本书由 旋-律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画堂春深》 作者:浣若君 文案: 季明德一口白牙,两个酒窝儿, 秦州八县的少年解元,诗才秀怀,温润如玉。 可唯有赵宝如知道,他黑心黑肺,连亲爹都敢杀。 她是落难的相府千金,被他五百两银子买回去。 宝如时时担心他杀人杀顺了手要杀自己,提心吊胆,夜不能眠。 谁知他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却将她护在掌心。 一路荣华与共,直接将她捧上了皇后之位。 PS:先婚后爱,老风格,欢迎戳戳。 内容标签:重生 主角:赵宝如 ┃ 配角:季明德、李少源 =============== 第1章 新妇   吉服裹身,喜帕蒙面,端坐在床沿上,赵宝如的脸火辣辣的疼着。   光凭声音,她就可以想象到婆婆杨氏手插着腰口若悬河的样子。   “好好的儿子夺去一半也就罢了,如今连洞房也要你们家先么?凭什么?还不是照准了我们穷,还不是照准了宝如没娘家?”杨氏骂道:“说好了成亲后一家一个月,但前三天必须宿在我们二房的,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呢?”   小声劝慰的应当是大房主母朱氏。她声音则小了很多:“宝如和兰茵皆是明德的妻子,这边来的都是官老爷人,他总得照应着些,是不是?”   忽而,杨氏就开始嚎了:“季明德,你若再不出来,娘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接着便有人说:“散了吧,何必看一个疯婆子撒泼,都散了吧!”   两家院子不过隔堵墙,杨氏一听人称自己是疯婆子,索性放声开始嚎,哭声盖过锁啦,直冲云宵。   宝如摘掉脸上的盖头,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床是张油漆才干的新床,墙纸也是新糊过的,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幅油彩印成的画儿,上面两个圆丢丢的大胖小子,相对而坐。   当然,都是男孩。   再是一张妆台,上面空无一物,连面铜镜都没有。   那本该是摆嫁妆的地方,娘家陪嫁来的妆奁,饰着红绸的铜镜等物,就应该摆在上面。但她没有,她嫁的太仓惶,哥哥赵宝松沉病在身,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嫂嫂黄氏没有精力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床上铺着红绸被子,宝如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下面床单是棉布的,也是正红色,她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噜噜滚出来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红枣来。   宝如摸了颗花生出来,两手一掰,丢进嘴里,正嚼着,哭了满脸泪痕的杨氏进来了。   杨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乡里妇人,脸很黑,手也很粗,因为儿子大婚,也穿了件紫色的绸面褙子,太过鲜亮的颜色,衬着她的脸越发的黑。   她见宝如已摘了盖头,露出一张叫粉浆的生白,像从面箱子里倒提出来的脸,血红的唇,瞧着怪渗人的,哟的一声道:“我的好孩子,这盖头,必得要等着明德来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来?快快戴上去!”   盖头一遮,满眼红彤彤的亮光。宝如手里还捏着花生壳,也不说话,静静的默着。   杨氏坐到她身边,拍着大腿叹气:“娘能争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兰茵年龄又比你大,虽皆是妻子,一身不能分作二用,谁叫叫人家胡兰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过放心,等那边吃完合卺酒,他就会回来,住在这边的。”   宝如还未见过季明德的面,对于那个人仅有的印象,是听说他今年在秦州府的乡试中了举人,是秦州八县秋闺第一名,解元。   两台花轿同时到门上,他先抱的胡兰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来抱的她。   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他问了一句:“你叫宝如?”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问的热情,颇有几分亲密。   宝如没说话。   季明德又道:“我叫明德。在明明德那个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这是《大学》的开篇,倒是个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儿除了娶你,还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劳烦你受些委屈,好不好?”   事实上以宝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两房,胡兰茵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   宝如两只手虚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揽他,又怕他才抱过一个,体力不济要将自己扔在半路,只虚虚嗯了一声,便已经进家门了。   将她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颇为君子的陪她坐了片刻,临走时还说了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宝如仍旧没回话。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青缎面,千层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再接下来,等到巳时一刻吉时,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厅里拜的堂。两个妻子一个丈夫,堂上一父两母,同时喊,同时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她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为胡兰茵还在正堂里直挺挺的站着,也在等他抱回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喘气,宝如也不敢吭气,紧掰着他的肩膀,生怕叫他颠下去,俩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宝如一个人便被扔在这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宝如大松一口气,又去摸床上的花生来吃。   再等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杨氏又进来。   接着有人进来摆席面与酒,刚摆好,外面一阵沉沉脚步声,挑帘进来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闹一通,估计是个人脸上都挂不住,他倒还声音平和:“娘,儿子自会照料宝如,你快去歇着吧!”   灯照的红盖头影影绰绰,宝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杨氏一把扯过季明德,指着墙上那幅画儿,声音压在嗓子里:“争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虚推着母亲,应道:“儿子晓得,您快去吧!”   终于关上门,他在门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转过身来,宝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约有三息的时间,才伸手取过桌上称杆,轻轻一下挑起盖头。   宝如总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脸了。   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面白肤净,颌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红色,白衽的圆领袍子,衬的他脸略泛着些潮红。   他也在看她,牵唇笑了笑,双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叫灯影衬着深深的眉眼,倒是别有一股寻常男子没有的甜与温和,看得出是个性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间略有些无奈:“辛苦你等得这么久!”   宝如应付着笑了笑,心里却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与胡兰茵两个吃合卺酒的时候,都在说些什么。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入一回洞房,季明德却是享了齐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卺酒,他熟门熟路扶宝如起身,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揭开砂窝盖子盛了碗面递给她,特意在上面压了两筷子鸡丝,说道:“只怕你也饿极,不必拘礼,快吃吧!”   宝如接过碗来,挑眉飞快看了一眼,恰对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双眸子里满是长辈看孩子的慈爱:“快吃!”   说罢,他忽而起身,凑了过来,执过桌上酒杯斟了两盏酒,将一盏递给宝如,自己独擎一盏,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拉过宝如擎杯的手,隔着一张小桌,二人都是特别怪异的姿势。离的太近,宝如能闻到他鼻息间略略的酒气。   季明德见宝如还怔着,自己先一杯饮尽,将手推向宝如一侧,劝道:“这是夫妻必行之礼,快喝了它!”   宝如会喝酒,曾经在京城,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类东西酿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时候相比,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曾经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离她而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咬咬牙一饮而尽,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种高梁酒,又烧又辣,呛喉而下,辣的她顿时红了眼眶,连咳带喘个不停。   季明德伸手从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着,又换了只袖子,还是未找着。   这时候宝如都咳完了。她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刚才在隔壁给胡兰茵擦嘴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身盛了碗鸡汤,递给宝如道:“喝了它,会好受一点。”   宝如接过汤碗,颇意外的,鸡汤咸淡适中,很好喝。她连着喝了两碗,桌子上各样菜都挑着吃了几筷子,吃罢饭忽而转身,便见季明德站在身边。他拿着块湿帕子,递给她道:“擦把脸,好睡觉!”   宝如脸上有妆。   今天早晨三更起来绞面,上妆。是大嫂亲自替她上的妆,光粉就不知道扑了多少上去,还有胭脂,质地极劣,含着一股子的煤烟味儿。   她擦过脸扫了眼帕子,白的倒还罢了,那红红的两道,异常鲜艳的,是她涂了一天的口脂。   她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盖头时看到的自己,只怕是个戏台上的白脸曹操,难为他涵养好,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他再进一步,修长白净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奔她胸前那枚紧衽的铜锁扣。   宝如以为他是想看她脖子上的伤痕,伸手便捂住了脖子。   四目相对,厚厚的吉服裹的宝如喘不过气来,季明德也不说话,颊上两个酒窝还未消退,就那么笑温温的望着她。   他看起来格外温和,宝如默了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脖颈上深深一道勒痕,在吉服白色的衽下若隐若现。 第2章 兼祧   赵宝如今年十五岁,比季明德还小五岁。一年之中先后失去为宰相的祖父、父母,到如今哥哥病卧于床,未婚夫李少源居然还不肯私下写信退婚,从京城到秦州,一驿一驿,与吏部的公文一起,将退婚书送到秦州府。   于是整个秦州城的人,都知道前相爷府的孙姑娘,被未婚夫给退婚了。   李少源是皇亲国戚,荣亲王府的世子爷。若说没有退婚的时候,有那重婚事顶着,秦州城的人还不敢对前相爷的遗孤们做什么的话,待婚一退,大家就知道相府是真的倒了,赵宝如俩兄妹,也是真的落难了。   她一根绳子投梁的时候,季明德其实就在隔壁。   他手在她衽口那铜锁扣上轻触了触,却又抬起,轻轻揭过宝如头上的花冠,连同那合卺杯一俯一仰,一起放到床底下。   接着,他又拿起刷子去清扫床铺,边扫边说:“早生贵子,高中状元,香火不断!”   事实上秦州习俗,撒帐这等事情,该是由公婆二人共同来完成的。季明德父亲早丧,又只有母亲一个人,他一个大男人干这种事情,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吉祥话儿,叫宝如觉得怪异。   不知道他在隔壁,跟胡兰茵在一起时是个什么样子。   清扫罢床帐,他又打了洗脚水过来。她坐在床沿上,等季明德倒洗脚水,将菜都收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还在床沿上坐着。   他另用一只很旧,但擦的光亮的铜盆洗脚,而她方才洗脚的那只,被他放到了屋角的木头架子上。   洗完脚坐到床沿上,季明德解掉自己红色的外衫,双手捏拳,搭在膝盖上默了半天,说道:“睡吧!”   宝如这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慢腾腾从腋下解着,思索自己该睡在里面,还是外面。   季明德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轻声说道:“我惯常一个人,也是睡在外面的,你睡到里面去。”   宝如应了一声,脱掉那件正红色的吉服,连里面白色的交衽长衫都未脱,快速钻到了床里侧。   这种架子床,连板壁都没有,里侧只挂了薄薄一层绵布,再往后,就是土坯墙了。六月雨多,墙皮往外喷着阵阵的潮热之气。闷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钻紧两拳,蜷缩着身子靠里躺着。听架子床咯吱一声轻摇,接着,身边明显一热,季明德也躺到床上了。   彼此默了很久,忽而季明德又翻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吹了桌上的灯盏,室中顿暗。   宝如穿着两件衣服,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季明德会问些什么,或者看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毕竟她和李少源的事情,如今在秦州只怕尽人皆知。   谁知他一句话也不曾,只说了句睡吧,便自拆一床被子,睡着了。   季明德似乎总睡不稳,起来在床上扑摸着,扑摸片刻又躺下,过一会儿再起来。   宝如白天饿的等不住,吃了许多花生,老鼠一般,将那花生壳儿全藏在季明德的枕头下,这会子瞧他起了又起,绝对是因为咯的睡不着,果然,他搬起枕头,从下面扑出去许多花生壳儿,才算睡稳了。   新婚三天无大小,都是新娘子。   次日,宝如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便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外侧,透过架子床,可以看到季明德换了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木架上的铜盆中洗脸。   恰季明德转过身,两人目光对到一处,宝如又连忙别开。   这时候天还未亮,外面月亮都是明的。季明德擦净脸,走过来一口气吹熄灯盏,说道:“隔壁早起也需要照应,我过去照应一下,然后就去书院读书,兰茵是大嫂,是大哥的妻子,今天你抽空过去拜拜她,叫声大嫂。   若不自在,早些回来在自家呆着,我至晚就会回来。”   他这意思是要到隔壁,跟胡兰茵一起敬新妇茶。   季明德走了,宝如又重新回到床上。从昨开始,她一直未看清楚他的脸,方才他吹灯时才看了个仔细。浓眉,眼略深,鼻梁很挺,眉眼竟与李少源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感觉是个好性子。   李少源清瘦,孤高自许,当然,先皇嫡长孙,荣亲王府世子爷,京城第一才子么,也是男子中独一无二的好相貌。   季明德与李少源生的颇有几分神似,但又比李少源生的还好看,而且更温和,一笑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   男子脸上生酒窝,宝如唯一见过的,唯有荣亲王李代瑁,不过李代瑁是皇帝的儿子,国之亲王,而季明德只是个秦州城的小举子而已。   当初季明德去求娶的时候,宝如本已心如灰死,以为肯出五百两银子买自己的,会是个糟老头子,昏昏绰绰又熬不过黄氏的哭闹,勉强点了头,谁知揭了盖头才发现季明德年纪青青仪表堂堂,更难得性子也温和,此时也不知如何时好,看窗外天还是黑的,遂又蒙上被子睡了。   再睡一觉醒来,天才真正大亮。   家里就她和杨氏两个,杨氏没做惯婆婆,不会拿婆婆的款,一早便提着铜壶,端了新铜盆进来。   她完全不像个婆婆,兑好水,打开窗子凑过来,借外头的亮光儿瞧着宝如,忽而哟了一声,接着便咧嘴笑了。   宝如不知杨氏笑什么,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下,杨氏笑的更欢了。   杨氏以为丞相府的小姐,只怕比隔壁的胡兰茵还要高傲冷艳,鼻孔必定插在天上。谁知卸去昨日那一脸的白粉,这赵宝如美的像幅画儿一样。   她额头饱满,皮肤白亮,两只圆圆的眼儿,还浮着两道喜庆又福相的卧蚕,鼻梁挺直,鼻头翘圆,红嘟嘟一点小嘴儿笑成一弯月牙,又美又甜,甜的杨氏一颗老寡的心都要化了。   杨氏一掀红被,自然要检视那元帕,有了元帕,这丞相府的千金,才算真正成了自家的儿媳妇儿。   宝如起床之前早将元帕铺好在正中间,杨氏拿起来细细的看,看了许久,问道:“我的儿,昨儿你们成事了不曾?”   宝如擦着脸,摇头。   杨氏扑通一声坐在床沿上,捏着帕子愣了片刻,半似安慰自己,半似安慰宝如:“不怕的,还有今天晚上了。到时候你主动一点,做了人家媳妇不比姑娘,我拿你当亲儿,你也给我长脸,今儿晚上,必得要抓住机会,否则过了明天,他可就去隔壁睡了,明白否?”   宝如咬了咬唇,垂眸道:“媳妇明白!”   杨氏铺好帕子,亲手替儿媳妇叠好被褥,说道:“毕竟那边是长房,胡兰茵又比你大四岁,占着个长字,咱们得过去坐坐。你昨儿带来的衣服,我都原样不动放在墙角了,自己翻件好看的出来穿上,你曾是相府小姐,莫叫那胡兰茵比下去了。”   当初从京城回秦州,整整二十大柳条箱子,每一只柳条箱子上都镶有一块漆成绿色的木牌,上面用金漆描着大大的赵字。   箱子摞了几大车,全是她的衣服,首饰随车带着,车夫们都笑说,大小姐的车驾走过去,车辙都比别的车更深些,必是银子太沉压的。   那总价值万金的东西,沿路半丢半卖,回到秦州之后再一回回去当铺,到如今她连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都没有。   宝如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件藕合色的半新高领褙子,系了件白色百褶裙,到底三代浸淫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稍作打扮,就能看出气质来。   杨氏无比的满意,站远看了许久,穿上自己那件紫色的新褙子,带着宝如一起出门,从两家间那道小门穿过去,往大房院子而去。   与二房那寒碜的小院相比,大房可以算得上是府宅了。   两进的白墙青砖院子,门漆纯黑色,上面钉着噌亮的狮口衔环铜把手。   正堂是一水溜红木的四门八窗,里面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堂上几幅字画,皆是出自名家。   廊下立着两个管家,四个婆子,还有一溜水的丫环,俱面无表情盯着杨氏和宝如两个。   仍是昨天拜堂的位置,紫红色油亮亮的大圈椅,大老爷季白正在抽水烟。这东西兴起来时间不长,是打西域传来的,烟味又冲又呛。   他今年刚过四十,相貌与季明德并不像,倒是西域人的浓眉,深眼,带着股子匪气,不像为商的人。   他旁边坐着的是大房婆婆朱氏,一个皮肤很白,眉眼很漂亮,但天生兔唇的妇人。她面相太老,与季白坐在一处,母亲儿子似的。   再就是胡兰茵了,穿着件宝蓝色潞绸半膝褙子,纯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并无别的佩饰,唯一支脆玉簪子鲜亮嫩绿,衬托的她整个人生动无比。   她的身形也很奇特,胸大腰细,一身软嫩嫩的白肉,略胖,却一点也不腻味,反而媚气十足。   总之,就算放在京城,胡兰茵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第3章 见礼   这胡兰茵的母亲在京城也是个人物,是曾经泸州知府的歌姬,后来被贡给太监王定疆,据说一身软肉功夫了得,伺候王定疆伺候的好,王定疆替她找了门好亲事,便是这天高皇地远的秦州知府胡魁。   季明德已经走了,宝如只得一个人敬新妇茶。   季白大剌剌坐在圈椅上,略一扬手,身后一个软娇娇的妇人,走过来,双手奉上一只覆红锦面的硬皮本子,一口柔柔的江南软音:“这是老爷给二少奶奶的见面礼!”   这个软娇妇人,想必就是季白从江南带回来的莲姨娘吧,据说专房独宠已经有三五年了。儿媳妇见礼这样的场合,她都站在季白身后,可见专宠之盛。   接下来该给朱氏和杨氏敬茶了,朱氏备着一整套的头面,命丫头捧给宝如,锡镀金的东西,样子货,太阳下可以看到磕过角的地方,金凤簪露出里面的锡胎。   朱氏还刻意说道:“你们两个,我都当成亲儿媳妇,东西皆是一样的,你原是相府小姐,好东西见的多,不要嫌薄就好。”   宝如谢过,再给杨氏磕过头,走到胡兰茵身边,笑着叫了声:“姐姐!”   胡兰茵也是早有准备,两只手握上来,叫了一声妹妹,好一对娥皇女英,这就算是见面了。   一进自家院门,杨氏便道:“你大伯那可全是故意的,清清早起来把个明德叫过去,与胡兰茵同拜,等你过去的时候,明德已经去书院了,只留你一个人在那里拜,好好的二房正妻,倒弄的像个妾一样。”   宝如深觉杨氏有点太锱铢必较,新媳妇又不好劝她。遂回了自己的西屋,歪在那床沿上,揭开方才季白送的,覆红锦面的本子。   里面是白宣纸裱过的框子,正中镶着一张地契。   宝如心猛得一跳,凑近了一看,这地契还是自她的手当出去的。谁知转了几手,竟到了季白手中,今天他出手一重大礼,又将它还给了她。   看了许久,宝如忽而一把将地契揭下,下面压着巴掌大小,对折的宣纸。   仅凭墨迹,宝如也能看出那是自己的笔迹。   展开宣纸,上面一行小令: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抱琴待姑侄,闲谈到天明。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写的,祖父觉得她写的颇好,曾给府中门客们传视过,大约季白就是在那时候见的这首小令。   至于他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从她闺房里将诗弄出去的,宝如就不知道了。   家败人凋,父辈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好友,如今路过都要假装不认识。   她和赵宝松回到秦州后,没有一个曾经的熟人登门问讯过一声,季白也不过见面之交,更要装作不相识了。   将地契压在枕头下,宝如一直在思索,这事儿该不该告诉季明德,毕竟他是她的丈夫。   晚上他回来的颇早,娘儿三个一同在杨氏所居的正房中吃饭。   正房盘的是炕,杨氏自己出出进进端碗端饭,宝如插不上手,只能给季明德递个筷子。杨氏不但端碗端饭,还刻意将季明德肘在上首:“你如今也是举人老爷,就该坐在中间,快坐下,娘今儿做的菹菜面!”   宝如虽是秦州人,却自幼长在京城,吃不惯菹菜这种东西,闻着一股子的馊味儿,也曾嫌弃不肯吃。   但自从哥哥病了以后,家里连白面都吃不起,一家子吃起苦兮兮的豆子面儿,面中一股土味儿,宝如也就不嫌菹菜酸了。   面才捞上筷子,便听门上一个丫头叫道:“二少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季明德放下筷子,望了眼老娘已经燥起来的眉毛,隔窗问道:“何事?”   这丫头穿件崭新的绿绸袄子,红裤儿,俏丽非常,当是胡兰茵的陪嫁丫头。   她几步进了屋子,对着杨氏一礼道:“大老爷说,请二少爷过去,商量明日回门的事儿。”   新妇嫁过来第三天都要回娘家。两房妻子,先去谁家,后去谁家,都是大学问,自然要预先商量好。   季明德放下筷子,对老娘说道:“娘,我过去看看!”   杨氏一把攥住季明德的胳膊,也不管隔壁的丫头还在,疾声说道:“若论回门,要先去宝如家。那胡兰茵,先是你的大嫂,再是你的妻,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季明德出门的时候,回头见陆宝如端着碗面,正在艰难的咬着,两排细白白似糯米的牙齿,神情极其认真,仿佛那碗面是仇人一般,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要走。   到了隔壁,仍是那间正房,季白两口子,胡兰茵,莲姨娘并另外两个姨娘一家子都在。   季白见侄子来拜,连忙命莲姨娘将他扶起来,吸了一气水烟道:“如今你是举人,又是咱秦州八县头一名的解元,县太爷见了你都要拜的,我怎好受你的拜?”   他见季明德站到自己身后,给莲姨娘个眼色,莲姨娘连忙抱了个杌子过来,刻意摆到胡兰茵身边,笑道:“二少爷坐下说话!”   季明德只好坐在胡兰茵身边,两人一个杌子,年龄相当容貌相当,坐在一处果真一对壁人。   季白开门见山问道:“明儿回门,你是怎么打算的?”   季明德道:“全看大伯的意思。”   朱氏一张豁豁嘴,笑起来更明显,她插了一句:“不如这样,清早起来先回赵家,明德把宝如放在赵家,叫她好生等着,再带着兰茵回胡府,胡府肯定有宴,你吃罢宴席,带兰茵回了家,再去接宝如,怎么样?”   季明德也不争辩,直接说道:“好,全凭伯母做主!”   朱氏与胡兰茵相对一笑。这样一来的话,季明德明天就等于全然是跟着胡兰茵一起过了。至于那赵宝如么,赶天黑接回家,也就完了。   商议罢正事,季白还不肯放侄子走,又聊起今年的党参、黄杞价格来。再问一些同书院的举子们,谁学的好,谁娶妻纳了妾等事,一直聊到朱氏都打起了磕睡,季白才挥手道:“兰茵,带明德回房去睡,记得明天早起,好回门。”   季明德跑了一天,深蓝色的直裰带着些皱褶,倒也不显邋遢,反而衬托的他整个人越发随和。他随胡兰茵出门,下了台阶,说道:“那边宝如还等着,我就不送大嫂进去了!”   原本,胡兰茵该嫁的是季明德的哥哥季明义,但因季明义死了,而季白这些年再没弄出孩子来,怕果真要绝后,不得已要叫季明德兼祧两房,她才会嫁给季明德。   胡兰茵胸腔一窒,目送季明德走远了,回头问身边的丫头:“蒿儿,方才你去隔壁叫人的时候,那赵宝如在做什么?”   蒿儿直戳戳答道:“正在吃饭,吃的菹菜面,一股子的馊味儿。”   胡兰茵望着院门看了许久,终是回屋睡了。   季明德回到自家西屋,关上门,照例先仰头在门上舒了口气,换罢衣服出去冲了个澡,进来时宝如已经睡着了。   她睡相不怎么好,枕着自己的枕头,抱着他的枕头,被子全踢在床脚,一头青丝整个儿堆拢在枕头上方,露出脖子上深深一圈紫红色的淤痕。   季明德坐在床沿上,手抚过那圈血痕,轻轻掰过宝如的手,秦州妇人少有这样的细手,指管呈透明色,可以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他取过自己的枕头与她的相并,自己缓缓躺进她方才放枕头的地方。   宝如还在沉睡中,乍失了枕头,又往前蹭了蹭,一手搭上季明德的胸膛,高度刚刚适宜,冰冰凉凉的,像床冰丝做成的凉簟一样,叫她觉得分外舒服,随即又将腿搭了上来。   她劈腿爬上来,露出长褙子下面藕色的洒腿裤子,半旧。翘翘的屁股将裤子绷的紧紧呈个半圆状,从褙子开岔的地方半露出来,小,且紧实。   季明德舔着干似荒漠的唇,舒着发紧的喉节,侧首看宝如的脸,她长长的睫毛在梦里微颤,嘴角微撇,像个受了长辈责骂,哭过一场入睡的孩子,一脸委屈。   他从床侧扣出枚铜钱来,旋指一弹,弹灭桌上灯盏,屋子随即黑暗。   外面是杨氏的脚步声,她要听床,所以托个借口,在月光下切党参。   听了许久听不到儿子动静,杨氏清清咳了一声。   季明德在黑暗中紧皱眉头,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杨氏再咳一声。隔着一堵墙,母子俩暗中较着劲儿,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杨氏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窗子,压着嗓子叫道:“明德!”   季明德无赖站起来,裤子顶的难受,劈着八字走到窗边,悄声道:“娘,我不行,要不等明夜?”   按事先谈好的条件,明天夜里,季明德还要睡在宝如房里。   杨氏一听儿子不行,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不知该怎么办,不由腾起火气:“白长这么高的个子,这种事儿,难道还要人教你?”   季明德一手搭着窗子,额顶在那手背上轻碰,咬牙许久道:“想是这两天太累了,再缓缓。你快去睡吧,莫操心这些,我保证先让宝如有孩子,好不好?”   杨氏气起来脑袋就痛,站在外面拿刀咚咚咚剁着党参,忽而扔了刀站起来:“当初两兄弟一起做生意,你爹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你大伯一个人喝,叫他走出沙漠,他才能有今天的家大业大。   娘辛辛苦苦将你一人拉扯大,好容易成个举人,如今也要叫他生生分走一半。娘不求别的,只求宝如早怀上,你让娘早有个孙子,往后你便直接到隔壁叫季白作爹,我也不管你!”   季明德再躺回床上,那阵阵发紧的地方好容易消了。他不敢再挨着宝如,往外挪了挪,谁知她顺势就跟了过来,软软一条手臂搭上他的胸膛。方才叫老娘浇熄的那股子邪火,随即又窜了上来。   这天夜里,宝如梦到一条吐着信子的巨蟒,在她大腿内侧往上游窜,乱突乱撞欲要找个钻处,梦里宝如吓的大叫,抖着两腿四处奔逃,及待停下来喘口气,低头一看那巨蟒攀在大腿上。   她在梦里逃了一夜。 第4章 回门   次日一早大约五更不到,大房的马车就来催了。   宝如还问杨氏讨了几样药材压在包袱里头,跟着季明德急匆匆出了门。她幼时没有自己梳过头,半天也没有绾好头发,上了马车才发现脖子下面还搭着一捋。   清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马鞭破空啪啪的甩着,车夫粗声喊骂着马的祖宗八代,问候完它爹又问候它老娘,脏话满嘴。   车又快又颠,宝如在里面东倒西歪,前摇后晃,几番碰到季明德的肩。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强笑着安慰:“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托住她的屁股,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马,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笑起来两边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与刚才那踹马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笑的温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衬的他整个人都阴气森森,吓的宝如毛骨耸然。   他道:“总得陪你吃过早饭,送你进了家门,我才能回去。”   俩人再往前走,过了刘家当铺,后面是一处早饭摊子,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虚蓬蓬的油饼子,还有秦州人早上爱吃的呱呱,凉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张饼,两碗粥,见宝如一直盯着案板上那晶晶亮的凉粉看,问道:“可要来一碗吃?”   宝如连忙摇头,连吹带吸喝罢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油饼子,自己从摊上抽了张油纸来包上,低声道:“我带着不方便,你将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宝如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入巷,走到赵宝松赁来的那间小屋前,泔水满地,苍蝇横飞,门前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条棍子戳那脏水。   她两步奔上去,抱起那脏孩子叫道:“苗儿,你怎的在这里?”   这孩子是赵宝松的儿子赵青苗,今年四岁,透过糊了一脸的脏泥巴,看得出跟宝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脸儿白白,秀气的不像个男孩子。他两手抓上宝如干干净净的衣襟,立时上面就是两个污点。   宝如回头,面带讪色,粉□□白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叫那小家伙衬着,五官无一处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种惊人的绝艳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门,见宝如一脸的难为情,解释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不必进去,就可以知道那间赁来的房子里有多乱。   来开门的是嫂子黄氏,头乱的鸡窝一样,穿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褐袄,门只开半扇,宝如抱着孩子挤了进去。   门上三个脑袋,齐齐望着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黄氏嘭一把将门关上,回头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脏水,弄脏了衣服谁来给你洗?你当你还是大少爷,有丫头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宝如的声音:“大嫂,好好儿的骂孩子做什么?还有什么脏衣服,快收,都收出来我洗!”   “你洗?”黄氏气气冲冲:“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点劲都没有,还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宝如的声音挪到了窗下:“来来,青苗,看小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油饼子?还是热的?”小青苗话里带着澹澹口水,这孩子爱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俩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叽叽喳喳,季明德在外边听边笑,日渐高起,他刚欲走,忽而门一声响,便见宝如怀中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脏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俩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现形,难堪的抹不开脸。   宝如关上门,轻声问道:“你怎的还没走?”   季明德转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边,连摇轱辘盛了满满一石缶的水,盯着宝如那两只软搭搭在盆子里乱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赶晚来接你!”   她那双细纤纤的小手里果真没什么劲儿,洗衣又无甚章法,一通乱揉,可见得小时候娇生惯养,没有干过活儿。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绣蝠纹的圆领袍子,腰缀脆玉,圆头布鞋,四十岁的年纪,肩紧腰窄,脸如刀斧劈成一般,浓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门外雕着富贵云纹的上马石前站着。   一妻三妾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   胡兰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领褙子,系一条白裙,头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记忆中似乎宝如也这样穿过。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两人并肩骑马,他道:“赶车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张冒失乱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宝如可有受伤?”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点头:“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从后门进去,先是一亩多地的大园子,马车直接从绿树浓荫中穿过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两个未出嫁的小姐,胡兰玉和胡兰香两个在高高的绣楼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进院子,兰玉道:“难怪姐姐哭着喊着要嫁,我瞧他比季明义生的好看。”   兰香应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读书人。季明义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跟解元郎能比吗?”   望着姐姐兰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门上分别,兰玉忧心忡忡道:“只一点不足,就是那个赵宝如,听说是相爷家的千金,自幼知书达理的,今年才十五岁,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兰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声道:“什么相爷,不过两个死在半途的贬官而已。她家早失势了,我听爹昨夜和娘说,那赵宝如就是个娶来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还在咱干爷爷手里攥着了,他兴不起风浪来。”   等大姐兰茵一进门,俩人自然就不说了。   府衙前院摆了几桌的筵席,请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为商的一桌,举子们一桌。   季明德和举子们坐在一处,温温笑着听他们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强挤上桂榜,也是个举人,丈着两挑担的关系,擎杯大胆问道:“姐夫,相爷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着接过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个,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长安官话,据说是大太监王定疆的干儿子,腰上明晃晃一块皇廷禁军腰牌,松垮垮两只酒泡眼,一脸的不爽,恶恨恨说道:“你们秦州人眼浅见识少不晓得事儿,赵宝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罗氏的女儿,金贵着了,当年花剌贡来两个,一个咱们先皇得了,一个赐给了赵相,据说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荣亲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宝贝儿,守了十几年还没吃到嘴里,倒叫你给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个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劝你一句,放回去呗,那块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要说宝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个巧宗儿。李少源沿吏部文书将退婚书传到秦州府,宝如拿到婚书的那一刻,转眼一根绳子搭到梁上就上了吊,被黄氏救下来不过一刻钟,季明德便拿着五百两银子上门了。   前后不过一天功夫,连州知府胡魁都没反应过来,赵宝如就和他女儿胡兰茵一起拜堂,嫁给季明德了。   季明德渐渐变了脸色,直觉桌下一只脚踏过来,不动声色避开,那王朝宣的手又自另一侧狠狠捣了过来。   他远瞧着季白的小厮季羊从外面走进来,轻轻躲过王朝宣的拳头,拈起酒盅道:“诸位兄台先慢慢吃,我进屋,给长辈们敬两盅酒去。”   王朝宣见连着两番季明德都不敢接招,冷嗤一声道:“银样腊枪头,就他这点胆子也敢跟我干爹抢赵宝如,果真活腻歪了。”   季明德只当听不见,一只手轻轻摩梭,也不知何时摘了王朝宣腰上那块禁军腰牌在手中,起身辞去。   他并不进屋,沿游廊绕到胡魁书房外,端着酒盅闭上眼睛,便听屋子里大伯季白阴沉沉的笑声:“她怎么说?”   答话的是季羊:“二少奶奶说,东西太贵重了,她不敢收。”   “那她收了吗?”季白又问。   季羊道:“收了,是她嫂子替她收的。”   季明德闭了闭眼,深蓝色的直裰,白衽衬着一张俊脸,眉宇间透着股子青气,甩着那块禁军腰牌转身离去。 第5章 王朝宣   季白托小厮送来的雪莲酒就摆在桌子上。黄氏斟了一盅过来,递给赵宝松,凑过来问道:“可觉得喝了有效果?”   赵宝松却转身问垂着眼儿的宝如:“这是季明德送的?”天山雪莲本就难得,泡了十年,药性十足,是治风湿病的良药。而赵宝松得的,恰是最严重的风湿病。   季白本不过一个秦州本土药材贩子,借着宝如爷爷赵放的关系,前些年拿下了光禄寺药材采办一职,后来赵放在官场斗争中落败,他又攀上大太监王定疆,依旧是替皇家采办药材的大药材商。   整个大魏国中的奇珍异药,尽他搜罗。所以他才有十年的天山雪莲酒。   方才季羊送来,宝如一看是季白的小厮,任那药是黄金做的也不敢收。但黄氏还是相府少奶奶的派头,连送的人是谁也不问,直接就从季羊手中夺过来,抱回了屋子。   宝如不敢叫哥哥操心,含混着应了一声。   黄氏正在修补一张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那是赵宝松的,她为了换点钱,打算连官服一套儿卖到寿衣店去,给那些有钱有闲,但没功名的富户老爷们穿着入土。   这一套,能换十两银子,够他们一家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宝如本还有二十两银子的私房,打算全给黄氏的,摸了会儿那方补子,却又私自截留了十两。   一套官服送到寿衣店就能换十两银子,最值价的就是那方补子。宝如觉得若缎面和彩丝齐备,她绣的足以以假乱真,这倒是个来钱的好门道呢!   从去年十月起程回秦州,到现在快十个月了,大难来时,并非排山倒海,而是钝刀割肉。   宝如手摸着那方六品官服的补子,桌上那坛药酒,就像端坐在那里的季白,一双深压压的眼睛,一股子匪气,多看一眼,宝如都莫名心慌。   吃罢饭两人坐在后院闲聊,望着满院子乱跑的赵青苗,黄氏道:“认命吧宝如,我父亲虽说官职小,也曾是个通判,遭你爹和你爷爷牵连,到如今官也黜了,赋闲在家。   我一个京兆大家姑娘,到这秦州来,过这窝囊日子,比你还难,至少那季明德中了解元,虽说两妻事一夫,你哥哥在京的时候也有通房,都是女人,都是个睡,通房和妻,又有何区别?   再说,若这秦州城的人知道你的身世,那个男人还敢娶你?季明德愿意娶你就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进门不过三天,宝如与胡兰茵还未怎么说过话,更没有相处过,通房还是妻,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委屈,季明德待我也很好,好歹咱们都还活着,哥哥的病也不是没治,待他好了,我相信他从此只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她最怕的,是黄氏受不了这贫贱日子,抛下小青苗和哥哥两个人远走。毕竟黄氏也颇有几分姿色,小姐落难,旁边胡同里那等地痞流氓觊觎的可不少。   黄氏怔了片刻,脸挂两行泪,迅疾抹了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穑儿,就那么死在半途了。”   穑儿是她的二女,才两岁,冻死在回秦州的半道儿上了。   宝如安慰过黄氏,进屋子,去打扫那间狭窄的小屋。   来的时候脏衣服到处乱堆,盆脏碗砸,等到天黑的时候,宝如已将四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一间小屋子窗明几亮,眼看日头将斜,宝如暗道若此刻季明德来,就可以请他进来坐会儿了。   本来,胡府的回门宴应该要喝到三更半夜的。   但那王朝宣喝多了酒,摸了一把发现自己腰上所挂的大内禁军巡查令牌没了。他挂着个禁军名号,却从不当差,那令牌当然也是挂在腰上唬人的。   每只令牌上面都铸着所有人的名字,持令牌入皇宫,无人敢阻拦。   若果真叫别有用心的人盗去,潜入皇宫被抓,非但他王朝宣得剁脑袋,干爹王定疆也脱不了干系。   胡魁吓掉了半条命,王朝宣直接尿了裤子,关起门来满府搜检,宾客们当然四散,季明德也就可以带着胡兰茵早归了。   他进内院迎胡兰茵的时候,顺手将王朝宣那块禁军令牌丢到亲家母王小婉的卧榻之上。   至于第二天王朝宣被胡魁打的鼻青脸肿,王氏大闹着要回京找干爹告状,以及知府大人家的夫人一段姐弟私通的悄悄话儿,不过在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私下悄悄流传罢了。   季明德骑马赶到赵家的时候,宝如已经在门外等了,她怀中抱着一匹上好的紫色缎料,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见他来了,连忙将那死沉死沉的缎子递过去。   驼着宝如回家,季明德一路手牵缰绳。   今晚是他在二房宿的最后一夜,宝如还记得梦里那条巨蟒,又怕他要做点什么,又觉得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如此提心吊胆,恨不能立刻凭空降落五百两银子,砸在季明德头上,转身跑回那乱糟糟的娘家去,好躲开那条信子吐的咝咝咝的巨蟒。   到家门口下马台处时,季白一身酒气,也刚回府。下马的时候,他一条腿高扬过头顶,从另一侧翻转下来,利落干散,一气呵成,显然也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的。   白天还遣小厮送过一回药酒,他倒装的没事人一样,借着酒意笑问:“宝如回来了?”   宝如叫了声伯父,忽而季明德的手就伸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黑暗中语气冷冷:“大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也该回房了。”   看到季白,宝如那颗想跑的心就又生生收回来了。   若不是季明德下手快,她这会子只怕是和那三个姨娘站在一处,给季白做妾呢。   回到家,杨氏亲自烧了一锅子的水,盛在昨天新买的铜缶里头。那铜缶就摆在小西屋的正中央,杨氏带上门,坐在外面台阶上剁党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叫宝如当着季明德的面沐浴。   杨氏不信那宰相家的姑娘,嫩的像把葱白一样,当面解衣沐浴,季明德能不动心?   宝如有一年多没有好好洗过澡,出嫁的那天晚上,还是把哥哥嫂子全清出去,才脱光衣服在家洗了个澡。   逼仄狭窄的屋子,铜浴盆沾了大半块地。季明德就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劈开,一手持卷,专心致志的读着。   宝如哎了一声,季明德似乎没有听到。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指着床道:“要不你先睡?”   季明德怔了片刻,丢下书,踢掉两只鞋,随即一头倒在床上,两手放下床帐,想必是睡了。   宝如一腔的忐忑,仿如凌迟一般,在屋外杨氏咚咚咚的剁声中解了衣服,坐入一缶烫水中,舒适的打了两个颤子,尽量轻声的撩着水花。她是面朝着窗子的,就算季明德果真要看,也只能看到她屈膝而跪的背影。   她的背很美,两扇蝴蝶骨,随着手的动作开合,像只展翅而翔的白蝴蝶一样。肤呈暖玉色,自里往外而透的腻嫩,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微微亮的光泽,摸上去必是如细砚,绸缎般的绵滑。   水撩上去,又疾速滚落,湿潞潞的乌发由一侧拢向前胸,唯剩一捋搭在脖颈窝上。   十五岁的少女,并非肥肉,而是只羔羊,剥皮洗净,置于案头的小羔羊。   王朝宣当比李少源的退婚书只晚一天,越关山而来,恰恰迟了一步,本欲生抢,却叫胡魁劝下,因为胡魁与季白才做了亲家,不想直面得罪,欲寻个转寰之计。   而季白的小心思,则是拿他当挡箭牌,地契,药酒,接下来还会有别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东西,一点点暖过赵宝如的心。等赵宝如也有那么点心思了,一墙之隔,简直方便不过。   季明德想去尝尝从她那段玉管似的脖颈上滚落的水珠,喉舌结燥,双目灼灼。   宝如擦着头发转身,隔着帐子,他的目光似狼一样。她随即一口气吹熄那只灯盏,摸黑披上衣服,慌乱中踩翻了铜缶,整盆水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杨氏停了剁党参的手,连连道:“砖地而已,天亮水就渗了,你们睡你们的,不必管它!”   宝如于是踩着两脚的水上了床,也知道今夜是躲不过了,闭上眼睛攥紧双手,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的等着。   季明德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指一指套上她的手指,捏在手中攥了攥,头慢慢凑了过来,带着股子略有汗气的男性气息,唇到她耳边时止住,悄声道:“穿上衣服,睡吧!”   他这一声,宝如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他敢娶,却不敢睡,也许他怕李少源,或者王朝宣,再或者,仅仅是个土药材贩子季白,就能吓退他那条吐着芯子游窜的巨蟒。   宝如放心不少,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泄气。本来,她打算告诉季明德地契,还有药酒的事,这么一想还是算了,他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及她?   恰他起身去收拾地上的水了,宝如趁势滚进里侧,紧裹着被子睡着了。   不一会儿,窗外又是杨氏的声音:“明德,明德!”   季明德直接开了窗子:“娘,你快去睡吧!”   “你行不行?”   “不行!”   杨氏记得小时候同炕睡,半夜季明德尿胀,那点小牛牛总是炸的老高。身为有儿的妇人,她还颇为得意,暗道就我儿这物儿,长大了必是个能治的媳妇儿哀哀叫的。怎的长大之后七尺的个子,那东西就不行了呢?   她气的恨不能进来自己摸上一把,看儿子是不是真的不行。碍于儿媳妇睡在床上不好大声,带着哭腔骂道:“认贼作父,认贼作父去吧你就!宝如那一点不好你看不上她?啊?” 第6章 胡兰茵   季明德脑袋依旧在窗框上轻碰着:“娘,您还不明白吗,就因为您在外面坐着,我才不行!”   杨氏忙道:“那我走,我走!”   等杨氏走了,季明德低低叹了一气,摸过宝如的手牵着,摇一摇道:“嫁给我,委屈你了!”   宝如只当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像入青楼为妓一样,还抱着赎身的愿望,所以柔声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侧首,略靠近宝如,问道:“你可识得王朝宣?”   宝如脸色大变:“识得,怎么了?”   自打赵相父子被发贬往岭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门,若不是忌惮于李少源,只怕早都动手抢过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书到秦州才不过三四天,王朝宣也跟着到了,显然是为她而来的。   宝如想起酒色财气堆了一脸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远身上有股子异香的老干爹,不由欲呕,主动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会整理屋子,也会学着帮娘一起整理药材,我还会学着做饭,你帮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渐粗,慢慢往外挪着。宝如一颗心暗沉,以为他知道她的身世,不敢再要她,要将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静静的等着。   等了许久,季明德才说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不用说,次日一早杨氏兴冲冲进来,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净净,气的极了,当着宝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两把。   宝如不知道隔壁是个什么情形,但从今天开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兰茵房里去睡了。   连着三天与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东西总顶着她的腰,顶的难受之外,没有任保出格的举动。   宝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兰茵相处的,也懒得去想,正与杨氏两个替他正整理着几件衣服,隔壁已经来接人了。   仍是胡兰茵那俏生生的小丫头蒿儿,水蛇腰儿,红袄绿裤,一只嫩臂攀着门沿说道:“二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说了,隔壁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样样都有,不必你们准备的,就是准备了,只怕二少爷也不会穿。”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透着对这一家穷人的嫌弃。   杨氏一点即炸,与宝如对视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算了!”   季明德自己过来叠好几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将两本书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门时对宝如说:“与娘好好过着,我过一个月就回来。”   宝如借故整理床铺,也不送他,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   临要进胡兰茵的院门时,那小蒿儿还在说:“二少爷,让奴婢来替你捧着书吧,让奴婢来替您提着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蓝色的直裰微颤,略瘦的肩膀也在颤。他忽而回头,双目寒渗,那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两颊胡茬青青,盛着满满的寒气:“你叫蒿儿?”   蒿儿往后退了一步,扭着两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儿偷了莲姨娘的镯子,却嫁祸给大夫人房里的蓬儿,叫大夫人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觉得大爷会不会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儿脸红,往后退了一步,欲辩不敢辩,咬牙欲要落泪。   “瞧见那道门了否?往后欲要传话,门上喊一声即可,二房的院子,永远不要踏足!”   等蒿儿抬起头,季明德已经走了。   做药材的人家,进了六月就要晒干药。隔壁季白一府是整个秦州最大的药材商,各类御药直供皇家。杨氏小打小闹,种了几亩党参和黄杞,收回来晒干,再叫贩子收走,便是她一脸的生计。   宝如学着切了两把险些切了手,杨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单独给她个拨搅药片的活儿,要她时时把晒在太阳下的药片搅拨翻晒。   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的四合小院儿,正中一棵大杏子树,如今正是杏子黄的时候,时不时往下掉一棵。晒黄杞和党参的板子搭了满院,大日头底下曝晒着。   宝如搅的很耐心,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挽着两只窄袖,两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儿小小,耐心细致,看得出来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爱说话。   季明德也是个闷葫芦,这孩子也是个闷葫芦,俩人只怕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而那胡兰茵,杨氏是打听过的,听说她在娘家的时候,因是嫡长女,颇受知府胡魁重视,有时候商户之间打个官司,求谁都不管用,只要见上一面胡兰茵,官司必能赢。   如此可见,那胡兰茵是个心机深沉的。大房二房不过隔着一堵墙,有那么个心机深沉,年龄又大的在隔壁,这小小一团孩子气的宝如,若不拢住季明德的心先生个孩子,等那胡兰茵生出儿子来,季明德那个人,从此也就属于大房了。   杨氏越想越急,耐着性子劝宝如:“不是娘急着非得要你在这么小的年纪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龄。但是隔壁那个已经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牵挂是什么?就是个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来,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宝如道:“媳妇明白!”   她话音甜甜,面相乖巧。杨氏心说相爷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这样乖的孩子来,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全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隔壁胡兰茵的房中。她与季明德算是同龄,未婚夫季明义既死,本该择婿再嫁的。   谁知去年秋闺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亲胡魁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与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议,办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顺理成章,胡兰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溜水儿在窗子外灼目盯着。   季明德持书,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读,高烛照在他浓而簇的眉毛上,白净的肌肤上眉毛根根分明,总归一拢,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他与死了的季明义有七分像,同样浓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来两颊都会有酒窝。   男人笑起来会有酒窝,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兰茵只见过一回他的酒窝。   胡兰茵亲手拿银签子戳了枚西瓜来:“吃上一口?”   季明德换个姿势:“我不吃瓜!”   胡兰茵又捧了杯茶来:“那,喝口茶润润嗓子?”   季明德侧眸扫了一眼:“我晚上从来不吃茶。”   胡兰茵讪讪坐着,眼看入更,起身走过来,手才欲触季明德的肩,他脸色忽变,两条眉拧到一处,狰狞恐怖:“干什么?”   胡兰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轻轻放下书,眉宇间略有青意,呆呆的坐着。灯忽而不知怎的灭了,胡兰茵顺势凑了过来,闭眼等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肯凑过来,自己一双软臂缠了过去!   “大嫂!”黑暗中这声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兰茵怔了怔,又凑了过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着:“当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胁,说若不娶你,他总有办法治死我娘,我被逼无奈,才肯娶的你。当时也曾去你们胡府说过,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过替大哥娶的你,咱们永远只是叔嫂关系,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兰茵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那咱们总得有个孩子吧?你一肩承两房,我们大房的香火,还得你传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说话。胡兰茵顺势靠了过去,谁知靠了一场空,季明德的声音却从窗侧响起:“孩子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胡兰茵两只粉拳轻攥,急匆匆问道:“那得是什么时候?得等赵宝如怀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话,胡兰茵又试探着问道:“你跟宝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为何到了咱俩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头整夜在小门上趴着听壁角,成没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气冲冲反问,听声音已经出门,走远了。   胡兰茵顿时嘴噎,就连在外偷听的蒿儿也吓了一跳,暗道这大少爷莫非是个精怪,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晚上,宝如一人独霸一张大床,将从娘家带回来那紫缎面铺开,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见方的大方块儿。闭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条在那缎面上描描画画,云纹打底,日出东方,仙鹤腾空而跃,她画的,是朝廷一品大员官服上那补子的纹样。 第7章 生财之道   身为相爷最宠爱的孙女,宝如自幼趴在爷爷胸前在玩那补子,虽不过隐隐炭迹,却也画的惟妙惟肖。   画完一张又一张,她将从一品到四品的文官补子纹样在那缎面上绘了个全,听正房里杨氏不停的咳着,暗暗会意她是嫌自己费灯油呢,这才敢忙吹熄了油灯。   怀里抱着缎面入睡,宝如其实已经替自己找到了一条好生财的路,乐的梦里都笑出了声儿。   次日中午的时候,隔壁朱氏跟前的管家婆子冯妈过来,说季明德要外出,叫杨氏和宝如两个也去送送。   儿子外出这样大的事,杨氏居然要通过别人才知道,气的脸越发扭成个苦瓜,拉着宝如急匆匆赶到大房时,季明德已经在外面上马台处,肩背包袱,是个即将要走的样子。   而胡兰茵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幽怨,正在细声叮咛着什么。   宝如本没送他的意思,毕竟除了同床睡过三夜,说的话总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扫过去,他也在望她。宝如连忙转过眼儿,却又撞上季白斜勾着唇,颇富意味的眼神。   杨氏怒冲冲问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里,我怎的事先一丝信儿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们的儿子了,我这个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声解释道:“咱们秦州成纪县的李翰,人称成纪老人,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及第,曾做过御史中丞,庐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书立说也有不少。如今他辞官归隐在老家,写信命明德前去,说要指导指导他的学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让孩子去了?”   杨氏是成纪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邻而居,一听季明德是去成纪找李翰,摆明了就是要躲胡兰茵,心中暗道他虽被季白逼的紧,却还没忘了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胡兰茵还在絮叨个不停:“包袱里有铜板有银子,鞋有三双,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亏了自己,到了李府,打发小厮的时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银子,若不够的话,记得写信来……”   季明德昨忍无可忍打断胡兰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松开我的袖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宝如正在看远处那照壁下两只狗儿打架,一个嗅着一个的尾巴。两只土狗,一个绕着一个转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只跃上一只的背,屁股耸动起来。   宝如想了半天,忆及偶尔偷翻过的,大哥房里一本□□,上面男女可不就这样办事儿的。   她脸猛得一红,便听季明德说:“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宝如连忙应道:“快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他这一走,隔壁季白会不会把手伸进院里来。   季明德也顺着宝如的眼眼扫了一眼那两只狗,小厮季羊忽而上前,一脚踹开两只狗,惊的两条狗尖叫着跑了,身后抱臂围观的粗仆们一阵哄笑。   宝如心不在焉,见季明德还不走,遂忍不住劝道:“赶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银锭交给宝如,低声道:“我在宝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风湿的。你一会儿去一趟,只报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给你哥哥冲服。”   他拉她时的亲切,恰似胡兰茵拉他一样。再凑近一点,声儿低低,沙哑的嗓音挠的宝如喉头作痒:“记得不要带娘,一个人来,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   宝如记得他说过,自己给宝芝堂作帐,娶她那银子,恰是这些年他替人做帐攒的。   他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会在宝芝堂等她?   宝如斜觑一眼季白,他站在不远处,宝蓝色暗银纹的缎面袍子,鬓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岁的男人里头,即便在京城,宝如也未见过相貌会有如他一般标志的,身后一字排开三个姨娘,另外两个老了,唯莲姨娘还能与之登对。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缀玉,似笑非笑盯着远处。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门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着,同是妻子,宝如不欲招胡兰茵眼红,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杨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上马离去。   宝如转身欲走,胡兰茵却笑嘻嘻赶了上来,挽过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里坐会儿去!”   朱氏也道:“宝如,跟着你姐姐去呗,你们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该亲近亲近的。”   宝如不好推辞,转眼去看杨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脱身,杨氏却从腰上掐了宝如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快去套套话儿,看昨夜明德与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宝如暗道,仅凭季明德方才与胡兰茵那亲密的样子,可见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并非给杨氏谎称的那样,自己不行,那东西好似烙铁一般,半夜偶尔触到,烫的她混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过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罢了。   与胡兰茵一起进了她的独门小院儿,听说原是季明义住过的,书房大而敞亮,陈设与京城大户人家无二。   听说季明义自幼跟着父亲为商,宝如以为房中陈设必定满是铜臭气,却不想竟清雅得紧。   黄花梨的书架,上面藏书满满。屋中琴几皆备,墙上几幅墨宝,落款皆是季明义,字书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行笔太过匆匆,可见不是细心如尘之人,显然行事鲁莽,不会瞻前顾后,难怪他会英年早逝了。   朝北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个着裘衣的男子,策马跃于雪中,眉眼与季明德肖似,宝如暗猜那当就是季明义的画像。   画像下供着一盘大佛手,香气淡淡。   胡兰茵道:“我与明义订的娃娃亲,定好去年成亲的,谁知他去年给皇宫里送御药,回来的半途遇上山洪,被埋在山里头了。他是独子,人死了,香火总还要有人传承,只是委屈了你,要与我……”   那蒿儿端着只盘子走了进来,凑在胡兰茵耳边道:“小姐,咱们二少爷交待好的,这碗燕窝你必得要喝了,好给你补身子!”   宝如低着头抿着唇,颊儿飞红,暗道说的这样大声,生怕我听不见似的。   胡兰茵颇难堪,厉眼制止蒿儿说下去,蒿儿只得退了出去。   胡兰茵又道:“同是明德的妻子,咱们本该比亲姐妹还亲的,隔壁也过的太清贫了,我这里备着些燕窝,阿胶,你走的时候带上些,回去也好补一补。   宝如觉得自己也坐够了,也不想跟胡兰茵演什么姐妹情深,毕竟她已有发财之道,眼看就能赎身,不像胡兰茵早做好了两妻侍一夫的准备,遂起身道:“妹妹打小儿火气大,燕窝阿胶一吃就上火,生满嘴的泡儿,吃它不补反而受罪,姐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妹妹在宝芝堂定了两味药,说好此刻去取的,就不陪姐姐闲话了。”   胡兰茵笑着送宝如出门,到自家小院门口时分别,宝如刚迈出门槛,便听那蒿儿说道:“奴婢听着二少爷昨夜折腾了一夜,小姐想必也累坏了,快快躺到床上去,奴婢给您揉揉呗!”   只这一句,宝如脑子游丝一滑,便滑到季明德的身上。   他从未在她面前脱过衣,但相伴睡了三夜,夜里偶尔碰撞,也知他有个骇人物什。   以他的年龄,并在她床上强抑的隐忍,到了胡兰茵这里,干柴遇着烈火,当是能折磨掉胡兰茵半条命的。   胡兰茵斥道:“快将嘴闭上,知道的说你嘴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狂了。”   宝如一笑,一人穿过大房第二进的院子,欲往前院,回自家去。季家后院栽了满满的石榴树,如今满树挂着拳头大的青果。   季白一生横财发的不少,但子嗣难求,才会栽这满院子的石榴树。   石榴旺子嗣,但并未给季白旺来一男半女。除了年青时朱氏给他生过一个季明义,此后七八个妾来来去去,全不见音讯。他在外名声不好,生意做的大,亏心事儿干的大约也不少。   原来在京城,宝如的父亲赵秉义就帮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   恰是石榴树密处,季白一袭宝蓝色的缎面袍子隐隐约约,由一身春桃红褙子的莲姨娘扶着,正在聊着什么。见宝如经过,季白一个眼色,莲姨娘便转身离去。   他是故意在这道口上等着她的。宝如无处可避,上前叫了声:“大伯!” 第8章 虎骨粉   季白七尺多的身高,腰身还似少年般紧窄,一双狼眸,瞅着面前的小猎物:“宝如,那雪莲酒你哥哥喝着可见效?”   这点小事就要做人情,到底商人,斤斤计较且唯利是图。   宝如道:“既如此操心,大伯就该自己去看上一眼,我又不是郎中,怎知喝了又没有效果!”   她说着,便往前突,不信偌大一个季家上下几十口人,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儿媳妇。   季白也没想过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儿能抛下年青俊貌,诗才秀怀的侄子,转投自己怀抱。   他轻嗤一声笑道:“赵放当初为相,儿子赵秉义掌督察院,百官惧悚,如此一门四散。其中有个夷妇,自称是赵秉义宠妾,贬谪路上私逃,投在秦州道监察御史季墨门下,言自己姓同罗,名绮。宝如,你可识得她否?”   当初祖父和父亲一同贬往岭南,除了她和赵宝松一家子,余人全部跟着去的,当然,也全是去送死的。   宝如吃不准季白是拿姨娘做个幌子诱自己,还是姨娘果真逃了出来。遂回道:“识得,那是我的亲姨娘。”   季白道:“季墨与我是远房兄弟,我若开口讨,不过一个妇人而已,他会给我的。但商人不行无利之事,你总得承诺点什么,我才好开这个口!”   宝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诱着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进去,刚要开口,便听远处一人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季白调戏侄儿媳妇调的正欢,生生被打断,勃然大怒,回头吼问:“何事?”   小厮季羊猛然冲过来,迎面看到仿如万绿从中一点红般娇姿楚楚的二少奶奶,连忙恭恭敬敬一礼,凑手在季白耳边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来。”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监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过信撕开火漆,匆匆扫了两眼便脸色大变,稳着心气对宝如一笑,柔声道:“你先慢慢想着,天长地久,伯父有的是时间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宝如不语,目送季白离去,手中一只青石榴上攥出几个指头印子来,丢进了草从中。   宝芝堂是家开满大魏国内各州的大药房,秦州这一家,与季家隔着两条街。   宝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满街葱花呛菜油的香气,等她赶到宝芝堂时,药铺里的伙计已经在锁门板了。   她来的太晚,眼看到下门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经走了。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订了药,命我来取,劳烦你了,开门让我取了药,好不好?”   小伙计摸着脑袋问道:“但不知娘子贵姓,是谁交待的药?”   宝如道:“免贵姓赵,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药。”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进药房,上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房,药就在那屋子里放着了,有人一直等着你来取。”   门板只剩下一扇,药房里黑洞洞的,隐隐可见柜台后面上下人的楼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儿,唇红齿白,双眸含情,对着小伙计笑了笑,转而一个人进了宝芝堂,顺着那楼梯上二楼,木质走廊,两边皆沿伸出去。她数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半掩着,轻敲了敲,还未张嘴,门应声而开。   里头朝后窗站着个男子,瘦高个儿,一件深青色的直裰,发结竹簪,只瞧背影,宝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寻常人不会像他一样,仅凭背影,就能看出种隐忍和韧性来。   他应声而转,显然早知宝如会来,两步迎了过来,问道:“为何来的这样晚?”   宝如道:“天都黑了,赶路要趁早的,你怎么还没走?”   季明德已经拉开椅子,等宝如落坐时,轻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稳稳的坐着。两人离的很近,宝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兰茵房里染上的。   桌上一只青花沿的瓷碗,上面盖着一只圆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递过一把调羹给宝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凉粉拌皮蛋,凉粉玉白,皮蛋乌青,蛋黄腌出了油,上面洒着油呛葱花,淋了满满的醋,并几丝绿油油的胡菜。回门那天,她在早餐摊前看了眼凉粉,略有些馋,大约他是想解她的馋。   宝如喜吃凉粉,尤其是加了红糖水的。但那东西上火,在京城的时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嬷嬷才会买一份回来给她吃。   季明德见宝如怔着不肯接调羹,解释道:“皮蛋败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烂,想必是上了火的缘故,快吃了它,好败火。”   宝如终于接过调羹,舀了一调羹粉,舌舔得一舔,无声吞了下去。   她这件藕色褙子实在好看,袖口一圈儿翠绿色的缠丝纹,衬着纤纤一点细腕。那点小细手儿,揉着那一大盆脏衣服时软绵绵无力挣扎的可怜样儿,在季明德脑中挥之不去。   方才她在楼下说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说的那样顺溜。季明德在楼上听了,笑了许久。   她鼻尖沁着一层子的汗,吃的极慢,偶尔看他一眼,随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过去,嘱咐道:“一日三次,与雪莲酒同服,会有奇效。”   宝如随即抬头。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给她送过雪莲酒。   他的手忽而伸过来,骨结分明,指骨细长,外面看着白净修长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却有一层粗茧。他也有一股匪气,但不似季白那样外露,平时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内粗。   宝如盯着那只手,想象它在胡兰茵那身媚肉上游走,旋上胡兰茵的细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对鼓胀时的情景。忽而躲过他的手,抱起那装着虎骨的坛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该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着站起来,疾行两步,将宝如堵在墙角,拇指揩过她红了口子的唇角,带着一股冰凉凉的麝香味。   原来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烂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药。   宝如知道这个人不会轻薄自己,克已守礼,遂闭上眼晴静待着。   他指腹揩过的时候,她唇角溢出一丝口水,顺着那白色的药膏润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着她红似花瓣开合的两瓣唇,软嫩嫩一点舌头,在里面轻轻哆嗦。   他盯着看了许久,柔声道:“季白前些日子从扶南采购了一批伽蓝给王定疆,谁知到了京城打开箱子一看,伽蓝变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赶去京城查办此事,一个月内,他是不会回秦州的。”   伽蓝是沉香中的珍品,有异香,可为饰,亦可入药。若为药,能生男子精气,使人返老还童。但因难得,民间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宝如原来曾有一只伽蓝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遗落到了何处。   常人只是拿伽蓝做装饰,但王定疆有个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蓝,每天都吃,上瘾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东西是他的命,季白丢了这样贵重的东西,难怪会脸色大变。   宝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药酒,还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离去,更向她解释原委。这人虽自己不敢吃,但显然也在能力之内,尽力的帮衬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扑扇扑扇:“既你要赶远路,就走些出发,路上留个心眼,莫住着黑店。”   她和赵宝松从京城回秦州,就是住进黑店露了财,才叫山匪方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儿。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洁的牙齿,并颊侧两个深深的酒窝:“好!”   他说着,就来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锁扣儿。这褙子是立领,衽格外的高,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解开里面濡湿一股子的香汗。   宝如吃不准季明德是要做什么,俩人中间只隔着一只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发浓烈。   季明德蘸了满指的冰凉药膏子,轻轻往宝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红色的勒痕上涂着,柔声道:“每天涂三回,约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后穿件薄衣,不许捂出一身的扉子来。”   他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指腹抚过宝如细腻敏感的肌肤,她喉头油然窜着一股痒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会涂,你快走吧!”   季明德顺势将两只手都支到墙上,弯腰,唇在她贝壳一般小巧,红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虽死,英灵犹在。胡兰茵是大嫂,莫说同床,便是同室,若无外人,也是不该的。所以别信长房那些蠢仆们的鬼话,我昨夜是宿在外头的,不在大房。”   宝如下午才去过一趟胡兰茵的闺房,看见胡兰茵时不时在揉腰肢儿,也看到蒿儿端的补品燕窝,当然不信季明德这番话,反而颇佩服他这两边讨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晓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她忽而一撞,突出季明德的怀抱,抱着那盒虎骨粉就跑。 第9章 李少源   “宝如!”季明德在身后一声轻唤。   宝如也不回头,直冲冲出门,奔回家时,杨氏已经做好了饭,正在正房里等她回来。   见宝如来了,杨氏略有埋怨,递给她筷子道:“李翰当年做过大官,听闻如今礼部监考的大员们,多是他的学生,明德能拜到他门下,明年的会试咱就不用愁了。   宝如,明德是有大前途的。你从京城落难,在秦州半年多无人帮扶一把,是明德娶的你,你可得收心好好跟他过日子。五百两银子,那还是他这些年替人写诉状打官司作账目,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是他所有的积蓄。   虽说咱们如今家贫,等明德果真中进士了,有官儿做了,两进深的院子,咱也会有的,只要你能熬得住,好不好?”   显然,宝如不过傍晚出了回门,杨氏就着急了,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赖不住寂寞要跑掉。   宝如抢着从杨氏手中收了碗,甜甜说道:“娘,您放心,我是落过难的人,知道银子值钱,不会乱来的。”   杨氏夺过宝如手中的碗,佯装嗔怒,眉眼间却全是笑:“就你刷的碗,猫猫洗脸一样,还得我洗二遍,快歇着去,碗我自己会洗。”   宝如只得回房,趁着天亮穿好丝线,埋头而绣一方五彩明亮的补子,已渐有雏型。   次日一早,她顺着嫂子给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寻到岔口胡同,迎胡同口上一间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迎门遮阴的葡萄架子,往后两间房,清凉又舒适。   赵宝松正坐在葡萄架下喝那雪莲酒,见宝如来了,远远展给宝如看:“这酒确实有奇效,连着喝了两天,满身的关节发热,你瞧瞧,我这手上的肿是不是消了许多?”   他原本肿成鸽子蛋大的手关节,如今消了许多,都能自己端盅子了。宝如打开盒子,挖了一勺子粉搀入酒中,捧给赵宝松:“哥哥再尝尝这个,据说是虎骨磨成的粉,最治风湿的,你与药酒同食,喝上半个月,万一还能站起来了?”   赵宝松道:“这也是季明德给的?”   宝如深深点头。   赵宝松细砸了一口,笑的特别满足:“当天李少源的退婚书刚到,他就跟着到了。你在屋子里上吊,你嫂子与他在外头交涉。他背着一褡裢十两一锭的银锭子,五十只银锭子砸在桌子上,瞧那架势就知道是个手里有好东西的,果不其然,哥哥这病,只怕还得他帮衬着,才能好起来。”   青苗笑的特别腼腆,凑在旁边说道:“小姑,我也想尝一口。”   这孩子爱吃,吃什么都香,正在吃一枚酸杏子,酸的直皱眉头,不敢拿牙咬它,拿舌头一点点的舔着。   宝如从兜里掏了一把新鲜的甜杏仁出来,悉数装进青苗的小衣兜里,抚着他的耳朵道:“药酒太辣,是治病的。你吃些杏仁儿,等吃完了,小姑再给你送来。”   青苗比寻常孩子晚熟,说话又缓,等他说句话儿要等好半天。   他尝了一枚,鲜杏仁清甜可口,喜的这孩子不住的笑:“好!”   赵宝松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也是世道常情。但是李少源不该退婚的,当初王定疆和尹继业率群臣围剿咱家,是李少源跪在交泰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太后娘娘才开恩,咱们一家才免于诛族。   咱们回秦州,临别时他连着送了三十里路,那样情真意切,信誓耽耽说自己必会整理好一切,来秦州亲自接你,可人走茶凉,咱们回秦州才半年,他的退婚书就来了。”   三十里相送,李少源一直骑马伴在她的车驾旁,自幼没有操过心的世子爷,一遍遍交待她路上要如何防黑店,防山匪,亲手教她如何生炭炉子,熏的满脸是灰。   没人看见的时候,抱着她在怀里哭,一遍遍问她,她走了他该怎么办。惹的宝如反而放心不下,果真以为自己走了,李少源要得相思病死掉。   谁知那样的深情,不过半年时间,他连份私信都懒得差人送,随着吏部公文送一份休书给她,婚事就这样做罢了。   宝如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它,咱们好好把日子往前过,好不好?”   青苗凑着小脑袋,舌尖上点着一枚甜杏仁儿,一口细牙咬破它,摇头晃脑道:“好!”   宝如只要看一眼自己这可爱的小侄子,一颗心都要化了。兄妹俩同时想起死在半道上那个孩子,小丫头,乖巧又伶俐,比这个还可爱。心仿佛被利箭穿过,烂了又烂。   回到季家,婆婆制药,媳妇绣花儿,两个人安安静静,偶尔闲聊一句就是一天。   杨氏很会过日子,院里院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墙角几株花儿,都开的比别处更艳。   因为季明德不在,宝如过的很是惬意,她隔三岔五回岔口胡同看一回,赵宝松慢慢能站了,风湿正在渐渐退去,黄氏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总之一家子人否极泰来,日子慢慢走上正途了。   这天,宝如正埋头绣的专心,便听杨氏在外叫道:“宝如,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宝如隔窗瞧见两家间的小院门上站着三个娇俏俏的小美人儿,连忙将自己所绣那补子息数抱起来,藏进了屋角的板箱中,才出门笑道:“姐姐怎的来了?”   是胡兰茵,她大约等了将近一个月也等不到宝如过去,遂主动到二房的小院里,来看宝如了。   胡兰茵身后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看容貌便知是胡兰茵的两个妹妹,一个穿着白玉兰散花纱衣,一个穿着青掐缎裳,年不过十四五岁,一人手中一把团扇,眼儿滴溜溜四处打量小西屋:“想必这位就是宝如姐姐!”   宝如请她们在床沿上坐了,那胡兰玉和胡兰香对视一眼,望着墙上那幅画着两个大胖小子的版画儿,彼此投个揶揄的眼神,宝如只当没看见。   几个人相对聊了几句,胡兰茵忽而捧胸干呕两声,拿扇子扇着风道:“这天何时能凉,我像是中了暑,怎的整日头晕欲呕?”   胡兰玉哟了一声道:“姐姐莫不是怀孕了吧!”   胡兰香也拍起了手:“果真,姐夫走了怕快有一个月了吧,若他回来知道姐姐怀了身孕,还不得高兴死?”   胡兰茵气的甩手:“没有影子的事儿,不许乱说。”   胡兰玉道:“姐姐,还是请个郎中来诊一诊的好,万一怀上了呢?”   胡兰茵甩了手中绣活起身,唤过宝如道:“宝如,走,咱们往隔壁后院敞一敞去。这屋子里太闷热了,闷的我喘不过气来。”   两个妹妹落在后面,只有胡兰茵和宝如两个,在那满是石榴树的园子里转悠。   胡兰茵说道:“明德前儿送了信来,说自己只怕这几天就会回来。他是从我这屋里出去的,眼看一个月,来了之后就得去你那院里,我瞧你那屋子实在难住人,不行我派两个工人过去,把你那房子重新修缮修缮,你先到我们院里避上两天,你看可行否?”   宝如道:“这得我娘和明德两个作主,我再不管的。”   胡兰茵一听宝如不反对,立刻头也不晕,胸也不呕,转而亲自找到杨氏,对她说起要替宝如和季明德修缮西屋一事。   她是能替父亲胡知县当家的人,口才自然了得,一席话将杨氏说的喜笑颜开,竟然坚信胡兰茵果真是因为体贴季明德,才会自掏银子来替宝如修葺屋子。   送走胡兰茵,杨氏一张脸胀的紫红紫红,拍着宝如道:“果真天大的好事儿。横竖这一个月明德也不在秦州,趁着空闲,又是胡兰茵花银子,替你们修一间宽宽敞敞的大屋出来,将来有了孩子也不会太挤。   只是委屈你,咱们家再没有床,从今儿夜里开始,你就住到隔壁去呗!   等屋子修好了,你再搬回来住,好不好?”   宝如心说杨氏就这点不好,大房的人喜踩她的脸,她也喜欢伸了脸给别人踩。   明明她生怕大房的人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抢走,可当胡兰茵提出替她修缮西屋时,竟眉也不皱一下就答应了。人生在世,若爱贪点小便宜,就总是要吃大亏的。   从这天起,宝如就住到隔壁季白家了。胡兰茵本来邀她同住,宝如却一力拒绝,住到了大伯娘朱氏房里。   大伯娘朱氏与二房的杨氏年龄其实相差不大,只是因为一直身上有病,才会显得特别老,与季白坐在一起,人们只当是母子,不当他们是夫妻。她见谁都一幅低声下气的样子,面慈声软笑起来像尊菩萨一样温柔。   她笑眯眯捉着宝如的手儿,带她入后院一排罩房,指着那铺垫的十分软和,凉气森森的屋子问道:“我的儿,你可瞧着舒适这屋子舒适否?要不往后就在这院里常住呗,我再没有孩子,很愿意有个人与我一天热热闹闹做个伴儿的。”   宝如不是很了解朱氏这个妇人。毕竟她来秦州时间也不长,只知道她似乎连娘家都没有,是季白做生意的时候半路上带回来的。天生豁豁嘴,对外宣称自己是叫狼咬的,但其实应当是天生的兔唇。   季白身边这些年来来去去至少七八个妾,如今唯一留下两个,一个姓万一个姓方,是两只应声虫儿,一左一右看着宝如,笑道:“宝如就留在咱们院子里呗,这屋子住着多凉快,往后明德回来了,出进也方便照顾。”   宝如笑一笑,显然十分难为情,也不应声儿。朱氏叹了一气道:“瞧见没,孩子就要自己生,我早不行了,你们肚子又不争气,如今咱们大眼瞪小眼,连个跟前凑趣儿的孩子也没有。   我最喜欢宝如这憨憨的样子,一瞧就是个乖孩子,只可惜她的心向着隔壁,不向着我们,有什么办法?”   一妻二妾同时笑,宝如也跟着笑,既她们说她憨,她也只好装个憨样出来。   赶晚,宝如经过石榴园时,撞见个十七八岁的男子,一身细绸面的袍子,脸儿白白净净,笑起来有几分阴气,瞧着不像是这家子的奴才。   她并不认识这人,瞧面像猜着怕是胡兰茵家的亲戚,遂也一笑,转而要往朱氏房里去。那人却一声唤住了宝如:“想必这就是宝如妹妹!” 第10章 补子   宝如略颌首,点了点头。   这男子道:“晚生名叫胡安,是胡知府的侄子,兰茵是我姐姐,有明德这层关系,咱们如今算得是兄妹了。”   宝如恍然大悟,叫了声:“胡安哥哥好!”   胡安瞧这小丫头面相娇美,却憨憨傻傻的,再一想那王朝宣虽说这回走了,却也撩了狠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杀回来,若叫王朝宣得了手,以自己的身份,这辈子也难再见这个憨憨傻傻的小尤物儿。   遂凑近一步道:“前儿王朝宣来,聊起荣国府世子李少源,倒说了两句闲话儿,你要不要听?”   宝如一瞧这就是个酒囊饭袋,当然就明白过来,从胡兰茵要替她修屋子,再到朱氏请她住到隔壁,绕着好大一个圈子,怕就是要推这厮出来,遂也一笑,问道:“什么闲话儿?”   胡安凑近一步道:“王朝宣说,妹妹前脚离京,那李少源就看上了齐国府的二小姐尹玉卿,两家一拍即合,只怕很快就要大婚了。”   齐国公尹继业,以国公而拜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是整个大魏皇朝最重要的边关将领。二小姐尹玉卿比宝如大一岁,自幼骄纵拨扈,打心眼里爱李少源,无论任何场合,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少源的喜爱,明里暗里没有少跟宝如针锋相对过。   宝如也猜以李少源的年龄,给了自己退婚书之后必定会择妻立刻完婚,却不期他竟会娶尹玉卿。   李少源的父亲李代瑁是高宗皇帝的二儿子,大行皇帝的兄弟,先帝死后,年仅八岁的李少陵登基,他为辅政大臣,与太后白氏同治,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李代瑁孩子生的比先帝早,所以李少源是高宗爷爷的长孙。人言小儿子,大孙子,老人们无论有多少孙子,最疼爱的自然是长孙。   李少源生的俊秀,又才高八斗,自幼最得高宗疼爱,即便当今皇上李少陵,虽贵为太子,在京城也没有他的风光骄纵。   他常言京中唯有两家小姐能叫他另眼相看,一个当然是宝如,因他爱她,爱到心坎里。   另一个便是尹玉卿,因他厌她,厌她一见面就缠着叫哥哥,也是厌到心坎儿里。   宝如心说如今李少源只怕不厌尹玉卿了,毕竟尹继业是凉州都督,瓜州连年用兵,整个边防战事全由尹继业一人撑着,即便白太后和小皇帝李少陵,也得看尹继业的脸色。   胡安还堵在小石径上,见宝如一张小脸含羞,满含秋水的眼儿里全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笑的越发没个正形,摇着把扇子道:“妹妹你当初也是看走了眼儿,那李少源就是个狼心狗肺,天下间老实又耐看的男子,还是出在咱们秦州了。”   宝如抿唇一笑:“哥哥说的很对,我也觉得咱们秦州男子最好。”   她回眸一笑,转过另一棵石榴树,往朱氏院里去了。   这夜宝如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氏的小丫头蓬儿一会儿给她摇扇子,一会儿又给她端杯水,宝如并不喝水,只开着窗子吹风,吹了许久给蓬儿看自己一身的小风痘儿:“不行,这屋子太潮湿了,我还是回我们院里,与我娘挤一夜的好。你也不必惊动大伯娘,否则她该笑我轻狂了,好不好?”   蓬儿瞌睡多的像只鸟一样,见宝如披上衣服悄悄儿的溜了,毕竟隔壁的少奶奶,又不是正经主子,也不送她,自己爬上床,倒头就睡。   宝如回到二房小院儿里,将角门从自己家院子这边顶的死死的,敲开杨氏的门钻进去,倒头在她那满是炕腥味的大炕上,闭上两只眼睛静听,听了半夜并没有什么事情,直到她挨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忽而便听角门被人拍的山响。   杨氏吓的跳起来,隔窗问道:“谁在敲门?”   外面似乎是隔壁府的管家老牲儿,他叫道:“二嫂,二少奶奶可是回了你们院子?”   杨氏摸了一把,宝如果真在自己身边偎着,遂大声应道:“在的,出了什么事情?”   老牲儿道:“在就好,我不过问问而已,你们睡你们的。”   次日一早起来,杨氏要去交药材,在宝芝堂门上排了一会儿的队,听了三车的流言诽语,好容易挨到交完药材,一年的辛苦,总共赚得二十两银子,揣着银子扛着扁担,进门抡开扁担便是破口大骂:“都给我滚,我家再穷也不要你们来修房子,都快快儿的给我滚!”   一个山工正在砌砖,吃了杨氏一闷棍,唉哟一声直起腰道:“老嫂子,我家大小姐出钱给你砌房子,你茶都不给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骂人了?”   杨氏再呸一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都给我滚的远远儿的,老娘自己有银子,不稀罕你们那点钱!”   工人们一看这老娘们耍起疯来,扔下墨斗刨子,一溜烟儿从那角门溜进去,到隔壁府告状去了。   杨氏进了正房,揽过宝如道:“我的傻孩子哟,贪小便宜吃大亏,娘差点就害了你的命呢!”   宝如暗猜昨夜隔壁定然发生了丑事,但因为伤的是自己人,所以胡兰茵与朱氏两个瞒下来了。   果不若然,杨氏掰着指头开始说:“听说昨儿夜里你大伯娘房里的丫头蓬儿睡梦中叫人给奸了。俩人偷情也就罢了,不知怎的竟打起来,在你大伯娘院子里吵了半晚上。”   宝如还在绣她的大帕子,抬眉笑道:“那里来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男人,可有人识得他?”   杨氏道:“听说是冯妈的儿子旺财,与那蓬儿早有些□□,所以三更半夜入内院去找蓬儿,这下可好了,娘俩个一起被赶出去了。可我就是觉得憋屈,你说,那旺财分明是冲着你去的对不对?   你大伯娘看着像个面瓜一样,给人捅起冷刀子防不胜防。我以为胡兰茵是个好的,谁呈想她们竟是沆瀣一气的要害咱们娘俩,若不是你半夜跑的急,明德回来我如何交待?”   宝如心说爬墙的人不对,若果真是蓬儿的相好旺财,干那种事干着干着怎么会打起来?   这流言,必然也是大房主动传出来的,把冯妈母子推出来,既说蓬儿和旺财两个早有□□,也不过打上一顿,赶出去就完事,说不定朱氏还会补贴蓬儿些银子,买个嘴巴严实。   真正半夜爬了墙的那个人,就可以摭过去了。   那朱氏两条风湿腿软的面条一样,笑起来和善似一尊菩萨,没想到捅起冷刀子来防不胜防。   宝如道:“咱们本是两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盖,若实在没钱,我往后和娘挤一屋子睡,或者厨房里搭张床也能睡的,再不去他家睡就行了。”   杨氏深以为然,从褡裢里摸出那二十两银子道:“用这银子,娘替你砌一间体体面面的大西屋,叫我家宝如也住的舒舒服服儿的,好不好?”   渐渐儿的,她已经将宝如当成亲乖女了。   宝如笑着点头:“好,我全听娘的!”   这样一闹,西屋被拆掉了,季明德就算回来,也没有房子可睡,只能彻底搬到隔壁去。   而若宝如不在隔壁受一回险,以杨氏的为人,肯定也要把她赶过去,好叫她跟胡兰茵两个争自己的宝贝儿子,争那条吐着芯子的蟒蛇。   嫁过来一个多月,虽只在一起睡了三夜,但宝如时时悬提一颗心,生怕他半夜控制不住自己,那东西要钻过来。   当初答应嫁季明德的时候,虽明知一夫二妻,可宝如才从梁上被救下来,脑袋还是晕的,又因为李少源公然的退婚,觉得生而无望,破罐子破摔就嫁进来了。   来了之后缓过气来,发现那怕自己死了,于这世界来说也没有任何波澜,不过哥嫂一家又少一个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她打起精神来,针分夺秒做着绣活儿,想凭靠自己,再替自己突出条前路来。   这天下午,她给杨氏打了声招呼,小包袱皮包了两块帕子,便要出门。   杨氏瞧过宝如绣的帕子,上面花里胡哨,绣的全是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明知没有绣楼会收宝如那些帕子,也不好打击她那点傻乎乎的欢喜,只得叹着气眼睁睁放她走。   宝如出门却不往绣楼去,穿过两条街,却是进了宝芝堂对面的寿衣店。   寿衣店掌柜见进来个笑眯眯,看起来面色憨憨,容貌绝美的小丫头,却挽个妇人发髻,有些惊讶,毕竟进寿衣店的,大都家里有将死的人,皆是一幅哭丧的脸,还很少见有人欢欢喜喜来裁寿衣的。   他问道:“小娘子,来咱们这寿衣店是想要给长辈裁衣,还是给去了的人量身子?”   宝如不拿自己的绣品出来,压低声音道:“不瞒掌柜的说,我家有个临要过世的人,因是个读书人,考了多年都没考上秀才,如今虽学富五车,却也是个白丁。他一生想做官,如今眼看将死,这愿望肯定达不到了。   掌柜这里有没有官服,能给死人穿的,但不知一套多要价几何,我想给我家那人置一套,等他咽气时穿,也好满足他一生想做官的愿望。”   掌柜看了宝如半天,问道:“但不知那人是小娘子的……”   宝如道:“是我相公!”   小媳妇儿死相公,还能傻笑成这样,果真又娇憨又可怜。 第11章 杀局   掌柜不由心软,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私售官服,那怕寿衣店里,那也是犯法的,不过即你相公做官的愿望心切,咱们也得满足他这点遗愿是不是?来,你随我进到里间,咱们慢慢说!”   宝如抱着个小包袱,从掌柜翻起的货柜上绕过去,转而进了内间。   对面宝芝堂二楼,季明德一身风尘朴朴,还是那件深蓝色的直裰,正在窗前站着。屋子里还坐着个须发皆白,眼明而熠的老人,这老人正是整个秦州在官场上最有影响力的前庐州刺史,人称成纪老人的李翰。   他交一腿坐着喝茶,正在谈论当初丞相赵放父子被贬一事。他道:“前年先皇大行不过三日,李少陵即位,王定疆以宦官之身,被太后任命为辽东都督,率兵出征勾丽国,那时候,我就知道白太后亲信宦官,只怕朝堂要起血腥,明哲保身而退。   赵放是个咱们秦州人的老实性子,不肯适时而退,结果一府全灭。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后娘娘一力相保,王定疆是决心要撺掇着小皇帝诛赵放九族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目送宝如进了对面的寿衣殿,勾手叫个小伙计过来,耳语几句,那小伙计转身跑了。   他转到桌边,替李翰添茶:“先生继续说下去。”   李翰眼中略带责怨:“王定疆之所以网开一面放出赵相府两个孩子回秦州,并非他大人大量,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没了他护着,王定疆才敢动赵宝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就把她给叨回来了。那是个很招人疼的小丫头,幼时我曾抱过多回,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还在看对面的寿衣店,宝如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阳光洒在他年青俊朗的脸上,酒窝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温和:“我会努力,不辜负先生的期望,也好配得上宝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们秦州的老地头蛇,杀他容易,但他身后所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太广,若你冒然杀他,我怕王定疆会盯上咱们秦州,派重兵来围剿土匪,你干爹势力再广他也是匪,轻易动季白,秦州会生乱。”   季明德眉间掠过一丝青,却还在笑:“我会找个妥善的法子,届时也会随时跟您商量,咱们照情形,边办边看。”   就算季白非他爹,只是他的大伯,但也是连着骨头带着筋的血亲。但听季明德的口气,杀季白,就像一件于已不相关,但非得要办的公差一样。   对面寿衣店最里一进,掌柜神秘兮兮捧出一套绸质绿色官服,质地差到宝如不忍心看,上面的双鸬鹚补子,绣的歪歪扭扭,像是扑了两只鸭子在上头。   宝如问道:“这一套官服,要值多少钱?”   掌柜笑道:“官服并不贵,不过是寻常寿衣的材料罢了,只这补子却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最少要值二十两银子,所以这套官服,连靴带里衣,我要卖它二十五两银子一套儿!”   宝如一听这样难看的补子都要值二十两,心下暗笑:“掌柜莫要哄我,我也见过当官的,您这补子太假,太难看了,到了地府,阎王大老爷能认么?”   掌柜嗨一声笑:“小丫头,官服那东西寻常,这补子却难得。寻常作官的人,这东西都是要穿到坟里头去的,咱们白身的人,拿张假的凑和凑和,也就完了不是?”   宝如又道:“这不过是套六品官服,我家相公人虽病了,却也年青好像貌,不爱穿这绿衣,您拿套紫袍出来可好?”   大魏官制,六品文官穿绿衣,三品以上大员穿紫袍,所以宝如会有此一说。   掌柜笑着摆手:“紫衣好办,但那补子孔雀补子却不好绣,说白了,除了钦差大老爷,咱们秦州人谁见过三官大员穿什么样的衣服?大多数人也就弄套绿袍子凑和凑和完了,又不是真的要做官,计较那些作甚?”   宝如跟他较上劲了:“我家相公非得要套紫袍,掌柜您说个价儿,多少银子能得?”   分明赵宝松那套六品官服,都卖了十两银子,宝如要套这掌柜一个准话儿。   掌柜不知宝如诱自己,以为果真遇到了敢出钱的,展着五指道:“至少五十两子,才能弄来一套,也不能立刻就得,我必须得派人往京城,至少瞧瞧大品大员们的补子,找个人绣出来,才能给你东西!”   宝如笑笑嘻嘻,立刻就解开小包袱,捧出方补子来,笑问掌柜:“掌柜的,您瞧我这方补子它能值多少银子?”   这是一方三品文官的孔雀补子,背绣金色云纹,云海之中,两只孔雀开屏而翔,丝线层层堆叠,绣工精致,简直以假乱真。   掌柜一眼之下当了真,连忙盖上宝如的小包袱皮儿:“小娘子,你这是真家伙吧,这东西可不敢乱拿出来。”   宝如嫣然一笑:“不瞒掌柜的说,这皆是我自己绣的,非但三品孔雀补子,就是二品锦鸡补子,一品仙鹤补子,只要掌柜您要,我都能给您绣出来,但不知我这补子它能值价几何?”   掌柜沉吟许久,却不说话。   为何?   因为恰这些日子有个巧宗儿,让这掌柜需要一方真正的一品重臣仙鹤补子。   那州知府胡魁的老爹眼看就要咽气,老爷子贵为知府大人的爹,一辈子却只做过个七品闲散朝奉朗,当然不愿意穿着七品官服去见老祖宗。他想要一套一品重臣的官服,还想要真的,官服易做,补子难得。   本来,他谋的是丞相赵放的那一套,谁知赵放和儿子赵秉义在发往岭南的路上,是被人烧死的,那套官服也没饶了,被烧掉了。   老爷子心心念念要官服,胡魁给这掌柜打了招呼,银子事小,只要有绣工能绣出来,多少银了都给。   宝如觉得自己已经吊上了这掌柜,遂一把合上包袱皮道:“既掌柜无意,我再去别家问问!”   她转身要走,那掌柜忽而说道:“小娘子,你果真能绣仙鹤补子?”   宝如回头,从包袱里掏出另一张,恰是仙鹤补子。   掌柜捧着看了片刻,伸出五指道:“五两银子,不能再多,我收了这两张,好不好?”   宝如笑着递过补子,换了十两一锭银了装在身上,顿时觉得自己财大气粗。   临出门时,那掌柜追了出来,一脸严肃:“小娘子,若你还有补子,我这里,有多少,收多少,但只我一家,若你再问别家,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将你告到官府了!要知道,私绣官服补子,可是死罪。”   掌柜觉得这个小绣娘,怕要成为自己的大财脉,是已不计手段,想要威胁她。   宝如笑着应了一声,甫一出寿衣殿的门,便看见对面一个穿着深蓝色直裰的年青人,与那宝芝堂小伙计站在一处,肩上一只褡裢,似乎正在听那小伙计说着什么。   宝如刚才还在寿衣殿里说丈夫眼看要亡,出门就撞见季明德好好儿的站在那里,欲避,已经叫他瞧见了,也不好再走,便站在寿衣殿门上等着。   季明德听到小伙计说宝如是去寿衣殿给丈夫裁寿衣的,低头笑笑,对那伙计说道:“我知道了,传我的话,叫掌柜守好店,那一块伽蓝先不要分开,也不要入药,我留着有大用。”   那伽蓝本是他伯父季白给大太监王定疆办的,如今季白还不知在那里抓瞎找东西,却不知那价值万金的伽蓝香,如今与自己家就隔着两条街。   宝如脖颈上被粗绳勒出的那圈勒痕终于消了,她穿件交衽的短袄,纯月白的底子,颇宽,衬着腰深空空荡荡,瘦的叫人可怜。   季明德记得这件袄子,当是去年他找裁缝给杨氏做的,想必杨氏舍不得穿,送给宝如了。   季明德穿过街道,对着宝如先笑了笑,问道:“我走之后,可有什么事发生,你过的还好?”   宝如不知道寻常人家的丈夫们离家出远门,回来之后妇人们都是怎么答话的。她与他实在不算亲密,而且季明德有时候狠,有时候怪,又有时候温柔,总之那一样皆叫她胆寒,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将那揣银锭的包袱转而藏到了身后:“我过的很好,你是那一天回来的?”   她暗猜他只怕早回来了,因这个月理当住在隔壁,怕老娘絮叨,索性不告诉她和杨氏,若不是她碰到,只怕他还会瞒下去。   季明德道:“我今天刚从成纪回来,还未进家门,恰好就撞见你。”   宝如半信半疑,也笑了笑,与季明德并肩走着。便听季明德问道:“你好好儿的进寿衣店,可是你哥哥身体不好了,你要替他裁寿衣?”   赵宝松这一个月身体大好,都能拄着棍子满院转了,宝如听季明德这声咒,气的险些忍不住要怒,却又生生忍住,也不解释自己为何而去,闷闷在他身边走着。   她走的极快,季明德腿那样长,走的袍帘翻飞才能跟得上。   先到自家门外,宝如掐算日子,今夜他还该到隔壁去,遂一笑道:“你还是别进去了,娘今儿心情不好,见了你必要排喧,不如直接到隔壁,热饭也是现成的,兰茵姐姐也等着你呢。”   胡兰茵前几日又是叫恶心又是叫头晕,想必怀了身孕,宝如不敢叫杨氏知道,但直觉季明德知道了应该会很欢喜,遂也催他快快的去。   季明德忽而仰头,盯着自家院子看了许久,再快步从旁边的巷子穿进去,睁大两只眼睛茫然的盯着曾经西屋的残垣,不可置信,指着问道:“咱们的屋子了?”   宝如低头一笑:“拆了!” 第12章 12.旧物   季明德眉宇间渐渐浮起股青气:“谁拆的?”   宝如心说这是个糊涂帐。她不好说是胡兰茵指着人拆的,含混说道:“不过是想换间新屋子,就拆了,你快去隔壁呗,我闻着娘做的饭熟了,该去吃饭了。”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怀里一直捂着宝一样,闷头闷脑就要进家门。   季明德隔墙轻嗅,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蒜泥白肉,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如此热天中,最是开胃可口。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尤其在吃食方面,总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门洗了把脸,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宝如气胡兰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头一回发现自己两只手竟如此能生钱,三十张官服补子,一张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眼看财大气粗,又何必让胡兰茵看笑话儿,所以一力要包揽下来,替杨氏修屋子。   当然,修屋子的钱还是算在季明德头上,毕竟他花五百两买了她,到时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处,要走的时候一总儿算总帐,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着本书,仅凭老娘和妻子几句话便明白了,这必是隔壁捣的鬼。大伯娘朱氏是个有上气没下气的病妇,常年抱病,但心机深沉绵里藏针,至于胡兰茵,人称半个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兰茵那样妙的一对婆媳,这边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个傻而娇憨,一天就知道埋头绣补子,即便知道胡兰茵捣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宁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家用的宝如,如何能斗得过隔壁那一对。   他放下书,忽而唤道:“娘!”   杨氏出来问道:“何事?”   季明德揽过杨氏,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声,杨氏转而进了正房。   宝如将那只银锭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转身,便见季明德在身后站着。   他虽本着脸,两边唇角漾着浅浅的酒窝儿,显然刻意忍着笑。   宝如欲要藏银子,忽而想起方才高兴的忍不住,已经在杨氏面前露过形儿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给季明德看:“我做了一个月的刺绣,竟也挣得几两银子,方才正与娘一起欢喜了,你也一起乐一乐?”   季明德接过来瞧了瞧,还给宝如道:“很好!”   宝如解了围裙,笑道:“趁着还天亮,快些过去呗,如今我们两家之间的角门堵上了,你得从大门走,小心那边早关了门,不好叫开的。”   季明德觉得自己才走不过一个月,回来之后,宝如忽而又客变主,他反而成这家子的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当初胡兰茵一力主张拆房子的时候,宝如就知道里头必有鬼,之所以当时不说,恰也是盼着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与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姐姐的屋子倒是很宽敞。”   清供的佛手香气浓而清雅,他不过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门,却叫季明德堵着。他指着厨房隔壁道:“厨房后那间耳房,原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们打扫干净,往后只得委屈你,与我一起挤一挤了。”   主屋旁边确实挂着一间小耳房,那房子原是杨氏堆药材用的,这个月药材清了出去,小床还在里头。宝如本来也打算搬进去住,因进去撞了两回老鼠,生生给吓怕了,乖乖回去和杨氏挤一张炕。   耳房那张三尺宽的小床,一个人睡它都嫌窄,更保况挤两个人?   再说,以季明德那个忍法,宝如都替他累的慌,还怕他半夜失了人性钻过来。   所以,宝如几乎要哭,声音仿佛蚊子在叫:“我每日熬工夫绣帕子,很累的,夜里要和娘睡在宽宽的炕上才舒服,你还是去隔壁吧!”   季明德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按:“既绣帕子累,我晚上替你按一按,不就好了?”   他满是茧子的指腹从她脖颈上划过,粗砾砾的触感,顿时宝如满身的鸡皮疙瘩乱起:“不要!”   季明德指腹在她耳垂上轻拈了拈,忽而一阵冰凉,他好像挂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耳朵上,唇也凑了过来:“你绣的什么帕子,一方能值十两银子,拿出来我看看!”   季明德去年八月在秦州贡院考的乡试,前来监考的,是京中翰林院的三品翰林学士,所以即便未去过京城,他也见过三品重臣的官服补子,不比杨氏两眼瞎好糊弄。   私绣官服补子,抓住是要杀头的。   宝如当然不敢给季明德看自己绣的补子,怕他忽然变脸,也怕他踹马的脚踹到自己身上,吓的直哆嗦,正愁该怎么解释,忽而轻轻一声咔哒响,她脖颈间一沉,低头一看,脖子上已经挂了一只珐琅彩镶和田玉的项圈儿。   宝如看这项圈儿有几分眼熟,摸了一把镂空的玉,中间几道划痕,忽而忆及这东西竟是自己的旧物,去年赵宝松被土匪捉了之后,为了凑赎金,全蜕给土匪了。   她转身,恰迎上季明德笑温温的脸,两只酒窝深深。 第13章 苦心   他顺势握过她的手,划了串珠子在她的腕子上:“前几日我去给刘家当铺做帐,瞧见些好东西,想起自己还未给你置办过首饰,遂开口问那东家讨,东家颇给面子,全送予了我,往后,你自己戴着顽,好不好?”   手串儿是伽蓝的,香气淡而绵,因宝如不离身的戴了几年,养的晶莹剔透。伽蓝论克卖,这样一串手串儿,若是在京城,没个一百两银子根本买不到,宝如不信就因为帐做的好,当铺东家就会把要值二百两银子的东西送给季明德。   还有那家宝芝堂,天黑了,都关门上门板了,他还能在里头一个人呆着,也不仅仅是一句做帐就能解释的通的。   宝如越发看不透季明德,直觉他不仅仅是个小举人那样简单,又猜不透他究竟还私底下做着些什么,一把摘了项圈道:“果真天晚了,我也该去睡了,你快走吧,好不好?”   她忽而夺门而出,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站着发了会子呆,书也不带,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俩人一炕睡下,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竟是个能挣银子的,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趴在杨氏身边,甜甜说道:“娘,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往那儿做官,咱就跟到那儿去,你这样好的孩子,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宝如和这东家段其鸣俱是一惊,这季解元,可不就是季明德? 第14章 京兆解元   段其鸣连忙替宝如系上包袱皮儿,小声道:“小娘子,你先坐着喝杯茶,我出去应付应付季解元,将他打发走了,咱们再细细聊,好不好?”   宝如只得坐下,捧着杯茶慢慢喝着,便听外面段其鸣在笑哈哈的见礼。   他开门见山问道:“季解元,你们东家方勋到底什么时候来秦州?咱们对门对面,你给个准信儿。他是有名的神医,我家老娘有个心口疼的病,要他给帮着看看,银子上我不亏你,你开个价儿就成。”   段其鸣所说的方勋,恰是宝芝堂东家,他本是宫廷御医,后来力辞不干,开了宝芝堂,到如今十几家分店,遍及整个大魏国中十三州。   方勋医术过人,要来秦州,怕太多人找他看病,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但只能带一个病人,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宝如怕他要撞进来,正自担心着,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过银子掂了掂,问道:“那家绣庄收了你的绣品,一次能换得近十斤银子?”   宝如回头便走:“你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与你无关。”   自打会挣钱了以后,她的小脾气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儿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仿佛他是块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赖皮膏药一般。   季明德道:“昨儿替刘家当铺做帐,我在当铺睡了一夜。”   宝如还在留心看那两个疑似抢匪的男人,应付着哼了一声,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寿衣店,再进的刘家当铺,这会子弄的,好像果真在当铺里睡了一夜一样。   已经到了自家门上,宝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诉我的,嫁你的时候,我就听我嫂子说你是兼祧,必须娶两个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儿,也是正常的,我从不曾为此而生气过。”   今天他该搬回来住了。   距嫁过来已有一个月,曾经一背到底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宝如心猜季明德应当对胡兰茵有什么承诺,才强忍着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兰茵还大方。   季明德率先进了院子,恰迎上杨氏笑嘻嘻从厨房后面的耳房里出来。   她拍扫着身上的土,笑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银子掂了掂,一张黑脸上眉开眼笑:“当日你说要拿全部家当娶宝如,我心里还打着鼓儿,怕她是个娇小姐咱家养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请来了一尊财神进来。   也罢,这可全是宝如自己的银了,攒成私房宝如自己花,咱们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声道:“好!”   杨氏拉起宝如便走,进了耳房,里头墙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过,还铺上了青砖,就连那张大胖小子的画儿也搬了进来,窄窄的三尺小床,铺的整整齐齐。   “今夜,你们就睡这儿了!”杨氏笑道:“娘有心叫你们睡正房,娘自己睡这耳房,可又怕传出去,官老爷们要骂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们。”   宝如回头,季明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件蓝直裰,穿了许久,洗的有些发白,他似乎一直晒不黑,顶着大日头走了一趟成纪,回来仍还是白白净净的脸。   夏日天黑的晚。宝如坐在正房炕上绣补子,直到杨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里去。   季明德在张小书桌上习字。普通人家没钱买宣纸,就连毛边纸也鲜少买,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块四方型的青砖练字,笔蘸水,边写边干,可以长期用下去。   宝如试着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才脱了鞋把脚伸进去,便见季明德搁了笔走过来。   他穿着半旧的中单衣,跪在地上握上她两只脚,熟门熟路便要替她洗脚。   他替她洗脚,有练字时的从容耐心,指腹砂茧满满,一只一只揉着她的小脚趾,仿佛在揉搓小毛毛虫一般,揉的宝如混身发痒,莫名脸红。   宝如心说隔壁胡兰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脚的,毕竟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他在那边当是充大爷,到了这边却做小伏低起来。   一边也不亏待,潘驴邓小闲,他至少占了两样,难怪敢讨两房妻子。   两人洗完脚并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宝如紧贴着墙壁,季明德侧朝着她,肩膀想必刚好搭在床沿上,一盏小灯在窗台上明灭。   宝如挤的喘不过气来,望灯看了许久,也笑着转过身,彼此相对:“明德,我有个事儿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声,问道:“何事?”   她一双明睐眨巴,仰望,祈求,红唇半张,香气徐徐。   叫她这样相求,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那怕是她求着去杀人,也敢提屠刀的。   宝如道:“听说方勋要来秦州,他针灸极有名,尤其火针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请他替我哥看看腿脚。”   曾经祖父在世时,只要派个家丁通传一句,便会提着药箱上门,连笑带说诊病的方勋,如今与她却隔着天与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赵宝松治病,还得求着季明德。   季明德一只满是粗砾的手伸过来,在宝如眉间轻抚着,抚得许久,一笑道:“睡吧,这事儿我自会照着办,别操心了!”   他一口气熄了那明灭的灯,往外轻轻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匀,睡着了。   待人一静,这曾经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梁上悉悉祟祟,再接着趴到小桌子上窃窃私语,将块青砖啃的咯咯作响。   宝如记得幼时奶娘说过,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长大后一直是个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来咬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往季明德身边偎着。   比之他那条吐着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万倍,宝如终于钻进季明德怀里,将他一只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护住她的耳朵,咬牙闭眼的忍着。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紧,似乎摸了个什么东西飞出去,连连几声响,终于乱窜的老鼠齐齐息声。宝如大松一口气,仍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她睡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季明德才敢松一口气。   宝如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以后放松身体,越发的软,像只绵绵的小睡猫一般静伏着,呼吸浅浅,若有若无。他拳抵上那只用一层薄帐隔温的墙面,轻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   事实上来秦州的不止宝芝堂大东家方勋,还有方勋的儿子方衡也来了。   方勋也是秦州人,与季白是两表兄弟,所以季明德与方衡,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   那方衡自幼长在长安,与赵宝松交好,与宝如肯定也是见过的。方衡与他同是去年考的秋闺,摘得是京兆府的解元,长安人才济济,京兆府解元难摘,方衡的解元,比他的更值钱。   季明德早就听说,大东家的儿子备了五千两银子,要把宝如从他手中买回去。 第15章 亲爹   从未谋过面的表兄,提着五千两要来秦州买他的小媳妇儿了。   季明德在黑暗中无声的笑,轻挠了挠宝如的耳朵,软软一点小耳朵,绵乎乎的,稍一动,她就往他怀里凑个不停。   从未入过长安的季明德很难想象,当赵放为丞相,秦州仕子占长安官场半壁江山时,这小小一点小人儿,幼时受着何等的娇宠,睡着什么样的闺房,交着什么样的朋友,那贵为先皇嫡孙的李少源,又与她是什么样的青梅竹马。   他是否也捏过她这软绵绵的小耳朵,像圈只小猫一样,也曾圈她在怀里,听她沉睡中的呼吸。   杨氏又来了,在外轻叩窗棱,像鼠齿在啃一般,倒是吓的宝如又是一缩。   季明德直接道:“娘,我还是不行,你在这儿更不行!”   杨氏怒了:“在胡兰茵那儿你就行,我的宝如怎的就不行了?”   季明德鲜少在老娘面前发怒,伸长脖子道:“在胡兰茵那儿也不行,谁都不行,你快去睡吧,别瞎操心了好不好?”   宝如被惊醒了,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说不行的这个人,顶的她小腹一阵阵发疼,她也只能佯装继续沉睡。   杨氏恨了半天,又道:“我风闻外面的人说隔壁那个都怀孕了,你还敢骗你老娘。”   宝如手动了动,轻轻摘了自己散在鼻尖上的乱发,一撩,淡淡一股女儿香,落在季明德的鼻尖上。他鼻子有些痒,忍着喷嚏唔了一声。   无论宝如还是杨氏,听他这声音,都只当胡兰茵果真怀孕了。宝如还好,杨氏简直气到绝望,问道:“我的宝如那儿不好你看不上她,昂?”她气极了,啊变成了昂,驴叫一样。   季明德又气又羞又无奈,闭眼默着,跟老娘僵持。   半天无声,杨氏忽而又道:“要不要娘明日到宝芝堂给你开上几幅药来吃一吃,或者就行了?要是你嫌耻不肯吃药,那贩神油的爪哇番子还未走,我偷偷替你弄些神油来你涂一涂?”   宝如终于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整个人在季明德怀中轻颤。   季明德忽而两手使力,掰着她的肩膀狠命一撞,顶心顶肺将她整个人撞到墙上,宝如险险一声要叫出来,又吞回喉咙,笑变成了恼,气的恨不能将季明德一脚踹下去。   杨氏终于气呼呼的走了。   次日一早,段其鸣带着十几个山工和砖瓦工来替季明德砌房子了。   季明德自己画的图纸,与那监工一起商议,在平整好的地基上整整盘桓了一个上午。   宝如亲自给监工与段其鸣端茶,胖胖的段其鸣站了满头的汗,见宝如笑嘻嘻端着茶来了,伸手接过来,却也不伸张,躲到一堆砖瓦后,才揶揄宝如:“解元夫人,你家季解元可知道你要替他做寿衣?”   宝如连忙伸指嘘了一声,连连替他添了三回茶,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同嘘,生怕要叫季明德知道。   直到傍晚山工们都走了,原本还乐呵呵的杨氏忽而变脸,指着季明德道:“你老实跟娘说,是不是隔壁出的钱?”   季明德摇头:“不是!”   今晚做的荞面搅团,拌着油油的滴嗒菜。滴嗒菜类似木耳,也是地生菜,软而弹嫩,抖着葱油好吃不过,唯独一点就是不好清理,杨氏自来爱干细活儿,杂草挑的一丝也无,黝黑的滴嗒菜拌上小生葱,淋了麻油,一股子窜鼻的清香味儿。   幼时在长安,宝如的祖母就很喜欢吃这个菜,连带着宝如也吃惯了嘴,爱吃它。   宝如吃了满头大汗,季明德拿把扇子替她轻扇着凉风,回老娘的话:“并非,是我自己雇的人。”   杨氏还是气冲冲的:“你攒的银子不是全给宝如她哥了么,还那里来的银子,我怎的从未见过?”   宝如笑嘻嘻唆着筷子上的搅团,一点点咬着那软嫩嫩的滴嗒菜。看这母子娘呕气儿,莫名觉得好笑。季明德忍功颇好,但每每总被杨氏逼的跳脚。   杨氏激怒了儿子,犹还混然不觉,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钱是不是宝如的,你昨天夜里可是问她哄银子了?”   宝如连忙道:“娘,没有,我的银子好好儿锁着了,明德没用我的银子!”   杨氏犹还不信,将搅团递给儿子,又压了两筷子肉臊子在上头,替儿子打起了扇子。   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罢饭,杨氏洗碗,宝如绣花儿,季明德还在窗外研究那张图纸。初秋的夕阳,树上的鸣蝉,仍还闷热,却也有凉风。   忽而,青砖院墙上探了个丫头脑袋,小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丢了笔,问道:“何事?”   丫头道:“咱们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一趟。”   宝如一惊,针刺破了手,抬头,恰见季明德也在望自己。他忽而问道:“宝如,你觉得季白其人如何?”   宝如扭过头,只给他个后脑壳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他活腻歪了,想死,你说怎么办?”   宝如转过头时,他已经走了。   隔壁,季白果真回来了,屋子里唯有他和朱氏两个。朱氏远远便伸出手:“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季白忽而吸气,瞪了朱氏一眼,朱氏随即瘪了嘴。   季明德道:“不知大伯唤我何事?”   季白直截了当说道:“一伙贼劫了我的药,一批伽蓝丢了,王定疆大怒,赔情赔银子他已经不稀罕了,要革我今年的药材采办,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道:“伯父生意上的事,侄子不好过问,既没什么事,侄子先回去了。”   季白甩着袖子道:“什么侄子,你是我生的,就是我儿子。我两眼一闭能带走的不过一幅棺材板儿,挣再多还不是全都得留给你,你不过问,将来这一摊子留给谁?”   朱氏软搭搭两条腿,扶着桌子走了过来,抱住季明德便哭:“不是爹娘不肯疼你,隔壁那个嘴巴刀子一样,你又自幼不与我们亲,娘便有心疼你,也够不到你啊!”   季明德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这些话,往后你们也别再说了,我也只当自己没听过。”   季白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而咬牙切齿骂朱氏:“全是你这个蠢货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天天扯着他的袖子认亲儿,弄的那杨氏起了逆心,把个儿子悄悄带走七八年,到如今再回来,已经养顺了心,连我这个老子都不认了。   我季白一生顺遂,怎就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娘们!”   杨氏捧着帕子抽泣起来,叫道:“难道是我的错么,好好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儿的聪明可人,你们非得捉肘着送一个给二房,如今弄的亲儿子也不与我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胡兰茵带着小蒿儿,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外偷听。   蒿儿不解,悄声问胡兰茵:“小姐,二少爷不是二房的儿子么,怎的老爷说二少爷是他的儿子了?奴婢竟是不懂了。”   胡兰茵竖指一声嘘,带着蒿儿出了正房院子,却是往隔壁走去。   她道:“当年,季白和季丁两兄弟做生意,往土蕃、突厥一带贩药材,季丁死在了沙漠里,季白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季家老太太还在,因为季丁死时无子,而咱们秦州又最讳绝户,恰好婆婆当时生了一对双胎,季老太太就主持着将小的一个悄悄儿抱到了隔壁杨氏那里,好叫两家一家有一个儿子。   这事儿瞒的紧密,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瞧如今这样子,季白是想把明德光明正大要回来了。”   蒿儿喜的一声惊呼:“哟,原来二少爷竟是咱们大房的正经少爷呀。那隔壁那穷婆子,和那赵宝如两个的身份可就尴尬了,咱们老爷财大气粗,小姐又是大房正经的少奶奶,天下谁嫌银子少,二少爷将来肯定要回大房,到那时,赵宝如果真想回正房,妻变成妾,可有得她受了。”   胡兰茵笑的深沉,摇头道:“那赵宝如造化大着了,如今不过是凤凰落嫁,多少达官贵人只怕都要赶来咱们秦州求娶,她和咱们二少爷可没什么缘份,倒是二房那老婆子,鸡飞蛋打,只怕要落个一场空。”   俩人说着,眼看已到了隔壁二房的门上。俩人停在门上相视一笑,进二房找宝如去了。   大房主屋里,季白使劲儿拍桌子,喝道:“逆子,你给我跪下!”   季明德不跪,直挺挺的戳着,两只下垂的袖管一直在抖。朱氏连忙揽过他,小声对季白说道:“你又何苦发火,要吓唬孩子,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季白再瞪季明德一眼,点着了水烟枪,呼噜呼噜深吸一口,吐长两道长长的烟雾来:“我就简单跟你说一下,王定疆不要银子也不要药材,伽蓝他已经自己从别处找着补子填上了。但是,我们季家若还想继续做皇家的药材采办,与光禄寺做生意,就得从别的办法找补,给他送个他想要的宝贝。”   季明德忽而抬头:“他想要宝如?”   季白气势低了许多,点头道:“恰是。我给你娶了兰茵,又大方又贤惠,自身手段也了不得,有如此佳妇,你到长安以后的前途,就算是稳了。   宝如一个败官之后,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换个明年的进士及第,又有我的家财壮身,又有一份官途显赫,多高的位置你爬不上去,我说的对不对?”   季明德道:“您既刚回来,就早些休息,我该回家了。”   望着儿子远走,朱氏捏着方帕子惴惴不安,问季白:“你觉得他能答应吗?”   季白瞪了朱氏一眼道:“蠢货,你真是个蠢货,请宝如到这边来住,然后迷晕了悄悄送到长安,对外只说她不守安分跑掉了即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为什么最后办不成,为什么叫她半夜跑掉?你可真是个蠢货!” 第16章 赴宴   朱氏心说那孩子虽说傻,可也傻的叫人抓不住趟儿,这边的饭一口不肯吃,水一口不肯喝,悄无声儿的就跑到隔壁去了,还把院门关的死紧,砸都砸不开。   那胡安也是个呆的,因为是知府的侄子,又是胡兰茵的堂哥,胡兰茵才委以重任,叫他绑人,他进了屋不干别的,先脱床上姑娘的裤子,睡到一半才发现不是宝如。   偏蓬儿又是个没涵养的,竟然与胡安俩人撕打起来,闹到最后,她赔了几百两银子,才能将此事压下去。   季白深吸一口水烟,吸的烟壶里水哗啦啦泛涌着。他闭上嘴巴,鼻子往外吐着两股粗烟:“也罢,他终归是我儿子,不怕他能翻过天去。”   回到自己家,还未进门,季明德便听到院子里一阵阵的笑声。   宝如这一回是真的在绣小帕子,与胡兰茵两个并肩坐在那张薄薄的小床上,蒿儿在屋子外头站着。   见季明德来了,胡兰茵连忙站起来叫道:“明德,明德,快来瞧瞧,宝如妹妹绣的帕子可真漂亮。”   当着宝如的面,季明德总不好翻脸,转而进了正房。   胡兰茵神秘兮兮对着宝如一笑:“瞧瞧,他还知道害羞了。”   宝如心说,今人讲究妻妾和睦,一个仕人做官做学问是一方面,能叫妻妾和睦相处,同僚们才要拿他另眼相看,就此来说,有胡兰茵这样一个贤妻,季明德将来到长安考科举,做官儿,必定很多人艳羡他。   胡兰茵是来请宝如赴宴的,因为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要来秦州,知县胡魁摆大宴迎接,胡兰茵希望宝如能和她一起去。宝如也想见方勋,自然是满口答应。   两人又坐着说笑了回子,胡兰茵带着蒿儿走了。走之前去正房辞行,杨氏气的只差拿炕刷子出来赶人。   季明德回屋时,宝如已经撇过帕子,明目张胆开始绣补子了。   他打来水替她洗脚,细细揉搓着她的小脚趾儿:“宝如,一方补子段其鸣给你多少钱?”   宝如倒也不惊,毕竟段其鸣都叫她解元夫人了,她展了五指,两颊笑出满满的自豪:“五两银子!”   季明德仰头看她,笑露出白白一口牙齿,两颊酒窝深深:“私绣官服补子可是大罪,虽来钱快,但也要适可而止,差不多就收手,好不好?”   他搓的她脚心痒,十根脚趾在水里扭来扭去:“放心,我顶多绣半年,赚够五百两银子就罢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季明德笑道:“为何是五百两?”   宝如针不离手,绣一会儿觉得针发涩,伸到鬓间去蹭:“我不是欠你五百两么,等我绣补子攒够五百两,到时候还给你,你就放了我回家,拿那五百两银子另娶一房贤妻回来,好不好?”   季明德搓着那软软的小脚趾儿,忽而住手:“妻子也能用买的?”   宝如低头,针还在云鬓间轻磨:“我可不就是你买回来的?你原样儿再买一个就成了呗!”   季明德忽而跃起,将宝如压趴在小床上,宝如的针还在鬓间,一不小心刺到耳垂上,顿时一颗血珠子冒了出来。   他揪了那枚针插到窗台上,攥起宝如两只小手也举高在窗槛上,伸舌舔过她耳垂上那抹小血珠儿,吹口气在她小贝壳似的耳廓上,小声问道:“赵宝如,你是不是觉得我真不行?”   他说着,忽而隔衣一撞。   宝如心说隔着衣服就得疼成这样,果真叫他钻进来,我可不得死。   她连忙摇头,眼泪已经崩出来了:“没有,我知道你很厉害……”宝如乍着两只手,想奉承他,毕竟十五岁的小姑娘,也不知该如何直白的形容。   季明德一口白牙,笑的阴气森森,忽而低头,叨上她往外冒血珠儿的耳朵,舌扫过,细细的咂着。   宝如伸长了脖子,手里还攥着方补子,忍着他小儿吃乳般在那耳垂上细细的舔舐,咬牙许久说道:“季明德,我后悔了,我给你钱你放了我好不好?”   “唔?”季明德终于松了唇,但耳垂上始终有血渗出,渗一点,他就伸舌头舔一点,顽皮孩子一样:“两只手都叫针戳烂了,拼着熬瞎眼睛绣补子,你就为离开我。看来是我迟迟未圆房的缘故,竟叫你还想着跑!”   他说着,一只手伸了下去。宝如吓的大哭,暗道这人怎的忽然就翻脸了。彼此也睡了好几夜,可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整个人成了一条蟒蛇。   宝如忆及投梁那一回,果真是心如灰死,若洞房那夜季明德硬来,她或者也就从了,可今时不一样,她绣的补子一张能值五两银子,她觉得自己还能缓过气来,还有活的机会,那怕不能再活出相府小姐的风光,可也不必委身于这样一个不得不分做两半的男人。   她替自己委屈,偏他还在她身上不停的蹭着。   宝如牙一咬心一横,从枕头下摸出把做绣活用的剪刀来,正准备扎上去,季明德忽而从她身上翻了下来。   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季明德道:“宝如,并非我不行,或者不想。一则,你还太小太小,还是个孩子。   再者,我如今一无所有,仅凭那五百两银子,就在这样寒碜一点小屋里要了你,未免太对不起你。我会给你更好的将来,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但你想走,门都没有!”   屋中顿暗,是他吹熄了灯盏,不一会儿,他起身去倒洗脚水了,然后很久都不曾进来。   宝如滚到里侧,贴墙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起来,胡兰茵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要接宝如一同去知府大人家里赴宴。   杨氏见宝如穿的虽半新不旧,不过一件香妃色的半长褙子,头上也没有什么新钗饰,但整个人鲜亮透嫩,像根水萝卜似的,生怕胡兰茵又要使坏,遂劝道:“知府大人家去的客,都是达官贵人,你可警醒着些,勿叫那胡兰茵下套子给你使绊儿!”   宝如连连劝道:“娘,您快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她本也不欲去胡府,但怎赖季明德答应的含糊不清,她想亲自见方勋一面,求方勋给赵宝松治腿,所以不得不赴约。   马车直接停在胡府女眷们所居的后院门上,胡兰茵亲自扶宝如下车,太监王定疆的干女儿,胡知府的妻子王氏迎上前来,连声叫道:“瞧瞧,这不是宝如么,当年在京里见时,还是个包在襁褓里的小丫头了,如今也长这样大了。”   这王氏年龄至少四十往上了,虽眼角尾纹已生,但看得出来年青时美貌非常。王定疆也就四十多岁,两人年龄相差其实不多。据说这王氏当年是前洪州刺史府上的歌姬,后来转送给王定疆。   本朝开朝的时候,太监们按律不能娶妻,也不能在宫里和宫女搞对食的。但如今不同了,太监们公然娶妻纳妾,像王定疆那种大太监,有自己的大府第,府中也是三妻四妾。   这王氏与别个不同,居然叫王定疆认成干女儿,还出京嫁给了一州知府,从歌姬到知府夫人,除了人美,想必手段也十分了得。   王氏与胡兰茵两个亲自陪着宝如一起逛她家的园子,如今八月正是果瓜飘香的季节,园子里没有繁花,却各类果子红透枝头,香气阵阵。最是秦州特有的一种苹果,皮色粉里透红,咬一口又沙又脆,透心的甜。   陪着转了会子,到一处凉亭坐下吃茶,胡兰茵叫人唤走了,只剩王氏与宝如两个。这王氏忽而握过宝如的手道:“好孩子,从长安回秦州,一路上可苦了你了。”   宝如抽回自己的手,也不吃茶,手里揉着朵喇叭花儿。   王氏又叹了一气道:“可怜见的,当初相府一府的人都是将你当成眼珠子来疼来养的,如今落到秦州这么个地方,你憨憨傻傻不觉得什么,我们可都替你叫屈了,也罢,今儿有个旧相识要见你,你好好与他叙一叙,也算找个哥哥诉委屈,好不好?”   宝如眼皮直跳,虽人还未至,她却已经闻到来人的味道了,太监们因为体臭,爱用香,太监的干儿女们也沾着太监身上的香气,人还未至,已经熏的宝如眼睛疼。   果然,王朝宣在身后叫道:“宝如妹妹,总有一年多不见了,你可想哥哥了不曾?”   宝如转身一看,一个穿着水红色缠丝纹绸袍子的男子,腰挂禁军令牌,足踏乌靴,两只松垮垮的鱼泡眼儿,可不是王朝宣。她连忙叫道:“朝宣哥哥,怎的竟是你?”   王氏已经悄然而隐。王朝宣道:“要说那个李少源,真真叫人生气,你才离开京兆府,他就三天两天往齐国府跑,这不,听说今儿他和尹玉卿大婚,哥哥连酒都懒得吃,快马加鞭来秦州找你了。”   宝如心说上一回胡安在石榴林里哄自己,也是拿李少源说话,这些男人们是不是觉得拿李少源打击她,她就肯定会心灰意冷,心烦意乱,最后哭哭啼啼,顺带叫他们带进死胡同里去。   她笑道:“那得恭喜少源哥哥啊!”   王朝宣一听宝如叫李少源还叫的那样亲昵,气不打一处来:“那样的人,也值当你叫一声哥哥?”   宝如沉吟不语。王朝宣不禁凑了过来:“哥哥这里有个好人,保管将来不但叫你能回京,重回昔日的富贵日子,还能叫那李少源跪到你跟前叫你做娘,你敢不敢去?”   宝如心算了一下,也暗猜王朝宣这皮条拉的是齐国公尹继业,却假装吃惊:“难道荣亲王妃死了,少源哥哥没娘了,你要将我嫁给李代瑁?”   王朝宣暗道这小丫头经了一场变故,还是跟原来一样傻,脑子仍是傻傻的转不过弯儿来。遂将计就计哄道:“李代瑁算啥,嫁给尹继业,一样能叫李少源跪着叫你做娘,你愿意不愿意?” 第17章 朝颜   宝如面露难色,咬唇道:“这事儿,我得跟我家明德商量一下。”   王朝宣急的直跳脚:“那季明德不过一个穷举子,拿五百两银子将你买回去,明摆着趁火打劫,你只要点个头,即刻跟我走就行了,大好的前途等着你,还需要跟他废什么话?”   宝如心说,季明德趁火打劫,可那火不是你干爹王定疆纵的么。   她起身道:“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丈夫,我必得要跟他说一声才敢走。咱们都是老相识,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等着宝如去问话。   宝如出了果园子,定晴观察这座胡府,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至于王朝宣,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暗猜那是胡府正殿,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要过荷花池,想必是要去解溺。   宝如站在一从垂柳后面,倒不怕季白看见,只是觉得那扶他的小厮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许久,忽而想起来,当初赵宝松被绑票,她和嫂子黄氏两个去赎人的时候,这小厮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也是个土匪。   在知府府上,土匪扶着季白去解溺,颇有些诡异。   宝如仍旧站在那垂柳后,等季白解完溺再回来,走到一半时,便见那小厮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脚踏出去,将个醉熏熏的季白踏进了荷花池里。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两声,连扑带攀,攀着荷叶想爬上来,却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几大口水,就要闷死了。   宝如呀了一声,左右四望,隐隐见个男子站在对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木槿之中,显然也在看季白在水里的挣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宝如终于看清了,那人眉目间一股青意,冷眼瞅着季白在水里挣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牵唇,露了诡异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着季白挣扎不过沉下去,转身走了。   季白不过一个老贼,死不足惜,若以宝如的心思,这会儿就该趁着没人,抱两块砖头砸到他头上,助他沉进荷花池淹死。可是不行啊,宝如脑子一转,暗道生了她的那个女人还在季墨手里,她得狼窝里叼肉一般,借助季白把她弄回来呢。   “来人啦,快来人啦,有人溺水啦!”宝如连忙叫道,找了根墙角竖的花锄递过去,叫道:“大伯,快来抓这个,抓住了好爬上来。”   季白已经被呛晕了,最后还是胡府的家下人们赶来,把他从荷花池里捞出来。   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才给胡魁老爹诊完病,悄声宣布完死期,与胡魁一起吃酒,听闻表兄掉进了水里,亲自来给季白压胸吐水,吐到一半,忽而抬头见宝如站在旁边,惊问道:“这是宝如?”   宝如连忙道:“方伯伯好!”   方勋与季白年龄差不多,穿件青布衫,面容白净,眼角皱纹颇深,看起来人很随和。他又压了两把,待季白吐了脏水出来,便来看宝如。   俩人在荷花池畔一处石几上坐下,鸟语清脆,垂柳浓荫。方勋望着面前娇憨憨的小丫头,她原本是胖乎乎的,两只绵乎乎的小胖手,手背上八个深深的酒窝儿,幼时替她扎针,一扎一缩手,但只要给颗糖,小爪子立马伸出来,火中取栗一样。   家业败了,这娇憨憨的小丫头也落入民间,只她似乎天生的不存心事儿,瞧着还是傻傻的样子,表面上全然看不出苦意来。   方勋常替长安各大府的小儿们看病,所以出门随身都要带着几颗糖,惯性使然,以为宝如还爱吃糖,拉过她的手,将两块帕子包着的麦芽糖递给宝如:“伯伯这儿有好东西给你,快吃了它!”   宝如乖乖接了过来,噙了一块在嘴里,麦芽糖粘牙,说起话来便带了一丝口水:“方伯伯,去年回秦州的路上我们遭了匪,我哥哥如今得了风湿,腿腿俱麻,站都站不起来,您是我爷爷的老交情,我也知道如今我们兄妹俩不好交往,您能不能夜里悄悄过去替他诊上一回,或者能替他治好病了。”   方勋叹了一声道:“如今长安,是王定疆和尹继业的天下,我一个白身之人,即便看到赵相落难,也不敢伸手,你明白我的难处否?”   宝如眼圈一红,连忙道:“明白,我明白伯伯的难处。”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落了难,不踩上一脚就是好的,毕竟大家都要明哲保身。   方勋道:“你明白就好。如今虽说风头过了,可王定疆还未放过你们兄妹,我也只能尽力相帮。衡儿已经去找宝松了,想必此刻已在替他诊治,他的火针炙的比我还好,有他帮你哥哥,他一定会站起来的。”   宝如一听方衡也来秦州了,还去替哥哥灸火针,喜的跳了起来,含着块糖给方勋福了一福,转身就跑。   方勋自然也跟着,要送宝如出去。   仍是方才那果园子里,王朝宣也听到隔壁大喊救命的声音,但记挂着宝如不敢远走,正自无聊着,便见一个小厮笑呵呵端了杯茶上来,连连叫道:“王舅爷怕是口渴了,快喝杯茶解解渴儿!”   王朝宣掀开盖碗,秦州人常喝的八宝茶,里面有葡萄干儿,桂圆粒儿,还有干杏脯,泡的香香甜甜。他捧起来自然就呷了一口,仍是看着方才宝如走的那个位置,焦急等宝如回来。   知府夫人王氏恰自另一侧而来,要问王朝宣可说动了宝如不曾,刚到跟前儿,便见自家干弟弟目光呆呆,嘴角噙着口水,像是傻了的样子。   她上前拍了把王朝宣的脸,问道:“朝宣,你跟那赵宝如说的如何了,她可答应你了不曾?”   王朝宣忽而两眼放光,腾的一下跳起来,抱住王氏叫道:“小婉,小婉!”   小婉是王氏的小名,寻常情况自然不好喊出来。王氏见干弟弟发了情的公狗一样往自己身上直攀,连忙推了一把道:“朝宣,你到底怎么了?”   王朝宣忽而窜上桌子,口水四流,指着半空叫道:“仙女,小婉你快瞧,仙女脱衣服了!看那对大奶、子,哦哟,再看那小细腰儿,哎哟比你还美了……”   他说着就开始乱奔乱窜乱跳,恰这时候宝如和方勋两个也进了这园子,胡魁闻讯也赶了来,满满一园子的人聚集一处,王朝宣犹还清醒不过来,上前便要扒王氏的衣服。   胡魁一个知府,夫人眼看要叫小舅子扒光衣服,连连喝人上去将他俩分开,气的胡子乱炸,煞时胡兰茵带着两个妹妹也来了,几个未嫁的姑娘自然哭哭啼啼,越发闹的园子乱里成一锅粥。   宝如进园子时,恰与那奉茶的小厮擦肩而过,一看他是方才将季白踹入水里的那位,再回头,便见季明德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那人转而走远了。   到这会儿,宝如才明白,季明德肯定与方升平那个匪徒有牵扯。   他昨天傍晚还曾问过她,季白想找死,他该怎么办。今天就眼睁睁看着季白差点被淹死,再这王朝宣,本是冲着她来的,却在胡知府家的园子里疯疯傻傻丢这样大一个丑。   忽而,被人压在亭子里的王朝宣竟然又大叫起来:“小婉,仙女怎么走了,快把茶端来,让我再喝一口,我还要看仙女,快!”   这一声惊的宝如莫名打个冷颤。   这厢好容易有两个下人将王朝宣压在亭子里,方勋上前诊脉,又端过茶碗嗅了嗅,笑道:“胡大人休要着急,令舅并非发疯,只是有人误将朝颜的种子当成芝麻泡在了八宝茶里头,朝颜种子常会致人产生幻觉,狂听狂念,他控制不住才会发狂,快扶下去呗!”   胡魁上前接过那碗茶,忽而甩手整个儿泼到王朝宣脸上,登时茶叶挂了王朝宣一脸。他定晴细看,果真有那黑乎乎的朝颜种子搀在其中。   季白还晕着,无人知是叫人踹入水的,王朝宣这茶里的朝颜种子却叫胡魁起了疑,他大叫道:“立刻封锁几座大门,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朝颜种子比芝麻大多了,谁会将它误当成芝麻放进茶里,必是有人趁着本官府中开宴,要在此捣乱!”   本是来吃酒的,倒遇上这样一注麻烦,方勋也颇生气,唤过季明德与宝如道:“明德,既知府大人府上出了事情,咱们还是早些走的好,至于那生乱之人,叫知府大人慢慢查吧!”   出了胡府,宝如坐在马上,方勋与季明德二人却是步行。   因方衡在岔口胡同替赵宝松治病,他们一路走到岔口胡同。在胡同口上将宝如抱下马,目送她进了院子,季明德道:“舅舅,咱们往宝芝堂坐会儿,我那里还有个病人,要你诊上一脉。”   方勋点头,二人又往宝芝堂而去。一路上,方勋说道:“衡儿也是个呆的,一听说宝如叫李少源退了婚,当时就要回秦州接她。谁知你小子倒好,第二天就娶回自家去了。赵放两父子是死在发往岭南的路上的,据说一家人全烧成了炭,悲惨无比。   你和衡儿全是要走仕途的,舅舅不会劝拆你的婚姻,但没有金钢钻,就勿揽瓷器活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否?”   季明德一笑道:“我明白!”   方勋却觉得季明德不明白,但转念一想,年青人性子冲动,不计后果,仅凭一腔热血而保护赵宝如,于赵宝如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而季明德另一房妻子,又是王定疆的干孙女。王定疆非常疼爱胡兰茵这个干孙女儿,他就算再没人性,应当不会杀自家的孙女婿,凭此,季明德倒还是安全的。   所以他笑道:“衡儿那里,就全拼你自己把他逼退了,只要不打折腿脚,我任你收拾他!”   显然,就算当初交情再好,宝如落到这步田地,方勋也不会要她做儿媳妇。   这边宝如匆匆跑进院子,连声叫道:“哥哥,哥哥!”   黄氏也喜滋滋冲了出来:“宝如快来瞧瞧,谁来替你哥哥灸针了。”   宝如进屋子的空档,忽而止步,弯腰在小青苗面前,先在他颊上吻了一吻,眼不见儿的,一块麦芽糖放进他嘴里,这才掀帘子进屋,便见赵宝松半躺在炕上,旁边一个穿着牙色长衣的男子,垂眸定目,正在拿明火烧针。   季家与方家是亲戚,方衡与季明德生的却不像,方衡有一双桃花眼,眉颇清,鼻梁略秀,两瓣唇儿似小姑娘一般红润,整个人清清秀秀。   他今年不过十八,抬眉一笑,叫道:“宝如妹妹!” 第18章 相争   宝如在门上站了片刻,忽而就红了眼晴。   落魄成这个样子,还能不相忘的朋友,才算是真朋友。赵宝松手招着宝如,摇着腕子道:“有明德送来的雪莲酒和虎骨粉,再有方衡的火针,我这风湿只怕就能跟治,等哥哥能站起来,必须亲自去一趟岭南,至少要捡回爷爷和爹的尸骨来,往后也不能再叫你嫂子和青苗受苦,咱们的日子,渐渐就能好过起来了。”   灾难来临时仿佛疾风加杂着冰雹,打的宝如俩兄妹几乎没有喘过气来。接下来便是一败到底的家业,最后落魄在间赁来的小屋子里,赵宝松瘫在床上,宝如被退了婚,眼看处处死局,谁知如今竟渐渐儿的,仿如枯木上生出的嫩芽儿一般,生活要有起色了。   想到这里,宝如莫名又有些感激季明德,毕竟是他关键时候拿了五百两银子,她们一家人才能缓过气来。   她连连点头,握着赵宝松的手道:“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们三个才有盼头不是?”   小青苗凑了过来,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最爱逗这小侄子,连忙摇头:“没有,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看来没有偷吃,我分你半块,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抱他起来在怀中,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说道:“这半年多,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宝如道:“只要人活着,健健康康,就比什么都好。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哥哥针灸一段时间,只要能让我哥哥扔了那棍子,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多少银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绯红的唇微抿着,忽而挑眉:“你的银子,是不是季明德给的?”   说起季明德,又是宝如的一重心病,他会给她洗脚,抱着睡也恪已守礼,可她就是越来越怕他。别人若是印堂发青,必然有灾祸缠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变青,一般都是别人倒霉。   她连忙摇头:“并非他的,而是我自己挣的。”   方衡显然不信:“你自己挣的银子,你如何挣得的?”   宝如一声苦笑:“具体怎么挣的你就别问了,我只问你,一百五十两银子可能将你留下,替我哥哥治病?”   方衡一笑,低声道:“只要你所遣,那怕刀劈斧砍我都在所不辞,还需要什么银子?你该明白,我要的不是银子。”   原本,方衡与赵宝松交好,于宝如来说就像哥哥一样。可止他这一句,宝如心里又犯起难来。世间最简单的关系,其实就是做生意,银货两讫,彼此不相欠。而最难的关系,则是人情。   就像季白的地契与雪莲酒一般,方衡也是要带她给一个承诺。   所以宝如断然道:“我只有银子,没别的东西给你。”   方衡忽而厉声道:“那季明德承着两房家业,要娶两个妻子,妻子不同妾,胡兰茵与你一样,也是主母,不像妾一样可打可杀可卖,你嫁给他,图个什么?”   宝如愣了半晌,也生气了:“我图什么,图我哥哥瘫在床上,李少源的休书与州府的公文一起送来,官差敲着锣送到间赁来的破屋子里,我无依无靠,他有五百两银子,我便跟了他,我就图这个!”   方衡气的咬牙:“他毕生的积蓄,就那五百两银子,娶你回去连间正经的屋子都没有,你就愿意跟他?”   宝如转身便要走,差点绊倒站在她身后的小青苗,便将小青苗抱起来,怒冲冲道:“青苗,走,小姑带你出去转转去!”   “宝如!”方衡忽而唤道:“你欠季明德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你还,我不求你即刻嫁我,你还小,好歹先脱了自由身出来,好不好?”   宝如不语,抱着青苗转身就走。   方衡愣了半天,回屋去给赵宝松拨针。赵宝松曾经是相爷府的公子,而方衡不过一个富户之子,两人相交往,赵宝松比方衡更坦然。   如今位置调了个个儿,偏宝如方才还触怒了他,赵宝松与黄氏两个颤颤兢兢,虽知医者有颗父母心,却也生怕方衡拨针的时候要使坏。   宝如才嫁过去一个多月,季明德送来的银子也早花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再去退亲,又于理不合。   赵宝松两夫妻正自为难着,便见方衡一声冷笑:“宝如的事情不必你们为难,我与季明德是表兄弟,我亲自去找他,必要把宝如给要回来。”   于是赶晚季明德回家时,迎门入户,便见七八个方衡带来的家丁排排而站,杨氏像看鬼一样,看着堆了满院垒的整整齐齐的银条,五千两银子,三百多斤,垒成一道高高的墙。   方衡还是那件牙白色的绸袍子,站在那整整齐齐的银墙后面,夕阳反照,银子闪耀,十七八的小公子哥儿,白衣玉面,俊朗不似凡人,正一幅壮志踌躇的样子,在夕阳下站着。   一院的山工瓦墙都停了手,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隔着银子,季明德与方衡对视,看了半天,笑问:“难道小衡知我家要起屋子,这银子是送来压墙基的?会不会太多了点?”   他说着,拈起一块瞧了瞧,随即丢到上头。五千两银条不过三百多斤,为了能堆出阵势来,方府家丁们是打着花子堆的,不过轻轻一砸,银墙哗啦啦垮下去大半。   方衡不期季明德竟会来这么一句。   他一直知道季明德这个人,但从未见过,反而是隔壁死了的大哥季明义见的比较多,他们俩是双生子,但生的并不像,季明德面相更阴,笑的时候却会有酒窝,看着就叫人寒碜。   他是隔壁季白的亲儿子,不过是被老太太捉肘着过继到这边。当然,如今宗族之间最注重的就是传承,没有儿子,二房就算是绝户了,于一房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绝户,所以这还是个秘密。   方衡抱着必定要解救宝如出苦海的心思而来,为此而不惜一切,隔着银墙踱步,低语声只有季明德才听得见:“待到季白闹着要你归根认父的那一天,宝如连妻都做不得,难道你要她跟着你,到大房去做妾?”   季明德脸变了变,他目前最忌惮的就是季白要闹这样一出,在季氏宗族面前说他是自己生的,二房绝户没什么,宝如他也会一直带在身边,他唯一怕的是杨氏会绝望,毕竟杨氏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心心念念二房季丁家的香火能传下去。   所以他不怕别的,就怕方衡当面吵出此事,伤杨氏的心。   方衡这种自幼含着糖出生的小少爷,摇着把扇子,抬着银子招摇而来,自以为抓住了表哥一大把柄,笑的非常欢实,只等着从季明德手里接人。   季明德苦笑,转身给杨氏个眼色,那意思是自己不好出面,要让杨氏上了。   站在梯子上的,坐在墙上的,一群山工泥瓦匠们头一回见这么多银子。打方衡带着家丁气势汹汹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在猜他所为何来。   其中较老的一个泥瓦匠边往抹子上涂着稀泥,边悄声道:“不用猜,肯定是冲着解元夫人来的。听闻这是宝芝堂的少东家,人家还是京兆解元。咱们解元夫人瞧着傻傻憨憨的,傻人有傻福,两个解元郎争了。你们猜猜,咱们季解元今儿是要银子,还是要夫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季明德要选银子的,也有猜他会选夫人的,大家老鼠嫁姑娘一般七嘴八舌,眼瞧着下面两个男人都快成斗鸡眼儿。   宝如带着青苗顽了会子,也怕方衡要来找季明德,急匆匆赶回家,恰就看见方衡铺了一院子的银子,正在跟季明德两个打眼架。   她不好进院子,暗暗也觉得季明德不是个爱银子的人,成亲一个多月,她还没发现季明德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忽而,杨氏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根长棍,一棍子掀翻所有银子,吼道:“姓方的小子,觉得你家银子多,摆到我家显摆来了是不是?   老娘告诉你,若没有明德他爹当年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季白喝,就没有季白的今天,也没有你们宝芝堂的今天,再显摆,让你爹方勋来跟我说话,看我不啐死他。”   宝如在外噗嗤一笑,心道方衡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东家,似乎只有杨氏才能治得了。   果真,杨氏随即便拿出了当日赶胡兰茵那些山工的泼架势,棍子雨点般砸到方府家丁的头上:“这银子,怎么拿进来的,全囫囵儿怎么给我拿出去,若再不走,我一会儿亲自去找方勋,让他来管教管教你。”   说着,杨氏一棍子便抡了过去。方衡自幼那里叫人打过,唉哟一声叫道:“姑太太,您怎么能打人了?”   杨氏骂道:“打的就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为有银子了不起?你回去问问你爹,这银子上可是沾着我家明德爹的血,若他敢说没有,叫他亲自于我说来!”   天下最难缠的只怕就是杨氏这种泼妇了,概因她亲手养大一个皮小子,天下间所有的男人,在她眼里全是泼痞赖小子,无论门脸充的有多大,一顿棍子就可以打的他叫娘。   方衡被打的满院子乱窜,忍不住叫道:“二表哥,你也管管你娘好不好!”   泥瓦匠抹子一歪,方衡那崭新的牙白袍子上一道泥印稀溜一下便从肩滑到脚。方衡天生爱洁,最恨泥污沾到自己身上,望着那千稀溜溜往下窜的稀泥,气的呀呀乱叫。   进门时抬着银子耀武扬威,出门时提着袍子狼狈不堪,方衡跑了个利索。   季明德趁乱出了门,便见宝如站在院门外一从木槿花丛内,耷拉着脑袋,微撇着嘴,有一下没一下的,正在揪那花瓣儿。她早起换了件香妃色的衫儿,穿到胡府赴宴,如今还是那件衫子。 第19章 绝户之坟   十五岁的小丫头,明眉善睐,两颊细嫩到能掐出水来。一袭香妃色衫儿将她衬托的无比温柔娇俏,夕阳洒在她身上,整个人仿佛镀上一层金一般。   隔着往外搬银砖的方府家丁们,宝如忽而抬头,便见季明德站在对面,大房一溜水儿青砖的高墙下,白白净净,两颊酒窝深深,笑的十分好看。   她暗道,这男人生的这样好看,若只有一个妻子,光对着这张脸都能愉悦。可天下间总没有什么事能尽善尽美,他虽笑的好看,性子却太过阴狠毒辣,但不知彼此分别会在那一天,在此之前,还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呗。   因为宝如爱吃滴嗒菜,杨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豆腐粒儿,咸肉粒儿再加滴嗒菜,发的软糯糯的面皮儿蒸的蓬松,个个儿大胖小子一般,蘸上蒜醋汁儿,宝如吃了满额头的汗,杨氏替她打着扇儿,柔声道:“还五千两银子,便是给我五万两,我也不卖儿卖女。”   宝如使着劲儿点头,悄悄揣了几个包子,眼瞅着那泥瓦匠在门外擦外了抹子要走,连忙跑出去塞了他几个,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胡同,又托他给小青苗带了几个,这才回来继续吃。   吃完包子还有小米粥儿,宝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进小耳房,便见季明德仍在那块青砖上练字。她将碗放到窗台上晾着,自己对灯绣补子,有意无意说道:“今儿大伯可真是险,差点儿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宝如又诱一步:“恰好我经过,于是我喊来人,救了他。”她想看他会不会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来喝,边看宝如绣补子:“我都说过,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是他动的手了。   方才方衡来家里闹,宝如也瞧见了,季明德甚至连跟方衡撕破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她也急于想要脱离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虽明知是火中取栗,却希望能通过季白,把姨娘从季墨那里给弄回来。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点:“总算是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搁了粥碗,伸手过来揉着那只他曾亲过,咬过的小耳垂儿,见宝如两只眼睛睫毛长长,眨巴个不停,螓首微扭纤腰一握的小媳妇儿,连胸脯都还未长,孩子一样,责又不能责,骂又不能骂,欲说两句狠话,又怕要吓到她,终究忍不住说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见了,装个看不见即可,若是胆敢……”   宝如随即回头:“怎样?”   季明德忽而就凑了过来,掰过宝如,咬上那点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轻磨,握过她一只手儿往自己身上放着,鼻息火热,一身墨香:“万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头呢?”   宝如似乎触到只喷着火的火龙,烫的立即缩手,明知季明德在吓唬自己,可他屡试不爽,她也一吓就怕。   天热未关房门,杨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过来,虽说儿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宝如那瑟瑟缩缩的样子,显然她也推拒的有些过了。心中暗道也该给宝如上点眼药了。   这边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宝如随即趴伏在枕头上,垂着枕头暗暗咬牙,心道这人随时兴起,又还装的没事人一样,怎么也没给憋死?   季明德转而端了粥碗出去,过一会儿却抬了满满一盆水进来,丢帕子给宝如道:“你洗个澡,我去外头转转。”   这夜宝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决计不往季明德怀里钻,但一听到房梁上那窜来窜去的老鼠,脑子一片空白,随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次日,季明德要往书院读书。   杨氏清清早起来热了几个包子,给宝如的还格外用油煎过,外面酥酥一层焦黄的皮,里面软嫩嫩的瓤子,和着高梁粥吃过早饭,她锁上正房的门,提着只篮子便要出门。   宝如跟着杨氏,因见篮子里装着香火裱烛,笑问道:“娘,咱们可是要去给公公上香?”   杨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时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给他提鞋的,人聪明的什么一样,无论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听即会,见谁都能称老乡。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就留下明德这么一点独苗苗,我将你当女儿,你也得将他当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户,族中有专门的坟地,出城东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条长河横流,河对面绿蔚蔚的山头,湛蓝色的天光下远山只有轮廓,缓缓的土包包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果树,正是成熟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   秦州人的坟全是土包儿,雨打风吹总会渐渐平掉,所以每年上坟都要添土,这样坟包儿才能永远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坟渐渐垮塔,不用说,那是断了香火的绝户,无人上坟填土了。   在季丁的坟头插了香,杨氏一阵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说儿子讨媳妇了,讨的媳妇儿有多好,多水灵,多乖巧。宝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着脸皮听杨氏将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嚎哭之声划破天际。杨氏随即站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拉过宝如道:“快去瞧瞧,这是瓦儿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两个牵着手上了山崖,宝如便见崖上一座孤坟,草还未长齐,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翘在外,白骨散了满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趴在坟上嚎哭,妄图以一已之手,将被刨的坟掩回去。   杨氏上前扶起瓦儿娘,见竟是有人刨了瓦儿爹的坟,气的叉腰大骂:“又是那个生孩子没□□儿的扒了瓦儿爹的坟?那坟里除了白骨一无所有,想发财也不是这么个发法。阎王爷眼睛亮着了,早晚把你们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瓦儿娘像块烂泥一样扶也扶不起来,呦道:“要是我的瓦儿在,他爹能进祖坟,又怎会三天两对叫人刨了坟去,骨头乱扔拼都拼不起来。他嫂子,我绝户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连个收敛的人都没有,得自己爬进坟里去呀!”   杨氏连忙劝道:“还有我家明德了,我让他给你当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宝如也连连点头。瓦儿娘看一眼宝如,暗道季明德两房娇妻,同年的瓦儿却是早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儿也能长成个人,讨得房媳妇,我家就不至于绝户了。我还是远远跳了崖吧,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呀!”   宝如一边扶着,杨氏一边背着,俩人把个瓦儿娘带回城,安顿在她那只剩瓦与梁的家里,杨氏又替她做了顿饭,给瓦儿娘吃过了,才带宝如回家。   一路上,杨氏语重心长:“我的儿,咱们秦州古例,绝户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且绝户的坟,流氓赖皮们想扒就扒,无论你活着时有多光鲜,死了无后,照样得叫生前不对眼的人们掏出来,把骨头扔的到处都是。   所以娘才盼着你和明德能早有个孩子,他是个独苗儿,你总得替我多生几个,好叫咱们这一房开枝茂叶,将来你和明德死了,十几个孙子一起上坟,闭眼躺在土里,子孙们的哭声高,那也是荣耀啊,你明白否?”   宝如叫那瓦儿娘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吓怕,也算真真意义上理解了杨氏的担忧。   当初赵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动员官场力量斗争,恰就是因为白太后暗示要诛赵放的九族。   秦州人对于绝户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权职,带着儿子共赴岭南,实则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赵宝松和小青苗,替赵氏一族留个后,将来不至绝户。   她低头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儿,仍觉得怀孕是件遥远的事情,不好再欺骗杨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觉得自己还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杨氏瞧了儿媳妇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们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没见怎么着。瞧瞧你这翘翘的小屁股,绝对一生一个儿子,娘就等着给你们带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宝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个宜男的相,勉强点了点头。   季白差点叫水呛死,头一日季明德没有过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说不过去。   他一直凑到吃罢晚饭,才一个人到隔壁。   季白头上顶着方白帕,裹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壮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给淹光了周身匪气,躺在床上一会儿一声长哼,一会儿又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浓浓一股草药味儿,和着莲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过气来。   莲姨娘见是季明德来了,连忙扶着季白坐起来。   季白睁开眼睛,目光也颇呆滞:“人言逢九不利,我垮过了三十九,没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个背字儿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着脸道:“您身体底子好,会好起来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来?倒是宝如可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来,只怕我一条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   季明德一声冷笑:“若你将她送给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经淹死在荷花池里了。” 第20章 挑衅   朱氏在旁小声提醒道:“明德,你爹还病着,勿要惹得他上火生气,好不好?”   季白忽而眸中两道精精亮光闪过,随即掩去,还是一脸病怏怏的神态:“所以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只是既她救了我一命,我也该给她点儿报答,王定疆那里我自会想办法交待,她仍是你们二房的少奶奶。那么个宝贝儿,你好自为知!”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似看一块腌瓒的脏肉一般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既您还有力气说话,我就不陪你了,我先走了!”   季白闭上眼睛,沉声说道:“明德,今夜你必须宿在兰茵房里,也必须跟兰茵圆房。”   季明德站在门上,身后朱氏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看他们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样子,恨不能此刻墙上有隙便缩进去。   “大伯只怕忘了,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儿子,我必须要有个孙子,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我等不及,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你是我季白生的,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若你再敢不从,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至于季丁,他本就是个绝户,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老态毕显,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季明德一只手紧握着胡兰茵,一边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乱翻,淡淡应道:“唔。我走的时候瞧见王朝宣似乎发了疯,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胡兰茵以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这样霸道又不由分说的性子,叫她无法掌握,叫她只能随着他,一颗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结舌道:“他听说茶里有朝颜的种子,如今正逼着一家子的老仆们替他到处找朝颜种子,吃那东西吃上了瘾,还在吃。”   她省了一半话,实际上王朝宣吃完朝颜种子之后,上吐下泄,但也许那种癫狂之中的幻觉叫他沉迷,所以边拉边吐边吃,整个人疯疯颠颠,将个胡府造的鸡飞狗跳,若不为干爹是王定疆,胡魁杀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声,总算找到胡兰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块出来,铺在床上,双手按胡兰茵坐在床沿上,柔声道:“大嫂,若你后悔,此刻去告诉季白,你要自请合离回胡府,我保证怎么将你抱回来的,仍将你怎样抱回去,可否?”   胡兰茵垂眸看他虚搭的手,忽而脸色变阴:“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更适合你!”   她独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进长安,成为他拾级而上,平步青云的肩膀。   事实上比之季明义,她老早就更喜欢季明德,没有花花肠子,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给他,便能脱了那太监身上的腐臭气息,能脱掉母亲做为歌姬的,那极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协助父亲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场,可他还太年青,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   胡兰茵指腹忽而似被虫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捉着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挤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会告诉季白咱们没圆房对不对?至于孩子,你想从那儿弄一个回来都行,既做到这一步,索性行行好儿,给季白留个后吧。”   胡兰茵缩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经转身走了。蒿儿凑了进来,望着白帕上渐渐晕染的那滴鲜血,问胡兰茵:“小姐,这可怎么办?二少爷也欺人太甚了!”   胡兰茵将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许久道:“家财万贯的方衡在秦州,赵宝如迟早会跟着方衡走的,只要赵宝如走了,他会回来的。   寒窗苦读十四年,他不会止步在秦州,早晚他会发现没有我和我的钱,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长安,他会回来的。”   月光微凉,胡兰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诉的也是实情,将帕子纳进了袖子里。   西屋盖的飞快,渐渐山工泥瓦匠们与宝如混熟了,直接开玩笑叫她状元夫人。她向来傻傻的听着,给山工们添些茶,抽空儿绣几方补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宝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胡同,给赵宝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节的时候,赵宝松已经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宝如和黄氏两个欢喜的什么一样,亲自下厨,好东西见过,也吃过,两个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立势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来。   鱼是大通河里才捉上来的鲤鱼,黄氏提回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宝如扣鱼鳞的时候,小青苗就在旁边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烧出来我尝一尝?”   季明德一件蓝直裰一年穿到头,方衡却与他不一样,他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摇着把蒲扇,虽非仕家子弟,毕竟在长安两代人的浸淫,唇红齿白,眸清肤润,摇着把扇子,也笑吟吟看着宝如要如何替自己烧出道鱼来。   将鱼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随即吐掉,偏宝如还问伸长着脖子问:“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着嘴,筷子深戳进去再挑出来一筷子的肠肚:“宝如妹妹,你难道不知道鱼下锅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宝如自己挟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气。就连吃什么都香的小青苗,也皱成了苦瓜脸,撇嘴道:“小姑烧的鱼可真难吃!”   黄氏连忙端了自己烧的菜上来,咸汤糊菜的,宝如怕方衡还要挑剔,厉眼盯着他,生生叫他点了几回头,赞黄氏做的好吃。   吃罢饭,方衡自告奋勇要送宝如回家,街道长长,俩个人的影子也拖的极长。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迟来一步,你已经不需要我锦上添花。   但他有两房妻子,季白迟早要公开事实,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时候,二房无子,你这个二房的儿媳妇,又该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时候。”   宝如停在街上,因惑不解:“等等,小衡哥哥,什么叫季白要把他要回去,什么叫二房无子,我怎的听不懂你这话?”   方衡也是惊讶:“季明德竟没跟你说过?他与季明义原是双生,都是季白的儿子,是因为季丁无子,怕季丁要绝户,才过继给二房的。”   宝如忽而打个寒颤:“你这话是真的?明德知道否?”   方衡道:“当然知道,我前几天还听他与我爹聊起,这并不算大秘密。”   宝如再打一个寒颤,知道是亲生父亲还敢下手,冷眼看季白眼看溺死于荷花池中也不施以援手,她真是怕季明德怕到了骨子里。   而那个杀人未遂的凶手,此刻就在刘家当铺的门上站着,还是那件洗到发白的蓝色直裰,真裂嘴笑着,一口白牙,两个酒窝儿,一脸的温和,妥当,可信赖。   他倒不喜与人翻脸,上前两步握过宝如的手,笑着与方衡寒喧:“听闻你针灸的手艺越来越好,直逼舅舅,要不要我在宝芝堂外替你写张字报,也坐堂诊脉?”   方衡淡淡一笑:“那倒不必,但赵宝松的腿,我还是能治好的。我帮他治病的这段日子,你就加紧你的学业,毕竟明年三月到京兆府,咱们还要一同进考房,你若名落孙山,也会说不过去对不对?”   做为京兆府的解元,方衡年不过十八,比季明德还小两岁,策论做的出神入化,当初得解元时,考官批注直批注他的文章:剖文如剖体,深入浅出,出神入化。   一个秦州解元,怎能与京兆解元相比。方衡话里带着刺,满是挑衅。   季明德一笑道:“好!” 第21章 毒蛇   回到家,杨氏正在厨房里做饭,见宝如来了,连忙将她叫进厨房,悄声道:“你个傻孩子,你大伯娘今个满世界的夸,说昨个明德在大房圆房了。胡兰茵只怕要比你先早得孩子了!”   宝如愣了片刻,点头道:“好!”   她脑海中浮现胡兰茵那细细的腰肢,暗道像胡兰茵那样的年纪生孩子,恰恰合适,毕竟她已经有可以做母亲的资本了。   而自己,宝如低头瞅了瞅空荡荡的衣襟,暗道就凭如今这平坦坦的样子,只怕是永远也不会再长大了。   杨氏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就不明白了,明德不是不行,他能行的,只是你还一团的孩子气,他不好动你,若你再不主动,那边孩子生下来,明德可就真的归到那房去了。”   若不是从方衡那里听说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宝如还不能深切体会杨氏的焦灼,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称季明德是自己的儿子,二房就会绝后,丈夫的棺骨会被清除季氏祖坟,她死了以后无人埋葬。   宝如不禁可怜杨氏,也觉得自己该和季明德坦牌了,遂说道:“那我今晚试试!”   杨氏从后灶上一锅子的鸡汤里盛了一碗出来,递给宝如道:“将这个给他喝了,好补身子,他不行也得行!”   宝如见上面还飘着红红的枸杞,自己先吹开枸杞尝了一口,杨氏连忙捉住宝如的手:“这是给男人喝的,妇人们喝不得,你一定要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才行!”   宝如连忙笑:“媳妇明白!”不用说,杨氏必定跑了趟宝芝堂,这里面必定有大补的药材。   端着那碗汤回了房,季明德大约去了隔壁,还未回来。宝如拿起补子绣着,时不时望眼窗外,杨氏就在厨房屋檐下坐着,显然立等着她和季明德两个成事。   终于季明德匆匆去隔壁回来了,杨氏先就起身问道:“你大伯他如何了?”   季明德道:“我瞧他很好,精神很足!”分明就是在装病,鞋上还染着未干的泥砂,待他进门时,却趟在床上呻吟,一声比一声大。   想想也是天真,从未给过一口饭的孩子,丈着一点血脉亲情,到如今理直气壮的想要将他从二房夺回去,替他生孙子,替他做孝子,任他摆布。   杨氏放心了不少,推了儿子一把道:“快去,宝如等着你了!”   宝如就坐在窗边笑,趁着杨氏走的空儿,端着那碗鸡汤出门,准备要将它倒掉。   季明德见宝如端着碗汤,顺手就接了过来,低眉问道:“你熬的?”   宝如连忙摇头:“是娘,我还不会熬鸡汤。”   季明德恰口渴,端起汤碗便一饮而尽,笑的有些揶揄:“蒸鱼不掏肠肚,若叫你熬鸡汤,是不是要连毛一起熬?”   杨氏恰好瞧见儿子将汤一饮而尽,暗道今夜儿子媳妇必定能成事,遂夹了块鞋面在院门上喊道:“明德,娘今夜给瓦儿娘做个伴儿,陪她睡一夜去,你们俩自己关上门睡就好,不必给我留门。”   宝如连忙夺过碗,一瞧已是空的,伸手指便去掏季明德的喉咙:“不能喝,这汤里面放了不好的东西,快把它吐出来!”   季明德舔了舔唇,也咂过味儿来了,这里面放了草苁蓉和锁阳,全是补肾之物,看来杨氏果真跑了一回药铺,买好东西回来替他补身了。   他自认定力颇好,丢了碗道:“不过两味中药而已,无事,你先睡,我再练会儿字。”   宝如揩着自己的手指,见季明德笑的风轻云淡,以为果真如此,指着正房道:“娘不在,要不我去那屋睡?”   季明德本在润笔,停了停道:“好!”   这房子矮,他头几乎要顶到横梁,在那块青砖上临帖。宝如夹上自己的绣片本欲要走,默了片刻又坐下来,说道:“明德,我有个事儿欲要跟你说。”   “何事?”季明德头也不回,问道。   宝如道:“我听小衡哥哥说了,你是大房季白的儿子。”   “那又如何?”季明德仍在临贴。   宝如吸了口气道:“亲爹也敢杀,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季明德笔停了停,复又动了起来。   宝如又道:“我觉得娘怪可怜的,养你二十年,却是给别人养儿子,如今唯一的指望是我能赶紧给她生个孙子出来,可我又做不到。要不这样,咱们还是快快儿的合离,合离了你再找个年龄相当的妇人回来,替娘生个孙子出来,好不好?”   她本是低着头说的,说完抬头欲看季明德,却发现他屈半膝而跪,已在床边。他一口白牙笑露在外,声腔带颤:“怎么,你是想替娘生个孩子,还是想离开我?”   宝如叫他圈着,怕他笑,又怕他恼,强撑了一丝笑道:“我想离开你!”   季明德忽而捉住宝如握针的手,如捏毛毛虫一般一点点的揉捏,忽而抬眉:“然后嫁给你的小衡哥哥?”   宝如连忙摇头:“倒也不是,他不会娶我,这我知道。”   季明德心说瞧着她面憨,心倒还是清亮的,还知道方衡不会娶她。   “你怎知方衡不会娶你?”他故意问道。   宝如抽回手,两寸长的小细针儿在绷布上来来回回的穿梭,莞尔一笑道:“方伯伯是个开明大义的人,小衡哥哥也是个好孩子,可方家伯母是来自晋江的世族大家,晋江盛产茶,他家是晋江有名的茶商,与皇家都是沾亲规矩极严的,她若知道小衡哥哥要娶我,只怕拼死也会阻止我进门。   小衡哥哥性子太温,抗不过他娘,所以你瞧,虽他一个劲儿要我脱离你,却从来不敢给承诺,因为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能娶我入方家。”   季明德转身又去临贴了:“那你为何非得要与我合离,这样过着不好么?”   宝如道:“可是娘想要个孩子,而我……”   季明德手中的笔忽而掉入水碗之中,他僵在那里。他艰难转过身,宝如仍坐在床头,脱了绣鞋,两只软绵绵的小脚丫儿一并一翘,在空中轻轻荡着。   他一步步走过去,屈半膝跪在地上,闭了闭眼,虽自幼尝遍百药,熟知每一味药的药性药理,但草苁蓉的威力,却是头一回尝到。   她的脸看起来份外圆,甜甜笑着。   “唔……”宝如哼了一声。   他嗓音嘶哑,两眼通红,鼻息着两股灼热的烫热之气:“多简单的事,那咱们就给她生一个!”   宝如怕自己手中的针要戳到季明德,慌慌乱乱将它插到窗台上。   “明德……”   就像上一回,宝如发现他不会更进一步,只是紧紧箍着她的脑袋。   宝如不敢惊动这条缓缓游走的毒蛇,脑子里将所有能求的神佛菩萨都求了一遍,希望季明德能冷静下来。   “还要不要合离?”季明德笑的颇为诡异,越发叫宝如混身发抖。   她连忙摇头,柔软的身体随着脑袋一起摆动。   季明德一遍遍的跟自己说着: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   这小小的四合院,就算夜晚吹熄了灯,也不止他和她两个人。胡兰茵仿佛一抹幽灵一般,无时不刻不派着人在隔壁窥探。   王朝宣虽还沉迷于朝颜种子给他带来的那种奇幻快感而忘记了一切,但迟早会想起自己的正经差事,他若此刻要了她,目前微妙的平衡将打破,胡兰茵首先会疯狂,她会催促王朝宣明抢,宝如也会陷入惶恐之中。   事实上季明德比如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九个月。   在那已经消泯的九个月里,他和宝如在洞房夜就圆了房,而所有发生的事情,也与如今截然不同。   季明德轻手旋上宝如平坦的小腹,那地方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   他记得自己千辛万苦在临洮府找到她,她挺着鼓鼓的肚子,一手抚腰,一手教方衡该如何劈柴,乡村小院之中,他两生都未见她笑的那样欢畅过。   可最终那些恶人们还是找到了她,孩子胎死腹中,他最终也没求得她的原谅。   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那是来年的三月,跃关山而下,季明德马不停蹄,溯官道而上,过洛门镇,在文峰调拨马头,连着一日一夜,想要在死之前驰回宝如和季棠的身边。   “娘,什么人没有头啊?”苜荮田里正在捉蝴蝶的孩子忽而停下脚步,问那正在拿个小铲剜苜荮的妇人。   春风不渡的临洮府,苜荮才生了嫩芽。一冬不曾见过青意的妇人要弄点苜荮尝鲜,头也不抬:“什么人没有头,死人没有头。”   季明德伸手摸了把脖子,果真没有头。他昼夜星驰,奔回了临洮府,却没有把自己的头带回来。   扑通一声,无头的尸体跌落在那新土未干的坟上。   黄土包裹着蜷身的宝如,她怀里圈着盛着季棠尸骨的陶瓮。无头的季明德蜷身,圈上那颗黄土未干的新坟。   虽她厌弃,愤恨,不肯要他。他依旧执著的回到她身边,最终死在她的坟头上。   再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与她拜堂前的那个夜晚。这一回,季明德打算以季白祭刃,从秦州杀起,叫曾经一人一捧土,逼宝如入坟墓的那些恶人们,给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女儿季棠,陪葬。   他松开她的唇。过了许久,忽而说道:“永远都不许再提合离,咱们是夫妻,永远都是。也不许再那样亲昵的叫方衡,他是老几,凭什么你要叫他哥哥?”   不止方衡,还有王朝宣,她见了面也是叫哥哥。还有李少源,她也要称一声少源哥哥。   季明德不知道宝如在长安生活的那十四年中,究竟有多少哥哥。他觉得等将来到了长安,考场见面全是宝如的哥哥,自己得被活活气死。   宝如忍着他毒蛇般的挑衅,连连应道:“好,好,我全答应你!你快放我起来,好不好?”   就在宝如以为今夜必定躲不过时,他忽而起身,转身出了屋子:“你在这儿睡,我去正房睡吧。”   宝如咬牙躺了片刻,一会儿觉得季明德是个好人,君子的不能再君子,转念一想,他连亲爹都敢杀,又觉得他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实在是个恶人。   如此躺了许久,眼看将要睡着,忽而梁声一阵齿啃之声,至少三只老鼠同时出动,从梁上窜到了桌子上,相互吱吱乱叫着,小爪儿蹦蹦跃跃,也不知道在啃什么。   宝如哎哟一声,一把拉开门便往正房奔去。   她一把推门不开,冷静下来又觉得季明德比老鼠更可怕,转身欲折回耳房,便听屋子里季明德嘶声哑气问道:“为何不睡?”   宝如道:“老鼠!” 第22章 姨娘   过了许久季明德才打开门。他只穿件裤子月光洒在他光滑的皮肤上暗影一棱棱那是起浮鼓胀的肌肉。   他一直在急促的呼吸胸膛起伏隔着门槛愣了片刻忽而伸手一把将宝如捞起,转手却是轻轻放到正房炕上。抽过自己脱在炕沿上的衣服,糙砾砾满是砂茧的手在她软嫩嫩的颊侧略抚了抚。   最终季明德去睡耳房,将正房留给宝如睡了。   杨氏与瓦儿娘两个聊了一夜,聊季丁与瓦儿爹年青时候的事情。她们与丈夫一起生活的日子也不过一年多然后季丁与瓦儿爹,还有季白几个就一路西上贩药材去了。   但那一年多却是她们身为女人一生中仿佛花开般最幸福也最灿烂的一段儿。季丁相貌生的比季白还好人又温柔诚实,说起来杨氏就要哭。   瓦儿爹更加老实可靠疼妻子疼到了骨子里,成亲一年多夜夜给瓦儿娘洗脚。   俩个妇人说到最后聊高兴了杨氏自己的孙子还没影子了,却已经答应等将来宝如多生几个,就将其中一个记到瓦儿名下,替瓦儿传宗接代。   早晨,杨氏夹着鞋面兴冲冲回家,迎门便见儿子眉头微皱,抱着几本书,显然是要去书院了。   “宝如还未起来?”   宝如连忙推开窗子,笑道:“娘,我早起来了!”   杨氏一瞧这样子,就知道昨天又没成事,气的拍了儿子两把道:“那样好的鸡汤喝了,你还是不行?”   季明德两眼盛满无奈,盯着老娘看了许久,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   杨氏进厨房准备要做早饭,揭开锅子才发现昨夜炖的半锅鸡汤没了。她转身进正房,问宝如:“我的儿,娘昨夜炖的鸡汤了?”   宝如指着西边正在给新屋放梁的工人们道:“娘,我瞧这些山工们整日辛苦,索性把汤给他们喝了。”   杨氏怨又怨不得傻乎乎的宝如,坐了半晌,自拍大腿道:“我怎的这么命苦哟!”   今天山工们放梁放的格外快,放罢梁之后要定椽,定完椽便是铺草,盖瓦了。等到下午的时候,一间新屋子眼看落成,山工们简直像身后有老虎追着一样,转眼便跑了个一干二净,大约都是回家抱媳妇儿了。   傍晚的时候,隔壁的小丫头织儿笑嘻嘻进了院子,瞧着眼看立起来的新房,先夸赞了两句,然后说:“二少奶奶,我们小姐请您过去坐坐。”   宝如觉得当是季白在叫自己,当然,季白养了半个月,病也该好的差不多了。他送了房契和药酒,还没从她身上讨回本儿,这也该到讨本儿的时候了。   她跟着织儿到了隔壁,胡兰茵就在门上相迎。胡兰茵所有的衣服似乎都是掐着腰段儿做的,纤腰柔柔一握,两道溜肩,恰是仕人们最爱落笔的那种身段儿。   一见胡兰茵,宝如又自卑起来,暗道再过四年,我也就十九了,到那时候,会不会长出这样鼓的胸脯来。   接着,她的心思又滑到季明德身上,心说季明德与胡兰茵必是琴瑟和鸣如鱼得水的,有她在旁边,季明德暂时倒也不会打自己的主意,如此来说,她还得感谢胡兰茵。   叫她的果然是季白。溺水后休养了半个月,季白老了许多,皱纹忽而爬满脸,鬓间也暗隐着一根根的白发。他住在朱氏房中,屋子里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一个人在那儿喷云吐雾的抽水烟。   宝如深厌这股子烟草气息,坐了许久,也不说话,等季白自己坦牌。   季白笑道:“患难见真情,真正掉到水里头,我才知道宝如才是能救命的那个人。伯父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宝如,你说,你想要伯父拿什么谢你?”   宝如眼看着一屋子的丫头悄无声息儿的退了,莲姨娘却还坐在角落里替季白揉烟丝儿,显然季白还不敢明着动自己,遂一笑道:“上一回大伯曾说过,在监察御史季墨家见过同罗绮,当时匆忙没来得及问,她还好么?”   季白挑了挑眉道:“她很好!”   宝如扭着两只手,垂眉笑着:“但不知大伯是在那儿见的她,那季监察,竟也叫她出来见客么?”   季白眉峰又是一跳,暗道这小丫头一点也不傻。若果真是姬妾,一般人是不会让她出来见客的,尤其同罗绮那种,从花剌进贡来,又是皇帝亲自赏予臣下的妾,成为贬官家属之后偷跑出来,即便有人收留,也不敢叫她擅自见客。   季白又是一笑:“我与季墨情同兄弟,是通家之好,所以他倒不避讳这些。”   宝如仍扭着两只手,低着眉头,似乎很怕季白的样子:“她走的时候,右边颌角上烫了一大块的疤,一直好不了,也不知道如今可好了否?”   季白猜不透是那同罗绮的脸上果真有疤,还是这小丫头故意探虚实,想来想去押了一注:“有,印迹尚显”   宝如似乎大松一口气,抿着笑道:“大伯若是那一天果真将她接回秦州,记得叫媳妇一声,媳妇定然感激不尽!”   季白押不准这小丫头是上钩了,还是没上钩,还想多说两句,宝如连忙起身道:”   大伯,只怕明德要回来了,这件事儿咱们该天再聊,可否?”   既约下次,显然她是深信无疑了。   事实上从季白犹豫的那一刻,宝如已经知道他根本就没见过同罗绮了。因为同罗绮和她的体质都是,无论受了什么伤,皮肤都会很快恢复如初,身上根本不会留疤痕。   只是做为孩子一点乐观的心思,就算明知季白在骗自己,宝如总不是想找别的途径确定一下,看同罗绮是不是在季墨府上。   再有,就是季白此举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可以离开季明德的机会。   辞过季白出来,胡兰茵还等在院门上。她握过宝如的手道:“咱们姐妹,也好久没有聊过了,怎的,可是上一回到我家去,大家没有招待好你的缘故,叫你从不上我家的门。”   宝如连忙摇头:“那里,不过是最近盖房子,家里太忙了!”   胡兰茵忽而一声轻笑:“也是,明德偶尔来一次,总是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走。也忙的什么一样。”   宝如随即就听懂了胡兰茵的暗示,大概意思是这一个月虽然季明德住在二房,但该在大方施的雨露一点也没落下,不过是时间短了些。   她不知道昨天夜里季明德可有半夜偷偷到隔壁找过胡兰茵,直觉应当有,否则胡兰茵不会笑的比蜜还甜。   出大房那青砖贴了一溜水儿,黑漆光亮的大门,季明德就在门外等着。   他迎面便问:“你跑到他家去做什么?”   宝如笑道:“不过是看了眼大伯,再跟大嫂聊了会子,话说,你是不是该搬到隔壁和大嫂一起住了?”   季明德本攥着宝如的手,忽而止步看她,她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一双眸子随即瞟向一侧,显然巴不得他立刻就走的样子。   欲责责不得,欲吓唬两句,又怕果真吓怕了她,季明德笑了笑道:“也好,既你不肯要我,从明天开始,我搬到刘家当铺去住上一个月好了。”   季明德也不跟胡兰茵虚以尾蛇,虽从自已家出来,却直接借口作帐,搬进刘家当铺去了。   季白气的直吹胡子,偏偏又治不住季明德,只盼着初夜那一回就能种上肚子,因还未到一个月,也只能等。等够了一个月再诊脉,什么都没诊出来,越发气的季白头昏脑胀。   他直觉在胡府暗杀自己的那个人,不管早晚还会动手,但恶人也会有天真的时候,他想不到儿子会下杀手害自己,算来算去结了仇的人只有太监王定疆。   宁可千日作贼,不能千日防贼,季白恍如惊弓之鸟,此时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吃到嘴里,趁着季明德晚上不回二房的机会,准备把宝如给王定疆弄去。   等到十月叶子黄时,崭新的西屋便盖成了。   这夜趁着杨氏收拾新屋的空儿,宝如悄悄溜出家门,便见方衡躲在院门前的木槿花后头,一件牙白色的缎面袍子那样鲜艳却混然不知,作贼一样正在东张西望。   她亦作贼般瞧着左右无人,给方衡招了招手,领他到自家院子后面的背巷之中,才悄声问道:“小衡哥哥,你可是刚从监察大人府上回来的,可见着我姨娘不曾?” 第23章 幽兰操   方衡断然摇头:“没有我爹与季墨也是亲戚我将他家前后院都转遍了没有找到你姨娘。”   宝如一口银牙暗咬心道:看来季白果真是在诓我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趁着没人瞧见的时候在胡府狠狠敲他几棍子,敲进荷花池淹死的好。   这些日子来,她绞尽脑汁思索许久,还是替自己找到了一条能离开季明德,又能让王朝宣和季白都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路。   首先她将季白送给的她们赵家那所大宅的地契转给了方衡。方衡那五千两银子折成银票,便转给了宝如。所以宝如如今也算是个揣着五千两银票的小富婆。   赵宝松的腿已经好了黄氏和小青苗再加上她有那五千两银票全家再往西走一走到临洮府,或者甘凉二州置一份丰厚家业,日子从此就可以很平静的过下去了。   而方衡为了能叫宝如脱离季明德这些日子来虽一直在秦州但甚少公然露面,全力谋划,也是要替宝如办成此事,好叫宝如兄妹能金蝉脱壳,从此离开王定疆等人的监视和掌控。   既有了计划,宝如便着手要走了。   这天,杨氏将新落成的西屋打扫的干干净净,又指挥着几个工人安放好新置来的螺钿大床,挂上新的床帐,铺上大红茵帐,又替宝如摆好了妆台,这才是个正经的新房模样。   她掐日子算着儿子该要回家住了,望着一间新西屋感慨万千。暗道有这间新屋,就立等着抱孙子了。   白天季白送了信来,说同罗绮已经到自己手中,今夜就在秦州县衙西侧的朋来客栈,要宝如前去相见。   宝如给季明德写了封信,下面压着一张银票,不多不少整整五百两,也是她连着绣补子攒出来的。   她拎起自己一只薄薄的包袱,出门去给杨氏打招呼。   杨氏还在台阶上整药材,见宝如拎了个包袱出来,惊问道:“我的儿,眼看天黑,你这是要去那里?”   宝如笑道:“娘,嫁过来也有三个月了,我还没有回娘家住过了,今天晚上,我想回娘家宿一宿。等明儿明德搬回家,我再回来住,好不好?”   杨氏道:“难道是娘做的茶饭不好吃,叫你竟想回娘家去住?”   宝如连忙攀上杨氏的背,摇着她的肩膀道:“怎会,恰就是因为娘的茶饭太好了,好到叫我乐不思暑,一回回想转趟娘家,都舍不得走了。”   杨氏挣开手又去整那药材,埋头许久再抬头,见宝如还坐在台阶上望着自己笑,两只眼儿泪晶晶的,仿佛要哭的样子,连忙劝道:“娘不过嘴碎,又不是不准你回娘家,要去快去,明儿记得早些回来。”   宝如轻抬袖子,不着痕迹抹过眼泪,又伏在杨氏背上,柔声道:“娘,即便我们不在就你一个人,也千万记得不要在茶饭上马虎了自己,要好好吃饭,好不好?”   杨氏又将她挣开,拍净手道:“也罢,我送你出门呗,就这么叫你走了,心里竟有些不踏实!”   她亲自送着宝如出门,直目送她拐过街口才回家。刚一回院子,便见儿子还是那件深蓝布的直裰,负手在院子里站着,一脸阴沉。   不止他,他还带着几个自己从未谋过面的人,通身上下一股子的匪气。   他正在悄声跟那些匪里匪气的男子们吩咐着什么,七八个人围了一圈子,众人皆是频频点头。   杨氏吓了一跳,上前道:“明德,你怎么这个脸色,可是出什么事了?”   季明德手中恰是宝如离别时书的那封信,一笑道:“无事,这些是当铺的伙计们,恰好刘东家有件较急的差事要我们去办,我回来拿件衣服而已,您早些睡”   杨氏还欲多说两句,季明德已经带着人走了。   这厢宝如先到自已家,进门先给小青苗一只杨氏蒸的豆沙包子,捏了捏他的小面颊儿,随即问赵宝松:“哥哥,你们可准备好了不曾?”   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赵宝松虽腿脚还不甚灵便,却已经好很多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连夜赶几十里路应当没问题。”   黄氏看着好容易赁来的小院子,颇有些感慨:“好容易终于有个家了,这一扔,又得去逃难了。”   宝如连忙劝道:“嫂子,我手里有银子了,何况还有小衡哥哥帮咱们,临洮府离秦州又不远,沿洮河直上,顶多三百里路程,最多七八天咱们就走到了。那边的院子,是小衡哥哥替咱们买好的,一去就能住,我保证咱就再吃这一回苦,好不好?”   黄氏抹着眼泪,七零八碎的慢慢收拾着。   好容易等到月上梢头,十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宝如披着件长长的黑披风,一个人出门,眼看快到朋来客栈时,她却先拐个弯子,到州府东侧角门上,上前将一纸帖子交给门房,柔声道:“老伯,烦请个王朝宣传个话儿,就说他的宝如妹妹要见他!”   这门房瞧那缎面披风里柔柔滑出一只柔荑,尖尖一点小下巴儿,光凭一袭披风有寒风中摇曳的楚楚之态,便能推断里面裹着个小美人儿,接过信转身就跑,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王朝宣出来了。   据上一回胡府相见不过一月。王朝宣形销骨立,瘦的袍子都挂不住,原本就深垂的眼圈儿直接搭到颧骨上,瘦人畏寒,抖抖索索到门上,本以为是谁拿宝如作弄他,远远见宝如提着盏八角灯轻轻摘下帷帽,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鼻头翘圆的鼻子,并那盈盈秋水两只眼儿,翘唇一笑,圆圆两边脸颊儿,甜的恨不能叫人抱入怀中恨恨亲上两口才好。   他一个猴跃窜出门,摸着脑袋绕宝如转了一圈儿,连连叫道:“我的好妹妹,竟真的是你,哟,还背着小包袱儿,看来是想通要跟哥哥走了?”   宝如面露为难:“朝宣哥哥,我是绝计要跟你走的,可是如今却有件难事儿,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王朝宣道:“但说无妨,这秦州城如今是哥哥我的天下,什么事我摆不平?”   宝如凑前一步,眸儿斜垂,远扫一眼身后,踮起脚尖悄声在王朝宣耳边悄言两句。   王朝宣听罢还不能信,待宝如复又说了一遍,暗吞一口口水道:“就季白那个老不死的,他居然还敢……哥哥我守着你这么些年,也没敢生过那种心,只想着给妹妹你找个好人家,他个贼老不死的竟敢……?”   宝如瞧那门房在门内探头探脑,连连轻嘘着去拍王朝宣的背:“朝宣哥哥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只是那季白那厮欺人太甚,如今还卡着我姨娘,你说我该怎么办?”   王朝宣回身喝来门房,交待了两句,不一会儿便有几十府兵集结,簇拥着王朝宣与宝如,浩浩荡荡往不远处的朋来客栈而去。   朋来客栈二楼平日只供胡魁花天酒地的大客房内,季明德坐在外面吧嗒吧嗒抽着水烟,一层薄幕相隔,帘中隐隐一个身姿婉约的妇人,席地而坐,怀中一架古琴,正在慢慢调着琴弦。   音起,她弹的是《幽兰操》,幽怨,苍凉。   季白索性闭上眼睛,合着调子轻哼了起来。哼罢,吐了口长长的烟泡儿道:“同罗绮弹古琴,我只听过一回,就是这首幽兰操。同样的曲子,同样的声调,我从未听过比那更彻骨的寒凉,也未听过比那更悲壮的大气,也罢,收手呗,你这调子引不得鱼上钩,反而有可能吓退她!”   帘中妇人纤纤一双素手忽而绷直,琴声旋即生生止住。   外有人轻叩门,季白厉声问道:“谁人,何事?”   外面这人道:“季大老爷,方才一只老鼠从门缝里窜进去,奴才怕惊到您,进来赶一赶!”   季白气的直哼:“号称秦州第一大酒楼,竟连老鼠都能满客房窜,我看你们这朋来客栈是不想开下去了。”   一个小伙计溜了进来,细皮嫩面,半边脸不生着癞疮,点头哈腰,一只扫把拿上四处乱窜。季白气的将那水烟壶砸在桌上哐哐作响。那小伙计偏还嘴欠:“季大老爷,老鼠眼贼,也是瞧着您有财水,也要溜进来贴点您的财脉不是?”   他说着便挑了帘子,拿个棍子床沿桌下四处乱溜,从那妇人身边经过时也不曾抬眉多看一眼,果然床下一阵吱吱乱叫,显然老鼠又窜了。   这小伙计出了帐子,给季白深深一拜:“打扰您呐,季大老爷!”   季白挥手:“快走快走!”   这厢宝如和王朝宣进了客栈,那癞皮脸的小伙计就站在楼梯口,轻轻摇头。   宝如早知季白是在骗自己,但千分之一的希望,总想着自己救季白一命之后,他就算卖她,好歹也会寻到同罗绮,岂知这季白人面兽心,从头到尾假的不能再假,就是拿个假货骗自己。 第24章 出逃   宝如给那小伙计一个眼色拽上王朝宣的袍袖轻声道:“朝宣哥哥妹妹如今可只看你的呢!”   王朝宣顿觉腰杆粗了三倍拍拍胸脯道:“他季白吃着我干爹的用着我干爹的还敢谋算我干爹的人?放心哥哥今儿替你教训他!”   说着,将宝如护到身后,王朝宣一脚踏开门抽出佩剑乱闪:“好你个季白,光禄寺一年给你几十万两真金白银,你竟敢动我干爹的宝贝看我不杀了你!”   得到宝如之后季白也是要送给王朝宣,但他心里一点小私心觉得好歹宝如跟季明德一场儿子忌惮多不敢下嘴他倒生冷不忌也不怕吃坏肚子尝上一嘴同罗姑娘的滋味儿再送给王朝宣,路上王朝宣自己肯定也要用一用都是男人,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才未提前知会王朝宣。   而宝如所凑的也恰是这个巧宗儿,要来离间这一丘之貉。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季白毕竟才病过,腿脚不够利索,跳起来叫道:“王兄,这话是怎么说?”   王朝宣回头一看,宝如慢慢往后缩着,本来小甜瓜一样的小姑娘,哭的梨花带雨,越发怒火中升:“宝如是我干爹的人,你竟以同罗绮诱之,要在这酒楼行不轨之事,老子今儿非得将你戳死在这儿不可!”说着,剑直奔季白咽喉而去。   季白带的家丁也多,都在走廊上护卫着,一看里面打上了,自然也跟王朝宣所带的府兵怼到了一起。   季白一个俯腰,两腿直直下到地上又一个鲤鱼打挺将王朝宣横扫在地,扼住他咽喉道:“王兄,咱们有话好好说,我原也是想把赵宝如送给你,你这就把她带走,咱们不打了,好不好?”   他一双练家子的手,铁骨锁喉,锁的王朝宣险险一口气上不来,只听外面兵兵梆梆打成一团,二人同时爬起来,出门一瞧,那里还有宝如的影子。   这厢宝如随着那癞头脸小厮从后门溜出客栈,黑黑的后巷上一辆小马车,驾车的人一身黑衣,正是方衡。而那小伙计撕了脸上癞疮,却是方衡的小厮苦瓜儿。   他快跑两步跳上车辕,嗨了一声道:“罗姨娘的样貌儿,跟咱们赵姑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的进去只瞧一眼,便知是个假的,咱们季大伯这一家子实在没好人。   赵姑娘,往后咱们一起往临洮府,那边有大院子,够咱们一大家子住的,您就当在季家被狗咬了一口,往后跟着我们少爷好好过吧!”   方衡拍着他的脑袋道:“就你嘴欠!”   宝如捂唇笑着,攀在窗子上回首,暗夜中遥遥望着星火点点。季明德今夜是宿在当铺还是胡兰茵的院子里,她猜不准,但想必明天一早,他就会看到她留下的信,以及那五百两银子。   她在信里说,自己是自愿走的,五百两银子已经偿还,彼此各不相欠。还特意交待,等下回买妻的时候,一定记着挑一挑,找个屁股大的好生养,替二房传宗接代,多生几个胖小子养香火。   宝如说不清季明德若是读到那封信会怎么样,他并不是个爱财的人,只怕五百两银子不会叫他满意,定然以为是季白带走了她,要去找季白拼命。   所以她又额外注了一句,自己并非跟季白走,而且她行踪隐秘,无论季白还是王定疆,从今往后永远都找不到她。   累赘了又累赘,一夜夫妻百日恩,宝如写的时候还滴了两滴泪在毛边纸上,又噜嗦叮嘱了许多叫他夜里加衣,勿要练字到太晚的话,蝇头写小楷居然写满了一整张的毛边纸。   快马加鞭赶到城门口,苦瓜儿下马,到城门吏面前,掏出一封信道:“老哥,小的是王富贵的朋友,胡大小姐吩咐,出城抓个人,还请行个方便。”   胡兰茵的小厮三更半夜进出城门已成习惯,城门吏拆开信一瞧,果真是胡兰茵的印戳,连忙几步奔上城楼,叫道:“开城门,下吊桥!”   吊桥还未全下,方衡一马鞭抽过去,马车已经飞出城门,驶上吊桥,只得吊桥与对面的路面相合齿时,他已疾驰而过,带着宝如出城了。”   朋来客栈之中,季白和王朝宣二人大眼瞪小眼,本已入鞘的剑又都拨了出来。王朝宣气的大叫:“好你个季白,竟敢公然劫人,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   季白愣了许久,忽而抽剑指上王朝宣,咬牙切齿道:“王兄,人是你带来的,也是你带走的,关季某何事?”   王朝宣转而问府兵:“你们可曾看见赵姑娘,告诉我,是不是季白的人带走的?”   府兵们面面相觑,其实谁都没有发现那赵姑娘究竟是跟谁走的,但为了替王朝宣壮胆,皆拨刀指上季白道:“就是他,他的人把赵姑娘带走了,属下们亲眼瞧着的。”   王朝宣气的狠踹了那喊声最高的一个府兵的裤裆,骂道:“一群废物!”   季白的家丁们不比府兵全是软蛋,多少年走南闯北,突厥兵都能杀的,眼看季白处于下风,齐齐抽刀将王朝宣的人围住。季白上前,忽而一阵阴笑:“王兄,这里上下几十双眼睛,人人都瞧见是你的人把赵宝如带走了,其目的嘛,自然是为了能瞒过王公公,将赵宝如私纳为已有,不过你放心,赵宝如,季某会亲自送入长安,呈给王公公。   至于你么,脾气这么冲,京里的强龙想压地头蛇,到秦州也全然不知收敛,惹怒了秦州匪首方升平,是被方升平杀的,明白否?”   话音才落,剑光一寒,兴冲冲来替干爹要人的王朝宣,就这么死了。   赵宝松一家三口是赶日落之前出的城,已在陇东商埠重镇洛门歇了脚,洛门虽是个小镇,但却是商家,兵家经由长安,前往临洮、成纪,甘州等地的必经之地,人称旱码头,所以比之成纪等地,还要繁华。   赵宝松两口子也不敢睡,对灯提心吊胆的等着。直听外面有人敲门,才相视一笑:“真的来了!”   宝如带着股子寒风扑进门,寻到沉睡在床上的小青苗,抱住脸狠狠亲了一嘴,暗道好家伙,可算是跑出来了。   赵宝松与方衡两个聊着方才客栈的事,黄氏拉宝如进了隔壁一间屋子,伸手摸了一把被窝里的汤婆子热热的,又忙着替她兑水:“好好儿泡个澡,从明天开始,咱们就要赶路了,再想泡澡,只怕要等到陇西府的时候。”   这房子并无隔间,唯有一扇四开的屏风相隔,宝如冻的手脚俱麻,钻进热乎乎的水中,深深舒了口气:“嫂子,这一回,咱们一家才算是真正缓过来了!”   黄氏拿着丝瓜络子替宝如搓背,洒了几瓣香料在水中,顿时整间屋子里暖香氤氲。她揉着宝如细细两条胳膊儿,一掐不入骨,却叫人越生碾捏之心,她是个骨细肉匀的细骨架人儿。   再瞧那纤纤一点细腰,唯那一身比玉还要绵密,比脂还要细腻的好皮肉,真真是女人见了都爱摸两把,更何况天性里总带着兽性的男人们。   宝如天生一股少女体香,又甜又暖,天性娇憨可人,相貌又生的绝色,才会惹得京中少年神魂颠倒,偏还混然不自觉。   这样一个妙人儿,据说那季明德抱着睡了一个多月,却未碰过。黄氏经过人事,只凭一眼,便知季明德果真没动过她。   黄氏抑不住酸楚,暗道方衡逆母背父,抱着明年春闱名落孙山的风险呆在秦州,到如今连大太监王定疆都惹了,所贪图的,可不就是宝如这么个妙人儿么。   她两眼一红道:“咱们能有今天,得感谢你小衡哥哥,是他替你哥哥治的腿,又给的咱们银子,能叫咱们彻底脱离王定疆的魔爪。   宝如,那季明德再怎么好,也娶着两房夫人,方衡可是红口白牙答应过的,此生绝不再娶,就算你进不得他方家大门,他也只跟你一生一世做夫妻,你从此往后,就好好跟着他过呗!”   宝如苦笑着摇头:果然银子是好东西,几个月前黄氏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忽而一想,暗道不对啊,我是拿宅子换银子,与方衡可是公平交易,怎么到了嫂子这里,有成委身于人了。她转身道:“嫂子,只怕你有些误解,方衡可是拿了我银子才帮我的,一码是一码,我就算离开明德,也绝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他!”   黄氏了然一笑道:“行了吧你,一会儿好好跟小衡聊聊,嫂子替你们守着门!”   她起身即出,将个方衡放了进来。   宝如脱光了衣服,人还在澡缶里泡着,那知嫂子竟如此干脆,吓的大叫:“嫂子,嫂子!”   黄氏咯吱一声关上门,咣啷一声清响,是从外面回上了铁锁扣儿:“宝如,你跟小衡好好聊聊,嫂子就在隔壁,有事儿叫一声就成!”   宝如跪在水中,隔着屏风伸出一只手,要够那搭在床边的衣服,一够够不着,再伸手,便听方衡叫道:“宝如妹妹!”   宝如气的直拍水花:“方衡,落难路上占人便宜,难道这就是你京兆解元的城府?”   这屋子布置的很是豪华,拨步大床垂着红茵帐,妆台上摆着铜镜,并一瓶风干花儿,宣纸屏风隔在墙角,烛光跳跃,少女跪坐于缶中,优美的曲线隐隐,浮在水墨绘成的山水之间。   方衡转身拉门,黄氏已将门从外面回死。   宝如忽而侧身,再去够那搭在椅背上的衫子,腰肢伸直的刹那,方衡再叫一声:“宝如妹妹!”   他其实没想在逃行路上饥不择食的匆匆占有她,生怕她从屏风后面出来,自己定力不足要坏事。   宝如够不到衣服,想想愈发觉得心酸,拍着水花气哼哼说道:“方衡,咱们做的可是人货两讫的生意,才出秦州不过三个时辰,三更半夜的,我不信你果真敢过来,快给我滚出去!”   因烛在屏风里头,光只照着她,所以宝如灯下黑,看不到在外的方衡是个什么情形。   不过六尺远的距离,方衡细白的脸上冷汗珠子往外崩着,红唇骤失血色,双手高乍,双眸侧扫,盯着一柄长剑。   那柄长剑入肉三分,就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持剑的是季明德,目光比剑锋还冷,穿着易骑马的短装,修腰劲腿,长剑横指。   方衡不知道他一直藏匿于何处,只觉得鬓角一凉,悄无声息的,他的剑已经抵上他了。 第25章 劝说   “宝如!”方衡才张嘴剑随声入肉血似蚰蜒一般从他的鬓侧蜿蜒而下。   季明德对着别人的时候可没有对着宝如时那样宽和的笑他本玉面浓眉双目黑深,簇眉时双眸寒若冰冽,唇角一丝嘲讽笑意另一手提笔,在妆台上飞快的写,写好了展给方衡示意方衡问宝如。   方衡闭了闭眼刚欲转身,剑再入肉一分血顺着长剑而涌在剑柄处滴落。   “宝如季明德对你好吗?”方衡终于还是问了。   水声清冽而响是宝如在转身。她屈膝而抱屏风外可以看到她伸长了脖子,仰望半空:“好!”   这个好字带着无与伦比的伤感。   季明德面无表情,提笔速写成书再递给方衡。剑终于松了血在方衡鬓角渐渐凝结。   “那你为何要走?”方衡又问。   宝如深深叹了一气,良久不言。季明德终于收了剑,盯着面前的方衡,再书一纸:“是因为他家贫寒的缘故?”   宝如连忙否认:“再穷,难道能穷过我?”   她忽而觉得不对,又喝道:“三更半夜不睡觉,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给我出去!”   方衡如蒙大赦,转身要走,季明德长剑随即抵上他眉心,再书一纸,冷冷递给他。   方衡咬牙许久,颤声道:“宝如,咱们回去吧!”   宝如吓了一跳,惊道:“好不容易逃出来,再回去,苦功不就白费了么?”   “你走了,季明德会疯的!”方衡才不信季明德会疯,但若此刻不照着他的话说,那柄剑会疯的。   宝如想了许久,语气半幽怨半辛酸:“他又不止我一个妻子,走了我,还有胡兰茵陪着他了。”   这才是症节所在。方衡忍不住轻嗤一笑,正面迎上季明德的长剑,挑眉望着他。   季明德显然也有些意外,默得许久,提笔在纸上,沙沙书得两行,再递给方衡,示意他读给宝如听。   宝如觉得外面似乎不对劲了,但她做梦也想不到季明德会追来,反而觉得方衡在捣鬼,无可抓之物,将只丝瓜络子摔了出来,骂道:“方衡,你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方衡咬牙片刻,抵不过渐渐入肉的长剑,终于又说道:“若是没有胡兰茵,你是不是就肯回去了?”   宝如心说不对啊,一直支持我走的人不是方衡么,怎的这会儿他又忽然要劝我回去了。她道:“你少废话,赶紧走,明儿天一亮咱们好赶路。若你因为我今夜不肯顺从你而生气,不送我们往临洮府的话,索性此刻就走,我就不信我和一家四口离了你会活不下去!”   方衡转而看季明德。季明德忽而甩个剑花,甩剑插入门中,外面回上的铁门琏随即掉落,冷风扑进来,他示意方衡出去。方衡拨腿刚要走,便听宝如忽而出声,叫道:“小衡哥哥!”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季明德一个眼神。方衡问道:“何事。”   过的太久,缶中水已冷,宝如实则是坐在一缶冷水中。她埋头在膝上,问道:“少源哥哥他,真的娶尹玉卿了?”   离京快一年,宝如还是头一回主动问起李少源。   李少源的退婚书没有送来之前,即便日子过的再难,她总还有个李少源做寄托,咬牙暗忍,要等到他来接自己。待退婚书送至,一回寻死未成,又嫁给季明德,成了他□□,就不好再问了。   直到今夜,她与季明德一别两宽,没有婚姻约束,抑不住心里的好奇,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衡道:“你爷爷和你爹他们在去岭南的半途上遇难的事情传到京城时,我还曾去找过他,他说自己没有护全赵相,大概你会恨他,我还曾劝慰他,弹骇赵相是群臣率的头,他一个无职无谕的皇孙,那有能力干涉这等事。   后来就听说他与尹玉卿订婚了,我曾多次到荣亲王府,他拒不肯出来见面,打那之后,我就没见过他。”   宝如使劲捂着脸,想象尹玉卿十里红妆相铺陪,从齐国府前往荣亲王府的热闹场景。再有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红衣胜枫的李少源为新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长安依旧繁华,所有曾一起顽过的贵家姑娘们,想必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她一颗天真的心,曾一门心思爱着李少源,也相信他肯定会护全赵府一家人,可他非但没有护全她们一家,还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松手,任她坠入万丈深渊之中。   “少源哥哥穿吉服一定很好看!”宝如又道。   方衡轻轻叹息:“事实上成亲那日,少源据说骑马扭伤了腰,并未前往齐国府接亲,替他接亲的,是二公子少廷。”   宝如哦了一声,听方衡退出门,又关上门,起身刚要去够凳子上的衣服,只觉眼前一黑,灯已被风吹灭。   她随即裹上衣服。屋子里还有人,正在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宝如失声叫道:“方衡?”   来人不语。离的越来越近了,身上淡淡一股药香,是她非常熟息的味道。   “明德?”宝如双手按上来人的胸膛,是季明德,他常出入药店,身上常有一股药香。   季明德唔了一声,将宝如揽入怀中,拇指在她耳垂上轻碾着,嗓音低沉,仅凭笑声就叫宝如毛骨悚然:“我说过多少回,胡半茵只是大嫂。你这醋性倒大,不吵不闹,转眼奔出近百里路程。跟着方衡,这果真是要往临洮府去?”   他误以为她是因为吃胡兰茵的醋而走的。   宝如坐在床沿上,又捂上脸,实言道:“明德,不关胡兰茵的事。王朝宣来秦州一两个月不走是为了什么,季白又为何要送我地契,想必你也清楚。   你将来还要入长安,要考功名,我给你做妻子,并不合适。”   季明德淡淡唔了一声,揽过宝如道:“睡吧,既你已经出来了,又到了洛门镇,明日我陪你们逛逛水帘洞,咱就回家。”   他不由分说,拉着她钻进被窝,仍还轻揉着她的耳垂,忽而凑唇过来,在她耳边吻了一吻,重复道:“睡吧!”   宝如默了许久,偎上季明德的胸膛,手指轻轻勾画着:“明德,季白以为王朝宣带走了我,王朝宣以为季白私藏了我,两人打起来总要死一个,剩下那个,王定疆就能将他杀了,从此往后,世上再无赵宝如这个人。   给方衡的地契,是季白送我的,原是不义之财,但我救过他一命,用他五千两银子并不算亏。你的五百两,我也已经还给你了,就这一夜,明早起来咱们就各奔东西,好不好?”   她面似娇憨,心却透亮,不过翻手之间,便引得敌人两败俱伤,自己却金蝉脱壳,溜的悄无声息。   没有经过人事的小姑娘,习惯了身边这个健壮但隐忍克制的男人,知道他不会侵犯自己,大约他是她在这世间最信赖的人,所以无所介备。   季明德再唔一声,见宝如停了手,下意识捉过她的手轻轻旋着。   “是因为李少源的缘故?”惯常的,他喉咙仿佛紧绷的琴弦般颤动,声音悦耳温和:“既他已退了婚,就与你无干了。我要入长安,你也得陪着我一起去,若将来中了进士,我放京官,你就陪我住在京城,放外官,你就陪我一起赴外地,咱们是夫妻,无论我走到那里,你都得陪着我。”   宝如觉得以季明德的为人,不该天真的,但他这段话说的也太天真了,慢说全国多少举子,能有几个中进士的不说,中了进士,也不一定都能放官,更多的是给个散班朝奉,在各县衙熬日子罢了。   最重要的,其实还是她。同罗绮母族花剌在二十年前被突厥征服,如今归在突厥,而突厥与大魏又是世代交恶的死仇,所以如今大魏国中,除了同罗绮,大约唯有她与同罗姑娘沾些干系。   没了做丞相的祖父,又没了做亲王世子的未婚夫,宝如手里还有朝中那些当权者们最重要的把柄,他不会一次罢休,以同罗女子为噱头,要逼她到山穷水尽。   她像只绵乎乎的小兔子一般。   他的手掌粗砾摩梭,宝如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明德,我是真的怕要拖累你!”   季明德一直在笑,他道:“拖累不拖累的,你说了不算。我知道你们同罗族的姑娘遭人惦记,也知道王定疆想拿你讨好安西都督尹继业,但你得相信我,既我敢娶你,就有办法叫那些长着狼牙的禽兽们退避三舍,束手无策。”   宝如想了想,嫁给季明德这三个月,牛鬼蛇神来了一堆,但无论季白还是王朝宣,确实没有使过强硬手段,而王朝宣那种行动就要带百八十禁军侍卫的人,更是一人不带,在秦州缠绵一个多月,却从未找过她,这些,只怕都是季明德的手段。   王定疆是别有用心,但季明德却是实打实的,垂涎于传说中的同罗姑娘,觉得自己背靠秦州八县的土匪,能从王定疆手里夺下她这个烫手山芋。   不是狼窝就是虎口,宝如听着季明德一声寒比一声的笑,讪讪的笑着,骨缝里都是一股子的渗寒。 第26章 别院   季明德往外挪了挪急喘片刻说道:“宝如我是你的丈夫你得信我。明日逛上一回水帘洞拜拜菩萨赶夜必须回家这没得商量。”   宝如缩身向里,扯走所有被子,闷声道:“若是我不肯了?”   “那就即刻洞房!”季明德少有的粗声吓的宝如猛然一缩。   季家大宅中。   虽未沾血,季白还是仔仔细细清理自己的手,并吩咐手下得力家丁该如何掩饰王朝宣之死以及如何与知府胡魁达成一致。毕竟人是在胡魁的地盘上死的,带的还是府兵胡魁又与季白是两亲家虽未杀人胡魁的手也不能干净必须得替季白善后。   朱氏来了一张毫无血色,肿胀到变形的脸袖外两只手虚蓬蓬好似馒头一般。   季白扶她坐在圈椅上,满是茧子的粗手从朱氏颊侧滑过笑声阴寒仿佛来自地狱:“朱氏,还记不记得咱们当年初见时的情景?你戴着面纱,两只眼睛美的,就像两块宝石一样。”   朱氏仿佛被老虎舔过,吓的上下嘴皮直哆嗦:“老爷,当年的事我都忘了,你又何必再提?”   季白摩梭着水烟壶,忽而重重砸在桌上,厉声问道:“你可记得当年我为何要收容你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   朱氏连忙点头:“记得,我全记得。”   季白遇到朱氏的时候,刚好二十三岁,是个年青,俊俏的小伙子。而朱氏是个怀着五月胎孕,不知从何处逃出来,叫土匪围劫的孕妇。   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或者相逢路上一段搭救之恩,但季白的心思与旁人不同。他打小在外贩药材,十三岁上开荤,御女无数,整整十年没有种出一颗苗子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秦州人自古以来的规矩,无子而死为绝户,入不得祖坟,受不得香火,还要被仇家从坟里头扯出来鞭尸。   季白惹仇太多,将大肚子的朱氏当成奇货可居带回家,本是想留在房中做个引,等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她和孩子过继到无子而亡的弟弟季丁一房,好给季丁传个香火。   谁知朱氏一下生了个双胞胎,一样可爱的容样儿,季老太太看见之后,爱不撒手,正好一家一个,季白也就顺势将朱氏留了下来,放在秦州家中做太太。   这,恰就是当年俩人成亲前一段只有彼此知晓的往事。   季白焦燥不堪,又点上水烟壶吞云吐雾起来,忽而又是一声怪笑:“这些年我一直逼问你,究竟明义和明德两个孩子是谁的种,你牙关紧咬,从来不肯直言。直到今天,我觉得我猜出来了!”   朱氏脸比宣纸还白,眸中满是恐惧,忽而跪地便嚎:“老爷,我早说过,两个孩子的父亲早死了,世上再没那么个人,他们都是你的孩子,你就饶了我,别再提这事儿了好不好?”   季白重砸水烟壶,劈腿揪上朱氏的衣衽,指着她的鼻子道:“你个老虔婆,看似软的面团一样,一肚子鬼心肠。明德和明义实际上是赵放的儿子对不对?当年我积压了上百斤的虫草销不出去,是你说在长安为官的赵放最喜帮助同乡,叫我去求他,我才能借此翻的身。   若不是你曾为赵放的姬妾,何以知道他喜爱帮助同乡,嗯?”   朱氏连连摇头,指着自己的唇辩解道:“老爷您说,赵放三朝元老,家中姬妾都是美艳无双,怎会看上我这么个天生兔唇的妇人?”   “放屁!”季白吼道:“必是。说不定你当年就是蒙着面,用一双眼睛迷惑的赵放了?也正是因此,明德才一次次阴我,还能忍住不碰宝如,否则同罗族的姑娘,连季墨那等正人君子,一夜要同罗绮五回,我就不信季明德他是圣人。”   理论上来说血亲的儿子,一次次阴他,若不为早知他不是亲爹,怎么可能干的出来?   季白越想越气,狠狠揉着烟丝,咬牙切齿道:“季明德路子野着了,秦州八县的土匪,人人称他叫大哥,王定疆先后派了五拨人来,都是叫他闷声儿给弄死在关山里头的。   现在倒好,屎尿盆子全栽到了我头上,你生的好儿子,那不是人,那就是条毒蛇!”   朱氏忽而扬手,两眼望着漆黑的顶梁道:“老爷,我拿明德的性命发誓,我的跟明德什么都没说过。他是你的儿子,要给你养老送终,求求你,父子之间彼此退一步吧。”   季白深吸一口气,吐出两道白烟,闭上了眼睛。   被季白称为毒蛇的季明德,在宝如梦里也是条毒蛇。   天还未亮,院子里挂拉挂拉,是有人有拿扫把清扫院子。宝如迷迷糊糊往板壁上蹭着,季明德也紧紧贴在她身后。……然后,窝里。   “能像胡兰茵一样大?”宝如忽而一句神来之问,倒是逼退了季明德。   他翻身坐起来,闭眼片刻,再笑一声:“胡兰茵有多大,究竟我又不曾看过,她不过咱们的大嫂而已,顶多应付两句,你为何总要纠结于她了?”   宝如扯过锦被将自己捂的严严实实,暗道胡兰茵恨不能倡的满秦州人尽皆知他与自己圆了房,季明德一口白牙倒是咬的死紧,再不会承认。   不过他这个人的好处便在于此,若在外人看来,昨夜她跟方衡就等于是私奔了,他倒好,一句话也不说,搂着一觉睡到天明,仍是温温的脸色。   听外面人声渐多,宝如也不敢再耽,匆匆起床出到院子里。青砖青瓦的小小四合院儿,方衡满脸灰败,一双秀眉紧簇,鬓角还贴着一片可笑的狗皮膏药,与赵宝松二人负手站在主屋的屋檐下。   黄氏一见宝如出来便奔了过来,揽过她道:“千躲万藏的,谁知季明德还是追来了。宝如,咱好容易出来了,你求求季明德,我瞧他虽不对付别人,倒还不敢惹你,你再多说两句好话,让他放了咱们,好不好?”   宝如想起那句即刻洞房,早吓的腿麻脚软,连连摇头道:“嫂子,咱先不要惹他,等出了这洛门镇,半道上再寻机会脱身,好不好?”   俩人正嘀咕着,季明德还是昨天那身短打,自院外走了进来,笑的春风日和,抱拳道:“大哥大嫂,你们也是赶得巧,出来游玩竟投奔在我义父别院之中。咱们这就过去,见见我义父,如何?”   赵宝松昨夜先是因为黄氏放了方衡进宝如的屋子而大怒,责了黄氏一场,但因为出逃之事全是方衡一人操持,况且相比于季明德,他也觉得方衡更合适宝如,哭了两声也就罢了。   谁知眼看四更,方衡满脸血冲了进来,他才知季明德半路赶来,鸠占鹊巢,把方衡给打出来了。   清清早听见妹妹在隔壁哭,赵宝松不知季明德这斯文败类怎么折腾她,几番欲要冲进屋去,又怕撞见了要伤妹妹的脸面,才忍到现在。见面就骂:“季明德,原本就是五百两银子的事儿,宝如在你家住了三个月,我也不计较了,银子都已还了你,我们如今要走,你若敢拦,咱们就当面较量一场,如何?”   青光天色,季明德的脸上蒙着一层青玉白,仍在笑,但脸绷的有些紧,目中寒气渐盛,忽而袖拳轻咳,院外立刻涌进来七八个与他同样穿短打的汉子,一个上前问道:“大哥,这人还要用请的么?要不兄弟们替你绑过去?”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示意这些混身匪气的人不要再言,上前道:“大哥,请!”   若说赵宝松这个人,身为宰官之后,父亲还曾是督察使,按理来说自幼受家庭熏陶,理该有一番大作为的。但事实上他天性软弱,用祖父赵放的话来说,其心胸才智,全然不及妹妹宝如十分之一。   所以赵放临行前给赵宝松的安排便是,无论如何,一定要保赵家血脉不断。概因除此,他也没有别的能力。   季明德先武再文,赵宝松方才强撑的那股子勇气顿消,众目睽睽之下,忍气吞声率先出了门。   宝如抱着小青苗抬眉远眺。这洛门镇离秦州城不过百十里路程,气候温润,景色别致,远远一面石崖,应当就是季明德所说的水帘洞。   小院一座连着一座,尽头是一座顶阔气的大宅院,三门洞,里面两进,迎门还有绘着迎客松的照壁,虽质朴,但疏朗大气,显然季明德这义父,家底应当不输于亲爹季白。   进了院子,迎门的大厅四门八窗齐开,两排短打负手的汉子劈着腿,一直排到厅屋大门上。见季明德进门,人人躬腰,都要称一声大哥。 第27章 调虎离山   宝如一瞧这些就是土匪暗道方衡提前一个月打算竟是钻进了土匪窝子里可见季明德早就知道她悄悄筹划要跑一事表面上却丝毫也不露出来这人城府之深实在叫人胆寒。   忽而台阶上一声嚎赵宝松叫道:“方升平?竟是你?你……”   宝如抬头,那在厅屋里劈腿而坐,正在喝茶的男人五十上下,精瘦,谢了顶脑后挽个小小的髻子同样穿着黑面布鞋,短打绑腿瞧着耷眉睡眼抬眉便是两道精光统领着秦州八县的土匪不是方升平是谁。   不期季明德的干爹竟是这方升平那就难怪他能使得动土匪了。宝如将青苗递给黄氏,上前揽住赵宝松道:“哥哥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们已经进了匪窝就低个头只求今儿能全囫囵的出去,好不好?”   赵宝松气的混身直抖,指着方升平的鼻子咬牙骂道:“老土匪,你已清光我的家财,我本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为匪所掳,也只能恨朝廷奸佞当道,官衙黑暗,才致你这种流匪从出山林。罢,我赵宝松交不得你这类朋友,就此别过!”   方升平笑嘻嘻站起来,摇着只紫砂茶壶道:“赵兄且慢,莫急莫急。说起你父亲赵秉义,我们也是老交情。咱们先吃饭,边吃边聊,好不好?”   趁着这个当口,季明德恭恭敬敬三揖首,撩起袍帘跪地,深深磕头,叫了声爹。比给季白行礼的时候正式多了,显然这个爹在他心目中,地位比亲爹更高。   此地人早餐惯吃面,一人一大海碗,是黄花菜、豆腐粒儿,肉臊子并木耳鸡蛋熬成的臊子打底,那碗比黄氏寻常洗菜的盆子还大。   方升平坐在上首,季明德铁腕箍着赵宝松,将他压在了侧首。讲起当日勒索一事,方升平招手叫季明德呈上一纸书信来,递给赵宝松过目。   他道:“咱们这类匪,朝廷放着不剿,自然就要为朝廷办事。你们兄妹的货,那是朝中有人盯上,传话给我讹的。   至于赵兄你,有人传话要你死,我虽冻你一夜,好歹替你留了条命,兄弟们出来混,都要找口饭吃,还望赵兄海涵。毕竟要是落在别人手里,你早死过八百回了。”   青苗正在宝如怀里卖力的捞面吃,宝如放下孩子,上前周周正正一拜道:“方先生,既明德叫您一声义父,而我是明德的妻子,论理也该叫您一声义父。媳妇斗胆问一声,那要我哥哥命的,可是王定疆王公公?”   方升平道:“是!”   宝如总算明白了。回秦州的归乡之途,本就是个死局。王定疆或许碍于李少源的面子而不敢明动手。转而传句话给方升平,借刀杀人,再容易不过。   好在方升平当时未掳光家财,她和赵宝松才能一直苟延残喘,最后李少源退婚,若不是季明德前后脚儿的娶,此时的她也早叫王朝宣带走了。   她偷眼去瞧季明德,他就在方升平身后恭恭敬敬的站着,锋眉,眼略深,笑起来深深两个酒窝,面容与李少源相似,但李少源太过清冷,他更多一份凡俗人间的烟火气,温和俊朗,忽而抬眉对上她的眼睛,眸子亮晶晶恰是晨起时一般含着两股贪婪。   宝如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忽而忆及回秦州的半道上,路过关山道时拜土地庙,那月光下站于半山崖两只眼睛发绿光的狼。   季明德实则也是头狼,既方升平是他的干爹,那么关山中那场杀戮,以及后来的绑票,他肯定都有参于,否则怎么能寻到那么好一个巧宗儿,就把她给娶了呢?   从被杀光所有仆从,到大雪封山里逃出关山,再到卖家宅,搬进那肮脏阴暗的小房子,她被剥夺去随身所有的一切,他也参于了那场掠夺,如今更是截断了她唯一的退路。   两行土匪浩浩荡荡,千呼后拥,要陪宝如一家去水帘洞敬香。   位于洛门镇的水帘洞石窟,上接炳灵寺,下承洛阳龙门石窟,都属于秦汉佛教东行路上的遗迹,因洞外总有雨帘潺潺似帘幕而得名。   洞中或塑或绘,千佛鼎立,皆是魏晋遗迹。小青苗出门时还抱了几只面果儿,沿途一直在闷闷的吃。宝如先与黄氏一路行着,黄氏止不住掩面哭道:“那王定疆是誓要将咱们一家人赶尽杀绝的,此时不悄悄儿的跑了隐姓埋名起来,好养大我的苗儿。再回秦州,只怕咱们一家人全要完蛋,宝如,你再去求求季明德,求他放咱们一条生路吧!”   宝如将青苗递给黄氏,落后两步,与季明德并肩,他的手自然挽了过来,轻搓宝如未曾沾过阳春水的,娇嫩嫩的掌心,轻轻摩梭,倒叫宝如想起早晨他趴在身前那轻轻的啃噬,两腿莫名发软发酸。   “王朝宣死了!”季明德淡淡说道,仿佛那不过一只苍蝇一般,语气中略带嫌恶。   宝如道:“季白杀的?”   季明德轻笑:“唔!”   宝如道:“明德,你未曾入过长安,不知道王定疆的爪牙势力有多大。王朝宣不过一条狗,死了他,王定疆还有千千万万的干儿子,比他更狠更有手段,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不要回秦州。”   季明德似乎心情格外好,颊侧那酒窝就一直没消过。   他见小青苗的面果儿吃完了,从怀里掏出个红艳艳的大苹果来,递给正在黄氏怀里远远伸着手的小青苗,语气和蔼:“来一个杀一个,刀老了再磨就是,刃卷边了换一把,我们秦州八县多少弟兄,难道不比王定疆的干儿子多?”   “可还有王定疆了,那可是辽东都督,如今白太后与小皇帝最亲信的大太监,明德,你斗不过他的。”宝如连忙搬了王定疆出来,要将拿那盘踞长安的长龙,来压这秦州小地头蛇一军。   季明德笑着摇头:“再大的太监,脖子也是肉长的,我自信能卸掉他的脑袋。若果真有我护不了你的那一天,不必你逃,我也会替你安排好退路,走吧,拈香要紧!”   秦州八县的解元是土匪头子,难怪他能笑的这么开心。黄氏频频回头,宝如怏怏摇头,一家子人名为游玩,前护后拥全是黑脸的汉子,颤颤兢兢生怕惹恼了这些土匪要突然发火,那还有玩的兴致。   菩萨慈眉,土匪凶悍,俏比菩萨的小媳妇儿叫季明德握着一只手,各处敬过香出水帘洞时,匪首方升平亲自骑马相送,一直送到秦州地界儿上,才与季明德分别,转而策马,据说是往鸡公山劫土蕃人的道儿去了。   回到家时,杨氏正在清扫院子,瞧见宝如一件立领儿的褙子,衬着小脸圆圆,笑的甜瓜儿一样走了进来,儿子高挺如松,面白身修,真真儿一对壁人。   她笑道:“逛回来啦,水帘洞如何,香火可还旺否?”   宝如一听便知季明德在她跟前撒了谎,连忙说道:“旺的,很旺。”   杨氏虽整日埋头弄药材,却无一日不在操心季白何日开口,要从季氏族中把儿子夺走,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如今顶天立地的高,无处藏掖,虽一颗心向着她,但总敌不过血统,季白只要拿出祖谱来,他就得喊季白做爹。   杨氏做了最坏的打算,便是儿子走,媳妇和孙子留下,所以她如今唯一缺的,就是一个孙子了。   她拍打着手道:“今儿包的萝卜馅儿饺子,我去给你们煮来吃!”   宝如也喜吃萝卜馅儿的饺子,剁绒的萝卜干儿和着五花肉,又香又有嚼头。蒜醋蘸汁儿,季明德换件衣服洗把脸的功夫,她已经连着吃了五六个。杨氏自己并不吃,招手道:“明德也来吃,快吃快吃!”   季明德拈起一只咬开,淡淡一股药味儿与花椒八角的味儿搀杂在一起,若不刻意嗅是闻不出来的,这一回杨氏够猛,里面加了淫羊藿、狗脊,锁阳,皆是大补的东西。   秦州有谚云:惹谁都别惹卖药的,因为神不知鬼不觉儿的,他就能弄死你。   季家世代经营药材,熟通各类生僻药材药性,季明德就曾用朝颜种子放翻过王朝宣。但老娘的主意打到他身上,这是打定主意不将他补炸不放手了。   季明德想阻止宝如的时候,宝如一盘子已经下肚了。他搁了筷子道:“我到隔壁看一眼,饺子等回来再吃。”   杨氏连忙另扣一碗饺子,要等季明德回来之后再吃。   宝如还在埋头吃饺子,听季明德说要去隔壁,低眉噗嗤一声笑,暗道这厮又要到隔壁去做宝贝了。   这厢季明德到了隔壁,季白去了州府,并不在家。胡兰茵与朱氏两个正在用饭,满满一桌子的菜,见他来了,站的坐的妇人们同时站起来,像是迎接从战场上凯旋的大将军一般,将他迎坐到了主位上。   胡兰茵盛了满满一窝汤过来,笑道:“想必饿坏了吧,快喝碗人参虫草汤打底,咱们再慢慢吃饭!”   季明德接过汤一饮而尽,满桌子的菜,扣辽参,炖乌鸡,燕窝,鱼胶,全是秦州难见的稀罕菜式,也是于妇人们滋阴养生的补品。   胡兰茵一人敛着半个秦州的财产,一年光凭替人做讼师,挣的银子比他爹刮来的地皮还多,吃食自然无一不精。   季明德拣了几筷子无处下嘴,拍了筷子,语气颇不耐烦,起身已是要走的样子:“有没有给人吃的东西?”   胡兰茵吓了一大跳,朱氏连忙吩咐织儿:“快,快到厨下炒几个咱们秦州本土的小炒回来,给明德下饭吃!”   婆媳两个盯着好容易肯回来住一夜的季明德,目放绿光,眼睛像狼一样。胡兰茵拈了一筷子乌鸡放到季明德碗里,说道:“那王朝宣吃多了朝颜种子,一命呜呼了,父亲与我爹两个商量,只怕是要把尸体送回长安城,给我干爷爷过目。他们想叫你押送尸体,正好你也去拜拜咱们干爷爷,好不好?”   这是想调虎离山,把他调出秦州城,再想办法把宝如神不知鬼不觉的弄走。   季明德轻轻推开碗,道:“春闱只剩半年,我要温课,没功夫。” 第28章 吃醋   朱氏也不想季明德入长安毕竟大儿子季明义就死在入长安给皇家贡御药然后回秦州的路上。   她道:“明德说的对人既是在你们胡府死的就该你们胡府的人去。咱们明德眼看要考春闱还是静静在家温课的好。   至于那王定疆小人一个,不过丈着太后的宠信耀武扬威,终归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阉人。明德正经要入仕途的人与科举出来的官员多结交才是正经,那等阉人,还是少见的好。”   胡兰茵略变了变脸因为那个阉人是她娘的干爹她的干爷爷。   朱氏话出了口才想起来自己是戳到儿媳妇的短处了,连忙说道:“既吃罢了就先回房去我这里不必你立规矩。一会儿我保准把明德给你送来好不好?”   胡兰茵起身一笑在季明德能杀死人的目光中当着一屋子仆妇的面双手按上季明德的肩膀轻轻揉捏:“一会儿记得来一趟,关于宝如妹妹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了。”   季明德忽而挑眉,唇角斜抽着笑只有一边酒窝儿大男孩一般顽皮的俊朗,伸指在胡兰茵的手上轻弹了弹,胡兰茵仿佛触了电一般随即缩手,转身走了。   他瞧着是在顽,那一弹却将胡兰茵一只手背弹肿起个大包。   就着两样小炒吃罢饭,季明德接过织儿递来的热帕子细细揩过手面,起身道:“也罢,我该回去了,大伯娘你早些休息!”   朱氏一个眼色使退下人,拄着根拐亲自起身,将所有门窗全合上,拉着季明德进了自已卧室,握着他的手劝道:“我的儿,娘虽未婚先孕入的季家,但你和明义确实都是季白的儿子。若你从何处听说过什么赵放是你爹之类的话,千万不能信,明白否?”   季明德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听这种荒唐话。他道:“伯娘莫非得了癔症,我这辈子,从未听过这种话。”   朱氏连连点头:“没听过就好。我听你爹说你为了宝如,一次次的阴他。我劝劝他,也劝劝你,你们各退一步,父子好好相处,不要再彼此仇恨了好不好?”   季明德又是一笑,这亲娘叫季白蒙骗,无比可怜。   他默了片刻,忽而说道:“大伯娘,季白是连儿子都能杀的人,我不知该如何好好与他相处。”   朱氏吓的失声大叫:“什么?什么叫他连亲儿子都敢杀?”   季明德站了片刻,终于不是忍不住说道:“明义大哥压根儿不是失脚落的水,他是在入宫贡药的时候,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叫王定疆和季白合伙杀在关山林海里头的。”   朱氏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忽而仰天一声嘶嚎:“果真?”   季明德点头:“果真!否则一注就能挣几十万两银子,王定疆怎么会放给季白去做?”   朱氏抽噎个不停,一下又一下,险险要断气,季明德连忙替她掐人中,又给她嗅青盐,喂水打扇子,好容易将朱氏救过来,拍着背劝道:“你也不必太伤心,季白那人我必须要杀,今儿这话,千万不要露给任何人听,明白否?”   朱氏在儿子的安抚下总算缓了过来,抽抽噎噎点头,想起自己那身高八尺的大儿子,永远一张笑脸,回家就要抱着她揽着她,十七八的后生还天天往她怀里钻。   去外面做趟生意回来,故意不告诉她准确的回程日期,三更半夜轻敲她的房门,她问一声是谁,他就会在外面说:娘,我爱你!   那样乖巧,向上,聪明又可爱的儿子,竟是叫季白那个黑心肝杀死的。朱氏再嚎一声,心口绞痛仿佛压了千斤,若有白刃,恨不能此刻就将季白捅死。   等她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走了。   新西屋已经可以住人了,分里外两间,窗子开的格外大,新的拨步大床十分结实,足足六尺宽。杨氏还特意给她塞了个汤婆子在里头,洗完澡冻的冰凉的两只小脚丫挨到那发烫的铜汤婆,舒服的宝如皱起眉头,吸着气儿呀呀直叫。   杨氏这婆婆当的比普通人家的老妈子还尽心,粗黑两只手儿拈着只白瓷瓶子,从里头滴出两滴油来,拉过宝如的手,便褪了她的衣服,从锁骨开始,轻轻替她按压。   宝如闻到一股馥郁之香,叫道:“娘,这是牡丹油!”   杨氏黝黑的脸上一双慈目,轻轻替宝如推拿:“娘在城外五里铺有处牡丹院子,年年能收十斤精油,精油价贵,一年能有十两银子的收入,原本娘都将它卖了。往后咱们全留着,娘只给你一人用,好不好?”   从花瓣中提取调牡丹精油,是杨氏的独门秘方。这牡丹精油能润肤美颜,延缓衰老,是精油中的秘品。   她的手常年炮制药材,比季明德的还粗,擦的宝如皮肉疼,她连忙接过那不起眼的瓷瓶,自己倒了些在手上轻轻替自己揉按:“娘,您快去睡,这活儿还是我自己来吧!”   杨氏掐了把儿媳妇细嫩嫩的细胳膊,胳膊本就细,捏之不入骨,软绵绵全是细肉。精油滋润过更觉绵滑,暗道今夜儿子再不动心,他就是个圣人了。   她一笑道:“也罢,你早些睡,娘就不闹你了!”   宝如躺在床上阖眼,暗道季明德今夜只怕是不会回来了,我必得要在这宽宽的床上展展的睡上一觉。   经过昨夜仓惶的逃亡,又今天被一众土匪逼着逛了回水帘洞,宝如又困又累,大约累皮了,居然睡不着,满身又热又热。一颗心儿怦怦直跳,两鬓不停突突,管都管不住自己。   不一会儿院门咯吱一响,再一声清咳,是季明德回来了。   他脚步沉沉,当是进了厨房后那耳房,不一会儿出来,气急败坏问道:“娘,我的床了?”   杨氏哦了一声:“拆成板子生火了,怎的,西屋那崭新的大床睡不下个你?”   宝如听着脚步声已至,不及穿衣,连忙钻进了被窝里。也是奇怪,她一颗心又怦怦跳了起来。   季明德在院中站了片刻,终于撩帘子进来了。   宝如刚抹完精油,满室馥郁浓香,讪讪儿的笑着,圆眼睛圆鼻子圆脸,一张小脸无处不甜的小丫头,裹在被窝里,微微隆起的鸳鸯戏水面儿锦被,勾勒出她瘦而修长的身形。   季明德觉得牡丹香气浓而霸冽,全然不如宝如身上那股少女香气更好闻,但这种直白的香气太过浓烈,他此刻两鬓突突,那还需要吃加料的饺子?   “怎么还不休息!”季明德解了外衫,往墙上挂着。   宝如忽而一声叹,趴起来问道:“明德,你在隔壁这么久,是跟胡姐姐聊天儿么?”在床上聊天儿。   不叫大嫂叫姐姐的时候,宝如是自发把胡兰茵归在季明德另一房妻室的位置上的。   这小丫头会吃醋了。   季明德道:“不曾,大伯娘身子有些不好,我照料了片刻,并未见过大嫂。”见了也要说不曾见过。   宝如见季明德眼睛往下扫着,自己低头看了一眼,被子似乎没有遮严实,她连忙揶着被角。   季明德铺开宣纸,蘸墨,显然是要练字了,灯下唯笔挺的背影,灯照过来,那只不时而动的手,影子恰就在她脸的位置。   他常在青砖上练字,除了给书院先生们教的功课,几乎很少用宣纸。   青砖上的字旋书即干,并看不怎么清楚,所以宝如还从未见过,季明德的字究竟书的如何。   她勾指拉过季明德挂在床尾那件青直裰,将自己裹了起来,凑头过去,只一眼,暗赞一声好书法。   不必上好的宣纸,他拿一块青砖竟也练出一手锋利、爽劲、动感与气势兼足的行书来。再看他的手法,下笔有如骤雨疾风,抖腕诡异莫测,人常言看字识人,就他这笔字,完全看不透他的内心。   宝如小脑袋渐渐儿往前凑着,莫名觉得今夜墨香亦有味,季明德身上那股带着些风沙气的男性气息,也无比的好闻。   季明德忽而回头,宝如眼儿半眯,鼻尖几乎触在他的肩膀上。十月已寒,这屋子又未生炭火,冷如冰窖。   她两颊格外红豓,季明德一只冰凉的手背轻拭,脸颊红的烫人。   显然,杨氏那盘加了料的饺子这会儿开始起作用了。……沫渣在窝里。   “你这个人,就像你的字一样,诡诈,可怕。”宝如翻身拳头轻捶床板:“方升平是你义父,那关山里那场劫杀,你也参于了吧?”   去年十一月,宝如一家从长安回秦州的时候,在关山里遭匪的。   关山又名陇山,是陇右要冲,关中屏障,为秦州至长安的必经之道,秦人东进,张骞开拓西域,刘秀灭隗嚣,皆要从关山过。   山路崎岖难行,入山要整整五日,才能出关山,到秦州。   入山后的第三日,大雪纷飞,山路难行。宝如一家带着几十仆从,弃车而行。   土匪埋伏在山道上,斩杀所有仆从,大半家财被抢,最后只有宝如一家逃了出来。   宝如本吃了太多补品,心胸燥热,再兼牡丹香气一熏,虽未饮酒,但已经是个醉态。否则的话,当着季明德的面,她也不敢问这个。   季明德往后退了两步,低声道:“是。”   宝如埋头闷了片刻,说:“我两个老嬷嬷,是打胎里就伺候我的,全叫你们逼着跳崖了。所有男仆一律斩杀。大雪寒天,我背着青苗,一边是悬壁,一边是悬崖,整整走了一日才从关山里走出来。   那时候,我只恨自己当初偷懒怠惰,没有好好练剑,竟不能斩杀一个土匪。”   季明德低声道:“对不起!” 第29章 梦   宝如昏头胀脑热的一颗心不停往外突突艰难的甩了那件直裰道:“我并不怪你因为你与我一样也不过受人驱使替人做事。   这样今夜随你的性子,你想怎么来都可以,我凭你处置明儿一早放我们一家人走,好不好?”   季明德用被窝结结实实将她捂了起来:“睡吧,明早起来就好了。”   宝如还想蹬被子季明德压直她两条腿隔着一床被子,俩人较起了劲儿。   手脚皆动弹不得宝如歪着脑袋骂了起来:“土匪我诅咒你全家不得好死但不包括我和娘。”   把她和杨氏除外那就只剩他和胡兰茵了。   季明德无奈笑道:“随你高兴早些睡,好不好?”   宝如盯着他那张和蔼温和的脸忆及新婚那夜,他跪在地上往床下放那两只合卺杯时于的温柔耐心心中浮起一阵悲凉。   她不敢想象自己从去年十月到今年七月整整九个月的苦难,皆是由他一手造就,偏他还笑的那么温和,就像天下间所有的正人君子一样。   她两只眼睛泪浸浸的,哽噎了片刻道:“不骗你说,我剑舞的极好,若你不肯放我走,今夜我便拿娘的菜刀剁了你。”   季明德仍在笑,脸色却变了,眉间浮起一股青意,忽而道:“宝如,你可知土匪是怎么对待小孩子的?”   宝如不懂他这话的意思,顺着问道:“怎么对待?”   季明德一只手作刀状,轻轻在枕头上起落着:“拿孩子肉包出来的饺子,格外的香,所以,若是你死了,小青苗……”   宝如被吓的毛骨悚然,忽而哇的一声翻起来就要吐:“我方才吃的饺子,是不是人肉馅儿的?”   杨氏恰自窗前经过,听到这两句,暗骂一声儿子不解风情,竟拿土匪吓唬宝如。遂道:“你听明德唬你,什么匪不匪的,当年在成纪,他就是个放羊娃,成日替富户方升平家放羊的。   今儿那饺子,是娘割了市面上最好的精肉替你包的,快睡吧,娘去瓦罐他娘家睡啦!”   宝如还不信,定定儿望着季明德。   他道:“我去当铺过夜,你快睡吧。”   杨氏是老娘,当然不会想到自己中了解元的儿子竟然是土匪,可宝如是见过土匪提着砍刀劈人像劈瓜的。她一把拽上季明德的手:“青苗不止是个孩子,他可是我赵家三代单传唯一一个男丁……”   季明德侧脸,唯有半颊的酒窝在灯下:“只要你乖乖儿在家呆着,天下间就没有什么人肉包子。”   于是,在杨氏连迭声儿的嫌弃中,季明德又去当铺了。   宝如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翻侧了整整半夜,方才迷迷蒙蒙睡去。   临天亮的时候,她做了个梦。   那是她十二岁那一年的春三月,眼看及笄,就可以忆亲事了。   荣亲王府老太妃的盛禧堂外花枝浓艳,宝如穿着件苏绣百花小通袄儿,在院外一株高槐下拿个小木棍儿作剑,正在闭眼摹舞剑大娘教给她的招式。   盛禧堂中几个老人聊的正欢。她爷爷赵放正在放声大笑,笑声爽朗无比:“不是老夫谦怀,宝如天资不高,悟性也不甚好,但我敢说如今满京城的大家闺秀们,也没有宝如懂的多。   无它,这全是少源的苦功,他在宝如身上花的心思,比我们整个赵府的人花的都多。儿女情投意契,咱们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老太妃替少源提亲,难道我还能不应?”   他声音太大,在外的宝如都能听见。   李少源从里面走了出来,大约前夜没睡好,眼眶有些深,胡茬青青,托过宝如两只手,似笑非笑:“看来你那仗剑走天涯的梦是做不得了,瞧瞧,老人在商量咱们的婚事呢。”   宝如打小儿就知道自己要嫁给李少源的,心中雀跃,扔了那根小木枝,叫李少源拉着一通狂跑,他忽而回头,捧上她的脸,狠狠嘬了一口,嘬的宝如险险喘不过气来。   “小丫头,待你嫁过来,看爷怎么收拾你!”他轻喘着,语调欢快,激昂,在她耳边沙声说道。   恍惚间又是出长安后分别的路上,窄窄的马车里,小青穑就躺在她怀中。李少源是从大理寺任上赶来的,还穿着那本黑,青衽的公服,随着马车摇晃,下颌胡须足有寸长。   “功课不能落下!”他道。   宝如点头:“我懂。”   “你仍是我荣亲王府的世子妃,这一点永不会变。”他又道。   宝如轻轻叹了一息。她虽顶着嫡女的身份,但长安无人不知她是个妾养的,能与李少源订婚,其间的曲折和李少源所做的努力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她道:“婚事我就不奢望了,只求你看在往日情份上,无论如何,保全这两个孩子的性命,我在秦州等你。”   李少源握着她的手,一直一直的握着,忽而诡异一笑:“人常言花剌同罗族的姑娘天生名器,你道我为何会逼你入绝境?我要娶你,因为我也想尝尝名器是个什么滋味!”……你们懂的。   方姨娘亲自来请宝如和杨氏,杨氏才知道妯娌是真病的沉了。   她与朱氏一直都不对付。季明德是朱氏生的,但从月子里就抱到了二房,老太太亲自作主,记在季丁名下,算是二房的儿子。   做为生母,头三年朱氏眼里只有季明义一个,倒未对明德动过太多心思,后来明德会跑了,也常窜到隔壁去,朱氏看着了便要拉他的手儿,见面就是哭哭啼啼,塞颗糖,给个果儿,私下悄悄儿教着明德喊她娘。   杨氏是个燥性,自认明德是自己拿米汤糊糊养大的,又她一个寡妇家贫,没钱给儿子买糖买果儿吃,长此以往怕朱氏要把儿子哄走,有那么七八年的时间,锁上家门带着季明德回了娘家,成纪县一个村户儿。   直到季明德开蒙认字,书读的好了,杨氏怕自己要耽误一个读书人材,才又把季明德带回秦州。   自打一进家门,朱氏那认儿子的心就没断过,所以杨氏一见她就心烦。   方姨娘也是个苦命,终生无子又遭季白嫌弃,倒与朱氏情同姐妹,拉着杨氏的手劝道:“大夫人病的沉了,彼此妯娌,你过去宽宽她的心,好不好?”   杨氏闷了片刻,还是带着宝如一起过去了。   这边朱氏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只要一睁开眼睛,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淌。胡兰茵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劝道:“娘,您好歹喝口汤药吧,果真您要去了,明德要守三年孝,明年的春闱可就耽搁了。”   到底儿子的学业更重要。朱氏挣扎着坐起来喝药,也在劝胡兰茵:“以后别对宝如生歹心,也别跟着你爹想害她。兰茵,你既做了明德的妻子,就跟宝如好好做姐妹,要知无论王定疆的势力有多大,那终归是个阉人,总有叫人斩了狗头的一天。   明德书读的好,性子又稳当深沉,总有发达的那一天。他才是你此生的靠山,明白否?你们俩嫁过来几个月,我也瞧出来了,明德是更喜欢宝如,但你有家财,有资本,人也长的美,只要待宝如好,就能暖过明德的心来,你们俩个娥皇女英,明德有福气,你们也会有好日子,明白否?”   胡兰茵柔声应道:“娘,我明白,您快喝药吧!”   她心里却不这么想。   两妻一夫,偏心眼的老娘们心思天真,一厢情愿要叫她容忍赵宝如。她看上季明德,是他的人材,她以万金的嫁妆和自身的智慧嫁给季明德,赵宝如只凭个官宦人家落难千金的名头,凭什么跟她争?   更何况赵宝如身份特殊,若将来季明德出秦州,入长安,她将会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和灾难。就为这个,她也不能叫赵宝如阻了季明德的官途,妨碍她迈向长安贵妇行列的前行之路。 第30章 福慧   不一会儿宝如和杨氏两个过来了。宝如年纪更小美在其次相貌之甜叫人见之就要心生欢喜疼爱。   胡兰茵恨惨了她整日勾着季明德却也深深佩服季明德的定力这雏嫩嫩的小丫头他到如今当真一指未碰。   昨夜蒿儿隔墙而听据说赵宝如抹了混身的牡丹油满室氛香,香味飘到窗外,熏的蒿儿都打起了喷嚏季明德还是跑到当铺过夜了。   她上前握过宝如的手道:“宝如,明德叫我多劝劝娘,我劝不动你快来替我劝劝她叫她好好吃药,把身子养好起来。”   宝如与杨氏两个在榻前坐了朱氏一张脸肿的奇大正在艰难的喝着一碗汤药。   她对杨氏说道:“弟妹明德是你养大的永远是你儿子季白若敢从族中把他讨过来,我会以死抗争也要把明德留在你们二房,你辛苦一辈子教养他长大我再也不会把他从你手里夺过来了,好不好?”   只要不抢儿子,一切都好说。杨氏揩了把脸道:“说这些做什么?他兼祧俩房,就都是父母,你若有个三长两断,他明年如何何考春闱?快吃药养身体是正经。”   胡兰茵轻轻挽过宝如的手,拉着她出了那药味浓烈的屋子,轻声笑着:“走,姐姐有件好事儿要说给你听。”   宝如通身那牡丹精油的香气还未散去,浓而馥郁,一只小手儿绵绵软软,是自幼从未使过一把力的那种绵软,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越发叫胡兰茵恨的牙痒痒。   石榴结了满园子,一只只裂着大口儿,露出里面红红的瓤子来。   宝如怕遇见季白,不敢再往里走,挣开胡兰茵道:“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里面我就不去了。”   胡兰茵暗悔自己当初尾巴露的太早,惊着了赵宝如,如今再要哄她,她滑溜溜不肯上钩了。   她又一把抓住宝如的手,笑道:“实则是有这么个事儿。英亲王膝下的福慧公主,你是认识的,上个月皇上赐她和亲土蕃,恰好今天经过咱们秦州,宿在官驿。   她听说你在秦州,特地带了话儿,要我带你去见她一面,”   福慧公主虽名封公主,却不是皇帝的女儿,而是英亲王李代寿的嫡女李悠悠,她比宝如大一岁,今年也不过十六岁。   这种亲王之女若是忽而得个公主封号,一般都要被拉去和亲,所以那个名号一点也不光彩。   宝如与李悠悠自幼形影不离,离开京城眼看一年,最想念的就是她。   土蕃那地方不比中原,前来京兆书院读书的王子炎赤,刚入京时两耳垂着两撮狐狸毛,混身一股羊臊味儿,李少源等人成日拿他当个笑话。   偏偏福慧此生最厌羊腥,连羊肉都不肯碰。   宝如去年走的时候,李悠悠正在府里绝食,听说三天三夜没有碰过一粒米,谁知最后竟还是同意嫁到土蕃去了。   她果然急了,问道:“那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去?”   胡兰茵欲擒故纵:“车是备好的,只是你的衣着未免太过寒酸,要不到姐姐房里,换上一套姐姐的新衣咱们再去?”   宝如断然道:“我与福慧并非衣着朋友,咱们还是快走吧!”   出了季家大门,整条大街上满满的全人,皆往城东当铺方向走着,人人议论纷纷,说的全是公主驾临秦州一事。   官驿就在城东,宝如瞧着是季府的马车,跟着胡兰茵提裙要上车时,见那车夫回过头来一笑,心却跳了跳。   驾车的人是胡兰茵的弟弟胡安,他道:“宝如妹妹,好久不见!”   宝如点了点头,心中犹疑不定,一边觉得胡兰茵不敢如此光明正大的劫自己,一边又怕她万一要劫自己又该怎么办。   再回头,身后围着一圈子,全是季白身边常年贴身跟随,出生入死走口外的那些家丁们,宝如越发觉得心不定了。   因为人人都急着要去看公主,这条正街非常堵,宝如几番撩起帘子,都看到季家的那些家丁们在街上推推搡搡,只为能让马车走快一点。   她心里连连叫着阿弥陀佛,眼看要经过宝芝堂,转身对胡兰茵一笑说:“姐姐,这马车横竖走的慢,我在宝芝堂替我哥哥订了几味药,你等我片刻,我把药抓来咱们再走,如何?”   胡兰茵怕惹急了这小丫头要看出破绽,假作大方,笑道:“那就快去,姐姐在这门上等着你。   宝如下马车再回头,季白手下那些家丁们于一瞬间转过头来,齐齐儿往宝芝堂周围撤着,将宝芝堂围成了个铁桶,他们是针对她来的。宝如尽量稳着自己的身体,只待踏进宝芝堂,大松一口气,抓住个伙计就问:“方衡在不在?”   小伙计正在分药,头也不抬指着楼上道:“在,在,咱们两个解元郎都在!”   两个解元郎都在,那意思是方衡在,季明德也在。   宝如上楼,经过第一间屋子时,见方衡在里面替个老太太捉脉。老太太们善唠叨,方衡是个好性儿,头点的抑扬顿措,正在听那老太太诉苦。   再往前一步,是季明德所在的帐房。宝如前一步后一步的犹豫着,忽而见那老太太的孙子自门上探出半个身子来,扬脸儿笑嘻嘻的盯着她。   宝如想起昨夜季明德手掌作刀,在她耳边的轻剁,冷打一个寒颤,果真怕万一自己惹恼了季明德,他要对青苗不利,往前一步,高声叫道:“明德,明德。”   她一把推开门,季明德果真在里头,还是昨夜走时那身衣服,两手支着桌子,手在桌子上指指划划,正在说着什么。他对面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头与他凑在一处,边听边点头。   季明德笑的份外温和灿烂,自在舒适,宝如还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她一把又将门拉上,暗道只怕自己又在疑神疑鬼,转身欲走,季明德已经出来了。   “宝如。”季明德叫道。   那大姑娘也跟了出来,黑俏俏的脸,一双眼睛分外明亮,笑望着她。   宝如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   胡兰茵也是季明德的妻子,她总不能说,我怀疑你的大老婆要害我。   宝如指着楼下道:“福慧公主要往土蕃和亲,路过秦州想见我一面,我正准备去见她,来此跟你说一声。”   季明德的脸色随即就变了,他低声对那大姑娘说道:“你先回去,若赶得及,明儿我送你出城。”   那大姑娘笑一笑,经过宝如身边时叫了声二嫂,声音很低,低到季明德听不见,但宝如恰好能听见的程度。   季明德先进屋,推开窗子看了一眼,见季白的马车果真停在宝芝堂外,出门大声叫道:“方衡,方衡!”   宝如发现这间屋子里多了一张薄板床,搭在角落里,显然季明德昨晚是宿在药店的。   方衡终于打发走了那老太太,转过身来,鬓角贴着好大一块狗皮膏药,冷冷问道:“你何事找我?”   季明德一手叉腰,一手揽上方衡的肩,在悄语着什么。这种姿势似乎是秦州男人们惯有的,宝如祖父也很喜欢这样,以她来断,随即季明德就会赏方衡一巴掌,果不其然,他随即一巴掌落到了方衡肩上。   方衡气的脸红脖子粗,但被打怕过的人,不敢还手,恨恨盯着季明德。   宝如噗嗤一笑,恰季明德回头看她,她连忙把目光转向别处。   “不行,坚决不行!”方衡连连摇头。   季明德又耳语了两句,一把将方衡推出门外,关上房门,白牙森森一笑:“你如今乖了许多,知道有事要找我了。”   他说着,已经大步走了过来,伸手就来解宝如的领口。   她这褙子是高衽的,领口有两枚扣子。宝如连忙仰起脖子,说道:“明德,我想见福慧公主,她是我顶好的朋友。”   季明德唔了一声,顺手解了宝如掖下的衣带,问道:“顶好是多好?”   宝如连忙支起胳膊来,转个圈子,一件藕色的素长褙子就在季明德手里了。   “小时候,我去她家作客,一住就是半个月,她来我家,也是如此。”   季明德又来解她的裙子。   宝如越发闷头闷脑,不肯给他解了:“明德,你让我先去见福慧,回来了咱们再……”   季明德忽而伸手,在她微扬的脖颈上轻轻搓过,脖子上的肌肤柔软敏感,那燥砾砾的触感惹的她脖子一阵发痒,她随即伸手去捂,趁着这个空当,季明德便把她的裙子解了。   他抱着衣服出门,再换进来的,却是方衡方才穿的那件孔雀蓝的袍子,明媚晃眼的蜀锦。   宝如每每叫季明德弄的摸不着头脑,背着双手摇头:“我不要穿男人的衣服。”   季明德拉过宝如,拉着她在窗子上齐齐低头,恰好穿着她藕色长褙子的女子低头进了马车。眼看入冬,妇人们出门都会披块披帛以防冻到后背,方衡将那块披帕顶在头上,若不是有意去看,任是谁,都会以为那是她。   宝如惊呼一声回头,叫道:“那是小衡哥哥!”   季明德鱼目混珠让方衡替她上马车,宝如猜的不错的话,今天胡兰茵确实是备了杀局的。   穿着她衣服的方衡上了马车,无论季白那些家丁,还是驾车的胡安似乎都没有发现不对劲儿,车略停了停,驶走了。 第31章 埋伏   季明德又匆匆来替宝如套方衡那件袍子:“宝如咱们能不能商量件事儿?”   宝如匆匆套上袍子自己挽袖子卷边沿慢吞吞问道:“什么事儿?”   季明德亲自替她围着腰带围了许久发现她腰太松索性找了条布带给她系着。   “不许再叫方衡哥哥!”季明德拍了拍宝如圆丢丢的小脸蛋儿看她份外傻欲责责不得,欲吓唬吧,估计昨夜已经吓她怕到骨子里叹了一息道:“我已经说过一回,难道你忘了。”   宝如含羞一笑,她果真忘了。   出门的时候季明德又替宝如找了一顶方巾。   他忙忙碌碌替她挽道姑头又替她戴方巾,将宝如整弄成个妥当当儿的小书生颇满意的端详了片刻似乎觉得那方巾戴的还不够端伸手替她正着。   “我以为季白死里逃生一回总会消停一阵子。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瞧瞧,你救他一回可他并不惜自己那条命,显然银子比命更重要今天又要上赶着找死了!”他手指间有冰凉凉的麝香味道和着些伽蓝的沉厚温和。   她道:“这与大伯有关系?”   季明德道:“有!福慧公主路过秦州,先托人传话给方衡,叫他约你至官驿见面。方衡不想见我,所以给季白带了话,让他通知你去见福慧公主。   你看看季白所备那几十个家丁,个个身手不凡,随他出生入死多少年,若不为办大事,他是轻易不会放给胡兰茵使的。”   他掩不住兴奋,颊侧酒窝微颤:“那几十个家丁,才是季白的老底儿。端了他们,季白的死期也就到了。”   上辈子他之所以会死在关山道上,就是季白的家丁和王定疆里应外合,合伙将他伏杀在关山道上的。   季明德先下楼,宝如在窗子里偷看,便见他径自走到对面寿衣坊门前,那门上本来蹲着两个小地痞,见他来了,皆拍着屁股站了起来。季明德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指点一番,拍拍二人肩膀,那二人一溜烟儿跑了。   他再上楼接她,却是至后院牵马,二人同趁一匹,勒缰吁的一声便出了药店后院。   宝如叫十月的冷风吹的睁不开眼睛,又不敢大声说话,仰着脖子道:“明德,我听说季白是你亲爹,人杀亲爹,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季明德勒马狂奔,缏子在冷风中啪啪作响:“宝如,若季白安分一点,躲在家里不要出头,或者可以多活两天。但他偏要找死,这怪不得我。”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马已出城门,朝关山方向疾驰而去。   方衡一上车,便揭了头上披帛,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对于表哥这个丰乳肥臀细腰一握的大房夫人颇有几分好奇,自怀中掏出把匕首来,笑的唇红齿白:“大嫂!”   胡兰茵盯着那把匕首,脖子长长伸的像只鹅一样:“方衡?你想干什么?”   方衡旋着那把匕首,嘘一声道:“走,咱们去见我家大姑爷!”   胡兰茵讪讪一笑:“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方衡匕首一紧,忽而一把攥上胡兰茵的头发,咬牙道:“叫你弟弟启车,不然季明德怎么对我的,我就怎么对你!”   季明德长剑在他鬓上划了个三角,到如今他还贴着一贴狗皮膏。   胡兰茵连忙叫道:“胡安,咱们走!”   她心有忿忿,忽而一声冷笑:“你不是想拿五千两银子买赵宝如吗?季明德将你的头都打破了,你居然还为他跑腿?”   方衡道:“可你准备把我的宝如送给王定疆,那王定疆是个什么东西?又臭又脏的老阉货,至于你娘王小婉,更是个脏货,事奉完太监,远嫁到这秦州府,竟能做个知府夫人,果真天高皇地远,秦州是个没有礼仪廉耻的地方。”   胡兰茵叫方衡说的又羞又恨,咬牙切齿,心里盘算着要通知季白那些家丁,手正准备伸出去扔条帕子,方衡反手一扭,几乎将胡兰茵一条手臂扭断。   出城约莫五里路,这是约定好的地方,季白一身行走江湖的黑色短打,腰板挺直,两腿劲长,唯两鬓隐隐华发,才能瞧出他的年纪来。   他遥遥见车驾至,骑在马上一声笑:“我的宝如是个好姑娘,送给王定疆那种人,真真可惜,可我能怎么办了?命比女人重要,送吧!”   他纵马至车前,欲挑帘子,胡兰茵忽而说道:“父亲,不如我多送你们一程?”   季白那怕巴结王定疆巴结的再溜,也当他是条老狗。至于赵放,当年溜须拍马恨不能叫爷爷,私底下也嫌他妇人之仁,暗笑赵放身为宰相而古道热肠,爱帮扶秦州同乡,早晚要出事,所以从不曾放在眼里过。   活了四十年,他唯一怕过的人,只有季明德。那小子面善心黑是条毒蛇,叫他咬上一口,见血封喉。   秦州八县的土匪,是他这些年走永昌道的克星,谁知道为首的竟是自己的儿子。   季白不敢再耽搁,所以要趁季明德不备,把宝如给送出去,好攀紧王定疆那棵大树。等王定疆高兴了,他才好从长安要兵,来剿季明德手下那些匪。   他长剑挑帘,见胡兰茵坐的端端正正,旁边宝如还是那件半旧的藕色褙子,面上蒙着披帛,歪倒在胡兰茵身上,一颗心总算落回胸膛,问道:“她怎么了?”   胡兰茵木呆呆说道:“方才打起来,我将她掐晕了!”   季白刷一下收了剑,挥手道:“快走!”   四五十个家丁,季白亲自押阵,抬一具黑檀木的大棺,黑檀木本身油光明亮,花纹仿佛名山大川,不必上绘便精美无比。   檀木清香淡淡,但棺中之人想必正在化肉,奇臭无比,熏的一众家丁行上三五十步便要换担,只要一换下来,连忙扶树而呕。   季白骑在马上,也是臭的直摇头:“人常言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要我说,祸害就是死了也分外的臭。”   要说王朝宣的尸体能臭成这样,还得多亏那朝颜的种子,本就伤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人还未死,内脏却已经完全烂透了。   方衡更闻不惯臭味,用宝如那方披帛严严实实捂上自己的鼻孔,不住拿手扇着。   胡兰茵似乎有些燥热,轻轻解了自己领口的扣子,轻扇香氛:“那赵宝如,就真有那么好,值得你冒着得罪我干爹的风险,劫我的车驾?”   她娘王小婉立志要把三个女儿全培养成媚物,自幼替胡兰茵保养出一身好肉,肥而不腻,胸形饱满呼之欲出,纤腰一握,臀大如斗,按理来说,这样的身材最能吸引男人,而宝如那小丫头,混身上下没有二两肉,胡兰茵不知道像季明德,方衡这样的男人都喜欢她什么。   方衡怕胡兰茵不安分,匕首抵上她的咽喉:“大嫂,这就是你愚蠢了。身为男人,都喜欢女人笨一点,我的宝如妹妹憨成那样,看着就叫人心疼,你本有幅好皮囊,坏就坏在太聪明了。”   胡兰茵是个聪明人,方衡一句无心之语,她倒思索了很久。   忽而马车一震,季白在外说道:“兰茵,你该回去了,把宝如抱出来,我亲自驮她。”   这一回,不必方衡威胁,胡兰茵撩起帘子道:“爹,宝如还没醒了,不如我将你们送到土地庙,咱们歇上一夜,明日我再回秦州,如何?”   季白遥看日色已暮,此时放儿媳妇回去也不像回事儿,遂点头道:“也好!”   就这样,一辆马车摇摇晃晃,赶太阳落山时进了关山林海。   进山不过十里,山越来越陡,路也越来越险,投林之鸟时时穿梭,俯瞰脚下万丈深沟,抬头嶙峋山石高不见顶,几十条精壮的汉子,抬着一具奇臭无比的棺材,耳旁风声呜咽仿若鬼哭狼嚎。   季白的大儿子季明义,就死在这关山里头。   路越来越窄,非但无法行车,马都不能骑了。   季白两鬓突突,影影绰绰中似乎看见大儿子季明义双目似哀鹿,就站在山对面。他忽而觉得,三十年走江湖,这是自己的鬼门关,但随即自信漫过心头,不信这短短的时间季明德能追过来。   他挑帘道:“兰茵,扔了车,把宝如给我背着,你下来自己走!”   他似乎觉得自己眼花了,因为车中那个宝如的身影,比胡兰茵还要强壮。她本晕着,手相接的瞬间,忽而匕首就送到了他脖子上。季白一个闪身,大叫一声:“有匪,抄家伙,退后,退后!”   化成一棺臭水的王朝宣就这样被家丁们扔进了万丈深渊之中,棺木砸在石头上,四分五裂,聚了满满一棺的臭气奔腾而出,熏的远远站在块巨石上的宝如都忍不住捂着嘴哇一声吐。   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陇右险道上前堵后劫,是当初季白杀大儿子季明义时用的办法。   来的全是土匪头子方升平的人,显然是早就埋伏好的,仿佛从石缝里崩出来一般,跟季白的家丁杀到了一起。   季白气的横剑便扫,哇哇大叫:“季明德,我不信你敢杀你亲爹!”   宝如叫季明德一路快马驮到这地方,摇的天昏地暗,遥看山道前后的土匪渐渐聚拢,转而问季明德:“你真要杀你爹?”   季明德将直裰的前帘皆卷进裤腰之中,忽而转身,伸手在宝如圆圆的小脸颊上拍了拍:“趁着天还没黑,瞧瞧我怎么杀季白!”   宝如见他转身要走,伸手扯上季明德的袖子:“明德,那可是你亲爹!”   季明德一笑,一口白牙,阴气森森:“正因为是亲爹,杀起来才格外好玩。”   他竟觉得杀亲爹好玩。宝如原本也半信半疑,觉得他夜里说剁人肉饺子是吓唬她,可看他那狰狞满脸的笑,此时一门心思认定是真的,恨不能跪下来仰天指誓自己绝不会再跑,求他放过小青苗。   日落后的冬日山林中,草木凋零,四野灰败,季明德仿佛一只猿猴一般跃了下去,他那蔫巴巴的干爹方升平就等在半山腰上,亲自递给他一把两尺多长,磨的明光蹭亮的大砍刀,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明德手提一把砍刀,轻甩了甩臂膀,随即跃入正在混战的人群之中。   跳跃在那山石之间,他斯文中带着敏捷,两臂细长如猿,身姿矫健,全不是往日的温默,仿似一只脱兔,又仿佛一只奔跑中的豹子一般,忽而一个空翻,踩着山道上那熙熙壤壤的人头,双脚一个反剪,直接将季白一个手下剪进深渊,稳稳落在兵刀铁刃之中,甩开砍刀,匪气中带着股子书生气,又有股子初生牛犊的狠劲儿,提刀就砍。   他用刀也是土匪的招式,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见人就砍,劈瓜一般劈出去,手再往外一绞,拉开皮还要带出肉来,这样带着钝角的伤口疮面最大,流血最多,也最易致人于死。 第32章 杀局   宝如头一回见季明德的时候还担心他那瘦瘦的身板没有力气抱过胡兰茵之后再抱她要把她摔到地上谁知他一卷起那直裰的袍帘身形快似游蟒双臂青筋鼓胀杀起人来比土匪还要狠。   三十多个家丁围着季白往后退,使的是车轮战术,每次放三个人出来与土匪对打余人护着季白往后逃,这些身经百战的家丁们跟着季白从关外到口外,再到塞外贩药材的路上连突厥兵都敢杀。   季明德背手负刀站在最前面,见有家丁出来笑的两颊酒窝深深:“毛叔叔杀我大哥那一回是你先拿酒灌醉了他对不对?”   话音未落忽而砍刀从天而劈再无多余的招势,凭借着臂力将对方的砍刀生生斩成两半。   那姓毛扔了断刀便退去,另一个姓丁的上来顶着。   季明德将砍刀负于背袍帘在腰间簌簌而动两条长腿微劈,又是一笑:“丁叔叔,我记得你是割他手腕的那个,挑开了筋还一直在哭,怎么,你也觉得他死的太可惜?”   说着,砍刀先是一个刀花,那姓丁的正在看招势,他手中的砍刀已自刀花中跃出,纵向一个横劈,并不挡他的刀,在那丁姓家丁长剑抵上胸膛上,手中砍刀自他脖颈削过,一颗人头晃得两晃,忽而掉落,血扬天而冲,贱了季白一脸。   为了讨好王定疆而杀儿子,是季白此生做过最不能启齿的事情。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吼道:“杀了季明德。老子此生杀人无数,活该绝户,待我身死之后,今天能活着出去的,就是我亲儿子,就能分我季百的万贯家财!”   家丁们早杀红了眼,而且多少年陪季白出生入死,季明义那个自幼骑在季白脖子上长大的大少爷都能下得了手去杀,更何况季明德这个半路兼祧,娶了两房老婆还要接手季白万贯家财的假儿子?   宝如远远瞧着山下有两个人在往上爬,一个是胡兰茵,一个是穿着她衣服的方衡,俩人奔命一样前奔后赶,赶到半路时,胡兰茵忽而拐了个弯子,却是往那坐在块石头上抽水烟的方升平奔过去。   人还离的很远,她已经跪下了,高声叫着:“干爹,干爹!”   方升平把胡兰茵扶了起来,俩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并肩坐在了石头上,显然聊的很欢。   宝如暗道这胡兰茵八面玲珑,见风使舵,知道季白不行了,立刻转身去认土匪做爹,得亏她是个女人,要是生成个男人,此生也不知得有多大造化。   方衡玩命一样跑上山,边跑边脱衣服。宝如见他扔完头花便要扔自己的衣服,气的直跳:“小衡哥哥,不要扔我的衣服,快拿来给我!”   这件藕合色的长褙子,是她唯一能穿出门的衣服,要是方衡再扔了,她就只能穿杨氏那些没颜色的褐袄了。   方衡转身又将衣服拣了回来,几步窜上山头,拉过宝如的手道:“宝如,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趁着季明德和他爹两个窝里哄,咱们跑吧!”   宝如叫方衡拖着跑,边跑边回头看季明德,半山腰中,身后土匪围成一圈,他在单挑季白那些家丁,忽而三个人齐齐攻上来,他左拼右刺,同时放翻两个,抬头看她的功夫,一把砍刀自他肩头劈下,宝如哇一声叫,大喊:“明德,小心!小心!”   季明德下盘稳扎,腰上用力,整个人往后一仰,躲过那砍所,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双脚挑起一把长剑,直扎那人胸膛。   一眼之间,方衡已经将她拖入一处山洞中。   宝如哽咽两声,边跑边哭:“小衡哥哥,季白的人会不会杀明德?”   这山洞几乎倒竖,全是乱石,好几处地势太高宝如跳不下去,要方衡先跳下去,再伸手接她。   “狗咬狗,一嘴毛。横竖亲父子,谁杀了谁都是笔烂账,宝如,趁着这个机会,咱们正好出发,我先带你去临洮府,再抽空回来接宝松一家,好不好?”   宝如道:“你方才在宝芝堂答应的那么干脆,就是想等明德和季白杀起来,咱们好趁乱逃走,对不对?”   这洞子应当是土匪的黑道,太深的地方都竖着松油火把。   方衡引燃一支凑过来,一双能迷死小姑娘的桃花眼儿,薄唇红红笑的份外顽皮:“当然,他说自己会调秦州八县的土匪到关山伏杀季白,我一听就知道机会来了,从洛门通临洮府的路上没土匪,咱们这次绝对跑得掉。”   宝如脸上的泪还没干,方衡伸手替她抹了,深不见底的山洞里,他脚一个不稳踩落一块石头,半天才听到扑通一声响。   宝如伸手便拉:“小心!”   这圆头圆脑圆眼睛的小姑娘,傻傻乎乎,无论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谁,都会让那人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普天之下,她最在乎的人。她需要男人的肩膀,依靠和照顾。   方衡忽而咬牙:“李少源那王八蛋就不是个东西,他要有我方衡三分的血性,你何至于落到季明德那黑心鬼的手中?”   他骂季明德是黑心鬼,宝如听起来竟刺耳无比:“不要拿季明德跟李少源比,季明德虽杀人如麻,对我倒是好的。”   俩人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洞子越下越深,也越来越闷热,俩人混身皆像被汗煮过一样。宝如不停揩汗,没有力气再往下跳,索性爬到方衡背上,任由他带着寻出路。   终于洞子平了,有清新的空气透进来,方衡甩着满头的汗狂奔,松油火把已经燃尽,他忍不住咧嘴大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季明德估计想不到,他会直接把宝如带走吧。   “谁在那里!”忽而洞口一声清喝,火光映着两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一人一把砍刀,望着洞子里走出来的两个人。   宝如认得这两个人,他们经常尾随在她身后,有一回她从寿衣殿兑出银子来,还险险叫他们吓死。直到今天季明德与他们在寿衣殿门外交谈,她才知道那是他的人。   她举着双手道:“是我,我是季明德家内人!”   两个土匪望着洞里走出来的宝如,孔雀蓝的圆领袍子,歪戴一顶方巾,是个书生打扮,旁边还跟着个只穿中单的少年,正是季明德交待过,若是敢带走宝如,就照准了往死里打的那个,宝芝堂的少东家方衡。   两个土匪齐齐笑了:“原来是大嫂!”   背靠一块巨石,季白数着自己的家丁,四十五个出生入死的兄弟,这时候能动的只剩下二十个了。   自认肠肚尽黑的他,在上一回失手之后,并没有想过这么早动手再抢宝如。是胡兰茵怂勇他,她说王定疆大怒,要与尹继业联手断他在塞外的财路,   季白半生经营,塞外那源源不断涌进来的银子,才是他满身的血液。   人挣钱是会上瘾的。原本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小子,从给人牵马跑腿开始,茶叶贩子的臭脚洗过,药材贩子的巴掌挨过,皮料贩子臊烘烘的裤子也穿过。   是从什么时候发达了呢?   季白仰天望着渐升起的明月,终于想起来了。是遇到朱氏那一回,那一年,他用弟弟季丁的命换了几百斤冬虫夏草回来却销不出去,野狗一样在宝鸡晃荡,然后遇到大肚子的朱氏。   他知道自己种不出孩子来,于是收留了天生兔唇的朱氏,在她的指点下,前去长安求助宰相赵放。   因同乡之情,赵放为他引见方勋,转了一圈子,他才知道自己和方勋竟然是老表,就此,俩老表一个供药材一个开药店,二十年金银源源不断滚进来,又送出去。   二十年风光无限的发财之路。   金银砸在那些京官的头上,十年寒窗的进士老爷见他都要弯腰,秦州季白就是他们的大爷。   钱越多越收不了手,到最后金银锭子仿佛长着腿,一个个走进石榴园子底下那方大金银库里。   季白忽而自打一耳光,骂自己:“畜牲!”   宝如那么好的孩子,他跌落荷花池的时候,还知道拿根棍子来拉他救他,他竟失心疯了要把她送给王定疆。   再想想季明义,自幼跟着方勋学医,跟着他贩药材,医术好,人也好,那样好的儿子,方升平那样的土匪都爱惜人才不忍下手,给钱都不干。   为几十万两银子,他亲自带人将他伏杀在这关山古道里头。   家丁们杀一年半前杀季明义的时候,他就在如今方升平坐的那块石头上。虽不是亲生血脉,可二十年时间,他是拿他当亲儿养的。   家丁们替季明义放血的时候,他在那块大石头上哭着滚来滚去,不停安慰自己:杀了明义,我还有明德啊,明德还会读书,会中进士,有我的银子打点,明德将来能当大官,能像赵放一样主宰长安半个官场,到那时,我名利双收,可以修一座大大的祖坟,季家八代祖宗都将为我骄傲。   “我真是个畜牲啊我!”季白忽而嚎啕大哭:“明义,我的明义,你在那儿,等着爹,爹这就来找你!”   季明德挥了挥手,山林中涌出来更多的土匪,个个儿面容焦黑,满身汗臭,前斩断出路,后截断退路,火把高举,面无表情,望着痛声嚎哭,捶胸顿足的季白。   他调集了秦州八县的土匪,等在这关山道上,给亲爹季白布了个死局。   季白连滚带趴跨过家丁们的尸体爬出来时,季明德正在揩拭那把卷了刃的砍刀。   他冷冷吩咐道:“把咱们秦州季大爷连带他的手下们一起请进咱们房瓦里去,好吃好喝先款待着,明日抽空带回季府地库,我亲自审他。”   季白大松一口气,暗道听季明德的口气,今天还能活着走出这关山道。   半个时辰后,季明德一匹快马从清水县出发,奔向秦州城时,已经换回自己褙子的宝如,和被那两个土匪打青了眼圈的方衡也到了秦州城城门外。 第33章 相见   官有官道匪有匪道。胡兰茵只须一纸手书便可叫开城门两个土匪用的却是缒城的法子一声暗哨城门上便有筐子吊下来宝如和一个土匪先上方衡与另一个土匪后上。   趁筐时筐子转的厉害宝如下意识去抓绳子。土匪道:“嫂子,我叫黄四,你一定要记得我的名字好不好?你知道的,只要你回头,我和黄五都在你身后跟着了。”   宝如连忙点头:“黄四哥哥你真是个好人。”   上了城墙寒风呼呼。三个城门吏排成一排躬着腰,点头哈腰叫着黄大哥。   方衡垂头丧气上了城门便要走:“宝如我先回宝芝堂了有季明德的兄弟护着你自己回家吧。”   黄四将他拎小鸡一样拎了过来:“方少东家你还要带着我们大嫂去见公主了,难道你忘了?”   宝如站在两个土匪中间大嫂做的有模有样,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那满是崇拜的目光将两个土匪看的简直要升天。   方衡看着就来气,偏他是个弱书生,全无缚鸡之力,叫两个土匪逼着,只得带宝如去官驿见福慧公主。   离开京城眼看整一年了,见到福慧公主李悠悠,躲不开要聊的仍旧是李少源。作为李少源的堂妹,李悠悠肯定知道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宝如在秦州呆了这么久,见识过王定疆无处不在的爪牙之后,忽而觉得李少源也许也有难言之隐,否则以他的为人,实在不像是抛弃她的人。   他分明知道的,没有他的庇护,她会落到何种境地。   当初之所以赵放会在关键时候退让,放弃争斗,恰是因为信任李少源,相信他会保护她们兄妹,自己率着儿子赴死,给孙子孙女留个生局,也给如今所有的当权者们留了个生局。   无论怎样说,李少源不该退婚的,除非他有难言之隐。   方衡与那些臊烘烘的土蕃人交涉时,宝如在想李少源,与随公主赴土蕃的使臣交涉时,她还在想李少源。   最后大家都不敢做主,叫一个无品无谕的妇人面见公主。这时自屋中走出个唇角两捋胡子,肤色古铜,鼻梁高高的少年,使臣们立即围了上去,叫着赞普。   赞普在土蕃语中,是王的意思。   因土蕃与大魏是属国关系,常有使往来,宝如自幼随着父亲见过许多土蕃官员,恰这位赞普她也曾在帷幕后面见过几回,是自幼就在京城求学的土蕃王子赤炎。   她也不扭捏,大大方方上前,右手抚胸,躬腰道:“英勇仁慈的赞普,我是福慧公主在长安时最好的朋友,听闻她到此地,想与她见一见,好慰相思之情。   昆仑山高,唐古拉连雄鹰都飞不过去,赞普此来,经昆化,越唐古拉,是比雄鹰还要强壮的汉子。福慧公主却是个中原弱女子,随赞普入土蕃,此生只怕都不能回中原,可否,让我见她一面?”   中原少女吐字朗朗,话语柔柔,圆圆一双带笑的眼儿里满是敬仰与倾慕,甜甜的小脸颊儿上笑意融融,一通夸的赤炎混身舒畅。   他一笑,说的却是字正腔圆的汉语:“赵宝如,我知道你,也记得你。当初你的及笄礼,我也参加过,可惜你两只眼睛里只有李少源,并未瞧见我罢了。   快去和公主诉那相思之情吧,也别再说蕃话,如今我的汉话,已流利不少呢!”   这人汉话果真比几年前流利不少,宝如走了几步回头,他穿着件圆领绣青纹的红袍子,唇角轻须翘翘,对她笑了一笑。   他一笑,那翘翘的胡须简直要戳眼角,惹得宝如莫名又是一笑。   进到官驿后院,前后土蕃重兵把守的四合院中,宝如忽而念起,李少源摔伤了腰连亲都不能自己娶迎,会不会现在已经死了?   “宝如!”李悠悠推开窗子,一声清喝,两行清泪随即滚了下来。   李悠悠与宝如同年,个头比宝如略高,细眉长眼,生的颇为丰润。她伸着两只手,远远见宝如来了,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屋子里一应锦帐茵毯,皆是从长安带过来的,暖意融融,香氛淡淡,李悠悠身边的使女除了小丫头吟雪之外,全换成了土蕃姑娘,她们天生两坨高原红,颇为倨傲的看着宝如。   一见宝如,李悠悠叽叽呱呱便开始说了:“少源哥哥也太过分了,自打你走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他和尹玉卿的婚礼,我也没有去。不过我哥哥去了,说他摔伤了腰连酒都没有出来敬。   我哥哥自打听说你嫁了个卖药材的贩子,便整日喊着要带银子来赎你,可惜叫胡市上一个胡姬绊住了脚,待他腻了那胡姬,自会带着银子来赎你的。到时候若是秦州呆不下去,你索性来土蕃找我,我去了土蕃也是个王妃,能罩得住你。”   听这口气,李少源还活着,那扭伤的腰,想必也早好了。宝如一笑,也就不想他了。   至于李悠悠的哥哥李少谕,京城第一纨绔,又跟大哥李少源最不对付,大约是真的要带银子来赎她,可若他迷上个胡姬,没有三五个月,是不会想起她的。   李少瑜性子比方衡狂放不知多少倍,因为擅拈花惹草,也怕被人使黑招打死,豢养着一群武艺高强的护卫随身保护,宝如也不知他若真的来了,季明德要怎样应付。   她拉李悠悠在榻上坐了,指着窗外道:“悠悠,你竟是要嫁给赤炎么?他既懂咱们中原文化,又长期呆在长安,我瞧着与你挺般配的。”   若赤炎就是李悠悠的丈夫,倒是个很好的男人。   姑娘们在家时,总将婚姻想的无比美好。想要个年青俊貌的少年郎作丈夫,想恩恩爱爱一生,可真正长大了,出了象牙塔,被推到婚姻的门槛上,才发现不是自己挑选别人,而是别人在挑选自己,心比天高命比黄莲,婚姻,不过撞天婚而已。   李悠悠立刻又是一包泪:“是他倒好了。我嫁的是他爹,赤东赞普。”   宝如的心猛然一沉,因为赤东赞普今年都三十七了,比李悠悠整整大了二十一岁,如此老夫少妻,于一个亲王府的小郡主来说,未免太残忍了些。   李悠悠攥着宝如的手在自己膝盖上摩梭,泪滴下来,凉凉的打湿了宝如的手:“你早知道的,本来说好李悠然去合亲。   是齐国公尹继业捣的鬼,把悠然换成了我,借着这点恩情,荣王妃如今把尹玉卿捧上了天,那尹玉卿嫁了少源哥哥还不算,整天在府中笑话你,说你小姐身子丫环命,活该嫁个贩狗皮膏药的。”   尹玉卿算是宝如的死对头了。满长安城中,无人不说宝如憨憨甜甜是个最傻最无心机的小姑娘,说她有多傻,就会说尹玉卿有多招人厌恶,   可唯有尹玉卿知道宝如藏的最深,又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但世道就是如此,那怕尹玉卿再怎么到处嚷嚷败坏,世间也没有任何人会信她的话。若非宝如家逢巨变,在长安,依旧会叫宝如压的死死的,永无翻身之时。   想起季明德身上那时时变幻的药味儿,从沉香到麝香再到木香,宝如忍不住一笑,暗道尹玉卿说的也没错,她果真嫁了个贩狗皮膏药的。   她揽过李悠悠劝道:“赤东赞普的英名我早听说过,那是个英明果决的蕃王。   若你爱他,就与他好好过着,若你不爱他,自己躲起来过清净日子,千万不要搅进土蕃国皇族们的争权夺利当中去,要知道,你是咱们大魏嫁过去的公主,是他们最尊贵的王妃,城头变幻大王旗,无论那个赞普,都会尊敬你的。”   英国公李代寿在病榻上,也是这样劝女儿的。李悠悠连连点头:“我懂,我都懂……”   忽而隔间里硬挺挺倒出个土蕃侍婢来,吟雪做个奔逃的姿势,整个儿扑在隔间门上,发出扑一声响,嘴里还在叫:“公主,快逃……”   宝如和李悠悠两个同时吓的跳起来。李悠悠刚要喊人,便见隔间里走出个男人,轻掸两肩,唤道:“宝如,是我!”   竟是季明德,他神不知鬼不觉得的,绕开土蕃兵重重防护,直接从公主的卧室中钻出来了。   “别怕,这是我丈夫。”宝如连忙去捂李悠悠的嘴。   对于闺中好友的丈夫,姑娘们大多怀着无比的好奇。   李悠悠没想到天下还有生的这样好看的药材贩子,眉浓黑,但不粗,鼻梁高挺,却不粗笨,通身上下一股子的书卷气,白净又清秀,见她好奇的目光投过去,应之一笑,竟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儿。 第34章 蕃王   福慧挣开宝如的手指着罗汉床道:“既是宝如的丈夫就是我的妹夫来来快来坐。”   季明德一笑双手大伸着慢慢往后退:“我在外等着即可你们慢慢聊。”   他疾步进公主的卧室,一个滚身钻到床下,从这床下有条密道一直通到官驿外头。   出了官驿叫冷风吹着,季明德搓了把木登登的脸,忽而轻抽自己一耳光暗暗觉得自己那样直愣愣的冲进去怕是给宝如丢脸了。   也不知等会儿她出来,会不会生气。   黄四和黄五只能跟到官驿外头进不到里面。   方勋与赤炎有点交情季明德怕赤炎会协助方衡带走宝如不进卧室实打实的看一眼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季明德突如其来一打扰两个苦兮兮的小姑娘反而乐了。李悠悠捏着宝如的手道:“他跟少源哥哥生的可真像,你是因为他长的像少源哥哥才嫁的他吗?”   宝如苦笑:“哪里。嫁他之前,我连他的样子都没见过洞房之夜揭盖头才见第一面。”   李悠悠又伤心了:“所以你的命还是比我好,至少那是个年青男人。”   宝如心说好什么呀,他是个土匪也就罢了,还有一房妻子,奶大腰细的大美人儿,你要见了她,就不说我命好了。   俩人又聊了些远在关内的长安事,总之,自宝如走后,长安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最风光的莫过于尹玉卿了,父亲位封国公,嫁给亲王世子,还倍受宠爱。   死对头风光无限,曾经的对手隔着一座关山,再也不会有与她比肩的机会,想必尹玉卿就算睡着,也能从梦中笑醒来。   两个失意人聊着聊着哭了一场,又笑了一会,也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宝如摸遍混身上下,唯有那串伽蓝手串还是件精贵物什,遂退下来戴到李悠悠比自己粗一圈的胳膊上,柔声道:“还不知道此生能不能再见面,这是我一点念想,你日子难过过不下去,就想想我,我若难过也会想着你的。”   李悠悠毕竟亲王府的小姐,不知道宝如落到如今,那手串是混身唯一值价的东西,收下之后,自脖子上解了一串八宝连珠的项琏下来,系到宝如脖子上,俩人抱在一处又是一阵痛哭。   黎明将至,宝如刚进来时,拿鼻孔看人的那两个土蕃婢子此时抱着奶茶壶躬腰缩肩,时不时扫那赤炎赞普一眼,再看一眼宝如,殷勤的替她斟着奶茶。   早餐是秦州人常吃的油面果儿,配着奶茶。   宝如在京时曾听母亲说过,土蕃妇人比之中原妇人,身份地位要尊贵的多,全然不必三从四德。更有甚者,一个妇人若是生的美貌,还能同时寻得三四个丈夫。当然,那皆是当笑话儿来讲的。   但宝如觉得这大概是真的。赤炎以赞普之尊,亲自替她斟奶茶,递油面果儿,胡子笑的翘咪咪,恭态十足。   他也不吃奶茶,指腹旋着那鎏金雕龙银茶碗的边子,古铜色的脸上眼角笑出深深的尾纹来,对宝如说道:“宝如姑娘若有闲暇,不如随我们一道走,陪着你的好姐妹同赴逻些,也可叫她在路上有个伙伴。   怀道、良薛,宕昌皆是我的领地,离秦州不过二三百里路程,待咱们自逻些回来,我赠你草场与奴隶,金银珍宝虽你取要,如何?”   自打进门,这赤炎一不论季明德私闯公主寝室之事,二不论宝如已婚嫁,要拉宝如同赴逻些的话,已经问了三遍了。   李悠悠桌布下面拉着宝如的手,耳语道:“天下间我也没听说过一人可以娶二妻的,既那膏药贩子另有一妇,不如你就弃了他,随着我们同赴逻些,如何?”   听说赤炎要邀宝如同去,李悠悠简直乐疯了,方才还是妹夫,这会儿季明德又变回了膏药贩子。   赤炎再笑,伸出骨节粗大,缀满金戒的手:“方才我已问过方太医的儿子方衡,季明德娶你之聘礼,不过五百两银子,本王赠他五万,你随本王一起走,如何?”   宝如噗嗤一笑,暗道方衡肯定提过自己五千两被打出来的事情,所以这赤炎一开口就是五万两。   她道:“仁慈的赞普,夫妻情谊,是无法用金银来换得的。我感谢您的一番好意,也希望您能在路途上多多照顾福慧,至于逻些,我就不去了。   若将来路经秦州,不嫌寒舍蔽陋的话,尽可到我季家作客。”   季明德是秦州的土匪,一步步将她逼入绝路,却于更凶悍的那些恶鬼之间圈护着她。   可土蕃这些贵族,表面上仁义礼智,转眼提起刀就是马匪,多少年肆意抢劫掳掠秦州的马匪,恰就是赤炎的部下,宝如又岂能跟他走?   此时眼看天亮,到了不得不起身的时候,李悠悠说服不了宝如,默了许久,忽而道:“我还有几万赔嫁银子,全送给那膏药贩子,这总该够了吧?”   她起身招来侍在外的一个随行使臣,吩咐道:“速速往秦州季明德府上,将他请来,就说本公主有话问他,叫他速来。”   那使臣出门不过片刻,季明德就跟着进来了。   他一目扫过,抱拳用土蕃语叫了声:“赤炎赞普。”   赤炎皱了皱眉,容色颇为倨傲,回的亦是土蕃语:“听闻你是去岁秦州解元,本王就称你一声季解元。这位宝如姑娘,原是相府之女,本王当初在京读书时,与赵相交情颇好。   老友遗孤,本王焉能不顾?   如今她已答应随本王赴逻些,听闻你当初买她时花了五百两聘礼,本王如今给你五万两,你放宝如姑娘走,如何?”   这人说话非常巧妙,分明方才宝如严辞拒绝,但季明德当时又不在场,怎么听着,都像是宝如已经答应他要共赴逻些,如今只待季明德人货两讫。   季明德边听,边看宝如。   她手中捏着方帕子,那甜甜的小脸儿一红,两只秋水蒙蒙的圆眼儿,丹漆黑的瞳仁快速的转着,却是微微摇头。   季明德笑的春风和睦,仅凭那神态,可看不出来他昨夜单凭一把砍刀就放翻了三十多个正值壮年的家丁。   他仍是土蕃语:“妻子岂可以金银易之?赞普这话,恕我无法回答。不过,前些日子我们秦州来了股子马匪,领头的名叫土旦,说一口逻些官话,半路叫咱们秦州匪首方升平抓了,如今还绑在鸡公山下,不知赞普可认得。”   赤炎那只缀满金戒各色宝石晃眼的手握成了拳,顿时怒目,胡须乱跳:“这与本王何干?”   季明德脸上的笑也于一瞬间隐去,配着青渗阴寒的神情,声音格外沉厚:“若您再不尊重我家内人,他活不过今夜。”   赤炎忽而拍桌,砸的桌上杯碗乱跳,铜器嗡嗡而响。   原来,土蕃都城虽远在逻些,但其地域辽阔,像怀道、良薛那些地方,皆与大魏国土秦州毗邻。土蕃人为游猎民族,有很多人忙时为民,闲时为匪,时不时便纵马至秦州地界上烧杀掳掠。   这种事情,若官府间交涉,便会被定义为匪。但土蕃太多贵族为匪,匪是官,官也是匪,恰那被方升平捉了的土旦,是赤炎一母同胞的幼弟,封地本在伯海,自幼骄生惯养的土蕃王子,听赤炎谈及秦州富庶,百姓软如牛羊,是个烧杀抢掠的好地方,所以纵马驰来,想抢掠一番,谁知经验不足,非但抢劫不成,还叫秦州本土的土匪给活抓了。   怀良是赤炎的封地,土旦又是赤东赞普最宠爱的小儿子,赤东听闻之后当然大怒,命赤炎调动一切可调动的人,务必要把自己的小儿子找回来。   赤炎派人将整个秦州翻遍,也未找到自己的幼弟,如今正急的焦头烂额,不期季明德一个小举子竟当面提及,双手攥拳,已是动了杀机。   季明德微微笑着,伸手道:“不如,咱们里间谈,如何?”   赤炎起身,转身对着宝如时两撮胡须笑的翘起:“宝如姑娘慢等,本王须与这位季解元入内解商量片刻。如何?”   宝如听得懂蕃话,看这两人已是剑拨弩张的样子,也悬提着心,怕这赤炎要动怒,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两人进了内室。   公主的寝室,床下就有通道,是朝廷三品大员们至秦州时,土匪们探听风声的地方。   所以长安年年派官员来巢匪,却没有一回捉到过秦州的土匪,概因他们商量剿匪路线时,土匪就在卧榻之侧听着呢。   赤炎仍是冷冷的倨傲,但出口已是商量的语气:“既季解元挑明此事,是否今日要把土旦那个流匪赠予本王?”   季明德道“既是流匪,他就该死,不过早晚而已。您是王子,又是土蕃与魏相交好主要推行者,护送公主赴逻些的使臣,公然问我要一个马匪,岂不怪异?”   他这一反问,赤炎果然结舌。   土蕃这些年渐渐崛起在西域,西至于阗、龟兹、东至怀良,疆土已与突厥、大魏呈三分并列之势。   原本,大魏与突厥是盟友,土蕃被排挤在外。但先帝李代烨膝下两个公主和亲突厥之后,竟被突厥王醉酒之后先奸后杀,屠戮于西海之畔,从此之后,突厥和大魏关系交恶,至今于边境上交战已有五年。   赤东不比突厥的铁骑可以纵驰整个漠北,他有逐鹿中原的雄心,才会派赤炎这个最得意的王子入大魏,学习中原文化。   公主和蕃,这是缔结盟友最好的方式,但因为先前两位公主的死,大魏皇廷于和亲之事慎之又慎,赤炎在长安几年努力,趁着幼帝不懂事,给白太后说了多少好话,又多方周旋,才能叫白太后答应送一位公主和亲。   此时若是土旦私下行掠之事被公诸于众,非但大魏皇廷不高兴,便是赤东赞普也会大怒。万一小皇帝和白太后一怒之下召回福慧公主,赤炎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就白费了,他多年在父亲那儿建立起来的好印象,也将随之散去。   赤炎想来想去,再退一步,伸出五只明晃亮眼的钻石宝戒:“本王赠五万两银子于季解元,不求宝如姑娘,只求你将土旦还于本王,如何?”   季明德望着妆台上那枚伽蓝串珠,宝如身上唯一最珍贵的东西,想必是送给福慧公主了。   他忽而上前一步,迅雷不疾掩耳便捏上赤炎那便袍衣衽:“土旦一个王子,仅封地与奴隶便不下百万之巨,你区区五万两银子就想买他,会不会太便宜了点?”   赤炎气的小胡子直跳:“本王是两国和平的使者,你区区一个小解元竟敢咆哮本王,这是要毁坏两国缔盟,本王要上奏朝廷,革你功名,取你性命。”   “和平的使者?”季明德一阵阴笑,寒气森森:“那就记着好好对待福慧公主,若敢学突厥人杀我大魏的公主,老子就剁了你弟弟土旦那未长毛的鸟,包成饺子送到逻些,让你尝尝,什么叫秦州土匪的厉害!”   赤炎怒目睁圆,瞳仁倒映着季明德狰狞无比的笑。这双狰狞无比的眼睛,三年前那场穷途末路。他忽而想起来了,结结巴巴道:“是你,竟是你?” 第35章 分别   土蕃属游牧民族妇女地位较之中原要高的多在家的女儿和男子一样同样可以继承家庭遗产。   有些美艳的贵族妇女嫁过三四位丈夫继承丈夫大笔的遗产割据一方的也不在少数。   在赤炎的封地怀良就有这样一位美艳的贵族妇人人称琳夫人。琳夫人年方满四十,死了几任丈夫,继承遗产无数。当年才十六岁的赤炎是她的王听闻其艳名远播,亦慕名前去,成了她的入慕之宾。   一夜赤炎兴起策马至琳夫人府准备与琳夫人春风一度。   谁知在客室等了一个时辰也等不到其出来,抓了个侍女来逼问才知琳夫人出门巡视草场时遇见个年青俊俏的少年那少年来自秦州是叫马匪们掠来做奴隶的。   他通两国之语亦通两国之史,言谈更是风趣无比与琳夫人胡床论道,哄的琳夫人眉开眼笑花枝乱颤到此时俩人还在胡床上聊着呢。   赤炎当时年少气盛,闻之大怒,持剑杀入琳夫人闺房,便见果真有一男子,年龄与他相当,一脸书生气,白嫩的小鸡子儿一般。   他连剑都没有,赤手空拳与马背上长大,成日在外烧杀掳掠的赤炎相斗,将琳夫人珠光宝气,华丽辉煌的香闺砸了个稀烂。   两个少年为一个半老徐娘杀起来,琳夫人是土蕃贵妇风范,稳坐胡床,只待二人争个成败,胜的那个,自然可以与她春风一度。至于败的那个,既便是王,也只能含羞而退。   赤炎与一个奴隶相斗,当然不肯输。秦州来的少年赤手空拳,看似功夫平平,却总能于关键时刻反败为胜,俩人整整打了一夜,眼看天亮,那少年忽而一记锁喉,将赤炎抵在墙角。   当时那少年脸上狰狞的笑,颊侧剧烈颤抖的酒窝,分明就是今日的季明德。   “当六月麦子新熟,你们就是蝗虫,抢粮,掳人,我们秦州百姓在你眼中,不过肥羊对不对?”季明德忽而左手发力,卸了赤炎的两只肩胛:“今日我也得叫你尝尝,做肥羊是个什么滋味儿!”   那一夜,赤炎的王府叫汉人土匪抢掠一空,放火烧成了灰烬。   之后,赤东赞普的责难,土蕃贵族们的耻笑,赤炎为血洗耻辱,才会入汉地求学,以期能抓到那面带酒窝的少年,拧断他的脖子。谁知他主动找上门来,手中还攥着他一母亲弟弟的性命。   赤炎生生吞下屈辱,闭了闭双眼,算是在屈辱中臣服,认输。   季明德再重复一遍:“土旦的命便是公主的命,到了逻些,保护好福慧公主,我随时要,你得随时把她给我送回来,否则,王旦必死无疑。”   赤炎率先出了公主寝室,再面对圆桌前两个手儿相牵在一起,明媚动人的中原闺秀,满脸已是温柔和沐的笑:“与宝如姑娘此番无缘也不打紧,毕竟送公主至逻些后,本王便会再回到良薛,届时若至秦州,还望宝如姑娘记得今日的承诺,好好招待一番本王。”   话里有话,赤炎当然不肯善罢干休。   宝如容色有些僵,也是一笑:“好,必定!”   俩人在里间吵架时,宝如听了个隐约,暗猜赤炎也非善类,否则季明德不会威胁他。所以已经对他颇有几分厌恶了,对李悠悠将来的前途,也平添不少担心。   因方才季明德与赤炎交涉时,一直说的土蕃语,所以李悠悠此时一头雾水,拉过宝如连连问道:“怎么,季明德不肯放你走是不是?我这儿有嫁妆银子,他想要多少我都给他行不行?只求你陪我一起去逻些,好不好?”   她说着,已经要召丫头来翻箱子了。宝如握过李悠悠的手,低声劝道:“若将来有机会,我定不顾千山万水去看你,但如今我已在秦州扎了根,是真的不能跟你走。你一定记得保重自己,好不好?”   毕竟有外人在场,李悠悠不便明哭,拉着宝如的手不肯叫她走,斗大的泪珠不停往外嘣着。   宝如亦忍不住眼泪,出了门还在劝李悠悠:“一路上勿要挑食,我听我爷爷说过,越往西走水越硬,一定要连滚三遍才能喝,否则那水瞧着开了,实则还是生水,喝了拉肚子会要人命的。”   李悠悠连连点头。宝如想来想去,一时间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交待的,紧握着李悠悠的手道:“须知嫁了人就不比在闺中做女儿时,赤东赞普也不止你一个王妃,记得与他的妻子们和平公处,无论那一个,切勿太亲近,也切勿太疏远,你是大魏公主,咱们中原的文化、礼法、教养,便是你最厚实的底蕴。   你谦怀以德,赤东赞普就算不爱,也会敬你,于一个王妃来说,王的敬,比爱更重要。若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多读一读前朝文成公主的传记,她怎么做,你便怎么做,明白否?   闲了记得写信,那怕三五年才能到,我也会一直等着,好不好?”   爱易变,但敬由心而发。宝如倒不担心李悠悠是否受宠,汉家姑娘外相娇美,胸怀谦渥,李悠悠又是世家教养出来的好姑娘,就算因为语言不通不能由心发爱,赤东必然也会宠她一段时间。   但宠爱不能叫李悠悠在那陌生的地方长久的活下去,她若想安稳而健康的活着,王由心而发的尊重,才是最重要的。   李悠悠连连点头:“好,我全听你的。”   可事实上这些全是虚的,一国公主和亲,两国之间若和便罢,若战起,第一便是斩和亲公主。李悠悠就算九死一生能到逻些,其命运与出路,全凭天意。   怕惹李悠悠难过,宝如当场并未哭,直到出了内院门,踮脚看李悠悠在院子里哭的前仰后合,才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哭哭啼啼往外走着,忽而身后一人唤道:“宝如,宝如!”   她回头,见是父亲的旧相识张阔,他是随公主入蕃的使臣。宝如点了点头,叫了声张叔叔。   张阔鬼鬼祟祟左右四顾,悄声道:“赵相一府凋零至此,我们所有秦州人都该觉得惭愧,你们在秦州过的可还好?”   宝如再点头。   张阔又道:“若是能逃就早点儿逃吧,你那同罗姨娘,早已被送到凉州大都督尹继业手中去了……”   宝如脑中嗡的一声,问道:“张叔叔怎知我同罗姨娘在尹继业手中?”   张阔道:“我有个学生,在尹继业手下作门客,自凉州写了信来,悄悄儿告诉我的。他说尹继业不择手段想把你弄到凉州去,其实是听说你手中有先皇遗诏,并非什么同罗姑娘的原因……”   什么同罗姑娘,不过借口而已,尹继业长年驻扎塞外与突厥对阵,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要千方百计弄个旧友十几岁的小姑娘过去。他想要的,当是这小姑娘手里所藏的东西。   千寻万找的,谁知同罗绮竟叫尹继业给掳走了。   宝如断然摇头:“张叔叔,土匪滤过一遍,王定疆滤过一遍,从长安到秦州,他们搜检过不知多少遍,我手里什么都没有,要有,也早叫他们拿走了。我这儿什么都没有!”   张阔连连点头:“我信,我信你手里什么都没有。否则太后娘娘和王定疆也不可能放过你,是不是?   但那尹继业私下说,别人从你手里掏不出东西来,是因为他们的路子不对。   他说,你是一颗麻核桃,非得砸开脑髓才能挑出肉来。他有的是手段,能撬开你的嘴。”   尹继业的为人,宝如比任何人都清楚。被他盯上,必定还得褪一层皮。   熬过一回又一回的搜检,仿佛褪了一层又一层的皮,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宝如吞了口口水,暗道就算自己走不得,也一定得让哥嫂和青苗销声匿迹,待只剩她一个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张阔还在叹气,宝如已经出官驿了。   季明德下盘稳扎,两手负着,站在官驿外青砖白墙的照壁前,方衡还是那件孔雀蓝的袍子,斜依在大照壁上,歪着脑袋,俩人一左一右,端地两个门神一样。   宝如尽量稳着鼻息,先看了看方衡,方衡立刻松照壁,站了起来。   她再看季明德,季明德转身,青光天色中亦笑了笑,远远伸出一只手,不语,手就那么一直伸着。   宝如不知道姨娘是否真的到了尹继业手中,若是,从岭南到凉州几千里的路程,谁劫的她,又是谁护送的她,她如今活着,还是死了?   相比于尹继业和王定疆,季明德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宝如深吸一口气,挽上他的手。   方衡冷冷看着这两夫妻手都挽到了一处,拂袖,扬长而去。   此时从官驿通城门的一整条路已全部戒严,公主眼看起身出发,大街两旁的巷口挤了满满的都是人。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季明德左躲右挤,侧首看了眼宝如,这小媳妇儿外表瞧着憨,却是个内秀,心里门儿清。   确实越看越顺眼,大概是没长开的缘故,也没觉得她美到让人一眼看到就能惊为天人的地步,怎的是个男人见了她都跟傻子似的,就要昏头昏脑呢?   王朝宣倒还罢了,那是个夯货,赤炎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不过才见一面而已,一出手就是五万两银子。   以季明德这些年对赤炎那个人的了解,若不用土旦的脑袋威胁,他既然看上了宝如,买不到,一出秦州,转身就会派马匪杀个回马枪,也要把宝如给抢走。   想到这里,季明德又是苦笑,他自己不也昏头昏脑了。这才不过秦州,若到了长安,还不知道什么样的腥风血雨在等着他。   好容易挤出人群,长街空寂了,季明德说:“我听见你一直在哭。” 第36章 缝伤   宝如一睁眼睛就要流眼泪索性闭着眼睛一吸鼻子是酸的再吸鼻子还是酸的。   季明德又说:“从长安到土蕃都城逻些要走整整六千里路如果顺利的话,等到明年夏天,福慧公主就可以到逻些了。”   一听这话宝如越发难过,哭的更凶了。   “出了咱们秦州,要过临洮府继续西行再到河州,经河州入色须再从色须至逻些这是一条商路若你果真想念她等将来我带你贩趟药材陪你一起去看福慧公主,好不好?”   宝如不哭了睁开眼睛傻愣愣看着季明德。一夜之间,他从鬓角到下颌生着密密一圈胡茬脸在晨光下发青。   正如李悠悠所说,季明德生的极像李少源。不,应该说像李少源的父亲李代瑁,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只可惜李代瑁是国之亲王,与其四弟李代圣是先帝任命的辅政大臣,在朝顺位第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季明德在长安人的心目中,不过一个卖狗皮膏药的贩子而已。   宝如破涕为笑,半信半疑:“果真?”   季明德道:“果真!”   宝如想起方才他突然从卧室里冲出来,又像个傻子一样突然跑掉的样子,越发觉得可笑。可对着赤炎,他冷起脸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又是另一种慑人的神色。   他时而狠戾又时而温和,做他的朋友亲人还罢了,与他为敌,那当是件很可怕的事儿。   这秦州八县的土匪地头蛇,曾亲手提刀将她逼入绝境,却又于环伺的虎狼之中守着她。连赤炎那等土蕃贵族都敢对抗。   宝如觉得自己像只被狼逼入绝境的兔子,终会心甘情愿屈顺于他。   “昨儿一夜,你俩死那儿去了?”昨天,杨氏从大房出来便不见了儿子儿媳妇,哭着找了半夜,又骂着找了半夜,问遍整个秦州城的人,想了千百种可怕的事儿,都绝望了,以为自己一下子失了儿子儿媳妇儿,从此要绝户,要被人扒棺材板而,正准备一头撞死,突然见儿子从街头尽头走过来,拽住便要打。   宝如连忙叫道:“娘,福慧公主要和蕃,经停长安,我去看公主了。”   杨氏不好骂儿媳妇,指着季明德的鼻子道:“走也不与我说一声,你是想急死你老娘不是!”   季明德和宝如像两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路听杨氏数落。   回到家,杨氏在灶头上叮叮咣咣,嘴里还不停的数落着,宝如在厨房洗脸,杨氏见她竟用生水,虽嘴里气呼呼的,连忙从灶后小锅里打了热水出来替她搀着。   “宝如,你来!”是季明德在西屋里叫。   杨氏见宝如捧着方湿帕子还在发愣,推了一把道:“快去呀,明德叫你呢。”   一撩帘子就是股淡淡的血腥味。映目一件深蓝色的直裰,上面血迹斑斑,歪搭在椅子上。这才是他昨日在关山道上与季白的家丁们相斗时穿的那一件,他回城之后,并没有直接去官驿,而是回家先换了件衣服,将血衣丢在家里,才去的。   季明德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只扎一条裤子,微暗的屋子里,宝如头一回在日光下见他赤裸着的背,冷光下肌肉蟒虬,紧实,瘦峭的肌腱微微颤抖着。   背缠一圈白布,中间一抹血痕,当是他自己简单包扎过。随着白布落,红肉怒翻,一道五寸长的口子,恰似他砍别人一般,这道疮口虽不算长,但使刀之人入肉之后再绞刀而翻,这是个钝角伤口,失血最多,也最难愈合的那种。   季明德背对,指着那道伤口道:“我自己够不着,你来替我缝。”   桌上一盏油灯,他熟练的拿针串着羊肠,在灯上快速燃过,递给宝如一碗酒,道:“先用酒清洗疮面,再缝合,按我的估算,大约要缝九针,若你下不了手,就把黄四叫进来,叫他替我缝。”   宝如已接过了针,咬了咬牙道:“还是我来缝吧。”黄四两只手脏的什么一样,指逢中全是陈垢,若感染,也是麻烦呢。   手触上他的肩膀,火热,沙糙而滑,虽不黑,但与她的肤色囧异。   肌肉猛烈的跳动,剧颤。   宝如以棉布蘸酒,轻触上外翻的血肉,他肌肉骤然而紧,呼吸却依旧匀舒。宝如趁势扫了一眼他的胸膛,浅浅淡淡的疤痕印迹,从胸膛到两臂,到处都是。   他也就这张脸上无疤,温润的像个书生,褪掉外衣,紧臂虬肌,疤痕累累,俨然是个匪徒。   宝如轻轻沾酒揩拭着,低声道:“原来你曾说,你只给仙人崖的土匪作账,并不曾参与抢劫。”   季明德轻笑,肌肉剧颤,清掉血迹的伤口整个儿露了出来,往里足有三寸深,深可见骨:“如今也只是做账,不过昨日那些家丁们难缠,我才亲自出马。”   宝如心说就凭你这一身的伤痕,谁信?   她针线做的极好,但还是头一回往人身上放针,几番针尖点到肉上,下不去手。   季明德又是一笑,忽而道:“方衡本要随赤炎一同出城的,若非土旦一事,只怕你们此刻已经到洛门镇了,没有走掉,后悔否?”   宝如心说,我压根儿就没想走了。   她心中有微微的恼怒,一针戳下去,总算开了个头。   季明德又道:“昨夜,赤炎和方衡商议,问及你的来历,问及你为何会落于秦州,方衡实言告之,赤炎便答应他,愿以五万两银子买你,然后出城之后,赠给方衡,以示京中旧情谊,你觉得出城之后,赤炎会不会守诺?”   宝如低声道:“应该不会。”   方衡是自幼在长安长起来的大家少爷,赤炎表面温文尔雅,努力学习汉家文化,但七八岁开始一回回下秦州掳掠,名为王子,实则马匪,是披着人皮的野兽。可以想象,出城之后,方衡肯定会被赤炎杀之,而宝如则得随着赤炎一起同赴逻些。   逢伤口,必须一针一总角,便于拆线,也不致若动作太大,伤口会重新裂开。宝如不会缝伤口,用的是逢衣服的手法,一针针串过去,伤口倒是缝好了,不止九针,密密麻麻十几针,针脚倒是很好看。   季明德看不到背上伤口,也并不觉得疼。她一双柔软的小手是最好的麻药,如新生蕊的麋穗轻挠,在他背上缓缓游走,细致舒适,低头咬线头的一刻,满满的热息,咬关轻合,唇软糯,像照料一只伤兔。   从八岁在永昌道上混,这是季明德第一次接受如此细致的缝合,若可能,他倒希望伤口能再长一点。   终于,宝如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实事上我娘并非同罗族的姑娘,她只是婢女,恰相貌生的好看了些,才被滥竽充数,贡给皇家的。你若也贪图那一口,肯定会失望的。”   季明德转身,那张温润的脸,和紧虬腱子肉的臂膀截然相反,也是昨日在关山上那一回杀的太尽兴,到此刻那畅快淋漓还浮在脑子里,敛不出往日的温柔来,粗声道:“那不如此刻咱们就试试?”   此时他脸上的神情,端地就是个匪徒,恰如在她梦里,坦露无疑的欲望。   宝如悬提一颗心,手里的针轻颤着:“季明德,你会后悔的。”   季明德忽而搂腰一揽,将宝如拉坐在自己大腿上,沿颊轻嗅。杨氏整日给她炖些滋补名药,她面颊上都是淡淡一股药香。   宝如忽而一挣,软溜溜的兔子被逼极了想咬人的架势,季明德再拉一把,羊肠细线顿时根根迸裂,深深的钝角伤口再度裂开。   恰这时,宝如一把推开了窗子,冷风顿时灌了进来。   老娘就在对面厨房窗子里,季明德总算停了手,指着背道:“端铜镜过来,我瞧瞧。”   镜子里全是迸开的线头,季明德闭了闭眼,总算消了心头邪火,柔声道:“乖,再缝一次,记得一针一个结,八九针即可,不必缝的那么细致。”   宝如缝一针,咬一回线头,窗外寒风往屋子里灌着,季明德依旧热而燥结,闭眼苦捱着。 第37章 胡兰茵   上一回缝的针眼太密此时细针一串血疾剧往外冒涌着。宝如戳了两针便开始心急手抖抖索索嘴上全是季明德的血偏他一声不吭像个不疼的样子。   杨氏在对面做饭眼睛也时时不停往这边觑着。季明德忽而欠身,一把将窗子合了半扇,而宝如还跟在他后面牙不停的磨着线头。   他一个疾然的起身,她扑在他背上,非但嘴唇鼻尖也沾上了血。   季明德侧头看着她沾着血的双唇分外鲜艳,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问道:“可缝好了?”   宝如连连点头:“还有五六针!”   “宝如!”季明德仰着脖子忽而唤道。   “唔?”宝如停手头自他肩膀侧伸了过来:“何事?”   不是他疯了她唇上沾着他的血分外鲜艳,格外好看。   “你难道就不问一声你疼不疼这样的话?”他苦笑。   宝如茫然看着季明德:“我以为做土匪的人,伤口不会疼。”否则的话全身这密密麻麻的陈年旧伤岂不得疼死?   季明德笑了笑,道:“快缝吧,万一娘进来,怕要吓到她。”   背上血流如注,宝如不敢叫季明德知道,心中暗暗叫着苦,手法也狠了起来,一手压合伤口,一手串针,也不单独咬断线头,缝一针,打个死结再起针,待全部缝完,剪刀一个个将那线头剪开,擦拭净了血,捧铜镜给季明德看:“漂亮否?”   确实结打的漂亮,缝的手法也漂亮,最后几针又快又准,可惜对于她来说,最后那几针似乎是灵光乍现,在他背上戳捣捣找不到头绪,才是她的实性。   在伤口上压上白布,宝如替季明德缠绑伤口:“季白了,他怎么样了?”   季明德道:“土匪劫了他的道儿,他失了重财,应当是回家了。”   他是秦州的匪首,土匪头子,凭借那八县的土匪,也可以跟朝廷对抗。所以上辈子他率匪揭竿而起,占据整个秦州,短短几个月内,甘州、凉州的土匪亦揭竿而起,遥相呼应。可也致江山祸乱,民不聊生。   这辈子他得入长安,入仕,一个个剁了那些满脑子肮脏邪念,阴险狡诈的恶人们的脑袋,血洗曾经的屈辱。   所以,长安必须去,贡院必须入,至于季白,也得用巧妙的法子来杀。   窗外冷风习习,宝如终于缠完了白布,打好结,叫季明德盯着,敌不过他的眼神,垂眸伸了伸舌头,总算问了一句:“疼不疼!”   季明德胸膛起伏,呼吸疾促,忽而一个转身,将宝如压在桌子上,拇指揩上她沾着血的双唇,一点点的揩抿着。   “不疼。一点都不疼!”   宝如觉得他说的大概是真的,概因他笑的那么舒畅,就像昨天在宝芝堂,对着那黑俏俏的大姑娘笑的时候一样,不止酒窝格外的好看,笑的风清日和,眉平于熨。   杨氏本在烙饼子,锅底柴火正旺,锅里黄灿灿的菜籽油浸透发面,多余的油溢在两侧,炸着葱花鲜香扑鼻,饼面迅速鼓胀,一股浓浓的油香搀着麦香扑鼻。   虽说西屋里那两个气的她昨夜险险伸天,可他们就是她的活祖宗,只要眼看着那一对儿,她就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了,只求他们能开开心心。   杨一边轻轻儿转着饼,一边脖子伸了老长的看着,儿子连衣服都脱了,儿媳妇是个什么样子看不太清楚,但似乎一把将儿子推开了。   她一颗老寡妇的心乐的快要化了,也不敢笑出声来,脸上的褶子还未散去,便见自家院门上站着个妇人,袅袅佻佻,往这院子里鬼鬼祟祟的望着,一张粉白的脸儿,竟是隔壁那莲姨娘,气的一把菜刀剁上案板,堵在院门上问道:“你来作甚?”   那莲姨娘娇娇怯怯,帕子捂着唇道:“二夫人,我家这会儿都翻天了,您让明德过去看一眼吧。”   杨氏怕惊了西屋里那对鸳鸯,悄声道:“我个穷寡婆子,当不起你叫夫人。你家翻了天是你家的事,明德这个月论理该住我家的,不管你家闲事,叫他大伯自己处理去。”   莲姨娘急的什么一样,也知道杨氏是个铜碗豆,忽而一窜身子,甩着帕子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闻声即出,见是莲姨娘,冷冷问道:“何事?”   莲姨娘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揣着双手道:“老爷走的时候,说好了让我管地库的,今儿一早几个账房要外出收药材,我拿着钥匙准备入地库,可是不知那个黑心肝的竟拿铜水把地库的三把大锁全给灌死了,打不开了,这可如何是好?”   宝如也跟了过来,站在杨氏的身后听着。   季明德道:“问伯娘去,长房的生意,我自来不插手。”他说着就要关门。   莲姨娘连忙又道:“夫人自打昨儿傍晚开始就一直昏睡着,叫也叫不醒,不问您,我一个妾如何能作得了一大家子的主?”   如今宝如也知道季明德其实是打朱氏肚子里出来的,那是他的生母。她和杨氏两个皆转身去看季明德,杨氏沾着面与油的手揩了把脸,不敢拂儿子干干净净的直裰,努了努嘴道:“到底是你伯娘,好歹过去看一眼吧,娘烙了饼子,等你回来吃。”   季明德伸手,在空中顿一顿,咣一把关上院门,隔门说道:“若能等得,就等我傍晚从学里回来再说。”   莲姨娘大概哭哭啼啼的走了。宝如还罢了,杨氏像是抢人孩子的匪一样,又欢喜,又不安心,揩了半天的泪,忽闻一股焦味儿,连蹦带跳往厨房里翻她的饼子去了。   季白究竟怎么样了,是生是死,给放回来没有,宝如没从季明德那儿套来准话儿。   他走时一再叮嘱,叫她关起门来好好休息两天,那儿都不准去。尤其大房,那怕朱氏真死了,也不准过去。   吃罢早饭,他往陇南书院去读书了。   宝如忙忙碌碌,清理地上的血迹,洗那几块沾了血的白布,刚把布泡进盆里头,杨氏进来了。   杨氏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进屋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四处嗅着:“宝如,这什么味儿,为何如此的腥?”   一盆子带着血的布条就在床底线,杨氏一眼就能瞧见。宝如连忙道:“我来了月信,正泡着准备要洗了!”   一盆血乎乎的汤子,宝如说是月信,杨氏竟也就信了。可见她的心大,难怪儿子做了多少年土匪她一无所知。   她羊肉汤递给宝如,压她坐了喝着,细问道:“福慧公主走了?”   宝如点了点头。杨氏又道:“公主不曾邀你去蕃国做客?”   宝如点头,又摇头。羊肉汤带着股子浓浓的药材香,将她昨夜冻了一夜的身体烘的热热乎乎,格外鲜美,就是太烫,她不停的吸着舌头。   早晨杨氏四处找这两个冤家时,路过官驿,风闻一个下了夜的差役在那儿吹牛,说有个妇人要见公主,一口土蕃话流利无比,朗朗大方,竟折服了土蕃之王,那土蕃之王一不查来历,二不搜身体,竟就把她给放进去了。   当时大家只当差役是在吹牛,毕竟公主哪是那么容易叫人见的。许多人昨夜在官驿外整整守了一夜,连公主的丫头长个什么样都没看到呢。   此时杨氏再想,那妇人,可不就是宝如么?   毕竟是相府的女儿,就算落难,风度摆在那儿。   一个方衡还在秦州守着,眼不丁的又来个公主,公主随行仪仗都不下千数,万一见宝如在秦州受苦,把她带到土蕃去,二房可不得抓瞎。   杨氏焦心无比,只待儿子儿媳妇圆房,将宝如彻彻底底留下来。眼巴巴看宝如喝完了一碗汤,问道:“还要不要?”   宝如连连点头。杨氏顿时放心,赶忙到厨房去盛汤了。   揭开后灶的小锅子,里面满满的大补之药,与羊肉炖在一起,汤浓如乳,呈淡褐色。杨氏一勺勺的盛着,暗道如此大补之药,看你能撑多久。   宝如喝罢汤,洗干净了季明德的直裰,拍拍打打晾在竹杆上,没想到胡兰茵竟又来了。   她穿着件香妃色立领的棉褙子,下系石榴长裙,褙子裁剪太妙,前胸鼓鼓屁股圆圆,那身材简直像个葫芦一样。一身软肉,十足的媚态,昨儿还诳着准备让季白卖掉她了,今儿又厚颜无耻,登门了。   她端地是从容,进了院子便道:“宝如,姐姐是来给你赔不是的,你可闲着?”   要说宝如和胡兰茵的恩怨,一回拆房子差点让胡安强暴她,二回准备把她送给王朝宣,昨儿是第三回了,若不是她发现的早,去宝芝堂搬季明德这个救兵,此刻只怕她已经跟着王朝宣那臭烘烘的棺材翻过了关山,下八百里秦州了。   那日常混身一股异香伴着尸臭的王定疆,也不知是准备自己拷问她,还是直接把她送给尹继业,再回长安,没了李少源那个未婚夫罩着,仅凭王定疆和尹继业那两个恶毒的老货,就会扒皮抽筋,把她大卸八块。   胡兰茵昨日半路发现形势不对,季白干不过亲儿子,所以当机立断把季白给诓进了土匪的圈套之中,若季明德杀季白,她是第一位的功臣,也不知季明德对这大嫂是个什么态度,宝如如今已经忍不住了。   她出了门,笑道:“竟是大嫂来了,我在洗衣服。”   胡兰茵拉过宝如叫冷水浸透的两只手,拿自己才从貂绒袖筒里拿出来的热手捂着:“昨儿真是对不起,季白逼着我哄你出去,说他有些话儿想跟你说,公公儿媳的不好单独见面,让我给你做个伴儿。我也是傻,就信了他,谁知差点害了你,你不生气吧?”   从她这话来断,季白就算没死,也爬不起来了。大房往后得靠季明德,两个妇人同侍一个丈夫,仇已经打成了死结,是解不开的。   宝如自幼跟着为重臣的祖父与父亲,深知一点,人与人之间若结下梁子,那怕对方拿根狗尾巴草在你鼻子前面天天的撩须,也不能乱,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须是狠招,必须一招置她于死地,永不能翻身。   她没打算放过胡兰茵,顺着胡兰茵的话茬道:“瞧大嫂说的,咱们皆是女人,我怎能不理解你的难处?” 第38章 逛书院   胡兰茵早知宝如不傻但以她一颗老辣狠戾的心看宝如觉得她当是秦州普通人家那种姑娘胆小心善闷起头只过自己的日子万事委曲求全被人欺负了也只会白白儿吞在肚子里,以忍为先,拿忍作德。   所以她千年的狐狸成了精竟以为宝如是真的原谅了自己,拉过她的手道:“明德今儿在陇南书院读书了,他是解元郎我听闻如今夫子们讲书都要看着他的眼睛才敢讲的。   正好咱们嫁过来也几个月了,还没见过他在书院是个什么情形今儿咱们一起给他送顿饭也去瞧瞧解元郎在书院里的风彩如何?”   杨氏一双眼睛在窗子里滴溜着努嘴摇头那意思当然是不让宝如去。   宝如一笑道:“去逛逛也好,我还从未逛过秦州的书院呢。”   要说昨儿胡兰茵才拉着宝如出去过一回按理说今天不该再出手的。但是她回家以后闭着眼睛考虑了一番,越来越觉得赵宝如非杀不可。   为何了?   因为季白如今虽还未死但已经叫季明德给绑了。季明德面似温驯心黑如蛇蝎,季白那个亲爹,他谋划几个月,发动秦州八县的土匪,肯定不会留命。   她做为长房的媳妇,若想独霸季明德,就必须季白出面。季白一死,她就没了仰仗,往后还得跟赵宝如二女侍一夫,这她又怎么能甘心?   从昨夜事发到今天,按理说她差点把赵宝如给卖了,季明德若真的有血性,真爱赵宝如,肯定会来找她兴师问罪,至少责骂她两句吧。   但季明德没有,早起没事人一样,连长房地库的事都不管,仅仅在自家院外派了些土匪盯着,就转身就去书院了。   可见他如今还不敢惹她这个州知府的女儿,大太监的外孙女。   胡兰茵当然没有傻到光天化日进二房的院子里害人,可她骗过宝如一回两回,就可以骗第三回,大不了仍旧哄到外头就行了。   若不趁着季明德还对她有所忌惮时趁热打铁下手,等季明德翅膀再硬一点,她想杀赵宝如,可就来不及了。   胡兰茵背水一战,准备一招致死宝如,岂知宝如准备的,正是要剥她的皮呢。   食盒也是大房准备的,外面罩着厚棉罩子,眼看天已将午,季明德两房妻室,一个是香妃色的棉褙子配石榴裙,一个是素绒面的绣花小袄配本黑面的棉布裙,一个奶大腰细,一个甜美可人,相携着手,就往书院去了。   陇南书院,是秦州城唯一的书院,童生与秀才兼有,举人则是集整个秦州八县,皆在此求学。   成纪老人李翰与季明德在最里进的一间讲堂里,四窗皆开,他盘膝坐在略高的讲台上,季明德跪坐于侧,中间一只炭盆子,季明德正在熬茶。茶叶里面最次等的春尖,苦、涩,三道水后便索然无味,却是秦州老人们最喜欢的味道。   季明德斟上茶,敬给李翰。李翰须发皆白,又是一件白麻衣,仙人一般,啄了口烫茶,问道:“季白呢?”   季明德道:“如今吊在他那大地库里。”   李翰白眉挑着:“为何不杀?”   季明德道:“我在等季墨,杀季白简单,但我明年要考春闱,死了爹还怎么考春闱?这事儿得让季墨替我遮掩。”   季墨是秦州道监察御史,也是季白的远房兄弟,是季白如今在秦州最大的靠山。季白若死,季墨肯定要紧咬着追查,所以季明德还要想别的办法,堵季墨的嘴。   季明德当初赴成纪找李翰,就曾说过,自己要杀季白,概因季白常年勾结土蕃马匪作乱秦州,又有凉州眼都督尹继业的纵容,排除异已独霸商道,如今是丝绸之路上一大害虫。   跟李翰,方升平三人商议之后,季明德才会调得动秦州八县的土匪,一起替他围捕季白。如今季白已经被关在他的金银地库里,死是必然,但他死了之后的善后却是个大学问。   李翰笑道:“罢,如今你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等老朽,混身这把老骨头,任凭你差遣。要在长安官场振兴咱们秦州人才,往后就全靠你了。”   季明德笑了笑,再替李翰斟杯茶。   李翰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听闻远芳出城之前,曾去宝芝堂找过你。那傻丫头跟我说,你大约记恨她娘的拒婚,两年都不曾找过她。为了赔罪,她准备到长安之后,好好替你置备间屋子,供你起居。   她可跟你说过此事?”   李远方,便是前两天宝如在宝芝堂所撞见的,那跟季明德聊天的姑娘,是李翰的亲孙女,比季明德小两岁。幼时随父母住在成纪老家,季明德给方升平家放羊的时候,跟那小丫头有些渊缘。   挨她的土坎垃,吃她的饼和牛肉,多少回季明德跟着方升平一起出永昌道,十天半月不回家,全是李远芳替他在杨氏面前遮掩。   两年前杨氏觉得季明德年龄够了,亲自上李府提亲,李远芳倒是乐意的,她娘是个乡妇,还盼望着李远芳入长安寻房好亲事,遂拒绝了杨氏的提亲。   自此之后,俩人便没了往来。   前两天李远芳要去长安投奔父亲,便是季明德亲自送至关山脚下的。   季明德笑道:“这有何可记恨的?”   李翰正想说什么,忽而听窗外一阵喧闹之声,似乎整个书院的学生们都朝这儿来了。   季明德起身的功夫,李小虎已经扑到了窗子上,笑的两条眉毛眼看飞天:“明德,我那两房如花似玉的嫂夫人,提着食盒上书院来看你了!”   外面又是一阵轰闹,季明德走到窗边,便见窗外果真胡兰茵和宝如两个手牵着手,一人手中一只食盒,并肩走了来。   整个秦州将赴京赶考的举子们,今日皆在书院中等着听李翰讲《中庸》,任是谁能不羡慕季明德这如花似玉两个娇妻,一人恨不能生八只眼睛,眼睁睁瞅着两个美人儿相携到了讲堂门前。   那袅腰细细臀大如斗,肤白脂嫩的大美人道:“妹妹先请!”   那身量略小,虽不丰盈但纤纤婉约,笑起来两只眼儿浮着卧蚕,甜到让人心都能融化的小美人儿道:“长者先,幼者后,还是大嫂先请。”   满秦州今年三十几个举子围成个半圆,看着这娥皇女英的一对还你谦我让,和睦非常,个个儿羡慕的眼珠子都要突出来。   两个美人儿推让了一番,当然大美人先入,小美人紧随其后。   李小虎抱臂笑着,另一个叫刘进义的手圈了过来,低声说:“李哥,若你是明德,今夜钦点那一个?”   “要你是明德呢?”李小虎反问。   刘进义远远伸手,照着胡兰茵虚空捏了一把,道:“我当然选那个……大的。”   男人天性么,都爱那一对儿鼓胀的,俩人互捶了一拳,虽说喜欢奶子大的,可四只眼睛却只盯着赵宝如看。   宰相赵放在秦州的影响力,这些仕子们最清楚。他在时,秦州三十个举子,至少二十个能中进士,前年他倒台,去年的恩科,秦州二十个举子齐齐折戟,十年寒窗苦,能托他们平步青云的那棵大树却倒了。   这赵宝如明面上说起来是书香世家,但母族却是个异族女子,据说还体质殊异,几十年来,也就皇帝睡过一个,督察使赵秉义睡过一个。   有这种传言傍身,这些书生们嘴上说着不看不看,那眼睛再不肯从她身上挪开。   她不像胡兰茵,以白肤媚肉夺人眼,要么叫人心往下流,要么就叫人腻歪。   她一眼看上去温沉婉约,是大家闺秀的书香气质,面相甜美,看了能叫人心生欢喜。如此看的久了,又会发现她娇憨中藏着些媚态与灵动,越看,越叫人想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接下来会做什么。   又有秦州姑娘的俏跃灵动,又有京中闺秀的婉然之仪。总之,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看了总叫人有种春风和沐之感。   胡兰茵仿佛一张下流画儿,看一眼便勾人淫邪。赵宝如却是一本拿薛涛笺印成的《花间集》,于这些眼看入长安,搏风流的仕子们来说,实在是梦寐以求,宜家宜室的妻子人选。   胡兰茵去息庐摆饭的时候,宝如上前给李翰见礼,笑着叫了声:“李爷爷,多年不见。”   李翰带着宝如出了屋子,在枯叶遍地的草径上走着,声音里满满的歉意:“我当年在朝为官,得你祖父多次提携。那日听闻荣亲王府退了亲事,我本欲从成纪亲自赶来,岂知晚了一步,明德先娶了你,他是个好孩子,你嫁给他,我是放心的。   就算要与胡知府家小姐二妻同侍,你也别嫌委屈,要知他前途无量,往后入了长安,妻不说,红袖添香的妾也总要纳那么几个,这事常事,你们妇道人家,习惯就好,是不是?”   这就是标准的男子心态,妻妾妻妾,做为妻子,给你尊重就好。至于妾么,随着位置渐高,总要多纳那么几个,满嘴大学中庸,礼仪廉耻。   夜里上了床,小妾那条薄薄的亵裤,才是他真正的礼仪廉耻。   宝如笑了笑,道:“我不委屈,李爷爷多想了。”   李翰一走,再来的是季明德。唯两个人的时候,宝如难得见他不笑,面色还十分阴沉。   “不是叫你不要出门的吗?你怎的跟她一起来了?”他开口便是责问。   宝如也正恼着呢,他的大老婆害了他的二老婆,他竟一言不发,就这么罢了。   她感激他能从季白手里救自己的血性,当然不好当面折他的脸,却也不打算放过胡兰茵,是而一笑道:“她毕竟是大嫂,要叫我来,我不好拒绝的。”   季明德先一步往讲堂走着,语气不容置啄:“你那儿都不许再去,等会儿我找两个人送你回去。”   宝如猜季明德也是怕胡兰茵要害自己,不敢得罪胡兰茵,又想护着她。   一个丈夫要调和两个如狼似虎的妻子,也是够难的。 第39章 两妻相斗   不一会儿胡兰茵也从息庐出来了指着身后那高高的崖壁山道:“宝如要不要跟姐姐上朱圉山走一走我听说这山上的文昌阁最灵的咱们烧柱香好保佑明德春闱能上金榜好不好?”   陇南书院就在朱圉山的脚底下书院有几间号舍和息庐都是凿山窑而建。山临陇南书院的一边,是一面红土积成的悬壁,约有七八丈的高山上建有文昌阁,确实是举子们最爱拜的地方。   若听季明德的话,宝如就该在这儿等着等季明德找人送自己回家。她见胡兰茵连那织儿和蒿儿也不带要跟自己单独爬山,心说机会不可多得今儿不出手再难找机会遂大大方方拉过胡兰茵的手拾那山壁上凿出的石梯而上去拜文昌阁了。   季明德疾步出了书院,左右四顾找不到黄四黄五正准备进书院,远远听见几声鸣锣肃静回避牌高举而来当中一顶轿子,往书院而来。   锣响十三声,来者至少是御史以上的官员。秦州道唯有季墨是御史,三品重臣。待轿停,中出一人,紫服银鱼带,三寸黑须遮面的中年人,瞧面相风清道骨,正是季墨。   御史亲至书院,满书院的夫子、讲师并童生、生员,举子们皆要出来迎接。   季明德不知道胡兰茵与宝如去了何处,满心焦急。   偏季墨挽着手不肯放他,拉着他陪遍巡整座书院的五间讲堂,八间号舍和七间息炉。   最后回到李翰的息庐,恰桌上胡兰茵送来的四盘八碗摆的满满,季墨拉着季明德坐了,又非得要喝两盅。   季明德借着温酒出了息庐,召过那蒿儿来,问道:“胡兰茵了,带着宝如去了何处?”   蒿儿和织儿两个正是替胡兰茵放风的,当然说的全是鬼话:“我家小姐和二少奶奶两个一同上山,拜文昌菩萨去了,想必一会儿就能下来。”   两个丫头回话的时候相视一笑,身后藏着一件葱绿色的锦面直裰和一件羊毛棉裤,那可是她家侄少爷胡安的衣服。既衣服裤子都脱了,可见胡安已经得手,只怕赵宝如的尸体,不一会儿就该砸下来了呢。   去上香,被附近的乡村贱民所侮,再自己跳崖。   便季明德能猜到是胡兰茵耍的手段又如何?他要入长安,就不能得罪胡兰茵,毕竟大太监王定疆如今在长安,可是一手遮天了。   季明德一听两人竟单独走了,撩起袍子就往山上奔去,台阶上到一半,只听山上哇的一声尖叫,连趴带滚下来个女子。   宝如穿的是素面小棉袄儿,胡兰茵穿的是香妃色锦衣,只凭衣着,这女子一身的香灰裹着泥土,全然看不清是谁。   山本是悬壁,台阶也险的不能再险,若叫那满身香灰泥土的女子滚下去,不摔死也得摔残。   季明德两鬓突突,以为自己再一回没能护住宝如,鼻子一酸泪直往外崩着,喉腔里往外似狼般嚎了一声,三阶并做一台,整个人扑在台阶上,远远伸出手将那女子捞住,连她脸上散遮着着的乱发也不敢拂,辣眼睛的热泪从喉咙往上涌着,颤声叫道:“宝……宝如!”   她一出口,季明德才知是胡兰茵。她两只眼睛紧闭着,手满身满头的乱揉,边揉边叫:“明德,赵宝如,赵宝如要杀我!”   见不是宝如,季明德放心不少,将胡兰茵扶坐在台阶上,两只血红的眼睛扫过蒿儿和织儿,吼道:“你们是死人么?还不来扶你家小姐?”   蒿儿和织儿两个以为滚下来的会是赵宝如,一听竟是胡兰茵,吓的皆是哇一声大叫,提着裙子哭哭啼啼上山了。   季明德三步并做两步再上山,进了文昌庙,迎门便见宝如站在香案前的薄团上,一柱三支香高举着,先上顶额,再停眉心,到胸前顿了顿,恭恭敬敬插入香炉之中,朗声说道:“菩萨保佑我哥嫂身体健康,一路平安,保佑我相公早日及第,保佑我和我婆婆能在秦州过的安安稳稳,生活顺遂。”   季明德手攀着文昌殿的窗台,大口大口往外呼着气,弯腰抚上自己的胸膛,那颗心嘭嘭不停往外崩着,险险就要跃膛而出。   他忽而觉得旁边树上似乎有点儿不对,走过去一看,便见树上吊着个同年的举子,名叫庄思飞的,这家伙跟胡兰茵的堂弟胡安是一对狐朋狗友,穿着件骚气满满的水红色直裰,不知怎的竟被一只脚倒吊在颗高高的大槐树上,于那半空里晃悠着。   季明德走过去,与倒吊着的庄思飞视线平奇,寒声问道:“方才脱了衣服的是谁?”   庄思飞讪笑道:“明德,今天的事儿与我全然没关系,都是胡安起的头,要找,你得找他。”   说着,他遥指了指另一侧下山的路。   季明德两脚运气,势如猿跃,去追胡安了。   且说早些时候,胡兰茵和宝如两个上了朱圉山,山顶其实并不大,就一片大槐树林子,还有一处举子们日常洗涮沐浴的水池,除此之外,就是那文昌庙了。   冬日萧索,树叶枯尽,也无甚好看。   两人先进文昌庙敬香,胡兰茵笑道:“方才你也曾说,长者先,幼者后。我乃长,自然是正妻,你为幼,那就是妾了,这柱香,不如我来上,你替我拈,如何?”   她若笑起来,似乎鼻子太大的原因,再或者平日高眼看人看惯了,有点三白眼,还颇有些蠢相,全无美感。   这语气,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宝如依旧是往日的憨态,还加着些痛心疾首,吃吃艾艾道:“大嫂,当初说好的,嫁进来皆是妻子,怎的你会说出这种话来?”   胡兰茵见宝如不肯拈香,自己取了三枝香过来,在长明灯上慢慢燃着,斜觑着眼一笑:“笑话,从古至今,你可曾听说过谁能娶两房妻子的?明德当初提亲的时候就曾跟我说过,你是相府小姐,怕纳进来寻短见,才谎称作妻,不过是暖你的心而已,待他归到长房,你就是个妾,你竟还当真了。”   季明德戳破胡兰茵的手指,滴在绢帕上的那滴血,季白和朱氏看过,杨氏和宝如也看过,大家只当那是胡兰茵的元红,也只当季明德果真跟胡兰茵圆房了。   宝如测不透季明德的内心,直觉以季明德深不可测的为人,也许给胡兰茵说过这种话,毕竟他私底下向来是求两房妻室相安共处的。   她只求两房妻子相安,但显然胡兰茵想要独霸季明德。   逃又逃不得,留下来也随时有生命危险,宝如是被逼急了的兔子,面色惨白往前一扑,险险撞倒那一尺多宽的大香盘,好容易缓过息来,摇头揩着眼泪:“我不信,我不信明德会这么对我。”   胡兰茵白了宝如一眼,香插入炉中,周周正正的拜着,冷笑道:“他果真拿你当妻子,为何昨儿我都险些把你卖了,他今天也不闻不问?小丫头,须知不论你颜色再好,同罗来的还是爪哇来的,如今不过一个落难的草鸡而已。   明德是我大房的男人,不日就要回我大房,你若就此周周正正的拜,叫我一声主母,我那卧榻的地台上,还有你个通房的位置,若你还当自己是明德的妻子,就等着跟姓杨的老虔婆两个一起喝西北风去。”   宝如已经退出了文昌庙,两只手紧攥着,斗大的泪珠儿往外崩着,哭的梨花带雨:“我不信,明德不可能这么待我,我要找他问个清楚!”   胡兰茵插完了香,将宝如一步步往那槐树林里逼着,一脸狰狞带着冷傲,仿如蔑视一只蝼蚊:“不过一个罪官之女,我干爷爷一而再再二三的给你找好归宿,你却好歹不识,害死王朝宣不说,还一步步将明德拉入深渊,要拉他陪葬。   他能容你,我却容不得你。我不能叫你这样一个红颜祸水,祸害了他大好的前程!”   她边逼,宝如边往后退。宝如身后不远处,胡安的好友庄思飞穿着件水红色直裰,头戴草绿色方巾,在落叶满满的林子里斗鸡一样跳来跳去,两手不停往怀里搂着。   胡兰茵再逼两步,眼看那庄思飞就要勒到宝如的脖子了,谁知就在这时,原本小脸儿苍白六神无主满脸挂着泪花儿的宝如竟诡异一笑,忽而转身,两把香灰直扑庄思飞的眼睛。   做亏心事的人不敢大声叫,庄思飞两眼进了香灰,连扑带揉,前后乱窜着,只觉得右脚一紧,哎哟一声,整个人便被倒吊了起来。   要说这陷井,还是庄思飞自己罗织的。   当初胡兰茵提议,让胡安和庄思飞先辱宝如,再找个周边的泥腿汉子栽赃,然后推宝如下山,假装她被侮之后因为羞愤而自尽。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胡兰茵不怕季明德生气,也不怕季明德知道事实真相。   毕竟为了赵宝如,两人积怨已多,她要的是当着季明德的面杀赵宝如,再给他一个震慑,叫他知道那怕季白死,她有王定疆和胡魁做靠山,他就只有伏首贴从的份儿。 第40章 兔子咬人   计行到胡安和庄思飞这儿却起了岔子。赵宝如好比唐僧肉妖怪人人见了都想吃一口他们当然愿意尝个鲜儿。   但尝鲜也有个先来后到胡安仗着自己是胡兰茵的堂弟当然占准了第一口。庄思飞是个来捞过水面的下套打结这种事情自然就得他来干。   但无论布局的还是做局的,谁都把宝如当成个小傻妇人,谁知宝如面憨心不憨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神采灵灵,一上山便见文昌庙后面隐着抹子水红衣袂远处林子里的大槐树上还挂着一截肠子粗的麻绳。   一进庙门胡兰茵再一挑衅宝如顺水推舟,也暗猜庄思飞和胡安两个弱书生怕绑不住自己所以想弄个平常举子们在这山上套猴子的套索先把她捆起来。   她左晃右晃实则是看好了地上的绳套子诱着身后的庄思飞脚往那绳套子里面钻呢。   待那庄思飞被吊到半空宝如还在示弱,她哭哭啼啼道:“大嫂你等着看我叫明德来替我做主,你等着。”   胡兰茵一看宝如要跑毕竟向来害人她都是动脑的没有动过手,一把未抓住宝如,慌得叫道:“胡安,胡安你在那里,快来帮忙!”   胡安是个酒囊饭袋,两只眼睛里唯写着个色字,这一回没想着自己出面,要比那庄思飞占个先机,早脱了衣服在文昌庙后面等着,听见胡兰茵叫自己,光着身子在墙后扫了一眼,才慌慌张张准备套衣服。   偏这时候宝如竟直冲冲跑了过来,扯过胡安挂在树上的棉裤棉直裰就跑,连那亵裤都没给他饶了。   胡安光着身子不敢追,胡兰茵屁股太大,走起来倒是摇曳生姿,跑两步便是气喘嘘嘘,眼睁睁看着宝如把两件衣服抱着扔下了山崖。   胡兰茵气的吼道:“胡安,你再不出来,明年就别想跟我一起去长安。”   树靠一层皮,人靠一身衣,光着身子的胡安终归是不敢出来,跳脚叫道:“姐,她不过个小丫头,没什么力气的。快扯她的头发,拖过来,给我拖过来。”   胡兰茵的手眼看就要够到宝如了,岂知她忽而一个拐弯,却是又钻进了那文昌殿。胡安喜的一蹦三尺高:“姐,瓮中捉鳖了,快,快去捉。”   胡兰茵指着胡安骂道:“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夯货。”   她拧着裙子进殿,正准备捉宝如了,迎面便是两把香灰,接着当头一棒,却是案头敲磬所用那金钢杵。纯铜治成,一杵敲在头上,打的胡兰茵眼冒金星。   “瓮中捉鳖?”此时的宝如脸上那里还有憨态?   她两眼中皆是怨毒的光,也不心慈心软,一杵敲上胡兰茵的太阳穴,道:“来呀,你倒是来捉我呀?”   胡兰茵道:“我爹是州知府……”   “州知府?”宝如又是一杵,砸在她天灵盖上:“靠着戴老太监的绿帽子得来的州知府,让你觉得脸上倍儿有光是不是?”   亏得宝如骨细肉软自来手中无力,否则这一杵非得敲烂胡兰茵的头不可。   若果真骂起人来,她是长安贵女中最会刻薄人。可惜多少年人们都叫她一张憨憨甜甜的脸给骗了,没见识过的人,谁也不相信她若怒起来,仿如一只狸猫一般,会撕会咬还会抓,下手又狠,打起架来无人是她的对手。   胡兰茵两只眼睛又烧又辣,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一杵更比一杵砸的疼。   哪知平日里瞧着胆小柔弱的赵宝如,下手竟如此狠,两手捂着眼睛转身欲逃,一腔恨意窜脑:“等我干爷爷取你狗命的那天,我要你跪在我的脚下舔我的脚,才能解此恨!”   宝如两眼怨毒,笑的温柔无比,扔了杵一脚将胡兰茵从文昌殿踏出去,笑道:“不会有那一天了,因为今儿你就得死!”   别人不过蝼蚁,等真正自己死的这一刻,胡兰茵才知道生命有多重要。她尖叫道:“胡安,快来救我啊胡安!”   胡安几片枯叶遮着黑毛,十月的寒天,往殿门上走了几步,便见宝如一把抓起香案上的金刚杵,那原本伏着卧蚕,笑起来甜兮兮的两只圆眼睛里满是怒火,扬杵的片刻,母老虎一般,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他吓的丢了两片叶子,转身便自另一侧下朱圉山,跑了个没影。   宝如连踏带踢,本是胡兰茵欲逼死她的路,一杵杵砸在背上,将胡兰茵步步逼到山崖边。   到了崖边,左一脚是悬崖,右一脚是台阶,宝如终究没忍心直接把胡兰茵逼上悬崖,一脚踢在她那肥臀上,将她逼下台阶,眼看着胡兰茵连滚带扑下去了,拍了拍手,转身进殿,这才清清净净去上香了。   且不说秀才童生们,于一些在书院读了十几年书,家中儿子都会打酱油的举子们来说,今儿也是陇南书院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季明德两位夫人打扮的姣花一般进了书院,叫举子们着实垂涎艳羡了一番,还没羡慕完呢,监察御史季墨又来了。   自赵放之后,季墨便是秦州在京城为官最显赫的人物了,与王定疆关系好,得太后倚重,小皇帝都要叫他一声墨老。   胡兰茵满脸香灰,双眼通红,头发上斑斑结结全是泥草树叶,此时正坐在李翰的息炉中,给季墨哭诉。   以她的叙述,自己带着赵宝如上山敬香,本是好意。可谁知赵宝如忽而翻脸,拿香灰扑她也就算了,打的她两鬓发青,一头三五个大包,肩上腰上全是踢伤。   身上的伤不好验,织儿扑散胡兰茵的头发,一处处给季墨看着肿成红彤油亮的大包。   知府家的大小姐被人揍成这样,许多人生来还是头一回见识,窗子上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举子,对于季明德,也从早上的艳羡,变成了同情。   刘进义扒在最前面,头被后面的人整个儿挤贴在墙上,挤眉弄眼对李小虎说道:“得,我再也不做白日梦了,夫人娶一房就好,你瞧那样两个美人儿,打起架来下手比我都狠,河东狮河东狮,今日我才知什么叫河东狮。”   李小虎也被挤成只壁虎趴在墙上,气喘嘘嘘道:“你信赵相府的小姐会打人吗?”   刘进义道:“我宁可相信是胡知府的姑娘自己想不开拿金钢杵敲自己,也不相信赵相爷的孙女会打人。”   俩人话音未落,身后满满同情之声,几十个举子,没有人相信那乖乖甜甜的小妇人会打人呢。   季墨听了半天,又亲自看了一回胡兰茵的脑袋,问那跪在地上的庄思飞:“本官问你,你又是怎么将自己吊上树的?”   三人作恶,胡安跑了,剩下个庄思飞和胡兰茵,当然一口咬住宝如不放,要往她身上泼脏水。   庄思飞道:“御史大人,本举本是在山上拿绳套猴儿的,亲眼瞧见俩个妇人入殿上香,赵宝如又洒香灰迷了胡小姐的眼睛,再拿根金刚杵一通狂砸。   本举一生阅女无数,但从未见有妇人如赵宝如般泼辣的,一惊慌,钻进了自己下的套索中,所以才会被吊上树。”   季墨冷笑一声,转身再看宝如,她一身素色圆领袄儿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最不耐脏的本黑色长裙,上面一丝杂尘香灰也无,一头乌油油的发总绾成个髻子,低眉顺眼,掬着两只手,温顺而又乖巧的,站在墙角。   最朴素又会持家的秦州妇人,恰就是她如今的妆扮。   可分明三年前初见,在她十二岁的及笄礼上,季墨印象中的宝如,穿着大红色十样妆花锦的通袖袄儿,白裙仿如一朵莲,鬓贴蝉翼,眉扫粉黛,眼儿两蒙蒙清水,笑的又甜又圆。   那是她的及笄礼,也是她的订婚宴。   百官为争一张订婚宴的请帖,几乎要打破脑袋。季墨有幸,也在其中。   赵秉义牵着她的手出来谢客时,李少源一袭金百蝶穿花阔袖长袍,就站在她身侧,那是她的未婚夫,当年不过十六岁的荣国府世子爷,生的龙璋凤姿,气宇轩昂。   那少年和少女站在一处,金童伴着玉女,若无意外,赵宝如嫁入皇室,成为当朝荣王妃,秦州人在长安官场,才算真正站稳脚跟。   可惜终是差了一点,贵女落难,明珠蒙尘,连季白那种土财主,不知天高地厚,也想打她的主意,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配叫这姣花似的美娇娘红袖添香?   他转而对宝如一笑,道:“宝如,咱们是老相识,当时究竟什么个情况,你说给季叔叔听,好不好?”   宝如早在烧香的时候,就想好了如何应对,此时上前一步,大大方方叉福一礼,不卑不亢,声儿也不是一般妇人的蚊子哼哼,朗朗大方说道:“御史大人,事实上无论我家大嫂,还是庄举人所讲,皆非真话,他们不过是为了各自隐情而隐瞒事实。   妾方才未摸香灰也未摸过杵,但两只眼睛,将所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中,此时讲给御史大人听,其中有些污言秽语,并非妾所言,为了事实真相,妾决定全盘讲出,还请您一定相信妾的话。”   季墨示意:“你讲!”   宝如徐徐而踱,先走至那庄思飞面前,扫过他皱巴巴葱绿色的方巾,一笑道:“这位庄举人当时确实在山上套猴子,见妾与我家大嫂上山,他便说了一句:原来是王小婉家姑娘呀,你那干舅舅王朝宣与你老娘通奸,险些把禁军侍卫的腰牌都丢了,你竟还有脸来上香?”   王朝宣丢腰牌一事,是几个月前的花边,宝如一个闺中妇人,说这话时三分难为,七分难堪,但声音又足够大,外头趴窗子的那些举子们听了,爆出一阵轰堂大笑来,更有甚者直叫拍窗子起哄,怪叫声不绝于耳,气的衙役们直喊:肃静,肃静!   胡兰茵两眼还是肿的,恨不能喷出火来:“赵宝如,我真真小看了你血口喷人的本事。”   宝如也不怕,慢慢踱止胡兰莹身边,冷冷盯着她,又道:“我大嫂听了当然生气,但一个弱妇人又辩不过那庄举人,抹着眼泪进了文昌殿,正准备烧香呢,那庄举人又来了,他张嘴便是侮辱:听说你娘王小婉是有名的歌姬,嘴里叫王定疆是干爹,上了床却喊亲达达,是与不是?”   罩顶太监作绿帽,换来一朝州知府。胡魁那知府,在秦州人眼中本就是个公开的笑话,这时候经由一个小妇人的嘴里说出来,语气软糯,似乎天真无比,又带着些戏询。   外面的举子们一蹦三尺高,连嚎带叫,季墨带来的衙役们都震他们不住。   宝如关子卖罢,听够了呼声,又说:“我大嫂啐了庄思飞一脸唾沫,庄思飞恼羞成怒之下便洒了她一身的香灰,又踢又打,将我大嫂打成如今的样子。   后来妾怕这庄思飞失心疯,打完我大嫂要打我,正往槐林子里躲着,谁知他跑了几步,自己钻进陷井里,就把自己给吊树上了。” 第41章 金口御言   胡兰茵望着庄思飞庄思飞望着胡兰茵俩人本是合谋杀人的凶手但方才宝如不过轻飘飘几句话便将他俩的同盟化解此时相互看到对方眼睛里的狠意竟是一窝的狗要相互撕扯。   胡兰茵先指着庄思飞大喊道:“御史大人是这庄思飞想亲薄我家宝如……”   庄思飞声音更大:‘御史大人,是胡兰茵想杀赵宝如,才会招我前去帮她伙同杀人,她才是幕后凶手!”   胡兰茵披头散发,抬头看季墨似笑非笑赵宝如远不是往日里的憨样儿忽而后心一凉,才省悟过来自己竟叫宝如逼进了死胡同她若不承认自己是被庄思飞侮辱就得被庄思飞咬出杀宝如一事来。   想到这里胡兰茵牙一咬指着庄思飞道:“御史大人宝如说的对,这厮险险将本小姐侮辱还请你一通乱棍,打死他!”   庄思飞是举人见了官都不必跪的一看季明德两房妻子合一块来咬自己,气的直接跳,指着胡兰茵和赵宝如道:“御史大人,这两个妇人信口雌黄,全是诬赖,若果真有节操,两个妇人当时为何不打我,可见她们就是在撒谎。”   季墨一笑,道:“胡小姐会不会撒谎本官不知。但赵宝如却是当今皇上金口御言过的,天下绝不会撒谎之人,你敢说她撒谎,难道是想违抗圣意?”   他这话一出,屋子里外所有人失都傻了眼,毕竟谁都没有听过,天下间还有绝不撒谎的人。   这时候季墨也不急,不疾不徐讲了起来。   原来,当初宝如在长安时,常入皇宫,与当今圣上李少陵,并诸国公亲王家的孩子们都玩的极好。   某日,一群贵女在一处玩,荣亲王府的二姑娘李悠容丢了支簪子,尹国公府的嫡姑娘尹玉卿一口咬定是旁边一个小宫婢偷了,并称自己亲眼看见。   她这一指证,别家贵女们也纷纷指证,说是那小宫婢偷了簪子。   此时唯有宝如力证那婢女没偷簪子,因为那小宫婢一直陪着给她在御花园里找并蒂莲,一刻都没离开过。   簪子并不贵重,贵女们分成了两派,谁撒了谎,又谁说的是真话,一时无定论。   恰当时为太子的李少陵经过,听众口烁金一致指责宝如,遂笑着说了句:“本宫觉得,天下间无论任谁会撒谎,我的宝如姐姐也不会撒谎,她是普天下心肠最憨的姑娘,本宫信她,放了那小宫婢吧。”   当夜,宝如和那小宫婢挑着灯笼在花园里找了半夜,终于找到那支簪子,为那宫婢力证清白。赵宝如绝不会撒谎的典故,便由此传开了。   典故一讲完,季墨忽而一声喝:“庄思飞,你身为读书人,觊觎,亵渎,并调戏同窗家的夫人,本官今日要先革你的功名,再杖责三十大板,拖出去,给本官打!”   二十年寒窗苦读,庄思飞的功名,就这么没了。   随着庄思飞被拖出门,外面一阵倒嘘鬼叫之声。   胡兰茵一招杀手不成,却是刻骨体会了一次宝如的心狠手辣,正准备也要溜,便听窗外轰闹之声哑然,帘子一撩,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她爹胡魁,一个是方才大家都未注意过,不知跑那去了的季明德。   胡魁一看女儿发儿乱蓬蓬,两眼通通红,气的眉毛都瞪了起来:“庄思飞在何处?看本官不打折他的狗腿。”   方才季墨虽然结案时将过错全推给了庄思飞,但以他对胡府一家人的了解,早就猜到全是胡兰茵搞的鬼。遂冷冷道:“知府大人,庄思飞我已责之。   我看,兰茵伤成这样,你还是先把女儿带回家的好。”   胡魁莫名火大,又不敢对上司发,转而看季明德:“明德,兰茵是你的妻子。人常言,杀夫之仇,夺妻之恨,他轻薄你的妻子,难道你就这样算了?”   从宝如到胡兰茵,一屋子的人,连带外面那些终于挤开窗子的举子们,倒趴在瓦檐上的童生们,无不望向季明德。   他早晨走的时候,换了件鸦青色的棉布面直裰,今日天本阴沉,他的脸呈一种青玉白的冷色,原本盛满温和的眸子里满满的戾光,两颊绷的紧紧,斧劈过一般,说出来的话亦透着寒冰碴子:“知府大人真是说笑,大嫂是我大哥季明义的妻子,小叔欺嫂,您做的出来,我却做不出来。”   胡知府见女儿平白受欺负,本就火冒三丈,再听季明德还是死相不改的倔劲儿,不肯承认胡兰茵是他的妻子,挥手便准备去教训教训不开窍的女婿。   他手挥过去时,胡兰茵扑过去便拉,抱腿相求。   宝如却是淡淡一笑,转身步进了角落里,全然置身事外的样子。   胡魁本是个矮个子,要打季明德这样身长七尺的伟岸男子,得跳起来打。   他跳起来之后,非但一只手腕,整个人都被季明德拎离了地面。   一点又一点,季明德忽而侧唇一笑,唯右颊一个酒窝儿,盛满寒气,望着他时,仿佛寒夜中饥饿的独狼,在看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两目盛着满满的杀意。   他一点点凑近,低声道“你也觉得是庄思飞打了胡兰茵?”   胡魁并不知道事情真相。以他,宝如还是要送回长安去的。   但自己的女儿他最了解。   一开始季明义在长安另外订了婚事,想要退婚,胡兰茵以为自己要成整个秦州城的笑话,暗暗哭了不知多少回。   后来季明义未及退婚就死了,她本该择婿再嫁的,知府家的女儿,什么男人找不到?   其实是他贪图季白价值连城的巨额家产,劝着胡兰茵嫁过去的。   但一嫁过去,胡兰茵就昏头了。不知何时,谋家产变成了抢男人,一个大家闺秀,为了争风吃醋屡屡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所以胡魁也觉得,当是自己的女儿和侄子和谋,一个为情一个为色,在干荒唐事。   至于为何赵宝如也会咬庄思飞,胡魁猜她大概是傻,不定受了辱,怕季明德知道了会厌弃她,所以才忍气吞声。   季明德忽而松手,胡魁一个踉跄险险倒地,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季明德往前踱了两步,微微弯腰,声带沙沙,如暗夜伺机潜伏在猎物身后的独狼拂过草从时的轻响:“你何不回家看看你家夫人,不定也有庄思飞这样的登徒子,正在你家做乱了?   尊府还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土蕃的马匪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难道你不该去看看?”   胡魁还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季明德牵过宝如的手,上前给李翰一礼,辞罢众人直接出了书院。   两房姣花般的妻子入书院时,满书院的举子们羡慕的眼睛里都能喷出血来,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此时目送他牵着赵宝如离去,举子们竟然齐齐抱拳,刘进义还高叫了声:“明德,保重啊!”   被打的蓬发垢面,打人的竟还是瞧起来再乖巧不过,像只小甜瓜一样的甜美人儿,大家忽而觉得,齐人之福大概只是表面好看,想要平衡如此两房妻子,也是一件难事。   李小虎撇着嘴角,啧啧而叹:“那庄思飞和胡安是一丘之貉,要我说,方才分明就是胡兰茵捣的鬼要害咱们的宝如嫂子,岂知恶人自有天收,自己把自己给害了,你们觉得呢?”   刘进义深以为然:“丈着个没鸟的老宦官,胡魁一家子才能在这秦州城为虎作伥,待老子金榜夺魁做了钦差,第一个就革他的乌纱,替咱们宝如嫂子讨回今儿这份委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怎的,宝如就成大家的宝如嫂子了。而替宝如鸣不平,讨委屈,似乎成了件天经地义的事儿。   毕竟秋闱上过桂榜的,虽未当官,但与这些官老爷们也是平起平坐。   胡魁扶着胡兰茵出门时,举子们非但不拱手相送,反而摇袍帘的摇袍帘,倒嘘气的倒嘘气,将个秦州知府,轰出了陇南书院。   宝如觉得季明德应当是真的生气了,成亲几个月,就连她丢下五百两银子偷偷跑那一回,被他捉在洛门镇时,他吹了灯,还是笑呵呵的语气,今天却是自打一出书院,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宝如死命挣开他的手,心说瞧瞧,我叫他那大老婆几番设计,皆是置于死地的毒招,我还没委屈了,他倒先气上了。   回到家,宝如与杨氏闲话了两句,便直接进了西屋,将两扇门严严实实合上,歪到了床头,一张张数着自己的银票。   她只从五千五百两银子里头分了五十两出来,将剩下的一块红帕包了,靠在床沿上闭眼歪着,歪了许久,手指虚虚在半空划着,先划了青苗二字,再划出青穑,划到那穑字时,忍不住拍着胸脯无声哭了起来。   才两岁的小姑娘,就那么死在了半途上。   她已决意留下来与这秦州的地头蛇周旋,但赵宝松一家却得送出去,叫他们从此能远离事非。这些银子,她只留五十两,剩下的当然要让赵宝松带走,带着小青苗开始新的生活。   “宝如?”是季明德,他声儿柔柔,应当是试着在推门。   宝如应声即起,坐了片刻,道:“我已经睡了。”   接着是杨氏的声音,满满的讨好:“我的儿,娘蒸了你最爱吃的咸肉嘀嗒菜包子,正热乎着呢,开门,娘端进来给你吃,好不好?”   既是杨氏,宝如当然不好再拒绝。她门拉开一点缝子,伸手要接盘子,季明德已经挤了进来。门被他一脚踢上,一盘热腾腾的嘀嗒菜包子隔着两个人。   未点灯的屋子里灯黑火暗,可光听那喘息,季明德还是带着气的。   他率先进了卧室,在窗边站着。宝如引了盏油灯,端在二门上默默立着,欲进不敢进,欲往正房里躲吧,又怕杨氏生气,正犹豫着,季明德转身了。   他伸了一只手接她手中的油灯,道:“来!”   灯太暗,他眉宇间那股子青气格外的浓。宝如要解释的话还未酝酿好,他已经来接她立领上的铜盘扣儿了。   宝如伸手去捂脖子,季明德手格外熟捻,已抽了她掖下的衣带,一手推一手接,平平展展,更将她放到了床上。   他眉头未开,还是满满的恼怒,解了她厚厚的棉衣。   “明德,你听我说……”   他手停了片刻,复又动了起来。 第42章 辩解   一盏油灯明了又灭灭了又明宝如满背的鸡皮疙瘩层层起着哆哆嗦嗦央求道:“明德我真的没有打大嫂你瞧我这双手儿你瞧瞧它们你瞧它们可像是会打人的样子?”   她满脸的泪无比认真,将手伸到灯下,纤伶伶两只细手掌心绵绵,一丁点儿的茧子也无,可以看得出来只怕除了绣花针和笔连略粗的东西都未拿过,那里是个能持重物打人的?   季明德灯停在她掌心看了片刻一只手仍未停。宝如心说今天他怕是肯定要来真的回想自己当初嫁他的时候那时候李少源刚退婚心也是死的便是当夜季明德就要圆房,她也会从的。   既当时能从如今也是愿意的。不过痛一下,挨一下只当被蚊子叮了一口也就完了。只要明儿抓上几幅避子汤按时喝着先不要怀上孩子就好。   宝如这样安慰着自己,便一横心闭上了眼睛。   杨氏就站在窗子外头,只恨耳朵没有兔子的长,听不到下一句儿子会说什么,听了半天,忽而听宝如牙缝里漏了一声颤出来,忆及自己二十年前也曾跟季丁两个情投意和过,暗猜两人怕是入巷了。   她为了促他们圆房,什么办法没有想过。只觉得自己仿如旅人爬上山顶,又仿佛夜行人终于归家,一颗心终于落回膛子里,又是欣慰又是满足,揩着眼儿回厨房洗碗去了。   卧室里头比外面略暖和些,但入了十月依旧是冷的。宝如叫季明德裹进了被子里,他搬了凳子过来,双手握拳搭在膝盖上,就在床边坐着。   听到厨房里碗筷叮叮当当响起来,他才开口:“你果真没有动手?”说着,扯过被子暖暖将她裹在其中。   宝如连连点头:“果真是庄思飞打了胡姐姐。”   季明德从被窝里拉出她一只软棉棉的手,放在干燥温热的双掌间轻搓着,忽而抵她双手在自己额间:“所以,当时你在何处?”   宝如哭了一脸的泪,无比认真:“都是你的妻子,我也想帮胡姐姐的。可是那庄思飞下手太凶狠,我就躲到香案下头,闭眼挨着,一直等到他们全走了,才敢出来。”   说着,宝如小心观察季明德脸上的神情,他两颊的线条依旧硬朗,唇线绷成个下撇的山势,胡茬骤然粗硬,两目映着灯盏中的火焰,瞳光跳跃,在审夺她这话的真假。   宝如心说自己打小儿说谎的本领,无人看穿过,方才连季墨都信了,他不该看穿的。遂依旧做个理直气壮,无比乖巧的样子,默默的等着。   季明德一直搓着宝如柔软的双手,背上那道伤口当是方才发力过度发了炎,半边肩膀都有微微的麻意。   黄四和黄五一直跟着宝如,但上了朱圉山后,事情发生的太快,两个女人两个男人,事情发生的太快,他们是从另一侧绕山而上,也不知道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季明德全然不知当时山上发生了什么。噩梦一般,他也不相信宝如这双软绵绵的小手会打人,他觉得她只怕连架都不会吵,遇到嘴快些的,大概就只会哭哭啼啼,更遑论打人。   她能活着,季明德觉得只是侥幸,是上天前世对她太过苛刻,今生补给的眷顾。   他道:“我早晨曾说过,叫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出门。因为今日季墨要到陇南书院,我得应付他,腾不开手来照顾你。”   宝如满脸挂泪,圆碌碌两只大眼睛里满是愧疚:“我错了!对不起。”   责又责不得,骂又不能骂,季明德抵她两只手在自己额间轻敲着,问道:“宝如,你可知咱们家外面有多少人?”   宝如掐指算了算,道:“后巷口上那卖桔子的是土匪,前门上时不时有几个蹲着闲聊的,我瞧着路子也野,再加上黄四黄五,大概有五个。”   季明德双手轻轻搓着,缓缓伸出两指:“后巷里头第一家还有十几个随时待命,只要外面的人一声喊,就会冲进来,保护你。”   虽说季白已经被治服了,可胡兰茵背后有个秦州知府,若她为了王定疆还想生抢,这将近二十个人足以顶到季明德带着大批的土匪回来。   这世间除了季明德,只怕没有人会为了她这么一个家世凋零,祸难缠身的女人投入这么多的人力物力,以秦州解元之身,随时准备好暴露自己土匪头子的身份,连断送大好的前程也在所不惜。   宝如由衷道:“谢谢你!”   季明德双手仍轻轻搓着,那燥而温暖的沙沙声,搓的宝如喉头也燥烘烘的,竟想叫他那两只外细内燥,温暖干净的大手替自己揉揉喉头。   “季白曾说我季明德是条毒蛇,可我再毒,也不过一条地头蛇。胡兰茵却是条竹叶青,面善心黑,见血封喉。”季明德缓悠悠的说着,两只眼睛里方才焦急时迸出的那层淡红还未褪去,忽而两颊肌肉微抽,似乎是打了个痛苦的冷颤:“早晨我分明就说过,让你无论如何,都不要跟她出去,你倒好,直接跟着她进了书院。   庄思飞和胡安,那是两个败类,万一叫他们得了手,我便将他们碎尸万断又如何?宝如,那种亏,咱们吃不起的。”   他气的不是她打了胡兰茵,而是她跟着胡兰茵出门,去书院,将自己置入危险之中。   宝如长舒了口气,做了三个多月的夫妻,到此时才算真正明白,徜若两房妻子起了冲突,季明德是不论对错,都护着自己的。   他对于胡兰茵似乎有种特别的厌恶,应该是因为胡兰茵那种极强的控制欲。   秦州男子自来大男子主义,妇人于他们来说,不过装饰,生子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但胡兰茵不同,她看上了季明德的人才,想拿他做个进阶长安的梯子,一双柔腕似蛇,欲要他卧服到她石榴裙下,只做她的小哈叭狗儿。   但真正胸怀涛略,野心勃勃的男人们,又怎会甘愿臣服于一个总是勒着他喘不过气来的女人?   宝如将那绣着双凤呈祥面的被子往上拉着,将自己罩了个严实,只露张小脸儿出来,笑的颇为讨好:“黄四黄五一直跟着的,真有危险,他们会保护我的。再说,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她都笑了,算是讨好献媚。季明德却轻轻别过了眼,语气仍旧严厉生硬:“你能活着回来,不过是侥幸。若庄思飞未钻进自己下的索套里,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三个人对付你,你觉得你还能活着下山?”   若说宝如当时呈强,非得要亲手拾掇胡兰茵,恰是因为一回又一回,胡兰茵招惹她招惹的太狠了。而且黄四黄五也一直紧随其后,所以她才敢冒那个险。   宝如记得自己小时候与尹玉卿常常起冲突,无论惹了多大的祸,躺在被窝里柔柔一笑装个乖巧,祖父那怕本来气的吹胡子瞪眼,也会立刻破恼为笑,拍着她的小脸颊儿叫乖乖。   锦被那雪白的包边衬着少女白里透粉的小脸蛋儿,一头顺溜溜的乌发整个儿披洒在枕头上,如缎一般滑在灯下闪着光泽。   她笑的唇儿弯弯,眉儿弯弯眼儿弯弯,两点卧蚕暖暖,三分灵动七分媚意,一张小脸儿甜的让人恨不能咬上两口才能解心头那点痒意。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从刚来时惊惴惴像只受了伤的小兔子,到现在会吃醋会撒娇,宝如一点点的软化,锦被裹着身儿纤纤的轮廓缓缓扭动,惹得季明德心猿意马,恨不能伸手进去,捏她哀哀讨回饶,才好解今日险险被吓死的恼意。   季明德眼中浮过一丝笑意,随即敛于无形:“有一点你没有做错,若胡兰茵再起那种心思,只要你有力气,就照准了往死里打,一次给她长足教训。”   上辈子宝和和胡兰茵算是和平共处,而且他很早就跟季白撕破脸,把宝如带到了成纪,两个女人之间也不曾起过太多龃龉。   现在回想,也许上辈子宝如就吃过胡兰茵很多暗亏,只是碍于他内忧外患,为了她而父子反目,好好的秦州解元落草为匪,心中对他有愧,才会一直容忍胡兰茵。   无论如何,她果真有利齿是件好事。   宝如伸了只手出来,小心翼翼提醒季明德:“是庄思飞打的大嫂,不是我。”   季明德头一回在宝如面前板脸,欲要叫她长个教训,怕自己多看一眼又要软了心肠,索性也不看她,忽听窗外冷刮刮两声猫头鹰叫,硬板着脸道:“我还有事要出去,今夜就睡在刘家当铺,你无故不准乱跑,知道否?”   宝如以为以季明德的气势,今夜必定要圆房。   本还暗暗担心自己身上碎花儿棉布面的肚兜亵裤太过素气,不及胡兰茵里里外外的绫罗绸缎,怕季明德看了要在心里嫌弃自己,那知他把她脱了个光净,竟又要回当铺睡了。   她趴在枕头上挨了半天,不吭气儿也不答应,忽听外面两声猫头鹰似小儿啼的惨厉叫声,却等不到季明德上床,翻身一看,那厮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十月冷风烈烈的刮着,树上残零几片孤零零的叶子,在风中歘歘作响,像是被寒风冻狠了的鬼叫一般。   出了屋子,正房灯瞎火暗,杨氏自来舍不得点灯的人,洗完碗就睡了。   季明德惯常撩前摆,顺顺将直裰前摆掖到腰上,后退两步,鹞子一般轻巧,两脚连窜上了院子中心那颗直挺挺高的大杏树,头顶星河倒映,寒冽冽,冷刮刮的冬夜。   他在树上一眼望过去,隔壁季白家的院子一丝灯火也无,院外大街上,穿着夜行衣,自秦州八县而来的土匪肩顶肩,个顶个,无声无息的,将整个季家大宅从前到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前天若无胡兰茵诳宝如出府,若无季白上关山道,今夜才是季明德备好杀他的日子。   可惜季白那老贼寻死寻的皮痒痒,连两天舒服日子都不肯过,非得逼着他早出手。   杀亲爹这种事儿,无论道义,还是礼仪廉耻,他早都不顾了。季明德唯独怕宝如心里过不了那道坎儿,本来就怕他怕的要死,再看他亲眼杀了自己的爹,虽唯唯懦懦,但一颗心却会离他更远。   被季白劫过一回,便杀,在宝如这儿也顺理成章了。   下树,季明德跃自家墙头如履平地。   一群土匪在墙外等着,为首那学猫头鹰叫的,正是黄四,见季明德跃下墙,率众围了上来,悄声道:“一撮子扮土蕃人的兄弟在胡魁家放了一把火,已经把州府的驻兵全引到城外去了。”   这便是季明德所说的,土蕃马匪入秦州城,还在州知府后院里放火了。   季明德问道:“胡贯来了否?”胡贯是胡兰茵的大哥,这些年跟着季白,一直在永昌道上经商,昨儿才回家,按理来说家里夫人小妾真热炕头,不该大冷寒天出来偷情的。   但是家叫土蕃人给烧了,老爹去捉匪,他嫌女人们哭哭糟糟,为躲个清静,忽而想起莲姨娘那个相好来了之后还没在一起热乎过,遂三更半夜,跑到季白家来幽会了。   黄四指着隔巷一处青砖砌成高墙,里头却无人住的大宅子道:“胡贯和莲姨娘那对狗男女已经进去了,季墨也早就通知好了,他和胡老爷想必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您这儿是怎么打算的?”   季明吩咐道:“全部散开,小心隐蔽,若用到你们,我自会给暗号。”   默了片刻,他又道:“黄五翻趟墙,小声儿叫醒你嫂子,把她带到地库里来。她正在睡觉,嘴上软溜些,勿要惊了她,若她进地库时脸上有丁点儿的毛色,我剥你的皮!”   黄五嬉皮笑脸一颗头从黑暗中钻了出来:“大哥,瞧您说的,宝如嫂子那样好的人,我每回跟她说话,都得先拍拍身上的脏土。惊吓她,也得小弟我舍得不是?”   季明德瞪了黄五一眼,转身离去。 第43章 恶鬼   宝如睡的眯眯糊糊叫个黄五隔窗唤了起来穿上自己那半长的小棉袄儿还不敢出门得黄五隔着窗子再三保证是季明德叫她才敢出来。   黄五和黄四平日跟在宝如身后是她的两条小尾巴这些日子熟络了,对这嫂子很是上心。虽黑天暗夜什么也看不清,还生怕自己那歪瓜裂枣的丑样要惊吓到大嫂躬腰哈背,不停拿口水抿着自己脑袋上乱糟糟的毛子。   他带着宝如绕到后巷,走完季白家大宅子的青砖高墙一直到一处蓬蒿连天乌鸦乱叫的荒宅处,带宝如进了那荒宅沿一条马车压的平平展展的路走着边走边说:“秦州人有钱都爱起大宅盖钱仓但咱们季大爷与那些人不一样。他是个深藏不露的人钱全藏在地下,这便是他进金银的老路瞧见没?拉银子的车能把荒地压成平路,可见进了多少银子。”   季白家有地库的事情宝如早就听杨氏说过。他后院有处石榴园据说那石榴园子下面整个是空的,这些年挣来的上万金银,都锁在那地库里。   但是除了他,能进出那金银库的不超过三个人。这些年总有个姨娘替他管帐,但一般管不过三年,就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而死了,死了就再换一个聪明伶俐的进来。如今管金银库的,恰就是那莲姨娘。   进了一处柱歪檐斜的烂棚子,有一处门敞着。宝如跟着黄五进门,下楼梯,两旁灯火昏昏,往下走了约有两三丈,这地库才算见了底。   接着便是一条弥漫着潮腥之气,窄而长的通道。道中似乎那里漏了水,一声声不停的嘀嗒嘀哄作响。   黄五不是第一回进这地库,却也不敢大声儿,见宝如四处张望着,悄声道:“嫂子,笑一个!”   宝如还不知季明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黄五干嘛要带自己进季白家的地库,一颗小心肝儿悬的老高,那能笑的出来?   只她向来性子和善待人和气,不好拗这整日跟着自己的小土匪,遂抿着唇使劲儿一笑。   黄五长舒了口气:“千万记得一会儿进去一定要带着笑,否则三更半夜的,大哥一瞧我没把你哄高兴,会剥我的皮。”   宝如噗嗤一声,这下是真笑了。   她本两只眼儿圆圆,一笑浮浮的卧蚕,十五岁的少女,带着嗔恼与忐忑的笑,在那明明灭灭的烛下妩媚灵动,半是大家闺秀的矜持,半是小家碧玉的含羞,生动,甜美,只那一笑,黄五竟自惭形秽,羞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大张着嘴巴,口水自嘴角窜流而下,连忙又一把抹了,抽了自己一嘴巴道:“该死该死,我怎能如此盯着嫂子看呢?”   忽而不知何处漏了一声呻吟,像是个将死的人最后往外吐的一口气。嗒嘀之声愈甚,宝如听的分明,应当就在不远处。   她听着那呻吟声分外熟悉,往后退了一步,再侧走两步,那是一处穹顶弯弯的窑,顶挂铁索,上面挂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   黄五追了过来,欲拉宝如,又因为自己的手太腌瓒而不敢伸,小声劝道:“嫂子,那里挂了头正在剥皮的牛,血呲糊拉脏的很,快别看了,咱们赶紧走吧,大哥还等着呢。”   宝如已经看到了,似乎是头小牛犊,倒挂着,皮已经被剥了个光净,下面接着一只盆,血汇成珠,往那盆里滴着。   她转身欲走,那像牛犊的东西忽而屈了屈,又一声哼。而那失了皮肤的肋扇,还微微屈颤着。看到她的瞬间,最下面有两个东西扑扇扑扇。细看,竟是两只眼睛。   宝如手捂上嘴,险险欲叫,没敢叫,转身问黄五:“五哥哥,这究竟是谁?”   “胡知县的侄子,胡安。”既她看见,黄五也就不瞒了。   宝如往前两步,细细打量,这才看清那果真是个人,通身被剥了皮,像挂在街市上出售的小牛犊一样,两条黑黝黝的铁勾勾着两只脚,惨无人状。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还活着,还在往外吐气儿。   “季明德干的?”宝如一脸的镇定,再问黄五。   她其实是被吓傻了,可在黄五眼里,这宝如嫂子平日温柔,遇大事而不慌不乱不叫,堪是土匪们大嫂的风范。   除了稀罕她那惊鸿一笑的美,更佩服她这大家风范的气魄,暗暗伸着大拇指,跟在宝如身后屁颠颠道:“在陇南书院里,你下山之后,我和黄四两个捉住了胡安,大哥一怒之下直接将他拎到这儿,生剥了他的皮。我瞧他至少还能活到明儿早上,嫂子觉得呢?”   季墨审案的时候,前后大概一个时辰,季明德不知所踪。宝如还以为他是不好调停两房妻子所以躲了,没想到他竟然趁着那点儿功夫,把胡安带到这地库里,在生剥他的皮。   她不甘心,回去再看一眼,那失了皮连人形也没了的腌瓒东西,间或漏一声呻吟,像是从地狱传来的,恶鬼们的叹息。她见墙角竖着几把短刀匕首,指着道:“五哥哥,行个好儿,一刀捅他心窝,给他个解脱吧。”   王朝宣成了一棺的臭水,胡安被生扒了皮,但凡对她起过邪念或者动过心思的人,季明德皆让他们进了活地狱。   她半惊半惧,又有空前的安全感。   这满秦州的地痞们,恶鬼一样,季明德是那恶鬼中最恶的一个,宝如此时恨不能拜谢苍天,她是他的妻子,而非他的敌人。   黄五推开地库门的时候,满室灯火,宝如果真在笑,笑的面似芙蓉。   季白的石榴园子有多大,地库就有多大。柱以石砌成,入内并不见金银,四壁也无墙,全是顶墙高的货架,一层层密密麻麻从顶摞到地上,一只只千足银的十两银锭,就在那货架上密密麻麻陈列着。   地库正中央一只擦成蹭亮的木根雕茶台,应该是季白平日休憩,喝茶,欣赏自己这万贯家财的地方。如今季明德就坐在那茶台处。   嫂夫人笑的如此乖甜,黄五远远看大哥一笑,连忙关上门,扛起砍刀,就在外面守着。   季明德并非一人,除了他,还有他干爹方升平,成纪老人李翰,一人手拈着枚盅子,茶香浓浓,正在吃茶。   他是不需要衣着或者贵重的金银玉佩修饰,才会衬出贵气的那种人。他生的太俊,太出挑,又面相温雅,一双眼儿坚定深遂,在灯下格外迷人。   宝如微撩两鬓,像黄五一样,明知那是自己的丈夫,竟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起叫他站在地狱的入口处,持着屠刀护自己,给李翰和方长平见了礼,讪笑道:“三更半夜的,你怎能带人私进大伯家的地库?”   季明德放下茶盏,一笑,指着东南方道:“并非私进,季白不是在那儿吗?”   他说着,放下盅子起身,将宝如压坐在自己方才坐的椅子上,提起脚边一支马灯,一路引过去,引燃东南角儿,照亮整间地库,季白果真在那地方。   季白嘴里被人塞了布条,捆成只粽子一样。季明德提起把匕首,从下至上,一刀刀将那五花大绑的绳子松开。接着撩起自己的前摆,轻轻叫了声:“父亲!”   相邻而坐,宝如侧眼看到方升平那耷拉着的眉毛挑了挑,眼中精光暗闪。李翰不过笑了笑,便别过了头。   季白咳了许久,啐了口痰出来:“呸,无人性的东西,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 第44章 圣谕   季白话未说完忽而一腿横扫拳头直逼季明德的眼睛。季明德也不躲亲爹的拳头都到鼻尖上了忽而出手一个反拧从手臂到整个人季白整个人被亲儿子像拧麻花一样反拧摔上他的金银架子,随着一砸,哐啷一声响那黄白之物被晃下来,在地上咕碌碌乱滚着。   季白挣扎着还想爬起来,抓起身边的银锭一枚枚照着季明德砸了过去。   一银锭又一银锭宝如都替季明德疼的慌,他似乎不疼也不在意走到季白身边看他挣扎着要爬起来照准鬓角就是一脚生生将季白又踢的退后了三步。   李翰是文人,大约没有见过这样打人的两手搭在椅背上轻叩,摇着头别过了脸。   方升平耷拉眉下两只利眼看徒弟打人看的格外有滋味还轻声问宝如:“怕不怕?”   宝如两手攥着椅背,强撑着自己不要溜下去。怕季明德那只脚怕的要死,只求这辈子不要惹恼他,不要叫他那只脚踹到自己头上,却也强装镇定:“明德无论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   方升平鼻子里哼了声笑,:“不错。你们妇道人家,一定谨记一点,男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三从四德说来洋洋洒洒一大篇,但归纳出来就这一句话,明白否?”   当初绑赵宝松,勒索家财,将赵家祖宅底朝天翻个遍,大年初一夜把赵宝松绑在石头上往死里冻的土匪头子方升平,兜了个圈子,宝如还得叫他一声干爹。   她道:“干爹说的是,媳妇晓得。”   头一回见面,是宝如带着银子去赎赵宝松的时候。方升平当时踞在仙人崖,一张铺着虎皮褥子的石头椅子,翘腿歪在上头,冷冷看着她和黄氏两个数银子,扒身上的手饰凑银子。   那时大概季明德也在吧,可能是在暗处,她看不见的地方。所以她那伽蓝串子,项圈儿,连带当时从耳朵上摘下来的耳坠儿,他仍旧搜罗回来,还给了她。   季白走南闯北时,练了一身的功夫,南北兼融,虽被绑着吊了整整一天,但拼死而战,招招皆是死手。季明德是打幼儿的土匪出身,得方升平亲身传授,非但招招致人于死,还又毒又狠。   两人在整座地库里天上地下的打着,银锭乱飞,坐在当中的三个人,一言不发,就那么看着他们。   忽而季白一个踉跄,季明德一脚踢上他的后腰,空气中咔嚓一声,季白的腰先着地,整个人闷扑扑趴在地上,季明德的脚随后跟了过来,一脚踏在他的椎骨上,随着咔嚓嚓的断裂声,季白口吐鲜血,喘息如破锣:“季明德,老子是你爹!”   “可你杀了我大哥,须知是先有的亲爹杀儿子,才有的儿子杀亲爹。”季明德拖了只木盆子出来,匕首挑上季白的手腕,暖黄的灯下,裂唇一笑,笑的宝如毛骨悚然,他是真的要下手杀季白了。   那盆里有热水,季明德将季白的手压了进去,血弥漫开来,立刻染红了一盆水。   他道:“这是你当初杀我大哥的手段,热水活血,血管就不会凝结,在那关山道上,整整一个时辰,他混身的血才流干。你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若不说实话,立刻死!”   在宝如看来,季白也是够怂的。   他大概也发现这亲儿子对自己没有任何感情,动又动不了,头磕着地面道:“明德,王定疆当时说了,若明义不死,咱们全家都没活路。我是拿他一条命换了咱们大家的命,你之所以如今还能活着,也赖于我狠心杀了他。   一样是儿子,杀明义,我的心里岂能好受?爹往后也不争了,季家的财富,人脉,药材生意全是你的,你就放爹一条生路,像狗一样活着,行不行?”   季明德半屈膝,猫玩老鼠一般盯着自己的亲爹,又是一笑:“我记得大哥是甲午年五月动身往长安,给宫里奉御药的,大哥那一回入宫,究竟看见什么了,王定疆非杀他不可?”   元狩二年六月,先皇大行,同时幼帝李少陵即位。季明义恰是那个节骨眼儿上入的宫,给病重的皇帝贡药,他肯定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才会被王定疆不计后果灭口。   季白连连摇头:“明德,若我知道明义看见了什么,你觉得王定疆还会不会让我活着?”   李翰叹了口气,轻揉眉心:“可惜了明义那么好的孩子,季白你就是个畜牲!”   方升平仍是冷笑:“季白,你就死也不冤。王定疆不过一个阉货,你又何必替他遮掩?给明德说实话,王定疆我替你杀,明义的仇,我替他报。   咱们秦州土匪终归要东进,扬名立万的那一日,老子给你修间大地宫,叫你在阴间也能做回王爵,如何?”   季白仍是摇头,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被亲儿子生生折磨成了个瘫子。   他苦笑道:“我有家财万贯,好日子没过够,当初明义千里路上送来的信都烧了,他在宫里究竟看见什么,我一概不知。果真你们想为明义报仇,那就当面去问王定疆,看皇宫里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宝如从这几个人的话里推算,季明义应当是在甲午年的五月初八入宫贡药的。那夜不但季明义在宫里,她也在。   当时还是太子的李少陵才是个刚八岁的小孩子,那孩子大约福气太多,自幼不爱吃饭。那天,他不肯好好用晚饭,和当时还是皇后的白太后讨价还价,非得让宝如陪他玩上半夜,才肯吃十个肉丸子。   白太后治不得儿子,只得央求宝如留下来。   恰是那天夜里,先帝李代烨驾崩,李少陵继位。   那夜李少陵吃丸子吃吐了,还是宝如替他清换的衣服。那孩子顽皮,大半夜的和宝如两个在宫里玩躲猫猫,宝如没找到李少陵,却机缘巧合,撞见了一场帝王之崩。   至于其中的斧声烛影,以及先帝是如何死的,死前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还有谁在场,宝如躲在暗处,看的清清楚楚。   大概季明义也和她一样,无妄被牵扯,知道内情,所以才会被王定疆追着灭口。   当天夜里先帝还曾给过她一份血书圣谕,那份圣谕若是被公之于众,无论白太后还是幼帝李少陵,或者荣亲王李代瑁都会死。   她是个小女孩,居然躲过了宫里的重重盘察,没有被白太后怀疑。将那份血书圣谕拿出宫,交给了祖父赵放,赵放权衡利弊之后,为保江山大局不乱,选择了沉默,并没有公诸于朝。   人常言树欲动而风不止,恰是这个理儿。赵放想的是保江山不乱,白太后醒悟过来之后,却非得逼要那份圣旨,为此,不惜诛赵放的九族。   那份先帝血书的手谕,害的宝如家破人亡,也让她和赵宝松一直处在危险之中。土匪滤过一遍,王定疆搜过一遍,知府胡魁也细细搜了一回,到如今,大多数人都死心了。   唯独尹继业还不死心,拿个同罗姑娘作噱头,要从王定疆和白太后的手里把她给要过去,撬开她的嘴巴,拿出东西。   仿佛蛇蜕皮一般,一次又一次的,她熬过一轮又一轮的搜检,守口如瓶,将那东西藏在个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地方。   那是她的死令,也是她的生门,只要圣谕一出,她和赵宝松,小青苗都会像季明义一样,被灭口,一个不留。   当血渐渐满盆,竟有咕咚咕咚的声音。   椅子磨擦地面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方升平和李翰两个也凑到盆边,三个人一起追问季白,想知道哪天夜里,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宝如自始至终两手紧攥椅背,目视前方,鼓足了混身的力儿,好不叫自己从椅子上溜下去。   可以想象,若当初没有季明德不早不晚,在李少源退婚的当口娶了她,无论落到王定疆还是尹继业的手里,她就会变成此刻的季白,被酷刑折磨,被折磨到奄奄一息。   她觉得自己扛不过这种酷刑折磨,也许会比季白还怂,死的比季白还早。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澡缶一样大的木盆里血已经快满了,季白面色惨白,奄奄一息,两只眼睛像对着猎人的鹿一般,可怜而又无助,眨巴着眼睛:“明德,你兼祧两房,我是你父亲,若我死,你明年就考不了春闱。我的儿子,前途比老父亲这条贱命更重要,留你老父亲一条命,好不好?”   寻常人只有一个爹和一个娘,为了前途还得好好孝敬着。   季明德眼看春闱,老娘病在昏迷,自己还在这里杀亲爹。他手里一直玩着那把匕首,此时停了停,又是一笑:“这不该是你操心的事情,放心去吧。”   他眼睁睁看着季白陷入沉沉昏迷,没了呼吸,将他那只手从盛满血的盆子里捞了出来,一根绣花针,仔仔细细缝着季白手腕上的伤口。   ……   忽而有人敲门,推门进来的是黄五,恭着腰道:“大哥,那边儿差不多了,您这儿呢?”   季明德直起腰来,抽下掖在裤腰上的直裰摆子轻轻拍着,盯着已死的老父亲看了片刻,道:“进来收拾地库,把胡魁和胡贯,胡安那几个杂碎一起丢进来。然后盘银子,待银子全挪出去,就此砌墙,将这地库封死。”   李翰和方升平已经起身离开了,季明德拉过宝如的手,回头看着涌进来的土匪们忙忙乱乱在清点帐本,整理银锭,回头再看一眼老父亲季白,那是他的生父,被他从手腕放干了血,缝好伤口,外表看不出伤来。   这间地库是他的金银库,也是他最后的归宿。他默了片刻,又吩咐道:“把季大爷的尸体摆好敛棺,勿要再侮他!”   七八个土匪,是季明德多年出生入死的心腹,也是除了李翰和方升平,唯一知道他杀了亲爹的人,齐齐目光投向季白的尸体,跪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去挪他的尸体了。   出地库已是三更,宝如跟在季明德身后,路过那吊着胡安的小窑时,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两个老人走在前面,她不好表现的过于亲昵,又实在是怕,正抖着,季明德的手已经牵过来了。   “你看见胡安了?”他停了停,声音就在她耳侧。   宝如轻轻点头:“太残忍了!”   默了片刻,季明德又是轻轻一笑,砂茧满满的手,不停磨梭着她那软绵绵的小手儿:“我分明提醒过黄五,叫他不要带你乱走,他竟然带你去看那等腌瓒东西,可见他也皮痒,想叫我剥他的皮了。”   宝如两手攥上季明德的手,恐惧压抑在喉咙里:“我很好,一点都不怕,黄五哥哥是好人,人皮不该乱剥的,你放过他好不好?”   季明德笑了笑。她这个乱认哥哥的毛病,竟是改不了的。   不过既黄五也算个哥哥,可见哥哥二字在她心里,分量并不算太重。他道:“这种事情以后会很多,你没有吓尿裤子就好。” 第45章 清算   宝如本想劝劝季明德叫他手段不要太过毒辣。可转念一想自己的祖父和父亲那么好的人把江山社稷的康宁安稳看的比权力更重要步步退让却活生生被烧死在赴岭南的半途上。   那时候没有人善待他们。   方升平将赵宝松扔在仙人崖的大雪里生生往死冻的时候,也没有善待过他。   人生身在这世上。有一路荣华的路,沿途繁花每日过的舒心如意,看见的都是人们竭力表现出来的善,就像她人生的前十五年。   可也有荆棘密布的路毒蛇出没时时徘徊在生死边缘,遇见的皆是人性中最恶的那一面。她堕到了这条险路上若没有季明德这样一个面黑心黑的人相帮衬就是死路一条。   既如此一起作恶就好又何必发那无病呻吟的怨忧了?   “我看到你将你的私房银子分成了两分那五十两是给我留的?”季明德忽而问道。   宝如连连摇头,忽而抱住季明德的袖子:“那是给我自己留的剩下的四千两,我打算让我哥哥拿走。算我求你我哪儿都不去此生都跟着你,做你们二房的儿媳妇。你放了我哥哥一家走,好不好?”   季明德垂袖站着,默了片刻,反问:“从此不跑了?”   宝如连连摇头。她怕若是惹恼了他,自己会是胡安或者季白的下场,举着一只手指天发誓:“无论生死,我会永远呆在咱们二房的。”   季明德笑了笑,继续往前走着。   宝如又轻拽他的袖子。   “但是能不能,能不能等我愿意了再生孩子,我知道娘很急,可我不想要孩子。”宝如轻搓着双手,抵在额头上沾了沾,敲上季明德的胸膛:“求你了,我并不是不爱孩子,我只是没有能力去养一个孩子。”   上辈子他们在洞房夜圆的房,整整一夜,她似乎说了很多遍:“求求你,不要种个孩子进去。”   季明德默了片刻,揽过宝如轻拍了拍道:“好!”   三更月明,寒鸦刮刮的叫着,宝如在院门上探了又探,不信季明德还要走,见他没有进门的意思,忍不住问道:“如此半夜,当铺还替你留着门?”   她其实一直不怎么相信他夜夜都睡在当铺里。他和胡兰茵一房睡,宝如是能接受的,毕竟皆是妻子,就算睡胡兰茵,也是季明德的份内。   可季白捉她那一天,在宝芝堂他那置着床的屋子里,分明有个黑俏俏的大姑娘。   若他住在宝芝堂,那黑俏俏的大姑娘是不是会陪着他?   季明德本已经走了,回头见清亮亮的月光下,院门半掩,宝如一点瘦俏俏的剪影,还在院门上立着。又折回来道:“关上门,闩好回去睡,我明儿就回来。”   一边是胡兰茵,一边是那黑俏俏的大姑娘,都比她大,身段儿都比她好。宝如记得上个月胡兰茵就曾说过,自己怕是有孕了。   那时候宝如心里没有季明德,听过一声,转眼就忘了。   今儿再回想起当日胡兰茵那半含羞,半满足的笑,心里拧着一股子的酸,又还有点隐隐的嫉妒,关上门,又打开门,月光照着季明德离去的背影,像她父亲的背影一样宽阔,脚步一样稳沉。   可他就那么走了,头也不回。   送罢宝如再回地库,季明德边走边脱身上的直裰,待进地库时,已是往日那身本黑短打,绑腿紧束,将直裰丢给黄五,挥手道:“都退出去,将地库的门关好,谁都不能放进来。”   库中此时已有三具棺材,除了季白,还有知府胡魁和侄子胡安,名义上是在追击土蕃马匪的路上叫马匪杀死的。   另还有胡兰茵的大哥胡贯,衣服都没穿,就叫土匪光着绳子给绑扔进了地库里,大约是给打晕了,歪躺在那木雕茶台上。   未几,胡兰茵被放了进来。她也是头一回进这地库,高高的穹顶压抑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哥哥光着身子不好直视,她走过一具具棺材,跪倒在父亲胡魁的棺材前,直愣愣的瞧着里面。   季明德停在胡兰茵身后,轻声问道:“为何不哭?”   胡兰茵两手攀着棺材盖板,满头青肿的包,就那么直愣愣盯着胡魁的脸。分明下午在书院里,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朝廷四品大员,秦州知府。   那是她的父亲,回家之后还曾亲自给她上药,替她梳头,劝她要为大局着想,不要叫小情小爱冲昏了脑袋。那么慈爱的父亲,转眼之间,竟成了一具尸体,躺在棺材里。   胡兰茵忽而暴起,扑上季明德,满手尖利的指甲,一把就要从他脸上抓下:“我不介意你娶两房,我尽心尽力在我干爷爷面前替你美言,为了给你攒去长安的银子,熬费不知多少心血,你竟敢杀我爹,你竟然敢杀我爹!”   季明德一把攥上胡兰茵的手腕,指着棺材里一刀劈过喉颈,面死灰白,唇大张着的胡魁道:“他本来不必死的,州府衙门也不必遭匪的,可你失心疯了,好好儿的居然用那等残忍的法子来辱宝如,告诉我,为什么?”   胡兰茵颓坐在地上,两脚连抽带蹬,不敢看,也不想接受面前这可怕的场景,撕着衣衽尖厉厉一声哭,跌跌撞撞四处寻着出路,想要逃离这可怕的,阴气森森死气沉沉的地方,突来突去找不到出路,跪在门上拉了半天,拉不开,又用脑袋去碰那扇厚沉沉,生铁铸成的门。   季明德就在她身后,将她扶了起来,扶坐在椅子上,屈膝半跪于地,目中似有怜悯,也有几分不忍,道:“兰茵,你是个明智的妇人,向来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告诉我,为何你要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害宝如?”   这是他头一回不称大嫂,而叫她的名字。胡兰茵软嗒嗒像根面条一样,从椅子上溜到了地上,摇头道:“没有,我和宝如都是真心实意想去拜菩萨,谁知遇到庄思飞那么个贼子,见色起义,想强宝如。”   她两手虚兜在胸前,呼吸之间波涛汹涌:“我是为了保护宝如,才叫他打成这样的,宝如想必都跟你说过,对不对?”她押定宝如决不敢在季明德面前说自己有多粗野。   季明德边听边笑,一口白牙,阴气森森,两颊的酒窝在灯光下是两个盛满黑暗的漩涡。他忽而从绑腿上抽出把匕首来,一匕首剁了下去,胡贯挺身一个嚎叫,又躺了下去。   他摊着双手道:“我自来不喜欢人撒谎,可你总是鬼话连篇。你瞧瞧,胡知府一门俱丧,胡贯是抗击马匪并侥幸活下来的功臣,本该得朝廷嘉奖,官做不得,至少可以请封一方县公,永享荣禄,可因为你说谎,他死了。”   那柄匕首直插心窝,血汩汩无声,不停往外流着。一声没吭的亲哥哥就那么死在了胡兰茵的面前。她嘶声尖叫,欲躲无处躲,欲逃无处逃,而身后披着人皮的恶鬼还在步步逼近。   胡兰茵觉得自己今夜也许活着出不了这座坟墓,深悔自己叫胡安迷了心窍,扑回来跪倒在季明德脚下,抱着他的腿道:“明德,算我求你,放我出去,我不要呆在这个地方。今儿这地库里的所闻所见,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求求你,即刻放我出去,好不好?”   季明德屈膝半跪,温润润的眉目盯着胡兰茵的脸,掏了方帕子揩着她脸上的泪,柔声道:“兰茵,兰香和兰玉两个,一并你娘王小婉都叫土蕃人给抓走了,你可知道?”   胡兰茵已经没了眼泪。这个男人,她的丈夫。他终于像对待赵宝如那样对着她笑了,语调温柔无比,可得到这一切的一刻,是她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刻。   她摇头:“我不信,我不相信,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我不过偶尔一点邪念,你却灭我满门。   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没有人性的畜牲!”   季明德又道:“季墨是秦州道监察御史,如此灭门惨案,当然会上奏朝廷,请他们在秦州设立都护府,加强军备,保护我秦州百姓。   但你是唯一的苦主,你得东进长安,跟咱们的干爷爷诉说此事,让他知道知府大人是叫土蕃人杀的,明白否?”   胡兰茵眼珠斜瞟,转念一个游丝,到了长安,果真见到王定疆,或者可以让王定疆帮自己,杀了这个没人性的畜牲。   季明德再笑,语气寒恻恻,却又无比柔和:“若你不肯照我说的做,兰香和兰玉那么两个二八年华的小娇娥,可就真得要被卖给土蕃那些臊烘烘的马贩子了。你娘虽老了点,也能值几个价儿,我不介意连她一起卖掉。”   胡兰茵紧紧盯着季明德的脸,忽而一把攥上他的手,凄然一笑:“我明白了,你杀我全家,扣着我两个妹妹,独独留我入长安,是早就计划好的。   我没有退路,为了我娘和两个妹妹,只能被你威胁,替你在我干爷爷面前隐瞒。概因知府被杀,举朝轰动的大事,若没有一个亲人做佐证,仅凭季墨一言,朝廷压根就不会信。”   季明德低眉一笑,拉起胡兰茵道:“瞧瞧,你若不是为争风吃醋昏了头,脑子还是够用的。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觉,伯娘那儿,还指望着你照顾了。”   一夜之间,秦州最大的官和最富的商贾死于一室之中。胡兰茵不知季明德谋划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叫季明德拖出地库的瞬间,她忽而脑中一念,暗道:既季白死了,那这一库的银子可就全归我了。可惜方才又惊又惧,竟然没有抬头看看库中那传说中价值几百万两的银子。   她失去了一大半的亲人,可同时也得到了富可连城的财富,寒风中漫天星光,胡兰茵不知是喜是悲,任凭季明德半扶半架,一步步往前挪着,风吹过时两腿冰凉,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尿遗了裤子。 第46章 莲姨娘   宝如白白恼了半夜回家又辗转翻则良久才入睡。刚迷迷蒙蒙睡熟杨氏进来了。   她给宝如生了个炭盆子炭下煨了两只地瓜端进来便绘声绘色讲起夜里外面发生的惊天大事来。   据她说昨天傍晚一股子土蕃马匪竟然不知如何入了秦州城直杀州府后院纵了一回火。胡知府大怒,调兵出城,当然是去追马匪了。   谁知这一回竟是马匪的调虎离山之计待胡魁将兵调空,秦州城变成一座空城了,又不知那里杀出一股子马匪将胡知府家两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并夫人王小婉一起抓走了。   他们胁迫知府夫人叫开城门大摇大摆出城而去。一夜之间秦州城天地变色,知府一门被杀府兵全部被诛一个活口不留。   还是监察御史季墨亲自出马请出秦州本土的匪首方升平出山才算把那窝子马匪给赶走。   胡家如今就剩个胡兰茵若非嫁的早,只怕也要受土蕃马匪的糟蹋。   杨氏扑打着地瓜上的灰细细剥净了皮递给宝如,自己也剥了一只吃着叹了一阵子又改口道:“那胡兰茵当初丈着知府家的威风,撺掇整座秦州城的山工们坐地要价,就是不肯叫我给你和明德修房子,如今她一府俱亡,我看她还拿什么嚣张。”   她还没忘记当初胡兰茵耍的鬼呢。   宝如轻吹着烫乎乎的地瓜,一点点儿的往下轻咬着:“那我大伯了,他去了何处?”   杨氏道:“他倒巧,昨儿清早出城,听说是往土蕃贩药材去了。否则有他那一帮家丁顶着,秦州城也不至惨成这样,土蕃马匪也不至于横成那个样子,知府被杀,打有我以来,也没听过的惨事呢。”   经过杨氏这样一说,宝如算是明白季明德的全盘计划了。   季白去逻些这个风,肯定是季明德放出去的。虽说季白被关在地库里,但在整个秦州人的心里,季白是去了逻些的。   往逻些一个来回,少则一年,多则两年,两年之内,只要无人开地库,季白的死就不会被揭露出来。   他把季白的金银库挪空,把钱全给了季墨,这个用途暂且不说,季墨的嘴基本就买严实了,季墨不会再管季白的死活。   胡魁那一府,应当也是季明德杀的。但他独独留下胡兰茵,是因为对她有感情,还是别的目的?   胡兰茵若知道他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今后会怎样对待季明德?   次日一早,季家大院里,冷风嗖嗖的刮着。胡兰茵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却掩不住底下那层灰败,干涸的唇上胭脂红艳欲滴,坐在正房檐廊下,亲自主持,让几个婆子给莲姨娘喂毒。   莲姨娘叫人扒光了衣服,大冷寒天赤裸裸叫几个婆子压在当院,两弯柔臂轻甩着,哀求道:“好好儿的,凭什么给我喂毒,我不吃,我要见老爷,让老爷出来见我,我要见老爷。”   胡兰茵昨夜一腔的羞愤和怒火,全发在这小姨娘身上,拍着椅子吼道:“外院这些都是死人么?来几个男人,捉住她,给她喂酒。偷人现眼的东西,不必等爹回来,今儿就是你的死期。”   莲姨娘又被几个婆子拧住了细细的胳膊,还在费力的挣扎着,忽而改了口,尖声叫道:“胡贯,胡贯你给我出来,你出来看我一眼,昨夜还一起唱白头吟来着,我求你出来看我一眼。”   不提胡贯则罢,一说胡贯,胡兰茵抱起只茶碗砸的哐啷做响:“撕,给我撕了她这张烂嘴!”   莲姨娘也不挣扎了,十月的冷天里,光着身子,没有羞耻也没有冷,竟抽抽噎噎又唱了起来:“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原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秦州人毕竟朴实,外院的男家丁们皆是做粗活儿的,看一个小妇人落到如此田地,光着身子,一无所有,眼看要死,那白玉般的身子,天上仙女也没有的美,就那么被糟蹋着,被几个恶婆子掐的青青紫紫,看也不忍心看她。   听说她昨夜偷了人,叫胡兰茵捉奸在床,所以要灌毒。   这可怜的小姨娘,也是季白打外头买来的,与季白人手一把钥匙,专管地库。   其实就算不偷情,胡兰茵不杀她,季白用上几年,待她知道的事儿多了,也会弄死她。概因他前面好几个管事的姨娘,就是在知道的事儿多了之后,被他下手弄死的。   她平日温温默默,乖巧的像只猫儿一样,毒酒咕咚咕咚的灌着,还凄凄啦啦的唱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只可惜对牛弹琴,给狼唱情歌,这世道她踏错了路,生也伤心,死也伤心,世间没有给她走的好路呢。   季明德从外面进来,扒开几个婆子,解了自己身上直裰罩给正在吐黑血的莲姨娘,低头看了半天,冷声说道:“给莲姨娘一幅好棺板,在这堂屋里发葬。谁给她喂的毒酒,谁就给她披麻戴孝。”   胡兰茵见季明德来了,连忙起身下了台阶,也解了自己身上棉衣往莲姨娘身上罩着,声儿柔柔媚媚:“你忙完啦?”   季明德唔了一声,颇意外经过昨夜一场大变之后,胡兰茵还能如此稳重沉着,倒有些佩服她的心胸,问道“伯娘如何了?”   胡兰茵快步跟他走着,低声道:“早起我给娘吊了两根人参,方才织儿来报说已经好多了。”   季明德停在堂屋门上,道:“不过一个小妇人而已,随便卖到远处也能灭口,你又何必扒光了她的身子,让她死的如此凄惨?”   胡兰茵有些神经质的抖着:“若非她昨夜勾走了我哥哥,我娘和我两个妹妹岂会叫土匪掳走,我胡府一门,又岂会一夜覆灭?”   她唇抿一线,两眼一眨不眨望着季明德。   季明德亦回盯着她,大约是在审夺她此时内心的想法,想知道她为何一夜之间从被威胁的苦主变成帮凶,卖力的替他扫平后路。   所谓求仁得仁,大概就是如此。她攥着这个男人的把柄,也叫他牢牢牵制在手中。他虽不爱她,但为了利用她,也会一直将她带在身边。   可她永远都得不到他的爱了,这披着温润囊皮的恶鬼,心中全部的爱意和温柔,只给隔壁院里那个看似懵懂,实则爪尖牙利的小贱妇。   恶鬼独一份的爱,比那些流恋花从的风流郎君,或者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们的更难得,更珍贵,更加叫人欲罢不能。   她还是恨他的,站在价值连城的银山之上,满树石榴叶子红红,季明德还是那件蓝直裰,背影挺拨,步态从缓,袖一手,背一手。   她手中就藏有匕首,此时他无防备,只要一匕首扎下去,割开他的喉管,石榴园下的金山,季家大宅,所有的一切,就都是她的了。   而住在隔壁的赵宝如,就是方才的莲姨娘,她折磨莲姨娘,扒光她衣服的时候,心里想的便是扒光了赵宝如的衣服,喂毒的时候,只当是喂给了赵宝如。   若非如此渲泄,只怕此时她已经疯了。   目送季明德时空了朱氏的屋子,胡兰茵终于颓了下来,攀上一株枝叶冷红的石榴树,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如今就长眠在这石榴园下,可她叫季明德胁迫着,还得替他善后,替他抹平一切能叫人起疑的事情。   她屈腰呕着,呕了半晌,终于抑不住哭了起来。   朱氏脸肿的面盆一样大,嘴儿豁豁,说话漏着风儿,不过已经能坐起来了。   围着的几个婆子和丫头退了出去,掩上门,朱氏拉过季明德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季白好些年没有走过逻些了,怎的这时候去逻些了?”   亲母子,但自幼没有养育之恩,季明德仍是一惯的冷漠。   他惯常搓着双手,声音沙沙,如独狼掠过草从,声带亦是寒颤:“他没去逻些,被我埋在了石榴园下面那金银库里,颐养天年了。”   朱氏松了季明德的手,盯着他看了半天,便见他一笑,多俊的儿子,酒窝深深,略带羞涩,恰似当年那穿着正红色锦袍,坐在佛桌供案下,袍摆半甩,长腿松散,柔柔声儿说着话的,她曾爱过的那个人,他的父亲。   他道:“据说儿子杀爹要遭雷劈,所以我特地挑了个不打雷的十月,但愿老天开眼,能放过我。”   “我儿!”朱氏拍着自己的胸脯道:“多少年了,若非你说明义是叫季白杀的,二十年前一段公案,我便打算带到坟墓里去的。毕竟当初季白救了我,还给了我这样一个遮风避雨的家,这些年也一直拿我当正房夫人。   可他禽兽心肠,杀了我的明义,我一颗心便生生的烂了。你便杀了他,也不必害怕。他并非你的亲爹,娘跟他的时候,已有五月胎身,你的父亲,实则另有其人。”   头一回知道大儿子是叫季白杀的,那时候朱氏本来就想说的。但她几番和着季白害宝如,伤了儿子的心,季明德不肯见她,所以没找到机会说。 第47章 亲父   她边说还怕季明德不信在枕下摸索着摸出一枚白玉雕成的古玉佩来递给季明德指着自己豁成三瓣的唇道:“娘当初是在他家佛堂里当差的不小心有了孕老娘娘见我是个豁豁唇,怕生出不好的孩子来,逼着要堕我的胎我从他家逃出来,才跟的季白。   这玉瞧着黯淡,却是几百年前的古品中间那字儿是他自己雕的,只要你拿这东西到他眼前他便认你。   季白这一家往后叫他绝后吧认了你亲爹那是贵人往后能扶持你走官路的。”   以季明德来看,不止几百年这块玉佩当有千年历史,雕纹古朴一条长龙首尾相连中间刻着一个字:瑁。   这是李代瑁的东西。   天下无人不知李代瑁是谁,那是辅政大臣荣亲王,更重要的是,还是宝如心心念念不能忘的,天下第一情种李少源的父亲。   季明德杀完亲爹,才知自己竟不是季白的种儿,也不必再担心天雷轰死自己,宝如没了照应。   他笑了笑,再看了眼玉佩,丢给朱氏道:“您也是病糊涂了,竟说这种疯话。我是季白的儿子,这辈子永远都是,您就好好养病,别尽想些没用的。”   朱氏见儿子不肯接,指着自己的唇道:“我儿,千真万确。就算没有玉佩,你生的跟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只须看你一眼,便知你是他的儿子,季白果真不是你爹!”   她扬着那块玉佩,道:“若你不好意思见他,娘亲自去长安找他,亲生骨血,他会认你的。”   季明德本都要走了,忽而回首,自朱氏手里接过玉佩,替她掖了掖被窝,道:“好好养病,既人参管用,就放开量了吃,季白那十年的雪莲酒,虎骨粉,我都拿出来替你补,为了大哥,保养好自己。”   这是儿子头一回说软话。朱氏见他收了玉佩,以为他想通了,要认李代瑁那个父亲,哭的涕泪交淋,连连的点着头。   季明德出了大房,望着自家的小宅院看了许久,暗猜宝如此时怕还在睡觉,便温步走到街口上,准备给宝如买两只她最爱吃的烤地瓜。   烤地瓜的是个老鳏夫,与季明德也熟,远远见季明德来了,捧了两只地瓜给他,一只足有碗口大,另一只却只有小儿拳头大。   他道:“解元郎两房夫人不好调停吧。我听说知府家的大小姐狗仗人势,欺负我们老相爷家的孙姑娘,现世报,昨夜知府一家竟叫马匪给杀了。   不怕你生气,大的那只地瓜给我家相爷的孙姑娘补身子,小的那只是给胡小姐的,实话告诉你,又苦又涩,恰配她的人品,如何?”   人言可畏,分明在陇南书院是胡兰茵挨了打,可举子童生们满秦州城的散播,却说是胡兰茵欺负了赵宝如。   秦州城谁人不知赵相是个好人。老相爷家的孙姑娘,落了难了,还被知府家的大小姐欺负,老百姓们畏官,见了胡兰茵当然怕的要死,可心里厌她,厌胡魁,骂起来亦是一套一套的。   至于胡魁一府的死,知府与富户员外们沆瀣一气,除了收税就是在官司上欺压穷人,便死,秦州人也无甚伤心,不过多骂几句马匪罢了。   季明德笑笑眯眯,看老鳏夫的大烤炉有些歪了,盖不严实,总往外漏热气儿,自怀里掏出亲爹李代瑁那枚玉佩来,替他镶到了鏊子下面,再合上烤炉,恰恰好的严丝合缝儿。   他抱着地瓜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那老鳏夫还在喊:“大的一只是我相爷家孙姑娘的,若你敢送给那知府家的小姐,你季明德就不是个男人!”   宝如早晨起来,正临窗坐着匀面了,便听门外一阵脚步沉沉。   她暗猜怕是季明德回来了,将那件素色小棉袄儿拍打平展,系好了裙子,使劲拍了拍两颊,拍着红润了,连踢带跳出门,笑盈盈正准备问季明德两句,只见院子里站着个身穿墨绿色锦面棉袍的少年,一双桃花眼儿,白净瘦俏,竟是几天不见的方衡。   他还罩着袭大红面绣锦鸡纹的披风,与杨氏两氏两个正在对眼儿,一个盯着一个,眼似斗鸡一般。   他被杨氏打过一回,有点怕,但又不敢在宝如面前认怂,见她出来,大舒一口气,连连儿招着手:“宝如妹妹,哥哥我要走了,你竟然也不送送?”   宝如一看是他,也是意外之喜,连忙又连蹦带跳钻进屋子,将那压在褥子下荷包儿包的银票拿了出来,对杨氏说:“娘,既小衡哥哥要走,我趁着送他一起去趟岔口胡同,好不好?”   杨氏拿着把扫帚正在扫院子,见宝如扑上来,软乎乎香喷喷的儿媳妇,生怕要叫方衡把她给哄走,强忍着担心道:“既你们是京里的老相识,出去走走也使得,记得早些回来,娘午饭给你做漏鱼儿,好不好?”   为了能留住这娇俏俏的小媳妇儿,杨氏使出了混身解数,一天三顿不重样变着法子给宝如做好吃的,也不敢逼的太紧,怕要惹宝如厌憎。   宝如应了声好,跟着方衡两个出门了。俩人恰与季明德前后错了一步,信步往岔口胡同而去。   方衡昨天在宝芝堂喝了几盅小酒,睡了个好觉,早晨起来才知秦州城昨夜遭剧变,堂堂州知府被杀,府中妇人全部叫马匪劫走。   他跟着满城轰轰闹闹的人信步走到城门口,跟着那群乌合之众仰头,便见城门上高高吊着个穿水红色长袍子的男子。   围观的人皆在摇头叹息:“秦州本就少出人才,一个举子多么金贵,这庄思飞是个举人老爷啊,竟叫马匪吊死在城门上,惨啦!真惨啦!”   庄思飞,恰昨日在陇南书院臊皮过宝如和胡兰茵。   方衡想来想去,摸了把后脑勺,有点庆幸亏得他和季明德沾亲带故,否则怎么死的都还不知道呢。   所以,他是真准备走了。但千里迢迢而来,没从毒蛇窝里救出宝如,方衡于心不能安,到了刘家当铺门上,停步问道:“宝如,季明德肯定很快也要赴长安,你会不会和他一起去?”   宝如犹豫了片刻,道:“恐怕得去!”不去也得去,她没得选择,这辈子都得跟着季明德呢。   方衡忽而回头,见宝如笑的欢欢喜喜,甜的像吃了糖一样,站了半天,又道:“你回秦州之后,听闻你祖父他们死了之后,是不是给李少源写过一封信?随信还捎了只二龙衔珠的镯子回去?”   宝如点头。那二龙衔珠的镯子,本为当年在相府教习她箜篌的女夫子所赠,她初闻噩耗,始知白太后出尔反尔,怕是要将整个赵府所有的人斩草除根。   宝如唯一一点希望全在李少源身上,遂寄信一封,请他无论如何再求白太后一回,那怕余人都得死,至少保下小青苗一条命。   千里路上书信难寄,那只镯子,本是她给捎信人的报酬,谁知那人连信带镯子,一并捎给李少源了。   方衡深深叹了一气,看宝如面色渐凝,眼儿巴巴望着自己,终究是忍下了后半段话。   他爹方勋前几天夜里劝他回京时,曾说,宝如听闻赵相死的噩耗,从秦州修书一封以示退婚,随附一只镯子以示退婚的绝决。   那镯子形似两龙衔珠,李少源接过镯子的同时,镯断珠碎,信差趁李少源不备一匕首刺了过去,并道:“世子爷忘恩负义,不守承诺,任我赵府一门被杀,我家小姐与你之婚约,便如此镯子,从此两断!”   李少源虽含着金钥匙出生,但从不曾忘修文武,十七岁恩科及第,从此接过大理寺少卿一职,负责长安城一应刑事案件,常在刀尖上行走,反应当然敏捷之极。他抬臂便挡,匕首只擦过手臂。   可那匕首是淬了毒液的,当夜李少源便腿僵腰瘫,命悬一线。好在方勋及时赶到,替他配了抑毒之药,才保住他一条性命。但从此,他腰椎以下全瘫,成了个废人。   方勋多方查证,确定匕首所淬之毒,其实是来自于腾格里沙漠的一种毒虫,可侵肉附骨,麻痹人的筋络,轻则致瘫,重则丧命,叫人生不如死。   腾格里沙漠远在塞外,恰是花剌属地,这种毒虫,也只有花剌人才会养它驯它,而宝如的生母同罗绮,恰是花剌人。若说这毒不是宝如下的,除了李少源外,谁会信?   李少源瘫痪之后,除了两条胳膊能动之外,便溺都不能自理,整个儿成了个废人。   荣亲王府何等人家?当初便是肯与相府一个庶生女结亲,也全凭老太妃和王妃扛不过李少源的软磨硬泡,见宝如落难之后不肯收敛,扬言退亲不说,竟还淬毒镯子要害李少源死。   自己不要的男人,就要杀掉他,这是何居心?   王妃一怒之下,遂也以牙还牙,命吏部往秦州送了封公文,要叫普天下人都知道荣亲王府公开退婚。   李少源已成废人,药石难救,因为凶手是宝如,王府才未将此事公布出来,李少源的瘫痪,也一直瞒着所有人。情人成了仇敌,若再度相逢,也不知他们要如何面对彼此。 第48章 分别   宝如一人进了岔口胡同的家也不进门使着在巷口顽的小青苗叫了赵宝松出来就在那井台边上将自己这些日子来攒的五千多两银子全给了他。   赵宝松翻着银子不可置信:“明德给的?”   宝如应了声是。吩咐道:“你们也别往临洮府去那地方离土蕃近太乱。   你们向北,往甘州去吧,钱不多省着些用。到了后假冒个别的名儿寄个信来,叫我知道你们在那里就成,也许咱们往后永远不得见千万照顾好青苗也永远别来找我,若我平安了会去找你们的。”   赵宝松哗啦啦翻着银票甩手道:“兄妹一体要走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这憨厚的哥哥,到如今还不知道天降灾祸其实是因为她在宫里呆了一夜,听了不该听的看了不该看的。只当是因为赵放父子得罪了王定疆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宝如不敢告诉他这些,气呼呼道:“我自有家有男人,会照顾自己,你把我的青苗照顾好就行了。秦州这地方呆不得,趁着王定疆主意没打到你身上,快快儿的走吧。”   赵宝松甩着银票,仰头无语看苍天,亦是眼儿红红:“一门三代忠良,却落得如此境地,我要杀回长安,在太后娘娘面前呈情,让她杀王定疆那个阉佞,给祖父报仇!”   青苗左看一个哭的,右看一个叹的,伸手抹着宝如眼角的泪,摇头道:“赵宝如,整天哭哭啼啼,我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宝如本来还能挺得住,叫这孩子一声说,哽咽不成声,指着青苗道:“赵宝松,这是我赵家一颗独苗,你此生能保他长大,就是最大的功劳,就无愧于列祖列宗。   若你再入长安,咱们一家上下几十口人可就白死了,你懂不懂?”   黄氏从巷中寻了出来,见宝如在那儿哭,接过青苗抱在怀里,捶了赵宝松一把:“好好儿的,你惹妹妹作甚?”   赵宝松也不说话,踉踉跄跄,转身进胡同去了。   黄氏笑呵呵来拉宝如:“嫂子今儿做鱼掏了肠肚的,快走,回去尝上一口看嫂子做的好不好吃。”   青苗一听吃,笑的颇难为情,已经在流口水了:“香喷喷的鱼肉,肯定能治好小姑这爱哭的毛病。”   宝如本来都欲走的,掰过小青苗的脸,在他小脸颊儿上狠狠亲着,亲了半天还不够,一把撸了他的小棉裤,在他绵胖胖热乎乎的小屁丫子上叭叭狠亲了两口。笑道:“嫂子,我娘也做了午饭,我得回家吃了,鱼你们自己吃吧。”   黄氏心说既然都把季明德那老娘叫娘了,可见杨氏待宝如不错,宝如也软了心肠一心一意要跟季明德,既如此,她倒也不算作孽,心里欢喜,抱着小青苗回家了。   宝如才到院门上,便见婆婆杨氏脖子伸的老长,显然是在等自己回家。   进门便是一股扑鼻的葱花香气,她拉着宝如进了厨房,递给她一碗药香十足的羊肉汤,便拿爪篱压起漏鱼儿来。   用党参、当归等补气血的药材熬制羊肉汤,既能遮腥又能提鲜,羊汤鲜美,又带着股子淡淡的药香,一碗下去,热的宝如五脏俱舒。   杨氏买的补药太多,皆是真金白银花了银子的,偏儿子自幼在药材上打滚,一闻就能闻出来,一口也不肯吃。   她舍不得浪费好药材,遂全炖成汤,补给了宝如。再加上羊肉大补,宝如日日叫杨氏这大补的浓汤滋润着,懵懵然什么都不知道,夜夜做春梦,还只当自己跟土匪相处的久了,心思也变下流了呢。   杨氏指着案上做好的漏鱼道:“明德正在西屋里温书了,你端两碗进去,小两口对坐着吃去,好不好?”   宝如一看,两碗晶晶亮的漏鱼儿,边上配着木耳、肉臊子、黄花菜炒成的臊子,秦州风味,鲜香扑鼻。   她看了眼西窗,窗户关着,并看不到季明德。但既杨氏说他在,那就是在了。   儿媳妇一脸春粉含羞,跟刚嫁过来的时候比,明显心里有了儿子,瞟那窗子的眼神,都跟往日不一样。杨氏乐呵呵瞧着宝如端着盘子进了西屋,围裙一摘,院门一锁,到瓦儿他娘家串门去了。   宝如端着盘子进了屋,果真季明德就在窗边坐着。她将那漏鱼端放在外面一进,进了屋子,要看他读的什么书。   他读的是《太平御览》,恰翻在地部的陇山条。陇山便是关山,阻在长安与秦州之间,叫商旅人胆寒,叫读书人望而却步,翻一回褪层皮的那座山。   手摩上书页,她低声道:“方衡回长安了。”   季明德笑了笑,唇恰在她耳畔:“你如今倒乖了,不再叫他做哥哥。”   宝如略有些难为情,盯着那本《太平御览》,过了许久,又道:“我把那四千两银子全给我哥哥了,大约这几天他就会悄悄儿的走,往后……”   “我会叫人暗中跟着,护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季明德立刻说道。   本来宝如还有下半句:往后我就一心一意跟着你了。   可后面那半句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一只手指无意识的,就那么在纸上旋圈儿划着。   落纸砂磨,叫季明德想起在洛门镇的那个夜晚,她就这样轻旋着,那种奇异绵长的触感。   这小丫头的媚态藏于憨态之中,若非细水磨石穿的耐心与温柔,叫她放下戒备,不能逗出她那种媚态来。   他捉过她那根手指,顺着她方才的力道轻轻在那纸上摩梭。   ……你们懂得   两只圆蒙蒙的大眼睛里有他的倒影,那种对于人事的不能自抑,以及下定决心想要尝试,但又怕他不喜欢,像个力求讨长辈喜欢的孩子一样,双眼就那么眨巴着。   她其实是成日叫杨氏拿那些补药煨成了个熟醉,从骨子里就是酥的,偏自己不知道。   ……   他想起她怀里抱着那个陶罐,穿着件胀膨膨的大棉袄,蜷在那土炕上的样子。那将是来年花开的三月,春风不渡临洮府,窗外的海棠还未开花,她指着陶罐上自己绘成的庭院,栏杆,秋千,青青茅舍,一样样解释给他听。   “我和棠儿会生活在这座院子里,你瞧,我种了两株海棠,中间搭着秋千,待花开的时候,我会带她在海棠树下荡秋千。   屋子不必多,一间就足已,够我们住就好了,这地方无论你,还是别人,任何人都找不道,我只给你看一眼,因为棠儿是你的孩子。   但我心里并不愿意她是你的孩子,所以我们的家里,不要你。”   他试着去拉她的手。她忽而声厉,如泣血:“求你,不要拿你杀了我娘的脏手碰我!”   嫁给他将近一年,那是她第一次流露对他的厌恶。   在他的注视之下,她怀抱着陶瓮,瓮里是他们初生的孩子,就那么孤伶伶的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恰如她的本意,走的自在,体面,并且,与整个世界再无任何关系。   ……   季明德莫名的心酸,闭着眼睛,鼻尖在她的发间轻嗅片刻,声带沙沙:“今天是长平二年,十月十一,你可知今天宜做什么?”   “宜做什么?”   她这个样子,若要,便是卑鄙无耻。若不要,也许她从此要自卑,觉得自己没有身为女人的吸引力。季明德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他是个土匪,一手抚在她的衽口,冷白细腻的骨节微颤着。   上辈子洞房那一夜,到鸡叫的时候,老娘杨氏敲着门在外面带着哭声说:“明德,差不多就行了,宝如还太小,你不能……”   他惊回过神来,她两只眼睛恰如此刻圆蒙蒙的睁着,见他看她,眼一眨巴,两滴泪从两边流落。   杨氏还在外头,她声儿压的轻轻的,小声说:“季明德,求求你,不要种个孩子进去。”   因为那五百两银子,她任他老黄牛一样整整耕了一夜,忐忑无比,生怕有个孩子。也知道杨氏盼着有个孩子,所以连声音也不敢大,就那么委屈着自己,怜怜哀求。   他箍压在她鬓侧的双臂结虬鼓胀,颇有频率的轻颤着,虽也白,可与她的手臂呈渭径分明的两种颜色。   宝如心说难怪胡兰茵死咬着季明德念念不忘,原来果真睡到一处,他是有本领能叫女人共赴极乐的。   ……   完事了趴在一处,被窝里暖温温的。自打早起就没吃过东西,宝如竟也不觉得饿,见季明德眼盯着架子床那布置成的棚顶,两眼也不眨,就那么直勾勾的瞧着,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欲要多问一句,又怕惹他心烦。   她心里暗惴惴盘算了很久,食指勾个圈圈,划在他肌肉紧腱的前胸,轻声道:“今儿出门,我听街上人人传言,说庄思飞追击马匪不成,半夜叫马匪给吊死在城门上了。”   季明德呼吸渐粗,眼珠一转,整个人仿佛才活过来一般,颌角青青的胡茬上下牵引:“寒窗十年,举人是可以不必考进士就能放知县的,可惜了!”   宝如斟酌片刻,说道:“未免太残忍了些。”   季明德笑的整个胸膛微微起伏,摇头道:“说成土蕃马匪,便是无人性的东西,谁叫庄思飞要招惹他们?”   宝如还想问一句,胡安被他生扒了皮,胡魁父子叫马匪给杀了。庄思飞叫他吊到了城门上,那胡兰茵了?   那个主谋他打算怎么办。   但转念一想,既季白被杀的事情悄悄压下,胡兰茵也是季明德的同谋。她本与季白在一条船上,眼看季白不行了,弃季白,适时转舵,如今与季明德是并肩作战。   胡兰茵的手腕,胸怀,心机,与季明德倒是不相伯仲,宝如此生见过妇人中如此有谋略有手段的,唯有当今皇帝李少陵的母亲,白太后白凤。 第49章 季墨   她想事儿的时候喜欢划个圈儿忽而两肩一紧季明德嘶声哑气热息喷在她耳边:“果真不疼?”   宝如暗吐了吐舌头微微点了点头忽而仰身趴上来在他胡茬青青的颊侧吻了吻两只圆圆的大眼睛睫毛扑扇,就那么看着季明德。   像只兔子又像只猫,如此乖顺的样子季明德心说若没个人提刀站在地狱口上守着,这小丫头若被王定疆带走,会落到何处?   会像她的生母那般辗转流落从岭南的官道上,一路被男人带到凉州都督府吧。   前去抓捕的土匪们秦州监察道季墨再到尹继业。   那个女人形同枯木在离开秦州的时候季明德看不过眼赠了她一味砒霜。她到凉州之后,见到尹继业将尹继业臭骂一顿,服砒霜自尽于他面前。   尹继业骂了几声晦气将那妇人扔在乱葬岗上是赵放当年的门生们看不过眼,悄悄挖坑掩埋的。   撕下身上或锦或缎或棉布的遮羞布,那些肮脏的,散发着腐臭与恶息的,如同地狱中恶鬼般的男人们,会在她面前卸下他们用四书五经,三纲五常织成的道貌岸然,展现人性中比恶鬼还要狰狞的那一面吧。   季明德笑了许久,她闭着眼,睫毛微颤,像被主人顺着毛的狸猫一般,呼吸浅浅,一脸欲要升天的享受,只差没有打呼噜。   她像个馋糖的孩子吃上了瘾,欲罢不能。   提着把砍刀站在十八层地狱的入口处,他得保证她此生不会被侵犯,被掠夺,在羞愤与无力中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像同罗绮一样,在对整个世界绝望,厌倦,唾弃之后,纵身一跃,跳入地狱寻求解脱。   眼看日影西斜,杨氏就要回来了。   忽听外面一阵又一阵,疾促的敲门声,俩人同时乍起耳朵来。   季明德手支在半空中,等了片刻,听敲门声停了,埋头刚寻上宝如那香滑滑的唇准备吃一回,外面更重的敲门声骤起,这一会还带着喊声:“二少爷,二少爷您在吗?”   唯有大房的人,才会叫他二少爷。   一把掀开窗子,季明德吼问:“谁?”   宝如缩在被窝里,在看季明德,紧健,瘦峭结实,双臂一丝赘肉也无。   外面说话的是胡兰茵:“明德,地库两扇铁门叫人拿铜水焊死也就罢了,后面那道门整个儿被人用夯土填实了,几百万的银子还在里头,我不管这事儿谁干的,我此刻就要派人去挖。”   季明德披上衣服,回头问宝如:“你也一起去?”   宝如一听,也连忙穿上衣服。   院门是被杨氏从外面锁上的,还得她急匆匆回来开了门,宝如和季明德两个才能出来。   杨氏见儿子儿媳妇走了,闪身进了西屋,撩起乱揉着的被子,猫头鹰般两只明亮的眼睛眨巴了半天,看着皱巴巴的床单上那一点黯黯的红,拍了一下大腿,喜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行,急匆匆进厨房,搜罗出鸡蛋来,连连儿的要烧荷包蛋,好给宝如补一补。   世间大约只有银子,才能叫胡兰茵如此疯狂。她面色惨白,胸膛疾喘,仿佛天塌了一般,扶着八仙桌的角儿,泪眼巴巴望着季明德。   季明德在平常季白坐的那张圈椅上翘腿坐着,宝如是二房的妻子,不好去坐人家大房的椅子,遂在窗子边儿上站着。   胡兰茵头上还戴着白孝,身披白麻衣,伸着三个指头,又指着地下:“三百万两银子,爹这些年足足攒了三百万两银子。明德,你可知咱们整个秦州府,一年的税收有多少?”   季明德不语,手指轻磨着那只茶杯。   胡兰茵又伸了五只手指:“整个秦州府,一年才五十万两的税收。爹一个人就攒了秦州府六年的税收,那些银子你就那么埋了?”   季明德依旧不语。胡兰茵又伸着三根手指,白麻孝披急剧颤抖:“明德,爹既然走了,那些银子就该是我的,我是这大房的少奶奶,我要开地库,取银子!”   宝如看到季墨进了院子,怕胡兰茵和季明德要吵出不该说的话来,悄声道:“大嫂,季监察来了,咱们可要出门迎他?”   话音未落,季墨已经进门了。他进门便笑:“兰茵是不是要问季白地库里那银子的事儿?明德没法给你交待,因为银子未入他的手,这事儿,你得问大伯我才行。”   胡兰茵愣住了:“大伯这话什么意思?”   季墨坐到季明德对面,拎起季白那水烟瓶摇了摇,一笑:“兰茵。昨天夜里咱们秦州城遭马匪击破,连州知府都被杀了,何等的奇耻大辱?   季白半路闻听消息,大怒之下,快马自半路送来亲笔信,把地库中三百万两银子全部捐给朝廷,要咱们秦州成立都护府,在土蕃沿境驻兵,保护我秦州百姓不叫马匪袭击。所以,银子如今已经全在监察道府上,大伯我代朝廷,接管了季白的银子。”   当父兄丧去,一府俱灭,在绝望与恐惧中唯一支撑胡兰茵活下来的,就是地库里那三百万两银子,谁知不过转眼之间,三百万两银子竟被转到了季墨名下。   “真真是笑话。”胡兰茵两只鼓鼓的胸脯不停的喘着:“秦州是大魏的秦州,百姓一年上缴多少税赋,朝廷就该拨银子,拨驻军来成立都护府。我不相信我爹会说这种话,他根本不可能把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心血上缴朝廷,你们撒谎。”   季墨耐着性子道:“兰茵究竟是小户人家出身,宝如你说说,为何季白会把银子全捐给朝廷,让朝廷在秦州成立都护府?”   季明德调手换个姿势,冷冷盯着季墨。同罗绮从岭南前往凉州都督府的时候,在秦州停留了三天,就住在季墨府上。   这厮以为做的人不知鬼不觉,在季白面前炫耀了好久,道同罗女子果真滋味不同,可惜如今花剌被突厥占了,否则翻山越岭,那怕不惜万金,也要买一个回来,养在府中时时亵玩。   所谓名器,不尝不知其中滋味,尝过也不行,还不似海参燕窝,不吃它,萝卜白菜也能养活人。它的滋味在于,活生生的,鲜跃跃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叫他欲罢不能。   这更年青的,更鲜嫩的,娇俏俏像只小白兔一样憨兮兮的宝如,是那个女人生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比纯生生的番夷女子那般,只配亵玩,做不得红颜知已,不能红袖添香夜读书,她知书达理,诗才秀怀,可闲谈,可共吟风月,可执棋唱和,只看一眼,便抓心挠肝,勾魂欲死。   他那狐狸尾巴掩藏不住,在道貌岸然之下,所谓叔伯辈的关照与赞赏之中,眼底里藏着色性与贪婪,就那么看着宝如。   赤炎带着李悠悠途经秦州往逻些之后,宝如也一直在思考关于土蕃的事情。   既季墨问她,她便叉腰一礼,直言道:“我祖父生前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土蕃雄峙于西,一点点蚕食我们大魏国土。就算赤东赞普不举兵东进,仅仅是怀良的那帮马匪,就祸害的我们秦州老百姓没有好日子过。   而朝廷因为与土蕃交好,常年不肯在秦州多投军备。此时大伯慷慨解囊资助秦州都护府壮大兵马,是他的胸襟与胆魄过人,也是他爱惜咱们秦州老百姓,我很敬佩他的胆识。”   季墨一下又一下的鼓着掌:“到底相爷家的孙女,见识果真与众不同。兰茵,大家妇人的气度,你得跟宝如多学学。   男人们的胸怀和眼界,非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懂。你一府俱被马匪杀害,与土蕃人便是仇深似海,既有季白的三百万家财,马匪大伯替你剿杀,仇,大伯替你报。”   胡兰茵通红着两只眼,看一眼季明德,再看一眼季墨,忽而明白过来。   什么马匪抢劫州知府,什么季白远走逻些,在她筹划要杀宝如之前,季墨和季明德早就筹谋好了要借马匪之名杀她父亲胡魁和季白,相厢合谋,杀了季白不说,连他那三百万两银子的去处,也就早都安排好了。   既买通了季墨,又威胁了她,季明德是土匪的事情,才不会捅到长安,捅到王定疆那儿。   土蕃马匪杀掉一州知府,惊天动地的大事,于一国来说,是奇耻大辱,会促使朝廷在秦州成立都护府,但朝廷或者会拨兵,却不会给银子。   此时有季白的银子,季墨掌秦州都护府,官匪一家,整个秦州城的掌控权,就从季白和胡魁过渡到了季墨和季明德手中。她的父兄,不过是他们从朝廷要兵的牺牲品,祭台上那只鼻插生葱的肥猪头而已。   ※※※   土蕃马匪杀掉一州知府,惊天动地的大事,于一国来说,是奇耻大辱,会促使朝廷在秦州成立都护府,但朝廷或者会拨兵,却不会给银子。   此时有季白的银子,季墨掌秦州都护府,官匪一家,整个秦州城的掌控权,就从季白和胡魁过渡到了季墨和季明德手中。她的父兄,不过是他们从朝廷要兵的牺牲品,祭台上那只鼻插生葱的肥猪头而已。   土蕃马匪杀掉一州知府,惊天动地的大事,于一国来说,是奇耻大辱,会促使朝廷在秦州成立都护府,但朝廷或者会拨兵,却不会给银子。 第50章 还乡   胡兰茵只觉得天旋地转忽而一声尖嚎:“你们算计我你们居然全都算计我!”   她一指着季明德的鼻尖一手拍着胸膛歇斯底里叫道:“我一颗痴心连父母兄弟都不顾全全在你身上你居然算计我的银子。”   那三百万两银子,可以补偿她两妻侍一夫的屈辱,可以补偿她失去父兄的灭顶之痛可这个没心没肝的男人,居然把它捐给了朝廷。   季明德伸手,轻轻剥开胡兰茵的手指难得对她好语气一回:“差不多就行了大伯的生意由你接手,田粮地契全在你手里这些东西算下来几十万银子不止你还欲要怎样?”   在宝如看来胡兰茵颇有些可怜只须季明德一句软言,她方才绷了一身的怒气便如猪尿泡被扎了一针一般,顿泄无疑哭哭啼啼:“明德打仗是朝廷的事,不是一个人的事,把咱的银子要回来,咱不修了,那些银子将来到长安,咱还要用了。   你难道没听说过,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没钱,咱们到了长安如何生活?”   宝如不知道胡兰茵也曾进过地库,比她还怂一点,叫季明德吓尿了裤子,暗惴惴的想,大约是季明德讨女人欢的那一手太好,才能叫胡兰茵如此俯首贴面,否则,杀父之仇,夺银之恨,若她是胡兰茵,就算杀不得他,至少也不会如此臣服于他。   再看一眼季明德,她脸儿一红,两腿一软。   宝如心说那本领也不是人人都有,赵宝松和黄氏刚成亲的时候,就因为不舒服,黄氏还哀哀啼啼回过好几次的娘家了。   大约他那本领,也是在胡兰茵身上练出来的不定呢?   季墨得了银子,在秦州成立都护府,拥有地方武装力量,就能跟尹继业一般封疆拜吏,朝廷都要忌他三分,怎么可能还会吐银子出来?   他一拂袖,转身便走。   胡兰茵眼看着劫她家财的人转身离去,拽住季明德的袖子哇一声哭了起来:“明德,把银子给我从季墨那儿要回来,否则我就把所有的事儿,原原本本捅到我干爷爷那儿,叫朝廷发兵治你,剿你手下那秦州八县的土匪,叫你身败名裂,叫你一无所有。”   季明德不期胡兰茵的胃口竟如此之大,冷冷道:“你难道就没想过,以你的为人,也配坐拥三百万两巨财?”   胡兰茵指着鼓鼓的胸脯道:“我嫁入这个家,我失去了一切,那银子就是我的,是你该给我的补偿。”   宝如瞧着她一颠一颠的胸脯,暗道一夜夫妻百日恩,胡兰茵如此贴服,大约还是季明德那一手本领太好?   季明德不欲跟这失心疯的妇人吵架,揽过胡兰茵,轻声劝道:“兰茵,很多事情并非只有你能做道。兰香和兰玉两个如今在成纪山中纺布做织,若听说可以坐拥几十万家财,以季府大少奶奶的身份在长安城交际,她们也会很乐意。   所以此事并非非你不可,明白否?”   胡兰茵一时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推开季明德,泪眼怔怔望着他。   季明德忽而伸手,一把抓起祖宗牌外前那只青花缠枝香炉,啪一声倒叩于地,香炉并着香炉四溅。他冷笑一声,在胡兰茵耳畔低语:“若你还嫌钱多,明儿起,我让马匪再劫一回季家,如何?”   马匪连知府都杀了。若再劫一回季家,她必然要死。季明德只有一个,胡知县的女儿却有三个。兰香和兰玉比她更没有心机,更吃不得苦,无论谁,都会一心一意听命于这面目良善,心如蛇蝎的恶鬼。   胡兰茵深深明白自己不过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咬牙半天,忽而反手柔柔缠上季明德:“明德,你当然比银子重要,可有理走遍天下,没钱存步难行,咱们没有银子,怎么去长安?”   所以她爱银子,更爱季明德。宝如看这明为叔嫂,实则夫妻的两人吵架,暗戳戳觉得好笑。   不知何时,方姨娘竟窜到了墙沿根儿,还好宝如发现的早,大声叫道:“姨娘可是有事?”   方姨娘讪讪儿笑着:“夫人听见你们吵的厉害,叫大少奶奶过去一趟,她有些话儿要说。”   胡兰茵抓着季明德的把柄,猜他也不敢告诉宝如实情,大大方方挽上他的袖子,柔柔儿笑着说道:“按例,这个月你都该留在大房的,爹如今不在,家里人又少,娘还病着,你若不做伴儿,叫我晚上如何睡?”   宝如懒得听了,转身便出门,先走了。   季明德待宝如走了,忽而凑近胡兰茵,轻声道:“若你还敢在宝如面前故意点眼色,我拿兰玉顶替你,如何?”她心里那点小九九,他看的一清二楚。   被土匪掳到成纪的兰玉,若听说可以逃出生天做季府大房的少奶奶,想必会非常愿意。胡兰茵倒抽一口冷气,跌坐在椅子上。   季明德一笑,跟着宝如的后脚,转身离去。   为了躲开王定疆无处不在的眼线,赵宝松一家子连宝如也没有通知,就悄悄儿的离开秦州,往甘州去了。   宝如在那赁来的院门前站着眼中还是院子里无处不是小青苗跑来跑去的身影,忆及他总爱借故偷亲她一口,分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却总拿她当孩子一样,那好比老祖父的眼神,趴在门上哭了个不能自抑。   “赵宝如?”巷中一人操一口长安官腔,冷冷说道:“真是你?”   这种长安官腔,在秦州很少听到。宝如头皮一紧,暗道这些日子季白死了,胡兰茵也收敛了许多,一座关山相阻,这秦州城不该再有人盯着她的,这人会是谁?   她回头,岔口胡同不知何时挤了满满泱泱的人,清一色的深蓝色绉绸武弁服,镶以铜钉,胄为小牛皮制,头戴红缨,脚踏乌靴,骑在高头大马上跃跃。   为首一人银甲白披,见宝如红肿着两只眼睛茫然看着自己,纵马至她面前,两道英眉下双眸满是不耐烦:“本官奉皇上御旨,特来扶老相爷和督察使的尸骨还乡,尔府祖坟何处?快快带吾等前去,埋葬罢老相爷,本官得即刻回长安复旨。”   宝如识得这人。小皇帝李少陵的禁军侍卫长,齐国公尹继业府的庶子尹玉钊,虽幼时也经常见面,但此人怪癖,几乎从不与人说话,宝如多和善的性子,幼时还叫这厮抓花过脸。   她回头,长安来的禁军侍卫们立刻策马腾出条路来,后面是敞棚大车载着十几具大棺,男棺为檀,女棺为柏。从去年十一月死在去岭南的半途,历时整整一年,小皇帝才下旨把这些客死异乡的尸骨敛回秦州。   宝如抚过一具具棺椁,回头去看尹玉钊,寒天中他仰头看着天,忽而咧唇一笑,对身边侍卫说道:“秦州这鬼地方竟是个富庶的,难怪土蕃人隔三差五就要抢一回,富庶而又无兵,连知府一家都被马匪给杀了,看来成立都护府很有必要。”   那侍卫笑了笑,并不接话。   宝如裹紧披在身上的方巾,身后浩浩荡荡两行青甲侍卫,出秦州城三里路程,五龙坡上,前有大河浩浩,后靠巍峨青山,山凹中前后两亩宽一快地,前以松柏遮挡,后用青砖围砌,便是赵放前些年为相时,替自己打理的落叶归根之处。   这些禁军侍卫并不动手,他们从秦州城雇了一匹打坟治丧之人,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土包围坟,青砖镶饰,连墓碑都立好了。   尹玉钊自始至终不曾下马,待墓碑镶好了,纵马至宝如面前,于马上略弯腰,黄土枯树之间,冷目望着地上两手攥着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宝如。   她哭红了两只眼,水汪汪的肿着,亦仰头望着他。   “本官来的仓促,墓碑还来不及雕刻,上面的字,得劳烦你们自己请匠人雕了,就此别过!”尹玉钊话音一落,策马便走,马腾起黄烟阵阵。   就这样,一群长安来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转眼之前,山凹中凭添几座新坟。   回到家,宝如还未进院子,便听见杨氏和季明德两个在院子里绊嘴。   她不好进门,站在门外听着,便听杨氏吱吱唔唔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你没瞧着宝如这些日子脸也滋润了,皮肤也水灵了,那还不是我那些药的功效?”   季明德道:“锁阳、草从蓉那些药品,理经滋血,是给中年妇人们吃的,你若买多了浪费,何不自己吃了它?给宝如成日吃那些东西,亏你想得出来。”   宝如也是真傻,杨氏给什么便吃什么,从不曾提防过她。   杨氏忽而尖叫:“我吃?我一个老婆子,吃那东西作甚?”   其实她今年满打满算才三十六,不过在成纪那几年苦的太过,面皮黑了些,还是个年青妇人。季明德每每叫老娘逼的跳脚:“你才不过三十六七,难道不想着再嫁,要替季丁守一辈子?”   杨氏哇的一声大哭:“反了反了,天下间居然还有老娘逼儿子再嫁的,我兴兴冲冲,整日盘算着替你带孩子,抱孙子,你却嫌弃我,要我再嫁。   你就说说,离了我,你和宝如能不能自已过?”   季明德与她三句话不投,忽而发现宝如也有半日不见了,撩帘子进西屋也不见人,再两步冲出院门,便见她站在一从从的木槿枯枝后,揪着一骨碌的种子,正在那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   她大约新哭过,眼儿红肿着,脸上还是未干的泪痕,见他出来,扔了那朵花儿,唇角微撇,见他目光扫过来,连忙将目光投向别处,塌着两溜小肩,深深叹了一息。 第51章 寻摸   季明德上前道:“我要去书院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宝如摇头。又恨自己意志不坚又不知万一怀了孩子该怎么办方才杨氏一句话仿如临头一盆凉水浇的她顿时清醒过来。   她只顾那点下流的无耻的欢爱若果真怀上孩子生下来,没有能力照料他,又该怎么办?   但偏偏杨氏求孙心切宝如又怪不得她。至于季明德,行动就要抽人筋扒人皮的,她更不敢惹两股子泪吧啦啦往下滚着又怕惹季明德心烦,将肩上那块头巾裹到头上转身面对着两家之间错开的墙角一动不动就那么杵着。   季明德脑子一懵这辈子小心翼翼生怕惹起她心底那层子厌恶,不想一个不防还是叫她从心底起了逆反。   他低声道:“我已经说过了,她那些药材也全扔掉了娘往后应该不会再做那种事了。”   宝如鼻息抽着率先一步,疾步走到街口上。在宝芝堂的门上,宝如又生生止步,她一摸袖子,发现自己身上一个铜板都未带着。   季明德猜她大概是要去抓能避孕的药来,一把将她拉了回来,低声劝道:“若果真需要药,家里有红花,麝香,熬些水洗洗身子,便使得,快回去,街上怪冷的。”   宝如自己若要抓药,也是这几味。她道:“季明德,我不止会绣补子绣的徐徐如生,虽笨,但绝计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笨,我还会做很多事情,也会赚很多钱。”   季明德知道她不笨,只不过她确实反应有点慢,有点呆,也是自幼娇惯过的,没有太多为人处事的经验。   显然,没有那些春药十天半月的烘托,冷静下来,她并不想交付自己,或者说,这辈子他所给的那点恩情,还不足已叫她心甘情愿交付自己。   她决然抬头,道:“当初从长安回秦州时,我哥哥的小女儿青穑才不过两岁,刚学会走路,自出长安就在咳嗽,咳到翻关山的时候就不行了。   那孩子是在我怀里咽气的,当时我就想,若非我自己有能力保护孩子,否则此生绝不会生孩子。而你在大房还有胡姐姐,若果真急不可捺,想给二房留几个孩子,容我几日,我再赚些钱,替你买个妇人回来帮你生,好不好?”   季明德就站在她身后,想伸手去抚她,宝如一个躲肩,转身便走。   宝如回到家,杨氏方才还在外偷听这两口子吵架,也才前脚进门儿,两只眼睛滴溜着,一脸的讨好,笑道:“宝如回来啦?”   对着婆婆,宝如总不好发火,笑了笑,转身进了西屋。   她将那五十两银子又翻了出来,盘算着是继续绣补子,还是再重新找点营生来做,好给季明德挣个买妇人的钱回来。   她虽生在相府,自幼娇生惯养,但绝计不是那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离开人伺候就只等着饿死的娇小姐,确实会的也很多,不过是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打懵了,到如今才回过神来而已。   窗子上忽而有如鼠齿在啃,杨氏讪讪说道:“娘也不指望明日就能抱孙子,若说晚点生孩子也使得。娘这辈子虽说丈夫死的早,可你爹在时,家里就娘一个女人。   明德有两房妻室,到底是委屈了你,买妇人那种话往后就别说了,咱们一家和和气气的过,待你那天想生孩子了再生,好不好?   若说那些药,也全是娘一个人的主意,你若怪就怪娘,千万莫为此就生分了明德,否则他要是去了隔壁,咱娘俩怎么过呢?”   天下估计也难寻杨氏这样一个婆婆,丈夫死的早,儿子又是别人的,娶个儿媳妇回来吧,恨不能供在香案上,为了能给死了二十年的丈夫留点根脉,委屈自己委屈到连为人的尊严都没了。   宝如本就心软,经杨氏这样一哄,想发作也发作不出来,反而还主动劝慰了杨氏一通。   这夜季明德回来时月明星稀,已经是半夜了。正房的窗子还开着,杨氏正在衲鞋底儿,见儿子进来,指着厨房后面那耳房悄声道:“娘用木板重新替你搭了张床,既宝如不愿意,往后你便仍住耳房吧。”   季明德推一把西屋的门,并未下鞘。屋子里生过炭盆,还有些淡淡的温意,宝如业已睡着,占了半张床的位置,整个人裹在被子里。   不多不少,床外侧总共替他留了三尺,一尺一碗水,显然是怕他半夜要滚过来,所以用来隔开彼此的。季明德无声笑着,将哪三碗水小心端走,伸手自床尾抹了进去,她两只冰凉凉的小脚丫子缩在一处,到小腿腕都是一股子的冰凉。   杨氏惯爱搀和小辈间的事儿,隔窗说道:“既她不愿意,你就睡到那耳房里去,还那样小点孩子,来咱们家已是委屈,你又何苦再惹她?”   黑暗中季明德两颊漾着满满的笑意,轻声道:“你怎知她不愿意?”   宝如两只冰冷的脚丫子在梦里终于找到个暖和的去处,寻寻摸摸,最后蜷停在季明德两只暖燥燥的大手之中。   待他躺到床上,哪还记得那三碗水,一个翻身就趴了过来,脚搭上他的腿,将他当成个枕头。   也不知何处惯来的毛病,捉到只小红豆儿,好比捡到朵开的正繁艳的花,指腹轻抚,无比珍爱。   从这时候起,胡兰茵就开始卖季白的田地了。季白多年收集的各类古玩,奇珍异药,皆是名品,全都价值不菲,全叫胡兰茵换成银子,收进了荷包里。   可以说除了如今那座宅子,季白身后遗留下来的一切,连那只他行动不离的水烟壶都买给别人了。   她这是准备要赴长安了。   明年三月就是春闱,眼看入冬月,秦州的举子们成群结伴,已经陆续奔赴长安了。   杨氏眼瞧着大房七八辆马车结成队子,柳条大箱子装满家当,一水儿的下人们正在往外搬东西,气的哀声叹气:“他大伯也真是,由着胡兰茵乱造。胡兰茵先一步到长安,赁好宅子置好家居,还有个他大伯娘跟着,咱们若不去长安,明德可就真真儿归他家了,宝如,你说怎么办?”   宝如道:“那咱们也去。”   杨氏却是摇头:“我的儿,娘这些年没攒下什么钱,前些日子还帮瓦儿爹买了一块地葬白骨,又花去了十两银子,那长安,娘就不去了,你陪明德一起去,好不好?”   她笑的颇有些赧意,嗫嚅着,粗手抓着衣襟边子,语气也低了好多:“明德这些年也没什么积攒,统共五百两银子,全给你哥嫂了。   若他骨子软些,从隔壁要些银子回来也使得,可他骨头太硬,一声爹也不肯叫,一分银子也没弄到,往后到了长安,只怕他还得靠你过日子呢。”   宝如这才算明白婆婆的忧心了。   季明德到如今明面上还是个穷书生,一分银子没有,而胡兰茵威风呵呵,眼见得的富翁,成日到处说些长安米贵,大不易居的话,光她这些日子卖出去的家财,少说值几十万两。   杨氏自己没银子,算摸了一下,宝如手里有五百两,儿子要花儿媳妇的钱,她颇替儿子臊的慌,生怕自己去了又要多一个人的花销,所以长安也不敢去了。   宝如那银子,早给赵宝松了,自己身边如今就只有五十两的花头。   她心说季明德好歹是土匪头子,按理不该穷的,遂一笑道:“您原来都说过,咱们要指望明德的。他是个大男人,总能想到法子叫咱们在长安安身立命的,是不是?”   杨氏可不这么想,在她看来,儿子一门心思就该用在读书上,不该叫他沾染银钱那乖阿堵物。   所以在季明德能考中进士之前,她想让宝如先拿自己那五百两银子紧巴巴维持二人的开销,待他中了进士,自然就有银子了不是。   杨氏劝宝如的话还没说了,胡兰茵来了。十一月的天时,她里面穿着香妃色的锦面袄子,外罩一件软狐毛织锦披风,累金丝成繁花镶红宝石的项圈在冷冬白炽色的日光下闪着冷色。   难得一个季明德不在的日子,胡兰茵狐虎威,打算来欺负欺负这叫季明德护在羽翼下的小白兔。   她唇脂涂的太厚,哈出一口带着玫瑰香的雾气来:“宝如也打算去长安?”   宝如笑了笑:“得看明德,他去我就去。”   胡兰茵红唇勾着,皮笑肉不笑:“你是从长安回来的,曾经高门大户之女,如今再去,就只能在小窄巷子里赁一间连进深都没有的小棚子住,巷子里多的是下九流爱臊皮妇人们的无赖之流,与那些下九流的贱民们挤在一处,一个相府小姐,你不觉得委屈吗?”   宝如也是皮笑肉不笑:“在那里不是过日子?我不委屈。” 第52章 少年   胡兰茵又道:“且不说这个。你爷爷当年是做过宰相的你爹曾掌督察院干的全是得罪人的活儿结下的梁子也不知有多少那些人心里怀着仇怨若是暗中给你下绊子叫你吃闷亏怎么办好呢?”   说着她还挤了个眼儿,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等到了长安彼此间的帐才要慢慢算。胡兰茵此生也忘不了,这看似绵软的小丫头,在朱圉山上忽而变成一只狸猫一样险险要了她的命。   宝如在她面前露过獠牙也摸到了胡兰茵的底,两房妻子皆见过彼此最凶狠恶毒的一面她一笑:“若有那等事大约明德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姐姐。”   胡兰茵脸色微微一变。她之所以提前赴长安是奉季明德之命稳王定疆,以知府遗孤的身份现身说法,从朝廷替季墨要兵要银子。   她如今是站在跟宝如全然不同的高度上赵宝如亦府败人亡可她如今依旧是只井底之蛙。而她,手握几十万两银子的巨财,肩负着最重要的任务,如今是站在和季明德,季墨同等的位置,秦州都护府成立,她将是其中最大的功臣。   胡兰茵再往前一步:“明德的前途无可限量,夫妻之间,也非仅有小情小爱就能维持,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贫贱夫妻百事哀,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就会磨灭那点小情小爱。   到那时,明德才知银子的重要,和我胡兰茵的重要。我在长安着你!”   赵宝如不过一朵叫季明德呵护着的,雏嫩嫩的小花朵儿,可她胡兰茵不同,她是他的同谋,同伴。   花儿易枯,同谋却会长伴左右,天长日久,胡兰茵觉得自己总能等到赵宝如死的那一天。   两房妻子之间杀气腾腾,这要叫陇南书院那帮举子看见,又不知得替季明德担多少心。   远远看着胡兰茵离去,宝如也是忍不住噗嗤一笑,暗道亏得他黑心黑肺六亲不认,若稍微软些的男人,都调停不好这两房妻子。   朱氏还在病中,叫胡兰茵一辆马车拉着,摇摇晃晃也要去翻关山。   来年二月,宝如和季明德两个也要奔赴京城了。   他们前往京城,是要投奔李翰的儿子李纯孝,借住他家。他在长安城里开了家私塾,教授一群童生。   杨氏生怕自己去了要多赁屋子多费口粮,坚决不肯跟着去。宝如坐着毛驴,季明德牵着缰绳出了秦州城。   杨氏送了五里不够,还要再送五里,一路唠唠叨叨,一会儿叮嘱宝如照顾季明德,一会儿又叮嘱季明德照顾宝如。   一对冤家,儿行千里母担忧,她放不下心肠,又不敢哭,粗黑的手拉着宝如的手,一再嘱咐:“无论如何先熬着,待明德中了进士,娘把咱那院子卖了,就往长安照顾你们,好不好?”   宝如连连点头,远远看着杨氏在寒天枯枝间招着手儿,忍不住也抹着眼泪。   季明德牵着头倔驴子时时回头,老娘还在那儿招手。   毛驴上搭着方花褥子,宝如就坐在那花褥子上头,穿着件很可笑的花棉袄子,棉裤里也不知壮了多少羊毛,厚墩墩的。棉鞋更是夸张,大到她几乎提不动走路。   这当然全是杨氏的好心,将她裹成个熟羊毛胀成的熊一般。   眼看春暖,一般年青的小妇人,见这等丑陋臃肿的衣服,自然不肯穿着,宁可冻死,也要穿那有颜色有腰身的锦衣,宝如就这点好,自己什么也不会,便任凭杨氏摆弄,这大约也是她们婆媳相处融洽的原因。   衣着臃肿的像头熊一样,她冻的鼻青脸肿,在小毛驴上一颠一颠,不住的挥着手。   季明德是男人,要抗冻的多,只穿着行远路的半长黑衣,束腰绑腿,麻鞋打底,他仰头道:“春雪还未化水,辛苦你再熬一熬。等到了清水,咱们换辆马车,你就不必这样苦熬着冻脚了。”   宝如望着他笑温温的脸,暗道这男人越看越顺眼了,若不是他提及马车,她都要忘了他是秦州八县地头蛇的事儿呢。   她道:“这毛驴行路又稳耐力又好,我坐着很舒服,又何必再换马车。再说,那马车必是黄四黄五他们打家劫舍劫来的,我便坐着,也不舒心。   我只要毛驴,不要马车。”   土匪毕竟不是什么光彩行当,望着远处开阔的田野,一条大道往东,两旁冻土深深,终于要入长安了。   阳光洒在季明德的脸上,冷春的烈阳下眉毛根根分明,酒窝深深,略方的下颌硬朗大气,他笑的从容耐心,柔声道:“好,那咱们就只要毛驴,不要马车。”   离开秦州大约两个时辰,天将正午时,宝如叫季明德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庄子上。   大约秦州八县的土匪头子们今儿全聚在这庄子上,黄五家院里院外摆开的臊子席面,门外支着几口大锅,十几个妇人,擀面的擀面剥葱的剥葱,乐的像过节一样。   暖乎乎的热炕,比脸还大的碗,葱花木耳花黄菜,和着咸肉治成的臊子,擀了细溜溜长的面条,宝如也不客气,在挤了满满一地的,孩子和妇人们的注视下,足足吃了两碗,连打三个饱咯,才推了碗。   门外面停着一辆两侧鎏金镶饰,内里铺垫绵软的马车,两匹高头大马被洗涮的毛发光光,肚子喂的鼓圆,显然是黄五备着要送宝如上关山的。   宝如瞧了一眼,这华丽不过的马车,上面还有刀痕,显然是抢来的。一群乡民围着,不好推辞,待季明德和方升平出来,便要看他怎么说。   季明德还未说话,方升平先怒了,狠狠瞪了黄五一眼,骂道:“没脑的东西,咱们明德赴长安,乃是赶考。他如今是举人,与咱们这些土匪的关系,要压了再压,你倒好,劫了季墨的马车来给他用,是嫌他命太长,还是觉得我命太长?”   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华丽耀眼的马车,竟是季墨的。   黄五怕老爷子再发怒,一缩头,悄声道:“那小的把这马车给季墨送回去?”   方升平喝了点酒,脑后的小髻子被揉乱了,垂搭垂搭,醉熏熏绕着马车转了一圈,打个深深的饱咯出来,忽而手臂高挥:“还它作甚?这东西送到洛门镇先收着,待咱们明德中了进士,上了金殿,我要坐着这大马车在秦州城招摇过市,叫秦州人都看看咱方大爷的威风!”   土匪的感染力便在于此,所有围着的匪们皆扬臂高呼:“咱们方大爷最威风!”   辞过方升平出来,土匪们怕露形迹不敢多送,那些剔着茶壶盖儿的小孩子们却一路追着宝如的毛驴,摸摸驴尾巴,再挠挠驴眼睛,与那毛驴赛跑。   出庄子到了大路上,关山遥遥,积雪泛着银光,宝如回头看一眼天,虽烈阳高照,但卷云在北方渐渐聚积,这是连天风雪的前兆。入关山,非五日不能出去,她颇担心这几日要下雪,便连连催着驴,好叫它能快一点。   再有孩子们撩须拨尾的,驴忽而一弹踢子猛跑了起来,竟把个季明德落在后面,直突突冲到了大路上。   恰此时,远处旌旗招展,马腾黄烟,数十匹铁骑踏尘而来,马蹄阵阵,为首是个披着银鼠皮裘衣的少年,武冠上鶡毛迎风招展,猩红色的绸裤在飞扬的袍面袍摆下时隐时现。   他一身贵气,是个武官打扮,见大路上忽而冲出一只毛驴来,率众生生勒住马蹄,吁的一声长嘘,提鞭指上宝如那小毛驴的鼻子,骂道:“老大娘,你再老也是个妇人,是妇人就要弱些,骑驴就当慢慢儿的骑着,悠悠儿的走着,若叫这驴给摔了,断了腰断了腿,爷我便是抽烂你这驴匹股,也赔不得你的疼痛,对不对!”   他两只眼睛分外的大,本是个喜相,佯装做怒,鞭子眼看就要指到宝如的鼻尖上。   身后侍卫们缓缓勒缰,团团散开,便将个宝如围在了中间。   宝如穿着臃肿厚胀的大棉袄儿,裤管像两只圆桶,侧坐在那马上,秦州妇人们惯常包的方头巾包裹着整张脸,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头。   驴见了马更怕,蹄子跃跃,随时是个逃的样子,宝如在用秦州土话劝那毛驴:“驴啊驴,乖些,乖些,不怕不怕,咱等你爹来!”   少年见她穿的棉胀,以为是个老妇人,一听这声音儿甜甜如莺啼,是个少女的口音,却是一乐。   他自出长安就没逗过女人了,自来听说秦州出美人,细看那方蜜合色的头巾下两只圆碌碌的大眼睛,浮了弯弯的卧蚕两浮,越发确定这是个少女。   他喜欢妇人,并不在容色绝艳,偏还最讨厌那自恃容色绝艳便扭捏之辈,最喜欢那等虽生的美,却不知美,懵懵憨憨之辈。   提鞭看了看左右,少年一拱拳问道:“小娘子,在下要往秦州城,该要如何走?”   宝如再开口,仍是秦州土话:“就这一条大路,直通秦州,官爷快些赶路吧,眼看天黑呢。” 第53章 关山   实则她之所以忽而拐着秦州腔说话是因为这少年恰是她在长安时的老熟人李悠悠的哥哥李少瑜。   按李悠悠当时的说法他此行翻关山而来应当是来找她的。行路上宝如不欲起波折所以头巾将自己裹了个严实要假装个不认识。   她自幼长在长安秦州话说的并不好,但长安人未听过秦州口音,听不出所以然来李少瑜边听边点头,赞道:“爷爷我走南闯北,就觉得这秦州土话最好听。听说秦州妇人多爱唱山歌你瞧爷爷我打长安来翻了五天的关山,就想听句秦州山歌小娘子给咱唱两句好不好?”   宝如笑了笑道:“秦州城里自在专门唱山歌的妇人我是乡妇不懂唱那个的,你快走吧。”   李少瑜忽而扬腿猩红色的阔荡裤紧紧扎在靴中,也学宝如侧坐在了马鞍上甩着马鞭道:“不好爷我今儿就要听小娘子唱一曲……”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脸颊上有物飞过,伸手一转的功夫,鬓角结结实实着了一石子,疼的晕头转向,回头一看,便见田梗上站着七八个脏兮兮鼻涕满脸的黑小子,一人手中一只弹弓,小王八蛋们,竟拿弹弓打他了。   李少瑜指着侍卫们道:“看来秦州妇人天下第一的可爱,男人们却不怎么样,去,抓住这些小鬼头们,扒了裤子一人给爷抽上三鞭子,看他们往后敢不敢打客人!”   宝如觉得自己越说越多越露馅儿,不好再说,不说又怕李少瑜真要打人,正准备跳下马去拦那些侍卫,喊季明德,忽而回头,便见庄子里涌出上百号穿着乌鸦鸦粗布衣的男人们来。   季明德已经到了毛驴跟前,也不说话,环手勒上驴缰绳,冷冷盯着马上那趾高气昂,意气风发的少年。   乡里人,或者说土匪们在那京中小少爷的眼中,样子当然有些呆傻。他们先护孩子,然后便将整条路堵上,为首一个躬腰塌背头发糟乱的像鸡窝一样的,正是黄五,结结巴巴问道:“官爷,你何故要打我家孩子的屁股。”   李少瑜指着自己的鬓角道:“瞧见否,爷爷这儿还青着呢,就是那几个小鬼头打的。”   黄五率着众人再往前一步,歪着脑袋,看起来又呆又傻,但是渐渐儿的,就把李少瑜和他十几个护围卫了个水泄不通。他道:“官爷无凭无据,怎能说我家的娃打了你。”   李少瑜着了一顿打,本也是吓唬孩子,见这乡人又呆又蠢又还犟,抽了背上负剑,指着黄五道:“想要凭据,来来,靠近点,爷爷给你!”   季明德手往腰上一按,这乌鸦鸦一群肮脏的土匪们,手皆按到了腰上。   若果真打起来,以一抵十,李少瑜必死无疑。   宝如一把掰上季明德的肩膀,悄声道:“让你的兄弟们退了吧,这人我认识,那是个好人,咱们赶路要紧,无事不要生非。”   季明德紧紧盯着马上趾高气昂的少年,他腰间挂着一块鎏金腰牌,上面只有木子二字,合起来是李。   他直觉此人怕就是宝如心中念念不忘那个李少源,也许他终于治好双腿,来秦州找宝如了。   看马上的少年如此猖狂,季明德哑声道:“好人会无端调戏沿路撞见的妇人?”   他已盯好马上少年的命门,只须抽刀一跃,就能划开他的咽喉。   宝如不敢大声,手攀上季明德的耳朵,悄声道:“他就那个脾性,见了妇人爱多说两句,并无坏心,听话,勿要惹事,好不好?”   但已经晚了,远处不知谁连发几枚石珠,打的左右开弓。   李少瑜忙不迭的四处抓石子,肩头还是吃了一石子。他一把将石子扔在地上,提剑吼道:“是谁,给爷爷滚出来!”   众土匪都在等季明德的手势,只须他一扬手,他们就会抽刀,将这十几个京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少爷抹成渣渣。   宝如死死圈着季明德的脖子,低声道:“明德,我从未求过你,好歹今儿退一步行不行?”   他腰里那两尺长的砍刀若落在李少瑜身上,英亲王李代寿就得绝后了。   相持片刻,季明德松了手,抱拳道:“小儿不懂事,您大人大量饶了他们?若还有气,我替他们赔罪,如何?”   李少瑜才注意到季明德,一个护卫策马过来,轻声叫道:“爷,这人怎么瞧着……”   瞧着那么像荣亲王李代瑁。   李代瑁在小辈面前向来威严,他天生两个酒窝,要是对着小辈们笑露出那两个酒窝来,什么亲王世子,皮鞭提起来脱了裤子绑在树上就是一顿抽。   李少瑜没少挨过李代瑁的鞭子,吓的两腿一软,几乎从马鞍上溜下去,暗暗叫道:“鬼诈,鬼诈,这人那里来的,难不成皇爷爷还曾给爷我生过个小叔叔流落在民间?”   那护卫道:“无论他是谁,终归不好惹,小的瞧这些乡民腰里都藏着家伙,远行路上,咱们还是勿要招惹的好。”   李少瑜额头往外冒着斗大的汗珠,定了半晌,指着宝如道:“看在小娘子的面子上,今儿爷爷就放过你们。”   土匪们按在腰上的手松了,让出一条路来,李少瑜也不是认怂,或者怕季明德,只是还急赶着要到秦州去接宝如,策马便走。   宝如目送李少瑜离去,长舒一口气,低头再看季明德,他眉间阵阵发青,还是满脸的不高兴。   俩人辞过众人走了不过一射之地,忽而听身后又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声,宝如回头,便见李少瑜策马在前,后面还跟着一匹马,又追了上来。   季明德又觉得这人当不是李少源,概因宝如远远看他策马而来,笑的傻乎乎的,又一脸自豪,相爱的两个人,不该是这样的。   宝如道:“他叫李少瑜,是英亲王李代寿的儿子,虽瞧着冒失,其实是个好孩子呢。”   果然,李少瑜策马到了跟前,看季明德时颇有些恨其不争的怜悯姿态,指着那匹马道:“爷我自来怜香惜玉,最舍不得天下间的小娘子们受苦。爷把这匹马送给你们,扔了那头犟驴,大哥往后就用这马载小娘子吧,如何?”   李少瑜边说,边细看,面前这男人越看越像他二叔李代瑁,吓的他险险魂飞魄散,扔下马就跑。   宝如骑在驴上,头巾遮面,唯两只眼儿笑的弯弯,轻声说:“你瞧吧,我就说少瑜哥哥是个好人呢。”   季明德回头,看着那鲜衣怒马,腾飞而去的少年:“他就是李少瑜,英亲王李代寿的儿子?”   宝如解下头巾甩了甩,整个儿包着脑袋捂上耳朵,却是从后面绾起,露了圆圆的小脸儿出来,笑的眉目弯弯,满脸自豪:“可不是嘛,他是李悠悠的哥哥,我们自幼儿玩的好着呢。”   好吧,又一个哥哥。   到最后,宝如也没有骑李少瑜送的那匹马,仍坐着那头小犟驴。入关山后,在山间半窑半屋,供旅人们歇息的窑子里熬了两夜,天一日阴比一日,等到第三天午后,雪渗子便细沫沫的下了起来。   这时候山路不过窄窄的一道,一侧是千尺悬壁,一侧是万丈悬崖,秦人东入长安,自古便是这样一条险路。也恰是因此,土蕃和突厥纵有良驹千匹,也难度关山,只将个秦州蹂躏了一回又一回。   宝如已经不能骑驴了,趴在季明德的背上,由他背着。   山路窄窄,她叹道:“明德,这样窄的山道,只能往前而不能退后,走了十来里,我就没有见一处马能回身掉头的地方,真真是险。”   若有两匹马相撞,想要借身而过,都是个麻烦。   季明德笑道:“生平,我也只见过一回马在这山道上回身调头。”   宝如觉得马若要在这山道上调头转向,必是个死,颇有些好奇,遂问道:“那骑马的人是谁,什么时候的事儿?”   季明德一手托着宝如,一手拉着驴,讲起了故事。故事说一位姓何的男子,娶了一个贬官之后的女子为妇。后来朝廷有人要杀这女子,那何大哥愤而落草,与朝廷派来的兵相对抗,并在这关山道上相逢,交战的故事。   宝如倒不好奇打打杀杀,直追着问:“那妇人怎样了?”   季明德默了片刻,道:“她连惊带惧,孩子胎亡腹中,生下孩子之后,便没了。”   宝如手捂在季明德的脖窝里,不期那妇人竟是这般结局,低声道:“胎死腹中,若我是那女子,我的心也死了。”   季明德心中裂开一个大洞,还笑着,又道:“那位何大哥率匪入了关山,欲奔长安为妻子复仇,不期恶人竟埋伏在这关山道的最窄处,前后数十人相逼,斩了他的脑袋。他明知复仇不成,想跟妻子死在一处,就在此处勒马回头,昼夜奔驰五百里,终于死在了妻子坟头。”   如此悲情的故事,惹宝如伤心了半天。想了许久,她忽而噗嗤一笑:“这故事是假的,你说鬼话骗我的。”   季明德笑问:“此话怎讲?”   宝如道:“既他被人斩了头,没头的死人,怎能奔驰五百里?”   季明德还在笑,脖子隐隐作痛,阴森森的目光越过关山,望向长安,这辈子,他要亲手拧断那些恶人们的脑袋,无头尸首奔驰五百里,只求死在她坟头的事情,永不会再发生了。 第54章 风雪   雪越来越大无法再往前行恰土地庙就在眼前。这夜宝如和季明德两个歇在了土地庙。   晚饭是路上备的干粮季明德又从供桌下翻了几只地瓜出来埋在火下煨着趁宝如洗脸梳头的功夫出去一趟猎了只兔子回来,架在火上烤。   寒冬之中,香喷喷的兔子肉只须一点咸盐便可口无比配着热腾腾的烤地瓜,香到宝如不停吸舌头。   铺盖就铺在土地爷的供桌下,方才生的火早将地烘热了坐在褥子上恰似热炕一般暖和。宝如样样不会全凭季明德一人里外忙碌。   她听杨氏说过,季明德幼时在成纪的山间放过羊看他各样事情熟门熟路果真是个放羊娃的样子。   她笑眯眯的看着季明德伸了一只脚给他热腾腾的湿帕子捂上来暖的她打了两个寒颤,舌尖儿直哆嗦。   季明德笑着摇头几天未理过胡子,胡须至少寸长从下巴生到两鬓已是个满满的络腮胡。只他生的好看,便胡茬寸长也不显邋遢,反而凭添几份成熟稳重的温柔气息。   替她揩过脚,季明德也洗了把脸,两夫妻挤在土地爷的供桌下,外面大雪封山,小庙里暖暖和和,挤在一处,竟是天下再难寻的幸福。   季明德握着宝如的手摇了摇,说:“跟着我,委屈你了!”   宝如枕着他的胳膊,趴在他胸膛上,笑眯眯道:“不委屈!”   头一回他问这话,她说不委屈的时候,没想过要跟他过一辈子,所以不过敷衍。   但如今不同了。一开始是屈存,渐渐时间长了,宝如习惯了季明德的陪伴,也找到了与他相处最合适的方式。他是条毒蛇,但那蓄着毒的牙齿不会伸向她,这就很好呢。   季明德拉开宝如的手,压进被窝,闭上眼睛,准备要睡了。   北风刮着苍枝呼呼作响,如同鬼叫,间或还有狼啸,深山之中,累了一整天的宝如听季明德呼吸渐稳,以为他睡着了,便又偷手去揪只小豆儿。   醒着的时候,他似乎总不爱叫她摸,偏她又喜摸,遂只好趁他睡着了,一个人想事情的时候偷偷去摸。   宝如前年冬月间,恰也是这个时候回的秦州,也曾在这土地庙里宿过一宿,那夜无风无雪,外面还有啸月的狼,绿眼幽幽在庙外徘徊。当夜她曾藏了个东西在这土地庙内,正准备起身去找,便听庙外嘭嘭一阵砸门之声。   要说宝如逗的,恰是要命的地方。外面砸门声山响,季明德忽而一个翻身压在宝如身上。   宝如手还没挪开了,季明德在她耳边哑声道:“小祖宗,你再摸,我就在土地公脚下干了你,信不信?”   这还是季明德头一回露匪话,宝如连忙缩回手:“我不是故意的。”   季明德埋头看了片刻,热息喷在宝如脸上,供案上明烛跳跃,照着她秋水蒙蒙的双眼,这甜俏俏的小妇人,见到李少瑜便喜成那样。   若到了长安,见到未婚夫李少源,知道他并非有意弃她,知道李少源双腿俱废,如今甜乎乎团在他身上的一颗心,会不会立刻移情?   季明德忽而吻了下去,手扣上她的手指,听她哼哼呀呀。   他不想开门,如此寒夜,行路的除了山匪,便是毛贼,臭烘烘的大男人们,要臊宝如一夜不能好睡,但大雪封山,往前几十里险道,若失脚一滑,坠下万丈悬崖,一条命也就没了。   宝如左躲右躲不肯叫他吻。土地爷爷是个泥塑像,两颊涂着点红,笑眯眯,就在头顶看着呢。   ……   “爷,敲不开,小的将这门给咱们砸开。”阴刮刮的风扑着大雪,扑的门前三个人都睁不开眼睛,无法呼吸。   那敲门的少年摸了块石头,便往土地庙的庙门上砸。身后一个少年背上背着个人,往后躲了一步,脚踩到虚石,只听涮啦啦的土声,好半天才听到石头坠地的声音,黑风暴雪之中,三人皆吓了一身冷汗:若失足,尸骨无存。   门忽而开了,里面是个身高八尺,穿着本黑短衫,腰劲腿长的男子,一圈络腮胡,一脸匪气,持一盏油灯,冷冷盯着外面三个被雪迷了脸,快要被冻成冰的旅人。   外面被风雪迷了眼睛的三个人,只看这人的脸,一双薄皮深目,阴森森的吓人,面形略方,眉刚目毅,乍看之下,三人以为是荣亲王李代瑁亲自追来了,吓的齐齐退了一步。   “劫道的?还是打猎的?”季明德开口问道,语气淡淡,轻蔑蔑的不屑。   连声音都像,但这是个年青人,声音里倒底没有李代瑁那样的沉和老辣。   三人同时大松一口气,为首的那个还抱着石头,恼羞成怒欲砸,道:“你可知我们是谁?如此半天也不开门?”   季明德一手接过那少年手中的石头,轻轻掂着:“凭你天王老子,这是我的地盘,进来就睡,少说废话,敢说废话,我拧了你的脑袋,像它一样……”   他忽而反手,石头从这少年脑壳上砸出去,过了老半天,嘭一声巨响,坠到山底了。   三个雪人拴罢马,进了屋子,将门钉上,鬼哭狼嚎般的风雪被蔽在门外,才喘过口气来。   屋子里有一股浓浓的烤兔肉香气,伴着烤地瓜的暖甜,嗅进肺五腑俱暖。屋子有里外两间,外间搭在山崖处,里面是借山而凿的窑,显然里面更暖和。   那身影高大的男子,端着盏灯,堵在通往里间的门上,指着墙角那堆柴道:“那是你们的住处,熄了的灰下有地瓜,架上有兔肉,可以吃,但不准吵出声音来,吃完便睡,不准多说废话。”   肩上负着人的是荣亲王府世子爷李少源身边最得意的小厮灵光,以名来度,整个荣亲王府的小厮里面,就属他最有眼色。   他也不跟那黑衣男子多废话,背着李少源就往前冲,笑嘻嘻问道:“大爷贵姓?”   季明德三天未理过胡子,胡茬遮面,看上去颇显老气。他一手摁上灵光的肩,指着墙角那堆柴,道:“季!”   他那只手瞧着是细瘦修长,是个书生的手,但手劲非常足,稳稳将灵光定在原地。   灵光不敢再往前,给炎光个眼色,让炎光上。炎光以名来度,是荣亲王府小厮里头脾气最爆的一个,撸着袖子上前,便来拂季明德的手:“季大爷,你要多少银子我们都给,那里间屋子,今儿我们占了。”   季明德越过灵光的肩膀,在看他身后负着的那个人,心里一声苦笑:东进之路上,该见的不该见的人,全凑了个齐。   那被小厮背负着的年青人,眉眼仿如雕成,在灯下弯着优美的弧度,眸光冷冷,带着点郁气。肤白,大约是冻过的原因,白中发青,眼眶下略有些黑,薄唇抿一线,很瘦,看上去颇有几个孤高与清冷。   这才是宝如心心念念的那个李少源。上辈子临终之时,她嘴皮时时嗫嚅,便是一声声在唤:少源哥哥,少源哥哥。   自打嫁给他,她谨守夫妻之仪,从不曾多提多问过一句李少源,但潜意识里,李少源不会抛弃她,既不来长安,必有他的不得已。   临死前方衡告诉她李少源双腿俱废,成了个废人,她也一句未曾吭过,只在临终的时候,一刻不停的缓缓念叨着。   那绘在陶罐上的桃源仙境,茅屋外有三双草鞋,季棠一双,她一双,剩下那双,肯定是给李少源的。   “炎光,勿要造次,放我在那柴草上歇一夜就可。”李少源抱拳道:“季大爷,是我束奴无方,惊扰到你了,还请谅解。”   里间忽而哐啷一声响,听那声音,是土地像前的铜烛台砸到了地上。   季明德端灯进了里间,外面顿时黑暗。   季明德一出屋子,宝如便爬了起来,跪在褥子上对着土地公周周正正三拜,道:“土地公公,蒙您保佑,小女熬过了一年,哥嫂俱已安全离开。   当初我曾托您保管一物,如今再入长安,欲要将它拿走,多谢您保管之恩。”   土地不过一尊塑像,两颊还叫些路过的醉鬼们涂的红红,可宝如拜他,仿如拜最尊重的长辈一般敬畏,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绕到供案侧,再拜,说声得罪了,手便自土地爷爷所坐那基台上摸了进去。   先帝临死时,泣血书成的那份遗诏,宝如暗猜回到秦州之后只怕保不住,遂于回秦州的半途,藏在了土地公公身后的砖头之下。   这土地爷的前膝与脸,因为塑的喜气,人们都爱抚一把,沾点福寿。但后面那砖块是他的座基,一般没有人敢摸。   将一块青砖摸了出来,宝如手伸进去,里面是个空匣,她腕细,在空匣里转了个圈儿,再从后面抽出一块砖来,一块又一块,土地公笑眯眯的注视着,宝如连连说着得罪,不一会儿整个脑袋都爬了进去,胳膊伸了老长的摸着。   一摸未摸到,宝如再摸,再摸还是未摸到,脑袋嗡的一响,急了满头的汗出来。   她索性抽开所有的砖,土地爷在上面摇摇欲晃,整个后座被掀开了,基座后竟然没有任何东西。用三层油纸包裹,装在个铜条匣里,锁了三把钢锁的先帝手书血谕,盖着御玺,他的私章,闲章,那么重要的东西,竟然不翼而飞了。   宝如瘫坐在土地爷的塑像下,默了半天,抬头问道:“土地公公,我的东西它去哪儿啦?”   恰这时候,李少源说了声炎光,勿要造次。   宝如持着铜烛台转过身来,晃了两晃,烛台重重磺到了地上。 第55章 对坐   季明德进屋之后看到一幅很怪异的场景。   宝如躺在供案下的被窝里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头明潞潞的眨巴着。土地公笑笑眯眯坐在他的供龛里但基座几乎被抽了个空砖垒了一地。   照宝如那一脸天真无辜的神情季明德更愿意相信基坐下面那些砖,是土地公自己搬下来的。   他也不说什么,引了盏灯给外头便开始填那砖块,一块块填进去,将土地公的神座镶稳了便钻回被窝睡了。   两夫妻并肩躺着,听外面两个小厮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他们生起了火烧了水温了地瓜热了兔肉怨着天冷咒着关山难越,唯独李少源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宝如失了那么重要一个东西,又不知是谁拿走了它简直一无头绪。若是个山匪或者放羊娃大字不识的,丢了东西只留盒子倒还罢了,若是个地方官,或者朝中官员呢?再或者,王定疆当时就派了人尾随,她前脚藏,人家后脚就拿走呢?   不该的啊。若果真王定疆已经拿到了东西,那她也就没有了活着的价值,她必死无疑。   她还活的好好儿的,显然王定疆和白太后并没有拿到那东西。   究竟是谁拿走东西的呢?   那东西又流落到何处去了呢?   宝如脑中一团乱麻,再听外面荣亲王府两个小厮言谈咧咧,不期竟在如此大雪封山的寒夜里碰上李少源,想来想去,觉得夫妻之间应该坦承,毕竟李少源和她的婚事,是满长安城皆知的,也没什么不好说,遂攀上季明德的肩膀。   季明德恰也在这时候转身,黑暗中俩人鼻子碰到鼻子,宝如噗嗤一笑,季明德也是。   “宝如……”   “明德……”   宝如道:“你先说!”   季明德摇了摇宝如的手,指向土地公的神座,还未开口,外面敲门了。   “季大爷,还未睡吧!”是灵光的声音。   季明德松开宝如,道:“未睡,何事?”   灵光道:“我家少爷请您出来坐坐,聊会儿天,如何?”   季明德转身看宝如,门缝漏进来的光洒在她眼睛上,她还攀着他的肩膀,眼儿明亮亮,笑着说了声:“去吧!”   她想知道李少源为何会在如此寒月中越关山,自己不好出面相问,大约想叫他出去探一探。   于是季明德又出了屋子。   两个小厮重又生起了火。李少源已解了他方才所罩那灰鼠皮的披风,身上是件正红地妆花缎蟒袍,坐在一块蓝地羊毯上,袍摆齐齐,摆放的一丝不苟,仅凭坐姿,瞧不出来他是个瘫子。   红衣衬着他略显青郁的白面,并不喜庆,反而有种病态的孤冷。   他自斟了杯酒,远远递给季明德,问道:“季大爷是何方人氏?”   “秦州人。”季明德道。   兔肉被灵光撕成了细条,又抓了各类香料拌过,盛在盘子里放到了火边。热腾腾的烤地瓜被切成了牙状,一牙牙摆成朵盛开的花瓣一般,亦摆在盘子里。   李少源接过筷楮,一口兔肉一口酒:“季大爷做何营生?猎户还是劫道?”   季明德呷了口酒,淡淡道:“举子,上京赴考而已。”   李少源原本深垂的眼皮跳了两跳,抬头一笑:“原来是位举人,失敬失敬。”看他满脸络腮胡,身高八尺一身匪气,实在看不出来是个读书人。   相对吃了两口酒,李少源被冻僵的手脚才算有点缓和,脚无知觉倒还罢了,方才冻麻木的两只手,此刻着酒一激,从附骨的筋膜往外透着刺痛,几乎握不住酒杯。   “秦州人,姓季。”李少源笑握着盅子,再呷一口:“那您可识得一个叫季明德的人?听说是个药材贩子。”   季明德拈盅一笑,颊侧两个洒窝漾开,如昙花一现,随即收于无形:“识得。”   两个正在忙乎的小厮齐齐怔住,斟酒的灵光险险砸了酒壶,正在铺地铺的炎光自来在李代瑁面前跪惯了,李代瑁一笑就要发怒,吓的他下意识扑通一跪,心里骂了句脏话。   李少源更是脸色大变,险些喊出声爹来,袖管便咳,一盅子酒全洒在衣服上。   三人心里同时暗叫,若非此人声带更有刚性,更年青,以他这极肖荣亲王李代瑁的面容与笑,他们简直要怀疑是老王爷亲自追来,埋伏在这关山道上,要把他们拎回长安。   拉成丝,琥珀色的酒浆缓流,注满酒盅,李少源又挑了一筷子兔肉嚼着:“先生与那季明德,相熟吗?”   瘫痪之后,李少源曾立志要用两只胳膊拖着身子爬到秦州,当面问一问,究竟是不是宝如指使家仆投毒在匕首上害他。那封信是她的笔迹,言辞决绝,他也认了。   可他不相信曾经深爱过的人,会致自己于死地。   他曾在交泰殿外跪着苦求白太后,只求太后不要灭赵放的九族。白太后表面答应,转身赵放一府却全被烧死在往岭南的半途上,宝如误解他也是应该的。   后来荣王妃作主替他娶了尹玉卿,夫妻相敬如冰。再后来他便听闻宝如在秦州嫁了个膏药贩子,李少源才如梦方醒。   少年时的山盟海誓如水散去,他娶了自己生平最讨厌,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的女人为妻。他视若珍宝,当成月中婵娟的那个姑娘,自愿嫁给一个膏药贩子。   李少源心高气傲不肯多问一句,以为季明德只是个膏药贩子,不知他还是个举人。否则的话,整个秦州总共三十个举人,姓季的顶死也就一两个,岂能相见不相识。   季明德又笑,摇头:“不算太熟。”他一笑,便与荣亲王李代瑁绝肖。   不说灵光和炎光两个忙碌着的小厮膝关节作痒,随时准备下跪喊王爷,就是李少源心头,也是一悚一悚的。   从前年冬月间瘫痪之后,李少源砸过,闹过,上吊自杀过,大雪天里往秦州爬过,闹到荣亲王府鸡飞狗跳,老太妃挂了一回梁,被救下来之后,他才算屈服。   原本,他是从腰椎开始,下身毫无知觉,两条大腿全然无力的。   谁知到了上个月,他吃了宝芝堂东家方勋从秦州寄来的药,腰部居然能动了。不过两条腿的膝关结仍还麻木,依旧走不得路。   方勋在秦州,宝如也在秦州。   李少源终究放心不下宝如,遂也不跟王府诸人打招呼,悄悄带着两个小厮出行,一是为了找方勋替自己治腿,再也是想去看看,宝如找的那膏药贩子如何,她成亲之后,究竟过的如何。   李少源默了片刻,两道秀眉微簇,随即弹开,强抑着痛苦问道:“季明德其人,如何?”   季明德再笑,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己,道:“既不熟,岂能妄断他人的为人?”   灵光凑了过来,给季明德斟酒,道:“听说他是个贩狗皮膏药的贩子,那等贩子,是不是常年走口外,塞外,土蕃等地?”   身背褡裢骑着骆驼,或者肩上架着七八尺高的药包,破褛烂衫,一身臭汗,灵光和炎光两个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季明德来。   季明德点头:“是。”   灵光叹息,摇头:“既你认识季明德,可识得他家娘子?据说去年七月才成亲的。”   李少源盅在唇边,冷冷盯着季明德,也在等个答案。   烛芯微跳,外面风嘶刮着雪沫子从门缝里往里灌着,铺好床的炎光也凑了过来,要听他的答案。   恰此时,屋子里又是地动山摇一声巨响,震的梁顶上的土都簌簌往下落着。   四人同时回头,李少源道:“内室是谁?为何不出来?”   季明德笑:“我家内人,面羞,不爱见客。”   他转身进屋。灵光过来替李少源解衣,与炎光两个扶他到那铺盖上去歇息,劝道:“翻过这关山,不过百里路便是秦州,方太医就在秦州,等到了秦州,您的腿就有救了。”   李少源揉着自己两个膝关节,两条腿看起来完好如初,可膝关节就是毫无力气,腿从膝盖以下,就是两个摆设。   卧床一年多,害怕肌肉会松驰,他每晚入睡前都会自己揉搓双腿,促进血液流通,但无论怎样,肌肉仍在渐渐松驰,两条小腿看起来就像孩子一样无力。   他望着门上不停往里涌的雪,道:“炎光,明儿劈树替我做幅拐,等下了关山,我要自己走路。”   灵光劝道:“少爷,您这腰也才刚刚能动,能坐在马上,未见方太医之前,小的劝您还是保养着些,否则再伤了腰,像原来那般半截身子都动不得,如何是好?”   李少源坐在铺上苦笑:“就算架着拐,也是走路,总比叫你们背着,或者叫马驮着的好。”   灵光替他掖上被子,安抚道:“爷快睡吧,等到了秦州,找到方勋治好了腿,便有什么疑问,也就能跟赵姑娘当面对个清楚了不是?”   仅凭方才那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季明德觉得宝如大概是把土地公给砸了。 第56章 相逢   这一回她没有躺回被窝而是弯腰在神龛上手扶着土地公眼看歪倒的神像砖基整个垮塌洒了一地。   宝如手扶着塑像也笑不出来了见季明德进来大松一口气:“明德,我有话跟你说,但你能不能先把土地公的神像给摆正?”   季明德两颌寸长的胡茬,仍旧笑的温和耐心,也不问宝如为何那好好儿的土地公会歪倒默默填好基座将土地公摆正,安稳在上头双手合什给土地公告罪这才坐回被窝里。   宝如斟酌片刻准备先从简单的说起缩在被窝里乖顺顺的小羊羔一般偎在他身旁,一手惯常摸了上来说:“外面那个人,我认识。”   这种无意识的挑逗情欲季明德常常觉得享受所以总不爱戳穿,但此刻他却是真的不喜欢,欠了欠身,将她的手压回被窝:“那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   宝如摇头:“他叫李少源,是荣亲王李代瑁的长子,我嫁给你之前,退婚的人就是他。明早等他走了咱们再走,我不想见他。”   既她如此坦诚,季明德也得坦承:“他是叫人背进来的,似乎双腿走不得路。”   宝如悄悄摸上季明德胸膛的手停在半途,一口气屏了半天,才缓缓吐出来:“哦!”不过一声轻哼,听起来五味陈杂,也不知她是个什么心情。   默默躺了片刻,她摇了摇季明德的手,声儿有些哑:“你瞧他是在山道上摔断了腿,还是那腿原本就不合适?”   季明德早听方衡说过李少源的腿,遂道:“当是旧伤,从膝盖以下无法着力。”   宝如方才隔门看过一眼,李少源貂裘蟒袍,冷白的脸宛如雕成,依旧是往昔的清冷孤傲。看他坐在室中一方毯子上,她没有发现他废了双腿。   她也真是傻,怨了他那么久,怎么就没有想过,若非双腿废了,他怎么可能不往秦州找她。   溯论他们二人的缘份,自打出娘胎,月子里宝如就见过李少源。荣王妃带着四岁的李少源到相府为她贺满月,李少源幼时就是个倔乎乎的性子,自家的弟弟和妹妹从来不曾多看过一眼,却对个月子里的小娃娃起了好奇心。   宝如母亲段氏笑着逗趣儿,问他:“世子爷瞧着我这小闺女,她好看否?”   李少源盯着那小孩子又圆又亮的眼睛,深深点头:“好看。”   “像什么?”段氏追问。   李少源沉吟片刻,小小的孩子不知该如何形容,下意识道:“像个宝贝!”   宝如的名字,便是这么来的。   老太妃的心肝肉儿,荣亲王妃的嫡长子,向来出巡身后十几个护卫威风凛凛的世子爷,只带着两个小厮出门,她觉得他应当是悄悄出的门。   如此推算的话,也许她走之后,他就瘫了双腿。那和尹玉卿的婚事,定然也是被迫结成的。   仿如这劈山而凿的窑洞顶上,那黑洞洞的顶子一般,她的头顶,笼罩着一片无形的阴云,它笼罩着李少源,也笼罩着她,叫这些正当年的年青人们受着命运捉弄。   那封血谕是她的催命符,也是她的杀手锏。如今赵宝松一家已经安全了,她需要那份血谕,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或者可以保全她和季明德的性命。   可那封血谕,它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   山中非但无甲子,连时间也无,暴风雪肆虐的夜晚,连时间都涩滞了一般。夫妻各怀心事,宝如欲要等季明德睡着了,爬起来将这屋子细细再搜一遍,自知此法不过刻舟求剑,总希望能从这庙里搜出那份血谕来。   她醒着的时候,手总不安份,放在唇上咬了咬,又寻摸了过去,寻到季明德前胸,欲要去捉个小豆豆。   谁知这一回一摸是个硬梆梆的东西,宝如再伸手一抓,三寸宽,半尺长的鎏金铜匣,上面挂着三把锁。   她怎么觉得,这鎏金铜匣那么像自己丢的那一只?   宝如腾的爬了起来,一脚踢开被子,连蹦带跳,一头撞在供案上,疼的晕头转向,猫都要迷路的黑暗里,摸到供案上的火折子连连的打着,终于,烛台叫她引燃。   那泛着冷金色铜光的条匣,上面挂着三把锁妆台的小锁,恰是她去年回秦州的路上,藏在土地公神台下的那一只。   季明德也坐了起来,来拉宝如的手。宝如又恼又气,又不知他是何时藏的,只觉得他将自己当成个孩子一般玩弄,又因为这东西失而复得,掩不住那份欢喜,半是故作半是怕与伤心,呀的一声,哭了起来。   季明德将宝如揉进怀里,道:“你听我慢慢给你讲。”   宝如连推带拒,气呼呼道:“你玩我,你居然玩我……”   “你可曾看过里头的东西?”宝如气呼呼问道。   季明德连连摇头:“三把大锁,我又怎能撬得开?放心吧,我未曾看过。”   宝如抬头看了许久,黑暗中也瞧不清季明德的样子。她一颗心却止不住的往下沉着,暗道果不其然,打她去年回乡的道儿上,他就已经盯上她了。   既如此,她又怎能逃出生天。   俩夫妻在屋子里推推搡搡,外面李少源两腿走不得路,忧心忡忡,还记挂着嫁给个膏药贩子的宝如。   他已是她人丈夫,宝如也早嫁旁人,她那封催命的信并那只镯子,他也一直带着。徜若相逢,李少源想把两半碎镯还给宝如,就算交付了自己的前半生。   灵光和炎光并排躺在草堆上,听着屋子里一开始进了老鼠一般,又那未谋面的季娘子小声儿叽咕着,渐渐变成了哼,年青小妇人的颤哼,于这些未开过荤的小小少年来说,总是那么意味深长。   两人你捣我一拳,我捣你一拳,悄声儿的议论着:“这季大爷哪像个举子呀?一身匪气也就罢了,如此寒夜,大雪打了一整天,他竟还有心情……”   乍着耳朵听了许久,那季娘子的声儿渐渐低了,两人一腔的火气,你捣我一拳,我捣你一拳,就在麦草堆里不停的缠打着。   那恰也是去年的冬月。季明义给皇家贡完药材,返乡,死在了关山之中。   尸首被运回去时,季白对外宣称他是不小心落下山崖,掉进水里溺死的。但季明德是方升平的干儿子,平日除了书院读书,偶尔也会上山,跟着土匪们打家劫舍。   季白当初上仙人崖,找方升平出钱卖凶时,季明德就在里间的窑洞里拨算盘。最后方升平拒绝,给十万两银子也不肯杀季明义,季白当时还笑了一句:“方兄,土匪若是讲起仁义礼智信来,也就离死不远了,是不是?”   当时季明德还不知道他们两兄弟是李代瑁的种,和季明义一样,以为季白那头白眼狼是自己的亲爹,没想到季白会真杀自己的亲儿子。   季明义比不得他从小过继到二房,是季白一手养大的。因自幼跟着季白走塞外,走口外,晒得一身黝黑古铜的肌肤,身长八尺的大汉,性子和善开朗,与季明德截然囧异。   直到尸首被运回季家大宅,季明德才知道季白果真把他大哥给杀了。古铜色的手腕上,绣花针浅浅一道缝合。他用了最温情,也最残忍的方式。割开他的手腕,放空他身体里的血,让自幼养大的儿子在无助和绝望中慢慢的死去。   那是季明义的百日祭,季明德入关山,来祭大哥的亡魂,夜里至这土地庙,庙里灯火通明,是赵宝松所率的家奴们。   寒月如盘,冷鸦呱噪,山门戛然而响,里面闪出个穿着青缎面珍珠扣对襟旋裳的少女,双手合什在一处,站在那暖光烘燃的山门上,对月深深拜了一拜,随即便有个小丫头出来,给她披了件宝蓝面灰鼠皮的披风。   那是季明德头一回见宝如。从京城返乡的相府之女,华服锦衣,长裙逶迄,身后跟着四个小丫头,两个老婆子。   早在她还未入关山之前,王定疆就通过胡魁给方升平传了话,除了这小姑娘,余人一个不留,斩草除根。随行途中所有物品,无巨细全要返送京城,送入皇宫。   那小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样的灭顶之灾在等着她,一人转到山庙侧那马棚处,对月结手,默默祈祷着。   彼时,季明德窜上房顶,如条潜行的独狼一般,明亮亮的眼睛,就那么盯着她。   从那一夜之后,先是在关山中遇匪,仆从死的死,散的散,仓惶逃回秦州之后,赵宝松再遭绑票,大年初一的晚上两姑嫂抱着个孩子,在风雪中上仙人崖赎人。   季明德像半夜啸月的那只狼一般,一直就那么注视着她。看她仆从四散,看她卖掉大宅搬入赁来的小屋子里,一件件扒掉身上的首饰。   所以,他才会不早不晚,恰赶在那个节骨眼儿上娶她。   在这大雪封山的小小子孙庙里,宝如和李少源,一个要往长安,一个要往秦州,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赶的那样巧,离的那么近,又差的那么远。   外面燃着的火还未熄,宝如待季明德呼吸匀了,便悄悄儿起身,坐到了粗板钉成的木门上。   隔着木门上那圆圆的朽洞,灵光和炎光都是和她一同长大的少年,并肩歪在一处,李少源单独一人睡着,在这个位置,她能看到他的脸在火光里跳跃,人似乎瘦了许多,两眉紧簇,显然怀着沉沉的心事。   她伸手欲抚开他浓簇的眉,可是婚姻就像这道薄薄的木板门,那怕朽朽欲坠,也是天然的屏障,此生,她跟李少源再无缘了。 第57章 疗伤   这注定是漫长而又难熬的一夜也是会发生很多事情的一夜。待宝如歪在那门上嘴角流起了口水季明德才翻身坐起来屈膝半跪在她脚边。   她微撇着唇像个临睡前受长辈责骂一顿的哭着入睡的孩子一般委屈。眸儿垂着门外灯火跳跃,闪在她长长睫毛角上挂的那颗泪珠子上,颤颤欲坠。   季明德伸出拇指替她揩了揩唇角,抱她放进热烘烘的被窝里。她下意识的,一只手便摸到了他胸前抚了两抚才蜷身睡了。   出门,季明德往火堆上搭了两块柴再掏空塘子轻送一口气进去火焰顿时腾空而起整间屋子都被照亮。   柴禾经火噼啪作响。灵光和炎光两个勾肩搭背,流着口水睡成个人事不知。   季明德脚步沉沉,踱到李少源身边垂眸看了许久缓缓屈膝,手刚触及他那床蓝缎面的锦被,一枚飞镖随即飞出,直射季明德的眉心。   季明德左手夹镖,同时右手两指追到鬓角,李少源翻身坐起来的时候,往他鬓角再打了一枚。   不待他有片刻喘气,一把匕首已照咽喉刺来。季明德双腿绷直一个平劈在地板上,脖子一仰躲开匕首,待李少源低头上,两枚利指,一左一右,恰扣在他的咽喉处。   季明德抽过李少源手中匕首,调个个儿,在火焰中上下轻燎:“瘫痪多久了?”   “一年半!”   白衣的少年虽瘦,冷傲,但极敏锐,一双眸子里满是审夺,盯着面前这肩膀宽阔,斯文中带着匪气,整个人都与他父亲仿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的年青人。   荣亲王李代瑁的丰神俊貌,长安无出其右者。穷极天下,要找一个生的这么形肖,神肖于他的人,还真是件难事。   “相逢即是缘份,我来替你治腿,但有个条件。”季明德燎罢匕首,便要来拂李少源的裤子。   “什么条件?”李少源手按上枕头侧的佩剑。   季明德道:“不要问为什么。”他抬眉,重复一遍:“我替你治腿,但不要问为什么。”   他说着,匕首挑起李少源的裤子,引了盏灯过来,对灯细细看着:“方勋给你用的什么药?”   所谓病急乱求医,大概就是李少源此刻的情形。面前这个极为肖似他父亲的男人,自然而然给他一种迫力和信赖感,而且他还认得方勋,语气淡淡,似乎与方勋熟识。   他神秘,又似乎掌控一切。李少源打算赌一把,舒了两条腿道:“不过是些粉沫,具体药性我并不知道。”   季明德伸手:“拿来我瞧。”   ……   磨的很细的透明晶粉,这是一种硝石,本是外用之药,李少源口服,所以眼底会有淤清,以毒攻毒,虽说腰能动了,但他同时又种了另一种毒。   李少源被压趴在铺上,歪扭着脖子,道:“季先生,你要在我身上动刀子,总得让我看一眼是怎么个动法。”   季明德轻轻划开李少源膝窝处的薄皮,能见点血的薄缝,只是割开了表皮。随即将那透明晶粉洒在伤品,不一会儿,李少源只觉得两只膝窝透骨的酸,接着便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有物在他两只膝窝之间窜动,在肉里钻来钻去。   并不疼,只是酸痒,迸裂般的胀感,他难过的恨不能抱起双膝屈着打量个滚儿。   季明德两只手压着他的腿,喃喃道:“勿要惊了它,再忍忍,再忍忍它就冒头了。”   灵光不知何时醒的,凑了过来,便见李少源的膝窝处肌肉疾速颤动着,他还迷迷糊糊,瞧见李少源的右腿窝里似乎冒出个线头来,揉着眼睛便要去揪,季明德斥道:“住手,你若惊了它,叫它再缩回去,就再难诱出来了。”   那竟是个活物,一点点从肉里钻出来,往那透明晶粉堆里爬着。   另一条膝窝处也钻了一只出来,眼看爬出来都有寸长了,还在继续往外爬。那东西像小小的蚯蚓,或者蛇,无头无尾的,就那么爬着。   灵光恍然大悟:“季大爷……这虫子它已经长到这样大了?”   季明德眼看两条虫子都爬了出来,引火过来,连同那白色晶粉同时点燃,不过嗤嗤两点绿火,寸长的寄生虫,就那么被烧成了一点黑迹,附在李少源的腿上。   李少源趴着,只看了个大概,并未看清虫子长个什么样。灵光却是看了个一清二楚,他以为虫子钻了出来,李少源就此能动了,连忙扶着他起来就要走两步。   瘫了一年,李少源也颇激动,扶着灵光的手想要站起来,使了半天的力,两条腿仍是纹丝不动,他到底雅量足些,虽失望,也不好说什么。   灵光却急了:“季大爷,您这是叫我们爷白高兴一场啊,他怎么还是不能走?”   季明德打水细细洗着自己的双手,头也不回,淡淡道:“这种寄生虫名叫骻,是沙漠里才有的东西,遇血而钻肉,附筋而生,会吐唾液以麻痹人的筋络,所以你筋络麻痹,才走不得路。   既骻已出,再忍两天,待毒性散了,自然就能走了。”   “季先生究竟什么来路?为何要救我?”李少源仰头,那头顶着梁的男人,在这浅而窄的屋子里,看起来份外高大,神秘。当然,还总让他有一种想跪下叫爹的冲动。   季明德默了片刻,道:“你为何不想想,沙漠里才有的寄生物,怎么会钻到你的筋膜之中?”   李少源愣了愣,苦涩一笑:“知道。”   若说当初毒虫未出时,他还天真妄想,会不会是别人借宝如之名下的毒,等毒虫出,他才不得不相信,果真是宝如下的毒。   次日一早天光放晴,太阳晒着屁股,灵光才猛然一个翻身惊醒。   身边的炎光还在呼呼大睡,世子爷李少源早醒了,正坐在毯子上用青盐涮口。他经过时差点踩到李少源的脚,便见李少源下意识一躲,那小腿,它微微的动了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俱像撞了鬼一般不可置信。   灵光忽而想起马还没喂,在这深山之中,马可是祖宗,连忙跳着赶着出了庙门。   整个关山之中,无论深壑还是山峰,无一被不白雪抹皮,松枝被压的弯弯,枯枝上雪压了足有半尺高,放眼山野,无一处不是叫雪压断的枯枝。   灵光以为马已经给冻死了,否则半夜必须要叫草料的,两匹马竟一声未吭,既马不吭气儿,他当然睡了个死。   转到马棚处,灵光便见那个头高高,两颊青须寸长的季大爷正在铲雪。   这男人大约出身乡里,做事非常有章法,整条山路,上下至少两三里路已叫他铲开,马棚顶上雪比别处薄的多,显然他昨夜曾起来铲过两三回,否则棚子早给积雪压垮了,那马也就冻死了。   灵光端了自家备的细料大麦和莜麦来,往马槽里洒着,偷眼儿细细打量这季大爷。   昨夜初见,他以为这人至少四十往上,夜里对灯,他猜这人大约三十岁。此时再看,除了胡茬密些,悬鼻秀挺,眉清目和,这人顶多也就二十岁。   他揖着手叫道:“季大哥!”   季明德铲罢雪,一手叉腰仰望山顶,明亮晶白的雪叫太阳照着,刺的人睁不开眼。   “你叫灵光?”他道。   灵光笑着点头,眼中这会治病,会铲雪,还会喂马的季大哥不过一件黑布衣,裹腿紧扎,两条腿又直又筋,阔肩稳稳,薄雪零落,站在阳光下,不止八尺,其伟岸足有八丈高。   他有种想要下跪的冲动,揖首顶额,诚心叫道:“大哥。”   季明德笑了笑,拍肩道:“赶早把你家那位爷弄走,拉他在雪地里多淌两回,记得一定要在雪里淌,最好架着他,让他一路走到秦州,那两条腿废的太久,需要强烈的刺激,活血,才能走路,明白否?”   他一双外表清瘦修长的细手,形容着,摊开来,满掌粗黄黄的硬茧,显然是个练家子。昨夜那一手,又似乎是个身怀医术的郎中,总之,在灵光眼中神不可测。   仿如伦音佛语,灵光再抱拳:“大哥放心,小的明白!”   马在吃料,两匹马中间拴着一头母毛驴,个头高高,腿儿细长,毛色油亮,两只水潞潞的大眼睛,细细儿的嚼着草料,颇有些倨傲劲儿。   荣亲王府两匹公马瞧那架式是看上了,大冬月的竟然发起情来,料也不怎么吃,左边一拱,右边一拱,给中间那小母驴拱着高梁与麸子。   马是可以与驴相交的,相交就会生出骡子来。而且马这东西好像还挺喜欢配母驴,但一般贵族人家的马,当然是不会给驴配种的。   灵光不敢大声斥季大爷家那毛色水溜溜的母驴,拍着两匹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马,骂道:“贼心不死的家伙,再赶如此唐突,小心回府之后,爷爷骟了你们那孽根,快给我收起来!”   两匹马那肯听他的?左突右撞,后蹄子弹弹,隔着一头驴,都快打起来了。 第58章 长安   灵光一看这样也不肯叫它们吃了喂水的时候也要讨好季大爷家的毛驴先给那驴一气喂了个饱才来喂自家两匹马。   这马棚就在子孙庙旁忽而有扇窗子开了灵光里外一看,这恰是里间的窗子,也就是那还未谋过面的季娘子昨夜所住的地方。   他摸了摸脑袋,放下水桶往前凑了两步,心欲瞧瞧那能配得上季大哥的娘子她长个什么样子左右觑着脑袋就往前凑。眼看一只手伸出来了,灵光嘿嘿一笑暗道只瞧那玉绵绵一只细手便知是个佳人。   秦州人称陇上江南又是羲皇故里。隔着一座关山长安人传说起秦州妇人以蜜相称,俗称蜜子。概因秦州妇人面容白腻有珍珠的颜色,又有蜜的韵甜更难得性情婉柔娇甜可人。   灵光和炎光打小儿深信这传说。概因他家世子爷原本的未婚妻赵宝如,便是那么个娇女儿,美在其次,一颦一笑,甜的叫人揪心。   还未到秦州了,灵光已经急不可捺想看看秦州妇人果真是否人人都生的像赵宝如一样。   忽而扑的一声,却是一盆热水照面扑来,和着些妇人家的脂粉香气,扑的灵光满脸满身,热气遇冷即散,窗子无声而掩,淋成个落汤鸡的灵光究竟没瞧见那季娘子生个什么样儿,带着满满的遗憾,与炎光两个架着李少源走了。   不用说,这一路上直到秦州府,连天连夜三尺厚的雪里面,两匹马放任由缰,灵光和炎光两个扶着李少源,见雪就淌,往最深处淌。   灰裘叫雪打成了捋子滴滴嗒嗒,蟒袍沾满泥雪,李少源两只乌靴被雪灌透,腿倒是能走了,可也险险被折磨死。   半途遇上李少瑜,两兄弟相见,若非两个小厮是熟人,李少瑜都不敢相信那个仿佛泥塘里被拉出来的,奄奄一息的少年会是他大哥李少源呢。   宝如和季明德进长安,投奔的是李翰的儿子李纯孝。   李纯孝曾中过进士,但只在礼部做了几年贡举,后来便退了下来,在长安东南角上靠近芙蓉园的曲池坊开了一家小私塾,教授些孩子们读书,也间或辅导秦州至京举子们的学业。   连风带雪走了整整半个月,长安城依旧是宝如离开前的样子,相府估计早都换了主人,曾经相爷家的姑娘,满京城王公贵族家的贵公子们见了都要勒马叫一声宝如妹妹的小姑娘再度回京,裹着羊毛虚胀胀的大棉袄,头上还包着一方巾子,侧坐在毛驴上,冻的两只手都袖着。   季明德在城门上止步,仰头道:“你去年出长安的时候,想必不是这个样子。如今这般,实在委屈你了。”   宝如亦仰头望着高高的城门,巧了,城门上恰书着明德二字。这是长安城南边居中一道城门,就叫明德门。   她笑道:“有什么可委屈的?身份,或者衣着,名望地位,都不过附着而已,在那里还不是过日子呢?”   宝如自己有五十两,以长安如今的物价来说,这点银子在曲池坊应当能赁到一间小屋子来住。   至于接下来拿什么维持日常生计,宝如打算住安稳之后,到街市上走一走看一看,看有什么可谋生的门道,赚些银子回来供日常花销。   她掰着指头做打算的时候,季明德屈膝跪在床边替她洗脚,一根根揉脚趾,捏掌心,舒解她走了一天的疲惫,也笑着点头说好,却从未放过准话儿。   宝如幼时在自己家见过李纯孝,记得那人是个孤倔性子,正因为性子太孤倔不会与同僚相处,才会辞官做个教书先生。她不欲借住在别人家里,正头疼着,俩人已经到李纯孝家门上了。   他家院子不算太大,进门便是个天井,迎门出来个黑俏俏的丫头,笑眯眯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驴缰,与他肩上背的包袱,说的也是秦州土话:“明哥哥终于来了。”   这黑俏俏的丫头宝如认识呢,当初在宝芝堂曾见过,她和季明德两个头碰着头在聊天儿。   黑丫头对着宝如笑了笑,低低儿叫了声:“二嫂!”   宝如也是一笑,便见她虚拂了拂季明德的袖子,是要带他进院子。季明德止步在院门上,远远伸着手,将她牵在手中了,才进了院。   李纯孝与他爹李翰全然不同,是老秦州人的规矩,男女不同席,就算对坐着吃饭,必须男人上炕,女人坐地上。   若是同在地上,只有椅子,那也要将妇人的椅子放倒,以示男子天生高人一等。   宝如原来也曾听人说过,有一回他撞见儿子儿媳妇对坐着用饭,竟未尊守这规矩,气的将儿子抽了三鞭子,至于儿媳妇,也险险叫他休回娘家秦州去。   相对的两间屋子,宝如能看得见对面的窗户,季明德和李纯孝对坐在炕上吃茶,那黑俏俏的丫头,李纯孝的女儿李远方站在地上,与他们闲聊。   李纯孝也不顾忌宝如就在对面屋子里,指敲着桌子,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赵放当初逢迎奸佞,结交权贵,最后叫尹继业和王定疆连合围攻,私以为只要孙女和李少源的婚事在,李代瑁就会站在他一边。   但其实呢,你们瞧瞧,他一交出权柄,李代瑁立刻把宰相之位给了更年青的谢承轩。紧接着退婚,赶尽杀绝,赵氏一族亡覆。   赵宝如和赵宝松必须得死,他们不死,王定疆绝不会善罢干休。”   季明德给李纯孝斟了杯茶,眉宇青青,盘膝坐在他对面,一语不发。   “你胆子倒大,带着她入京,你觉得你能入贡院考试吗?”李纯孝又补了一句。   李远方给季明德递了块点心,十分顺手家常的样子,点心都快递到他鼻子边儿呢,季明德仍旧一动不动,就那么盘膝坐着。   宝如分外难堪,隔着窗子,也眼巴巴的看着季明德。   他不过一个秦州来的小土匪,地头蛇,在满街达官贵人的长安,要怎么跟王定疆那样的当朝巨宦,以及齐国公尹继业来对抗?   若果真明面对抗,他或许连贡院的门都进不了,更别想什么仕途。   宝如怕季明德要反悔,要胆怯,要犹豫,细细打量他的眉间,生怕他要抛下自己。看了半天,他一动不动,就那么定定的坐着。   “这是宝如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妇人,端了碗热乎乎的面汤进来,递给她道:“我家公公不许妇人们吃茶,我给你烧了碗汤,喝了它,暖暖身子!”   褐色的红糖姜汤,里面卧着圆圆两只荷包蛋。宝如接过碗来,笑道:“怕是张嫂子。”   这张氏,名叫张莺,恰就是因为一顿饭,险险叫公公给休掉的那位。她是个瓜子脸儿,一双如鹿的大眼,唇厚,笑起来瞧着很憨厚朴实,握过宝如的手,叹道:“还是小时候那双绵绵小细手儿呢,我家远芳自打入京,阳春水都未抓过一把,手仍是粗的,你瞧瞧你这小手儿,细绵绵的,摸着真舒服。”   秦州人在京城的不多,自然都熟识。张茵前年初嫁过来时,还到相府,给相府的老夫人和夫人请安,那时候宝如裹着狐裘围脖儿,怀里抱着小手炉,偎在赵老夫人的怀里,比榻侧那只狸猫还可爱。   再瞧她如今穿着棉胀胀的大棉衣,唯那张小脸儿还是当初的乖巧。这小丫头也是怪,绫罗裹着也适宜,粗布大袄穿着也不嫌寒伧。笑的甜兮兮的,看着就招人疼爱。   宝如拉过张氏的手,问道:“嫂子如今在家,整日做些什么?”   张氏道:“自打老祖公辞官归了故里,如今家里连仆人都发卖了,唯有个老婆子帮着做三顿饭,这一家子,什么都是我来做。”   宝如道:“您就没想过,做点什么生意,好赚点银子回来,自己有些花头?”   长安风气,并不忌妇人们抛头露面。养在闺阁的娇娇女们当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街市上多得是磨豆腐蒸馒头,做各类小生意的妇人们,在家里能顶得起半边天的。   比起王定疆还未架到脖子上的刀,一日三餐才是最主要的事情。解决了生计,才能和那些恶人们斗智斗勇不是。   宝如欲做点小卖买好赚钱,以她又憨又傻的相貌,怕要招很多地痞流氓来臊摊子,来长安的路上便在思忖此事,恰看到张氏时眼前一亮,暗道这个嫂子面相憨实又勤快,一看就是个能吃苦的,遂做好了打算,要拉她入货,一同做点小卖买。   张氏道:“怎么没有?我绣活做的不好,冬夏也就卖些园子里的果子赚几个脂粉钱,给孩子偶尔买些零嘴儿吃,咱们妇人家,能赚到几个钱呢。”   这庭园还有个后园,是李纯孝教授孩子们读书的地方。院中种着几株沙枣树,有了年成的大树,高耸入云,如今莆开春,沙枣还未生芽,上面只零星挂着几颗沙枣。   宝如望着那颗沙枣树,吸溜着红糖姜汤,正琢磨着如何找个发财的门路,便听外面急匆匆一阵脚步声,跑的人正是李远芳。她边跑边要拉季明德:“明哥哥,好好儿的这家里你不住着,还想搬到那里去?”   季明德止步,道:“我们有赁好的房子住,就不叨扰你们了。”   事实上他来见李纯孝,也是因为李翰的面子和影响力,但话不投机半句多,季明德连一罐茶都未喝完,就准备带着宝如走了。   李远芳已奔了宝如这窗子下,劝道:“明哥哥,长安房价高,你又没什么银子,再说呢,每日早晚,你还不得到我们家来听课?”   那张氏也劝宝如:“就住在我家吧,我家公公早安排好了,你跟我睡一张床,明德和我家相公睡一张。”   宝如回头看了眼窗外的季明德,抿唇一笑:“既明德有赁好的房子,我们当然要住在外头,改日安顿好了,我再来看嫂子。” 第59章 翻书   她还没熄了要拉张氏入货一起做生意赚钱的心思连连儿吸了那碗汤吞了两只荷包蛋混身热乎乎跟着季明德出了门。   暮色沉沉两人牵着一头驴窄窄的巷子里各处飘着阵阵饭香烧鱼烧肉,处处烟火气息。   季明德这个男人,说他好吧自己心里一套主意,凡事从不跟她商量。说他不好吧,自打成了亲知道她那么个身世却从未叫她吃过苦,受过辱。   宝如不好问他要去那儿默默跟了走着还在这一坊之中转过个弯子就在李纯孝家隔壁一户青砖红门的小四合院儿,门上竖着四个衣着与他一般朴质的少年皆是七尺高的身长,稚嫩脸儿上只有浅浅些需须毛顶多不过十五六岁见季明德来了,远远伸手接他的行李,躬腰叫着大哥。   季明德自进城似乎就生着气,将包袱扔给他们,驴也扔了,手拉着宝如进了院子,四处巡遍,两厢一正的屋子,正堂屋中摆着一桌席面,肥鸡大鸭子摆了满桌,堂屋居中挂着一张达摩像,十八罗汉列于两侧。   那达摩两道浓眉上翘,杀气腾腾,至于十八罗汉,也是各各儿吹胡子瞪眼,凶神恶煞。   季明德负着一手进屋,一把揭下达摩像呼啦啦卷起,忽而一把,哐啷啷掀了桌子,青面寒声:“千挑万选,挑了你们几个贴身伺候,你们就是这样替我办事的?”   四个少年垂手立在廊下,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宝如连忙一笑道:“我们千里而来,有一碗热面最适口,你们也是可怜见的,放着我收拾便可,快去休息吧。”   四个少年觑着季明德眉目略松和了些,那敢去休息,窜腰进去收拾那桌席面了。   西厢是打理好的床铺,此时天已暖和,宝如归整着自己的衣服,见季明德还冷冷站在窗前,看那几个孩子忙出忙进,柔声劝道:“他们也是好心,初来乍到的,你又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季明德轻敲着那卷画轴,道:“你可知他们错在那里就帮他们求情?”   宝如笑道:“当初回秦州,少源……曾说,若半路遇劫匪,只要说一句达摩老祖威武,便可免遭劫难。该因达摩老祖是山贼们的开山祖师爷,山贼开香堂祭的是达摩老祖和十八罗汉,他们敬祖师爷,遇到识道儿的,只劫货,不杀人。   孩子们以为你们秦州的土匪东进长安,是为了在长安闯出一片天来,于是自发将这儿当成了香堂,招招摇摇给你挂祖师像。而你那土匪的身份,遮都来不及,怎能叫他们把祖师爷挂在这儿?   所以你气,便是气他们太招摇,是不是?”   季明德回头,笑的酒窝深深:“我当初以为你憨,如今瞧着一点也不憨,反而有些大智慧。”   油灯照着,她侧坐在床沿上叠衣服。季明德指着珠帘深垂的隔间道:“孩子们瞧着傻,却也有些眼色,你瞧那只铜缶,比咱们秦州那只还大。我估计他们温了水,你是现在沐洗,还是……”   宝如一门心思不在洗澡上头,往箱子里摞着衣服,小声道:“我小时候虽生活在相府,但并非全然娇生惯养,自幼儿,我爷爷下了朝便带我在长安城里各街市上晃悠,他要体察民情,我跟在后头,常常觉得自己若经营个小卖买,必定能赚些银子。”   “所以呢?”季明德笑问。   宝如身子往前屈着,一脸的祈求:“这院子倒还罢了,咱们先住着。土匪的银子我不用,人我也不用,人都说长安不易居,我想自力更生,赚银子来用。”   季明德唔了一声,吃罢面盛好了水,出门去了。   宝如坐在铜缶里,自离开秦州,头一回舒舒服服的泡澡。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李少源的身影。那天他离开的时候,她终究放不下心,悄悄跟在后面送了两里地。   曾经总是一身青衣为大理寺少卿,在这长安城里踏马扬鞭,无人敢阻的少年,趴在个仆人背上,两条腿耷拉着,因腿太长,时时拖在雪地上。   听说在一个月之前,他还连腰都动不了,也不知她走后那一年半,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窗子外面季明德还在悄声训那几个小土匪。毕竟眼看三月,也不觉得冷了,宝如只裹了件长寝衣便上了床。   撤掉香堂还不算,他压低声儿,也不知在吩咐什么,说了老半天,忽而几个孩子一阵怪笑,一个道:“大哥放心,我们夜里睡觉耳朵都是闭着的,绝计听不见你们在做什么。”   季明德腔调里也带了丝笑:“皆滚出去,待三更再回来。”   听他说这话,宝如的腿已经在发抖了,她怎么感觉季明德今夜像是要做点儿什么的样子。   听到季明德在外面哗啦啦冷水淋浴的时候,宝如的腿已经在抖了。在秦州的时候,因为她哭过一回,季明德从此规规矩矩,这几个月来君子一般,既他君子,她也不好赶他到哪小耳房中去受冻,所以彼此一床,一直到上长安的时候。   来路上为了省钱,住客栈当然也是一间房,但他也未动过手脚,顶多偶尔摸一把。   宝如不知道若季明德提起来想要干点什么,她该如何拒绝。   他脚步沉沉走了进来,宝如无计可施,遂假装已经睡着,猫儿念经一般,假装打起了呼噜。他在往炭盆里添炭,不一会儿屋子热了起来,顶好的银霜炭,没有烟尘,暖意融融。   季明德冷水浴过,手竟然还是燥热的,在宝如脸颊上轻轻划过,却是撩了她一捋乱发,然后便问:“累否?”   宝如趴在枕头上,只露一张圆圆的小脸儿在外头,点头如捣蒜:“累,很累!”   这间卧室里的床是横着,靠北而置,壁板可以隔潮,也可以隔寒,所以不像秦州那一张,总有湿墙闷气往过来扑。   宝如忽而转身,道:“我瞧正房有炕,要不,我去替你置铺盖,你睡哪屋?”   “孩子们夜里不要睡觉?”季明德反问。   一间院子,还有四个小子呢。宝如讪笑道:“我竟忘了!”   季明德自拆了一床被子,却不躺下,垫了只漳绒面的灰色引枕在腰下,侧歪歪的翻着本书。   她是趴着睡的,默了许久,见他稳稳的翻着本书,放心不少,游丝一念刚欲睡着,他一只手伸进来了。   宝如暗觉这样不对,刚想去抓他的手,他又抽回了手。   宝如摸不准他的意思,却吓了个睡意全无,翻过身来,鼓气勇气道:“明德,我还不想要孩子!”   暖灯下季明德一脸正经,颊侧那点酒窝,旋浮旋消,烛光描过的鼻梁高挺,微有些皱意:“手有些燥,翻书涩滞,为翻书而已。”   宝如欲信不信,又不敢不信,总觉得季明德今天想干点儿什么,遂赶忙翻身,趴过去,将被窝裹了个死紧。   熬不住困意,她眼看睡着,宝如还未说话,哗啦一声书页翻过,他全神贯注,全在书上。   烛不过三寸,越燃愈短。这是温水煮青蛙,宝如本就疲惫困乏,也不再戒备,迷迷蒙蒙入了梦乡。   撑不住的一寸红烛,在沿边的硬蜡中化成一滩明汪汪的水,强做最后的挣扎,火焰忽高,烛火跳了几跳,一摊滚烫的烛液终于找到个突破口,涌堤而出,烛火终于灭了。   ……关于你们懂的,喵喵喵,这样行吗?   唇叨上她的耳唇:“乖乖,我的乖宝儿,叫声哥哥……”   宝如混身仿如闪电劈过,结舌许久,却叫不出声哥哥来。   躺在床上,仿如被抽筋扒皮过,宝如两眼木木呆呆,忽而有些省悟,季明德这是在暗暗吃味。她自幼儿嘴乖,京里只要同辈的男子,见面都叫一声哥哥,叫顺了口,想改也改不了。   至于李少源,更是自幼儿跟在后面哥哥叫惯了,一时也改不得口。   她试着暗中叫了两遍,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怎么也无法把季明德和哥哥两个字联在一起,反而灵光和炎光两个叫他季大爷,她听着特别顺口。   宝如入长安的时候,没想过自己能从那些居于高位的恶人的爪牙里逃出生天,她知道自己最终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只想凭借毒辣到连亲爹都敢杀的季明德,活的更久一点,凭借着这瞧着憨傻好骗的脸,凭借这双软绵绵只会拿绣花针的手,至少能杀了王定疆,拉王定疆给自己陪葬。   所以对于季明德,明知夫妻缘份不能到白头,她是有求必应的。   宝如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叫道:“明德……哥哥……”   季明德忽而就不可自抑的笑了起来。黑暗中宝如又羞又恼,若出口的话能收回,恨不能立时收回那声哥哥。   “宝如。”季明德终于收了笑声,沉声道:“我自打八岁开始跟着方升平从永昌道到关山坳口劫商队,杀人不计其数,到如今也未想过收手。   那怕中进士,那怕上金殿,我仍是关山道上的匪,所以,我所花的每一两银子,都沾着血。但土匪也是营生,只要有人肯说一句达摩老祖威武,我绝不伤他性命,这便是我为匪的道义。   天下间的正人君子们也不讲道义,更何况匪徒?你既嫁给了我这个匪,就得学会心安理得用赃银,这样至少心里舒服些儿。”   他这是要继续晚饭时那个话题了。杀过人,收过赃银,劫过商道,还是从八岁开始就干这种事情。   毕竟在季白的地库里见过他的残忍,宝如听他如此血淋淋的坦白,虽意外,但也不得不承认,若非从小就提着砍刀杀人如麻,怎么可能叫秦州八县的土匪都俯首称一声大哥?   土匪们的辈份,是用刀,和削掉的人头拼出来的。   季明德两只掌心里那满满的粗茧,是砍刀长长的刀柄磨出来的。她逃到洛门镇的那一天,他曾笑着说,没有人的脖子能硬的过砍刀,刀老了再磨,刃卷边了换一把。   他和方升平不是野林子里流窜的那种山匪,也不是土蕃贵族那般闲来骑马骝一圈的马匪,他们把劫道当成职业。早起磨刃傍晚开工,那怕中了进士上了金殿,他也不会金盆洗手,只会把香堂设的更高。   宝如终于缩回了自己的手,不敢惹恼季明德,悄声道:“院子也就罢了,咱们住着吧。我自己还有五十两银子,拿它作本,就像母鸡抱窝一样,会生出更多银子来,一定会够咱们花的。   你信我一回,若我蚀了本钱,再花你的银子,如何?”   她说这话时一本正经,雄心壮志满满,就好像真能挣来个够他们二人在这长安城里花销的银子一样。   季明德笑了笑道:“好!” 第60章 蜜枣   隔着一重又一重的高山长安天时比秦州暖和的多。   次日一早起来宝如才细细打量这所四四方方的小院。两厢一正带着一排后厢房。这样一座小院在长安城中没有几万两银子也置不来季明德是来考科举的穷举子为掩自己那土匪的狼尾巴对外宣称是赁来的。   院子很清减,也很干净。厨房擦拭的一丝沉垢也无。正房檐廊下包了一整层的木地板,如此春日天暖正北朝南的屋子,阳光洒在地板上,坐在上面衲手工晒太阳倒是很舒服。   一个十五六岁瘦精精肤色古铜的少年正跪在地上卖力的擦着,见宝如上台阶扭着脖子一笑道:“大嫂我是坎儿。”   宝如点了点头进屋看了一眼窗明几亮,供案上一株迎春梅当是从院中折的,中堂昨日所供的达摩老祖叫季明德撕了如今还是空的看着有些不自然。   坎儿躬腰进来,笑道:“大哥说,今夜他再画一幅,明儿就该可以挂上了。”   宝如出了正房,又转到后厢,一排廊房,她油光精溜的小毛驴就在驴棚里,两个少年正在替那驴刷毛,见宝如来了,也是袖手叫大嫂。   坎儿道:“他是稻生,他是野狐,咱们皆是大哥的兄弟。”   稻生还好,长相至少周正,野狐就真属于歪瓜咧枣了,个子高到要窜天。另还有个叫余飞的,据说是出去跑腿儿了,不在家。   宝如边拿青盐涮口,边围着墙角那株迎春梅转,久不闻花香,心旷神怡。忽听墙外一个妇人绵长长的声儿:“马齿苋蒲公英荠荠菜啦……马齿苋蒲公英……”   这是早起贩野菜的人。二月里各类春草冒了头,城外的乡村妇人们剜了各类野菜入城,一天下来也能卖好几文钱呢。   早饭是野狐做的,嘀嗒菜豆腐馅儿的包子和红豆大米粥。   宝如两手掬着包子吃,隔墙听外面一个妇人轻轻的笑声,是胡兰茵,她年前就到长安了,一清早的,大概是知道季明德来了,也赶到曲池巷了。   胡兰茵已是京城贵妇人的打扮,棉绫对襟褙子,宝相纹的出风毛比夹,怀里抱着个小手炉,堵在路中间,说道:“娘自打入了京,身体好了许多,她整日欢喜,也巴望着你去见她一回,那是你亲娘,你总该去见见她的。”   季明德闭了闭眼,扔了两个字:“没空!”   胡兰茵再近一步,道:“我干爷爷今夜不必在御前伺候,夜里会回家,他也想见你呢。”   季明德不说话,夹着本书,笔挺的个头儿,就在路中间站着。   胡兰茵仰望着这松柏一样瘦高高的男人,柔声道:“他和荣亲王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你若想认祖归宗……”   季明德脸色顿时青了,铁青着脸一笑:“看来一回没长记性,你这嘴巴不把自己害死,就消停不下来是不是?”   她以为李代瑁会认他这个儿子,让他一跃而成为皇亲。天真妇人的天真想法,季明德靠近一步,唇几乎要到胡兰茵的耳畔:“这事儿和季白的死,你都告诉你那干爷爷了?”   宝如啃着只包子,自门缝里往外瞧着,眼看外面两人凑到了一起,一口包子差点没把自己噎死,连忙转身去寻水喝了。   胡兰茵连忙摇头:“你没发话,我哪敢呢?认祖归宗是件天大的事儿,得找个合适的机会,遇见合适的人,才能说出来不是。”   季明德面上的青意渐渐散去:“你倒还不算太傻。”   所谓滴水穿石,铁杵成针。胡兰茵以为季明德果真有认祖归宗的心思,而自己在长安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恰又忖了他这心思,大松一口气,笑问道:“那今儿傍晚,是我亲自来接你,还是……”   季明德断然道:“不必。我还有批货要送他,傍晚我会自己去见他。”   宝如吃了两口粥,再奔到院门上,恰就听见季明德这句,知道季明德今儿从李家读书回来,晚上还得去见一回王定疆。   她终于不必穿杨氏所衲那些胀腾腾的羊毛大棉袄了,换个薄棉花的半膝褙子,手里挎个小篮子,打算出去转一转,找个能生钱的门道回来。   曲池坊在长安城的东南角上,这地方有座芙蓉园,园中的曲江池是皇家苑林,又再往东一边的敦化坊,住着从天南海北来的各族使节,什么突厥人、回鹘人,还有那些被杨氏称之为爪哇神油番子的天竺人,深鼻大眼的,细眉小眼的,黑黝黝的,卷毛儿的,无奇不有。   这地方既什么人都有,当然商机也多。宝如提着个小挎篮一路逛过去,见什么都喜欢,见什么都想买,苦于囊中羞涩,不过看看便走。转了一大圈儿,也没找出个门道来,不由便有些心急。   忽而一阵疾马策过闹市,宝如正在个调和摊子前站着,险险要叫马匹撞上。这时恰有个妇人拉了她一把,她才不致叫马撞上。   马鞭劈空啪啪,调和摊子那小贩道:“我瞧着那像是齐国公府的二公子,今年的花朝节,看来是由他家主办了。”   为首的青骓上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身着米白色织金缎的蟒袍,圆领,衽口海棠簇簇,面白如冠玉,浓眉飞扬,两目高视前方,疾驰而过。   不过一眼,果真是熟人,齐国公尹继业府上的世子尹玉钊,也就是尹玉卿的二哥。   赵放一族人的尸骨,还是由他敛回秦州的。   每年二月十五开始,芙蓉园中会举办为期五天的花朝节,当初先帝未丧时,此事皆由当时还是皇后的白凤亲自主持。   其间的斗花大会,是贵家少女并夫人们最喜欢的节日,原本培于名廷的各类奇花异草皆被带入芙蓉园,宴餮加上赏花斗花,每每到最后一天,还会选出一年一度的花王来。   自打宝如八岁那年开始,年年参加花朝节,有李少源在,无论谁都比不过她,李少源搜尽天下奇珍异类,每一年象征着花王的那早春第一朵紫斑牡丹国色天香,厚颜无耻恬不知耻,最后都是她的。   方才解救宝如的那个妇人道:“前年的花王是他妹妹尹玉卿,去年也是。今年花朝节由他家主办,那国色天香由她得了,定然还是他家妹妹的。   不过到时候芙蓉园开,大家可以进去摆摊儿,我得赶早占个好位置,去年我那馄饨烧饼卖的顶好,今年肯定也能赚一笔。”   自打前年赵氏家族蒙难,宝如再没了入芙蓉园的资格,曾经被李少源厌弃的,永远都叫宝如压着不能翻身的尹玉卿成了荣亲王府世子妃,白太后面前最得意的第一人,那花王的称号,自然也就是她的呢。   宝如倒不为这个而伤神,开门七件事,座吃山空的滋味可实在不怎么好受。花朝节是个顶好的商机,但她本钱不多,又不会包馄饨,也不会做烧饼,要卖什么才能赚些银子回来才好呢?   怏怏回到家,宝如才到巷口,便见二月里的寒天中,李纯孝家那儿媳妇张氏坐在拐弯处,面前一只大木盆,正在里头捞捞搓搓的洗着。   她两只手儿冻的痛红,正在搓洗沙枣核儿,搓出一大堆的核儿来摆在个小挎篮里。   沙枣核儿质极坚硬,是做串饰的良品。张氏前些年还曾送过宝如一串枣核雕的佛珠,虽价值不比名木料,但也是好东西。   宝如捞了枚沙枣出来,笑问张氏:“嫂子这枣核,一枚能卖多少银子?”   张氏笑道:“那能用银子算它?一斤干枣核也不过二十个铜板,我挣的都是辛苦钱。”   这是去年的陈枣,宝如拈开皮,里面沙黄黄的枣肉足有一寸厚。整个长安城,鲜少有这样大的沙枣。她道:“这样好的枣儿,将那枣肉生洗了也是可惜,嫂子就没想过卖它?”   张氏摇头,笑道:“沙枣这东西,原就不是咱们长安风物,南桔北枳,嚼起来苦苦涩涩的,味道不好,我也卖过几年,可是没有人肯吃它,于是我就改卖核儿了。”   宝如拈着一枚枚胖大的沙枣,却是寻到了个好商机。她乐的眉眼弯弯,抓了把沙枣道:“嫂子你且等半个时辰,我定把你这沙枣做到可口好吃,若你觉得好吃了,咱们赶明儿也上芙蓉园里摆摊儿去,卖出来的银子一人一半,好不好?”   这沙枣树,是当年住在此的西域商人们留下的,长安人不会吃它,张氏不信宝如能将自己陈积的沙枣卖出去,还未说话了,她已经转身跑了。   过了果真不到半个里辰,宝如捧着只碗,又匆匆跑来了。   张氏看她一脸的炭灰,满额头的濡汗,拈起她碗里一枚热乎乎的沙枣儿。闻着一股酒香,和着淡淡的蜂蜜清甜,张氏道:“你拿酒和蜜将这枣儿给蒸了?”   宝如眼儿巴巴,自己也还未尝过了,舔着唇道:“尝一口,好不好吃。”   张氏尝了一口,那绵沙沙带着涩感的枣肉叫她蒸糯了,淡淡的酒香,再加上蜂蜜清甜,枣肉又软又糯,嚼之回味绵甘,好吃到叫人流口水。   拿酒和蜂蜜蒸过,沙枣的风味才算出来了。张氏拍了宝如一把,道:“我怎的早没有想到还有这个法子?这枣儿叫你一蒸,风味十足,真真儿好吃。我那库里还有几百斤的枣儿,宝如,咱要发财了。”   宝如眼儿巴巴:“我会帮你洗枣儿,烧火蒸枣,跟着你一起摆摊儿,若不能对半分,卖出来的银子,给我一成也使得。”   张氏自己的沙枣,这技法又非密传,她若自私点儿,自己蒸了枣去卖,宝如分文得不到。所以宝如退而求其次,想赚个辛苦钱。 第61章 好奇心   张氏再吃一枚拍了宝如一把道:“既是你的技法这财当然要一起发。我瞧你相公是个能耐的赁了院子恰在我家隔壁要不这么着咱就在你家蒸枣趁着五天花朝节进芙蓉园发趟财去?”   宝如恰也是这个想法,喜的连连儿点头。抿着两弯红唇笑的像月牙,她伸着两只手道:“蜂蜜和酒由我来置,既要卖蜜枣儿,肯定还得有油纸包儿这些也由我来置好不好?”   张氏这才算明白宝如的意思,可怜见的大家闺秀落了难住在这小巷子里头不哭不闹还会自找生计她有些佩服宝如轻拍了一把道:“行了,卖出银子来咱们对半分。”   季明德这是头一回见王定疆。   从宝如的嘴里,他以为王定疆是个又丑又老混身异臭的阉货见了才知其实不然。   此人也就季白的年龄,身高八尺,浓眉大眼的方颌脸,除了喉节不显之外,全然是个高大俊朗的中年男子。   他身上有股很怪的味道,以季明德常年治药的经验,当是常服红老虎的原因。红老虎在伽蓝中也是上等品了,但它香味很不稳定,有时奇臭,又有时奇香,所以此人身上味道变幻莫定。   季明德所送的货,看着是一截子通体发紫的枯木,却是伽蓝中极品中的金老虎,不用说,就是去年他截胡季白的那一块。   王定疆拈了一块在手中搓着,搓了片刻,满室油润绵长的香气。   他轻轻弹了手中之香,望着立于侧的季明德和胡兰茵,笑道:“季白拿这东西当长生不老药,也亏他想得出来。杀王朝宣,怕我追查而逃到土蕃,真真是个怂货,亏你不替他隐瞒。肯将东西还于我。   至于土蕃马匪在秦州劫掠一事,朝中几位王爷都知道了,也往秦州派了兵,季墨倒好,凭此要跃做一方诸侯了。”   自称爷爷,可见季明德携大礼入京,第一回就入了他的眼。胡兰茵抿唇一笑,伸手在欲推季明德一把,叫他上前表个忠心。谁知手抚过去,却碰到一枚银针上。   见匪说匪话,见官说官话。见了王定疆,当然不能说季白是做生意去了逻些。当初季明德千里路上劫季白的伽蓝,恰就是为了有一日杀季白时,在王定疆面前能遮过去。   王定疆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盯着季明德:“既是一家人,咱就不说两家话。我这大都督不过几位王爷给的虚职,尹继业才是真正掌兵权的那位。他想要赵宝如,太后娘娘都不敢拂他的意,你说怎么办?”   季明德一笑,灯下酒窝深深,与荣亲王李代瑁极肖。李代瑁是摄政亲王,也是他主子,是这天下唯一能叫他心惊胆寒的那个人。   “于季某来说,头可断,发可落,妻子不能让人。齐国公既领凉州都督,应当不是那种强抢人妇的猪狗之辈。”季明德断然道:“王朝宣还曾说,干爷爷也想要我家宝如,当时我便骂他,干爷爷何等胸怀,岂会抢自己的孙儿媳妇,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因为一块黄金伽蓝的大礼,王定疆总算没有当面戳穿这秦州小举子那颗不知天高地厚的心。远远瞧着他一件直裰出门而去,招过胡兰茵道:“这小子果真是季白的种儿,怎么瞧着生的不像?”   “兄弟一胎,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胡兰茵讪笑道:“明义您是见过的,他们恰是一胎的双胞。”   她叫季明德攥在手中,不敢乱蹦哒,当然要替季明德瞒的好好儿的。   回到家,季明德在院门上站了半天,直到宝如在厨房里直起了腰,才敢相信这果真是自己买来那所院子。   满院子一股甜蜜蜜的酒香,宝如还在厨房里忙碌,灶头上几只一尺多高的大木桶,桶里盛满了黄灿灿热胖胖的沙枣。   她见他来了,鼻尖上还沾着灰了,一脸的笑,提着满满一铜壶的水已经跑了出来:“我家相公读书一日回来了,辛苦辛苦,快快儿到西厢坐了,我替你洗脚。”   自打成亲以来,只有他给她洗脚,她连那脚盆放在何处都不知道,今儿这份外的殷勤,季明德猜不出她为何这样高兴,瞧那一桶桶的枣儿像是李纯孝家的东西,也知她瞧着憨,嘴上却像抹了蜜,最擅与人拉关系,猜她是要跟那张氏一起做点小营生,遂将她压在床上,褪了她那厚腾腾的鞋子,替她在水里揉着一只只的小趾丫儿。   宝如自窗前的小书案上抽了张油纸过来,泡着一双脚丫子,两只手儿极灵巧的叠着,不一会儿,叠出来只比巴掌略大的小官帽出来,放在季明德的头上试了试。   两扇子的小官帽,檐子一扇一扇,她笑道:“大官人,财源广进,金榜提名呀。”   她这是要为明儿头一回做卖买预演了。再叠一枚官帽儿出来,仍是往季明德头上一套:“少夫人,百子千孙,吉祥如意呀。”   季明德边笑边摇头,粗手搓着她双绵绵的脚掌心,道:“若是那未嫁的二八姑娘来买枣,要怎么说?”   他那黄茧粗粗的手揉着脚掌心,揉的忙碌了一天的宝如舌头打着得得儿直叫舒服。歪着脑袋想了想,她道:“小娘子,早觅佳婿,进士登科呀。”   季明德故意挑刺儿:“天下最好,莫过女儿未嫁,娇养闺中,你劝她们早觅佳婿,她们会恼你的。”   宝如叠了七八只小官帽儿,一只只摞在一处,待季明德揩干了脚,盘腿坐在床上,笑的眼儿弯弯:“怎会,成家过日子是顶好的事儿,她们怎么会恼?”   话说到一半儿,她又是一笑:“我也是傻,婚婚姻姻,都是撞天昏了,我是嫁对了人,若有那等嫁了白眼狼的,成亲不如作女儿,那就改一句:小娘子,吃了我这蜜枣儿了,保你闺中生活甜如蜜,年年是二八,人比花姣。”   她说她嫁对了人,可见对于这场撞来的天昏,还是满意的。   季明德揉罢了脚,再添些热水进来,挑纸挽起她的洒腿裤管儿。   两枚玉管似的小腿,脂肤透蜜,从膝盖处整块整块的淤青,与米白色的肌肤囧异,有几处甚至磨破了皮,渗出斑斑点点的血痕来,是昨天夜里她跪的太久,压出来的。热水淋上去,她疼的上下牙直打颤儿。   早起看帕子上有丝丝血痕,他就知道昨夜自己怕是有些过了,不呈想她的膝盖淤青成这样。   罢了他仍是一块青砖习字,宝如对灯折着小官帽儿。   做蜜枣生意不比绣补子是悄悄儿挣个快钱,宝如打算拿它当挣个往后做生意的本钱出来,灯下两手翻着花儿,笑嘻嘻道:“明儿就是花朝节,赶早儿我和张嫂就要去占个好摊位,在芙蓉园里卖枣儿。   你可能不知道长安的花朝节,非但京中各家的贵女们,各地来的举子们也可以入芙蓉园,赏花,吟诗作对,投壶吃酒,好不热闹。不过,我不想你去。”   季明德道:“为何?”   宝如笑的有些难为情:“秦州总共三十来个举子,都曾见过我,我怕万一他们撞见我在卖枣儿,要笑话你养不起娘子。”   季明德提笔而书,水隐青砖,过后不见:“既怕我丢人,你不就该呆在这家里,横竖家用的银子我会给你,又何必辛辛苦苦去赚那几个铜板。”   宝如吐出点红红的舌尖儿来,端详着自己叠的小官帽:“你待我那么好,夫妻一场,我总得表示点儿什么,回报你的恩情。夫妻能做一日,我便挣些银子养你一日,这也是我仅能做到的。”居然口气如此之大,想要养他。   蘸笔的水定在青砖上,一捺久久划不下去。季明德胡茬隐隐的下颌微抽着,欲要问一句:夫妻一场,果真只有恩情?   话到嘴边他又生生止住,摇头苦笑,继续去书字儿了。   从上辈子沉在胸膛里那无可消解的分恨,到这辈子一门心思田螺姑娘一样想回报的恩情,他虽不能叫她爱上他,却也改变了她的心境。   宝如非但快活的有点儿过头,殷勤的也叫季明德全然不适应。叠官帽叠到眼看三更,躺到床上还偎了过来,手揪了过来,像摸着朵花苞儿,悄声儿问道:“要不要?”   这还是宝如头一回主动提及,想要来一回呢。季明德心中头一股暖流滑过,抑着声调长舒了口气。   昨儿他颠的太狠了,她跪了至少一个多时辰,两只膝盖上的淤青,就是那么来的。   季明德默了片刻,揽过她在额上吻了吻,道:“你也乏了,睡吧。”   明儿就要摆摊挣银子了,宝如兴奋的睡不着觉,见季明德居然如此君子,黑暗中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儿,暗道只怕今日去探胡兰茵的一回,两人必是搬弄过了,所以他今儿肉骨头啃足了,肚子是饱的。   就像好奇季白地库里那声长长的呻吟,然后穿过曲折的通道,看到一个被剥光皮的胡安一样。宝如蜗牛般的两只小触角儿悄悄探着,这一回只探到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便生生抑住了好奇心。 第62章 卖买   好了她只要知道他和胡兰茵搬弄过就好。按理来说于这种事情一个男人今夜睡完这个明日又去睡那个她应该要厌恶的。   但宝如既使脑子往那儿溜了那么想了心里也不觉得厌恶季明德。   反而颇心疼他好端端一个人,非得被两家人撇成两瓣儿。杨氏刀子嘴豆腐心,自幼儿将他拉扯大疼到心眼儿里,却是个养母。   朱氏面软心辣,病病歪歪偏还是他的亲娘。胡兰茵占着他的亲娘这辈子,宝如也没有天真到以为终于会有一天这个男人能单独只归自己一个人。   此时狸猫一般往他怀里蜷着唯盼做卖买能发注小财在一起一日便欢欢乐乐的过一日。   次日黎明宝如和季明德一同起床,张氏早等在门外头了。俩个妇人抬着一大桶枣儿抱着那油纸做成的小官帽,兴冲冲便要往芙蓉园而去。   宝如的打扮也是怪异梳了个高髻结着季明德的竹簪,穿了件刻意卷过边儿的,他的夹面半膝袄子,松松垮垮,掩耳盗铃装作个小子。   但就她那只圆俏俏的小脸儿,一笑眼儿弯弯,便是粘上两捋胡子,只要眼晴不瞎的,都能瞧出来她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娘子。   季明德那四个贴身用的小子,坎儿和余飞去了别处,如今还跟在曲池坊蹲守的,是稻生和野狐。   稻生的老爹是祖传三代的土匪,给儿娶名叫刀生,誉其刀尖上而生。季明德嫌不好听,替他换了个稻字。   野狐是季明德在永昌劫道儿时捡来的放羊娃,给一家富户放羊的,风吹散了一圈羊,怕回去要挨富户的鞭子不敢回去,跳崖下去虚蓬蓬的土,死不了,上吊吊断树叉,死不了。   于是他就在路边摘野狐碗豆吃,想吃野狐碗豆把自己毒死。   野狐碗豆那东西,人吃了有毒,会被毒死。之所以名叫野狐碗豆,是专门给狐狸吃的,狐狸之所以放臭屁,便是吃野狐碗豆的原因。它吃了碗豆攒一肚子的臭气,对准山洞放个屁,里面的兔子呀山鼠呀都被熏晕了,没头没脑跑出来。   狐在门口等着,捉一个吃一个。   野狐吃那碗豆中了毒,口吐白沫躺在路边,哭丢了的羊,哭自己为何吃了这么多还不死,季明德看野狐傻的可怜,遂捡回成纪做了土匪。   这些孩子们待他都是忠心耿耿,待宝如,也是真正当成大嫂看的。俩人凑了过来,季明德远远望着宝如,道:“去跟着你们大嫂,无论有任何事,等闲不要插手,不要惊动。”   稻生道:“那若是有人砸摊子,欺负她了?”   季明德望着青青雾谒的天色中,白色大理石雕成高阙,门口拴马石如阵而列,冷灰色的皇家巨苑就隐在那高墙之中。   宝如穿着空空荡荡的衫子,两肩溜在两侧,唯独一张圆圆的小脸玉白,在各色早起容颜晦暗的小商小贩中,眉眼笑的弯弯,挺拨蓬勃的像束初夏新抽穗子,高昂昂的麦穗一般。   他颊侧两个酒窝盛着满满的无奈:“她自己会解决的。”   宝如前些年是这苑子里的常客,不比那等小摊小贩们没头没脑,进去了四处乱撞要叫里面把守的官兵们乱驱乱赶。   她早看好了一块地方,就在入苑三里多的紫云楼侧。   此处虽瞧着清静,却有两座亭台,一曰临水,一曰彩霞。亭子往北,有一处高台,年年都会有一个戏班子在那儿舞剑。   宝如幼时最喜欢看舞剑,千央万求,四处叫着哥哥,要找个人带自己出来看那戏班子的大娘舞剑。她觉得喜欢吃蜜枣儿的肯定都是小孩子,只要那戏班子的剑舞起,枣儿自然就好卖了。   所以她先做卖相,一只小官帽里盛上满满一帽子蒸的圆鼓鼓肥胀胀的枣儿,再捏开两只,将那金黄流汁似蜜的肉儿都掐出来摆在上头,叫人看一眼便要馋的流口水。   清清早儿的,苑子里只有把守在各处的官兵们。这些都是从宫里拨调出来的御苑亲兵,无论衣着还是步态,与外人囧异。   宝如蜜枣摆放在案板上,站远了正独自欣赏着,便听身后一阵马蹄急催。可入芙蓉园骑马的人并不多,除了小皇帝,大约就只剩他的禁军侍卫长尹玉钊了。   果然,她一回头,便见尹玉钊一身三品武官蟒袍,勒马疾驰自她身边略过。   这时候戏班子也来了,舞剑的还是宝如当年喜欢的那位庄茉儿,年青的时候,她姿容娇艳,会被高宗皇帝邀请入内苑去舞剑,但随着她年龄渐长,容色逝去,又先帝李代烨不喜观舞剑,她也就进不得那皇家内苑,改在外面摆小摊儿了。   宝如先端了满满一官帽儿的蜜沙枣儿,远远叫着:“庄大娘,庄大娘!”   庄茉儿正在涂口脂,遥遥听见有人喊自己,怔着看了半天,笑着奔了过来:“瞧瞧,这竟是我那小徒弟。”   宝如幼时喜欢庄茉儿舞剑,还曾千央万求,请她入相府教习过一段时间。但因她手中力道不够,况且闺中娇小姐们,原也不该学它的,所以只学了几招三脚猫而已。   庄茉儿唇脂涂的鲜艳,揉了把宝如的脑袋,两年不见,也知她家是落难了。   如今闺阁中女儿多养娇态,难得一个爱舞剑的,庄茉儿很是记挂她,拈了枚枣儿咬了一口,竖着拇指道:“果真好甜的枣儿,今儿我多舞两场,叫这场子热闹起来,让你也多卖些枣儿出去,好不好?”   宝如当然连连点头。不一会儿,各家跑前路打点的奴才们都入苑子了。庄大爷锣声三敲,要给宝如招揽一回客源,庄茉儿化好浓妆,眉似羽扇,额顶祥云,唇儿红的鲜艳欲滴,一个筋斗跃上高台便舞了起来。   停下来观舞的自然要找个闲嘴,宝如的枣儿价也不低,小小一官帽儿要卖二十文钱。但今日既便各家的奴才们,腰中都揣着赏银了,她和张氏两个手忙脚乱,嘴里说着吉祥话儿,不一会儿就卖出去了二十多份。   张氏往箩里扔着铜板,也顾不上看那舞剑有多热闹,叹道:“乖乖儿的宝如,你可真是我的福星,我若早些遇见你,就不折损那么多的枣儿了。可惜了白花花的银子叫我全给糟蹋了。”   如今市价,一百铜钱值一两银子,宝如装枣装的满头大汗,忽而见人端了枣子便要走,竟是个不给钱的,唉一声道:“大官人,您还没给钱呢。”   “爷吃东西还得给钱,那里来的规矩?”四个胖壮家丁后闪出个人来,鼓肚子,吊梢眼儿,嚼了枚枣儿便是啊呸一声:“真难吃。”   宝如暗中叫了声晦气,概因这也是个熟人,尹玉卿的大哥尹玉良,他白瞎了个好名,生的熊一样,脑子也不清楚,所以尹继业宁可把世子之位传给没有出身的二公子尹玉钊,也不肯给他。   这厮是个混人,小时候和着尹玉卿两个,没少欺负宝如。宝如怕他认出自己来,也不敢硬顶,意欲就这样作罢,张氏却出头了:“大官人,我们就是来做卖买的,人人都白吃不得折本儿了?钱也不多,总共二十文,您瞧您这一身穿着……”   尹玉良和着小厮们的怪笑,指着远处道:“不开眼的穷妇,你一路打听打听,尹大爷我进了这苑子,谁家不是赶着上贡东西叫我尝个鲜儿?你竟然还敢要钱?   你们不准摆摊儿了,给大爷我滚出去!”   说着,他那几个小厮便来拉扯张氏。宝如连忙叫道:“大官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您又何苦如此?我再多赔您几份枣儿,祝您今儿胃口好,吃的好,在苑子里玩的尽兴,好不好?”   尹玉良笑了:“穷妇不开眼,这穷小子还算知趣儿……”   他盯着宝如看了半天,她这圆眼小鼻子,樱桃小嘴儿的长相,无论何时,笑的眉眼弯弯,任是谁都过目不望。   “是你,赵宝如!”尹玉良指着笑道:“听人说你在秦州嫁了个狗皮膏药贩子,怎的,贫寒日子过不下去,跑京里讨生来了?”   张氏一看宝如遇到了对头,连忙便开始收摊子:“宝如,咱不挣这个钱了,咱到外面去摆摊儿也是一样的,走吧。”   宝如一把拽住张氏,笑道:“不期玉良哥哥还能认得我,这些日子,你过的可好?”   常言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宝如圆圆一张小脸儿笑的甜兮兮的,贵女蒙尘,明珠落难,她温顺的就像只小白兔一般。   尹玉良凑近一步,道:“你都不在,哥哥怎能过得好?”   事实上他心里却在想另外一桩事儿。他是家里的长子,又是正室生的,二公子尹玉钊是尹继业从外头抱回来没名没份的小杂种,地位云泥之别。   但既便如此,当初封国公的时候,尹继业直接上奏礼部,将世子之位承给了尹玉钊。   尹玉良无论文武还是相貌,皆比不过那自幼老辣深沉的二弟尹玉钊,但却独独知道一点,那就是他老爹大约老辣的尝多了,想吃个新鲜,在凉州一直给太后上旨,请求太后把这小丫头以罪奴之身,赐给他。   掌着兵权的大都督想要个小妇人,本是件很简单的事儿。   但不知为何,大太监王定疆几番派人去秦州抓这赵宝如,人要么不是折在关山道中,要么就是死在回程的路上,抓了大半年,愣是没把个赵宝如抓回来。   俗话说的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尹继业眼看就要回京述职,尹玉良觉得自己若能把这赵宝如给弄到府里,到时候上贡给老爹,得他个欢喜,只怕那世子之位,就能落到他头上了。   他嘿嘿一笑,解了腰间银袋哐一声砸在案板上道:“可怜见的我的宝如妹妹哟,怎会落到这步田地?罢,跟哥哥一起回府去,什么样的日子没有?走,跟哥哥苑子里逛逛去,先喝两盅酒暖暖身子,如何?”   宝如捡起那银袋,沉甸甸至少二十两。她双手捧给尹玉良,道:“哥哥先进去吧,待我买完了枣儿就去找你,如何?”   尹玉良盯着那银袋,挑眉:“这是嫌哥哥给的银子少,不想跟哥哥走不是?”   宝如立刻不高兴了:“方才哥哥还叫我做妹妹了,您瞧瞧您这扔银子的架式,分明是恶霸一样,我不要。”   恰此时,提刀带队巡逻的尹玉钊自远处而来,命人戒备在庄茉儿舞剑之处,抱臂站在远处冷观,他那蠢货一样的大哥,被那瞧着面良温驯的小丫头耍的团团转呢。 第63章 国色天香   尹玉良立刻举了双手:“好好不要不要果真给银子也是折煞了妹妹。那哥哥在里头等着你。你要进门时只须说一声找哥哥的他们就会把你带进来好不好?”   宝如连连点头尹玉良还怕她会耍赖跑掉边走边指着自己身边的人:“别想着跑,他们可会替我看好你的,明白否?”   目送尹玉良离去宝如的笑渐渐凝结在脸上。   热乎乎开了个头的生意,张氏盯着脚下那一箩的铜板串子,欲走舍不得走欲留又怕宝如要叫那恶霸欺负咬了咬牙道:“宝如,这买卖咱不做了尹家如今在这京里猖狂的无法无天咱惹不起。”   宝如亦是咬牙抬头已是笑:“我要做卖买挣银子天上下刀子也要做更何况一个尹玉良?”   从进长安城的哪一刻,王定疆的人就紧紧盯着就算稻生和野狐有三头六臂,王定疆若想拿她还不是易如反掌?   宝如想挣些干净的银子给季明德用这摊子,能摆一日是一日,静待王定疆前来。   庄茉儿中间歇了片刻,待日高起,又舞了一回。此时游人如织而来。入京的各地举子们,衣着华丽的贵家妇人们,身后七八个躬着腰小心翼翼只怕摔倒的小少爷娇小姐们,止步围观庄茉儿的舞剑时,有喜欢那油纸官帽做的别致可爱的,也有喜欢枣儿好吃的,不一会儿又卖掉了三十多份。   张氏掰着指头算了算,一枚枣儿就要一个铜板,这样好做的生意,她还是头一回做。   此时宝如也不敢再出头了,坐在木桶旁专心装枣儿。   忽而远处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熟悉无比,不必抬头,宝如都能听出那是谁。   尹玉卿来了,她穿着大红色茶花穿蝶缂丝小袄,蜜妃色苏缎长裙,七彩宝石押发,云形如意簪子,衬着一张尖瓜子儿的脸,肤如凝露,凤眼含秋,美的恍如云中仙子一般。   她一手挽着李少源的妹妹李悠容,另一手挽着白太后的娘家侄女白明玉。   白太后,尹继业并李代瑁,当今大魏国中权位最高的三个人,便是像她们这般,牢牢结契在一起的。   宝如倒不艳羡她们今日的风光,也不感伤曾经自己有过的繁华。她惊讶的是,李少源居然也在列中,石榴红的圆领袍子,白面冷冷。   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步行而来,两条腿看起来略有些僵硬,但他的腿好了,能走路了。   宝如端着一官帽的枣儿,恰就看见尹玉卿转身,笑着伸手去扶李少源,他止步,就那么冷冷盯着尹玉卿的手。   此时朝阳从东升,晨光洒映,迎春花开着两三株,李少源身侧是株逢春而发的迎春梅,青竹两三竹。   他一双眸子孤冷,眼底还有几丝淤青,看着尹玉卿伸出来的那只手,旁边一众贵女围着,皆是笑意吟吟。   看了许久,李少源牵过尹玉卿的手,轻声道:“去年的今日,你也有如此风光?”   尹玉卿笑的花枝乱颤:“唯有一点遗憾,便是你不在,那朵国色天香,不是你插给我的。”   李少源笑了笑,声儿不大:“谁插给你的不都一样风光,这有什么分别?”   他去了一趟秦州,没有找到宝如,却治好了自己的腿。而嫁给狗皮膏药贩子的赵宝如,据说也来京城了,如今不知寄居在那一处小犄角旮旯的小巷子里。   尹玉卿如今要风光有风光,要地位有地位,再也不必担心曾经的对手会从泥泞之中爬起来,反而很盼望能于这长安城中偶遇赵宝如,好好笑话她两句,才不负她今日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风光。   张氏长声短叹,铜板满满一箩,两桶枣儿也卖掉了一桶。此时才不过刚开始,一会儿人会越来越多生意会越来越好,她又想挣银子,又怕宝如要叫尹玉良欺负,真是喜忧交集,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宝如急匆匆的招着手儿,不一会儿,庄茉儿来了。   宝如随手竟还带着纸笔,展平一只小官帽儿撕作两半,匆匆书了封信,递给庄茉儿道:“大娘,你是能进那苑子的,烦请你帮我送个信,好不好?”   庄茉儿到底有了年纪,拆开信扫了一眼,再看宝如那笑眯眯的眼儿,劝道:“罢了,既你方才说你已经有相公了,回家养着吧,何苦惹那那些权贵们?”   张氏远远瞧一眼不远处,几个胖壮小厮,恰是尹玉良的手下,蹲在柳林子里,冷冷看着了。瞧这样子,显然想跑是跑不掉的了。   宝如还是笑笑眯眯:“天下也没有因为来个无赖就关张的生意,大娘替我送一回,等会儿我替你好好捶捶腰儿捶捶腿儿,好不好?”   庄茉儿摇着头,叹了声祖宗,进去送信了。   张氏站的久了焦渴,从旁边买了两碗馄饨回来,要跟宝如两个吃。   她喜忧参半的吃着碗馄饨,才吃到半途,便见七八个人抬了个大胖子出来,就连那方才风头无两的荣亲王府世子夫人尹玉卿,也哭哭啼啼跟随着。   张氏定晴一看,这胖子,可不是方才欺负她那个尹玉良?她捧着碗馄饨,一双木筷指着尹玉良叫道:“宝如,宝如快来瞧瞧这现世报,那胖少爷他好像是落水了,你瞧那一身湿嗒嗒的样子。”   宝如作势看了一眼,笑道:“可不是嘛,尹哥哥大约是太高兴了,这么大冷天儿掉河里,可不得冻掉半条命?”   她细看尹玉良那样子,大约不止溺水,还被人打了。   果不其然,后面跟出来个衣着华丽的少年,指着尹玉良道:“小样的,竟敢偷看明玉姑娘洗澡,看爷我不揍死你!”   樱草底的素锦圆领袍子,下着银绸面的罗裤扎于靴中,银冠上鶡毛飘飘,清清瘦瘦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的圆,肤白貌细,但一看性子就冲动无比,恰是英亲王府的世子爷,李少瑜。   “蜜枣一份多少钱?”恰此时,有人手伸了过来,拈了只蜜枣,掐开,沉声问道。   宝如一脸的笑还凝在脸上,望着那只筋骨分明却秀长的手,仰面道:“二十文钱。”   尹玉钊穿着玄色蟒袍,腰束青玉带,也在笑。但此人惯常阴寒,笑起来也是皮笑肉不笑。宝如幼时见了满京城的男子,只要不大的过分,都会叫声哥哥,唯独此人,她从未叫过哥哥。   他今年大约二十有五,好像是尹继善在外与外室生的,因怜他英敏多才,五岁的时候才带回府。他自幼性子冷僻,也甚少出门。自幼帝李少陵继位,便做了禁军侍卫长,一直到如今。   他一枚枚数着铜板,递给宝如,一笑:“这种风味,也就在凉州时我才尝过,你做的很好吃。”   宝如伸着只手,一枚枚接着铜板,总觉得他那洞黑一双眸子看穿了自己,转念又一想,那又如何?水来土掩兵来将当,果真到非死不可的那一日,总得把好日子过够本,才能死而无憾不是。   不多不少二十枚铜板,尹玉钊端着碗甜腻腻的沙枣,迎面撞上李少瑜。   对着皇帝的禁军侍卫长,李少瑜也不客气,一把扯上他前胸那本黑色的团蟒,拍着他的脸颊道:“老钊,你那不成器的哥哥欺人太甚。你转告他,若他下次再看偷看明玉姑娘洗澡,我会直接弄死他。”   “他偷看明玉姑娘洗澡,世子爷又是怎么发现的呢,莫非世子爷当时也在偷看……”尹玉钊话音未落,李少瑜本是怒发冲冠的样子,忽而就拍着他的肩膀大笑了起来:“尹兄这话说的,走走,咱们进园子吃两盅,如何?”   一盖碗的蜜枣儿咕噜噜的滚着,尹玉钊眼掠过张氏去看宝如,宝如怕李少瑜瞧见自己,转身往河边去了。   傍晚,尹玉钊见宝如站在河边揪着蜜枣儿喂鱼,信步走了过去,将自己手中那一帽子的蜜枣递给她,鼻嗤一声轻笑:“方才,庄茉儿给尹玉良送了封信,信是仿李少瑜的口吻写的,言自己在清凉楼的阁楼二层上,请尹玉良前去一晤。   尹玉良信以为真,兴冲冲的跑了上去,谁知却叫李少瑜一通暴揍,一脚踢进汤池之中,险险溺死不说,还惊的正在沐浴的白明玉差点晕死过去。   你可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还有,清凉楼中有汤池,向来只有女子可入,男子禁步的。李少瑜又是怎么怎么上到阁楼二楼的?赵宝如,你带我走走那条路,可否?”   他洞黑一双眸子盯着宝如,一路说,宝如一路忍不住低头红着脸笑。   清凉楼是芙蓉园中唯一的热汤池,每年的花朝节,因节气恰恰好,很多贵女们来游玩的时候,等到中午脂褪粉腻,都会入汤池沐洗一番,清水沐过芙蓉,换身衣裳再施脂敷粉,下午又能好好玩上半日。   李少瑜是高宗皇帝所有的孙子里性子最野的一个,七八岁的时候就喜欢偷看姑娘们洗澡。每每花朝节入了芙蓉园,等到中午,连饭也不吃,要悄悄爬上清凉楼的二层阁楼,去看那泡在汤池里的诸家夫人和小姐们。   谁的肤最白,谁的兔儿最妙,谁的樱桃太黑或者太大,他自幼浸淫其中,研究的都是大学问。   宝如幼时也叫他带着爬上去过几回,熟知他的品性,所以才会假李少瑜的口吻,写封信给尹玉良。   尹玉良撞破了李少瑜多年不为人知的好事儿,当然要挨揍。既差点被溺死,大概今年的花朝节,他要整个儿错过了。   宝如自然也就可以好好做卖买了。   尹玉钊盯着宝如看了半晌,皮笑肉不笑:“王定疆往秦州派过五拨人,唯有王朝宣活着翻过了关山,你猜为何?”   宝如还是头一回知道竟有五拨人去找过自己:“为何?” 第64章 胡市   尹玉钊道:“非但我不知道连王定疆也不知道为何。有两拨被土蕃人杀了还有两拨是被秦州的地头蛇们给弄死在关山里头总之他们连秦州的地界都没有踏足便全军覆灭。”   关山难越秦州难入成了长安人心中一件怪事。   太后白凤察觉到不对劲,怕是李代瑁一点私心,从中作梗遂借扶棺还乡之名,命尹玉钊前去察看个究竟。   尹玉钊名为扶棺还乡,转身便走入关山之后却杀个回马枪却将季明德的身份打听了个无巨细。   八岁起在永昌道上跑的土匪,左右两邻一户是当朝大儒李翰另一户是秦州匪首方升平倒果真文武兼修。   不过几个月时间马匪是他土匪亦是他,转眼之间秦州都护府成立,朝廷驻兵二十万季墨一个小小监察道在他的运作之下,摇身一变竟就成了封疆大吏。   待季明德入长安,尹玉钊以为他为宝如故,必定要先杀王定疆,谁知他干爹爹叫的连天响,整天抱着本书,却是踏踏实实在李纯孝家温课备考。   他究竟是真不知道宝如是什么人,还是心机深沉,觉得自己这只秦州来的小地蛇,能跟盘踞在长安城的虎蟒缠斗?   尹玉钊看不透季明德,所以并不打算轻举妄动。当然,拿他当个奇货可居,探听来的这些消息,目前仍悄悄自己揣着,不曾告诉白太后,也不曾告诉父亲尹继业。   至于这赵宝如,劳他爹尹继业在凉州还放心不下,为了得到她,不惜委下身段一回回求白太后,果真是因为同罗绮的原因,还是别有所图,尹玉钊亦想知道。   放眼长安,有李代瑁那般一本正经的伪君子,还有尹继业泥脚出身的真小人,王定疆在其中,不过白太后用以权衡尹继业和李代瑁的一条疯狗而已。   尹玉钊倒想看看,季明德何德何能,一条小小秦州地头蛇,能在长安与狮虎相争。   才到下午,宝如和张氏两个蒸的蜜枣便卖了个空。本来就是无本的卖买,凑头一数,整整一千枚铜钱,换成银子就是十两。   两人喜的恨不能抱在一起跳,不期一天竟能赚得十两银子。   来时抬了两桶枣,去时抬了一箩钱。张氏也是个爽朗的,到了芙蓉园外,便数好串子分开了俩人的钱,一起高高兴兴上菜市,接着买蜂蜜,买上好的竹叶青,一同回去蒸明儿要卖的枣儿。   至晚,宝如砸坏了两只碗,烧糊了一只锅,终于做了顿饭出来。   季明德傍晚回到家,糊锅味儿伴着米饭香,野狐和稻生两个眼睛鼓圆,在厨房窗外直愣愣的看着,厨房里叮叮咣咣作响,宝如割了新鲜的肉来炒,又炒了两样素菜。   先进西厢,季明德进屋的时候远跳一步,进门之后立刻点了盏油灯,端着四处查看。   迎门的地方,若非灯照不能发现,其实洒了薄薄一层香灰。借着那层香灰,可以看到有人进过这屋子,并且走了很多地方。   虽屋子里的一应陈列瞧着没有变过,但是他往日习字的那块青砖调了个头,床上的被子折角,也与他早晨走的时候稍有不同。   这整间屋子,被人细细搜过一遍。   到了厨房,季明德揭开米饭,见里面还竖着两根绿油油的生葱。笑问道:“你这是打算在米饭里面种葱出来?”   宝如抓了把锅子,手叫锅子烫了,连连的搓着耳朵:“大约是我火生的太大,饭糊了锅。这插葱的主意,还是野狐教我的。他说只要插根葱,饭就没有糊腥味儿了。”   季明德看她一只脚在案板下面踢腾着,显然下面是只烧糊了的锅,里面还装着碎碗片儿。她这一顿饭能没有剁了自己的手,他得千恩万谢灶爷灶母的开恩。   宝如立志,从此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学秦州妇人那样,给季明德做一个勤快持家的小媳妇儿,伺候他的衣食起居。如今有模有样,学的全是杨氏的作派。   她笑嘻嘻将他肘在位置上,饭勺儿在手中晃着:“你稳稳的坐着,让我伺候你吃顿饭,如何?”   季明德尝了口肉,暗猜她大约倒了半罐盐进去,吐了丢在灶糠之中:“听说长安的胡市顶热闹,非到夜里不开,咱们一起去逛逛吧。”   宝如叫他拉着便走,一边解着围裙,一边瞧着自己那一桌看起来颇有胃口的菜,道:“我都饿极了,饭还没吃,想要逛街,也得吃了饭再去不是?”   季明德出门,指着野狐和稻生道:“你家大嫂做了饭菜,去把它吃了,再把锅碗收拾干净。”   野狐和稻生方才在外看的眼花缭乱,以为宝如果真做出一顿盛餐来,连忙躬腰点头:“谢谢大嫂!”   胡市果真是个夜里才开的,而且因为这几日是花朝节,市面上热闹非凡。杂耍的,卖艺的,摆小吃摊儿的,剔头磨剪刀的,卖匕首菜刀的应有尽有。   宝如看了个眼花缭乱,暗中思忖,若是花朝节罢,和张氏两个到这一处来做个卖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只要有五两银子的进账,一个月就会有一百五十两。够她赁院子,卖菜做饭养活两个人,直到季明德考中进士做官,有俸禄的那一天。   转念一想她又是苦笑。自己能活多久还不一定了,只要能陪他到入金殿的那一天,亲自送他上考场,她这一生便满足了,便下地狱,也了无遗憾了。   俩人在一家热气腾腾的面摊子上要了两碗面,就着一盘凉卤吃着,对面是个胡姬跳胡旋舞的高台,外面挤了里三重外三重的人,正在看那胡姬跳舞。   胡姬这种胡旋舞,有手鼓相伴,鼓声愈疾,她便跳的愈疾。大约是风时的缘故,她们身上的衣着也极为暴露,一对挺丢丢的鼓胸,随着那鼓点而波涛汹涌。   宝如见季明德一动不动盯着那胡姬,暗猜他怕也是瞧人家那对物什够鼓,有胡兰茵的风范,当下也不说话,饿极了,正在刨自己那碗面。   胡姬一场舞毕,亲自拿着箩跳下舞台,沿街问观者们讨赏钱。平常人们看罢,大多也就给几文钱,人群中一个着素面锦衣的少年,手中却是玩着两只十两重的大银锭,胡姬见了自然开眼,腥红的唇儿笑的弯弯,也不必箩,伸手便要去夺。   一夺不中,素锦衣的少年忽而扬手,将银锭举的高高:“来来来,你若能够得着,这银锭便是你的。”   那胡姬深眸之中眼波流转,嫣然一笑,忽而一跃,手直奔两只大银锭而去。随着她那一跃,顿时春光腻腻,少年一声怪叫,银子举的够高,叫道:“再来再来,看你能不能够得到。”   胡姬当然也知道这少年逗着自己跳高,是为了什么,忽而一个仰手,褪了半边衣带,这一回险险就要跃框而出,她再一个仰跳,银锭入了怀,也顺带叫这少年如馋猫叨腥,叨了一把。   彼此相视一笑,胡姬在那银锭上轻轻吻了吻,猩红的唇沾在冷银锭上,转过来,便是个红红的唇印,胡姬眼儿媚媚,是要勾少年同赴春宵的意思。   少年却不理她,扬着手叫道:“爷爷我今儿芙蓉园里没有寻到快活,倒在这胡市上得了快活,足矣足矣,回府睡觉吧。”   众观者大约也是见惯了,纷纷竖起大拇指道:“世子爷果真厉害,手感如何?”   这招摇无比的少年,恰就是在芙蓉园里揍了尹玉良一顿的李少瑜。   他高扬着那只禄山之爪:“凭你凝脂滑酪,白玉生香,也不及胡姬这二两。你们谁能花二十两银子,也试一把?”   二十两银子,于普通人来说,大约是半年的吃穿用度,若闲钱趁手,都能买房妾回去放在家里,想怎么摸就怎么摸,若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或者钱多的用不完,也不会干这种事儿。   季明德头一回见李少瑜,他骑着马在调戏宝如。这是第二回见,看他一只禄山之爪连旋带捏,当街便去揉那胡姬前胸的物什,极厌又恶,轻轻搁了筷子道:“那李少瑜还是皇家贵子,人品怎的如此不堪?”   宝如也在吃吃的笑:“英亲王息下子嗣少,就他一个儿子,自幼儿惯的紧。他吃奶一直吃到八岁才戒,打那以后,就有哪么个癖好。最喜这些腰细的胡姬们,这条胡市上所有胡姬们的胸,他大约都品过,大家都习以为常的。”   说罢,宝如看季明德盯着自己的眼神颇有些不善,连忙一手捂在胸前,斥道:“你想那儿去了。他就算不正经,也是在这些当街卖艺的妇人们身上,自家姐妹们的男女大防,还是守的很好的。”   季明德一笑,两只酒窝旋即漾出:“我并没说什么,是你想多了。”   两夫妻吃罢面起身,在胡市上慢悠悠的逛着。出胡市骤然清静,冷清清的大街上,月光照着夫妻两的影子长长,就在他们的眼前。   季明德道:“胡兰茵不知打那儿找来个郎中,极擅外科缝合,说能替大伯娘治她那兔唇。   兔唇是大伯娘一辈子的心病,眼看老成那样,她希望自己入土之前,能缝上那两片嘴皮子。但那郎中远在东都洛阳,我明日得陪她去趟洛阳,大约五天才能回来,你一人在外做生意,能照料自己否?” 第65章 王定疆   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宝如卖罢枣儿一回家就发现厨房灶头上那枣子摆放的位置不对。有人趁着他们外出时进了院子也许除了地砖每一寸地方都曾搜过。   当初从长安到秦州王定疆搜了一路连番折磨已经认定她手中没有血谕,死心了。可她跟着季明德入长安,让他又起了戒心。   胡兰茵是他的干孙女给朱氏治兔唇,从而把季明德从她身边调走这事儿,当也是王定疆想的主意。他是打算动手用硬手段逼她。   宝如心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既赵宝松一家都安全了生死舍之度外王定疆那头老狐狸她或者可以一个人与之周旋一番呢?   想到这里宝如笑着拽上季明德的手:“能的能的。有张嫂帮忙,我能照料自己。”   回到家她对镜不贴花黄,却在鼓弄一幅假须沾到唇上左看看右看看忽而又转过身来,摇季明德的手:“明德,你瞧着如何,像个男人否?”   二八少女贴上两捋胡须,灯下白腻腻的脂肤,唯有俏皮动人,那有男子形态?   季明德摇头,道:“若果真怕碰见熟人,就在这家里呆着多好?我实在瞧不出你这样子有几分像男人。”   宝如又拎了一大把的钱串子出来,双手掬着捧给他看:“可是你瞧瞧,不过一日,我就挣了五百文钱,够咱们开支至少五天。”   到了睡觉的时候,她洗罢了澡,还非得替他洗回脚。季明德叫她强压在床沿上,她一双软绵绵的小手一只只搓着他的脚趾,笑的眉眼弯弯:“若你从东都回来发现我不在,又急需银子用,就往床沿下翻一翻,钥匙藏在褥子下,所有的铜钱,我都会收在书桌下的抽屉里。”   季明德明知她是怕自己回来之后,万一她已经死了,在交待后事。却也不说什么,笑了笑道:“好!”   并肩躺到了床上,宝如整整累了一天,筋骨俱皮,仍还强撑着蜷了过去,低声问道:“要不要来一回?”   ……   “这可是我第二回问你了!要不要?”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再问季明德。   季明德怜宝如自入京之后一刻不停脚的疲累,替她揉着椎骨,悄声道:“我也有些累,明儿再来,睡吧。”明儿他就去洛阳了。   宝如破天荒主动讨欢不成,又羞又愤,暗道说不定等他从东都洛阳回来,她已经死在王定疆手里了。   她若死了,这辈子也就完了,可他还有胡兰茵那,横竖狗少不了肉吃,缺不了他的。   宝如气的没法子,忽而伸手,狠心掐了一把,疼的季明德喉咙里一声尖叫,直挺挺坐了起来。   他掀过被子逼了过来,胸膛疾喘,带着青盐香的热息喷在她脸上,愤怒的狮子一样,就那么看着她。   宝如脖子一歪,心说大约这辈子这是最后一次了。   等了半天,季明德忽而俯身,在她耳垂上轻轻吻了一口,抑了满胸腔的笑:“别闹了,快睡吧!”   宝如顿时泄了气,蜷过去,在他怀里拱着:“保重身体!”   “我会的!”   “打家劫舍总非君子行径,若能讲道理的,就别动不动剥人的皮,好不好?”宝如转寰着劝道。   “好!”   千言万语不知如何交待,宝如缩在季明德胸膛上,哭了两眼的泪,终是疲累太过,沉沉睡去。   待宝如睡着,季明德便起床。   他进了正房,野狐和稻生两个正在摆弄兵器。   那是一把青铜制成的连驽,全长不过两尺,可架于人的肩上,箭矢亦为熟铁铸成,季明德坐在中堂的椅子上,冷冷看着两个孩子瞄准,以脚上弦,发箭。   不过冷冷一声响,稻生随即跑出院子,不一会儿,扛了块铁板进来给季明德看。   铁板上绘着靶心,箭矢穿铁板而过,正中靶心。   季明德轻揉着眉心,问野狐:“你们在野外试时,最远射程多少可以保持不偏?”   野狐扛着驽,道:“一千五百尺之类,无论风雨,精准无误!”   季明德拍了拍野狐的肩膀,耳语道:“就它了。到时候你若在王定疆身上射不够三支。大哥让你大嫂连着做一个月的饭给你吃。”   大嫂是天下顶好没有的,但饭做的也是天下一顶一的难吃。野狐吓的一缩,连连道:“必定,必定!”   夜黑而浓,浓到劈不开,斩不断。顶梁高高,暗沉沉的正房里,季明德轻抚着野狐肩上那把驽,笑的寒气森森。   在季白的眼中,王定疆身为辽东大都督,在长安城大约是一手遮天的传奇人物,若死,誓必要惊起一场波澜。   可季明德比季白看的更深,知道王定疆不过李代瑁和白太后手下一条走狗,那等走狗主子们豢养着千万条,死了在这长安城中连水花都泛不起来。   秦州来的地头蛇,以王定疆祭刃,要在长安城展开他的杀戮了。   次日一早,大房的高头大马早早就在巷口等着。宝如和张氏两个抬着枣儿要往芙蓉园时,便见季明德骑上大房牵来的高头大马,要走了。   胡兰茵就在马车里,掀起帘子还对着她笑了笑,青麻麻的天色中,白面发青,红唇发紫,一张渗白的脸探出马车窗子,极为突兀的艳丽,倒吓了宝如一跳。   昨儿卖了一天,许多人知道宝如蒸的蜜枣儿好吃,尤其清清早儿,枣还冒着热气呢。那各家先入芙蓉园打典的奴才们,个个儿提着钱串子来了,有替自家主子买来留着吃的,也有自己吃的,清清早儿摊子前排起了长队,一下子卖出去了三十多份。   张氏一看今日热头比昨日更甚,着急麻荒的就要回家:“宝如,不如你先替咱守着,嫂子顺势再蒸上两大桶,咱们今儿一鼓作气卖到天黑,至少能挣二千枚铜板。”   宝如连忙劝张氏:“嫂子,沙枣毕竟是个沉物,吃多了肠胃受不了。咱们蒸的多,卖的还是那些人客,一回吃腻,她们明日就不吃了。   所以倒不如咱们早点卖完收了摊子,回去好好歇上半日,明天再来做生意的好。”   卖吃食恰就是如此。越是排队等得久了,吃到嘴里的愈是香甜,宝如自幼便谙熟这个道理,所以不肯叫张氏再多蒸枣儿出来。   这日来芙蓉园的人越发的多了,因今日开始,便有为期四天的斗花大会,清清早各家栽于盆景之中的奇珍异花便被送入了芙蓉园。   也不知是谁家,将整辆马车用石竹花相围裹,淡粉的、淡紫的、正红色的,各色不一娇艳艳的花朵围饰了整辆车,花车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徐徐入了芙蓉园。   青砖碧瓦,红墙绿竹,香车夺目。   且不说小商小贩们,便是扶肩携手而来的各家贵女们,也在看如此漂亮的马车,也不知里面坐着谁家的闺秀,个个儿伸长了脖子瞧着,便见车窗帘子一撩,里面一个大圆眼睛白皮肤的少年,手中还拈一朵花儿:“祝家妹妹们,哥哥一人趁车,寂寞的紧,谁要上来陪哥哥一起走一段儿?”   李少瑜这纨绔世子爷的名声,满长安无人不知。众人不过笑着摇头,便是那些贵家少女们,也怕沾染上他这个癞皮狗,白他一眼,转身便走。   宝如笑笑眯眯,正在往盘子里装枣儿,便见一只白绵绵的手伸了过来。   她的手一僵,笑亦定格在脸上,抬头叫了声:“王公公好!”   自打李少源退亲之后,往秦州派了五拨人前去捉她的王定疆,只待季明德一离开长安,立马就找上门来了。   当朝宦官们三品以上便能着紫衣,与文臣相同。王定疆是宦官之中唯一可着紫衣的三品太监。   他拈着枚枣儿,在宝如面前慢慢踱着步子:“瞧瞧咱们宝如,曾经赵相心尖尖儿上的珍贵人儿,如今竟在这芙蓉园里摆摊买枣,这若叫相爷在天之灵看到,心里该有多伤心?”   宝如自自摆了满满一官帽儿,双手恭恭敬敬奉给这老宦官:“我离开长安一年多,最想念的便是公公您呢,快尝一枚我做的枣儿,看甜不甜。”   王定疆笑呵呵拈过蜜枣尝了一嘴,点着宝如笑皱在一起的鼻子道:“甜,就像你一样甜。”   宝如低头笑了许久,不语。   这样一个乖巧巧的小丫头,又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什么鬼心眼子,自打入京之后,整日忙忙碌碌四处找营生。   王定疆冷眼看着这懵懵懂懂的可怜丫头,又道:“可怜见的。当初李少源退婚,咱家便派了朝宣前往秦州去探望你,谁知这一去,他就连命都丧在了秦州城了,可惜否?”   宝如点头:“朝宣哥哥可惜了。”   。。。。。。。   字数不够特此说明,这是夫妻啊,床上只是聊天,因为他们很穷,只有一张床,所以不能分开睡,但真的什么都没干。 第66章 舞剑   王定疆伴宝如在垂柳之间缓缓走着:“当初听兰茵说你要跟着季明德入长安咱家很是震惊。赵宝松一家子溜到了甘州先帝爷爷驾崩那夜留给你的东西是不是也随他们去了甘州。你自恃咱家从你这儿搜不到东西才敢跟着季明德进长安的?”   宝如愣了片刻不期赵宝松走的那样隐秘而且还是甘州那等兵荒马乱的地方这老太监也居然也能找到,连忙摇头道:“先皇确实留了东西,但那东西并不在我哥哥手里它就在长安,就在我手中。”   王定疆盯着宝如看了很久,不敢相信她如此坦白:“果真?”   宝如脸色煞白显然怕极了:“果真。”   王定疆点着宝如的鼻尖儿:“咱们皇上曾说天下谁人会撒谎,赵宝如也不会。当初咱家也不信今日一见才知果真如此。   太后娘娘怕那东西流传出去日思夜想昼夜难安东西呢?”   宝如一张小脸儿惨白,斗大的汗珠子自鬓间往外渗着:“公公可知我为何不趁着王朝宣死的时候逃跑而要跟着季明德回长安?”   这恰也是王定疆看不透的地方。按理来说,秦州天高皇地远。赵宝如有逃的机会那怕跟赵宝松逃到土蕃的属地去或者跟福慧公主走,他要想找到她也难,但她居然又回来了。   “为何?”   宝如回头,望着那亭台楼阁一重重,鼓乐笙箫隐隐的皇家苑林,一笑道:“我听小衡哥哥说,我少源哥哥不知何故瘫痪了,我想哪怕死,也要看他一眼,于是就跟着季明德来了。”   跟着个男人,不顾生死,越关山而来,只为看曾经的情郎一眼。这倒确实是秦州妇人们会有的行事作派。   王定疆劝道:“傻孩子,他去秦州找了趟方勋,腿已经治好了。又与尹玉卿恩恩爱爱,是别人家的丈夫了。你又何苦如此痴情?”   宝如忆及在那关山道上,大雪之中,李少源两条长腿拖在厚厚的积雪中往秦州去的样子,边笑,泪边往外涌着,两只小手儿不停的搓着,小脸儿仰巴巴的哀求:“公公,我也没有多余的奢望,只求能在此摆几日摊儿,多看他几眼。   那东西,待花朝节罢的那日我再给您,好不好?毕竟您一拿到东西,我这个人,也就没有再活下去的价值了对不对?”   她还知道他一拿到东西,她就得死。   王定疆笑了片刻,道:“罢,我等你到二月十七,花朝节的最后一日,你哥嫂和你那小侄子的性命,可在你手里捏着了不是?”   宝如连连点头:“必定!”   人活着,脸重要,但身份和地位更重要。宝如连着卖了四天的枣儿,看到许多曾经熟识的姐妹们盛妆入芙蓉园。可没有一个曾经的姐妹认出过她来,她们大多遣些家下奴才们过来买盒枣儿,赞一声那官帽儿叠的漂亮,转身便走。   至于李少源,和尹玉卿二人日日相携手,或车或行,每每从她身边走过,俨然一对恩爱夫妻,神仙眷侣。   就连方衡也曾往那舞剑台上张望过两眼,还曾遣厮来买过两回枣儿。可芙蓉园里有各类斗花、斗茶、斗石大会精彩纷呈,连番上演,外面这些小街杂耍,又岂能吸引他们的眼光。   傍晚回到家。野狐和稻生两个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宝如自己做了两顿饭,难吃到无法下咽,遂厚着脸皮,只等张氏给自己送饭了。   一串钱是一百枚铜板,连着卖了四天的蜜枣,宝如攒了两千枚铜板,算下来也有二十两银子,全摆在抽屉里,以防万一明日自己死了,留给季明德用。   她经历过世间常人所不能经历的种种恶,见过太多的恶人,也知季明德是恶人之中最恶的那一类,杀人剥皮,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要做匪捞一票就够他花的,看不上自己这点儿小钱。   可是她一丁点小小的期望,总希望季明德能用一点自己挣来的,不沾血的钱,她心里总是舒服的。如此,便死,她也不欠他的恩情了。   这是花朝节的最后一天,宝如也不再穿那黑衫子,换了件在秦州时,杨氏替她衲的藕色壮棉胎半长褙子,刻意绾了个高高的道姑髻,出门时摘了一簇迎春梅别在发髻上,对着铜镜薄施了点胭脂,将两瓣唇儿涂了个红艳。   本欲写封信留给季明德,转念又一想,万一自己能于乱中活下来呢。   哭哭啼啼给他写信,又被他抓回来的事儿已经发生过一回,宝如用尽了感情,昨夜提了几番笔也写不出一个字来,遂也就不写了。   清清早儿的张氏迎门一看,怔了半晌道:“常言说的好,人要靠衣妆,你今儿这样子若叫你家相公瞧见了,怎舍的叫你抛头露面,与我一起卖蜜枣儿呢。”   宝如噗嗤一笑,圆圆的小脸蛋儿上圆圆的小鼻尖儿,一张小脸儿无处不甜,不过素素一件褙子,她也穿的袅袅娉婷,弯腰便去挑那枣桶,也不嫌挑了它要害她不美。   如此懵懵懂懂,不比大家闺秀们要敛姿做端庄,生动活泼,能于那相府里做娇小姐,也能沉入这窄窄的小巷中做个顶梁立户的小妇人。   张氏不由叹道:“我家小姑成日说你配不上季明德,可要我来说,季明德能娶到你,是他季家坟头冒了青烟,你才是他一辈子的福气呢。”   清清早儿的,象征着花王的紫斑牡丹国色天香就由禁军侍卫长尹玉钊亲自押入芙蓉园。   早春二月,除了迎春花,余花皆在萌芽之中,洛阳与长安各地的牡丹,更是要到三月中下旬才能全盛。   但皇宫御苑之中有株紫斑牡丹,却会在每年的二月初早早开花。它原产于祁连山中,是高原地带的抗寒之植,祁连山五月冰雪才会消融,它却能于冰雪连天的二月,就开出动人艳丽,层层繁复的花朵来。   世代居于祁连山下的游牧民族花剌人,将这能于冰雪之中盛开的紫斑牡丹,视之为神花,并命名为国色天香,与族中同罗氏的姑娘,并称双国色,是整个花剌族最珍贵的大礼,唯有诚意相交的国家,才会赠予。   前些年花剌国力赢弱时,为求边境平和,将这株紫斑牡丹,连同花剌两位贵女一同送往长安,贡给大魏皇廷。   两位贵女早已作古,那株紫斑牡丹却活了下来,如今冠株足有六尺之高。   于是花朝节上,它便被视做最高荣誉,将被奖赏给在五日花朝节中,做诗夺魁的那位仕子,由仕子将它赠予自己心中的佳人。   得到这朵国色天香的那位佳人,便是无冕之王,参加花朝节的少女们,谁人不羡?   便是那朵紫斑牡丹被押入芙蓉园时,小摊小贩们,也要喜滋滋的凑过去沾点儿光。宝如也迎了过去,于被禁军横矛挡着的摊贩之中高高扬着手儿。   今日诸如英亲王、荣亲王,以及各王府的王妃们都要驾临芙蓉园,所以禁军的戒备等级也升高了不少。   尹玉钊今日穿着华丽耀眼的明光铠甲,罩白披,兜鳌上红缨飘扬,金乌相间的长靴紧裹腿腹,骑马跃跃,走在最前面。   遥遥见宝如小脸儿笑的甜甜,尹玉钊左右四顾,在此戒备的,不止他的人,还有王定疆的人。   王定疆以太监之身,被皇帝封为辽东大都督,他是豢养着私兵的。这些私兵自从头一日赵宝如入这园子,就一直尾随其后,紧紧盯着她。   而白太后原本今日要携小皇帝李少陵亲自入芙蓉园赏花的,在见过一面王定疆后,竟临时决定不来了。   今天王定疆的布在芙蓉园中的兵力,比往日整整多了三倍。他如此严阵以待的戒备,肯定不止捉赵宝如那么简单。那小姑娘手里,必定藏着于白太后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   尹玉钊直觉自己不该淌这趟混水,调转马头,转身便走。   宝如回到摊子上做生意,正摆着枣儿,庄茉儿来了。   见面一笑,宝如自耳朵上摘了两枚茄形碧玉耳坠儿下来,自作主换了庄茉儿耳朵上那已磨掉了外面一层镀银,露出铜胎的耳环,道:“大娘往后带着我这两只吧,你这两只也戴的太久了,该换换了。”   庄茉儿与李悠悠一样,不知道这东西于宝如来说,是身边唯有的旧物珍品,摸了一把,亦是笑:“瞧着戴在你耳朵上是真真儿的美,大娘戴着美否?”   宝如连连点头:“美,艳冠长安。”   她抿唇犹豫了半晌,轻声道:“大娘,你知道的,我小时候顶喜欢学你舞剑。如今也没有门第约束,咱们都是小摊小贩儿,能不能一会儿让我也上去舞一回?”   庄茉儿直心直肺,看了半晌,指着宝如的鼻子道:“你这是要抢师傅的饭碗。”   宝如瞧着老实的不能再老实,掰着指头道:“我和张嫂两个这些日子卖完了她攒了一冬的陈枣儿,等这花朝节散了,总还要有别的做头是不是?   你是常年各地走江湖卖艺的,我不抢你的生意,往后我就在胡市上摆个摊子舞剑即可。”   她说的就像真的一样,伸手要庄茉儿手中那把宝剑。   入芙蓉园摆摊不能带刀,连菜刀都不行,所以诸如烧饼、馄饨等食杂摊子,东西都是提前在外面做好,才能带入园子的。   庄茉儿这把剑也未开封,是把钝剑,伤不得人的。宝如抽出剑锋,轻轻在空中甩了个剑花,问庄茉儿:“瞧着如何?我这技艺可有丢下?” 第67章 贺礼   庄茉儿在宝如这个年纪的时候舞剑白衣胜雪红唇如猩银剑走游龙舞动梨花翩翩每每舞起观者如山呼声呵呵,一舞轰动长安。   当时为帝的还是戎马天下的高宗皇帝,在东市上见她舞剑当日便邀她入芙蓉园,请在花朝节上起舞。那豆蔻女儿的年纪,那英明神武的帝王岁月如流水转眼帝王如山崩,美人迟幕她也老了。   而如今的宝如红唇嫣然腰姿楚楚手中一把银剑飞花恰就是当年的她呢。   庄茉儿道:“好,下一场你上去舞大娘替你抚琴。”   竖剑在盛枣儿的木桶前,宝如掐指默默的算着时间方才荣亲王李代瑁夫妇进了园子想必此时赛诗会已经开始了,那么,尹玉钊应该就闲下来了。   果不其然,尹玉钊来了。他眉宇间颇显无奈,眼觑左右,问道:“找我何事?”   宝如自案板下抽了只小锦匣出来,递给尹玉钊道:“玉卿姐姐和少源哥哥成亲的时候我不在京城,想要随份礼也随不上,如今地位不同,我也不好当面拦着他们送贺礼不是?   这是我一点心意,祝他们成婚之喜,烦请你花朝节罢后交给玉卿姐姐,就说是我送她的。”   尹玉钊接过匣子在手中掂着,极俊的面庞,阴沉沉的笑:“当初一个恨不能弄死一个,如今竟还有心情送礼?赵宝如,我怎么觉得这像个圈套?”   要说满长安城,大约除了宝如,就属尹玉钊这个永远冷冷躲在暗处,上不得台面的野孩子最清楚宝如的为人和品行了。她惯常示弱,但退让里处处藏着陷阱,叫人不得不防。   原本,宝如是叫李少源纵在枝头,捧在掌心里的未婚妻,当年的尹玉钊从未与她说过话。   如今调了个儿,李少源日日锦衣招摇从这路边走过,却从未发现自己那心上人落了难,就在此摆摊卖蜜枣儿。   而他和赵宝如,不是对手也非是同盟,更非朋友,倒像一对惺惺相惜的知已,就这么不咸不淡的交往着。   宝如手中攥着剑柄,低眉一笑,轻声道:“玉钊哥哥,对不起了。若人能以自己的意愿活着,我绝不希望自己活成今天这样。可人的路不由自己走,冥冥之中大约有个恶鬼,将我领到了如今前无出路,后无退路的悬崖壁上。   不要丢那匣子,也不要打开它,在此站着看戏就好。若王定疆来索,你就把这匣子交给他,你的嫌疑就洗清了。”   她话音刚落,那蹲守在四面八方的私兵忽而跃起,王定疆锦袍帘子掖在乌皮带上,长腿劲步,也不知从那儿冲了出来,率人向宝如这枣摊聚拢过来。   宝如自桶中抽出一柄长剑,抽刃而出,寒光闪闪。她竟于那盛枣的木桶里,藏了把开刃的剑进芙蓉园。   舞剑的高台边,庄茉儿怀抱柳琴,噌的一声响,小贩们,临水栈亭边闲逛的孩子们,同时回头,接着庄大爷鼓声重敲,宝如提着那把长剑,和着鼓点解了自己那外罩的素面棉花褙子,下面是件修腰裹胸,绑腿及膝的半长兵衣。   大魏普通士兵的兵服,深蓝色,束腰,绑腿紧扎,普通不过的服饰,配上她高高绾起的发髻,并鬓角那朵迎春梅,阳刚之气和着妩媚柔姿。   宝如鹤颈高昂,提剑穿过人群,踩琴声而上高台。   尹玉钊欲扔那锦条匣已来不及了。   目送宝如跃上舞台,比之庄茉儿,这更年青的,身着兵衣的少女,剑法大约舞的没有庄茉儿那么好,可她年青,鲜艳,活跃,在早春的寒风之中,翩然如惊鸿一般,仰臂甩个剑花,和着那柳琴铿锵,鼓点混厚的曲子舞了起来。   台下围了最多的,是王定疆的私兵。王定疆居于中,提着把剑,冷冷看一眼台上璀璨夺目的剑光,再看一眼尹玉钊。他手中一枚锦匣,恰是赵宝如刚才赠予的。   里面会不会有先帝的血谕?   王定疆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光。分明胡兰茵早就说过,赵宝如面憨心贼,狡猾的像只狐狸一样,偏偏他千年的狐狸成了精,竟叫这小丫头给骗了。   《河西剑器》琴鼓相鸣,最柔媚的女儿,最飚爽的英姿。此时仕子佳人,亲王勋贵们在园子里作诗吟对,外面挤着的只有小摊小贩们,他们纷纷丢下生意,围到舞台前,踩拍而合,观赏宝如的舞姿。   王定疆忌惮尹玉钊,怕他要溜走,血谕落到尹继业手中。又怕宝如是在激他与尹继业两虎相争,要他们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好趁乱逃走,或者于大庭广众之下,揭发那封血谕。   三方僵持,挑起乱斗的那个妇人,手中一把寒刃,在舞台之上翩翩起舞,宛若惊鸿。   芙蓉园内,曲池浩浩,玉阶绵长,早春二月的烈阳下,各色盆景花植于水殿前大理石铺成的广场上竞相争艳。   入长安,即将参加春闱的各地举子们,皆是有兴头一回入皇家苑林,争相赋诗,以期能以诗夺魁,当然也以期能以那朵国色天香,而求得某位高高在上的,贵女的爱与婚姻,从此步入高门大户之列,展开平步青云的人生。   荣亲王府的王妃顾氏今儿格外的高兴。一手牵着女儿李悠容,一手扶着儿子李少源,左看女儿乖娇可人,右看儿子秀跃挺拨,抿唇一笑,在那张贴的诗帘间穿行,一幅幅掠过,皆是各地举子们的墨宝,或有咏这芙蓉园的,或有咏牡丹的,也有咏梅兰竹菊的,字美诗精,赏心悦目。   她看到有一首诗,字苍劲有力,不咏花而咏树,书的是:   桧壮坚如铁,杉直出苍峰。   高标示豪气,八面接天风。   人生多苦旅,古木留清名。   遥寄休沐日,长歌放林庭。   落款:去岁京兆解元方衡   顾氏心内默默赞了声好豪气的诗,回头对儿子说道:“去年乡试若你参加,方衡怕就摘不得解元。不过娘如今不求这些,只求悠容不远嫁,你的腿能好,如今两样都已齐活,娘的人生,也就满足了。”   儿子瘫痪一年多,顾氏仿如蜕了层皮。上个月他一个人偷偷跑秦州,她在家里险险活生生急死,好在儿子全囫囵的回来了,两条瘫痪的腿,竟然也好了。   女儿不必和亲,儿子两条直挺挺的长腿站在身边,顾氏高兴的仿佛做梦一般,推了李少源一把道:“玉卿是你瘫在床上的时候嫁的你,若没她爹从中擀旋,悠容就得去土蕃和亲,咱们一家,欠玉卿的良多,你打起兴头做首诗,将那株国色天香争来,送给她,叫她欢喜欢喜,好不好?”   李少源转眼去看尹玉卿,她身边围了十几个同龄的少女少妇们,一张嘴巴叽叽呱呱,也不知在讲些什么,一会儿拍手笑一回。   她其实是很可怜的,打幼儿就跟在他身后,追着喊着叫他作哥哥。   在他瘫痪的时候嫁给他,不离不弃。   去了一趟秦州,得知宝如嫁的那个男人并非狗皮膏药贩子,而是个今科赴长安的秦州解元,还承着两房家业,家产不小。且他和宝如的恩爱,在秦州广为传唱。   李少源仿如大梦初醒,回长安之后,便开始善待尹玉卿,成了一对相亲相爱的少年夫妻。可再怎么好待,终究前二十年的爱情都给了赵宝如,想热烈是热烈不起来的。那诗,当然也懒得作。   眼看诗会就要结束,荣亲王李代瑁为首,率着长安贡院的学政,知事们浩浩荡荡而来。经过一致评定,诗魁不出意料落到了去岁京兆解元方衡的身上。   方衡自李代瑁手中接过那朵象征着诗魁的国色天香,站在水殿的玉阶上极目,玉面红唇的少年解元,孔雀蓝的蜀锦袍子,配着乌金皮带,自云锦覆面的长匣中,捧出今春第一朵牡丹,微微招手,台下那粉面含羞正当年的少女们已是一阵娇笑。   他会把这朵国色天香赠给谁呢?   方衡朗声道:“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原本,这朵花该是要赠予佳人的,可方某不才,尚未遇到彼此心怡的红粉佳人。   倒是有位知已故友,其品其性,恰如这来自祁连深处的紫斑牡丹一般,不畏严寒,不畏霜侵,方某今日欲要将此花赠予,大家没什么意见吧?”   皆是老友,李少瑜和李少源两堂兄弟分散在广场两侧,皆鼓掌高呼:“没意见!”   方衡拈着朵牡丹,远远扫了李少源一眼,手擎一支牡丹,转身便往外苑紫云楼方向而去。   对方衡来说,那怕宝如当着他的面杀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也觉得宝如肯定是被逼无奈。同理,他也绝不相信宝如会下毒害李少源。   而李少源前往秦州之后,听闻宝如已嫁人,回京之后便跟尹玉卿圆了房,从此不再过问宝如的任何事情,显然是相信那毒,是宝如下的了。   两个人的感情外人无言妄断。但方衡期望能以此举,叫李少源知道宝如在京,引两个人见面,并能让宝如洗涮自己的冤屈。   来参加花朝节的无论年青举子们,众家闺秀娇娥们,也想知道方衡给予如此高赞誉的那个故友是男是女,又是谁,自然跟在他身后,要去看个清楚。   舞剑的高台,设在紫云楼前,这是分道的三岔路口。一面大照壁后,芙蓉园的内园由此拐弯。舞台不能迎向正南门,是侧向着东南角的旗楼的。   方才,王定疆就是坐在旗楼上,慢悠悠儿品着季明德赠予的金老虎伽蓝,远远儿盯着宝如。   他方才坐的位置,此刻已架起青铜驽。酌了半杯的伽蓝还冒着热气,油润润的沉香漂散于微温的水中。季明德站在窗前,在看对面舞台上的宝如舞剑。 第68章 萝卜   稻生上箭野狐发驽正在瞄准王定疆。人太多怕误伤无辜观众也怕打草惊蛇季明德微微摇着头嘴里喃喃念叨:“勿急勿躁再等等,再等等!”   野狐一眼闭着,半扛半架着张青铜弩轻声道:“大哥,你原来可曾见过大嫂舞剑?”   季明德笑着摇头:“平生第一次见!”事实上是两生头一回见。   他记忆中那个宝如,永远乖乖巧巧跟在杨氏身后两只眼儿随时戒备,想要帮杨氏做点什么又怕自己要添乱于是惴惴不安。   两辈子她都在竭力回报他那五百两银子的恩情不哭不闹,不怨也从未展现过她这兔子被逼急了之后咬人的凶悍样子。   “求你,不要用你杀了我娘的脏手碰我。”那是她唯一发过怒的一回带着对整个世界的绝望就那么死在他面前。   《河西剑器》之曲已近尾声,宝如慢慢收了剑,却不下舞台,负剑于身后,迈前一步往台下屈了一礼,伸着手叫道:“王公公!”   季明德扬手,野狐和稻生立刻戒备。   围观的人太多,尹玉钊一动未动,手持那只锦匣,还在人群中站着。   王定疆向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宝如这是什么意思?”   宝如执著伸着一只手,直到将王定疆请上台,才笑问:“公公瞧着我舞的如何?”   四周围如铁桶,王定疆不怕宝如能逃出去,只怕尹玉钊要跑,派了兵力重点防他,虚笑以应付宝如:“不错。”   宝如再笑:“待花朝节罢,我想在胡市上摆个摊儿,从此跳这剑舞谋生,你觉得如何?”   王定疆冷冷看着宝如,见她持剑逼近,忽而察觉她那是把开了锋的剑,三脚猫的功夫,她这是想在众人面前,来个玉石俱焚。   他紧握剑柄,冷冷一笑:“只怕届时会有大把老恩客捧场,趁着赵相之名,你可以从豆蔻年华,跳到徐娘半老。”   宝如声音渐昂:“我祖父赵放,人称素衣丞相。以寒门之身而入仕,为相三十年,兢兢业业,从无有一日敢轰于朝政。   我母亲年四十而不辍织机,家中人口四季衣饰,皆由她带着仆妇们织出。如此一府,不曾贪赃,不曾枉法,却死在往岭南的途中,余我一个孤女,您觉得我还能找到别的谋生之途?”   整个长安城中,最爱宰相赵放的,大约就是这些小摊小贩们了。他每每下朝,骑着头毛驴各街市闲逛,总要问问市价生意与行情,不论理政如何,表面上瞧着是个胸怀百姓的好官儿。   赵放一府被流,死于半途的消息,只在贵族阶层流传。这些入芙蓉园摆摊儿的小摊小贩们却是头一回听说,面面相觑皆是不可置信:“那么好的相爷,真的死了?”   王定疆转身对着舞台下的摊贩们,却是一笑:“赵放之罪,在于科举舞敝,放任儿子赵秉义倒卖考题,此事满朝上下皆知,小丫头,他是罪有应得,不要混淆视听,造谣生非。”   宝如冷笑:“你说我爷爷科举舞敝就舞敝,定罪要有证据,我且问你,你们朝廷的证据何在?”   赵放之罪定在科举舞敝,但并非当时定罪,翻的是六年前的旧案,无人证,无物证,只凭宝如嫡母的娘家兄弟考取了当年的状元,朝中几位亲王便认定赵秉义倒卖考题,匆匆定罪之后,便发往了岭南。   表面一重罪,私下一重罪,若摆在光天化日下来论,以李代瑁为首的朝廷,并不占理,所以宝如言之凿凿而逼。   几位国之亲王,六部众多文臣今日皆在芙蓉园中,王定疆怕再吵下去要生乱,向前一步,在宝如耳边悄语:“小丫头,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撞上了大事,还从宫中私带东西出宫。怨天尤人不如怨自己,先帝那封血书,你给尹玉钊了?”   宝如手中寒刃微闪:“至少他不曾加害于我赵府,我便要给谁,当然也是给他。”   王定疆转身看着尹玉钊,若有所思。当是在分辩宝如把血谕给他的可能性,而宝如趁的,恰是他分神的机会,眼看他在自己身边踱步,全部的戒心在尹玉钊身上,对自己一无防备。   这便是她一直以来的准备,她要在舞台上杀王定疆,哪怕杀不死,哪怕只是伤了他就被他的私兵捅成个马蜂窝,百姓看在眼中,商贩们看在眼中,她是相门之女,便死,她也是相门烈女。   旗楼上三个人皆屏息,季明德扬在半空那只手久久不曾落下。   一开始,他是放任宝如的。从前年十月开始,长达一年半的磨难,满府俱灭,被逼到奄奄一息,她总要有个渲泄口。   季明德饶有兴致,想看看宝如当初张牙舞爪,宣称能杀掉自己的剑法到底有多厉害,但事情渐渐不受控制了,同在一个舞台上,箭矢飞出,误伤了宝如怎么办?   他忽而说道:“这样不行,稻生,给你在齐国府的眼线发令,引开尹玉钊。”   稻生随即跑出旗楼,不一会儿,尹玉钊身边跑来一个小厮,在他耳边悄语几句。   尹玉钊转身就走,王定疆两步飞跃,自宝如面前跃了下去,却是直追尹玉钊。   皇帝的禁军侍卫长转身要跑,大太监在追,宝如酝酿好久的剑还未送出去,还在舞台上怔怔儿站着。   只听噗呲一声,似乎有物从飞奔的王定疆脖子上穿过,梆的一声钝响,剁入身侧一棵柳树上,矢没三寸,稳稳钉在树上。   王定疆也停在原处,铁箭矢力道太大,穿颈而过,并不疼,空洞洞的凉风和着股子热血。他伸手欲抚,再一柄箭矢,自他腑下穿过,远远剁入泥土之中。   能发铁箭的唯有青铜驽,驽太重,上弦非得二人不可,并不适用于两军对战,但适用于暗杀,所以是禁器。   王定疆脖子上血顿时汹涌喷渤,一瞬之间,宝如觉得人当是季明德杀的,因为她曾见他在家摆弄过这样一幅铜驽。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直白的暗杀,被杀者还是太后娘娘身边第一宠宦。季明德这是要救她。   围观的人群已被吓的乱踏乱散,宝如趁乱自后侧小门上跳下舞台,几步奔到曲江池畔,远远将那开过锋的宝剑扔入曲池之中。   紧接着,她便往那枣摊前狂奔,握过那柄未开锋的剑时,宝如长舒一口气,回头,便见尹玉钊手中还是那封锦匣,冷冷盯着她。   他打开锦匣,里面是根黄灿灿的胡萝卜。   “李少源大婚,你就送他根胡萝卜?”尹玉钊问道。   宝如笑的极难堪,解释道:“家贫,也没什么好东西赠予。恰我爱吃萝卜,家里买的有些多了。”   王定疆的私兵们围了过来,大概是想来捉宝如的。尹玉钊手抽佩剑,喝道:“滚!”   他剑点上宝如的鼻尖,道:“我拿你当知已,你却拖我淌浑水。”   若王定疆不死,问他要这锦匣,打开里面是根胡罗卜。尹玉钊觉得自己这禁军侍卫长就算做到头了。   隐隐中,尹玉钊猜测宝如手中一定有对白太后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也许和小皇帝的生世有关,也许就是先帝临死前留的血谕,毕竟满长安城的人都在传,小皇帝李少陵是荣亲王李代瑁的种。   也许宝如手中恰有能证明此事的东西,所以白太后和王定疆才对她穷追不舍。   今日若王定疆不死,白太后会怀疑他,尹继业也会怀疑他,多少年经营,他装的像条狗一样在主子们面前讨乖摇尾巴装好人。炮竹叫她扔到他手里,谁他妈会相信里面装着一根胡萝卜?   他会像条狗一样被尹继业弄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好在王定疆死了,今天的事情,将由他向白太后和尹继业汇报。   尹玉钊长吁一口气,忽而振臂高呼:“所有禁军听令,包围东南角的旗楼,捉拿放箭矢的贼人!”   在苑中诗会上夺魁的方衡擎着朵牡丹,率众浩浩荡荡而来,恰就看见这幕乱局。   混乱之中,宝如手中提着把剑,一身兵服,发髻高挽,露出洁白光亮的额头,圆蒙蒙两只大眼睛,那猩红的唇微张着,一脸茫然,挺立在洒了满地的蜜枣铜钱之中,仰望着东南方那座旗楼。   箭矢从那里发出,季明德应当就在那座旗楼上。   李少源是叫尹玉卿强拉来的。她一路叽叽呱呱:“方衡这小子自幼儿傻傻的,去岁跟在他爹身后偷偷跑回秦州,说要把宝如妹妹从那个狗皮膏药贩子手里赎回来,结果呢,人没有赎回来,白白失了五千两。   他娘前些日子来咱们府做客,还念叨这小子傻呆呆叫赵宝如迷失了魂魄,你瞧瞧。他这不就找到心上人了?”   李少源虽将宝如放下,一心一意要跟尹玉卿过日子,但每每听到狗皮膏药贩子几个字,仍是刺心无比。转身便逆人流,要重回内苑。   尹玉卿又追了上去,忙迭儿道:“瞧我这张嘴,宝如妹妹的丈夫分明是秦州一等一的大药材商,对不对?”   李少源忽而转身,遥望舞台的方向。   那是他曾经的未婚妻,他的小姑娘,穿着件深蓝色的兵服,乌发高绾,玉长的脖颈,茫然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中。   自打从秦州回来,李少源的腿倒是会走了,但神却不知丢去了何处,每天行尸走肉一般。自打二人圆了房,无论尹玉卿说什么,他都会点头称是,无论她提什么要求,他亦会完全答应。   止在这一刻,尹玉卿觉得他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了。   就在看到宝如的那一刻,他的神似乎回来了,一把松开她的手,转身就要奔过去。   尹玉养了很久的涵养顿时不知去了何处,咬牙大叫道:“李少源,我嫁给你的时候你眼看命断,我是嫁过来冲喜的,准备好你死之后当寡妇。如今会走了,这就要离开我了吗?”   混乱中,肩踵相磨的人群中,荣王妃奔了过来,扶上儿媳妇的肩膀,柔声在她耳边问道:“玉卿,这一刻是早晚的事,若是赵宝如在你此刻的处境,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尹玉卿摇头,泪如雨落:“我不知道,娘,我不知道赵宝如会怎么做……”她只知道自己此时恨不能手中有一把剑,划花赵宝如那张圆丢丢的小脸。   本该屈居在小巷子里,早起端着痰盂四处跑的赵宝如,竟然着兵服,背持宝剑,以一种极怪异的方式,重回长安权贵们的视野之中。   荣王妃在尹玉卿耳边悄语片刻,见她还怔在那儿,微微推了儿媳妇一把:“既娘能让你们圆房,当然就能让少源一心一意爱你,快去,陪他一起去见赵宝如。”   王定疆的私兵们回过神来,夺过宝如手中的剑,以指而试,见是未开锋的,又拉了那原本在此舞剑的庄茉儿过来,庄茉儿满脸的粉簌簌往下掉着,手忙脚乱,不停的对那人解释着,宝如凑在一旁,也是连连点头。   说白了,两个舞剑卖艺的妇人,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因为旧相识,宝如才拉王定疆上台说两句,谁知道他会被人暗杀,还是以铁矢穿喉那等残忍的方式?   偏偏王定疆所干的是件私密事儿,手下人只知道要盯着赵宝如,却也不知道她与他之间有何仇何怨。于是就这样僵持着。 第69章 芙蓉园   穿过一重重的人群尹玉卿不顾自己簪落发散拉上李少源的袖子急匆匆说道:“不期宝如妹妹今日竟会上台子舞剑可怜见的她自幼儿有个侠客梦今儿可算实现了。   当初也是长安贵女如今竟沦落到舞剑卖艺,来搏点营生,真真可怜。我手头银子宽裕不如资助他们夫妻一点,叫宝如妹妹不至过的这样惨,叫满长安城的人耻笑她?”   李少源重又止步。回头看着尹玉卿。她一张仓白的小脸儿惴惴不安仰望着他。   他想起来了,他的小姑娘早已嫁人。他寻到她家门上和李少瑜两个被个泼妇两盆泔水泼了出来。那泼妇还曾说:“我家宝如和明德恩爱着上呢你们这些长安来的花花公子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方勋也曾说普天之下除了季明德,无人堪配赵宝如。   李少源于是止步膛中却又窜起一股怒气来。那季明德果真堪配宝如,怎么能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曾经是坐上宾的地方做个伎人舞剑谋生?   灵光眼儿最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遥遥指着方衡上窜下跳:“爷,爷,您不是整日念叨季大爷治好您腿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要我在长安城里找他吗,您瞧,他就在咱们方少爷的身边。”   李少源怔了一怔,脑中似有电光闪过。秦州姓季的举子,季明德,路上替他治腿的那个人就是季先生,他就是季明德。   那两番曾在里间轰隆隆砸的山响,差点将土地公那座子孙庙拆掉的妇人,季明德家内人,可不就是宝如。   ……   原来,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寒夜,她和他曾同宿在一间子孙庙中。   既便信为宝如亲笔所书,信差是赵府忠仆,毒是花剌族的毒虫。在秦州见到方勋之后,方勋也一再称奇,称此等解毒之法闻所未闻,怕是花剌人不外传的解毒之法。   李少源终究不肯相信。他想见一面宝如,只要宝如说不是自己,他就相信下毒之人不是她。   此时遥遥见季明德刮光了胡子,一袭青直裰,清清落落的书生,远无关山之中长髯遮面的匪气,顿时醒悟,宝如使仆投毒,险险害了他的命。于子孙庙中相逢之后,也许终究于心不忍,于是授她丈夫解毒之法,让他来替他治好双腿。   这也就是为什么季明德替他治腿,却又不许他问为什么的原因。   尹玉卿小脸儿苍白,眼儿巴巴的望着,紧拽着他的袖子。李少源在混混泱泱的人群中站了半晌,挥手道:“花朝节罢了,王定疆也死了,回家吧。”   宝如眼巴巴的望着那旗楼,忽而闻到浓郁一阵牡丹香气,回头,便见季明德和方衡两老表站在她身后,一个蓝直裰,一个白锦衣,皆笑的风清和畅。   方衡手中一朵初开未艳的紫斑牡丹,笑着递给宝如,叹道:“本来,我以为今儿夺得这朵国色天香,当众捧给我的宝如妹妹,会是京中第一大奇闻,谁知王定疆那个老太监好死不死,要拿命跟我搏个头彩,终究还是叫他抢了风头。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宝如接过牡丹,习惯性放在鼻尖嗅了嗅,话似是给方衡说的,其实是个季明德听的:“王定疆王公公死了,恰还死在我舞剑的台子上,这下只怕我脱不了干系,如何是好?”   季明德挽起宝如的手,道:“你手中这把剑连刃都不曾开过,舞剑亦不过花拳绣腿,全然伤不得人,禁军侍卫长尹玉钊全程在侧站着,他会替你做证的。”   宝如还在嗅那牡丹的浓香,斜眉一挑:“你什么时候来的?”   季明德道:“得小衡盛情相邀,我打早晨起便在园内。因为怕冒然扰了你你会羞,所以没敢去找你。”   他确实是早晨跟在宝如身后进的芙蓉园,陪方衡逛园子,做诗,中途抽了一刻钟的时间去杀王定疆。在铁矢穿过王定疆喉咙的那一刻,野狐拆弩,稻生缒城,悄无声息从旗楼出芙蓉园。   而季明德先套一件兵服,躲在旗楼门上,待尹玉钊搜查的人马一到,混在人马中下旗楼,脱衣,扔衣,再入芙蓉园,一气呵成。   就连方衡,也以为季明德是一直跟着自己的。   此时芙蓉园的大门已经被封了,太后娘娘的宠宦毙命当场,尹玉钊要疾驰策马入宫,征询过白太后的意思,才敢放人出芙蓉园。   宝如最熟悉这园子,带着方衡和季明德两个,沿曲江池串了一圈,自清凉楼后面仆婢们出入的小夹道爬上去,窄窄的,只容一人上下的小楼梯,上了楼,她使方衡先上,再回头,将季明德堵在楼梯上。   她抑不住喜,也掩不住忧,高着两个台阶,平衡了彼此的身高,玉管似的手指点上季明德的鼻子,眉眼笑的弯弯,一身兵服,像个佻皮的大男孩一般:“野狐和稻生了?”   “回家了。”季明德仰面一笑,握过宝如的手,轻抚她的掌心,这绵润润的手掌心,全然不是个会使剑的,剑舞漏洞百出,全凭腰肢柔韧在撑,有美感而无剑法,花拳绣腿,说的就是她。   就这样,她还妄图能和王定疆那等大内高手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微暗的台阶上,宝如默了片刻,忽而俯身前倾,鼻尖上还沾着牡丹花粉,浓郁的牡丹香气,唇舌间香气滋滋,晴蜓点水般在他唇上吻了吻:“谢谢你!”   季明德两手垂着,站在台阶上,唔了一声。   喜罢,又是忧。宝如低头轻轻一叹:“他是白太后和李代瑁的心腹大太监,你不知道他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死,我怕咱们都会死。”   季明德上了一台,伸手在她圆圆的脸颊上轻轻捏了捏:“是人,就终有一死。”   宝如看不透他,也全然无法走进他黑比地狱的心里去,恩深似海,深到无以为报,不知该如何是好,搓手顿足,垂眸在他面前,想了许久,表起了忠心:“我会学着做饭,还会给你衲最好看的衣服,打扫庭院。若果真有一天不死,再替你生个孩子……”   她终于吐口,提到孩子了,若时机向好的方向发展,也许终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给他生个孩子。   季明德笑的越来越开心。这便是他真心实意的笑,眉眼俱舒,唇角高扬,两侧深深的酒窝旋了那么深。   “宝如!”方衡忽而退了下来:“这,这地方只怕男人来不得吧。”   他在阁楼的窗子上往下看,恰就看见英王妃和自家老娘李氏在下面泡汤池。那俩人是一房的姐妹,英王妃算是他姨母,那白花花的胖身体,看的方衡一阵辣眼,连忙跑了下来。   宝如瞪了他一眼道:“谁叫你往窗户边儿坐了?你且上去,我替你们泡茶吃。”   一年复一年,李少瑜在这地方替自己经营了间非常妙的雅室,有炭有茶还有从终南山中专门遣人运来的甘甜山泉水储着。   宝如压他们俩坐了,眼看天晚,挑了罐储在陶罐里,用锡箔包裹着的普洱,燃炭煮茶,不一会儿茶香四溢,三人对坐围炉,便默默的等芙蓉园解禁。   楼下几个妇人泡完了澡,便上了清凉楼二楼,也闲坐着吃茶。宝如在楼梯上悄悄望了一眼,荣王妃顾氏、英王妃李氏和方衡老娘李氏几个都在。   因为女儿和亲的事儿,两位亲王妃并不和睦,所以英王妃与李氏两个都不怎么跟荣王妃说话,只是淡淡的虚应付着。   白太后娘家侄女白明玉说话了:“婶娘,方才跟小衡哥哥站在一处的那个男子,据说是季明义的弟弟,我怎么瞧着,他的面相那么眼熟呢?”   尹玉卿亦凑了过来:“可不嘛,娘,您不觉得他跟我父亲生的一模一样吗?”   荣王妃方才一心都在李少源身上,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那退了婚的赵宝如竟又入长安了,心中万般烦忧,才没瞧见还有一个容貌绝肖于自己丈夫的男子在人群中,告了声疲乏,转身进里间歇着去了。   英王妃亦有一间屋子,转身也走了。此时就剩下白明玉和尹玉卿,并李氏三个人。   白明玉又问起季明德来:“婶娘可曾听小衡哥哥提过,那季明德,是否季明义的孪生弟弟?”   李氏心里还有个宝如了。儿子千防万防没防住,擎着朵国色天香要去送给落难了,在外面摆摊卖枣的赵宝如。若非王定疆的死分散了注意力,她一张老脸可就丢光了。   她笑的毛色虚虚,道:“可不是嘛,听说是一胎生的。明德相貌比明义更俊些,但因幼时过继到了二房,所以从来没有跟着季白入过京。”   白明玉拈了块糕点吃着,吃了片刻,忽而轻捂着唇道:“季明义听说是叫水溺死的,也是可惜了。”   尹玉卿当着李氏的面不好再笑话方衡,方才在李少源面前装乖,装了一肚子的怒火,转而笑话起宝如来:“赵宝如再怎么说当初也是宰相府的孙女,到底贱人生的骨子轻,家境稍一没落,就敢上高台去舞剑。   若是我等世家门第出身的女子,家境沦落至此,就早该投梁随祖辈而去,怎好做那等抛头露面的事?”   李氏见了太多人正在笑话他人,转眼便是自己丧期。有太多高门大户湮成灰屑,也有很多寒之仕子逆势崛起。世道无常,她不肯迎合尹玉卿这□□裸的嫌弃,转身也进屋跟英王妃两个小憩去了。 第70章 地头蛇   白明玉也是苦笑捧杯吃着茶细忆方才所见的季明德眉眼果真与季明义有几分形肖。   但他比季明义生的更好看毕竟是读书人满身的书生气又还有股看不明猜不透的神秘感,有意思的紧呢。   阁楼上,两个男子亦在吃茶宝如特意拿秦州罐罐茶的风味炖给他们吃,虽尹玉卿在下面连迭声儿的排挤她,她还笑的两颊圆圆懵然仿似未闻一般。   方衡也一直觉得季明德面相生的很叫自己熟悉但他是个男子,又心大全然未放李代瑁身上想过此时听楼下几个妇人闲聊猛然一拍脑袋指着季明德悄声道:“表哥楼下那几个碎嘴妇人说我宝如妹妹的,自然全是瞎话。   但她们有一句却是说对了你这相貌,若蓄点胡子再穿套官服明日入皇城绝对沿途皆是给你下跪的。”   宝如抿唇吃吃笑着,看自家男人时也颇为自豪,因他的好相貌骄傲无比,连忙给方衡抬轿子,笑问:“为何?”   方衡道:“他若穿一品官服,绝肖荣亲王。走在御街上,满朝文武无不是摄政王的统下,怎会不跪?”   宝如越发笑的乐不可支,咬唇仰面,笑个不停。   季明德本是在笑的,渐渐酒窝凝在脸上,印堂间泛起股青意来,拈盅走到窗子处,轻呷着茶,眉下双眼深深,扫视着外面。   尹玉钊回来了,腰间叮咛咣啷还挂着宝如送他的那枚锦匣,带着禁军如风一般围过来,将清凉楼团团围住。   整个芙蓉园,已搜了个遍,现在就只差清凉楼了。他们要搜查,看杀王定疆的凶手是否藏在这里。   方衡东扯西扯,这会子正在跟宝如吹自己从秦州回长安翻关山时,在山里遇到的一只大老虎,他和家下三个人如何主仆合力,赶走那只老虎,才没叫老虎给吃了。   宝如大约是天下最好的听众。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会信,又爱笑,两只卧蚕弯弯的眼晴盯着方衡,直愣愣的点头,方衡脑子一懵舌头一拐,分明虎口逃生九死一生,就变成了自己一人勇斗老虎,将老虎揍个半死了。   季明德过来拍了拍方衡的肩,道:“咱们该走了。”   方衡讲的正兴起,甩着肩膀道:“别呀,我这茶还没吃完呢。”   季明德一把拉起宝如:“那你坐着吃茶,我们走,如何?”   自后面窄窄的楼梯下,一开始季明德是走在前面的,到了拐弯处,他忽而止步,两手跃上大殿横梁,劲腰上满满的力量,正个人斜挂于半空中,也不知扔了个什么东西进二楼大厅,再跃下来,拍了拍两手,牵起宝如的手便走。   宝如暗猜他大约又干了什么坏事,不好说他,默默跟他下了偻梯,便见方衡在后门上急的直抓瞎:“禁军已包围了整座清凉楼,咱们怕是出不去了。”   季明德顿时转身,推宝如在前面,带着方衡三人下到地室。   像清凉楼这类临水而建的高楼,一般都会有地室以隔潮气,否则长期遭水侵蚀,木朽梁榻,大殿的寿命就不会长久。地室与温泉相隔,里面潮湿闷热到人都喘不过气来。   方衡大声的喘着气,见季明德疾步走在前面,虽没心没肺,也对季明德起了怀疑:“明德,这清凉楼我还是五岁那年才来过一回,打那以后就没进来过。你一个外乡人,头一回入芙蓉园,怎会知道这只有楼里另有乾坤?”   宝如连忙道:“你想岔了,这路是少瑜哥哥带我走过的,与明德没关系。”   季明德止步,让方衡走在前面,握过宝如的手捏了捏,道:“我也得谢谢你!”   这地室里有条秘道,能通到芙蓉园中的密林子里。其实也算不得秘道,只是一边用来环固引流整座温泉,另一边用以隔水的夹道而已。   季明德这些日子每每夜探芙蓉园,将整座园子走了个遍,园中每一条陆路水道,皆熟悉无比,所以才会在尹玉钊来时,立刻想到这样一条水路出去。   宝如看似懵懂,撒起谎来却是面不改色。天下间要找宝如这样一个随时会给人抬轿子的妇人,难呢。   侍卫长尹玉钊获得许可,很快便率人亲自搜上了清凉楼。   李少瑜那小小的雅室自然被禁军捣了个稀烂,尹玉钊没有搜查到罪犯,却从妹妹尹玉卿高堆成芙蓉的发髻上,看到一块伽蓝中的极品金老虎,恰恰,王定疆旗楼上喝了半盏的水中,也泡着这东西。   尹玉钊当然要问这东西打哪来的。尹玉卿自幼最讨厌的便是自己这个二哥,见他竟然怀疑起自己来,非但不解释,伸手就给他一巴掌。   好男不能跟女斗,更何况尹玉卿还是老爹最疼爱最骄纵的女儿。   尹玉钊当着一众属下的面,叫妹妹扇了几大耳光,红着脸退出了清凉楼。   最终,直到临近入更,芙蓉园才解禁。出芙蓉园的时候,尹玉钊腰挎佩剑,银甲铮铮,汹汹而燃的火光中,玉面阴寒,薄唇紧抿,目厉如狼,亲自站在大门处,一个一个的检视。   临到宝如和方衡一行时,他不知从那掏出根胡萝卜来,狠狠摘了一口,嚼着。   方衡觉得可笑:“侍卫长大人大约是皇上赐的玳瑁筵吃腻了,竟生啖起萝卜来,佩服佩服。”   “若方解元也像本侍卫长一样,从早晨奔徙到此刻,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只怕生啖人肉都不嫌腥,更何况区区一根萝卜?”   尹玉钊冷冷盯着季明德,秦州来的小地头蛇,分明王定疆就是这厮杀的。   但铁箭铜驽,总要有个藏的地方,他将整个芙蓉园搜遍,把宝如的家也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搜出铜驽来,没有罪证,如何捉人?   火光汹汹中,尹玉钊扬手,牙缝里挤了两个字出来:“放人!”   宝如颇有些难为情,她本抱着玉石俱焚的心,却不期还能活着出芙蓉园,倒是白白连累尹玉钊有了扯不清的干系。   尹玉钊远远递了件衣服过来,是她早晨丢在蜜枣摊上的那件素面褙子。宝如不敢看他的眼睛,匆匆接过褙子,披在身上就走。   季明德跟在身后,要走,却被尹玉钊拦横刀拦住。   “秦州解元季明德?本官久仰你的威名。季明义当初在长安,我们是一起喝过酒的,他言自己有个弟弟,自幼儿聪颖过人,过目不望,说的大约就是你。”   季明德一笑:“季某,久仰尹侍卫长威名!”   随着他那一笑,非但正在嚼萝卜的尹玉钊差点被一口萝卜噎了个半死,便是芙蓉园大门上所有列队的禁军、王定疆的私兵、太后派来督案的宦官们,大理寺与刑部查案的官员们,齐齐膝缝一软,险险要跪在地。   但不知他这样一个妙人,荣亲王可曾见过。若两人相见,又是个什么境况。   回到家,宝如瘫坐在床上,等季明德兑水好洗脚。此时闲下心来,她才能问几句:“大伯娘那唇,缝好了吗?”   “好了。”   “大嫂很高兴吧。”她又试探着问。   季明德来褪她的袜子,道:“我与她不过叔嫂,怎会知她欢不欢喜?”   在季明德来说,早在成亲之初,他就一遍遍跟宝如说过,自己与胡兰茵绝无半点勾扯与干系,一个男人,不好整日挂在嘴皮子上给她解释。   宝如到底小女儿家,便不妒,总要往那方面去想。同是妻子,她总不能直面去问,夜里你们可是宿在一处这样的话儿。   所以总是旁瞧侧击,最后自讨个没趣儿。   “王定疆是大嫂的干爷爷,他死了,大嫂怕会很伤心。她在长安的大靠山没了呢。”宝如又道。   季明道淡淡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会死,她总得学会靠自己。”   整整在芙蓉园里站了五天,宝如软绵绵的脚底板上浮起一层子的白,季明德粗掌抚上去,轻轻搓了几搓,再揭,揭下一层皮来,下面红彤彤的一层嫩肉,触之便痛,她痛的呲呲着嘴巴直吸气,两只软兔子一样的小脚丫在铜盆里疼的攥在一处轻抖。   “宝如!”   “唔?”宝如疼的牙都在打颤儿。   季明德拉过她两只脚,轻轻替她揉着:“乖,往后不许再做卖买,安心在家呆着,好不好?”   宝如摇头:“不好,我要挣银子养你,供你考春闱,娘交待过的。待你考中进士做了官,有了俸禄,你再养我。”如果到时候她还活着的话。   季明德坐在只小扎子上,仰面看了片刻,就像上辈子无法走进她的内心,消解她的恨意一般,终究无法说服她此生懵懂的报恩,笑了笑,起身去泼那洗脚水了。   两人躺回床上,七尺宽的大床,宝如滚进最里侧,解了秦州带来的那床被子在靠墙蜷着。   季明德伸手量了量,两人中间足足隔着一臂之宽,他笑道:“这大约就是天涯与海角的距离。”   拉她不过来,他只好自己挪过去,踢了那床旧被子。季明德拿新置的锦被将两人裹在一处,唇凑了过去,散发着青盐香的口气灼热:“好端端的,为何拆那旧被子出来?” 第71章 心机   一个山头有一个山头的歌唱。宝如其实委屈的是临走之前那一夜她拉下脸求欢他却把她给拒了。   她越想越觉得羞越想越觉得丢人偏偏这种事儿又没法发作遂捂脸蜷着身子就是不肯转过身来。   季明德有的是耐心嗅着这无论体态还是一颦一笑,端地还是个处子模样的小媳妇儿颊侧的香泽,望着她那盈盈一握的腰肢。   舞剑与舞蹈一样需要常年累月的基本功,腰肢才会柔韧有力。否则硬胳膊硬腿,再美的女子上了舞台若无成十年的基本功硬腰硬腿没有形体美,终究不好看。   但她不是她现学现卖只凭着几招照猫画虎的功夫学的有模有样这柔柔一截纤腰天生成的柔软,虽无力道可在形体与剑器相得益章的美感上,胜之于庄茉儿不知多少倍。   所以同罗氏的姑娘被誉为体质殊异国色天香和那能于风雪之中在高原苦寒之处开花的紫斑牡丹一样,独特,大约是真的吧?   季明德呼吸渐浓渐炽……   “明德,明德!”宝如忽而一声哭哼,季明德停了停,她哇的一声哭:“我月信到了!”   王定疆之死,全然出乎宝如的意料之外。   她本以为昨天将是自己生命的截点,她会手刃王定疆,也会死在他那些爪牙的锋刃之下,与王定疆同归于尽。   可是季明德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她仿佛终于爬上山顶的旅者,抬头只见一山还比一山高,云雾深处更有高峰隐隐,她不过赢得一个喘气的机会而已。   她忽而转身,将被子往下推了推,眼中分明湿潞潞两圈子的雾气,却笑意盈盈盯着季明德。她两手合什搁在脸颊下面,柔柔唤道:“明德!”   季明德莫名头皮有些发麻,她自来是个憨态,脸上还从未像此刻一般,一脸持重,仿佛是个叫大人轻看,努力想要表现出稳重的孩子。   她缓缓扬起自己一只手,清了清喉咙道:“若明年的今日我还活着,我一定替咱们二房生个孩子。”   拐了好大一个弯子,她所暗示的其实还是床上那点子事儿。   既明年再生孩子,那季明德想来一回,自然就要等到明年了。   说完,宝如忐忑无比,抿唇望着季明德,眼儿眨巴,泪将睫毛沾在一处。   季明德唔了一声,脸上温润润的笑还在,唇角依然上翘,那两枚酒窝却渐渐散去。他本是侧歪着,硬实的胸膛起伏的有些急促,两道眉在灯下横横,灯照不进他的眼窝,唯见两只瞳仁闪烁。   “俗语常言,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快。今日都不知明日事如何,睡吧。”他淡淡说道。   宝如哦了一声,那红红一点樱唇忽而下撇,立刻又甜了回来:“好!”   她以为季明德这是答应的意思,大大放心,暗道若再有蘸水翻书的借口,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拒绝了。   季明德忽而仰身,长发束成马尾,侧首时马尾搭在肩畔,衬着整个人秀丽非常,却不俗气,从这个角度,他与少年时的李少源何其相似。   他忽而深吸一口气吹熄灯,猛然俯身扑了过来。   宝如吓了一跳,哇的又是一声:“我并非不愿意,我还有月信,我会给你生孩子,等到明年行不行?不过一年而已,有哪么难吗……”   季明德指腹轻磨,一下下揩着她眼角的泪:“你总是不信我。”   宝如连连点头:“我信,我信,可是……”   季明德揩罢,俯唇在她微颤的睫毛上,深深压唇吻了一吻:“既信我,明年此时你若生不出个孩子来,我可是会生气的。”   宝如连连点头:“必定!必定。”   他唇齿间是淡淡的青盐香气,呼息喷洒在她脸上,灼热,滚烫:“怀个孩子就得九个月,明年要生孩子,总得提前九个月准备不是?   既你今儿有月信,我暂且放过你。等月信完了,咱再努力,好不好?”   宝如连连点着头,待听到他最后一句,暗道不对啊,我的意思是今年一年,床上这点事儿就先免了,怎么经他一说,似乎又成了不可免?   季明德一脚踢了那床旧被子,将宝如裹了进来,搂肩拍了拍,呼息浅浅,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宝如两手并用,掐指算着,算到脑子晕乎乎,索性妄想自己有只算盘,七上八下拨拉着,算来算去发现若明年的此时能生个孩子,至少今年五六月间就得准备要。她仰躺在季明德怀中,长声短嘘,终于忍不住摇了两摇,软软乎乎偎了过去:“明德,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咱们能不能明年再那样那样?”   季明德往外挪了挪,呼息骤紧,却又随即平复:“睡吧!”   若非他觉得宝如太辛苦,若非她膝盖上那两抹重重的淤青刺伤了他,想什么时候来一回,照他的心机,这傻乎乎的小妇人还不得乖乖就范?   荣亲王府,上东阁。   李少源闭着眼睛,两道秀眉凝成一线,正在听灵光和炎光一遍遍的叙述。   一手飞镖,扎向挂在墙上的镖盘。瘫痪在床一年多,犹如在泥潭中挣扎,每一镖出去,正中靶心,决无半点差尺。   关山之中子孙庙,他当夜忧心忡忡,全然没有注意过里屋的情况。   “所以,你认为宝如当时是在笑?”他两只眼圈有淡淡的焦青,紧盯着灵光:“不可能,她肯定是在哭,再想一想。”   翻来覆去一个时辰了。灵光更懂爷的心思,但就是不肯吐口,毕竟季大爷那么好个人,人家和赵宝如夫妻恩恩爱爱,大约在里间干的还是些不可描述的事儿,他可不想把白猫描成黑猫。   炎光粗声道:“分明宝如姑娘当时是在哭,灵光什么耳朵,竟会说她是在笑?”   这就对了。李少源又一支飞镖正中靶心。   若以此来推,宝如在回秦州之初,应当就被季明德给控制了,他逼迫宝如写信,投毒,是因为他知道大哥季明义的死并非意外,而是李代瑁下手的缘故吧。   在关山道上狭路相逢,也许宝如一遍遍的哀求,季明德才会出来替他治腿伤。   秦州来的小举子,他是拿他的宝如做诱饵,想报杀兄之仇。   还有他那张脸,肖似李代瑁的脸,果真,就仅仅是秦州一个药材商的儿子那么简单?   尹玉卿进来了,眼看左右无人,径直坐到了李少源的腿上:“想什么呢,想的这样出神?”   李少源笑了笑,歪了歪脖子:“为何不去你院里歇着?”   她身上有股极复杂的香气,骤然闻之,叫人心跳眼热。初回长安的那夜,李少源喝了些酒,香气催着,酒意之下跟她圆了房。   既成夫妻,他毕竟是男人,为使婚姻不必过成父母那样的怨偶,便强行从尹玉卿身上找着优点,以期夫妻能恩恩爱爱,长久下去。   但今夜他没有那样的心情,遂一把推开尹玉卿,又不想惹她生气,淡淡道:“明日要我回大理寺上差,今夜要好好休息,你也回屋歇着吧。”   青袍瘦落落的背影一闪,便进了里间,关上了门。尹玉卿气的咬着帕子,身上刻意熏过的香能催情,还是婆婆的不二秘香,这下倒好,她吊了个七上八下,他倒径直去睡觉了。   尹玉卿心说:这人难道是和尚托转的么?   宝如本以为王定疆之死,定会在长安城掀起腥风血雨,至少三五日内,只怕会全城实行宵禁,不查出凶手,长安城不会解禁。   谁知当天夜里还有几个禁军侍卫在跑此事,待到次日天明,太阳照常升起,卖野菜的妇人提着满满一篮子的艾蒿,露珠鲜灵灵的,一看就是清清早儿才从地里采来。至于大太监王定疆的死,如隐无澜死水之中,朝廷竟恍若未闻,仿佛昨日在花朝节上死的,不过一条狗。   宝如依旧提心吊胆,可落在寻常胡同小巷里,日子却只是简简单单的柴米油盐。   她在花朝节上满打满算挣了二十两银子,发现自己做卖买还颇有财运之后,便打算把珍藏着的那五十两银子拿出来做个本钱,跟张氏两个从此好好搭伙做生意了。   次日一早,吃罢早饭和季明德一同出门,张氏已在院外等着,俩人打算先将曲池坊的菜市逛罢,再去敦化坊的胡市,罢后再行个远路,去趟东市,走一走逛一逛,看还有什么好挣钱,又本钱少的营生,俩人合伙做注生意挣钱。   季明德牵着驮宝如来京的那头小母驴出门,说是准备跟着李纯孝去一趟洛阳的集贤书院。   原本,秦州来京的举子有三十人,结果翻关山的时候死了一个,入京后水土不服又死了一个,如今就只剩下二十八个。   这二十八个人中,家境优越能购得起马的有十个,剩下的皆骑毛驴,季明德家中唯有一头驴,自然也是骑毛驴。   在巷口分别时,他走在最后,吩咐宝如道:“既赚了些银子,这长安又是你熟悉的地方,就扯两匹好缎料,替自己做件衣服穿。若还想做卖买,我给你本钱,横竖等你赚了银子再换我就成,好不好?”   秦州一众举子骑驴的骑驴,策马的策马,见季明德三步两回首依依不舍,毕竟唯他一个带了娘子赴长安,众举子皆尝过女人滋味,吃了将近半年的素,谁不眼红他这两房妻子。   众举子一阵怪笑。宝如亦羞红了脸,推了季明德一把道:“我晓得,你快去吧。”   野狐牵着季明德的驴缰,边跑边喘:“大哥,好容易有一日闲,您也该陪着嫂子逛逛不是,嫂子忙了几日,辛苦着呢。”   季明德也舍不得骑宝如那油光细水的驴,只待出了城门便跳下驴来,笑的意味深长:“王定疆不过一条狗,狗被杀了,主人也该登场了。咱们出门逛一圈就回,静待王定疆的主人登场,如何?” 第72章 久别重逢   这厢张氏和宝如两个往早市上走着她也知道季明德有两房妻室前儿还跟大房在一处昨夜才刚回来。   她道:“季明德的人才没话说。可是宝如妻子不比妾我家李海虽说愚孝却顶住一切压力连个妾也不曾纳过。   我虽顺从,可也是有脾气的,他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不必老公公休,明儿我就收拾包袱,抱着我家媛姐儿回秦州去。这便是我做妇人最后一点退让。那季明德竟有两房妻室前儿还跟大房在一处若我是你,绝计不会待他这般掏心掏肺。”   宝如是真不妒亦不介意还有个胡兰茵毕竟情爱事小生死事大。她的心思还放不到妒上面呢。   她今日穿着件杨氏替她衲的石榴红素面夹袄儿系一条雪白的棉布长裙,红衣白裙发髻高拢,鬓簪两朵迎春梅远远望着季明德离去的背影暗道我家相公也不差什么,独缺一匹良驹与之相配。   张氏只看宝如那一脸甜兮兮的笑,两只圆蒙蒙的眼儿里一边一个季明德,恨其不争,恨不能一把捂上她的眼睛:“我的好妹妹,男女之间,谁先动情谁吃亏,我瞧你脸上写着两个字呢。”   宝如终于回头,笑的傻傻乎乎,当真了:“什么字儿?”   “左边一个吃,右边一个亏!吃亏。”   在早市上逛了一圈儿,一无所获,俩人接着又到了胡市。   胡市上开店摆摊儿的大约全是些懒虫,此时眼看将午,街市上空无一人,摊贩们的货架子空空荡荡,偶尔有间店铺开着半掩门,也是黑洞洞的,瞧那里面的人,一幅无精打采未梳洗的样子。   无人的长街上,宝如搓搓双手,春风拂过,仿如一只展翅的白色小面蝶一般,忽而舞至一处空荡荡的货架后,自架上摘下两只包木小椎,在铁架子上轻敲两下,笑嘻嘻道:“头油胭脂润泽泽,铜钗包银赛金簪,小娘子,用了我的头油,包你头上蝴蝶都落不住脚儿,用了我的胭佛,包你面儿香喷喷,从早香到晚哩!”   春风沉拂,朝阳初升,货架满竖,空荡无人的大街上,十六岁的小妇人还是少女模样,两只眼儿笑弯成两瓣月牙,手缓缓扬起,对比胭脂自双唇抚过,美眸灵动,笑嫣如花。   忽而,她旋身跃起,三步并作两步跃上那胡姬跳舞的高台,以椎作剑,旋身一舞,回身再看长街,唯有胡氏一人在看着自己摇头。   宝如蝶步至前,横椎舞个剑花,背椎在后,双指拜禅:“嫂子,您瞧我如何,若在胡市上高台而舞,可能谋到一份营生?”   张氏高声劝道:“我的好妹妹,抛头露面卖艺为生,终非良家妇人们所能操持的行当。况且你家丈夫即将考功名,若将来他做了官儿,人人都说他家妇人是个胡市上舞剑为生的,只怕不好吧,我劝你还是收了这份心思,咱们另谋它职吧。”   宝如那点三脚毛的剑法,当然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能以舞剑谋生,回头笑吟吟刚要回句好,便见街对面站着个男子,穿着本黑色刑官常服,腰佩挎刀,两脚稳扎,略仰头,青玉白的脸上喜怒不辩,就那么定晴看着她。   那是李少源,非但能走,照那身官服来断,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回大理寺当差了。   既入长安,幼时的相识自然都会见面。   如今不比在关山风雪之中,她穿着棉胀胀的厚衣服,只牵着头毛驴,连匹马都没有,在土地公的脚下捱风雪。   同是天涯沦落人,宝如当时并非全然断了心思,只是不想叫李少源看到自己落魄成哪个样子,不想叫他心酸难过而已。   如今她衣着光亮,容样光鲜,便见了他,也不怕他心里酸苦,所以大大方方的,宝如就走到了街对面,打算跟李少源诉旧,同时也告个别。   红衣白裙,她舞剑的时候像只小面蝶一般。   花朝节整整五天,她就在芙蓉园中卖枣,李少源每日经过,还曾吃过两回蜜酒蒸成的沙枣,却完全没想到,那东西是她蒸的。   今晨他四更起,五更入宫报备,出来在大理寺点了个卯,问了几句话,便策马至曲池坊。   宝如那点小院门外,拐角处一株樱树含苞欲绽,他在那儿站了至少一个时辰,看秦州举子门出门,看她与季明德分别,一路跟着她从早市转到胡市。   她其实打幼儿就喜欢些旁门左道,今天想走江湖卖艺,明儿想摆个珠花摊儿,本就反应慢半拍的脑子,全然用不到如何学做个亲王府的世子妃那等重要的事情上。   早晨跟着走了一路,看她在早市上白裙微漾,如只小面蝶般四处穿行,见什么都要摸一把,菜也喜欢,肉也爱看,那木盆里一尾尾游来游去的鱼也要看上半天。   祁连山的紫瓣牡丹能于高寒之处,风雪之中开花。她便是那株紫瓣牡丹,不畏严寒,虽娇弱,却顽强无比,在这窄街浅巷中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少源哥哥!”宝如仍还笑的明媚,发拢芙蓉髻,略有些凌乱,概因她打小儿就没有自己梳过头,唯独会梳的,只有这一种。   也不打头油,发儿蓬蓬,带着点早春的慵懒之意。   她道:“我听说你两条腿走不得路,连差事也辞了,看来你如今腿也好了,差事也没辞,恭喜你呢。”   李少源唇抿一线,低头看着她。在风雪关山庙中,他离她最近的时候,相距也不过三尺,她在门里,他在门外。   他手抚上深青色的牛皮缀玉腰带:“当日在土地庙中,你究竟做了什么,几番砸的里头轰隆隆作响?”   宝如还未笑,先抿唇,眼儿弯弯,两颊浮起微红。   自幼儿相亲密惯的男女,曾经,她一见他就欢喜的,虽久别重逢,但曾经的亲密掩藏不住:“也没做什么,那土地公它差点就,差点就掉下来了。”   李少源苦笑:“难道就不是你在里面哭求,季明德才会出来给我治腿?”   宝如一怔:“少源哥哥,你这话何意?”她都不知道他的腿是季明德治好的。   李少源遥指着曲池坊的方向:“我往秦州去的时候,双腿俱残,是关山之中遇到季明德,他替我治的。   我听见你在里面哭,你在里面闹过,哭过,求过,他才会替我治伤,对不对?”   宝如本来脑子就慢半拍,这会儿彻底糊了。季明德治好了李少源的腿,他怎么从来没跟她说过?   “宝如妹妹!”一辆宝蓝顶朱辕的马车得得驶来,窗帘撩起,里面探出张下巴尖尖,肤如米脂的脸来,袖衽口樱草纹淡淡。   来人是尹玉卿,她道:“瞧瞧妹妹如今过的,真真儿叫人心疼呢。昨儿在芙蓉园见着妹妹,姐姐回去一夜未曾好睡,怎么想着,就算当初你险险害死少源,但毕竟也是因为一时的气愤。姐姐怎么也该资助妹妹些银钱,好叫妹妹不必……”故意左右四望一番,尹玉卿又道:“在这胡市上摆个小摊谋生,是不是。须知胡市多无赖地痞,万一叫他们欺负了你,何处说理去?”   她害李少源,季明德又替李少源治腿?   离开长安一年多,宝如觉得在长安人的嘴里,自己和季明德怎么全像陌生人一样。更何况李少源是俩夫妻同来,这是要当着她的面显摆显摆夫妻恩爱还是怎的?   她拉过张氏,笑盈盈道:“尹姐姐说笑了,妹妹如今过的好着呢。便有无赖地痞,少瑜哥哥也会把他们揍成猪头的不是?”   尹玉良那个长安城最大的无赖,可不就是被李少瑜给揍了?   说罢,宝如拉过张氏,劲得得儿的走了。   李少源回头脸寒:“好端端的,你跑来作甚?”   尹玉卿攀着车沿笑道:“娘说你腿还未全好,叫我来看看你,若腿不舒服,就早些回家。”   “大理寺分明在城西,娘未卜先知,知道我在胡市,所以让你直奔胡市?”李少源侧眸,斜眼,日光下眉毛根根分明,只要对着赵宝如的时候,他就不再是那幅死气沉沉的样子。   尹玉卿小嘴儿微撇,一幅被戳穿谎言后的委屈:“若你实在放心不下宝如妹妹,不如咱们把她接回府中,只要她愿意,我与她仍旧姐妹相称,早起跟娘说起,她愿意,我也愿意的。”   毕竟圆了房,尹玉卿也改了很多坏毛病,收敛了很多。李少源转身要走,又回头道:“既是夫妻,咱们又圆了房,以后你便是我一生的责任。宝如的事情,我必要追根问个底,但这只是情分,无关别的事情。请她入府,你这是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她。”   他上马离去,尹玉卿长吁一口气:等李少源的责任要变成爱,她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呢。   与张氏两个逛了一整日,傍晚兴冲冲回到家,宝如手里还牵着一匹新买的小马驹儿,她见院门开着,以为季明德早自己一步先回来了,进门便在嚷嚷:“明德,明德,快来瞧瞧,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了?”   当院站着个男人,年约四十由旬,面如冠玉,眉目温润,悬鼻秀挺,颌下胡茬密生,约有三寸许长,却不显粗野,反而敛着几分斯文。   这人戴硬幞,穿一品仙鹤补的文官补服,腰围苍玉带,佩金鱼,侍卫以扇形围于其后。竟是当朝辅政大臣,荣亲王李代瑁。   宝如自幼常在他家跑,打小儿见面的,连忙松了那匹‘马’,上前一礼叫道:“王爷!”   李代瑁扬手一挥,近身侍卫们随即退避到了东西两厢之下。   他转身进了正房,宝如自然也跟了进去。   天色已暮,正房顶梁太高,屋子压沉沉的。宝如连忙点了盏灯,提了茶壶过来,一摸是凉了,正准备出门烧水,李代瑁道:“我不吃茶。”   宝如只得停手,站在一旁。   当初没有见过季明德的时候,宝如面对李代瑁,自然只是当成普通长辈。但她也不知怎么的,叫命运捉肘着嫁了个生的与他一模一样的男人。   此时灯下细看,李代瑁除了年纪大点,眼角有些淡淡尾纹外,简直跟季明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宝如不由有些局促,小声问道:“但不知王爷此来,所为何事?”   李代瑁一手下意识去握茶杯,没握到,手攥成了拳头:“当初花剌贡来两个夷人少女,除了你姨娘,还有一个是先皇的妃嫔,位封瑾妃,你可知瑾妃是怎么死的?”   不等宝如回话,他站了起来,身姿修挺,在八仙桌前踱着步子:“她与同为妃的良妃起了龃龉,六宫之中不求和睦,竟拿花剌族人秘养的盅虫陷害良妃,害良妃怀着龙胎一尸两命。   先皇虽宠爱她,但在本王的坚持之下,还是赐了她麻纸覆面之刑,于是她死了。”   若非早上在胡市见过李少源和尹玉卿两夫妻,宝如还不能懂李代瑁这话的意思。   他也认为李少源之所以瘫痪,是她下的手,所以要来兴师问罪。   李代瑁渐渐靠近,身上淡淡一股茶香,略俯腰,冷眸中瞳仁漆黑,紧紧盯着宝如。若不曾出意外,这小脸圆圆,面相娇美的小姑娘,如今该要喊他做父亲的。   宝如惯常在人前示弱,却临危不乱,遇弱则弱,遇强则强,面对这满朝文武无不胆寒的摄政王,一点畏惧也无,圆圆一双眸子坦荡荡回盯着李代瑁,看了许久,忽而一笑,唇一点点凑近,擦身而过时,停在李代瑁的耳边,悄声道:“先帝也曾说,李少陵,你是该叫朕做爹,还是呼李代瑁做爹?”   李代瑁果然大骇,虽面不改色,但恰如季明德一般,印堂浮起一抹青,拳头捏的铮铮作响。   他声寒,如毒蛇吐着信子,抑在喉头,轻诱面前这看似憨厚,实则精利无比的小姑娘:“所以,那夜先帝确实给你留过血谕,对不对?”   算起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当时,如今已经死了的先帝李代烨住在延正宫。那是他为储君时的潜邸,为帝之后,他将整座宫殿扩建,与正北方的皇宫以夹道相联,除了逢年过节的祭祀之外,议朝问政,全搬到了延正宫。   延正宫相比皇宫要小得多,不比皇宫里规矩多,帝后起居也很随性,同住于交泰殿,而太子李少陵则住在旁边不远处南殿。   那夜李少陵与宝如捉迷藏,宝如找了一路,到交泰殿时,恰就遇见先帝在发脾气。她欲退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王定疆遣内侍们关上了所有的门窗。   那年宝如也有十二了,不算小姑娘,仅看跪在大殿中央抽抽噎噎的白后和太子,便知大事不妙。所以她溜到一只高竖在墙角的大花瓶后面,藏了起来。   皇帝一把玉如意砸出去,砸在白后的鬓额处,顿时鲜血崩流。他像头暴怒的狮子一般在大殿里横冲直撞,忽而停下来,血红着两只眼睛,指着跪在地上的太子吼道:“李少陵,你是该叫朕做爹,还是李代瑁做爹?”   白后慕恋李代瑁的那点小心思,宝如其实早就知道的。   但李代瑁生的玉面朱唇,斯文儒雅又仪表堂堂,满京之中那个妇人见了不爱?   她只是没想到李代瑁家中有那样温柔贤淑的王妃还不够,竟然敢勾搭皇后。况且皇后白凤,他还得叫声嫂嫂呢。   她一动不动,缩在花瓶后面,便听白后尖厉的哭求之声:“皇上,少陵是您的孩子,也是您唯一的儿子,您怎么能说这种话,您这话,置荣亲王于何地,又置本宫于何地啊皇上?”   外面一阵咣啷啷的响,皇帝忽而吼道:“朕的御前侍卫何在?朕的御前侍卫何在?”   连着吼了两声,接着便又是嘭一声巨响。宝如紧捂着嘴巴缩在角落里,太子李少陵大概也吓傻了,从头至尾竟没有哭过一声。   “怎么办?”是白后的声音。   “皇后说该怎么办?”是李代瑁的声音。   再接着,王定疆说话了:“奴婢斗胆一言,皇上已经没气了。咱们得赶紧商量着拟遗旨,让太子殿下登基才是。”   白后搂着李少陵呆滞了片刻,忽而道:“皇上的丧讯,此时不能发,咱们先把他抬到寝室里,待大事定了再说。”   然后,大殿里的人全走完了。宝如四处找着能逃出大殿的门或者窗子,想要逃出生天。转到后面寝殿时,好容易看见有扇开着的高窗,正准备爬上桌子,却叫人一把扯住了腿。   那是原本早就该断了气的皇帝李代烨,他面色残白如纸,一手抚着胸口,混身剧颤,却又笑的极为诡异:“他们以为朕没有别的儿子,所以有恃无恐,让朕养个孽种养了整整八年。   宝如,朕是有儿子的,朕还有儿子,朕命你,拿着这份血谕出宫,交给你祖父,让朕真正的血脉,登上皇位!”   ……   忽而院中一阵响亮的驴叫,或者说马叫,吓的正房里两个人同时退了一步。   宝如坦然一双眼睛,看着面前的李代瑁瞳仁骤然缩小,柔声道:“我爷爷虽死,但他给您的誓言我会一直遵守。只要您不打扰我过清静日子,世间就没有什么血谕,永远都不会有。”   当初赵放给李代瑁的,也是这句话。有,但他永远不会拿出来。   从长安到秦州,李代瑁见识了这小丫头的柔韧。沿途一遍遍的搜检,使山匪抢劫,逼她剥光身上所有,只剩几件烂衣裳,可她终究没有掏出那份血谕来。   他缓缓伸着手,就连那只手,也跟季明德的相致无二般的秀致。但待它转过来,就不一样了。这只握笔的读书人,掌心绵软,没有季明德那满手粗黄黄的老茧。   “宝如,你该知道,本王听惯了这种承诺,也从不相信人口而出的承诺。把它拿出来,本王保你还能继续做你的小卖买,每日都像今日这般欢喜,好不好。”   他明是威胁,但宝如听了李代瑁这句话,却是大松一口气。显然,王定疆知道赵宝松一家在何处,却没有告诉李代瑁,李代瑁如今只能威胁她,威胁不到赵宝松。   既如此,宝如就不怕了。她背着两只手,扬着脖子,圆圆的小脸儿一鼓劲得得的倔意:“我这里没有什么血谕,无论谁人来,我都是这句话,王爷请回吧。”   李代瑁收手,默默盯着宝如看了很久,忽而一笑,两颊深深两个酒窝:“我记得有一年冬至,宫里赏了胙肉出来,府中诸人还未分食,却叫少源养的一条狗把那胙肉给偷吃了。   管家奉我之命,要打杀那条敢吃胙肉的狗,却四处找不见它。你当时在盛禧堂老太妃的卧室里,管家找到门上时,你信誓耽耽称屋子里没有狗。管家也就信了你,往别处去寻狗了。   可我撩起被子,油了嘴的狗分明就在被窝里抱着块肉啃。宝如,世间无人信你会撒谎,但我知道,你撒谎时面不改色,是天生的本领。”   小丫头总算有了些羞意,垂下眼眸,我见犹怜。但她仍决然的摇着头,就是不肯给他血谕。   李代瑁对着差点成自己儿媳妇的小姑娘,终究强硬不起来,柔声道:“既你不肯给,本王也不逼你,这曲池坊你是住不得了。洛阳别院你是去过的,庭院雅致,风景秀丽,此时去,恰能赶上牡丹花开,你简便收拾一下,今夜就起身,从此住到洛阳去。”   这是准备把她软禁起来?   忽而吧嗒一声,正房临窗木炕的位置火折子一扇,竟是有个人在那儿抽着水烟。   李代瑁进来时命侍卫们搜过整座院子,也没见还有别人,不知何时竟有个人悄无声息坐在三尺之远,他竟一无所知。   火折子照亮炕头之人,蔫儿巴拉的小发髻,耷眉垂眼,抬眉却是两道精光,这人竟是季明德的干爹方升平。他一笑:“草民们秦州山野人氏方升平,常闻荣亲王总揽朝纲,英名在外,却不期竟暗搓搓在此欺负个毛头小丫头,若非亲眼所见,草民不敢相信。”   土匪坐在炕上,国之亲王站在地上。   李代瑁觉得,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一个秦州地头蛇不敢如此大剌剌闯长安。   果然,方升平笑呵呵欠身,递了纸书信过来:“宝如是我方升平的干闺女,到长安也不过两夫妻做点朴实卖买,经营份小日子而已,可你瞧瞧,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她入长安,受了多少委屈?”   宝如觉得天下应当除了那封血谕,没什么能够威胁到李代瑁,可李代瑁读罢信,脸色顿时煞白,一把揉了信纸,怒目看着方升平。   方升平轻磕着烟杆:“宝如只想要一份太平日子,我们秦州山匪也只是匪,不起义,不作乱,大局全在王爷自己手中,您说呢?”   李代瑁脸色渐渐有白转青,闭眼片刻,忽而说道:“罢,我信你方升平一回。宝如自己保重,今日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第73章 骡子   出了宝如的家李代瑁一直眉头紧锁上了马却不策缰闭眼片刻问马下待命的僚臣:“少源来看过季娘子?”他说的是宝如。   僚臣道:“看过!”   策马不过几步李少源一袭本黑公服就在拐角处一株樱桃树下站着。   李代瑁骑在马上盯着儿子一字一顿给僚臣下着命令:“随时注意太后身边那些阉臣的动向,若他们敢动季娘子,事先不必请示本王皆以宦官干政而杀之!”   那僚臣忙道:“臣尊命!”   李少源匆匆追上父亲,疾声道:“王爷,您见过宝如了?”   李代瑁唔了一声仍旧气的青筋直跳指着勒马缰的李少源道:“现在,立刻给我去趟秦州查查土蕃王子土旦究竟被秦州土匪们关在什么地方把他找出来恭恭敬敬给我送回土蕃去。”   李少源仍牵着马缰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代瑁挥退僚臣与护卫们望着牵马缰的儿子,低声问道:“少源你可知尹继业现在在何处?”   “肃南?”   李代瑁摇头:“肃南的兵囤田早被突厥的马蹄踏烂,他已退回凉州。二十年间你可知道咱们丢掉的土地有多少?”   李少源闭眼算了算:“至少一个南诏国。”   曾经在大魏全盛时。天山脚下,伊犁东麓都是大魏子民的兵囤田。先帝李代烨及位之后,国境线一步步叫突厥蚕食,为了乞合,李代烨送两位公主和亲突厥,却叫突厥王酒后奸杀在西海湖畔。   于关内人来说,伊犁和甘凉,肃、皆是很遥远的地方,当然也不知道这些年丢掉的,是一块多么广袤的领域。   更不知道隔着一座关山,群雄虎视眈眈,只待踏过关山,踏平传说中稻米流汁粟米白的长安。   北有回鹘,西有突厥,土蕃又渐渐崛起在高原上,不想开战,就是乞合。   李代瑁提鞭指上儿子,疾声道:“放宝如回秦州是个错误。她如今和秦州土匪方升平混在一处。秦州土匪以土旦的性命相威胁,不肯叫为父动宝如。   土旦是土蕃赞普赤东最疼爱的小王子,悠悠才嫁到土蕃去,若土旦死在秦州土匪手中,悠悠也将性命不保。   少源,你有两个姐姐已因和亲而死,那是咱们大魏有朝以来的奇耻大辱,悠悠也是你的妹妹,爹为了不让突厥和土蕃联兵伐我大魏,才远嫁逻些和亲,为父不能放任秦州土匪们拿她的性命作胁,玩弄为父。   找到土旦,送回土蕃,然后,为父答应你,一定从土匪窝子中把宝如给救出来!”   仿如一盆浇头而下,李少源心说怪不得。原来季明德是秦州的土匪,也就难怪他黑话说的那么溜了。   目前看来,宝如过的并不算太差,毕竟李悠悠的性命更重要,李少源衣服都不换,从大理寺调拨人手,便直奔秦州。   目送李代瑁的人离去,宝如觉得墙角那株迎春梅簌簌而动,似乎有些不对劲儿,再看自己新买来的小马驹,正在嚼那迎春梅了。   她哎哟一声,跳过去便要牵马,叫道:“我的乖马儿,你还没见你爹呢,要叫你爹瞧见你竟是个花草不分乱嚼的,他会生气,往后像训你野狐哥哥那般训你呢!”   身后忽而一声轻笑,宝如回头,原本在檐廊下的方升平不见了,季明德单负一手,就站在方升平的位置。   这厮不过一个秦州的小土匪,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段,把个当朝辅政大臣吓的面色惨白,出门时脚步都是虚的,可瞧他现在的样子,一件青直裰,身姿秀挺,满身温雅,谁能想到他会是个八岁起就在永昌道上劫货杀人的土匪呢?   宝如舒了口气,拉着匹犟脖子的马驹笑道:“瞧瞧,我给你买了匹马回来,可它不比我的驴听话,非得要吃我墙角的梅花,还动不动就蹶蹄子,真真要气死我呢。”   野狐站在厨房廊下,笑道:“大嫂,骡子天生一根筋,又怎会听人话呢?”   季明德回头一声厉喝:“都给我滚去睡觉!”   两个孩子一看大哥发了怒,牵着头骡子麻溜儿的躲了。   宝如累了一整天,洗罢澡,瘫倒在床上,任凭季明德替自己揉着脚趾头,掰着手指算道:“今儿在东市上,我瞧见这小马驹生的好看,一问那养马的贩子,只需二十两银子,我就想啊,刚刚好儿,我攒了二十两银子呢,所以我就把它给你买回来了,往后你要出门,也可以跟别的举子一般,骑着高头大马呢。”   他掌心那层厚沉沉的粗茧,揉按在她两只磨掉了皮,细肉红嫩嫩的脚掌上,本是攥在一处的微疼,经他这粗掌一疏,四肢百骸热乎乎的舒痒,舒适的宝如连连吸着气儿。   那匹骡子跟驴拴在一个槽里,此时正在嗷嗷叫草。   季明德终究没忍心告诉宝如她叫马贩子给骗了,买来的非是马驹,而是头长不大的驴骡,驴骡非马,能驮重物,但跑不起来,所以价格便宜。   宝如仰躺在床上,望着顶梁上根根分明的椽发呆,忽而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季明德道:“我并不曾离开,一直都在。”守在暗处,等待李代瑁来访,并给他个深入骨髓的教训,否则宝如在长安,那里能有安生日子过。   宝如傻笑了半天,又道:“你干爹方才可真够威武,李代瑁都答应不追究我了,往后,我可以好好在长安城经营自己的卖买啦。”   季明德一双粗手,细细揉搓她的脚掌,搓到一只只毛毛虫似的脚趾时,两指一拉,咯嘣一声,舒爽的宝如呲呲不停舌尖摆着不停的吸着气。   他胸腔里往外哼着笑:“若你能从此忘掉那点小卖买,闲来做点针线,跟着远芳一起多出去逛一逛,走一走,不是更好。”   他不喜她太辛苦,可做卖买挣钱养活自己却是宝如如今最后一点坚持。   既意见不相投,她便一笑撇过,忽而坐了起来,欠腰对上季明德一双温温的眸子,圆圆两只眼晴灵动的宝石一般,鼻尖对着鼻尖:“你干爹给李代瑁那封信里究竟写的什么,竟把一国辅政大臣吓的冷汗直流。我打小儿见李代瑁,他可不是一般人能唬住的呢。”   季明德亦是勾唇而笑:“你猜!”   宝如微微撇嘴摇头:“猜不着!”   季明德笑:“这个我不能告诉你的,睡吧。”   宝如就不信了,软息浓浓,唇对上他棱角略硬的两瓣唇,叭叽一口,道:“快告诉我。”   季明德两目炯炯盯着宝如,轻轻摇头。   宝如索性掰上他的脸,再叭叽一口,带着一股蜜枣甜香的浓息,也不知她这些日子偷吃了多少蜜枣和蜂蜜,甜的想让他也挑舌进去,尝一口。   季明德仍是摇头。   宝如抿唇片刻,觉得自己大概做的还不够,两只眼儿笑的媚媚,灯下颇有几分胡市上那胡姬媚眼如丝的神情,恰是胡姬勾李少瑜时的妩媚。   季明德忽而一个跃势,将宝如扑在床上,周身淡淡一股佛手清香,贲怒之态,似粗尾高竖,张牙舞爪的猛虎一般。宝如哇的一声叫,伸了一根指头出来:“一年,你答应过我的,至少一年!”   季明德不语,圈牢她,两目似燃火焰,紧紧盯着她。   他身上这股子佛手香,像是从胡兰茵那儿染来的。   此厮艳福不浅,今天应当去了回洛阳,是吃饱喝足才回来的,理不该猴急才对啊。   宝如又重复了一遍,轻搓着双手祈求:“一年,一年就好。”撩了虎须却缚不住虎,大约就是她此刻的情形。   “往后胡兰茵和伯娘就长住洛阳了。”季明德道。   宝如连连点头:“挺好,两厢离的近,方便照顾,你便往来一回,也方便。”   他依旧在她上方,丝毫没有挪动的样子。双目炯炯,季明德忽而道:“宝如,我与大嫂之间,从未有过那种事情,她只是大嫂。”   宝如点头如捣蒜:“我懂,我并不曾妒过,也不是因此就刻意冷落你,你给我一年时间,一年时间就行,好不好?”   他在说西山的谷子,她答的却是东山的糜子。   季明德默了片刻,见她忽而偷眼打量着自己,待他目光扫过去,又赶紧闭上眼睛,遂笑问:“为何不妒?”   宝如笑的颇有几分得意:“我母亲告诉我,不妒乃是大善。”她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一,劳身伤神,会损害自己的身体健康,所以不能妒。二,徒增烦恼,会未老先白头,所以不能妒。三,便妒,也无益,倒不如每日将自己的日子过好,欢欢实实,长命百岁。”   赵秉义宠爱姬妾,其妻段氏却养着妾生女,年四十不下织机,纺麻织布,将宝如教育成个标准的秦州小妇人。   季明德觉得宝如能有如此好的性子,得多亏段氏那位嫡母,可惜了的,那样好的妇人,死了。   他颇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样子:“既王定疆死,我与她们往后也没什么可往来的,不过逢年过节打发稻生前去照看照看便罢。待伯娘死了,我送她还乡,葬入季家祖坟便可。   胡兰茵很快就会再嫁,若你再敢胡乱猜测我与他之间有过什么,我就……”   答非所问的宝如总算一个机灵,果真胡兰茵要再嫁?   她紧追着问:“就怎么样?”   “此刻我就办了你!”在她耳边轻语一声,季明德翻身坐了起来,揉了揉宝如的耳垂。   不过吓唬而已,她今儿身上还有月信呢。   出门,季明德从正房后面的角门上绕进去,后面有窄窄一条两座罩房,一间是马棚,另还有一间,便是野狐和稻生两个平日住的。   少年孩子们力气多,此时还没睡,正在房间里鬼打鬼闹,季明德喝道:“稻生!”   两个衣服都未穿,麻溜儿的跑出来了。   季明德隔窗望着那头驴骡,看了半晌,丢给野狐一袋银子:“今夜别睡了,到城门口守着去,赶四更城门开,出去买头一模一样的马回来,将这骡子给我换成一头真正的马驹,切记要一模一样,但凡有丁点的差,叫你嫂子认出来,我剥你们的皮。” 第74章 龙孙   就这样傻懵懵的宝如次日早晨起来到后院围栏处时也不知是不是夜里睡的太好的缘故昨儿自己买回来的那匹马它毛色亮了许多脖子高昂两只水潞潞的大眼睛扑扇着,腿长腰劲,一瞧就是个千里马的良驹坯子。   她自秦州骑来的那匹小母驴毛色水亮亮,眼儿吊梢,忽而自马驹颈下而过善目望着她。   宝如心说这下可好,我的小母驴终于有伴儿了。   春三月恰是一年最好的时候宝如和张氏两个连着在和市上转了两天还未找到好做的卖买恰这日一众秦州的举子们提议要往草堂寺去上香。   季明德瞧着宝如也想出去逛逛遂用那小马驹载着宝如要带她到寺里上柱香去。   草堂寺离长安还有些路程,一群人赶早出发沿路赏赏长安风光,到草堂寺的时候天已近午了。   今日同来的还有李纯孝的女儿李远方她亦骑着头驴,本就是黑俏俏的小脸蛋儿,因为怕晒的更黑,还特意戴了方幂篱在头上。   草堂寺外停着好几架大马车,拴马桩上亦拴了满满的马与驴骡。   宝如远远瞧着一辆宝蓝色顶盖,朱红云纹饰栏的马车,一眼便瞧出这是尹玉卿的马车,再看旁边一架鎏金饰围栏的,是荣王府老太妃常趁的一辆,便知荣王府一府的妇人们,今日大约也在这寺中上香了。   到了长安就总要碰见熟人,荣王府的是贵眷,便来,也是停在旁边的逍遥园中吃茶,与方丈聊天,老太妃若要拜佛,提前半个时辰整府草堂寺都要封禁,不许闲杂人等出入的。既山门开着,显然老太妃还未出来礼佛。   宝如不欲正面撞上她们,想趁此早点上柱香,好回长安,遂拉了李远芳的手便进了寺门,要往各处都上柱香,磕个头去。   恰如宝如所猜,高宗皇帝身边如今唯一健在的太妃,荣亲王李代瑁的生母李太妃就在逍遥园中。   园中一片十余里的竹林如今已经返青,昨夜一场新雨,竹叶滴水,林深幽静,空气中淡淡一股青草香气,闻之叫人神清气旷。   老太妃柱着龙杖走在石径上,指着一处破土鲜嫩之处道:“悠容,那地方必有竹笋。你去吩咐一声,叫厨子今日炒盘鲜笋来,我也尝个鲜味儿?”   李悠容回头看了跟在身后的尹玉卿一眼,笑道:“嫂子,祖母想吃鲜笋了,你去跟今儿随咱们来的厨子说一声去。”   尹玉卿亦是笑应,转身出了竹林,自己也不与那等和尚们打招呼,使个身边的婆子,去说这事儿了。   李太妃扶着孙女,兴致勃勃的在竹林里逛着,给李悠容讲自己当年在宫里时,陪高宗皇帝来草堂寺礼佛的旧事。   她比高宗皇帝小整整二十岁,高宗在世时颇为宠她,一度曾想封为继后的。她聪明理智,不肯惹先帝李代烨厌憎,在高宗死后出了宫,住在儿子李代瑁的王府里含饴弄孙,过的很是快活自在。   说起高宗皇帝对于自己的宠爱,三天三夜李太妃也说不完。   李悠容早都听的耳朵起茧子了,抬头忽见去路上堵着两个妇人,穿的还颇为华贵,只是瞧着面生,正在思索这是那家的夫人,便见那个年老的,穿着件丁香色蜀锦面褙子的妇人两腿一屈,就跪到了地上。   李太妃正说的乐呵着呢,远远瞧见有个妇人跪了,止步在她面前,转而去看李悠容:“悠容,这是那家的夫人?”   跪着的恰是季明德的生母朱氏。她重重叩了三个响头,抬起头道:“娘娘,是罪奴云儿,云儿无颜,出逃二十年,来向您请罪了!”   老太妃往后退了两步,一双昏浊老眼细细打量,到底身边用过的人太多,认不出面前这老妇是谁,正准备喊人来赶,便见朱氏膝行两步爬到了她脚边,手指上自己的唇,道:“娘娘,我是给你守佛堂的云儿啊,您不认得奴婢,总该认得奴婢这张嘴。”   朱氏的唇刚刚新缝合过,一条仿佛蜈蚣般的新疤占据整个人中。老太妃看了半天,对上朱氏一双眼睛,愈老而亮,明亮犹如宝石,她忽而忆及二十年前自己还在宫里时,佛堂里侍奉的个丫头来。   那丫头生来是个豁唇,大约父母嫌她难养,遂小襁褓一抱,扔在了草堂寺的门前。   她那日恰和高宗皇帝一起来这草堂寺上香,遂将那小丫头捡了回去,自幼儿养到大,因唇豁见不得人,一直在佛堂里替她烧香理佛的。   当时高宗皇帝还曾说过,斗米养恩,升米养仇,善心不能乱发。   果不其然,小丫头长大之后,竟然趁一已之便,勾上她唯一的儿子,弄大肚子,叫她给逼着跳进了皇宫里的东海池。   跳池必定要淹死,可过后却未凫出尸体来。多少年,这是老太妃心头一重病。   老太妃使劲抓着李悠容的手,声嘶力竭吼道:“你给我走,快走,我一眼都不想看到你。”   朱氏跪在地上,哭的上声不接下气:“娘娘,云儿当年本是赴死的,可天怜奴婢,要奴婢为您生下龙孙,请您好歹听奴婢说一句。您要责要骂,奴婢皆会受着,可您的孙子……”   老太妃何等精明的人,冷静下来,想起她跳水的时候已经有五月胎身了,堕胎药没有打下来,怕是已经生了出来。兔唇的女人,天生残缺,万一生出个同样残缺的儿女来,于李代瑁来说,更是莫大的羞耻。   她柱着龙杖,回头对李悠容说:“悠容,去厨房吩咐一声,就说我老了,克化不动硬食,那鲜笋要用油焖软了才行。”   李悠容一听孙子的话儿,心早暗疑到了老爹的风流情债上,笑着应了一声,似是走了,转身却从另一条小道绕了回来,躲在竹林子里偷听。   老太妃自柱着龙杖往前走了几步,见有个石几,正要坐,胡兰茵连忙解了自己外套的褙子铺在上头,亲自扶老太妃坐了。   朱氏跪在那湿浸浸的青石板上,正要说话,便见老太妃龙杖一捣,喝道:“悠容,快去!”   待李悠容真的走了。她才问:“孩子可也跟你一样……”   朱氏泪往外崩着,连连摇头,伸了两根手指道:“奴婢身贱,两个孩子分毫也没有遗着奴婢的相貌,倒是与王爷生的一模一样俊,奴婢罪该万死,去年折了一个在秦州,如今只剩一个了。”   于老人来说,儿孙便是天下间最珍贵的物什。老太妃一听两个,喜的已是咧唇一笑,再听折了一个,脸立刻拉了下来,问道:“活着的那一个呢,今儿可也来了?”   胡兰茵凡事皆要拨尖,上前一步也跪在了地上,道:“祖母,我是明德家的。他今儿恰也在草堂寺敬香,若您想见,孙媳这就替你喊去。”   老太妃此时已信了七八分,挥手道:“那就快去,把他喊到碧琳宫来见我,我在那一处等着他。”   胡兰茵大喜,转身便去找季明德了。   这厢老太妃拉起朱氏,又细问起折了的那一个来。   季明义是朱氏一手带大的,比之季明德,又不知心爱多少倍。她两泡眼泪汪汪,讲他自幼何等的聪明孝顺,又跟着季白四处做生意时,何等的精明能干。   老太妃冷静下来,又只剩了五分的信。毕竟朱氏一逃就是二十年,若果真生得双胎的儿子,怎么不早早送到王府,都过去二十年了,孩子都成家立业了,才送来?   她怕朱氏在外生了孩子,要谎充皇家贵子,当下也不明说,柱起拐带着朱氏回了碧琳宫。   这厢宝如和季明德两个在山门上分别,季明德跟着一众举子,要去瞻仰草堂寺的碑廊。   草堂寺有一处长达三百多尺的碑廊,保存着历代书法名家,并历代先皇们译经,书经的墨宝,秦州举子们,恰是慕名来看碑廊的。   宝如跟李远芳两个从天王殿开始烧香。宝如是逢佛必拜的,且又拜的虔诚,无论到了那一尊神像面前,皆要絮絮叨叨,恳求菩萨渡化她死在半途的祖父母和父母,并那些陪同而去的家奴们。   李远芳自打头一天见宝如,就很有些看不惯她。看不惯她闷头闷脑凡事拖季明德的后腿,也看不惯她勾搭着嫂子张氏出去做卖买。   张氏这些日子赚银子赚起了兴头,有几十两银子傍身,在家说话也敢大声了,气也粗了不少。   李远芳白日要教巷子里的七八个小姑娘读《女德》、《女诫》、《孝经》等书,还得帮张氏带她那个小丫头媛姐儿,怨气可想而知。   好容易拜完了各处菩萨,李远芳准备去看看草堂寺有名的关中八景之一,草堂烟雾。那是一口古井,名曰龙井,龙井口常年烟雾升腾,与寺中香火齐燃,直上云宵。   据传是因为这龙井中有一块巨石,石上常卧一条青龙的原因,所以才有烟雾每日蒸腾。   俩人一路儿走着,宝如不过一件素面褙子,白绫面的长裙,细骨匀肉的小腰身,太阳洒在脸上,又甜又美,娇俏可人。   李远芳五官是娇俏的,但不知为何,生得一身黑皮,是个黑美人儿。   偏宝如是个性子好的,见井台边挤的人多,怕俩人要被挤散,伸手便来挽李远芳的手:“姐姐,咱们挽着手儿走吧,否则一会儿叫人挤散,可就不好了。”   李远芳别别扭扭,叫宝如牵了手。恰对面有个妇人抱着孩子也在看井,那小丫头大约也是看这一黑一白两个妇人牵手走在一处太怪,童言无忌,竟指着叫道:“娘,快瞧快瞧,那两个姐姐好像两块豆腐哩!” 第75章 鬼话   这妇人是个年青的抱着女儿丢了两丢道:“那是两个姐姐按理该叫小姑的怎好说她们像豆腐?”   小丫头扎个双髻脸儿圆圆肉嘟嘟的指头从嘴里抽出来指着宝如道:“两块豆腐一块白豆做的,一块黑豆做的。”   两个美人儿,一个白嫩细腻宛似块嫩豆腐另一个黑里俏,果真像块黑豆做的青豆腐。那妇人觉得自己女儿嘴巧,也是噗嗤一笑。   此处虽无香火但欲要沾点青龙之气的人也很多。大家皆伸着手儿要沾一把那青缈缈的烟雾,越往跟前越挤。   妇人抱着个孩子本就险李远芳忽而一个趔趄骂了声谁在挤我便往宝如身上一扑。   宝如恰挨着那妇人控制不住自己也撞了过去那妇人怀中粉雕玉琢一个小玉娃娃,眼看就要跌入龙井之中。   宝如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孩子,井台边围着的人你一把我一把将个哇哇大哭的孩子救了起来。   那妇人早吓青了脸紧抱着女儿贴在脸上,也是吓傻了,谢都不说一声,转身便走。   偏那小丫头是个嘴精的,竟回头指着李远芳道:“黑豆腐,你故意撞我,你个坏心肠的黑豆腐。”   宝如还没说什么,李远芳先就怒了,指着那匆匆离去的妇人道:“大娘,常言说的好,三岁看老,好好管教管教你家孩子吧。”   她见宝如又来拉自己的手,又羞又气,甩袖便走。   宝如虽小,却蒙李远芳叫声嫂子,怕她跑丢了季明德要怪罪自己,提着裙子便追,嘴里叫着:“远芳,草堂寺很大的,乱走乱撞万一撞到来此敬香的皇家亲眷们可就不好了,快回来!”   李远芳早已夺门而出,揩着泪站在女墙后,眼看宝如急匆匆追了出来,却是气乎乎看着她离开,自顾自儿的走了。   宝如东冲西撞找了大半天,四处找不到李远芳,心里想了千般,生怕李远芳想不开要去投井或者从那佛塔上跳下来寻死,一路往里,直追到人迹罕至的藏经楼外,正欲大喊两声,便见松柏后一袭蓝色直裰的背影,在那儿站着。   那怕世间有一千个男子穿着同样的蓝直裰,只须一眼,宝如就能认出季明德来。   他周身那股隐忍的气质,天下间别的男子全然没有。   她抿了抿额前乱发,正欲走过去,却又生生止步。他身边还站着个穿沉香色十样锦妆花袄的女子,腰身恰似葫芦,臀儿肥肥缓缓,也是个只凭背影,宝如就能认出来的人,季明德的另一房妻子,胡兰茵。   事实上宝如还从未见过季明德和胡兰茵两个私下相处是个什么样子。她也知此举非君子,先拍了自己一巴掌,便见季明德忽而两手一抓,抓上胡兰茵的胸膛,心中哇的一声暗叫,心说这男人倒是有雅兴,菩萨脚下竟也无避无讳就要乱亲热,随即躲到了一株柏树后面。   季明德冷冷看着胡兰茵。春二月还冷,她却连外褙也没有罩,只穿着件薄薄的通袖袄。   “我不是都说了,叫你跟伯娘在洛阳好生住着,怎么又到长安来了?你难道不知道树倒猢狲散的道理,王定疆死了,那些恨不能啖其肉的仇家们,于他的干儿干女,见一个杀一个。你是嫌自己命太长?”   胡兰茵的褙子给老太妃垫石凳了,此时颇冷,双手环着肩道:“娘说她幼时,就是叫人给弃到这儿的,所以想来上柱香。恰也巧了,竟就撞见当年侍奉过的太妃娘娘。   说起你的身世,太妃一听便当了真儿,如今在碧琳宫等着你,你与王爷生的那样相似,只需一眼,你的身份就能肯定了。”   季明德深吸了口气,咬牙道:“你竟然撺掇着伯娘干这种事!”   胡兰茵上前一步,还试图跟季明德讲道理:“我帮你在王定疆面前瞒天过海,替你一心一意照顾老娘,无论秦州都护府的成立,还是王定疆的死,我都是你最大的功臣。   既你果真是李代瑁的儿子,大理寺少卿李少源今日在长安城是个什么样子,你就该是什么样子。我恨你,也厌恶你,偏叫你扼在手中无法挣脱。荣亲王府咱们要入,王府正妻之位,也该是我的,这是你季明德欠我的。”   季明德忽而往前两步,伸手压上胡兰茵的咽喉,将她压在墙上,声嘶如暗夜潜行的狼:“王定疆的死还不足以震慑你这颗贪婪而又愚昧的心,我放你一条生路,为何不肯好好找个男人嫁了?进荣王府,做正妻,你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胡兰茵叫季明德压在墙上,眼儿一瞟,恰就叫她瞟见松树之后的一抹白裙。恰巧了,宝如今日正是穿着素素一袭白裙。   胡兰茵心中狞笑,忽而就眼泪巴巴搓起了双手,高声道:“明德,那方沾着元红的帕子我一直收着。我是你过了门的妻子,娘在,我就在。”   上辈子季明德事实上也没有碰过胡兰茵。   朝廷派大兵压境,绞杀方升平的土匪时,胡兰茵在大雪纷飞的寒夜里亲自上关山给他送信,失脚滑落,跌入那万丈深渊之中,摔死了。   她在漫天风雪中不停的喊着,叫着他的名字。   上辈子未曾圆房,季明德离开秦州早,也未见识过胡兰茵的心机,心中对她颇有几分愧疚,听她喊着快跑快跑,却一脚踩空,尖叫着掉下悬崖。季明德亦在那一刻分神,叫人当场劈了脑袋。   那颗头颅骨碌碌滚下山,落在胡兰茵的身旁。   季明德以为之所以上辈子胡兰茵一颗痴心在自己身上,不顾风雪夜踏关山去救他,是因为他上辈子不曾在她面前展露过自己邪恶狰狞的一面,所以这辈子当着她的面杀她大哥胡贯,让她知道自己害她家破人亡。   因为王定疆的死是她的功劳,季明德打算放过胡兰茵,让她带着丰厚的嫁妆在洛阳闲居,找个男人再嫁。谁知她一颗愚昧的痴心,竟做起了入荣亲王府的荒唐梦。   终归上辈子死的太惨,这辈子又叫他杀了全家。季明德轻轻松开胡兰茵,冷冷道:“我不会去,你也劝伯娘消了这份心思,你们也快快回洛阳去。”   胡兰茵眼睁睁看着季明德要走,也起了犟心,死命拽住季明德的袖子不肯松开。   寺庙是人来人往的地儿,叫人看见一男一女如此拉扯终归不好。季明德索性解了那件蓝直裰,丢给胡兰茵,扬长而去。   他下面其实还有件月白色的锦袍,是宝如这些日子夜里抽空儿替他衲的。宝如千央万求,他才肯穿,临出门又罩了那件蓝直裰在外头。   阳光洒在那件月白色的锦袍上,两肩挺挺,背直而落,虽布带亦不掩风流,即便自幼行脚为匪,放羊娃的出身,也掩不住几代浸淫的皇家血统,他终究是高宗皇帝的孙子,辅政大臣的血脉。   胡兰茵闭眼稳气,披上那件蓝直裰,眼觑着柏树后那抹白裙还在,转身坐到石凳上,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宝如躲在株巨大的柏树后面,闲话听的头尾不顾,只听到个元红,后面的一段儿那两人凑的太紧,声音太小没听清,暗猜大概是季明德入京后常居曲池坊,惹胡兰茵抱怨了。   她成亲之初便知季明德有两房妻室。后来也知道季明德与胡兰茵圆了房,圆房第二日,元红是捧到季家正房里,朱氏、杨氏和季白三个人见证过的。   所以昨夜季明德信誓耽耽,宝如也正当他哄自己高兴。毕竟小时候父亲赵秉义当她憨,在她面前从不掩饰,宝如可是见惯了他妻子面前一套,妾面前一套的鬼话,季明德那些话,旋听旋忘。   唯独昨夜他说胡兰茵要再嫁,宝如还当成个事儿,此时看胡兰茵抱臂坐在椅子上哭,皆是一夫之妻,兔死狐悲,心中也没有什么快意,竟莫名觉得有些委屈,自另一侧绕出藏经楼,又去找李远芳了。   今日草堂寺来的冤家太多,迎门撞上一位,竟是英亲王府世子爷李少瑜。   这位爷身着樱草色的蜀锦面袍子,腰围软皮镶翠玉的长带,乌靴紧扎,两只圆骨碌的大眼睛,一脸细皮,人还未至,声音先到了:“宝如,这竟是宝如妹妹,哥哥满长安城找你,不期竟在这儿遇上你。”   宝如在芙蓉园卖了五日蜜枣,也没见他回头看过一眼。李少瑜这个人,一门心思全在女人身上,但女人太多晃花了眼,天下间的小姑娘皆是妹妹,皆要操心。待谁都是真情真意,但那真情只在眼前,转身便忘。   她的委屈还没散,经他一摇,本噙在眶中的泪珠便滚了出来。   李少瑜退后两步,眼儿睁的鼓圆:“谁欺负了我的宝如妹妹?”   宝如揩了泪道:“并没有,少瑜哥哥,我家男人也在寺中,我得去找他了,改天有空咱们再叙,可好?”   李少瑜一把攥上宝如的手腕,笑的无赖一样:“我早就听尹玉卿说过八百回,说你嫁了个狗皮膏药贩子,要我说,那药贩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何德何能他就能娶我的宝如妹妹?   罢,今儿哥哥不但要把你从那膏药贩子手中救出来,还要好好臊一臊尹玉卿。走,咱们就到他荣王府的斋宴上吃一席,你稳稳儿的坐着,我要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宝如是除了悠悠之外,我第一亲的妹妹,至于那膏药贩子,别急,哥哥替你收拾他。” 第76章 认怂   用长安人的话说李少瑜是白白托生了个好人家长安最下作的地痞无赖也比他要点脸面。   宝如自然不肯陪着他疯挣开手道:“少瑜哥哥我如今嫁了人是有家的妇人。这种话若叫我丈夫听见会生气的,你还是放我走吧。”   原本宝如和李少源有婚约时,李少瑜都生冷无忌。有一回喝醉了酒竟当着李少源的面说好玩不过嫂子,叫李少源亲手揍成个鼻青脸肿险险打死。   他脑中没成算,行动也冒失偏还有颗怜香惜玉的心一把拽过宝如的手腕道:“既不肯去吃荣王府的素斋,哥哥在逍遥园单设一桌咱们俩单独吃一顿哥哥今天要跟你好好讲一讲悠悠和蕃一事让你知道哥哥心里的苦。”   宝如手中本无力叫他扯絮一样拉着便往逍遥园方向而去。   朱氏是季明德的生母,但毕竟自幼没有抚养过季明德对她的感情,远远不及杨氏那个养母的百千分之一。   花朝节时王定疆想调他出长安他假装顺从到洛阳之后,便命身边那几个小子一个个清理掉了王定疆的眼线,并在洛阳置了一处宅子,将朱氏和胡兰茵安顿好,命余飞在那儿守着。   他自己潜回长安,着手布置杀王定疆。   所谓能叫父子相认的那块玉佩,季明德早都丢了。在洛阳时也曾彻夜与朱氏长谈,劝她熄了叫他与李代瑁相认的心。   朱氏当时满口允诺,谁知他才折回长安,她跟胡兰茵两个竟又追到了草堂寺。   季明德在自家见过李代瑁,也知那是自己的亲爹。但恰如当初对季白一般,李代瑁那个亲爹在他眼里,不过一块皮囊相似,灵魂比季白更加狡诈肮脏的腐肉而已。   他怕胡兰茵还要多事,叫宝如撞见,又要惹宝如心中不痛快,此时满寺之中到处找宝如,准备要带她回家。   恰寻到一处女墙曲螭宛蜒,青砖月门幽深的僻静处时,季明德便见整日纨绔一样满长安城走鸡斗狗的英亲王府世子李少瑜,正在把宝如往那苑子里拖。   宝如显然不肯屈从,叫他拉的踉踉跄跄,掰着青砖,不肯叫他拖进去。   满地翠竹青青,正是初春抽条子的时候,季明德脚踹上一支竹竿,待竹撞到地面时啪一声脆响。他竖起长竹远扫过去,一竹竿挥在李少瑜的脸上,抽了李少瑜个晕头转向。   李少瑜松开宝如,抹了把脸,倒没出血,一股子竹叶的绿汁。   他呸了一声道:“反了天了,长安城中竟有人敢打爷,来,让爷瞧瞧是谁在打爷……”   话音未落,季明德一根长竹再扫过来,啪又是一声抽,直接抽在李少瑜的嘴上。   尾梢绵长的竹杆从宝如身边缓缓扫过,她见季明德眉目发青站在远处,足在一丈长,腕口粗的竹竿叫他横持,脸上神情,恰是杀季白时的那种阴狠。   宝如吓的哇一声叫,舞着两只手刚想奔过去劝季明德。   迎头一竿横劈,季明德又抽了李少瑜一竹竿。   李少瑜满头绿竹叶,宝如又折了回来,替他拨头上的竹叶。   李少瑜揩着眼角,忽而哇的一声长叫,尾调还拖着戏子腔:“人呢,没看见爷被打啦?都死哪儿去啦?”   他是亲王世子,出门至少七八个武艺高强的护卫们随行的。   宝如替李少瑜拨拉着头上的竹叶子,讪笑着赔罪:“你消消气儿,那人是我丈夫,他定是将你当个登徒子了,不过一两句话便能解释清楚的事儿,你们各退一步,好不好?”   脚步沙沙,李少瑜那七八个佩刀护卫已经围过来了。   有狗相护,李少瑜顿时有了底气,甩手将竹叶砸在地上,壮着胆子走近几步,忽而一巴掌拍在自己脸颊上:“当日在秦州,路遇此厮,我就觉得那骑驴的妹妹声儿有些像我的宝如。   这就对了,你个狗皮膏药贩子,强娶了我的宝如妹妹,千里路上相见,还不肯叫她见我,拿个帕子蒙着她的脸。   秦州来的山匪,竟敢打爷,小的们,给爷上,让这秦州来的小山匪涨点见识。”   季明德的性格,无论任何事,永远占据主动,从来不会被迫还击。   李少瑜的话音未落,他一袭月白袍子微拂,一个闪身肘击身后之人,脚手并用,夺刀的同时已将那侍卫放倒在地。   拇指旋上刀柄,手腕横甩,是提砍刀的架式。   提着佩刀,季明德纵步一个飞奔,横劈上戒备在前的侍卫手中那把砍刀,力道太大,直接将那侍卫手中佩刀砍飞,再一个转身,便将宝如护到了身后。   李少瑜也叫他的侍卫们护到了身后。   季明德喉咙里抑着喘,轻声问道:“李少瑜可伤了你?”   宝如连连摇头:“没有,他不过是热情太甚,想请我吃顿斋饭而已。”   季明德生平最恨李少瑜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忽而一声轻笑:“小王八蛋,大约自出娘腹,还没人替李代寿管教过他。也罢,今儿我替他爹管管这个泼皮无赖。”   宝如道:“明德,他是皇亲,你不过一个举子,眼看春闱,不要伤那些侍卫的性命。”   若不打一架,以李少瑜的性格,只怕曲池坊那小家门上将永无宁日。但若打起来,季明德手法太阴狠,宝如怕他伤人太多,或者失手杀掉一个侍卫,要吃人命官司,考不得会试。   李少瑜的侍卫已经冲上来了,季明德横刀砍过去,却是以刀背还击。   他以一挑八,刀背只用来抵挡侍卫们的攻击,待一柄柄挑飞他们手中的佩刀在竹林之中,反手一转也扔了手中佩刀,这才横拳竖腿,跟那些侍卫们赤手相搏了起来。   宝如原本以为季明德唯那柄砍刀使的顺溜,待他丢了刀,才知他那双外表清瘦的手,快至无形,式凌招硬,只听咯蹬咯蹬一阵阵的骨结作响,但凡与他近身交手的,无不叫他错骨卸腕。   偏他还一脸寒沉沉的笑,卸一个,往李少瑜面前扔一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七八个侍卫,全叫他卸了腿脚关节,推扔在李少瑜面前。   季明德掸了掸那件宝如亲手替他衲成的月白色锦袍,背靠竹林青青,拱手道:“英王府的侍卫们身手不凡,季某算是领教过了。但还请世子记住一点,季某乃是秦州秋试第一,吏部备档,今春赴长安会试的秦州举子季明德,而非乡匪。”   李少瑜横行长安多少年,没被人打死,全凭这些侍卫们身手不凡。   但再怎么身手不凡的侍卫,果真较量起来,也打不过这自幼儿就在永昌官道上骑马劫道,身经百战的土匪。   李少瑜惯虚张声势吓人,认怂之快,也是天下第一。他亦抱拳还礼:“大哥身手天下第一,承让,承让。”   “你们说的,就是他?”   宝如回头,便见月门上不知何时竟围满了人。老太妃在,李悠容亦在,更叫她吃惊的是,朱氏和胡兰茵两个,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妃,居然也在看季明德和李少瑜的侍卫打架。   胡兰茵凑到老太妃耳边,轻声道:“恰是。他往昔不是这般唐突的,今日是因为要见您,心里高兴,所以出手冒失了些。”   老太妃脸上的褶子都像刀雕过一样僵硬,听胡兰茵说罢,拂开她的手喝道:“我荣亲王府的侍卫们何在,没看见少瑜叫人欺负了?”   亲王府阖府出动,带了至少上百侍卫,戒备着整座草堂寺。此时侍卫们脚步踏踏,如蜂涌来,瞬间便将整座逍遥园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代瑁和李代寿两弟兄为了女儿和蕃的事情,其实闹的很僵,所以李少瑜才处处要给荣亲王府的人上眼药。   他也不期老太妃会护着自己,此时再不认怂,转到老太妃身后,狐假虎威又开始耍横:“老祖宗,这厮是个狗皮膏药贩子,强抢了我的宝如妹妹,还大闹草堂寺,连伤我七八个侍卫,灭他!”   老太妃上前一步,指着李少瑜问季明德:“你可知他是何人?”   季明德道:“高宗皇帝嫡孙,英亲王府世子李少瑜。”   老太妃冷笑,龙杖捣在石板上噔噔作响:“知道是皇亲还敢打,你莫非不要命了?” 第77章 血性   季明德白袍落落清瘦俊朗的脸上笑容温和两边酒窝时隐时现:“晚生记得当年高宗皇帝在时御驾亲征过我们秦州于连天风雪之中行军众将士见路有一户农家遂将那家人清了出来布置好之后,请高宗皇帝进去歇息。   高宗皇帝见那农人一家妇人抱着幼儿,立于风雪之中当时大怒,责备将士们时,曾说即便农人为百姓皇帝是天子,但那茅屋属于农夫而非皇帝。   所以风可入雨可入天子不能入。   我大魏曾经的国境线止于秦州如今却连肃南都设有都护府,还曾在天山脚下囤兵种田护一方百姓。这全是高宗皇帝打下的基业。晚生认为,高宗皇帝之所以受百姓爱戴万民俯仰恰是源于他心底里对于吾等百姓的尊重。   李少瑜身为高宗皇帝嫡孙,当众欺晚生的妻子,晚生若因畏于权贵就连妻子都不护全,任他辱之,而大魏国中尽皆这般的男子,那妇人们成亲何用,找丈夫何用?”   李少瑜气的直跳脚,骂骂咧咧道:“膏药贩子,你问问宝如,看我俩何等关系?”   老太妃依旧不语。   胡兰茵在朱氏耳边咬牙:“娘,您瞧瞧,非是我看不上宝如,她于明德来说,就是个祸水。好好儿的认亲之事,生生要叫她给扰黄了。”   朱氏重重叹息一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荣王妃顾氏也来了。   青砖竹影,她穿着一袭胡袖水蓝面的素袍子,蓝宝石花钿簪子古朴沉雅,素白容长的脸略有些大,五官清绝,冷冷看着人中上一条蜈蚣一样疤痕的朱氏,再看看季明德,还有老太妃那等表情,回想起多年前自己还未成亲时,老太妃宫里那个成日蒙面,守香堂的小婢女,忽而明白些什么,气的脑袋发晕,扶过李悠容,见尹玉卿还不肯走,柔声道:“四处皆是外男,悠容,你是我大魏国的福安郡主,勿要叫人看了笑话,快走。”   尹玉卿红口白牙不知笑话了多久的狗皮膏药贩子,远远看季明德笑面朗朗,将宝如护在身后,无论容颜还是风度,满长安城难寻,便是方才对答老太妃的一言,语不落脏,却把个老太妃驳了个哑口无言。   分明赵宝如都落难了,家业败到一无所有,父死母丧,蜗居在处小巷之中,身上穿着也不过布衣。大约在这世间唯一有的喘息,就是嫁了那么个风度稍好的寒门仕子。   可尹玉卿连这都点都觉得酸,恨恨道:“这狗皮膏药贩子瞧着还不错,可娶了赵宝如哪么个祸害,只怕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她和李悠容还不肯走,要看老太妃如何对答,饬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秦州举子。   荣王妃气的眼晕,一边一个,将她俩给拖走了。   这厢,老太妃忽而扬手,重重侍卫再度逼进,冷锋晃晃的佩刀将季明德和宝如围于其中。   “打皇亲也就罢了,不认罪,还敢出言狡辩。”老太妃一脸褶子松融,笑的很慈详,但话语仍凌厉无比:“你当面给少瑜下跪,认错,今日之事也就罢了,否则……”   重重侍卫,再逼进一步。   季明德终于不肯笑了,酒窝顿消,印堂浮起青云,侧身对宝如悄声说:“乖乖,你腿脚如何?”   宝如就在他身后,圆蒙蒙两只眼睛,警醒的兔子一般,几乎要贴上他的背,两手扯着胡裙两边的扣子,连连点头:“顶好顶好的,我会跑的很快!”   季明德侧颊一笑:“咱们今日只怕得杀出去了。”   上辈子他率秦州八县的土匪与朝廷对抗,在朝廷一方看来,是属于流寇造反。土蕃攻上关山,突厥南下凉州,从此天下大乱。   这恰是季明德这辈子不愿再以匪徒身份起兵,要考举入仕,手刃仇敌的原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高宗皇帝打下的基业,不该败在李代瑁,尹继业这些人的手里。   但若皇亲国戚们如此无法无天,要逼他在此屈首,季明德当机立断,仍要以土匪身份起兵,继续上辈子未尽的造反事业。   他道:“我数一、二、三你就往那逍遥园中跑,我会护着你,一路逃出去。”   宝如一边挽袖管儿一边卷着裙帘,便听老太妃忽而朗声大笑:“在这天地间,生为男子就得有点儿血性。你身上这点血性,果真和高宗皇帝很像。”   她柱着龙杖再往前两步,细细端详季明德那张脸,暗道,像,果真是像。   不必滴血认亲也不必证物信物,天下间除了李代瑁,别人也生不出这样一个儿子来。   老太妃再上前一步,道:“秦州是咱们大魏与土蕃之间的门户,虽有关山阻隔,但良将辈出,人才济济,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这些日子来,我正想寻个年青人,给我讲些秦州风物。季公子今日能否陪我用顿斋饭?”   侍卫们顿时齐齐后顿,收刀入鞘,撤了戒备。   在场的所有人也顿时明白过来,老太妃并非要给李少瑜出头,而是要试季明德的血性,看他是否能顶得住强权之压。   老太妃主动相邀用斋饭,按理来说只要季明德果真想在长安考科举,为官,就不该拒绝的。   他习惯性仍把宝如护在身后,一笑道:“蒙太妃邀请,晚生本该赴约的。只是家母身体不大好,还颇有些疯疯颠颠,总爱胡言乱语。   晚生今日恰约了位郎中,替她治她的疯病,再不去,怕要失了约,还请太妃见谅。”   老太妃热乎乎一颗心,看季明德非但身手不凡,而且言谈朗朗,不过一件月白面的袍子,秀立于竹林之间,俊朗又温和,其风度仪容,满皇室中这么多凤子龙孙,唯他能与高宗皇帝比肩。   她道:“不过吃顿斋饭,待吃罢,我让少瑜用王府的马车送你便罢,再让他给你赔罪,也给宝如赔个罪。”   季明德越过老太妃,寒目盯着胡兰茵:“大嫂,把伯娘扶过来,咱们该走了。”   朱氏性本懦弱,此时看看儿子,再看看胡兰茵,终于期期艾艾道:“明德,跟太妃娘娘吃顿便饭再走吧。”   季明德不语,印堂一层青霾,冷冷盯着朱氏。   朱氏终是拗不过儿子,上前一步道:“娘娘,孩子的事儿咱们改日再聊,既明德约了郎中,奴婢得跟他一起去看郎中,就不陪您用饭了。”   老太妃柱着龙杖,跟着季明德,一步步送到草堂寺大门上,将他和胡兰茵,宝如的关系无巨细打问了一遍,才意犹未尽的分别过。   出了寺门,胡兰茵的马车旁。   季明德牵过那匹小马驹来,先抱宝如坐在上面,将马拴远了几步,才回来扶朱氏上马车。   胡兰茵凑上前,喜滋滋道:“明德,你瞧太妃那欢喜的样儿,显然她是愿意认你的,从今往后,你才是高宗皇上的长孙……”   “滚!”季明德怒喝一声。   胡兰茵吓的一颤,却也顿时寒脸。她忽而觉得,在这个男人身上无论付出多少都是白费心血,遂也再不说话,甩身去了马车后面。   朱氏也是直打哆嗦:“明德,兰茵一颗苦心也是为了你好,你又何必这样对她?”   季明德冷笑:“我都说过,自己的事情我会看着办。你叫胡兰茵这样一个无眼界的妇人捉肘着,竟天真不自量到半路截着老太妃诉说此事,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嫌李代瑁放你多活了二十年不是?”   朱氏道:“明德,你这样好的儿子,王爷见了定然也会喜不自胜。若他能认了你这个亲儿,叫你认祖归宗,娘便死,又有什么遗憾?”   季明德退后两步,看着自己这一生任人摆布的老娘。一个天生兔唇,打襁褓里被遗弃的女人,这辈子做过唯一出格的事,大概就是身怀六甲逃出皇宫,冒着孤注一掷的风险,生下他和季明义。   他问道:“你是想胡兰茵陪着你,还是想我结果了她?”   朱氏果真吓坏了:“娘一无所有,唯独一个兰茵陪着,你这又是何必?”   季明德道:“那就回洛阳,乖乖的呆着,那里都不要去。否则我就找两个土匪一刀抹了胡兰茵,永远断掉你的念想!”   他越说越狠,说到要抹胡兰茵时,右手旋指一握,骨节咯咯作响,吓的朱氏整个人都一缩,连连点头:“好,好,娘在洛阳乖乖呆着,那都不去!”   回过头,宝如侧坐在马上,两只天足,宝相花纹云头面的布鞋,在本黑色的棉布长裙下或并或翘,勾勾划划的玩着。   季明德上前牵过马,欲走。宝如伸脚勾在他肩膀上,努了努嘴道:“李远芳还在寺里了,咱们要走,不得先叫上她?”   季明德道:“寺里那么多秦州举子,谁都能顺她一道,何必非得咱们?”   他忽而点了点宝如的鼻子,笑着摇了摇头,却不解缰绳,疾步到寺门上,踮脚够上寺墙,从上面捧下个油纸包儿,递给宝如:“尝尝看,好吃否。”   宝如拨开油纸包,呀的一声,拈了一枚扭成元宝状的麦芽糖出来,伸舌舔得一口,甜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像春花三月这种时候,到寺里上香的人多,寺门口总有摆摊儿卖麦芽糖、梨糕糖、梅子雪花糖的,但糖在如今,可是稀罕东西,比宝如的蜜枣还贵,这一枚麦芽糖果儿,要五个铜板。   季明德方才进寺门时,便见宝如馋的走不动路,时时回头却舍不得掏钱买,特意出寺门替她买了些麦芽糖存着。   宝如侧坐在马鞍上,春风拂拂,随着马蹄得得,叫马儿颠着,拈块糖在风中看了许久,莞尔一笑:“明德,我晓得自己该做什么卖买了。”   季明德哦了一声:“什么卖买?” 第78章 家蛇   宝如端详着块麦芽糖道:“糖是个稀罕东西我小时候极爱吃糖为了闹糖吃受过不少苦。   记得当年有个爪哇使臣带来几块很好吃的糖我曾追在屁股后面问过他做法你猜怎么着他告诉我,那种糖啊,咱们长安遍地都是只可惜技艺不到家,卖相没做好,所以价贱。待我按那使臣的方法改良改良治糖技术就可以天天吃到好吃的糖了。”   就像她那蒸沙枣的技艺来自遥远的凉州一般,爱吃糖的宝如对于糖有颇多研究。季明德是只要宝如开心无论怎样都好的遂笑了笑道:“好!”   宝如悠悠坐在马上一个时辰的路程一块块吃碰上麦芽糖赏沿路春光,回首西望心中莫名的惭愧,暗道也不知如今哥哥一家是个什么境况。   而她和季明德陷在重重危机迷雾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尸首异处葬身长安。   可如此春光好的三月,牵缰的年青人月白锦袍,眉目如画,在马上吃着甜甜的麦芽糖,又有一份眼看就能赚大钱的卖买可做,宝如心中又欢喜不已。   至于胡兰茵,宝如是真不好问季明德。她守着自己不肯给他,总不能霸着他连胡兰茵也不能碰吧,自古至今,正妻都管不得丈夫去睡妾,更何况胡兰茵也是他明媚正娶,拜过天地的妻子呢。   恰似一山不能容二虎,她和胡兰茵,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洛阳,两不见面,也不起龃龉,宝如深觉季明德此举安排的很好。   在马上一颠一颠,季明德脚虽缓,却走的很从容,月白面的缎袍恰勾勒出他的腰身,腰窄腿长,忽而回头,颌下寸长的胡茬隐隐,倒叫宝如暗想,这胡茬刺在胡兰茵那嫩兮兮的软肉上,胡兰茵得有多爽利。   洗澡的时候,宝如又吃了块白天未舍得吃,攒下的麦芽糖。   杨氏那牡丹精油没舍得卖,全给宝如带来了。洗罢澡,她两手旋了满满的精油,往自己身上揉着。宝如在自己胸前虚兜了兜,遥想胡兰茵,仍是莫名的灰心丧气。   她多旋了两把,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胀到给孩子喂奶的程度呢?   西屋门关窗闭,季明德试着推了一把,门下了鞘,插了个死紧。浓浓一股馥郁浓烈的牡丹香,自门缝处往外发散,一嗅之下,他的脑子已滑到室内。   热桶新浴,精油润过,滑如尾鱼。   既洗澡,证明她月事已去。素了半个月,季明德觉得自己该要开回荤了。   他回头,野狐在厨房里卖力的擦洗着。这孩子饭做的好,细活干的好,所以厨房归他管。   稻生正在后院的角门上铡草,养着一头驴一匹马,每日都要吃料,这等粗活,由稻生来干。   “稻生,野狐!”季明德唤道。   两个孩子齐齐从活计里抬头,一溜烟儿跑了过来:“大哥,何事?”   季明德在正房的木廊下踱着步子:“你们怎么收拾院子的,方才西屋瓦檐下竟然溜过去一条蛇?”   二月二龙抬头,惊蛰的春雷一劈,冬眠中的蛇类、蛙类,蚯蚓和熊叫雷劈醒,便要出窝儿了。   野狐搓着脖子:“不该啊,这院子我们拿蒿草熏过,就算有,也早该挪窝儿了。”   季明德道:“再去买些蒿草来,四处好好熏一熏,否则横梁上掉下条蛇来,惊到你大嫂,我剥你俩的皮。”   据说人皮在土蕃会被用来蒙鼓面,人皮蒙的鼓面敲起来声动四野,调子高昂混厚,是很值钱的,所以于土匪来说,这可不是句玩笑话。   野狐还要多嘴:“大哥,天都黑了,那还有艾蒿卖?”   稻生一把揽过他,道:“走吧,胡市上转转,不定还有呢。”勾肩搭背出了门,稻生见野狐真要走,拍了一把他的脑袋:“驴脑子,今夜大哥谋算着要吃肉,咱还是寻个地儿躲到三更再回吧。”   季明德再推西屋的门,门已经开了,宝如裹着夹缎面的寝衣,在床沿边站着,脸色纸般发白,指着顶梁道:“明德,那上面果真有蛇?”   就像在秦州的屋子一样,这些房子并不设天花,所以椽梁根根裸露在外,椽梁之上是稻草,蛇虫鼠蚊,最爱在那里头抱窝的。宝如方才正替自己敷油了,叫季明德一句话吓到连衣服都不及穿,鼓起勇气开了门,便挺直直站在床前打颤儿。   季明德先就着宝如的洗澡水洗手,捂闷了很长时间,待满掌心的茧子都软了,便将那澡缶搬了出去,轻搓着两只手,见宝如眼儿巴巴盯着自己,淡淡道:“有,方才已经叫我捉住,放了。”   “放了,那它还会再回来吗?”宝如扑了过来,满身氛香,若得季明德两鬓突突。   他拉开抽屉,取了只小铁盒旋开,从中挖了一指凝脂状的药膏,揉润在双掌之间,先在宝如两鬓微压了压,柔声道:“家蛇是神灵,打不得。这是它的家,咱们住得,它也住的。若你怕咬,我替你揉一味药在身上,蛇闻而避之,就不会再踏足西屋了。”   宝如果然信了,任凭季明德往自己两鬓揉着清凉油。   他示意她趴在床上……   宝如指着自己的背道:“多揉一些上去,在墙角基缝也洒上些,叫那蛇远远闻到就会避了才行。”   季明德缓缓揉搓着,应道:“好!”   ……所以,喵喵喵?   尹继业万般方法使尽,不顾她是自己女婿曾经的未婚妻,千方百计要从百太后手中讨她,除了要从她手中榨出那份血谕,更多的,还是像季墨一样,垂涎于这小丫头吧。   ……所以,喵喵喵   他是恶鬼中的恶鬼,地狱里的阎罗,可以提着刀为了她连皇权都蔑视。可他也曾剥掉她身上一层皮,抽去她混身仅存的那点傲骨,让她此生只能依附于他。 前言不搭后语的都在喵喵喵。   活了两辈子,季明德才知尤物是个什么。   罢后躺在一处,季明德犹未过瘾,宝如却是叫他褪了一层皮,抽了满身的筋,疲极,累极。   “往后不许了,这是最后一次,若你再这样,睡到正房去,我替你铺炕。”宝如颇有些恼怒,恨恨说道。   吃都吃了,睡都睡了,季明德轻笑:“必定!”   他脑子里还是草堂寺闹轰轰的乱事,她蜷在床角,季明德不知该如何开口,问问她在草堂寺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她当是受了委屈的,却一语不发,外表瞧着欢欢喜喜,委屈全藏在心窝里。   忽而,宝如脸色一黯:“对了,我方才听伯娘在老太妃面前自称奴婢,显然关系非同一般,伯娘和大嫂是不是怕你今番春闺中不得进士,要通过太妃娘娘替你找门路?   若是这般,今日我倒是拖你的后腿,平白给你惹祸了。”   季明德的酒窝并笑全僵在脸上,起身在宝如颊侧吻了吻,道:“你且睡着,我去料理些事情。记得无论什么声响都不要出来,也不要吱声儿,好好睡你的觉!”   宝如回头再想朱氏和胡兰茵两个的神情,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她小的时候有一大半时间都住在荣亲王府。而且王府送给相府的两个嬷嬷,也皆是从宫里出来的,幼时听她们闲聊,说李代瑁和老太妃当年吵过多少回架,全为李代瑁睡了老太妃身边一个宫婢,似乎那宫婢还怀了身孕,最后几番落胎药灌下去,也不知胎是否落掉,总之那小宫婢从此,就没影儿了。   李代瑁从先帝以来,就是个实差亲王,朝政上任劳任怨,但这事儿大约处理的不好,有好一阵子,皇宫里的宫婢嬷嬷们说起那个小宫婢,皆是一脸的摇头叹息,暗道可惜。   朱氏那两瓣兔唇,当然做不得宫婢。而季白一表人材,富有金山,会娶一个兔唇女子为妻,也是件很怪的事儿。   宝如一点念想,会不会季明德和季明义并非朱氏亲生,也非季白骨肉,而是李代瑁的孩子。毕竟季白若果真能生,不可能只生一对双胎,从此往后七八个妾都一无所出了不是?   想到这里,宝如越发觉得自己这猜测是对的。也许今日朱氏只是养母,会去草堂寺见老太妃,也是想叫季明德认祖归宗呢?   恰正房中忽而嘭的一声巨响,宝如和着这声巨响打了个寒颤。   季明德的大哥季明义,是叫季白伏杀在关山道上的。但季白只是行凶之人,真正索他性命的人,是白太后、王定疆并李代瑁,因为季明义入宫听到了不该听的,看到了不该看的,要杀他灭口。   所以如此讲来,若果真季明义和季明德是李代瑁的骨肉,那么,季明义就是叫他的亲生父亲李代瑁给下令处死的。   当然,这一切不过猜测。方才从天黑弄了个月高起,宝如疲累之极,胡思乱想了一番,便睡着了。 第79章 人间恶道   正房之中季明德冷冷望着跪在地上的余飞。   他没盯好胡兰茵叫她从洛阳跑到长安还把季明德的身世捅到了老太妃面前。   季明德最终也将和李代瑁见面。但如今还为时过早仅凭老太妃那一脸的热络他便知自己是惹上了个大麻烦。   原本不过一个秦州小举子若叫人知道他还有这一重身世那份血谕,宝如,都将面临甩不掉的麻烦。   他也不打余飞冷冷吩咐野狐:“把这厮打发回秦州,明儿就会有新人来,顶替他。”   野狐垂袖道:“好呐!”   余飞和野狐退出去。坎儿进来了他是四个孩子里对面相最机灵行事最有眼色也最乖巧的一个,如今已经混入尹继业那齐国府在二门上给尹玉钊做跑腿小厮。   季明德一件夹面直裰紧束圆头布鞋秀秀两眉间青意隐隐双颌硬如刀雕劈腿坐在八仙桌旁,指敲着桌案闭眼听坎儿汇报齐国府的情况。   听到尹继业眼看还朝,季明德猛然睁开眼睛将八仙桌上两张亲手绘成的肖像推给坎儿:“留心查看比对看到这样两个下院妇人,立刻寻机杀死。但也不要滥杀无辜负,一定要认准了再杀。”   土匪杀人也要有凭有据,季明德虽是匪,却从来不肯滥伤无辜,尤其不杀女人。听他说的如此决绝,坎儿吓的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好!”   待到坎儿走了,季明德才长出一口气。   回到卧室,宝如还在沉睡之中,枕着自己的枕头,双腿间夹着他的枕头,唇儿笑的弯弯,眉目舒舒,不一会儿还吃吃笑两声,显然梦里不是在赚银子,就是有多多的糖吃,唇角湿浸浸还沾着些口水。   季明德忍不住拇指揩过,大约他走之后又偷吃了糖,口水都是甜的。   事实上上辈子宝如自打圆房之后,虽方衡几番相诱,她一直没有动过离开他的心思。   她打洞房那夜就怀了身孕,日日跟在杨氏身后做个小跟屁虫,乖的不能再乖。那怕后来知道他是土匪,曾在关山上的劫掠和绑票他都曾参于时,她也不过有些微微的抱怨,并没有想过离开他。   直到后来,他为了她跟季白决裂,带她退到成纪。她和那些土匪们聊天,得知他曾替季墨护送过一个生的与她非常形肖的妇人,待他回家之后,便诱问此事。   当时他并不知道同罗绮是何人,直觉跟她生的有些相像,遂实言,那妇人沦入人间恶道,苦难之极,自己遂赠她一味砒霜,叫她自尽。   一边是以白太后和李代瑁为首的朝廷步步相逼,一边是将她逼入绝境,还亲手赐她生母□□的恶匪,恰那时,赵宝松一家也叫王定疆的人找到,连小青苗都未放过,尽杀之。   宝如万念俱灰之下,才会跟着方衡远走。   季明德重生在成亲之前的那一夜,同罗绮已死不能复生。他新婚之后借口去成纪的那一个月,基本将所有知道此事的土匪全部调到永昌,再追到凉州,将曾经与他接头的那些,尹继业手下的人全部斩杀。   为了封季墨的口,他才会把季白那三百万两银子全部捐给秦州都护府,让季墨吞入囊中。   这辈子,绝不能叫宝如知道同罗绮是死于他之手,否则她依旧会离他而去。   算来算去,唯有当初伺候过同罗绮的两个婆子,季明德始终找不到,所以他才忧心忡忡,怕于人海中她们撞见宝如,事情败露。   那种切骨的恨意,对整个世界的绝望,眼看怀胎十月临产,却怀着杀母仇人的骨肉,爱孩子,恨他,恨整个世界。最后产下死胎,亲手将女儿季棠包裹好,放在瓮中,然后怀抱着那只陶瓮孤伶伶的闭上双眼。   那样的痛苦与苦难,季明德不想宝如此生再经受一次。   他在外面冷了大半夜,一身冰凉,宝如却睡的热热乎乎,只待他一上床便蜷了过来,横腿一搭,将他当成方才那个枕头来垫腿。   荣国府老太妃所住的盛禧堂中,眼看入更了,依旧灯火通明。   老太妃面前一只鎏银八宝明灯,灯上支着架儿,慢火细煨着一壶姜枣黑糖茶。黑糖珍贵,由爪哇走水路自南诏供来,宫里每年给荣亲王府的赏赐,也只有两斤左右,所以老太妃一般都会存着,很少喝它。   她是在等儿子李代瑁回来。   闭上眼睛,当年逼朱氏堕胎的那一幕老太妃永不能忘。   惹了祸的儿子指个黄河发大水,躲了,不见音讯。她望着朱氏哪两瓣阖闪阖闪的唇,预想她若生出个同样的孩子来,儿子的颜面该何去何存。   恰那时候高宗皇帝正在病中,两位帝王要相交替的时节,虽儿子无心,但架不住有人进馋言,她生怕儿子那个直性子要遭别有心思的人们陷害攻击。   一个皇子,去睡个兔唇女子,天下也难有的奇闻。   她暗中叫了两个御医,皆说捉脉像是双生。一个残废倒还罢了,两个残废,老太妃想都不敢想。   堕胎药一碗碗灌下去,几天时间,孩子就是不出来。   她命人将朱氏捆在床上,捶她的肚子,小婢子们下不去手,她亦下不去手。后来朱氏熬不过,解了绳子偷偷跳进东海池中,当夜大雨,她打着把伞,其实就在不远处看着。   闪电从天而降,劈开夜雨,仿如啸龙之怒。雷声震天,吓的她险些栽倒在雨中。   一个小宫婢叫道:“娘娘,您瞧,闪电中有条龙呢。”   她抬头,一道闪电劈过,黛色云海中一条游龙扶摇直上,忽而回首,两目戾光,锋牙毕现,迎面对着她便是一声吼。伴着朱氏凄厉的尖叫,灌耳的雷鸣,面前一刻大树顿时被劈做两半,老太妃退后两步,栽倒在地。   本来以为朱氏必死无遗的,谁知当夜雨太大,宫中洪水排不出去,内侍们抽开了排水闸上的铁网,朱氏顺水竟飘出皇宫,还大难不死,生了那么俊貌一个儿子出来。   终于,照壁处一溜烟儿进来几个婆子报讯儿,显然儿子回来了。   老太妃打开窗子,年近四旬的儿子一件本黑道服,发结竹簪,修眉下两目微深,五官刚毅,身形清瘦,虽布衣,却也难掩锐势。   他当是刚从平凉观回来,才会穿着道服。清清俊俊的面庞,若与季明德比肩,不似父子,倒像孪生兄弟一样。她再叹一句,像,真像。   再想想季明德当众与英亲王府那几个侍卫过招,赤手空拳,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能放翻七八个武艺高强的侍卫,那等身手,如今皇家几个嫡孙,谁人能有?   母子对坐,李代瑁接过丫头手中的茶,一笑:“母妃一道道急令催儿子回来,就只为坐着吃壶茶?”一笑那满脸的刚毅顿消,颊侧两个酒窝儿,更像。   老太妃道:“当年替我管佛堂的那个云儿,你可还记得?”   李代瑁的笑凝结在脸上,眉间浮起一股厌恶:“好端端儿的,提她作甚?儿子该去睡了,母亲好好歇着吧。”   这大概是李代瑁人生中最不愿意提及的一段过往。蒙着面的小宫婢,一双美眸含情,性子软糯糯的,他本是入佛堂寻太妃的,也不知怎么就跟她说上了话。   她几乎没有说过话,唯不停的吃吃笑着,那双眸子里浮着笑意盈盈,有很长一段时间,李代瑁都以为她是个小哑巴。   恰那时李代瑁颇有些郁怀,花剌贡来两个妇人,年龄小的一个是花剌嫡公主,金尊玉贵,当然由皇帝纳入后宫。   另有一个年约有十七八岁的,弹得一手好琴,虽面嫩,但于世间之事颇有自己独道的见地,似乎经历过许多,有种年长的风韵,按理来说,她与他颇有几分情投意契,该赏给他的。   但是皇帝李代烨为了笼络臣下,赏给了宰相赵放。赵放也未自己用,转给了儿子。   其实也不过一个顽物,天下女人多得是,他眼看就要迎娶高贵优容的王妃顾氏,长安大家闺秀,怎会比不上一个只能给人做妾的夷人女子。   但那同罗绮自跟了赵秉义之后,原本不过一个艺伎,竟也学起长安大家闺秀那一套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据说与赵秉义恩爱非常。   李代瑁当时还年轻气盛,打心眼里瞧不起赵秉义,不信同罗绮会不爱他一个亲王,转而爱上赵秉义那个秦州来的寒门仕子,所以心里窝着一团火。   与朱氏一段旧情,就是那么来的。他想解她的面纱,看看面纱下的那张脸,她不肯,在佛堂侧的小隔间里成事,之后她依旧不肯给他解面纱,李代瑁趁其不备,一把摘下。   从人中以下尽裂,两只上牙露在外面,裂成两瓣的唇一闪一阖,这竟是个畸形的女人,她还在说话,唇齿露风,忙着要遮掩。   然后,李代瑁至少有一年的时间没有碰过女人。   老太妃岂能不知儿子的心思,想起季明德已是止不住的笑:“那个且不提,当初她怀了身孕一直瞒着直到五个月上,这你是知道的。   今儿她寻我,还带着那个孩子,真真儿……”   李代瑁随即皱眉:“儿子还是女儿,嘴唇是否也?”不用说,二十年后孩子找上门了。 第80章 面训   老太妃道:“儿子通身一点缺憾也无且不说相貌与你生的一模一样还是个自己一步步考上来的举子身手更是……”   李代瑁拍案而起略仰头:“可成了家否?”   老太妃道:“有两房妻室巧了……”   李代瑁也不多听转身便走:“按理也有二十了,既已成了家,又是举子可见他已能自立,既如此,按规矩入贡院考会试便是只要他曾认真读书,就不会落榜又何必非得要我来替他打点前程?”   他撂杯便走头也不回。   老太妃笑还凝在脸上尖声叫道:“平白多个儿了长到二十岁你没操过一分心没看过一眼,怎么能一说起就翻脸呢?”   曲池坊。宝如自打找到赚钱的门路之后次日一早便跟着季明德一同到李纯孝家,站在门上把个抱孩子的张氏勾了出来在门口一通叽叽喳喳比比划划,张氏也是连连点头。   李远芳该去给坊里几个小丫头们教授《孝经》了,喊张氏来替换自己抱孩子,喊了几番喊不到,抱着她家小闺女媛姐儿追出门,张氏和宝如两个早就没影儿了。   她一张茄瓜似的小脸儿越发气了个黑紫,抱着媛姐儿回家,路遇父亲李纯孝,本就对宝如心有愤怒,遂添油加醋,将宝如勾着张氏整日不着家,不守妇道也就罢了,还成日抛头露面在外卖蜜枣儿等事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   李纯孝何等迂腐的人。一听儿媳妇竟如此不服管教,整日不在家跟着婆子们做家务,把小卖买当成正经事来做。   气的吹胡子瞪眼,当下便拍桌子,立等儿子从衙门回来,便要一纸休书把张氏休回秦州老家去。   这厢李远芳抱着琦媛转到宝如家院门上,闻得院中浓浓一股甘醇的甜香,并甘遮的清香之气,媛姐儿深嗅了息,道:“小姑,这味儿可真甜,比宝如婶婶当日蒸的蜜枣还甜呢。宝如婶婶可真是个好人。”   李远芳在草堂寺遭个小丫头诬陷,本就一肚子的怒火,再听连媛姐儿都倒戈了,恨恨道:“我整日抱着你,也没听你说一句小姑是好人,倒拿她当个好人呢?既如此,我也不抱你了,找你娘去!”   宝如恰在院子里指挥着野狐替自己劈柴禾,见脸儿黑嘟嘟的媛姐儿在门上站着,笑道:“我家竟来个小客人,快来快来,看婶娘替你治糖,好不好?”   说着,宝如塞了小奇媛一只麦芽糖,小丫头粘了满手,腻乎乎的唆着。   厨房里热气蒸腾,锅中满满一锅子黑褐色的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儿,那焦甜的浓香,就是从这锅里冒出来的。   张氏手持大爪篱,一遍遍在锅里滤着,宝如站在锅边,亦根长杖一刻不停的翻搅,不一会儿浓香愈深,浆汁亦渐渐手缩,颜色越来越黑。   宝如两臂无力,随着浆汁越来越黏稠,虽还卖力的搅着,可两只手已经软成面条了。   媛姐儿不由皱眉:“糊锅了,糊锅了。”   张氏嗅到满鼻子的焦糊味儿,连忙去熄灶膛里的火,两人手忙脚乱整整一日,到这时候,才算熬出点东西来。   张氏从锅中捞了一筷子出来,吹凉了递给媛姐儿,淡淡的草药味儿,和着绵厚的焦香。   “媛,这糖甜不甜?”   两个妇人皆鼻尖上沾满了汗,眼儿亮晶晶的盯着,媛姐儿认真嚼了一回,点头道:“这糖真好吃,只是略有些苦呢。”   宝如也挑了一筷子出来尝,舌尖上淡淡的苦意,果真与那爪哇使臣送来的黑糖一个味道。她笑道:“苦中有甜,甜中回甘,这才是生活的本质,媛不要嫌苦,婶婶和你娘要凭它挣银子,给你攒嫁妆呢。”   她才成妇人,已荤素不忌,媛姐儿不过三岁的小丫头,听了这话,羞的掬着手儿点脚尖呢。   原来,宝如昨日吃麦芽糖的时候,忽而想起一桩事儿来。   如今市面上有一种蔗糖,是用南方来的甘蔗榨汁,经晾晒而成。这种蔗糖微甜,但是因为吃起来里面渣滓太多,所以价格低廉,也唯有贫家,才拿它做糖来吃。   宝如小的时候,相府来过几个爪哇使臣,赠给她祖母几盒颜色紫褐,尝之微苦的黑糖。宝如吃糖何等的精,早尝出这糖跟长安坊肆间那等廉价的蔗糖极为相似,恰她乖巧,又是小儿,百般缠闹之下,那使臣才告诉她,果真这珍贵的黑糖,便是由坊间那等廉价的蔗糖治成。   蔗糖为甘蔗冷榨凉晒而成,残渣较多,所以价廉。而黑糖是用明火熬制,在熬制的过程中逐渐滤除残渣,只剩糖浆精华,所以才会珍贵。   黑糖甘甜,温润,补脾养胃,常年由爪哇经海路,自南诏供来,是大魏国中一味唯能从海上求得的稀有之药。   宝如从街市上收了许多廉价的蔗糖回来,准备拿记忆中那使臣所述的法子,熬制黑糖,因手忙脚乱干不得活,她只做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   倒是张氏一人生火,一人熬糖滤糖,做了个光练不说的傻把式,俩人一文一武,沿锅台操练了一整日,竟真的将那廉价的蔗糖,熬成了焦香甘甜的黑糖。   可以想象,都不必出门特意去卖,只要宝如将这成品的黑糖送到各家药铺去,药铺都会当成奇货可居,无论多少银子,都会收的。   傍晚时张氏回家,宝如牵着媛姐儿的手,顺道也要去接季明德回家。   季明德等秦州举子,都在李家后院温课,读书,做策论。前院的小天井里,凳子放了一排排,是李远芳在给这巷子里的小姑娘们讲《女诫》、《女德》、《孝经》等书。   在门上分别,宝如刚要走,便听里面李纯孝一声威严的唤:“宝如,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止这一声,张氏两腿都软了:“宝如,必是咱们在外做卖买的事儿叫我家公公知道了。他要这个声儿说起话来,定然便要责罚我,怎么办?”   宝如捏了捏张氏的手道:“勿怕,有我呢。”   她想和张氏一起把那黑糖卖买正经做下去,但张氏有李纯孝那样一个公公,整日出门都要找借口悄悄的溜,卖买如何能做得起来?   李纯孝坐在正房的台阶上,端着杯茶,见宝如进来,直接就是一句:“听说花朝节上你不但卖蜜枣,还上高台舞剑,惹得一众小贩踏拍而合,可有此事?”   宝如站在当院,素白绫的掐腰褙子,本黑长裙,只绾个高髻,插着枚羊脂色茉莉小簪,双手叉腰先给李纯孝一个万福,才道:“有!”   李纯孝将茶杯重重搁到身边书童手中,指着宝如道:“天地宗亲师,师长与父同职,既季白不在,我身为师长,便可替明德管教你。   亏得你是宰宦人家出身,赵放的孙女,就算落难,明德亦娶你为正妻,不曾苛待于你,而你抛头露面在外做小卖买不说,惹地痞无赖骚扰是一重,竟还上高台舞剑,穿男子衣服,这般行径,你叫明德颜面何存,又置我等秦州仕子于何处?”   李远芳带着帮小姑娘,还在那儿正经八百的读《孝经》,抬头看宝如时,一脸的幸灾乐祸。   宝如听着后面有人叽叽喳喳窃窃私语,回头一看,不知何时门外也挤满了人。这恰是巷中小姑娘们该下学的时刻,许多来此接女儿回家的妇人们,正在大门上偷眼窥望,有几个胆大的直接走了进来,就在天井中看着宝如。   赵放为宰执二十年,长安何人不识。李纯孝这番话有理有据,先声夺人,恰就是准备好了,要在众人面前,羞宝如的脸。   季明德只听到李纯孝呼宝如的第一声,便从后院赶了出来。刘进义和李小虎跟在后面,也将他一句句严厉之责全然听在耳中。   秦州仕子朴实,不比李纯孝这种长在长安的官二代,将面子看的很重要。他们花朝节也在芙蓉园中,但为了不让宝如难堪,没有一个人敢到宝如的蜜枣摊子前晃过一眼。   寒门小户多有妇人持家,一个寒门书生,从五岁开蒙,十几年寒窗,大多数考到进士这一层时,儿子都该成家了,谁人不是由妻子持家供养。   刘进义家娘子在成纪种药材为生,最解供夫读书的妇人们之苦,也顾不得李纯孝是师长,上前就要跟李纯孝辩上几句。   季明德一把拉住,往后退了两步,摇头示意刘进义不要上前。   宝如两只小拳头攥的紧紧,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李纯孝,显然蓄势而发,是准备当众跟李纯孝辩一回了。   当初在陇南书院后面的朱圉山上,宝如究竟是怎么对付胡兰茵和庄思飞的,季明德没有见过。下来之后,她能鼓动秦州举子们把知府胡魁嘘出书院的那番陈情,季明德也没有听到。   他还从未见识过宝如的伶牙利齿。   宝如上前一步道:“那先生觉得,身为明德之妻,我该如何自处?” 第81章 三虎相斗   李纯孝道:“这还用说妇人之德在于相夫教子。你身为明德家内人就该谨守家室虽说寒门小户也该紧闭门庭不能抛头露面在外游荡,招惹浮萍浪荡,否则与闲花浪蝶何异?”   闲花浪蝶焉能形容良家妇人?李纯孝这几乎是是在骂人呢。   宝如一笑,微敛裙帘上了西厢的台阶,额前流海微捋白衣黑裙双手敛于裙畔,因她站的低要略仰头才能与高高坐在正房台阶上的李纯孝直视。   在季明德的方向恰能见她前胸微鼓唇噙甜甜一抹笑夕阳洒在小脸儿上目光专注和煦,坦然荡荡看着李纯孝。   她道:“先生此话说的有理。只是我斗胆问一句先生可知如今长安,炭价几何?香油价又是几何?”   李纯孝专作教书先生儿子李海在京兆府任掌书记是个薪水低廉的文职。   一家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皆由儿媳妇张氏一手操持,他怎知炭价几何,香油价几何?   宝如仍在笑,从容耐心,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是跟李纯孝讲道理的样子:“今春炭价,一斤松木炭二十钱,一斤麻油三十钱,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若两个人在长安居住,只这一项,一日便要二十钱。   明德家本贫寒,若我一味守于内室,先生觉得我们怎能在这长安住下去?”   来接孩子的都是些妇人们,初时听李纯孝说宝如身为相府之女在外弄艺,自然好奇中带了些轻看。   此时见她掰着手指头算的门门是道,皆挤进门来,亦是相互窃语:男人们回家只知伸手要饭吃,那知我们的难处?   宝如本是长安官场上这些秦州人当初想要融入长安权贵阶层唯一的希望,但随着赵放一族覆亡,希望变成了失望,李纯孝满心要在人最多的时候训宝如一回,也是借机要训训这满曲池坊不守妇道的妇人们。。   谁知下面妇人们叽叽喳喳,皆是附合宝如,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双手搭在椅背上冷笑:“季白偌大的家业,明德难道能少了给你的银子使?你分明就是不肯安分守已,喜欢在外游晃,还敢在此跟我狡辩。”   宝如依旧不卑不亢:“先生大约不知道,为了能壮大秦州都护府的兵力,我家大伯把他所有的家财全部捐给了秦州都护府。所以就连我家大伯如今都是两袖清风,更何况明德与我?”   季白捐家产是义举,三百万两银子,轰动整个大魏国十三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宝如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却把李纯孝堵了个哑口无言。   李纯孝转身看了眼女儿李远芳,远芳指了指那规规矩矩坐着的小丫头们。   他又道:“既你果真缺银子使,往后便到这家里来,陪远芳给这些小丫头们讲讲《孝经》、《女诫》,往后也不必再赁院子,直接住到我家便罢,你们养不起自己,我养你们。”   张氏翻了翻白眼,暗道公公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吊腊肉做束侑,上门便寄宿的学生多的是,全凭她一人操持一家子的饭,说的好像那米面油和一刀刀的猪肉都是长着腿儿自己走进门来的一样。   宝如再笑,目扫过那一个个双手搭膝,规规矩矩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姑娘,依旧摇头:“我自幼也曾读过些书,但若叫我讲《女诫》、《孝经》给这些小妹妹们听,却万万不能。”   瞧着柔柔弱弱,性格温婉的个小妇人,面对着当朝性子最冷,连权贵都不放在眼里的大儒,竟连《女诫》和《孝经》这种规范妇人言行的书都敢反驳。   旁听的那些妇人们都倒抽了口冷气。毕竟李纯孝最推崇的就是《孝经》,而当朝自太祖皇帝起,也是以孝治天下。   李纯孝终于又提起兴致了,弯腰斜倾着身子:“为何?”   这种世家姑娘,家族鼎盛时被捧在枝头,高高在上,深信世间一切书本上的道理。待家族覆灭,跌落俗世恶道之中,见世间种种恶,便对自幼学来的一切学识,以及自己所生存的整个世界都产生的怀疑,痛恨皇权、王法,一痛恨世间一切的礼法。   只要宝如敢对如今世间对于妇人言行德性规范有一丝一毫的指摘,李纯孝就敢一纸上奏到礼部,给她扣一顶蔑视礼法的帽子,直接代季明德休了她。   宝如才不上他的当呢。她抿唇一笑,从从容容道:“比邻而居,我常听见这些妹妹们在背颂《孝经》,每日巷中相逢,听闻她们都能倒背如流。   妇人的言行德性,藏于胸怀之中,便是一个家庭的根本。但是人在世间,皆要安身立命。我本相府之女,生于优渥,若不经历家中变故,也不会明白开门七件事的难处。既如今到了这一步,就要借此劝妹妹们一句。   妇德是根本,生在小巷之中,闲时读些珠算、商经、《天工开物》等书,长大成了家,能于三百六十行中寻到一门营生,先安生立命,才能为一房相夫教子的贤妻。”   “好!”有人鼓着掌从门外走了进来,腔调声沉,带着些颤笑:“赵娘子小小年纪,已将人生看的如此通透,尹某佩服。”   来人是尹玉钊,银甲白披,带着几十号禁军侍卫将整座院子围了起来,举目扫过,抱拳问李纯孝:“秦州举子季明德可在此?”   季明德青衫落落,已自后院走了出来:“我在,但不知尹侍卫长何事找我?”   宝如方才跟李纯孝辩的时候,俨然大家闺秀的气度,从容温和,不卑不亢,却把个李纯孝辩到哑口无言。   这才不过转眼的功夫,她面色瞬间惨白,奔过去拽上季明德的袖子,问尹玉钊:“你找我家明德何事?”   尹玉钊道:“不过例行公事,本侍卫长有几句话,要问季明德。”   他直目迎上季明德的目光,暗暗骂着见了鬼了,心说这长安官场,李代瑁占着小皇帝,是最强硬的一派,尹继业拥兵自重一派,还有一个秦王不容小觑,时时想要上位,三虎相斗,白太后从中谋渔利。   从秦州而来的,这个李代瑁的亲儿子,他会成为李代瑁杀人的刃,还是最后杀死他的那把兵刀?   季明德拱拳:“既有话,但问无妨。”   宝如怕是季明德杀王定疆的事要败露,见他们二人转身往后院,亦跟了过去。   季明德将宝如按停在后院门上,夫妻相对,他先一笑:“你竟还会珠算?”   他问的没头没脑,宝如点了点头,道:“略学过一些。”   季明德自喉咙里轻轻的叹着:“你会舞剑已叫我惊奇不已,竟连珠算都会打,我的乖乖,你还有多少本领是我不知道的?”   事实上她学珠算,亦是叫李少源逼着学的。荣亲王府家大业大,几百号仆婢,田产庄铺,并累年库里帐房的进进出出,如今由荣王妃顾氏执掌,将来就得落到世子妃手里。   虽宝如被赵府明面上记做嫡女,但长安城无人不知她是个庶出,出身还颇不光彩。   李少源想娶宝如,为了能过老太妃和荣王妃那一关,打小儿泡在相府,他学什么,宝如便学什么。   珠算口决,从加法减法再到一归二归,李少源教一句,宝如背一句,他一手戒尺打着她的手心,,一边袖筒里总要装着些糖。   宝如幼时喜吃糖,眼里只有糖,旋背旋忘,两只眼睛只盯着李少源的袖筒,从那袖筒鼓胀的程度,暗猜里面还有几颗糖。   不但珠算,便是《天工开物》、《太平御览》、《齐民要术》等书,一本本,李少源全逼着宝如背过。   能文能武,会拨算盘会看三脚账,知道什么南方桑麻几月收成,北方小麦何时归仓,四时杂兴,全在她脑海之中。   宝如在才学方面天资一般,全凭一颗想嫁李少源的恒心,竹戒尺打肿两只手,才能叫荣王妃和老太妃都说不出话来,心甘情愿上相府提亲,订她为世子妃。   不过六尺高的门框,季明德头几乎要顶在那门框上,轻声笑着:“徜若无变故,只怕明天开始,跟着远芳读书的这帮小丫头,都得到隔壁去找你学珠算,学商经,怎么办?”   宝如觉得他这话不对,悄声道:“莫不是王定疆那事败露了?尹玉钊此来,是不是来抓你的?”   季明德摇头:“应当不是。”   若果真是,坎儿如今就是尹玉钊的跑腿小厮,肯定会来通风报信的。   只是他猜不透尹玉钊为何而来,怕有自己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遂低声道:“一会儿若是尹玉钊敢拨刀,记得立刻躲到我身后来,这院子后面恰通咱们的马厩,从马厩咱们便能退出长安。”   宝如抓上季明德的袖子:“退出长安,退出去之后咱们怎么办?”   尹玉钊等不及,抱臂在棵沙枣树下,冷冷看着这郎情妾意分不开的两夫妻。季明德索性再凑近一点,在宝如耳畔寒声笑着:“大约你没得官夫人做,从此之后,要做匪妻了。”   宝如也知道他在长安如履薄冰,随时都准备着时机不对便抽身要撤,遂柔声道:“放心,我腿脚很好的,无论你们跑多快,我都能跟得上。”   季明德下意识去看她那宽幅面的本黑色长裙,显然是不信的样子。   宝如气不过,恨恨道:“当初你们这帮土匪在关山里杀光我一府的仆从,我背着青苗,扶着我嫂子也逃出来了,难道说如今还能比那时候更艰难?”   季明德语迟,转身进了后院。 第82章 黑糖   尹玉钊在那沙枣树下踱着步子忽而回头道:“季白果真去了逻些?”   季明德道:“是!”   草堂寺一场大闹之后连居于深宫的白太后都被惊动了。尹玉钊特地从秦州找人想查查季明德在秦州时的底细。但季墨是他同门咬紧口牙一个字也不吐至于他明面上的父亲季白去了何处无人得知。   尹玉钊直觉季白也叫此厮给杀了,但就像杀王定疆一样,抓不到证据再怎么都是抓瞎。   他盯着季明德又看了许久,递给他一纸书信道:“劳烦你明日一早入趟宫,有人想要见你。”   季明德不接那信问道:“是谁?”   尹玉钊弹了弹信道:“拆信一看你不就知道了?本侍卫长公务在身,就不陪季公子闲聊了再会!”   大摇大摆出门尹玉钊在二门上停了停寒渗渗一双眼睛盯着李纯孝低声对宝如说道:“李纯孝官也不做只要清名,贼骨头一把傲的要死,我早看他不耐烦就该有你这么一个妇人狠狠臊一回他的脸才对。”   宝如忍不住噗嗤一笑,抬头见季明德一脸阴沉盯着尹玉钊,连忙捂唇,敛了满脸的笑。   尹玉钊大摇大摆迎上李纯孝,问道:“李先生觉得安生立命重要,还是修妇德更重要?”   李纯孝不好再坐着,起身道:“《程氏遗书》有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妇人失节,天下之极羞。”自然是修妇德更重要。   书呆子自有一套古书上的理论,让你明知他在狡辩,却拿他没辙。   尹玉钊气的拨刀,剑指李纯孝。李纯孝立刻昂首挺胸,亮出白亮亮的脖子,准备以身试权贵,成就自己不畏权贵的美名。   宝如上前一步,笑眯眯道:“尹侍卫长也是冲动。李先生说的也没错。我自幼读书,比谁都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但是先生,我饿死事小,明德饿死,秦州少个举子,大魏少个人材,我非是怕自己饿死,而是怕要饿死明德,才不得已抛头露面谋生的,您觉得是失节事大,还是国家失一人材事更大?”   说起这个,满院的妇人们都忍不住了。   张氏先就捂嘴:“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我还不是为了孩子,为了相公,为了这一大家口日常有开销,才奔疲于命的?”   别的妇人们皆七嘴八舌:“可不是嘛,孩子要养,丈夫要吃,我们难道不希望坐在家里绣绣花儿纺纺线,两只小脚蹦蹬蹦蹬,是为了自己才如此辛苦的吗?”   李纯孝左看右看,满院子的妇人们竟反了天,不可管束。而宝如的话,穷书本而无法反驳。老头子又气又臊,也不再多说,转身躲到后院去了。   回到自家小院,宝如劳累一日,进门便洗澡,泡在那澡缶中不肯出来。直到野狐收拾好晚饭,才穿上衣服,到正房来吃饭。   两个孩子都是秦州人,做的也是秦州风味的吃食。两碗黄花菜、木耳并肉臊子做浇头的臊子面,一碟卤牛肉、再一碟盐水花生,宝如挑着那碗面,见季明德始终眉色不展,试问道:“究竟是谁要叫你入宫?”   季明德摇头:“来信并未署名,大约得去了才知道。”   宝如道:“宫里左不过那几个人,你把信拿来我瞧瞧,谁的字儿我一眼都能认出来。”   季明德停楮,搁在碗上,两目柔柔盯着宝如。他忽而伸手,在她唇角揩着。   他指腹太燥,揩的宝如有些痒,她本是个笨的,叫季明德骗着骗着吃了许多教训,如今也变聪明了,不敢叫他更进一步,下意识一躲,季明德手指一硬,掰过她的脸:“饭吃在脸上都不知道,过来,我替你揩。”   本是对坐在正房的炕上,宝如欠身凑了过来,季明德手指在那红唇畔揩着,她半眯蒙着眼儿,像被捋着毛的猫一样定定的捱着。   “宝如……”   “唔?”   “你那黑糖,打算怎么卖?”季明德仍在她唇角揩着,一点黑浸浸的木耳沾在她唇角上,叫他拨弄着。   宝如来兴致了,掰着手指道:“黑糖既能补血排毒,还能润燥滋腑,是味珍贵的药材。京城很多药铺拿着银子都找不到它,我也不必去别家,只须把方衡找来,让宝芝堂在长安的三家药铺全用咱的黑糖,往后坐等赚银子就可,多好?”   季明德指轻揩着,定定望着宝如一脸的兴致勃勃,嘴里轻轻唔着,忽而一手掰上她的后颈,将宝如隔桌拉入怀中,扫舌舔了她唇角那点木耳,再松开,捡起筷子捞着面。   野狐和稻生两个在外面鬼笑了,宝如叫他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轻薄了一回,脑子卡了壳,本来满脑子的计划顿时消于无形,亦低头撩了筷子面,轻声道:“孩子们都在外看着呢,你怎么能这样?”   季明德笑:“他们是孩子,你就不是孩子?”她也才十五,和野狐同年,是一样大的孩子。   宝如敛了笑,亦敛了怯,淡淡道:“我是个妇人,既成了家,做了你的妻子,蒙你不弃,就得操持起这份家业来,不比他们没爹没娘没负担,没心没肺的。”   季明德仍在笑,但笑中渐渐渗着些苦意:“我分明说过,我有银子养你,也不必你养家。既做了土匪的妻子,你就得学会心甘情愿用沾着血的银子。”   今天为了驳李纯孝,竟拿饿死他这样的事来开玩笑。好在他活过两回,不在意名声,若是一般的男子,本不缺钱,叫妻子拿这等事开玩笑,笑他不能养家,不得气个七窍生烟。   宝如仍是轻声,一边说,一边瞧着季明德的脸色:“当初在关山里被抢,几十个仆从全部被杀,那皆是一条条的人命。   后来我大哥被方升平绑的那一回,大年初一的夜,我敲开当铺的门去当地契,和我大嫂蜕首饰凑银子,那些,便是如今你手中沾着血的银子。   明德,当初你也身不由已,这些日子也帮我良多,恩深似海,我无以为报,也就不计较当初那些事。可是你的银子,我决计不会用,我会自己挣银子养你,偿还你的恩情。”   一点一点,自打入长安之后,她仿佛脱茧而出的蝶,比他更能适应长安的生活,游刃有余的开始主宰自己的一切,记着他的仇,也记着他的恩,心里一本小帐,虽不说出来,但算的门清呢。   事实上于宝如来说,若当初在王朝宣死后跟着赵宝松远走临洮府,嫁给方衡,只要季明德不追,不寻,她就会有一份平淡,富足的生活,与长安永无干涉,也与如今的乱局永无干涉。   他非得把她拉回来,自己本就行走在刀尖上,让她也成日颤颤兢兢,危机重重。   宝如心中对此肯定颇有怨言。但他给的恩比怨深,所以她知恩图报,整日乐乐呵呵,田螺姑娘一般忙忙碌碌,要报他的恩。   季明德这辈子就没有想过放开宝如,也没有想过灰溜溜的离开长安,要么率匪起义,要么科举入仕,他要拉着宝如的手,一步步走上权力之巅,补偿她上辈子奄奄一息时,无与伦比的绝望。   宝如见季明德渐渐脸寒,也知自己惹怒了他,悄没声儿扒着那碗面,道:“我该去收拾我的黑糖了,你在这屋里温课,好不好?”   季明德唔了一声,自窗子上抽了封信递给宝如,道:“你那黑糖不能给宝芝堂,因为我这儿已经有人要了。明儿上这家药铺去谈,他会以京城最高价收你的黑糖。”   宝如接过来一看,封上书着几个大字:义德堂东家霍广义谨拜,赵娘子亲启。   义德堂?宝如转着脑瓜子想了想,这药铺大约三年前开的,东家财力雄厚,如今在京城已经可以跟宝芝堂相抗衡,若是供给他家,也不愁黑糖没有销路。   她捧着一份信,乐滋滋的走了。   荣亲王府。   头天夜里老太妃兴兴冲冲跟儿子说了季明德的事儿,本以为儿子凭空多出个已成年的儿子来也会高兴,谁知他竟听也不听就拂袖而去。   荣王妃是个爱思滤的性子,凡事操心太过,稍有点风吹草动都十天半月睡不着觉,平白多出个比她儿子还大一岁的长子来,老太妃怕她先受不了,所以如今阖府之中还瞒着。   但想要认回孙子的心急不可捺,老太妃至夜等不到儿子来见自己,遂龙杖一柱,叫两个小丫头扶着,往外书房去了。   李代瑁不论私下品性如何,在府中规矩极其森严。外书房清一色的小厮,连个丫头都没有,更不用说夜里陪伴的通房。   他听说小皇帝忽而发烧,正准备入宫去探,恰迎门撞上老娘。   老太妃追着儿子匆匆道:“两个孩子长到二十岁没有见过亲爹,如今一个年纪青青没了,只剩下一个,你不认儿子,我可得认孙子。那孩子必须接回府,这没得商量。”   灯火摇曳的院子里,两排侍卫从房廊下脚步踏踏,整队在李代瑁身后,随时待命。 第83章 贱籍   老太妃高仰下巴望着儿子若非他已不惑还肩负着个内忧外患的国家她真想扭上他的耳朵叫他去看看朱氏给他生了多出众一个儿子。   可他姓名不问来历不问堵都堵不住多说一句将未谋面的儿子当成块急于要甩掉的癞皮疮。   李代瑁是辅政大臣,亦是今年会试的拟题官,金殿策试代皇帝策问的主考官。   他仍当老娘是来替那从未见过面的儿子打探考题的气呼呼道:“我不管他是谁,既要考进士,就凭自己的实力去书卷。若真是我儿子等上了金殿对过策论,能于金榜位列前十我于朝堂上当众认他!”   老太妃也生气了龙杖捣的夸夸作响:“好这可是你说的我等着!”   李代瑁疾风一般离去。   老太妃回过头,两个丫头温温垂手默着。她笑了笑道:“咱们府原本是个无事非的人家主是主,仆是仆非礼勿听非言不传但如今渐渐这规矩也荒懈了。   早晨世子妃到我院里,就曾探听此事,可见总是有人管不住嘴传了闲话的,你们可知,我生平最恨人传闲话?”   两个小丫头垂着脑袋,一句不言。老太妃清咳一声,扶过衔香,问佩菱:“若世子妃那院好,不如我把你送她院里去?”   佩菱恰是传闲言的那个,吓的扑通一声就跪,待抬起头来,老太妃已经走了。   次日,宝如特特儿起个大早,瞧着外面春光正好,日头眼看高升,她没替自己置过新衣,唯一的春装除了杨氏替她衲的这件素绫面褙子,便是去件藕色的素面褙子。   头一回出门谈卖买,还是与德义堂那等大药铺的东家,宝如将那件衣服摊在床上,左望望右望望,问季明德:“你觉得那件儿更好?”   季明德起的早,晨起出了趟门才回来,两肩寒气,手中还拎着只包袱,笑着摇头:“都太素旧了些,怎好穿出去?”   宝如才刚起,一头乌油油的长发还未绾起,披洒了满肩,身上也只裹着件季明德的白中单,自打跟他圆了房,夜里睡觉那裤子就很难从晚穿到天亮,宝如索性也未穿它,细藕似的两截小腿,踢踏着绣花鞋,在他撩帘子时冻的交扭在一处哆嗦着。   她道:“我再无衣,这可如何是好?”   季明德解开那包袱,将件整叠着的苏绣月华面的锦衣,展开披在宝如身上,月华衬她暖玉色的小脸儿,素净,出尘。   他又抖开件素白纹绣昙花的锦面裙来,屈膝替她虚系在腰上,将宝如推远两步,定眉看着。   离开长安已跨三个年头,宝如有一年多未曾穿过这件鲜艳,珍贵的锦面衣服,虽明知这必是季明德那沾着血的银子买来的,到底还不到二八的小妇人,慕这光泽鲜艳,柔软舒适的华服,手摩梭过,轻叹道:“真美。”   满室她身上的体香,但她才上过一回当,这几夜仿如竖耳的兔子一般,稍有风吹草动就要不着痕迹避开,季明德不敢造次,微揉了两步,在宝如挣脱自己前轻轻将她松开。   宝如垂眸望着季明德:“我自己有衣服,不穿你这个。”   季明德忽而伸手捏上她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分明穿着是好看的,为何不穿它?”   宝如低头看着裙子上一朵朵漾开的昙花,委实好看无比,一脸的可惜,舍不得,又不肯穿。   “我不想用土匪的银子,换成衣服也不行。”她低着头,眼儿眨巴,望着裙上纷繁的花儿,小姑娘家家穿了新衣服后掩不住的那种欢喜。   但土匪的银子是难以调和的矛盾,也是她在他身上唯一的坚持。   季明德又笑了,暗鸦鸦的屋子里,微仰着脸,两只酒窝深深:“咱们离家的时候,娘把她那牡丹苑子卖了,钱由我收着,说好了入长安买衣服给你穿的,所以这仍是娘给你的,银子干净,衣服也是洗干净的,快穿着,莫要辜负了娘哪座大苑子,好不好?”   宝如闻着衣服上一股皂荚清香,显然已经洗过的,既是杨氏的银子买得的,她便也不再推辞,遂匆忙忙穿上,跟着季明德出门,要往东市,去见那义德堂的掌柜。   长安有东西两市,东市周遭皆是侯爵权贵们的府第,市中各坊肆间经营的,当然也是文玩玉器、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物。而西市则是平民百姓们活动的地方,成衣、蜡烛、草纸,馒头包子铺,琳琅满目,皆在于此。   药铺大多设在西市,东市上能开药铺的,除了宝芝堂,便是这义德堂了。   东市周边皆是各亲王府,一条街走过去,各家儿门前石狮子威武,膀大腰圆的守家护卫们站了一排排。荣亲王府和英亲王府并列,一家的护院比一家威武。   而义德堂,恰就开在这两府勋贵家的对面。   义德堂掌柜一口秦州口音,姓霍,叫霍广义,精瘦瘦的小老头儿,瞧那眉眼,与方升平颇有几分神似,倒叫宝如觉得,他与方升平像两兄弟似的。   霍掌柜亲自尝过,竖着大拇指赞过宝如这糖的火候,笑道:“咱们义德堂的黑糖,是走水路自爪哇而来,其价之贵可想而知,赵娘子这糖无论火候苦味,皆是良品。   但爪哇黑糖有市无价,我给不了你多的银子,一斤一两,如何?”   事实上蔗糖用明火熬煮,再过滤,是个浅显的不能再浅显的法子,只不过生产甘庶的南部地区偏远,乡民们不知道此法,宝如不过一个二道贩子,收糖再熬糖,挣的便是那份技艺钱。   她没想过奇货可居,本来想着一斤黑糖能挣二三十文钱就足矣,没想到竟能得一两银子,此时已经乐傻了,和张氏两个对望一眼,乐的眉开眼笑:“使得,使得,全凭掌柜开价就可。”   出了义德堂,张氏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昨儿我算了一下,十斤蔗糖能出七斤黑糖,蔗糖一斤只须三个铜板,再加上柴火人工,咱们出七斤黑糖只需要五百文钱,竟就能赚到七两银子,宝如,这生意可做!”   宝如回头看这义德堂,匾额上几个字龙飞凤舞,勇猛有余而城府不足,她似乎在那儿见过。   既眼看发财,宝如便准备到东市上好好逛逛,也替自己置两件新衣。   当年赵放为宰相时,相府离东市不远,就在英亲王府隔壁。人走茶凉,如今那府第,归现如今的宰相谢承轩一家住了,宝如不想睹物伤人,刻意躲着不去看它。   而东市上各家大绸缎庄,大银楼,当年宝如也是常客,一进门便要被小厮门迎到专门的雅间去奉茶奉点心,有专门的婆子伺候着挑东西的。如今落败,她当然不好去,逛来逛去,她捡了家门脸最小,原来从未光顾过的绸缎庄,进去裁了两匹料子,又扯了一缎绒布,打算替季明德做两双鞋,再衲两件衣服,万一中进士,好叫他穿着出门谢客。   剩下手,还够给野狐和稻生一人衲件衫子呢。   出了绸缎庄,旁边一条窄巷,巷口上有个妇人在做糯米春菜粑,圆圆的鏊子上摆满了表面烤的金黄,圆鼓鼓的春菜粑。   这东西是南来的食物,那春菜亦是野味,和着糯米粉揉成面饼,里面包着咸肉、火腿并豆腐烂儿。   宝如小时候就爱吃它,总叫嬷嬷们管着不能如愿,既如今自己成家作主了,又不是什么权贵人家的中馈妇人,自然不必刻意作端庄要给下人看,既如此,吃几个又何妨?   她掏了十文钱买来三个,与野狐、张氏三个就着油纸包儿,边走边吃,正笑谈着,便见迎面走来个黑脸男人,乌靴长鞭,气势汹汹,两眼紧盯着她。   宝如瞧这男人面熟,正在想从那儿见过,那人忽而跃起两步,手中寒光一闪,竟是直扑她的面门。   恰这时候,宝如脖子后面亦有人拉了一把,一只春菜粑拖手,她已叫野狐护到了身后。   那人一记暗器叫野狐生生打落,见行凶不成,转身就跑。   光天化日,热热闹闹的东市上,竟有人当面行暗杀之事。野狐自靴中抽出匕首,转身就追了过去。   宝如心说这是调虎离山,你得护着我呀,可惜野狐跑的太快,她连他的衣衽都没抓到。   宝如见四周渐渐有人围拢过来,也不叫张氏,一人拐进方才那摆着春菜粑摊儿的小巷,准备从那巷后躲到后面的宝芝堂去,刚拐进巷子,便见一人鼓着掌迎了上来。   这人身着紫袍,戴无翅垂珠的硬幞,是个白面太监,笑道:“赵姑娘那小厮也算是个人中龙凤,瞧那一身轻功,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厉害。”   宝如认得,这人是王定疆的干儿子王朝凤,是个内侍,既王定疆死,只怕他如今是内廷的总管大太监了。   她一笑道:“王公公说笑了,他不过一个混小子,那里来的身手不凡一说。”   抢人不成,王朝凤上前一步道:“赵姑娘大约不知道,咱们皇廷逢三月就要补宫婢,充新人。你是太后娘娘特意点名要的人,从今往后,你得跟咱家一样,住在宫里了。”   那份血谕一日不毁,白太后便夜不能眠,若跟着王朝凤入宫,吐出血谕是死,不吐只怕也不能活着出来。   宝如颇难为情的一笑:“不瞒公公说,我如今毕竟是个有家的妇人,而宫中婢女,都是未成亲的小姑娘们,我一个妇人如何能入宫作婢?”   王朝凤的马车都到眼跟前儿了,他笑道:“赵姑娘可真是会说笑,你成亲了,太后娘娘怎能不知道?须知,你们相府一府的人皆是贱籍,你那一纸户籍,如今还在京兆府锁着了,未销贱籍,又怎能与平民成亲?”   他这一说,宝如的脸色果真变了。 第84章 抓瞎   须知大魏律令贱籍之民属于官府售受的私产若无一纸平民户籍是不能跟平民成亲的。但秦州地方僻远大多数人成亲不过私下写张婚书并不会刻意到官府备案。   所以宝如和季明德拜了堂行了婚礼但在官府并无备案婚书。   白太后此时来这样一道,当是想坏她和季明德的婚事,那又是为何呢?   宝如断然道:“当初皇上金口御言赐我兄妹还乡的,如今又说我是贱民,难道国之天子就是如此的出尔反尔?   凭你怎么说我也不入宫还请公公让路,我要回家了。”   王朝凤脸色一寒也不废话扬手一招他身后一群武装的内侍也立刻围了上来将宝如团团围在中央。   他这是要明抢人了。   宝如欲躲躲不得正在头疼,便听身后一人冷笑:“王朝凤一个阉人竟敢在东市上虽意横行,你可知道咱们大魏宫廷律例阉人若无御令私自出宫在街市上招摇,该当何罪?”   王朝凤见来人是荣亲王府世子李少源,心中暗叫着晦气,也不知怎么就撞上了这位爷,抱拳一笑道:“世子爷有所不知,奴才奉命,是来请赵姑娘入宫的,奉的,是太后之命。”   李少源仍是那套三品刑官常服,一脸胡子拉茬,风尘朴朴,绫罗面小团花的公服也半旧不新,青衽,腰系朱色围金皮带,手按刀柄,转身护到宝如身前,眼下微微两抹青,连日奔波中气不太足,说话声音不大:“咱们大魏宫廷律例,后宫嫔妃不得干政,便是太后也无权干涉朝纲,太监们唯有御令才能在外行走,太后懿旨都不行,你大摇大摆在东市上抓人,不要命了?”   他自十八岁领大理寺少卿,除了卧床那一年多时间外,一直掌管整个京师的刑事案件。   荣亲王府一个辅政大臣,一个大理寺少卿,长安人只知荣亲王而不知小皇帝,更何况这些小宦官们。王朝凤吓的冷汗直流,一步步往后退着:“奴才这就回宫覆命!”   李少源再进一步,使个眼色叫身后随行官差围成个圆,将宝如圈在外围,一笑道:“王公公大约还不知道,荣亲王半个月前才代帝下谕,若有宦官冒充太后之命捉拿,或者骚扰赵宝如姑娘,皆以宦官干政而杀之,斩立决!”   说着,他挥手示意左右:“将他拖到东市口上,到王爷那儿报备一声,当众斩之,以儆效尤!”   随着身后凄厉厉的惨叫,李少源回头,从上到下打量宝如,素白色的锦裙上是大朵艳开的昙花,月华面的长褙子,衬着婀娜体态,瞧那行动步态,俨然已是个少妇了。   “可吃过饭了否?”他问道。   宝如摇头,忽觉裙下悉悉祟祟,低头一看,一只野狗正在啃她的春菜粑。肉包子打了狗,她的午餐没了。   李少源又道:“湘水楼的菜,原本你爱吃的,吃不吃?”   宝如仍是摇头。   李少源又道:“那就街头那家羊肉汤粉,原本你总喜欢嚷嚷着吃一碗,我嫌脏不肯带你去,今日若想去,我带你去吃一碗?”   她自幼喜欢街边小肆中的各类小吃杂食,而他嫌那些地方碗筷不净,从不肯带她去,今日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要带她去吃羊肉汤粉。   李少源双目冷厉,却又静静的等着,严厉,但又耐心,要等个答案。   宝如道:“世子爷,咱们如今已经不是可以一起吃饭的那种关系了,我得尽早回家去。”   李少源答非所问:“这些日子,我去了趟秦州,与秦州监察道御史季墨聊了很久。他说我的退婚书,是随吏部公文,一档一档送到秦州的。”   宝如点了点头,忆及收到退婚书后投梁时的绝望,低着脑袋默默一笑。   “也许你不会相信,但那并非我的本意。”李少源又道:“我也曾收到你亲笔书的决绝信,还曾被你家忠仆刺成重伤,但我想,那绝非你的本意,是季明德逼你的,对不对?   青山只认白云俦,你若无情我便休,那句话,也是季明德逼你写的对不对?”   宝如迷惑了:“分明,我写的是关山再高,也割不断恩义,就算世子爷救不得我们,也千万保下小青苗一条命。青山只认白云俦,你若无情我便休,我从未写过这样的话。”   俩人俱皆愣在当场。   李少源才从秦州快鞭赶来,一记响鞭抽在石板上啪一声的响:“信被人调包了。”   宝如倒是笑了:“我的字,是你一笔一划教出来的,难道你当时就没有发现信是假的?”   她一双手无力,打幼儿字写的像毛毛虫一样。荣王妃顾氏乃是长安世家,大家闺秀,一笔簪花小楷书的清婉灵动,娴柔婉丽。   为了能配得上给顾氏做儿媳妇,李少源自幼一戒尺一颗糖,连打带哄,才教出宝如一手的字来,别人假摹,篡改的信他竟然都辩不出来,宝如颇觉得可笑。   李少源再去一趟秦州,当是去调查季明德身份的。既这些日子以来曲池坊清清静静,证明季墨在秦州一直替季明德顶着,李少源大约还在抓瞎,没有查到季明德身上。   若季明德的土匪身份曝露,那长安就白来了,一个土匪,是绝对不可能考科举的。也恰是因此,在威胁李代瑁的时候,他才会让方升平出面。   宝如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李少源讲讲自己和季明德之间的事情,遂柔声道:“明德不曾逼过我一分一毫,我是自愿嫁的他,我们夫妻恩恩爱爱,长安人也都是看见的。   至于投毒之事,你当从长安查起,概因这与我们夫妻没关系。”   见李少源闭口不言。宝如再近一步,低声道:“求你了,我曾经过的那样艰难,一府俱散,如今好容易找到一个可心可意的丈夫,能否,让我把这顺顺遂遂的日子过下去?   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荣亲王府就当我赵宝如是个死人,行不行?”   李少源去秦州七八天,没有查到土旦一丁点的音讯,又将季明德的身世查了个底朝天,一遍一遍,却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再走近前一步,李少源道:“那季明德待你可好?他是季明义的弟弟,季白这些年跟光禄寺做生意,虽不算有钱,但在秦州也算一方大商贾,他难道连这点银子都没有,非得要你出来抛头露面,挣点小钱维持生计?”   说起这个,宝如又生气了:“世子爷,当初您一手戒尺教我背《九章算术》,是用来算田地亩数,田粮收成的,我当初亦说,这东西晦涩难懂,我一辈子也用不到它,学它作甚?   可你那时候说,做荣亲王府的世子妃,必须得学那些东西,概因我嫁过去要主中馈,要像王妃一样打理整个王府的产业。   如今我虽不必打理一座王府,但也有一个家要操持,女子为不得官,出不得仕,不做点小卖买,在这长安城中还能做什么?”   长安不易居,没有祖荫又没有田粮土地的老百姓们,除了做点卖买,还能怎么在这长安城中生存。   李少源自幼含着金钥匙,从不曾操心过这些事一丝一毫,叫宝如驳了个哑口无言,旋着刀柄的手忽而一松,指着不远处属下所牵的马道:“坐上来,我送你回家。”   宝如不好明着拒绝,却也不上马,两人前后脚出了窄巷。   李少源跟在后面,道:“听说你们越关山时,遭劫了?”   宝如点了点头。   她身上这件绣着素昙花的湘裙随风而曳,总拢成高高的芙蓉髻,方才跑的太急摇散了发,有两捋在玉管似的脖颈间微拂着,若是曾经,还有婚约的时候,李少源不管不顾,上前抽了她头上的发簪,让那一头秀发披散下来。   她披散着一头乌发,只穿件交衽小袄,在盛禧堂前舞剑的样子,李世源此生都不能忘。   只看她这点窄窄瘦瘦的小肩膀,李少源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风雪连天的关山里走出去的。他道:“我全然不曾听说此事,若听说,我便爬,也会爬过去救你。”   李少源走了两步,又止步:“我听说他有两房妻室。”   宝如停了停,却不转身:“另一房并不在长安,住在洛阳。”   李少源眉头皱的愈发紧:“两房妻室,你也肯嫁?”   当初他要娶她,可是在赵放面前指天发过誓,若非三十无子,绝不纳妾的。   宝如深觉此人亦是方衡的心态,耐着性子解释道:“他兼祧两房,承两份家业,所以必须娶两房,这个我在嫁他之前就知道,我们如今相处的也很好。”   宝如紧走两步,到巷口上,便见义德堂那霍掌柜率着一群身着短打的店铺伙计,围在巷口。   见她出来,霍掌柜似乎大松一口气,也不说什么,扬手一挥,一群着短打的小伙计们,转身又回义德堂了。   不一会儿,野狐腿快的像兔子一样折回来了,一边扇着自己耳光,一边哭道:“大嫂,方才怕是调虎离山,我上当了。” 第85章 明玉   张氏也于乱中抓瞎扑了过来叫道:“好险好险想当年先帝在时这长安城还有个太平盛世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世道一年比一年乱光天化日怎的宫里那些阉货们也敢在这东市上大摇大摆横行呢?   荣亲王怎么也不管管这些阉货?还有咱们荣亲王府世子爷,那可是大理寺少卿,前几年长安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全是他的功劳,如今也懒惰了不是?”   李少源冷冷看着朴实的张氏流氓一样的野狐转而跟在了他们身后。   在秦州查不到季明德的底细,他策马返回长安打算直面季明德好好审一审他和匪首方升平之间的关系。   季明德头一回入长安今天亦是头一回入皇宫。   他去的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宫太极宫。而是位于一侧的原本先帝时期的东宫延正宫。   从正门下马彩画红墙,金砖耀眼朱红色的高门紧闭,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卫森然而立。   季明德随着两个小内侍自侧门上入宫,连出入皇宫时例行的盘查都没有,两个小内侍一溜烟儿的小跑,直接将季明德请了进去。   如今太后白凤和小皇帝也是住在这延正宫中。不比皇宫建筑必须要突出其规模与气势,须得巍峨壮观。延正宫更小,其建筑也精美秀致,颇有江南园林的风味。   白明玉在沉香亭外的月台上,微倚汉白玉栏杆,遥遥便见季明德一袭白衣,跟着两个内侍远远而来。   他越走越近,月白面锦袍,两道秀眉根根分明,垂敛着眸子,看似温和,但两肩挺挺,巨石也难压弯的那种挺拨。唇抿一线,两颊线条极硬,远远便是股子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她转身进了亭内,直到内侍通报,才道:“叫他进来!”   当初季明义曾说自己还有个孪生弟弟时,白明玉暗猜季明德应当会跟季明义生的很肖似。但其实不然,他五官比季明义更精致,玉面冷白,悬鼻秀挺,精致到仿如雕成,满长安城如此俊俏的男人,除了李代瑁,再无旁人。   他站在朱红色的柱旁,也不行礼,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   白明玉手中捧着只匣子,上前两步捧给季明德,道:“我也不知道你大哥是否跟你提过我,斯人已逝,多说无益。   义德堂是你大哥在京里留下唯一的产业,想必你已经接收了。但是那幢楼的地契还在我手中,今日我将它还给你,那幢楼才真正归属于你。”   关于白明玉,季明义曾在给季明德的信里提过,白太后白凤的娘家侄女。照季明义信中的意思,他应当是入长安后,厌恶王定疆的为人,又与白明玉私下有了婚约,于是想退胡兰茵那门亲事的。   但还不等他回秦州退亲,人便死在半道儿上了。   季明德接了过来,也不打开,道:“多谢白姑娘替我大哥保管东西,若无事,季某要告退了。”   白明玉又递给季明德一封信,道:“赵宝如本是贱籍,咱们大魏律例,身在贱籍的女子,必须入教坊或掖廷当差的。当初在秦州也就罢了,谁知她前些日子又回了长安。   太后娘娘必定要捉她回掖廷,这份良民户籍,是我方才跪在她面前,哭了半日才求来的,往后,宝如就可以正大光明,行走于长安了。”   季明德亦接了过来,冷眉看着白明玉:“多谢!”   太后白凤一门祖籍南诏,白明玉的面相,高额高颧骨,深眼细肤。   白明玉追出沉香亭,跟着季明德步下月台,又道:“守好你大哥的产业,他当初说,同胎而生,自己是大少爷,弟弟却在成纪放羊,心下难安,那义德堂,原本就是他替你置的。”   冷白的天光下,季明德略停了停,月白的袍帘□□风微拂着,转身便走。   只待季明德一走,白太后白凤便自沉香亭二楼走了下来。与白明玉对视一眼,冷笑一声道:“哀家就说得有多相,竟然能让老太妃不过一眼就深信无疑,今日一见,我才知像,果真是像。”   白明玉远远瞧着,亦在微笑:“明义与他相比,略糙了些。”   白太后还在望着季明德远去的背影道:“慢慢来,他终归会是咱们的。”   白明玉嫣然一笑。两番一见钟情,季明义因为她而死,但愿和季明德,能有个善始善终。   出了皇宫,稻生已急的两腿直打哆嗦,见季明德出来,上前便是一阵耳语。   季明德本就是青玉寒的脸色,听罢便翻身上马,策马直接冲入东市。   霍广义一直在药铺门上等着,见季明德来了,三两步赶上来牵马缰绳,疾声道:“二少爷,我们也是懵了,按理说王定疆死了,太后那儿没有可调动的人,一时半会儿还顾不到咱们二少奶奶这儿,谁呈想王朝凤的胆子这样大。”   季明德下了马,将那装着地契的匣子丢给霍广义,问道:“王朝凤人呢?”   霍广义道:“直接叫人给屠戮在东市口了。”   “谁杀的?”   霍广义道:“是荣亲王李代瑁的口谕,大理寺少卿李少源的手下行刑,以太监无谕私自出宫而斩。”   季明德闭眼,长出了口气,照这么说,是白太后自己下的手,而非李代瑁。   李代瑁知道此事后,立刻处死王朝凤那个阉人,便是在震慑白太后,不许她动宝如,照此来说,宝如在长安就可以长久的呆下去了。   宝如在正房的炕上跪着裁料子,野狐就在窗外跪着哭,空气中淡淡一股焦糖香,张氏正在与义德堂的伙计称黑糖,算两数,收银子。   野狐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宝如也不说话,笑眯眯缝着衣服。她的嫡母段氏也是秦州妇人,身为督察使的夫人,到四十岁也不曾下织机,所以宝如也学得一手好针线。   待张氏出完黑糖回家了,宝如才开了窗子,问野狐:“你可知道今日错哪儿啦?”   野狐就跪在窗下,仰头望着宝如:“大哥教代过,只要出门,一定要护好大嫂,我却跑了。”   宝如道:“这就对了。大街上平白无故是没有人会捣陌生人一拳的,既有人挑衅,必有动机,所以烦事吃点小亏,站在那儿多想一想,多问个为什么,吃亏上当的事,会少很多呢。”   她天资并不聪明,确实有些傻,就是因为凡事多爱问个为什么,才不止于吃亏上当。   野狐自幼是匪,那懂得这个道理。他似懂非得,见大嫂手儿攀着窗沿,正望着自己,勉为其难道:“小弟明白了。”   “大嫂,咱能不能商量个事儿,今天在东市上的事情,能不能瞒着大哥?”   宝如也正有此意,又从窗子里探了头出来,点头道:“好!”   俩人作了贼一样,正商量着,季明德回来了。   他一进院子,宝如探在窗外的头立刻躲进了屋子,野狐也是吓的一缩,转身就要往后院跑。   季明德两步追到后院,一脚踏过去,将野狐踏趴在马棚木桩上,阴寒寒问道:“你长的是猪脑子?”   照他这生气的样子,显然稻生无巨细,把事情都报给了。   野狐是个细抽抽的豆芽身材,摇摇晃晃站起来,举着双手道:“大哥,今儿实在没防住,要说正面交锋,那些太监们,我放翻十个八个没问题,您饶过小弟一回,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季明德一撩袍摆,一脚又踹了过去,再次将野狐踹翻:“没用的东西,给老子滚回秦州去!”   “明德!”宝如鞋都还是倒趿着的,叫他那凶悍样子吓的两腿哆嗦,跑过去连忙护上野狐,连迭声儿道:“野狐做的饭很好吃,他若走了,往后谁来做饭?”   野狐两手搓着,棚子里一马一驴看着,宝如挺胸抬头,护崽的母鸡一样,一家子颤颤兢兢,皆在哭。   这个样子,再如何发脾气?   “还不滚去做饭?”季明德厉声道,野狐一溜烟儿的跑了。   季明德回西屋换了那件锦袍,穿上自己平日的蓝直裰,才进正房。   宝如叫他吓了个不轻,原本他不在时,与野狐两个自自在在的聊天儿,待他回来,小小一间院子,也不过三四个人,人人发根倒竖,生怕他那脚要踹上来。   她也不知自己如何才能哄季明德眉开,捧了杯茶过去,柔声劝道:“你又何苦唬野狐,须知你们是秦州来的,便做匪,也是在田间地头欺负人,野狐又还小,如何懂得长安人肚子里头的那些弯弯绕。   倒是你,今儿入宫,是谁宣你?”   季明德递了那纸户籍过来,道:“白明玉!”   宝如接过来一看,也是一笑:“巧了,方才在东市上,王朝凤就以我是贱籍为由头捉我了,不过转眼的功夫,这良民户籍便送来了。”   季明德道:“白明玉其人,如何?”   他对于白明玉所有的了解,全在季明义的信里,恋爱中的男子,对于白明玉自然皆是溢美之辞。妇人们的涵养与德性,私底下和别的妇人们混在一处时最能体现。   季明德曾在芙蓉园见过几回白明玉,特意观察过,她应当性子很好,是个谨言慎语,不爱出风头的女子。   但这份平民户籍来的太过诡异,一边抓人一边给户籍,怎么看都像是打一棒子再给颗糖,恩威并施着训狗一般。   宝如自幼儿长在长安,季明德想知道宝如是怎么看白明玉的。 第86章 君子   宝如抿唇想了想道:“打小儿我们一起玩的但你要说其人究竟如何我也不会说她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女才情没得说性子也是极好的。”   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季明德手搂了过来:“今儿听说在东市上你差点儿遇了险?”   将野狐踹飞扑在马棚上的那一幕还在宝如眼前。野狐还是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踹起来眼都不眨,待他胳膊伸过来宝如已是满身的鸡皮疙瘩,尽量温柔的挣开:“还好平安无事。”   季明德欲问,又不好问出口两目灼灼等着她答话。   “我想娘呢我想回秦州。”宝如站到了窗边,鼓起勇气道。   季明德轻轻唔了一声宝如下一句又来了:“你眼看春闱进贡院要整整三天长安官场真的不是你那几个秦州山匪就能玩转的要不先让野狐和稻生把我送回秦州,待你在长安过稳了再回秦州接我,多好?”   季明德边听边笑两颊酒窝深深眉目亦是温温:“听说你今儿只出黑糖,就挣了整整二十两银子,厨房廊下还堆着几十斤的蔗糖,算来又是一笔进项,你能舍得?”   宝如实言:“舍不得。”   她压低声音,急冲冲道:“但日子就是这么个过法,有了困难,我们迎难而上,化解困难,无论过程如何,我回来了,好好在这儿坐着,你又为何那样打野狐?   难道人就不能犯点错吗?在你这儿,稍微丁点的错误就要剥皮,孩子们在你手上大气也不敢喘,以淫威而训摄,叫那些孩子们替你卖命,或者这就是你们土匪的行事。可我瞧你打他们,心里难受。”   这还是她第一次吐露对他行事的不满,说完,泪眼巴巴看着他,一幅大义凛然要受罚的样子。   季明德默了半天,柔声道:“往后不会了。”往后训这些孩子,看来得背着她呢。   宝如发完了火,转回炕床上坐了,捡起针线来做,做得几针,歪到窗框上捂着脸颊,半眯半闷像是要睡着了。   可以想象,今天若没有从秦州风尘朴朴赶回来的李少源当街拦住王朝凤,若被王朝凤带入皇宫,宝如会怎么样。   白太后和李代瑁原本应该是一体的,但他们之间也有裂隙。   王定疆还会听李代瑁的话,王朝凤却是直接听命于白太后。   女人比男人向来更擅长阴私手段,为了那封能动摇自己儿子帝位的血谕,就算不死,白太后绝不会让宝如活着出宫。   除了白太后,还有尹继业了,尹玉钊是他的好狗,蠢蠢欲动,随时准备伺机而出。   究竟要怎么,才能保她在这毒蛇横行,野兽出没的长安城中不受伤害,能欢欢喜喜的,过一份平凡日子?   本是假寐,忽而一低头,她是真睡着了。一手捂着面颊,抽噎两声,大约是在梦里哭,胸膛微喘,似乎喘不过气来。   上辈子濒死时,她亦是这样沉默的哭,不肯跟他多说一句。   两辈子了,到现在,他依旧走不进她的心里。   季明德扶宝如躺在引枕上,替她盖上毯子,坐了很久,见野狐直愣愣端着饭桌冲了进来,轻摇着手指嘘了两声,示意他端下去。   眼看要春闱,季明德还要到隔壁李纯孝家去听课。他出门时天已经黑透,各坊间的坊禁都上了。   两家拐弯的地方有株樱桃树,恰此时开花。月光凉凉,一个穿本黑刑官服的男子站在树下。   傍晚季明德回家的时候策马太疾,但眼晴余光扫过,李少源就站在那株樱桃树下,从回家,与宝如闲聊,至少一个时辰了,李少源犹还在那儿站着。   落樱沾在他肩上,月光融融,泛着淡淡的光泽。   季明德也不多话,绕他而过,进了李纯孝家。   从入三月开始,李纯孝便在后院的几株沙枣树下授课。秦州来的举子们或坐或站,亦是在那才生嫩牙的花枣树下听课。   不过前后脚,李少源手扶佩刀,亦进来了,站在后院的门上,静静的听着。   “明德,我问你。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此问何解?”李纯孝手负一卷《中庸》,踱到季明德面前,缓缓问道。   在会试中,策问是最重要的一考,而考题基本出于《礼记》和《左传》两部大经。眼看临考,四书和五言八韵,这些苦读二十年的举子们于制式上已经熟的不能再熟,剩下的,除了考场上神来之笔,就全靠运气了。   唯策问考题难押,李纯孝只能以今年出题的考官,以及他在朝为官的方向,并这三年的朝治,各方面来衡量,然后试押出题来,教这这些秦州举子们不面对应。   这些年,他至少两次押中策问,所以每到策问一课,座无虚席。甚至于其它各州的举子们,都要鱼目混珠,进来旁听。   满院举子皆围凑过来,季明德不疾不缓,语中刚气十足:“仁,人也。修身以道,何谓修身?眼耳鼻舌为身,非礼勿视妄言勿听就是修身。礼,理也。理,道也。律法虽严,为政在人,所以礼治便是人治,为政在人。   学生以为,以人取身,其标准便在于看其身所为,观其言动是否合理,若他言行举止合乎于道,即可选贤取能。是已,仁即是道。”   李纯孝深深点头,赞了声好,低声道:“方才儿媳妇回来,说宝如在东市遇了险,她可还好?”   季明德道:“还好!”   李纯孝略点了点头,又道:“冷静下来想想,前日也是为师的不对。操持一个小家,是件颇难的事儿,回去替我给宝如告声歉,就说她说的很好,比之修德修身,确实安身立命更重要,前日当众责她,是为师的错。倒是她一席话,叫为师受益良多。”   季明德笑了笑,道:“好!”   李纯孝这种犟性子,只认书本,认死理,天下间,估计也就唯有宝如那种看似绵软,却从容不迫的绕指柔功,才能说服这种书呆子。   待他听罢课回家时,转过拐角,便见李少源阴魂不散,依旧在拐角那颗樱桃树下站着。   季明德只当个看不见,转身要走,李少源却出口了:“季明德?”   “是。你是?”季明德只得又折了回来。   李少源的腿还是季明德治好的。炎光打着只八角莲灯,上前拍着胸膛道:“季大爷,是我呀,这是我家世子爷,大理寺少卿,您不认得啦?”   宝如上辈子临去时嘴里不停的念叨着,方才梦里哭,大约哭的也是他,便是化成灰季明德都认识的李少源,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他略一颌首,转身要走。   李少源抽刀拦停,道:“秦州匪首方升平是你干爹,土旦也是去年七月,在秦州被土匪抓的,季墨是你本家,当然替你说好话。但本官深信,抓土旦你也有份。   我且问你,你究竟把土旦藏在何处?”   季明德冷笑,虚伸双手,坚毅刚硬的五官上柔柔两颊酒窝,笑的颇寒渗:“季某是秦州八县的解元,来长安是为了考科举,李少卿非得说季某是匪,这帽子扣的是否有点太大?”   远赴秦州半月,李少源连着赶了三天的夜路,到此时连水都未喝一口,还要急着回宫复命,不审出个所以然来,当然不好回宫。   巷中脚步踏踏,大理寺的官差包围了整座巷子。   前后左右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还都是官差,虽离家不过几步路,今天不打一架,大约是回不去了。   季明德转而问炎光:“他的腿好了?”   炎光点头而笑,哈巴狗儿一般竖起大拇指:“大哥医术高明!”   季明德道:“告诉他,奇筋八脉,气为正道。他的筋脉本就有创伤,整日气气呼呼看谁都不顺眼,邪气冲五腑,不日还得瘫。”   李少源佩刀再抵进一步:“卑鄙无耻……”   季明德两指抚开他的刀锋,李少源随即反手,一柄短匕首直插季明德的咽喉。   三更半夜的,俩人眼看打到了一处。李少源哑声道:“本官找不到土旦,但能抓到你,即刻叫方升平放了土旦,否则的话,我此刻就抓你回大理寺,让你遍尝我大理寺所有的刑具。”   季明德一笑,再笑,两指轻轻挑开匕首,摊着双手道:“那你就尽情的抓,非但抓,还可以带走宝如,但是你为何不这么做,还站在我家门外,整整四个时辰?”   李少源道:“因为土旦的性命,关乎两国战事。你们是匪,世道越乱越高兴,而我是官,我的妹妹远赴逻些和亲,只为两国能不起战事。你们绑了土旦,随时准备挑起战争,从中渔利,我却不能不顾忌我妹妹的性命。   所以,我恳请你做一回君子,放土旦回土蕃,压下两国战争。我和你私人间的恩怨,咱们私下慢慢解决,如何?”   灯黑火黯,巷中哑然。季明德不语。   李少源再进一步:“若拿土匪的方式,我此刻就可以绑走宝如,拿宝如要挟,你总会放了土旦的,对吧?可那是土匪行径。宝如受的委屈已经够多,我不想再让她陷入惶恐,惊惧之中。   你既是她的丈夫,从此洗手上岸,我大理寺给你承诺,绝不追究于你,行不行?”   正直,率性,把国家公利,放在儿女情长之上。李少源的品格,是真正无挑的君子。 第87章 不肖子孙   李少源在秦州抓瞎了半个月找不到土旦而土蕃王赤东一封封措辞严厉的书信相逼不停往怀良增兵边境磨擦不断眼看就要有战争发生。   此时他还能为了宝如着想来诚意相求若季明德也是君子,就该答应的。   可季明德自认黑心黑肺,无耻之极是以一笑,语气愈发寒渗:“你可以抓宝如,也可以抓我土匪和你们官府可不一样。   方升平会把土旦肢解成几十块送还土蕃,两国立刻就会起战争到那时我们秦州土匪或者能有越关山而东进入驻长安的那一天呢?”   终是更无耻的那个才能掌握主动权。   李少源盯着季明德看了许久,虽恨不能此刻就捅了他但终究忌惮两国大局有变,咬牙道:“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土旦并将他送回逻些。到那时,咱们之间的帐,再慢慢算。”   说着,他又递给季明德一只瓷盒。   这种瓷盒,大多是妇人用来装胭脂,季明德以为到如今李少源还要拿盒胭佛哄宝如,正准备像教训李少瑜一样给这厮长个教训。   李少源腔调压的沉沉,低声道:“她幼时吃多了糖,本就牙口不好,如今再整日与糖打交道,虫牙必定要疼,这是她自幼常用的牙药,若她半夜疼起来,往牙缝里塞一粒就得,至少管用一日。”   “无论如何,往后叫她少吃糖。”季明德已经推门进院子了,李少源又补了一句。   他下午就听见她在院子里叫牙疼,呼那两个流氓一样的小子四处给她找花椒粒儿,牙疼无药医时,花椒可以以麻止痛。   李少源在外忍无可忍,差灵光跑了趟宝芝堂,替宝如配了味原来常给她吃的牙疼药回来。   炎光在后面问道:“爷,咱们可以回府了吗?”   混身又臭又痒,炎光正想回去洗个澡呢。   李少源摇头,抬头望了眼无声盛开,清香淡淡的樱桃树,道:“长安处处樱桃树,樱花开满城,可不知为何,一路走来,从未见有一株花树,有这株的温柔。”   斑驳月光洒落在他脸上,两只眸子分外明亮。炎光觉得自家世子爷当是哭了,诚心劝道:“宝如姑娘一再说,她嫁的好着呢,她也很爱季大爷,少爷您再这般,不是白白给自己找烦恼么?”   李少源亦是苦笑:“也罢,只怕王爷在宫里等的心急了,咱们即刻回宫吧。”   一边是千里路上让他站起来的不世之恩,一边是绑着土旦不肯放,肆意妄为的狂放行径。李少源翻身上马,跃过一重重坊禁,究竟不知道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回到家,宝如早都睡了,侧缩在壁角,季明德伸手抹了一把,枕巾上泛着股子湿意,应当是他走之后,一直在哭的。   方才在正房见她梦里抽噎,一点私心,还以为她是旧情难忘,在哭李少源,此时才恍然大悟,她大约是梦里牙疼的紧了,才会流眼泪。   而他一味叫私心蒙昧,心里自然不舒服,也不曾往深处想,想到这里,季明德恨不能抽自己一个耳光。   他拈了一粒出来,花椒粒儿一般大的小丸药,恰能塞进宝如后牙上那只被虫蛀空的小牙罐之中。   她于梦中不肯配合,扭着头拿手推着:“不要!”   季明德喃声道:“乖乖,我只替你放颗药而已。”   他含着青盐香的气息扑洒在她脸上,指腹揩过脸庞,宝如的梦往歪处一溜,仿佛他那只手在往下游,颇有些透着骨缝儿的欢愉,终于张开了嘴。   这丸药当是李少源找人特配的,不大不小,刚适合她嘴里那颗叫虫蛀了的虫牙,如此细心,天下少有。   季明德望着宝如酣睡中还愁眉不展的脸,也是苦笑。要挟向来都是一柄双刃剑,他可以拿土旦要挟李代瑁,李代瑁当然也就可以绑宝如,来要挟他。   爱无法掩饰,只要见过他的人,大约都知道他爱她如命,他死而复生,心冷如石,金刚不坏,但她是他满身唯一的弱点,致命的弱点。   这种事情,只看谁比谁更无耻就好。   李少源当街斩王朝凤,是经过李代瑁授令的,可见李代瑁虽忌惮宝如,但并未曾想过要加害于她。   而李少源蒙大难而不乱,此时还在尽力为两国边境和平而奔走,自幼在长安长大,未曾吃过苦的皇室贵公子,还能为国,为百姓着想,为此不吝放下私人恩怨,算得上是真正的君子了。   他一个行事向来阴私不择手段的恶匪,想把这样李少源这样一个正人君子从宝如心里赶出去,难呢。   书罢字,摘下墙上佩刀一柄柄的磨着,待将刀刃全部磨的削发可断,再回头,大约药真的管用,宝如已经睡稳了。   眼看入更,宫门下钥,李少源这才匆匆赶往皇宫复命。   宫门大开,他一路也不下马,直冲冲进了立政殿。   李代瑁半个月里至少十天就宿在立政殿,宫外有狭促些的百姓与那等奸佞之臣们,拿此取笑,说摄政王夜里宿在白太后的香闺之中,同起居,同掌天下。   但事实上白太后住在隔壁的延正宫,夜里下钥,与皇宫是高墙隔绝的两座宫殿。   李代瑁就算宿在立政殿,身边也至少有十几个三四品的文官与翰林学士陪同,说他们夜里私通,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李代瑁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歪,并不在意流言蜚语。十年如一日,从先帝在时,就稳守朝堂,从不曾动摇。   见儿子进来,他挥退僚臣,接过内侍捧过来的浓茶,道:“没找到土旦?”   李少源摇头:“下官踏遍秦州,没有找到。”   李代瑁呷了口浓茶,闭目,再睁开眼睛,目光暗沉:“秦州都督季墨怎么说?”   不说季墨还罢,一说季墨,李少源气的拍案:“季墨的族侄季明德,是匪首方升平的干儿子。本官去剿匪,土匪总是闻风而逃。他非但不帮忙,还说土匪猖狂,请朝廷再增兵二十万,以助他剿匪。”   李代瑁也重重将茶碗砸在桌案上:“个个儿想要兵,拥兵自重,想成就一方诸侯,贪得无厌的狗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性。”   李少源不知道父亲可知道季明德,那个与他极其相似的男人,认土匪做干爹,又是秦州解元,还是宝如的丈夫。   正想多问一句,门外有人高声道:“太后娘娘驾到!”   白太后发髻梳的很高,一双黛眉,凤眼如狸,妆容精致却盖不住浓浓的青眼圈。进殿便坐到了御坐上,显然是李代瑁请她来的。   “听说娘娘今天私自放王朝凤出宫,在东市上横行招摇,还借懿旨生事,居然去抓赵宝如,可有此事?”李代瑁迎门便问。   白太后笑的极不自然:“不过是皇上听说宝如回长安了,想见见他的宝如姐姐,本宫就派朝凤去请了,难道本宫做错了?”   李代瑁冷笑,自公案后绕出来,双指做剑,指着身后一块鎏金匾额道:“我大魏祖律,后宫妇人不得干政,便你是太后也不行。皇嫂若敢再遣太监出宫,假懿旨而横行长安,少源见一个斩一个,斩前不必报于任何人。”   白太后气的两鬓青筋乱胀,脸上还维持着僵硬的笑:“哀家知道了,以后,哀家会注意的。”   荣亲王李代瑁,龙璋凤姿,愈四十越发凌厉的辅政大臣,满长安城人人都道他和她是对奸夫淫妇,可唯有她知道,他白生了一幅好皮囊,心冷如石,攥权于手,一颗心,全扑在朝政上。   当初,王定疆在时,狗屁的后宫不得干政。因为有王定疆和尹继业支持,她便垂帘听政,李代瑁也不敢多说一句。   随着王定疆叫人刺杀,朝堂格局重新划分,上百年的老匾也叫李代瑁搬了出来,直接辍了她的听政之权。   身为太后之尊,竟然三更半夜被拎进来当着小辈的面训,李代瑁如今是仗着皇帝年幼又体弱多病,一步步想直接篡位了。   白太后生生吞下羞辱,眼看李代瑁父子坐掌朝堂,怎奈皇帝幼小多病,还无法亲政,只盼着尹继业发个狠心,想办法除掉这冷心冷肺的李代瑁,好让她能砸翻那块刻着祖训的鎏金匾额,从此垂帘听政。   只剩父子俩,李代瑁从容了许多,一目十行扫过季墨所上的述职折子,哑声道:“老子忍尹继业是因为老子没有缚虎的能力,只能任虎为伥。季墨他算老几,也敢拥兵自重?   我看他信中言辞颇有躲闪,只怕季墨这厮不老实,你再去趟秦州,亲自把季墨提入长安,老子要听他述职。”   “王爷,关于那季明德……”李少源还要多问一句。   李代瑁已经起身了,眼看入更,西南送来急报,他匆匆而出:“先盯着季墨,官匪一家,把季墨审明白了,再办那些小土匪!”   李少源至出宫时,也没机会问上一句,李代瑁究竟知不知道季明德生的跟他极肖,是土匪,亦是解元,还是宝如的丈夫。   而长安那个假宝如之手摹信,害他瘫痪的人,究竟是谁,其目的是什么。   江山风雨飘摇,他们父子也只是竭尽全力守祖业的不肖子孙而已。李少源无暇顾这些事事,连着三五日不曾闭眼,出宫便上马,再度,策马直奔秦州。 第88章 会试   这厢清清早儿的宝如挤在人山人海里送季明德入考场。   不止宝如李纯孝和女儿李远芳亦来了。   李远芳和季明德是打小儿的相识兴冲冲挤上前来不由分说接过季明德肩上那只囊兜打开瞧了瞧已是一声嫌弃:“二嫂你这备的都是什么呀进考房要整整三天虽说如今天时不热,可你备的这些吃食都是极容易坏的,保管过夜就会长毛。   在考场上除了拼实力,食物也很重要,多少举子就是吃了馊食拉的上吐下泄好好儿的进士也给丢了扔掉吧,这儿我替我明哥哥备了一份保准够他吃三天的。”   宝如接过李远芳备的囊兜一看切成一整块一整块的荞麦面瘪瘪恰是秦州人的做法吃起来会有淡淡的苦味宝如不爱吃它,闻都不喜欢闻。   但杂粮不易坏而季明德似乎也很喜欢吃。显然这荞麦面瘪瘪更合季明德的口味。   再是一方一方的油纸包,李远芳捧了一只出来在季明德眼前晃着:“明哥哥这是卤好的酱牛肉为防馊,盐放了多了些,所以一顿少吃几块。”   另外还有几只拳头大的苹果,有荤有素有水果,果真清减而又丰富。   再反观宝如备的,白面馒头最易馊掉,她竟忘了季明德要吃肉,连肉也没有备得。   宝如只好收回自己那份,把李远芳那份递给季明德,仰面笑道:“快进去吧,进去了早点准备,好好考。”   在家不是揍野狐就是揍稻生,一家四口人,连带小母驴都盼着季明德能赶紧滚蛋,好不必在他的鼻孔下面讨气喘。   季明德昨夜叮嘱了半夜,又在曲池坊多备了人手,但终究不放心,低头盯着宝如看了半天,那厢贡院大门眼看都要闭了,忽而对李远芳说道:“远芳,你来!”   李远芳跟着他,穿过重重人群,到贡院门口那两只大石狮子脚下时,季明德才停住:“我记得小时候在成纪,你一直是叫我小羊倌的,什么时候改的口,如今叫明哥哥了?”   李远芳抱臂,恨恨道:“小羊倌,不要忘了,多少回你上贼道七八日不回家,都是我在你娘面前遮掩。她哪一回生病,不是我让我娘给她请郎中?”   嘴里嫌着骂着小羊倌,一土坎拉砸过去,待季明德追到坡上,却捧给他一整块的荞麦面瘪瘪,虚蓬蓬松软可口的瘪瘪略带苦味,里面还夹着卤味十足的牛肉。   算起来也是青梅竹马,李纯孝也只待季明德中了进士,便会把女儿许配给他的。谁知天不遂人愿,生生耽搁了。   季明德在这打幼儿一起玩到大的妹妹面前头一回拉脸,道:“饭食你备的很好,我便收下。但往后当着你嫂子的面儿,可别叫什么明哥哥,我听了肉麻。   再,当日你爹当众发难你嫂子,是你给你爹点的眼药对不对?你是个好姑娘,我便是你哥哥,那点小事,只当妹妹小不懂事,但若你再出格点儿,我便是匪。土蕃马匪怎样对你这样的黄花大闺女的,想必你也知道。   哥哥我……”   他越说,李远芳越恼,忽而恨恨道:“土蕃马匪会拉用马拖着黄花大闺女在沙棘林里染杂刺。有种你也这样干。”   季明德寒渗一笑:“我不会,但野狐和稻生会,你要不要去问问他们?”   李远芳倒抽一口冷气,转身看野狐和稻生两个,抱臂站在宝如面前,两目似深山里的老狼一般随时四处戒备着。她吞了口口水,转身要走,却又叫季明德一把拉住。   他道:“我入考场这几天,想办法哄你嫂子高兴,若我出来之后,听到谁说你给你爹点眼药,或者给你嫂子找不痛快,远芳,你知道我是匪,你也见过我杀人,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好不好?”   李远芳这种姑娘,心眼并不坏,但若嫉妒蒙心,稍有差尺,就会像胡兰茵一样走火入魔。   季明德多少次忍不住要扭断胡兰茵的脖子,想想前世她于漫天风雪中独自入关山,在那山道上呼着他的名字,喊着叫他快逃快逃,自己却失足跌落于万丈悬崖之下,便又生生忍住。   季明德要进贡院时回头,宝如亦正盯着他,恰等到他回头,扬手挥了挥,另一只手中是自己替他准备的那份干粮。   季明德上辈子没有翻过关山,当然也就没有参加今年的春闱。   而季棠是三月初三生的,宝如是三月初八过身的。   今天三月初三,若他在洞房那夜就圆了房,恰就是季棠出生的日子。   那是个多漂亮的小姑娘啊,方衡替她洗干净眉眼,拿裹单包好,季明德就看了一眼,良眉善目的小婴儿,下巴尖尖,睫毛长的像把刷子一样。   她脸上还泛着淡淡的光泽,全然不像是个死胎,季明德不敢想象,若她睁开眼睛会是何等的漂亮。宝如搂在怀中,连哭都没有哭,装进瓦罐中便躺下了,怀抱着那瓦罐,一直不曾松开。   上辈子俩人最情投意契的时候,宝如曾说,待将来到了长安,他要入贡院,她一定会替他备干粮。   季明德站在贡院门上立了片刻,折回来,将李远芳那份干粮还给李远芳,手揉上宝如细软软的胳膊,柔声唤道:“宝如?”   宝如正在看远处,英亲王府世子爷李少瑜早春三月以扇遮面,在贡院大门口另一只狮石子后面躲着,见她望向自己,收扇柄以击掌,遥指身后,十几个臂壮腰圆,绸衣上铜钉铮铮的护卫环于其后。   他在那儿狂舞着,像只鸭子一样,妄图引起宝如的注意力。   “怎么还不进去?”宝如推了季明德一把:“贡院都要关门了。”   季明德略凑近一步,长舒一口气,满腔块垒,似乎唯有这样揉着她的臂膀,呼吸着她身上那股淡甜的气息,确信她真真实实伴在他身侧,而非被埋葬在临洮府那冰冷的黄土之中,才能消解。   他道:“等我,不过四日我就出来。”   李少瑜指着贡院两扇眼看要闭的大门,急的直跳脚。   宝如忍不住噗嗤一笑,推了季明德一把:“快去吧,果真贡院要关门了。”   目送季明德进了贡院,宝如回头准备要走,便听身后一声油嘴滑舌的叫:“宝如妹妹!”   宝如还未回头已在笑。   李少瑜一身蜜合色的杭绸面圆领袍子,头上破天荒竟还戴着软幞,踮脚望着贡院的门确实关了,接过她手中那只囊兜,远远丢给身后臂壮腰圆的护卫,指着身边扬蹄跃跃,腰跨紫鞍大宛马道:“怎样,今儿让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   天下间无人能治的泼皮无赖,英亲王两口子骄惯出来的世子爷,叫季明德在草堂寺一回打吓破了胆,一段时间都未在外露过面,直到今日季明德进了贡院,整整四天都不能出来见人,他才敢跑来撩拨宝如。   宝如笑道:“不必了,我今儿还得往西市上收蔗糖了,并不回家。”   她转身要走,李少瑜那肯,一路跟着宝如一溜小跑。   野狐和稻生亦是紧随其后,护着宝如骑上她那头小马驹。   李少瑜骑着那大宛马,紧紧并着宝如而行:“自打你回秦州之后,哥哥每夜睡前三件事,皆是扪心自问,宝如妹妹可有吃饱,宝如妹妹今日可开心,宝如妹妹夜里睡的可安。   你瞧瞧,每每问及,我都发现你过的不好,这些日子因为操心你,都瘦了许多。”   宝如笑而不语,远远见街边有个妇人在卖蔗糖。蔗糖是她熬制黑糖的原料,宝如和张氏两个这些日子收光了长安城所有的蔗糖,见了当然不肯放过。   她唤过野狐,耳语了几句,野狐连忙跑去收那妇人的蔗糖了。   李少瑜策马凑了过来,低声道:“今日哥哥在芙蓉园备了酒,以赔哥哥当日几番出进园子都没有看到你的罪过,可否?”   宝如缓缓摇头:“不要。”   李少瑜身子斜斜侧着,脖子伸了老长:“季明德那厮不会出来的,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就咱俩,你听哥哥诉诉这些年的苦,好不好?”   诉点苦再吃点酒,鬼知道他要做什么,宝如歪脖子而躲,仍是坚决摇头:“不要!”   贡院东侧的大路旁,待宝如的马驹跃过,一辆马车车帘幕轻轻落下,车中的荣王妃顾氏随即也闭上了眼睛,轻揉着鬓角。   “他叫什么名字?”顾氏抑着心头的激动问女儿。   李悠容道:“季明德。”   荣王妃手揉上鬓角,道:“你爹知道否?”   李悠容摇头:“应当不知道。”   李代瑁虽躲着老娘,也厌恶朱氏生了两个孩子在外头,但血缘那东西避不开,一团乱麻之下,眼看会试将临,昨夜把女儿叫到书房,细问此事。   李悠容一直跟着老太妃,将季明德的来历打听了个一清二楚,刚想跟老爹说说。   李代瑁便断然摆手:“我不要听他的名字,也不想知道他是谁,你只须告诉我,大魏一十三州,他来自那一州就行。”   “秦州。”   李代瑁闭了闭眼,印堂一片青灰。提笔在纸上挥舞,压自己私章在上头,罢后交给李悠容,道:“将此书传给你四叔即可。”   李悠容接信过来,上书只有八个大字:秦州仕子一个不录。   李悠容的四叔,秦王李代圣,是今科会科的总裁卷,所有同考官批出来的卷宗,所看中的举子,皆要经过他的总批,才能被录取。 第89章 闲屏孤宿   李代瑁极力倡导录取时的公平公正当然就不好当面或者遣差给弟弟传话。   他与王妃顾氏之间有着很深的矛盾也非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那种。   李代瑁尊重顾氏也体谅她为王府所付出的心血仅仅关于皇帝是他儿子的风言风语就叫顾氏整日焦心若再冒出个二十岁的成年儿子来,他怕顾氏受不了这个打击。   而那个从未谋过面的这个儿子,按理是他的长子既成了家,又还能考到举人,想必其能力不赖。就算科举不能致仕回到秦州做个教书先生安稳一生不也很好。   李代瑁当然知道十年寒窗后,一个进士名额对一个寒门举子意味着什么。   他一竿子将秦州举子尽撸若那孩子果真有志气就该知道自己绝无相认之意当然会回秦州从此隐姓埋名去做个教书先生。   若那孩子厚着脸皮缠上来。李代瑁长出一口气轻揉眉心,自己虽贵为亲王却也两袖清风,暗暗盘算从那里匀出股子钱来将他远远的打发走。   所以如今李代瑁不知道儿子叫季明德也不知道他娶了赵宝如,更不知道这个儿子,论人才风度,是最形肖于自己的一个。   李悠然道:“娘,毕竟也是我父亲的亲骨肉,爹这样做会不会太残忍了一点?”   顾氏柔声道:“你爹这样做,总有他的原因,咱们只要照做就好,又何必多问原因?”   她望着宣纸上丈夫龙飞凤舞八个大字,出神许久,却是折了起来:“你四叔是个孤高无尘的性子,与你爹向来也不对付,此事只凭一张纸,只怕他不能相信,还是娘亲自去说服他的好。”   说着,顾氏下了马车,一个下人也不带,往贡院而去。   李少瑜兴致勃勃,准备趁季明德在贡院插翅也飞不出来的情况下,好好跟宝如亲热亲热,以诉离情,谁知才走出贡院不远,半道儿上就叫人给劫住了。   来人是尹玉钊,他率一众皇家侍卫封锁整个路口,见李少瑜来了,抱拳在马上遥拜:“世子爷,皇上有旨,宣您入宫一见。”   宝如性子娇憨,又懵懵懂懂,不似别家贵女一般,精明与端庄都写在脸上,李少瑜幼时最爱逗她,到如今她不必做自己的长嫂,更无所顾忌,眼看宝如身子歪到快要掉下马了,越发觉得有意思,正准备撞她一回,再跃下马去抱她,狠狠吓她个花容失色,再来个英雄救美。   谁知半路生生叫人打断,不耐烦,亦不肯入宫,挥手道:“爷正忙着呢,没功夫入宫,滚一边去。”   尹玉钊一笑:“福慧公主从土蕃寄了信来,皇上邀您入宫去读信,您也不去?”   到底福慧是亲妹妹,李少瑜折身便走,又急急叮嘱宝如:“还有三四日的功夫了,好好在家等着哥哥,明日哥哥往曲池坊去找你。”   尹玉钊欲走,又不走,在马上回头,紧紧盯着宝如。   宝如当初拿胡萝卜骗过一回他之后,见他便总有些不好意思,在马上亦是笑着,却不说话。   尹玉钊策马绕宝如转了个圈了,提鞭指着贡院大门:“你家丈夫进贡院了?”   宝如点了点头,依旧不语。   尹玉钊忽而冷笑:“浅门窄院,狂蜂浪蝶,晚上记得锁好门窗,谨防不速之客。”言罢,他策马便走。   宝如叫尹玉钊说的莫名其妙,但总算摆脱了李少瑜,快马加鞭回到曲池坊,张氏已经在厨房里支着大锅熬浓糖了。   非但她在,李远芳也在。   李远芳到底成纪乡村长大的,虽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家务活一应都会干。她一手拉风箱,一手在生火,见宝如进来,笑着大叫了声:“嫂子!”   宝如记得回回她都是叫自己二嫂的,今日竟改口叫嫂子了,颇觉得怪异,也应了一声,这俩姑嫂在厨房里忙忙乱乱,她竟插不上手。   张氏推了一把道:“今日我要出整整五十斤黑糖,算下来就是五十两银子,也算一笔巨款了。厨房的忙你也帮不上,快到西屋歇着去,若有闲,教我家媛姐儿识几个字也使得,好不好?”   媛姐儿跟她小姑一样,也是个小小的黑美人儿,总角两个羊角辫,见宝如来抱,手伸了过来。   宝如手脚无力,掂了两掂才掂起这胖乎乎的小丫头,抱她到西屋坐了,临窗拿起张自己摹的画儿,工笔,绘着几尾孔雀翎,笑眯眯问媛姐儿:“姐儿觉得漂亮否?”   媛姐儿摇头,实言:“婶娘,我不认得这是什么。”   宝如蘸着晨起兑好的颜料,一笔笔晕染,她本孩子心性,调的色也鲜艳大胆,三根孔翎,三种颜色,染出来五彩缤纷,鲜艳夺目。媛姐儿这下笑了:“婶婶,这雀翎看起来可真漂亮。”   宝如忽而想起自己昨日买的龙须糖,抓过罐子来掏了块出来,递给媛姐儿,虽自己也馋,因为牙疼不敢吃,笑眯眯看她吃着。   媛姐儿忽而想到什么,说道:“婶娘,我爷爷叫我见了你,给你带个话儿呢。”   李纯孝竟有话带给她,宝如颇觉得好笑,问道:“什么话儿?”   媛姐儿道:“我爷爷说,婶娘德容兼备,能跌落泥尘后尚怀傲骨,勤劳不缀,不怨不艾,以身作则,是妇人中的典范。”说着,小丫头还竖起了大拇指。   宝如觉得这段话,当是李纯孝刻意教这小丫头背的,否则,一个三岁多的小丫头,如何能背的这样伶俐?   她在媛姐儿颊上香了一口,也是低声儿的笑着。   她倒觉得自己没什么傲骨,只是为生活所迫,必须得强撑下去而已。   这天夜里,待义德堂的人提走黑糖,张氏和李远芳两个走了,野狐和稻生两个也躲到了后罩房里,院门紧锁,天还是亮的。   宝如拨着算盘一笔笔记着账,她从秦州到长安不过一个月,已经挣到一百两银子了,若省吃检用一点,照此下去,只怕不出两年就能盘下这座院子来,到那时,她所吃所住所用,皆是自己的银子,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当然,这得是在她还活着的情况下。   会试总共四天,今日搜罢身,安好笔默,读试题,明日才会正式开始答卷,宝如要独宿整整三夜,看了看身侧那只荞麦枕头,又将它拖了过来,抱在怀中,自言自语道:“如此寒天三月,也不知那考房中可有炭火,可会冻到我家明德……”   窗外一声冷笑,当是有人。   宝如随即坐了起来,叫道:“野狐?”   这人并非在窗外,他撩帘子,直接从隔间走了出来。   宝如方才就在隔壁沐洗,也未见有人,此时见尹玉钊竟从隔间走了出来,一把攥上枕下的匕首,问道:“皇上病重,侍卫长竟还有闲心,从别人家侧室钻进钻出?”   尹玉钊手中一只妆奁,缓缓压在妆台上,也不回头,道:“早就跟你说过,狂蜂浪蝶,妇人独宿,记和关好门窗。   天色已暮,我本孤男,又还带着私物,不好叫门,见你窗户开着便跃了进来,也只为不惊动别人,这有何奇怪?”   他一个大男人,提着只妆奁进已婚妇人的闺房,宝如当然觉得奇怪,而且,她记得自己分明是关好窗户的。   尹玉钊穿着件素白面锦袍,胸前圆形花绣,中间是一朵朵艳丽繁复的牡丹。如今男子喜着艳服,尹玉钊本白肤玉面,衬着锦服,于烛光微火下风渡绯然,但仍是一如往常的冷漠。   他手压在妆奁上,道:“这是同罗绮的妆奁。她死在凉州,此事想必你知道,这妆奁是其遗物,我父亲还朝时带了回来,我弄了只假的给他凑数,把真的换了出来,留着给你,作个念想吧。”   宝如懵在床上,坐了半天,环臂抱起自己,道:“你爹杀的?”   尹玉钊摇头:“并非我父亲。大概是些土匪,在她入都护府前,毒死了她。”   宝如掀被子下床,打开那妆奁盒子,里头一样样首饰,有的她见过,也有的她没见过,但里面有串青铜铸成,上吊一串花剌文,中间是一簇簇盛开的油菜花的铜钱。   这是花剌货币,在大魏国中并不流通,是同罗绮很多年来一直戴在身边的。   这串铜钱就足以证明,这妆奁确实是同罗绮的。   宝如身上唯有薄薄一件中衣,乌发散于两侧,纤柔单薄的小妇人,从满奁珍珠翡翠中拈起一串青铜铸币,面无表情,就那么看着。   她有双极漂亮的眼睛,圆蒙蒙的,两道卧蚕微浮,唇角天生翘扬,便无表情,便心里再苦,也是个甜兮兮的笑颜。   大约母族血统的传承,瞳仁不似中原人一般深黑,而是呈淡淡的褐色,鼻峰也比中原姑娘们的更加挺拨,却不显突兀,衬着五官生动无比。   发遮两颊,她眨巴着眼睛,直愣愣看着那串铜钱,忽而深深叹了一息,道:“你费心了!”   尹玉钊记得这小丫头自幼儿爱吃糖,大约糖吃多了,这屋子里淡淡一股甜香气息,仿佛七八月间新开的桂花,又暖又腻,沁人心脾。   他又道:“据说是叫人以砒霜毒亡,尸体扔在乱葬岗上,我已私下派人去寻她的尸体,若无意外,大约一个月后,尸体就能到秦州,可要葬入你家祖坟?”   她家的祖坟他去过,赵放一府人,全是他安葬的。 第90章 杨梅   宝如摇头:“不可。秦州人忌讳多凶死之人不能入祖坟更何况她是个妾。你若果真有心将她的尸体焚了遣个人将骨灰撒到西海畔就可这是她多年的愿望。”   她下意识往前一步他便退一步。   “本侍卫长不是你的少源哥哥也不是你的少瑜哥哥。”尹玉钊忽而勾唇,一本正经的脸,学着小女孩天真娇憨的语调。恰这语调是宝如小时候常有的。   听这阴阳怪气的男人小狗学舌,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要多矫情有多矫情偏偏那就是小时候的她自己宝如尴尬到恨不能一头撞死在那妆奁上。   “我不是你的东哥哥西哥哥,亦不是任你差遣的小狗。此事为皇上密令务必要赵相一府老小尸骨归乡否则的话本侍卫长可没什么闲心帮你?”尹玉钊转身要走:“那就在秦州找处乱葬岗扔了?”   宝如一把拉开抽屉掏了七八只银锭出来追到隔间,将尹玉钊堵停在窗边:“求你若果真找到,我补你银子你将她送到西海畔火化了可好?”   尹玉钊总算止步,接过银子看了许久:“萝卜雕的?”   宝如有一瞬间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便见他忽而一口咬上去,银锭是咬出两个牙印来。   “明早起来会不会变成胡萝卜?”他又问。   宝如讪笑,连连摇头:“不会,这真真是银子。”   她离的有些太近了,迫切的等待他答应,略踮着双脚,仰面看着他,脸上颇有几分傻意。尹玉钊再往后退一步,揣起银子,低低说了声:“关好门窗!”   宝如分明记得自己刚才将所有的窗子都关了,也不知隔间这一扇是怎么开的,这一回连隔间那扇门也下了鞘,重又检察一遍窗户,才上床。   敌不是敌,友不是友,尹玉钊于宝如来说,实在是个琢磨不透的人。   季明德入贡院的第一夜,宝如便这样过了。   次日开始,她和张氏,李远芳几个又雇了七八个人手来,将长安市面上现有的蔗糖收购一空,又挑了几个妥当人选,给足旅费,让他们往南部各州去,收购蔗糖回来。   待季明德要出考场这日,宝如又赚了近百两银子,已俨然是个小富婆了。   贡院之中,青砖粗瓦,放眼望去鸽笼般的考房一列列横过。每一排考房前,都有一位持矛的兵士在旁守卫。中间阔道上武侍禁守森严,不时有穿着三品朝服的同考官们走过,天色暗阴,唯有偶尔飞过的乌鸦刮刮而叫。   每一排考房侧,都有一只半人高的大缸,缸中满盛清水,上面飘着只葫芦瓢。   季明德出门,舀了瓢清水一口饮尽,抬头望了眼暗鸦鸦的天色。再进考房,狭窄到只能容一人盘膝而坐的屋子里,还挤着两个本该监考的同考官,怕要挤到季明德,缩在墙角落里。   本该铺着考卷的桌子上,笔墨俱已收起,摆着几盆凉卤与熟食,还有一壶酒,闻之清冽,带着淡淡的茉莉清香。这是至少百年陈酿的酃酒,上面飘着几瓣新开的茉莉提味。   季明德不好酒,但闲来偶尔喜欢吃两盅酃酒,因其够烈,够劲儿,冬日御寒最好。   跟季明义兄弟偶尔相见,吃两盅酃酒,再闲聊几句,季明义戳他两拳,或者揪他的头发耳朵,无论怎样折腾,季明德总是笑而不语,默默吃酒。   酒香依旧,人已逝。   “白姑娘刻意交待过,要下官们伺候着您的,可是您一不吃酒,二不吃菜,都三天了,要饿坏了身体可怎么办?”抱食盒的同考官问道。   “怎么办?”季明德一笑,两颊酒窝深深:“回去告诉白姑娘,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考场备酒,不合乎律例,若你们再不走,本举就要端着酒,去给总裁李代圣过目了。”   “滚!”他忽而变脸,一脸狰狞,将酒壶砸在角落那同考官怀中,随即闭眼养神。   两个同考官对视一眼,相互撇嘴摇头:太后的娘家侄女抛来红袖都不接,这种人,要不是脑子有问题,便是果真清流狂放,活该永远出不了仕的命。   秦州举子们眼看出考场,一举定成败,也不知有多少人能进士及第,从此步入官场。   宝如打算去接季明德了。   她还是当日季明德带回来那件锦服,绣昙花的素锦面长裙,在西屋里换罢衣服,李远芳自告奋勇来替宝如梳头。   媛姐儿不知从哪翻出同罗绮那只妆奁来,见里面首饰琳琅满目,挑了只掐丝蝴蝶镶蓝宝石的发簪来,叫道:“婶婶,这只簪子可真美,快戴着它去接季叔叔,好不好?”   宝如回头看了一眼,忙不迭儿道:“媛姐儿,快把它合上,那不该是你乱动的东西。”   媛姐儿合上妆奁,准备要放回桌子上,妆奁太沉一个拿不稳,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首饰散了一地,宝如一样样往妆奁里收着各色珠钗首饰,忽而手一怔,从手饰中翻出封信来。   她坐到窗前,打开信,题眉书着:宝如我儿……   这是同罗绮写的信,洋洋洒洒一大页。宝如看罢,呆呆折上信纸,丢在一旁便是一笑。信中同罗绮居然说,她并非赵秉义的女儿,而是自己当初入宫探望良妃时,与先帝李代烨有的孩子。   所以,宝如身上有大魏皇家血统,是李代烨膝下第三位公主。   而同罗绮特意藏信一封在妆奁的隔层中,是为了阻止宝如和李少源成亲,怕他们不知血缘,兄妹通婚。   与李少源的亲事早已作罢,先帝李代烨也早已死了,公主也非稀罕身份,毕竟李代烨膝下两个自幼千娇玉爱长大的公主最终的结局,是叫突厥人奸杀在西海湖畔。   那地方是同罗绮魂牵梦萦的故乡,也是李代烨两个公主望眼欲穿,却回不到长安的断魂之地。   宝如做了赵家十五年的孩子,拿着这份信也不知该哭该笑,当然更没想过拿它到皇宫里讨个公主名号回来,遂将它折起来丢在桌上,轻轻匀过面,准备去接季明德了。   她才撩帘子准备出门,迎门便撞见个两鬓胡茬足有三寸长的男人,整个人瘦脱了形,眼眶深陷,除了身上一件青直裰,通身上下看不出这人是季明德来。   季明德停在门上。自打新婚那日曹操般白面红唇的妆容,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宝如上妆。   黛色描眉,胭脂着唇,其实不过淡粉轻黛而已,虽还是那个宝如,但远非平日须得细看,才能品咂出来的恬静之美。   脂粉仿如画龙点精,,将她整张脸提升到分外明媚,她美的浓烈娇艳,亮眼夺目,饶是季明德整日见她,也由心赞了一声,所谓国色天娇,不过如此。   宝如叫他压倒在床上,因唇上有胭脂不肯叫他吻,左躲右躲着,气喘嘘嘘道:“贡院最早也得到辰时才会开门,你怎的这样早就出来了?”   三年贡院才开一回,举子又是自各地州千里迢迢而来,书考卷的过程慎之又慎,生怕一招不慎名落孙山,还要再等三年。   季明德自幼在读书方面聪颖,于八股制式做的极佳,也是天赐良机,考场上最难的一关策问,恰是李纯孝押准的考题,季明德准备充足,洋洋洒洒书完,赶走两个拍马匹的同考官,便静待解禁之时。   只待贡院一开,纵马一通狂奔,待他回到曲池坊时,刘进义还在最后一遍检视考卷,李小虎还在奋笔疾书,方衡身为京兆解元,出门只比季明德晚一步,也只看到季明德那马尾巴。   八岁跨马长刀,纵横于永昌道上的匪首季明德,生在黄土之中,呼风沙而长,外表的秀致大约来自于几代浸淫的皇家血统,就如手中那层老茧,其本质是糙的。   季明德从第二天起就没有吃过东西,在考房里整整饿了三天,强烈的饥饿感刺激着,偏她今日唇色分外娇艳。   她一根指头哆嗦着:“你答应过我的,一年,总得守过一年再说,可你瞧瞧,这个月都三回了,你不能这样儿。”万一有了孩子,便是无尽的麻烦。   季明德一口叨上那根手指,上下牙合,轻轻咬了一口:“我不曾带得干粮,饿了整整三天。”   宝如就要起身:“我去给你做饭!”   “止此一回,我饿了三天,你不给我吃,看一眼总是可以的,对不对?”   宝如深觉这人是个无赖,一回又一回,他总有她拒绝不了的理由。   “上一回你赌咒发过誓的,我只给你看看,看看就得,咱们就吃饭,好不好?”   季明德轻笑着,鼻尖缓缓嗅着,她像用糯米揉成的软糍粑一般,满身甜香,不是茉莉般清咧的少女香,也非沉载着普天下悲欢的牡丹霸冽。   那是足够成熟,但又娇艳的少妇之香,香味层层繁复,温润甜美,再兼吐纳声缓,鼻息间甜甜腻腻,若以菜来品,当是一味甜甜的桂花糖。   宝如大惊“明德,晴天大白日的,孩子们还在院里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乖乖,我都三天没吃过饭了。“季明德一笑:“你总得让我吃饱了再说。”   ……关在有一些大家都感兴趣的,你们知道那里找哈。   终于,季明德再问想不想要的时候,宝如眼泪汪汪点了点头。 第91章 妆奁   这日直闹到天黑季明德才起来去找饭吃。   野狐也知道今天季明德回来所以特特儿跑遍整座长安城也不知从那儿弄到股子地达菜和稻生两个连淘带洗收拾半天和着豆腐咸肉包了一锅软嫩嫩的发面地达菜合子。   合子两面油煎的金黄咬开满满的地达菜软嫩嫩,满嘴烫意,再配两碗浆汁乳白的莜麦甜醅宝如递了甜醅给季明德,轻轻咬开地达菜合子,新出锅烫舌头她连忙舀了勺子甜醅来压味儿,问道:“方衡考的如何?”   季明德一笑:“以策问来看当能入一甲。”   他吃的慢斯条理全然不像个饿了三天的样子。   宝如凑近一点道:“果真你饿了三天?”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叫他得逞。   季明德一笑:“怎会考场不止有菜还有酒,我是吃饱喝足的。”   又被骗了。   宝如恨恨盯着季明德半天不语。又道:“张嫂连轴转了三天,我们赚了近百两银子呢。”   季明德仍旧在笑:“随你高兴就好。”   他不期她果真能寻到赚钱的门道生意做的头头是道这小丫头,两辈子他都有些轻看她,以为她呆呆傻傻慢半拍,但难得她有恒心,又还肯吃苦,坚持的很好。   宝如喝了两口甜醅,也不知是冷热相激胃受不了,还是吃坏了肚子,竟有些作呕,又怕当面呕吐坏了季明德的食欲,遂出门,去找痰盂了。   季明德见桌子上有封信,放下地达菜盒子,揩过手拈了起来,刚欲拆,宝如进来了。   这恰是同罗绮写给她的,宝如方才竟忘了首回妆奁之中。她扑过去便要夺信:“明德,把信还我。”   季明德手往后一扬:“谁的信?”   宝如一笑道:“也没谁,我哥哥写来的,快给我。”她觑机,还欲夺。   赵宝松怕朝廷追杀,藏匿的很深,也不知道宝如在何处,肯定不会寄信来。   而宝如的样子太过慌乱,看着也很怪异。   季明德准备要拆信了。   宝如随即翻脸:“明德,我便嫁你,是你的妻子,也不可能事事向你报备,这是我私人的信件,把它给我拿来。”   季明德随即将信递了过来,笑了笑道:“我不过多问一句,给你!”   宝如接了过来,欲要当着季明德的面烧掉,又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放进妆奁中,才道:“他们在甘州,如今过的很好呢。”   季明德唔了一声,将汤碗往宝如面前推了推,道:“快吃,你只怕也饿坏了。”   趁势,他捉上宝如的手腕,指腹轻嗒,闭上了眼睛。   也是在板房里熬的太久,他两目深陷,鼻梁格外的高挺,灯光洒在眼窝出,睫毛微扬,美的,就像工笔勾勒时神来的一笔轻描一般。   宝如盯着他抿成一线的唇,忽而打个寒噤,那两瓣唇方才可害苦了她。   此时再看,端地一个正人君子,怎么到了床榻之,就全然无羞无臊生冷无忌呢?   而且总有法子哄她就范。而她怎么就那么笨,回回都要上他的当。   季明德这是在捉脉。他一直在宝芝堂做账,应当也学了些望闻听切。宝如月信许久未至,也怕自己要怀孕,索性也搁了汤勺,静静等着。   不过片刻,季明德松了手道:“无事,吃吧。”   宝如长舒一口气:“待我攒了足够的银子,能赁得起一座院子,咱们再要孩子,好不好?那种事儿,往后绝不能再有了,便有,也得等我想要的时候。”   季明德轻轻唔了一声,盯着桌上那只妆奁看着,黑漆描金点牙饰的妆奁,两扇小门,里面应当分了很多层,一层层打开,可以分类放置首饰。宝如原本没有这东西,这是个新物,他在琢磨其来处。   宝如也在琢磨,这只妆奁的来历要不要说给季明德听。   尹玉钊说过,杀了同罗绮的人有可能是土匪,凉州虽远,但秦州的土匪可以占据整个永昌道,基本就是在凉州和秦州之间劫道,若杀同罗绮的人就是秦州的匪,她此时冒冒然告诉季明德的话,季明德会怎么样?   会查凶手,还是帮凶手掩匿形迹。   毕竟,他可是当初亲自提着刀,杀光她赵家所有仆从,还把赵宝松绑上仙人崖,一夜险险冻死的人。   她左右为难,欲言,又止,正准备要说出口,季明德忽而一把拉过妆奁,轻轻打开:“你替自己买的?”   宝如只好点头。   季明德一点点凑近着,于夜光下端详着宝如的脸,描过的眉略深了些,显得两只眼睛格外有神,本就腻白的脸上也不知是欢过的原因,还是韵染了胭脂,格外娇艳,唇瓣略厚,却是叫他给唆红的。   她原本面上那份甜美,叫脂粉勾勒出妖冶来,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份妖冶被无限放大,酥骨酡态,忽而脸上浮过一抹红晕,目光转向一边。她也不过二八,喜欢些胭脂水粉,妆奁饰品是肯定的,他竟连这些也没替她办过。季明德觉得,这大约是宝如替自己办的。   他低声道:“你很适合上妆,既自己挣了银子,就多置些这种东西回来,毕竟……”   宝如噗嗤一笑:“毕竟什么?”   季明德手触到那串青铜铸成的铜钱,上面是花剌文。花剌如今归在突厥治下,其钱币早已不再流通。这东西,宝如打哪来的?   躺到床上时,宝如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季明德,让季明德去替她查,同罗绮究竟是谁杀的。一个手无寸铁的软妇人,被人用砒霜毒死,又是为什么。   至于同罗绮那封宣称宝如是先帝李代烨骨血的信,宝如持着颇多怀疑。   宫闱之中,女多男少。先帝李代烨相貌虽比不得李代瑁英俊,但其性情天生温柔,颇有几分如今李少瑜的任性,博爱,对每个女人都很好,六宫之中遍施雨露,又颇放任嫔妃,轻易不肯责备她们。   以致于六宫之中的嫔妃们个个儿急红了眼,斗鸡一样,彼此下毒下堕胎药是暗地里的,明面上扯头揪面也时有发生。也正是因此,孩子年年都有出生,却全部夭折,没有一个儿子活过三岁。   直到李少陵出生,李代瑁铁腕揽过朝纳,又派幼弟李代圣亲理后宫,处理了一批作乱的妃子,李少陵才能顺顺利利长大。   宫里一群如狼似虎的女人都应付不过来,宝如不相信李代烨还有时间偷臣下的妾。那份信,也就权且藏了起来,打算丢在一边了。   至于同罗绮的事,一点私念,她给了尹玉钊十两银子,那就等尹玉钊的消息吧。   待宝如睡着了,季明德又爬了起来。   整整四天,他合眼的次数并不多。想宝如,想上辈子她从生产到死的那几日,今夜恰是她上辈子的死期,此刻她蜷缩着的身形,恰如当日无二。   那时候她心里恨他,连碰都不肯叫他碰,此时却是蜷在他怀中,呼吸沉沉,睡的极为香甜。   季明德尽量轻柔的起身,听她忽而呼吸一滞,保持半起的姿势很久。她又往他身边蜷了蜷,呼吸渐渐匀了,季明德才又坐起来。   那封信应当就压在她的枕头下。季明德一摸摸不到,起身将妆奁提到正房,点了灯在妆奁里细细搜检,也没有。   他苦笑了许久,只得合上妆奁作罢,她虽面憨,但心里头曲里拐弯门门道道,全然不是一般聪明人能猜得透的。   就比如当初从长安回秦州,一封血谕,她竟藏在关山之中,土地公的脚下,若非上辈子临死时告诉他,就凭王定疆那帮人,抓一辈子的瞎也找不到。   这一回到长安之后,那封血谕也是她藏的,王定疆和尹玉钊几乎将这院子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东西。而季明德也不知道她究竟把东西藏在何处。   方才不过转眼的功夫,一封信她已经藏起来了。   是谁写的,她惊慌成那样?   野狐和稻生两个来了。   季明德将妆奁推了过去:“可曾见过这东西?”   俩人对视一眼,皆摇头。   季明德一把将妆奁推远,独拿着那串青铜钱细细观察:“我走之后,可有人来找过你们大嫂?”   野狐掰着指头算了起来:“英亲王府世子来了三次,头一回我俩请了位胡姬,拉他灌了一天的酒,阻了。   第二日是霍广义拦的他,英亲王老爷子身体不大好,霍广义要上门诊脉,趁势把他给拉回家了。   昨儿他清清早起来就在芙蓉园备了一桌花宴,要请大嫂去吃。我们趁他吃酒时下了点泄药,大约拉的狠了,今儿再没来。”   季明德边听边笑,唯右颊一侧有深深的酒窝,从左侧看,一脸嘲讽与不屑,忽而一把将青铜币扔进妆奁中,挥手道:“回去睡吧!”   今科会试共有三千生员参加,但照往年会试录取人数,当在七十人左右,百中不取一,可见进士之珍贵。   会试考罢,再等一个月,到四月才会放榜,放榜之后,再入殿试,在殿试经策论这最后一考,才会定三甲,放杏榜。 第92章 螭魅魍魉   春光正好长安城牡丹遍地空气中都是满满的牡丹馥香。   季明德踏着花香进了义德堂。一个伙计走了过来笑的颇有几分暖昧:“东家洛阳来的信。”   季明德脚步不停撕开信来。不必说胡兰茵寄来的除了谈些朱氏的近况,便是说些山盟海誓忠贞不渝,此生永远在洛阳等他的话。再或者抄几首情诗肉麻到季明德看起来全身都要起鸡皮疙瘩。   行至二楼关公像前,点灯付之一拒,转身进了帐房凶神恶煞的达摩像下赫然摆着一簇盛放的极品牡丹豆绿,花瓣繁蕊色泽清嫩。   今天上供的也不是肥鸡大鸭子一盏新茶一杯清酒还有几株草蒲清雅至极。   达摩是土匪们的祖师爷,平日也要上香上供祈求挨宰的肥羊们大一点,捉匪的官兵全都瞎了眼朝堂不稳而天下大乱土匪的山头能占的再大一点。   季明德笑着解了身上直裰往衣架上挂着:“广义今天这清供办的好,清雅又应节气,祖师爷想必喜欢……”   他忽而转身,笑凝结在脸上。   角落里站着的是白明玉,身量颇有些矮,笑的,竟有几分像胡兰茵,狐狸一般,满满的心机。   她拉开象征着东家绝对权力那把交椅坐了,笑吟吟道:“无论祖师爷喜欢否,显然我今日办的清供,是入了明德的眼了。”   季明德一脸阴沉:“既白姑娘把店交到了季某手上,那把椅子就是季某的,再不是您的。我这个人,最烦别人用我的东西。”   白明玉垂了垂眼眸:“这几日荣亲王府老太妃四处传说,说你和明义是荣亲王的血脉。明义遇天灾而死,我心里难过,总归替他打理了几年的店,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   拿他大哥说事,这是第二个女人了。   他喜欢女人聪明一点,漂亮一点,但讨厌女人故作聪明,自以为漂亮。   原本,当初入宫那一回,因为店契和那份给宝如的平民户籍,季明德觉得白明玉颇与众有些不同,心中还有几分敬她。   今日一看,自作聪明,与胡兰茵无二,遂连应付也不肯应付,勾唇笑了笑,转身便走,往后院分捡草药去了。   自义德堂出来,白明玉接过尹玉钊手中的食盒,上了马车,闭眼许久,柔声道:“自打王定疆死后,荣亲王就越发的猖狂了。我姑母因为擅行懿旨一事,叫他禁足在交泰殿好些日子了,希望这些宫外的点心能叫她宽怀,咱们回宫吧。”   尹玉钊皂靴踏上银鞍,本欲翻身上马,回头冷笑一声:“那季明德是人夫,白姑娘瞧着他生的像李代瑁,大清早的又是牡丹又是草蒲,这是连脸都不要了。   怎的,我爹离的太远叫你姑母够不着,她又看上季明德了?你们姑侄这是打算抢赵宝如的丈夫回去,养在宫中做面首,姑侄同侍一夫?”   白明玉忽而脸红,咬了咬牙道:“你一张嘴如此恶毒,至今未叫人打死,也算你的造化大。”   尹玉钊再度冷笑:“难道本侍卫长说的不对?放着本侍卫长如此年青貌俊的才郎不嫁,一回回巴着个有妇之夫,我都替你臊的慌。”   白明玉自马车中伸手,勾了勾尹玉钊,在他耳侧低声道:“若你敢发动宫变杀了李代瑁兄弟,救我姑母于水火,我明日便嫁给你。   齐国公从此拜封第一辅政大臣,身为齐国府世子,你将来是可以做摄政王的,为何你不?”   尹玉钊往后退了两步,两目满满的讥讽:“李代瑁金刚不坏,酒不吃,色不沾,出入皇城都带着二百死卫。我怕我杀不得他,还要叫他摘掉禁军侍卫长的帽子,连小命都丢掉。”   白明玉立刻两眼不屑:“所以我不嫁你,我要嫁给那个能杀了李代瑁的男人,而季明德,恰恰就是。”   一对狗男女,相视一笑了然彼此,其实如今的他们,皆不过看戏而已。   总要等季明德杀掉李代瑁那个刀枪不入,集权一身的摄政王,仿如合着夜半更声而出的螭魅罔两,他们才敢跑出来做乱朝野。   银子这东西有多好呢?   它可以调和所有矛盾,叫人从头到脚到仿如沐浴在蜜糖之中。更何况,这银子还是蜜糖带来的。   李远芳自打尝过有了银子之后可以任意买花戴,裁衣穿的甜头,便将《女诫》和《女德》扔入火炉焚之一炬,从此只跟着宝如学打算盘,学熬黑糖了。   今日春光大好,焦糖香气浓浓,正房的木质檐廊叫野狐和稻生两个擦的寸尘不染,宝如穿着件挑肤色的茜红色折枝花小袄,跪坐在叫日光晒暖的檐廊上,纯白曳地裙洒在木质廊板上,裙角绣着几朵缠枝海棠,恰与小袄一色。   她在帮媛姐儿梳头,将媛姐儿几根细细的黄毛揉成一团,东扎一捋西扎一揪,疼的媛姐儿不停的叫着。自作好心,将自己几件簪子全插在媛姐儿头上,将她当个人偶娃娃来折腾。   过不得一会儿,媛姐儿就不肯叫她折腾了。在正房里跑出跑进,忽而摇着封信出来,叫道:“婶婶,我要剪了这朵花儿玩,您瞧它好看否?”   洒金花笺,上面工笔绘成一朵牡丹,如此别出心裁的请贴,满长安城除了秦王李代圣,不会再有别人。   宝如拆了信,将那朵牡丹剪下来,给媛姐儿玩了。   信果真是□□送来的,要邀季明德前往□□著花楼,特别注明,是邀请他们夫妻同去。   科举本是平民百姓晋升为官宦阶层唯一的道路。自从寒门出身的宰相赵放被黜之后,秦王李代圣接过总裁卷一职,他生于盛世,未识疾苦,好风雅,善吟颂,偏爱录取的,自然也是在诗词歌赋方面造诣高的举子们。   但贫家孩子们生于苦寒,便吟诗颂词,腔调里那份土寒之气挥不去。   所以自李代圣当上总裁卷之后,显少有寒门举子能考进殿试。   李代圣还喜欢邀请他自己看中的举子们入府相见,会在宴席中看其风度、相貌,断其人品,然后再录取。   这样不公正的录取方式,很叫天下举子们不满,但官逼民反,总是在极度的不公正之后。比之跳起来造反,举子们更渴望的,是□□一张请贴。   所以如今,□□的花宴,一张请贴可算是登上权贵阶层的通行贴,那个举子得到它,半条腿就迈入金殿了。   这样的请贴还不止一封,就在正房的书柜里随意丢着。   宝如叫了野狐过来,问道:“这请贴谁送来的,怎的你们也不拿来给我瞧瞧,就随意的丢着?”   李远芳也走了过来,扫了一眼,笑道:“这是秦王李代圣送的,秦州举子唯有方衡和大哥才有,不过我爹说了,录取之前先见举子,秦王此举不合乎律法,叫他们谁都不准去,只等贡院出榜就好。”   所以,季明德是自己不去的?   宝如觉得若李代圣刻意相请,季明德不该不去,毕竟李代圣孤高和寡,目下无尘,最忍受不了的,就是有人比自己还傲气,若季明德应诏,也不一定能录取,若他不应诏,今科肯定就白考了。   李纯孝就是因为榆木脑袋不懂得变通,到如今只能做个教书匠,季明德若听他的,难道跟着李纯孝,做茅坑里第二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但李纯孝的脸也不好驳,毕竟他一身倔骨头,最在意的就是秦州举子们是否都听他的话,若季明德悖着他的意思去结交权贵,他心里肯定会不高兴。   宝如转着脑瓜子想了好半天,总算想到个好法子,能让季明德去□□的花宴,也不折李纯孝的脸面。   这夜季明德踏露而回,西屋里灯影未歇,宝如挑灯夜裁衣,墨绿色的素面绸料,镶边黑衽,当是替他裁的。   她本屈腰跪在床上,忽而回头,见季明德在身后笑出两只酒窝来,针擦额鬓,笑道:“明儿我要往□□做客,你陪我去一回,如何?”   季明德柔声问道:“怎的突然想起要到□□去做客了?”   宝如掏了封请贴出来,笑嘻嘻道:“□□有处很大的苑子,苑中所植牡丹皆是上好的名品,他家的各类糕点也做的很好吃,我自从回长安之后,就没怎么出过门,所以想去瞧瞧旧日的姐妹们,你带我去,好不好?”   从相府千金落到如今的小巷子里,曾经那些达官显贵,就算不避,去人家府上做客,因为地位的不平衡,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   她是想叫他去,又不知该如何说服他,大约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才想出这么个一出口就能叫他看穿的好借口。   季明德惯常打水,替宝如洗脚,宝如两只脚拍着水花哗哗,季明德抓住她两只软绵绵的小脚丫子,掰过脚掌来轻轻的搓着,自打她少出门之后,脚底那层红痕褪了,渐渐重回往日的绵软。   “你是想去吃点心,还是看牡丹?”季明德问道。   如今正是春游时,长安处处游人如织,奔赴洛阳观赏牡丹,他整日忙义德堂的事,竟没发现也该带着宝如出去走一走。   宝如一笑:“都喜欢。”其实点心不爱吃,花也不爱看,她只是想尽力替他铺路而已。   本来,就算宝如不找这样的借口,明天季明德也要去见一回李代圣的。比之李代瑁那个令人厌憎的父亲,他对李代圣寄予着颇高的期望,只不过听说李代圣性子孤傲,几番拒约,是想煞煞他的性子而已。   尹继业盘踞西北,土蕃人蠢蠢欲动,突厥随时南下。科举不过一条路,借助这样一条路,他需要找到一个能清醒认识到大魏王朝内外交困的危机,能出手辖制尹继业,对抗外夷的良臣。   否则,上辈子闭眼时的天下大乱,仍将重演。   次日,俩夫妻要去□□作客。   晨起季明德特意从妆奁中拿了一对猫眼石耳铛出来,要替她镶饰。宝如接了过来,转眼却又收进妆奁中,换作自己两只明珠耳铛。   至此,季明德越发觉得这只妆奁当是同罗绮的,母丧,首饰虽留着,她却不肯再用了。   哪它又是经何人之手,到的宝如手中?   他想找出那个人一刀抹之,好消除一个潜在的敌人,却又不敢问宝如,托过她的手,粗砾砾的指腹揩着她唇角多余的胭脂,将长安城中所有与她有过接触的人,一个一个,一遍一遍在脑海中滤着。 第93章 少瑜   □□正殿灰白色的大理石台阶干净明亮清风徐过朱色圆柱古朴庄重整座大院中无一丁点的绿色也无一丁点的春意。   秦王李代圣和老太妃正在正殿中聊天儿。   老太妃也是怕季明德万一才学不够在李代圣这儿就被刷下去所以把季明德的身世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来李代圣这儿给季明德做说客。   李代圣不肯得罪这爷爷后宫中仅留存下来的硕果,如今大魏王朝的震朝之宝捧上茶的同时,将二哥李代瑁的信也推了过去:“娘娘,季明德此人文章做的还不错。   虽五言八律平平但一篇策问做的着实惊艳,未流于制式也不破格出奇于规矩方圆中文笔生动对仗工整内容远大于形式虽辞藻不够华丽,但循循而诱中而不倚,恰如其分。   若以我来论今科考生他当列一甲。   但二哥白纸黑字,叫我一个秦州举子都不许录,至于那季明德,他更是放了话,往后也永不许录用。”   一甲只有三个名额,状元、榜眼和探花。   老太妃看着亲儿子书的那八个大字,一脸的笑凝结在脸上,道:“明德是咱们皇家骨肉,听说小时候在成纪放羊,得李翰亲传亲授,才能读到点书。   寒门学子,考到长安已是不易,秦州举子一个不录,就只为将他刷下去,皇家如此,百姓若知,读书人若知,得多寒心?”   李代圣是高宗皇帝的遗腹子,今年也才二十五岁,只论表相的话,风流儒雅,一身正气。   他道:“所以我特意相邀,想看看季明德其人究竟如何。”   老太妃敲着桌子道:“既你说他的策问内容远大于形势,中而不倚,当列一甲,那就必须要录,你二哥哪儿,我替你顶着。”   李代圣笑了笑,道:“听说他今日要来拜访,我总得见见他,才敢下决断,值不值得为了他而得罪二哥。”   老太妃拍着桌子爽朗一笑,道:“我自己的亲孙子,人品我比谁都知道,既你要看,那咱们就一同去看。”   □□正门外虽一派冷肃,但东西两侧的侧门外却热闹非凡。   东门外全是来拜师门的举子,西门外则是受秦王相邀,至后苑赏花的娇客们。   宝如心中其实颇为忐忑,毕竟两年多未跟长安的旧人们相见过,只怕很多姑娘见了她就要躲,虽表面上笑着,心中却担悬无比。   谁知远远还未到□□门上,便见一个小丫头走了过来,笑嘻嘻道:“宝如姑娘,果真真的巧,我家姑娘问你可也是去□□,若是,快上车,与她一道儿走吧。”   宝如回头,白明玉白面素绫,恍若云中仙子,自马车里走了出来。   季明德还欲多交待两句,见着白明玉,不欲再生事,转身便走。   俩人相携着手,宝如虽身姿娇小,但在更娇小的白明玉跟前,却要高她一头。   “听说你要来,所以姐姐也来了,这些日子在曲池坊,你过的可好?”白明玉问道。   宝如点了点头,遥看季明德与方衡两个进了府东门,问白明玉:“玉卿姐姐可也在?”   若尹玉卿在,宝如就真的不去了。   白明玉笑道:“荣亲王妃犯了头疾,她在府中侍疾,今儿不来的。”也不由宝如多说,白明玉一拉,便将宝如拽进了王府。   今日在府中操持待客的,是其府一个侧妃徐氏。王妃在时,她常笑眯眯伴于左右,所以长安贵女们,无有不识她的。   宴设于牡丹苑花亭之中,周围皆是一株株名贵无比的牡丹,冠株高昂,花瓣肥厚,一目望过去,‘绿珠’含笑,‘墨玉’张狂,‘姚黄’娇羞,静待开放。   放眼一座之中,所有的娇客宝如全都认识,独缺李悠悠。若李悠悠也在,能喝酒,还能做打油诗,她跟在李悠悠身后傻笑,就能乐上一整天。   剩下这些,宝如因脑子呆笨反应迟钝,全然不是一路人,若非为了季明德春闱至少能得个进士,她实在不愿意来的。   徐侧妃亲手给宝如递引枕,捧茶,又亲自递了盘点心过来,道:“东市上义德堂竟有极便宜的黑糖,三两银子就得一斤,府中厨子拿它做的黑糖糕,宝如快尝尝,甜不甜?”   宝如不期自已的黑糖竟卖到了□□,霍广义也够心黑,三两银子卖出去,凭空赚二两差价。她拈了一块,笑着点头:“甜,果真甜!”   在座的贵女们虽多,却集体无视了宝如,无人笑她家逢巨变,也无人问她为何梳了妇人发髻。李悠容笑眯眯凑了腕子过来,拨拉着腕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翠玉手吕,道:“宝如瞧我这串子如何?”   宝如由心而赞:“真好看!”   李悠容再凑近一点,低声道:“这一年多,苦了你呢。那季明德在秦州,听说也有些产业,你们过的不错吧。”   说着,她将那串珠子轻轻撸了下来,滑到了宝如的手上。   宝如由衷而笑:“过的很不错。”她把手串摘了下来,还给李悠容“我腕子太细,戴不得它,还是你戴着的好。”   因为父亲不肯认季明德,还亲书手谕不肯叫季明德上榜,李悠容颇有些不好意思,她以为宝如也知道季明德的生身,毕竟这种私事不好大声说,遂低声问道:“入府的事情,你们怎么打算的?”   她声音太低,宝如未曾听的真切,忽而尹玉卿的妹妹玉婉一阵怪笑,原来有条小狗真在踩她的裙子,她指着道:“瞧瞧,又来一个讨吃的。”   瞬时,满座所有姑娘的目光,全投到了宝如身上。   为了季明德的前程,如今也不是吵架的时候。宝如端了只茶盅起身,借故要去赏花,便从席间走了出来。   李悠容嘴善,跟人斗不得嘴,仅随其后,也跟了出来。   东昏侯府的大姑娘李莹和尹玉婉立马就开始窃窃私语,侯府大姑娘手捂着唇,拈了块黑糖糕过来,就着吃茶了一口,低声道:“听说她嫁了个狗皮膏药贩子,如今住在曲池坊连马车都不通的小巷里,瞧她今日的穿着和从容,倒是看不出来。”   尹玉婉的嘴比她姐姐还刻薄,手捂着唇凑在侯府大姑娘耳边,冷笑道:“胸脯没有二两细肉,当初也不知是怎么勾搭的我姐夫,据说她母族的姑娘天生名器,这也能拿来当噱头,真真恶心人。”   这本是两个小姑娘嚼舌根儿的悄悄话,天下间只能说给彼此听的那种。谁知满长安城最无法无天的纨绔世子爷李少瑜竟慢慢从桌下钻了出来,虚握着一只手,一脸惊讶:“方才爷试过了,玉婉妹妹这个可不止二两!”   尹玉婉望着他虚握着的手,也知李少瑜有个爱摸妇人乳的癖好,以为他真神不知鬼不觉摸了自己,要坏自己节操,又羞又怒,一巴掌扇过去,转身便跑。   满桌的姑娘都叫这突然从桌子下面钻出来的纨绔爷给吓了一大跳,提着裙子跑的跑,散的散,偏李少瑜还在后面追着叫:“妹妹们千万小心,勿要摔了跤,岂不成了哥哥的过失?”   李悠容想问问宝如季明德自己的心愿,究竟是想入府,还是想回秦州,要不要她帮忙做点什么。   她也跟着宝如离席,往前走了几步,便见宝如在水榭旁椅着栏杆,大概是在撕那块黑糖糕,逗水中的鱼儿玩。   恰这时候,李少瑜追上来了。他越过李悠容,摆手示意妹妹勿要往前,顺手摘了一朵牡丹,好死不死,又去逗宝如了。   事实上打小儿,李少瑜并不觉得宝如生的格外漂亮。他看女子,先看胸,再看脸,只要胸不鼓的,脸再美他也不爱。   当初李少源为了能娶到宝如,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时,李少瑜还曾暗暗嗤笑,不过个逗起起来好玩些的毛丫头而已,真正为了娶她而三十不纳妾,只守着她一个人,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此时再看,李少瑜不得不佩服大哥的眼光。   当初跟在李悠悠身后只会傻笑的小丫头长开了眉眼,薄施粉黛,风姿绰约,碧月羞花,宛似出水芙蓉。   一枝牡丹轻轻凑到宝如面前撩着,李少瑜已是油腔滑调:“成日宝贝一样守着,今儿你那土匪相公肯放你出来了?”   宝如顿时噗嗤一笑,回头,李少瑜圆碌碌两只大眼睛,笑的有几分佻皮,唇笑裂在两颊:“连着一个多月,哥哥竟就没能进曲池坊的坊门,总算今儿把妹妹个捉着了。今儿你可得听哥哥好好诉回苦,吃上两杯,如何?”   要说李少瑜这个人,其实也没坏心。便有色胆,也是死缠烂打,绝不会强人所难。   宝如决心趁此机会,多劝李少瑜几句,劝他不要再时时缠着自己,遂先一步,带着他进了不远处的佛堂。   俩人进去拜过菩萨,才坐到隔间,便有丫头端了素点心与酒上来。   摆酒摆点心的丫头生的颇像个秦州女子,宝如不由多看了几眼。 第94章 著花之宴   宝如亲自给李少瑜斟酒看他一气吃了哄哈叭狗儿一般哄道:“世子爷如今我是有家的妇人我家明德还是个醋性儿大的咱们只见这一回尊卑有别我是百姓你是王亲,往后你不许再哄我出来了,好不好?”   李少瑜刚握起酒杯莫名觉得今儿的宝如分外好看。他对这些妹妹们,向来虽嘴欠,但不动色心的偏宝如那细细嫩嫩的手腕儿虽细却不见骨,白腻腻软绵绵也不知摸一把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直愣愣看了半晌忽而道:“妹妹手上这串缠丝手镯真好看拿来哥哥瞧瞧。”   宝如就是因为李少瑜虽在大厅广众之下嘴欠但若私底下却向来君子,遂也不生戒心正准备要褪手镯。   李少瑜忽而一把抓了过来,攥上她的腕子拇指抚过腻玉般的温热,他耳红心跳,跐溜一声,长长一串口水从嘴角滑了出来。   宝如这下觉得不对了,一把抽开自己的手,转身欲走,便听脚步沉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是李少源,他穿着绫罗面刑官常服,本黑,青衽,满面长须,风尘朴朴,站在菩萨像前闭了闭眼,忽听旁边耳房中有声,回头,便见宝如白衣红裙,停在耳房门上,圆圆两只眼儿,是个半惊半喜的诧相,红唇半张着,大约也不期会碰到他,一手攀着门框,是个迈步而出的姿势,停在门上。   堂弟李少瑜两眼通红,摇摇晃晃伸着两只禄山之爪,大醉酩酊的样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从后面抓宝如。   外面一阵姑娘们的嬉闹声。概因她们听闻东院中秦王邀来的举子们此时正在当筵歌诗。正值三月,玳瑁宴设东苑,秦王自己并不出席,但邀请的都是心仪的进士人选,此时命他们当席行酒令,令由他出,便是要亲自考察他们的诗怀与临场应变。   李少瑜在长安城就是个笑话,但若叫她们看见宝如和他厮混在一处,一个有家的妇人,名声尽毁不说,季明德今日也得丢大脸。   李少源当即立断,越过宝如一把劈在李少瑜的脖子上,一掌将他劈晕。   宝如听后面一声响,还准备要回头,李少源一把将她推出耳房,道:“宝如,我祖母在著花楼,你去给她传个话儿,就说方衡今日亦在,她若真有心思撮合,把悠容带到佛堂来,我让方衡和她在此见面。”   还不到放榜的时候,姑娘们已经开始捉婿了。   方衡是京兆解元,又在花朝节一举夺魁,今科状元,数他呼声最高。荣亲王府想在放榜前定下他这个女婿,也是情理之中。   宝如准备要走,又觉得不对劲儿,回头还要看,李少源低声喝道:“快走!”他说着,一脚踢上了耳房门。   宝如暗猜方才李少瑜怕有些不对劲儿,却没往歪处想,整了整衣服,恰这时徐侧妃带着一众闺中小娇娥们自佛堂前过,她恰也就跟着她们,往东苑而去。   著花楼是□□另一大盛景之地,楼前百花齐放,一张可容二十多人围座的大圆桌前,皆是身着绸衣罗缎,人字方巾笔挺的举子们。   能有幸参加□□的花宴,这些举子们半只脚已经等于迈过了进士那道门槛。   季明德穿着昨夜宝如替自己衲的墨绿色绸面直裰,却不戴方巾,只以竹簪绾发,与身着宝蓝色圆领长袍的方衡坐在一处,面朝著花楼,一个沉厚温润,一个挺拨清秀,满座举子皆有了年纪,唯他二人木秀于林,是少年书生。   众人翘首以盼,高高的著花楼有脚步声踏踏而响,秦王今日亲自拈的令正在被行令官送下来。   众举子暗戳戳偷瞄着二楼月台,纷纷摩拳擦掌,安心要在二楼月台上饮酒的秦王面前一展奇材,好能为自己铺开前程似锦的官路。   恰这时,宝如与那信差擦肩而过,上了二楼月台,准备去给老太妃传李少源方才带给自己的话儿。   老太妃和秦王对坐,恰就望着下面满桌的举子。   众举子见令是个‘人’字,方想说这令未免太简单了点,行令官一笑道:“但此令有规定,必须是七言,起令人字排首,接下来依次次之,共七律,七律便止。吟不出者可退出,此为娱乐,与今科科举无关。但若不退而吟不出者……”   行令官又是一笑,那意思再清楚不过,若吟不出来,此时认怂而去,不影响今科会试的结果。但若执意要吟最后还接错了或者吟不上来,那今科也就白考了。   席间气氛顿时压抑,有几个人已经动摇,不一会儿溜了七八个,剩下来还有十几个,但欢喜散去,酒意顿醒,个个整身肃坐,静待随侍官开令。   人字排第一位的诗很多,而且韵律由第一人定,此时人人想争第一,方衡一柄扇子敲着,蓄势而发,正准备随行令官的一声令下拍案而起,也不知哪个一脚踏上他的椅子,方衡眼看要栽,季明德伸手扶了一把才能坐稳,当然慢了一步。   晋阳解元肖景峰站了起来,此人年愈四十,善诗能对,又喜结盟党,在长安算是一大人物。他笑的眉眼弯弯,抱拳道:“承让承让。本解元起个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方衡拍桌欲起,又不知是谁踩了一脚他的凳子,这回只听咔嚓一声,椅腿断了半拉,季明德一手扶方衡,另一脚自远处勾了个杌子过来,稳稳填在断腿多处,椅子又变稳了。   杨州谢元谢吉昌站了起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转眼之间,七律已吟了五律,方衡一张椅子从四面八方叫人踩了个遍,季明德忙着救他,竟只剩最后两律了。   方衡悄声道:“明德,也不知那个王八蛋阴我,这第六律你来吟,待你吟完,替我盯着这帮老王八犊子,我再吟,咱们兄弟今日一起怼死这帮王八蛋,如何?”   季明德笑了笑:“好!”默了片刻,他又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吟你的诗即可,什么都不要管。”   方衡跃跃而试,只待行令官示意,拍案起身边高声而吟:“不知趁月几人归,……”   能坐二十多人的巨形圆桌,厚达五寸的黄花梨木制成,上面摆满了各类来自定窑的、汝窑的,哥窑的,青花、景泰蓝、釉上彩瓷器。既是玳瑁宴,自然食无不精,鹿筋、熊掌、燕窝百合满盛。   季明德一手推方衡后退,另一只修长劲手,忽而啪一声拍上桌案。   桌上酒盏跃起,杯中琼浆在空中拉出透明凝浆的长丝。   不过一只文人的瘦手,一个反绞,他凭空掀翻一张至少百斤重的桌面,瓷器哐啷作响,美食美酒洒了一地,不过转眼之间,桌面从两个举子之间滚过,滚到花丛中,砸烂花枝无数。   桌子巨大的骨架露了出来,季明德墨青色的袍面高拂,露出下面着本黑绸裤的两条长腿,皂靴紧束,一条长腿远远劈处去,绞着肖景峰绑腿扎结的腿,他凭空掀翻桌子时,竟然只有一条腿发力。   偏他玉面温和,笑的仿如春风般和煦,两颊胡茬淡淡,酒窝深深:“季某接这最后一令,大家没意见吧?”   众举子身上汤汤水水,满头挂着菜叶,眼看他一只腿与肖景峰整个人相抗持,金鸡独立,竟还稳稳扎扎,谁还敢言?   季明德道:“来来去去山中人,识得青山遍是身。这是首佛谒,亦是句七律。”说着,他转身笑望肖景峰:“听闻晋阳多虎,看来肖兄自幼打虎,文科不曾落下,脚上功夫了得,来去无影,季某佩服。”   方衡拎起自己一把四腿全断的椅子来,亦是一笑:“居安思危,若非肖兄,方某还不能体会这句话的涵义,今日要多谢肖兄了。”   肖景峰是晋阳解元,也是李代圣的得意门生,在自己先生的府第中桌下欺人,这个脸也是丢大了。   白明玉和李悠容,李莹,尹玉婉等闺中娇娥们亦在二楼沿窗,余的举子上了年纪又还狼狈不堪,唯季明德和方衡锦衣鲜艳,玉面修身,端地是天下难寻的好郎君。   闺中姑娘们你掐着我我拉着你,银牙咬断手帕,这天下间还能有什么,比楼下花丛中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更好呢?   偏肖景峰还要丈势欺人,指着季明德便骂:“分是是你季明德要排挤方衡,竟还拉扯上我,他的凳子腿又不是我吃了,关我什么事?”   众举子终于反应过来,扇柄直指方衡和季明德:“分明就是你们这两个秦州举子在做怪,关肖解元何事?”   还有人证据凿凿:“吾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可能踢断椅腿,分明就是季明德。他都能掀翻桌子,肯定是他踢断的椅腿。” 第95章 埋伏   二楼月台上李代圣望着下面吵的不可开交的一众举子看他们斯文扫地温声笑道:“方衡虽是京兆解元但他来自秦州若秦州举子一个不录他也录不得。   娘娘您是不是很中意他当您的孙女婿?”   老太妃恨恨道:“天下虽姓李,可终归是百姓的,不是你们弟兄的不能由着你们兄弟几个胡造。老二不认明德这个儿子也就罢了,为了他竟然秦州仕子一个不录,连方衡都要刷下去你要敢听他的我就跪到顺天门外,自裁去见你们父皇。”   说着老太妃又将儿子亲笔所提的那八个字拍在桌上。   啪的一声响将刚刚上楼的宝如也震懵当场。   什么是老二不肯认明德这个儿子?   宝如往后退了两步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那个猜想今日终于得到了印证。果真季明德是李代瑁的儿子而非季白的。   而李代瑁非但不肯认他,还为了把儿子刷下去连一个秦州举子都不肯录?   宝如转身藏到帷幕后面,静静儿的要听这俩人再怎么说。   这厢李代圣笑道:“娘娘您多滤了,此事我自会看着处理。快去隔壁,跟那些小姑娘们吃点酒,叫她们逗您乐呵乐呵,如何?”   他自始至终没有给准话。老太妃唠叨了半天,满心郁闷,叫李代圣连推带搡,给哄到隔壁去了。   宝如很好奇那张被老太妃拍在桌子上的信纸,想知道上面究竟写着什么,趁着俩人起身离开,眼不经儿闪身进去,拈起那张信纸,便听脚步声声,李代圣又回来了。   她于这著花楼再熟悉不过,闪身躲到仆婢们上下的小楼梯上,躲在临窗的位置,展开信纸,果然见上面是李代瑁的字:秦州仕子一个不录。   落款竟还压着他的私章。   恰是老太妃那句话,儿子不认也就罢了,为此秦州举子一个不录,李代瑁这是要赶尽杀绝,宝如自幼儿来过□□多回,当下也不犹豫,捡一条下仆们出入的路,直奔□□东门,出府而逃。   月台上,一袭白衣的李代圣望着著花楼下的残羹碎瓷,与那一众手脚并用,眼看就要开打的举子,声寒语屑问行令官:“掀桌子的就是季明德?”   连庶出都算不得,奸生子而已,竟生的仪表堂堂,更难得文武兼修,只凭方才掀桌那只手,腕力少说不下十力。   ……   “二哥不算风流,儿子倒不少,这也是个人材,可惜了。也罢,这人仍按老办法处理,赵宝如在何处,可送到簪花楼了?”李代圣竟转而问起了宝如。   行令官道:“方才在佛堂,李少瑜倒是蒙翻了,可李少源进去搅局,赵宝如趁此溜了。”   “混账!无用!”李代圣忽而手拍桌案,震的瓷器杯盘哐啷啷作响。   李代圣抑着恼怒的轻声道:“我听二哥手下的人说,那小丫头手中果真有血谕,你猜,先帝最后想传位之人会是谁?”   行令官是他的亲随,一笑道:“当然是您。”   李代圣道:“这就对了,当初大哥拿本王是当亲儿子养的。既小皇帝是二哥的种,他伤心之下,当然会传位于我。   那赵宝如是个憨丫头,二哥当街斩王朝凤的脑袋以警天下,不许大家打她的主意,可她憨憨傻傻的,多惹人心疼?本王不能惹,总能逗吧,逗逗她,不定她就吐口,把血谕给本王了呢?”   他听说有传位血谕之后,一门心思认定先帝会传位给自己,碍于李代瑁才未敢轻举妄动。   今天好容易把宝如给哄来了,甜甜的糖果儿都备好了,只等小丫头上钩,谁知李少源横插一脚,全盘打乱了他的计划。   恰此时季明德和方衡二人要走,李代圣在门外还布了一局,竟未发现桌子上李代瑁的手谕已不见踪影,便后来追究起来,也以为是老太妃给拿走了,竟叫宝如给顺顺当当的逃脱了。   出了□□,野狐和稻生两个围着自家小马驹,正在跟别府的仆人们聊天,闲话。   宝如上前,踮脚在野狐耳边悄语了两句,野狐一听,立刻到□□东门上,交涉几句后进去了。   不一会儿,季明德和方衡两个齐齐从□□冲了出来。   宝如高高在小马驹上坐着,白衣红裙,微绞两只手,见季明德出来,远招着手。   季明德三步并坐两步扑至马前,圈怀扑至马侧,问道:“你可还好?”   方衡亦在,宝如脑中一片乱糟糟,也不说话,将那张信纸递给季明德,见方衡也凑了过来,小声提醒道:“论籍来衡量,你也是秦州仕子。”   季明德猛然闭眼,再睁开眼睛,将信纸递给方衡:“这是李代瑁的墨迹,并他的私章。”   方衡还不敢置信,愣了半天,抬头问宝如:“为何,既秦州仕子一个不录,那我等十年寒窗,四天考场苦捱,不过是自欺欺人?”   宝如亦在低头看季明德。那天在草堂寺,他忽而冲着胡兰茵和朱氏发怒的时候,应当就是为了自己的身世。他早知道自己是李代瑁的儿子,但显然亲爹不想让儿子上杏榜,儿子也不想认亲爹。   季明德圈马仰头扫视一圈,旁边云尼庵的墙头人影绰绰,两边皆是两丈高的青砖高墙,□□的方向有哨兵在向下瞭望,劫了太多的道,杀了太多的人,仅凭气息,季明德都能嗅到伏兵。   他见方衡一脸见了鬼的沮丧,一把拍上他的肩膀:“既你单人都能擒虎,今儿能否把宝如从这儿带出去?”单人擒虎,是他在芙蓉园给宝如吹的小牛。   方衡叫他一巴掌拍的往前扑了两步,忽而一声嚎:“我要去问问荣亲王,他连考卷都不曾阅过,连我等秦州举子的面都不曾见过,为何就要下道谕,将我等生生拒在杏榜之外?”   季明德再拍方衡一把,解了身上那件墨青色的绸袍递给宝如,露出下面深青色的直裰,轻笑一声:“小衡,今天你把宝如从这儿带出去,我保你今科一定能中进士,如何?”   方衡不信,哂笑:“就凭你?”   季明德将宝如抱下马,放座在旁边方衡的马上,抱上她的脸颊狠嘬了一口,哑声道:“乖乖,骑着方衡的马往东市跑,到了义德堂就不要出来,我一会儿上哪儿找你,好不好?”   宝如暗暗觉得不对劲,王府之外,满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季明德连她衲的袍子都脱了,这是要做什么?   她忽而尖声叫道:“明德!”   季明德已翻身上了自己那匹马驹,听宝如一声喊便回头,俊白的脸上,印堂突着冷玉般的乌青,两眼忽而扫过来,牢牢定在她脸上。   宝如道:“保重,我等你!”   季明德策马驹走了过来,手抚上宝如的唇角,哑声道:“人常言虎毒不食子,父杀子,子弑父,这是我生平第三次经历,你觉得我狠吗?”   既然特意传话给总裁卷,不准他进士上榜的人是李代瑁,那伏兵杀他的,自然也是李代瑁。   宝如圆睁着双眼,泪蓄了满满两眶,不敢摇头,怕泪要落下来。他若不狠,在这世道上又焉能活着。   季明德忽而一缏策上马臀,一声清响惊的各家袖手的奴才们都回过头来。   在青砖高砌的□□大宅之外,他纵马沿墙狂奔,随着马蹄的起伏,整个人躬腰马上,仿如蓄势而发的箭一般。   恰此时,对面云尼阉的红墙上忽而冒出一批弓驽手来,齐齐发箭,铁箭矢如雨点般向季明德砸过去。他一个鹞子翻身转到马腹靠墙一侧,小马驹身中数箭,仰天一声嘶嚎,踉踉跄跄跪扑在地。   方衡在关山里见过一回黑吃黑,便对如今的清平世道起了些怀疑,此时见堂堂王府之外,青天白日竟有人敢公然暗杀,牵起马缰就跑。   宝如两眶的泪扑溜溜往下掉着,眼见得马扑翻在地,却不见了季明德的影子,才一声尖叫,方衡牵起马缰反向就往东市上跑。边跑边叫:“宝如,既然李代瑁白纸黑字一个秦州举子也不录,要不咱们还是跑吧,季明德这厮有毒,他走到哪儿,血光之灾就跟到哪儿,实在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宝如自他手中夺过马缏,拍马便折了回去。   她两把扯开旋裙两侧的虚线,跨腿坐正在马上,纵马踏过残矢箭器,便见□□与相府之间相隔的夹道之中,一群提着砍刀的短衫男子,皆黑布蒙面,将季明德围堵在死巷之中。   季明德仍是惯常撩着袍帘往后退的样子,脸上还有方才在酒席间时的从容,眼看被逼到死巷尽头,两丈高的府墙,糯米砂浆一层层填筑,涂抹的光如明镜一般。大约除了壁虎,谁都爬不上去。   宝如数了数,大概二十多个人。她松了口气,撩起肩上披帛紧紧裹在头上。 第96章 琳夫人   当初在关山道上她见季明德一人单挑过季白那四十多个家丁他身经百战并非这二十多个人就能打败的。   果然野狐与稻生随后而至从后面放翻两个黑衣男子。   野狐脖子上青筋爆胀一声暴喝:“大哥看刀!”   一柄长刀旋转着越过人头攒动,利箭一般飞了过去,季明德后腿两步腾空跃身而起,提过那柄刀的同时稳稳落地,横刀便是一阵通狂砍。   宝如尽量不惹人注意慢慢往后退着。经过几回生死局她看了太多命如草芥,早知生命不过一场枯荣侧首在株银杏树下裹紧披帛默默的等着。   “季明德叫人围了?”兵器的碰撞声中忽而有人问道。   宝如转身见是胡子满脸的李少源,略点了点头:“是!”   李少源回手而呼:“大理寺人等听令即刻清剿蒙面匪徒。”   有大理寺的人相帮,季明德和野狐稻生几个立刻占据上风蒙面匪徒们一看情势不好,还想要跑,却叫大理寺的人团团围住,再无可逃之隙。   宝如还从未见李少源这个样子过,身上那件公服至少十天未洗,隔了老远便是一身汗臭,胡子足有寸长,乱乍着。忙里偷闲,宝如低声道:“好歹也是亲王府的世子爷,便成了亲,您也该注意形象,怎好这个样子出门?”   李氏宗族遗传的络腮胡,李少源一笑,胡子乱乍,瘦的像个穷途末路的小流寇:“整整二十天无夜无休,我才从秦州赶回来。本来今天可以回府梳洗梳洗换件衣裳的。   我四叔突然传令要见秦州都督季墨,于是我只好陪同季墨来□□,谁知恰遇上花宴,这个糟兮兮的样子,怕是吓到你了。”   宝如摇头一笑:“倒也没有。”他整日风尘朴朴奔波在外,想必并不知道季明德是他的亲哥哥,而他父亲如今执意要杀掉这个二十年后半路杀出来的血脉。   天真单纯的少年,一心为公,听命于父。宝如心说若有一天,李少源知道李代瑁心中藏着那么多的阴私,还曾亲自下谕杀掉一个亲儿子,他会怎么样呢?   他如今所有的努力,信仰,只怕也会轰然崩塌吧。   遥遥看着血肉横飞的杀局,李少源忽而簇了簇眉:“你当初写给我的那封信,如今在我母亲手中收着。待我这两天回府,问我母亲讨了信来查一查,就能知道那个篡改你信的人究竟是谁了。   宝如,对不起!”   想想自己还曾怀疑过她,李少源恨不能自搧两个耳光。   宝如两目紧盯着季明德,仍是笑,心说无所谓了。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手一笔教出她写信的那个人,居然连她的字也不认识。   李少源秀眉微皱,线条硬朗的下颌微抽,忽而问道:“方才究竟怎么回事?一个姑娘家到别人府中做客,按理不该乱走的,我打小儿叮嘱过多少回,你总是记不住。是少瑜约的你,还是别人?”   宝如亦有点迷糊,点头道:“是少瑜。”   李少源气的面色铁青:“少瑜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原本还只在娼家走,如今我看他的样子,是越来越没底线了。今日他还醉着,待明日我好好收拾他。”   宝如明白了,方才佛堂的酒里面,应当全是加了料的。但以她对李少瑜的认识,他有一套牛皮糖似的缠功,便是再贞洁的烈女,也架不住他一日一日的磨缠,按理说不该使那等下作手段的。   她嗫嚅片刻,羞的两颊红红,鼓起勇气道:“那药,可是能叫男女相欢之药?”   李少源脸色一红,微微点了点头:“待明儿他醒了,我好好收拾他。”   宝如直觉此事还有蹊跷,道:“当不是他,否则,他就不该吃那酒才对。”   李少源冷笑:“难道你忘了?当初他的侍卫们教他使竹管暗器,命他吹出去,他却一气吸回肚子里,中毒三天,险险没能救过来。”   下药,再自己把药吃掉,李少瑜偏偏就是这样的荒唐性子。   季明德还在人群中血战,厮杀,宝如倒是忍不住噗嗤一笑。   李少源指着远处还在与黑衣人们厮杀的季明德,低声道:“宝如,你和季明德夫妻,过的好吗,在他手里,可有受过委屈?”   一回又一回,他奔波在秦州和长安之间,心中压着个巨大的谜团,明知自己成了亲,宝如亦有了新家,无论宝如嫁的如何,无论她过的好与坏,自己都不该插手的,却忍不住要多问一句。   宝如连连点头:“好的不能再好,他待我,当真是天下没有的好。”   除了她之外,所有身边的人,想踢就踢,想打就打,宝如整日胆颤心惊,怕季明德随时翻脸,也要揍自己一回。但当着旧情郎的面,当然不能说出这种担忧来。   李少源一字一顿道:“他是个土匪,这你应当是知道的。他还拿土蕃王子的性命,玩弄两国关系,逼的大魏朝廷焦头烂额。而我究竟不知道,他来长安是为了什么。”   经过今天这一场撕杀,宝如觉得很快全长安城的人都要知道季明德的身世了。她犹豫了许久,终是没有说出来。   他和季明德,其实是同父异母的两兄弟。他是嫡出,占尽天下无出其右的风光。   而季明德连庶出都算不上,与朱氏那样的妇人,大约不过一场酒后乱性。   季明义之死,虽是季白下的手,可那杀令是李代瑁下的,若季明德不是有十几年杀场滚打的经验,叫他围杀在此处,那他就等于亲手杀掉两个儿子了。   丈夫还陷在重生包围之中,宝如终究更担忧丈夫,见季明德拎着个蒙面匪徒走了过来,连忙道:“李少卿,我瞧他已经擒住了凶手,你既持大理寺,长安治安也有你的一份,快去审审,看那凶手是何人指派。”   她也很好奇,若李少源审出凶手是自己父亲所指,其目的,只为杀掉自己不愿相认的亲儿子,李少源会怎么样。   李少源还未策马至前,季明德已经拎着人过来了。他一把撕下最后留那活口脸上的黑布,劈腿一脚踏在那人后背上,恰是当初给季白的致命一脚,轻甩着砍刀上滴溜溜往下直流的血珠子:“李少源?大理寺少卿,是与不是?”   李少源下马,眸光淡含不屑:“是!”   季明德表面清修的手指间有淡淡血痕,他轻摔着指间的血珠,掏出方帕子细细揩过,将身上那件沾了血的直裰解了递给宝如,从她手中抽过那件墨绿色的锦袍换上,清清爽爽,仍是方才著花楼前吟诗对酒的从容:“审他!”   李少源脑中有所有长安城地痞流氓无赖们的脸,他绕那黑衣人一圈,见他并非长安城中的无赖,冷冷问道:“哪来的?”   黑衣人高举双手,竟是一口土蕃话,吐了个快:“我是怀良琳夫人的手下,季明德诱我家琳夫人欢好,如今却又弃她,琳夫人羞愤不过,派我等来杀他!”   李少源本是低着头,比之季明德略尖的下颌忽而紧绷,唇角越扬越高:“哦,季明德家中有娇妻貌美如花,你个土蕃妇人,如何能诱得他动心?”   宝如虽看不见李少源的脸,但听他这般带颤的声音,便知他是在笑了。   黑衣人还颇憨厚朴实的嘿嘿一笑:“官家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我们琳夫人,可是咱花剌同罗族的姑娘,非但貌比国色,更是身怀名器,人间难得……”   李少源怒不及抽刀,一剑鞘便抽了过去,抽在黑衣人的颊上,红血带着白牙破口而出,砸在青砖地上,牙齿叮呤呤的响着。   再抽刀,李少源胡子乱炸,剑锋直指季明德的鬓角:“禽兽!”   宝如同时一声尖喝:“李少源,你要做什么!”   李少源回头,两眼怒圆,熬了半个多月的眼睛里红丝满布:“你竟然嫁给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禽兽?”   宝如自马上跳了下来,刚想往前冲,季明德给野狐个眼色:“把你嫂子带走!”   野狐告声得罪,和稻生两个来架她的肩膀。   宝如耳中一直在嗡嗡作响,琳夫人的艳名,她是听过的。她与她生母是同族女子,同罗族的女子大多柔弱,琳夫人却是个另类,她当年嫁到土蕃贵族之家,嫁过去不过三天就死了丈夫,然后带着嫁妆嫁给小叔子,三年之后,全族男子皆死,她便带着整个家族的财产搬到怀良,从此广招天下男子为入幕之宾,过的好不逍遥自在。   怀良与秦州不过三百里路程,纵马两日便是一个来回。若果真季明德是琳夫人的入幕之宾,那就能解释他为何会契而不舍,从王定疆的手里抢她了。   他果真以为她亦是同罗族的姑娘。而相比于已经四十岁的琳夫人来说,她与他至少年纪相当。   拐过弯子,到了云尼庵外,宝如挣开野狐和稻生,柔声道:“我无事,你们快去帮明德,李少源是官,民不与官斗,叫他即刻回来,我在此等他。”   看热闹的人挤了严严实实,将相府和□□之间那条死巷整个儿围住,此时京兆府的差役和捕快们也赶来了,正在驱赶人群,警戒现场。   方衡走了过来,停在云尼庵门上,看了宝如半天。   她披帛兜在头上,秦州那等苦寒之地,风沙太大,妇人们常要如此包着头,仿止叫风吹了头疼。   他若有所思:“那封信,你打谁手里弄来的?”   宝如颇有些难为情:“偷的!”   方衡犹不敢相信,瞧着宝如颇像瞧着个小傻子:“会不会是有人冒充荣亲王的手笔?你无关无尾拿到这样一封信,实在叫人可疑,你拿来我再瞧一眼,我摹过李代瑁的字,他的字我还是认得的。”   宝如于是将那封信递给方衡。   看一眼,再看一眼。方衡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宝如,咱走吧,去找宝松,大约我这辈子,也就只是个做郎中的命了。” 第97章 扒皮抽筋   宝如掬着两只手忽而脸色一变叫道:“我的小马驹二十两银子的小马驹!”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李少源怒目中能喷出火来季明德却还从容:“土蕃语的叙述行式与我们汉话有很大的差别土蕃人习惯前后倒置,比如他们称呼琳夫人,会说琳夫人来自怀良,而非怀良来的琳夫人,所以此人虽熟蕃话却是个汉人,他这是在栽赃凶手定然另有其人。   若你大理寺不肯再申此人我就要带走。”   李少源持剑再抵近一步:“本官可不管什么情杀凶杀此人我要带回大理寺细细审之万一你季明德因是那琳夫人的入幕之宾就与土蕃马匪有所牵扯,秦州知府胡魁之死只怕也与你脱不了干系。   姓季的,赵宝如可非你的琳夫人若叫我审到你与马匪有所牵扯非但今春杏榜不会有你,便是宝如,我也要代她休夫,休掉你。”   只凭他所表现出来的羞辱与愤怒,季明德也能断定李少源是真的爱宝如,并不像别的男人一般,因为那份血谕,而怀着龌龊的目的。   他忽而撩袍帘,直挺挺往后横倒,脚踢李少源手中佩刀,同时捞手去护那跪在地上的黑衣人。   □□旗楼方向,三枚暗器先后而至,他手中无刃不敢硬拼,三枚暗器齐齐打在黑衣人身上,见血封喉,唯一的活口,被人灭口了。   季明德转身便走。拨开人群,疾步奔往云尼庵,李少源紧随其后,拥挤的人群中,身高分外挺拨的两个人,等待京兆府捕快问话,盘查时,李少源摘出腰牌,给那捕块过目。   “圣人修节,你如此行径,今科绝对上不得杏榜。至于你和琳夫人的事,本官也会追查个原原本本,至少给宝如一个交待。”李少源道。   季明德递给捕块的,是□□相请的请柬。双臂微扬,他在等待捕快的搜身。   “既我东进长安是为了来科会试,自然要上杏榜,否则,不就白来了?至于琳夫人,任你去查。”季明德自捕快手中抽过请柬,在手中扬了扬,转身便走。   李少源亦是疾步而追,季明德忽而止步,回头:“李少源,我且问你,瘫在床上的滋味,好受否?”   “你这话什么意思?”李少源止步。   季明德折身回来,方才出力过猛,发略凌乱,鼻尖沁着薄薄一层汗气。他看不到宝如,宝如当然也就看不到他。既宝如看不到,他粗一点野一点,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当初敲锣打鼓,一驿一驿传退婚书时,你就没有想过,若非你昭告天下式的退婚,我这样的人怎能娶得到她?”   季明德一步步逼近,躬着背,猴着脑袋,两臂轻甩,恰是最常见的秦州土匪们的架式,见李少源要抽佩刀,一把替他搡了回去。   斗鸡一样的俩个男人,盯着彼此的眼睛看了片刻,终是李少源抵不过季明德要吃人的眼神,先败下阵来。   虽不愿承认,终是带着血缘的兄弟,季明德于李少源唯有满心厌憎,再不多说,转身离去。   一开始,季明德并没有想过娶宝如,他只是默默注视着她,想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那薄而瘦弱的肩膀能扛过多少苦难。   一回又一回,土匪用尽各种手段,抢、讹,劫,所有的东西全部封箱,被送往长安,王定疆一样样亲自检搜。   他比宝如更渴望李少源能来救她于水火之中,能把她接回长安城,她生在那种地方,仍该回到那种地方去。   可整整九个月之后,他却送来一纸退婚书。   季明德本不过一个黑白两道俱吃,满心等着会试过后,就一刀抹了亲爹季白那个禽兽的,年青土匪而已。   他不过一个土匪,本没有娶她的资格,因为跟着他,宝如将永远行走在刀尖上,可李少源放了手,而他恰是头恶狼,趁此而叨,谁又能奈他何?   宝如二十两银子买来的小马驹,身中数箭,全是季明德当日杀王定疆的那种铁矢,有几支深入马腹数寸,血汩汩往外流着。   马已经死了,宝如还在替它擦拭腹部凝结的血。   季明德伸手来拉,宝如站了起来,盯着马看了许久,忽而转身,扑抵在他胸膛上,额头一下下的轻碰着。   相伴也有月余了,不过三岁余的小马驹,性情十分柔顺,跑起来力量也足,整日驮着宝如东跑西跑,若无它,她脚上又不知得磨掉多少层皮。   它和她的小母驴俨然是一对儿,同槽而食,毛光精亮的小母驴,昂蹄跃跃的小马驹,宝如有时亲自替它们添草添料,看一马一驴交颈站在一处,鸳鸯一般。   可怜的小马驹死的这样惨,小母驴怎么办?   再想想,这些铁箭矢若是落到季明德身上,王定疆是怎么死的,他也会怎么死。若他死了,她怎么办?生身为人,她一步不慎踏错了道儿,在恶鬼丛中求生,可不希望季明德死。   季明德道:“明天,我在长安城外选处好地方,将它葬了。”   宝如圆乎乎的小脑袋微点着,唔了一声。   季明德又道:“今晚我就让野狐和稻生再去西市上找一找,找匹年龄差不多,毛色相似的回去,你的小母驴不会发现的。”   宝如心说你和李代瑁岂止容色差不多,五官都生的一模一样,能是一个人吗?   马虽非人,也是有灵性的,猛乍乍换了个新的,又怎么能一样?   俩人正说着,李代圣来了。他身后还跟着晋阳解元肖景峰,面色紫红,四十多岁的中年书生,下盘稳扎,行动一股龙虎之气。   季明德与宝如同时见礼,低着头时悄声问宝如:“若叫你知道是谁杀了你的马,你打算怎么办?”   宝如正在怒中,想都不想:“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给我的小马驹陪葬。”   季明德笑了笑:“乖乖,这是长安城,不比秦州那等野蛮地方,动不动扒皮抽筋,我一刀斩了他的脑袋,你看可好?”   宝如打个寒颤,再看季明德,他一口白牙笑的寒渗,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代圣正在听侍卫汇报着情况,整整二十个刺客,以衣着来断,当是土蕃人。   他听罢,一下又一下的鼓着掌:“以一抵二十,罢后身上竟连血迹都不沾,身经百战的将军只怕都很难做到,明德文武兼修,真真叫孤寡目相看。”   野狐和稻生两个也被捕快放了出来,野狐还罢了,打小跟着季明德,对战的时候至少会注意,不把自己弄的腌瓒,稻生一身黏黏糊糊,血浆满身,自己也受了伤,一手按着胳膊,呲牙咧嘴的叫着。   宝如转身一看,立即解下自己的披帛,牢牢扎在稻生的胳膊上。   季明德能从死巷中脱身,这两个孩子帮了很大的忙,看起来是刺客在围剿他,事实是他和两个孩子,从两方围杀刺客。   他仍笑的谦怀:“多谢王爷今日的花宴,肖解元的拳脚与身手,远在季某之上不知多少倍。”   狗屁的花宴,分明就是一桌鸿门宴,府外一重重的府兵,今天是欲要取他性命的。   打猎太多叫老鹰啄瞎了眼,枉他一双老辣之眼,竟还真的以为李代圣是个清高无尘,心怀家国的良臣,却原来与李代瑁亦是一丘之貉,今天若非李少源大理寺的人及时支援,他就得死在这儿。   季明德接过野狐手中所持,还在滴血的砍刀,对刀笑了笑,忽而起步,不过一个转身,纵刀横劈,肖景峰全然不曾防备,还在笑的脑袋飞出,鲜血从断掉的脖茬上涌出,喷了身边的李代圣满脸鲜血。   在场的人,除了野狐和稻生之外俱皆惊得差点尿裤子,李代圣抹了把脸上的热血,咬牙道:“季明德,当街斩孤的门生,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季明德依旧在笑,任凭秦王护的侍卫们团团围住自己,手中一枚乌钢锥,恰是方才从黑衣人手上接来的。   他展开手,朗声道:“肖解元是蒙山人,而这枚乌钢锥的钢料,恰产自于蒙山。王爷,方才暗杀刺客的暗器,从您王府的旗楼上发出,您现在搜,肖解元的身上必定还有此种暗器?   若您还要为他辩,难道今日这些土蕃匪徒的幕后主使,非肖景峰,而是您?”   不等李代圣的侍卫们上前,李少源一脚踏上肖景峰的尸体,一把抽了他的腰带,一件直裰下面,满满的兵刀暗器,果真有一匣乌钢锥,与季明德手中的相同,也与方才被杀刺客手中的相同。   李代圣怒目盯着季明德,看了许久,忽而扬手:“若果真肖景峰是主谋,那他就是逆贼,孤自会命人查明真相。但他即便有罪,也该有大理寺论处,季明德当街杀人,来人,将他给孤绑起来!”   季明德转身看李少源:“大理寺少卿,人证俱凿,秦王殿下要你彻查此事,查是不查?” 第98章 晚春四月   肖景峰的尸体颓然倒地砸在李代圣身上一袭白衣沾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李少源默了片刻抽出佩刀指上李代圣:“四叔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季明德杀的确实是凶手。”   李代圣两鬓爆胀忍了良久,终于只得吞下恶气:“孤束门生不力,认错便是此事孤会撤查,你们散了吧。”   恰这时候,老太妃也来了。老太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犹还乐呵呵的:“都是一家子的骨肉今日倒是聚在一处了。”   这老太太为了能弥补自己当年犯的错误,疲于奔命四处游说想把亲孙子认回府去但显然一帮不肖子孙谁也不肯听她的话。   季明德再不罗嗦扔了砍刀,拉起宝如便走。   老太妃终于抓到至少一个多月没见过面的大孙子上前一步道:“明德是你爹在你之前有的孩子,这事儿本也没瞒人你才从秦州回来只怕不知道吧?”   李少源木呆呆站了片刻,往后退了两步,挎刀抽到一半,又下意识搡回去。心说怪不得,怪不得他生的哪么像我爹。   虽说长安城中时有传言,说李代瑁和白太后夜里同宿一闺。但李少源也时常入宫,知其父为人,对于此等言论,不过一笑嗤之。   圣人修节。李代瑁虽不算圣人,但身为一国亲王,身边慢说姬妾,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便是他们兄妹三人,也皆是王妃顾氏一人所出。   李少源将父亲当成圣人来看的。老太妃一句话仿如焦雷炸开于顶,满面乱乍的胡须中露了丝苦笑,心说怪不得,怪不得他们会生的那么相似。   这么说,他表面上对白太后严厉,会不会私底下,二人果真也同榻共处?   所以,小皇帝李少陵果真是他的孩子?   若真是这样,他母亲顾氏十多年拒父于房门之外,也就可以理解了。一个和大嫂通奸的男人,是个女人,都不能忍吧?   他闭眼定了片刻,伸手扶过老太妃道:“祖母,咱们回府吧。”   马车驶来,老太妃扶着李少源的手上了马车,顺势也将李少源拉上马车,当年李代瑁酒后佛堂乱性,自然又要从头到尾讲一遍。   马车速度快,荣亲王府又离的不远。行不过一射之地,撩车帘,便可见季明德肩负宝如,缓缓走在路上,哪两个表面上看起来三两不着的小子跟在身后,流氓一样。   长安城十五岁的少年们还在考秀才的路上头悬梁锥刺骨,李少源从未见过有如野狐和稻生那等爆发力强,杀手狠辣的少年,与季明德相互配合,砍人如同切瓜。   分明一场围捕,季明德带着两个少年,将它变成剿杀,或者说收割,生生收割了二十多条人命。   马车越过的片刻,李少源看到宝如附在季明德肩上,恶战方罢,分明她也曾听到方才哪黑衣人说季明德和来自同罗族的琳夫人是何等关系,她竟还与季明德亲亲密密,语儿柔柔,不知在诉说着什么。   她是真的不在乎季明德只贪图皮囊,还是跟他一样,经过一场折磨,便臣服于生活,臣服于命运,打算此生就这样过下去?   李少源收回思绪,盘膝坐在老太妃侧,将佩刀挂到了车壁上。   老太妃道:“我不爱管小辈们的闲事,可这几日总听闻玉卿抱怨,说你大理寺的公差太过繁忙,从来见不到你的人。   孩子,听祖母一句劝,宝如和你缘份已尽。玉卿是你的妻子,是在咱们一府走投无路时嫁进来的,你得知恩,回报她哪份恩情,明白否?”   李少源双目温温,看着老祖母,胡子苍苍,比爹还老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点头道:“孙儿明白,此刻孙儿就回府,哄她开心。”   老太妃长吁一声,仿佛心中放下一块重石:“这就对了。明德弟兄,是我对不起他们。若明德认祖归宗,宝如肯定也要跟来。   祖母千般万般皆不担心,只怕你到时候要闹,兄弟不睦,一府之中就没有宁日。”   李少源依旧在笑,黑衣白衽,姿态挺拨跃跃,语调亦温柔无比:“孙儿又非傻子,既与玉卿成了亲,又怎会因为宝如再闹,您放心吧。”   在他心里犹如圣人的父亲竟有个比他还大的私生子。季明德哪身戾气十足的身手,和他手下哪两个狼崽子一般的少年,全然是悍匪行径。   天真如宝如,天真如他,所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道?   没了马,季明德背着宝如,要穿过半座长安城回家。   宝如心中一团乱麻,攀着季明德的肩,先就一笑:“所以你和赤炎原本老相识,皆是琳夫人的入幕之宾?”   季明德亦是苦笑:“你听谁说的?”   宝如道:“当年赤炎在长安时,有一回在醉宵楼和一群土蕃人吃酒,恰我和我娘亦在那一处,相背而坐,我略懂些土蕃话,听他说过,自己和一个汉地男子打架,为争琳夫人而斗,最后他赢了。”   季明德仍在笑:“然后呢。”   宝如道:“他说,当时恰天色黎明,他发现原本浓脂艳妆的琳夫人脂脱粉落,满身鸡皮,什么同罗姑娘,端地不过一个老妇人,那汉地男子大约是个穷家,没见过妇人,才会着意于那么一个老妇人。他有娇妾近百,才看不上那半老妇人,于是弃甲而逃。”   赤炎这牛吹的颇高明,英勇的赞普慕美人之名前去,跟一个汉地男子相争,最后打赢了架,但发现美人不过尔尔,于是转身离开,又搏得了英名,又还有个佻皮的结尾。   宝如当时听了,亦是捂唇悄悄的笑着,却不期最后那叫人耻笑的汉地男子,竟成了自己的丈夫。   季明德仍是苦笑:“若我说我和琳夫人之间没什么,不过胡床聊了两夜的天,你信否?”   宝如不说话,只是傻笑。笑了片刻,想起可怜的小马驹,又不笑了。   她道:“明德,既李代瑁连卷宗都不曾阅,就不许你中进士,秦州二十多个举子都要受你的牵连,咱们还是回秦州吧,我不介意做匪妻,往后你在哪儿,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她是真的打退堂鼓了。长安虽好,不是久居之地,赵放两代经营都未能站稳脚根就被连株拨起,宝如觉得再呆下去,等待她和季明德的只有死路一条。   季明德仍是方才给李少源的那句话:“我既是来考会试的,考不中,就绝不会回去。倒是你,方才在后苑可曾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儿?”   宝如也不相瞒,把遇到李少瑜的事细细说了一番。   当然,也把自己所有的担心全部坦露,她仍觉得李少瑜不会是往酒里加料,欲要害自己的人。   季明德又问:“你和李少瑜在佛堂里聊天时,送茶水的那丫头,你可还记得她的脸?”   宝如细想了许久,叫道:“你不说我还忘了,那丫头生的有些像咱们大房的苦豆儿,但是皮肤比苦豆儿白细很多,衣衫也穿的亮,我还格外多看了两眼呢。”   眼看曲池坊在望,季明德忽而说道:“洛阳的牡丹天下盛名,既今日在□□没有赏到牡丹,明日我带你去洛阳看牡丹,好不好?”   宝如没心听他说这个,远远见李纯孝家门外,拐角处那株闲时可趁凉,夏天还能等到樱桃吃的樱桃树没了,指着叫道:“我还等着夏天吃樱桃了,哪个不开眼的,竟把樱桃树给砍了?”   季明德心说,今天只是砍树以警,若李少源再敢来,明日老子就剁了他的脑袋。   人回来了,小马驹却没有回来,马棚里的小母驴大约也觉察出不对劲来,草也不肯吃,一个劲儿在马棚里哀鸣着。   宝如在西屋里收拾要换洗的衣服,拆被褥,抱出来放在西屋的廊下。   今天不出糖,张氏没有过来,媛姐儿在她这屋子里玩儿,一会儿往自己头上簪朵花,一会儿又往鬓间贴只花钿。   季明德和野狐两个将稻生从□□偷出来的,佛堂里的残酒与点心一样样给几只野狗试着。   点心倒罢了,酒有问题。误食了酒的那只野狗,吃完不过一刻钟,便瘫软于地,像只羊一般不停的咩咩直叫。   野狐踩了一脚上去,那狗也不知是痛还是爽,叫的更凶了。   这是给妇人们吃的合欢药,可以想象若宝如也吃了酒,会怎么样。   □□今天设的是鸿门宴,李少瑜是诱宝如的那块糖,而肖景锋,则是杀他的那柄刀。   一手替李代瑁除孽子,一手把宝如迷晕了,慢慢儿的从手中哄血谕,两管齐下的鸿门宴,竟叫他给杀出来了。   幕后主使是谁?   李少瑜那点脑子,策划不了这么周密的局,所以肯定是李代瑁和李代圣兄弟。   曾经斩王朝凤以震慑白太后,在季明德心中稍微建立起点好感的李代瑁,在他心中顿时又变成了一块腐肉。   季明德站在窗前,望着西屋廊下走来走去的宝如,她似乎特别喜欢媛姐儿,回头看一眼,塞颗糖果儿,又趁此在那黑丫头的脸颊上香一口。   媛姐儿不甚爱她这浓烈的热情,要到糖就躲的远远的,生怕宝如要亲她。   若季棠活着,妻女在廊下玩闹,他站在窗前看着,晚春四月,小院暖融,人间欢事,不过如此吧。 第99章 分房睡?   她似乎一门心思认准他跟胡兰茵圆过房季明德解释了多回慢慢发现她是果真不在意此事也就不解释了毕竟路是走出来的而非说出来的前路漫漫她和他也早已不再是只能用爱情或者床事来维持的那种关系。   宝如坐在廊下盯着媛姐儿看了许久,自窗台上的花盆里摘了朵小雏菊插在她鬓角,眼儿笑的甜甜弯弯唇角却一直微撇着,怏怏不乐的坐了片刻,又起身进西屋了。   今天哪些刺客季明德并不觉得意外他觉得意外的是,刺客知道琳夫人那证明行刺之人深知他在黑白两道的身份。   那个人会是谁呢?   琳夫人的艳名远播诸国据说有爪哇人听过她的美名不惜从南诏走水路至怀良做她的入幕之宾。   今天的刺客知道他当年和琳夫人那段纠葛就证明其背后的主谋知道他黑白两道的身份,若刺客是李代瑁派的他至少要跟胡兰茵,或者季墨合作才会对他知道的这么详尽。   是胡兰茵还是季墨?   见野狐还在哪儿逗狗,季明德心烦意乱,斥道:“把这群野狗赶出去,弄脏了屋子成什么样子?去,帮你大嫂把衣服洗了,如此冷天,怎能叫她抓生水?”   野狐连忙赶走了狗,到了西屋廊下,也不敢乱动宝如要洗的衣服,只将枕套被面被里等物拿了过来,打了水出来准备要洗。   宝如正在里间梳头,忽而回头见野狐在外洗衣服,瞧那枕套颇有几分眼熟,哎哟一声跑了出来,捞起枕套叫道:“野狐,这是我自己的东西,我自己洗就好,你若无事,出去玩吧。”   野狐回头,大哥一双阴沉沉的眼睛,还在窗子里盯着呢。   而大嫂霸占了木盆,不肯叫他帮自己洗衣服。   野狐心说,做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宝如捞起枕套,转身进了屋子。拎干后抽了把剪刀出来,细细的裁着边儿。   其实她也是刚刚才想起来。同罗绮藏在妆奁里的那封信,当时她没舍得烧,季明德眼不见的时候,她给缝在自己的枕头套里了。   翻出信来,宝如跪在床沿上看着,左看右看也不敢相信这信里的话会是真的。   若果真她是李代烨的女儿,而季明德又是李代瑁的儿子……   宝如闭着眼睛摇头,暗暗叫道:不看不看,王八下蛋,这必是尹玉钊那厮捣的鬼,我才不上当了。皇家如今最缺的就是公主,万一这信张扬出去,无论是不是,若叫李代瑁那些亲王们知道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她去和亲,送到突厥或者土蕃,再或者南诏,岂不这辈子都完了?   帘子一响,是季明德进来了。宝如连忙将封半湿的信藏在了袖子里,问道:“小马驹可买回来了?你听我那驴叫的多哀。”   她解了一头的长发,新洗过,蓬松松软绵绵的。季明德手抚过,说道:“若你觉得野狐用着不顺手,我替你雇个婆子来,或者买个小丫头,往后洗衣服这类的粗活儿,叫丫头们干去?”   宝如点了点头,却又道:“所以,季白不是你亲爹?”   季明德纠正她:“季丁才是。”   宝如起了犟心,顶道:“当是李代瑁吧,那天在草堂寺,伯娘去找老太妃,肯定是为了这事儿。打小儿我就听荣亲王府来的嬷嬷们闲话过,说李代瑁当年酒后乱性,睡过个给老太妃看佛堂的丫头。”   事实上季明德也不知道李代瑁那样的人,怎么会看上朱氏那样一个豁唇妇人,听宝如一说才明白,不过是近水楼台,一场酒后乱性罢了。   一场酒后乱性的产物,朱氏还是个豁唇妇人,就算生出来的孩子不曾残,李代瑁为了遮自己之耻,不惜横扫秦州举子,也要除掉他。   他道:“宝如,我早已过了必须得靠着父荫才能出人头地的年纪,也绝不会因为李代瑁当年种了颗种子,就低声下气,妄图从他哪儿求个进士及第,我永远是季丁的儿子。”   宝如重重点头,道:“好,我也永远是娘的儿媳妇。”天下间,她也找不到比杨氏更好的婆婆。   宝如默了片刻,道:“我想娘呢。”   雇人还是买丫头,于季明德来说,都是多一份危险。若要找个能相伴宝如的人,其实杨氏最好,她一颗心全在宝如身上,儿子当了十几年的土匪都一无所知的人,可见其心大。   季明德笑道:“哪你就给她写信,只说我已中了进士,叫她收拾收拾,即刻找人结伴来长安。”   宝如暗道这人可真是脸大,李代瑁白纸黑字一个秦州举子不录,他只当自己已经上了杏榜了呢。   季明德见她不肯,磨墨提笔,亲自写了封信,宝如在旁看着,见他沉吟片刻,写了个高中杏榜第七十一名,又是笑的乐不可吱,概因杏榜只录七十人,第七十一,可不就是落榜了么?   傍晚吃罢饭,季明德便独自一人出门了。   宝如待他一走,自袖子里抽出那张信纸来,复看了一遍,一横心,凑在灯前不过一把火,将它燃成一片灰屑,又踩在砖地上踩成一抹青烟,心中一个沉沉的负担,就这样消失了。   长安人家只有做客的时兴,没有串门的传统,但秦州人都是爱串门子的。吃罢晚饭,张氏和李远芳两个抱着媛姐儿又来串门子了。   三个人围在一处绣花儿,李远芳一脸的闷闷不乐。   宝如端了李代圣家的点心出来,让她两个吃着,笑问道:“远芳今儿怎的气成这样?”脸都比平日黑了不少。   张氏嘴快,道:“秦州举子们出来之后,将自己的文章默了一份交给爹,爹估了一下,今年唯一有希望过会试的,除了明德,大概就是李小虎了。若这样,远芳今年择不到婿,再等三年,她可就有双十了。”   宝如自来反应慢,顺口道:“李小虎还未有家室,也不过二十五,与远芳恰恰相配,他倒是个好夫婿了,为何不嫁他?”   李远芳小嘴儿噘了三尺高,白了宝如一眼道:“那是我远房哥哥,兄妹成亲,天下也没有的伦理,你难道没听过?”   宝如怎能没听过。她只是不知道为何兄妹成亲会是大忌。   张氏解释道:“我当年还在成纪时,旁边有家穷的揭不开锅的,那家父亲也有些呆,便让兄妹成了亲,谁知生出孩子来,生一个呆一个,三四个呆傻儿聚在一处,人们才知,便是千穷万穷,宁可换亲,也不能兄妹成亲。”   宝如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   黑啾啾的小媛姐儿将同罗绮那妆奁匣子当个宝贝来玩儿,一会儿打开门子,一会儿又拉开抽屉,宝如摸了摸这傻丫头的小脑袋,暗道生死无着,季明德仍是值得跟随的丈夫,至于孩子么,她原也不打算生的,不过往后,只怕真得分房睡了。   否则,这个月都第三回了,她是真的防不住他啊。   既想到这儿,张氏和李远芳几个走了之后,宝如便开始往正房里抱被褥了。   正房那木炕,本是个闲来起坐,吃茶的地方。只铺着一张三寸厚的生羊毛毡,宝如往上垫了两层褥子,又将在秦州置的那床锦被抱给季明德,刚进西屋,他回来了。   宝如连忙下了门鞘,一口气吹熄灯,站在窗边悄悄的看着。便见季明德推了把门,推不开,转而进了正房,再过片刻,气急败坏走了出来,在正房廊下站着,两目扫过窗棱,对上她的眼睛。   宝如一阵心慌,心说,便梁上真掉下条蛇来,我也不能放他进来。   隔着窗子,她道:“明德,打今儿开始,你睡正房吧,我往后想一个人睡。”   季明德哦了一声,私以为宝如是介意琳夫人之事,下台阶至西屋窗外,隔窗看着宝如:“开门,有话进屋说!”   宝如坚决摇头,小声道:“有话就在这儿说,这屋子,往后你不能进了。”   季明德正在斟酌该怎么跟宝如解释当初和琳夫人之间那件事,忽而院门开,稻生一手风灯,喜气洋洋牵了头高头大马回来。他叫道:“大嫂,大嫂快来瞧瞧,这匹马如何?”   宝如隔窗看着,比原来那匹小马驹略大些,粗看分不出大小来。   稻生牵着马去了马棚,季明德也跟了过去,宝如还在窗边站了听着,不一会儿,只听她的小母驴仰天两声长叫,后院传来踢踢打打的声音。   有些未经驯的野马,是会咬同类,或者咬人的。宝如以为新买来的马不伏棚,正在咬自己的小母驴,开了门便往后院冲,待到后院一看,稻生正在灯下刷马,毛驴两只眼睛泪汪汪的,挤在墙角,与那匹马离了足有一丈远。   见宝如来了,小母驴凑了上来,看一眼新来那高头壮马,再看一眼宝如,牲口不懂人话,显然是想问她,它最相熟那小马驹哪去了。   宝如伸手在小母驴的额间摸了两把,塞了它两块黑糖,再回头,小母驴两只大眼湿潞潞的,依旧在望着她。   狠心回到西屋,刚进门,宝如便见季明德在铺床。   她分回正房的褥子全叫他抱了回来,仍铺回了床上。宝如坐在椅子上梳头,怒盯着季明德,欲跟他吵,他那个性子,又吵不起架来,欲不吵,又不知该如何把他给请出去。   季明德铺好被褥便上了床,坐在外侧读书。 第100章 审讯   宝如捏着拳头暗暗想着张氏哪句宁可换亲也不可兄妹成亲。梳罢头转身坐到了床沿上小声道:“明德我有件事儿要跟你说。”   季明德丢了书拍着里面的枕头道:“上来说。”   灯下她两眼戒备咬唇半晌,道:“你不能动我!”   季明德不语,点了点头。   宝如于是脱鞋上床。他在外侧,她要翻过去,恰一跨步他忽而高抬两腿将她顶卡在半中间儿。再往回一拉,宝如就扑在了他身上。   于季明德来说这不过无伤大雅的玩笑宝如却忽而怒了她两只小拳头砸上他的胸膛埋头耸肩便哭了起来。   季明德只得放她下来低声劝道:“好了,夫妻之间我不过开个玩笑,有什么话现在说我听着。”   宝如远远躲在床里侧被子都不肯盖,仍在哽噎:“瞒了你这么久,事实上有件事儿,我觉得我得告诉你。”   季明德双目紧盯着床顶,忽而眼珠一转,示意她说。   宝如怀中抱着只引枕,两只裤管细细,裸着的脚踝交缠在一处,冻的轻抖着:“事实上我姨娘并非同罗族人,她是西海畔一户汉人家的女儿,因生的有些姿色,才被滥竽充数,送到了长安。她来长安哪年都有二十一了,但因为与我一般,面相显小,所以只说自己十六岁,充作宫中瑾妃早已死了的姐姐。”   “所以,我与你一般,是完完全全的汉人,并非异族。”宝如一字一顿道。沉吟片刻,又指了指自己:“琳夫人身上有的那种东西,我身上并没有。”   说完,宝如两眼一眨不眨,望着季明德。   宝如觉得,他是先做过琳夫人的入幕之宾,大约尝过滋味,确实非同凡响,才来找的自己,她既真的不是,就该早一声言明,这样,也好让他自己做决断。   但凡他流露一丝一毫的厌弃,或者失望,想要和离,她都能接受。   他凑了过来,暖玉色的脸上渐渐漾起笑来,酒窝深深,一双迷死人的勾魂眼,就那么看着她。   反手一枚铜钱,季明德砸熄烛火,带着被窝扑了过来,将宝如揉在怀中,低声道:“有还是没有,我比你更清楚,现在乖乖睡觉,既你不愿意,往后我便不碰你,直到你果真愿意的时候,好不好?”   反正想要哄她就范,是件很容易的事。   绕个大圈子,其实宝如也是这个意思,夫妻还要继续做,可在她查明那封信究竟真假之前,孩子是不能生了。   她哭够了,又见季明德今天果真君子,遂也放下戒心,蜷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洛阳地处三河之间,自古就是善地,亦是大魏的陪都,俗称东京。达官贵人们在长安有巨宅,但在洛阳大多都有别院,用以避暑纳凉,或三四月间欣赏络绎盛开的繁花。   长安牡丹虽繁,究竟不比洛阳。到得三四月间,洛阳牡丹开时,各家各府都要香车以备,奔赴洛阳参加牡丹花会。   所以到了四月初七这日,不止季明德带着宝如,满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香车以负,也在赶赴洛阳,就连叫大哥李少源揍成个猪头的李少瑜,脸上滚着滚烫的鸡子儿,两马并加齐驱,也在急匆匆赶往花会。   四月十日便是放榜之时。荣亲王府老太妃马不停蹄,三摇四晃带着阖府的妇人们奔赴洛阳,便是想趁着一府人欢欢喜喜时,说服儿媳妇顾氏,让她见回朱氏,并一力容纳季明德一家子入府。   再还有,季明德兼祧两房可以弃,身为男人,妻子当然不能弃,若入王府,赵宝如和胡兰茵两个,谁为妻谁为妾还得一番闹腾。   老太妃坐在马车里,望着另一辆马车上的孙媳妇并孙女,嘴里笑呵呵,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当年造孽的时候,她可没想到,二十年后果报来袭,自己会头疼成这样。   这边厢季明德骑马,宝如骑着小母驴,也进了洛阳城。   新来的大褐马性子稳沉,力道也大,季明德纵着跑了两圈,两条长腿健劲有力,是个千里马的坯子。   只是与小母驴之间,再没了小马驹那般交颈鸳鸯般的交融。小母驴眼中的泪不干,看一眼大褐马,咩咩哀鸣一声。宝如听了,也唯有心痛。   洛阳不比长安,赏花皆在苑林之中。此地但凡亭台池塘,或古庙废宅,凡有花之处,皆搭凉棚,笙歌奏起,茶摊摆起,人们吃茶赏花,闲谈而聊,好不怡然。   季明德先带宝如到一处药店,宝如见匾额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写着义德堂,便知这是季明义的药店开到此处了。   霍广义带着两行匪气十足的伙计在匾额下相迎,见宝如至,递扎子的递扎子,牵驴的牵驴,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将宝如和季明德迎了进去。   二楼上迎门一座大厅,映入眼帘便是一幅达摩横杖图,两旁墙上十八罗汉威风凛凛,这才是秦州土匪们真正的香堂。霍广义跟了上来,站在季明德的身边回话。   季明德和宝如就坐在达摩祖师像下的圈椅上,一人一杯茶,季明德眉间青意暗浮,宝如怀抱茶碗,低眉善眼的听着。   “我是昨儿夜里来的,老夫人痰淤了一回,灌了剂汤药,通了,今儿早上又是痰淤,以我来看,虽不算大病症,但还是险病,若不精心护理的话,怕会要命。”霍广义说的是朱氏。   毕竟生母,一直拖着病躯。霍广义是跟方勋一样做过御医的,既他说就这几天,想必朱氏真的也就这几天了。   当初朱氏执意跟胡兰茵入长安,季明德怕胡兰茵到长安后反水,未在她身边安排人,把人安插在朱氏身边,也是防万一胡兰茵反水,杀了她之后,好继续往长安派胡兰玉。   所以病歪歪的老娘,是他点过头,才入的长安。   义德堂是季明义的,季明义生时最孝顺,想必死的时候,最放不下的也是自已那豁唇老娘。季白将他安葬之后,季明德刨开坟堆,揭棺查体,大腿内侧赫赫然一行字:杀季白,孝敬娘。   那是季明义在濒死时,留给他的遗书。便为了那六个字,接手了义德堂的季明德也不能不管朱氏。   将她安置在洛阳,给她买最好的院子,谁知这样好的气候,朱氏还是一回又一回的痰迷,显然死期快要到了。   他沉吟许久,挥手道:“把人带上来。”   霍广义也不下楼,两击掌,不一会儿,两个伙计自门外拎进来个女子,直接甩扔在地上。   宝如定晴细看,可不就是昨日在秦王、府给她往佛堂里端酒端点心的那个丫头。她名字叫苦豆儿,在秦州的时候,只在大房二门上跑腿,生的皮子颇有些黑,来长安一段日子,皮肤白白嫩嫩,漂亮了许多,所以她一时没有认出来。   季明德问:“可审出什么来不曾?”   霍广义摇头:“这丫头牙紧的很,只说自己是逃婢,后来被卖到秦王府当差的,余的一概不知,我审了许久,还是这样。”   季明德今天换了件本黑,白衽的直裰,袖衽是三寸宽的白衽,宝如替他衲的边子,针眼密密。   他走到苦豆儿面前,卷着袖子,盯着看了片刻,忽而一巴掌飞过去,一股血沫子飞出去,白牙叮铃铃落在地上。   手背回抽,又是一巴掌。   苦豆儿被打的晕晕乎乎,两眼微阖,见是季明德,忽而舌头半伸脖子一梗,竟是个呕吐的样子。   季明德背手拍桌,震起桌上清供,一柄金如意自供瓶中飞出,他一手捏颌一手将那枚金如意戳入苦豆儿嘴中:“想咬舌自尽?若你自尽,我就掏出你弟弟的肠肚,挂在你家门前那颗杏树上,缠绕三圈,叫你槐树坡陈家永远绝后!”   宝如手中茶碗细微微的响着,整个人也在发抖,两目呆呆,望着对面墙壁上的伏虎罗汉,他坐在猛虎背上,破衣烂褛,而那猛虎的目光,恰似此刻的季明德。   抽出金如意还带着血,苦豆儿两只眼中满噙着泪水,仰面怒目,紧紧盯着季明德,忽而啐了一口,连牙带血全吐在地上。   季明德忽而近前一步:“欺主的刁奴,是谁派你去的秦王府?”   苦豆儿不语,血染过的小嘴分外的红,紧抿着,混身都在颤抖。   季明德再一巴掌抽出去:“季墨抓走了你弟弟,然后让你去的秦王府,对不对?”   苦豆儿忽而咧嘴,血往外流着,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却仍旧死不吐口。   季明德还要打,宝如怀里的茶碗哗啦一声滚到了地上。他想起上一回为了打野狐,她还曾哭过,随即生生止手。   “我再问一遍,是不是季墨?”季明德不打了,手抽那柄沾着血的金如意,弯腰问道。 第101章 洛阳别院   苦豆儿咬牙许久一下又一下的哽噎着往外吐血。   眼看那柄如意又要飞来她忽而疾声道:“二少爷您打死我吧我是不会说的。   只求您若您还是个人的话既杀了我爹就不要再杀我弟弟,我爹杀了你大哥,他是有罪我用死来偿还。可我弟弟何辜,生在我们这样生生世世只能为奴的家里,也是他的罪吗?”   苦豆儿的爹恰是季白手下那四十多家丁中的一个去年在关山道上,叫季明德给一刀劈了脑袋。   显然无论苦豆儿还是她弟弟受的不过无妄之灾既季明德拿她弟弟威胁她她原来的主子也会。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死不招供,季明德要杀她弟弟她招供了,别人也会杀她弟弟。   横竖一张烙饼煎完正面还要煎反面这便是贱民们的命罢了。   宝如还是头一回见季明德打女人,眼看他一脚踹出去,将苦豆儿在那光滑的地板上踹了个老远,吓的差点从圈椅上溜下去。   外面有人进了大厅,与霍广义悄语几句,霍广义走了过来,亦在季明德耳边悄语。   季明德听了直皱眉,起身出去了。待他们一走,厅中便只剩宝如和苦豆儿俩人。   宝如面对着个奄奄一息的小丫头,简直如坐针毡。只得他们一出门,她便跪到地上,掏出帕子替苦豆儿揩着唇角。   苦豆儿本已死眉耷眼,待宝如的帕子揩过她唇角时,忽而往前一凑,齿咬上宝如的手指,双眸中满是怨毒,抽噎着,对于整个世界的毒怨,全发在宝如身上。   咬指之痛,痛彻心扉,这痛,宝如已经不是第一回尝了。   小时候有一回去齐国府,大她十岁的尹玉钊,冰雪天里叫尹继业扒光了衣服罚跪在南墙跟下思过,她捧了只烤地瓜给他,就叫他这么咬过一回,差点给咬折指骨。   宝如怕万一自己一叫惊的季明德进来,此刻就是这孩子的死期,疼的连连嘘着气儿,悄声问道:“要不要喝口水?”   苦豆儿摇头,泪如雨落,依旧将宝如咬个死紧,不肯松口。小狼崽子一般的,从鼻子里往外呜咽着。   宝如背身自桌上捧了茶碗过来,甜甜的八宝茶,杏脯、桂圆在上浮着,她左手端茶碗,一点点凑近苦豆儿,悄声道:“横竖喝上一口,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定熬过这一步,就会有转机呢?”   她也曾像这孩子一样,走入绝境,一口气差点挺不过来,如今依旧在为自己寻找转机,只要活着,才有机会不是。   苦豆儿两目戒备,如奄奄一息的野兽,却也慢慢松了牙齿。舔上宝如端着的茶盏,一点点吸溜着里面甜甜的茶水,忽而牙一叨,叨到那枚杏脯,连吞带嚼吃了下去。   宝如明白了,这孩子是饿着呢。她右手食指上血往外涌着,从后面抓了两块红豆糕过来,苦豆儿狼吞虎嚼的吞着,一手茶碗一手红豆糕,宝如连迭声儿道:“慢些吃,慢些吃。”   忽而脚步沉沉,季明德和霍广义要进来了。   宝如连忙起身,坐正在椅子上,将那吃剩的半块糕放回了盘子里,不着痕迹用帕子裹上了受伤的手指。苦豆儿也垂头,跪回了原处。   季明德在厅中踱着步子,低眉看了许久的苦豆儿,冷笑道:“既她如此嘴硬,凭打凭杀,那就剥了皮,找处池塘填了。”   既未提她弟弟,显然就是放过了。苦豆儿大松一口气,颓坐在地上,忽而又燃出一线生机,两眼巴巴望着被季明德牵走的宝如,大约是盼着她能助自己逃出生天。   宝如叫季明德拉出厅堂,到了后面一处屋子,陈设简便的寝室,设有妆台,当是替她备的寝室。窗子开着,外面是一片大池塘,塘边一片花海,其间人群穿梭,好不热闹。   季明德道:“方才听霍广义说,季墨今日也在洛阳,他传了话来,要与我在白马寺一见,他是大伯,还是秦州都督,既在此,我不得不去拜见一下,明日我再带你出去逛,如何?”   宝如猜他带自己来此也不为赏花,一笑,劝道:“苦豆儿哪小丫头也怪可怜的,你既知她弟弟在何处,何不就做回好人,把她弟弟给找回来,总比杀人全家的好?”   季明德笑时,眉间仍是一股子的青:“她死不吐口,你还替她说话?”   宝如一笑,小声道:“你明知那个人是大嫂,还打她半天,真真是……”   大房的逃婢,可不就是胡兰茵的人?   季明德摇头:“当不是胡兰茵。”   胡兰茵或者想对宝如不利,但绝不会杀他,毕竟她还妄图攀着他的肩膀,进荣亲王府做少夫人了。   宝如又问:“哪是谁?”   季明德望着窗外,喉结轻轻上下鼓动:“恰是季墨,今日的白马寺之行,估计有伏兵!”   知道他黑白两道的身份,知道他和琳夫人的过往,能联合几大亲王在长安城给他设局杀他的人,只有季墨。   宝如忽而心颤,暗说季墨无论怎么瞧着,都像个好人。但转念一想,吞季白的银子,杀秦州知府,季墨和季明德是同谋,如今季墨想除掉季明德这个知情者,也是正常的。   捏着彼此把柄的同谋,终于到了要除掉对方的一天,季明德这非是去见大伯,而是要去和季墨分个你死我活了。   季明德急着要走,见宝如仍还愁眉不展,以为她还在为了苦豆儿忧心,遂劝道:“我已派了人去找她弟弟,但愿能救出来。死不吐口,可见她的骨殖还算重,若你想用,往后就收她在身边?”   宝如听了自然大喜,随即又明白过来,方才他说剥皮,大约也是吓唬人的,气恼不得,粉拳在他胸口狠捶了两把,恨恨道:“你可真真是……”   “是什么?”季明德追问,低头看着她微敞的衽口,纤纤一点软颈,隐隐绰绰的锁骨,暗觉自己从白马寺回来,也该从她身上讨点儿甜头了,似乎好几日,没给她点苦头吃过。   她什么都好,就是身子守的太紧。谁能信他同床睡着,要跟她来一回,比翻山越岭还要难?   自衣架上抽了件外氅披上,回头见宝如乖乖坐在床头,他又揽宝如过来拍了拍:“我让野狐和稻生两个陪你出去逛逛,如何?”   宝如笑着点头:“使得。”他身边亦是危机重重,宝如自然要给他宽心。   待季明德一走,宝如便命霍广义松了苦豆儿的绑,亲自给她送了些吃的,安排她在后院里歇着养伤。   再回来,她也不出去逛,窗外鸟语花香,人声鼎沸,宝如泡了杯茶,便歪在床头看书。   看了约有半个时辰的书,宝如隐隐听得楼下有个妇人说话的声音。   不一会儿,野狐上楼了:“大嫂,有个妇人,称自己是荣亲王府老太妃面前的丫头,想要见您,见是不见?”   正说着,老太妃身边的大丫头衔香上楼了。她直接进了宝如卧室,屈膝一礼道:“宝如姑娘万福,恰今儿咱们太妃娘娘也在洛阳,她听说您也来了,想请您过去坐坐,马车奴婢就备在楼下,您看您是?”   老太妃相请,必定是为了季明德。   李代瑁欲将季明德除之而后快,但老太妃性情宽和,应当是很想认回这个大孙子的。   一边是残酷无情的猎杀,一边是春风般温暖的接纳,可这两样她和季明德都不需要,他们俩夫妻所要的,只是一份安稳生活。   宝如自幼常见老太妃,对她还颇有些了解,于是她打算去说服老太妃,让她劝劝李代瑁,不要杀也不要认祖归宗,就让他们俩夫妻像如今一样安安稳稳的生活。   换了件衣服,宝如跟着衔香出门了。   朱氏和胡兰茵在洛阳所住的大宅,巧极,恰就在荣亲王府别院的隔壁。   早些时候,老太妃下了马车,连丫头都不必扶,自己柱拐,亲自迎接儿媳妇,王妃顾氏下马车。   顾氏身体不好,动不动头疼脑热,下车时脸色蜡黄,已然欲吐,正准备一下车就回屋歇着的,怎奈婆婆就在马车前守着,不得已,只得陪她各处转悠。   洛阳处处牡丹,荣亲王府别院中的各色名品却还未开。   老太妃连龙杖都不必,捉着顾氏的手登上凉亭环目四顾,见隔壁苑中牡丹开的正艳,笑道:“隔壁这处宅子自打赵放之后,就没人住过,瞧哪样子是有人住了,你瞧那几朵豆绿开的好不好,咱们过去瞧瞧吧。”   老太妃这些日子来四处活动,想让季明德认祖归宗,顾氏又岂能不知。   经过最初的震惊,顾氏心中早有了准备,也知道二十岁的外子要进门,仿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阻挡不住的。   当然,也要趁此拿捏,让这表面上乐呵呵,却心机绵长的婆婆愈发对自己臣服,当然就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这不,老太妃总找不到机会,又打听得顾氏拼死也不肯叫季明德认祖归宗,准备给她放大招了。   而顾氏,也早准备好要接招呢。 第102章 寒颤   顾氏于牡丹之中生平最喜豆绿花瓣繁复颜色不同俗种隔壁这处宅院属于赵放时两府之间有角门相通她也经常过去赏花的。   眼看丫头们叫罢门果真有人来开门,顾氏扶着老太妃一起进了隔壁院子。   一朵朵浓艳盛开的豆绿仿似碧玉簪,莹亮剔透。顾氏赏一回赞一回再回想当年赵放未倒台时,李少源和宝如两个在这花丛间穿梭,她和段氏在那廊下闲聊吃茶摇头深深叹了一息忽而回头,便见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跪在脚边抽噎不止。   朱氏已病入膏肓只剩一把骨头死死抱着顾氏的腿道:“娘娘贱婢有罪当年全是贱婢的罪,但明德是王爷的骨肉今年都二十了,是高宗皇帝的亲孙恳请您点个头让他认祖归宗吧。”   老太妃还是笑呵呵的,龙杖捣着,不着痕迹堵住儿媳妇的的去路,绵绵声儿道:“少源他娘,这贱婢当年生得两个儿子,一个已经没了,还剩一个,终归是老二的骨血,太后娘娘已经点了头的,但你才是咱们府的主事夫人,儿子认回来,终究要喊你做娘。   这贱婢眼看命丧,你就点个头,同意他进门,如何?”   顾氏再转身,不才发现英亲王妃李氏并东昏侯家夫人,还有好几个王侯府的夫人竟然也叫老太妃请了来,几位夫人皆围了过来。望着顾氏,几个夫人面上颜色也是左觑右盼,仅凭方才几个人的言语,悄声问着彼此,暗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二十岁的外生子,皇家血脉,老太妃为了逼顾氏答应,才会请来这么多世家夫人做后盾。   若不答应,顾氏这个王妃便要遭人耻笑,笑她善妒到连已成年的外子都不能容纳。她是满长安城有名的贤妇,最刻板端肃的老儒们,在她身上也挑不出任何差迟来,自然不会让这种传言流出去。   顾氏心说老太妃定然也知道季明德娶了宝如,儿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心里眼里满满的宝如,若非为了宝如那份信,今日都哄不到洛阳来。   老太太偏疼私心,大约是嫌王府还不够乱,要再叫几个进来搅局的。   她扶额晕了半晌,咬牙一笑道:“王爷竟还有个二十岁的儿子,哪可是少源的哥哥呀。有兄弟关照,于少源和少廷也是福气,只是您也该私下跟媳妇说一声,如此猛乍乍的,媳妇也叫您给惊着了。”   说着,顾氏忽而一软,直挺挺倒了下去。   英王妃是个胖妇人,踩花踏枝,雷电一般扑了过去,把个顾氏抱在怀中。   顾氏见是妯娌,咧唇苦笑,悄声问道:“你说我苦不苦?”   英王妃与丈夫是两个吃货,整天除了想着吃,便是玩,王府侍婢虽多,英亲王只爱王妃那一身白绵绵软乎乎的好肉,所以还没尝过庶子庶女们的烦恼苦楚。   再看顾氏,嫁了满长安城最俊俏的郎君,丈夫表面正直,私底下恨不能搬入皇宫,直接和做大嫂的太后同起居,小皇帝是他的私生子,这样的闲言大家不敢摆到明面上,私底下皆是默认的。   到如今二十岁的外子逼至门上,叫顾氏如何能不心痛?   英王妃连连点头:“苦,你果真过的苦。”   无论如何,相逼之下,顾氏也点了头。老太妃心中也觉得万分对不起儿媳妇,忙命人扶着顾氏去休息了。   这厢宝如带着两个孩子,趁马车至荣亲王府别院,车过不停,眼见得一所别致清雅的宅院,照壁上是泼墨青竹,门前左右两株冠高株大的姚黄繁花如坠,有些不信,指着问衔香:“老太妃在这一处?”   衔香笑道:“恰是,老太妃就在这处院子里等着宝如姑娘了。”   这本是赵放为相时,当年在洛阳的别院,与荣亲王府隔墙而居,两府是通家之好,如今王府还在,她家却早倒台了。   过照壁时,宝如还暗猜自家倒台之后,是不是李代瑁接手了这所别院,但只待看到檐廊下站着的胡兰茵便明白了,这院子应当是到了胡兰茵手中。   胡兰茵也是早就准备好的,一绕过照壁,她就在正房檐廊下站着,一件银红色菊花纹的立领褙子,下系正红色百褶长裙,满头碧玉,唯独气色不太好,又敷了太多的粉,虚浮在脸上,显得有些憔悴。   她接过宝如手中所提的食盒,笑道:“两京虽离的近,总有些距离,明德也有七八日没来了,今儿倒好,妹妹竟也愿意从长安下降,来洛阳瞧瞧娘了。”   这话里的机锋,当然是故意说给宝如听的。   自打王定疆死后,胡兰茵就成了枚可有可无的弃子,因为伺候朱氏伺候的好,季明德才没有下手除她。   眼看朱氏将死,胡兰茵深知若朱氏死,季明德定然会抛弃自己,说不定还会杀她灭口。情爱在她这里已成笑话,虽她每日都要书一封信给远在长安的季明德,劝他加餐饭,劝他保重身体,言自己有多爱他,多痴情,无论多久,都会在洛阳等着他。   但其实在她心里,早就看穿了季明德俊貌下的恶毒皮囊。   一府俱丧的悲痛,三百万两银子白白散尽,一桩又一桩的仇恨,叫胡兰茵此时便将季明德凌迟处死也不能解恨。   她自己不好过,当然也不想叫季明德和宝如情深意爱,踩着她的痛苦做一对鹣鲽情深的伉俪。   女人皆善妒善疑,洛阳距离长安又不远,当夜一个来回都使得,胡兰茵这样一说,就是想让宝如起疑,疑季明德夜里是不是来了洛阳。   宝如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   胡兰茵的手腕与结交权贵的功力,满秦州城有名,她是来见老太妃的,却被带到了胡兰茵的院子里,会不会老太妃和胡兰茵已经联手,季明德两房妻子,她们想剔掉她这一房,让胡兰茵入主荣亲王府?   毕竟她和李少源有过婚约,老太妃要季明德,不见得会要她。   但既然已经来了,就没有再退出去的道理。宝如回头瞧着两个小土匪还在身后跟着,定了定神,跟着胡兰茵进了内院,她打幼儿玩耍的地方。   内院冷冷清清,织儿打起帘子,迎门便见个头戴抹额的老妇人愁容不展,坐在圈椅上吃茶。   宝如上前一步便道:“宝如万死,回长安这些日子也没去见过太妃娘娘,倒在这儿见到您。”   老太妃肘远了宝如细细打量,她穿着细棉面青砖色的通袖短袄儿,深蓝色综裙,阔幅面的青蓝色滚边儿。   一旁的胡兰茵红若桃李。宝如清清爽爽,圆蒙蒙的眼儿,圆翘翘的鼻头,虽不笑,亦是个甜滋滋的喜相。   老太妃放下茶碗哟了一声:“这竟是我的宝如!”   她随即又抹泪:“宝如都回来了,我的悠悠还不知在何处受苦,天家无能,白白委屈我的好姑娘们要出去遭罪!”   宝如还没明白过来,老太妃伸手拉过宝如道:“缘份千里相牵,瞧瞧,转来转去宝如仍还是我的孙媳妇儿。”   胡兰茵笑着上前一步,扶过宝如道:“可不是嘛。娘娘,宝如虽是二房,可明德更爱她,而我虽占着大房,却是个糟糠,除了尽心尽力侍奉老母,无一处可得明德喜欢。   所以,媳妇打算退一步,自降为妾,入府之后,尊宝如妹妹为妻,您看如何?”   老太妃正在愁这事儿了,一听胡兰茵竟自甘降为妾,喜的托过胡兰茵的手便笑:“好孩子,到底还是你顾全大局。虽说入府之后你是妾的身份,可你的委屈,祖母会记着的,祖母不会忘了你今日退一步的贤惠大度,必定会补偿你的。”   胡兰茵笑的极其温婉,心中却说:爱情难得,更易散,时至今日,我才知道除了金钱,还是金钱更妥当。谁屑于与你们争这点地位,只待回到秦州,我要做封疆大吏的夫人,与季墨稳守秦州,笑看你赵宝如失去丈夫,失去一切。   她笑的太温柔,吓的宝如生生打了两个寒颤。   老太妃扶着宝如出门,自那一丛丛豆绿从中穿过,准备要回隔壁。   停在繁花之中,蝶舞蜂飞,老太妃捏着宝如的细腕,道:“原本不过一个流落于外的外室子,不相认,也就罢了。宝如,你可知我如此劳心劳力,想认明德归宗,是为的什么?”   宝如摇头:“不知道。”   老太妃站了许久,说道:“不过是想竭力弥补自己当年的过错罢了!” 第103章 自甘为妾   忆及朱氏跳水哪夜黛色云海中腾空而上的哪条龙和朱氏哪凄厉的惨叫声老太妃至今心有余悸。   宝如扶着老太妃坐到石几上斟酌许久还是决定当面坦陈:“娘娘您一门心思想让明德认祖归宗可您是否问过王爷的意思,或者正是因为王爷不愿意,而您又一意孤行他才会在□□外对明德痛下杀手呢?”   老太妃愣住了:“秦王府外哪场埋伏,明德认为是他父亲设的?”   宝如点头。   老太妃断然摇头:“宝如,我自己生的儿子王爷的性子我比谁都清楚。他不想认明德是因为他还没有见过明德,不知他的品型如何因为他娘的缘故下意识有些排斥但我相信只要他见明德一面定然就会接纳他。   至于埋伏劫杀,那更不可能。王爷是每年秋斩死刑犯名单都要一审再审,生怕错杀一个的人怎会屠杀自己的亲儿子?”   宝如半信半疑天下哪有娘不说儿子好的?   季明德成日在永昌道上杀人劫道,杨氏只当他在给富户方升平放羊了。   送老太妃到两院角门上,宝如目送她进了自家,遥遥可见尹玉卿和李悠容,还有李少廷的未婚妻阮晴三个亦在后院中吃茶闲聊,四月春光正好,丹枝吐蕊,三个闺中娇娥笑嘻嘻闲聊着,好不热闹。   不过一墙之隔,这边朱氏昏昏沉沉犹在病中,那边李代瑁僚臣侍卫前呼后拥,也进了院子。   他为处理南诏的事情,这几日一直在陪都,听说老太妃来了,这是赶回来探老太妃的。   一路疾步而行,眉头紧簇,听僚臣说着什么,忽而止步,低声道:“谢振轩这个蠢货,告诉他,继续往剑南道增兵,不能叫它与土蕃相勾连,说了多少回,只当本王说的全是耳旁风,他再这般,宰相换个人来做。”   纻丝质紫袍笔挺,胡须寸长,本是冷面的李代瑁忽而止步,眉眼间颇有些笑意伸了两手。   檐廊下一个五岁小儿,挣开李代圣的手,拱拳,奶声奶气叫道:“永儿给二伯请安,祝二伯身体康健,江山社稷,全在二伯身上担着呢。”   这是李代圣先王妃遗留下来的孩子,人称永世子。   李代瑁将这孩子抱起在怀中,回头看李代圣时已是寒脸:“身为总裁卷,请今科举子在著花楼吃酒已是违制,听说在你府外还生了血案,杀人者是你的得意门生肖景峰?”   青天白日,二十多颗人头,如此血案,李代圣和门客们连着商量了两夜,才敢跑到洛阳来给李代瑁回禀。   话自然也是早就斟酌了千百遍的:“二哥不是托悠容递给四弟一封手谕么,那手谕上说,秦州举子一个不录。   臣弟自然要究其情由。悠容说,概因有个秦州举子季明德,是你未成家时所生的血脉,你不想见他,所以才不录秦州举子。   臣弟不过念叨了一句,为季明德一人,秦州举子未免太屈了些,谁知叫肖景峰那厮听到,竟背着臣弟伏兵,差点就把明德给杀了。   这全是臣弟的错,此番来洛阳,臣弟便是来负荆请罪的,全凭二哥责罚。”   抱着儿子来负荆请罪,那怕叫李代瑁打几棍子,至少可以瞒过谋逆之罪。   李代瑁听了却是脸色大变:“你说谁?”   “季明德。”李代圣道:“您在外那儿子季明德,难道二哥不知道?”   李代瑁煞时面色蜡黄,眉间往外渗着冷汗:“季明德可有个哥哥,叫季明义?他叔叔,可是秦州都督季墨?”   李代圣在说什么,李代瑁全然没有听到,他呆愣半晌,挥手道:“去,即刻把季墨那厮给我提来,我要见他!”   最后一回见面,在延正宫的宫门上,季明义笑着拍他的肩膀,说自己老娘石榴酒酿的天下少有,下回至长安,必定要请他喝两盅。   李代瑁一生刻板,从不喜人触摸自己,不知为何,却独独不厌季明义的手,非但不厌,还格外喜欢他。虽当时不言,心里竟颇有些期待,十年忌酒,若那孩子果真提着石榴酒来,他是愿意吃上一盅的。   此时再忆眉眼,僚臣总说季明义与王爷生的有七分相,他还曾开玩笑:那就认作干子又何妨?   不会,季明义就是他的亲儿子吧?   这厢,宝如在廊下迎上胡兰茵,她笑的柔柔媚媚,道:“明德劝了好几次,说我是姐姐,要懂事,要懂退让。娘也是这个意思,让我敬你杯茶,从此之后,就认你做主母,如何?”   宝如心说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怎么瞧她笑的那么像黄鼠狼呢?   她亦是提心吊胆,上了檐廊,便见窗子里方姨娘半趴在床沿上,看了许久,她才看明白,她是在给朱氏吸痰了。   自己家的屋子,眼看断气的朱氏,都来了,不进去看一眼就走总归不好。   方姨娘撩了帘子,在门上探着半个身子:“夫人刚刚又痰迷了,我才吸出痰来,宝如,也是交代几句后话,你能听,就帮明德听了去,养儿为送终,他生死不见,你也该看一眼不是?”   这是宝如娘当年住过的屋子,一眼看到底,里面就一个病妇人。   朱氏将死,不见一面,是真的说不过去。   野狐和稻生也准备跟着进去。方姨娘看了一眼,眉头略皱:“二少奶奶,夫人本是个沉病,这活活两个黑白无常……”   一个黑衣一个白衣,可不是两个黑白无常?   宝如道:“你们就在这窗下看着,我片刻就出来。”   胡兰茵眼底抹过一丝不经意的恶毒,待宝如进了屋子,笑嘻嘻道:“这两位弟弟也是明德手下的老人了,来来回回的辛苦,快快坐着吃杯茶,慢慢等着。”   她毕竟是季明德的另一房妻子,亲自端了茶杯过来,将两个傻小子按坐在廊下,丹蔻红红的手,浓脂艳摸笑的颇妩媚,忽而一弯腰,稻生大些,心思也贼,脑子里不知想的什么,吓的差点溜下椅子,吸溜就是一口茶。   野狐看稻生喝了,正渴着呢,端起来一仰而尽。   胡兰茵左望望右望望,裙帘缓摆,缓缓进屋了。   这原本是宝如嫡母顾氏住过的屋子,屋内各处的陈设仍然照旧,就连床的位置都不曾换过。   朱氏比之宝如初见时,瘦了不少,大概是常年困扰她的风湿之肿消了,面庞清瞿,份外的白,人中处缝合后的伤口渐淡,如此躺在床上,有种自然衰老后的绵善之美。   她握过宝如的手,深深叹了一息,问道:“明德可好?”   宝如微微点了点头:“他很好。”   朱氏手握的有些紧,攥着宝如的手轻轻摇了摇,道:“委屈你了!”   方姨娘亲自捧了茶过来,笑着捧给胡兰茵。   胡兰茵周周正正,捧着茶杯对上宝如,道:“这是今春新下来的明前茶,二少奶奶吃口咱家的茶。”   这是真的打算自降为妾了?   若果真宝如在乎一个正妻之位,此时就该大大方方端起茶杯,那么,从此之后,胡兰茵就是婢,而她是主了。   她却不肯接茶:“大嫂,我不过来看一眼伯娘,至于妻不妻妾不妾的,此事你和明德商量,我不管它,也不吃你的茶。”   朱氏也是强撑着笑:“你们也是傻,她不吃咱家的茶。”点心不吃,茶水不吃,宝如的面憨心贼,朱氏是领教过的。   胡兰茵全指着这杯茶,谁知宝如竟是个油盐不进的,她不由有些心急。   朱氏摇头示意方姨娘和胡兰茵走,独留宝如一人,默了许久,问道:“当年你在长安时,订的李少源,自幼青梅竹马吧。”   宝如深深点头,又道:“都过去了。”   朱氏默了许久,又道:“以你来看,王爷待儿子们如何?”   宝如总算明白过来,朱氏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原来是想问问李代瑁。   她道:“先帝自来灾病多,王爷自我记事以来便是辅政大臣,很少回府的,便回府,孩子们也像避猫的老鼠一般,要悄悄躲起来,概因他总是在发脾气。”   朱氏两只眼睛浮的弯弯,当是在追忆旧事,缝合后的唇角噙了满满的笑:“私底下,他并不是个严厉的人,不过朝事繁冗,将他逼成哪个样子了。”   宝如点了点头,笑着应了声是。   荣亲王府的孩子们俱怕李代瑁,她打幼儿跟着李少源,也一直将李代瑁当成个阎王爷。李少源的狗偷吃胙肉哪一回,她将狗藏在老太妃的被窝里,自己也盖了被窝,一本正经坐在那绣花。   李代瑁满脸寒霜走了进来,恰那只狗在锦被中啃骨头,忽而摇头甩尾,被子叫他一把揭开。油嘴的狗,吓傻了连哭都不会哭,眼角挂着泪的小丫头。   宝如以为李代瑁必然也要抽自己的缏子,谁知他坐在床沿上,只问了句:“听说你打小就爱吃糖?”   ……   伸手在她头上抚了抚,李代瑁摘了枚贴身佩着的五寸白玉佩子,丢给她道:“本王随身并不带糖,也不知道何物能哄孩子高兴,拿去玩吧。”   宝如只当佩子果真是个玩物,串上小花绳子,佩在胸前挂了许久,直到祖父赵放看见,一把摘去并训了宝如一顿,宝如才知那是国之亲王们祭祀天地时,随祀用的圭璧。   《周礼》云:圭璧五寸,以祀日月星辰。   亲王们祭祀天地时,凭那圭璧断其身份地位,上达天听。 第104章 果报   赵放以为圭璧是宝如偷来的亲自带她到王府请罪。   谁知李代瑁不过淡淡说了句:“是本王送给孩子玩的既她喜欢就让她玩去又何必摘下来?”   说着他仍亲自将那圭璧替她挂到了脖子上。   于李代瑁来说朱氏不过一夜错欢人生中的污点。   而于朱氏来说,那红衣白裤,两腿长长斜倚在佛桌下唇角酒窝深深,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少年,和那荒唐的一回便是她这一生唯一活过,欢愉过的一日。   她对那个人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哪一刻永不会改变。   朱氏又道:“你和兰茵在我心里一样贤良是宜家宜室的好妇人。可是宝如明德若入王府就只能有一个妻子,你和李少源曾经的关系势必会让王爷心中起犹疑。   我是为你好,也是为他好你不是很喜欢福慧吗很快,你就可以见到福慧了,好不好?”   宝如心说福慧是在土蕃的,她怎么说起福慧了呢?   宝如自来能得满长安城少年们的喜欢,并非她生的果真有多美。除了性子娇憨温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方说话的时候,无论说什么,她再不转头分神,会两只眼儿一眨不眨,盯着对方的眼睛。   最好学的学生们听夫子讲课,也没有她的认真。一个好的听众,远远比一个只会表现自己的花蝴蝶更受欢迎。   所以,宝如盯着朱氏那双犹如宝石般明亮的眼睛时,除了自己的倒影,竟看到身后还有个人影,忽而扬臂,有东西朝她砸了过来。   迂回曲折都成了狗屁,不想进荣亲王府,也不想做正妻的胡兰茵使着恶仆,直接提着棒子来了。   粗棍随即砸上宝如的脖子,此时要喊已经来不及了。为减少对脖子的损害,宝如顺势一扑,扑倒在朱氏身上。   身后的人还有后招,一块半湿的,酒气腥浓的帕子随即捂上她的鼻子。帕子上肯定是拿酒和过的迷药,宝如脖子剧痛,昏昏沉沉,满脑子全是李少源当年教的,若遇到此类情况,如何逃生之计。   野狐和稻生就在窗外,但她只要张嘴,迷药入肺,非但喊不来人,还有可能就此真的昏迷过去。   宝如昏头胀脑软趴在朱氏身上,任凭那男子摆弄着。   胡兰茵这回带的是自己的陪房王妈,和王妈的儿子王福贵。跌入昏迷之际,宝如听到胡兰茵在问:“外面那两个怎么样了?”   “已经晕了,杀是不杀?”王富贵问道。   胡兰茵显然在沉吟,过了很久,终归还是妇人的心软,分明恨不能杀季明德的,此时却连野狐和稻生都舍不得杀,吩咐道:“先捆了,扔在廊下。”   宝如一下子跌入沉沉昏迷之中,彻底晕过去了。   再度醒来,还是方才的屋子,宝如手脚俱绑,栽在朱氏的床脚下。   她转眼去看窗边映进来的日光,比她晕之前稍斜,显然她迷药吸的不多,晕的时间也不长。颈椎剧烈作痛,手脚俱被粗绳捆着,屋中再无别人,窗外响起胡兰茵的声音,她道:“季墨不见音讯,土蕃人到现在还不来?再不来,哪两个小土匪可就要醒了。”   这么说,野狐和稻生两个也被胡兰茵下药蒙翻了。   大约是见她昏迷的缘故,绳子绑的并不紧。宝如肉多而骨细,忍痛狠命错着挣扎了几下,两只脚便钻了出来。   挣开绳子爬起来,脖子一阵剧痛,宝如栽倒在床上,便见朱氏面色蜡黄,两眼大张,大概是想喊人的,可惜嗓子里咕噜咕噜,只有痰声,显然是痰迷了。   她再挣扎着爬起来,这时候外面一阵脚步声,王富贵在外叫着:“大小姐,土蕃的勇士们到此刻还不见音讯,咱们不能再等了,小的还是把赵宝如先送出城的要紧。”   宝如一个滚身爬了起来,滚到床底,狠命将两只手从绳索中挣了出来,一把撩起地毯,扣起床下盖板,在门被推开前,闪身钻了进去。   这两座相连的别院,在前朝属于权倾朝野的奸相李密,李密为防刺杀,在卧榻之下修了暗道,能渡到隔壁一府,助其在关键时刻逃脱。   宝如和李少源幼时经常在这条密道里玩来玩去,所以下去之后,便直奔隔壁。   地道中大约久没人打理过,半路有坍塌,亦有几处汪着水。   上台阶之后,有两条路可走。一条通向李代瑁的书房,还有一条,是通向李少源的卧室。   站在台阶上犹豫许久,宝如还是准备奔李代瑁的书房而去。毕竟尹玉卿和李少源都来了,新婚夫妻正是亲热的时候,万一他俩正在卧室里亲热,她从床底下爬出来,可就尴尬了。   李代瑁的书房稍远,出口在书房里一进的卧室之中。   季墨等了整整两个时辰了,虽荣亲王不在,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两手恭垂,规规矩矩的在门口站着。   恰在他的正对面,李代瑁的公案后面,挂着副字迹拙劣的应召小诗,落款竟是赵宝如。字稚,更丑,小孩子的学笔,歪歪扭扭,李代瑁竟大剌剌挂在自己的书案后,也是怪事一桩。   他这几天可算是焦头烂额了。   土蕃赞普赤炎的人紧紧追着他在要赵宝如,概因他收了赤炎五百匹良马并一个宕昌,承诺要把赵宝如送给赤炎。   秦王李代圣因为他给的消息不够准确,低估了季明德的身手,没能一举除掉季明德,反而叫季明德反手绞杀了二十多名刺客,血洗长街,轰动长安城,拍着桌子要摘他的乌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季墨派人日夜在曲池坊盯守,再命胡兰茵夜里开窗户,冻了朱氏几回,只待朱氏奄奄一息,季明德赴洛阳奔丧时,人不知鬼不觉,要把宝如给劫回秦州,过些日子再转送给赤炎。   谁知季明德半途变卦,带着宝如同赴洛阳。无奈之下,他只得追到洛阳再行调虎离山之计,调开季明德往白马寺。   此刻他本该已经从隔壁劫到宝如,带着胡兰茵快马加缏回秦州的。谁知半路接到李代瑁的口谕,被困在这书房里整整半天。   若叫李代瑁知道他所干的一切,他就全完了。   终于,外面一阵沉沉脚步,随行官员陪驾门外,侍卫扇行散开,李代瑁一人进了书房。   紫色一品大员公服,腰围青玉带,佩圭璧,本黑面白底的短靴纤尘不染,李代瑁仍旧一身笔挺。   至少三天未刮面,寸长的络腮胡,进门便摘硬幞,露出下面墨青色的玉冠,扣硬幞在三彩烧瓷冠架上,回头,双眸深如星河盯着季墨,开门见山:“季明德是季白的儿子?”   季明德是李代瑁亲儿子的事,季墨当然早已知道,也知道他极反感半路杀出来的亲儿子,非但不肯见,还不惜撸掉整个秦州的举子,要把他赶回秦州。他恰是趁着这个乱,才敢抢宝如,杀季明德。   季墨脑子一懵,以为自己和李代圣合谋杀季明德的事情曝露,李代瑁才会这样问,迟疑半晌,硬着头皮道:“是!”   李代瑁两颊凹陷,唇紧抿着,在巨大的花梨木镶寿山石屏风前踱着步子,忽而止步,张嘴,一口鲜血喷出,溅在寿山石屏风上,哗啦啦往下流着。   季墨吓的往后退了两步,欲掏手帕,又不敢掏。准备转身叫人进来,李代瑁却自掏帕子揩着嘴角:“无事。本王且问你,季明义和季明德,皆是季白家内人,朱云生的?双胎?”   季墨已彻底给吓到魂飞天外:“是!”   李代瑁定在屏风前,忽而张嘴,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腔而出。   □□外一场杀戮,二十条人命的血案,给这摄政十年后,渐渐专权独断,自负狂妄的男子以当头一棒,喝的他混身清明。   山匪方升平的干儿子,秦州解元,大都督季墨的族侄,这上天下地也搭不到一起的身份,他同时归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季明德,季明义的弟弟季明德,恰就是当年他一夕风流种下的孽障。   果报非虚,他竟杀了自己的血脉。   季明义的死,是李代瑁亲自点过头的。那孩子和白明玉私下有了婚约,当天夜里不知怎的也在宫里,目睹大事发生,皇家隐私,且不论是否真有其事,若传出去,便是脏污。   他一生惮精竭滤为家国,竟昏昧到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   李代瑁脑中嗡嗡作响,手扶上画案,半佝着腰,道:“既你是季氏宗族族长,本王便委托你一句,季明德此人,本王此生都不想见。烦请你带他回秦州,替他安顿个一方知县。叫他不要在做匪,安生终老在秦州,此生都不要再翻关山,入长安。”   死了的哪个,是李代瑁此生所造最重的罪孽,但活着的哪个,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见。   季墨双唇微抽,再抽,掩不住一脸狐狸般的笑,抑不住满腔喜悦。颤声答道:“微臣尊命,微臣必定好好照顾明德,让他做一方知县,并富足到老。”   如今他已拥有兵马,只要季明德回秦州,与季明义一样,关山仍将是他的葬身之地。至于赵宝如,放在身边红袖添香长作伴当然好,但她可以从土蕃再换良马千匹,壮大秦州都护府的实力。   总之,两个宝贝,全要落在他手里了。   门不过半掩,外面两个人的对话,宝如原原本本听在耳中。   把季明德委托给季墨,岂不是把肉骨头交给狗,叫豺狼替自己看羊么?   宝如深深摇头,心说这道门看来是出不去了,我还是硬着头皮,钻李少源的床底吧。   她折身刚要走,便听外面有人高声报道:“王爷,有个人叫季明德,率众闯进了咱们别院,拦都拦不住,侍卫们能否对他动武?”   宝如立刻又折了回来。   隔着门缝,只能看见季墨三品官服笔挺,一脸尴尬的笑站在门口。   李代瑁闭了闭眼,以为季明德是逼上门来认亲的,捧过茶碗,摸了一把是凉的,一把砸碎在地:“无谕而入,本王这是菜市场吗?将他给本王轰出去!”   脚步踏踏,显然廊下的侍卫们集体出动,去阻季明德了。   季墨半喜半忧,怕季明德闯进来,又怕李代瑁反悔,但此时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只能老老实实的站着,恨不能融入那座屏风之中。   李代瑁又道:“听说他有两房妻室,大房的随他回秦州,二房妻子赵宝如须得留在洛阳一段时间,过段日子,本王自会派人把她送回去。”   李代瑁这是要留下赵宝如,遣走季明德。   那么个小宝贝儿,能红袖添香又还懂诗情画意,失之,莫大的遗憾。   抬头看着公案后面那幅拙字书成的小诗,季墨不由多看了李代瑁两眼:心有恶趣的男人们,外表总是伪装的格外清正。   这荣亲王,能将赵宝如一幅小诗大剌剌挂在书案后,大约心比他的还要肮脏也不一定呢?   虽与预想的有些出入,但能带走季明德,于季墨来说,今天就是莫大的胜利。他颤声笑道:“微臣绝不辜负王爷之命,今夜就带季明德翻关山,回秦州。”   行至门上,迎门一支牡丹花苞,将季墨顶住。 第105章 父子   门里的宝如险险一声叫来的竟是季明德也不知重重侍卫相逼他是怎么闯进来的。   青直裰眉眼仿如雕成面似玉白里透着股子淡青一双狼眸仿如盯着待捕的猎物,手持一株牡丹苞蕾的季明德一步步将季墨逼进书房。   夕阳下的洛阳城,从未见过面的亲父子。   不需要任何证明胡茬略青,悬鼻秀目的少年,恰就是少年时的李代瑁。   无论季明德还是李代瑁都没想过他们会以这种方式相见。   与李代瑁对视半晌季明德一笑,两颊酒窝旋现即没:“王府别院护卫重重但季某有事非得要见一面王爷所以就硬闯了王爷不会怪罪吧?”   说着他转身将房门扣合下鞘,再一扇扇关起窗子。闲庭信步一般仿如在自己家。   接着,他解了身上好件蓝直裰转身挂在门后面的圆木衣架上。   里面仍是短打本黑。他向来谨慎,便杀人,身上亦很少沾血。   今天这件短衫上瞧得出剑痕与血斑,显然在白马寺,他已经过一场恶战,这么说,方才他果真去了白马寺,上百人的埋伏,叫他给突出来了。   季墨觉得有些不对,季明德哪双豺狼般的眼睛盯着他,像盯着将要捕杀的猎物。   他转身闪到李代瑁身后,疾声道:“王爷,季明德在以为季白是其生父的情况下,设伏,引马匪围剿,并生生将他放血,杀死在自已家中。而且,微臣还得告诉您一句,他便是秦州匪首,方升平的干儿子!”   如此肖似的俩父子,此时唯有离间,才有生机。   季明德冷笑,扣合所有窗扇,再转身,一把搡开李代瑁,便是和宝如归宁那一天,踩马的那一脚,脚重重踏出去,把个季墨踹上寿山石屏风,屏风晃了几晃,啪一声摔倒于地。   而被踢至屏风上又摔下来,哇一声口吐鲜血,趴在地上喘息。   李代瑁摘下墙上佩剑,抽剑怒喝道:“孽障,你竟要当着本王的面谋杀朝廷命官不成?”   季明德丢牡丹在季墨脚边,上前,揖手:“王爷,季某有父,名叫季丁。此生除了季丁,我绝不会再认任何人作父。   夜闯尊府,要见您一面,季某也绝不是为了什么荒唐的认亲一事。季墨与突厥人勾结,准备明日在牡丹花会上行刺于您。朝廷命官勾结突厥,难道他不该杀?”   说着,他忽而上前,一脚狠狠踩上季墨胸膛,咔嚓嚓的骨断之声,季墨再喷一口鲜血。   李代瑁本就吐过两回血,暗沉沉的屋子里唯有一扇后窗透进夕阳来,满室血腥中两鬓突突,抽出佩剑抵上季明德的胸膛:“若他果真勾结突厥要谋杀本王,也该由大理寺审问,定罪。倒是你,杀季白,认匪首方升平做干爹,黑道白道那一道你不曾走,你眼中可还有王法?”   季明德往前一步,李代瑁手中的长剑几乎刺穿他胸前衣帛。   “是,匪首方升平是我干爹,季白是我杀的。”季明德紧紧盯着生父,两臂松旋于半空,目光中仍是独狼盯着垂死猎物时的玩味,一字一顿道:“但我不曾把两位公主送到突厥和亲,并叫突厥人奸杀在西海畔,您说呢,王爷?”   送公主和亲,并叫突厥人奸杀,是大魏皇廷之耻,无人敢揭的疮疤。   一胎同生,季明义虽长于商人铜臭之家,文韬武略,侠肝义胆,见他不过两三回,便是打心眼儿里的喜欢。再瞧瞧这一个,狂妄、自大、面俊而性野,无法无天到当着他的面打杀养育自己长大的族叔。   若与他相认,给他一个皇亲的身份,他不得把天都给捅破?   李代瑁此时身边无人,眼看季明德一步步逼近,横心再逼剑:“季明德,若你果真十年寒窗,就挺起你书生的脊梁骨,从本王这书房中走出去,回到秦州,此生都不要再回长安,也不要翻过哪座关山。   今天你打季墨之事,本王绝不追究。”   宝如怕两父子再这样僵持下去要伤到彼此,她刚想推门而出,只听倒在地上的季墨忽而一声惨叫,再看时,李代瑁手中那柄剑已反手叫季明德插在季墨心窝之上。   被踹晕的季墨遭剑刺,猛然清醒过来,见是季明德长剑刺下来,两颊酒窝,满脸狞笑,吓的转身就是一滚,满身血汩汩往外流着,挣扎着往门口趴去,张嘴便是血,便往外涌还边在喊:“季明德非但弑父,还勾结土蕃马匪,土旦是他抓的,秦州知府胡魁,也是他杀的!”   季明德仍在狞笑,忽而扔剑在半空,抓起来仿如投镖枪一般,斜斜将剑剁下去,贯穿季墨的胸膛,剑刃钉在石质地板上,发出游龙般的啸音。   季墨一声哀嚎,长血喷腔,气绝当场。   朝之三品重臣,一方都护府的大都督,就叫他这般残忍的,连踹带踢,生生杀之。   满室血泊,残屏歪倒,分不清是他吐的,还是季墨吐的,血泊之中满满的,季墨挣扎过的手印,在青灰色的大理石砖地上,一抓一痕,便是季墨临死时奄奄一息的绝望,骇人欲绝。   李代瑁气的大吼:“逆子,你竟当着本王的面,谋杀朝廷命官?”   季明德道:“突厥人的奸细此刻就在府外,只要王爷唤进来一审,便知季某所言非虚。人是王爷怒中所斩,与季某可没什么关系。”   疾行两步逼近李代瑁,肩比同高的父子,李代瑁双眼深黑,憔悴。季明德却精健,挺拨,一身贲勃之势。   他揭过圆木衣架上的直裰,套在身上,半猴着背,土匪训人的架式,紧盯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哑声道:“另,季某入长安,是来考会试的,不中进士,绝不回秦州。”   李代瑁望着赤手空拳的儿子,他系着掖下衣带,一步步逼近。   这个瞧起来叫人厌恶的,反感的,胡茬横生的年青男子,他并不觉得他像自己,只是觉得他分外叫他熟悉,他看得到他眼里的仇恨,不屑。   身于高位十年,他从不曾怕过任何人,唯独这年青人,叫他心生胆怯。   徜若,季明义是生成他这般眉眼,他不会那么轻易就点头,叫王定疆杀了他的。   天意弄人,李代瑁道:“不知耻的孽障,明义为光禄寺办皇差,多乖的孩子,你竟流入恶道,与方升平那等土匪为伍。季白虽不是个东西,毕竟养你到成年,你竟能下得了手杀他。果真土匪教坏了你,叫你生生流于恶趣。”   “传承而已。”季明德再逼近一步,双眸如同野兽,一脸狞笑:“乖孩子只会叫你无情猎杀。所以人常言,好人不常命,祸害遗千年。为了能活下去,我正在努力学着,怎么做一个祸害。”   李代瑁两目怒圆,与自己的孽子相恃:“那就不要逼本王再杀了你。”   季明德退后两步,汗湿的黑衫紧裹着矫捷,敏捷如鹿的长躯,两腿笔直,虚张两手,两目炯炯,恰似燃着火焰:“那得看王爷,有没有那个手段。”   李代瑁这些年遇到过的刺杀可不少,二百死卫,随时护之。但因是在自家别院之中,他还是大意了,方才有人在前门闹事,身边侍卫被调虎离山。   此时若季明德果真要杀他,他只能凭杀之。   兢兢业业一世,死在自己醉酒之后所遗的个孽障手里,他这一生,史书工笔,也算够窝囊的。   “秦州举子一个不录?”季明德冷笑:“你在书那张手谕的时候,也许不曾想过有多少二十年寒窗的举子,穷到妻食糠,攒钱粮,翻山越岭,冒着被虎狼吃掉的危险,于风雪之中背着五经八义,千里迢迢奔赴长安,只为学以致用,只为那一场会试吧?”   也是自己冲动惹的祸,只为甩个癞皮膏药,忽略了一州的举子。李代瑁低声道:“只要你留下宝如,滚出长安,秦州举子,今科同等对待。”   忽而一阵狂笑。那种仿如鼓点打着胸膛的狞笑,宝如从不曾听季明德这般笑过,当然,他每每打人杀人的时候,那种狰狞和无情,以及出手毒辣的残忍,她至今都不能适应。   “土匪的路,和你们官家的路全然不同,但我觉得咱们还是会再见面的,因为你全然不曾意识到,自己的狂妄,罪过与该受的惩罚。”季明德笑道。   他刚一出门,侍卫和随行官员们带着突厥奸细冲了进来。   看了一场眼花缭乱,仿如迅雷不及掩耳,宝如还没出来呢,季明德已经走了。   书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背部贯剑的死人,满室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怎么看都像谋杀案现场。   进来的是二儿子李少廷,他看到书房中这个情况,便将余人全挥了出去。   “果真有突厥细作想要谋杀为父?”李代瑁冷静下来,问儿子。   李少廷道:“几个秦州举子绑了几个突厥人,说是他们在酒楼吃酒时碰到的,当时突厥人在邻座秘谋,说季墨替他们通风报信,要在明日刺杀您。” 第106章 另一条路   季墨是否勾结突厥此时人已死无对证只能信之。   最让李代瑁震惊的是季明德当着一国亲王的面杀朝廷重臣一州都督在他手里就像杀只西瓜一样简单。   李代瑁想过季明德或者是个狠角色,却未曾想过他的性子能有这么野,野到无法无天。   他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挥手道:“为父要进里间休息片刻,将那死人清出去,勿要惊了你祖母。”   十年不沾酒色严以自律的摄政王临近不惑之年,精力旺盛思维敏捷从不曾有一日觉得自己有衰老之感。   这还是头一回他步履蹒跚两腿发抖觉得自己眼看就要倒地。   皇帝尚且年幼,拥兵自重的尹继业虎视眈眈。太后不过井底之蛙偏还喜欢指点江山。   土蕃雄峙于南,突厥强伺于西北方属国无一不蠢蠢而动,李代瑁觉得自己不能死,他若暴亡于此,留下个无法收拢的烂摊子,也许明日天下就要大乱。   眼看李代瑁推门而入,宝如忽而明白过来,自己恰是李代瑁要留在长安的那个,季明德的二房妻子,若叫李代瑁抓住,今夜怕也是个死。   她转身就跑,翻起地毯下的盖板又钻进了黑沉沉的地道之中。   方才,她本来是想唤住季明德,跟他一起走的。但在他杀死季墨之后,宝如便决定不出去了。万一李代瑁要追杀季明德,他一个人跑起来,总比带着她这个拖油瓶的强不是。   手脚俱是擦伤,宝如边走,边将随身戴的青色棉帕包在头上,若李少源卧室中无人,她顺手端个茶盘,只当是个递茶送水的丫头,眼不见的,就能混出去了。   上了台阶一点点的推着盖板,整块的毯子极不容易被顶起来,宝如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推开丝缝隙,伸手将整片毯子搡开,爬了出来。   卧室中并无人,妆台上几支散乱的胭脂,妆凳上搭着件衣服。宝如有心抱起衣服,装个收衣服去洗的婢子,手要触及时又缩了回去。   尹玉卿的衣服,她才不要动呢。   转到隔扇门上,银红色的纱帘拂风,李少源一身正红色的织金缎面蟒袍,居然就坐在临窗的位置,面朝着她,两目低垂,劈腿而坐,正在读书。   前两天相见,他还满面络腮胡,眼眶深陷风尘朴朴。大约回府沐浴梳洗了一番,今天再看,虽清瘦却不掩风流,衣不胜带,冷冷坐在椅子里,仍是当初世子爷的气派。   宝如随即一个转身,心说这可怎么办,今儿难道我就从这地道里出不去了?   她转身的功夫,屋门上珠帘被搭起,进来个穿琥珀色妆花通袖袄的少妇,是尹玉卿,她进门便在笑,尖尖一点小下巴往下略颌,吊梢两枚秋水眼儿,面似白玉,笑盈盈望着李少源,顺溜溜坐到他的腿上:“外面都闹翻天了,你竟还有闲心在这儿坐着看书?”   “我听见了,吵吵嚷嚷的,出了什么事?”   李少源扔书,推了一把,尹玉卿两只柔荑索性环上他的脖子:“不知道。书房外由老二整个儿戒严,谁都不许进去,风闻是突厥人要刺杀咱爹。”   “突厥人?你爹守着国之西大门,突厥人竟还能混到洛阳来?”李少源半笑半讽,略深一双眸子盯着尹玉卿看了许久,忽而伸手,自她鬓侧拈了瓣杏花残瓣下来,淡淡一笑:“我更愿意相信是你爹伏侍太后伏侍的好了,太后腻了我爹,要杀我爹。”   李代瑁和尹继业,一文一武,是大魏皇廷的两只猛虎。白太后稳坐皇宫,隔山观虎斗,相互平衡又相互制约,坐收渔利。三方牵制,谁也离不开谁,但利益相磨擦,一个恨一个到死。   长安百姓嘴狭促,只说尹继业和李代瑁皆是白太后的裙下之臣,李少源当初以为这不过顽话,如今却信的有些真了。   尹玉卿微努着小嘴儿,白了李少源一眼,从桌上抓起他方才写字的毛笔来,臀儿磨磨蹭蹭,在他方才书过的宣纸上乱划着:“我既嫁进荣亲王府,就是荣亲王府的人,我爹想动咱们家,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能在一个男人半身不遂时嫁他,尹玉卿之痴情,长安少见。   但若她早知道他身上的毒是谁下的,早知道他还有站起来的一天,那真心,就值得怀疑了。   夕霞晚照,帘外画眉清脆,窗下绿萝蜿蜒,眉目如画的少年夫妻,临案而书。   李少源两道青眉压眼,所以常显阴郁,但笑起来却极为好看。他搂上尹玉卿,看她在纸上勾勾划划,自己也提笔蘸墨,随她而书。   宝如隔帘看了片刻,倒是笑弯了眉眼。原本,她还挺担心尹玉卿刻薄的脾气和李少源要成一对怨偶,但显然闺房之中,他们也是如鱼得水两厢欢的。   眼看两个人越离越近,宝如心中一声尖叫,心说只怕下一刻这两人就要进来了,罢,我还是继续回地道里呆着吧。   拂开毯子拉起盖板,宝如又钻进了地道之中。   外面李少源正埋头书着,尹玉卿两瓣红唇忽而贴了过来,俩人腻在一处,李少源柔声道:“母亲说宝如写来的那份信被她带到了洛阳别院,于是我陪你们来了洛阳,现在,把它给我,好不好?”   尹玉卿柔柔笑着,忽而伸舌头做个鬼脸:“母亲是见你不肯来洛阳,故意骗你的,那份信,就在我寝室里放着,你好好陪我在洛阳玩两天,回长安我再给你,好不好?”   李少源望着笑意柔柔的妻子,忽而一笑,篡改书信,意图刺杀他的,应当就是尹继业吧。   也许不止尹继业,还有白太后,怕李代瑁三心二意,要断掉他的子孙后路?   李代瑁两个儿子,少廷自来憨朴,但他不同,他是高宗皇帝的嫡长孙,十八岁进大理寺,禀公执法,兢兢业业,从不曾有一日懈怠。   便在李少陵即位之后,但凡风吹脑热,大臣们就会上折子请求立储,那个储,当然是他。   幼帝未成年,更没有子嗣,连天花都不曾出过,万一中途夭折,江山后继无人,就得从亲王们的子嗣中另择储君,他恰是最合适,朝臣们最看好的那个。   若果真如此,那李代瑁就是放任自己的儿子被白太后所伤,却不闻不问。那李少陵,也许就真的是李代瑁的种,也是他的弟弟。   骻虫之毒解起来其实很简单,也许这些权臣们,只是想让他瘫上几年,等李少陵身体康健,出过天花,朝臣息了立他为储的心,就会让他站起来。   这也恰是当初方勋在他受伤之后,撇下长安生意,远走秦州的原因吧。   李代瑁明知方勋就在秦州,却千方百计阻拦,不肯叫他远赴秦州看病,也是怕他的腿会好起来,朝臣复了立储的心。他放任,并默许过白太后和尹继业的行动吧。   李少源闭了闭眼,一点点将尹玉卿推开:“我腿不舒服,不想起来走动。你去书房外打听一下,看爹哪儿究竟出了什么事,一会儿来告诉我。”   尹玉卿嫣然一笑,起身施施然而去。   李少源待她一走,仰头长嘘,大声叫道:“灵光,进来。”   灵光立刻溜了进来:“少爷,何事?”   “备马,咱们即刻出发,去白马寺游一趟。”他声音份外的大,侧眸觑着内室,挥手示意灵光出去,接着两手用力,重重合上两扇门。   默了许久,日影一点点西斜,光凭声音来断,已然人去屋空。   李少源尽量放轻步子,悄悄回到卧室,屈腰,床下品蓝色的羊绒毯翻起一角,下面木质的盖板完全契合,但显然被人翻起过。   床下这条暗道,知道的人并不多。而隔壁住着的,是季明德的另一房妻室,李少源非常好奇究竟是谁会发现这条秘道。只是个好奇的下人,还是季明德,若是他,他想做什么?   他折身,坐到妆凳上,一手攥着佩刀,两眼一眨不眨的等待着。   盖板一点点被掀开,包着帕子的脑袋,瞧着像个小丫头。慢慢的,光洁饱满的额头探了上来,略沾着些灰尘,两只圆圆的小眼睛眨巴着露了出来,小松鼠般戒备,四处观望,忽而迎上李少源低眉下两只眼晴,大约吃了一惊,随即小脑袋又缩了回去。   刀鞘飞过去卡住挡板,李少源同时也扑了过去,探腰的同时,两手卡上宝如的脖子,将她卡在半途。   小时候多少回,俩人在地道里这样玩儿,你捉我我捉你。   宝如叫他箍着脖子,站在台阶上,是个仰脚踮高的姿势。李少源趴在地板上,刀鞘顶着盖板,两手渐渐往下,捞到宝如掖下,忽而一提,便将她再提上两个台阶。   头顶盖板,宝如被李少源逼压坐在台阶上,他两只手,牢牢箍在她腋下,欲挣,挣不开。 第107章 狭路相逢   他身上沾着淡淡的玫瑰甜香是尹玉卿身上常带的香。低眉下两只眸子里满满的顽皮饶有兴致盯着宝如:“怎么你娘又拉着你纺线了?”   原本只要嫡母拉着纺线织布她就会偷偷跑过来告状的。   宝如圆圆两只眼儿慢慢涌上一层薄雾一眨,两串长泪咕噜噜滚了下来:“若她能活着,我情愿此生任何事都不做每日都陪她纺线,织布,搓麻绳。”   笑吟吟的嫡母做着些枯燥乏味的事将个妾生女当眼珠子一样疼爱着,也从不因妾受宠而妒或者恼宝如的好性子全来自于嫡母段氏。   李少源低眉下的双眼在暗阴中格外有神本是噙笑的唇角慢慢往下垮着,忽而抽搐低声道:“对不起!”   宝如摇头,手捂上脸窄窄的肩膀缩在一处浅声抽噎着。   李少源以为宝如也和自己一般,偶尔有故地重游的心,才会钻进这地道中,柔声问道:“要不要上来坐坐?”   宝如捂面,摇头。综裙面下窄窄的裤管,两只细伶伶的脚踝往侧一缩,是拒不肯的意思。   “这儿有黑糖腌的话梅,你喜欢吃的。”李少源拿糖来诱。   宝如仍旧摇头。她已经过了馋糖的年纪,可无论走到哪儿,人们都当她是个小孩子。   李少源再往前爬一步,皮带紧扎的细腰整个儿探在半空,绸裤紧扎的两条长腿,勾着床沿:“那我下来,陪你坐会儿?”   宝如依旧摇头。她觉得自己不能告诉李少源,自己叫季明德的另一房妻子追杀,并准备贩卖到土蕃去。   哪样的话,李少源不论胡兰茵心肠恶毒,只会怨季明德没有保护好她,毕竟调停妻妾,该是男人的责任。   不从这儿出去,假装自己只是故地重游,就只能回隔壁。   宝如挣开李少源的手,取下蒙在头顶的蓝帕子,道:“我不过好奇,多走了几步,该要回去了。”   李少源仍是方才的姿势,忽而一把攥起宝如的手腕,展露在半暗的屋子里,上面丝丝血痕,是挣脱绳索时划上的。   “不对,你在隔壁肯定受了险,是逃进这条地道,准备要逃生的。”   说着,他忽而跃身,掀起宝如的综裙,两只小腿上的伤更加可怕。从脚腕到骨踝,几乎褪去一层皮,新凝的血痂斑斑点点,轻轻一触,她疼的立刻缩脚。   “是谁捆了你?”李少源纵身一窜跃了下来,将宝如逼在台阶上,两眸通红,中满满的怒火,在黑暗的粗喘如灼:“季明德呢?他去了何处?”   宝如心说,方才他还在隔壁杀人了。她强呈着笑了笑:“他有些忙,这会只怕已经来接我了,我真的得走了。”   李少源怒冲冲甩袖:“我且不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咱们出去,我替你包扎伤口。”   说着,他伸手便来抱宝如。   宝如欲挣扎,两把推不开李少源,小声道:“世子爷,我得走了,你若果真记得当年情谊,就什么都不要问,给我点脸面,好吗?”   李少源屈膝,跪在台阶上,仰面看着宝如,狭窄的地道之中,她唯有一半的脸上有光,泪蒙蒙两只眼睛,清澈透明,半为难半怜悯,就哪么看着他。   “咱们都成年了,都有各自的生活,你只当没见过我。”她又道。   李少源一只手伸了过去,永远甜甜的,他的小宝如,他记得在这条地道里的每一次相见,他吻过她甜甜的唇,揉她在怀里,逐着她鬓角的发香,听她浅浅的笑。   她两只小脚丫,就在这台阶上轻轻的跺着。   骨殖软软的小丫头,世界那么大,他却只想带她到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只想听她的心跳,看她清澈的,满是笑意的双眼,就那么点平凡的心愿,如今已成奢侈。   若果真下毒害他的人是白太后,那杀赵相满门的,也一定是白太后,而他的父亲,曾经在他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圣人,也许不过是个四处滥种的风流情种,尽力辅佐李少陵,也不是什么狗屁的天下为公,而仅仅因为,李少陵是他的儿子。   他放任赵相一府被烧死,放任宝如落入匪窝,放任他被白太后害瘫在床后,仍一再的纵容她。   一点一点,另一个不一样的长安城揭开它狰狞的面目,浮现在他眼前。   李少源轻轻嘘了口气,掏出帕子,一点点沾着宝如眼角濡湿的地方,见她要躲,拇指捏上下巴。   地道里空气骤热,潮气扑面,身后不知何时渐有一束朦胧亮光,晕染上她整个面庞,睫毛上挂着泪的眸子,沾着汗的鼻尖。   他到底亏欠她多少,又到底该如何补偿?   若就在此刻,给尹玉卿一纸休书,带着宝如远走,抛开长安城所有的一切事非……   “宝如。”李少源忽而一笑:“你记不得记我陈舅公?”   老太妃娘家在庐州,姓陈。陈舅公是老太妃的娘家侄子,一个极有趣的老儒,亦是誉满大魏的画家,胸怀博学,亦不轻视女子,一肚子的典故,与他一起乘车出游,听他谈古说今,是件极快活的事。   宝如连连点头:“记得,他替我绘的侠女图是我此生最爱的一幅画儿,可惜回秦州的半途叫土匪们从里面找银票,撕成条了。”   李少源柔柔一笑,鼻尖对着鼻尖,低声道:“那年你才不过十岁,算得什么侠女。大别山中自古出侠客,况且陈舅公与侠客们相交最多,据说公孙大娘隐退之后,便闲居大别山,你若想去……”   宝如有些明白了,这人是在哄自己呢。她道:“我已经成家了。”   李少源唇角慢慢往下垮着,柔声道:“也许这一切,不过一场噩梦,你先闭上眼睛……”   他手指慢慢在她眼前晃着,小时候的鬼把戏,趁她闭上眼睛,在她唇上亲一口,再塞颗糖。   宝如一把打开他的手:“我真得走了。”   李少源反手便攥上了她的手,淡淡的玫瑰甜香,彼此成了家的两个人,在这无人的地道里,算得上打悄骂俏了。   “宝如!”轻轻一声唤,低沉的男性嗓音,语带强抑的焦灼。   宝如应声抬头,是季明德,手提一盏八角风灯,一人站在拐角处,唇紧抿着,眼眶深陷,恰是方才被他步步逼入绝境的李代瑁的样子,两颌胡茬约有寸长,缓缓伸出一只手。   地道里莫名而来的亮光,便是自他手中这盏八角风灯而发,他应当来了很久了,黑短打,半躬背,猴着腰,每当他脱了那件青直裰,不肯再伪装个书生,便是准备要杀人了。   那只手慢慢往腰后掏着,那是他揣匕首或者砍刀的地方。武器不在多,他平日只带匕首或者砍刀,但杀人的速度,或者狠戾,天下少有。   宝如猛然跃起,头撞上顶板,疼的呲牙咧嘴,护犊子一般,伸开双手护犊子般,将李少源护在身后。   回到方才,隔壁。   床上的朱氏又犯了痰迷,痰从嘴角往外溢着,喉中犹如猪羊在叫,两手抽摔,目光呆滞,不停的挣扎着。   胡兰茵懒得看朱氏,嫌弃的捂着嘴唇,看都不肯看一眼。   方姨娘跟着朱氏生活了大半辈子,比之亲儿儿媳妇,如今竟是个最在意她的人,拍不出痰来,深吸一气,嘴对着嘴吸了起来。   胡兰茵咬着拇指盖儿,将整间屋子看了个遍,半天了,究竟不知道挣脱绳子的宝如跑到何处去了。   忽而王富贵走了进来,摊着双手:“大小姐,我四处都查遍了,找不到赵宝如,窗子上也没有攀爬过的痕迹,她不像是跑了的,咱们再在这屋子里搜一搜?”   所有的柜子全部打开,衣服被褥散落一地,连花瓶里的水都倒干了,不过一间屋子,哪里还有能藏人的地方?   胡兰茵怒火冲天:“继续给我找,找不到她,无论季墨还是秦王,都会取你的脑袋。”   季明德恰此时翻过了院墙,野狐和稻生像两只死猪一样歪在廊下,叫人五花大绑着。他两鬓突突,已然觉得不对。   一桶水泼下去,再割开绳索,两个家伙猛的翻起来。季明德一人踹了一脚,转身进屋,匕首飞过去,直奔王富贵的咽喉。   拨出匕首,季明德利利落落将胡兰茵逼在墙角:“你拿伯娘作诱,哄宝如来此,想送给季墨?”两目喷火,他像头愤怒的狮子。   胡兰茵叫他攥扯上发髻,一把扯仰到仰天:“宝如呢?”   “明德,你听我说……”胡兰茵气喘嘘嘘道:“是季墨,整件事都是娘和季墨在商议。与我无关。再说,宝如已经逃走了,并不在这儿。”   她立刻,把罪推到了朱氏身上。 第108章 委屈   匕首调个儿季明德直接将它扎进胡兰茵攀在门框上的手背上:“我放你一条生路给你置宅院让你安心在此息养若你出嫁季白的全部家产皆是你的嫁妆。   可你不肯还想杀宝如,愚妇,若你想做王妃天下王爷多的是,何必只瞅着我?”   胡兰茵一只手掌顿时松开,望着匕首血如蚯蚓蜿蜒而下她凄厉厉一声尖叫,痛到撕心裂肺吼了起来:“你杀了我爹和我哥哥将我娘和我两个妹妹不知带到了何处我在这世上无父无母没有名份地位活的像条狗一样。   去寺里没有官役开道,出去吃茶也只能跟些平民百姓挤在一处到白马寺赏牡丹,也只能和一群贱女们挤在一处你剥夺光了我所有的一切我却还替你卖命,凭什么?”   季明德道:“因为你贪婪,欲望无止尽。仿如一只馋腥的猫,嗅着恶源而来,就不该怪鱼刺要刺穿你的喉咙。”   “魔鬼,我真后悔方才没有划烂赵宝如的脸,让你这恶鬼也知道何为痛苦,何为痛不欲生。”胡兰茵咬牙切齿,忽而哈哈大笑:“我该一刀切开她的喉咙,你才知道我胡兰茵的厉害。”   季明德忽而拨出匕首,横匕首一把勒上胡兰茵的喉咙,横着划出个圈子来,血瞬时而出。   他印堂乌青,玉面上如黛的浓眉根根挺立,忽而狞笑,颊侧酒窝勾勒出恶鬼的面具来:“可惜没机会了,你此刻就得死!”   朱氏在床上挣扎的越发凶了,忽而一口痰涌出来,大声的咳着。   季明德那把匕首再度扎进胡兰茵的手掌上,扑了过去,朱氏嘴角哆嗦,指着自己的床,声如羊鸣咩咩:“下面,下面,她去了下面……”   她颤危危指着满身鲜血的胡兰茵,一字一顿:“想杀兰茵,你就先杀了我。是为娘的主意,娘不想宝如拉扯你的前程。”   季明德匕首落下来,剁在朱氏鬓侧的柏子软枕上,破枕而入,横身一滚,掀开地毯,下了地道。   季明德提灯走在前面,宝如跟在后面。   方才若非她极力相劝,李少源跟他就得在地道里打起来。   他将八角灯背在身后给她照路,两脚踢开地道里掉落下来的碎石,泥块。   “我本来以为,季墨设伏杀我,人会在白马寺。谁知白马寺唯有伏兵,没有季墨,抓来伏兵审过之后,我才知道,秦州都护府成立之后,季墨非但没有按照我的思路操练军队,防备土蕃人的入侵,反而跟赤炎做起了卖买,交换情报,粮草,自己的百姓青黄不接,他居然时时放开关卡,让土蕃马匪肆意劫掠,秦州如今之乱,比原来更甚。”季明德走的极慢,想必也是为了给她解释自己为何会出去这么久。   “禽兽不如的东西!”他忽而咬牙切齿骂道。   所以他怒极之下,命霍广义绑了两个突厥人来栽赃,就算当着李代瑁的面,也要立刻杀掉季墨那个狗东西。   宝如闷头闷脑走着,劝道:“毕竟朝廷命官,还是当着王爷的面,以后只怕他会更厌你。”   季明德忽而止步,宝如不及防,碰在他背上。   淡淡的汗气,带着股子血腥气,还有股子佛手清香,淡又复杂的味道,他回头,背略俯,暖灯照着眉眼份外温和:“不杀季墨,难道他就不厌我?”   李代瑁对于外室子的厌恶,归根结底在朱氏身上。二十年了,当初不堪回首的一夜,因为季明德的关系,被老太妃倡到整个长安城人尽皆知。   原本,这般优秀的儿子,若能当面解开误会,于季明德于李代瑁都是好事,可他当着一国亲王的面,生生杀死一方大都督,这个误会,怕是解不开了。   宝如扬面,笑着摇头:“可你当着辅政大臣的面杀朝廷命官,哪怕因为咱们逃的快而不必坐牢,但进士绝对中不得了,皇帝年幼,王爷才是殿试策论的提问者,他决不会让你入选的。”   季明德掏出帕子来,替宝如揩着额头上淡淡的灰尘,忽而食指捏上她的下巴,恰是李少源方才的姿势。   “你小时候常在这儿玩?”他轻声问道,宝如仰头只能看到他的喉结,紧绷着,急剧的颤着。   宝如唔了一声,暗觉得季明德这是在吃味,别过脑袋不肯叫他擦,却又叫季明德掰了回来。   “一开始,我买这院子的时候,并不知道它原来属于你家。”季明德仍在执意的擦着,拇指掐的她略有些疼,宝如心中有些微微的不快,却也忍着。   他又道:“若早知卧房之中有这样一条地道,我绝不会买它。”   “为何?”问罢,宝如又觉得自己太傻。   这还用说吗?   方才以季明德来看,必然是以为她在胡兰茵这儿受了委屈,就跑去给李少源哭诉了。成亲了跟丈夫过的稍不顺心便跑回娘家,都不算个贤妻行径,更何况李少源还是她曾经下过订的未婚夫。   宝如也不好解释自己在这地道里半天的晃悠,小声道:“往后不会了。”   灯下季明德头越来越低,两颊酒窝如裂,恰是方才杀季墨时那狰狞无比的笑:“你觉得胡安、季白、王定疆和季墨,谁死的更惨?”   宝如道:“胡安!”扒皮抽筋,她此生难忘的酷刑。   季明德一只手在虚空里轻轻一捞,声调份外寒渗:“最残忍的其实是下油锅,热油滚汤,下进锅里滚一圈,外酥里嫩,鲜香扑鼻,油滋滋的炸着,皮一层层炸开,人还是活的……”   宝如一把捂上季明德的嘴:“求求你,别说了!”   “我是个恶人,做事不择手段,招数皆阴损无比。你是我的乖乖小宝儿,可李少源不是……”他一字一顿,不像是在唬人。凭她被吓软,两股颤颤,吊着他的臂膀打哆嗦。   宝如想起他搧在苦豆儿脸上的耳光,女人都下得了手去打的男人,他心里并没什么底线,也非君子,是真正的恶人,魔鬼。   “往后但凡见他一回,你剜了我的眼睛。”宝如扬起两根指头,做个剜的姿势。   一把将宝如拉入怀中,热息灼烫的两个吻压上宝如的眼眸,半威胁半诱哄,季明德一边吻了一下,仿如沓上两个印戳,略抬起宝如的下颌。   宝如唇紧抿着,任他舌尖一下下勾划,满身仿如被熨烫过一般起着层层颤栗,在想象他将李少源下油锅的可能性,就是不肯松开。   忽而,季明德一把将她箍入胸膛,血腥气愈发浓烈,宝如不知道他今天杀了多少人,从白马寺被伏杀到闯入王府别院杀人,他虽双手未沾鲜血,可一身的血腥气,整个人都没有往日从容可爱了。   “对不起!”季明德撬不开宝如的嘴,挪唇在她耳侧,一下下的轻吻着:“人之将死,本该无欲无贪著的,可伯娘不是,她拿死诱你,可她是我的生母,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的生母自愿以死为诱,要将宝如从季明德身边带走。季明德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朱氏彻底吐了一回痰,总算清醒了过来,叫方姨娘扶着,呆呆坐在床上。   胡兰茵已包扎好了手,脖子上裹着纱布,是真的吓坏了,侧偎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正在抽噎。   季明德站在床头,一脸青寒,宝如硬拉了几把,他不肯坐。   朱氏正在拉着宝如的手述说当初苦豆儿的事情:“本来从秦州带来的丫头们就不多,兰茵叫明德看管的紧,等闲不能出门,便出门,七八个土匪跟着,她渐渐也就不肯出门了。   便是有丫头们逃了,我们也只能忍气吞声。苦豆儿逃的有些日子了,至于她和季墨是怎么搭上线的,我们也不清楚。   她替季墨传话,说福慧公主在逻些水土不服,病的厉害,心心念念只盼能见一回宝如,我也是痰迷心窍,就答应了季墨,把宝如送到逻些,给福慧公主做个伴儿。所以,这一回全是娘的错,跟兰茵一点关系都没有。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求你待兰茵能有宝如的好,终归她身子也给了你,你怎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扎她的手?”   朱氏软软绵绵,将所有的错误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听到身子都给了你那句,季明德鼻息略重,低头去看宝如,她险险被人卖掉,在地道里熬了半日,唇略有些干,敛着,泛着股子奇异的艳红,一双眸子秋水横横就扫了上来,恰扫到他的眼,随即瞟开。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说的大概就是这件事了。   季明德皱眉听罢,说道:“歇着吧,往后霍广义会亲自镇守洛阳,大嫂自己作孽,我不能给你留着了,她自有她去的地方。” 第109章 葵下捕蝶   胡兰茵两眼怔怔望着窗外一听季明德要送自己走以为是要杀她尖嚎道:“真真可笑你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得了是不是你以为我还稀罕做荣亲王府的少奶奶?   可笑至极。我那都不去我要带着娘一起回秦州我就在咱们拜堂成亲那屋子里等着,和爹娘同在,等你的死讯等你死的那天,我要穿上出嫁那日的吉服,给老天烧三柱香以谢其恩。”   季墨那贼厮也不知去了何处,她得回秦州去找季墨若叫季明德把她带走季墨就找不到她了。   朱氏亦道:“她都自认为妾让宝如做大了只为陪着我季墨不是也在洛阳?我们跟他一起回秦州,这总不碍眼了吧你还欲要怎样?”   弃长安而归秦州,季明德有些明白了倒是一笑:“原来你是和季墨勾搭到了一处这也就难怪了,苦豆儿在槐树坡还有个弟弟的事儿,除了伯娘,再无人知,你是从她这儿套出来的话。   既你肯别寻他人而嫁,倒是好事。只是不巧,我又做了回坏人,竟把季墨给杀了,生生拆散一对鸳鸯。”   胡兰茵猛的坐了起来,又是一声尖嚎,挣破脖子上的伤痕,往外丝丝渗着血,指着季明德道:“魔鬼,下地狱的恶畜,你这个魔鬼,怎么就没人能杀得了你。”   季明德走了过去,柔声道:“季墨一把年纪,胡子拉茬有什么好?可记得霍爽?那是我顶好的兄弟,前儿写信来,说自己如今又缺房妻子,我倒觉得你很适合,收拾收拾,跟着稻生去吧,跟霍爽过去。”   胡兰茵还未说话,宝如先吓的一抽。   霍爽是永昌道上叫人闻风丧胆的匪,之所以能叫人闻风丧胆,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凶狠多厉害,而是,据说他吃人,尤其吃女人。   他至少娶过七八房妻子,但总是莫名其妙就消失不见。满秦州城说的有鼻子有眼,说他家后院里埋满了被刮光肉的人骨,皆是他失踪不见了的妻子。   偏他还言词耽耽,称妻子皆水性杨花,全跟人跑了。   嫁给那么个男人,同床共枕,若半夜梦回,他在吃自己的手指头可怎么办?   宝如将手缩回了袖子里。   胡兰茵哇的一声尖叫,刺的宝如耳膜发疼。   季明德挥了挥手,野狐一个人将胡兰茵扯起来,连扛带抱弄出去了。   胡兰茵左手掰着门框,尖叫道:“季明德,我等你下地狱的那一天。”   稻生一把掰过门扇,猛夹上胡兰茵的手,她凄厉厉一声惨叫,瞬时松手,叫野狐给抱走了。   再回头,稻生仍是背着双手,右脸颊肿出个大大的脚印,昂头挺胸在门边前站着,就仿佛方才拿门夹人的不是自己一样。   “你就那么想让我叫李代瑁一声爹?”季明德问朱氏。   为了能接近李代瑁,专门打听好李代瑁家的别院,托他买院在此居住。跑到草堂寺半路拦人,还不惜给荣亲王妃下跪。   说到这个,朱氏喉咙中又是呼噜噜的痰声:“当初是娘太傻,分明早该将你们送回王府的。可娘觉着季白待我还算不错,待你大哥也是当成亲儿子来养,王爷也不缺儿子,就哪么一心软,你大哥就没了。   你娶了宝如这样一个妻子,就注定前路艰难,娘也不过想帮你,你便恨娘,娘也认了,娘可全是为了你好。”   季明德闭了闭眼,垂眸看着奄奄一息的朱氏:“你果真以为,我大哥是季白杀的?”   朱氏猛然脸色变的苍白:“除了他,还能有谁?”   季明德仰面,冷笑:“不过子弑父,父杀子……”他这是一气之下太冲动,想告诉朱氏,真正下令杀季明义的,其实是李代瑁。   宝如觉得他若说出实情,朱氏非得一口气背过去死了不可,一把拽上季明德的手:“明德,我肚子疼!”   季明德立刻屈膝:“哪里不舒服?”   宝如捂着肚子,柔声道:“我想回义德堂。”   季明德顿时没了脾气,牵起宝如的手便走。回头再看朱氏,说了一声:“保重!”   朱氏怎么觉着,儿子这像是在跟自己诀别喝的样子,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明德,明德,你好歹来看娘一回啊!   还有兰茵,没了她照顾,娘将来可怎么活?”   霍广义带着一群药店小厮,就在院子里守着。   季明德解了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黑短衫,丢给霍广义,接过宝如手中的直裰,一目扫过这些小土匪们,扬手指了指里面:“不过痰湿而已,并不是什么大毛病,方子里把老山参去了,加上一味苏合香,一味沉香,再加一味冰片化痰,她还能挺一段日子。   无论如何,待让她挺到放了杏榜才成,毕竟死了亲娘,我也就考不得进士了。往后你常居于此,给我看着她。”   分明整个长安城都叫他搅了个翻天,宝如觉得无论哪路神仙都不会让他上杏榜。季明德倒很乐观,觉得自己上杏榜顺理成章,唯独朱氏将死,是个麻烦。   出了院子,隔壁的荣亲王府别院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二公子李少廷亲自押阵,在往外抬季墨的尸体。   两京之中,天子脚下,闲汉们正在看热闹。一人道:“反天了,听说有人竟敢在亲王府行凶,你们可知是谁?”   另一人道:“据说是个秦州来的小地方官儿,死不开眼,勾结突厥人谋杀亲王,叫咱们荣亲王反手给斩了。”   宝如心说照这传言,李代瑁虽气的胡子乱炸,倒也服了软,自认倒霉,没把季明德给牵扯进去。   回程季明德牵马,逆人流而出,却是出了洛阳城。   宝如小声提醒道:“明德,这可不是去义德堂的路。”   季明德回头,夕阳洒照,淡淡一层胡茬,笑了笑:“本来就不是回义德堂,咱们今夜出城,我带你去赏牡丹。”   本来,他就是因为她在秦王府没有赏到牡丹,打算带她来洛阳赏牡丹的。   宝如下意识道:“白马寺的牡丹最好!”   季明德晤了一声,道:“蝉鸣捕鸟处,牡丹伴人喧。闲忆秋游日,葵下扑蝶玩。白马寺竟也种葵花?”   宝如不着痕吐了吐舌头。道:“这首五言,你打哪听来的?”   季明德道:“方才在李代瑁的书房里瞧见的,当时你几岁?字可真稚。”   他去杀人,竟还能注意到李代瑁的书房里一幅镜心扇面上挂着她的一首小诗。   那还是她八岁那一年,至白马寺春游,和李悠容、李悠悠,并尹府几位姑娘们,大家一起随两位公主在牡丹花下捕蝶。   恰皇帝李代烨经过,兴起要考教两位公主的学业,命两人作首诗来,只能是五言,要有白马寺,还要有春夏秋冬。   后来被送至西海畔叫突厥人奸杀的两位公主那时候也有十五六岁,想破了脑袋也做不出来。   公主们自幼有最好的太傅教习,竟连首五言也做不出来,皇帝大怒,问再场的小丫头们何人能做,若能做出来,今儿赏她一只波斯猫。   波斯猫是个稀罕东西,皇宫里养着一窝儿,皆纯白,眼晴美的像宝石一般。   恰母猫生了一窝小猫,个个儿毛色纯白,巴掌大,皇帝怀里就有一只,喵呜喵呜的叫着,小丫头们远远瞧着,馋羡的直流口水。   宝如自幼儿傻,也不知怎的,觉得这是个很简单的事儿。更何况,她非常喜欢皇帝养的那只纯白波斯猫。   她提笔上前就挥,极简单的五言。   蝉鸣捕鸟处,牡丹伴人喧。   闲忆秋游日,葵下扑蝶玩   捕鸟是冬天,牡丹是春,蝉鸣是夏,秋游日,捕蝶玩,一气呵成。虽平仄不算工整,也不算押韵,但一个八岁的小丫头能书出这样一首诗来,也算神童了。   李代烨当即龙颜大悦,将自己怀里那只小波斯猫赏给了宝如。   那首小五言,后来被李代瑁带回别院,装裱成镜心挂在自己的书房,也是要叫几个儿女们进出时汗颜,瞧瞧别人家八岁的孩子,再看看自已家的。   事实上从那时候开始,他便知道宝如外表憨闷,内心却一点也不傻,便跟李少源订婚时,王妃顾氏颇有微辞,他却一力点头,劝老太妃提亲,概因自宝如八岁的时候,他便认可她做自己的儿媳妇了。   傍晚,李代瑁的书房。   李代瑁独自歇息了片刻,另换了件玉白色纻丝质的直裰,系着黑腰束,容色稍缓,吐过血后形容越发清瘦,眉带青意,脸部线条仿如刀劈斧裁成般凌厉,就坐在那幅《白马寺春游日应诏》下的大书案后。   窗子全开着,香炉里焚了满满的香,仍是一股挥不散的血腥味。 第110章 酴醾酿   两个儿子站在桌侧老太妃和顾氏坐在屏风处一家子人静静听秦州都护府僚臣孔详的叙述。   照他来述季明德八岁落草杀人抢劫商旅无数。在以为季白是其生父的情况下弑父扔在地库之中,并拿铜水锁死地库之门,再假土蕃马匪之名杀空秦州知府全家起因,只是两房夫人争风吃醋,而他更宠二房夫人要为二房夫人出头。   临了孔详又补了一句:“昨日风闻,以他为首秦州举子们要在放榜日大闹长安城概因他们听说王爷将所有秦州举子全部拒之榜外一个不录。”   李代瑁冷笑:“如此孽障,本王非但不录还要取他的狗命,你下去吧!”   老太妃原本一颗热乎乎的心听到这儿也不知该如何为大孙子而辩了。在她看来,胡兰茵自降为妾,算得上贤良淑德,却不知背后还藏着这么多的血腥。   王妃顾氏倒是柔柔一笑,意味深长看了眼李代瑁,又看了眼抱剑站在案侧的李少源,低声道:“如此来说,果真一家子的血脉,都算得上情种呢?”   李少源才从地道里出来不久,冷望一眼父亲,在看一眼母亲,转而站到了窗边。   李代瑁下午就召了一批人来,详细了解过季明德的生平,当时还曾想,不过一个孽障而已,便有点能耐,也不过是个山匪,妄图借助宝如手中的血谕,想在长安搅风弄雨,赶回秦州即可。   此时一听他还要大闹长安城,才蓦然明白过来,自己只当那孽障是个累赘,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累赘,一脚踢开便可。   可在季明德的心里,他便是他此生最大的仇家与敌人。这个敌人在他不知不觉中,网就天罗地网,要动摇他的权位,动摇他的江山,要除他而后快。   既是这般,放回秦州,可不就是放虎归山?   李代瑁手攥成拳头,狠狠砸在书案上,震的玛瑙竹节笔筒嗡嗡作响,笔架上如森的笔顿时四晃:“毒蛇,季明德就是一条毒蛇!”   他扶案站了起来,大约太过晕眩,又跌坐了回去。   老太妃到底心疼儿子,欲使儿媳妇去扶,顾氏转身去揉自己的鬓额,欲使大孙子,李少源侧眸扫了一眼,鼻息一声哂,随即转身。   倒是李少廷一个箭步,上前去扶。   李代瑁一把将他搡开,扶案站着,只觉得天眩地转。   他挥手道:“都下去吧!”片刻,见顾氏亦起身要走,又道:“真真,你且留下。”   顾氏只得合门,又折了回来,盈盈款款,在书案对面站着。   李代瑁伸出一只愈年长还清秀的手,再唤一声:“真真,过来替我揉揉鬓额,我头疼的厉害。”   顾氏盯着丈夫看了许久,觉得他是想在自己面前服个软,让自己允季明德进门,柔声道:“生了季明德的那位就在隔壁,今儿娘请了七八位夫人当众逼着,叫我认儿子,我是点了头的,再不必你说软话。若要揉额,我叫绾桃来?”   绾桃是顾氏的贴身丫头,与白太后生的至少七分像,顾氏荐了很久,要李代瑁收她做通房丫头。   李代瑁一只手猛然攥拳,半天,悠声道:“罢了,你去休息吧,我自己睡一觉就成。”   顾氏回头再看丈夫一眼,冠绝长安的丰神俊貌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被自己造下的孽折磨到奄奄一息?   一个兔唇妇人,丑成那样,亏他能下得去嘴!   出城约三里,暮色昏黄中白马寺遥遥在望,两旁繁花,沿路馥香,季明德果真是要带宝如去白马寺赏牡丹。   至庙门上,暮鼓悠悠,寺门大开,门外还有僧人在洒水洗地,隐隐见污水中淡淡的红色,宝如才信季明德白天还在这里经过一场伏杀。   宝如下马,跟着季明德入寺。寺中香火浓浓,从天王殿到大佛殿,殿门大敞,空无一人。两旁绿树高耸于黛色暮色之中,高树之下才是牡丹,品并不多,最多的是首案红,瓣繁花复,呈玫红色,在三步一高烛的映照之下,暖豔动人。   放眼望去,沿途皆是灯火,冠株高大的牡丹叫暖烛照映,平添一层暖色,青穹压顶,檀香伴着花香馥郁,风吹梵音轻响,灯下赏牡丹,晚风送香来,宝如生平也是头一次经历。   至清凉台青砖拱门之外,门上立着一人,青砖色的僧衣,毅目悬鼻,相貌堂堂的少年僧人,也是白马寺的主持和尚,怀屿。   宝如挣开季明德的手,上前合什双手,见礼,唤了声舅舅。   怀屿俗家姓段,恰是宝如嫡母段氏的娘家兄弟,六年前会试,当年的状元郎,但那一年春闱被揭有人倒卖试题,舞弊抄袭,以至进士身份被摘。   他一怒之下削发出家,六年时间,在白马寺干到了主持之位上。段氏本是秦州小户,如今娘家再无人,唯剩个怀屿,他这一出家还好,免受牵连之灾。   如今他为白马寺主持,隔三差五赴长安,是小皇帝在佛学方面的第一讲师。   怀屿手伸了过来,在宝如肩头拍了拍,忽而自他僧袍袖中窜出个毛绒绒的东西来,窜到宝如肩头,倒吓得她一跳,两手一拢,竟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猫,通体花白,额头几捋黑毛,威风凛凛,竟是个小老虎一般。   “寺里鼠类猖狂,太后前些日子驾临,赐了一只波斯猫,前些日子恰生了一窝,有些串种,不过样子倒还算惹人喜爱,既你来了,舅舅送你一只。”怀屿笑吟吟说道。   六年前那场科举舞弊案,最后查而未果,但会试成果全部推翻,八月份重开恩科,再考一回。   最后并没有查到倒卖试题的人是谁,直到两年前,此案重新被翻出来,赵放父子在官场被围剿,最大的罪名,就是科举舞弊,查出赵秉义是试题泄漏的元凶。   赵放是当年的总裁卷,亦是殿试策问的出题人,父亲出题,儿子倒卖,死都无法翻案。而怀屿又是段氏的娘家弟弟,怎么看他那个状元名额都是舞弊舞出来的,所以到如今,长安人都称怀屿为誊稿状元,意思是他的状元,是誊稿子誊来的。   见宝如红了眼,怀屿温声道:“舅舅身在山门,你该以笑助我修行,怎好哭哭啼啼,扰我佛门清净?”   宝如连连点头,两手掬着小猫,点对如捣蒜:“谢谢舅舅!”   在清凉台用的斋饭。宝如将只小猫圈在桌下,时不时逗一眼,扒了两口饭,只待一吃完饭,便迫不及待趴到地板上去逗猫了。   怀屿说道:“自打六年前舞弊一案之后,每每会试,孔祠便由皇家禁军侍卫看守,尹玉钊是个狠角色,盯的紧着了,就怕有人闹事。”   季明德盘膝,笑眯眯的坐着:“只要有心,就总有办法。”   相对而坐,高台上凉风徐徐,窗外处处灯火,花海,亦是火海,宝如还从未见过这等盛景,恰小猫窜了,她提裙去追,趁着夜风看眼前的灯火,浮海一片,花隐其中,美不盛收。   怀屿劝季明德:“世间的事,不可能总有事非曲直。既李代瑁不想取你,你就中不得进士。回秦州,找处地方置点田地,和宝如隐居,过点平淡日子,不好吗?”   季明德望着远处逗猫的宝如,语微而声毅:“不好。”   小猫藏到了小佛桌上的花瓶后面,不时伸出一只毛绒绒的爪子来,宝如一根手指一点,立刻又缩了回去,她自瓶中取了支牡丹,跪趴在佛桌侧,只待小猫爪一伸出来,便是轻轻一点,小猫顿时窜了出来,上窜下跳捕着一朵大牡丹,花瓣落了一地,不一会儿宝如也滚到地板上,抓着小猫咪两只前爪,逗了满头大汗。   这乖乖的小丫头,又没什么错,凭什么叫人剥夺一切,最后还要隐姓埋名,过躲躲藏藏的日子?   季明德收回目光,道:“东进长安,我是来考进士的,就必须要中,至于怎么中的,我并不在乎过程,也不在乎过程中要死多少人。”   怀屿摇头,苦笑,起身要去给宝如和季明德安排寮房。   季明德忽而一拉他的僧袍:“寺中可有酒?”   “佛家忌五辛,寺里怎会有酒?”怀屿青色僧袍微颤,故作吃惊。   季明德本是僧坐,略仰首,指着院中道:“那酴醾花下分明埋着酒的,把它挖出来,晚上我要吃。”   怀屿不肯。   季明德指着墙上一幅字道:“酴醾花下酴醾酿,独持酒令与风吟。六心不净的和尚,独自吃酒有什么意味,快快挖来,老子今夜要吃它。”   怀屿盯着季明德看了片刻,低声道:“宝如是个醉虾,酴醾酿是陈酿,你自己吃两盅可以,不能给她吃。” 第111章 殊胜地   季明德仍是笑点头:“必定。”   寮房在寺院之外简简单单的两进小屋子猫都叫宝如给玩累了蜷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宝如舍不得放手洗脚的时候还在轻轻抚着小猫儿不一会儿小猫呼噜呼噜念起了经。季明德抬头笑望宝如:“先帝赐你的那只,最后去了何处?”   宝如一笑:“其实我就只养了三天……”   季明德将只绵蒲团折成窝儿,放进筐里将小猫放了进去,当着宝如的面给它盖上点毯子,总算伺候走了一个祖宗将佛桌端放到床上递了盅酒给宝如。   宝如一口吃了,暖香甜腻。对面季明德亦浅酌一口新浴过灯下长发扎成马尾盘膝们坐在对面微倾着身子再递一盅过来:“莫急,慢慢说。”   她与小猫同吃同住了三天第四天尹玉良慕名,特意来看小猫他是个大胖子那一年都十八岁的成年人了,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脚踩在小猫的腰上,将只小猫踩折了腰。小猫咪哀哀叫了三夜,在第四天夜里断了气。   虽是皇帝赏的,也不过一只猫而已,死都死了,难道还能为此治尹玉良的罪?   宝如又气又伤,偏赵放要息事宁人,连责都没有责尹玉良一句。   反而是尹玉卿后来见面,总要笑嬉嬉问一句:“宝如,你不是比两位公主都聪明,做诗做的好都得皇上赏波斯猫了么,猫了?猫在何处?”   宝如当时也不说什么,隔天一行人赴龙门游玩,宝如亦是高高兴兴,还一路拉着尹玉良的手哥哥长,哥哥短,问东问西,在栈道上瞻仰佛塑时,悄悄儿攀到高处,将只沿途捉来的小菜蛇丢进尹玉良的衣衽之中。   尹玉良从栈道滚下,砸翻跟在后面的尹玉钊,像只肉求一样飞滚而下,若不是后来有人将他捞住,险险没给摔死。   当然,也没人知道这事儿是宝如做的。   怀屿说宝如是只醉虾,果不其然两盅就醉。吃醉了酒也没了防备,眉飞色舞,讲着尹玉良滚下栈道时的情形。   季明德边听边笑,忽而掰过宝如的脸,在她唇上深深吻了一气:“干的漂亮。”   顺势将她拉入怀中,宝如两眼阖扇着,睫毛长的像两把刷子一样,懒懒散散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嘟嘟囔囔道:“后来他又亲自跑到先帝面前,替我讨了一只来,可总归不是原来那只,养了几天,也死了。”   那个他,当然是李少源。   就像她方才捋着那只猫一样,季明德轻轻捋着宝如颊侧的乱发,柔声道:“对不起!”   从钻进地道,到他进去寻她,期间至少两个时辰,她就在阴森潮湿的地道里无助的跑来跑去。说起来其实全是他的过失,朱氏还罢了,胡兰茵那样一条竹叶青,他总归当她是个女人,翻不起风浪来,所以不曾太在意过,谁知她竟能和季墨钻到一起。   若非那条地道,此时他该到何处去寻她?   又悔,又后怕,偏又说不出来。而她依旧欢欢喜喜,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不怨不哭不闹。   吃了点酒,季明德的眼神格外温柔。宝如人是软的,脑子还清醒,瞧着这动不动就扒皮抽筋的魔鬼高兴的时候,恰他还对她有些愧意的时候,柔声劝道:“他是个好人,你不能杀他。”   那个他,依旧是李少源。   季明德两目炯炯,盯着宝如的脸,忽而一笑,两颊深深的酒窝:“好,我不杀他。”   他当然没有昏昧到去杀李少源,但一想起他在地道里将宝如逗的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就抑不住心里那种不适。   一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梵音阵阵,丹香馥郁,佛门清净地,菩萨脚下,季明德觉得自己该办正事儿了。   他再斟一盅,大约也是醉了,手一颤,酒未斟到杯子里,却斟到了她胸膛上。   宝如两手懒懒轻拂着,连声道:“睡吧睡吧,我也倦了,咱们睡吧。”   季明德搬走佛桌,来解宝如的衣服。她一盅酒还在手里,胳膊软的提不起来,慢慢往嘴里送着:“吃了这一盅我就睡!”   “你衣服湿了,我来替你换衣服。”   ……   “那就叫声哥哥我听。”季明德道。   宝如望着在自己上方笑的白齿森森的季明德,忽而噗嗤一笑:“季大爷。”   ……你们懂得。   此时不过三更,宝如和季明德才搬弄完,沉沉睡去。   寺里的僧人们二更便起,大雄宝殿中由怀屿主持,诸僧人嗡嗡之声绕梁,开始了一天的早课。   接待挂单僧人并俗家的寮院中止住着季明德和宝如,只凭昨夜季明德望着宝如那眼神,怀屿猜他夜里必定要办好事儿。毕竟佛门之中,若叫火头僧们听见,也是一重扰乱修行的大罪。   寺中的磨盘,恰就在寮院中,所以早起之后,他摒退火头僧,自己端着炒熟的娘谷米,悄悄推开寮院的门,去磨僧人们一天的伙食了。   月明星稀,花圃中站着个男子。一袭白袍,在半夜的寒露中定定的站着。   佛门号称清净地,但其实并不清净,昨天就有上百土蕃人在此伏杀季明德,还是怀屿率着武僧们,帮他杀光那匹人。所以他见怪不怪,怀中抱着大笸行至磨盘边,取笤帚细细将磨盘刷了一边,倒了半笸娘谷在上头,边推边往磨眼里刷着,磨起了谷子。   “季明德此人,很有些意思,赵宝如更是。”来人走了过来,月光下怀屿认出他来,是禁军侍卫长尹玉钊,站在磨盘边看谷粉一点点滚落在磨盘上,抓了一把。   炒熟过的娘谷米,淡淡的甜,很好吃。   怀屿停了停,笑道:“三更半夜,夫妻人伦,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您也正当年,不给自己找房妻室,偷听壁角,在小僧看来,还是侍卫长更有意思。”   做恶人的一点不爽便在于,做恶得呈之后,得意洋洋,却没个炫耀处,于是抓心挠肝。   夫妻人伦是再正常不过,可宝如读过那封信,此时深信季明德与自己有血亲,这就有意思了。   尹玉钊拍净手上的娘谷,随手斩了朵牡丹,转身便走。   怀屿将一笸娘谷磨成了粉,月光下将磨眼都扫的干干净净,揩指吃掉沿边溅出来的谷面,也走了。恰此时,颂经声止,寮房里的俩夫妻,也睡着了。   但白马寺今夜的客人,还未来完了。   明月高照,白阶露冷,又有马蹄踏踏而来。只待三更山门一开,灵光和炎光两个开道,李少源率着官差们,疾步进寺,直奔禅堂,未几,又从禅堂而出,直奔后面藏经阁。   怀屿正在抄经义,《大乘无量寿经》,此经主说无量寿佛的因地修行,果满成佛,国土庄严,摄受十方念佛众生往生彼国等事。   小皇帝毕竟还小,课业皆是李代瑁替他治定,佛法也不过规定必须听的一部分,不得不上。他不喜欢听哪等苦修苦念的东西,便有课业,也只喜欢听些佛国殊盛之地金碧辉煌的景象。   所以怀屿便专挑些佛居之中何等广严宝刹,晶莹如镜的话来讲给他听。   正抄着,李少源进来了。   石榴色的织金缎常服,李少源双眉压眼,灯下略显青郁,将佩刀拍在佛桌上,开门见山:“季明德昨夜宿在寺中?”   怀屿笔指门外:“宿在寮院之中,想必此时还在,要找,就往哪一处。”   三更半夜叫李代瑁给捞起来,李少源是奉父之命,来盯着季明德的。   四月初十放榜,然后紧接着殿试。李代瑁听孔祥说季明德要带秦州举子在长安闹事之后,焦头烂额了半夜,命李少源从今日开始到放榜的哪一天,寸步不离跟着季明德,以防他鼓动秦州学子在放榜之日闹乱子。   至于突然蹦出来的这个二十岁的大儿子该何去何存,李代瑁至今还未想好。   送回秦州,无异于放虎归山。留在长安,让他中进士,从此迈入官途?   他不得把长安城翻个天?   那把他抓起来,直接下到大理寺天牢之中?   可他好歹救了他一命,李代瑁略一犹豫,没有直接将季明德下天牢,命李少源贴身跟着,防他闹出乱子来。   所谓眼中钉,肉中刺,如鲠在喉,莫过于此了。   后天就是放榜日,身为大理寺少卿,长安治安亦在所辖,李少源接到命令,马不停蹄便赶到了白马寺。   昨夜因为宝如的哭求,俩人不过相互斗了斗眼便分开了。   分开之后,经尹玉卿和李悠容两个多方打听,李少源才知宝如两手两脚俱会被绑,是因为季明德眼看入亲王府,另一房妻子胡兰茵想要跟宝如争个先后,才会有意绑她,转手想把她卖到土蕃去。   好在房子是宝如家的旧宅,她逃过了地道,否则的话,此刻也许已经被人给绑走了。   他血红着两只眼,带着一众随差寻到寮房。寺中僧人的早课声嗡嗡响个不停,转头看一眼黎明破晓时的红光,李少源扬臂,立刻便有大理寺的官差脚步轻轻,自他身后绕进寮院,将寮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112章 相斗   他可以忍受季明德娶两妻也可以忍受他是因为先跟琳夫人欢好过才慕名娶的宝如毕竟他也跟尹玉卿成了夫妻有过那一夜他就得对尹玉卿负起责任来。   但他不能忍季明德连大房妻子都管束不了任由她一次次加害宝如甚至伤宝如的性命。   狗屁的亲哥哥,李少源打着手饰,指挥官差们在前后左右埋伏好将飞镖摆在花园的青砖围墙上,一枝枝斩着身后碍事的各类名品牡丹,命灵光将它们全扔到旁边的池塘之中稳稳盯着那扇门只待季明德出门,穷极所有招数要让他血染白马寺死在这间寮房门上。   俩人完事之后寺里的早课便开始了和尚们嗡嗡不停的颂经声吵的宝如睡不着觉临天亮时终于经声停了,宝如这才稳稳睡着。   季明德起身先自缸中舀水洗脸,洗罢之后青盐漱口这才端着铜盆开门,怕要吵醒宝如和小猫咪,轻踮着脚步,小心翼翼的开了道门缝,慢慢而出。   迎门便是一支飞镖,直奔咽喉而来。   瞬时之间,若躲,镖扎在门上,势必要惊醒宝如。季明德一手端盆,侧首的同时生生用牙接住,再往后一个仰倒,刷刷的飞镖闷扑扑的钉在土坯墙上,并未发出太大的声音。   宝如在屋内略有惊醒,无奈太过疲累,翻个身又睡着了。   土坯墙基,上压青瓦,一处能容三五十僧人挂单的寮院,昨夜只住了季明德和宝如两个人。院中原本牡丹满簇往外溢的花园之中,所有怒放的牡丹息数被斩首,当中站着一人,红衣,挎刀,两目阴寒寒紧盯着他,李少源。   季明德左右估算了一下,他带了约有三五十人。   此时若打起来,势必要吵醒宝如。   他缓缓将那面盆放在地上,四周围墙上拉弦之声不绝于耳。   季明德竖起大拇指,反手指了指里面,意思当然是勿要惊醒宝如。   李少源默了片刻,冷笑:这厮明知跑不出去,偷奸耍滑了。   他抽出佩扬,扬天而起,往下一点的功夫,季明德一手掖着袍帘,两脚翻飞,点上不远处的磨盘直跃上书,转眼之间,一个官差掉了下来,待他再跃下来时,手中已持一柄佩刀。   身后箭如雨点飞来,季明德拼了命的狂奔,打飞利箭,跃上围墙,放翻两个官差。   除了偶尔的剑器咣当之声,院子里一片安宁。李少源抽刀追过围墙,依旧是闷扑扑打,兵器撞在一处,才有叮叮咣咣之声。   李少源招招必杀,季明德左推右挡。   小猫咪醒了,宝如隐约听到点咣啷啷的声音,摸了一把季明德不在,转身又睡着了。   灵光一看两兄弟果真打起来,一路溜到前院,去找怀屿劝架了。   连着跃了几处围墙,闯进正院之中,终于能发声了。李少源俨然穷追不舍的野兽,一剑横劈过来,直奔季明德的咽喉:“身为男人,连个女人都管束不好,还妄图要考科举,明知自己不中,居然还要在长安城掀起动荡,爷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   季明德只待他剑刺过来,忽而一个侧身,待李少源冲到面前时,翻剪其手,再以膝盖击其腕,待剑松手,轻松接在手中,反手就将李少源横逼在墙上:“既是公差,就好好干你的差事,否则你季大爷我一刀抹了你。”   李少源忽而一个侧身,趁势一个阴招踢裆,待季明德躲闪时,再出飞镖,自他肩头擦过,扑上去一拳便直捣季明德的眼睛。   季明德迎拳,五指紧拢而握,咔嚓嚓的骨殖作响之声,将李少源甩扔在花圃之中。   半天不见花圃有响,他也怕万一误伤李少源,宝如要恨他,走过去要探,接连两枚飞镖,直奔左右两眼。   季明德怒从胆边生,横提起剑便要刺,怀屿疾步而来,喝道:“寺庙之中,昨日已是一回血战,你们今日还要打,贫僧便要率武僧们,给你们点颜色看看。   皆给我滚出去。”   李少源叫炎光和炎光扶了起来,头上还顶着许多牡丹残瓣,横手过颈:“季明德,总有一日,我要亲手宰了你。”   宝如醒时,僧人们的午课都做完了。   窗外鸟鸣喳喳,耳边一只小猫咪不停的咪咪直叫,宝如蒙头钻进被窝,直到听外面忽而钟撞如雷,当是到正午了,才睁开眼睛。   满身酸痛,她拉起被子嗅了两番,一股浓腥,叫了声乖乖,暗道这可是寺院,菩萨脚下,又是喝酒又是干那种事儿,菩萨可不知道要怎么发怒了。   她连忙扯下床单,揉巴到盆里正准备洗了,季明德进来的。   寺里的早饭早没了,季明德端的是佛前贡品。几样各色点心,水果,并热腾腾的茶。   宝如不看他则罢,一看见他进来,气的搁了盆子,抓过小猫来,握爪指着盆道:“乖猫,既是你爹自己造的孽,让你爹替咱们把铺盖洗了,好不好?”   季明德替她兑了热水,见宝如临窗蒙着帕子,正在揉腰,两手轻轻掐上她的腰,问道:“酸否?”   他两手强劲,一把掐上,身体里的记忆连酥带痒冲脑,宝如一把摘了帕子,本该烫红的脸,却煞时雪白,侧首盯着季明德望了半晌,轻轻摇头,抱过那只猫:“我不想吃茶,我舅舅哪里有糜子炒米,冲一碗来,我吃。”   待季明德走了,宝如抓起牙擦一下下的擦着牙齿,默了半天,忽而扇自已一巴掌,暗道昨夜两回,就算一回不中,二回万一中了,怀上孩子可怎么办?   小猫在桌子上甩尾走着,宝如指着它的鼻子道:“你也是,睡的那么早,怎么也不叫上两声,让我好清醒清醒?”   小猫才不管这个,舔舔尾巴,轻轻喵一声。   宝如又是自言:“万一怀了身孕,可怎么办?”   原本每回弄完,她必要熬些药水清洗的,昨夜是在寺里,又醉的厉害,她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此时连点心也无心再吃,只盼着赶紧回洛阳,抓些药来熬洗,看能否避免怀上身孕。   抬着半盆热水出门,泼洒到庭前砖地上,宝如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便见李少源双眉压眼,双手抱剑,站在寮房门上。衣服还是昨日那身,但莫名的,脏了许多。   她左顾右盼,上前便推:“你怎的又追到这儿来了?一会儿叫寺里僧人看笑话不是?”   宝如还未见识过下油锅,但季明德一刀挥出去,肖景峰人头飞落,血从脖子里往天上冲的景象,她这辈子也忘不了,她是真怕季明德妒心冲昏了头,要悄悄的拿李少源下油锅去炸。   李少源往侧退了两步,侧望着季明德离去的方向,低声道:“宝如,往后几天,我得一直跟着你们。”   宝如以为他还是为了昨天的事情,伸着自己两只手腕道:“瞧瞧,都好了,一丝伤痕都没留下,昨天也不过个意外,你又何必追来?”   她的体质唯这点好处,擦破皮肤的伤痕几乎不过夜,就会立刻复原。   但李少源看的却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脖颈,浅衽包不住的地方,白肤上紫红色如桑椹般大朵大朵的吻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季明德这分明是故意挑衅,李少源只看得一眼,抑着心底的不适,目光投向别处:“你早起大约还未照过镜子。”   宝如不懂他所指,犹还记着昨天在地道里,季明德狰狞的笑,低声劝道:“快走吧,勿要叫明德瞧见你,他是土匪,做事不能拿章法论的。”   杀人越祸,无法无天的土匪,做为他的乖乖小宝儿,宝如力争要像那只猫一样听话,既发了誓多看一眼便剜眼睛,当然就不敢看李少源,见他还不肯走,低声道:“你怎么就不明白了?虎毒不食子,我是他的妻子,便土匪,也不会吃自家的妻子。   若叫他瞧见,我倒无事,他不会放过你的。”   李少源一把摘了腰牌,亮给宝如:“有人传言,秦州举子在要放榜日闹事,本官奉荣亲王之命,前来彻查此事,所以从今天到放榜之日,本官得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宝如总算明白了。李代瑁不肯叫季明德走官途,偏明面上拿不住他的错,这是要让李少源盯着拿个错处,好赶尽杀绝。   她甩着盆子,鼓气胸脯,恨恨道:“随你的便!”   细白脖子青青紫紫的吻痕,亮在刺眼的日光之下,李少源心中一根长刺突了又平,平了又突:“宝如,回屋照面镜子照照,四月春风还寒,拿披帛罩罩脖子吧。” 第113章 天神   事实上寺里的寮房并不设铜镜而且宝如也未带换洗衣服身上衣服还沾着浓浓的酴醾酒香混然不觉就那么跟着季明德出了白马寺。   王府的家丁们至少一半都知道季明德是王爷的亲生儿子了。   打杂的小厮里最高兴的莫过于灵光。   他早已找到季明德的大褐马然后替他刷了个光亮,架上马鞍,只待季明德一出屋子便将马牵了过来高声叫着:“大哥,请上马!”   季明德并不上马,肘腋着将宝如抱上马侧坐着一手牵缰慢慢悠悠,这才准备要回洛阳城。   他走的慢李少源一行人又岂能走快?   走到半途李少源索性也下了马将马拍给炎光跟着走了起来。   官道上一个女子骑马,后面一群男子做跟班其中一个还是大理寺的四品少卿,看着煞是可笑。   宝如坐在马上也是极不自然毕竟李少源离的远,她低头问季明德:“你们秦州举子果真要闹事?   季明德回头望一眼李少源,轻笑:“你瞧我可像闹事的人?”   宝如点头:“像!”   喂一朝大宦吃铁矢,当着一国亲王面前杀三品官,秦州来的小小地头蛇,生生搅的长安城不得安宁,宝如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季明德做不出来的。   回到义德堂,李少源亦不客气,大剌剌上了楼,在二楼厅室里瞻仰挂在中堂上的达摩图和周遭神态各异的十八罗汉。   苦豆儿就在宝如的卧室里等着,见宝如进来,起身便叫:“嫂子!”   后天就要放榜,赴洛阳游玩的仕子们也没了闲心,纷纷要奔赴长安,看能入殿试的名额中可有自己。   宝如忙着换衣服,梳头时苦豆儿走了过来,笑道:“我替嫂子梳吧。”   双手抚上宝如一头松蓬蓬的长发,苦豆儿梳了片刻,低声道:“嫂子,其实我去秦王府,是季墨指使我去的。我跟大哥有仇,当时是想把您偷出王府,送给季墨的。   季墨那个人,是个披着衣冠的禽兽。但我弟弟在他手里,我不得不从,还望你能懂我的苦处。”   她为了自家弟弟,不肯咬出季墨。若非季明德当时早对季墨有戒备,在白马寺又有怀屿相帮,只怕就要死在白马寺。   宝如道:“明德会救你弟弟,季墨也死了,往后,你不如跟着我?”   苦豆儿随即就跪,伏在地上哭了起来:“嫂子,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蒙你不弃,被我咬成那样,还肯给我吃茶,往后我一定会一颗忠心,只待你一个人的。”   牙口如苦豆儿这般硬的女子,天下间也少见,宝如身边无人,久盼杨氏又盼不到,自此,便将个苦豆儿捡回去,做丫头使了。   苦豆儿也是秦州来的丫头,会梳的发型并不多,但比之宝如却要好很多。   梳罢头换好衣服,苦豆儿刻意挪了挪铜镜,宝如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蓦的捂住脖子,心说难怪李少源一遍遍叫她照镜子,原来季明德竟在她脖子上种了这么多的幌子,方才一路招摇到洛阳城,沿途也不知有几人看见。   她气的直跺脚,找条披帛捂上脖子,出门要找季明德问个究竟,一路转到二楼最里侧的一间,门儿半掩,缝隙里便能瞧见稻生和野狐两个在地上跪着。   季明德负手面墙站着,两个小子昨天在大房着了道儿,虽不必扒皮,但显然少不了一顿打。他这是悄悄在跟两个小子算昨天的旧帐了。   宝如刚欲推门劝两句,便听季明德道:“稻生亲自走趟成纪,一定叮嘱好霍爽,这个妻子不能吃,若敢吃掉,老子卸了他的琵琶骨。   但也得管严,若跑了,老子一样卸他的大腿。”   昨天听季明德怒中所言,宝如只当是他在吓唬胡兰茵,听他私下这般认真的叮嘱,才知他是真的把她嫁给了一个会吃妻子的男人。   吃妻子这种事情,既前面已有过五六个先例,又岂是能戒得掉的?   霍爽其人,在秦州城,人们是用来吓唬小儿的。在秦州时,宝如见过多少回,有那顽皮小儿哭着闹糖闹饼,大人只要说一句:再闹,把你送给霍爽。   立刻,孩子糖也不要了,饼也不吃了,爬起来乖乖儿的就跟大人走了。   她如今是他的乖乖小宝儿,若万一哪一天不是了,会不会也被他这样无情卖掉?   宝如暗吞了几口口水,也不知自己还能怎样做的更好,才不至于像胡兰茵一样,被季明德给卖掉。   越发头痛的是,胡兰茵走了,他那一身火气没了别的发处,往后夜里若兴起,她到底该怎么拒绝?   悄悄退回卧室,刚换好衣服,便听楼梯上一阵脚步声,还伴随着一群人的吵嚷。   “哥哥,你竟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李少瑜两只分外圆的眼睛鼓胀着,叫李少源揍过的脸上淤青还未退去,一把搂上季明德便是两把狠拍:“怪道我回回见了你,都觉得分外亲热。”   原本,季明德的身世还是悄悄流传,随着昨日老太妃的公开,现在满长安城的权贵们,都知道季明德这个人了。   别人犹还罢了,李少瑜的脑子与旁人囧异,他竟觉得这是件很光彩的事情,所以一大清早的,吆五喝六,约了同玩的七八个纨绔子弟们,将季明德围在中央,大肆瞻仰,并将当初在草堂寺那一回大水冲了龙王庙被揍的事情,也原原本本托出。   这下倒好,待回长安的时候,宝如和季明德身后跟了七八架马车,十几匹马。   李少瑜带着一群纨绔,风尘朴朴中也是步行。季明德停,他们便停,季明德走,他们便走,在李少瑜的带领下,唯季明德马首是瞻。   不过一袭布直裰,也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便生的俊些,确实与荣亲王绝肖,当然,比荣亲王更年青,但也不过一个人而已,这些人瞻仰他,那目光仿佛瞻仰天神一般。   季明德两肩薄薄的黄尘,走在最前面,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淡定。   身后一群锦衣招摇的纨绔们听说他还要在长安城闹事,议论纷纷,七猜八猜。都想知道他究竟打算闹什么事。   毕竟李代瑁太过严厉,最讨厌的,就是他们这帮纨绔,大家便见了李代瑁的车驾远远经过,都要贴着墙根儿窜,头一回听说有人不怕李代瑁,还大张旗鼓要在他的治下闹事。   恰似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李代瑁居然拿他没辙。   这就很有意思了。   黄尘踏过,尹玉卿和婆婆顾氏同车,远远看着一群锦衣少年跟在季明德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唯独宝如高高坐在马上。   偏她自来虽憨,却不是哪等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家妇人,便一群男子跟在身后,也没什么怯意,圆圆的小脸儿叫春风吹着,正红色的通袖袄长长,白裙如莲随风。   李少瑜连比带划,不知在说些什么,她一双圆圆的眸子就紧盯着李少瑜,显然听的极为出神。时不时李少瑜一笑,她也抿唇跟着笑。   世间女子羞于见外男,为礼节故,便出门,也要戴方幂篱以遮颜面。尹玉卿咬着帕子,气哼哼道:“自幼儿还曾跟我们一处玩到大的伙伴了,母亲你瞧瞧,赵宝如混在男子堆中,竟连方幂篱也不遮,就哪么任人看着,恬不知耻,我们长安贵女的脸要叫她给丢光了。”   其实她心中酸的要死,毕竟怎么瞧着,宝如都是一幅众星拱月的样子。   顾氏本捧着本书,颤手将书扔在轿箱上,却是远远盯着牵马走在最前面的季明德。   却实有幅好皮囊,还有颗老辣深沉的心,贼智狡猾,无人能敌。一步步皆是险招,偏偏没人能拿得住他的短,像只滑不溜手的泥鳅一样。   她再回头看自己的儿子,挺拨如白杨,跃然马上,比之季明德,又是另一种俊朗,无论风度气派,与季明德比并不差什么。   不过一个外室子而已,若果真入荣亲王府,就要占去长子之位,顾氏心中当然恨。   可瞧他如今的作派,锋芒毕露,全然不肯收敛,顾氏觉得季明德的路不会走的长远,毕竟李代瑁厌他厌到骨子里,既他下令杀掉了一个,终有一日,这一个还得死在李代瑁手中。   她道:“爬的越高就摔的越重,且让他猖狂着吧。”   眼看错过,尹玉卿远远望着李少源,又道:“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非得让少源去盯着季明德,难道他不知道,少源当初可是为宝如要死要活过的,如今这样,他俩旧情复燃了怎么办?”   顾氏又是柔柔一笑:“玉卿,你爹本是想让少廷去的,是为娘的建议,他才改让少源去。那季明德是个土匪,少源与季明德势必会起冲突,就势必会跟宝如生闲隙。   待他晚上回家,你待他温柔一点,他自然就会更爱你,明白否?为娘还等着抱嫡孙了。”   尹玉卿和李少源倒是圆房了的,可唯独有过一夜,打哪之后,他借口身上余毒未去,怕要生出不好的孩子来,从此再未同床过。   无论明面上还是私下里,李少源当初待宝如有多好,如今待她便有多好。可是夫妻不同床,终归她的心里就无法安生。 第114章 吵架   “娘少源催要当初宝如写给他的那封信了我能给他吗?”想起那份信尹玉卿心中也在打鼓她其实很害怕怕那封信是假的是顾氏假摹来迷惑李少源的。   顾氏为一府当家主母,到底比尹玉卿更沉稳,温声道:“莫怕明日你就把信给他,信便有什么问题,倒霉的也不是咱们。”   回到曲池坊还未进院子便是一股焦糖香暖暖甜甜。   李少瑜自觉占了正房,命小厮从旁边胡市上叫来酒与菜又请了几位胡姬回来与他的那几位纨绔兄弟连吃带喝将季明德一间小院子活生生闹成了个娼寮。   李少源指挥官差们散开之后便抱剑站在正房檐廊下低眉下一双眸子深深,定定望着西屋闭合的窗扇。   宝如叫李少源这般盯着如坐针毡,时不时抬头觑一眼季明德他拖了那块青砖来正在砖上蘸水书字。   他眉眼瞧着平常,唇角微有些上翘,似乎是在笑。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高兴,他杀人的时候,笑的那才叫一个欢了。   酝酿了许久,宝如低声为李少源开脱:“他是官差,奉的也是父命,并不是有意要盯着你的。”   季明德轻轻唔了一声:“不过今日,放了榜他自会走的。”   隔着窗子,外面一个官差问道:“大人,您也盯了半天了,要不出去到马车上歇会儿,小的们替换你盯着?”   “不必。”李少源道:“既王爷说要本官亲自盯着,在明晨五更放榜之前,本官就必须一眼不眨,紧紧盯着季明德。”   这么说,今夜他就这么不眨眼的,要看上一整夜?   宝如心说还好,前夜季明德折腾了一夜,连着行了两日的路程,他应当不会再想办法折腾我,否则满院子的官差,以季明德的性子,庙里都敢来一回的,真怕他要干点什么,惹的这一院子的官差笑话她。   恰似心有灵犀,季明德忽而一声轻笑:“我隐约记得,前夜三更的时候,你求我,说今儿够了,剩下的留到明天。我确定了至少三遍,你说明夜至少陪我三回,于是我便生生止了。   昨夜宿在外头,也就算了,今夜你可不能再躲了。”   他假意看了看天,意味深长:“三回的话,此刻咱们就该梳洗了。”   宝如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反驳:“我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季明德并不回头,肩膀轻颤:“再仔细想想。”   她似乎确实哭过,最后他悬崖勒马,然后说好了昨夜的,昨夜宿在外,她也是怕他要讨,早早就睡着了。   李少源就在外盯着,季明德这分明就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宝如不敢狠惹他,想来想去,忽而想出个办法来,拉过窗子上摆的铁架铜镜,侧首过去,将铜镜扳高望一眼季明德,再将铜镜拉低望一眼自己。   季明德低头见宝如玩的兴起,笑问道:“可看出什么花子来不曾?”   宝如道:“当日你也曾见过福慧,你觉得我跟福慧,可有想象的地方?”   季明德摇头:“一分一毫的相像也没有,莫非你瞧着皇家血统乱,也怀疑起自己的血脉来?想跟福慧一起做公主?”   宝如一颗心怦怦跳着,正红色的衣衽高高,脖子上紫青色的斑痕点点,笑弯了双眼道:“若我万一也是个公主了?”   季明德笑着摇头,顺口道:“那我只好委屈自己,做个驸马爷了。”   宝如指着自己的鼻子,眼儿亮晶晶,小声嘟囔道:“万一我是个公主,可是你的妹妹呢。”   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季明德每每得手一回,便知宝如一颗小脑瓜子,又在盘算下一回如何才能不上当。   这一回脑子里出奇招,大约想谎称自己是他妹妹,以期能躲过每晚的差事。   今夜还有大事要办,他也不过故意与她顽笑,见她果真给吓了个够呛,柔声道:“不过那点子事儿,既你不想,我是不会勉强的。”   宝如一肚子的窝火:他倒确实没有勉强过她,可那一回他不曾得呈?   既话都出口了,宝如觉得自己该撑着这口气一股劲强硬下去,犹犹豫豫道:“满院子官差围追堵截着,你还准备在长安跟李代瑁对着干,万一怀上孩子,我该如何自处?”   隔壁划拳闹酒之声不绝于耳,季明德丢了笔,一手扶着桌案,轻声道:“宝如,不止你不想要孩子,于我来说,如今也不是要孩子的时候。   既我是种孩子的那个人,我便能保证,无论如何,决计不会在你不愿意的时候让你怀孕。”   宝如心中那个万一不停的突突着,可那个万一又不敢说出来,毕竟连信都烧了,如今无凭无证,就算说出来,季明德也不会信,反而要想,她是否不愿意与他同房,所以在故意找借口。   至于给她妆奁的尹玉钊,应当还在查同罗绮究竟是叫谁给杀的。她若摊陈出尹玉钊来,又怕万一同罗绮是叫秦州土匪们杀的,季明德为灭口故,要拉尹玉钊下油锅。   这个土匪,把胡兰茵卖给个吃人的男子,当着李代瑁的面,朝廷三品大员想杀就杀,宝如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她嗫嚅片刻,眼泪突突,鼓起勇气道:“无论如何,今夜起你必须睡到正房去。”   回头,季明德印堂暗浮着青意,就那么盯着她。   他也许在想,是因为青梅竹马的恋人就在门外盯眼看着,她不肯要他同睡。   宝如叫他看的心虚:“你分明答应过我的,可你转身就忘。”她伸出四根水葱般的手指来:“这个月,都已经第四回了,万一要是怀上,可怎么办?”   季明德顿时失笑,颊侧深深的酒窝,将宝如一根手指掰了回去,轻点着她的鼻尖:“若你不提分床睡,我便只在你愿意的时候才来一回,若你再提分床,一月三十天,那就每晚都来一回。”   宝如气的结舌,鼓起勇气道:“若我不肯呢?我自己如今有银子,若你还这般蛮横无理,我明日便自赁院子,搬出去住。”   头一回说硬话,或者说是吵架,看不见他的脸,宝如胆颤心惊,生怕惹他不高兴,自己也像胡兰茵一样被卖掉。   毕竟他在她身上尝到的甜头,可远不及胡兰茵那么多。   软笔在青砖上游走,忽而一滞,季明德终于也忍不住了,隔窗盯着李少源:“宝如,是因为李少源的关系吧?”   现在想想季明德还是觉得刺心无比。宝如坐在台阶上,李少源屈膝半跪,掐着她的下巴,那么自然的替她揩着唇角。   既是两府间的地道,一侧是赵府主卧,一侧是李少源的卧室,他们幼时想必一直在哪儿玩耍,该做的,想必都做过。   李少源一根指头轻晃,要诱宝如闭上眼睛,是为了想要亲她吧。男人们的鬼把戏,同样是男人,季明德一眼便能看穿。   她那么傻,小时候曾上过多少回当?   季明德丢了笔,回身解了掖下衣带,将直裰挂在衣架上,行至床边,低眉看着宝如。   他凡生气的时候,眉也会压的极低,与李少源颇有几分相似。亲兄弟,一个在外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宝如不相信季明德敢碰自己。   但天下间的事,只要她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出来的。   她一手抓紧衣衽,咬牙道:“若今夜你敢碰我,我便自己跳进油锅里去炸,也绝不会再跟你过下去。”   ……   季明德缓缓屈膝,单膝跪在地上,握起她两只手,忽而一笑,两颊深深的酒窝,正要说句什么,野狐在窗外轻轻说了句:“义德堂那边有点事,大哥只怕得亲自去一下?”   宝如叫季明德握着的两只手明显一软,险险栽在床上。   季明德笑了笑,欲言又止了半天,回身摘了件青直裰下来重又穿上,粗白布的阔口衽,衬着指节长长。   洗罢手,他盯着墙上所挂的兵器出神。大约砍刀使的最顺手,下意识抚过,却是换了一把举子们常常带得,也不显眼的佩剑在身上。   架才吵到一半,还未有个结果。季明德走了过来,收了宝如手头的帕子,柔声道:“早上骑马那么久,有绣帕子的时间,不如躺在床上养养神。无论何事,晚上待我回来再说。”   季明德走,李少源贴身跟着,也走了。独剩正房里的李少瑜,从胡市又叫了几个歌姬来,热闹喧天,酒香满屋的欢闹着。   宝如目送季明德一离开,连忙跳了起来,抱过同罗绮那妆奁,自里面拨拉出一封信来。   尹玉钊也不知使的什么鬼法子,在这妆奁里塞了封信,宝如进门之后只看了一眼,方才没来得及烧,此时对灯一烧,也出门了。 第115章 小麦谣   苦豆儿正在廊下洗衣见宝如系着银白色缎面披风的领带怀里还抱着软绵绵的小波斯猫出来知她是要出去连忙甩着手跟上问道:“可要我陪着嫂子一起去?”   宝如笑着摇头:“不必。这猫儿不肯吃东西我带它到胡市上逛逛买几条鱼来,看它肯不肯吃。”   出了门,巷子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大理寺派来的驻兵,将整座曲池坊都给围了。   见宝如出来,自有两个公差围了上来。   宝如也是笑见苦豆儿还在门上送着努了努嘴道:“瞧瞧,咱们往后出门也有护卫跟着了呢。”   她一个人拐出曲池坊上了胡市。此时天色将幕胡市上灯火辉煌杂耍的、卖药的、各色香料纸火烛裱,热闹非凡。往来的也有汉人但更多的是各类深鼻高眼的胡人们,空气中浓浓一股子的香料味儿熏的宝如和怀里的猫咪皆打着喷嚏。   两个官差不紧不慢的跟着宝如披风里掬着只猫,瞧了会子吹糖人,又摸了几把窗花,再往前走,试了试铁器摊子上的勺子称不称手,将胡市足足逛了个遍,最后停在一处卖鱼的摊子前,摇着猫爪儿问道:“我的猫儿,想不想吃鱼?如今咱有钱,不必等你爹给钱,娘就能给你买鱼吃。”   一人在身后冷笑:“两个大理寺的官差还在胡市口抓瞎了,不过甩个尾巴,需要跑这么久?”   宝如回头,尹玉钊今儿穿着件深青色的直裰,黑衽,隐在夜色中,若不细看,很难认出是他来。   她起身,将一串小鱼递给他提着,漫步在人群中往前走着,回头问道:“找我何事?”   尹玉钊道:“同罗绮的尸骨,找到了。”   银白色的披风在夜色中微停,又继续往前走着,她的口气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意味:“我给过你十两银子的,送到西海畔火化了即可。”   尹玉钊一本正经道:“本侍卫长共派了十个人,每人沿途吃住一百两银子,到西海郡每人再单加五十两,算下来,总共花费了一千五百两,赵宝如,银子何时给我?”   这下她是真停了,迎路一个杂耍正在表演喷火,火舌直喷她的面门而去,尹玉钊立刻拂袖而遮,手背揩过她的唇,软嫩嫩的,还沾了一丝口水过来。   高鼻深眼的爪哇人一下又一下的喷着火,火光明灭中,宝如和怀中的小猫同时睁圆双眼:“你分明说,是皇上授命你去找的尸骨,这钱就该你们出,怎能是我出?”   一千五百两,她从到长安便一日无休,土拨鼠般满地找银子,至今也没挣到那么多银子。   尹玉钊伸出一只手,笑的极无耻:“皇上只命我将她送回秦州,去西海是你提的,钱当然得你来出。”   话不投机半句多,宝如转身便走:“你且宽限几日,让我想想办法。”   尹玉钊紧跟在她身后:“只给你三日,否则棺椁扔在半道,我的人就要撤回长安了。’   宝如低声诅咒着尹玉钊,默默筹算了很久,恨恨道:“那就先找处地方寄存着,等到了八月间,我自己会去葬她。”   再往前,是死巷,黑黝黝的巷子能看到尽头,有个鞋匠正在埋头补鞋子,胡市至此完。   宝如折过身来,尹玉钊恰在她身后:“八月油菜花遍地,西海湖畔美不胜收,你选的倒是个好时候。”   离的太近,他身上有股白太后身上常有的苏合香味,略清凉,叫宝如想起躲在巨大的花瓶后面,胆颤心惊的那一夜,和先帝临死时狰狞着的笑脸。   宝如不动声色,摇着小猫咪毛绒绒的小爪子,道:“我给它起名叫西米,概因我姨娘说花剌语里,猫就叫西米,好不好听?”   尹玉钊总算笑了笑,伸手逗了逗宝如怀中的猫:“花剌语中猫是叫西拉,而非西米,你这名字是错的。”   宝如仍在笑,依旧不动声色:“可我姨娘说猫是西米,她就是花剌人,难道自己的母语都能说错?”   尹玉钊继续纠正:“因为她的家在日月山一带,那一带的人相邻土蕃,语言与土蕃相通,土蕃语中猫是西米,所以她说的也对。我也是到后来才知道,猫在正统的花剌语中,是叫西拉。”   宝如一把攥上小猫爪,不肯给尹玉钊摸了:“所以,你的家也在西海畔,日月山,对吧?你和她是旧相识,那妆奁也许原本就是当初我们赵府抄家时,你从里面刻意挑出来的。   否则的话,家财散尽,人人食不裹腹,她怎么可能还带着一只装满宝贝的妆奁?”   同罗绮的家乡恰在如今突厥的领地,西海之畔,日月山西麓。   幼时,她总要教宝如跳一跳花剌族的舞蹈,教她唱几首赞颂西海的歌,说起西海湖畔八月间一片金黄的油菜花,总是一脸神往。   至中原后,见惯名花千万,在同罗绮心中,油菜花独一无二。她此生再不能回西海,便时常叮嘱宝如,待自己死后,不必葬在中原,化骨成灰,着人带到突厥领地,洒于西海畔的油菜花海之中,她便可以重返故乡。   从一个地方来的人,总会对那个地方有着莫名的怀念。   宝如记得同罗绮原来曾口口声声念叨过,说自己十七岁那一年,继母填房时带来个三岁的弟弟,后来,她被近嫁到长安,多方打听,听说父亲死后,继母与那孩子也追到长安了。   身为妾室,自然不可能把连血缘都没有的继母和孩子带入赵府,但她时常会找时间出府,去看望那个弟弟。   “你压根就不是从凉州来的,你是从西海郡来的,我姨娘那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对不对?”宝如问道。   尹玉钊脸上阴晴莫辩,忽而诡异一笑:“是,我恰是那个孩子。照此来论,你不得叫我一声舅舅?”   宝如不敢相信尹玉钊会承认的如此干脆利索,又起了疑:“我不相信,你娘是后来改嫁的尹继业?   齐国公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会找一个三嫁,带着个三岁拖油瓶的妇人?还让你一个继子做世子?”   胡市上人山人海,灯影绰绰,为了不被挤散,他们必须肩并着肩。尹玉钊摘了佩剑,一手直伸,挡着往宝如身边挤的人,声音略高:“就好比季明德于李代瑁,也许不过一夜风流,但尹继业儿子不多,所以一刀结果了那个女人,将我带了回来。”   头是宝如起的,不肯信的也是她。   再走几步,又到了那杂耍喷火的地方。这一回尹玉钊正对着火,他忽而侧身,阔袖阻着火势,腔调极其怪异的,用花剌语唱着一首歌,嗓音又拘谨,又窘迫,一张颇俊的脸,扭搐到变形,让宝如都忍不住替他难堪,恨不能一把捂上他的嘴。   小麦青青大麦枯,   谁当获者妇与姑。   丈人何在西击胡。   吏买马,君具车。   请为诸君鼓咙胡……   这首《小麦谣》,恰是西海民歌,同罗绮也曾给宝如唱过。往西走,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口音,五里不同调,十里不同音,拿此证明自己的来处,再好不过。   宝如实在听不下去,连忙打断他:“所以,尹继业当初从岭南带走我姨娘,是为了救她?”   一步一步,这小妇人放下心防了。   尹玉钊道:“他并非救你姨娘,只是想借同罗绮逼你交出那份血谕。他想知道,血谕中先帝想要传位的人,到底是谁。”   他并不美化尹继业,将他的目的赤裸裸摊陈而出,越发加深了宝如的信任。   那份血谕,如今唯有她和季明德是知情人,对于任何人,那怕这个凭空而出的,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那怕他帮过自己多回,宝如也不会轻易吐口。她一笑道:“你想多了,世间就没什么血谕,我不过是多走了几步,撞上了件不该看的事情而已。”   眼看到了胡市最热闹的地方,宝如满心疑惑,咬牙许久,又觉得既果真是同罗绮的弟弟,那妆奁可能还真是她的。又问道:“她那妆奁,你可曾翻过?”   她试探一路,就想知道那份信是不是尹玉钊写的,故意来混淆她的血缘,离间她和季明德。   尹玉钊仍是冷脸:“妇人的妆奁,我何故去翻它?里面可是少了什么东西?”   宝如长长叹了一气,暗道这可好,无论同罗绮还是先帝皆死了,仅凭一封信就说她是李代烨的孩子,未免太过荒唐。   仅凭一封信就放弃自己的丈夫,也未免太过荒唐。   为此而闹着不肯和丈夫同床,也是荒唐,难怪季明德要生气。也罢,往后除了在生孩子的事情上小心些,还是安心过日子的好。   在鱼摊前分手时,尹玉钊认认真真伸手,递给宝如一份硬面折子,展开,其中果真列着十个人的吃、住与行的差旅费,就连棺木用的何木,多长多宽,都列的清清楚楚。   宝如一目十行扫到最下面,写着:共计一百五十两。   她大松一口气,这点银子她还是付得起的。这个尹玉钊,这是要生生吓死她。   到了胡市口上,该分别了。尹玉钊忽而说道:“赵宝如,那点银子我会替你付掉,毕竟同罗绮在长安,算是我唯一的故知。她不过一个弱女子,从岭南到凉州,一路走的艰难无比,你好不好奇,她一路曾经历过什么?”   宝如立刻道:“我一点也不好奇。”   于她来说,在季白的地库里因为好奇而拐过弯子,看到一个被剥了皮的胡安的那一幕,此生难忘。从此之后,她对任何事都不好奇了。   尹玉钊挂了一脸冷笑,转身离去。 第116章 兄弟   回到家李少瑜带着一帮纨绔终于走了骤然冷清的院子里宝如竟还有点不适应。   她离开时驻扎在坊外的官差此时直接戒严进了院内三步一岗将整座院子团团围扎。   季明德已经回来了李少源亦在,二人皆站在檐廊下。   季明德还是那袭青直裰,李少源一身本黑公服一左一右,门神一样站在窗下,冷冷望着院中的官差们出神。   正房中灯火照映出来野狐正在收拾李少瑜留下的残羹剩酒。   此时离放榜还有六个时辰已经有很多举子并家人凑到了贡院门口,等待会试后入选的榜单贴出来要看榜上可有自己的名字。   这是改变命运的一夜十年寒窗三年等待是成为人上人还是继续回去头悬梁锥刺库,就在今夜。   见宝如进门季明德两步下了台阶,接过她手中一串儿寸长的小泥鳅:“出去逛了半天就只买了几条小咸鱼回来?”   宝如心说方才出门的时候咱俩还在吵架了,如今可不是好好说话的时候。   可是廊下李少源两目咄咄看着,她当然不好跟季明德置气,为了不叫李少源以为她过的不顺遂,连稍微不好的脸色也不敢露出来,遂也笑了笑:“这东西合猫的口味,听它叫的,这是馋呢。”   俩人进了西屋,李少源仍在檐廊下一动不动的站着。宝如如芒在背,在瞧小猫吃泥鳅。   季明德踱至窗前,隔着窗子也可以感觉到李少源一双目光中的怨毒。   从只能在拐角那柱樱桃树下站着,到光明正大进驻这间小院,李少源简直是瞌睡遇着枕头。   都成了亲,还放不下当初的未婚妻。想拐宝如私奔,又想对自己的妻子负责任,季明德很想问一句,当初她被人逼到奄奄一息时,你在何处?   “宝如,你想不想去看放榜?”季明德在里面的八仙桌侧点了两盏灯,屋子顿时亮了起来。   宝如轻捋着小猫,摇头道:“不要。”   她准备把下午的气再撑会儿,拼着被卖掉的风险,也要让他知道,自己心中早已没了李少源那个人才行。   她坐在圈椅里头,在逗桌上的猫,两只眼儿恰似猫的一样圆,兴致勃勃,全神贯注。   季明德也走了过来,挠着她的贝壳似的小耳朵,忽而俯身,离的太近,窗扇上俩人已是耳厮鬓磨的样子。   宝如对季明德整个人,他唇齿间的气息,他身上的气息,都有一种靡醉之感,那感觉经他一次次逗欢而来,藏在她的骨髓之中,一经嗅到,她整个人从骨子里都在发软。   但他这样子,就仿佛今天早上种了满脖子的桑椹,肯定是故意的,故意做个李少源看的。宝如心中腾起不适,刚欲躲,却叫季明德一把揽入怀中,窗上两个影子,骤然相交。   “赵秉义当年并没有倒卖过考题,你祖父也是枉死的,这你都知道,对吧?”贴耳,季明德语调微冷,说的是正事:“他们不能屈死,赵青苗也不能永远是个罪臣之后,否则,往后他就只能是个贱籍,一生都是贱民。”   宝如抬头,窗纸上二人四目相对,她侧脸的每一部分,都被烛光无巨细的照耀出来,洒在窗纸上。微高的是季明德,二人四目相对,眼看凑到一处,李少源终于不再看下去,几步下台阶,出了院子。   “你想要我做什么?”宝如终于放开了猫,也渐渐敛去脸上的笑容,一脸小儿欲办大事的凝重。   季明德哄孩子一般,柔声道:“赵放因科考被黜,寒门举子再难有进阶之路。李代圣所有录的,全是他的门生。   我叫李少源盯着难以脱身,你代我去去孔庙,今夜,大魏十三州的举子皆会跟着你,请出孔圣人的牌位,大闹贡院,你是相门之女,也是我们秦州举子的代表,作废今科的成绩,也要闹掉李代圣的总裁卷一职。”   李代瑁只防着秦州举子闹事,他却于私下,联合了大魏十三州的举子,要一同闹事。   文人是国家的脊梁,是将来的朝之砥柱,若十三州的举子联合起来,是可以闹掉李代圣的总裁卷一职的。   甚至于,可以动摇这个王朝的基业。   院外窄巷之中,夜风微凉,尹玉卿特地趁马车而来,遥遥见李少源在一处拐角站着,隔车窗伸出只小手儿来,笑吟吟道:“不呈想大理寺的公差如此辛苦,我特地做了几样点心,煲了一锅汤,你先喝口汤,再行公差,如何?”   李少源上了马车,盘膝而坐,望着尹玉卿,她今日笑的格外温婉,身上一件藕色小袄儿,头上插着只碧玉簪子,清清爽爽,自食盒中端出汤盅来,双手捧给他,便笑盈盈的望着他。   低眉呷了口汤,李少源将尹玉卿带来的点心全递了出去,让灵光和炎光分给在此当差的大理寺公差们,淡淡问道:“那封信,你何时还我?”   尹玉卿怔了怔,脸上略有不自然,强撑一笑道:“从洛阳回来,你还没回过家,我便备好了信,又怎能此刻就给你。放心吧,我准备好就放在妆台上,你何时回去,我何时给你。”   叫他满是深情的两只眼睛盯着,尹玉卿颇有些羞意,目光抵不过李少源,望向了别处。   “你爹何时还朝?”李少源转了口吻,又问道。   尹玉卿道:“左不过这几天吧。”   常驻边关的齐国公要归朝给自己过五十大寿,虽说他不过旋归即走,但足以引起朝堂异动。季明德要在这个时候闹事,不得不说是挑了个好时候。   若他果真率秦州举子们闹贡院,尹继业就可以联合群臣,将李代瑁的第一辅政大臣之职给弹骇掉。   虽说老爹人品不怎么样,但果真让别人来掌舵,好容易被拘起来的白太后再出来指手划脚,大魏江山,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他终究是官,便心中再不甘愿,也必须得做好本职。   “回府去呆着吧,天怪冷的。”李少源下了车,转身要进门,尹玉卿也跟了下来:“毕竟宝如也是我的好妹妹,要不我陪你一起进去?”   李少源的耐心眼看用光,耐着性子道:“我是在执行公务,带着你像什么话,快回去吧。”   俩人正说着,两扇如意门开合,宝如披着缎面披风,带着苦豆儿和野狐两个,出门了。   方才,西屋内。   宝如重新又披上披风,把怀里的小猫溜到地上,看它窜到桌子底下,回身盯着季明德,目光中秋水盈盈:“明德,这世间待你比我好的人有很多,但难中相帮,不离不弃的,只有你一个。”   季明德轻笑:“夫妻便是如此,这又什么好稀奇的?”   宝如又道:“若非如此,你很多行事,我真的看不过眼。但我觉得既是夫妻,无论如何,咱们都该彼此信任,并一直走下去。”   她本无二心,却叫他怀疑,宝如欲言又止:“我从不曾有二心,可你……”   季明德一笑,酒窝深深:“我从不曾怀疑过你的真心,也不会拿李少源下油锅,他正直,公义,生在荣亲王府那种地方,难得没有长成李少瑜的性子。真心话,有他做兄弟,是件颇荣耀的事。”   这便是方才去义德堂之前,他屈膝跪在她脚下,想跟她说的话。   劳她濒死都在挂念的少源哥哥,并不是个负心人,他爱她,于是抑不住想骗她私奔,但总算还不曾忘记对妻子的责任。   男人活到李少源这个份儿上,左右为难,便是季明德自己,若身在其中,也不知该如何破局。   他配得上她上辈子望眼欲穿的等待,他便妒,便心里不舒服,也只能强抑。   宝如亦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扬着一只手道:“若咱们明日都能活着,我得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无论是否兄妹,宝如觉得这件事她非告诉季明德不可了,她打心眼里不相信那封信,但她自己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得让季明德帮她查。   季明德两颊紧绷着,替她系着披风,眉间阴气森森,语气淡然寒渗:“这世间,没人能杀得了你,因为有我在。”   他望着桌子上那只妆奁。若非今日野狐跟踪到她和尹玉钊在胡市上的见面,他都想不到,妆奁会是尹玉钊送来的。而尹玉钊的身世,果真只是同罗绮的异父异母弟弟那么简单?   当初那封信里究竟写的什么,才会让宝如这段日子一直心思不定?   当不是关于同罗绮的死因,若是,宝如此刻已离开他了。那会是什么,让宝如整日如此纠结,痛苦?   从花朝节后一个多月,他查来查去,唯独漏掉了尹玉钊。   宝如显然挣扎过,也想隐瞒,但她的心始终向着他。无论是因为怕,还是因为感恩,或者心里对他也渐渐有了些爱,她如今在这个世间唯一相信的人,只有他。   这让季明德莫名的头皮发麻,这种信任若是崩塌,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宝如终将离他而去,上辈子的悲剧,也将重演。   尹玉钊那个人,得想办法杀掉呢。 第117章 孔庙   宝如在洛阳时看李少源俩夫妻情意相投便格外的高兴乍一出门见尹玉卿又来陪着李少源出公差上前一步道:“少卿大人我有点急事要出去走走你们的官差可也要跟着?”   仿佛有针刺过,李少源立刻就搡开了尹玉卿的手,将她搡了一个趔趄。   瞬时来之前顾氏所交待过的一切都成了浮去。   尹玉卿半酸半讽:“就跟我家那个庶子玉钊一样,到底不是嫡出,一样的血脉却生生儿的把我们王府当成仇人。宝如小时候先帝和王爷夸你夸的最多,说满长安城的姑娘谁也比不得宝如识大体解人意你怎的就不劝劝他?”   李少源堵又堵不了她的嘴人前还要给尹玉卿体面:“我在执行公务能不能劳你先回府?”   尹玉卿低声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奸生子而已爹没赶他出长安已是枉开一面,竟还有脸在长安城闹事也不看看自己……”   李少源亦是低声:“玉卿乖,回府去。否则的话,带上那份休书,回你们齐国府去。”   尹玉卿声音立刻尖利起来:“当初我嫁过来时,你瘫在床上,胡子半尺长,如今才能爬起来,能走,就要休了我?”   满巷公差齐齐转身,盯着他们的老大。   李少源无奈,只得低声哄她:“你先回府,我盯着季明德,只待贡院放榜,我便回府陪着你,好不好?”   当着宝如的面,尹玉卿总算找回点颜面,低眉一笑,柔声道:“这还差不多。”   转身看宝如一眼,她眼里自是满满的得意:瞧瞧,你的前未婚夫如今对我百依百顺了。   宝如亦是一笑,二人恰是高手过招,点到即止。   李少源终是没有多派人手,任由宝如走了。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长安城在这夜并无坊禁,贡院外放榜处挤满了黑鸦鸦的人头。有些是当年的举子,也有许多只是举子的家人,大家挤在一处,翘首以盼,等待放榜,查询最后入围殿试的资格。   此时离入更都还早,两边的酒楼、茶楼皆灯火通明,很多举子们便是临窗吃酒吃茶,闲聊,等待放榜。   而贡院之内,以李代圣为首考官们,对照过上榜名单之后,还要把名单送至孔庙,祭过先师,才能带回贡院,在五更天亮时张榜,公告天下。   一张张榜单扫过去,其中非但没有季明德,连一个姓季的举子都没有。   李代瑁亦在。但他并不在贡院内,他在对面一间茶楼的顶楼,寒夜,冷风嗖嗖,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今年等榜的举子虽说也挤了里三层外三层,但相比于往年倾巢而出,一条长街乌泱泱全是人头的盛况,还是冷清了太多。   二儿子李少廷匆匆上楼了。见父亲袖管轻咳着,劝道:“父亲,今日不过会试放榜,还不到放杏榜的时候,您本就身体不好,再如此苦熬下去,万一病倒了可怎么办?”   李代瑁本高挑清瘦,如今更瘦,唇下淡淡一抹青须,瘦不胜衣的儒雅,但眉宇间却是砍不断的刚硬之气,双手拄着佩剑,问道:“可见过少源,他可紧盯着季明德?”   李少廷点头。   李代瑁道:“通知少源,此刻就以牵连秦州土匪为由,将季明德下到大理寺天牢里去。”还是抓起来的省心。   李少廷略一犹豫:“父亲,他毕竟是我哥哥,况且前天在洛阳,若非他杀季墨,季墨联合突厥人,是要刺杀你的,咱们怎好……”   李代瑁挥手,袖拳管咳了一阵,身姿不稳,险险要从楼上跌下的样子,轻声道:“先关进去,等今夜过了,爹亲自去大理寺天牢认错,接他回家。”   这意思,他是准备认季明德这个儿子了。   他回首遥望,长街的尽头,尚书省国子监的位置灯火隐隐,那是孔庙所在地,也是举子们在进士及第之后,最先要拜的地方。   李代瑁绞尽脑汁,想知道季明德要怎么对付自己,忽而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吼问李少廷:“孔庙由谁来守?”   李少廷道:“父亲,是尹玉钊在守。”   李代瑁提剑便跑,吼道:“备马,举子们今夜只怕要劫孔庙,抬着孔圣人的像闹事。”   尹玉钊是尹继业的儿子,虽说两亲家,可那是为了权力相争,彼此都恨不能掐死彼此的人。季明德要拆李代瑁的亲王府,尹继业两父子会立刻给他捧来斧子与锤子,他怎么早没想到。   抬孔圣人闹事,那可就不止秦州举子,肯定大魏十三州的举子都联合了起来。   李少廷也是转身就跑。   每三年会试,于满国的举子们来说,是改变人生的一场考试,比生死还要重要。二十年寒窗,他们怕自己学识不够不能被录取,但更怕的,是科举舞敝,是师门垄断,是统治者的不公正之举。   武将是国之高墙,文人便是朝之基石。   武将们想要造反,扛起他们手中的银枪长矛就行。文人们手无寸铁,若要抗议不公,就唯有抬起孔庙中的孔圣人。   概因他是先贤,是整个天下的师尊,就算皇帝,也要拜孔圣人为师。   孔庙,十几个各州的带头举子们请到孔圣人像,立刻就要起身前。恰此时,李代瑁派重兵而来,将他们团团围困。   李代瑁穿着一品大员官服,自汹汹灯火中迈着八字步,冷冷双目扫过,便巡全场,没有找到主谋季明德,倒是看到宝如站在十几个举子之中。   她披着银白面的披凤,发髻高高绾起,十三州举子的带头人中唯一的女人。站在一众举子之中,一身银白,火光汹汹之下,美的像朵白山茶花一样,却不卑不亢,圆圆一双眼儿,亦回盯着他。   举子们之所以尊她,是因为她是丞相赵放的孙女,还曾在芙蓉园的高台上,持剑怒骂权宦王定疆,赵放因为科举舞敝被黜,从此之后,会试便由皇族监国,平民考官与裁卷彻底退出了科举考官之列。   以她起头,名为赵放平反冤屈,揭科举的黑幕,实在名正言顺不过。   李代瑁目光在宝如身上停了停,一把揭过贡桌上所摆的一张张手谕。   戳着他的私章的手谕:秦州举子一个不录,庐州举子一个不录、扬州举子一个不录……   唯有秦州那一张是真的。可是真做假来假亦真。   季明德不知从何处得到这张手谕,调动大魏十三州的举子,想要围攻贡院。此事若是闹到贡院,两大辅政大臣带头作弊,排除异已,内定进士名额,这样大的事情,会惊动朝野,动摇整个李家王朝的基石。   一张张扫过去,李代瑁哗哗两把团成了球又将它们全都撕成碎屑,扬天而洒:“今科会试成绩作废,待五月重开恩科。   届时考官与总裁卷,亦全部重新换人,考题也不由本王再拟,大家都散了吧!”   只得他一声令下,所有禁军通时亮出矛头,对准十几个举子。显然,此时再不退,再闹事,李代瑁就要大开杀戒了。   来自大魏十三州的举子们的带头人,纷纷转头,去看宝如。   毕竟此事由秦州举子起头,季明德是领头人。领头人叫朝廷监禁,身为前宰相之女,季明德的内人,他们皆要听宝如的。   宝如心中亦犯了难。   今科成绩作废,总裁卷换人,重开恩科。李代瑁给出的让步,是朝廷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也是这些举子们闹事的目的所在。   此时若再闹,以李代瑁的性子,将这十几个举子团灭于孔灭之内,捂严消息不发出去的话,人白死了,也许争取来的退让,也会一概作废,那举子们这些日子来的商议计划,又有什么意义?   虽来时不曾谈过,但宝如觉得,季明德也不想朝廷乱,天下乱,他想要的,也是一个公正的裁决结果而已。   她近前一步,朗声道:“王爷,这些举子,皆是大魏十三州每一州的解元,他们二十年寒窗辛苦,是想以已充作朝廷的栋梁,为朝廷作事,并不想要朝廷乱,也不想要天下乱。只要您能保证会试结果的公正,我代他们答一句,今日孔庙内的事情,他们会闭紧嘴巴严守,决不会传出去一句。”   举子们纷纷点头:“吾等只想要个公正的裁决。”   李代瑁背身,望着先圣人的塑像,闭了闭眼,缓缓伸出一只手来:“李某在先圣面前起誓,从李代圣起,总裁卷与同科官全从民间选取,若查出贡员之中有同考官作弊,当街腰斩,以示其警。”   当着先圣起誓,以李代瑁的为人,是会说到做到的。   宝如朗声道:“大家的辛苦没有白费,只是要劳大家五月重考一回了,我在这里,替明德谢谢大家。”   李代瑁忽而挥手,重重侍卫纷纷亮矛,再逼近一步。连逼带慑,将这些举子们全逼出了孔庙,一起险险引燃大火的动乱,便这样生生叫他压熄于萌芽之中。   ……   待众人散去,大堂之中只剩李代瑁和宝如两个。   门外灯火汹燃,两列禁军,肃整而立。   李代瑁强撑多日,脑中嗡嗡作响,扶着桌案回头,宝如站在角落里,大约是气过的缘故,小脸颊浮着两抹红,圆圆两只眼儿,亦在盯着他看。   同罗绮生的没她好看,至少没有她水灵,没她这般看着温柔,娇憨。   宫里曾有过的瑾妃,着他亲手处死的那个,也远不及宝如生的如此灵动,娇媚。所谓的秦州蜜子,说的恰就是她这般,瞧着外表傻傻憨憨,内心满透着机灵。   他本想坐到椅子上,却不料脚下打滑,竟栽到了地上。   一国亲王,辅政大臣,朝政繁杂皆在他的肩上。撇开对于赵放一门的赶尽杀绝,他在朝政上是劳心劳力,尽力辅佐幼帝,是个尽业的不能再尽业的摄政王。   宝如上前欲拉,岂知他手中力道更大,一把将她栽拉在地上。   “对不起!”李代瑁柔声道:“当初赵相一府在岭南半途失火,我也是事后才知,或者你不相信,但那并非我本意。”   当时的太后白凤,因为王定疆和尹继业二人的支持,在朝有话语权,他们四人议定灭口,他以为死的只是季明义,不期尹继业从凉州派的人马,把赵放一府全部活活烧死。   不过朝廷的弃子而已,就像这小丫头,他也曾皱着眉头放弃,任她自生自灭。谁知道她又回来了,像株任凭风吹雨打顽强挺立着的高山雏菊,在花朝节上忙忙碌碌的找着营生。   那时,他也曾想,看她如此辛苦,不如就养到洛阳别院,让她就此无风无雨的过下去。若非季明德,她如今该在洛阳的。   王定疆死,他完全控制长安城,只要多斩掉几个别有用心的人,她会有一份安稳日子。 第118章 妹妹   谁知有一天这小丫头两只柔腕竟要捍动他辛苦十年所筑起来的基业。   宝如欲起李代瑁牢牢攥着她的手腕。   不过一双软小无力的手而已幼时连笔都握不得字写的又稚又丑可她的柔韧亦是天下少有。整整两年时间,连番相逼,本来以为她会死在半途或者吐口把那份血谕交出来,可她紧咬牙关,到现在还不肯把东西给他。   李代瑁扶着宝如的手站了起来轻轻拍着手上的灰尘,踱着步子:“那份东西你是看过的。先帝想要传位的那个人可是李代圣?”   宝如默默摇头。   李代瑁停在正门上双目寒寒盯着黑洞洞的大门又道:“那先帝还有别的儿子?”   宝如仍是摇头忽而醒悟过来,他这是在套自己的话呢于是又摇头。那慢半拍的反应,倒是逗的李代瑁忍不住一笑。   他转而坐到了椅子上:“从明日起搬回王府住吧和玉卿和睦相处,在王妃跟前替明德尽尽孝心。你原本就是我的儿媳妇,缘份这东西不假,绕来绕去,如今还是我的儿媳妇。   只要你们搬回王府,血谕之事,为父从此绝不过问。”   宝如还未说话,季明德叫李少源五花大绑,重兵护卫着,给押进来了。但捆得住人,捆不住他的手脚爪牙,今天若非他当机立断,天知道会造成多可怕的后果。   李代瑁挥手,示意李少源松绑。   绳索一点点割开,季明德松了松筋骨,示意宝如过来,将她护到了身后。   放眼望去,两个肩比同高的儿子,一样俊秀,一样得力。将那不堪回首的一夜撇开,季明德这样的儿子,虽是孽障,但并非他原本想象中的孬种,是个男人都值得为他而骄傲。   但季明德显然不想认他这个爹,他一字一顿道:“王爷说笑了,我父季丁,死后早已化成白骨,如今就埋在秦州城外。儿子不能乱认,宝如也早有公公,请您收回方才的话。”   李代瑁不信自己治不得儿子,稳稳坐在椅子上,冷冷道:“若非我儿子,那你就是秦州的土匪,勾结土蕃马匪,杀知府,绑土蕃王子,本王此刻就要将你下到天牢,斩立决!”   季明德盯着亲生父亲,忽而一笑,满口白牙,两个酒窝:“两个公主被突厥人奸杀在西海畔,边疆连年用兵,你们却连突厥人的一匹马都没有杀死。   福慧公主在土蕃,全凭土旦的性命,你杀我可以,可方升平也会立即处死土旦,你送去和蕃的公主,当然也就立刻要被土蕃人杀掉,只要您愿意的话。”   他有恃无恐,居高临下,冷冷盯着李代瑁青筋暴起的两只手:“您至今还不明白,为何会有今日之乱。不曾反省过,只当我不过一个孽种,想要强压征服,您瞧着季某的脊梁骨可像是会弯的?”   该弯下脊梁,臣服于地的那个人,是李代瑁,而非他季明德。   他牵过宝如的手,转身要走,李代瑁却又站了起来。   “回家吧。”他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追上季明德,低声道:“你终究是本王的儿子,已经失了一个,为父也不想的……”   被他亲自下口谕处死的季明义,一经想起,李代瑁心头一阵绞痛,一手拍上桌案,停在桌案处。   李少源上前两步去扶李代瑁。   宝如还想回头,季明德却将她一把拽过,穿过一重重的禁军,出孔庙,回家了。   自始至终,他再没有回头看过李代瑁一眼。   出了孔庙,上马。宝如回头西顾,灯火汹汹之中,李代瑁等人还未出来。   她道:“我看王爷让步,就作主让举子们退了,但不知这结果,可让你满意。”   季明德仰望着宝如笑:“你做的很好,威慑而已,举子皆是国家之材,真闹死几个,我便是这天下的罪人。”这样说,这个结果,他还是满意的。   四月大约是长安城最好的季节,黎明天色中,花香暗浮。季明德牵着马,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忽而一笑:“你曾说过,若今日不死,有件极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现在我有功夫听了,为何不说?”   青麻麻的天色,月亮还在,太阳初起,宝如心中思索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道:“当初在秦州,你用来威胁赤炎的,是土旦。如今拿来跟李代瑁抗衡的,也是土旦,对不对?”   可怜的土蕃小王子,本是来劫道的,却叫秦州土匪绑成人质,也不知道在那座深山里受苦。   季明德不语,见有处早饭摊子,在烙圆圆的热饼子,烫面,羊肉馅儿,香气扑鼻,遂掏了五文钱,替宝如买了一个回来。   “等闲我是不会动土旦的,因为悠悠是你的好朋友,她的性命,恰是你最在乎的,对不对?”季明德一笑,却叫宝如莫名发悚。   他东进长安,是有备而来的。李悠悠的性命,恰是季明德在李代瑁面前制胜的法宝。当初方升平在曲池坊威胁李代瑁,用的就是李悠悠,如今季明德有恃无恐,不怕李代瑁,所恃的仍是李悠悠。   人命在李代瑁眼中,不过蝼蚁,在季明德眼中却是草芥,算起来,倒是旗鼓相当的两父子。   宝如不吃那饼子,随马悠悠而颠,柔声道:“明德,你东进长安,究竟是为的什么呢?”   季明德牵着马缰,仍耐心的笑着:“考会试,中进士,然后为官。”   “把秦州土匪的香堂,开到金殿上去?”宝如反问。   季明德不笑了。他不知该怎么跟宝如解释上辈子俩个人所经历的那种绝望。王定疆不过一条狗,可他就是死在那条狗的手上。   东进长安,还有尹继业,还有李代瑁,当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臣们作恶的时候,从来没有意识到像蝼蚁一般的,被他们决定命运的人们面对生死时有多么的绝望。   那种绝望就像手无寸铁的妇人被侮辱,被强暴,被凌辱,屈辱无比,却无处伸冤,还被世间的昏昧之人尽情耻笑。   当天下大乱,几方夹击,该到这些权臣们派兵保护百姓时,他们一叶障目,说着攘外必先安内的鬼话,仍在追讨他这样的土匪。这辈子,大至国家,小至百姓,并她,他都得肩负起来。   但这些他都不能说给宝如听,他只能哄着她,蒙蔽她的双眼,消除一切潜在的威胁,让她只看到世间所有人的善,让她重回一路繁花相伴的日子。   哄的她高高兴兴,直到有一天,自己愿意,把他的季棠给他生出来。   宝如想来想去,鼓起勇气道:“杀人不过头点头,可你把大嫂卖了,还卖给个会吃人的男人,你就不怕他把她给吃掉吗?”   季明德不知她为何提起这件事来,柔声道:“霍爽吃人,不过是个谣传,他并不吃人的。”   宝如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听娘说过多少回,说他所有吃掉的女人,骨头全埋在后院。”   季明德青青的胡茬,仰望着宝如。果然,她的下一句来了:“若我惹你生气,你会不会把我也卖掉,卖给会吃人的男人?”   “若你现在告诉我,你瞒着我的那件极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我保证绝不会把你卖掉。”季明德一字一顿,认真无比。   宝如咬了咬牙,心说这要是你逼我的。她终究不敢把尹玉钊吐出来,拐着弯子道:“前些日子我在街上见了个宫里出来的嬷嬷,她跟我谈起件事儿来,倒是叫我心里万分忐忑。”   季明德唔了一声,道:“继续说。”   宝如咬了口饼子,剁成沫的羊肉仍还烫嘴。她道:“那个嬷嬷说,我姨娘还未怀我那会儿常常入宫的,只怕跟先帝也交情不浅,所以……”   季明德轻声诱着:“继续往下说。”   宝如自己也觉得荒唐无比,吱吱唔唔道:“她说,说不定我是先帝的孩子,若是那样,咱们可是一房的兄妹呢,一房的兄妹,你必定不会卖掉我吧。”   季明德心里憋着股子邪火,终于明白宝如为何会在被他发现信时大变脸色了。原来她是为了这个。   皇家人伦混乱,季明德猜不透此事是尹玉钊有意所为,还是果真有那么份信,柔声道:“不会。但我得告诉你,床上的事儿必不能少,概因我是条狗,那点子事儿就是肉骨头,此生都少不了它。我活着,最大的趣味就在床上,就是那点子事儿。   若你果真是李代烨的血脉,是我妹妹,那就夜夜都来一回。若不是,只是赵秉义的女儿,我保证,除非你愿意,否则我不动你。”   宝如心说,这算什么选择?   她咬了口肉饼子,硬生生吞了下去,眼瞧着季明德两目灼灼盯着,仰起一只手说的无比认真:“我确实是赵秉义的孩子。”   季明德仍在笑:“这才乖,须知我并没有亲妹妹,便有,我也卖得,可你是我的乖乖小宝贝,任卖掉谁我不会卖掉你,所以你绝不能是我的亲妹妹。”   拿血缘做借口,这一条路,就这样叫季明德给生生堵死了。   趁着宝如睡着的时候,带着野狐,季明德将家整个儿翻了个遍,也未找到当初见过一面的那封信。   站在正房的檐廊下,季明德焦头烂额。野狐亦是惴惴不安:大嫂藏东西的手法天下少有,究竟,她把信藏到那儿去了呢。 第119章 四夷馆   苦豆儿自西屋溜了出来递给野狐一封信低声道:“大约三更的时候有人来过咱们这院子直奔西屋将信放在了大嫂的妆奁里你让你大哥瞧瞧这可是他要的那封?”   季明德杀了苦豆儿的爹,还打过这丫头,俩人之间恩怨来往至少有十年还颇深,不好问她。   野狐替他问道:“那人生的什么样子?”   苦豆儿道:“我是在厨房窗子里瞧的,全然不曾瞧得真切。”   季明德接过信一瞧倒是笑了。不出所料尹玉钊的笔迹,他招过野狐转身进了正房在窗前默站了许久道:“坎儿那厮是不是很久没来过了?去把他给我叫到义德堂小心不要叫人跟着。”   半个时辰后,坎儿便到义德堂了。   他是这几个小子里最聪明也生的最俊的一个,自打季明德到长安之后便在齐国府二门上做听差。见大哥传唤高兴的眉眼俱开,一溜烟儿就来了。   季明德还是头一回了解尹玉钊此人,听坎儿说了个大概,忽而问道:“若我想杀他,容易否?”   坎儿愣了半晌,摇头道:“怕比杀齐国公还难。”   季明德愣了:“为何?”   坎儿笑道:“小弟是在二门上当差,内院进不去,但听他的小厮虫哥说,尹玉钊向来不怎么睡觉,便在府中,夜里一盏灯挑到天亮,至于白日里,禁军侍卫重重,只怕难下手。”   二楼达摩祖师像下,唯有一把交椅,是季明德平日见这些手下,问话的地方。   同是匪首,方升平蔫蔫嗒嗒,平日里睡眼惺松,歪在虎皮榻上哈欠连天,只有提刀杀人的时候才有精神。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季明德与他不同。坐在那张交椅上,含胸,体前倾,脖子略伸着,盯牢了跪在面前的人,像伺机蹲狩猎物的狼一般。   “打有我以来,还未听说过有人夜里不睡觉的。想个办法,这两天他必须得死。”   坎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忽而脑袋一机灵,道:“他也不是不睡觉。只是他平日里睡觉,皆在胡市上的四夷馆,那地方闹闹哄哄,酒臊气冲天。据说他在那儿有个相好,是个三十多岁的栗特厨娘,他每每困极,便去找那老厨娘睡一觉。”   季明德两颊酒窝深深,笑不可竭:“皇帝的禁军侍卫长,年不过二十五,一表人材,竟喜欢睡个栗特老厨娘?有趣。   你可能打问到具体的日子?”   坎儿笑道:“不必打听,阖府人都知道的。跟着咱们胡市逢大集的点数,每大集一次,他便去一次。”   大集三天一次,明日恰就是胡市赶大集。   季明德脸色一变:“那就在四夷馆,打听好他睡觉那屋子,明日晌午,咱们动手!”   回到曲池坊,昨夜熬了一夜,宝如还在熟睡之中。季明德小心翼翼,将那封信重又放回了妆奁之中。   掂过青砖在手中,清水一盏,他一笔笔书着。水入砖即隐,小猫西拉摇着尾巴走了过来,不识时务的小猫,不知道这男主子待自己的耐心,全在床上那位醒着的时候,小猫爪刚搭上摞在案头的宣纸,想使点儿坏,季明德笔尾一挑,便将它挑飞到了地上。   西拉喵呜一声,还想爬上来,抬头,便见男主子厉眼盯着自己。   他无声指了指帘子深垂的床,嘴动而不出声:“再敢叫,吵醒她,老子扒了你的皮。”   小西拉懒洋洋的,摆着尾巴进隔间了。   五月新换的纱帐,宝如侧蜷着,睡的正香沉。季明德缓缓坐到地台上,头靠床框,闭上了眼睛。   尹玉钊送给宝如的那份信中说,当初从岭南陪同同罗绮去凉州的两个婆子,在同罗绮死后,叫尹继业卖到了敦煌,在敦煌做苦力。他带回来的一个姓冯,是同罗绮最信任的那个,同罗绮一路上见过谁,遇到过什么事情,那婆子一清二楚。   便给她砒霜的那个人,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事情,说过什么话,她亦全然清楚。   所以尹玉钊要宝如和他一起,到胡市上见那婆子,并问个明白,看当初给同罗绮砒霜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照这封信来断,尹玉钊并不知道他就是给砒霜的那个人,但只要宝如一见那婆子,再一形容相貌来历,宝如必然立刻就会知道。   至于他俩之间是真有血缘,还是尹玉钊有意为之,季明德倒不担心这个问题。于他来说,宝如是他的妻子,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便果真是,杀光知情人,就不是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季明德想试试,能否永绝尹玉钊这个后患。   连着两天,宝如皆是一觉睡到正午,早起时苦豆儿做好了早饭,替她洗好了衣服,直接捧进来放在床头。   这小丫头,不比野狐和稻生两个是男子有顾忌,能帮宝如洗衣服,也能贴身伺候,也是秦州女子,饭食亦做的可口。   宝如吃罢早饭,眼看外面春光明媚,眼看立夏的时间,该换纱衣了。   胡市上的晋江茶社,是方衡老娘李氏一族开的,内里装饰豪华,隔间雅致,茶好,烹茶的技师们手艺更好,所以来此吃茶的达官贵人很多。   宝如昨日于妆奁中又发现一封信,当然,仍是尹玉钊写来的。约她在胡市上的晋江茶楼见面,说要给她见个赵相府中曾经的旧相识。   她虽嘴里说着不好奇,却也颇有些心动,遂一人不带,清清减减的白裳红裙,独自穿过曲池坊,到了敦化坊,入胡市。   此时胡市上的摊子才摆起来,空气中飘着满满的肉桂、胡椒香气,烤肉摊子上褐发深眼的栗特小子不必音乐,也能跳起带着节点的舞步来。   晋江茶楼的隔壁,是四夷馆,以名可知,四海而来的夷族大使们,皆居于此。   其中中侍女并舞伎们,皆是体态高大,肥胖的栗特妇女,褐发深眼,天生体带一股浓膻,又擅酿酒,所以四夷馆中的酒,在长安城颇有美誉。   那地方男人去得,女人去不得。因栗特女子穿的妖艳,长安妇人们便是打那儿经过时,都要格外的避眼,生怕她们胸前那明晃晃的两大坨,要污了自己的眼睛。   宝如恰走到四夷馆楼下,便听楼上忽而凄厉厉一声尖叫,满街的行人齐齐止步,仰头,便见四夷馆二楼雕花木窗忽而碎裂,从上面摔下个人来。   一楼地面上停着辆胡式马车,车顶是明晃晃的长矛做装饰,若掉下来的人砸在长矛上,非戳穿了背不可。   岂知那人于半空中忽而一个跃挺,踏着矛锋一个后空翻,却是稳稳停到了地上。   是尹玉钊,他白底牡丹封的圆领袍子上,胸前的牡丹被鲜血染红,冠落,披散的发在后飞扬。是个仓惶逃窜的样子,楼上紧接着乌鸦似的跃出七八个人来,砍刀两尺长,紧随其后,穷追不舍,另有铁矢自四面八方向他射过去。   尹玉钊像只脱了弦的利箭一般往前狂奔,踢翻不知多少摊子。   整个胡市立刻如炸开了锅一般,人惊马走,踏翻了调和摊子,砸烂了盛鱼的盆子,污水横流,人挤着人,人撞着人,孩子在哭,妇人在尖叫,宝如叫一众人连推带搡,也往反方向跑着。   她于跌跌撞撞中艰难回头,便见尹玉钊身后尾随着几个蒙面穷徒,紧追不舍,追着他越过楼阁,跃墙翻檐,跑远了。   有一瞬间,宝如蒙面穷徒之中,那个身量极高,极瘦,额前流海飘扬着的男子,像极了野狐,不过转眼她便叫后面的人给搡倒在一处调和摊子前,艰难爬到摊子底下,才不至叫人踩踏。   若果真是野狐,那杀尹玉钊的人,会不会是季明德派的。若是季明德,为的是什么?   灭口?   为何灭口,因为同罗绮是季明德杀的?   宝如摇了摇头,心说今天定不宜出门,否则我怎的胡思乱想了呢?   受了好大一惊,踩脏了裙子,一无所获,宝如又回家了。   下午回到家,从未登过门的老太妃叫几个当家婆子扶着,坐着马车,浩浩荡荡而来。   一进门,老太妃便先赞一声:“真真是间整齐的好院子,便是这丫头小厮们……”   野狐迎门而出,直愣愣冲到老太妃面前,弯腰一福再抬头,高的快要窜梁了,歪瓜裂枣的长相,咧嘴一笑,倒吓了老太妃一跳。实在没得夸,老太妃笑道:“瞧他生的多结实。”   迎着老太妃在里屋坐了。宝如也知她是来劝季明德回荣亲王府的。捧了茶上来,扶老太妃坐在临窗的炕上,先捧茶,再跪,周周正正给她磕头,行见面礼。   老太妃将宝如拉了起来,柔声问道:“明德呢?”   宝如道:“在隔壁李纯孝家读书,备五月的春闱了。”   老太妃点了点头,又道:“如今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明德是咱们荣亲王府的孩子,你们仍旧住在外头,终是不妥。我听说胡兰茵已回了秦州老家,既如此,你们俩收拾收拾,搬入王府吧。”   宝如觉得以季明德的为人,应当不会想回荣亲王府。她不好拂老太妃亲自而来的好意,遂一笑道:“晚上我劝劝他。” 第120章 锦水汤汤   老太妃握过宝如的手语重心肠:“劝明德回家。天家本是一体他们兄弟也皆是好孩子。明德可以参加会试但他必须回到王府你们皆在我眼前也让我晚来不必操儿女好不好?”   宝如依旧犹豫不绝。她在那里都无所谓可有一个死了的季明义摆在中间,李代瑁和季明德的矛盾,是很难调和的。   还有个李少源随时跟季明德急赤红脸,再有尹玉卿,若她回到荣亲王府冷嘲热讽口水先要将她给淹没。   宝如还未吐出心中担心来,老太妃笑道:“常言说的好不是冤家不聚头玉卿和少源两个虽打小儿不对付但如今俩人相处的很好。你和少源便有旧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少源也说了,从此之后他称你一声二嫂,绝不再提旧事。”   见宝如依旧犹豫老太妃握着她的手道:“劝明德回家让他们父子卸下心防。若他回家,你是府中长媳,这些事,就该由长媳来做,明白否?”   原本,宝如就是预备给荣亲王府做世子妃的,现在做不得世子妃,却变成了长媳。她犹豫片刻,受不了老太妃殷切期盼着的目光,努力点了点头,却依旧忧心忡忡。   同一时间,荣亲王府外书房。   进出皆是清一色的男仆,李代瑁穿着件本黑白衽的道袍,僧坐在胡床上,见季明德进来,瘦到深凹的两只眼睛牢牢盯着他,指了指胡床边的竹椅道:“坐!”   临近五月,天已渐热。   季明德双手搭膝,坐到了竹椅上。   李代瑁道:“今年除夕祭天,我会将你的名字列入宗亲之列,你将是我的庶长子,按例,往后少源要称你一声大哥。”   季明德着:“在我之上,还有大哥。”   李代瑁深深点头:“明义,我也会一同报备。”   俩父子于是同时沉默。   良久,李代瑁又道:“只要你们肯回来,我亲自为赵放父子正名,平反他们的冤案。从此之后,宝如将不是罪女之身。我也会请皇上赐她县主之名,让她哥嫂能正大光明回到长安,从此,不必再受追杀之苦。”   季明德眉头轻簇,忽而牵唇一笑:“若是我们不肯了?”   李代瑁亦是同样的角度,同样的笑,相貌肖似的两父子,看着颇为诡异。   “本王将继续追杀赵宝松一家,也会从此收回保护宝如的成命,任由太后和齐国公去追逐,逼迫,从宝如手中讨那份血谕。你或者有三头六臂,但没有我的保护,宝如在长安城活不过三天。”李代瑁胸有成竹,冷冷盯着儿子。   季明德亦是同样的表情,回盯着他,答应的倒是很轻易:“若王爷盛情相邀,我们夫妻便入你们王府。可季某永远不会叫您做爹,也不会承认您是我的父亲。   宝如要住最好的院子,府中诸人也不能给她一丝一毫的气受。至于王爷您……”   他笑出一口白牙来:“于季某来说,杀我大哥季明义的人,永远是我的仇人,但凡我能力所及,早晚有一日要杀了他。养虎于侧,只要王爷不介意就好。”   这意思是,要杀亲爹?   李代瑁本在饮茶,猛然呛了一口,一个小厮跑了过来,替他拍着背。   望着季明德远去的背影,李代瑁吩咐小厮:“去后院给王妃传个话,把盛禧堂后面,上东阁山脚下那海棠馆收拾出来,给大少爷夫妻住。”   小厮应声离去。   李代瑁也不知自己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今生要受这样的折磨,脑袋昏昏沉沉,忽而瞥见进来个年方二八,娇姿楚楚的小姑娘捧着茶杯正在往里张望,细看之下面容有七分的肖似太后白凤,冷冷问道:“又是王妃派你来的?”   这恰是王妃一直力荐要给李代瑁做通房的绾桃,她将一盅燕窝摆在茶桌上,敛了一礼道:“王妃说,外书房皆是小厮,毕竟不比丫头们善伺候,您又身子不好,吩咐奴婢来外书房伺候着。”   李代瑁一手拎起燕窝盅子,掂在手中笑了笑,四十岁的摄政王,文雅风流,俊俦无双,却每每被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王妃气到吐血,一把将盅子砸至门外,怒喝道:“滚!”   从外书房出来,季明德便迎上李少源,他大约一直在外等他。   如今便是兄弟了。   李少源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外院照壁处,低低叫了声:“二哥!”   他一脸臣服,红衣白肤,笑的克制而又内敛,与红着眼睛在白马寺杀他的时候,判若两人。   季明德唔了一声,一笑:“往后你二嫂入府,还得你多照应。”   李少源伸出背在后面的手,递过一只油纸兜。季明德接了过来,里面是一枚枚拇指大的樱桃,胀红饱满,鲜艳欲滴,咕噜噜的滚着。   “二嫂喜欢吃这个,如今市面上大约还没有,这是南诏贡来的,拿去给她吃。”   季明德心中格外不舒服,一个恨不能弄死一个,但又还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父子兄弟,普天之下,也再难找到他和李代瑁,还有李少源这样三个人了。   一把合上油纸包,季明德笑了笑:“难为你想的周到。”   宝如不想要孩子的心理,季明德上辈子不能理解,当然,上辈子至死,他也没有真正了解过她,看她初怀孕后总闷闷不乐,心中还颇有些气恼。   一厢情愿,总觉得自己顶着大房所有的压力,她就该理解自己,真心相托。   可她不但不与他真心相待,有两次,甚至叫杨氏抓到她从很高的墙上往下跳,险险摔折腿。还曾撞见她偷吃生了毛的豆腐,拉肚子拉到天昏地暗。   那分明是想要弄掉孩子的。为着那个,杨氏刀子样的嘴,上辈子骂她骂的可不少。一边好食好饭待着,祖宗一样,一边喋喋不休骂着,将她骂成一只炸着毛的猫,随时竖着耳朵。   直到上辈子临死的时候,她托付那份血谕给他,季明德才知道她身后牵着多少惊心动魄。小季棠自从有孕那一日起,其实她就没有想过要生出来。   这辈子,虽说情势变了,但危险依旧在,所以她不愿意怀孕,也下意识排斥床事,这个季明德能理解,偏又劝不得她。   上辈子他总共也就跟她有过三回,她便怀孕了。这辈子在一起的次数,满打满算,十个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孩子可以不生,事却不能不办。   季明德觉得凭借这兜樱桃,大约可以哄着宝如让他今晚再开一回荤。   他一把兜起樱桃,拦过李少源的肩,低声问道:“公孙大娘果真在庐州?”   那天在洛阳别院的地道,李少源骗宝如,说舞剑圣手公孙大娘在庐州,季明德听在耳中,以此而断,觉得他是想带宝如私奔的。毕竟宝如小时候,可是梦想要做个仗剑而行的江湖儿女呢。   李少源盯着季明德压在自己肩膀上那只手,外表秀致,翻过来一层粗茧,恰似他这个人,让人极度不适,又厌恶。他微微点了点头:“在!”   季明德望着不远处持挎刀不停巡走的侍卫,一下又一下的拍着李少源肩,拍的他整个人前仰后合。   “既是兄弟,咱们说句交心的话。若是你二嫂入府,二哥第一不放心的,就是你小子。”这流氓,酒窝深深,与李代瑁形肖,可李代瑁笑起来,一脸正义,他却一脸狰狞。   李少源一双秀目,冷眸:“二哥说哪去了,我有妻子,也有家室。你便怀疑我,也不该怀疑二嫂的人品。”   季明德再笑:“这就对了。须知若你敢有那种心思,扒皮抽筋,那是你二哥的拿手活儿。”   望着季明德离去的背影呆站了片刻,李少源离开外书房,自左侧一条斜径穿过,纵步上台阶,于一曲螭弯阑的楼梯上穿过,各色绿植如茵簇拥着高高一幢小楼。这便是他的上东阁。   他手中一封信,进门便深吸一口气,将它自信封中抽了出来。   “青山只认白云俦,你若无情我便休。春华竞芳,五色凌素……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李少源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实是宝如的字。便宝如来认,这也是她的字,无法否认。   当初他恰是因为看到这份信之下不曾防备,叫那信差能够得手。   对灯看了许久,李少源忽而唤道:“灵光,打盆水来!”   不一会儿,灵光端了满满一笔洗的水进来。   李少源将信纸平平铺在水面上,低眉下一双秀致的眸子,轻敛息,紧紧盯着水面上漂浮的纸。录光在旁大气也不敢出,悄声问道:“爷,您这是做什么?”   片刻,李少源取了两枚茶夹,轻轻将信纸摊平在桌上,小心翼翼,屏息轻剥,原本不过一张信纸,随着他一双手的折剥,竟分成了好几块。   灵光明白了:“爷,这封信,怕是有人拿当年宝如姑娘习字时所写的稿子凑成的,她其实压根儿就没有写过这份信,对不对?”   李少源单独拈块一块,上面恰是那段卓文君的《决别书》: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这封信所用的纸,是夹宣,夹宣是宣纸中最厚的一种,若手法好的人,是可以将它生生撕成上下两份的。 第121章 樱桃   这便是叫人撕成两层的夹宣去毛边重新裱背拼凑于是有了寄到他面前的那封信。而他恰因为这封信而分神被刺杀瘫痪开始了长达两年的,无头苍蝇一样的乱扑乱撞。   真相渐渐要浮出水面了。李少源回头,两目究寻:“灵光季明德要入府了,你高兴否?”   灵光乐的噗嗤一笑,看李少源眼神像要杀人的样子连忙摇头:“小的一颗忠心全在爷您的身上。”   灯火融融,李少源低眉下目光灼灼声音缓而沙哑:“他是我哥哥身边没有得力的人跟着往后你就贴身跟着他如何?”   灵光乐的直搓两手又怕主子觉得自己忘恩负义,连连摇头:“这怎么行呢小的一颗忠心,只想伺候爷您呢。”   李少源随即变脸:“那就滚到马房刷马去爷也不要你。”   灵光连连点头:“小的去小的去伺候季大爷还不行吗!”   这夜,灵光值宿,他睡时书房的灯亮着,待他醒时,灯依旧亮着。他家世子爷陷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就那么整整坐了一夜。   出荣亲王府,上马,疾驰过东市,季明德要赶晚回家,看能否说服宝如搬入荣亲王府。   正如李代瑁所说,长安觊觎宝如手中血谕的,不止李代瑁一个人。   白太后想销毁它,尹继业和李代圣,则想看看里面先帝朱笔御定的皇位继承人到底是谁,从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把李代瑁从第一辅政大臣的位子上赶下来,占据朝堂。   没有李代瑁的强腕,仅凭他,如今在长安很难保护宝如。   北边眼看风雨疾来,因为突厥和土蕃有意联兵,比上辈子更加凶猛,灭国之殇,他得前去力挽狂澜。   搬入荣亲王府,在大的层面上,可以保证宝如的人生安全。   至于府中的王妃,再或者李少源的妻子尹玉卿,还有居于深宫中的白太后,诸如此类乌合之众,季明德皆见过几回,肚子里弯弯绕绕弯弯的长安贵家妇人们,她们像胡兰茵一样,大约很有些惹人不痛快的心机。   当然,她们也从未见过秦州悍匪的残暴。若果真她们敢动宝如,季明德觉得他也该让长安这些贵妇们,见识一下什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土匪行径。   在义德堂前叫霍广义拦住,季明德扔了马缰绳给他,霍广义拽着马缰一路小跑:“晌午陪您一起去胡市的小子们,已经全都派出长安了,不怕尹玉钊能查到。唯有野狐,那是跟着您的,他那身高太显眼,您说怎么办?”   晌午,他们在胡市上刺杀尹玉钊不成,此时应该把所有参于过的人全分散出去的。   季明德定了定,道:“野狐还是先留着,我要用他。此番不成,他已经有了警惕,通知坎儿,从齐国府入手,不能让尹玉钊喘过气来。”   野狐不能弄走,要弄走了,宝如那点小心眼儿,肯定会以为好好的孩子,叫他给杀了。   季明德接过马缰,疾驰而去。   暮色朦胧,宝如正在隔间里洗澡。   左右两盏油灯,水温恰恰合适,她泡在水中,闭着眼睛思索尹玉钊其人的可信度。以及,关于同罗绮的妆奁,她和尹玉钊之间的往来,要不要告诉季明德。   万一,同罗绮果真是季明德杀的呢?   宝如闭眼在水中坐了很久,心说苍天保佑,尹玉钊那个人,往后我绝不会再见。妆奁中的那封信,我也只当没见过,我得相信我姨娘的为人,她是真爱我爹的,怎么可能跟先帝有苟且?   从此,我还是收心跟季明德好好过日子的好。   忽而窗外小母驴两声哀叫,显然季明德回来了,那匹大褐马也回来了,小母驴正在抱怨呢。   宝如自水中坐了起来,刚要穿衣服,便听见季明德在推门。她在里面下了鞘,一把推不开,季明德问苦豆儿了:“你家大嫂了?”   “在洗澡。”   ……   季德德大约在笑:“既洗澡,洗罢澡肯定就睡了。这里有兜樱桃,我送到隔壁,给远芳姑娘和和媛姐儿两个用去。”   四月,长安的樱桃还是青果儿,也就唯有南诏的樱桃熟了。   白太后祖籍是南诏人,年年这会儿,南诏都要北上贡樱桃。宝如好几年未吃过,恰也有些馋,听季明德有了樱桃竟要送到隔壁给李远芳吃,在澡缶中重重吭了一声。柔声道:“明德回来啦,可用过饭了?”   果然上钩了。季明德在外一笑:“用过了。一会儿还得去趟隔壁,你且开门,我要穿那件墨青色的锦衣。”   去隔壁送个樱桃竟然还要穿锦衣。   今科春闱名次全部作罢,拟定五月重考,秦州举子们又得在长安多呆一个月,李远方点兵点将般点着,挑来挑去挑花了眼,宝如暗矬矬一点心思,心说季明德才卖掉一房妻子,不会还想再娶一房吧。   她自澡缶中起来,披了件日常穿的寝衣开门,正准备开柜子替他找衣服,便见季明德送了一枚樱桃过来,在她鼻尖上轻点着。   宝如一口咬了,汁浓浆厚,略有些酸,但很好吃。   墨青色的缎面圆领袍子,季明德接了过来,却轻轻搭到椅背上,负手在墙角的书架前,似乎是在找本书。   宝如还想吃一枚,灯下舔了舔唇,偷眼儿往油纸包中张望着。   满满一兜,指肚大小,但既然他要送给李远芳,吃一枚少大半,还是不吃的好。   宝如收回目光,在灯下擦着头发。   衣带微滑,半边香肩露在外头,她默默的擦着头发,半天听不见季明德的动静,猛然回头,却发现他就在她身后,解了直裰,只着白中单,眉毛在灯下根根分明,眸中两竖,恰是燃燃跳跃的火光,正紧紧盯着她的衣衽。   “樱桃好吃否?”季明德问道。   宝如以为他要换衣服,将衣服递了过去,道:“略有些酸,大约是还未熟透的缘故。”   季明德自油纸包中取了两枚出来,色比方才那枚还艳,在灯下泛着红滟滟的光泽,展在黄茧粗粗的手掌中:“再尝尝,这两枚必定是甜的。”   宝如还未接到,他手忽而拿不稳,两枚樱桃骨碌一滚,滚入她的衣衽之中。   骨碌而下,宝如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季明德的手也跟了过来:“这果儿可真调皮,不听话?难道,它也想叫我把它给卖掉?”   胡兰茵就叫他给卖掉了,宝如吓的一缩,觉得季明德这话是在说自己。   宝如并不敢狠惹,只敢小声嘟囔:“那是我自己的呢。”   季明德柔声道:“难道它跑到了这儿?”   ……   “那我可得好好找一找。”   ……   “你可瞧见,它去了何处?难道也不听话,跑到成纪山里头,给土匪做压寨夫人去了?”   宝如暗道前几回总怪我心知不坚,今儿我便咬牙不点头,看他能耐我何。   等了半晌,再无动静,宝如觉得鼻尖莫名的痒,悄悄睁眼,想看看季明德在做什么。   他的鼻尖就顶着她的鼻尖,止在她睁眼的一瞬间,叨唇吻了上来,薄唇攫上她的唇,卷舌一阵狂扫。   季明德在她耳边轻笑着:“这樱桃太不老实,竟钻到如此个妙地方,我替你把它取出来,好不好?”   “无论你怎样欺负我,我都不会要的。”   “乖乖,分明我是在爱你,怎能说是欺负?”季明德叫她逗笑。   “无论怎样,我是不会愿意的,你若硬来,就是强,果然那样,我恨你一辈子。“她依旧大义凛然,气的眼里漂着泪花儿,鼓了满脸的胀红,紧紧盯着她。   季明德再笑,白衣衬着俊白的脸,笑容中却露着股子匪性,酒窝里还有股子流氓气。   ……你们懂得,不懂,就抬头看简介。   完事眼看入更,三更半夜的,季明德还不肯睡,起床端了樱桃过来给宝如吃。   他起床,自对面墙上将所挂的各类佩刀与剑摘了下来,坐在窗边的桌案前,铺一方白帕,自水中捞起油石,先抽砍刀,细细磨了起来。   磨刀,大约是土匪们除了砍人以外最娴熟的工作。   季明德磨刀的时候,比练书法还要专注。他忽而说道:“宝如,待咱们将来能离开长安的时候,你想去何处?”   宝如趴在床上,一指一枚樱桃,往嘴里送着,一笑道:“回秦州吧,我喜欢秦州的气候,也喜欢那儿的人,咱们往后长居秦州就好。”   季明德点头,试好锋刃,合鞘,又取过一枚匕首来细细的磨着。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启口:“但现在还不行。有一段时间,只怕咱们必须得在荣亲王府渡过,那一府皆是你的旧相识,我不知道若是去了,你会不会觉得为难。”   宝如本是趴在床上,拿枚樱桃逗地上跑来跑去的小猫,忽而停手,会过意来了:“今儿这樱桃,是李少源送的。你回王府了。”   季明德不语,仍在磨那把匕首。   宝如将枚樱桃丢远,小猫连蹦带窜,去捕那枚樱桃了。   下午老太妃来的时候,宝如只怕季明德不愿意入府,担了好大的心,此时听他这意思,他是愿意入府的,只是怕她难堪。她恨恨道:“只要你不疑神疑鬼,觉得我和李少源旧情未断就好。”   季明德回头,颊侧酒窝笑的深深:“怎会。顶多不过三个月,待三个月后,咱们就启程回秦州,好不好。”   宝如越发觉得莫名其妙了,见他玩着枚匕首走了过来,叨着枚红红的樱桃,仰面问道:“为何是三个月?” 第122章 压寨夫人   季明德斜倚在床头将匕首递给宝如两腿长劲自身后肘着她的两只手将它剁出去恰恰扔在小猫的脚边的地毯上倒是吓的小猫喵呜一声跳进隔间去了。   宝如以为他要杀猫樱桃吃了一半,吓的躬腰一个窜便要去追猫,连哭带骂:“季明德你是不是疯了?你居然要杀我的猫,你何不先杀了我?”   季明德不语,捡了匕首回来手旋上宝如的肩膀柔声道:“只需三个月,我该办的事情就办完咱们就离开王府。”   宝如叫他一回唬三更半夜连瞌睡都忘了再经他一回哄此时连抖带颤眼里还噙着泪珠,也不知是脑子抽了还是傻忽而伸手在匕首的锋刃上试了一试,顿时皮破血涌黄豆大一滴血珠滚了出来。她呀的一声将手指唆入口中。   季明德简直无奈:“我才磨过的刃子,你为何非得要用手指去试?”   宝如轻声嘟囔着:“我只想试试它锋利不锋利。”这下知道了,果真很锋利,若扎在小猫身上,小猫必死无疑。   这个黑心鬼,亲爹敢杀,妻子卖给吃人的男人,那么可爱一只白皮小猫,眼儿圆的像豆子一样,他竟也下得了狠手去杀。   季明德这回不敢再造次,入鞘,将匕首放的高高儿的,俯身挑开宝如的唇,齿间淡淡的血腥,樱桃甜香,和她软囊囊的舌头。   “你是土匪的妻子,到了王府,无论谁给你气受,拿出你压寨夫人的气势来,明白否?”季明德柔声说道:“你瞧瞧你如今的样子,跟那只小猫有何分别。若你在荣亲王府受了别欺负,我的心里,就好比此刻的你,这可如何是好?”   宝如沉默片刻,忽而纵腰趴起来,取上架子上的匕首抽出锋刃,将季明德压在床上,跨腿骑坐在他身上,两只圆圆的眼儿,低眉抿唇看着那柄匕首,圆而饱满的额头,在灯下两眼弯弯,笑的份外甜。   一点一点,她闭上了眼睛。   不过转眼之间,匕首就扎了下来。她是闭着眼睛乱扎的。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她一通乱扎,若非季明德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怎么都得挂点儿彩。   “再敢吓唬我的小西拉,我就扎死你。”宝如两目凶光,犹如呲牙咧嘴唬人的猫般恨恨说道。   再一翻身,她又叫他压到了身下。   季明德倒叫这脸上笑嘻嘻,手儿软绵绵,杀起人来却能下得了死手的小妇人吓了一跳,柔声道:“乖乖,你今日才有个压寨夫人的样子。谁要敢惹你,拿出这样的气势来,除了老太妃,谁都不要怕,好不好?”   宝如丢掉匕首,攀上季明德平滑紧实的胸膛上,柔声道:“明德,无论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季明德只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微颤,眼角还噙着泪。默了许久,他应了声好。   灯火跳跃,季明德侧首,书案角上那只妆奁,就像同罗绮一双沉默暗哑的眼睛,无声盯着他。他又道:“宝如,给我生个孩子吧,我想要个女儿,名字我都想好了,只等你把她生出来,好不好?”   他的季棠,这一回,他要那孩子睁开眼睛,会呼吸,会跳会笑,他要看她平安长大。   自打见到尹玉钊一个堂堂禁军侍卫长,在胡市上满身鲜血被追杀之后,宝如决意从此再也不见尹玉钊,把同罗绮那封信也忘了个一干二净,要跟季明德好好过日子了。   默了许久,她终于说道:“若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最好此刻就告诉我,那怕杀人放火,我都能原谅你。但我得求你一句,若有事,千万别瞒着我。”   季明德笑了笑,心说赵府当初那姓冯的婆子,叫他杀在四夷馆了,但尹玉钊本身也许就是个知情者。皇帝的禁军侍卫长,一身武艺,今天下午,他带了三十多个人围追堵截,只杀掉了那个婆子,并没能杀掉尹玉钊。   但他肯定会死,便不死,也得砸弯他的脊梁,叫他臣服。同罗绮的事情,杀光知情者,宝如此生都不会知道。   他柔声道:“我不过一个秦州的山匪,能娶你,是我两辈子的福气,你此刻就问,但凡有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不好?”   宝如犹豫许久,指着自己的脸问道:“你是永昌道上的匪,当初押货的时候,可曾往凉州押过一个生的有七八分像我的妇人?”   季明德断然摇头:“不曾。”   有那么一刻,他面容停滞,僵硬,连眼珠都不会再转,就像个死人一样。宝如定眼看着,若他果真撒谎,同床共枕这么久的人,总能看出些躲闪,畏惧来,可他没有,他就那么定定的躺着。   宝如大松一口气,转身溜了下来,躺到了季明德身侧。   他手已不知伸到了何处,唇带着灼息烫了过来,喷在宝如的耳鬓侧,方才透骨的欢意一唤即起。   就这样,宝如拿指头掰算时,绝望的发现季明德非但不曾遵守一年之约,止这个月在一起的次数,一只手已经数不过来了。   为什么是三个月,既恨李代瑁入骨,又为何要入荣亲王府,这一点,宝如至今也没有弄明白。   荣亲王府中,对灯坐了一夜的李少源颤手拉过案头一只天青釉的小茶筒。这是赵放的老物,无论茶夹还是茶匙,皆由赵放自己拿梨木根制成,是宝如当初离开长安时,赠给他的。   他掂在手中轻摇了许久,取盖,将六君子一枚枚取出来摆在桌上,再反手一倒,里面飘出张叠成小官帽形状的宣纸来。展开,是宝如的字体,蝇头小楷,一字一句。   她写道:   少源哥哥,见信如晤。大约以你之力,是保不得我们一府人的。概因先帝驾崩那夜……   李少源匆匆往下扫着,读到最后,便见宝如写道:   往昔回乡,见关山中夜宿之处几易,随从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土地庙经年不倒。先帝给予的血谕,我会将它藏在关山之中。若你见信时我已丧,独留青苗一人,看在他万事无所知的份上,你取走血谕,放了他。   若见信时我犹还在,恳请,千万,我在秦州等着你!   至此,李少源终于恍然大悟。   先帝驾崩,血谕,穷途末路的追杀,他曾是她全部的希望。   而赵宝松一家,也并非李代瑁大仁大义而放,仅仅是因为,有他们在,她就有忌惮,不敢向他吐口这一切。   她不能告诉他真相,又怕自己活不到他来秦州的时候,于是将信藏在茶筒之中,希望他能在茶筒中翻出信来,赶赴秦州救她。   他摆着茶筒在眼前整整两年,一只小官帽儿都泛了黄,直到今天才翻出来,而这时候,她已经找到别的可依靠之人,不需要他了。   在他瘫痪之后哭泣的母亲,半夜坐在床头,拿他的手捂上自己的脸,老泪纵横的父亲,将整座宫廷中的御医全部清空,来为他治病的白太后,在他瘫痪之后不管不顾,哭着要嫁给他的尹玉卿。   当初害他瘫痪,害他一年半时间就只能在这屋子里绝望挣扎的那个凶手,恰恰就藏在他们当中。   可他一门心思,竟然在怀疑全身心都寄托在他身上,千里之外眼巴巴等着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宝如。   从离开长安时十几辆马车的队伍,到秦州时伶仃的一家四口,再到为了五百两银子而嫁给季明德,李少源不知道宝如曾经过多少绝望,整整九个月,一个孩子从种胎到瓜熟蒂落的日子,她望眼欲穿过多少回,等待着他发现她的信,从而前往秦州救她。   李少源一把拂开桌上所有杂物,瘫坐在椅子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两行长泪,就那么骨碌碌的滚了下来。   海棠馆算是整个荣亲王府除了盛禧堂多外,最宽敞最明亮的建筑了。   这一处原本是十年前王妃顾氏生辰时,李代瑁建来讨王妃欢喜,以备二人同住的。   谁知后来二人起了龃龉,王妃一怒之下不肯迁新居,李代瑁也转而长住外书房,从此之后,这座院子便空了下来。   顾氏今年不过三十六,因保养得怡,肤莹面润,虽五官不算顶美,也没有天真少女的娇俏,但满身成熟风韵,高贵大方,典雅娴熟,长安城的文武百官,但凡有见过面的,莫不折服于荣亲王妃的雍容与气度。   她带着尹玉卿正在巡视海棠阁。   尹玉卿一路闷闷不乐:“娘,这处院子,可是我父亲为您而修建的。你果真要给季明德两口子住?”   一个奸生子而已,尹玉卿满打满算等着看笑话,谁知英明神武的公公愣是没能降治住季明德那个牛魔王,如今竟还打开府门,要把他请进府里来。 第123章 芍药   尹玉卿一肚子的邪火顾氏却笑的极为柔和:“院子就是给人住的。季明德山匪出身点名要咱们家最好的院子住盛禧堂由老太妃住着肯定不能给他们。就这处吧但愿能附和他们的心思叫季明德不要再闹腾好好在咱们府住着。”   两进带照壁的大院子,绕过照壁是倒座房,进里院才是两厢一正的四合院,后面还有一处闲来纳凉休憩的小花园。   花园中葡萄藤上绿嘟嘟的小葡萄挂了一嘟噜一嘟噜。这葡萄树,还是十年前李代瑁亲手所植了。   顾氏对着尹玉卿依旧语重心肠:“季明德为了能让宝如入咱们府生生将另一房妻室发卖,由此可见宝如的心机之深远非你我二人能比。   咱们万事只求和待明日见了面你千万不能耍小姐脾气要服软,叫她一声二嫂明白否?”   貌冠长安的公公穿着件白衽黑面的道服,发簪竹冠尾纹淡淡就在葡萄架下站着。进门将近一年,尹玉卿还是头一回见公公笑,倒吓了一跳。   她当然也明白婆婆这话明面上是在训自己,实际上却是说给公公听的,嫣然一笑,答了句媳妇明白,便退了。   李代瑁上前两步,柔声道:“明德两口子的事情,委屈你了。”   顾氏白了丈夫一眼,眼神柔柔,含着点子勾人意味:“既是你生的,便是我的孩子,我又怎会待他不好呢?”   李代瑁没有傻到以为夫人会回心转意。相伴在花径间走着,负手仰面,向来古板的盛年男子,一笑两颊盛开,倒是有种陈酿弥醇的风雅,出口仍是低声:“这两日我有闲暇,也不带孩子们,咱们独自去趟洛阳,我陪你赏回芍药,如何?”   顾氏恰就止步在怒放的芍药花从间,轻抚着盛放的花瓣,柔声道:“真是不巧,少廷的婚的事眼看要订,阮府请我去洛阳别院做客,你去,怕是不合适呢。”   李代瑁大失所望,但因为顾氏对季明德两口子的的容纳,打算再退一步,折了枝芍药递给顾氏,低眉对上她的眼睛,两目深情,一点点凑过去,唇停在顾氏耳侧:“那我今夜去你那院,咱们至少十年,没在一块住了吧?”   十年了,这是他头一回低声下气的要求,要去她院里住一宿。他身上依旧是经年那股茶香加着墨香,叫顾氏想起当年情透意浓时,他一夜夜的痴缠,两个儿子之间只差十个月,他们也曾情投意契,一夜到天亮过的。   李代瑁呼息渐炽,暗示亦再明显不过。   顾氏心中冷笑,如今,她已经不稀罕他了。迎上丈夫的眼晴,她依旧笑的娴雅:“真是不巧,我身上有月信,王爷还是回宫住吧。”   李代瑁愣在当场,随即变脸:“街头巷尾那些闲言蜚语不过瞎扯,身为亲王妃,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不该传谣亦不该信谣,你这般说话,叫少源兄弟如何看待本王?”   顾氏掐着花的手也在抖,声音尖厉了起来:“皆是你的孩子,无论那一个,我都会认。宫里那个,只要敢叫一声娘,我自然也会认他,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代瑁自认一生之中,除了跟朱氏有过一夜,并因此而有了两个孩子之外,在男女之事上,比长安城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检点。   王妃顾氏,温柔婉丽,贤良无双。满长安城无人不夸的贤妇,却一门心思认定他和太后私通,并因此而拒他于床榻之外,整整十年。   一回又一回,俩人终是闹了个没趣,不欢而散。   宝如全然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要离开曲池坊。   小母驴和大黄马当然皆要带走,野狐和苦豆儿两个,当然也要陪着宝如一起去荣亲王府。   曲池坊这点小院子,虽小而五脏俱全。如今还有黑糖的生意,算是个小作坊。   张氏正在帮宝如收拾衣服,见她亦是愁眉不展,劝道:“我会好好替你打理院子的,待稻生回来,你仍将他放在曲池坊,替咱们打理着黑糖生意,否则我一个人,真有些忙不过来呢。”   宝如点头,应了声好。张氏又道:“荣亲王府是咱们长安一顶一的权贵之家,你原来跟他家世子爷订过亲,待进了府,切不可行差踏错一步,否则,多少势利眼儿,可全等着看你的笑话呢。”   这下宝如不高兴了:“嫂子,李少源已经娶了妻,夫妻恩爱着呢,您看您这话说的。”   张氏噗嗤一笑:“也是,相府的孙姑娘,这些事情不劳嫂子多嘴的。”   俩人正说着,李远芳进来了。她还抱着媛姐儿,迎门便说:“宝如嫂子,我爹叫你过去一趟,说要与你聊会儿天呢。”   宝如接过黑啾啾的媛姐儿抱着,要往隔壁去,暗猜李纯孝只怕也是要训自己几句,叫她到荣亲王府后,不要行差踏错,给秦州人丢脸。   自举子们闹了一会事之后,李代瑁便撤了秦王李代圣的总裁卷,广请天下博儒们,为今科会试做考官与裁卷。   李纯孝这块茅坑里的硬石头,恰就被李代瑁请去做五月恩科会试的总裁卷。此职虽不过虚职,但满长安的举子,皆算他的门生,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这也算是一生之中能得到的最高成就了。   李纯孝本就爱摆架子,如今越发前簇后拥,满满一院子的举子,全是来拜他做师门的学生。   他仍是往常那宽衽斓衫,见宝如进来,刻意指一个举子给宝如捧了个椅子过来,请宝如坐。   宝如目测了一下,这椅子止比李代瑁所坐那把太师椅矮着三寸,院中的学子们,在他面前连坐椅子的资格都没有呢。可见她如今在他心里,地位已非一般女子能比了。   李纯孝道:“《三命通汇》里说,飞龙离天,随云入渊。潜龙在渊,随云上天。想当年明德在成纪放羊的时候,大约也没有想象过,他会是皇家血脉。   但命数做不得假,潜龙在渊,腾必九天。明德从此前途不可限量,倒是你,我听说前些日子,你私闯孔庙,带着举子们差点就把孔圣人给抬到贡院去了,可有此事?”   沙枣树下,一院的举子,看似埋头在读书,个个儿耳朵伸了老长,皆在听呢。   宝如放媛姐儿在地上,坐正了回道:“有!”   李纯孝气的直吸气,总算因为尊重宝如,还不曾当面斥她,语调里已带着气了:“我也知道,此事皆由明德而起。但是宝如,丈夫要去杀人,妻子若抱腿相阻不得,那怕以身阻刃,也不能递刀给他。   你倒好,他因故不能去杀人,你自己提着刀去了,如此,怎能称作一房贤妇行径?”   一院举子,眼神皆在廊下,说是读书,不过是猫儿念经,假充善人。耳朵乍了老长,全在听宝如说话。   宝如道:“若非媳妇提着刀去替明德杀人。这院中所有的举子,今科都没有机会上金殿,您也做不得总裁卷。伯父,媳妇并非有意不做贤妇,纵容明德,媳妇只是觉得以您的为人,才堪配做今科总裁卷,所以,就提着刀去了。”   院中蒲团上的举子们皆知道今科作废的真实原因,对于宝如,自然也莫不怀着由心的敬仰。毕竟那一夜季明德被看管起来之后,无人领头,是她带着十三州的举子首领进的孔庙。   李小虎率先起身,抱拳道:“先生,明德家嫂子或者在您心中非贤妇,但学生觉得她堪配勇妇二字,至少在我们秦州举子的心里,她是贤妇。”   他话音一落,三三两两的举子皆站了起来,虽无声,却一致朝着宝如抱拳。   李纯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重重咳了一声,总算服了软:“伯父并非对你有所不满,只因你是咱们秦州第一个能嫁入亲王府的妇人,伯父才叫你来,想多说几句罢了。”   穷而弥坚的老贼骨,李纯孝这种人,心中自有一套纲领,能叫他服软已是不易。   宝如不指望这辈子能叫这硬石头改观,遂顺着他的意思,笑道:“恕媳妇愚昧。伯父可能告诉我,何为贤妇行径,媳妇照做就是。”   李纯孝忽而抱拳,起身遥拜北方,朗声道:“虽国有太后,但以老夫之见,满大魏国中的贤妇,要数荣亲王妃。   你眼看要入荣亲王府,有那等贤良的婆婆,她如何做,你便如何学,她如何教,你便如何做。她便是大魏第一贤妇,便是天下女子的楷模。”   他郑重其事对着虚空行大礼,宝如也只得起身,对着北方遥遥一礼。 第124章 归府   要说顾氏在长安城的名誉二十年如一日果真是无可指摘的。   有传老太妃生病她贴身侍疾时因不忍婆婆一人独吞苦药向来药都要熬两碗她吃一碗老太妃吃一碗。   荣亲王性子孤倔,不肯纳姬妾,也不肯置通房顾氏十年前,还曾于皇家宴会上当众恳求荣亲王纳一美妾,不料李代瑁非但不恳纳最后还拂袖而去。王妃的贤良由此传唱整个长安城。   非但性贤貌美,顾氏娘家是长安旺族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笔簪花小楷更是写的出神入化。   为了能配得起这样一个婆婆当初宝如几乎叫李少源逼着褪了层皮。   嫁给季明德之后她原以为自己从此不必再去面对顾氏那个天上少而地上无的婆婆了。谁知兜了个圈子,竟然还要给她做儿媳妇。   李纯孝一字一顿道:“宝如明德虽身高八尺,脊梁挺直。但我瞧出来了他只要进了内室便是个天生的软骨病,立不起夫纲来。   但你要明白,得意于丈夫,只能是个贤妻。唯有得意于翁姑,你才能称得上是个贤妇。咱们秦州人皆看着你,进了荣亲王府,千万不要给咱们秦州人丢脸才是。”   宝如笑道:“媳妇明白,媳妇必不会给咱们秦州人丢脸。”   出门的时候,李纯孝破天荒替宝如开门,一路送她到拐角处,身后一众身着青直裰的举子跟着,几十双眼晴,仿佛宝如是苦读二十年,眼看上考场的学生一般。   其实对于王妃顾氏,她比别人更了解,贤名果真有,但手段也有。能以贤称著长安城,自然不是好对付的。宝如笑了笑,再对李纯孝一礼,转身回家了。   为了能把差点捅破天的儿子拘回王府,李代瑁百忙之中抽闲,特意交待,让三公子少廷和李少瑜两个驾马车,带仪仗前来曲池坊相迎。   虽还不算正式认亲,但满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荣亲王遗落在外的儿子认祖归宗,前来看热闹的人,将曲池坊沿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众人眼儿巴巴从五更等到天亮,大清早的,在重重护卫戒严的长矛后相望,守着两扇如意小门,见小门开启,心说这必是高宗皇帝的长孙,王爷在外那沧海遗珠出来了。   谁知门儿轻掀,出来的却是个玉兰色通袖袄儿的小妇人,银披裹身,芙蓉堆髻,头上一枚羊脂玉兰花步摇,眼儿圆圆,微浮着卧蚕,额头白净光洁,红红一点樱唇舔着丝笑,怀中一只巴掌大的小波斯猫。   满长安城的百姓,因赵放的关系,十有八九都识得宝如,相视皆是一笑,相府孙女,历时三年,终于还是又回到了众星捧月的云之巅。   宝如不知季明德去了何处,出坊才能上那鎏金围饰,刻意加宽过的马车。   李少瑜两兄弟骑着高头大马,一左一右,簇拥着宝如往荣亲王府而去。   李少廷是李代瑁的二子,那时候李代瑁夫妻和睦,他比李少源只小着十个月。是个沉着踏实,性子开朗的少年。   骑马在侧,他见宝如撩着车帘,遂纵马过来,刻意压低着声音:“二嫂不必觉得忐忑为难,王妃今日并不在府,和晴儿一府去洛阳赏花了,至少还得好几天才能回来。”   进府就要拜翁姑,宝如倒不介意此事,遂笑了笑,问道:“你和晴儿何时成亲?”   他的未婚妻阮晴,其父是太常寺卿阮昆,掌一朝之礼乐,祭祀。极巧的,阮晴的大姐嫁的恰就是秦王李代圣,可惜红颜命薄,难产之时一尸两命,死了。   阮晴幼时和宝如关系极好,早就等着要做妯娌的,这下倒是求仁得仁了。   恰此时经过齐国府门前,俩人正说着,忽而马车一滞,李少廷抬头远眺,便见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队兵马,竟是戒严了整条街,不许往来人等通行。   李少瑜先就怒了,骑在马上大叫:“长安城中爷便是天下第一,这谁的兵,竟敢私自封路,不准爷通过?”   他纵马折回,挑起车帘便笑:“二嫂你等着,让我去看看,究竟是谁这等无法无天。”   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仍是冒冒失失的大叫:“荒唐,荒唐。听说老钊邪火太大,竟然睡了我的小凌霜,如今俩人俱被绑了起来,齐国公叫嚣着要杀他们。二哥,你和玉良是两挑担,是不是该进去劝个架?”   李少廷的未婚妻阮晴,其二姐阮芷是尹玉良的填房夫人,所以李少瑜会有此一说。   阮芷嫁过去之后,生了两个女儿,再加上前头夫人的,妾们生的,尹玉良膝下现在是一串串的女儿,没有一个儿子。阮芷如今正怀着第三胎,四处找神医看了,仍说是女胎,尹玉良急需一个嫡子,为此险险没把阮芷给打死。   既阮芷过的那般艰难,李少廷于齐国府,唯有满心厌憎,又岂会进他的门。   李少瑜是个万事热心的和事老,见李少廷不肯去,勒马回旋,道:“罢,老钊毕竟是爷的兄弟,算了,还是爷去劝一回的好。”   小凌霜宝如知道,原本是长安教坊中才情兼备的头牌伎子,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才貌天下无双,李少瑜也曾是她的入幕之宾。十八岁从良,进了齐国府给尹继业做妾。   照李少瑜方才的话说,尹玉钊该是偷了老爹的妾,才要被老爹绑起来杀。   但以尹玉钊的人材相貌,宝如觉得他理不该饥不择食到去睡自己老爹的妾才对。   齐国公尹继业是个粗人,马背上的将军,以杀伐盖世,拥兵自重于大魏皇廷,但再猖狂,他也只是个臣子,封路,阻皇亲们的通行,这样下去他还不得造反?   尹玉钊本是他最疼爱器重的继承人,为了杀他竟不惜封锁整条街,宝如觉得当不仅仅是他偷睡了个妾这么简单。   齐国府正院,近两丈多高的兵器架子被挪么了院子正中间,清晨才起的阳光照洒,金砖水滑的大院子里纤尘不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尹继业的侍卫驻守。   尹玉钊两腿倒吊,混身唯有一条亵裤,一身古铜色的肌肉上皆是血痕,汗水自鼻尖往下流着,双眼紧闭,仿如睡过去一般,在空中晃悠着。   齐国公尹继业,年愈五十,容貌与尹玉钊颇有几分神似,浓眉大眼国字脸,多年为兵的将军,混身唯有一条阔腿裤,手中拈着只酒盏,正在吃酒。   院中哑寂,听说国公爷又在杀儿子,就连府里的狗和猫,绕过正院的时候都避道儿走了。   忽而一阵脚步声,一个侍卫疾步跑了进来,远远跪在台阶下:“荣亲王说,尹玉钊是国公爷的儿子,打杀全凭已便,不必问过他。”   尹继业从水中抽起吃足了水的藤条鞭,眉头都不皱一下,一鞭子甩上去,皮开肉绽。   “阿帕加拉!阿帕,阿帕加拉。”尹玉钊两手掬在胸前,声儿如哀鸣的小狗一般,不停的叫着:“阿帕,阿帕!”   这是花剌语中爸爸的意思。当年尹继业在外种孽不少,不少人带着儿子来相认,他都看不上,唯独尹玉钊,小脸圆圆,晒的紫茄子一样,两只眼睛格外的大,捧着条他的汗巾子独自而来,进门就抱上他的靴子亲吻靴面,这般轻声叫着阿帕。   多少年心冷如石的人,那一刻忽而一软,这个儿子就带回府了。   但就是这样的儿子,偷他的小妾,打听他的军务,江山都还谋到手,先谋划着要干掉他这个老子。   尹继业忽而一脚踢过去,踏在他嘴上:“嘴里阿帕咩咩叫的响,小羊羔一般,背地里却打听老子军中的一切,收卖老子身边谋士,全是狼崽子的行径。当初老子就该让你饿死在西海,也不该把你这个狼崽子带回来。”   尹玉钊一把抱住尹继业的腿,亲吻着他的脚面,依旧不停的哀鸣:“阿帕,拿瓦,阿帕,拿瓦。疼,真疼啊!儿子知道错了,皮疼肉疼不及阿帕的心疼,您饶了儿子一回,儿子仍是您的狗崽子,好不好?”   尹继业挣开脚,拨剑指过去,七尺高的儿子混身肌肉剧颤,此时不咩咩叫了,一字一顿的说着:“阿帕,少吃酒,在外要多注意朝中动向,没了儿子,没人替你盯着,儿子怕李代瑁会夺你的兵权,夺你辛辛苦苦从马背上夺来的一切。”   尹玉良在外面,巴不得父子相弑就在此刻,喜的要鼓掌,松了口气,恰就叫尹继业看到他那鼓圆的肚子。   儿子是什么?是狗,尹玉良那样的癞皮狗,废物一个,不如一脚踏死。   是狼,尹玉钊这样的狼,平日咩咩叫,无时不想着取代他的位置。尹继业本已生杀机,看到尹玉良的那一刻又生生忍住,一剑砍断铁索,将尹玉钊砍摔在地上。   一条狗命,就这样存了下来。   躺在地上,尹玉钊唇皮干翘,笑像被刀划开的口子一样,咬牙切齿,无声道:季明德,我绝不会放过你。   李少瑜本是去找齐国公劝架的,迎门遇上尹玉良,二人本在芙蓉园有仇,但以酒做媒,天大的仇都能一笑泯之。   俩人在齐国府喝了一回滥酒,又相互吹嘘了半日,拍肩打背称了几声兄弟,又互诉了一番衷肠,喝到烂醉如泥,李少瑜连自己的正经差事也忘了,摇摇摆摆又往胡市上,找相好去了。 第125章 雕花大床   宝如和少廷在尹府外整整等了一个时辰阻滞的马车与行人才能通行。   荣亲王府为迎宝如和季明德入府特地开了右侧正门下门板马车一直通到前院。   李代瑁当然不会出来顾氏出游宝如入府之后熟门熟路,先到盛禧堂去拜老太妃,中午与老太妃一同用了顿饭这才进自己的院子,海棠馆。   宝如唯有苦豆儿这一个丫头,虽手脚勤快却是个闷人正在正房里替她叠衣整饰。   这院子原本是给顾氏备的,其中家具陈设自然无所不精。   一张雕龙凤呈香的紫檀木大床香气油润光泽淡淡通体足有七尺余宽原也是李代瑁打给顾氏的,可惜俩人起了龃龉顾氏不肯睡它,如今倒是归宝如了。   宝如一处处看罢见正房外左右两株海棠树如今恰是开花时节,花繁枝茂,恰案前一只空瓶,遂准备剪一株进来澎着。   她正要出门,尹玉卿带着一群丫头们进来了。   尹继业正在家杀儿子,尹玉卿大约还未听闻消息,笑的风清和畅,指着身后七八个丫头道:“娘让我给你挑的丫头,看上那一个,告诉我,我给你留下。”   宝如扫了一眼,不禁一笑。   尹玉卿带来的,全是李少源房里当初伺候过的几个大丫头。青蘅和嫣染还是宝如打小儿极好的玩伴,另有个秋瞳,性子虽倔,有些傲气,但于一院之中,是个能一把抓的好手。   他的丫头,相貌自然没得说。青蘅俏丽,嫣染娇媚,秋瞳一双杏眼儿含情,更是个小美人儿。   这大约全是被尹玉卿嫌弃,恨不能推出去的。个个儿眼巴巴的看着。宝如笑道:“那就全留下来吧,这院子大,要费些人手呢。”   尹玉卿坐到了椅子上,指着几个大丫头道:“还不谢恩?”   转而又对宝如说道:“自打我入府,少源便喊让我把这几个丫头发卖。可我一点善心,想着她们也都是家生奴婢,卖也不能卖,恰她们都求着要往你这一处来,索性我就送来了。”   宝如笑着,也不说话,给个眼色,三个丫头齐齐儿溜了。   她恰是个叫人鸡蛋里想挑骨头,都挑不出来的软性子。但尹玉卿在宝如面前吃亏太多,深知她不好惹,况且如今她才是世子妃,自然从容许多,伸了只丹蔻红红的手出来,笑吟吟问道:“好看否?”   宝如连连点头:“果真好看!”   尹玉卿收回了手,笑的格外满足:“少源往秦州出差时替我买的。千里路上,也不是什么精贵东西,我说何必呢,偏偏他说,他爱我如命,这是他一份心意,打小儿待我有些凶,如今要慢慢补偿呢。”   她就这么个性子,要人纵着,捧着,夸着,才会高兴。宝如连连点头:“他果真是由心爱你,才会如此。”   尹玉卿也是一笑,心说:你明白李少源如今爱我如命就好。   俩人之间恰似武林高手过招,这一回和,尹玉卿自然是完胜。   小猫西拉跳上宝如的膝头,轻轻喵了一声。   纯白色的波斯猫,眼儿宝石一般,唯额前一捋黄毛,威风的老虎一样。才不过巴掌大小,正是猫儿最可爱的时候。对着宝如咩呜一声,雪团似的。   尹玉卿忍不住摸了一把,它立刻呲牙咧嘴,伸爪便挠。   “我打小儿就不爱养这些东西,又脏又臭还掉毛,太后娘娘送了三四只,都叫我转送别人了,也就你,总把这恶心东西当个宝贝。”尹玉卿立刻缩手,还是那等拨尖不认输的性子,起身道:“罢了,少源眼看回来,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哪都不能去,务必在屋里等他的,我得回去了,你且慢慢歇着。”   宝如一直送她到照壁外,这才进来看几个自来熟识的丫头。   外院书房。   檐廊下两排护卫,进出清一色的黑色短打小厮们,初夏的下午,院中唯有风吹动树叶的哗啦之声。   李代瑁一身本黑道袍,绵密一层青须约有三寸长,遮住下半边脸,正坐在桌案后习字。   片刻,季明德进来了。   他还是那身青直裰,挺落落的身影。   李代瑁问道:“早晨为何不跟宝如一起入府,你去了何处?”   这本是父子之间一句寻常不过的问话,季明德听罢竟是一笑,袖手垂立的温面书生,言语温和:“您不是派了人跟踪么,问他们不就完了?”   是跟踪了,可派去跟着他的人,全叫他的手下打折腿,爬回王府了。   李代瑁笔剁在宣纸上,甩出一串墨花来,给近前的小厮挥了挥手,一溜烟儿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廊下护卫全部撤出院子,房门仍旧洞开,院门却叫人合上。整座院子里,只剩李代瑁和季明德俩父子。   李代瑁在阔朗明镜的大理石砖面上踱着步子,忽而回头,膝踢袍帘,露出下面褚色的绸裤来,双膝同屈,就跪倒在季明德面前。   季明德上辈子压根儿不知道有李代瑁这个父亲,这辈子几次相见,皆是你死我活,彼此争着一口气,想把对方压下去。也全然不了解李代瑁的性格,不期铁腕掌权十年,冷面如霜的荣亲王竟会如此突然的跪倒在自己面前。   饶他心黑如蛇蝎,却也吓了一跳,低声道:“王爷这又是何必?”   李代瑁五指虚按于地,仰面,望着儿子,背挺梁直,一字一顿:“这是本王欠明义的,明义的棺椁回长安,本王还得跪在他的坟头,亲自认错。   明德。整整八个月了,赤东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把土旦交出来,还给土蕃人,否则若是土蕃南下,秦州也要遭殃。若土蕃人越过关山,踏入长安,覆巢之下无完卵,不可能所有人死,唯有你能全身而退。”   季明德低眉望着李代瑁,看了许久,道:“我要秦州都护府的兵权,还要你增兵二十万,土蕃不能祈和,只能打,我要去逼退赤炎,收回如今被他拉所占的怀良、宕昌等地。”   李代瑁立刻站了起来:“逆子,你是想让老子放虎归山,任你在秦州称王称霸,做一方诸侯,是不是?”   季明德笑了笑,道:“大敌当前,难道您还不肯放权,就只为怕我会起兵?”   李代瑁道:“老子便是亲披战甲,也不会再放虎归山,你好好考你的会试,待进士及第,学着少源一步步往上做官就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手中还有宝如的血谕,你非是想和土蕃开战,而是想拥兵自立,谋朝篡位。”   如针尖对麦芒的父子,相视片刻,季明德笑了笑,觉得这人脊梁虽弯了,苦头还未吃够,不再给他点苦头,他依旧不会臣服于自己,遂转身离去。   这天季明德并不回家吃晚饭,王府除了老太妃有小厨房,连王妃都是吃大灶的,所以饭是大厨房送来的。   宝如叫三个大丫头围着,看宝一样。   嫣染嘴巴最碎,不停的问些秦州风物,吃的喝的,以及妇人们的穿着。   间或,也小声打听几句季明德其人,与他的长相,脾气,爱吃什么,爱穿什么。   宝如于自小儿伴到大的姐姐们面前,自然无所不言,唯独关于季明德,她发现自己也是一问三不知。不知道他爱吃什么,不知道他爱穿什么样的衣服,也不了解他的脾性。   眼看夜深。秋瞳瞧着宝如虽还在笑,眼皮子却已经耷拉了,掐了嫣染一把道:“让宝如姑娘早些儿睡吧,只怕二爷不刻即回的,来了瞅见咱们几个在这儿没规矩,算什么事儿?”   嫣染于是替宝如放了床帐,又替她掖好被角,指着门外道:“今夜奴婢当值,就睡在二门上,姑娘但要起夜,叫奴婢一声就好。”   宝如笑着应了。待几个丫头全出门,这才擎过烛台,细细打量这张床。   紫檀木的雕花大床,散发着沉厚绵润的清香。这是当年李代瑁自己画的图案,照着他的心愿给顾氏打的,床壁厚足足有一尺。   按理来说,床头是一个居家主妇最私秘的地方,理当要设些上锁的抽屉,用以存放私秘物件儿。这床壁极厚,却又没有抽屉,宝如生了好奇心,想知道足足两尺的宽,里面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   她一双手在板壁上摸着,摸到侧面时轻轻一按,板壁竟微微翘起,再往外一拉,却原来是座六扇面的床屏。 第126章 对灯赏屏   有了年成的东西鲛纱质屏面极精美的丝绣历时多年仍还栩栩如生。   宝如先看第一幅上面绘着处雅室一个着沉香色对襟衫的妇人一手抚栏一手却被个男子拉在怀中,是个欲要拉其走的样子。画中妇人两眸含情,欲拒还迎男子面露微笑,这倒也无甚。   细看许久,宝如呀的一声画中书案上摊开一幅画却是幅避火秘戏图。   所以,这幅画的意思是夫妻二人对赏避火图然后要同赴春宵?   再对灯到下一幅。绣的是青缘竹帘的凉舍咯吱咯吱的竹床上挂着冰裂梅花的帐子床沿倚着个穿水田衣的妇人,以手捧心眉微簇作西子状。   这也没什么,待再细看床下两双鞋子云靴绣履正反相交,可不是两个人相压着上床的姿态?   所以,倚床的妇人是偷听的,那冰裂梅花的帐子里,一男一女正在做很亲密的事。   听春宫么,可不得听出个西子捧心的姿态来?   避火秘戏绣的这样雅致迂回,宝如忍不住又是噗嗤一笑,心说这恰合了李代瑁外冷内热的性子。他待王妃的心思,天下少有,只可惜二人似乎总差点什么,竟成了一对怨偶。   躺在床上,宝如一幅幅赏着床屏,这种曲折迂回,比之放两幅妖精打架在面前还有意思。   她本叫季明德逗的有些骨酥,看到这种东西,未免心猿意马,正神思荡漾着。忽听门外重重一阵脚步声,再呀的一声惨叫,只待她爬起来,推开门,便见胡茬寸长的季明德两眼泛红,一柄匕首顶着嫣染,两目凶光。   见宝如出来,季明德从牙缝里吐了个滚字,松开嫣染,进了内室。   宝如柔声道:“那是咱们的丫头,往后得在这院里跟咱们同起居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径直走到床侧,脱了直裰扔在衣架上。他身上的中单也不知去了何处,肌肉虬结,还不待宝如问一句,反手一枚铜钱打灭灯台。   他身上还有些淡淡的腥气,触之一手的凉意,圈上宝如的脸,颊在她鬓侧刺了两刺,硬胡茬戳上软嫩嫩的面颊,疼的宝如不由一声哼。   “乖乖,你竟……”   宝如手不小心触到他的背,似摸到只软溜溜的蚯蚓,再摸却又没了。   ……你们懂得,不懂抬头看简介   虽如今满院子的丫头,但有些事一直以来,还是宝如自己做。   她起身,点灯,自柜子里掏出早就配好的药包,从围篮里抽出铜壶,拿还滚烫的水将药包泡了,泡药的时候,她便在隔间里不停的跳着,待水凉了,药汁泡成褐黄色,才仔仔细细儿的清洗。   于她来说,无论是否兄妹,显然夫妻非做不可。   于那封信宝如一直存着疑,若想释疑,她心中有个最好的人选,便是李代瑁。先帝后宫虽乱,但身为先帝身边的得力助手,后宫中的一切事宜,问他最好不过。   只不过公公日理万机,她须得挑个合适的日子。   洗罢回到卧室,宝如见季明德竟是个趴睡的姿势,暗暗觉得有些奇怪。轻轻揭起锦被,撩起他几捋披散的发,光滑,紧腱的背上,烛光照过去,一道约有七寸长的伤口,恰就在她当初缝过的那道伤口处,针脚缝的密密麻麻。   方才剧烈运动时虽未挣开线,但新流了些血出来,染在锦被雪白的内里上,斑斑点点。她方才摸到的,热乎乎的蚯蚓,想必就是他挣开伤口,流下来的血。   宝如旋手下去,咯崩一拉,疼的季明德立刻睁眼,盯着她。   “伤成这样,你竟还……”指着那条蜈蚣样的疤痕,宝如又气又疼。憋了怒火的两颊格外的圆,圆鼓鼓像只葡萄一样,方才欢后的红晕还未散去,连嗔带恼,小肩膀轻抖着。   “不过一道伤疤而已,便要死在外头,我也得爬回来,跟你来一回再死。”季明德原本筋疲力竭,九死一生,直到看到宝如的这一刻,才缓过气来。   他翻过身来,将宝如拉入怀中,新缝合的伤口压在褥子上,火辣辣的疼痛。唇一点点碾上宝如的耳廓,笑道:“我都不曾洒在里头,不可能怀孕,你又何必如此谨慎?”   宝如不欲给季明德添负担,遂也不告诉他自己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担悬,仍是柔柔声儿问道:“谁伤的你?长安城中,你又惹上了什么仇家?”   季明德呼吸平平,胸膛却一直紧绷着,柔声道:“不过是炮制药材时叫伙计们误伤了而已,无事,睡吧。”   宝如当然不能信,但既是他不肯说的事情,也不好多问,夫妻团在一处,在李代瑁的大床上躺着。   季明德刚欲熄灯,宝如忽而爬起来,献宝一般,轻轻一压床头的凹陷处,弹出那六扇面的床屏来,笑问季明德:“可看出点意思来不曾?”   季明德赏了许久,忽而声儿柔柔:“看出来了,很有些意思。”   看着他豺狼般的眼睛,宝如忽而觉得自己这宝大约是献错了。她分明是想让他瞧瞧,李代瑁冷漠外表面的柔腻心思,在他看来,却像是主动索欢了。   就这样,三更半夜的,宝如才洗过一回,他又来了。   早些时候,义德堂。   季明德直接从后院进门。院中两列灯火,挤了满满了一院子的男人,俱皆垂手屏息,见他进来,声虽齐,也哑:“大哥!”   穿过人群,自右侧廊房入内,疾步下到地室。   方升平带着永昌道上几大匪首,围着一张竹床而站,见季明德下楼。低眉耷眼的方升平提起马灯,照着竹床,一把撩开白布,下面是张面色如蜡的人脸。   布下面遮着的,是个死人。   季明德一步步走过去,戴上皮手套,掰过这死人的脸。   这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名叫土旦,活着时肤色古铜,腰长腿短,是天生马背上的骑手。从遥远的安多而来,听闻秦州富庶,一年前至秦州烧杀掳虐。   季明德第一次见他,他骑在马背上,以绳拖着个秦州本地少女,拉她淌过一丛丛的野沙棘林子。七月正锐的沙棘刺蕊挂去少女的衣着,挂烂她的身子。   土旦策马扬鞭,纵驰于沙棘林中,让那不过宝如大小的少女,鲜血遍染整座山坡。究其原因,不过是他丛田里拖她出来要强时,她搧了他一巴掌而已。   在整个秦州境内,他这样侮辱并杀死的少女,不下十个。   他是季明德的筹码,也是土蕃赞普赤东的逆鳞。被秦州土匪捉回来整整一年,李代瑁为了能把他送回土蕃,不惜给季明德下跪,谁知他竟死了。   “怎么死的?”季明德抬头已是满眼戾怒。   方升平身后一人扑通跪地,道:“胡兰香奉命伺候他的起居,一直被他欺负。前儿打的狠了,胡兰香要跑,他不知从那里弄来把小匕首,将那丫头的裤裆扎了个稀烂。老子当时也是生气,一脚踹过去,踹破了他的脾脏。”   季明德一把盖上白布,道:“死性不改,还敢打女人,那就是他该死。一个死人,送给李代瑁也求不了和,索性留在义德堂,做好防腐给孩子们学医用吧。   大战不可避免,你们回秦州准备吧,顶多半个月,我就回来。”   满室黑鸦鸦,凶神恶煞的土匪之中,季明德一袭青直裰,眉温目润,秀鼻悬梁,男人之中少有的清白玉面,面庞清俦,坚毅。   上辈子并没有土旦被俘一事。土蕃人娶福慧公主,也不是为了答应李代瑁的求合,不过是为了迷惑大魏王朝。他们在今年的三月大兵压境,占据整个陇右,驻兵关山西麓,秦州全部沦陷,化作一片焦土。   季明德在拜堂的前一夜重生,过了三日便出门,捉土旦,以期能压制住想进军的赤东赞普,   但大战无可避免。他不过一个小举子,若想真正插手战事,就必须进入这个王朝的权力中心。原本,他是岂图已科举进阶,于朝中找个能辅佐的良才,助他打赢这一仗的。   可来长安眼看三个月了,他遍及朝野也找不到那么一个可辅佐的良才。   既如此,有些事就必须得自己上。所以他才要一回一回,以强腕对抗李代瑁,让李代瑁在心理上对他臣服。   但既然土旦死,就没了迂回的时间,他得用更狠毒的方式,叫李代瑁吐口,给他兵权。   当秦州将成一片焦土,若要开战,宝如也不能带在身边,算来算去,荣亲王府仍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他才会把宝如带回荣亲王府。   出义德堂已是半夜,离荣亲王府并不算远的距离,季明德也不骑马,想走回去。   月明星稀,影子长长。恰是当日宝如逃过命的那条窄巷,季明德行至巷中,墙头人影幢幢,前后脚步沙沙。   铁器铮铮,是青铜弩上弦之声。季明德赤手空拳,止步。便见巷头月光下站着个少年。   那是坎儿。自打一入长安,他就混进了齐国府,在二门上当差,给他做眼线的。 第127章 打草惊蛇   明杀不成季明德着坎儿给尹玉钊来了个阴的。   和尹继业的妾私通不过是明面上被捅出来的原因。实际上尹继业之所以大怒是因为发现尹玉钊私底下与他手下的将领们相交好打探凉州都督府的机秘军事。   好比太子□□若尹继业死整个齐国府并凉州都护府都将落到尹玉钊手中。老爹正值壮年,儿子却起了□□的心思,尹继业勃然大怒恰又在妾的床上发现尹玉钊的私物,一怒之下才要杀他。   既坎儿被清出来,显然尹玉钊今日非但未死还重新获得尹继业的信任回到皇宫调动人手,这是来伏杀他了。   土匪最擅长的就是布陷井。   站在巷子尽头的坎儿就是那个陷井他是土匪眼晴自然尖利无比早看出来坎儿已经死了不过是被钉在木架子上放在巷口做诱而已。   季明德轻掖袍帘,往腰带上轻轻掖着忽而迈步,如弦上利箭般往坎儿跑去只听两旁高墙上铁矢刷刷没入石板激起火星四溅。   青铜弩虽力道惊人,但每次只能发一发箭矢,在发箭到装箭之间,至少得有三息的时间,要用来装箭矢,上弦。   起跑不过三步,引出所有埋伏的铜驽,季明德在巷中生生止步,旋身暴起,迎头跃入箭雨之中。   刺啦一声,一支铁矢从他背部穿过,借着墙头伏兵两人上弦拉弓的机会,他已跃上墙头,不过转眼之间,手中一枚铁矢已扎上伏兵的脖颈。   尹玉钊亲自迎战,二人从天上打到地上。季明德一根铁矢,迎尹玉钊的满身兵器,最后将尹玉钊逼停在窄巷之中。   尹玉钊并非能力不及,只是今天刚叫尹继业吊起来打了一顿,像个狗一样抱着尹继业的腿哭了半天,被吊到险些断腿断腕,身上还有伤,才落于下风。   伏兵收拢,在窄巷中重重逼近。   季明德便杀了尹玉钊,今天也逃不出这重重包围。   他道:“侍卫长大人,咱们本该井水不犯河水的,可你招惹我家宝如,非逼季某拼个玉碎瓦全。齐国府的基业千秋万代,你是要要办大事的人,为了一个妇人而栽船在阴沟里,不值得吧。”   齐国公尹继业早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唯独李代瑁是个绊脚石,也是块巨石难以撼动。   季明德是他以备杀李代瑁最好的兵刃。玉钊并不敢真的伤杀明德,只是吞不下险险叫他害死的恶气,才会半夜伏兵来教训他一回。   铁矢眼看穿喉,尹玉钊缓缓举高两只手,求饶的语气:“季明德,论理来说,虽无血缘,但我是赵宝的舅舅。就算有些事情惹到了你,又何必赶紧杀绝?”   尹玉钊和宝如在胡市上的谈话,野狐听在耳中,全报给了季明德。   季明德私底下也查过,尹玉钊出生于日月山下,身世确实对得上。这个人在他走之前,肯定是杀不掉的,但留着,又始终是个祸患。   好在他服软的够快,季明德缓缓松了铁矢,低声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须知,你可以招惹她,但我一定会要了你的命,所以,放聪明一点,不要跟自己的命和前程过不去,嗯?”   尹玉钊缓缓扬手,重重包围闪出一条道来,一巷子的黑衣人,目送季明德至坎儿面前。   他在坎儿面前站了许久,忽而又折了回来,疾步走到尹玉钊面前,手中一根铁箭矢迎肩劈下,咬牙切齿,嗓音嘶哑,如咆哮的风雷:“去,滚到我兄弟面前,给他磕三个响头。”   事实上是尹玉钊自己太不谨慎了。   本该和宝如淡如水的交往,一步步诱她卸下心防的,谁知仿如着了魔,上了瘾一般,一回又一回,他总是期待和她见面,总爱逗她两句。   那种迫不及待,欢喜雀跃的心情,就想当初在西海,同罗绮被卖到王府做奴之后,他七八里路程,披星而去,戴月而归,每日跑着去看她一样。   明知季明德是个悍匪,急赤红眼,眼中唯有个赵宝如,还妄图那种隐秘的关系能够一直延续下去,以致打草惊蛇。   如今再悔,晚矣。   但赵宝如对于这种隐秘的,私相往来的关系,应当也存着些好奇心吧。毕竟,她至今还在对季明德隐瞒,既如此,他依旧有机会,只要不打草惊蛇,惊到季明德就好。   站在深而黑暗的巷子里,尹玉钊咧唇而笑:也许,她是整个大魏国中,唯一能杀掉季明德的人呢。   荣亲王府打有府以来的规矩,所有人五更必须起床,然后前往盛禧堂给老太妃问安。   李代瑁是自己的老规矩,四更便起,由僚臣们陪着,在王府后的大花园里散步,听僚臣们讲古论今。然后便往盛禧堂,陪老太妃吃茶,聊些闲话。   不一会儿李少源两口子进来了。   尹玉卿穿着件豆绿色的妆花褙子,肩披一方平绣盘花四合如意云肩,脸上胭脂淡淡,乖乖跟在李少源身后,进来便行礼,站到了一旁。   李悠容是陪老太妃住在盛禧堂的,这会儿也才出来,一袭桃红缂丝面的通袖袄儿,面容与母亲顾氏颇为神似,站在了尹玉卿身侧。   此时天才刚亮,老太妃怕宝如和季明德不知王府规矩,使着悠容道:“去,叫叫你二哥二嫂,让他们也来,听你爹交待几句,你二哥今天还要随你爹入宫了。”   尹玉卿侧首在李悠容耳边,道:“我刚才路过,海棠馆还黑灯瞎火的,新入府头一夜,大约折腾的厉害了,必定还没起了……”   李代瑁不喜孩子们话多,尤其在长辈面前要有规矩,李悠容见父亲眼睛扫过来,忙往旁边退了一步以示清白。   正说着,季明德两夫妻进来了。   季明德穿着件宝蓝色净缎面的直裰,清眉秀目,五官坚毅。宝如跟在他身后,着蜜合色的对襟袄子,芽黄色的轻绡长裙,大清早儿的,进门便是勾着唇在笑,倒惹得一早眉头不展的老太妃也是一笑。   俩夫妻这才是正式入府的拜见。季明德周周正正给老太妃行正揖礼,三叩九拜的大礼,接过丫头手中的茶奉上,吐字朗朗,叫了声祖母。   宝如紧随其后,行礼奉茶,亦是响亮亮叫了声祖母。   王妃顾氏去洛阳赏花未归,暂时就不必拜了。   李代瑁还是早起时的道袍,大约形肖又比自己年青的儿子让他觉得不自在,打孔庙那一夜后,李代瑁便刻意蓄须,胡须遮了大半边脸。只此人生的秀致,胡须亦柔,不曾结虬乱乍,也掩盖了他原本常冷的面容,倒是平添几分和气。   他大约也在等儿子斟茶来拜。宝如还在蒲团上,亦望着季明德。   老太妃虽不知明义之死的详细情况,但儿子不肯认大孙子,围追堵截到差点激起十三州举子闹事,她是知道的。   孙子是认回来了,但父子间相互的心结怕还要很久才能解。   眼看季明德转身走到李少源身边,和李少源兄弟站到了一处。老太妃笑着解围:“你们的茶我吃了,至于父母,待明德从宫里出来,正式定下身份再拜吧。”   李代瑁还要从季明德手里讨土旦,不敢狠得罪他,出口便是商量的口吻:“从今日起,为父替你重新上户籍。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名字很好,也不必再改他,往后季字去掉一撇,你便是我李代瑁的长子,如何?”   季明德道:“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既生时姓季,此生都姓季,也永远是季丁的儿子,改姓的事,就免了吧。”   李代瑁气的脸色铁青,闭了闭眼,攥着茶杯正想发火,老太妃笑呵呵道:“于此事,我昨儿想了一夜。明义未成亲而死,也无遗留子嗣,若要将他的名字写上玉牒,纳入皇家家谱,礼部和太常寺先就不同意。   明德不欲更姓,也是要回报季白对他的养育之恩,咱们不能为此而逼孩子。我做主,为去了的明义改姓,将他的名字报至太常寺,上玉牒。至于明德,就顶明义在府中的身份,咱们都知道是两个孩子,只报一个就可,老二你看如何?”   这样一来,季明德将拥有两个身份。在外是季明德,到了荣亲王府,便是李明义。   李代瑁一起身,李少源兄弟也要去上朝了。   满屋子的人,男女分站两列。宝如昨夜叫季明德一直闹到四更,他背上还流着血,后来挣破了伤口,又重新缝了一回。   所以宝如不过眯了个眼便起,此时脑子还昏昏沉沉,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又不好问他那伤口可还疼,要不要换回药再陪李代瑁入宫。   女人们出门送至廊下,季明德走在最后,回头问宝如:“我走了,你一个人可能应付?”   宝如默默点头,伸手推了一把,他背上新包扎过的地方骤然一僵。   尹玉卿是这沉闷灰鸦的清晨唯一一抹欢快,笑声银铃一般:“昨儿你就答应好的,今夜早些回来,明儿一早随我回娘家,可不能忘了。”   李少源阴沉着脸,目光漫不经心满屋子扫了一圈,至宝如身上时略停了停,随即便往外走了。 第128章 明心见性   再回屋两个孙媳一个孙女才要陪老太妃用早餐。   大锅熬的薏米红枣粥一桌子的点心老太妃自己居中坐着将宝如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指着一碟藕粉桂花糖糕道:“这是你爱吃的东西我特意交待小厨房做的,尝尝,可还合口味?”   宝如因为牙疼忌甜口有些日子了,既老太妃特意给的,当然不好推辞于是挟了一块。桂花甜口糯米粘粘,中间搀着脆脆的藕片极好吃。   老太妃小厨房里的点心这么多年一直都做的很好就是太甜了点。   尹玉卿也挟了一块笑道:“昨儿我不过念叨了句我爹打肃南带回来的乳酪好吃,可惜吃完了。眼看入更少源非得要差人到我家去取,我就劝了一句何必呢后儿我爹五十整寿,横竖明天我们要回去的,何不等去了再吃?   这不,他打回大理寺以来没有休息过,明儿特特休沐一日,要陪我回娘家给我爹祝寿呢。”   老太妃笑道:“去吧去吧。你爹难得回京述职,又逢五十大寿,你们回去敬敬孝道,是应该的。”   齐国公尹继业和李代瑁,打宝如记事以来就相互看不顺眼。   一个文臣一个武将,先帝在时,李代瑁还曾因为尹继业佩刀上朝,太极门前不下马,在朝堂上当众搧过尹继业耳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与突厥开战之后,尹继业拥兵自重,权势滔天,俩人当然更加不对付。直到公主和蕃一事时,尹继业立荐李悠悠,保下悠容,再把掌上明珠嫁给瘫痪在床的李少源,帝国的辅政大臣和封疆大吏,才算和解了恩怨。   也是因此,尹玉卿在荣亲王府,比李悠容还骄纵自在。有那样一个爹,在这府中,连李代瑁都要给她三分薄面的。   她咬了口桂花糖糕,将剩下半块放进了盘子里,撇了撇嘴角道:“祖母小厨房里这几个厨子也该打出去了,放这么多糖,都甜到齁了,想打死卖糖的不成?”   人在年青时口味淡,老来舌头麻木,吃食的味道自然要重些。   老太妃尝了一口,究竟尝不出甜来,脸色黯黯,转身看宝如:“宝如也觉得甜的齁人?”   宝如一笑,将整块饼都吃了:“我倒不觉得。”   尹玉卿噗嗤一笑:“她?打幼儿钻糖眼儿里面的,能知道甜不甜才怪。”   尹玉卿站了起来,一笑道:“二嫂,后儿就是我爹的五十整寿,咱们府里娘不在,你就是长媳,你是跟我一同去,还是等正日子一早上门去拜?”   齐国公尹继业在边疆拥兵自重,恰是因为五十大寿才还朝的。每一年他大寿,满长安城的权贵们皆要穷尽天下奇珍异物给他祝寿,谁去了,送了什么他或者不知道,但谁没去,没送什么,叫尹继业知道,手下一条好狗是尹玉钊,必定咬的他一年之内大伤元气。   所以便是各大王府,为了尹继业的五十大寿也是绞尽脑汁,几位王爷想必也要亲赴。   宝如初初入府,虽季明德答应她只在府中住三个月,但这三月之内,与尹玉卿之间,只怕又得一场好斗呢。   她一笑:“祖母怎么说。”   她是想试试老太妃的态度,毕竟当初,可是老太妃请她入府的。把孙媳妇请进来,再叫人欺负,只怕不好吧。   人老了,活的便是儿子的脸面。朝廷都得倚仗尹继业,老太妃自然也要给尹玉卿面子,出口便是商量的口吻:“宝如珠算打得好,我这屋里的帐,也有积年没算过了,明后两天,我想让她替我盘盘帐,你爹的寿宴,让悠容代祖母前去,如何?”   尹玉卿懵懵懂懂,其实也不知道朝政复杂,更不知道那些阴私,但打小儿叫她欺负惯的,今日终于扬眉吐气,眼见得宝如和老太妃皆一脸簌簌,心下暗笑,道:“我也不过说说,二嫂也是辛苦,这打珠算的手艺,我记得还是为了能嫁给少源,边哭边学的呢。   那会儿,少源为了逼你学珠算,没少往你手上放戒尺吧?”   一清早就戳人的痛处,宝如一笑道:“世子妃这话说岔了,佛家有句话,叫明心见性。无论珠算还是读书识字,皆是为了充实自己而学。   打个很好的譬喻,我读过书,所以我知道,与人相谈,要推其长,讳其短。而世子妃不曾读过书,所以当面将长嫂与丈夫相提并论,面上也毫无羞色。   这,恰是读书与不读书,学与不学算盘的差别呢。”   拿自己丈夫的旧事来取笑长嫂,确实有点儿太过了。   尹玉卿是武将世家出身,读书只为妆门面,听宝如长篇大论了一通,听来听去总之自己没理,气不过,不知该如何反驳,又道:“我嫁过来那日,说起自己识字少,不能出口成章,怕要惹公婆厌憎,母亲当时就说,读书是男子的事。   便是要理家,有个好管家婆子便可,女子一双细手就该好好养着,何必费着劲儿习字绣花,打算盘,那可都是下等人家的妇人们,迫于生计才会做的事呢。”   李悠容颇不好意思,小声提醒道:“二嫂,母亲的珠算就打的极好,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尹玉卿自知道季明德是李代瑁的长子之后,攒了好些日子,只待宝如入府之后,将当年所受的羞辱统统还给宝如,也要叫宝如知道自己如今在王府中翁姑疼,丈夫爱,过的不能再好。   明知说错了话,她还不改口,又道:“二嫂当年想必就是学珠算学的太辛苦,乍乍然亲事不成,恼羞成怒,才会千里使仆投毒,害少源的吧。”   千里投毒这件事,至今宝如还背着黑锅呢。   她搁下粥碗,见老太妃也一脸肃沉看着自己,笑了笑道:“世子妃,曾经我和世子爷订婚的事情,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我千里路上寄过一封信给世子爷,既入了府,黑锅我也不打算背,那封信,不请你转告世子爷,叫他拿出来,咱们当面一对,不就什么都清楚呢?”   那封信,其实早叫李少源给哄走了。但拿到信之后,李少源不曾闹过,也没说什么,显然顾氏做的绝密,蒙混过关了。   想到这里,尹玉卿一笑道:“正好呢,今晚我就叫少源把信拿来给二嫂看看。否则二嫂总说冤枉,非我不是,也成了我的不是。”   她说罢,带着自己的丫头们离去。   老太妃轻轻叹了口气,道:“宝如,少源瘫痪于床整整一年多,于一个正值青茂的少年来说,你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封信我也看过,果真是你的笔迹了。   你和少源都已各自成家,一府之中和为贵,我看此事就算了,那封信,也别看了,那件事就这样过去,好不好?”   宝如笑了笑,柔声道:“祖母。虽说一府之中和为贵,但家和不是和稀泥,若大家心中皆有芥蒂,面和心不和,早晚不得被那根刺捅到头破血流?   此事,我必得较个真儿不可。”   既入了荣亲王府,趁着这三个月,当初的冤屈,就必定要洗涮干净。   至于得罪不得罪尹玉卿。荣亲王府别人怕尹玉卿,要宠着纵着,宝如打幼儿就没有给尹玉卿惯过毛病,如今当然更不会忍。   小皇帝李少陵早晨上朝不过点个卯。只待文武百官早朝拜罢,两行大太监和禁军侍卫便会把他护送回延正宫。   才不过十岁的孩子,双眼格外的大,与李少瑜有些肖似,但不是李少瑜那般嬉皮笑脸的无赖像。   他遥指内侍搬来杌子,笑道:“朕昨夜听二叔说,二哥曾是秦州解元,还娶了朕的宝如姐姐,如今再不论当年,你能回朝,认祖归宗,于我大魏皇廷,便是莫大的幸事。”   官话说的滴水不漏,说话时两目定定望着对方,有点刻板,不像个才十一岁的孩子。   季明德见内侍奉了蒲团来,起身再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礼罢,随小皇帝出了交泰殿,在游廊间踱步。   李少陵又问了几句土蕃与秦州之间的状况,听季明德说起边境上的磨擦便皱起了眉头,两只小拳头一握,恨恨道:“显然,朕的一个姐姐和蕃,并不能一劳永逸,解决土蕃这个难题。朕只恨自己身体孱弱,不能提枪上阵,与土蕃那等蛮子对仗一番。”   季明德拱手道:“皇上尚且年幼,若果真有此心,臣自愿请缨,代您达成。” 第129章 红烛   李少陵笑了笑:“便战咱们也得先与二叔商量才行。国之大事全在二叔手中他是朕的叔父亦是朕生平最信的先生他说战咱们才能战。国事他胸中自有丘壑此事,你与他议吧。”   显然,小皇帝对于自己的二叔满心佩服。从他这儿请战,也是徒劳。既如此,季明德也不废话抱拳一礼转身便走。   面见罢皇帝,退出延正宫时远眺沉香亭白明玉随着个穿明黄色大袖的妇人站在白玉栏杆处。不必猜能在这宫里穿明黄衣饰的必然是白太后。   季明德并不近前只遥遥行了一礼,便退出了延正宫。   宝如回到海棠馆几个大丫头干活的干活儿,做绣活的做绣活儿宝如想起自己带来的的苦豆儿转到后面小花园,才见她正蹲在井边闷头闷脑洗衣服。   葡萄繁嘟嘟的,宝如在石凳上坐了,见她使劲儿搓着件男子的白色中单,背上整片的血迹斑斑,惊问道:“苦豆,这是谁的衣服?”   苦豆不好再瞒宝如,双手展开那整片染红的破衣:“昨夜大哥三更半夜闯进来,扔给奴婢,要奴婢洗的。”   宝如指了指背,道:“他背上的伤,也是你缝的?”   苦豆儿点了点头,见宝如仍还盯着自己,低声道:“奴婢原来在大房,有一回撞见大哥受伤,替他缝了回伤口,凡那之后,他若在秦州城受了伤,伤口都是奴婢缝的。”   宝如轻轻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们在秦州的时候就认识。”   苦豆儿再点头,埋头又闷闷的去搓衣服了。   宝如此时才省悟过来,季明德和苦豆儿原来是旧相识,替他缝过伤的小姑娘,之所以被季墨抓住,也是因他的缘故,他倒好,差点就把这丫头给生生打死了。   宝如一把拖过木盆,道:“冷水是洗不干净血的?你烧壶热水,再找把碱面来,我教你把这衣服洗干净。”   苦豆儿提了壶热水来,看宝如打上胰子搓着,坐在了她身边:“上回咬了嫂子的手指,真是对不起。”   宝如笑道:“这值当什么呢,咱们皆是秦州人,我拿你当妹妹的。”   苦豆儿咬了咬唇,低声道:“虽缝过几回伤,我于大哥那个人,全然没有半分别的心思,或者嫂子要笑,但果真如此。”   若是别的主母,便表面大方,总归要拐弯抹角问两句,苦豆儿怕宝如也是那般,倒叫自己难做人。   岂止她显然是真的不在意,懵懵懂懂,认真搓着哪件血衣。   苦豆儿身手不凡,自然也有自己的骨气,若宝如疑心,拈酸吃醋,她或者会解释几句,但心里总会有隔阂,不定找个日子,也就转身离开了。   恰是宝如这般混不在意,倒叫她又怜又放心不下,反而尽心无比的,从此呆在宝如身边了。   宝如倒叫苦豆儿逗笑,她并不曾怀疑过这些丫头们,毕竟季明德那恶鬼样子,是个丫头都怕的,便她,也是叫他半威胁半恐吓,否则日子简直过不下去。   季明德不肯细说原因,宝如暗猜他当是要办一件大事,大约三个月后,事情就能办完,办完之后,他便准备离开长安,回到秦州去。   宝如究竟猜不出那会是件什么样的大事儿,况且于外事上全然无力帮他,想来想去,怜他昨夜失血过多,遂打算替他补一补身体。   赵放寒门及第,位及人臣,脑子自然没话说。赵秉义考举入仕,当然也不是笨人。赵家到了第三代,宝如和赵宝松记性不好,脑子还慢半拍,皆是三岁还说不全话的闷葫芦。   为了能让他俩的脑子灵光起来,嫡母段氏不知从市面上买了多少猪脑花回来。   因怕宝如知道是猪脑不肯吃,段氏一直哄宝如,说那猪脑是豆腐脑儿。每日一碗猪脑花,赵宝松勉强考了个进士,宝如虽笨,反应慢,但总算不至于呆掉。   吃啥补啥。宝如深信这一点,于是便准备弄些猪血猪肝回来,替季明德补补血。   王府自来的规矩,食脍必精,餐桌上连肥肉都难得一见,下水和血类更是永久都不可能上桌的。所以要从大厨房点血和猪肝是不可能的。   她也不带王府的丫头,只带个苦豆儿,自后门上出府,往东市后的菜市上去转悠了。   明明是个不会做饭的人,进了菜市看什么都新鲜。   东市周围皆是达官贵人们的府第,便菜,也比曲池坊的卖相更好,更水灵新鲜。宝如左看看右看看,到个猪肉摊子前,跟在屠户的屁股后面问西问东,便是要问,那种血吃了最能补血。   她太好学,恰那屠户又是个嘴巴溜的,俩人拉了半天的话儿,屠户便听出来了,这小娘子是丈夫受了伤,要给丈夫补身体。   瞧她小小年纪便懂得惜疼男人,屠户一高兴,便将留给宰相谢振轩的一碗心头血送给了宝如。另外多嘱咐了一句:和着韭菜一起吃,那心头血才算大补。   宝如连连点头,俨然认真好学的孩子,捧着碗血,颤危危的回府。   苦豆儿拉了她一把,指着不远处一个摊子前正在挑菜的个丫头道:“嫂子,我瞧那丫头像是王府的丫头,王妃不是不准私设伙食的么?怎的大丫头也到这市场上来挑菜?”   宝如远远瞧了一眼,恰是王妃顾氏房里的黛眉,瞧起来躲躲闪闪的。   顾氏出门,所有的丫头全带走了,若这丫头跟着顾氏,也该在洛阳才对。看她一幅不欲叫人发现的样子,宝如拉了苦豆儿一把,道:“她们的事儿咱们再不管的,回家吧。”   回来之后,一个小吊炉上烟熏火燎弄了好半天,待晚上季明德回府吃饭时,一桌子的口蘑虾仁、燕窝鸭丝、人参炖乌鸡等名菜之中,赫然摆着两碗看起来又黑又酱的东西。   宝如一直在等他。   季明德自院外走进来,宝蓝面的袍子,在外走了一天,淡淡一层胡茬略有些风尘气,大约不甚习惯院子里三四个貌美多娇的丫头,自打进门就瞪着秋瞳和青蘅,直逼着两个丫头退到后院去了,才进了正房。   早备好的热帕子,宝如递给季明德,伸手接过他解下来的缎面袍子,将那件青直裰递给他,看他系好衣带,指着桌子道:“快瞧瞧,今儿有我亲自给你做的两样菜,最能补血的。”   一碗黑乎乎的,应当是汤类,上面还飘着几株绿叶,闻之一股腥味。   再看另有一碗,切成薄片,炒成黑乎乎的东西,闻之也是一股腥。季明德早知宝如做的饭难吃,所以从来不敢让她做饭,见那两盘东西吓了一大跳,指着道:“何物?”   宝如拿调羹舀了一勺腻乎乎的东西过来,柔声道:“今儿我特地挑了三四家,这是猪的心头血,带拿它煮韭菜,最能补血生精的,快吃了它。”   季明德接过勺子来,闻了闻,韭菜的腥气和着猪血的膻气,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偏宝如坐在对面,两只眼晴定定的瞅着,显然是非等着他吃不可。   季明德几番下不去嘴,看她一脸的期待,又不好说难吃。捏着勺柄,摇摇欲颤。   宝如自己也知道这东西难吃,再看季明德犹如临死犯人般灰败的脸,忆起每每老太妃生病,耍赖不肯吃药时,王妃顾氏便要多煎一碗,自己吃一口,给老太妃喂一口。   她意欲学回王妃,接过勺子学着顾氏的温柔:“良药苦口利于病,来,我吃一口,你吃一口,好不好?”   季明德不信宝如真能吃下去自己做的这东西,定眼看着,便见宝如伸着舌头舔了一舔。她还抿了抿舌头,眯眼点头:“虽样子难看,但果真好吃,我都尝过了,快吃。”   分明舌头都未沾到就说好吃。季明德满满挖了一大勺,亲自喂到宝如嘴边:“你若肯吃了这一口,我便吃掉这一整碗,好不好?”   莫说吃,闻一口都要吐的东西。可劳她拿个小手炉装着银霜炭吊了好半天,宝如见季明德总不肯吃,压低声音道:“你若肯把它吃了,今夜我还许你睡到一处。”   桌子中央一柱青铜烛台,鎏金红烛在上面呲呲的爆着烛火。季明德忽而手背轻点鼻尖,轻轻转身,暖烛照着的侧颊上深深一个酒窝儿。   成亲眼看一年,这还是头一回,她清清醒醒,还肯要他在一处。季明德觉得便是一碗铁砂,他也得想办法吞下去。   伸手端过那碗心头血煮韭菜放在自己面前,季明德轻轻搓了搓双手,忽而伸出两根手指来展了展,一口舀上那黏糊糊煮成半熟的血浆,果真是个要往嘴边送的样子。   宝如看在眼中,心头已是一呕。   恰此时,嫣染笑嘻嘻进来了,敛了一礼道:“二少奶奶,宫里下了圣谕出来,请您去前院接旨。”   分明给宝如的圣谕,季明德闻之却仿如大赦,立刻丢了那只勺子。   为接圣谕,宝如特意罩了件玫瑰紫千瓣菊纹的大袖在外头。   前院正厅中除了她再无旁人,圣谕也非皇帝所发,而是太常院拟来给赵氏一门平反的制式公文,由太常院少卿亲自送来,洋洋洒洒念了半个时辰,最后给赵宝松一个县公之名,命宝如明早入宫谢恩。   宝如接了圣谕,正准备回海棠馆,盯着季明德让他吃了那碗心头血,暮色中跑来个小厮,一礼道:“二少奶奶,王爷请您往外书房去一趟。” 第130章 何为男人   这小厮叫灵郎是常在两道门间替李代瑁传话的。宝如接了圣谕手里备的赏银没发出去遂给了灵郎问道:“灵郎书房还有何人?”   灵郎道:“横竖皆是朝臣正在议朝事。”   宝如带着嫣染于是又往外书房而去。   海棠馆中。   季明德还在饭桌前坐着,野狐高梁一般的个子,躬腰站在他面前端着那碗心头血煮韭菜,正在狼吞虎咽。   “味道如何?”季明德问道。   野狐朴愣朴愣往嘴里刨着,咂巴咂巴道:“略咸很滑还有些油意,韭菜很好吃。”   季明德于是又端了那碗肝子给他反手递了双筷子道:“再尝尝这个。”   显然那份心头血虽买相不好但也算宝如的灵光乍现之作至少味道不算难吃。   野狐挑了一筷子猪肝嚼了两口欲吐不敢吐,道:“这必是大嫂做的。”   季明德笑问:“味道如何?”   野狐摇头:“没有放盐巴难吃之极。”   季明德随即簇眉:“你大嫂辛苦半日,不能丢丢了浪费快吃了它。”   野狐将盘子小心翼翼放到桌子上,地上崭新的波斯薄毯,他不敢狠踏脚,轻声道:“大哥,这实在有点太强人所难了,您还是饶了小弟吧。”   小西拉也不知为何,连季明德都讨厌,却很喜欢野狐,窜上他的胳膊,叨了块肝子出来,吃的津津有味。   季明德本在愁这碗肝子,见小西拉竟然爱吃,一把将碟子夺了过来,挥退野狐,却是将那碗肝子藏了起来,当然是打算等宝如回来了献宝。   小西拉正嘴馋了,但又讨厌季明德,眼巴巴儿看了半天,也知道面前这个高高大大,眼神阴沉的男人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喵的一声,躲了。   李代瑁的外书房。   东西檐廊下两大排,皆是朱服紫袍的一二品大员们,连杯茶水都没有,还在那儿熬硬板凳。   窗子半开,李代瑁黑须遮面,鼻梁挺挺,就在窗前站着,一个着武弁朝服的官员恭立于侧,正在说话。   既有人在谈事儿,宝如当然不能进去。   宝如也不好再退,立在窗下,便听那武弁道:“土蕃与突厥之间,先有天山横隔,再有祁连横跨,两座大雪山隔着,两族之间绝无可能翻雪山而和亲。此事,必是尹继业捣的鬼。”   隔着一扇窗子,离的并不远。李代瑁忽而将手中茶碗砸在窗框上,眉宇铁青,却不说话。   突厥和土蕃,原是虎伺于大魏之边的两大强邻。当初李悠悠和亲,就是为了与土蕃交好,而如今突厥也送了一个公主,就意味着赤东赞普又多了一个公主王妃,三国的局面,又要重新划分了。   既是尹继业捣的鬼,那若是突厥公然进攻,他又怎会真心实意去抵挡?   一个王朝叫一个武将威胁,玩弄到这种程度,也是够憋屈的。男人们怕打仗,送个女子去和亲,也不知悠悠如今过在土蕃过的如何。   待那武弁退了。宝如刚想进去,便听李代瑁隔窗问道:“太常寺的圣谕收到否?”   宝如在窗外一礼,道:“收到了。”   李代瑁总算脸上容色稍好:“既已请封县公,你便寄封信给宝松,让他回长安吧,你家青苗,也到了该要开蒙读书的时候,是不是?”   宝如笑了笑,心说接回赵宝松一家来,便是我的软肋,我的靶子,我这样的人,只怕也就唯有滚刀肉一般的季明德,才能在一处生活。   李代瑁又道:“太常寺会叫你明日入宫谢恩,此事我会替你推掉,好好在家息养,皇宫,非有我陪伴,否则绝不能去。”   显然,他也怕白太后要在后面下黑手。   宝如道:“既父亲再无话要交待,媳妇就此告退了。”   李代瑁点了点头,掏了块帕子捂在嘴上,微微一声咳,便听院外有个年青人的高呼声:“二叔,满长安人都知道是尹继业放任突厥人越过西海,与土蕃和亲。   土蕃人在怀良增兵二十万,如今有五十万驻兵,显而易见的要侵我大魏。您那府外一担担,是给尹继业送的礼吧,他要骑在您脖子上拉屎,您是不是还得给他擦屁股?我大魏王朝,在你手中已沦落到这个程度了?”   李代瑁咳罢,帕子上沾着血。他丢了帕子,见进来的是李少瑜,冷冷问道:“你不在平康坊,或者胡市上闹腾,到本王这儿来作甚?”   李少瑜笑时两只眼睛鼓的像金鱼,但分明是个气笑的:“大丈夫身高八尺,顶天立地,老子生来不止会喝花酒,老子还要上战场,打到逻些,把我家悠悠接回来。”   李代瑁向来当李少瑜是个玩笑,冷冷道:“那本王就封你个膘骑大将军,去吧。”   李少瑜一身酒气,行至宝如面前,也不敢造次,远远虚手一抚,指着两侧檐廊下的群臣道:“废物们,你们可知男人活着是为什么?你们可知自己当官是为的什么?”   众臣皆眼露不屑,摇头别脸,以示不屑跟李少瑜这等人搭话。   李少瑜踉踉跄跄,在檐廊下做斗鸡状:“是为了保护咱们的女人和孩子不受欺侮,可你们宁可拿我妹妹和亲也不肯开战,白长了鸟只能用来撒尿的小鸡子儿们,爷爷我不屑和你们争,爷爷要打到逻些,把爷的妹妹从土蕃蛮子手里抢回来。”   言罢,他故意撩裆示辱,再给宝如告声罪,扬长而去。   窗棱上洒出的烛光淡淡,几个大丫头在后罩房里做针线,议论新来的二少爷。   她们不知苦豆儿的底细,打问过几句,见她吱吱唔唔不多言,遂也放下戒心,不防她了。此时青蘅正在说呢:“昨儿夜里嫣染三更半夜跑回来,说是一进门刀便抵到她脖子上,好歹也是个男人,咱们嫣染生的那么美,他竟一点怜惜之情都没有。”   秋瞳捂着唇悄声道:“嫣染那么美,二少爷都不曾多看一眼,怎的,今夜你去值夜试试,看他会拿什么东西抵你。”   苦豆儿在外笑了笑,心说这些十七八未给弄出去的大丫头们不知死活,荤话说的这样溜。   大约要像我一样被打落满口的牙,只怕才能于那个看起来俊貌非常,温文尔雅的男子,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收起那等少女怀春的幻想。   忽而外面季明德轻唤,苦豆儿在外,跑的最快。在窗下问道:“二少爷何事吩咐?”   原来都是叫大哥的,如今她也改口称二少爷了。   季明德抬眉片刻,问道:“在此可还住得惯?”   苦豆儿默默点头。   季明德又道:“你有身手,有胆识,若我出门,你嫂子就是你唯一的责任,一定要看好她,若她有事,我不论是否你的错,都要掏出你弟弟的肚肠来,比季墨还狠一千倍。”   苦豆儿的父亲,原是季白手下家丁出身,功夫了得。怎奈关山道上那一回,叫季明德给杀了。她心中恨季明德,被季墨所俘后,才会为季墨所用。   如今她叫宝如收伏,一心为宝如所用,又成了宝如的忠仆。   季明德指着院门道:“去那儿守着,你嫂子来了叫我一声。”   苦豆儿极恨这人,偏又拿季明德这厮没有法子,默了片刻,转身到照壁外望风去了。   王妃顾氏所居的明辉堂,就在海棠馆前面,院子清丽简雅,庭前青竹修修,是个极雅致的好去处。顾氏去了洛阳,这一处如今灯黑火黯。   五月竹子生长的最快,从此处过,可以听到竹节啪啪的轻裂声。   嫣染跟在宝如身后,忽而说道:“二少奶奶可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常在这一处捉谜藏的。”   宝如笑道:“怎么不记得,想起来恍如昨日,你们几个也都这样大了。”   几个大丫头知道宝如将来必定要嫁给李少源,提前讨好她,宝如也拿她们当姐妹,虽嘴里不说,心里是愿意全叫李少源收房的。   她比嫡母段氏更大方,觉得如此漂亮的姑娘们,随便嫁给个小厮也可惜。只要她们肯留,她再无妒心,全都能容纳。可惜阴差阳错,如今全出了上东阁,又到了海棠馆。   回到海棠馆,灯火照着满树花开朦胧。   一绕过照壁便听到小西拉喵呜喵呜的声音。宝如轻步跃上台阶,便见小西拉在窗子上吃她炒的那碗猪肝,季明德在西侧书房,提笔在宣纸上,不知在划着什么。   菜隔水温着,倒还未凉。宝如见那碗心头血煮韭菜被吃了个一干二净,惊讶至极:“你竟真的全吃了?味道如何?”   季明德轻扒着米饭,淡淡道:“略咸,很滑嫩,还有些油意,韭菜很好吃。”   宝如说不上是恶心还是佩服,抿唇吃完了一碗饭。   既她答应了季明德,当然不好食言。沐洗过躺在床上,季明德还要拉李代瑁的床屏出来,宝如死活不肯,俩人玩闹了一阵,宝如疾声道:“我有正事跟你说,能不能再等等?”   季明德总算收了嬉皮笑脸,柔声道:“说。” 第131章 死无对证   宝如道:“方才王爷请我去外书房我风闻一个武弁说突厥给土蕃和亲了一位公主而之所以俩个边境不相邻的国家能悄悄和亲是因为尹继业捣的鬼。”   季明德眉间一簇青低声道:“是。”   宝如恰似小西拉一般蜷在季明德怀中想想李悠悠的境况,忍不住忧心:“若土蕃和突厥结盟,我的悠悠可怎么办?”   季明德从重生睁眼的那一刻就在蓄势,为土蕃入侵而做准备,此时再添突厥情势更加复杂。一战迫在眉睫他也必须回秦州备战。   他待宝如,其实就是宝如待小西拉一样宠她爱她不肯叫她经受丝毫的风雨但大事从不与她商量。   李代瑁是他生父的事情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的时候,恐怕就唯有她不知道。   到如今他不得不离开带她回荣亲王府,连理由都未曾说过她也无怨尤就这么默默的跟来了。   季明德破天荒头一回,极耐心的跟宝如解释这件事:“当初我拿土旦要挟王爷,当然也扼制了赤东赞普想要从西南方入侵我大魏的雄兵。   但赤炎所率的兵马,早已集结于怀良,宕昌等地,战争就像脓疮,一味捂着不挑开,它只会愈来愈严重。如今土旦已死,大战也迫在眉睫,所以我过些日子必须回趟秦州,打赢这场战争。”   宝如默了片刻,道:“那悠悠怎么办?若开战,她那个公主想必在逻些会过的很艰难吧。”   灯光下季明德两眉意仍是苦涩的笑:“从离开长安,和亲的那一天,她在长安皇室的心目中,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宝如轻轻叹了一声,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无奈。她也曾被长安皇室纳入权势范围,最后无情遗弃,追杀,若非季明德,早不知命丧何处。   “我千般都不怕,只怕阎王好对付而小鬼难缠,白太后和尹继业的手或者伸不进王府,但王府里的那些妇人们要施套子绊你,给你气受,怎么办?”季明德是真的忧心忡忡。   妇人之间一丁点鸡毛蒜皮的矛盾,伤神又费脑,但他总不能真的为此就拧断所有人的脖子,可她受了气,他心里终归是不舒服的。   宝如蜷在他胸前,声虽柔,却也坚毅无比:“江山兴亡,匹无有责,方才在外书房见到少瑜,他说,男人们生来就该是保护我们的女人和孩子的,女人和孩子都保护不了,怎能当得一个男人?   两廊下的大臣皆在耻笑他,可我很佩服他,我觉得他是个男人,至少有担当。”   季明德道:“恰是,江山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秦州是我故乡,自秦州起,至剑南道,两座都护府,得将它拿下来呢。”   他觊觎两坐都护府的兵权久矣,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狼尾巴,好在宝如够傻,并不怀疑他的用心。   季明德手臂忽而一紧,分明是饭罢涮口时的青盐气息,宝如却怀疑他身上有股子韭菜味儿,再兼那碗猪血,实在无法应承他的求欢,又不好推拒,忽而一捂肚子道:“明德,我肚子痛。”   说罢,她提心吊胆,眼巴巴的望着季明德,要看季明德如何对付。反正今夜她是宁死,也不肯要他的。   忽而窗外野狐的声音:“大哥,稻生回来了。”   季明德随即翻坐起来,披衣下床,出去了。   宝如长嘘一口气,瘫躺在床上。虽还未分别,已经开始担心即将被战火洗礼的秦州城,和杨氏了。   义德堂,地下室。   一颗从脖了以下横切,防腐做的极好的人头,盛在木匣里。脸是个妇人脸,面上褶子横生。   “你杀的?”季明德回头问稻生。   稻生也不倨功,解释道:“咱们一起七八个弟兄,跟尹玉钊的人跟了整整半个月,确定之后才下的手,非我一人之功。”   陪伴同罗绮的两个婆子,一个叫他们杀在四夷馆了。这是当初在敦煌的那个,尹玉钊派人将她接到洛阳,养在一处别院之中。应当还是要用来离间他和宝如。   季明德合上木匣,轻声道:“拿回去,将身子缝合,以孝子之礼将她葬了,多烧些纸钱给她。”   陪伴同罗绮去凉州,见过他的所有人,至此全部灭口。既人证全死,便尹玉钊将事情捅到宝如面前,他也就不怕了。   踏星而回,至正门外,都入更了,季明德刚跳下马,暗影里钻出个少年来。   他看着是灵光,手拍在他脖子上,问道:“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在此作甚?”   灵光一把将季明德拉入暗处,也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叽叽咕咕了半晌。季明德人一半在暗阴中,一半在火光下,火光燃燃下的半边脸笑出酒窝来,暗阴中的那一半却是在抽搐:“小王八蛋,敢带嫂子私奔,他是不想活了。”   灵光双手合什,紧贴季明德的前袖轻磕着:“皆是好兄弟,大哥,您将咱家世子爷给掰回正道就可,千万不能伤他,否则,小的这就寻死去。”   季明德顿时失笑:“怎会,瞅个机会,我说他几句就好。”   一个李少源,一个尹玉卿,临行去秦州之前,季明德最放心不下的两个人,是该找个机会一起收拾了。   回到海棠馆,宝如已然沉睡。   季明德有的是耐心,逗猫一般,揉揉耳朵撩撩鼻尖儿,待她转过去了,便从后面钻了进来,宝如于梦中哼哼唧唧着,倒还陪了季明德半夜。   次日一早,仍是五更到盛禧堂。   李少源两夫妻要去给尹继业祝寿,宝如和季明德进门时,便听见尹玉卿笑声如银铃一般:“真真普天下也没有的笑话。听说昨天夜里,少瑜叫开城门,说自己是皇上御封的膘骑大将军,前往逻些去打仗了。”   终究一家的子孙,老太妃叹了一气,却再不作声。   李悠容也觉得尹玉卿有些过了,轻声劝道:“二嫂,我三哥虽荒唐,也是兄妹情深,咱不能这样笑话她。”   尹玉卿看了眼李少源,一笑道:“恰如我父亲所说,长安世家子弟,走鸡斗狗或者能成,与那些盘踞在马背上的狼争斗,还嫩了点。我也不是说大话,少瑜此番必定有去无回,天可怜见,英亲王府只怕要绝后了。”   王爷王妃皆不在,老太妃又是个脾气好的,她愈发无理了。   见宝如进来,笑着对李少源说道:“少源,二嫂问你要那封她自秦州寄来的信了,信在何处,你告诉她。”   那封信,是唯一能证明宝如清白的东西,满屋子的人都转头去看李少源。   他垂眉站着,过了良久,道:“信我早已烧了。”   宝如不禁气噎:“你拿它诬赖我,说我下毒害你,如今拿不出来,竟说烧了?”   李少源抬起头来,迎上季明德满腾着怒火的眼神,点头道:“是,我烧了。”   这下,可真成个死无对证了。   尹玉卿挽过李少源,柔声道:“罢,我们还要回去给我爹祝寿了。前线军情多变,我爹回来述职也就几天,咱们大魏的基业,还在他肩上扛着呢。”   李少源也不多说,轻轻挣开尹玉卿的手,率先出门,扬长而去。   宝如气愣在当场,却也跟着季明德退了出来。并肩走着,季明德见宝如一直闷闷不乐,问道:“那份东西,很重要吗?”   算起来,她和李少源是因为误会而被迫分开的,如今各自成家,还是叔嫂,以一般人来说,此事就该掩下去,从此不提的。   但宝如一直揪着,必定要弄个明白。   于宝如来说,那份信是否决别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直在被李少源和荣亲王府的人误解。   满府之中,那怕李代瑁或者老太妃,皆是一幅我明知你犯了错,却既往不咎的神态,看她,皆像看一个被谅解的杀人凶手一般。   偏她无处申冤,不能替自己辩白。   宝如不欲叫季明德操心,摇头道:“不算重要,既他烧了,就烧了吧。”   尹继业大寿大宴宾朋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寿宴罢他就要出征,长安城满城空巷,皆去给尹继业送行了。   昨日方衡送了一封请帖来,要约宝如在东市上的晋江茶社见一面。   恩科在即,季明德准备去秦州打仗,当是不考今科了。   方衡是去岁的京兆解元,今科殿试状元,他的呼声最高。老太妃听说久不露面的方衡要见宝如,立刻把还在齐国府的李悠容给叫了回来,让她也陪着宝如一块儿去。   五月阳光明媚,出府正门,穿过东市不远就是晋江茶社。   宝如带着小姑,连马车也不备,身后尾随着荣亲王府最美的丫头们,一行五六个美人儿,步行往晋江茶社而去。。。 第132章 木瓜   李悠容大约在齐国府受了委屈颇有些闷闷不乐恨恨道:“三嫂是愈发的无礼了大家一处吃茶我不过起身如个厕的功夫她就在一众姑娘面前嚼我爹和我娘的舌根子亏得有白明玉姑娘提醒我才没进去,那满屋子的姑娘,也不知背后怎么笑话我呢。”   李代瑁俩夫妻相敬如冰但无论怎样,儿媳妇是不好嚼公婆口舌的。   宝如笑道:“打幼儿,她就是那么个口无遮拦的性子若你听见了就上去跟她理论。嚼人舌根这种事儿,你若隐忍不发没的就成了有的。当面一句句驳回去那怕管不住别人的嘴至少自己解气了不是?”   身正不怕影子歪宝如打幼儿就没给尹玉卿惯过毛病至今仍是有一句驳一句,至少嘴上不吃亏。   唯独那封被烧掉的信成了喉头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痰。她直觉信应当是顾氏或者尹玉卿找人摹的,李少源怕闹出来尹玉卿要难堪索性烧了它让她捉不到把柄,只能吞下这口恶气。   方衡一袭白衽孔雀蓝绣菊纹的缎面袍子,负手站在茶社大门口开的正艳的木槿花前,阳光俊貌的少年,笑的如沐春风。   见宝如身后还跟着李悠容,拱手先叫了声:“方某见过福安郡主!”   悠容早红了脸,掩唇一笑,跟在宝如身后上了楼。   方衡是今科状元的大热,说亲的几乎要踏断门槛,他老娘又是生意人,来者不拒,整日四处替他相看门当户对的姑娘们。   整整四天的冷板房,考试成绩说废就废,又得重新考一回。他在家整整温了半月的课,今天好容易出来透口气儿,找宝如聊聊天儿,谁知宝如身后也跟着一个。   他自来殷勤,玉面红唇的小郎君,忙着给宝如和李悠容沏茶。抬头一眼,嫣染柔媚媚的笑着,于是脸一红,低头再抬头,青蘅也是亮晶晶的饶有兴致。   至于秋瞳,一双眸子虽利,却也含情脉脉。   这样三个美人丫头,任是谁也不敢放在丈夫身边。也就唯有宝如这样的憨性子,才能容得下她们。   李悠容是郡主,母之贤名冠长安,当然也端庄得多,捧过茶盏,指划着圈儿,并不说话。   宝如奉老太妃之托,是要撮和方衡和李悠容的,遂找了个借口,指着旁边一间雅室道:“罢,你们几个丫头到那屋里开一桌,今儿乐呵乐呵,去玩棋吃茶。我记得方衡这儿有间书室,我得到那儿找本书看看。”   方衡还不及抓,丫头们一礼便退,宝如也起身走了。   他越发脸红,眼看红泥小炉上茶水渐沸,正准备抓壶来倒,谁知李悠容亦同时伸手,俩人手碰在一处,李悠容啊的一声叫,再松开,玉绵绵的小手竟然给烫红了。   烫到了郡主的手,这还了得?   方衡见瓷盘里盛着润湿以擦手的白帕,立刻拿起一块,捂了过去。   谁知这帕子本是从滚水里煮过的,外面虽凉了,展开一股白气,烫的李悠容险险要叫,因为母亲多少年的言传身教,总算没丢了涵养,忍住了。   方衡越发手足无措,眼看茶水滚沸要浇熄木炭,手忙脚乱要去提茶壶,便见李悠容一块白帕抢先一步,握上滚烫的壶柄,将茶壶提了下来。   抬眉一笑,她道:“小衡哥哥送的明前茶味道极好,我祖母叫我代她谢谢你。”   方衡心说,我何时给她家送过茶,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一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李悠容又道:“那枚簪子,听说是你拿上百年的老茶树木自己雕的,闻之,果真有股淡淡的茶香呢。”   方衡摸了摸头,忽而想起来,自己有枚木簪总找不见,听李悠容这样说,怕是到荣亲王府去了,簪子自己不长腿,肯定是他老娘送的。   但头上戴了很久的木簪,岂不是一股头油臭息?   叫李悠容闻了,又岂不是唐突于她?   “木桃以报琼瑶,好好考,我会等着你的。”李悠容端起茶杯,缓缓捧了过来,半含羞,半期许,还有点,他老娘一般满目殷殷的期望。   方衡呆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虽自己一下在头悬梁锥刺骨的修学业,但情爱一事不曾闲着,老娘早替他把亲事做到一半了。   晋江茶社中有处书斋,叫碧水书斋,里面的书全是方勋自己千挑万选,穷极天下搜罗而来的。   宝如那熬黑糖的法子,因为张氏太热情,现在已经透露给好几个人了,所以长安已不止她一家在熬黑糖,光胡市上,就有两家开始制作黑糖的。   技术的垄断或者能一时让她挣钱,但捂着浅显的方子独发横财,实在算不得善举。   宝如翻着一本《晋江茶录》,便是在思考,回秦州之后,拿如今攒的银子,该做一份什么样的生意。   隔壁嫣染和青蘅,秋瞳几个压低了声音欢笑着,她忽而灵机一动,晋江茶社在长安开了不下七八家,但在秦州还没有分店。宝如觉得自己该在秦州开一家晋江茶社,像这碧水书斋就很好,无论李悠容那样的大家闺秀,或者青蘅嫣染这般的婢女们,都可以在这书斋里跟着她一起读书,学算盘,读《齐民要术》,知世间万事,不比如今裹足在深闺之中的强?   外面呼声喧天,人山人海拥挤着,满长安城空巷,在给尹继业送行。他此行,是带着三十万重兵前往西海,要去收复西海郡的。   大魏两个公主死在西海郡,若不将它从突厥手中夺回来,皇室于心难安,朝廷也无法向百姓交待。   据说,尹继业一直不肯吐口此事,直到前天女婿李少源亲自相求,才答应出兵,从突厥手中讨还西海郡。   外面呼声喧嚣,吵的宝如不能好好看书,恰将两扇窗子合上,便听有人说道:“就算无血缘,好歹也是舅舅,我送的鱼虾,你命人丢在垃圾堆里,也不给西拉吃?”   宝如回头,是好久不见的尹玉钊。   今天他父亲出征,他穿着三品武将常服,手中还提着马缏,当是从送行队伍中直接溜出来的,补服上猛虎盘踞甩尾,怒目灼灼,脸上一抹蛮不在意的笑,进门的同时,悄然将门合上。   从还在曲池坊的时候,他就遣人送过几回虾。小西拉爱吃鱼和虾,尹玉钊遣人送来,任凭西拉馋的喵喵叫,宝如也会使着苦豆儿将它们全丢掉。   要说尹玉钊与她并没有什么过节。但宝如没来由的,就是对这个身世不明,自称是她舅舅,又阴沉沉的男人极为厌恶。   他今年至少二十有五,不成亲,却去偷老爹的小妾,还为此被老爹吊起来打,若是真的,其人品,实在堪忧。   “《晋江茶录》?”尹玉钊接过宝如手中的书,低眉看着她:“我犹还记得,当年皇太后薨,命妇们皆跪在雪地里哭,冬雪寒天里,别的小姑娘在闲聊,你却在背珠算口诀。   千辛万苦,习得遍身知识,李少源终归不是你的。”那时候,他就跪在她身边不远处,冷冷的看着。   尹府这几兄妹,皆喜欢直辣辣戳人的痛处。   宝如去夺书,却发现他绣着西蕃莲纹的窄袖下,两腕上似被烫过,又似被剥过皮一般,层层不平的凹凸,皆是嫩红的新肉。显然被尹继业吊起来打,这事儿是真的。   那偷老爹的小妾,大约也是真的。   如此说来,这厮跟李代瑁一样,这也是个道貌案然的伪君子呢。   宝如抑着心头厌恶,道:“侍卫长怕不是来吃茶的,若还要说同罗绮的事,那我得告诉您,家人早已化骨成灰,无论怎样死的,我都不追究了。”   尹玉钊点了点头,似有点失望,又一笑,递来一只小葫芦,上面红绳子打了个结儿,还写着宝如二字。   字刻的极拙劣,葫芦也营养不良。宝如不肯接,合书放在书架上,转身准备走了。   “小青苗说,这是他家在甘州赁来的院子里,去岁落霜后最后一枚葫芦。那两个字,是他写了之后,赵宝松刻的。”尹玉钊说的意味深长,威胁之意十足,他的意思是他知道赵宝松如今在何处,想以此威胁她?   宝如接过葫芦,对窗看了片刻。果真是去岁的葫芦,应当色泽正黄,光亮新鲜。但这一只色泽泛着淡淡的红,油润亮泽,显然是只陈年葫芦了,拿只旧葫芦充新的,他这是想唬她。   她转手就是一丢:“既侍卫长大人喜欢,送给你便可,我不稀罕它。”   尹玉钊叫她噎了个无话可说,这贼精的小妇人,一般人唬不得她。   他贼心不死,又问道:“你就不想知道同罗绮是谁杀的?” 第133章 栗粉糕   窗外喧嚣慢慢散去显然游行的队伍已经散了。   桌上本焚着檀香味清而淡香烟缭绕从她面前绕过。   她埋头沉默过了很久忽而一笑:“便知道是谁杀的又能如何?难道她能死而复生?”   她忽而起身行至门边,低声道:“凭你软的硬的,明的阴的威逼还是利诱,从我这儿是拿不到血谕的。舅舅,有磨在我身上的贤功夫不如替我找房舅母回来总比整日叫你爹吊起来打的好,是不是?”   一把拉开门宝如转身离去。   尹玉钊望着那本摊开的书走到面前这是本《礼记》翻在《曲礼》一篇书上一行大字: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   这段的意思是:禽兽不知父子夫妇之伦故有父子供牝之事,以俗语来说就是扒灰。   季明德明杀不成来阴的命坎儿偷了条他的亵裤,并玉佩丢在小凌霜的床上,至今,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他偷老爹的小妾,叫老爹吊起来打。   尹玉钊一把揉上书页,本想一把将书页撕下,谁知一掌下去,一个尖锐的东西扎破掌心,血顿时浸没书叶,待他将手抬起来,才发现在那页书下面,她极佻皮的,顶了一枚掰弯的绣花针。   尹玉钊一把将针摘下,气到失笑,裸露在外的整个手腕,一层层的新伤压在旧疤痕上,恐怖狰狞至极。   从晋江茶社回来,老太妃早在盛禧堂等着,遥遥见李悠容小脸含羞,便知亲事大概是成了。   使着李悠然去休息,老太妃又来劝宝如了:“明儿玉卿就回来了,她父亲一直疼她,特地还托悠容给我带话,说必定不能让玉卿在咱们王府受委屈。   她也不过个任性的小丫头而已,虽比你长两岁,但性子全然不比你稳重成熟。那封信的事,你且忍过去,祖母记着你的委屈,往后补偿你,好不好?”   老太妃这是要她吞下委屈,拿贤良做德了。   宝如笑了笑,道:“既信都烧了,也只能如此了。”   老太妃和这府中所有人一样,仍觉得信就是宝如写的。恰李少源烧信,坐实的宝如的罪证,让大家都觉得,他是怕要折宝如的面子,才会毁信。   甫入府就吞了一口闷气,吐不出来,又咽不进去,宝如回到海棠馆,小西拉分外亲热,围着她喵喵叫个不停。   嫣染端着份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走了进来,笑嘻嘻道:“二少奶奶,这是太妃娘娘托佩菱送来的糕点。她说今儿辛苦您帮忙撮合,一家子和和乐乐,就得有您这样一位好媳妇呢。”   宝如拈了块栗粉糕递给嫣然,自己也拈了一块,忽而想起件事儿来,问道:“世子爷那屋里的信件,一直是由你保管的,既你前儿才出来,想必所有的信都看过,你可曾我从秦州寄来的那封信?”   嫣染压低了声音,道:“见过。”   宝如哦了一声,问道:“写的什么?”   这满院子除了苦豆儿,皆是李少源房中的丫头,嫣染唯独防着个苦豆儿,见宝如果真凑了过来,低声道:“其实那封信如今还在上东阁,世子爷也早已查明摹信的人是谁,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才故意说自己把信烧了的。”   宝如换个眼神重新打量,嫣染除了是她的好姐妹,先是李少源的丫头。   李少源待丫头们一直很好,便打发也是尹玉卿打发她们,她们一颗忠心和痴心,应当都在李少源身上。   她道:“他可曾说,那摹信的人是谁?”   嫣染道:“少爷说他会一直在上东阁等你。那个摹信的人,以及这背后所有的一切,他都要讲给你听。”   既已分别成家,宝如又全心全意要跟季明德过一辈子,当然就不会再跟李少源有挂葛。她来此不过暂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丢了栗糕道:“既他在等,待傍晚二爷回来了,我和二爷一起去就好。”   嫣染昨夜受李少源之托,心中焦急,又不敢催宝如,仍将那块栗糕捧给宝如,柔声道:“老太妃都送来了,您又自来爱吃甜食,为何不尝一块呢?”   宝如颇歉意的笑了笑:“不瞒你说,我吃多了糖,有个牙疼的病,如今不怎么敢吃甜食呢。”   嫣染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端着盘子退了出来,正准备再找个法子把宝如哄过去,便见苦豆儿走了过来,目光阴沉沉,声音寒碜碜,接过盘子道:“我劝嫣染姑娘还是消了想哄二少奶奶去上东阁的心,今儿那地方要死很多人,若想活命,躲远些的好。”   言罢,也不理目瞪口呆的嫣染,苦豆儿唇噙冷笑,转身离去。   齐国府。   送完齐国公的人们才刚刚回府。尹玉卿还在兴头上,索性又请了几位姑娘到府中做客吃茶。此时正跟妹妹玉婉,还有白明玉等人坐在一处吃茶聊天,拿最刻薄的话儿形容宝如和季明德两口子。   她的嘴碎,季明德的形象从她嘴里出来,便成了个实打实一身藿香味儿的膏药贩子。   “你们是不知道,那个季明德连家教礼仪都不懂得,见了我公公,连拜都不拜。”尹玉卿恨恨道:“只能说男人自己管不住裤腰带造了孽,最后报应来了,还得自己受。”   白明玉笑的格外温婉:“荣亲王是国之第一辅政大臣,他心里自有分寸的。”   “他?”尹玉卿笑的格外前仰后合,忽而唇贴上白明玉的耳朵,捂着唇悄声道:“他也是个色厉内茬的,前儿还跟我婆婆求欢了,直接叫我婆婆当面给拒了。”   听了这话,白明玉一个未嫁女子,也不知该如何回,转过身了。   尹玉卿还要说,丫头金枝走了进来,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句。   随着金枝穿过一进进的院子,处处皆是前来贺寿的人们。东侧一处小月门上,背身站着个男子,身高顶着月门,黑衣短打,负手,劲腰。   尹玉卿正犹豫着,想这人究竟是谁,便见那人回头,笑出一口白牙来:“弟妹,少源呢?”   竟是季明德。这人生的跟李代瑁一样,如今李代瑁蓄了须,他倒喧宾夺主,更像是个荣亲王了。   尹玉卿不欲跟他多话,转身便要走。便听季明德又道:“他都打算跟人私奔了,你还有闲情在此吃酒,拿季某做下酒菜,玩笑取乐?”   傍晚,宝如带着小西拉去给老太妃请安。   她实打实养猫儿,这还是头一只。苦豆儿整日把它洗的干干净净,雪白一身毛,眼儿亮晶晶的,团在宝如怀中,时不时喵呜一声,实在可爱至极。   老太妃也爱逗这些小宠物们,自己院子里也养着好几只大花猫,但总归血统混的多了,没有小西拉可爱,也忍不住从宝如手中接了过来,放在怀里逗弄着。   忽而院外一声凄厉厉的尖叫。老太妃眼皮一跳,西拉从她怀中脱出。她道:“我听着这是玉卿的声音,可是从上东阁传来的?”   宝如听着也像。尹玉卿若发怒了,尖叫起来,恰就是这个声音。   无论以国还是以家,尹玉卿在这府里都是所有人的祖宗。老太妃指着宝如道:“快,快去看看,莫不是少源吃了酒耍横,跟玉卿吵上了。”   上东阁还在盛禧堂后面,地势略高,老太妃连拐杖都不带,直呼着膝盖受不了,急匆匆还在上缓坡。   宝如最快,迎门便见尹玉卿捂着一边耳朵飞奔了出来,两边脸颊是皆是血,还要往外跑,叫野狐一把拽着发髻拽了回去。   既野狐在,在此行凶的肯定就是季明德。宝如急匆匆跑进门,便见迎门一张椅子,上面五花大绑着李少源,而季明德一身黑色短打,正在翻捡一只褚黄色的官皮箱。   这个场景若叫老太妃看见,还不得吓的昏死过去?   宝如当既回头,出院门时将院门带上,猛两把将吓成惨白的脸拍成个红润,迎上老太妃,劝道:“祖母,咱们怕是多此一举了,人家小俩口好着呢,此时只怕进去不方便,您还是先回吧。”   尹玉卿爱大惊小怪,若吵起架来,总要叫来叫去。   “在做什么?他们。”老太妃问道。   宝如讪笑道:“夫妻之间吵架,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去劝劝既可,您若进去了,世子爷会觉得没脸呢。”   老太妃信了宝如的话,又慢腾腾的下缓坡,回盛禧堂了。   宝如目送丫头们扶走了老太妃,深吸一口气再进上东阁。 第134章 孽障   屋子里被绑着的不止尹玉卿和李少源还有炎光。好在尹玉卿那几个丫头未跟来否则那些丫头今天在季明德这个土匪手里也保不得命。   季明德在临窗的书案处案上一张熟宣上面裱着一张张的碎笺。见宝如两股颤颤走了进来他回头一笑白牙森森:“这大概就是李少源收到的决别书。他并未烧它而是将它拆分,并裱在宣纸上,显然他也知道这东西是假的,估计是要留着给你看的。”   宝如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尹玉卿被反绑双手一只耳朵被切了大半在颊边掉着,血流半边脸嘴里还塞着布条。   她已不是第一回见识季明德的恶可依旧被吓的喘不过气来强撑着点了点头道:“这份信并不重要我就此烧了它。”   季明德还在笑,卷起宣纸出了书房问灵光:“王爷到哪儿了?”   灵光如今是季明德的根班,所以不必像炎光那样被绑着但也被自己崇拜了好久的大哥吓了个不轻结结巴巴道:“方才已经到府门外了,估计看到信就会立刻过来。”   野狐正在清理前厅,把所有屏风,摆饰全部清到墙角,将整座大厅清理的空空荡荡,居中摆了两把交椅,上前道:“大嫂请!”   从一进来,宝如就一直在避李少源的眼睛,刻意不敢看他,回头的一刹那扫过,他两眼红丝,死死盯着她。   他应当早就知道这封信是仿冒的,一直隐忍不发,今天让嫣染约她来上东阁,当就是想解释这件事情的。   无论仿信之人是谁,在这长安城中,肯定是他身边的亲人们。一生顺遂的世子爷,瘫痪在这间小屋子里整整一年半,他的绝望可想而知。   他此刻的失望,和对所有人的不信任,也可想而知。   宝如没来由心头涌起一阵酸楚,扑通一下跌坐在了交椅上。   忽而门开,李代瑁进来了。他今日去尹府贺寿,未穿朝服,穿着件玄色阔袖长袍,阔幅白衽,结竹簪,清爽的像个道士一般。   在门上足足愣了三息,他回头吩咐僚臣:“关闭府门,戒严整座上东阁,无论里面有任何声音,绝不能让老太妃进来,快去。”   从一开始厌恶季明德的存在,到后来看他当面杀季墨,再到险险捅掉自己第一辅政大臣的位子,李代瑁算是被这个土匪儿子给磨光了气性。   自幼在土匪窝子里长大的孽子,孽障,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挑战他的耐性,气的他吐血,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看到亲儿子被绑,儿媳妇叫他削掉一只耳朵血流满面时,李代瑁竟也没有太多惊讶和愤怒。   他现在只想有机会能亲自结果了季明德这个孽障,然后再结果自己,从此还这世界一个太平,自刎以谢天下,以谢他无能为力,却想继续保它平稳向前的,这座风雨飘摇的江山。   唯有两把交椅,宝如坐着一把,李代瑁坐到了她身边。   季明德示意野狐抽开李少源嘴里的布条,展开卷轴问道:“你觉得这封信是谁人所书?”   李少源怒目盯着季明德,欲挣扎,挣扎不得,佝偻着身子,一步步往尹玉卿身边挪着,在看她被季明德剪掉耷拉着一只耳朵的脸。   “你怎么样?”李少源问道。   尹玉卿也被反剪了绑着,嘴里呜呜直叫。野狐抽了她嘴上的布条,尹玉卿即刻吼道:“我要叫我爹来踏平你们这座王府,将季明德和赵宝如五马分尸,凌迟处死,斩成一截一截,也不能消我的恨。啊,我的耳朵……”   野狐又将布条撕了回去。   季明德长腿跨步,走到李少源面前,道:“你若此刻好好与我说话,她的耳朵还能缝回去,若不好好说,她从此就得丢一只耳朵。”   李少源犹如愤怒中的狮子,紧紧盯着季明德看了半晌,总算抵不过他土匪式无遮无掩又欲吃人的目光,先泄了气,低声道:“这字虽是宝如写的,但写字的宣纸,是姑田贡宣中的夹宣,这种宣纸,唯有宫中才有。用的墨,是庐山产的松烟墨,这种墨,如今只在关内流传,秦州还没有。”   夹宣质厚,有些是直接拿两到三层单宣裱背而成,书完之后,可以分揭成完整的两到三张。有些人盗书法名家们的画作,把一幅分折成两三幅,就是这么做的。   季明德转眼,将裱着宝如书信的那张宣纸丢给李代瑁,冷冷看着他。   生了这样的土匪儿子,李代瑁便心在吐血,也只能吞回去。   他码不准季明德绑王府中的世子爷和世子妃,割耳朵是为了什么,只能顺着季明德这头犟驴的毛来捋:“宝如的委屈,本王知道了,明日,本王当着阖府人的面替宝如正名,这总该行了吧。让你这土匪跟班把玉卿的耳朵给缝回去,她一个妇人没了耳朵可怎么活?”   季明德挥了挥手,野狐一把扛起尹玉卿,大约是去替尹玉卿缝耳朵了。   土匪们缝针的手艺倒还过得去,可是再怎么缝上去,那只耳朵也不是原来的。   宝如目送野狐扛走尹玉卿,再回头,季明德搬了那只官皮箱过来,哗的一把,倒洒在李代瑁面前,转而笑问李少源:“世子爷,告诉王爷,这是怎么回事?”   官皮箱中哗啦啦洒出来些东西,有金银锭,还有几张地契,另还有几件换洗衣服,除此之外,还有两套半新不旧的女子中衣。   宝如难过的别开了眼。那半新不旧的中衣,恰是她前些年在这府中夜宿时,留在李悠然那儿的,李少源连它也寻了来。   物品一样样洒出来,季明德绑腿紧扎到膝盖,两条腿看起来格外修长,缓缓在李少源头顶迈着步子:“世子爷,告诉王爷,你是怎么打算的?”   李少源挣扎着坐了起来,冷冷看着季明德,一字一顿道:“姓季的,你先是在关山之中杀光宝如所有的仆从。再绑赵宝松,逼她卖掉赵氏祖宅,剥光她身上所有的一切。   然后,再在她走投无路之时花五百两银子将她买回去,杀人的是你,救人的也是你,就你这等小人,配不上我的宝如。”   李代瑁亲自抽了炎光嘴里的破布,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炎光性直,亦冲,怒冲冲道:“我们爷觉得二少爷待宝如姑娘不好,横竖王爷儿子多,不在他一个,于是我们,我们准备……”准备带点家当,再带上宝如,私奔,离开长安。   李少源忽而仰起脖子,开始仰天长笑,笑了许久,转头盯着老爹李代瑁,骂了句:“懦夫!”   从一开始把父亲当成高高在上的天神,到后来暗暗猜测李少陵是他的孩子,再到后来,恍然大悟是白太后害自己瘫痪,而宝如所受的一应苦难,李代瑁皆有参与之后。   李少源万念俱灰,打算在宝如入府之后,说明一切,并趁机带她远走,回老太妃位于庐州的老家,置份产业独自生活。   谁知今日嫣染没有哄来宝如,季明德倒是回来了。还从齐国府拎回了本该夜宿的尹玉卿,当着他的面,削了尹玉卿的耳朵。   他原本就亏欠尹玉卿良多,这下更加偿还不清了。   李少源道:“王爷,白凤害我瘫痪在床上整整一年半,您是知道的吧?可您为了辅政大臣之位,为了您的小儿子李少陵,不闻不问,刻意压下此事,任凭我母亲作践宝如,千里路上敲锣打鼓送休书,在您眼中,究竟还有没有骨肉亲情?”   李代瑁抓起桌上一只玉如意便砸了过来:“混帐,少陵是先帝唯一的儿子,你再这般诳言,老子此刻就废了你。”   李少源继续狂笑:“白凤害我,您打算就这么算了?”   李代瑁道:“明日起,我会发禁令,禁足她于交泰殿中,永不许出。你要相信,此事我并不知情。否则,至亲之子,我岂会放任她害你?”   他只是,从未在这些事情上操过心,和所有人一样,认为凶手就是宝如,没有深究过罢了。   李少源终于低头,举起被捆着的双手道:“季明德,我的话问完了,要杀要刮,此刻都随你。”   李代瑁也在看季明德。   季明德抽出匕首,削开绳索,才一松开,李少源双脚夹着飞镖朝他倒踢而来。   匕首才挡过飞镖,再一枚飞镖自耳畔擦过,李少源一个跟斗,脚踢出墙上所挂的长剑,纵腰一个横扫,直冲冲将季明德手中的匕首砍飞。   季明德亦从墙上抽了把砍刀下来,跃身便跟李少源打到了一处。   李代瑁坐在椅子里冷笑,道:“打的好,无论你们今日谁打死谁,老子都替你们买棺材,大办丧事,若是都死了,那是老天开眼,老子陪你们一起死。”   他忽而转身,问宝如:“你是要走,还是看他们互相打死对方?” 第135章 血谕   宝如心中亦有气。她当初嫁季明德的时候可没想到他会是李少源的哥哥若知道便拼死也不能嫁他。   而分明在她回府之前李少源都是息了心思跟尹玉卿两个好好过日子的谁知道这会儿竟又打起来了,还要跟她私奔?   她立刻起身,转身进了里间书房。   土匪头子和大理寺少卿连刀带枪天上地下的打着,书本折页乱飞,玉器摆件横扫李代瑁稳坐其中紧闭双眼,心中盘算今天若是自己出不去这两个逆子明天会不会拆了这座亲王府。   若是出得去这两个逆子死的又会是哪一个。   显然若是季明德,他心中的伤痛会更少一点。毕竟李少源是他自幼儿看着长大的而季明德不是,他只是个半路杀出来的他不堪回首的一夜中种下的孽障而已。   若李少源死他想他会继续活下去,为了杀季明德,也要继续活下去。   但若是季明德死,他此刻想都不想,就会陪季明德一起死。   从腰间抽出佩剑,李代瑁稳稳坐着,要等个你死我活。若死的是季明德,他此刻便拨剑自刎,把烂摊子丢给李少源。   不知何时出门的宝如又回来了。   她手中捧着一份明黄色缎面裱背,以金线绣成圣旨二字的诏书,走到李代瑁身边,道:“至今也有三年了,从先帝死的那日起,所有人都知道先帝留了血谕,想知道他临终之前,要传位的那个人是谁。   这便是你们所有人一直以来,想要看到的血书,便打架,能不能看完了再打?”   季明德和李少源果然同时停手,李代瑁也不敢相信,接过诏书,上面颤巍巍手写成的血字,字迹呈褐黄色,早已干涸褪色。   李代瑁问道:“这东西,你一直以来藏在何处?”   宝如伸出自己的袖腕,长长的阔袖七寸宽的滚边是被剪开的样子。她道:“我并不敢将它放在任何地方。所以每每要出门,总是提前缝好在阔袖的滚边里面,时时要捏一把,看它还在,才好放心。”   李代瑁仔细辩认了很久,抬头再看宝如:“竟是他?”   传位之人,赫然写着李少瑜三个字。   所以,先帝要传位的那个人,竟然是英亲王李代寿的儿子李少瑜,满长安人城人人耻笑,最不成器的那个?   宝如解释道:“依我爷爷的说法,当年先帝后宫里的良妃曾有过一胎孩子,但后来据说产了个怪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时恰英亲王府王妃也有身孕,生的孩子便是李少瑜,可我爷爷说,英亲王的孩子其实早死了,李少瑜是被偷梁换柱的,先帝的儿子。   先帝应当早知此事,但因为有太子在,而李少瑜那个无法无天的性子,也不讨先帝喜欢,他也就装个不知道,李少瑜一直被养在英亲王府。   先帝去的那夜才知太子非自己所生,于是才会书那封血谕,想正李少瑜的血统,传位于他。”   说起血统,方才还打成急赤红脸的季明德和李少源同时冷笑。   李代瑁卷上诏书,揉着眉心道:“那天夜里,先帝也是断章取义,误听误信了为父和太后之间的只言片语,便认定为父和太后有私,以致于到最后怀疑少陵的血统。   但为父就在这里说一句,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为父是天地间的君子,自打成亲之后,怕酒后乱性,连酒都戒了,二十年不曾沾得一口黄汤,又岂会乱人伦,通宫闱,与大嫂成奸?”   李少源趁此偷手想袭击季明德,却叫他先一步发现动机,直接反手,压到了墙上。   宝如见这两人又打了起来,怒道:“我爷爷拿到血谕之后,渡少瑜的为人,觉得少瑜不堪国之大器,不可做那等扶昏君上位的奸佞,拼着几方剿杀,就是不肯吐口把血谕拿出来。只为保李少陵的皇位能够做的安稳。   他是为你李家的江山而死,看你们这些不肖子孙,对得起我祖父的一片忠诚吗?”   可以想象当初赵放的为难。垂死的皇帝塞给宝如一份血谕,那东西便是个烫手山芋,他若拿出血谕,就会把李少瑜肘上皇位。但李少瑜那个脱缰的性子,铁定会是个昏君。   还不止是昏,养在皇宫里的皇子们,便是昏,也只在那个宫城里昏。李少瑜是满长安城的花街逛惯的,做为一个纨绔都整日走鸡斗狗寻衅滋事,若叫他当了皇帝,当会是个暴君,还不止暴,或者会是古往今来,第一黄唐的君王。   赵放人太老实,再加上李少陵虽年幼,但天性稳健,在李代瑁的调下,自幼有明君之风,他怕李少瑜当了皇帝江山要乱,所以不肯拿出那封血谕,就只能任人宰割。   她见俩人仍不肯停手,又道:“三年来,我也曾叫朝廷逼到走投无路,可为了少陵的江山能安,为了少瑜的性命,不曾将它拿出来。   但今天我觉得自己做错了,概因少瑜比起你们,实在算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比这满长安城所有的男人,都有资格做皇帝。”   李少源挣开季明德,接过血谕细看,上面果真是李少瑜的名字。   他问道:“为何?”   宝如怒目,泪花儿满颤,道:“因为,他昨夜曾说,男人们生来,就该是保护女人和孩子的,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护不得,就当不得是个男人。   他虽性子无缰,可一听说两国要开战,也不管自己行不行,骑马就往逻些去接悠悠了。再看看你们,大敌当前,一个在割弟妹的耳朵,一个还盘算着与长嫂私奔,可知道土蕃人眼看就要打过来,可知道若土蕃与突厥联兵,这座长安城都岌岌可危?”   她也不看李少源,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季明德。   那眼泪婆娑的样子,显然是气极了。   李代瑁可以在朝堂上应对任何人。就连早有反心,欲要改朝换代的尹继业都时哄时唬,给一棒子又给颗糖,对付了近十年。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打幼儿土匪出身,行事全无章法套路的儿子。   是以商量的口吻,他问道:“你是为了逼我放秦州都护府的兵权,才割玉卿耳朵的?”   季明德一件黑短打,长腿自然分开,咧唇一笑,黑衣衬着牙齿犹为显白,笑的阴气森森:“我也曾求您,您不给,于是我只好用逼的。”   李代瑁两鬓突突,气的恨不能即刻拨刀结果了这个无法无天的孽障,抑着怒气道:“尹继业今天才出发,往肃北,争取从突厥手中夺回西海郡的控制权。那地方葬着你们两个长姐,我给了他八十万饷银,增兵十万,他才肯亲自带兵讨回。   我算了一下,至少三个月,他就会回来。”   季明德道:“所以,这三个月之内,尹玉卿掉了耳朵的事,你可要千万瞒紧,一丝风声也不能放出去。至于赤炎带的兵马,我保证三个月内,把他们打回逻些。”   李代瑁望着面前两个儿子。   李少源毕竟更亲,而季明德,天生的反骨孽障,若把秦州都护府的兵权交给他,谁知道他最后会不会化兵为匪,再率匪起义?   想到这里,李代瑁起身,将那份血谕卷起,揣入怀中,低声道:“少源任秦州都护府都督,明德任副都督,你们的女人,为父替你们看着。   若你们一路上内讧打死彼此,为父替你们办丧事,若果真能战败土蕃人,为父上表皇上,为你二人请封亲王之位,如何?”   宝如以为季明德不会答应,正忐忑着,便见季明德走了过来,牵起她:“我必须做秦州都护府的都督,这没得商量,至于世子爷,没什么副都督给他做,因为位子已经满了,他必须随我去,在我身边做个师爷倒是不错。”   李代瑁再次气的吐血,转而去看李少源:“你呢,可行否?”   李少源默了片刻,低声道:“若得胜,我不要亲王之位,也不要封金厚赏,只要一样东西。”   “何物?”李代瑁问道。   李少源手中还有长剑,横指,顶上季明德的眉心,道:“我要季明德的耳朵,为玉卿报仇。另,待战胜归来,我还要一个公平的机会,校场厮杀,不论输赢,只论生死,与季明德一战。”   季明德回盯着李少源,仍是一笑:“好,我等着哪一日。” 第136章 醋性   从上东阁后面有一条石头铺成的缓坡直穿下去可以到海棠馆的后门上。   五月花开的正好坡下就是海棠馆的后苑苑中芙蓉大朵大朵绽放着到了夜晚后花园点起灯来,隐隐绰绰中一股朦胧之美。   抬眼,便是整个长安城的夜景。纵横铺开的都城万家灯火,幽静中沉着一股子低调的繁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与酒香曾经宝如很喜欢坐在这台阶上看灯火,那时候她还是李少源的未婚妻长安城里最叫人羡慕眼红的小姑娘。   宝如只顾看远处一个不小心险险崴了脚。   季明德就在她身后捞手要扶,她一个耸肩立刻将他甩开。   到了坡下,季明德总算将宝如拦停。   后苑面山一面是处月门。宝如伸手便要推门季明德看宝如在生气,手掰上铜门环,柔声道:“虽入府不过两三日,可我发现尹玉卿时时在言语相激,欺负你。不过一只耳朵而已,只是给她长点教训,野狐会把它缝的好好儿的,就像原本生在上面一样。”   宝如一巴掌甩上去,啪的一声响,也打的自己手疼,冷声道:“放开,我要进去。”   季明德一只外表秀致的手,紧紧抓着门环,声音依旧温柔无比:“那封血谕,你果真一直藏在袖子里?”   虽说季明德从未好奇过,但也猜过多回,就像那封最后不翼而飞的信一样,她藏物,简直像松鼠一样,叫人猝不及防,完全想不到。   宝如打不掉那只手,遂狠命去掰他那只手,掰了半天掰不掉,埋头凑了过去,狠命一口咬了上去。   她觉得已经咬了够狠了,他不松手,连哼也不哼,任凭她咬着。   宝如终究舍不得咬他太甚,抬起头来,面前这男人,白肤俊面,身材秀挺,还笑出两个酒窝来,笑盈盈望着她,瞧面相分明是个温文俊秀的书生,可不知为何,行事总是土匪行径。   砸不开门,推不开他,宝如气气乎乎,转身又折回山上,欲翻过上东阁,绕前门回海棠馆。   “李少源亦打人了,而且还是他先起的头,想让嫣染哄你去上东阁,然后好带你私奔。为何你不气他,反而气我?”季明德见宝如要上山,以为她要回去找李少源,没来由的,两辈子都没有过的醋性与怒火。   声音也粗了起来。   宝如回头,窄窄的肩膀还在轻颤,:“因为他是别人的丈夫,而非我丈夫。而你,是我丈夫。我不管别人如何做,我只看我自己的丈夫怎么做。”   止这一句,季明德才蓄起来的一点怒火,顿时泯于无形。   说起来,今天他确实让她丢脸了。一半是为了教训李少源,一半是为了兵权,他将李少源欲要与她私奔的事情,捅到了李代瑁面前。   于她来说,坐在那间屋子里,看着两个男人为了她而打架,无妄之灾,又羞耻无比。   她本上叫他带入府的,入府之后,也不曾跟李少源多说过一句话。   这几天整日陪在老太妃身边,就跟她怀里的小西拉一样,显然是打算在府中装乖巧,装傻,装够三个月,等他回来的。   但他一直以来,用的都是雷厉风行的强硬手段。今天一闹,他基本算是把李少源当成人质给带走了。   至于尹玉卿,掉了一只耳朵,李代瑁肯定得用强硬手段把她幽禁起来,否则,叫她跑出去,将此事报给尹继业,只怕明天尹继业就会率兵回长安,推翻大魏皇室。   李代瑁两口子肯定气的乱炸,但儿子在他手里,尹继业的小祖宗叫他割了耳朵,他们只能把宝如当成祖宗一样供着,直到他得胜还朝的时候。   气呼呼进了海棠馆,还未绕到前院,便听到屋子里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宝如一回头,季明德竟未跟来。她也未多想,转身进了正房,便见两个貌美如花的大丫头正在替她收拾床铺,聊的极欢。   见她进来,青蘅指着隔间道:“二少奶奶,水是正热的,您是此刻洗澡,还是?”   “嫣染了?”宝如问道。   秋瞳左右四顾:“方才还在这儿呢,转眼的功夫,怕是去干别的了吧。”   宝如再不说话,转身进了后花苑,四处无人。她听着后罩房苦豆儿住的那一间似乎有声音,遂不动声色潜到廊下。   听了片刻,果然是季明德刻意压低的声音:“野狐把她带到成纪去,若稻生实在想要,就给稻生也行。但不能留在长安,明儿若你们嫂子问起来,苦豆儿出去报一声,只说这丫头自己私逃就完了。”   他这是在处置嫣染。   跟胡兰茵一样,他打算把这丫头也给卖掉。一个十七八的大姑娘,在他眼中,就像个物件儿一样,凭处凭置。   长安世家公子身边的大丫头,自幼儿跟府中姑娘同等待遇的,嫣染是看着李少源长大,一门心思,待李少源成亲后做通房丫头,然后再做妾室,与妻同侍一夫的。   看惯了李少源那般的秀致公子,怎么可能看得上稻生那样的小土匪?   宝如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转而进了卧室,遣走秋瞳和青蘅两个,沐浴罢再出来,在床头翻着书等了半个多时辰,季明德才回来。   他换了身上的短刀,初夏时节,连中单也不穿,只穿着条束腿裤,在宝如面前走过。身形精健挺拨,紧窄的腰线,两条长腿,层层裹束,紧扎的长腿。   他也不说话,坐在案前,端了盆水过来,在磨她的匕首。   “荣王妃,其人如何?”季明德忽而问道。   宝如叫他问的一愣,似乎俩人入府之后,所有人都见了,至今还未见过顾氏呢。   “长安第一贤妇,声望比白太后还要好。”宝如道。   “贤妇?”季明德闭了闭眼,听语气颇有几分担心:“我不曾见识过什么贤妇,但听起来,似乎很难对付。”   “怎会,王妃人极好的,一点也不难对付。”宝如强挤出个笑脸来,见季明德依旧盯着自己,戒心重重,忙又道:“幼时来王府,就数她待我最好,真的。”   事实上顾氏待宝如有多好了。大概就是,只要她到王府,无论任何事都由着她的性子。似乎幼时回回生病,都是在王府。   吃坏了肚子,必是顾氏疼她,大冬天给她吃了太多的生冷。   夏天掉进池塘里差点淹死,也是因为顾氏为了付她的心思,让她一个人划船采莲的缘故。   但这些宝如不能说给季明德听。生了他的爹都叫他气的几番吐血,若叫他知道荣王妃顾贤妇之下难防的绵密心思,他会不会提上匕首,直接也去害掉顾氏的耳朵,或者脑袋?   其实无论嫣染还是尹玉卿,当是有错的。比如说尹玉卿故意刁难她,嫣染通风报信,但那皆不过小错,他惩罚她们,用的是杀人偿命式的极刑。   小罪用极刑,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更可怕。   季明德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床前。暖灯照着他半裸的胸膛,玉白,紧似盘虬卧蟒,两只臂膀格外鼓胀,合上那把匕首,反手一压,镶进了床侧的窄缝之中,忽而纵腰,挺直的鼻梁悬在宝如额头侧,看她无意识间流露的抗拒与躲避,苦笑了笑:“记得每夜睡之前,都要摸一把,必得有它在,你才能睡着,明白否?”   宝如虽厌他行事风格的毒辣,但终归是丈夫,明天便要离开长安,赴秦州的。   她起身,自衣柜里取了一整套的中单与亵裤过来,问道:“可要沐浴,或者打水洗脚?”   季明德坐在床沿上,双手捏拳,轻轻摇头:“我洗过了。”   宝如于是将中单放在床脚的柜子上,柔声道:“你走的太匆急,我便有心替你备几身衣服也赶不上,只找出七八套来,明日递到二门上,叫灵光替你拿着?”   季明德笑了笑:“好!”   她看起来像是消了气,两目柔柔,坦然望着他。圆圆的脸儿,圆圆的眼睛,额头高而饱满,不笑时亦是个喜相,瞧起来颇有些傻气。   当然,本性也傻,全然没发现李少源那几个大丫头给他抛过多少媚眼,但凡他在,总要穿着华丽的衣服在这间正房里出出进进。   显然,皆是李少源授意的。   她今天穿着件藕色,素面的真丝质睡衣,在檀木衣柜前收整衣服时,探进半个身子去,混圆而翘的小屁股叫睡衣裹着。   忽而伸腰往里一够,裙摆微澜,露出半截细滑紧圆的小腿来,腻嫩嫩的肤质。   他夜夜睡在旁,知道那种触感,绵似蜜滑,又比蜜清爽柔嫩,似绸缎一般。   宝如忽而直腰,掩柜门,见季明德就站在身后,仰面问道:“为何还不睡?”   两手箍上她的脸,青盐味的气息立刻扑面,他想尝尝她唇齿间的味道。   宝如侧首,手推上他光滑平坦的胸膛,避开,转身上了床。 第137章 僭赏滥刑   七尺宽的床上竟陈着两床被子里面是水红色的鸳鸯戏水当然是她的。外面是品蓝色的花开富贵肯定是铺给他的。   宝如先上床见季明德仍在床前站着也知他明日就要走今夜非来一回不可忽而纵腰,吹熄了灯。   唯剩轻帘隐隐透进来的月光。季明德抱起外面那双多余的被子,转身拉开隔扇门扔在铺盖在外的青蘅身上,厉声道:“凡爷在时,外面不许睡人现在出去。”   “那二少奶奶要是叫水呢?”青蘅问道。   季明德倒是愣了片刻。妇人们行完房事似乎都要叫水清洗的,在曲池坊这些事儿皆是宝如自己在做。   “爷会自己倒出去!”他一把合上了隔扇门。   ……   黑暗中相互僵持。她虽顺从但又坚绝的抗拒着。发间甜香淡淡季明德从知道李少源要带她私奔开始蓄了三天的火随即又腾了起来,忽而翻身压上她两只手,悬停在她头顶上方。   宝如两手动不得忽而仰身挑着舌尖划上季明德的唇,轻轻划过,见季明德来叨,却又立刻躺了回去。   季明德心头的火总算消了一点,但随即又燃的更旺,两手仍死死攥着宝如的手,在黑暗中僵持。   宝如于是又挺身,仰头,送了那点舌头上来,叫他叼着品咂出点滋味来了,随即又躺了回去:“躺下,咱们先说说话儿。”   “土蕃在怀良驻有五十万大军,而秦州只有十万兵备,加上从剑南调来的五万兵,总共十五万人。”季明德缓缓伏首,在宝如耳边轻语:“如今不是耍小脾气的时候,今夜你若不能叫我如愿,他日战死沙场,我岂不是个饿死鬼?”   “果真会死?”宝如一个警醒。   “不会!”季明德答的崭钉截铁:“非但不会,我还要斩赤炎的脑袋,以慰秦州那些被他任意鱼肉的,百姓的亡灵。瞧瞧,你相公难得行一回善事。   所以无论你有什么话,必须得等我办完了事再说,否则我一个字也不听。”   宝如终于软了。   ……呃,呃,你们懂得,不懂抬头看简介。   季明德默了许久,见宝如爬了两番,挣扎着欲要爬起来,暗猜她大约是要去洗身子,不肯给身子,不肯生孩子,偏他拿她全然没有办法。   ……   “眼看天亮,你难道是铁铸的?”宝如问道。   “我并不动,你让我呆到天亮,好不好?”   宝如挣扎了片刻,只得顺从。只是这样,无论她说什么,都看不到他的脸了。   手指抚上浮雕着仕女簪花图的板壁,她低声道:“小时候,我姨娘屋里有个丫头,绣活儿做的极好。我姨娘颇宠爱她,但有一日发现她偷了枚簪子,便命人将她打了二十棍,发卖了,那丫头被卖入娼寮,熬不过,跳井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忽而转臂过来,略一紧臂,肋的宝如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又道:“我娘在此之前,从未管束过她。她虽是妾,但在我们相府中,地位与主子们是一样的。那日,我娘叫我姨娘在大日头底下整整跪了半日。   我娘说,虽那丫头有罪,但不过一簪之罪。可我姨娘所给的罚,却要了她的命,这叫僭赏滥刑。一个国家,若君王如此,便是亡国的征兆,若刑官如此,便是动乱的根源。”   自打成亲以来,她还未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过话,听着,颇有几分知已相谈的味道。   季明德道:“唔。所以呢?”   宝如柔声道:“削尹玉卿的耳朵,你是为了逼李代瑁臣服。概因为了尹玉卿那只耳朵,他必须全力支持你,让你能够在军备实力上战胜尹继业,否则,尹继业就会要他的命。   可嫣染不过多了句嘴,不曾像胡兰茵那样拿棒子将我敲晕拖走,也不曾在差事上有过丝毫马虎,否则茶水吃食,那一样里下了药,此刻你已经见不到我了。   她不过小错,你给她的惩罚却足以要她的命。你这般土匪行径,原来倒还罢了。如今你既要做秦州都督,若如此统兵,岂能立威于军营,立威于天下?”   “你希望我立威于天下?”黎明,外面清扫院子的声音传来,季明德腔调里带着笑意。   “恶徒当以严惩,为匪,这一套或者有用。但如今你既要做秦州都督,是官,就当赏善罚恶,赏罚有度,才能立威于天下,不是吗?”   其实她说的是对的。他那套土匪行事,只适合用在蛮横无力,在刀尖上讨生活的土匪身上,拿此对待手无寸铁的妇人们,行事手段终归下乘。   季明德唇凑了过来,在宝如耳边浅息徘徊,良久,道:“宝如,给我生个女儿吧。”   她身体立刻僵硬,昨夜折腾整整一夜,此时再洗,会不会已经晚了?   她犹豫许久,迟疑着改了话题:“你把嫣染弄回来,要打发,也该由我打发她。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她嫁给稻生。”   季明德颇有几分失望,劝道:“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的太详尽,你只知道我处理了她就好。成纪有大把娶不到妻的男子们,论人材是好的,只要妇人够勤快本份,就不愁一份好日子过。”   宝如怒道:“强迫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嫁给从未见过面,姓名不识,脾性不熟的男人,闭着眼睛撞天婚,这样的痛苦,我经受过一回,深入骨髓。我是撞天昏撞对了人,若嫣染不喜稻生,难道你让她一生痛苦?”   上辈子的婚姻,于她来说大概就是天婚。   季明德默了片刻,锋利两瓣薄唇在宝如耳侧,热息灼灼:“那就给我生个孩子,生个孩子,从此我听你的话,在这种事情上,手下留情,嗯?”   宝如愣了良久,才点了点头,索性闭上了眼睛。   ……   上东阁,炎光一个人在清理满地残渣。   “世子妃该要自己想开一点。您虽位尊,可终究是个出了嫁的姑娘,若王爷狠心一点,赐你一杯鸠毒,只说你是跟世子爷吵架,想不开自己服毒而死,齐国公纵然千般愤怒,也不可能为此踏平荣亲王府,对不对?”   劝尹玉卿的是李代瑁身边第一僚臣高鹤,目光冷冷,看着缩在床上,白衣黑发,端地还是少女模样的小姑娘。   尹玉卿一手捂着那只耳朵,哭了一夜哭干了眼泪,两目绝望。抽抽噎噎问道:“等再过三个月,王爷是不是就要杀我?”   高鹤冷冷看着她,摇头道:“不会。只要您听话,就永远是荣亲王府的世子妃,无人取代。”   尹玉卿再度捂上耳朵,绝望无比,乖乖点了点头:“我会听话的,我一定会听话的。”   没有经历过大变故的小姑娘而已,本以为这满长安城中,所有的人都要忌惮她三分,尊着她捧着她,概因她父亲是国之第一武将,拥兵自重,无人敢惹。   谁知季明德一把匕首,满脸狞笑,进门二话不说就割了她的耳朵。   李少源进来了。亦是素衣白袍,看着蜷屈在床上的尹玉卿。她手里一直攥着那份和离书,那是昨天他临走之前,欲要留给她的和离书,言明与她一别两宽的。   先被狠心的大伯哥割去耳朵,再到发现丈夫要和长嫂私奔,赠她以和离书,一重又一重的焦雷,在尹玉卿头顶不停的轰着。   她确定自己不会死了,又拿起那份和离书来看,看一眼,哭一声,再看一眼,再哭一声,绝望无比的抽噎着:“我嫁过来的时候,你就瘫在这床上,一枚枚往墙上扔着飞镖,胡子半尺长,又臭又脏,那样的人,只要一站起来,便要与我和离,便要带着赵宝如私奔。   早知如此,当初你又何必点头,娶我?”   分明,当初他连知都不知道,是少廷替他迎的亲,拜的堂,等李少源知道的时候,一身吉服的尹玉卿已经逼到床头了。   但她此刻这个样子,他又如何与她争辩?   李少源欲狠的那颗心终究狠不下去,柔声道:“江山是我李家的,不是你尹家的。你也曾说过,嫁给我,就是我们荣亲王府的人。我答应你,无论你爹如何,我往后一心一意,只爱你,待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尹玉卿立刻止了哭声,指着自己的脚腕道:“那就把它解开,我不要被锁在这儿,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像狗一样被拴在床沿上,活动的范围只有几尺远,而这地方,一应物件俱全,全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恰就是李少源瘫痪时住过的。 第138章 旧仆   李少源掰过尹玉卿的脸在她眼下指腹划了两划哭成红肿的两只眼睛任性傲气的小姑娘无声嘶哑着。   他在她额头上深深吻了一吻转身便走。只留尹玉卿歇斯底里的嚎哭声。   窗子上挂着厚厚的沉毯屋子里又太过空荡她的声音,传到外面,不过是轻微的呜咽随即叫风吹散。   荣亲王妃顾氏其实早回长安了,所住在宅院,也离荣亲王府不远。   青砖溜瓦的二进小院她正在铜镜前梳妆身边唯有个哑仆默默无闻的伺候着。   今日阳光太好,照在她脸上铜镜中两只精致美丽的凤眼周围有着细细的尾纹但这并不防碍她的美。成熟之美。   经过岁月沉淀这种成熟端庄的美其实更能叫男人惑神。   一个着玄色蟒服,高大精健的男子走了过来拂开她颊侧柔密似缎的细发,在她颊侧轻轻吻了吻却叫她一把推开沙声笑了片刻,转身出门,绕过照壁走了。   那男子刚出门,绾桃急匆匆跑了进来,迎门便跪,疾声道:“娘娘,府中怕是大事不好,咱们只怕得回去了。”   顾氏的笑还僵在脸上:“怎么说?”   绾桃急急慌慌,将自己打听来的,昨夜府中一应巨变无巨细全说了出来。   庶子成了秦州都护府大都督,儿子叫他要挟,要带到秦州去。而原本,她寄予厚望,能将赵宝如踩在脚下,赶出王府的尹玉卿,竟然还未出师,就叫季明德割掉一只耳朵,让李代瑁给关起来了。   一把拂落铜镜,顾氏气的咬牙切齿:“无能如李代瑁,竟叫一个秦州来的小土匪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连我儿子都要赔进去,再这样下去,我们娘几个,岂不是也要被季明德踩在脚下?”   绾桃缩肩跪在地上,问道:“那咱们是不是要立刻回府,您去阻止季明德?”   顾氏本欲起身,忽而想起什么,揽过铜镜看到脖子上大朵的吻痕,又生生忍住:“不行,今天不能回去,还是待明天吧。   他季明德纵有三头六臂,赵宝如在我荣亲王府,便是他的七寸,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再一回过罢,天色已然明亮,围篮里昨夜的热水早已冷了。   宝如叫了青蘅进来,在隔间替她兑水,俩人浅声的闲聊着。   季明德在卧室中收整着佩刀,隔间里隐隐透出一丝草药复杂微苦的香气,显然,宝如又在熬药洗身子。   她虽昨天夜里答应给他生个孩子,但今早又在用药汁洗身子,仍是怕怀上孩子。   其实也许不必三个月,他就能回来了。   上辈子,得知怀孕之后,她站在厨房门上,手捂着空荡荡的小腹,一手叉腰,笑的颇有几分理智气壮和自豪,小脸儿羞红的样子,他一生也忘不了。   多希望过两个月回来,她能站在这檐廊下,有个微鼓的肚子,然后笑着迎接他。   他愿意俯首而跪,肝脑涂地,毁灭这世上所有潜在的危险,只求她能把季棠生出来。   但显然这条长路漫漫艰难,此番努力不得,恐怕得从秦州回来,再接再励了。   临出院门时,季明德回头再看一眼院子,嫣染又回来当差了,脸色惨白如死人一般,望着他时,眼中也没了原本那种对于男子的渴望于好奇,一回记性长足了,知道他是个魔鬼,这很好,浅显无知的小丫头们,知道怕就好。   他总觉得还有潜在的危险,却不知究竟来自何处,往外迈着步子,仿如还在孩童时,走夜路,忽而觉得背后有鬼,于是一步疾比一步,一口气提在心头,却究竟想不出来,那危险究竟会来自何处。   “王妃还未回来?”他忽而回头,问跟在身后的宝如。   宝如一笑:“王妃并不常常在府的,她时不时要去洛阳或者咸阳等地的庄子上息养,大概十天半月才会回呢了,你莫操心了,我不会有事的。”   季明德再回头,盯着宝如,生离死别一般。   “若能追上少瑜,也别把他带回来,让他在秦州呆着。”宝如忧心忡忡道:“昨夜我亮了血谕,这府中耳目众多,只怕风声早传出去了。若叫长安城的人知道他是先帝骨血,只怕他从此就没有清静日子了,要么做皇帝,要么死,除此没有别的路走。”   可怜的李少瑜,本该在长安城斗鸡走狗过一生的,因为那封圣谕,想篡位的人要杀他,想颠覆李少陵的人要簇拥他,巨大的利益同样伴随着掉头的危险,于他来说,实在太不值得了。   季明德还要迟疑,宝如再推一把。   他再不走,那几个大丫头都要叫他吓断气了。   并肩骑马,季明德时时回头,城楼上的宝如已成一个小黑点儿,在风中摇摆着。   “你这讨兵权的法子,普天之下,无人能想得到。”李少源在马上高呼:“但打仗不是打家劫舍,季明德,土蕃五十万兵马雄峙于关,就凭你那点打家劫舍的土匪野路子,压根打不得仗。   若果真还想活着回长安,指挥权交到我手上,我手把手教你,战功全归你,如何?”   季明德笑了笑,半天,才吐了几个字:“去了再说。”   其实李少源人是好的,心也是正的,唯独想带着宝如私奔这一项,季明德此生不能放过,前路漫漫,他有的是法子折磨他,给他苦头吃,以平复心中那根抹不去的刺。   同时前往边关打仗,尹继业走的时候满长安城以相送,呼声震天。   李少瑜走的时候三更半夜,连守城门的门吏都在笑话,问世子爷可知道土蕃方向,还故意指着让他往南去。   季明德和李少源唯有一纸谕诏,便要去接手秦州兵备,送行的,亦只有寥寥几人。   皇权没落于将权,这便是最直观的展示。   宝如和李代瑁,李悠然三个站在明德门上相送,一个恨不能杀了一个的兄弟俩,身后不过几百护卫,在腾起漫天黄沙,决尘而去。   李代瑁回头望着宝如,她站在他身后,微扬着下巴,手与悠容相牵,依旧在远眺。   她是一切动乱的根源。从三年前接过先帝那份血谕开始,自己颠沛流离,也搅动的整个大魏王朝上下动荡。他曾下狠心逼迫过,放弃过,像处理一堆用过的宣纸一样,将她丢弃过,可她又顽强的回来了,从现在开始,是除了老太妃之外,荣亲王府第二位祖宗了。   像季明德那样的男子,手段狠辣,出手凌厉,能于绝境中杀出条血路来,一路从秦州杀到长安。若是个乖巧听话的儿子,再有李少源佐备,李家江山,终将从先帝手中就养虎成患的尹继业手中挣脱梏桎,他便下九泉,也无愧先灵。   只可惜是儿子,亦是叫他后背嗖嗖发冷的敌人。   整整一夜未睡,回到王府时宝如已头昏脑胀,进后花园摘了几瓣银丹草揉着,揉碎了嗅着它清凉的香气,忽而抬头,便见上东阁整座小山上全是王府的私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显然李代瑁是真的把尹玉卿给关起来了。   季明德反手一军,逼着李代瑁成了自己的同谋,不得不为虎作伥,倒是可怜了尹玉卿,本不过天真女儿,王府中的世子妃,因为朝廷的权力斗争,生生被囚于高楼之中。   “宝如姑娘!”来的是嫣染,扑通一跪,搓着双手道:“奴婢真不是故意的,世子爷就传了句话儿,让奴婢带给您,奴婢除了那句话儿,什么都没有做过,您饶过奴婢,不要将奴婢嫁给土匪,好不好?”   宝如将嫣染扶了起来,道:“不止话儿吧。当天那栗糕,压根就不是老太妃送的,她因为几个厨子甜食做的太腻,怕吃坏身子,小厨房里好几日都不做甜点了。   而且你给我递的那块栗糕放在最边上,你却先取里面的自己吃,再取外面的给我,分明是早就记好位置的。”   嫣染自认做的滴水不漏,而宝如拒绝的时候,也全然不是个看出来的样子,还当她憨懵不懂事,此时才明白,她早已看穿了一切,不过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宝如又道:“当时,我想着蒙混过去也就完了,你是少源的旧仆,忠于旧主人也没什么。谁知却叫二少爷发现了,他不想要你,我也没有办法,你说怎么办呢?”   嫣染两只水葱般的嫩手,攀在宝如膝头,摇头道:“奴婢不走,死也不离开王府。若姑娘非得逼奴婢离开,奴婢就跳进这井里,填井糠,也比嫁给个土匪的强。”   在王府里过的是大小姐般的日子,嫁给个土匪,若非宝如那般走投无路,确实是难以迈出那一步的。   宝如握上嫣染的手,低声道:“世子爷早有妻室,他没有置通房的意思,你们本就是该走的人了。我也不可能在这府中常呆,迟早要回秦州的。回秦州之后,因那地方不产甘蔗,黑糖的生意我就不做了,但人总要有个事做对不对?”   她遥指着晋江茶社的方向道:“晋江茶社倒是个好营生,但我自己不可能抛头露面,你瞧那茶楼中也有女茶博士,识茶、断茶、品茶,一样拿月银的,人人见面还要称声博士。   不如,我送你到晋江茶社学个茶博士,月银一样发给你,待回秦州的时候,你与我一起,在秦州开座茶楼,如何?”   嫣染欲信不信,但看宝如又不像是个要弃自己的样子,犹豫了许久,道:“那奴婢试试?” 第139章 挑唆   就这样嫣染去了晋江茶社学茶博士院中剩下三个大丫头不论心态如何倒也尽业尽职再有野狐和稻生两个在外院随时听差宝如便只等三月后季明德回来带自己回秦州了。   隔日的傍晚,荣王妃顾氏回来了。   站在上东阁的山坡上,她气的混身发抖:“真真是反了天了世间那有不透风的墙?若叫齐国府的人知道尹玉卿叫人像狗一样拴在屋子里,我敢保证尹继业明日就要收兵回长安,踏平他李家王朝。”   绾桃柔声道:“所以此事咱们只怕也不能外传否则,会害了世子爷的。”   好比一记响亮的耳光还未正式见明顾氏就叫季明德搧肿了脸却全无还手之力。   她遥望着海棠馆后院中大朵盛开的芙蓉花并那一挂挂的葡萄架荣亲王府中每座院落都别致,但无论那一处都比不得海棠馆,它是愈制之筑瓦以琉璃砖以陆慕御窑,那一块块金砖,要值二两银子,是李代瑁唯一奢侈过的一回。   而海棠馆并后花园,整座建筑是个凤首形状,恰也寓示着她在李代瑁心中的位置。   那地方,她可以不住,可以永远空置,但别人绝对住不得。赵宝如住了,她心中如何能平?   “像祖宗一样供着?”顾氏柔柔一笑道:“反了天了,不能伤她性命,但既我是婆婆,她是儿媳,就休想在这王府中住的舒心自在。”   今天是恩科重开的日子,除了季明德之外,所有的举子,第二次进考房了。   眼看夏至,坐在后花园里,宝如正在听从茶社回来的嫣染教她学辩茶。不过两天时间,嫣然已学的有模有样,给宝如讲着各种茶的来历。   宝如自幼在相府,对茶道也有些粗略的认识,但与茶楼的茶博士相比,当然远不能及。光一个明前明后,雨前雨后,嫣染便叽叽呱呱讲了一堆。   宝如听着,总觉得手中空落落的,忽而往膝头一摸,问嫣染:“咱的西拉去哪儿啦,怎的好半天也没听见它叫?”   嫣然刚回来,自然也不知道,问正在旁边绣扇面的青蘅:“你可见有见过西拉,它整日总是喵喵叫的,快去找找,是不是藏哪睡着了?”   青蘅手停了停,道:“喂它是苦豆儿的活计,我从不管的,莫问我。”   几人正说着,顾氏房里的绾桃来了。这丫头颧骨颇高,深眼,身量矮矮,肤色蜜白,来王府时间并不长,宝如就从未与她打过交道。   她对着宝如敛了一礼,便指着青蘅厉声道:“青蘅,你给我过来。”   青蘅缓缓放下扇面,上前一声姐姐还未叫出声,绾桃踮脚一个巴掌已经飞了过来:“伺候人伺候不好也就罢了,连畜牲也管不好,府中要你们这些丫头何用?”   打狗还要看主人了。宝如还未说话,苦豆儿立刻冲过来了:“绾桃姑娘,打狗还要看主人了,我家二少奶奶还在这儿坐着,你当着她的面打我们院里的人,这便是你们王府规矩?”   嫣染一把拉住苦豆儿,悄声道:“绾桃姑娘是咱们王爷的身边人,王府里的丫头,皆由她管的,你可别说错话了,小心她要罚你。”   显然,几个丫头都极怕绾桃,就连秋瞳也跑了出来,掬手站在一侧。   宝如早猜顾氏不会放过自己,但以顾氏那样的贤妇,当然不会自己出面,自宝如小时候,顾氏身边就专有些极严厉,帮她撕东扯西的丫头,显然这绾桃如今是她手下第一条疯狗,专放出来咬人的。   她道:“有句俗话说的好,君子动口不动手。脸是一个人的脸面,便皇宫里,也没有犯了错就打脸的规矩,绾桃姑娘且不说什么事,上来就打丫头的脸,如今荣亲王府的竟也这般没规矩了?”   绾桃似才看见宝如,上前敛衽一福:“这就是二少奶奶吧?娘娘回府也有三个时辰了,奴婢忙着伺候,也没顾得上给您道个福,您受奴婢一拜。”   这是暗弹她王妃回来三个时辰还没去敬茶的错儿呢。宝如在府中如今是祖宗,也不废话,问道:“究竟何事?”   绾桃道:“二少奶奶的小猫西拉不知何时窜到了明辉堂,咱们才换了三天的霞影纱,叫那小猫趴上趴下,全勾划了个稀烂。东西虽也平常,但王妃洗罢澡出来,瞧着窗子稀稀烂烂的,这会子气晕了,还在床上躺着呢。”   宝如问道:“我的西拉现在在何处?”   绾桃道:“还在我们明辉堂,二少奶奶也不必管此事,全是这些婢子们管不得畜牲,那猫不能养了,就此打死,这院里谁负责养猫的,后面大通房里挨板子去。”   她说罢,转身就要走。   宝如道:“且慢,既是我的猫,我总得瞧瞧是怎么回事不是?正好儿,既母亲回来了,又还病着,我过去问个安吧。”   说着,宝如也就跟着绾桃到了明辉堂。   过照壁便能瞧见叫窗子上稀稀烂烂的霞影纱。屋中隐约一声喵呜,宝如不由加快了脚步。   顾氏躺在床上,乌发披散在枕头上,衣衽极高,倒叫宝如想起自己上吊那一回,大夏天穿着件高衽褙子,热的几乎没晕过去。   她跪在床侧周周正正行了大礼。   顾氏有气无力的笑着:“不过几扇窗纱而已,一会儿叫丫头们把窗纱换了就成。猫那东西不干净,皇宫里养它,据说是它夜里能见鬼,宫里那位害人多,心里有鬼才养猫,咱们荣亲王府不兴养猫的,打死扔出去吧。”   宝如眼儿巴巴,还跪着,握过顾氏的手,道:“母亲,好歹养过些日子,抱过来再叫我看一眼吧。”才足月的小猫,捏死不过一把,她总得先哄回来再说。   圆圆的眼儿,一幅天真相貌,害的儿子十几年在长安城都是别人口中的笑话。   顾氏忍着心头血,终归她面软,被宝如求上了,没有办法,只得给绾桃使个眼色:“罢,叫二少奶奶看上一眼,也好去去她的念想。”   不过半日的功夫,小西拉白白的毛也捋到了一处,蔫巴巴的,瞧见宝如也无甚精神,耷拉着眼睛轻轻喵呜了一声。   猫都到怀里了,宝如也就放心了。   她站了起来,轻捋着猫毛,见绾桃伸手就来抱,一把抱着西拉转身,忽而厉声说道:“娘,绾桃这丫头居心叵测,要挑拨我们母女间的关系,你说怎么办?”   顾氏还从未见过宝如发怒,坐起来问道:“这是怎么说?”   宝如一指指上绾桃,伸着猫爪给顾氏过目:“我的小西拉昨儿才新修过趾甲,您瞧瞧,这一只只皆是钝角,便用力也划不烂布匹。霞影纱是罗,罗虽轻薄透亮,但极结实,便人手都难撕断,更何况这秃秃的猫爪?”   苦豆儿一直以来是照顾西拉的那个,昨儿花了半天的时间给西拉磨爪子,最听不得人冤枉西拉,恰她身手好,手中力气大,两把撕拉过几截霞影纱来,捧到床前,跪在地上说道:“瞧断裂的截面,分明是剪刀剪过,而非猫瓜划开。”   宝如转身对上绾桃两只微深,深厉厉的眼睛,一笑道:“分明是这丫头剪开了纱,再赖到我的猫身上,绾桃这不是挑拨咱们母女的关系,是什么?”   绾桃立刻就跪:“夫人,奴婢绝没有做过挑拨离间的事。至于这猫,奴婢出来的时候,唯独见它在桌子上窜着,当然认准了是它,既二少奶奶一口咬定说没有,那奴婢就再去查查,看究竟是谁撕破的窗纱。”   顾氏多聪明的人,一看猫打不死,人也抓不走,遂柔声责起了绾桃:“你瞧瞧你,怎能这般乱冤枉猫,快给西拉赔不是。”   绾桃笑起来颇有几分白太后的柔媚,屈膝便跪,伸手要来捋小西拉的毛:“是奴婢的不是,怪罪小西拉了,小西拉原谅奴婢一回,好不好?”   宝如阔袖一拂遮上小西拉,声音虽柔,但也严厉无比,颇有几分家中长媳的威严“祖母整日说家和万事兴,但若别有用心的婢子们整天在主子面前挑唆,主母们又岂能和气?西拉不过一只猫,可她的主人是我,母亲,这婢子分明是在挑唆咱俩的关系呢。”   她不接受活稀泥,一口咬定是绾桃故意挑唆,转身笑望着顾氏,要看她怎么办。   顾氏看了片刻,眼看宝如不依不饶,皱了皱眉头道:“是否有意挑唆,绾桃此举确实不对,去,给我跪到西厢檐廊下,跪着思过去。”   绾桃猛然抬头,盯着宝如的眼睛里满是怒火,咬了咬牙,终是出门,跪在了西厢的檐廊下。 第140章 恶徒   跟顾氏辞别时宝如回头有些疾猛然瞧着顾氏脖子上隐隐约约有两处红斑瞧着颇像是在白马寺季明德使坏那一回留在她脖子上的。   她暗笑心说公婆虽面上不和大概在床上是挺合的否则那莓朵儿,生着气可种不出它来了。   经这一回试探,宝如倒是清净了几日。   因老太妃特意交待过顾氏有病在身不必打扰,宝如除了盛禧堂之外,连明辉堂的请安也免了每日除了逗逗小西拉便是与嫣染,青蘅几个大丫头闲聊或者出去照料照料黑糖生意。   顾氏本也无病只是眼看入夏脖了上的印痕消不去不好出来见人罢了。   这日府中男丁皆不在家,李代瑁托人传了句话说尹玉钊和尹玉良俩兄弟要入府来探妹妹,叫顾氏好生招待。   李代瑁是凡事都跟顾氏交底的便尹玉卿的事也亲自跟她说过来龙去脉。   三个月时间,从洛阳和咸阳暗中调京兵发往秦州,与土蕃一战。   如今的长安是座空城。此事唯天知地知,李家三父子知,若尹玉钊和尹玉良来探妹妹时看出问题,尹玉钊带禁军侍卫发动兵变,轻而易举,长安城就要改朝换代了。   所以应付尹玉良弟兄,不叫他们看出破绽是件至关重要的事。   遥望传话的小厮退出去,顾氏默了许久,招过绾桃问道:“前儿我曾听谁闲话,说尹府大公子整日念叨赵宝如,说花朝节的时候,他叫李少瑜打,皆是赵宝中起的祸端,你可听说过?”   闲话还是绾桃传来的。她道:“恰是。尹玉良说,若再叫他见着赵宝如,必不能饶。”   顾氏笑了起来:“府中无男子,太妃年老乏于应客,你往海棠馆,请二少奶奶出去面客。”   面憨心贼的赵宝如,顾氏倒想看看,她要如何应付泼皮一样的尹玉良,和老奸巨猾的尹玉钊。   这厢,绾桃一来,宝如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待一听要应付的是尹玉良和尹玉钊,她不由也是苦笑。   李代瑁为了要堵这两人的嘴,也想了很多办法,顾氏不欲牵涉其中,把李代瑁派来的人,全指到海棠馆,让她们直接来找她了。   天时已夏,长安城又热的快。宝如罩了件宝石青牡丹纹的半膝褙子,又换了条素白面的裙子换上,略饰了两样首饰,便往尹玉卿所居的风铃院而去。   尹玉卿娘家带来的丫头和婆子,当夜李代瑁在她们豪无防备的情况下,关的关,处理的处理,弄了个一干二净。   此时守院子的,皆是王府中的家生子们,老太妃房里的衔香坐镇,皆是嘴巴极严的。   尹玉良圆滚滚的肚皮,腰带都比别人的长好几圈,大剌剌坐在圈椅上,见宝如进来,起身便骂:“所谓沐猴而冠,说的怕就是季明德,一个穷举子而已,如今竟也进了亲王府,连带着这穷没落了的赵宝如也登堂入室,还要枉我妹妹叫她一声嫂子,果真荣亲王府是个没有礼仪廉耻的地方。”   尹玉钊仍是胸绣圆形牡丹屏的白色缎面圆领袍子,阴寒寒一张脸,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冷笑,要看自己这傻哥哥如何叫宝如收拾。   宝如未语先笑:“都多少年了,玉良哥哥脾气依旧这样暴燥。”   眼看尹玉钊抿了口茶,宝如使着衔香道:“给玉良哥哥也把茶斟上,他嫌弃咱家的茶不好不肯吃,礼数不能废的。”   尹玉良瞧着衔香来斟茶,索性一把拂了盅子,以示怒意。   尹玉钊却笑的从容,一口将杯中茶吃尽,伸过盅子,从衔香那儿接了一盏茶,悠悠的吃着。   尹玉良指着衔香道:“我妹妹去了何处?为何我家连着遣仆来你们府上,非但玉卿不见面,便连陪嫁来的丫头婆子也一个都不曾出来?你们亲王府把人藏在何处?我此刻就要见妹妹。”   宝如笑道:“也不过三五日的功夫,我母亲生病了,玉卿正在明辉堂侍疾,忙中无法招待娘家人也是有的,玉良哥哥若果真着急,我带你去明辉堂?”   她转而笑吟吟问尹玉钊:“侍卫长大人可也一起去?”   尹玉钊阴恻恻说道:“不必,我等在此就好。”   宝如抿唇一笑,道:“那就有劳侍卫长在此闲坐片刻,我们去去就来。”   出了风铃院,尹玉良越发肆无忌惮:“便季明德果真是荣亲王的血脉,也不过庶子而已,我家玉卿是明正言顺的世子妃,待将来李少源承爵,无论季明德那个野种,还是你这个花剌贱女,都得叫玉卿从这亲王府中赶出去,我保证,你们一个子儿的家产也落不着。   到那时,哥哥等你来求哥哥讨个活路?”   宝如带着尹玉良上了上东阁的山坡,指着山下道:“玉良哥哥,日头太毒,咱们抄条近道儿去明辉堂,可否?”   天下也没人能想到,一个亲王府的世子妃能叫人割了耳朵。所以尹玉良并不起疑,胖乎乎的身体爬山有点困难,见旁边有个皮肤白皙,却很沉默的丫头走在一侧,一手支上她的肩膀,气喘嘘嘘。   上到山坡上,满目望去整个长安城笼罩在一片绿意之中。尹玉良寻了个阴凉的去处,一屁股坐到石几上,手扇着风:“这算得什么近道儿,赵宝如,你是想累死爷不成?”   山下,一个身着湖色春衣的美人儿进了风铃院,宝如心说不对啊,按理,应该由李代瑁亲自赴风铃院,劝说尹玉钊的,怎的此时进去了个美人儿,难道李代瑁给尹玉钊施的,也是美人计?   暂且不管那边,这厢,宝如忽而叫道:“媚媚,你怎的这个样子?”   尹玉良身后的竹林子里钻出个妇人来,桃红色的薄袄,葱绿色的洒腿裤,帕子遮着面,出来就扑到宝如身上,扭着身子道:“真真不能见人了,旺儿那厮将奴家拖进林子里,意欲逼奸奴家,二少奶奶您可得给我做主哇。”   宝如拍着那媚媚姑娘道:“旺儿也真是无法无天,我家玉良哥哥最会怜香惜玉的,咱让他去收拾旺儿,好不好?”   伏在宝如怀中的妇人纤纤体态,扭捏之下自有风流,英雄救美之事,是个男人都爱干的。   恰尹玉良原来就曾睡过一个叫媚媚的姑娘,胖人活小,他那东西更小,那个媚媚,是个趣人儿,很叫他快活了一回,只可惜脑子有点不开窍,后来撞柱死了。   但不知这个媚媚,可有原来那个好。   尹玉良清了清嗓音站起来,问道:“敢逼奸媚媚姑娘的刁奴在何处,扶爷过去看看。”   媚媚伸出丹蔻红红水葱般一根指头,指了指林子,娇臀微扭,又伏进了宝如怀中。   苦豆儿上前,扶过尹玉良,连扶带拽,就将这胖子给拖进了林子里。   只待一进林子,宝如从袖中抽出个纯铜治成的降魔杵来,快行几步,朝着尹玉良的后脑勺便是一杵狠命砸了过去。   媚媚姑娘抽开帕子遮着的脸,瞧脸,这竟是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褶子里卡着粉,唇上血红的胭脂,和着宝如的一杵,尖声叫道:“不好啦,尹玉良这厮竟要脱奴家的裤子,啊,他竟要脱奴家的衣服……”   一只红帕子满天招着,四十多岁的妇人,瞧着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苦豆儿是自幼的练武的行家,横腿再一个反折手,将尹玉良挂翻在地绊了个狗吃屎,接过宝如手中的金刚杵,再一杵敲在他鬓角,骂道:“纨绔,恶霸,来府做客竟然还敢逼奸我家刘姨奶奶,尹公子这是不要命了是不是?”   宝如早带着刘媚媚出了林子,只听林子里尹玉良杀猪般的嚎叫,急匆匆吩咐刘媚媚:“刘姨奶,你此刻就往前院去,王爷应当还在前院等着,你一口咬定尹玉良逼奸于你,一口咬定要将他扭送官府,王爷一定会照办的,你家媚媚的仇,就此得报了。”   这假刘媚媚,恰就是叫尹玉良逼奸而死那刘媚媚的娘,她一点点往下揩着脸上的脂粉,忽而咬牙,一把撕开桃红色的袄子,拨掉头上发簪,连哭带喊就往山下冲去。   而林子里的尹玉良,跟苦豆儿俩个缠打着,叫苦豆儿诱到山坡上,忽而一脚就给踏了下去。山下,李代瑁自己的侍卫们早等着捉尹玉良了。   宝如打心里挺佩服公公的。表面上正气无私,私底下竟也能使下三滥的手段。   宝如急匆匆原路下了山坡,一把推开月门,折身进了海棠馆,边走边解了方才见尹家俩兄弟时所穿的牡丹纹褙子,自石凳上捡了一件紫红色的高领长褙子来要换。   她不但要换件老气沉沉的褙子,还刻意将脸上脂粉全部擦去,再伸手抓了两把姜黄粉,便准备往脸上抹。   之所以如此扮丑,宝如心中其实是为着自己着想。   尹玉良在荣亲王府乱起色心,李代瑁是准备大肆宣扬出去,传到满长安城人人皆知的,这样,尹家自知礼亏,至少几个月内,就不会天天往王府跑了。   此事本该顾氏去做,婆婆辈的妇人,又是长安城有名的贤妇,没人会嚼她舌根。   但顾氏自己不出面,将此事指给了宝如。而宝如生母名声不太光彩,传到外面,势必有人要猜,尹玉良会不会是瞧见赵宝如,才见色起义,或者压根儿就是奸了赵宝如,荣亲王怕要伤儿媳妇的名誉,才会说他们奸的是别人? 第141章 尹玉钊   一会儿闹到京兆府李代瑁自然不会出面。她是尹玉良一事的见证人又是几个丫头的苦主得随着刘妈一起去见府尹若她还穿的鲜艳脸上颜色又嫩岂不是越发要印证人们的猜想?   宝如两只满是姜黄的手恰要按到脸上忽而鬓角一凉,不用说,是柄长剑。   来人是尹玉钊呼息灼促,两目赤红,冷冷盯着宝如忽而反手将剑鞘卡在月门上。   乱中有变,李代瑁没跟这厮谈心他不知何时进的海棠馆宝如一丁点儿也没有察觉。   再看通前院的门鞘上横着一柄花锄如此前后俱合没人能进得来,若想出去宝如也不晓得此时看起来要吃人的尹玉钊,会不会放自己出去。   偷过自己老爹小妾的男人还此时两眼通红脸色却又惨白,慢慢踱步到石几前,再回头,依旧是那永远能看穿她的,阴沉沉的目光。   宝如心中咯噔一跳,讪笑道:“侍卫长,我家明德不在家,这院子你不该来的,要不,我扶你出去,咱们透透风去?”   最好能让李代瑁瞧见,再想别的办法把这厮给赶出去,或者趁早直接废了他的禁军侍卫长一职才好。   “叫舅舅!”尹玉钊长剑依旧横指,只说了三个字。   他看起来就像一只随时要炸毛的狮子,宝如不敢狠惹,于是从善如流,低低叫道:“舅舅!”   尹玉钊总算笑了笑,收了剑,丢在石桌上,咣啷啷的响着。   宝如几乎从未见他笑过,暗说这人笑起来可真难看,难怪他不爱笑。   尹玉钊扬指了指头顶的上东阁,道:“尹玉卿在那一处吧,被切掉一只耳朵,又缝和,脚锁铁镣,像狗一样拴着。”   显然,他什么都知道。   宝如不语,低头看着满手姜黄。   尹玉钊又道:“李氏父子想逃开尹继业的挚肘,于是兵行险招,竟然囚禁了他的宝贝女儿,私调咸阳五万驻兵,往秦州与赤炎一战。赵宝如,如今长安是坐空城,只要本侍卫长带禁军侍卫发动宫变,江山就要姓尹了。”   宝如近前两步,低声道:“舅舅,不要做傻事。你是齐国府世子,皇帝的禁军侍卫长,尹继业终归远在天边,秦州距此却不远,若季明德两兄弟赶来勤王,不定鹿死谁手。”   尹玉钊眼中的红丝慢慢褪去,忽而欠身,勾上宝如的下颌,略一用力,支她仰起头,狞笑着呢喃:“求我!”   如此暖昧的姿势,还是在自家花园之中,好在无人瞧见,否则今天她和刘媚媚一样,要被人耻笑了。   宝如吞了口口水,仰着脖子:“舅舅,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她身上这件紫红色的褙子,若叫王府老太妃穿着,大约刚合适。   年方二八的小妇人,穿件酱红色的高领褙子,锁扣还是亮晶晶的红宝石,又丑又俗,不忍直视。   偏如此丑俗的颜色,衬着她圆圆一张小脸,格外的青春俏丽,还有那两只眼睛里的懵懂与天真,他能从中看到自己邪恶而丑陋的倒影。   打小儿,她就是这个样子,生在福窝子里,虽是庶出,但受尽满长安城无出其右的宠爱,嫡母段氏直到她五六岁的时候,出门作客时还要亲手将她抱在怀中。   落过一回难,险险死过一回,尹玉钊以为她会变的成熟,至少眼睛里该要带点儿事故,岂知这双眼睛它依旧那么圆,那么黑白分明,依旧满满的能迷惑人的天真。   可她心机之贼,天下少有,否则的话,三年时间,怎么能从秦州再回长安。   说她天真吧,她显然不天真,一颗心世故无比。说她不天真吧,有时候傻的叫人心急。   若他果真想谋逆,又岂是她叫声舅舅,哀求一声他就能收手的?   尹玉钊再度冷笑:“不好。我更喜欢看尹继业和季明德在外厮杀,悍匪对上豺狼,管他们谁生谁死,老子有酒有美人,得欢一日是一日。”   宝如后心一凉,若果真如此,尹玉钊彻底控制长安城,尹继业和季明德俩兄弟在外两败俱伤,不定鹿死谁手,他始终可以坐收渔利。   她再度低声道:“舅舅,算我求你!”   尹玉钊缓缓拉过宝如的手,若有所思望着她一只满是牙印的食指:“我当初咬的牙印子,到如今竟还未褪?”   小时候,有一回宝如过年时到尹府做客,连猫都不敢走的地方,恰就叫她看见尹继业将尹玉钊吊起来打,打罢之后罚他跪在南墙下未融的冰雪之中。   她手里捧着只热腾腾的烤地瓜,边吃边噎的直打咯儿,见尹玉钊十几岁的大小伙子跪在雪里头,赤着上半身,混身被藤条抽出的伤痕,冻的瑟瑟发抖,遂将半只地瓜捧给他。谁知他不吃地瓜,却一口咬上她的食指,生生咬出血来。   那时候的伤早都没印子了,这浅浅的印子,还是苦豆儿那回咬的。   宝如伸着根手指,连连点头:“恰恰是,你瞧瞧你给我咬的,多少年了都褪不去,便为此,你也不能起兵造反,对不对?”   尹玉钊低头不停的笑着,声调嘶哑:“若为着这根指头,我就更得反了,只凭二百死卫,李代瑁可奈何不得我,坐到舅舅身边来,那份血谕在何处,坐到这儿慢慢说给舅舅听。”   拿血谕,推翻小皇帝和李代瑁,挟天子以令诸侯,尹玉钊是想凭借她手中的血谕,掌控长安城。   宝如低声道:“那东西早被我公公烧了,你若谋篡,另立新君是不可能的。”   尹玉钊起身,欣赏着这座小小的花园,葡萄藤上青果缀缀而繁,墙角两株桂花树,要到秋来,风送桂香,也是雅极。   “那就正好,趁此改朝换代,待舅舅做了皇帝,封你个长公主来做,好不好?”他忽而回头一笑。   宝如不动声色挪到了葡萄架之外,似乎也在认真考虑此事:“我家明德人好着呢,你不能杀他,否则我就不做你的长公主,你得封他个驸马才行。”   尹玉钊牵唇笑了笑,一句傻丫头还未说出口,忽而头顶的葡萄架迎面扑过来,宝如转身,连蹦带跳,脱兔一般,已经去抬那卡在圆月门上的剑鞘了。   只要她能抬起剑鞘跑出去,再喊人回来,今天,尹玉钊逃不出这座荣亲王府。   手中无剑,连撕带扯,纵手中有千般的力,与这枝枝腕腕的长藤对抗也足以叫人发疯。   叫葡萄藤套落了冠,青果儿染脏了一袭白袍,不过一株葡萄架而已,竟将个尹玉钊弄到狼狈不堪。冲出葡萄架,宝如还在绝望的往外掰那剑鞘,妄图能突出去。   回头见尹玉钊已经突了出来,她笑的又惊慌又尴尬:“好好的葡萄架它怎么倒了?舅舅,可是你不小心踢到搭架的棚子了?”   事实上葡萄架下面两根主柱受了十年风雨,叫结成糠了,宝如昨夜瞧着架子不稳,还曾吩咐苦豆儿今日收整的。谁知未来得及收整,恰遇上尹玉钊来,方才一脚将它踏倒,就把个尹玉钊给挂到了里头。   尹玉钊披头散发,满身咕噜噜乱滚的小绿葡萄,两手压在月门上,将宝如的脸掰过来,逼迫她正对着自己,忽而一把捏上她的咽喉,再慢慢收紧,居然是要掐死她。   “我可怜吗?”嘶声哑气,他问道。   宝如叫他掐的喘不过气来,一下下往门边够着,那地方拨拉着。榆木做成的木闩,就插在不远处,一下又一下,她够到了,一只细手握不紧,半砸半扔,敲到了尹玉钊披头散发的脑袋上。   差不多就是猫猫挠痒一般,尹玉钊反而叫宝如给砸笑了,手再度捏紧:“我只问你,我可怜吗?”   宝如没了木闩,又叫他捏的喘不过气来,连连摇头:“不可怜,你一点也不可怜。”   “父子聚麀,说的可是我?”他又问。   宝如艰难的伸着脖子,嗓子里咕咕乱叫:“不是,不是,是那些乱扒灰的无耻之人。”   他手上满满的苏合香,清凉油般的味道,皇宫里的味道,只要嗅到,宝如便毛发倒悬。   她觉得自己今天非要被尹玉钊捏死不可,而她唯一惹过他的,大约就是那天在晋江茶社的碧水书斋里,翻出了《礼记曲礼》中的父子聚麀一篇。   “小时候总看我可怜,背着人给我送这个,送那个,好像我很需要你拯救一样。可分明我被尹继业差点打死,满长安城的人都围着耻笑的一回,就是因为你。你可还记得?”他停了手中力道,低声道:“若你记得,我今天饶你不死。”   宝如两只眼珠子定格在尹玉钊脸上,觉得他不该是撒谎的人,但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已何时与他有过太深的过节。   尹玉钊见自己果真捏的有些狠了,也怕要掐伤她,略松了松手,道:“再想想,当年在白马寺那一回。” 第142章 合昏   宝如终于想起来了。她在白马寺害尹玉良那一回尹玉良从龙门石窟的栈道上滚落尹玉钊恰跟在后面不远处。他尽力去追自己那胖成球的哥哥瘦瘦的少年没有捞住尹玉良连带自己也滚了下去。   尹继业就在黄河边打的他当着众人的面扔进黄河里看他凫上来,再一脚踏下去。多少人在围观,人人在笑捡来的狗崽子,孽种,竟敢不救府中的嫡子其心叵测。   宝如也在人群中她想起来了,那时候他盯着她的目光有多狠毒。   但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说对不起会不会有点晚?   尹玉钊终于松了手掏出帕子一下下擦着脸上的脏污低声道:“我不杀你因为我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舅舅。也不谋反,因为尹继业比小皇帝和李代瑁更可恨一千倍。尹玉卿小时候将我当成条狗如今在你们府中做狗,我才不管她死活。   人世这恶道比地狱还丑陋一千一万倍我厌恶所有人,包括你。但我想知道同罗绮是谁杀的,我也要你正视这件事情,明白否?”   宝如连连点头。   “我送来的鱼虾,你必须给小西拉吃,不准丢掉。”   宝如大口的喘着气,慢慢溜蹲在地上,又叫尹玉钊拉了起来:“你爱同罗绮吗?”   宝如迟疑片刻,见他眸色渐戾,连连点头:“爱!”   “这就对了。你最爱的人叫人用砒霜毒死了,你必须正视此事,必须将杀了她的那个人当成仇人来看,对不对?”尹玉钊身量太高,不得不退后一步,低头问她。   迎面照面便是梨木门闩,这一回宝如使出的吃奶的劲儿,砸在额头上咣的一声响,砸尹玉钊头晕眼花。   尹玉钊不信宝如会砸自己,直接一串血顺着眉心流下,才知自己额头竟叫她给砸破了。但恰好,她砸明朗了他的脑子,叫他想起来,这是在荣亲王府,李代瑁正在等他在这府中行禽兽之事,好捏他的把柄。   “有种,你再砸一次试试。”他居然说了这样一句。   宝如极认真的,扬起那块梨木门闩,小嘴紧抿着,目光坚毅,对准伤口,再砸一棒。   尹玉钊忽而用力,一把将宝如揽入怀中,软软的,温惴惴,母亲般的味道,这是他贪恋的,但又不敢奢望,怕要沉沦的味道。   他立刻松开,说了声砸的好。   尹玉钊遍身赤热,灼烫,虽只抱了一下,隔衣相挨,宝如以过来人的经验暗惴,他当是吃了助性之药,好在他自制力算好,只耳红面赤,没有做出禽兽之事来。   她扬起木闩:“那要不要再来一下?”   尹玉钊轻声的笑着,额头上血一点点往下流着,低声道:“茶里的药,是你差人放的?”   宝如连连摇头,也怕是李代瑁使的坏,心说对付小人有小人的手段,对付君子有对付君子的手段,给尹玉钊吃春药肯定是不对的,因为他便贼阴,跟尹玉良那种无赖不是一路人。   她笑道:“我和我父亲,都是拿君子之礼待您的。他本想亲赴风铃院解释此事,大约有事耽搁了。至于药,是风铃院那几个婢子见侍卫长生的俊俏,想要强您,才……”   边听边笑,尹玉钊又控制不住自己了:“那你觉得舅舅生的俊不俊俏?”   宝如迎头,又给了尹玉钊一棒子。   尹玉钊血流满面,缓缓收了笑,一把拉开宝如,膝踢剑鞘,拉开门,扬长而去。   尹玉钊才出海棠馆。不远处一个小婢子黛青立刻绕近道,提着裙帘直奔清辉堂。   清辉堂里,一个穿着湖蓝色春衣的小美人儿就在地上跪着,转过脸来看小婢子黛青,正是顾氏的另一个大丫头黛眉。她显然也特别着急,迎门便问:“如何?那尹玉钊可曾……”   黛青摘着唇角摇头,显然,尹玉钊吃了春药,去了趟海棠馆,却什么都没做。   不一会儿,顾氏匆匆而来,进门就道:“方才我支开了王爷,等得许久,你们就这样替我办事的?”   事实上,李代瑁给顾氏传的话,是让她拿徐媚媚对付尹玉良,自己亲赴风铃院跟尹玉钊聊天,商谈,让他瞒下此事。但顾氏觉得既来了两兄弟,该让宝如吃的亏,自然要让她吃。   所以她临时派了黛眉过去,添了几盅有药性的茶,吃罢之后,便故意让黛眉引他往海棠馆,就是不想让宝如把自己摘撇干净。   黛眉引完人,自然就跑了。留下黛青暗中透听消息,看宝如是否吃了暗亏。   黛青将宝如和尹玉钊二人的对话原原本本透给顾氏。顾氏闭着眼睛半天,叹了口气道:“罢了,也不是一次就能成的事,瞒下去,把证据全销毁了。”   她向来见好就收,寻觑出机,不给人留把柄的。   傍晚。小西拉坐在窗子上,一碟子的小鱼小虾吃的正欢。   也不过些臭鱼烂虾而已,尹玉钊送来的,它就是吃的格外香甜,宝如自己买的,总吃的不甘不愿。   两眼直勾勾盯着窗子上的小西拉,宝如自己替自己滚着一颗滚烫的鸡蛋。   待鸡蛋不烫了,苦豆儿又递了枚滚烫的来。宝如刚接过来,秋瞳进来了。   她不着痕迹搭了方披帛在脖子上,问道:“尹家大公子的事,如何处理了?”   秋瞳道:“最后闹的狠了,尹大公子和刘姨奶一起去京兆府见官,绾桃跟着去的。京兆府一瞧一个国公府并一个亲王府,便和了稀泥,亲自送尹大公子回家,刘姨奶回府了,还在咱府后院住着呢。”   “尹府二公子了?”宝如又问道。   下午在后花园,尹玉钊出去之后。过不得片刻,又遣人送了些猫儿最爱的小鱼小虾过来。然后,那人就像没事人一样,出荣亲王府,走了。   宝如忧心忡忡,毕竟李代瑁是玩了手阴的,若再没有更狠的手段追着,尹玉钊可不是尹玉良,他也许本无反意,叫李代瑁此举给逼反了呢?   秋瞳道:“尹二公子走的时候,恰撞见奴婢,还托奴婢给您带句话。”   “什么话?”   “他说,自扫门前雪就好,他不管他人瓦上之霜的。”秋瞳道。   这么说,他是真的不管尹玉卿的事了?   宝如再问:“王爷可还在府,你们谁出去打听一下,我得去见见他。”   无论尹玉钊想不想惹事,她觉得今天在后花园的事情,都该坦然说给李代瑁听,至少让李代瑁对尹玉钊那个人保有警惕,并理智对待,万一他真的只是追究个同罗绮之死,而不会帮着尹继业为虎作伥了?   毕竟这些年,尹继业待他,果真就像条狗一样。那样的父亲,若是季明德,早一刀捅了,难为尹玉钊忍了那么久。   起身换了件高领的褙子,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宝如也是苦笑。婆婆顾氏几日装病,似乎是因为脖子上叫公公种了满满的吻痕,她是叫人掐青了脖子,如此一遮,也像遮幌子似的。   恰此时青蘅进来了。她道:“奴婢到前院门上问过了,灵郎说王爷今夜宿在清风楼,若二少奶奶要去,就得往清风楼去找他。”   儿媳妇到公公夜宿的地方去找,当然不大合适。   宝如想了想,道:“青蘅再亲自去一趟,到清风楼外面通报一声,就说我在上东阁院子外面,叫王爷来一趟,我有些话要与他说。”   从后院出去,唯有一条台阶上山坡,山上就唯有上东阁一处院子。宝如只带着苦豆儿,出门时莫名觉得今夜繁星闪闪,清风送香,笑道:“自打进了王府,我就没见过星星,今夜倒是天晴了。”   苦豆儿指着那堆在一旁的葡萄蔓道:“二少奶奶莫不是疯魔了,之所以看到星星,是因为咱的葡萄架倒了的缘故。”   宝如回过神来,也是笑自己傻。   上东阁或严的侍卫,白天为了在此招待尹玉良,本来临时全都撤了。按理来说,尹玉卿还关在上东阁的话,侍卫们应该要重新回来站岗的,但今夜院里院外一个人都没有。   初夏时节,山上依旧冷风嗖嗖,院子里偶尔有呜咽之声传出,宝如裹紧披帛,左等右等等不来李代瑁,悄声在苦豆儿耳边笑着:“三更半夜的,作贼一样,你去清风楼那边看看,王爷可来了否。”   苦豆儿应了一声,沿山坡侧的游廊一阵疾步,往清风楼一边去了。   今夜星皎月明,墙内忽而飘出朵合欢花来,落在宝如肩头。她拈起,轻轻抚过,轻飘飘的一团团,一缕缕,艳似朝霞,仿佛仙人织成的锦秀云堆,世间千般花,都不极它的灵动。   宝如记得顾氏颇爱此花,上东阁的院子里就植有一株合欢花树,据说是李少源出生的那一日,李代瑁亲手植的。   这花,大约也是从院子里飘出来的。   宝如踮起脚,看不到花树,瞧着门缝半掩,终究不敢迈步进去,又左等右等等不来李代瑁,索性一横心,准备到清风楼去见他,便听吱呀一声,上东阁的院门竟开了。   先出来的是竟是顾氏,声儿柔柔,是她一贯的腔调:“感业寺算是个好地方,玉卿在那儿修行一段日子,不定心性也会变的。” 第143章 闲谈   宝如其实就在不远处她码不准要不要上前给顾氏请安接着李代瑁出来了。   他道:“真真你该知道今夜来此我并不是为了玉卿。”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李代瑁腔调沉沉,居然吟起了诗:“十年前你跟我闹脾气,那时候合欢树还不及墙头高如今开枝散叶,已遮半坐亭院,你这脾气要发到什么时候?”   “夫婿轻薄儿新人已如玉。你怎的不说,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它的下一句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顾氏腔中带着颤也不回头,削肩在月光下微颤着:“王爷都有了新人又何必拿妾身在此作话儿取笑?”   三更半夜撞见公婆打情骂俏,听俩人说着情话宝如觉得自己该走了。她尽量轻微的转身先挪么一株槐树后面,正暗矬矬准备奔到另一株后面去,便听忽而顾氏一声轻喘,似乎是在斥:“放开我!”   “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李代瑁也怒了。   宝如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幸好有槐树挡着,俩人看不见她。   尴尬的沉默,就连虫鸣鸟语,山下海棠馆丫头们的说笑声都能清晰闻得,如此静夜,宝如不敢走动,仰着脖子紧贴槐树,生怕万一叫李代瑁和顾氏发觉,三个人都要难堪。   月光下,李代瑁一直攥着顾氏的手腕,不肯叫她离开。   顾氏亦怒目盯着李代瑁,过了许久,忽而冷笑:“你还有脸问我要闹到什么时候?宫里那个婊子,害的我儿子瘫痪在床整整一年半,就躺在那间屋子里,胡子半尺长,披头散发,尿溺都在床上。   那样恶毒的事,你护着她,不责不骂,到如今还在替她儿子做牛做马?她生的是儿子,我生的难道就是谷子吗?”   这下宝如听出来了,婆婆是真的在发脾气。照俩人方才吵架时的闲言,顾氏脾气闹了十年,难道说俩人白天吵架晚上和,否则,她脖子上那里来的吻痕?   李代瑁道:“白凤不过一个短腿妇人,生的又丑,本王至今从不曾正眼看过她一眼。她已叫我禁足在交泰殿中,我也向皇上奏过她害少源之事,皇上亦同意了,终身不许她出交泰殿。   那终归是皇上的生母,我若多加责处,皇上心中自然会有芥蒂。你还欲要我怎样?”   顾氏忽而踮脚,仰面在高大,青须遮面的丈夫耳侧:“那就杀了李少陵,不过一个孩子而已。杀了他,也杀那个南妇,那个婊子,你做不得皇帝没关系,少源比少陵好不知多少倍。让少源做皇帝,江山依旧是你李家的,我就信你只爱我,不爱她。”   李代瑁立刻松手。顾氏措不及防,险险要摔倒在地。   “我厌恶白凤,是因为她心眼太多。闺中妇人而已,养花弄草饴养性情就好,非得要搀涉到朝事中去,偏偏鼠目寸光,只能看到眼前利益。   你是我的夫人,除了母亲之外,我最尊重的女人就是你,我也永远信任你,不要妄图去学白凤,丈着个儿子上蹦下窜,看着叫人恶心!”   顾氏边听边冷笑,默了许久,忽而道:“早些回清风楼宿着吧。若你果真想,我把绾桃给你送来!”   李代瑁双拳紧攥,忽而说道:“顾真真,若你再拿绾桃说事,本王就清换你身边所有的丫头婆子,重新给你添批人,好不好?”   绾桃如今算得上顾氏身边第一得力的丫头,若果真给弄走,一时还难找一个能挟制宝如的人。她闷闷道:“是呢,宫里那位正主还在,你又怎能用到绾桃?是我多滤了。”   独剩李代瑁一人,也不走,就在院门外伫立着。   跟婆婆吵过一架的公公,任再急的事情,只怕他都听不进去吧。   宝如蹑手蹑脚,准备要走。偏此时苦豆儿急匆匆而来,迎面便是大声:“嫂子,清风楼的小厮说王爷今夜大约不宿在那儿,叫奴婢们往别处去找。”   宝如慌不及要捂她的嘴,已经迟了。   “谁在那儿?”李代瑁果然转身,走了过来,见是宝如站在树后,冷冷问道:“你在此做何?”   寒鸦冷月,宝如一礼道:“媳妇听说父亲在这一处,刚自山下上来,有件急事,想与父亲说。”   只凭方才那丫头的话,李代瑁就敢断定儿媳妇在此站得多时了。   他道:“何事?”   宝如思索着,其实她要问,或者说的事情很多,猛然叫李代瑁一问,却不知道要从那一件说起。   “叫你的丫头在外守着,进来慢慢说。”李代瑁转身,率先进了上东阁。   上东阁的院子里,与院外囧异的别有洞天。那柱越过高墙的合欢树上花开繁繁,花间坠着几株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仿如星光透于繁花之间,照着一缕缕的合欢花,冷清又欢繁的美,抬头仿似梦境一般。   满院比月稍明的透亮,李代瑁白衽黑衫,面庞在冷白色的夜明珠光耀下,滤去尾纹,与季明德全然无差的年青,刮去满面青须,无关岁月侵扰,是个面相无挑,如雕如塑的俊貌男子。   树下本有处木榻,夏日纳凉读书,坐在上面极为舒服的。   今日又铺了竹席,垫着蒲团,居中一盏清酒,净瓶中泱着几株白月季。他自斟酒,是酴醾花酿,闻之便是香气透骨。   若夫妻对坐,闲谈吃酒,顶有合欢花落,下有月季添香,实在雅极。   李代瑁的情调,宝如这算第二回领教了。   见宝如站在榻侧,李代瑁自斟了一杯,道:“你们小孩家家,不能吃酒的。瞧着为父在此吃酒,委屈你站着,说吧,为父听着呢。”   宝如先讲尹玉钊的事,将他掐自己脖子,自己敲他脑袋那一段儿掠去,再把他和同罗绮的关系,以及他在海棠馆后花园所说的话原原本本托出,只说尹玉钊赴海棠馆找过自己,并与自己非常君子的,隔着月门聊了一会天。   最后,又补了一句:“他出海棠馆后,又叫秋瞳带话与我,说自己只管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之霜。听这意思,似乎是不会管尹玉卿的事。   但媳妇觉得,若他果真君子,待君子,得有君子之道,咱们那样待他,怕不会逼反了他?”   李代瑁一点点呷着酒,花随风落,宝如站在下首,眼瞧着一株合欢花落在李代瑁肩上,莫名觉得公公瞧着有几分可怜,却又有几分滑稽,回想起方才他和婆婆二人的吵架,没忍住眼角漏了点笑,恰叫李代瑁抬头时瞧见,她连忙低了脑袋。   李代瑁本心绪败坏,脑中亦全是家国大事,方才与顾氏那点不快,早抛诸脑后了。   “就凭他,也能反得。”李代瑁冷笑:“虽他是禁军侍卫长,调兵还得经过为父与你四叔二人之手,轻易动不得兵。”   这么说,尹玉钊就是欺她妇道人家不懂事,狐假虎威来唬她了。宝如一颗心总算踏实许多,三梨木棒子似乎也敲的不冤枉。   李代瑁道:“他自幼在尹继业手中吃的苦够多,说不管,当是果真不管。明儿上朝为父安抚安抚他就好,此事你不必再操心。”   还有件事情,不方便在人前问的。宝如犹豫了许久,才道:“父亲是知道的。我姨娘是瑾妃的庶出姐姐,虽她是婢出,但与瑾妃极为要好。   媳妇问句难为情的话,当年我姨娘她入宫,可也曾和先帝……”   李代瑁不善吃酒,闻之即醉,定定望着宝如。她似乎颇有几分难为情,夜明珠的冷光下,脸上泛着淡淡的潮红,两只食指忽而逗到一处,轻轻碰了碰。   年青孩子们的俏皮话儿,或者说别有所指,他不太懂,在等她的下一句,于是定目,一直定望着她。   宝如不确定公公是吃醉了,还是没听清楚,毕竟事关血统,转了半天的脑袋,忽而转过弯子来,道:“我就想知道,我会不会也和少瑜一样,是先帝的孩子,若是那般,我和明德……”   李代瑁总算明白过来,忽而舒腿,放声大笑,清冷月光下,颇有几分放浪形骸,叫宝如相信朱氏说的是真的,这人也有其率性活泼的一面。   笑罢,李代瑁浅浅抿了唇酒,淡淡道:“皇帝是国之公器,便睡觉时,也有四个大太监不能闭眼的瞅着,无论一举一动,都备在起居注中,与外妇私通,绝无可能。   若有,我又岂会不知?也就不可能让少源与你订婚的,去吧,歇着去,让为父自己在此吃酒就好。” 第144章 苦瓜   宝如屈膝福了一福多少日子来的怀疑总算一扫而空心说凭此往后我便可以放心大胆的生孩子了。   她喜极亦是眉开眼笑:“谢谢父亲!”   李代瑁回之一笑目送她从面前走过一缕合欢花落在她发堆之间,下意识伸手要抚,手指动了动拈起酒盏,再回头时,宝如已至院门侧了。   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是少年蓦然惊醒俩个与他比肩的儿子,一个要杀另一个一个还要杀他扯不清的烂账。   但人生又岂能事事如意听门轻轻开合李代瑁随即推盏站了起来。趿上布鞋,出门定定矗立在山坡上,目送宝如和苦豆儿一盏风灯下了山坡进了海棠馆。   解掉身上道袍丢给身后的僚臣再接过公服往身上套着。   自打长安防备空虚之后,李代瑁夜夜亲自遍巡几座城门,半夜便在第二道宫门上驻守。夜复一夜,几个僚臣亦是看他太累,忍不住劝道:“不过一夜而已,王爷如此辛苦,便歇得一夜,长安还有臣等不是?”   身后两个小厮,忙不迭的替匆匆而行的李代瑁系衣带,围紫金鱼带,佩缀玉,他亦不多话,到府门上时,一身公服笔挺,汹汹灯火中上马,出府而去。   季明德和李少源俩兄弟虽不对付,但至秦州不过半月,便有捷报传来,说季明德带大军奔赴秦州,李少源只带二万人,却是兵出奇招,疾马自巂州的台登县突袭,一举大败赶往怀良增援赤炎的青海、腊城二州节度使,焚毁兵马粮草无数,斩杀土蕃兵两千余数,逼下山崖跌死者,更不知几何。   尹继业亦从肃北亦有捷报传来,说突厥实力不强,攻下西海不过转眼。   几方俱是捷报,李代瑁自然大喜。五月二十一是老太妃寿辰,因恰与高宗皇帝去世在同一天,老太妃便忌了寿辰,不肯叫儿孙们替自己祝寿。   老娘不肯过寿,儿子的孝心却不能不尽。李代瑁和顾氏吵了一架,不欢而散,破天荒头撇开顾氏,早起便从宫里传了话出来,要宝如和李悠容两个去趟草堂寺,看着操办为老太妃并高宗皇帝祈福一事。   明辉堂里,顾氏身着一件领口绣柳叶的素白寝衣,两只美眸笑的弯弯,正在看一个小男孩吃饭。这孩子生的颇有几分肖似李少源,吃着一碗银丝面,吃一口,抬头看看顾氏,亦是笑的眉眼弯弯。   这是李代圣死了的王妃阮氏所生的儿子,如今还没有大名,小名叫永儿,人称永世子。如今由李代圣的侧妃徐氏养着。   徐氏亦是两目柔光,盯着这孩子。   绾桃进来了,贴面在顾氏耳边悄语了几句。顾氏对着徐氏一笑:“我家王爷是真生气了,草堂寺的法会,居然让赵宝如去操持,这是准备让赵宝如夫妻扬名长安城了。”   一年一度为高宗皇帝和老太妃祈福的法事,恰就在今天。主持法事,该是宗妇的事情,宝如一个庶子媳妇,按理是不该的。   徐氏讪笑着应承:“水陆法会总共三日,按理说要从七日前就开始布置,二嫂您想必早都操办好了,王爷是男人不理庶务,才会今儿一大清早才想起来吩咐此事。果真二少奶奶去,也不过搏个好名声而已,事还是您操办的。”   顾氏拿帕子揩着永世子的嘴角,却是吩咐绾桃:“去,把悠容给我叫来,家里还有客要见了,草堂寺她不必去了。”   五月末已经很热了,去寺里,就不能穿的太随便,宝如正在梳头,见青蘅捧了几件衣服过来,点了件牙白色的素面妆花小袄,却又犹豫,毕竟她脖子上的淤青还未褪,怕露出脖子要叫人笑,不得不点了件衣衽直逼下颌的半长褙子。   张氏带着媛姐儿来做客,正在跟宝如说李远芳的婚事。照她来说,秦州举子今科至少能取十几个,按理来说十几个里面至少有四五个是未婚的,给李远芳挑选,怎么都能挑出好的来不是。   但无独有偶。方衡亦是秦州举子,不能免俗,叫一众举子簇拥着去了趟曲池坊。从此之后,李远芳便有了任天下进士三千,我只取方衡一个的决心。   几番叫李纯孝暗示,怎奈方衡虽生的俊秀,似乎有颗榆木脑袋,全然不解风情,任她几番暗示,只将她当成个妹妹一样。   这不,李远芳早知方衡与宝如关系不错,又使着她来问宝如,看宝如能否出面,替自己撮合。   张氏还带着一份信,一只李远芳绣的小香囊,是要宝如转交给方衡的。   宝如不好接那香囊,也不好说自家小姑与方衡虽未订亲,但早已情投意和,拐着弯子劝张氏道:“秦州那么多举子,那个嫁不得呢,方衡人是不错,但配咱们远芳,会不会皮子太白了些?”   张氏道:“恰是远芳皮子黑,怕再嫁个黑的,生个更黑的孩子出来。她就喜欢方衡那一身白皮了。”   宝如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正犹豫着,李悠容抱着只猫跑了进来,迎门就嚷嚷:“嫂子,您瞧,方衡送了我一只猫,跟你的相比,发何?”   她怀中一只纯白色的波斯猫,比宝如的小西拉略大点儿。媛姐儿正在逗小西拉,听见又有猫,忙的奔了过来。   见嫂子这儿有客,她才住了嘴,乖乖坐到了宝如身侧。   张氏上下打量,传说中的福安郡主,面如鸭蛋,白腻细滑,鬓如蝉翼,淑眉静眼,一看便是个贤淑贞静的大家闺秀,李远芳与她相比,尘泥之别。   她讪讪收起李远芳所绣那村色十足的小香囊,笑道:“既宝如还要出门,嫂子就不多坐了,改日你回曲池坊,咱再细聊,如何?”   宝如和李悠容俩姑嫂也急着要去草堂寺上香,遂不多送,亦是急匆匆出门。   自东门出府,马车与护卫,婆子丫头,仪仗早已等候在外。才上了马车,李悠容悄声道:“他还几番约我见面,我娘让我端着些,暂且不要见,毕竟我是郡主,不能随随便便答应他成亲的,否则太随便了点,嫂子你说呢。”   宝如诚言道:“若果真喜欢,又何必端着,他若约你,我倒觉得你该一见。”   李悠容颇有几分心动,恰马车才起,忽而又停,秋瞳撩了帘子道:“二少奶奶,方少爷拦了马车,说是有几句话,要与咱们福安郡主说,可要停否?”   宝如已是一笑:“瞧瞧,都追来了。”   俩姑嫂撩起车帘,方衡一袭宝蓝色纻丝直裰,白面红唇,青玉冠,就在车外站着。见帘子撩起,宝如圆圆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侧在李悠容身后,便是一笑。   随即又敛了正色,一本正经道:“小生方衡,见过福安郡主。”   李悠容捧起只雪绵绵的小猫来,柔声道:“谢谢你赠的猫,听说它的名字叫苦瓜,真是个好名字呢。”   非但方衡,跟在后的小厮苦瓜也一同傻眼。簪子莫名飞到他家,家里养的猫,啥时候也跑到她怀里去了?   一开始听说母亲在替自己促成与李悠容的婚事时,方衡还是颇高兴的。皇家公主郡主多和亲,难得有个嫁在本国。更何况李悠容性情婉然,柔顺,家教又好,是个难得的佳妇。   但是去了回曲池坊之后,方衡却打起了犹疑。   公主的丈夫叫驸马,郡主的就叫郡马。民间传其由来,据说是因为,与天家贵女们夜里行事,为示女之尊贵,一般都是女子在上,如此,男子其实就是用来给天家贵女们当马骑的。   照李纯孝的说法,驸马不能做官是铁律。   郡主之夫,为郡马都尉,虽朝无明律禁止郡马都尉做官,但按李纯孝当年在吏部时的经验,为防外戚坐大,郡马便做官,也只能做些闲职,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实权官阶上去。   大丈夫十年寒窗,光会试他就考了整整八天,如此辛苦,郡马这样的名字他可以忍,不做官,给女人当马骑,是个男人都不能忍。   他本是想找个机会,跟李悠容说明此事,并婉言拒其好意,要回自己那枚木簪的,谁知老娘将他院里养的猫都送给了李悠容,还给它起名叫苦瓜。   李悠容抬眉再笑:“我会好好养的,若你有时间,明日我在晋江茶社等你。”   宝如在后面两只眼睛都快要挤出针眼来,命方衡点头。   方衡无奈,随着宝如的眼睛点了点头,李悠容小脸一红,立刻垂眸不说话了。   车绕过正门,恰到荣亲王府正门上,马车又被叫停,这一回,是顾氏传的,说太妃庐州老家来人给太妃祝寿,要李悠容前去帮忙招待。   如此,去草堂寺上香的便只有宝如一人了。   草堂寺今日实在是热闹非凡。太妃的生辰亦是高宗皇帝的忌日,至寺门前,便见得各公亲王府的马车整整齐齐排了一长排。   进院,白白胖胖的英亲王妃李氏亲自坐镇,正在大雄宝殿中颂经,见宝如至,拉过她的手道:“二嫂于这些事上向来不参与,我以为你们府不会有人来了呢,还好你来了。” 第145章 日月山   上罢香僧人依旧在颂经英王妃带着诸世家夫人们退进了逍遥园。季明德打过李少瑜的那地方青竹蔚蔚成林英王妃扶着宝如抽抽啼啼道:“先搭上个女儿再搭上个儿子我们两口子,为了皇家付出的也真真儿是够多了。”   宝如低声安慰道:“菩萨保佑,他们都会回来的。”   英王妃点着头因李悠悠与宝如交好,格外多说了几句。   李少廷的未婚妻阮晴一直跟在后面,两手拳在胸口不停的给英王妃使着眼色。英王妃是个傻的待阮晴都快挤出针眼儿来了,才想起件事儿来揉着宝如道:“白马寺的主持怀屿不是你舅舅么?阮晴说今天他恰在这寺里抄经据说他的平安符是两京最灵的只是轻易不肯给人。晴儿想给自家娘求一个你带她去求一个可好?”   阮晴已经搓着手凑上来了,笑的甜咪咪的:“宝如姐姐怀屿法师如今就在藏经阁,可他不肯见我。这你可一定得帮我。”   宝如不好拒绝回头看苦豆儿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而阮晴与她自幼又格外的交好,遂带着阮晴一径往藏书阁而去。   藏经楼是草堂寺最高的建筑,带阁楼有五层高。至楼下,宝如见阮晴忽而提裙一跳,苦豆儿不慎一踩,竟是溅了一脚的泥水。   原来一块砖松了,下面积着水,阮晴跳过去,自然溅不着,苦豆儿不知究里,当然就溅了一脚。   她止步,笑道:“阮妹妹昨儿必定也来过这寺里,是不是?”   阮晴回头,脸上挂着丝不自然的笑:“姐姐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   长安连着半个月,就前天夜里下过雨。砖叫人踩松了,下面有没有水,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唯有走过的人,知道那块砖下积着污水,才会格外在意,跳过去。   若昨天不来一回,怎知一条路上,就那块砖是被踩松的,下面积着水?   阮晴亦笑:“太妃娘娘给寺里捐了尊鎏金佛像,此事恰由我父亲督办,昨儿我也就跟着来了。”   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阮晴这解释却加深了宝如的猜疑。   她整日替老太妃拨算盘记帐,知道那尊佛像,早在端午节的时候就进藏经阁了。若果真怀屿在此,以他清冷古板的性子,阮晴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进得了藏经楼?   宝如站在原地笑着,忽而转身,对苦豆儿说道:“快跑!”   她提起裙子,转身便往西侧角门上跑,苦豆儿亦是紧随其后。   阮晴自幼与宝如熟识,从未见她这般鲁莽行事。目瞪口呆了半晌,才明白宝如这是逃了,转身进藏经阁,不一会儿,自藏经阁中涌出一群人来,照着西侧角门就追。   宝如至角门上,那一侧也有人涌了进来。她于这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眼看前后皆是人,拐角却是上了旗楼的楼梯。   尹玉良腆着肚子边追边喊,指着宝如道:“贱婢,李代瑁纵着你,爷可不会给你惯毛病,这旗楼就是你的丧魂地,刘媚媚当日是怎么死的,爷今儿也得让你怎么死。”   他带的是齐国府的家丁们,乌鸦一般瞬间包围了整座旗楼,见阮晴还在那儿愣着,回头道:“机会来了,快去,将满长安城的贵妇们都叫来,你姐夫就是这么个名声,姐夫都不怕,你还怕?”   阮晴两腿颤着,忽而仰头,对着宝如叫道:“宝如姐姐,对不起,我姐夫就这样的人,他拿我二姐姐逼我,我也没办法。”   她二姐姐阮芷,是尹玉良的填房夫人,据说自来天天叫尹玉良拖起来就揍的。   尹玉良见阮晴还不肯走,搡了一把道:“爷当日在荣亲王府受的侮辱,比这更惨一万倍,再不去,爷今儿回家就生生打死阮芷那个贱人!”   阮晴哇的一声哭,一步三回头看着旗楼上目光冷冷的宝如,连连摇头道:“对不起,对不起!”   尹玉良刚想上楼,忽而自旗楼上的箭垛中一支冷箭射来,他愣了愣,再往前一步,噗的一声,铁矢穿脚掌而入,直接将他钉死在砖地上。尹玉良疼的杀猪一般嚎叫,扬手道:“都上去给爷看看,是谁在上面乱放箭,敢拦爷的人,不要命了他?”   和尚们的颂经声中,青天白日的庙宇之中,旗楼上每个箭垛之中同时伸出来两柄青铜弩,黑洞洞的垛孔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人,见有人还敢上前一步,随即一支冷矢直接穿膛,血溅五尺。   “爷,怎么办?”一人问道。   尹玉良站在地上一动不能动,铁矢穿肉,血往外涌着,他忽而一声嚎:“把这铁矢给爷弄走,没看见爷快要死了吗?”   生铁矢,一个冒失家丁试着想要去拨,略一动,疼的尹玉良仰天一声嚎。家丁们面面相觑,也不知该怎么办。   一个胆子大些的一把将铁矢拨了出来,血随即喷涌,尹玉良软倒在家丁们怀中,欲抱抱不到那只胖脚,可十指连心,脚伤疼到他发毛倒竖,眼皮都泛着麻。   他不停的尖嚎:“改日再杀赵宝如这个贱婢,先带爷去看爷的脚!爷的脚要废了,爷的脚!”   家丁们抬头,黑幽幽的箭垛,冷冰冰的铁矢,只凭那些铁矢便可判断,上面至少不下五十人。   他们也不敢久留,连抬带拖,拉着尹玉良走了。   旗楼上,目送尹玉良离开,尹玉钊转头,问宝如:“当日在上东阁的竹林里揍他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宝如默了片刻,道:“是我大意了,方才见人多,就没把我的两个小子叫进来。”   尹玉钊挥手,召了个叫人反剪着的中年婆子进来。   这婆子迎门便跪,嚎道:“大人,万事与老奴无关,是尹玉良逼老奴的。”   尹玉钊指着这头发乱蓬蓬的婆子道:“你以为那两个小子跟进来就能保得了你?便你那两个小厮寸步不离,也没有用。   尹玉良或者不会在寺院内动手,但这婆子会在外面兜售麦芽糖,你极爱吃那东西的吧?以你的心性,回程自然会大家一起吃着麦芽糖,乐乐呵呵儿的。   可你不知道,那些麦芽糖足以毒翻你和你身边这几个傻丫头,傻小子,到时候,你仍逃不脱他的毒手。”   防不胜防的毒辣,前后皆是算计。   宝如刚转身欲走。尹玉钊忽而声柔:“但长安城只要有我在,尹玉良这样的死狗,就动不得你。”   行至宝如身边,他低声道:“走吧,我护送你回长安。谁知道半路上,穷凶极恶的尹玉良还有没有什么防不胜防的招数?”   宝如也不知道尹玉钊是怎么跟英王妃等诸人交待的,只怕还会有意外,遂也不再出去打招呼,直接上了尹玉钊备在后门上的车驾,带着苦豆儿一起,由尹玉钊护送着回长安。   回程马蹄拂拂,尹玉钊额头上束着石青色绣金边抹额,胸前牡丹怒艳,一脸冷寒,默默走在马侧。   “嫂子,我记得画里的二郎神才戴抹额,尹侍卫长这打扮,瞧着像不像二郎神?”苦豆儿忽而悄声说道。   宝如是知道的,他额头正中叫她一棒子砸破了皮,若留疤,可不就成了个二郎神。她道:“不可私下笑人之缺,快快闭嘴。”   苦豆儿笑着缩回了脑袋。尹玉钊远远递了只油纸包进来,道:“这才是正经的蜜酒沙枣,尝尝味道如何?”   宝如接了过来,打开。这是大果沙枣,比李纯孝家的沙枣至少大了一圈,闻之一股酒香,咬开,里面是去了核的,嵌着圆圆一疙瘩乳酪。奶香、蜜香伴着酒香顿时覆盖舌尖,这才是宝如小时候吃过的蜜枣,相比之,她蒸的蜜枣只不过入了个门而已。   “好吃,果真好吃。”宝如赞道。   “我小时候,她就常常蒸这样的枣给我吃。顶饱又御寒,冬天里只要吃上一小碗,便跑上整整一天都不会饿。”尹玉钊难得不怒,语调平和。那个她,当是同罗绮。   宝如于同罗绮的爱,远远不及嫡母顾氏,便同罗绮死,有赵放一府人的噩耗在前,她的心其实已经麻木了,激不起更多的涟漪来。   所以她会烧掉同罗绮写的信,便尹玉钊一步步诱着,她也不肯去探究的更深。   尹玉钊这一点点的,算是在带着她重新认识自己的生母。   她吃了枚枣,将油纸包递给苦豆儿,探头出窗子,问道:“她走的时候,你多大?”   尹玉钊道:“五岁。”   他又道:“其实三岁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了。她被她爹卖给日月山的城主,城主的王府离我们家有五里路远,我每天早晨跑去看她,在围场外看她和别的女奴一起挤奶,酿酸奶,蒸点心。每每太阳落山,她便要赶我回去,因为怕狼会吃掉我。”   烈阳当空,宝如觉得尹玉钊眼里好像有泪,一个没有血缘的姐姐而已,他似乎格外爱她,说起同罗绮的口吻,就像在说自己的母亲,或者爱人。   宝如顺着话儿问道:“那你可曾遇到过狼?”   尹玉钊一笑:“遇到过,还差点叫狼扯断了腿。然后,我就留下来了。王府的棚舍里自然不会要我。草原上夜凉,我们铺着羊毛毡,就睡在羊栏里,她怕我冷,总让我趴在她身上睡,早晨起来一抖落,衣服里满满的小虫子往下落着。”   他到尹府的时候,似乎是六岁。这么说的话,离开同罗绮一年后,他就到长安了。   “出发的那一天,王爷赐她绸衣,赐她珍珠玛瑙挂饰,胭脂水粉将她妆扮的,美的就像八月间的油菜花一样。我混身脏兮兮的,不敢抱她的裙子,然后不停的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指着遥远的雪山说,我的孩子,等雪山之巅的冰雪融化的那一日,我就会回来的。” 第146章 媚上   尹玉钊停顿了很久回头盯着宝如一笑:“结果我从春天等到夏天直到秋天落雪时她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人告诉我雪山之所以叫雪山就是因为那上面的雪永远都不会融化。那时候我才知道,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宝如想来想去,有些明白了:“我小时候常见她出府原来是去找你的。这么说,你们终归还是见面了,你是不是讨厌她有了我就不疼你了所以小时候才对我那么凶对不对?”   大约正戳中短处,尹玉钊良久不语又是一笑:“恰是。好容易你们一府亡覆她若到凉州便是自由身回到西海我们会有一份很安稳的日子过,可有人偏偏不肯放过那样一个弱女子非得要杀了她。”   宝如一直觉得杀同罗绮的那个人会是季明德,也许正是因此尹玉钊知道她爱季明德所以不肯一次说出来,要一遍遍加深她对同罗绮的影响,可怎么办呢,她打定主意此生要跟季明德走下去,就不会让尹玉钊把那个谜底揭出来。   眼看明德门在望,宝如大松一口气,打着帘子笑道:“我会永远叫你做舅舅的。若你喜欢,我回去试试,也做一模一样的蜜枣给你吃。只求你不要跟着尹继业为虎作伥,你没了姐姐,还有我这个外甥女,对不对?”   策马一点点靠近,抹额随风飘扬,有那么一瞬间,尹玉钊的唇几乎擦到宝如的耳朵:“也会让我睡在你身上?”   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宝如冷冷道:“侍卫长,我是有家的妇人,这种玩笑劝你以后还是少开。季明德是永昌道上最狠的土匪,最喜欢的就是拿人下油锅,若你不想被炸成个大麻花,以后就管好自己的嘴巴。”   尹玉钊抹了把脸,牵唇一笑,苦豆儿的匕首已经逼了出来,一主一仆,在马车里冷冷瞪着他,如临大敌。   他还想多说一句,城门内涌出一群挎刀的侍卫,将马车团团围住,十几个人,由李代瑁的僚臣带领,逼刀亦将尹玉钊围住。   “是谁在草堂寺闹事?”人群散开一条路,纵马而来的是李代瑁,纻丝质的简式公服,连硬幞都不带,最简便的骑马远行装束。   远远见是尹玉钊,他一字一顿道:“尹二,若不想当侍卫长,想去天牢里混口清闲饭,于本王打个招呼就是,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荣亲王府的人,你也敢欺。”   尹玉钊先抽佩刀,再自靴中抽匕首,并腰间林林总总的暗器,一样样扔落马下,这才下马,屈半膝跪在李代瑁的马前。   李代瑁策马绕着尹玉钊兜了个圈了,扫了眼马车,吩咐僚臣:“将马车赶入城内,戒严出条巷子来,本王要问话。”   苦豆儿一柄匕首还未收鞘,低声道:“嫂子,奴婢觉得尹玉钊此人不可信,前些天他还曾掐过你,到如今你脖子上的淤青都未散。王爷肯定要问草堂寺的事,不如一口咬在他身上,除了他这个后患,否则万一改日他起了恶念要杀你,或者……”   宝如摇头:“一码归一码,今天毕竟是他救了咱们,咱们不能诬赖他,王爷有问,照实回禀即可。”   天太热,她本来是解了衣扣的。脖子上叫尹玉钊掐出来的淤青如今渐退,可恶的是,拇指掐过的地方往外浮着红,简直就像两枚吻痕。若叫李代瑁看到,儿子都不在,他会不会想,这幌子是谁种的?   宝如刚将两枚水晶锁扣扣在衣衽上,李代瑁的僚臣已经在帘外叫她了。   安义坊与城墙之间,两侧皆是高墙的窄巷,李代瑁的贴身侍卫们临时拉起坊禁,围出条将近一里长的空巷来,尹玉钊半屈膝,就在他脚边跪着。   见宝如走来,李代瑁道:“尹二说,赴草堂寺生乱的,是他哥哥尹玉良,可是如此?”   宝如和苦豆儿齐齐点头。   大夏天的,她穿着件高衽褙子,还是夹衣,热出满鼻尖的汗来。李代瑁于是不着痕迹往后挪了两步,挪入城墙侧的暗影之中。   宝如和苦豆儿多跟一步,跟进了阴凉处。   “尹玉良可有动过你?”李代瑁气的两鬓青筋直跳,昨夜才生的青须满颊,仍盯着尹玉钊,话却是问宝如。   毕竟儿媳妇,不好盯着她看,他身边也无丫头,连个婆子也没有,便她有伤,也无人能去检视。   宝如连忙摇头:“不曾。”   李代瑁前后踱了两步,停在尹玉钊身边,忽而踏过去一脚,尹玉钊那身白袍上瞬时一个脚印。   “前日你曾说,自己是君子,是歹竹上生出来的好笋,叫本王信你一回,于是本王为了补偿王府之失,特赠你佩刀入皇城之权。”李代瑁冷笑道:“结果今天你就给老子玩阴招?尹二,你如今的职位,是本王爱惜你的人才而给予,并非因为你老子的淫威,若不想干,立刻给老子滚蛋。”   尹玉钊立刻跪的挺直:“微臣与此事全然无涉,恰是因为听说尊府二少奶奶有险,微臣才会前去救急,事前未曾通报于王爷,还请王爷恕罪。无论今日之事,还是王府之事,微臣不会报给齐国公,也不会叫中书省那帮人知道。”   尹继业带兵在外,朝中的消息,除了从尹玉钊处得知,便是中书省。   宰相谢振轩,三十出头,年青有为有去岁探花,原本是李代瑁提起来的。   但李代瑁为人公正,刚直,提起来的也都是与他一般,性子公正刚肃,不偏不倚的人。这种人大多死心眼儿,认死理。   如今,宰相谢振轩隐隐有倒戈的风向,从他那儿,长安的事情也可能漏到尹继业那儿去,尹玉钊在此提一句,便是怕万一尹继业听到尹玉卿被囚禁的事,李代瑁要剥他的皮,尹继业也要。   宝如幼时见过几回尹继业驯尹玉钊。   尹二此人,恰似只乌龟,能屈能伸,动不动就亲吻老爹的靴面,阿帕叫的连天响,一个西海湖畔的野孩子,全凭做小伏低装孙子,竟叫他爬上齐国府的世子之位,还是大内禁军侍卫长。   但天神打架凡人遭殃,他今天在李代瑁面前表忠心,若叫拥兵自重的尹继业知道,不定得怎样揍他了。   一只烙饼两面煎,反过来受罪,反过去还是他受罪。   宝如上前一步道:“父亲,果真是尹侍卫长救了媳妇和苦豆儿。您是第一辅政大臣,决计不会僭赏滥刑,赏罚不分,对不对?”   僭赏滥刑?   她还知道这个典故。   李代瑁总算眉眼稍霁,亲手扶起尹玉钊,带他往后走了两步,眸色沉沉盯着他:“你知道的,本王向来护短。”   “微臣用铁矢,射穿了尹玉良的脚。”尹玉钊不知道此举能不能令李代瑁满意。   “不够,打折他一条腿才行,但此事不能伸张,否则有损我们王府的声誉。”李代瑁伸手,抚过他踢出来的那枚脚印,再道:“你觉得此事只是尹大那个杂碎一人行事,还是幕后另有其人?”   能于三言两语间便获得李代瑁的信任,尹玉钊不着痕的媚上功夫,天下难得。   尹玉钊道:“我大嫂阮芷的妹妹阮晴,叫他逼勒,亦牵扯其中。”   要挟女人来做恶事,简直卑鄙之极。   “那就打折他两条腿,也不能让他死,让他给我拖着两条废腿过残生,若有事,老子替你顶着。”李代瑁吼道。   目送尹玉钊离开,李代瑁忽而转身,恰宝如热的受不了,背靠城墙,正在仰着脖子吸凉气。玉白的脖颈上,隐隐露出指腹大一点红痕,像个吻痕,更像个掐痕。   李代瑁闭了闭眼,指着苦豆儿道:“丫头,解开你家少奶奶的衣衽。”   真真怕什么就来什么,宝如厉眼制止了苦豆儿,一把捂上脖子道:“父亲,因天太热,媳妇昨夜贪吃了些凉食,今日便生了些红斑,此时身体不大舒服,我也该回去了。”   解释,再提醒,他这样做是不对的。   “解开!”李代瑁厉声道。   苦豆儿不解,宝如亦紧攥着衣衽,相恃半天,李代瑁再度投来目光:“是尹玉良掐的?”   他已经可以想象出,尹玉良逼迫于宝如,宝如奋力反抗,最后叫尹玉良掐着脖子无望挣扎的样子。   时时准备要提刀杀自己的孽障儿子在外刚刚打了胜仗,让他看到一丝胜利的曙光,让他觉得自己可以斗得过先帝二十年伺养起来的尹继业那只猛虎。   他承诺过,要替季明德照顾好妻子的,这时候若叫季明德知道宝如在长安受了险,以他那个性子,会不会仗都不打,直接提着砍刀赶回来?   再不必宝如多言,李代瑁招了僚臣过来,道:“拨些人,护送二少奶奶回府,沿途警醒些,不得有任何闪失。”   目送他消失在城墙侧,苦豆儿道:“咱家王爷,这是把您脖子上的掐痕,当成尹大公子干的了。”   宝如目送公公离去,回头与苦豆儿相视一笑:“管他了,尹玉良那厮,也该死了。” 第147章 祝寿   今夜荣亲王府有家宴就设在盛禧堂。   胖胖的英亲王妃李氏秦王侧妃徐氏并小世子爷永儿皆在盛禧堂老太妃面前凑趣儿。   皇帝虽不必亲至各类赏赐也源源不断自府外送进来。再兼总有挡不住的各权贵府第变着法子送东送西这一日到晚老太妃也未能消停。   英亲王妃多嘴早把宝如在草堂寺差点受侮的事情报给了老太妃。   老太妃抬头看了眼上东阁,虽说尹玉卿被挪到了感业寺,但终归不是个事儿。万一尹继业在外闻听到风声转眼之间就是起兵,天下大乱的事。   她不由便有些心烦,因身边皆是儿媳再无外人也是实心流露:“当初宝如欲嫁少源时,你二嫂担心一项便是她姨娘是个招三惹四的怕宝如也是那般惹的少源天天为了她而在长安城中不得清闲如今看来……”   徐氏怀里还团着永世子犹犹豫犹豫道:“毕竟庶出,可怜见的也是没人教养的过失。”   李悠容恰就在外头,撩了帘子道:“分明那尹玉良已经打死了一房妻室如今嫁他的阮二姐姐怀胎八月还叫他打的起不来床。   这般的男人,恰似疯狗,疯狗咬了人,你们不帮着我二嫂说话也就罢了,怎能说这种风凉话?”   恰这时候,宝如进来了。既她进来,诸人自然皆闭了嘴。   李悠容拉着宝如,只待皇帝派来的内侍替皇帝给老太妃拜过寿,便一起给老太妃祝寿。   俩人才跪到蒲团上,便见屋子里妇人们的欢笑声俱止,徐氏和李悠容几个立刻站了起来。   接着一阵脚步沉沉,说话的是李代瑁:“儿子带着三弟四弟,也给母妃磕个头,祝母妃康体延年,福寿长安。”   宝如只得又站起来,先给李代圣和李代寿两个行见礼,再退到一侧。   这三兄弟,李代瑁高而冷,李代寿是个圆咕噜的胖子,李代圣惯常白衣清雅,三人齐齐跪拜,几位王妃自然也跟着,一屋子的人齐齐向老太妃磕头。   礼罢,李代圣和李代寿二人还欲多说两句,李代瑁厉眼过去,二人便退了。   李代瑁转身坐到了顾氏方才坐的那张椅子上,两目沉沉巡过,胖胖的英王妃在默默吃葡萄,徐氏最小家子气,站没站相,缩在角落里。他十年不同榻的妻子一如继往的温婉贤雅,正在逗孩子。   女儿和儿媳妇站在一处,恰在不着痕迹的窃窃私语。   宝如这回穿的浅衽衣服,锦面妆花小袄,衽开的极低,灯下看着脖颈光洁,颇有些哑沉沉,却看不出掐痕来,也不知她是怎样遮掉的。   老太妃也瞧出来了,儿子在此,大家都不自在,笑呵呵道:“本说不过寿的,既媳妇们都来了,便一起吃顿饭,乐呵乐呵,你在这儿,大家皆不自在,我又如何能乐得?”   李代瑁总算一笑,青须淡淡,目光柔柔:“既孩子们不自在,儿子与代寿几个单吃桌酒,就不在此吓唬孩子了。”   初夏之宴,别出心裁,就设在庭院中的两株高槐下,槐花清香淡淡,再有清风宜人,山上时有合欢花飘落,醉沉沉的夜晚,很是舒服。   有个孩子便有很多欢乐,永世子又嘴巧,由徐氏教着,不停的给老太妃说着吉祥话儿,英王妃李氏罗罗嗦嗦,扯不完的闲话,说起自家悠悠,又是一通哭,顾氏小声的劝着。   宝如和李悠容两个在桌子下悄悄划小拳,赌吃茶,宝如反应总是慢半拍,不及李悠容脑子灵光,叫她哄着灌了一肚子的茶水,好在半途李悠容叫李代瑁给叫走了,否则她非得胀破肚子不可。   宴罢,宝如扶着苦豆儿,带着青蘅,犹还记挂着上东阁那株合欢树,欲要瞧瞧,前些日子那夜明珠是否还挂在树上。   恰明月照着台阶透亮,遂仍抄近道,上了上东阁的山坡,要回海棠馆。   恰至上东阁门上,宝如隐隐瞧着院子里亮如白昼,正准备叫苦豆儿和青蘅两个开个眼,便听咯吱一声,院门竟开了。   出来的是李悠容,见宝如带着两个丫头站在槐树侧,她笑道:“真真是,嫂子莫非未卜先知,知道我在上头,这是来寻我的?”   宝如吃茶吃的有些醉了,指着李悠容的鼻子道:“我想起来了,你作弊,我的拳在胸前,你的拳在脑后,你回回都是瞧准了我出什么拳,才吃我的,白白叫你灌了我一肚子的水。”   李悠容不停的挤着眼儿,挽过宝如道:“嫂子且于我进来,我与你说件事儿。”   不由分说,她便将个宝如拉进了院子。   夜明珠果真还在树上,似乎更多了几枚。敞亮亮的院子里,李代瑁就在檐廊下踱着步子,院中还跪着个丫头,原本该往南诏出差的李少廷亦在,与那丫头跪在一处。   见宝如进来,李少廷转身便拜:“二嫂,晴儿也是一时糊涂,叫尹玉良那厮逼的没办法,才会行荒唐事,你是我们的嫂子,是长辈,饶过她这一回,好不好?”   那丫头转过身来,果真是阮晴,哭了两眼的泪,膝行止宝如面前,抱住她的腿哭道:“二嫂,我若不帮尹玉良,我二姐那肚子里的孩子便保不住,我也是叫他逼的没办法,你饶过我这一回,往后入了府……”   李代瑁止步,冷冷道:“阮三,少廷与你的婚事,就此作罢。认了错便走,这府中也永远不许再来。”   阮晴不敢相信,李少廷也大吃一惊,粗声道:“父亲!晴儿都认了错,你怎能这样?”   李代瑁冷笑:“若你二嫂叫那厮掐了,打了,或者伤了,阮晴便是从犯,便是那柄伤人的剑。可怜不是借口,既早知此事,为何不报予为父,非得要等出了事才哭哭啼啼求原谅?   荣国府不要这样的儿媳妇,阮姑娘请回吧。”   李少廷不敢再求李代瑁,转而来求宝如:“二嫂,你与晴儿是打小儿的玩伴,你说句原谅她,再求父亲几句,让父亲勿要再责罚于她,好不好?”   阮氏三姐妹,大姐嫁给了秦王,生产时死在了洛阳。二姐阮芷,嫁给尹玉良做填房,受尽磨搓。   阮晴自幼灵动聪慧,是宝如极好的玩伴,与少廷二人也是自幼儿的青梅竹马,谁能呈想,今日若是进了藏经楼,会发生什么事?   宝如避开李少廷,道:“父亲正在气头上,有什么事下来再说,天这样晚了,你先送晴儿回她家去吧。”   这时候李代瑁在气头上,宝如也不好相求,遂连连儿使着眼色,是想等改日事情稳定下来,私下在与阮晴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看能否找出顾氏插手此事的证据。   目送李少廷扶着阮晴出门,李代瑁下了檐廊,低声吩咐女儿:“悠容,为父与你嫂子有几句话说,你且在门外等着。”   李悠容悄声在宝如耳边说道:“咱爹是个嘴硬的死鸭子,难得开口的,这是要给你赔不是呢。”   宝如抿唇一笑,待李悠容走,再回头,便见李代瑁不知何时定定望着自己。   “方才接到秦州军报,说远在北谷的少源自西山出兵,赶南道而上,与明德相会在峨和城,两路夹击,生降土蕃南道大帅论莽热,此时两路兵会于一路,要渡耗牛河,与赤炎所率的兵马正面相交。   皇家的孩子们,自为父起就没有上过战场,他们能如此勇猛,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无论是想杀他的,还是恨他是个懦夫的,两个儿子一腔热血,好在不曾提着刀对砍,挥刃向敌,攻城掠地,大约将于他的一腔仇恨,全挥洒在了土蕃军的头上。   宝如柔声道:“那份血谕,当时媳妇是给了父亲的。少瑜的命,如今不在媳妇手中,在您手中。他本无辜,您也该派兵护着他,否则他一个枪都没摸过的孩子,会死在半途的。”   李代瑁连连点头:“为父信中千般交待,便是让明德和少源找到他,将他带回来。兄弟一体,他们会的。”   不知何时,他称呼季明德的口吻都亲切了很多。   宝如转身欲走,又叫李代瑁轻声唤住。   他似乎颇为难,在合欢树下踱着步子,良久才道:“宝如。家国恩仇,先国后家,你若要给明德写信,为父自会派人送给他。但长安发生的事情,在明德回长安之前,你绝不能告诉他。否则……”   宝如立刻道:“父亲放心便是。媳妇虽是妇人,主次还是分得清的,今日草堂寺的事情,我不会说给明德听的。”   李代瑁总算舒了口气,笑了笑道:“去吧!”   站在山坡上,女儿和儿媳妇一路银铃般的笑声随风传来,直到看着她们进了海棠馆的后花园,院中灯火骤亮,李代瑁才回过头来。 第148章 印子钱   灵郎在身后问道:“王爷那夜明珠还要继续挂着吗?”   每逢合欢花开李代瑁便会将珍藏的夜明珠挂上去也是为讨妻子一欢但近十年了顾氏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   他美丽优容的妻子长安城第一贤妇两人十年不曾交心。在季明德初回府的时候,李代瑁曾委下身段求过几回,她每每不失礼貌的回绝温柔到他几乎看不到希望。   “不必了,摘下来送到海棠馆,叫你家二少奶奶和郡主两个分了去往后也不必再挂了。”李代瑁淡淡吩咐道。   夫妻恩爱也是缘份他跟顾氏于缘份上,大概在十年前就已经尽了。   李代瑁所珍藏的夜明珠是形似鹌鹑蛋大的球体通体莹润花斑表有焦痕最亮的一枚,置在暗室之中百步之内头发丝都能照的根根分明。   他虽不藏私,手中却有些天下难寻的宝贝。   宝如和李悠然两个数了数总共七枚可以镶鞋面,也可以镶头面,便是珍藏在匣子里,也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老爹失意情伤,这宝贝却是乐坏了两个小辈。俩人喜不自胜,作贼一般放在被窝里玩了半宿,这一夜,李悠然便是在宝如这儿过的。   李代瑁处理起事情来,也是雷厉风行。次日,他便命管家徐福至阮府退婚,李少廷眼看过门的妻子,便这样退掉了。   当时退婚,转眼,阮晴便跳了井。好好一个妙龄女子,捞出来已是一具浮尸,其父太常寺卿阮昆两夫妻白发人时隔六年再送走一个女儿,其悲其苦,也是令人摇头叹息。   这厢顾氏听绾桃来报,正值三更半夜,躺在床上气的脸色煞白,良久,却是一笑:“也罢,少廷和悠然两个也是傻孩子,对赵宝如格外的好,经此一事,至少少廷从此会恨赵宝如两夫妻,于我们来说,这也算是好事呢。”   夜深人静,月光透洒,绾桃跪上前一步,在顾氏耳边低语:“奴婢觉着,王爷原本是个不怎么爱管府中杂庶的人,但几番牵涉到赵宝如,他便格外爱动怒,娘娘您觉不觉得……”   顾氏猛然坐了起来:“海棠馆,夜明珠,他当年就曾爱过赵府那个贱婢,如今这是又爱上那贱婢的女儿了。”   绾桃望着月色中顾氏狰狞的脸,低声道:“奴婢愿为娘娘做任何事。”   顾氏深深舒了口气,忽而便是一笑:“怕什么,他李代瑁有那点小心思,咱们便替他挑出来,弄到满长安城人人皆知,再叫季明德杀了他,不是更好?”   岁月荏苒,五月初的时候宝如入府的,眼看都已经七月了。   七月暑夏,唯有到了夜晚,才有点凉意,宝如坐在正房的檐廊下,怀里卧着小西拉,正在读季明德写来的信。   这还是离开长安之后,季明德第一次给她写信来。   除了交待些保重自己之类的话,便是说,他到秦州时,杨氏便入长安了,俩人大约走的不是一条道,也没有碰上。叫她在曲池坊派个人手,否则杨氏到了长安人生地不熟,怕她要走丢。   读到末尾,一行小字:照如今的军情,约莫一个月我便能回长安,李代瑁那床屏很好,记得多看几回,不定半夜,为夫就回来了呢?   宝如呀的一声,暗道这厮便写封信,也脱不了流氓气息。   他的信,必是要先送到李代瑁那儿,给李代瑁看过,才能送到她手上,这话若叫李代瑁看到,不得想起自己十年前那张床来。   宝如气的恨不能扔地上踩上两脚,正嗔怒着,便见秋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她往昔是最沉稳的一个,此刻鞋子倒趿头发乱撒,绕过照壁便是一声叫:“二少奶奶,不好啦。青蘅叫外院的人捉了去,说是青蘅替您在外放印子钱,如今人赃俱获,咱们王府的家规,媳妇们不能经营私产的,放印子钱更是大忌,若果真二少奶奶放过,就赶紧烧了帐单去,否则的话……”   还烧什么烧,既已闹出来,肯定顾氏的人要上门了。   千防万防,宝如不曾防过青蘅和秋瞳两个,毕竟她们几个,皆是她于难中收留,又还是幼时最好的玩伴。但显然跟阮晴一样,顾氏那双柔腕,亦降服了她们。   她屋子里肯定有放印子钱的帐本,不用说,也肯定是青蘅或者秋瞳藏进来的。   宝如闭了闭眼,抱起小西拉,还未将苦豆儿从后院唤出来,绾桃已经带着七八个小厮冲进来了。   当日在清辉堂,宝如逼着绾桃自己搧过自己耳光的。这个头矮矮的小丫头,心思绵密,过了一个多月,这是又要给宝如下猛药了。   她先一礼,笑道:“青蘅在外院吐口,说二少奶奶丈着咱们亲王府的面子,在外放了总计约三万两的印子钱,欠债的人都逼到咱府大门上,说还不起钱,叫二少奶奶逼的厉害要撞柱寻死。   二少奶奶,您该知道的,咱们皇家吃的是皇禄,放印子钱那等浅薄近利之事,沾都不能沾,王爷的家法,若是男丁,一概圈禁,若是府中少奶奶,休书一封,回娘家去。   对不起,奴婢要搜一搜了。”   她说罢,便扬手:“都进去搜。王妃口谕,无论妆奁,还是装小衣的柜子,一概不能放过,全搜一遍。”   苦豆儿正在后院替宝如洗小衣的,此时两手挽着袖子,也冲了出来,凑近宝如,问道:“嫂子,怎么办?”   宝如怒目盯着绾桃,话却是对苦豆儿说的:“怎么办?没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我既是这府中的少奶奶,便搜,也该由王妃指派府中有头有脸的姨娘,或者大丫环们来,再次之,也该是几个德高望重的婆子。   那里来的小厮,就敢乱闯我的院子,还敢碰我的衣服?给我打出去!”   她其实也悬着心了,毕竟没有见过苦豆儿露拳脚,不知道她的腿脚,是否有她的嘴硬。   大话一说罢,又转身疾疾对秋瞳说道:“赶到外院,去把野狐和稻生叫来。”   宝如这兔子急了咬人的架式,秋瞳也是头一回见,吓了一跳,转身便走。   苦豆儿一个点脚踩上窗棱,却是上了正房的抱柱,再下来,手中一柄长剑,抽刃扔了柄,转身问宝如:“嫂子,是见点血即可,还是要杀人?”   宝如也在犹豫,一看苦豆儿长刃在手,是要砍人的架势,怕要闹大了事情,一句话还未出口,苦豆儿挥刀便冲了过去,手脚并用,利利索索的小丫头,冲过目瞪口呆的小厮们,一柄剑便送到了绾桃脖子上。   横剑便要刺。   徐妈妈自外面走了进来,据然还扶着老太妃,柔声道:“太妃娘娘您有所不知,非但这个苦豆儿,二少奶奶另有两个悍匪做小厮的,打起人来生死不顾,王妃没有办法,不过叫人一问,可您瞧瞧二少奶奶这架式,那是能与人商量的?”   老太妃皱着眉头道:“宝如,便冤枉了你,有祖母在,你也有个申怨处,这又是何必,还不叫这丫头快收了刀?”   一招之后还有后招,你硬她软你软她硬,顾氏的心机,一般人也难防备。   宝如扶过老太妃,道:“祖母,我等闺中妇人,衣着妆奁岂是能给这些小子们捏的?我不敢说我母亲做的不对,但此举实在辱人之极,孙媳觉得自己没做错。”   老太妃笑呵呵挥退了绾桃,捉过宝如道:“你娘此举确实不对,祖母回头说她。只是你来了也有些日子了,屋子我都不曾来过,能否,扶祖母进去坐坐?”   进了正房,黄花梨透雕鸾凤长条屏,清供是几株菖蒲,两侧摆着饰宝蓝色寿纹锦垫的禅椅。临窗一张黑漆雕围罗汉床,这皆都是十年前的老物,以蜡擦拭过,明光透亮。   再转进左侧卧室,紫檀木的大衣柜,小书桌,妆台,陈列的一丝不乱。   满室光亮,仿如白昼,佩菱指着妆镜顶上一枚鹌鹑蛋大的夜明珠道:“真真稀罕物什,夜里用这东西照亮,比蜡烛灯台好了不知多少倍。”   老太妃瞧了一眼,恰是先帝赏予李代瑁的东西,她心中一紧,转头见小书桌上一只半合着的妆奁,里面恰往外露着几张纸,瞧着颇像是地下钱庄放印子钱的纸契,道:“衔香,将那只妆奁抱来,让我也瞧瞧,你们二少奶奶有些什么宝贝。”   宝如早瞧见那妆奁位置不对,分明是摆好的幌子,她给苦豆儿使个眼色,上前一礼道:“媳妇自秦州而来,能有什么好宝贝,敢跟祖母比,祖母这是笑话我呢,苦豆儿,快将它拿下去。”   苦豆儿抱过妆奁,一只手中还是剑,转身进了侧室,抽出纸契翻了翻,对灯自然便是一烧。   徐妈妈毕竟是外院妇人,此时凑不到跟前去,急的直跳:“太妃娘娘,大热天的,奴婢怎么瞧着苦豆儿在烧东西,她不会是在烧赃物吧?”   宝如一笑,心说:既能把纸契放在我的案头,显然外面的苦主,这些印子钱放出去的人,都是早买通好的,抓进来一审,岂不越描越黑,越发印证了我放印子钱?   跟着土匪处久了,她竟慢慢有些赞同季明德的手段,管你千般万般,提刀一砍,便顾氏有八爪鱿鱼的手腕,也全给她砍回去。 第149章 羝乳   老太妃恰是因为绾桃报说宝如在放印子钱而来且她还风闻过一些说儿子对宝如这个儿媳妇对待有些格外不同想来看个究竟。   迎门见七枚夜明珠中最珍贵的那枚恰就悬在宝如的妆台上越发印证了心中猜测。   当然她转而忆及没进府的季明义又怕自己要再造孽,火便发到了徐妈妈身上:“徐氏,你是王妃的陪房我们府才格外待你不同些,主子在此说话,一个外院婆子随便插嘴那里来的规矩?”   苦豆儿道:“王妃的陪房自然是王妃的规矩,老太妃您说呢?”   宝如亦笑望着老太妃。恰是这个理儿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婢若无顾氏纵着徐妈妈敢这样?   老太妃捣着龙杖道:“将徐氏的管家权收回来先叫宝如和悠容两个管着让她抽空也好好学学府中的规矩再说。”   徐妈妈大惊,转身看着绾桃目瞪口呆:“绾桃姑娘,快叫王妃来替老奴说句话儿吧王府的家业,可全在老奴身上担着呢。”   李悠容也是闻乱,走了进来,笑道:“妈妈也是说笑了,荣亲王府的家业不在我爹肩上,竟在您肩上,看来您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徐妈妈和绾桃两个气气势汹汹而来,本是想栽赃,趁势搞臭宝如名声的。谁知宝如的名声未搞臭,竟把管家权给丢了,俩人气了个仰倒,回去自然要跟顾氏商量。   目送一众人退出去,李悠容笑着自身后擎了朵花出来。白银雕成,饰以翠羽,上面挂个鎏金牌子,上书几个大字:恩荣宴。   一个举子,一生的荣光,便是披红簪花。进士们所簪的,皆是绢花,唯有状元与众不同,所簪乃是白银雕成的银花。   宝如小声道:“方衡送的?”方衡是今科状元,今日宫中设琼林宴,显然,这东西是方衡的。   李悠容连连点头,恋爱中的小女儿家嘛,笑的两只眼睛亮晶晶,递给宝如一份信,道:“你瞧瞧,他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两张信纸,头一张上画着两只鸡。很怪异的,母鸡飞起,是个意欲扑公鸡的样子。公鸡大红冠子,连奔带逃,想要逃进芦苇从中。   宝如再翻出下一翻来,是幅苏武牧羊图。   以对方衡的了解,宝如觉得方衡这像是在婉转的拒婚。但拒婚的话,就不该把自己簪花宴上的银花送给李悠容才是啊。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李悠容心急,不由催道:“二嫂,方衡的小厮还在外守着呢,说若他会一直等着,回个话,只问四个字,行是不行。”   宝如道:“既只是个行是不行,这便简单了,你管它谜底是什么,只点头应个行,不就好了?”   李悠悠想想也是,转身给丫头吩咐一句,那丫头麻溜儿的跑了。   这夜,李悠容自然又跟嫂子宿在了一处。   俩人对灯钻研那两幅画儿,李悠容是自幼娇养在王府中的娇郡主,像画中这等粗俗的鸡,她就没见过长毛的,否则,怎么也能猜出牝鸡司晨四个字吧。   方衡这意思,应当是不想娶个身份比自己更高贵的公主才对。那他干嘛又送朵花进来?   宝如看李悠容喜沾沾的看着另外那幅苏武牧羊,回想苏武牧羊这典故。当时匈奴王是把苏牧迁移到了北海,无人出没之地流放,并给他一圈公羊,命令他,唯有待公羊生了小羊,才会放他回汉朝。   公羊生崽叫羝乳,是世间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   难道说,方衡这两幅画合起来,意思是,福安郡主想嫁我,绝不可能?   宝如侧身看了眼窝在自己身边的李悠容,心说怪了,别我傻乎乎的,就替她把婚给拒了吧。   栽赃不成还叫老太妃黜了管家之权,徐妈和绾桃两个自然气了个仰倒。   绾桃回房一报,顾氏一听自己千般谋划的地下钱庄一事竟然连头都未开就叫宝如生生斩断,气到险险要晕过去,攥手半晌,轻嘘了口气道:“我知道了。明日我要去洛阳住些日子,此事暂且放着吧。”   “娘娘回来不过五天,再出去,会不会太惹眼了?”绾桃犹豫着问道。   俗言说的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恰是情投意浓,隔三差五偷上一回,才格外过瘾。   若非绾桃提醒,顾氏还没发现自己这个月已经是第三回去洛阳了。她犹豫了片刻,道:“罢,那就再等两日吧。”   既证据不足,青蘅最终还是被放了回来。   宝如一睁开眼睛,便听见她在外面哭。出门一看,绸袄撕成了烂布,两腕被捆过,勒的血肉淋漓,裙子不知去了何处,绸裤上斑斑点点全是血痕。   秋瞳也在她身边哭,边哭边骂:“你也是傻,咱们眼看都十七八了,除了二少奶奶,谁还肯要咱们,安安生生在此做差多好,究竟谁给你灌了迷魂荡你要害她?一起长大的姐妹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你?。”   宝如在椅子上坐了,闭眼让苦豆儿梳着头,柔声道:“小西拉跑到清辉堂的那一回,我记得秋瞳在绣扇面,苦豆儿在后院锄花,唯有青蘅,一下午不知道去了何处。一只从未出过院子的小猫,恰在王妃回府的那日被弄到她院里去,这事儿我并非不知幕后之因,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就忍下了。   咱们是自幼儿的姐妹,我从未将你当外人看过,有这处院子,我能护你们一日是一日,青蘅你又是何必,一次次的加害于我?”   若非苦豆儿记着那一茶一饭之恩,忠心耿耿,连番这几回,她不是被顾氏弄到名声尽坏,便是死在这王府了。   秋瞳依旧在哭,拽着青蘅道:“你倒是说呀。”   青蘅只是哭,却一言不发。宝如厉声道:“主子便是主子,我便性子再好,也不是天天叫你欺负的。再不招,明日我便将你卖到窑子里去。”   秋瞳猛掐一把。青蘅抽抽噎噎道:“是绾桃,她说您于王府来说,如今已经是个没用的人了,主子瞧着您碍眼,想叫您出去。”   “那个主子是谁?”苦豆儿忽而走过去,手里的篦子对上青蘅的手腕便是一梳,梳在伤口上,皮翻肉烂,血像珠子似的顿时涌了出来。   青蘅疼的口歪眼斜,嘘着气道:“府中的主子,自然是王爷王妃,还能有谁?”   宝如有点明白了。当还是那份血谕的原因,那是她的护身符,她交给了李代瑁,李代瑁或者碍于儿子不敢动手,顾氏却是忍不住要动手了。   闭眼稳了稳气,她道:“罢了,回去找你的主子,你这样的奴才,我用不起,去吧。”   苦豆儿望着匆匆出门的二人,不解道:“嫂子,这样的恶奴,就该发卖了去,为何你还好声好气送走她?”   宝如先使着秋瞳去送青蘅了,才道:“她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因为她的卖身契在王妃手里,我用得她,却无法做主她的去留。也罢,关起门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等你大哥回来,咱们就可以回曲池坊了。”   她心里也是一口长嘘,当年她执意要做荣亲王府的儿媳妇,嫡母段氏就曾一次次的敲打,高门贵府之中,不可能都像赵府那般清森,很多人家都是表面上的光鲜,私底下的相互倾扎,不是她个傻丫头能玩得转的,仅凭爱意,李少源护不得她。   这一番番的,叫宝如心力交瘁。此时千盼万盼,只盼季明德能快点回来。   她终于确定自己和他无血缘,他整日心心念念,要她生个孩子,这番便能达成了。   只是那冤家,他到底何时才能回来呢?   千防万防,为防顾氏再生事,宝如连黑糖的生意都彻底交给了张氏,炎炎夏日,最多只去趟李悠容的秋爽斋,便是窝在院子里,眼巴巴儿等着季明德回来。   土蕃,尼木达境内耗牛河畔。   赤炎的先头统帅已叫季明德斩杀,松柏青青,耗牛河在望,后方应援的援兵还不知在何处,河边悬崖高达百丈,下面裸露的,被河水冲刷过的石头呈卵状,在冷而刺眼的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先锋大将来报说:“赞普,季明德的先头军,离我们只有五里之遥,前方已经守不住了,援兵何时能至?”   赤炎望着对面如烟的松柏,咬牙道:“顶住,不过半个时辰,援兵就能到。”   河两岸已加起高索,他虽这般说着,却命令自己的先头精锐部队沿高索而渡,要撤到耗牛河对岸去。   他已经能看得到季明德了,银甲白披,马蹄高扬,冲在最前面,银枪横挑,血肉翻飞。   痛灌一口烈酒,赤炎也上了铁索,滑到半空时,遥遥见对面密林中如蜂涌似人往外突着,他先一喜:“援兵来了,援兵到了!” 第150章 清风楼   再接着他就绝望了。领头一人纯白色战马银甲红披那是叫土蕃军人人胆寒的荣亲王府世子李少源既他在对面显然后方增援部队已叫他绞杀怠尽。   这俩兄弟,两个多月来势如破竹,季明德正面攻击李少源侧面相辅,深入腹部,从后方截杀眼看要直逼都城逻些。   先锋大将紧紧跟在他身后吼问道:“赞普,我们怎么办?”   赤炎在铁索上闭了闭眼前有追兵后有伏虎怎么办?绝境之中找生门他抽出匕首一把切断绳索,身如悬锥疾落掉进了正下方汹涌湍疾的耗牛河中。   主帅投河,已经连番大败的兵士们自然一窝蜂一样纷纷跳下百丈悬崖跃入汹涌奔腾的耗牛河之中。   相逢在河对岸,李少源红披如染,季明德白甲闪着银光,两兄弟身后兵甲铮铮。   青青草滩上,炊烟四起,已是夕阳时。   干粮是炒豆子,佐着呛喉的马奶酒,李少源一口饮尽:“再往上便是高原,我们中原士兵,抵受不住高原气候,多走无益。   倒是剑南道,那是我父亲多年来的忧心,怕土蕃和南诏经剑南道而联手,你带兵去趟剑南道,我得回长安,去看看玉卿。”   听说尹玉卿被李代瑁送到感业寺了,喳喳呼呼的小丫头,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他曾险险放弃她,如今却是一门心思,诚心实意,想和她好好过日子了。   季明德颊侧胡茬青青,笑出深深的酒窝来:“剑南道你去,我得回长安了,我家宝如只怕等我等的心急了。”   李少源咬牙低声:“姓季的,老子任你差遣,但这是为公,我尊的是你的官衔,而非你这个黑心狡诈的土匪。玉卿的耳朵,宝如在关山中所受的苦,回长安咱们再慢慢算,我要先回。”   季明德笑着摇头,柔声道:“此事不容你置酌,去剑南道吧,为此,我可以不杀尹玉卿。”   止这一句,李少源顿时闭嘴。   兄弟情义,只能在难时,当敌人退去,关起门来,他们依旧是生死不分的仇家。   季明德不算是个好人,也不算是个恶人,他只是个冷酷无情,不知反省的人,没有身生为人的悲慈,也从不曾为自己作过的恶而反省,或者半夜梦怀时,怀着一丁点的罪恶,他其实就只是个,能自圆其说的魔鬼。   季明德再呷一口酒,白日杀伐在外倒也无事,闭上眼睛总是宝如的脸,在梦里蜷着身子哭,问之无言,触之便躲,上辈子的噩梦时时上演,牵扯着他没有一夜真真着眠过。   分明,尹玉卿都叫他给赶走了,荣亲王府应该是安全的。可他无论梦还是醒,都悬心不以,一颗心,从离开她的时候空悬到此刻。   安排好军务,季明德挑了匹千里良驹,星夜而驰,直奔长安。   中元夜。佛堂里木鱼声哒哒传来,宝如躺在床上,意兴怏怏拉开床屏,将自己圈围在方小小的世界里,窗外凉风透入,有这床遮着,不会吹的人头疼,却也凉意森然。   一般人不细看,只当这不过仕女图而已。   隔着隐隐透透的床屏,苦豆儿在窗前坐着替宝如纳鞋面,见宝如将扇窗屏拉开又合上,侧歪在里两眼定定的瞧着,笑道:“嫂子,不过一家三口玩乐尔,你从上面能看出花儿来?”   这床屏的最后一幅,算不得春宫图,至少宝如目前还未看出何处有淫癖之处。   月门外莲叶森森,墙角两枝梅,清供菖蒲与松枝。宝蓝围边竹席上,妻子摇着团扇,丈夫正在逗个圆胖胖的小儿,小儿腿似藕,结红绳,圆圆的脑袋格外可爱。   性之美好,在于人伦,所以这则床屏最后一扇,无癖无私,却是真正的点晴之笔。   顾氏非得要听李代瑁说句爱,才肯相信他真的爱她。但宝如觉得,相比于言之出口的爱,这样一幅简简单单的画,便是最好的表答。胜之千言万语。   悠容的大丫头雪吟进了院子,笑吟吟道:“如此热天,真真难熬。我家姑娘请了少奶奶多回,您又不肯去,这是佛堂里才供过的槐叶冷淘,她不肯一人吃,叫奴婢端来给二少奶奶吃呢。”   两碗槐叶冷淘,蒜瓣儿叫醋泡成了褐色,闻之一股酸爽,惹得宝如也坐了起来。   自打青蘅一闹之后,宝如便指个借口,将秋瞳也打发了。一则多年的姐妹,防不胜防,她怕秋瞳最后也要为了顾氏与自己撕破脸,索性不给顾氏插手的机会。让她到了晋江茶社,学门手艺,还不致最后闹到像青蘅一般,两边都不用,最后稀里糊涂卖给个小子。   如今院唯有她两人,宝如与苦豆儿两个对坐,说说笑笑中一人分食了一碗。   涮完口再躺到床上,宝如不知为何心慌眼热,两只眼皮子不停的突突跳着。   苦豆儿是与她同睡的,绣了两针渐渐趴到了桌子上。   凉风阵阵扑进来,宝如唤道:“苦豆,关门关窗,咱们睡吧。”   唤了两声不语,她便想爬起来,自己去关。却不知怎的,混身瘫软如泥,脑子还是醒的,手脚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儿来。   ……   “据探子们探来的消息,季明德此刻估计已经到城门口了,咱得快点儿。”是个女子的声音,她俯首看了眼软躺在床上的宝如,吃了冷淘里的软春药,两颊海棠般的红酽,紧闭着双眼,蜷在一处,瑟瑟发抖。   来的当不止黛眉一人,应当还有个男的,但宝如软的连眼皮都睁不开,除了黛眉的声音,辩不出另一人是这府中那个小厮。   她身边如今唯有个苦豆儿,当也叫人蒙翻了,此时不能哼也不能叫,也睁不开眼睛,只能凝聚所有意识,想要分辩来人究竟是谁。   来人倒不掩饰,那男的笑了笑,居然道:“咱们世子爷别的不说,眼光顶好的……”   宝如身上不过寝衣,正担心,怕这小厮要侵犯自己,便听那丫环啪的一耳光,当是打了那小厮:“你还要脸吗,不擦擦你那口水?”   宝如听出来了,这是黛眉,顾氏房里的大丫头。   只这男的,声音她从未听过,一时还分辩不出来。   俩人不知在捣弄什么,忽的,黛眉道:“你别,她这般轻,我来抱就好。”   不让那男的抱,黛眉自己将个宝如抱了起来,也是桩怪事儿。宝如分辩这男的当是黛眉的相好,她并非为了她好,而是不肯叫这男的占便宜。   出门时一块大毯子迎面盖过来,闷热的天气里,宝如直接给闷晕了。   李代瑁主持完宫里盂兰盆节的祭祀,本是要宿在宫里的,顾氏托人带了个口话儿来,说今夜她在清风楼,有事与他相谈。   本以为求和无望,妻子忽而示软,还到他的宿处,此番若不赴约,只怕此生求和无望。   马蹄得得,李代瑁疾步入府,连马都不下,直接奔赴清风楼。   在外甩了公服,四十岁的摄政王,体健身修,见是清辉堂的丫头黛眉立在门上,眸稍侧,低声问道:“王妃呢?”   黛眉笑了笑,伸手来接他手上的公服,柔声道:“她说,她即刻就到,叫您在卧室等着便可。”   李代瑁往前走了两步,走了一楼大堂,房中淡淡一股焦甜之香,这是黑糖与木樨相融的味道。   令人愉悦的,舒适的甜香,闻到便叫人心生欢喜,心旷神怡。整个荣亲王府,或者说这整个人世间,能叫百燥结节,郁怀烦身的他还能由衷心生欢喜,这味道他自然不会忘记,而且极为敏感。   人若喜欢什么,那怕再抗拒,鼻子也会牵着他去辩识那香气的来处,总会不由自主的贪恋。   这是宝如身上的味道。   诱着他再往里走了两步。拐到卧室门上,横置的床帷幕低垂,半伸了只手出来。腕儿细细,只凭那一截纤腕,可见是个妙龄女子。   李代瑁回身便是一个耳光,躲不及防,搧的黛眉啊的一声尖叫。   “谁叫你这样干的?”迎面再一个耳光,李代瑁吼道:“灵郎,叫几个人进来,将这贱婢给老子捆了,挂在院子里,抽死她。”   ……   倒吊起来,用沾了水的藤条抽,这楼里的侍卫们也绝计不会怜惜女人,一鞭鞭抽下去,皮开肉绽。   李代瑁亲自提起藤条,先闷扑扑抽了二十鞭,屈膝半蹲在她面前,低声问道:“床上那女子哪来的?是顾真真送来的?”   他是从未有过的失态样子,两眼赤红,解了外袍,疯狂的走来走去。   黛眉伸长了脖子的叫着:“王爷,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奉了王妃的命,在这门上迎着您而已。至于王爷您的内室,奴婢一步都不曾踏足过。”   说着,这丫头抽抽噎噎哭了起来:“王妃说,她只是想哄您高兴而已。”   李代瑁屈膝,捏起这小丫头的下巴看了半晌,忽而明白过来,他心中一点隐秘的心思,都还未起,已经叫顾氏看到了。顾氏那个女人,不是误解他,而是她心不正,她的心早就歪了。   若他是皇帝,她就是那佞臣,心中一点涟漪,永远不会起的邪意,她也要诱着你,深挖出来,满足禽兽一般的淫癖。   多少君王,本该贤明一世,就是因为身边有了她这样自栩聪明的馋臣们,穷极心思,窥伺,惴摩,挖崛君王人性深处的邪淫之癖,然后一一满足之,君王于是沉沦,放纵于恶趣之中,渐渐叫那等佞臣俘虏,尽而丧失为人最基本的道德。   顾氏这样的女人,若叫她为后,为太后,不是要比白凤恶千倍万倍? 第151章 归来   他站了起来吩咐侍卫:“去把清辉堂给本王围了将这婢子也带回去一只猫都不许放出来本王随后亲自过去。”   清风楼无婆子无侍婢连只母猫都没有。   只须一眼成年女子有那么细的腕子,不用猜都是他的儿媳妇,宝如。   李代瑁气的站在清风楼前冷笑。贤良淑德的妻子荐通房不成,把儿媳妇送到他床上了,而恨不能杀了他的季明德此时应该已经入长安城在回王府的路上了。   分秒必争,他必须得在季明德回府之前把宝如送回海棠馆。否则外乱未平这府中就得杀起来。十年不同榻的妻子他不呈想她会恨他恨到这样深深到恨不能借季明德的手杀他。   巡视一圈,侍卫们齐齐低头若再从别处叫婆子来,又怕最后要走漏风声会对宝如的名声不利。   可若不叫婆子谁把宝如抱回去?   重重侍卫注视下,李代瑁寒声道:“本王的声誉,满长安城是怎么传言的,你们知,本王也知。但本王此生为人究竟如何,也唯有你们知,本王知。今日之事,苍天看着,你们看着,李代瑁其人,是君子,还是小人,是奸佞,还是良臣,苍天知,你们知。”   圣人修节,李代瑁之行径虽非圣人,但在这些随之而出生入死的侍卫与僚臣眼中,朝夕相处,十年清白,他就是圣人。   煞时之间,所有人齐齐闭眼,转身,遥远的佛堂中经声依旧,仿如梦中呢喃。   急促的木鱼声哒哒而响,穿过这暑夜黛色浓浓的夜空,明月如圆盘,照着趁月而出的百鬼夜行,照着季明德两人一马在月下奔驰的疾影,照着李代瑁唯独苍天知,自己知的一颗心。   躺在他床上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谁,没有一个僚臣或者侍卫回头看过一眼,也没人知道他究竟抱着那个女子去了何处。   另一边,季明德两肩风尘,持大都督令喝开明德门,沿长安城的中轴线纵马一路直上,越过一重重坊禁,策马直逼荣亲王府。   明月照在他肩上,怀中还蜷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在打盹儿。   更声悠然而起,宝如此刻在做什么呢?   望着那扇床屏想他,还是沉沉然于梦中?   纵马至荣亲王府门外,李代瑁居然就在府外等着他。   三更半夜,荣亲王穿着石青色的纻丝质便袍,缂丝边质上黑绿色的竹叶淡淡,一手负着,身后侍卫环成扇行,见他下马,冷冷说了声:“辛苦。”   若回来的是李少源,看到身为摄政王,日理万机的父亲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三更半夜守在门上接风,当会很骄傲吧。   季明德下了马,父子擦肩而过,李代瑁道:“灵郎,将二少爷的马牵回马棚去。”   灵郎高应一声,走了过来。   季明德停了停,终是不曾说话。回头,身后闪出个小姑娘来。待挑起帷幕,李代瑁扫了一眼,圆圆的眼睛,小小一张脸,有七分像宝如,但下巴格外的尖。   他尖声道:“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那小姑娘往季明德身边缩了缩,对着满脸寒霜的荣亲王吐了吐舌头,腔调略有怪异的汉话:“叔叔好。”   季明德淡淡道:“不用你管。”随即,他将那小丫头拉到了身后。   他转身,拉上那丫头,却是往义德堂而去。   等再回王府,他又是一个人。马棚在府东侧,穿过两排一溜水的下人房才能到。   季明德牵了马进去,一排排走过,一匹匹长腿矫健的马站在槽前,正在沉睡之中。   荣亲王府良马上百匹,要在同槽中找到宝如那匹小母驴,还是挺难的。季明德转悠了半天,才找到那油光水滑的小母驴。小母驴两只水潞潞的大眼睛,三更半夜竟还睁着。   见来马不是大褐马,它呜咽了一声,往侧面让了让。   小母驴原来那同伴,大褐马,耐力好性子好,一马一驴渐渐有了些感情,可惜此次出征腹部中箭,死了。   新换这匹,血统最纯的大宛名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终归不是旧同伴了。   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这是第三回换同伴了。季明德拍了拍小母驴的背,转身离去。   月似明盘,海棠馆大门外止步,季明德才想起来,今天是中元节。他原来在外做匪,总是半夜归家,每每半夜归家,次日杨氏起来便要头疼脑热,时日一久,他便习惯于回家之后,先在外面找不把帚,拍净全身,再打水冲个凉,然后再进屋,否则总怕带了脏灵恶灵进去,要扰杨氏身体不安。   相较于他走之前,海棠馆冷清了许多。两边厢屋也像是没人住的样子。   苦豆儿是住在后罩房的,当然此时肯定在梦中。   季明德沐浴过,推了把正房的门,推之不开,见书房的窗子虚掩着,转身推开,跳了进去。屋子里颇有些闷热,甜腻腻的香气。   计划中至少要打三个月的仗,两个月便打完了。说起来,其实心中颇愧。所有最危险的战役,皆由李少源做先锋,深入敌后的突袭与回抄,也皆由他来完成。   他时时有退路,荣亲王府世子爷,一身红披,时时冲在最前面,是在玩命。   便为此,季明德打算杀尹继业的时候,放过尹玉卿那个嘴巴毒贱的妇人。   正房里意外的没有陪寝的丫头。这可不妙,他不在的时候,季明德还是希望有个丫头伴着宝如的。   屋子里甜香愈浓,站在床畔,季明德不相信自己已经回来了。   黑糖的焦香,和着八月桂花香,沿途只吃了些干粮,连水都不曾喝过,饥肠辘辘,又无比的焦渴,但他并不觉得饿。一扇又一扇的床屏,她将它全拉了出来,一尺半见方的薄扇,从头笼到脚,比纱帐透气,又遮风。   宝如就蜷在床里侧,蚕丝锦被轻遮,黑暗之中,季明德轻轻唤了一声:“宝如!”   “唔……”她似在梦呓之中,呼息略喘。   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季明德并不上床,转身坐到了地上,闭眼仰头,靠着床框一下下的轻磕着脑袋。   她忽而哼了一下,季明德于是停止了这莫名其妙的磕响,上床,支肘侧躺在她身边,于黑暗中,嗅着她发间那股子淡淡的桂花甜香。   许是夏夜炎热的缘故,她两颊格外的烫,呼吸间亦是甜甜的麦芽气息。季明德手有些痒,自她唇侧揩过,她像寻奶吃的小儿一般,唇嗅着他的手指,疾喘着,两瓣唇轻轻碾蠕,忽而刺溜一下,流了些口水出来。   他忽而想起,自己从土蕃带回来的奶酪糖忘在了鞍子上,居然还没有卸下来。   她是顶爱吃糖的,无论麦芽糖,蔗糖还是黑糖,或者能酸死人的奶酪糖,都喜欢吃。他不喜糖,上辈子到死,竟未给她买过一颗糖,想想也是莫大的遗憾。   记得俩人有一回在成纪县城里赶集,恰逢腊八,集市上无比热闹。乡间小集市而已,无论什么东西都蒙着一层土,经过处卖麦芽糖的摊子,摊主搅着赤红的糖浆,两只满是冻疮的手,掐掐捏捏,便是一只花馅。   恰有土蕃兵的马蹄踏过,灰尘扬天,那一枚枚摆着的麦芽糖上,厚厚一层尘土。   她在那摊子前站了很久,并没有说自己想吃,只是说:“明德你瞧,这老先生捏的可真好看呢。”   摊子脏成这样,那摊主手上的冻疮眼看化脓,季明德当然不会给宝如买那种东西回去。遂道:“那东西脏,你便馋,等我改日寻处干净的摊子给你买了来,如何?”   她咬着唇,一手抚上肚子,小声道:“并非我要吃糖,是孩子想吃糖呢。”   土匪也皆有家,季明德见过很多妇人怀了孕,会说孩子想吃肉,孩子想吃酸,孩子想吃甜,孩子想吃天上的大白鹅,扭天作地,大冬天要吃荔枝,大夏天闹着要吃冰。   宝如从不曾作闹过,那还是唯一一回,她拿孩子说事。   季明德失笑:“孩子不过是个芽而已,她连五味都不能辩,怎知要吃糖?”   她叫他拖着,一步三回头,终是跟着他走了。   若非这辈子到长安之后,看她吃糖吃到牙疼,捂着脸颊哭着还要吃,两辈子,季明德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当时有多馋那甜甜的麦芽糖。   他这辈子可以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但上辈子,回头看着麦芽糖摊子的那个宝如,他两辈子都回不去,都无法补偿。 第152章 当年事   宝如知道是李代瑁将自己抱回来的她并不曾睡着只是瘫软无力渴无比的焦渴。似乎李代瑁站在床边还说过些话拉开床屏将她围圈了起来,关紧门,是从书房的窗子出去的。   她迷迷糊糊记不太真切,才睡过去,季明德就回来了。   身子是软的脑子却很清明。宝如觉得问题出在那碗冷淘上,所以她和苦豆儿两个都给迷翻了。   吟雪是否牵扯其中宝发并不知道。佛前供过的冷淘谁要真想做手脚太方便了便查也查不到谁身上是她太大意了。   而黛眉将她弄到清风楼李代瑁的床上,这她便有些不懂了。   顾氏恨季明德是为他抢了府中的长子之位,恨她是为她惹的李少源不得安宁。   她明知道季明德和李代瑁之间有着解不开的死结就算恨不得季明德死,李代瑁总是她的丈夫,之间有三个孩子,还深爱着她。   她为何要害他?   总之,这事情若传出去,无论于荣国府,李代瑁还是季明德,抑或者她,将是莫大的耻辱。宝如紧咬牙关,生怕躺在身边的季明德看出不妥来。   本就急赤红眼,血海深仇的俩父子,若叫季明德知道是李代瑁把她抱回来的,估计此时提着砍刀,就得削了李代瑁的脑袋。   好在他并未点蜡烛,就于黑暗中静静的躺着。从一开始吃冷淘到现在,至少两个时辰了,药入骨髓,混身又热又痒,痒的难受,他就睡在她身边,冰冰凉凉,摸上一把,不知有多舒服,可她连舌头都是软的,话都说不出来。   黑暗中目光对到一起,宝如一声颤哼终于漏了出来。   季明德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乖乖,你竟……”   若今日没有季明德,宝如觉得自己肯定得死。   在战场上最危险的时候,叫土蕃兵四面围攻非得要杀出一条血路的时候,他曾想,若死,他不要投胎也不要转世,他只求佛祖将他种在她的胸膛上……所以,我们懂得。不懂看简介。   一回下来,满脑清明。   宝如咬着牙在心里咒着:“狗屁的贤妇,若苍天有眼,就该叫李纯孝来看看,他所敬重的长安第一贤妇,都干了些什么事情。   好在是季明德回来了,若季明德不回来,她今夜该怎么办?   揩了把眼泪,两只手仿如与淤泥搏斗……   连着三回,舌头倒是能动了,可她也一句话都不想说,疲沉无比,二人相拥睡去。   眼看三更了,十年来,李代瑁还是第一回踏足明辉堂。   庭前竹影森森的老院子了,当年本为顾氏喜竹才栽的,嫁过来之后,她住了几年,又嫌竹子易滋生蚊虫,夏日里潮湿多闷,不肯住它,于是他又替她修了海棠馆。   她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   先帝软弱性善,心思不在朝政上,这些年,朝事一直由他来做,自然也就长驻宫中。   为此,曾有一年的时间,顾氏扔下孩子,撇下王府一摊子事,转而回了娘家。他不是个求人的性子,冷了她一年,直到顾氏一年后自己回来,从此便是相敬如冰的夫妻,两人算是彻底决裂。   正房的西窗灯还亮着,显然顾氏也在等他。   艳赤色簇团蔷薇寝衣,长发总拢一侧,朦胧灯光下,顾氏美的不像四十岁的女人,她冷冷看着丈夫,缂丝质的袍子一丝皱褶也无,淡淡一层青须,双眸沉似星河,看不出是喜是怒。   外人看着他高深,但二十年夫妻,顾氏最知他的为人。李代瑁此人,固执,刻板,冷漠不通人情,不过是个白生了张俊脸的呆子而已。   “便惹了你,黛眉也是我的人,王爷怎能……”顾氏话不及说完,李代瑁一耳光已经搧了过来。手劲极大,象牙扳指自她唇侧划过,划出一道血痕。   顾氏下意识捂颊:“你居然敢打我?”   反手再一巴掌,李代瑁将她的脖子抽的猛转,一头乌发顿时散乱。   掐手抬起唇角沾血的脸,李代瑁冷冷道:“顾真真,你总说白凤卑鄙无耻,在本王看来,你还不如白凤,至少她知道廉耻,便再想要权,再想垂帘听政,也不曾把白明玉送至本王的床榻之上。”   顾氏忽而不可自抑的开始狂笑:“我怎能比得上白凤?十年前,我怀胎八月,除夕夜叫她诬赖要害她滑胎,在交泰殿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就在雪地里头,刺骨的寒。   我的孩子没了,她的却好好和出生了,如今还做了皇帝,我未出生的孩子叫她作弄掉了,我的丈夫老黄牛一样替她卖命,论心机之深,人之歹毒,我又怎能和她比?”   想起早产后夭折的孩子,李代瑁再扬起手,那一耳光终究没有打下去。   当然。白凤的心思他也不是不知道,不过一个短腿妇人而已。大约是有些喜欢他,不过宫里宫外,喜欢他的女子实在太多了。   先帝宫里的嫔妃们就不说了,扔帕子的,丢香囊的,哭哭啼啼拿着簪子戳心的,若非总有老四李代圣替他挡着,不知那莺莺燕燕们,连命都不要的,要往他跟前扑到什么时候。   这些倒还罢了。   前些日子陪小皇帝去武德殿赡仰并擦拭高宗皇帝当年御用的兵器,李代瑁在楼上解手时,有个三十多岁的嬷嬷,不知怎的混了进来,在他入厕时,居然埋头跪在地上,哭着说道:“婢子此生此世,只为王爷一人守贞,不求王爷多青睐一眼,也不求王爷知道婢子的名字,只求王爷知道,宫里有奴婢这么个人深爱着您,一心一意,赴汤蹈火,愿意为王爷赴死的妇人,婢子此生无憾。”   可以想象,那一回入厕,于李代瑁来说有多么的难堪。   白凤倒不曾示过爱,但确实是她害顾氏流的产。而偏偏,李少陵那么个好孩子,就是她生的。李代瑁十年应付白凤,并不是果真看上她那么个短腿妇人。女人于他来说,从小就不是什么难得到的东西。   他只是忠心耿耿,想为大魏王朝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储君而已。   但白凤和顾氏两个一年也见不了一面的妇人,不知怎的就结成了死仇,一个恨不能一个死。为了那个没出世的孩子,李代瑁在顾氏面前,气焰天生就低了一头。   “你若饶不过我,此时我便在此,若想我死,拿刀来便是,好端端的,为何扯上宝如?”李代瑁攥紧拳头砸在桌子上:“你是嫌这府中还不够乱吗?”   顾氏揩着唇角冷笑:“小时候你便待赵宝如与别各不同,我便心里恶心,也只认你是喜欢孩子,凭她在这府中出出进进,也只能强忍着。   可如今我不能忍了。你赠她海棠馆,赠她夜明珠,她与尹玉良之间没影子的事,你却差人生生打折尹玉良两条腿,为此不惜激怒尹继业,你敢说自己就只是出于长辈对于小辈的喜欢?”   李代瑁道:“愚妇,七颗夜明珠,是父皇赠予,我也曾给你,你不肯收,我便分予悠容和宝如两个,就像海棠馆,当初亦是为你而建,三请四请,你不肯去住,好好一座院子蜘蛛满爬,难道也不能给别人住吗?”   顾氏苦笑着摇头,指揩过唇侧,悠声道:“你的心里住了满满的人,曾经住着你的嫂子,如今更是无耻,住的是儿媳妇,那院子给谁住,于我又有什么意义?”   李代瑁的性子,多说无益,便不会再解释。   况且,穷天下的妒妇,也不是顾氏这般阴险毒辣。这个妇人,已经不配给男人做妻室了。他默了许久,忽而道:“明日起,你往洛阳住着去,如何?”   “你这是想把我关起来?”顾氏似乎有些吃惊。   李代瑁转身要走,又回头,淡淡道:“一个月里有半个月,你也是住在洛阳的,难道我让你去,你又不肯去了?”   顾氏莫名一惊,以为她在外的事叫他发觉了,谁知他又道:“这些日子宝如理着中馈,我瞧她理的很好,既你厌憎于我,叫你在此强忍也是痛苦,天家没有和离的事,便委屈你,横竖十年如一日,咱们是夫妻,也是陌路人,往后,各过各的吧。”   顾氏顿时再生怒火:“好好一个儿媳妇叫季明德割了耳朵关在庙里见不得人,如今连我也赶出去,你是想和你的奸生儿子一起守着赵宝如过了不是?”   李代瑁气的几欲吐血,断然道:“随你用何等龌龊心思去想,明日,给我搬到洛阳去。非诏,不得回长安。”   常至洛阳、咸阳等地闲住避暑是一码事,被丈夫发派到别院去永远不能回长安,又是另一码事,李代瑁这等于是明着要跟她决裂了。   顾氏吼道:“知道我为何要借季明德之手而杀你吗?因为我听少源说,先帝死前,亲书血谕,传位的人是代圣。   李代烨知道少陵是个杂种,于是想把皇位传给四弟,而你,你当场烧了血谕,就只为了能保住自己和白凤生的孽种能稳坐皇位。”   李代瑁回手就是一巴掌:“无知妇人,你放屁。先帝另有儿子,是少瑜,本王之所以烧了血谕,是为少陵比少瑜更能胜任一个帝王,而不是如你这般心思龌龊无耻。   我的少源也绝不会跟你说这种话,你仅凭自己臆想,凭空捏造,先是说本王和白凤那个短腿妇人有染,如今又说先帝要传位代圣,疯言癫语,编造谣言。   你不是气我,你是气我当年没有提起刀挥向自己的侄子,把你送上皇后之位。虚荣、无知,荒唐的妇人,我李代瑁苦守半生,真真错看了你。”   他转而喝道:“来人,立刻将顾氏拘往洛阳,每日三班侍卫,严守紧防,绝不许她了别院半部。”   这就等于是把顾氏给幽禁了。   遭丈夫幽禁,顾氏虽受了重生的打击,居然并不生气,反而,脸上浮起异样的光辉来。她心说英王妃那般软绵绵的性子,竟还藏着这样一个惊天大秘密,可惜了的,如今叫她给知道了。   既然真的血谕给李代瑁烧掉了,那么,弄份假的出来,先帝那个遗留在世上的孩子,可以是李少瑜,当然也可以是永世子,对不对,横竖秦王妃已死,无人作证。   只要能与血谕的持有者宝如达成一致口供,做一份假血谕,真作假来假亦真,永世子就可以踢走李少陵,登上皇位了。   那么,白凤那个贱妇,终将被她扯下太后之位,当年被欺负,流产,一切的屈辱,她也可以加倍还给她,叫她也尝尝被欺负的滋味了。   想着想着,顾氏不可自抑的发出了阵阵狞笑,黎明前最浓的黑暗之中,惨白的脸狰狞无比,她并没有输,去一趟洛阳不过权宜之计,她终究还会再回来的。   次日直睡到海棠树上几只喜雀喳喳叫个不停,宝如还不肯起。   如今院子里除了她,便是个苦豆儿,她混身酸痛懒怠起,便不停的唤着:“苦豆儿,将这些鸟儿全给我赶出去!”   喊了半晌无人应,她忽而一个警醒,苦豆儿昨夜和她吃了一样的冷淘,她昨夜是怎么过的?   会不会这会儿还在后罩房里瘫着,像她昨夜一般,生死不能?   挣扎着坐了起来,宝如脑袋至少两个大。   窗前站着个男子,背对着她。他穿一件宝蓝色蟒袍,后背缀着狮补,金线刺绣在暗影中栩栩如生,左右两肩彩绣着张牙舞爪的小团狮,犀牛腰带轻束,勾勒出极好的腰线来,蟒袍下摆绣着白浪翻腾,这是件二品武官常服。   待他转过身来,白衽衬着白玉般的面颊,阳光自他身后照洒,将他整个人沐如光影之中。 第153章 圭璧   前胸绣的是狮子吞日狮嘴大张意欲吞日脚下云海翻腾。朝之二品武将上朝参政穿的便是这二品蟒袍。   小时候的宝如谁都不怕最怕这穿二品武官服的男子们概因武官皆生的面目黝黑,凶神恶煞,再兼胸前那意欲吞日的狮子锋牙外露,再兼他们一伸手讨抱,狼外婆一般唬人宝如连爬带抓往祖父怀里爬着,那是多年的噩梦。   如今她的丈夫竟是个二品武臣了。   分明上了两个月的战场虽宝如不曾去过但常听灵郎谈起说二少爷和世子爷在何处又歼围了多少土蕃人从宕昌为始,沿剑南道收复了多少失地杀了多少土蕃兵。   可以想象,从五月到七月在最热的暑天里在高原上,他曾策马奔驰过多少地方,受过多少风吹雨淋。   可他眉宇间仍是那股子温温的书生气,眉目如画,面白如玉,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清流如水,盯着她,仿佛千年万年,他亦有这般的耐心与好脾气。   “这院里的丫头们是越来越懒了,我走时,院中便是这个样子,回来,仍是这个样子。”季明德道,声音依旧淡而温和,瞬时,叫提心吊胆多日的宝如一颗心落回了胸膛之中。   她睡懒觉的功夫,他已经入朝,见过一回皇帝,下罢早朝回来了。   宝如脑子里一团乱,回头见季明德拂起妆镜上的帕子,盯着那枚夜明珠在看,顺着弯子笑道:“那是王爷的宝贝,前些日子他赏人,悠容得了四枚,我得了三枚。”   季明德遂又遮上帕子,白日里,那不过一枚瞧起来有些黯淡的顽石。他道:“这东西不是常物,虽好,于人身体却无益,不能置于起居处的,明日将它收回匣子里去。”   宝如笑了笑,挣扎着要去够衣服。   昨夜恰是她最疯,今天遍体疼痛,尤其一弯腰,两条腿连酸带痛,火辣辣的,合拢不到一处。褪肩换衣的功夫,忽觉得背上火辣辣的,回头,季明德双眸似狼,唇角噙笑,恰似平日杀人的目光,正盯着她。   他在床上,若狠起来,便是当日杀季墨时的章法。   剥皮抽筋,她能活到今早,也算奇迹了。   季明德见宝如取银钩,下了纱帘,意欲将自己遮起来,一挑手又将它挑了起来。   美人便换衣,也是美的,日光洒照在床上,恰透过她骨肉丰匀的香肩,沉洒在弯弯的锁骨漩涡之中。白肤叫阳光照成蜜色,分明昨夜才尝过滋味,此时他又有些饿了。   自成亲以来,他也未曾如此坦承的,欣赏过她。   宝如立刻冷脸,悄声斥道:“晴天白日的,快下了帘子,我要换衣服。”   “昨夜拉着扯着,哭着喊着叫达达的时候,可不见你如此冷脸。”季明德语中带笑,手攥银钩,将她手中的帐子一点点扯了出来,重又挂了回去,依旧目光如狼。   两月不见,他就来过一封信。她本有无比的思念,不知为何此刻见着了,却无比的不自在,是因为他身上这件衣服的缘故吧,曾经寒窗苦读,一门心思要读书致仕的书生,进士不曾考得,却成了一方都护府的大都督。   经过这一回与土蕃大战,他手下如今致少三十万兵,虽不能与尹继业抗衡,在朝也是无人敢置啄的封疆大吏了。   腿太疼,弯腰便疼。海棠金丝绣的肚兜也不知怎的竟挂在床顶的香囊上,宝如不好直起腰来,指着道:“明德,将它给我摘下来。”   “再叫声亲达达我听。”他依旧在笑,两颊酒窝衬了满满的甜,与补子上那凶神恶煞的狮子囧异。   宝如立刻脸红:“我何曾叫过什么亲达达,不可能……”忽而她又会过意思,她分明是在唤,明德,明德,但舌头是软的,口水哆嗦,在他听来恰似达达,达达。   达达在秦州话里,可是爹的意思呢。   宝如两颊一红,扯过淡蓝暗花的寝衣披上,低声道:“谁将它挂在这上头,天打雷劈……”   季明德本在笑,忽而脸寒:“怎的到此刻了,也不见一个丫头进来给你梳洗?”   宝如柔声道:“皆打发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那几个丫头,本也不是我的,何况年纪也大了,该到嫁人的年纪了。”她依旧不知该如何把昨夜那荒唐的一段儿给说出来。   若说出来,他会不会此刻就提刀去杀李代瑁和顾氏?   顾氏倒还罢了,再叫宝如见着她,没借口找借口,也要撕烂她的脸。李代瑁便死,宝如也无甚稀罕,可恶的是,她的名声从此就污了。   那夜是李代瑁把她抱回海棠馆的。沿路他亦解释过,清风楼无女婢,亦无婆子,他找不到更稳妥的人,而且她叫他拿块大牀单裹的严严实实,确实一根指头都没有触过。   怎么解释?   宝如正犹豫着要出口,季明德忽而皱眉:“别的丫头是打发了,苦豆儿了?她去了何处,怎的院子里就你一个人?”   恰这时候,苦豆儿弯腰抱腹的进来了,脸色蜡黄,低声道:“昨儿奴婢吃坏了肚子,拉了一夜的肚子,起的有些晚了。”   季明德盯着苦豆儿看了很久,终于道:“伺候你嫂子梳洗,然后摆饭。”   他转身往书房去了。苦豆儿凑了过来,低声道:“我的好嫂子,昨儿那碗冷淘怕是不对劲儿,我软了一夜……”   她脸一红,忽而便跪到了地上,抽抽噎噎道:“奴婢从此,怕是伏侍不得你了。”   亲王府中,贴身侍奉的婢子皆是未婚配过的,婚配过的,得意些做个婆子,也是在二房上做听差,肯定就不能贴身使唤了。   宝如一听便知她昨夜也着了跟自己一样的道儿,一把拉到床沿上,悄声问道:“那个人是谁?”   苦豆儿亦是悄声:“我说了嫂子你可千万别怪我。昨儿我难受了半夜,爬不起来,又躺不下去,是王爷把我抱出去的。”   宝如再拉一把,低声道:“他这是要收你的房?”李代瑁还无妾,给他做个妾,其实也不赖。只是委屈苦豆儿,她本是个江湖儿女了。   苦豆儿连连摆手:“并不是。是灵郎,他说灵郎年纪也够婚配了,还差个妻子,恰我也急,我们俩就……”   她两手一并,不用说宝如也明白。   苦豆儿将一枚缀着五彩缨线的圭璧压在宝如手中,低声道:“五更的时候,灵郎又给王爷拎走了,王爷给了这东西,说昨夜的事,错全在他,您是相门之女,亲王府的长媳,千万记得顾全大局,昨夜的事儿……千万不能告诉二少爷。”   这枚圭璧,恰是李代瑁当年赠给她的。   过关山的时候,这东西叫劫匪抢走了,显然回长安之后,它就重新回到了李代瑁手中。   他又把这东西还给她,是几个意思?   “王爷说,您在他心里,和福安郡主一样重要。一府之中,和乐为重,昨夜的事情,他会抽时间跟大哥说,但求你暂时不要将此事说出来,否则只怕大哥闹将起来,府无宁日。”苦豆儿算是个知情人了,李代瑁自己不好说,这是变着法子要告诉她,他待她唯有长辈对待幼辈的疼爱之情,全无半点私意。   宝如低声问道:“他可有曾说过,王妃他打算怎么办?”   顾氏一双绵绵柔腕,杀人于无形,宝如是儿媳妇,捉不到证据就治不得她,但他是公公,一家之主,此事他知道主谋,若不动手整治顾氏,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苦豆儿道:“王爷说,王妃从今日起会被关在洛阳,私兵严驻,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宝如默了片刻,仍将那枚圭璧还给了苦豆儿:“既你已告诉我了,你和灵郎的事儿改日跟你大哥说两句,就算过了明路。这东西,你仍还给王爷,我不能再拿它。”   回头看着妆台上那枚夜明珠,宝如亲自起身将它摘了下来,一并收在妆奁中的几枚皆取了出来,一总儿装进一只小匣子里:“恰好,将这东西也给王爷还回去,他的东西,咱还是不要的好。”   原本,灵郎把夜明珠送到海棠馆的时候,宝如和李悠然两个皆格外的高兴。   东西也是李悠然分的,她占了最贵重的一枚,李悠然就多拿了一枚,此时反过来一想,两个儿媳妇,一个叫李代瑁送到了庙里,一个却和女儿同等对待,李代瑁心中或者无私,顾氏却是抓着了个极好的把柄。   恨恨将几枚夜明珠丢进匣子里,宝如心中依旧恼火不已。   两口子闹别扭,拉扯上儿媳妇,这样的事情,说出去岂不叫人笑死。   偏偏顾氏还是满长安城有名的贤妇,果真传扬出去,只怕所有人都会说是赵宝如勾搭公公,任谁也不会相信,顾氏会差人蒙翻儿媳妇,送到丈夫床上吧。   “大哥那儿……”苦豆儿犹豫着问道。   宝如将匣子递给苦豆儿,道:“放心吧,我暂时不会说的。但你托灵郎传个话给他,不必他告诉你大哥,我自会抽时间跟你大哥说的。” 第154章 少廷   既顾氏被□□到了洛阳宝如想收拾她都嫌路远。至于李代瑁关起门来这府中怎样闹腾也不关她的事反正她和季明德都是要走的人了。   她刚转身季明德恰就在门上站着目光相接的片刻宝如莫名一阵心慌。推了苦豆儿一把待她走了,她亲自替季明德斟茶,端了点心出来笑问:“咱们是不是此刻就可以回曲池坊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忽而挑眉:“回府之后,我还不曾见过李代瑁先见见他然后咱们就搬出去。”   他人不曾晒黑,但总归在外奔徙两月阳光下看得出来沧桑了许多五官格外有了棱角瘦了许多鼻梁格外的高挺。   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格外的深沉忽而一笑,宝如手中的茶盏几乎要掉:自打李代瑁蓄须之后他喧宾夺主比之李代瑁,更像曾经那个能引得满长安城的妇人们都为之侧目的荣亲王了。   盘子里有早晨苦豆儿送来的萝卜枣泥糕,季明德见宝如捡了一块又放下,只吃茶,低声道:“昨夜累成那样,何不多吃点?”   宝如咖捡了块枣泥山药糕,一本正经道:“去年在秦州的时候,娘就不许我吃胡萝卜,她说,这东西吃多了,不易怀孕呢。”   季明德停了手,一脸讶异:“还有这种说法?”   宝如连连点头。她怕要怀上孩子,因为杨氏一句话,在曲池坊不知吃了多少胡萝卜,如今一闻见胡萝卜的味道,就要反胃。   季明德究竟不知他不在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隔间里她为防怀孕而配的药包没了,宝如如此慎重,显然是打算跟他生个孩子了。   他呷了一口茶,不知为何竟呛的厉害,抑不住的剧抖狂咳。   从来泰山崩顶也不变色的人,咳的两眼通红,扶着桌子咳一回,抬头看她一眼,再咳一回,两眼中似乎还有盈盈泪花。   宝如倒叫他吓了一跳,柔柔声儿道:“我也想通了,果真想等个清静日子,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咱们从现在开始,准备要个孩子吧。”   季明德总算止住了咳,再呷口茶,见宝如明亮亮一双眼睛盯着,笑了笑:“好!”   这辈子,威胁过,恐吓过,吓过唬过,疼过爱过,他总算等到她主动愿意给他生孩子的时候。   昨夜她格外的主动,季明德本还心存怀疑,想她是不是吃了什么助性的药,才会那般不同往日,此刻才释然,原来她是为了能有个孩子。   被迫茹素的酒肉和尚忽而被赶入红尘,这意味着她不止昨夜热情似火,从此之后,都不必绞尽脑汁斗智斗勇才可以同一回房了。   而她若是疯狂起来……季明德头一回觉得,这小媳妇儿果真是个宝贝,人前是,床上更是。   宝如敌不过季明德的眼睛,目光别向远处,他一只手自桌案下伸了过来,晴天白日,这院子里又没有人,她正吃着热茶,忽而一口噎住。他一只粗了许多的手,得寸进尺,越发肆无忌惮。   “横竖今日我没别的事情,既要生孩子,还是多来几回的稳妥,你说呢?”他面上仍是一本正经,宝蓝色的蟒袍,衬着白面如玉,眉毛根根分明,左手将小佛桌整个儿端起,放到不远处的条案上,一张罗汉床,两个人。   季明德欲拉宝如躺倒,宝如拒不肯,他忽而轻挠她的脚心,宝如受不得痒,转身要逃,叫他一拉便是个反趴。   宝如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又叫他挠的混身发软,连连蹬着脚道:“今儿是真不行,我此时两腿还疼呢……”   “谁在哪儿?”季明德忽而喝道。   窗外一人匆匆应道:“二少爷,小的是灵郎,王爷刚刚到外书房,请您去一趟。”   季明德叫这小厮生生败了火性,怒道:“你一个外院男子,难道不知道在院门上传一声?”   宝如已翻坐了起来,趿上鞋子,一溜烟儿跑远了。   灵郎在外道:“二少爷,不是小的没规矩,只是这院子里没丫头通传,老爷叫的又急,小的便擅闯了。”   宝如已捧了件玄色缎面袍子过来,替他解了那件朝服。   她还是头一回替他换衣服,身量太小,踮着脚,垂眸时后颈与淡蓝色的衣衽之间一方白腻腻的脖颈,斑斑红痕,还是他昨夜留在上面的。   分别两月,昨夜她格外主动,一夜到天明,所谓酣畅淋漓,不过如是。   季明德不知昨夜宝如吃了药,还以为从此之后夜夜可以如此,恨不能天立刻尽黑,待她替他束好腰带,弯腰,唇凑过来,低声道:“早些收拾,咱们赶天黑回曲池坊。”   宝如抬眸,叫他盯的莫名发悚,记忆中昨夜李代瑁似乎也曾这样盯着她。她无声点了点头。心说赶紧离开荣亲王府吧,否则不必顾氏再使妖蛾子,我都要被这父子俩整出病来。   李代瑁在外书房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季明德慢悠悠走了进来。   眼看八月,正是各处雨多的时候,四处发大水,他还得去跟大臣们商量对策,急的顶冒青烟,若是李少源或者李少廷,此时劈头盖脸已是一顿骂。   这个孽障打不能打,骂不能骂,李代瑁开门见山便问:“赤炎死了否?为何你们的军报上说他不知所踪?”   季明德道:“跳了耗牛河,但是自下游没有搜到尸体,不知死活,只能报个不知所踪。”   李代瑁忧心忡忡:“赤东手下或有猛将,但勇谋兼具的唯有赤炎,此番你们不诛之,便是放虎归山,他日必成大祸。”   本来应该是十面埋伏再无出路的,谁知他跳下悬崖,跃入耗牛河中,若大难不死,土蕃再增兵,又是一场恶战。   季明德拍了几封信在桌上,拨开,赫赫然是方才李代瑁才书好,本该发往剑南都护府的手谕:“既秦州和剑南都护府皆由本都督掌握,此事本都督自会看着办,不劳王爷操心。”   李代瑁观之亦怒:“这不过正常的兵防调动,你竟私自截留本王的手谕?”   季明德道:“正常的兵防调动,重要将领调换,我这个大都督会一丝一毫都不知道,王爷这是想卸磨杀驴,夺我两个都护府的兵权?”   事实上就是,仗已打罢,马放南山,李代瑁处心积滤,想从他手中收权而已。   李代瑁对上儿子那双冷厉的眸子,终究怕他忽而又在府中行凶,不敢惹的太过,低声道:“往后若有疾情,我会往海棠馆叫你,一同参与商议。这些手谕,你按自已的意见修改,而后疾刻发之。”   季明德接过手谕,转身要走,又回头:“从今日起,我和宝如要搬回曲池坊,若有事,请王爷差人往曲池坊找我即可。”   李代瑁还欲再言,季明德已经走了。   来的时候不过清清减减一辆马车,走的时候才发现这些日子,不知不觉已经积攒了许多东西。   宝如无法,只得从晋江茶社叫来秋瞳和嫣染两个帮忙,从服饰到新置的瓷器杯碟,一并季明德的衣服,一样样整理装相。   一府之中,东送一样,西送一样,还有李少廷房里的花瓶,李悠容房里的碟子,以及她留在海棠馆的小衣,簪饰,这些都得还回去。   宝如先到李少廷处,还他两只汝窑天青釉的花瓢,这花瓢,还是阮晴在时,插着他院里的芍药送来的。   芍药已谢,阮晴那可怜的姑娘也去了,自她去后,李少廷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差也不怎么办,整日深居简出在自己的凌宵院中。   宝如去时,恰李少廷亦在。他比李少源只小着十个月,年青青的俊俏公子,不知何时蓄了满脸的络腮胡,身披一件麻衫,瞧形容,比他爹还老几分。   夏日天热,他就在廊下一张竹椅上躺着,指着这边一张躺椅道:“二嫂坐,咱们聊会儿,如何?”   宝如不肯坐那懒懒的躺椅,在檐廊的阔木上坐了,道:“我和你二哥今夜就回曲池坊,往后,刮掉胡子精神起来吧,你这样子,晴儿便在天上看见了,也于心不忍的。”   李少廷大约笑了笑,胡茬乱翘:“古人云,妻去,当守孝一年。晴儿与我虽未成亲,胜比妻子,我这丧礼,至少得守够一年才行。”   他伸了伸手臂,麻衫颜色黯淡,带着股子浓浓的汗腥,和着男子的体汗味,熏的宝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阮芷居然替尹玉良那厮生了个儿子。”李少廷又道:“上月初十生的,我前儿去看过一眼,相貌竟颇有些肖似晴儿。阮芷高兴的什么一样,抱着孩子给我看,问我他生的好不好看。”   他忽而发怒,紧攥着拳头一拳捶到身后木壁上,咬牙道:“那孩子的命,是拿我的晴儿换来的,她居然还敢问我,生的好不好看。” 第155章 秋瞳   宝如垂眸不知该说什么。   尹继业膝下唯独尹玉良和尹玉钊两个儿子。尹玉钊还未成亲尹玉良眼看三十膝下孩子生过不少女儿皆能养得活儿子却一个都没长成过。   前妻死后填房的阮芷前面生得个女儿这一胎请多少太医相看,也皆说是女儿,所以尹玉良才放了劲儿往死里打。   阮晴恰是怕尹玉良要打死阮芷才被迫在草堂寺诱她一同往藏经阁。   如今阮芷生得嫡孙,在齐国府地位当是稳了,阮晴却死了。   待李少廷站起来宝如才知他有多瘦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他走到院子中央回头看着宝如低低叫了声二嫂指着苑中唯剩青叶的芍药丛道:“听说你要回府满荣亲王府中最高兴的便是晴儿。   是她特意叮嘱的我,说二嫂初来府中诸人便不喜,我们俩也必须欢迎你清清早儿便吩咐丫头们剪最盛的芍药给你送过去。”   宝如由衷道:“对不起。”   不过一夜的时间她原本打算第二天去看阮晴的,谁知李代瑁早晨差人去退婚,转眼阮晴便跳了井。   可怜的小姑娘,虽是自杀,但太多的人,一人踩了一脚,将她踩入无望的深井之中。   辞过李少廷出来,隔壁便是李悠容的院子。院门紧闭,使着苦豆儿上前问过,才知李悠容和顾氏一起,去洛阳了。   既这般,宝如便将李悠容的东西全放在了李少廷房中,去给老太妃辞行。   颇意外的,出来的是衔香。她说,老太妃这两日大约是吃的太沉消化不好,也躺倒了,此时睡着,不好打扰。   转了一圈子,闷闷回到海棠馆时,天都已经黑了。   自后花园的月门上进的院子,苦豆儿直接进了后罩房,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宝如意兴怏怏,两步跳上台阶,见门外连只箱子也没摆着,心说秋瞳和嫣染两个怎的还未将东西收拾出来。才要迈步进屋,忽而便听屋子里一声□□。   这种声音,大多来自于男女之欢。   这院子的男主人昨夜才回来。宝如心中咯噔一声,后知后觉,心说坏了,秋瞳娇而嫣染美,两个大美人儿,我怎的把她们丢在屋子里,自己走了?   从琳夫人到胡兰茵,宝如所知道的,季明德似乎颇喜欢年龄大些的女子们,恰恰,嫣染和秋瞳都比她大呢。   只是,究竟是秋瞳还是嫣染,若他睡了,将来是不是得跟到曲池坊去。   曲池坊那点窄门小院,再来个姨娘,或者说妾,要往何处安排?   宝如脑子里乱乱的,明知季明德的事情,自己绝不能好奇,两只脚仍还是忍不住,脚步轻轻,就挪到了西窗下。   窗下灯火燃燃,窗棱上投影出两个影子来,一高一矮,高的肩阔,背侧,女的溜肩,婉转,瞧着,颇像个簪花抚鬓的姿态。   忽而便听季明德说:“过来我瞧瞧,伤的可厉害?”   宝如心说坏了事了,季明德这当是硬上弓不成,把人给打了。   丫头虽说是婢,但一样的也是人,有些大丫头想给主子们做妾,但也有节气高不肯沾染主子的。更何况秋瞳和嫣染皆是李少源的丫头,不想叫季明德染指也是有的。   于男子来说,这不过房中一点风流轶事,传出去也无甚大碍,对小丫头们来说,却是天大的委屈。做为一房主母,最先要做的自然是压下事情,并且善后。   宝如想都不想,褪着镯子拨着簪子,便冲了进去。   早些时候。秋瞳和嫣染两个在卧室里帮宝如整理衣服。   季明德一直在后面花园里,听野狐和稻生两个说宝如在草堂寺受险的情况。   事实上当时他俩连草堂寺的山门都未进,后来还是宝如托人带话,说自己回长安了,俩人才追回城的。   便后来知道尹玉钊救了她,也是从苦豆儿嘴里套了些零星的话出来。   不过寥寥几言,季明德便知自己走之后,宝如在长安过的一点也不太平,反而危险处处,防不胜防。他冷冷盯着两个傻小子,忽而撩袍帘,野狐脖子一歪双臂一抱,便是要死忍的架式。   稻生更怂,直接扑通一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任打任罚。   “所以,尹玉良两条腿都折了?”季明德忽而问道。   稻生连连点头:“小的去看过几回,是真的折了。”   “你嫂子可曾再见过尹玉钊?”季明德又问。   他究竟分辩不出,尹玉钊是敌是友,或者说,尹玉钊究竟知不知道同罗绮是谁杀的。总之,满长安城中,尹玉钊是叫他最头疼,但偏偏又除不掉的那个眼中钉。   这下,俩人同时仰天起誓,异口同声:“我替大嫂发誓,绝计再不曾见过。”   季明德叫这俩傻小子逗笑,转身回屋,眼看天暮,宝如居然还没有回来。   他本在书房,提了笔却找不到自己那块青砖,蘸笔入笔洗,里面亦是空的。久不在青砖上写过字,季明德颇想念自己那块青砖,转身自书架上一目目往下巡着,巡到最上面一格,才见它被压在几本厚厚的书本之间。   他转身的功夫,后面不知叫谁猛然一撞,一块大方砖掉落,就砸在了个丫头的头上。   瞧衣服,是那两个大丫头中的一个。季明德见过她们,但具体不认得人,似乎这一个,是三个大丫头里最本分的一个。   他先退了一步,问道:“可是砸破了脑袋?”   是秋瞳,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儿,她爬了两番未能爬起来,忽而松手,血自鬓侧往下流着,自己一把揩了,还强撑着笑:“无事,不过是砸破了脑袋,缝两针就能好了。”   毕竟女儿家,头亦是叫他砸破的,季明德伸手将这丫头拉了起来,道:“过来我瞧瞧,伤的可厉害。”   恰是青砖的钝形三角,在她发际之间,砸了个钝角形的伤口。   秋瞳鬓角满满的血,自己拿个绢帕疾疾揩着,见季明德的手再伸过来,往后一退,裙角一绊,又栽倒在了地上。   季明德将她拉了起来,小心剥开发丝,再瞧一回,吩咐道:“去找苦豆儿,告诉她这个须里外缝合两层,她擅缝伤,会替你缝好的。”   秋瞳抬眸,离的太近,这二少爷瞧起来格外的高大,胸膛宽阔,身上淡淡一股佛手清香,呼吸沉稳,虽私底下婢子们都知道他是土匪出身,原本在永昌道上杀人劫道的,但每每看一回,皆要惊叹一回:她们来府太晚,不曾见过荣亲王年青时有多俊俏,但二少爷这般模样,说他是自幼在锦绣云堆中长大的浊世佳公子也不为过。   生成这般模样,说他做匪,谁会信呢?   她再往后退一步,回头,便见二少奶奶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宝如脸儿圆圆,双手揪着方帕子,一脸的讪笑:“让我瞧瞧,可是明德不小心砸伤了你?”   季明德转身出了书房,往卧室去了。   宝如自手上撸了只虾须镯子下来,又自头上拨了只卷须翅的流苏凤钗,一并儿塞给秋瞳,低声道:“委屈你了,快去让苦豆儿替你缝去,她缝伤缝的顶好的。”   秋瞳接了如此封厚的赏赐,暗暗觉得宝如怕是误会什么了,却也不好说什么,手捂着帕子,转身便走。   宝如寻进卧室与前厅之间的小隔间,地上摆了满满的箱子,季明德就在罗汉床上,饭是早摆上的,一样样,他先揭开盖碗,见宝如在门框侧愣着,问道:“为何不进来吃饭?”   宝如指了指门外,小声道:“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季明德往对面的饭碗里压了块玉兰片,端碗便刨了起来:“天都黑了,不得吃了饭再走?”   宝如坐到他对面,也端起饭碗来,悄眼觑他,一本正经,脸上看不出丝毫的难堪来。   她盛了一碗汤送过去,望着他的脸色,试着说道:“我以后不会再那样那样了。”   季明德抬眉,双眼定定盯着宝如:“哪样哪样?”   宝如抿了下唇,一字一顿道:“不会再拒绝你了。”   季明德唇角抽了抽,大约是想笑,随即又板了脸,挟了一筷子樱桃肉炒山药给她,低声道:“吃饭!”   俩人默默吃完饭,卧室里也是一堆的官皮箱,无处下脚。   宝如坐在床沿上,手抚过这张紫檀木大床,睡了两个多月的床,这下是真该走了。她走到窗前,便见秋瞳缝好了伤,头上缠着块帕子,与苦豆儿俩个大约是收拾好了,也提了只柳皮箱子出来,在院子里闲聊着。   瞧着丫头的架式,似乎是想跟他们一起到曲池坊去。宝如有些犹豫,见季明德抱了几本书进来,连那青砖一起捆扎着,低声道:“咱们曲池坊的院子太小了。”   季明德不明究里,道:“是有些小,若你想换处大的,这两日打问一下,看好宅院,问好价格,我让稻生付银子。”   宝如低声道:“我并不是嫌院子小,只是觉得住不了太多人,况且,秋瞳自己也不定愿意……”   看她一顿饭吃的心神不宁,季明德一直不知道是为何,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为了那个丫头。   他转身将窗扇合上,又关了卧房的隔扇门,行至宝如面前,低声道:“你方才说,以后都不会拒绝我了?”   宝如用力点头。她原来所担心,是怕俩人万一果真有血缘,要生出不好的孩子来,从李代瑁那儿确认过,明知俩人无血缘,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天天拒绝他,岂不是脑子抽了?   但以为俩人是兄妹,一回回叫他诱着犯了错儿,每日起来悔的撞墙,月信要来那几天的提心吊胆和绝望,她皆一个人吞了,也永远不打算告诉季明德。 第156章 暮色   烛影高高满地的箱子她两只脚并在浅灰色荷花纹的莲裙里交在一处轻晃着。咬牙很久忽而崩出来一句:“并非我爱拈酸吃醋实在是曲池坊的院子太小便你纳个妾进来难道让她住厨房?”   季明德转身再笑,回头时依旧绷紧着脸,弯腰望着宝如。   宝如手中一方小帕子使劲儿的绞着,仰面望着季明德,两月不见大约叫他唬的少了胆子越来越大:“并非人人都愿攀龙附凤,秋瞳不愿意你便砸破了她的脑袋若再来个性子烈的打了你你岂不要割了她的脑袋?”   她以为是自己强秋瞳未遂才会砸破秋瞳的脑袋?   季明德不知道宝如那时呆时滞的脑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头一回见她如此上心自己有心要逗逗她,轻声的笑着:“原本你连胡兰茵都不在意的如今怎的为一个小丫头便闹了起来?”   宝如咬唇许久道:“胡兰茵是与我一起娶进来的,是自愿给你做妻的。我房里的丫头可不一样,她们或者做婢,但总得人家愿意,欠才能纳不是?你更是主子,也不能随意欺负她们。”   季明德忽而一扯腿,便将宝如放平在了床上。   “你觉得我跟胡兰茵睡过?”他低声问道,浓眉下两眼笑的弯弯,便笑出来的褶子,亦是那般动人好看。   既不是血亲,他又生的这般好看,在床上便折腾的她欲死,却也欲仙过,宝如深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浪费了那么多的好时光,此时又笑弯了眉眼,伸手抚上他的眼角,柔声道:“我并不在意的。”   她并不知道,恰是因为她真的不在意,他才格外恼火。   季明德索性整个儿压伏了上来,拨过宝如的手,牙尖轻轻咬上:“你还觉得我跟琳夫人睡过。”   宝如亦是连连摇头:“那个我也不在意,毕竟那会儿还没我呢。”   身为庶出,自幼又是叫嫡母带大。段氏胸怀那般宽广,宝如忆及慈母往日的谆谆教晦,深觉自己不该妒,可方才在窗子上看到季明德阔肩碍上秋瞳的那一刻,她心中不知是酸是楚,总之难受的要命。   但转念一想,这才是个开始。   如今她可以有求必应,等怀了孩子,还不得给他纳房妾?   有一个就会有两个,多纳几房进来,她每日看他对着秋瞳,嫣染几个笑出这深深的酒窝来,会不会气的头痛,气到想撞墙?   偏这男人生的那般好看,笑出淡淡的尾纹来,支肘悬在她头顶,就那么笑眯眯的,两颊酒窝深深,双眸沉沉望着她。   床上的被子已经收了,唯铺着玫红色天香绢的牀单,她头上的簪子拨给秋瞳了,发本就是散的,此时随她轻摆的小脑袋,波浪一样蜿蜒着。   季明德心爱她这一头好发,揉攥于手,轻轻嗅得一嗅,焦糖和着桂花的甜香,闻之便叫人愉悦。这暖暖的小妇人,生的甜,嗅之亦是一股子的甜。   原本,季明德并不在意叫她冤枉的,毕竟她懵懵懂懂,只活这一世,他却历了两遍甘苦。   人生短暂,他活的太紧张,太焦灼,每日只想哄着她,叫她欢欢喜喜,却不曾意识到,于他来说,除了生死,皆是小事。但于她来说,身边这些琐事,和琐事中淡淡的烦恼,恰是人生百味。   他两根手指沿腿往上走着,忽而一挑。   宝如才承诺过有求必应,此时也只能咬牙忍着。   “轻点儿,求求你轻点儿,那儿肯定已经破了。”   季明德鼻子里呜了一声。   “大嫂那幅元帕,不过指血而已。我与她,从未干过那种事情。”   ……好吧,有那么几句,你们懂得。   本来该要启程回曲池坊了。野狐也进来了,小子与丫头们,最是能说笑的,正在院子里说说笑笑着。   季明德忽而一气,吹熄了灯台。   “我的傻丫头,我的乖乖傻宝儿,那是她的指血,我不过用了根针而已,得说多少回你这脑子才能转过弯来?”   “信不信?”   宝如咬牙道:“我信,我信。”   “还有琳夫人,我分明说过,只是胡床聊了两宿,可你总不信。”   “我信,便你说聊了三夜,我也信。”   “你仍旧不肯信?”   “信,我信!”   ……   稻生看上了嫣染,嫣染当然看不上稻生那个土匪,俩人你追我躲,也不知跑那儿去了。   秋瞳也是个眼看十八的大丫头,与嫣染一般,自幼儿看着李少源长大的,看惯了那般丰神俊貌的世子爷,季明德这般的,才能叫她多看一眼。   稻生和野狐这样的土匪,又怎能入得了她的眼。   所以任凭野狐咧着大嘴千般的逗笑,秋瞳坐在只柳条箱子上,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的笑着。   忽而灵郎过了照壁,叫过秋瞳说了几句,秋瞳望了眼正房,心中颇有些为难,悄声道:“你且等得片刻,我先去看看。”   她跳上檐廊,刚走至窗子边,季明德已经推开门出来了。   与秋瞳擦肩而过,他周身淡淡的,男女行过房的淫靡气息。   他穿着件玄色宝蓝镶花的缎面圆领袍子,袍角袖衽上浅浅的镶花绣的栩栩如生,一朵缀着一朵繁繁的雏菊,是二少奶奶的手笔。   她的绣活,天下少有的灵巧。别人的绣功,不过形肖,绣一朵花在缎面上,看着便是朵花,她绣一朵花,亦是花,可除了形,还有神,神形兼备,仿如开了满襟满衽,皆有生命力。衬着这一脸冷漠的男子,有铁血亦有柔情,在暮色下格外温柔。   秋瞳转身进了屋子,恰宝如还未来得及起身,青灰色的莲裙拂在半途,两条赤溜溜的细腿儿,软软散散,闭眼斜偎着。   秋瞳一颗心猛的跳了跳,这时候她不该进来的。见宝如欠腰在够搭在床沿上的绸裤,秋瞳一缩,却是缩进了床与隔间之间的角落里。   “何事?”暮色中季明德下了台阶,问灵郎。   灵郎还未说话,李代瑁绕过了照壁,巡了一眼院子,转身而出。   季明德跟着出了海棠馆,庭前照壁处,原本他放在曲池坊的所有公文,自秦州带来的几位僚臣,全叫李代瑁拎了来,就在庭外站着。   见他出来,诸人齐声低呼:“属下见过大都督!”   季明德淡淡出了口粗气,对上李代瑁的眼睛,他身后侍卫们威风凛凛,僚臣围了一圈,将整座海棠馆的正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   往上东阁的缓坡上,父子俩一前一后。   暮色四合,由此处可见长安万家灯火,父子皆是玄衣,直落落矗立在缓坡的石阶上。   “可是海棠馆住着不舒适?”李代瑁此生,也就在季明德面前会有如此柔软的商量口吻。   季明德道:“并非。只是曲池坊原本就是季某的家,既季某回来了,还是搬回自己家的方便。”   李代瑁忽而回头,袍袂叫风吹的烈烈作响:“你是男子,倒也无碍,但于宝如来说,终究还是王府中更安全一点。你们皆是我的儿子,待少源回来,将玉卿也接回来,一府人齐齐全全,你祖母心里也能高兴些。这是我最后一回说软话,现在息了你要回曲池坊的心,给我回海棠馆去。”   季明德笑了笑,转身便走。   “若你敢走,敢带宝如再回曲池坊,本王就杀了那个姓杨的妇人。”李代瑁忽而甩袖。   季明德即刻止步,回头,一脸的不可置信:“我娘出秦州那么久,谁都找不到她,原来是在你手里。”   李代瑁胡茬青青,墨青色的交衽直裰,本黑腰束,十多年严以律已,身材紧致到无可挑剔。两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他准备好万全之策,对付这个天生反骨的儿子。   一步步踱下台阶,他望着站在低处的儿子冷笑:“孔祥说,当初你不肯一人兼祧两房,季白拿杨氏威胁你,你再无它话,欣然从命。   季明德,本王做了十年辅政大臣,送走两任皇帝,想取我项人头的人多得是,可这辈子无论怎么死,我也不想死在你手里。现在,给我乖乖的回海棠馆,勿要叫天下人看本王的笑话。”   季明德再上一个台阶,平目望着李代瑁,语调柔缓:“你应当也知道,我杀季白的时候,以为他就是我的亲爹。”   李代瑁道:“季白不过一个药材贩子,本王不是他。你是我李代瑁的种,骨殖都是我给的,果真有父子相弑的那一天,我绝不会是先死的那个。” 第157章 杀妻弃女   普天之下于季明德来说大概就两个软肋一个是宝如一个便是杨氏。   目光交锋终是季明德先败下阵来。若果真父子相弑他确信李代瑁绝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在乎自己那一脸焦黑,喋喋不休的老娘,和两辈子好容易才相爱的宝如。   “我娘在何处?”他问道。   李代瑁道:“跟宝如生个孩子待有了孩子,本王自会放那老妇回来,让她替你照顾宝如。既是她将你养育成材皇陵之中本王赐季氏一族一个供养人的福位。”   杨氏在得知季明德是皇家血脉后,当然高兴万分。但季白未去逻些而是被季明德杀死扔在地库里的消息不胫而走多少年的仇家无处泄愤第一件事便是去挖季家的祖坟。   季白自己在地库里倒也无碍可怜老爹老娘一天福也没享过,倒受了他的拖累叫人扒光了陪葬的各类金银器不说,连点骨殖都丢了出来扔的满山都是。   杨氏变卖掉自已那点小宅院将丈夫、公婆的尸骨总化作一拢,装在个陶罐里,背着便翻关山了。   喜一重,悲一重,儿子是皇家子嗣,从此飞黄腾达,当然是好事。可季氏一族从此也就断了根,天下之大,杨氏找不到一个死后可安葬自己的地方,没人替她和季丁延续香火,活着随便找个蜷缩处便可栖息,若死了呢,何处可安骨?   离开自家小院的时候,她怀里抱着只瓦罐,哭的肝肠寸断。   季明德上辈子就没能顾得上老娘,果真叫她弃尸荒野,这辈子好容易都越过了关山,万一再叫她魂无所归,季明德两生,都是罪人。   李代瑁连杨氏最在意的事都知道,可见他抓了杨氏,也是真的。   他是过来人,知道男人们反骨再重,再轻天蔑地,有了孩子就会收敛,就会懂得克制自己。所以非得要宝如生孩子之后,才把杨氏放回来。   那时候妻子孩子都在王府住着,就不怕他能翻得过天去。季明德这个儿子,他也就牢牢攥在手里了。   季明德缓缓往外吐着气,转身一步步下了山阶:“只要王爷不怕我们夫妻搅翻你这座王府,咱们便这样走下去吧。”   回到海棠馆,宝如两脚轻晃,在妆台前的官皮箱上坐着。   苦豆儿和秋瞳两个正在扯牀单,扯床幔,几个人说说笑笑,见季明德阴沉着脸走进来,连带着小西拉一起,全都窜到隔间里去了。   他适穿那简简单单的青布直裰,也能镇得住繁华满缀的锦衣华服,五官如雕,鼻梁如锋,盛暑之中带了一股子的寒气进来,目光扫到宝如时容色稍霁,缓缓坐到禅椅上,看着脸儿圆圆的宝如,不知该如何出口。   宝如咬了咬唇,道:“是否王爷不肯叫你走?”   事实上方才灵郎一进门,她便窜起来了。眼看着季明德从正门出,也自后门窜了出去。   那夜黛眉把她抱进清风楼的事情,若发出来,于大家都是丑事一桩。此事便要说,宝如也觉得该由自己跟季明德说,她怕李代瑁直冲冲的性子捅出来,当时便要跟季明德打起来。   李代瑁是辅政大臣,要上史书的,届时史官会不会书上一笔:因父子聚鏖而被儿子杀?   她悄悄跟了出去,便听到李代瑁和季明德俩人的对话。   宝如忽而欠腰,两手抓上季明德的手,低声道:“王爷虽抓了娘,但以他的为人,不会把娘怎么样的。既他不肯让咱们走,咱们就先住着,等有功夫,我替你打听打听,看娘在何处,把她接来,咱们再一起走,如何?”   季明德一根根反掰上宝如的手指,衽上淡花隐隐,在烛光下流转。   “好!”他一双眸子里忽而燃起淡淡的神彩来,床帷半遮,光洁的额头还在暗阴中,薄而棱角分明的唇弯翘,酒窝深深,略带些狰狞的笑:“既你方才听到李代瑁所言,应当也知道,还有一个办法,会叫他立刻放了娘。”   宝如一句不落听完了两个人的对话,并未发现还有什么捷径。   季明德再拉一把,便将她压在了床上:“他分明说,待咱们有了孩子,他便会把娘放回来。要我来说,这个办法似乎最省事。”   ……   秋瞳头上犹还火辣辣的疼着,借着找西拉的机会出了海棠馆,至那静悄悄的风铃院后面林子里,一声比一声凄厉的猫头鹰惨叫声忽止,暗影中闪出个小子来。   这是尹玉钊的小厮虫哥儿,也不知怎么混进来的,递给秋瞳只小瓷瓶儿,悄声道:“八月初一那日,抽空将这东西下到赵姑娘的茶里头,我们爷吩咐的。”   秋瞳犹豫着接了过来:“咱们原来说好的,传话可以,害人命的事儿我可不干。”   虫哥声音愈低:“你想多了,不过幅泄药而已。我们爷哪是会害赵姑娘的人?”   秋瞳接了过来,犹犹豫豫往回走着,越走越觉得心里憋的慌。二少奶奶那样好的人,就算误解她和二少爷之间有点什么,也是先拨簪子首饰填补她,罢后连个恶脸都不给她,待她仍还一如平常。   这样好的主子,她若再三心二意,真要遭天谴了。   待走到海棠馆门上,秋瞳扬手一抡,将那瓷瓶远远儿的给扔了。   荣亲王府的洛阳别院,和隔壁朱氏所居的院子不过一墙之隔。   李悠容陪着顾氏来此散心,暑天太热不好出门,便在绣房的阁楼上绣花儿。   从阁楼望出去,别院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虽说是侍卫,可也将这座院子管的像座监狱一样。丫头青丹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两碗冰,笑道:“如今咱们府的护卫们也是越来越不通人情了,奴婢瞧见外面有个挑着卖冰的,想买两碗来给郡主尝个鲜儿,便这点小事称,护卫们生生盘了半个时辰,才肯放奴婢出去呢。瞧瞧,冰买回来天都黑了。”   悠容是个好脾气,笑道:“父亲是个万事小心的性子,只是劳累你们了,可给王妃送了不曾?”   青丹笑道:“奴婢先给王妃送过,她说不吃,才端来的。”   李悠容给了这丫头一两银子的赏钱,俩人对坐着,便将一碗冰给吃了。吃罢之后,她觉得困倦不已,遂又在这阁楼上安歇了。   不一会儿,顾氏便出现在了隔壁院子,朱氏的卧室中。而朱氏,今儿一早听说白马寺有法事,往白马寺上香,宿在白马寺了。   出了朱氏的院子,王妃躲躲闪闪,再往隔壁一进,是秦王李代圣的别院。   才过照壁,顾氏便叫个高大的男子搂入怀中,她亦不避讳身后的绾桃,主动送上香舌,叫李代圣吃了个够,两手圈上他的脖子,二人直奔卧室。   虽不过七八日未见,但鳏夫遇上旷女,又还小叔嫂子,偷起格外的有滋味。   一回云雨毕,顾氏毕竟如狼似虎的年纪,犹还有些不过瘾,李代圣早叫府中姬妾们掏空,再要来一回,却得等些时候。   他笑嬉嬉伸了手:“血谕了?二嫂说过要给我的。”   顾氏佯怒,打掉他的手,柔荑环上他的胸膛,低声道:“那东西当时就叫李代瑁给烧了。”   李代圣脸色顿时不好,往后挪了挪:“二嫂,咱们说的好好儿的。八月初一小皇上行冠礼,宫里的内侍们我都已准备好了,你突然说血谕叫李代瑁给烧了,这不是哄我么?”   要说起来,李代圣无论人材相貌,胸怀气度,无论那一样都比不上李代瑁。便在床上,那怕更年青些,与当年的李代瑁相比,终究逊色,毕竟他府中姬妾太多,雨露施的太多,不像李代瑁,专心只守着她一人。   可顾氏当年被白太后害到流产之后,回娘家住的那段日子里,在洛阳跟李代圣有过一夜,恰恰就怀了身孕,有了永世子那个孩子。   恰恰秦王妃当时亦怀孕,生的是个女儿。李代圣当机立断,杀妻弃女,把永世子记到了王妃名下。   此事做的绝秘,经历过的人,除了李代圣和顾氏以外,均已灭口,所以除了天地,便唯个顾氏的陪房徐妈妈知道。   顾氏待前面几个孩子都一般,但格外的疼永世子,为了无法养在膝下的这个儿子,她果真操碎了心。与李代圣,是叔嫂也是夫妻,便一直这样来往了七八年。   她道:“血谕虽烧了。可真的没了,咱们做个假的,谁又能断其假?但你不能做皇帝,你二哥说先帝在宫外的那个孩子是少瑜,既少瑜可以是,咱们永儿也可以是,对不对?   先帝已死,死无凭证,我替你摹份血谕,咱们的永儿,便是先帝在外的血脉。   只要你能尽力辅佐永儿做皇帝,荣亲王府中,你想杀谁,我都不在乎。”   李代圣舒了口气。   位置只有一个,无论谁,当然都想自己上。但人人各怀心思,顾氏怕他万一做了皇帝,要抛弃她,或者另立皇后,永儿将来的皇位得不到保障。   虽说顾氏大他十多岁,但他是真爱这个温柔似水,胸怀似母的二嫂,对儿子,也是满腔的疼爱。只可惜此生做不得夫妻,遂一笑道:“罢。有美人在怀,江山又算得什么?待孤杀了李代瑁,让永儿做了皇帝,后半生,便只守着二嫂过,如何?”   虽说床上功夫不及,相貌不及,还颇有些愚蠢,可李代圣有一腔的痴心,言语温柔,时时将爱挂在嘴边,这一点,便胜李代瑁千万。   顾氏蜷在李代圣怀中,十四五的豆蔻小娇娥一般,浅笑着,追逐着,撩起锦被,一路钻了下去。   自打顾氏去洛阳之后,荣亲王府越发寂静。因老太妃体沉,连每日一早的问安也免了。   宝如回不了曲池坊,暑热之中,便只能在海棠馆呆着避暑。   这日一早,秋瞳进来说顾氏又自洛阳回来了,一府的人皆在盛禧堂,宝如才知道老太妃是病的真厉害了。   一进盛禧堂的前厅,便见李悠容正在与御医商议药方,见季明德也跟着,她回头柔柔叫了声二哥,接着便将药方递给了季明德,要他瞧瞧,可方子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宝如进了老太妃的寝室,这寝室中的陈设,还是多年前宝如常顽时的样子。 第158章 噩梦   黄花梨木首雕龙凤的大床还是自宫里带出来的。床前两只宝蓝皮覆面的包象牙杌子顾氏一身素缟头上只绾一只银簪坐在杌子上正在给老太妃喂药。   宝如转到床尾跪在老太妃脚下握过她露在外的脚,掖进了被窝里,柔柔叫了声祖母。   老太妃两眼阖扇见是宝如,重重点头:“明德回来了否?”   宝如再点头。   老太妃又道:“我的少源呢?”   “说是已到了剑南,不过半个月就能回来。”声调沉沉居然是李代瑁寝室里帷幕一重重,也不知他方才站在何处宝如居然没有看到他。   恰他说话的时候顾氏扶着老太妃坐了起来语儿低低哄孩子一样:“不过是个梦而已瞧把你给吓的,您瞧瞧孩子们这不都好好儿的在这儿呆着?”   她忽而回头,笑吟吟望着宝如握过她的手递给老太妃:“宝如快告诉你祖母,你这不是好好儿的?”   虽说几番交手,宝如其实连顾氏的裙边都没有摸到过。她性子缓柔,心机绵沉,虽叫李代瑁送到了洛阳,但老太妃一病,立马就回来了。   此时无事人一样,祖孙三代,表面上看着,父慈子孝,果真是个齐全人家。   老太妃攥着宝如的手握了两握,又道:“还有少瑜,说是去逻些接悠悠了,这都多久了,还不回来,老二,你此刻就派人,把他给我追回来。”   李代瑁踱步至床前,低眉望着老娘,亦是哄孩子一般:“孩子们我都会替你找回来,一个不差,好不好?吃饭,吃药,好好养病,勿要操心这些。至于那个梦,既你这般害怕,何不告诉儿子……”   老太妃再看一眼宝如,却依旧摇头,道:“罢,罢,我知道不过是个梦,你们也别问了,只将我的孩子们都给我找回来就好。”   李代瑁要去上朝,临行,又回头,低声道:“宝如,你来!”   公公有唤,老太妃立刻送了宝如的手:“你爹在叫你。如今你是府中长媳,快去听听,看他有什么嘱咐。”   宝如不着痕扫了顾氏一眼,她象牙白的脸上波澜不惊,恍如置身事外,全然没有一丁点的好奇或者兴奋,仅凭她的脸色,打死宝如也不能相信,她会把自家儿媳妇药翻了,送到丈夫床上去。   盛禧堂是仿皇宫大殿的建筑,布局阔朗,出寝室,老太妃平日起居,宴客的小花厅,再往外,还有正厅,出正厅,才是前厅,也就是季明德和李悠容此刻呆着的地方。   宝如今天穿着白色对襟双织暗花的纱裳,于这黑沉沉的大殿中,是抹最亮眼的白。不过转眼的功夫,进了花厅并不见李代瑁,穿过花厅至前厅,一路也未见他的人。   再折回来,却又见李代瑁站在花厅与寝室间的珠帘处。顾氏的身影隐隐绰绰,就在杌子上坐着。   李代瑁转到老太妃平日坐的那把铺着猩红坐垫的禅椅上坐了,道:“你娘要侍疾,这些日子不能出府,也不能理事,府中诸事,你得操持起来。”   宝如就站在珠帘外,转身去看顾氏,她正极温柔的,在替老太妃掖被角。   她叉腰福了福,道:“好!”   李代瑁穿着朝服,戴硬幞,两拳轻握在椅背上,望着面前白衣胜雪的儿媳妇。   由国及家,他终归仍旧攥于手中,反观季明德,还是嫩了点,因为一个杨氏,就任他拿捏了。他其实是希望家和万事兴的,阖阖绊绊,彼此包容,一家人齐齐全全。   他又道:“玉卿这两日就要回来,她仍会住在上东阁。你是长媳,劝劝她,既嫁入荣亲王府,她就是我荣亲王府的人,大人间的事情孩子们不要插手,只要她肯听话,仍是我荣亲王府的世子妃。”   宝如忍不住一笑:“父亲,这事媳妇做不来。”此时放尹玉卿出来,她杀人的心都有,怎么可能会听她的话?   李代瑁这是强人所难呢。   “王爷放心,我劝她既可。”恰此时,季明德走了进来,接过话茬说道。   年青俊朗的儿子,玄色锦袍,高大英武,站在娇小的宝如身侧,郎才女貌的一对。若尹玉卿也像宝如这般乖巧,李少源也是齐全的一家,再帮少廷娶房贤妻,这个家便齐全了。   李代瑁当即站了起来:“宝如自回府,还未入过宫。八月初一是皇上的十二岁生辰,诸侯十二岁而冠,也是他的弱冠礼,既你们母亲无法出门,后天就由宝如带着悠容入宫,少廷会一路陪着你们。”   这两父子大约就是相书上所说的,八字犯冲,李代瑁一见季明德便是下意识的皱眉,季明德亦是满身的不自在,一山不容二虎,他们恰就是同居于一个山头上的两只公虎。   目送李代瑁离去,顾氏自屋子里走了出来,笑盈盈迎上季明德,道:“几番见面,我就说这孩子怎么生的那么像王爷,却原来果真是王爷的血脉。”   这是真正意义上俩人的第一次见面,按理,季明德此时该跪拜,行大礼唤顾氏一声母亲的。顾氏是这样想的,所以站在门上,笑盈盈的等着。   宝如颇觉得有几分可笑,毕竟季明德迄今为止,还没叫过李代瑁一声爹呢。至于顾氏,他连看都没看一眼,转身就进了寝室。   老太妃叫衔香扶着坐了起来,昏睡的久了,见一个穿着玄色锦佩,腰缀青玉的高大男子站在床前,她有些恍神,暗道儿子方才分明走了,怎的又回来了呢?   待季明德唤了声祖母,老太妃才回过神来,这是她的二孙子。   望着这个子高高,英武帅气的孙子,老太妃便要可惜半路夭折的那个。听说当初在光禄寺办差,满长安城人人都认识的,可惜她不曾见过面,一个男子,声响都没的,就那么没了。   她道:“前夜我做了个噩梦,竟是梦见你没了的大哥,他说自己在一处山里头,总是走不出去,醒来之后,我便心中难安,想要叫你来问问,他当初究竟是怎么没的?”   于这老太太,季明德当然不能说季明义是亲爹下的令,养父杀在关山里头的。   “在关山中失足,溺水而亡。”季明德道。   顾氏亲自搬了杌子过来,眼神示意他坐,因她的眼神太过温柔绵善,季明德倒是多看了她一眼。   李代瑁年近不惑依旧龙精虎猛,他这妻子也生的极妙,瞧外表果真端庄贤淑,温柔宜家,但眼神中又颇有几分妩媚,媚的叫人很不舒服。   老太妃深深叹了一气,道:“八月初一是正日子,你替我到草堂寺敬回香,替他颂些经,超渡超渡,如何?”   八月初一,恰是宝如要进宫的日子,皇帝成冠礼,是为早日执掌朝政,荣亲王府的女眷必须要参加的。季明德回扫了眼宝如,她深深点头,意思是自己能应付。   季明德仍旧五心不定,敌不过老太妃殷切的目光,却也点了点头:“那孙儿就替祖母走一趟。”   自打入王府之后,他便一直心神不定,却又说不上来究竟那里不对劲,出了盛禧堂依旧愁眉不展。   俩夫妻自上东阁抄捷径,要回海棠馆。   宝如自来见季明德,除了胸有成竹的杀人,便是狞笑着扒人皮,还从未见他这般焦灼浮于表面,忍不住劝道:“不过入宫而已,有少廷陪着,你又何必担心呢?”   八月秋风初起,吹着季明德袍袂烈烈而响。   他道:“我总觉得,顾氏此人不善。”   宝如心说,岂止不善,软绵绵一把绕指柔刀,是得小心谨慎提防。偏偏她干的,还是谁也摆不到明面上的事儿。   她在洛阳,李代瑁重重护卫严守,宝如当然动不得她。但如今她转身又回了王府,这事就另一说呢。那天夜里吃的亏,宝如当然没忘,慢慢儿的觑谋,就得给她还回去。   她率先一步下山,白袄纱裙,衬着青青石阶,两旁绿草如茵,格外的朝气蓬勃。   “玉卿不过个天真妇人,便嘴欠些,你待她太狠了些。”她回头,小声的劝着:“你所谓能帮父亲劝服她的法子,不会是一刀抹了她吧?”   季明德刚才夸口,说要帮李代瑁劝服尹玉卿,但宝如觉得他对待妇人,最大的耐心怕就是一把捏死。   “你想她活着,还是想她死?”季明德微低头,轻声道:“那不过个麻烦,要处理起来很容易。”   显然,他果真仍是想杀了尹玉卿的。   若是原来,宝如大约会听之任之,虽季明德去怎样办。可阮晴的死刺痛了她,尹玉卿不过嘴欠些,与阮晴一般,其实也没有什么坏心,当日她和季明德回府,顾氏自己躲出去,却怂勇尹玉卿出面,便是拿她作枪使,若尹玉卿稍微有点脑子,经此一回,就该清醒过来。   当日在洛阳别院窜到李少源的卧室时,她还曾听尹玉卿说:我既嫁进荣亲王府,就是荣亲王府的人,我爹想动咱们家,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她便有些小脾气,也是真心对待李少源的,虽她做的事不算无辜,但也罪不当死,而季明德但凡出手,便是生与死,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她咬了咬牙,道:“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劝劝她。若劝不得,咱们再说别的,好不好?”   季明德再下一台,恰平衡了彼此的身高,笑的春风和沐:“好。”无论她说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好的。   胡市,四夷馆。   形体高大,健壮,来自碎叶城的栗特侍婢端着托盘,穿过酒客们,间或叫人揉上一把,胸前那两块布,都因客人们的油手而格外的脏一些。   褐发,穿着胡服的乐手坐在高处,拍着手鼓,硬底面的长靴不停踢嗒,脑袋犹如发着疟疾打着摆子的病汉一般,不停抖着,嘴里喋喋不休的唱着。   整间馆阁之中,充耳皆是闻之便叫人心生烦燥的嘈杂音乐,划拳之声不绝于耳。   便心再沉的高僧,到这地方熏陶一天,保准他出门时会像只跳在烫锅上的公鸡,两只脚都不知道要如何走路,满脑子保准都是那乐手喋喋不休的魔音穿耳。   这地方,按理不该有人能睡的着的。但偏偏就有个男人,趴在个身形高大的栗特妇人怀中,睡的正香。一个成年男子,腿长腰劲,却睡的懒懒散散,这身形高大的栗特女人,于他来说仿似天然的床铺,叫他睡的浑然忘我。   八月的秋老虎中,一个女子进了屋,披本黑斗篷,帷帽遮的严严实实。   待她进门,尹玉钊便自床上站了起来,舒了舒腰,冷脸问道:“白姑娘何等尊贵体面,竟敢出入这种地方?”   “什么地方?”白明玉摘了帷帽,仰着脸笑盈盈问道。   尹玉钊脸皮瞧着薄,但论厚颜无耻,怕得属天下第一:“尹某的卧榻。”   他一挥手,那栗特妇人便走了。白明玉不由回头望着,估那妇人的身高,她看起来格外高壮,至少与尹玉钊身高相齐平。   虽人人传言,说尹玉钊在四夷馆的相好,是个绝美的栗特妖妇。但在白明玉看来,那妇人脂粉不施,面容平常的不能再平常。   真的,就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而已。二十多岁的禁军侍卫长,生的一表人材,长安多少妙龄少女恨不能自荐枕席,他竟钻在这胡市臭肆之中,跟个半老徐娘偷欢。   尹玉钊的胃口,当真怪异之极。   尹玉钊取过酒来斟了,递给白明玉一盏,自己端着一盏,望着窗外平平延展出去的青瓦脊出神:“也许你不相信,这是我唯一能睡得着觉的地方。”   白明玉也曾听过传言,说尹玉钊此人,便给他再好的床也睡不着,唯独趴在妇人的身上,才能睡得安稳,她原本不相信,今日一见,才知是真的。   她道:“明知宫中有大事发生,你却躲起来不肯见人,尹侍卫长,大变在即,你果真要置身事外吗?”   尹玉钊回头,冷冷盯着白明玉:“于尹某来说,此刻最重要的是好好睡一觉?”   白明玉挑眉:“若事情得成,你家老爷子可就是第一辅政大臣了。”   尹玉钊挑了挑眉,再呷一口酒,侧颊线僵硬的颤着,显然不曾动心。 第159章 太妃的梦   “你家老爷子说只要你肯尽心尽力将来荣亲王府破赵宝如就是你的。便你要远走高飞他也不拦你。”白明玉两目如炬这回尹玉钊虽仍是板着脸眸子里却燃起了火焰,显然,他动心了。   白明玉再进一步:“赵宝如手中有份血谕这咱们都是知道的。后来她入荣亲王府之后,那东西便落到了李代瑁手中,如今又辗转到了秦王李代圣手中皇上弱冠之日秦王要拿它在宫里掀起腥风血雨。   这是你的机会,也是太后娘娘的机会咱们一起看它鹬蚌相争来个渔翁得利如何?”   尹玉钊望着窗外再呷一口酒,忽而一笑:“远走高飞就不必了天大地大,除非死尹继业是不会放过我的?又何必拿赵宝如说事我帮你们就是。”   相识至少十来年了,白明玉只知道尹玉钊刻薄,冷漠,尽职守责,但从未真正了解过他这个人。   她以为他是爱慕赵宝如,想跟她私奔,但此时听他这样说,分明又不是。   总之,这人怪异的紧。   下午,宝如在后花园里给季明德绣着袖边,苦豆儿摘了两串葡萄,洗了端来,剥来喂给宝如吃,悄声道:“嫂子,你可记得黛眉?”   宝如当然记得,可不就是她把她抱进清风楼的?   苦豆儿道:“那丫头叫王爷打了一顿,勒令着给卖掉了。可昨儿我又在东市后的菜市上见着她,仍是那般鬼鬼祟祟的样子,瞧见我,立刻就躲了。”   宝如想起来了,她初入府,去给季明德买猪血的时候,就在菜市上见过黛眉,那时候顾氏在洛阳,她也该在洛阳的。   回想当时顾氏脖子上那显眼的吻痕,宝如越发觉得这其中有蹊跷。入府这么久了,从多方来看,顾氏和李代瑁应当没有同过床。就算同床,以李代瑁的为人,也不会在大夏天,给顾氏种那样的吻痕上去。   就比如季明德,故意欺负她,是为了惹李少源的眼。   宝如大胆猜测,顾氏在外还当有人,那个人到不得明处,心中不甘,才会刻意种吻痕,是不想叫顾氏回府之后和李代瑁同床。   这样想婆婆或者有点阴私,但顾氏自己身不正,又怎能怪儿媳妇疑她。   宝如道:“下回若再瞧见,记得悄没声儿把她抓来,我有些话儿要问她。”   拈了只葡萄吃着,宝如心说既你李代瑁拿杨氏威胁,不肯叫我们两夫妻离开,那顾氏给予这口闷气,我早晚要当着全府人的面,给顾氏还回去。   盛禧堂,老太妃的寝室。   整座大殿中一个丫头婆子也无。老太妃确实做过一个噩梦,而且这梦做的久了,只不过藏着没有给任何人说过而已。   顾氏去洛阳之后,宝如在府中独大,她心中隐隐担心那个梦将会成为现实,才会装病,闹着要把儿媳妇叫回来。   在她梦里,那地方究竟不知是何处。天色暗鸦,阴沉沉的,一间石砌的小屋子,她的嫡孙里最令她骄傲的那个,李少源。满身染血,拄着把剑,坐在石屋门前。   另一个孙子李少瑜惨死,尸体就倒在小石屋的墙边。   墙边还有堆积如山的尸体,一个有一个,辩不清颜色的人,似乎全是来自各羁縻州的异族人们。   春雷一声接着一声,放眼四周,青灰色的松林之中似乎暗藏着野兽,也或者是敌人。   李少源一眼不眨的守着,显然屋子里应当有个很重要的人,需要他守护。   老太妃不过做梦而已,轻轻巧巧就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情景便是将老太妃骇尿的那一幕。是宝如,她一个人仰坐在干床板上,床板上散铺着一堆堆的稻草灰,她肚子鼓挺,正在费力的挣扎,显然是在一个人生孩子。   老太妃出生在庐州大户人家,前后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有女人能自己生孩子的。   更何况,在她印象中,宝如一直无比娇弱,是个无人照料就活不过三天的闺中娇妇而已。谁知她竟无比的有章法,见有羊水出来,便扫草灰一遮,如此不多时,竟真的将孩子生下来了。   牙咬脐带,包孩子,扫那沾着血的草灰,生产之地,本该满室血污的。可她边生孩子,边将屋子清扫的干干净净,拿自己的衣服包好孩子,便稳稳的在床沿上坐着,镇静的叫人可怕。   忽而门外一声嘶嚎,老太妃退了出来,便见曾在长安留过学的土蕃王子赤炎满脸狞笑,这才是一直在追逐李少源的人。   他身后带着千军万马,将小小一间石屋,围成一处孤岛。李少源杀红了眼,来一个杀一个,不肯叫这些土蕃人靠近屋子半步。   赤炎下马,翻毛皮的高帮靴子踏在地上,溅起血水,狞笑着一步步走过来,道:“当初生生绞杀本赞普三十万兵,李少源,你可曾想过,自己也有今日?”   曾经的末路穷途,反过来,今天李少源也得尝一遍。   他身后的土蕃兵们呼声震天,李少源拄起长剑,与赤炎厮杀到了一处。   随着宝如一声厉吼,怀中孩子在哭,赤炎一柄银枪,生生将李少源刺穿。   亲眼看着两个嫡孙惨死,老太妃从梦中惊醒,骇飞了魂魄。那梦境太过形肖,而赤炎,确实是叫李少源两兄弟逼到走投无路,跳了耗牛河的。   老太妃差衔香一打听,宝如和季明德在中元节那夜行过房,中元之夜百鬼出行,行房,是最容易怀孕的。   再掐之一算,若中元怀孕,生产可不得到来年的三月份。老太妃越发觉得这梦会变成现实,立即便要儿子把两个孙子都弄回来。   顾氏听罢,满脸焦忧:“少源的心思母亲是知道的,王爷送的夜明珠,您也见过,这一府的男人们,子不成子父不成父,全为赵宝如疯了。   您这梦,听起来,似乎像是少源带着宝如私奔了,才会叫人追杀,您觉得呢?”   老太妃深深点头:“所以我把明德调开,入宫之后的事儿,就交给你和代圣了,也别太为难她,给个好些的死法。”   顾氏将婆婆的手掖进被窝,柔声道:“少源是我的孩子,明德就算不肯叫我一声母亲,我也当他是我的孩子,至于宝如,我看着办即可,您就别操心了。”   这厢宝如替季明德裁了一件深红面的花素菱袍子。   成亲那日,他便穿着件深红面的吉服,红衣白肤,稳重深沉。她本想嫁过去再投梁的,止他一笑,便息了投梁的心思,跟他一直过到了如今。   衽与袖口皆是本黑裹边,绣着浅浅的墨绿色缠丝纹,绣好了镶上袖衽,与苦豆儿两个正赏着,秋瞳来报说,世子妃从感业寺回来了,此时已进了上东阁。   苦豆儿见宝如面带难色,低声道:“以我所见,世子妃那也性子,怕是不好劝呢。”   宝如咬了咬牙,道:“咱们试一试吧。”   在阴谋与权力的碾扎之中,像她,像尹玉卿和阮晴这样两手无力的女子,是棋子,亦是筹码,彩头或者牺牲品。   她深爱李少源,能有什么,比得上一个女子一腔纯真赤诚的爱更珍贵呢?   上东阁外驻扎了满满的府卫,如林而立,将整座院子环了起来。入内,合欢花早已开谢,院子整理的井井有条。   两侧廊下依旧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府卫,尹玉卿倒没有被绑着,穿件土黄色的尼袍,戴着顶圆顶小尼帽,脖颈玉白,几捋乱发在颈间游走,身边唯有两个丫头,主仆三人,就在书房里坐着。   她在玩一只小茶桶,里面装着茶道六君子。那是离开长安的时候,宝如赠给李少源的。   “这东西,我知道是你的。曾有一回整理屋子时,打算扔掉,他发了好大的脾气。”尹玉卿淡淡一笑,渗白的小脸上,一双圆潞潞的大眼睛,往外滚着泪:“现在想想,还是那时候好,他走不得路,两只手支着爬来爬去,胡子半尺长,像个野兽一样,可那时候,他是我的。”   宝如柔声道:“他如今依旧是你的,这辈子,我没能争得过你,在这件事情上,你是赢了的。”   小时候彼此憋着一口气,恨不能一眼挤死对方的两个小姑娘,那时候她们并不知道,婚姻不止靠爱情,靠的是门第,利益,以及权力的交换。   尹玉卿将茶桶搁回书案上,低声问道:“他如今在何处?”   宝如道:“左不过半个月,他就回来了。”   尹玉卿还未语,她的丫头绯心提起裙子便跪,搓着双手道:“二少奶奶,我们姑娘原本脾气是不好,也惹怒了您,可她如今全改了,对您也是拜伏的不能再拜伏,能否求您在王爷面前说句好话,让我家姑娘回娘家,看一眼夫人?” 第160章 入宫   尹玉卿亦满目期待的望着宝如自幼娇惯过的娇小姐做不出丫头那作小伏低的态势来学绯心轻轻搓着双手。   如今回齐国府将在荣亲王府受过的苦全告诉齐国公叫他率兵掀翻这座王府是尹玉卿连番受尽屈辱之后,满目灰烬之中唯一的希望。   宝如给苦豆儿使了个眼色,苦豆儿一左一右将绯心和雪隐两个丫头给拎出去了。   季明德割耳朵那一回,唬破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小姐的胆。尹玉卿眼看两个丫头被拉走,不敢喊也不敢叫缩腿缩进了那张太师椅了两手抱肩,瑟瑟发抖。   宝如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对面柔声问道:“玉卿你觉得你爹爱你吗?”   尹玉卿深抿唇不语。   宝如道:“他或者爱你但显然更爱权力,否则就不会让你嫁给世子爷。毕竟他的野心,是想取王位而代之。若他果真造反成功世子爷便是前朝余孽你觉得他能活吗?”   尹玉卿脑子简单,不想这些。但她也曾听尹继业酒醉时说过,之所以会把世子之位给尹玉钊,是因为徜若他此生止步于国公之位,一个世子之位,实在算不得稀罕,若他还能更进一步,两个儿子无论那一个,他都看不上做他的继承人。   已位封国公,兵权在握,再进,可不就是那座皇城?   此时回头再想,当初明知李少源已瘫,也明知他分毫都不爱她,尹继业还万分鼓励她嫁过来,那时候,尹继业其实就已经当她是颗迷惑李代瑁的弃子了吧。   尹玉卿双手捂脸,抽噎着哭了起来。哭了片刻,见宝如递了帕子过来,揩了把眼泪道:“你家那个恶魔赢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在王府受的委屈,但我要见母亲,这个,你总能帮我达成吧?”   她转而,把希望寄托到了顾氏身上。   宝如笑了笑,反问尹玉卿:“你是否觉得满府之中,就母亲待你最好?”   尹玉卿下意识点头。当初恰是顾氏一门心思操持婚事,命少廷代李少源将她娶过来,还教她如何拢络李少源的心,便行房那一夜,也是顾氏相帮,他们夫妻才能同床的。   宝如道:“季明德要回府,母亲避走洛阳,当时肯定交待过什么,你才会在我入府之后,一再的想要欺负我,对不对?”   尹玉卿想了想,似乎是这么回事。顾氏避走洛阳时,曾说过许多轻蔑季明德和宝如的话,还说,季明德两口子一日不离府,她便一日不归府。   顾氏不在,李少源愈发对她寡淡,她方寸大乱之下,才会一再的言语攻击宝如。此时想起来,她只图一时口快,却惹来季明德那头恶狼,祸从口出,说的恰是她。   宝如道:“母亲明知外室子进门,想要试季明德的深浅,自己避祸,却让你打头阵,你非但是弃子,还是她的马前卒。好在当初你不过言语挑衅几句,若果真动手动脚,此时也许已是一具尸体。   于母亲来说,世子妃谁都可以做,可你一条命,没了也就没了。你明白吗?”   尹玉卿目光中本已有了些软,见宝如的手握过来,立即一缩,眸子重又变的冷漠:“赵宝如,我又不是傻子。割我耳朵的恰是你丈夫。你此刻劝我,也不过是怕我将事情捅出去,你丈夫收不了场吧。”   宝如眸色同时变冷:“此时他一刀结果了你,就不用担心收场的问题了。你可以试试,到时候看谁会管你的性命。”   在感业寺两个多月,从一门心思等哥哥找到自己,替自己报仇,到后来发现自己的失踪没有任何人知道,尹玉卿恍然大悟,她若死了,在长安城中泛不起一丁点的波浪来。   宝如又道:“安心在此住着,不要相信任何人,也别再做别人的马前卒。守得云开见月明,少源是个值得托付真心的男子,等他回来,他看得到你的付出,会待你好的。”   尹玉卿记得李少源走的时候,确实说过,他这辈子会只对她一个人好。   为爱而嫁,亦为爱,而差点死在这座院子里,李少源如今成了尹玉卿唯一的希望。   她不置可否,过了许久,埋头在桌子上,嘤嘤弱弱的哭了起来。   出上东阁的时候,苦豆儿问道:“嫂子,你觉得世子妃能答应吗?”   宝如叹了口气:“赌一把吧,总不能让你大哥把所有不顺眼的人全杀掉。天下人那么多,又岂是能杀得净的?更保况,万一我怀了身孕,还得给肚子里的孩子积德不是?”   她月信本该昨日到的,昨日未至,今天也未至,若再等个两三天不来,那就是怀上了。   八月初一这日。宝如亲自替季明德着了那件深红色的圆领袍子,黑衽上墨绿色的花纹淡淡,衬着他的白肤,笔挺如松,稳重沉雅。二品武臣,按制,可佩犀带。   宝如亲自替他系的琥珀色犀角带,侧缀苍玉,两肩阔沉,腰细窄瘦,袍袂上墨绿色的花纹细细。   这男人穿上锦袍,比那青直裰好看不知多少倍。   可惜整座海棠馆,也就她一人敢肆无忌惮的欣赏,连个同伴都没有。苦豆儿和秋瞳两个早见识过季明德的狠戾,但凡他在,大气都不敢出,更遑论多看一眼了。   宝如自己穿的是件金丝孔雀翎大袖宫装,系月色素缎长裙,上一回如此盛妆,还是她十二岁及笄那年的订婚宴了。   一同至盛禧堂辞行,路上季明德依旧心神不宁,脸色自然也不慎好。叮嘱了许多遍,叫她勿要离开苦豆儿,勿要乱走,勿要乱吃东西。   宝如连迭声儿的应着,她今日却格外的高兴。至盛禧堂门外,几株桂花米白色的花缀了满枝,她一手轻抚着肚子,本该多藏些日子的,偏偏心里高兴,藏不住,低声道:“如今还是俩人赏花,待到明年此时,咱们可以一家三口一起赏花了呢。”   季明德往后退了两步。两辈子恰恰差着一年,上辈子她知道自己怀孕,亦是此时,便说过的话,亦是一模一样。只不过秦州无桂花,她手抚着肚子,出了院门,拈了朵木槿,说的这番话。   见季明德眉间青霾满满,一言不发,宝如以为他不高兴,又道:“或者也不准的,月信不过迟了三五日,万一明日月信至,怕是空欢喜一场。”   上辈子她怀孕时年纪太小,一直熬了整整两天宫口才开,受了两天的难,才生出季棠来,孩子在腹中就已经闷断气了。   没怀孕时盼着怀孕,真怀孕了,一重又一重的忧虑扑面而来。   季明德再往后退了两步,她折了朵桂枝玩着,宫装逶地,袍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孔雀翎,这华丽无比的纱裳,衬的她颇有几分挺拨。   比之去年,她又长高了不少,小腹平坦,身姿婀娜。拨尖的柳条一般,再不是初嫁给他时那未长开的样子。   胭脂相衬,美的鲜艳浓烈。   像枝才成苞的芙蓉,上辈子他在她还是朵花苞的时候便掐了她,她至死仍是那般窄窄瘦瘦,没有长成如今这般高的身量,也未长成如今这样艳丽的样子。   “我记得娘说过,妇人们怀孕了,可以尽可能的多吃些糖,尤其糖桂花最妙,我叫苦豆儿替你酿些糖桂花,如何?”季明德道。   宝如有些傻,杨氏说过的话都当成真理来看。颇为难的捂上半边脸颊:“只怕会牙疼。”   季明德道:“无事,到时候我替你配味牙药,平日多擦一擦,就不疼了。”这辈子,别的不说,麦芽糖得管够。   老太妃仍旧躺在床上,抓着季明德的手絮叨了许久,问东问西,问些关于季明义的事。   宝如入宫是定好的时间,耽搁不得,季明德也不是个善于跟老太太们扯话头的,见宝如要走,立刻跟了出来。   李少廷一脸长须,称得上美髯公了,父子四人,若站在一处,当数他最老最瘦也最栖惶。他驾车就在府门外,要送宝如和李悠容入宫。   季明德与这个看起来性子沉朴稳重的弟弟几乎从未说过话,但原来相见,这是个直挺挺满身阳刚的少年,此时再看,胡茬七八寸长,眼神阴郁,整个人仿如被抽去了神一般颓废。   目送他驾车离去,季明德转头问野狐:“这厮原本不是这个样子,怎的蓄起长须来?”   野狐道:“据说是在给未婚妻守丧礼。他的未婚妻阮姑娘,恰就是尹玉良的妻妹,当日骗过我嫂子的,王爷知道之后,发怒退了亲,那位阮姑娘羞愤之下投了井,死了。”   季明德起了警觉:“我走之后,府中还曾发生过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回来之后,他也曾几番试探着相问,但宝如诲莫如深,只说自己过的很好,别的一概不提。至于苦豆儿,不知何时竟跟李代瑁的小厮灵郎成了一对儿,他想问点什么,愈发问不出来。   内院隔绝,野狐亦是两眼一抹黑。   季明德纵马在荣亲王府外走了一圈,闭了闭眼道:“野狐,去把秋瞳那丫头给我提到义德堂来。”   他拍马便走。野狐追着蹄子问道:“大哥,草堂寺还去吗?”   季明德勒马,回头:“信神不如信自己,快去给我提人。”   天子弱冠,之前一个月便选定了吉日,今日一早,受冠之礼已在太庙举行过,李代瑁身为第一辅政大臣,是李少陵当之不让的簪冠人,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回过府了。   宝如带着小姑和小叔子入的是延嘉殿。弱冠之礼罢后,天子回朝,便在延嘉殿拜太后,举行飨食之礼。   有品的外命妇今日按例都该参加的,宝如和李悠容几个入延嘉殿的时候,太后还未至,穿着诰命服的外命妇们等在两侧偏殿的檐廊下,八月的秋老虎尚热,于外来说,入宫,能参加皇帝的冠礼之飨,当然荣耀不过,但入宫之后,只凭那三四个时辰的站功,就能熬死一帮老太太们。   亲王府和王府的亲眷自然是不必站着等的。英亲王妃李氏,和秦王侧妃徐氏,并几个年老的一品诰命在东侧后殿中歇息。   内侍自然也就把荣亲王府两位女眷领到了那一处。   白明玉在此做陪客,先笑吟吟拉过宝如的手,低声道:“自秦王府一别,咱们便再不曾见过,姐姐得恭喜你一句,如今是荣亲王府的二少奶奶呢。”   宝如笑了笑,见白明玉要领自己进内殿,脚一拐,却是坐到了胖胖的英王妃身侧。   英王妃天生的福气好,跟着她,吃喝都不用愁,只须看她便是。   英王妃先问李悠容:“你娘究竟是怎么了,好些日子都不曾出过王府,今日皇上冠礼,多重要的事情,她怎的也不肯来?”   李悠容面露难色,微微摇了摇头,道:“我祖母病着呢,我娘向来都是亲自侍疾的,所以……”   英王妃无甚心机,罗罗嗦嗦道:“前儿我打发了人去看,说太妃娘娘也不过卧床,算不得大症候。身边多少婆子丫头,何至于你娘就必须得亲自侍疾?”   事实上李悠容也觉得母亲有些怪异,去洛阳,别院护卫重重,还全是连她都从未见过的陌生府卫,出入都要盘查,简直坐牢一样。   回府之后,无论顾氏,还是她的丫头婆子,但凡出门,必要被盘查许久,再反观宝如,她的丫头婆子们自由出入王府,却无人会多问一句。   且她的大丫头雪吟,不由分说就给管家提出去,配人了。   老爹无论干任何事都雷厉风行,吟雪是从被窝里叫人拖走的,走时哭声裂天,李悠容也曾差人打问过,却不知吟雪究竟被卖到了何处。   她分明觉得府中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荣亲王府的规矩,府中大事小辈们无权过问,她只知道父母的关系越发紧张了。   孩子自然都希望父母恩爱,父母十年不同室,相敬如冰,如今母亲更是叫父亲形同犯人一般监禁,李悠容愁眉不展,恰这时方衡老娘进来了。方衡是新科状元,又是她眼看下定的未婚夫,准婆婆至,李悠容自然要打起精神来应付,笑着起身,去陪方衡老娘闲话了。   秦王那嫡子,永世子在吹一只小瓦鸟儿。   陶烧成的小瓦鸟,里面注了水,吹出来的声音,恰似黄鹂鸣叫,煞时好听。这东西小孩子们都爱玩的。他今天穿着件杏黄色的圆领袍子,佩着个坠双福锁坠的金项圈,圆圆的大脑袋,一双眼睛与顾氏的颇有几分相似,格外有神。   他扑到宝如面前,笑嘻嘻看着她,忽而手指着宝如圆圆的鼻尖道:“我婶娘说,你是个祸水,但你今天就会死啦,所以……”他呼噜噜吹了一气小瓦鸟,又道:“我不怕你。” 第161章 羁縻   英王妃正在跟大家说李少瑜写来的信。据她说李少瑜已经入土蕃地界了。   他走的并非李悠悠当初走的那条路。而是下蜀中穿剑阁自康定而上。这一路是大魏的羁縻州各类异族混居属于蛮荒之地也是李少源和季明德此番战土蕃的主战场。   但他一路行去竟然没有碰到一处战事,或者为难。   他出长安后,便命人打了几方大牌牌匾。知府的牌匾上写的当然是肃静回避。他的牌匾上写着:奉旨接妹。   既是奉旨接妹妹自然每到一处,都有人要问他的妹妹是何人。走不过百里,英亲王府世子兄妹情深不顾战火纷乱要往逻些亲迎福慧公主回长安的事便在沿途流传开来。   再兼李少瑜生的俊俏,嘴巴又甜见人便称大哥。酒桌上的英雄拍着胸脯称兄道弟渐渐的他的名声远播各羁縻州。   每到一处都有城主出城相迎,好酒好菜一路款待走的时候不过二百个护卫,此时前往逻些跟他一起去接李悠悠的队伍已经达到了上千人,有向导,还有各羁縻州的异族武士们,以及美艳的舞女们,一路载歌载舞,与他同赴逻些,要接大魏公主归国。   所有人都在听李少瑜赴逻些的传奇经历,当然是当成笑话来听。唯独英王妃喜上眉梢,说个喋喋不休。   无人注意到永世子,宝如一把拽住他,自桌上抓了只黑糖话梅递给他,指了指他所佩的小宝剑道:“世子爷,我这个祸水为何今日会死?是不是你打算用你这小宝剑来杀我?”   小儿不懂宝如这是在套话,认认真真说道:“才不是我呢,从今天起,我就是朕了,杀你的自然是别人。”   五六岁的小孩子而已,这种话应当是大人们不避孩子,商议的时候叫孩子听到了。小孩子那懂得那么多,肯定也是叫大人教着,深恨宝如,一个盯不住,跑宝如面前炫耀来了。   能称朕的只有皇帝,秦王虽这些日子极老实,但去过一回他府中,宝如知道那是个有野心的。她拉着永世子的手,还想多问一句,徐侧妃眼尖瞧见了,慌得过来,一把拉过永世子,二人出门去了。   宝如手中握着那枚小瓦鸟,也跟着出了偏殿。   徐侧妃带着永世子出了延嘉殿,而后便直奔前一重的甘露殿。   这时候太后凤辇至,所有命妇皆在两旁跪安,徐侧妃抱起永世子,并不问安,而是躲到了路旁的青松之后,瞧徐侧妃一脸凝重的样子,显然是要去办大事的。   宝如索性脱了身上那件耀眼的大袖,下面是白绫纱衣,远瞧着,与宫婢无二。   她自幼在宫里打转,于皇宫无比的熟悉。远远瞧着徐侧妃带永世子进了甘露殿,却不从正门入,而是绕到宫婢们出入的后门上,顺手自家私柜上端了只托盘,摆了两只空茶盏,便直奔内殿。   “这会儿,你就得到甘露门上去,届时一定不能慌,也不能哭,奴婢会在下面看着永儿的,好吗?”高大阴暗的宫殿里,徐侧妃整理着永世子的衣裾,见有两个内侍匆匆而来,便将永世子交给了他们。   一内侍道:“眼看要乱,侧妃娘娘还请找处地方躲好,待大事得定,王爷自会迎您出宫的。”   徐侧妃握着永世子的手,依依不舍,却也点了点头。虽不是亲子,但当成亲儿子养的,一举定成败,成则是王,败则为寇,她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宝如躲在帷幕后,转到窗边一看,果真,两个内侍带着永世子,是奔宫门而去。   大魏皇宫,分着三重。皇帝听政问政的立政殿在第二重,甘露殿和延嘉殿属后宫,是第三重。两重之间高墙相隔,唯有甘露门可能内外,另还有一处门,便是通往掖庭宫的嘉猷门。   若秦王将这两处宫门堵死,而恰恰皇帝在内的话,后宫不过一干妇孺,杀李少陵,易位于已,易如反掌。   但秦王自己本身无兵,他便杀了李少陵,外面还有李代瑁那个第一辅正大臣,他手中若无别的筹码,不该如此鲁莽才是。   宝如又自后面转出殿,提裙绕到另一侧,心说无论局势怎样变幻,只要乱起来,倒霉的肯定还是我们这些软脚妇人们,倒不如听那内侍方才说的,带上李悠容,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躲过乱的要紧。   她才自后面出殿,便叫人迎面堵住。   是尹玉钊,皇帝的禁军侍卫长,三重宫阙之中,唯一可以率队,佩兵器自由出入之人。他银甲白披,一脸寒霜,率禁军侍卫小跑而来,戒严于大殿两侧。   既他至,皇帝马上也该到了。   目光相交的一刻,尹玉钊皱了皱眉头,往右侧一人给个目光示意,两个皇家侍卫转身上前,一前一后,便将宝如堵进了城墙的门房之内。   “你怎么也跟着来了?”尹玉钊还有事要忙,经过时极为恼火的,匆匆责了一句,转身便走。   宝如吃不准他是怨自己入宫,还是怨自己乱跑,心说好奇害死猫,这下可好,多走两步,又跑的不及时,又给堵起来了。   宫墙下的小屋子,是属于皇家侍卫们临时关人,或者值卫时换岗的地方。   将宝如关起来之后,两个侍卫便转身出门了。不一会儿,外面女眷们高呼万岁之声,显然皇帝李少陵行冠礼之后,入后宫,来给白太后行拜见之礼,并行飨食之宴了。   小屋子连窗子都没有,里面又闷又热,眼看近午,宝如又渴,又还有些尿急,试着推了几把门,纹丝不动。   坐在椅子上闷了片刻,宝如也是苦笑,心说无论外面如何乱,我在这儿,秦王的人无论如何是杀不进来的。   她刚刚确定自己怀孕,此时为保不动胎气,也不敢乱耗体力,捡了张椅子坐下,便静静坐着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而卡哒一声响,尹玉钊进来了。   此时皇帝当正在开宴,尹玉钊开门的一刻,隐隐有丝竹之声漏了进来,外面日光煞白,天已正午了。他转身关上门,手中一只盘子,一个小包袱,腕上还搭着她方才丢落在松树后的宫裳。   盘子里是一碗红豆粥,冒着白气。   待接过来,挑勺掀开,宝如才发现这是碗冰。冰上盖着煮烂的红豆、绿豆,云豆和黑豆,淋着蜂蜜。   她初知自己怀孕,万分小心,不敢吃这冰物,一把推了它,便见尹玉钊点燃了灯盏。   持灯盏站在她面前,暖烛照润了他那张平日刻板的冷脸,眉目间竟也有了些暖意。   “你今儿可真漂亮。”   入宫面圣,自然要敷胭脂。她眉眼与普通的秦州女子一般,生的并不格外突出,经胭脂一提,灯下眸光流转,甜媚交织,忽而侧眸,唇瓣红红,倒惹得尹玉钊心跳莫名漏了半拍。   他轻轻抖开那宫装,道:“穿上它。”她穿上这宫中,才叫格外的美。   宝如热的满身濡汗,却也接了自己的衣服过来。   若果真秦王谋反,与尹玉钊就是敌对的双方,她和尹玉钊非敌亦非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此事,正犹疑着,便见尹玉钊又是一笑。   他那张脸,冷的时候眉飞入鬓,鼻悬似锋,一笑,也不是难看,只是让人觉得寒渗。   “她走的那日,恰就有你今日的美。”尹玉钊淡淡说道,他口中那个她,自然是同罗绮。   外面隐隐的唱偌之声传来,皇帝此时在行大礼,拜太后,后宫之中,所有的人应该全集结到延嘉殿了。也不知道李代瑁进来了没有,若进来,想回天也乏力了。   李代瑁人其实不错的,便拘了杨氏,行事有些不择手段,也是怕季明德要杀自己,提早防备而已。   少廷才失挚爱,悠容眼看要嫁,都是最好的年纪。   宫闱内变,肯定不是大家吵吵架打打闹闹那么简单,至亲之间,父子相残,手足相弑都不少见,今天若果真秦王兵变成功,别人犹还罢了,荣亲王府的人,只怕一个都出不去。   同是一家人,虽一府之中有磕磕绊绊,但面对外敌,宝如还是希望荣亲王府的人今天都能够全身而退的。   她道:“就在你们侍卫入内廷之前,我见秦王世子上了甘露门,并且,徐侧妃告诉他,从今往后,他要称朕了。你是禁军侍卫长,此时不该上宫墙巡视一番,看是否有人在趁乱闹事?”   尹玉钊继续笑:“打小儿,你就有些偏才,鬼精灵,这种秘事,你都能察觉。”   听这话,永世子的事,显然他是知道的。   她上前一步,问道:“秦王是否想谋反,你们禁军侍卫可有准备?” 第162章 兄妹   尹玉钊端着盏灯笑着摇头:“赵宝如我不敢招惹李代瑁也不敢逆白凤的鳞不过一条夹缝中求生存的丧家之犬而已外面纷纷扰扰与我无关本来今日你不该来的既来了,就好好听我说会儿话。   你听我讲同罗绮的故事,待我讲完便你有任何问题,我再耐心答你,好不好?”   他转身自身后的架子上取了个包裹下来揭开,取了件婴儿的小衣出来笑问宝如:“可认得这件衣服?”   大概是月子里小孩才能穿的衣服宝如看了半晌辩不出所以然于是摇头。   尹玉钊又从包裹里翻出只小小的锦囊来打开,里面是几嘬淡黄色的柔发当是胎毛。带着股子淡淡的甜香。   宝如莫名觉得有些不适,仍旧摇头。   他于是又掏了只小锦囊出来倒了几枚淡黄色的小牙齿出来再问:“你可认识?”   宝如一把遮上包袱,抑着恶心道:“胎衣胎毛,还有乳牙,每个孩子都会有,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尹玉钊一脸恨其不争的怒意,将那几枚牙齿砸在锦囊上:“赵府抄家的时候,本侍卫长问同罗绮,她想要什么东西。她不要金银,不要自由,只要这些。这是你襁褓中的衣服,你小时候剪掉的头发,掉落的乳牙,她一丁一点,悉心收集,出发往岭南的路上,怀中便抱着这样一只包裹。”   宝如于是重新捡起锦囊,拈起小牙齿。她记得自己所有褪下来的牙,全遵祖母之命,扔到了瓦檐上,这一枚枚,难道是同罗绮自己后来又收集的?   “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而你,没有给过她一丝一毫的爱与思念,她死了,你明知仇家是谁,却只知道一味的躲避,像只缩头乌龟一样。”尹玉钊咬牙切齿,见宝如要去触那小衣,一把将她的手抚开:“瞧你此刻的神情,全然无动于衷,你怎能配的上她那般深沉的爱?”   他越离越近,闷热狭窄的小屋子里,遍身浓浓的苏合香,清凉,又让人恶心。   至于同罗绮,宝如幼时见她见的并不多。   她是妾,宝如是记在嫡妻名下的女儿,为防别人多舌,赵秉义也甚少带她去见她。   比之同罗绮,段氏的死更叫宝如悲伤。同是母,一个生恩,一个养恩,但毕竟是在膝下盘桓过的那个,宝如心里最牵挂。   她当然知道同罗绮爱她,可她不知道她离开家的时候,连自由都不要,只要她的乳牙和小衣,胎毛。   身为生母,直知今日,同罗绮才在宝如心中有了个具体的形象。   “每每来看我,她总在和我说你,说你又长高了,说你有多聪明。而我,这个叫她丢掉的孩子,自她丢掉那日,所有的爱一并割断,便相见,也不过责任而已。   而你全然不知道自己过的有多幸福,几番害我,看我叫尹继业绑着,还捧只红薯给我。”   宝如道:“你并非她的异母弟弟,你是她的孩子,你是她生的。“他是她的同母哥哥。   尹玉钊一样样往包袱里收着东西,两手轻颤:“她生我的那年,才十四岁,是叫人强暴,才生的我。我被她父亲丢掉,又叫她几番捡回来。   她无论去做什么,总用背褛将我绑在背上,闲时便解下来,吃她的乳汁,忙时,无论她做什么,我都在她背上。”   这就难怪了,大十岁的少年,对所有人不苟言笑,但也从不招惹人的。却每每对她恶语向相,还曾差点咬断她的手指。   原来他是叫同罗绮抛弃的那个孩子,他拿她是当作仇人的。   宝如柔声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都说过,她是被卖给城主的,她并不想抛弃你,但她也不由自主啊,更何况你后来不是到长安了吗,你们还是相见了。你在尹府做世子,她在赵府,我爹待她很好的。”   尹玉钊冷笑:“你以为所有的人家,都像你们赵府一样门户森严,宅第清净?”   尹家当初还有老夫人,还有夫人,所有人都怀疑他的血统。而尹继业,只当他是一条好狗。   五六岁的小孩子,全凭着再见母亲,再找回自己曾经那幸福生活的希望,在尹继业面前耍猴献宝,挖空心思讨他欢心。   多少次被毒打,暗害,他都挺了过来。盼望着同罗绮能从赵家出来,和他远走。他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她不叫男人欺负,可以给她很好的生活。   他一回回的哭求,她一回回的软言搪塞,直到她怀了身孕,尹玉钊才知道自己没希望了。她不止是给人作妾,她爱上了赵秉义,把原本给他的爱,全给了赵秉义和宝如。   他曾和她相依为命,在她被卖给城主的那两年中,他两条小短腿,每天七八里路,跑着去看她,站在木栏外看到她瘦瘦的身影出现,满月似的圆圆的脸,勾唇笑着,管事在训话,她在给他抛媚眼儿,他心里是那样的欢快雀跃。   管事的皮鞭抡过来,他在木栏外吓的嚎啕大哭,拼命的想去抓那管事的腿,想阻止他,可那是城主家的地盘,他走不进去。   后来,她跟着管事躲了几回牛棚,管事的才肯接纳他,放他进那座木栏。他一直明白的。从出生到五岁,那五年,她一直在用自己的身体养活他。   待她辛苦一天,俩人铺着毯子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羊儿在旁边咩咩叫着,他吸吮着她的乳汁,听她哼着甜甜的歌儿,趴在她身上沉沉的睡着,她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所有的一切。   他多希望她能生的丑一点,老一点,那样,就没有那么多男人想要欺负她,占有她,一个个拉着她睡牛棚。可她叫风吹日晒着,劳作着,依旧比城主家养在高高的城堡中的娇小姐生的更美。   美貌对于一个贫穷的女子来说,便是无尽的灾难。   曾经那样相依为命过的人,说弃就弃,走了便不会回来。他发了疯的想念她,想追到长安去,恰见有个妇人带着个孩子,要去找尹继业认亲,他遂一路跟着,讨饭到凉州大都督府。   半路上那俩人死了,他却活了下来,记下那孩子的一套说辞,跑去找尹继业认亲。   追着尹继业认亲的孩子那么多,尹继业唯独收了他。   在长安,他等了整整二十年,想借赵家倒台的时机放了她,带她一起走,她不肯,只要赵宝如的小衣胎牙,要陪赵秉义一同赴死。   他一生的追求,一生的挚爱,她全给了赵宝如,可她没心没肺,全然不知道自己无视的,是多么珍贵的一份爱。   宝如柔声道:“对不起,我那时候并不知道的。”   现在想想,同是一母的孩子,她是只被全家人宠爱着的小花蝴蝶,不知人间疾苦,他却小小年纪遍尝苦难,看到她,当然会恨了。偏她几番与尹玉卿交手,都差点害死他。   宝如才初初怀孕,其实还不到孕吐的时候,但这窄屋子里太闷热了,那股子苏合香的清凉之气,让她无比恶心,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立刻就要晕过去。   “我要出去。”宝如抓过尹玉钊的手腕,撕撸着自己的窄衽道:“再不出去吸点凉气,我就要吐了。”   烛台加高了这屋子里的温度,越发的闷热,尹玉钊端过灯台,看着宝如脸上淡淡的胭脂,脂胭遮盖了原本的肤色,看不出来她是在假装,还是真的难受。   他怕她只是要逃避,柔声道:“终归一切都会结束的,李代瑁此刻在延嘉殿中,与李代圣手足相残。待李代圣手刃了他,我再出去收拾残局。   天下依旧姓李,可李代瑁会死。”   季明德今天是去草堂寺了,进不得这重宫阙,便奈何不得。   尹玉钊瞧着宝如容色稍缓,又道:“现在,让我给你讲一讲她从岭南到凉州,一路都经历了些什么,好不好?   到那时,你就知道为何李代瑁父子,都为何该死了……”   宝如早晨吃的东西并不多,此时满腔酸水欲涌,恰尹玉钊的手伸过来,一个没止住,哇的一声,宝如吐了尹玉钊满手。   尹玉钊目瞪口呆,一只手停在半途。   “对不起!”宝如慌的掏了帕子出来,刚欲替他擦拭,不想苦水冲喉,又是一口喷腔而出,这一回直接喷到了尹玉钊的前胸。   纯白色的禁军侍卫蟒袍,宝蓝面团蟒花补,她一腔酸水,就喷在那蟒蛇大张的嘴巴上,恰似龙涎,两边而流,瞧着无比的滑稽。   分明情势危急,不知为何,宝如竟莫名想笑。 第163章 匪窝   尹玉钊定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宝如擦拭着忽而一把将门拉开凉风顿时灌了进来放眼望去空无一人但隐隐皆是妇人们的嘶叫嚎哭间或夹杂着几声咒骂。   宝如在这热屋子里整整关了半天,干呕了几声,满头往外崩着冷汗珠子此时再不出去,她就得热死在这儿。   那才成芽的孩子,只怕也保不住了。宝如一把搡开尹玉钊便要往外冲。   “你曾把血谕给了李代瑁对不对?”尹玉钊一把拉住宝如:“那东西落到了李代圣手中李代圣凭借那份血谕,要杀李代瑁。簇拥永世子上位他说血谕之中先帝所传位的那个人是永世子。”   宝如顿时愣住:“不可能血谕李代瑁只看过一眼,就对灯烧了。更何况先帝要传位的那个人,压根就不是永世子。”   尹玉钊一把关上门道:“真的烧了假的就是真的。所以李代圣头一个要抓的人,就是你,他要在甘露门上向群臣召诰此事,而你,做为曾经身藏血谕的那个人,恰是他的见证者。方才若非我将你拘在这屋子里,此刻,你已经叫他抓起来了。   若不配合,他会一刀捅了你,若配合,完事之后,他一样要杀了你。”   宝如捂着肚子,重又坐了回去。   李代圣若要矫诏,暂时就不会杀皇帝和白太后,但他一定要先杀了李代瑁。   所以尹玉钊在等机会,等李代圣兄弟二人手足相残。宫中内乱,今天必会死在这儿的,只有李代瑁。   待李代瑁死,尹玉钊出去收拾残局,再杀了李代圣,白太后和尹继业才能真正掌权。   老公公此生不算个好人,但也算不得是个恶人,别的方面无论如何,品行无可挑剔。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冷酷,独断专行。   从先帝到幼帝,整整二十年的实差王爷,妻子离心,儿子仇恨,今天死在延嘉殿,坐实了跟白太后偷情,是李少陵的亲父,他这一生,死的也太窝囊了些。   但宝如觉得自己顾不得这些,她手抚过肚子,沉声道:“我要喝热水,还要痰盂,除此之外,再给我拿些吃的来,外面无论谁生谁死,既咱们是一母生的孩子,你都该护着我,直到明德来的时候。”   尹玉钊本欲走,又回头:“你就那么确定季明德能入宫”   宝如脸色蜡黄到,连脂粉都遮不住了。   她回想起在关山之中杀季白的那次,季明德跃下山崖时那初生牛犊般的戾辣,再到在草堂寺,他赤手空拳放翻七八个侍卫的利索,那样的季明德,区区伏兵又岂能将他杀死?   “他是你妹夫,是我只看了一眼,便放弃投梁上吊寻死的男人,他会回来救我的。”   她本已经喘过一口气来,再度关上门的窄屋憋闷的她透不过起来,话未说完,一个白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距此只隔着一座宫殿,遍地狼籍,折扇、披帛,绣鞋狼籍般洒了一地。两侧偏殿里挤满了鹌鹑一样缩着的外命妇们。   因是入后宫,又还是皇帝的弱冠之礼,李代瑁方才并未带自己的护卫入内。   李代圣其人,在李代瑁眼中,就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而已。自打先帝生病起,他为避嫌故,不好管理后宫诸事,便将六宫诸事教给他打理。   其实这样安排也是有原因的。   李代圣惯常一袭白衣,爱假充圣贤,而白太后姓白,也爱做个贤后,俩人皆是伪善,同样伪善之人,一眼便能看穿对方,于是你鄙视我,我鄙视你,死活就是相互看着对方不顺眼。   这样的两个人,不怕他们会狼狈为奸。   终归是弟弟,李代瑁又动不动就拎来敲打一番,从未想过李代圣会反的。谁呈想他才进后宫,到延嘉殿的门上,这厮就来个关门打狗,武装的侍卫转眼便逼了上来。   李代瑁连殿都还没入,只知道皇帝和太后皆在延嘉殿中,要了把椅子出来,稳稳坐在殿门上,将佩剑递给少廷,要看李代圣究竟想搞什么鬼。   李代圣道:“二哥,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皇上是您的种儿。先帝另有血谕,谕中有传位之人。实话说吧,先帝谁也看不上,只看上我家永儿,血谕中的传位之人,就是我家永儿。今天我要匡扶正位,您但凡有点儿脸皮,就该把皇上放出来,是不是?”   李代瑁冷笑:“放屁,血谕本王早烧了,趁早儿卸甲命内侍们撤了,否则别怪本王不客气。”   李代圣要的就是这句:“您拿不出真的来,当然说自己烧了,可孤这儿有份真的,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永儿才是先帝欲要传位之人,再不闪开,可别怪孤无理,对您对粗了。”   此时李代瑁身边唯有一群文臣们。   文臣对上内侍,吵的吵,骂的骂,彼此摇着裤裆袍摆,却并未怎么打起来。   李代瑁一张交椅,稳稳坐在殿门上,李少廷手持佩剑,就守在他身边。   直到李代圣一个个他手下精心栽培,堪称国之砥柱的文臣们,李代瑁闭了闭眼,对李少廷说道:“为了高宗皇帝,也为了先帝,爹一个人死在这儿就好,你去,带上你妹妹和你嫂子,想办法逃出去。”   眼看有内侍逼过来,李少廷抽剑放翻一个,回头吼道:“爹!”   李代瑁站了起来,手抚上椅背,低声道:“爹一生刚戾,识人不清,这是爹该得的报应。但你们不该死的,逃出去,找明德和少源,杀你四叔。”   早些时候,义德堂。   秋瞳还是第一次来这地方,进门便是一股浓浓的药香。平日里面如寒冰的二少爷第一回私下传唤,还是在他私人的药店里,也不知道是要问什么。她心中颇觉得有几分对不起二少奶奶。   但她心里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嗅着这满室的药香,恰是当日她撞到二少爷背上时,那股子淡淡的香味。   二楼迎门便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达摩像,吓的本就怀着鬼胎的秋瞳两腿一软。转身四顾,墙上四面八方,皆是满脸狞笑,凶神恶煞的罗汉。   这地方不像个药店,倒像个匪窝。   秋瞳虽不敢想,却也忍不住去想,会不会是那一回他误砸了她的脑袋,心中有愧,甚至于,对她有了别样的感觉。   宝如是个天下难寻的好主母,不醋不妒,小时候四个姐妹一起手拉手,说好要一生一起侍奉世子爷的。如今另三个都栽了,若二少爷想纳通房,就只有她了。   想起每夜温水送帕,在隔间里所听到的,二少奶奶那痛哭伴着愉悦的抽泣,秋瞳心一阵狂跳,忽而觉得身后一凉,回头,便见季明德还是早上那件正红色的袍子,黑衽衬着白肤,在哑光的厅堂里,双眉根根分明,冷冷望着她。   “奴婢见过二少爷。”   季明德唔了一声,坐在了达摩像下那唯一把交椅上,一腿高翘,就在她的头顶位置轻摇着:“额头的伤可好了?”   秋瞳心跳越发的厉害。他还记得她额头的伤呢。   “大好了。”   季明德手中一只香囊,一抽而开,洒了些香料出来。主料是苏合香,配着玄参,木樨,香附。他将香料皆洒在地上,把只空香囊丢在秋瞳手边:“这只香囊,是你绣给尹玉钊的?”   豆绿色的雪缎面,上绣一簇牡丹,概因尹玉钊的衣袍,总是多刺绣牡丹。   既季明德拿到这只香囊,那想必她跟尹玉钊两人私底下那点来往,他都知道了。   秋瞳扑通一下便跪,摇着头道:“二少爷,是他要挟奴婢的,关于二少奶奶的事,奴婢一丁点儿都不曾告诉他。”   季明德冷笑:“一点丁儿都不曾,他会在敦化坊给你置宅院,买房子?”   连这都知道,可见他是认真查过的。秋瞳是真的吓懵了,连声辩道:“那并不是给奴婢买的,他是想让奴婢嫁给他的小厮虫哥,奴婢不希图虫哥那人,也不会去住那院子,奴婢只是一时糊涂……”   糊涂到觉得尹玉钊那人还行,想着若有一日,做个齐国府世子的房内人也没错。谁知他竟拉郎配,要将她配给自己一个小厮。见惯了李少源、季明德这样的男人,虫哥那样给人做杂厮的,她又岂能看得上?   秋瞳扑腾扑腾爬了过来,想去抱季明德的腿,却不期他的脚正等着,狠狠一脚踏过来,光溜溜的木地板上,秋瞳一口鲜血喷膛而出,滑出一丈来远,趴伏在地上。   他忽而起身,紧追两步,屈膝半跪在她身边,一手拧上她一只耳朵,雷厉风行,直接将秋瞳从二楼楼梯上拖下一楼,再拖到地室。   阴暗的地室里,药气弥漫,秋瞳叫他扯着一只耳朵,跌跌撞撞跟了乱走着,忽而迎面挂着一具尸体,自然风干的那种,皮仍存,筋络纤毫毕现。活脱脱的一个人,却是个腊人。   秋瞳长这样大,还从未见过死人,更未见过,像风干腊肉一样挂着的死人。她凄厉厉一声尖叫,转身便想逃,却又叫季明德一把扯了回来。 第164章 宫乱   “爷不会问你跟尹玉钊都说过什么也不会将此事传到二少奶奶耳朵里。现在把自爷走后围绕着二少奶奶荣亲王府中所有发生过的的事情全说出来今儿你还能回王府当差否则,就只能在这药店里做味药引子。”   秋瞳大口大口的粗喘着,不敢再看那挂着的死人汗如水般自发间往外渗着,连连点头:“奴婢说,奴婢把所有知道的全说给二少爷听!”   ……   其实秋瞳知道的也不甚多。说的也全是些府中琐事。见季明德两只冷眼盯着她绞尽脑汁,忽而想起件事儿来道:“尹玉钊曾说让奴婢找个时机在二少奶奶的茶里下点儿料也不必太狠叫她泄两天肚子即可。   奴婢不想再跟尹玉钊有牵扯,就没有照着办。”   这两天想让宝如泄肚子,尹玉钊是个什么意思?   季明德转身踱到窗边望着窗外。今天是皇帝及冠之礼若泄了肚子,宝如就不能入宫的。他隐隐觉得,宫里该是要发生什么事情,尹玉钊早就知道,想阻止宝如入宫。   他转身要下楼,霍广义满头大汗冲了上楼:“大哥,尹继业疾兵过关山,带着二十万大军,直奔长安而来,说是来勤王的。”   二十万人,长安一丝消息也不曾听说。之所以能越过关山,是因为李少源被土蕃人牵制,完全不曾顾及到关山一边的消息。   而李代瑁也是疏忽大意,身为辅政大臣,他居然连边关将领的动向都不曾掌握。   尹氏父子联手,宫廷肯定有变。季明德也不多带人,只带着野狐和稻生两个,快马疾鞭往皇宫赶去。   整座后宫被李代圣武装过的内侍们包围了起来,后宫皆是女眷所居之地,与掖庭宫一墙之隔,可偏偏所有的御医都在隔壁,这后宫之中,除了内侍便是宫婢,连一个会医的人都没有。   尹玉钊将宝如安置在了神龙殿,便带着禁军侍卫乱抓乱窜,看能从何处找个会医术的人出来。   延嘉殿门上已是血染成池,尸首堆积如山,各处的林子里,夹巷中,就连储水的铜缸之中躲的都是人。整座后宫已经全部乱套,哭的,喊的,逃的。   内侍本是邪癖之人,杀起了兴头,连那些手无寸铁的宫婢们都杀。   李代瑁直挺挺矗在延嘉殿的门上,李少廷长髯上都溅着血,杀红了眼,挡在父亲面前,此时,陪驾进来的文臣们已然全部死亡,只剩个李少廷了。   李代圣白衣广袖,两手柱剑,冷冷看着正在与武侍相搏斗的李少廷,笑道:“皆是你的血脉,可你瞧瞧,二嫂生的就不及大嫂生的更惹你疼爱,少源为国征战在外,少廷满身鲜血,只为守着你的奸生子。   二哥,你有何颜面,叫孩子替你送死?”   李代瑁一脸刚肃,柱剑冷笑:“皇上是先帝骨血,亦是国之君主,本王守的是祖宗基业,是皇帝,你自幼受先帝教诲最多,不说感恩辅佐皇上,竟敢逼宫弑帝,有种,你就从本王的尸体上踏过去。”   铁甲长枪武装过的内侍们,一重重逼近,里三层外三层。   李代圣舒开广袖,烈阳下,大理石的砖地上,清冷无垢,圣人一般:“二哥,咱们是好兄弟,我也不玩玄武门兵变那套。你自裁吧,我给你一刻钟,等你自裁,让路,让你那奸生子出来,可好?”   若果真自裁而死,就是畏罪自杀。李代圣再从延嘉殿中捉出小皇帝和白太后,拉到甘露门上当着外面诸臣的面宣血谕,就算篡位成功了。   李代瑁一动不动,抬头望着湛蓝的天,忽而想起来,宝如和悠然两个今天也入宫了,不知道是不是就在一侧那偏殿中,挤在满屋子的妇人之中,八月的秋老虎,他前心后背皆是冷汗,也不知道她们过的如何,若他今日死在这儿,少廷出不去,她们更加出不去。   尤其宝如,李代圣是不会放过她的。   回顾此生四十年,他也曾像李代圣一般有过野心,也曾年少轻狂过,妄想坐上那张龙椅。   是朱氏,她是他此生罪恶感的源泉,只要想到她,想到因为自己一时的躲避,她怀胎六甲跳了东海池,他便生生认命,没有任何野心的,将人生当成赎罪,苦修之旅。   三个月前,去洛阳的时候,听说朱氏就在隔壁。   他本该去看她一眼的,虽无爱,甚至唯有满腔的厌恶,但毕竟两人之间有明德那么优秀一个孩子。   有内侍抱来铜漏,灌了一刻钟的水进去,一滴一滴,是他的死期,也是他膝下这些孩子们的死期。   天空有只老鹰盘旋着飞过,李代瑁忽而想起季明德来,他曾一肘一肘,击弯他钢一般硬的脊梁骨,逼着他臣服于他。   今天若还有人能破这难解的局,大概唯有季明德了。   尹玉钊率队匆匆进了延嘉殿,吓了全殿中的人一跳。李少廷喝道:“老钊,你他妈的为何此刻才来,秦王谋反,要篡位自立,快来护驾。”   尹玉钊咧唇而笑,转身却是冲进了偏殿,一把抓过英王妃绾在手中,叫道:“谁会医术,此刻就出来,否则本侍卫长便要将这整座屋子里所有的女人,全部灭口,一个不留。”   屋子里本就吵吵嚷嚷,一个哭的比一个声响,满屋子的女人若嚎起来,哭声冲破天际。英王妃胖手拢起来便是一个耳光:“好你个死孩子,外面乱成那样,不见你救驾,皇家的饭白养了你二十多年?   果真路边孩子捡不得,白饭吃成了白眼狼!”   她虽胖,身子雷电一般迅厉,耳光劈哩啪啦的打着,尹玉钊横剑刺过去,她挺起肥油油的脖圈转了两转:“有种你就杀,本王妃倒要看看,你这黑心肝的小子还能坏到什么程度。”   尹玉钊叫她几耳光搧肿了脸,还是身后侍卫一脚将英王妃踢了回去。   英王妃多好的性子,自己爱吃,也惦记着满长安城的贵妇们,今日给这个送筐岭南贡来的荔枝,明儿给那个送个金华贡来的火腿,满长安城的贵妇,最爱的就是英王妃。   惹了她,一众的夫人们不干了。须知好些文臣都死在了外头,妻子还在这儿哭了。大家齐心和力,扒头的扒头,抓脸的抓脸,将尹玉钊所带的十几个禁军侍卫拖进偏殿,连刨带抓。   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兵遇着了泼妇,保管给你连裤子都扒掉。   这满屋子的妇人们,谁没有亲手养大过几个皮小子,便他们穿的人模狗样,也是打光屁股时长大的,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小时候叫娘打怕过的记忆瞬时而起,连逃带窜,里面也是乱了套。   外面滴漏一点点流尽,落在滚烫的石阶上,瞬时化作白烟。   忽而,延嘉殿二层的窗户开了,一个年约四旬的宫中姑姑高声道:“王爷,太后娘娘和皇上早都撤到神龙殿了,您在此护着的,是座空殿,奴婢恳求您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命要紧。”   一支长矛飞上去,那姑姑被贯穿,应声而落。   这是那一天,李代瑁如厕时,跪在恭桶旁哀叫的那个姑姑,从生到死,李代瑁连她的脸都没有看清。   李代瑁愣住了,他自进了甘露门,还未进延嘉殿,便听有人叫说谋反,于是挺身挡在了殿前,若非这老宫婢因为多年的一点爱慕之情而戳破天机,他果真要白白死在此处。   李代圣带着内侍们,脚步踏踏,转身便往延嘉殿奔去。   好容易从偏殿的一众妇人堆里爬出来的尹玉钊冠散发乱,蟒袍扯成了几缕,脸上还沾着不知谁的血与头发,拼了命一般,亦往神龙殿追去。   他方才没地方安置宝如,将她安置在了护卫重重的神龙殿中,此时若李代圣先到,抓到宝如,她的小命就要没了。   外面虽闹的厉害,神龙殿外禁军重重把守,安静无比。   白太后和白明玉就站在二楼阁楼的窗户边,乍起耳朵注意着外面的动向。   内一进,皇帝李少陵玄衣朱袍,怀里抱着九九八十一珠的旒冠,与他的贴身内侍王朝基一起,盯着张黑漆铺猩红坐垫的玫瑰软榻。   宝如躺在榻上,面色蜡黄,双手捧心,厥过去之后,还未醒过来。   李少陵忍不住揪了揪她的耳朵,低声道:“比起走的时候,她的下巴变尖了。”   小时候宝如在延正宫伴他伴的多。李少陵这孩子打小儿胃口不好,别人哄他吃不得饭,唯独宝如哄着,他才肯吃几口。   那时候皆是孩子,李少陵经常取笑她,一张脸圆的像个玉盘,连下巴都没有,如今瘦了,有了尖尖的小下巴,人也长高了不少,瞧着当比他还高。   王朝基轻声的嘘着,示意小皇帝声音小一点,不要叫外面的太后听见他的笑声与说话声。   小皇帝歪了歪嘴,道:“怕什么,有玉钊在,李代瑁兄弟皆会死的。”   王朝基媚声道:“您是皇上,喜怒要不形于色,荣亲王教过多少回,您不该忘的。咱们如今,可全指望着齐国公,尹侍卫长的人,陛下千万勿动。”   说起李代瑁,小皇帝容色顿黯:“二叔待朕,虽寡薄,但也一片赤胆忠心,但愿母后的决策是对的,否则,朕此生便是大魏朝的罪人。” 第165章 城楼   王朝基连忙拍着他的膝盖:“您是九五之尊他们皆是您的臣子世人皆谣传您是荣亲王的血脉他不死谣传无法平息。太后娘娘自然是为了您好!”   忽而外面一声尖厉的惨叫声扬天而起小皇帝和王朝基顿时被惊的跳了起来。   玫瑰榻上的宝如一个仰挺直愣愣也翻身坐了起来干呕了两下呕不出来,回头,便见白袍溅血一脸狰狞的李代圣已经逼进来了。   他停在内室门上,横持滴着血的剑,笑道:“两个宝贝一起抓齐活儿了。”   蔚蓝的天宇下越过金砖碧瓦,脊压走兽的一重重楼阁到皇宫的第二重太极门上。   这一重由禁军侍卫守候外面的人分明知道里面真在厮杀却无人能进得去此时群龙无首,大臣们挤在一处窃窃私语着,仰高了脖子焦急等待着。   忽而有裂帛之声传来层层朱紫相间的官袍中让出条路来。   季明德身上一件宝蓝色的二品武丞服叫他一把撕开身后一个瘦竹般高的野狐,一个歪瓜裂枣样的稻生,皆在撕身上的衣服。   撕罢身上那套蟒皮,一人肩上一只乾坤袋扔在地上,便开始埋头组装兵器。   便国之二品武丞,也得卸甲,卸去满身兵器,搜过无任何携带之后,方能入宫。   宫中虽有内乱,皇城的第一重门还是守卫十分森严的,若携带兵器,压根就进不来。季明德入朱明门后,便直奔武德殿。此处陈列着高宗皇帝当年戎马生涯中,所有使用过的武器。虽刃卷镰锈,但总算能把季明德和野狐,稻生三个武装起来。   中书舍人张阔曾护送福慧公主西使土蕃,在朝有颇高的威望,也曾在秦州见过季明德,与满朝文武一般,早知此厮是个土匪,见他竟在组装一幅高宗皇帝当年亲手射过箭矢的神臂弩,出列喝道:“季都督,便你是皇亲,也该知道,此物乃高宗皇帝所有,天子脚下,你怎能擅自动用天子的御用之物?”   这神臂弩,质为青铜,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非三人之力,不能拉开。   树中最硬着为榆木,所以人们骂人,常会说,榆木疙瘩,便是又坚又硬,死不开窍的意思。神臂弩装矢,百米之内,可穿百年老榆木,可见其穿透力有多强。   此弩本身重达百斤,非天生神力者,无人能架得起它。   季明德两手利落无比拎起铜弩,加于肩上掂着,忽而转身,矢指张阔:“张舍人可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狼烟漫天,鬼器狼嚎?”   宰相谢振轩道:“不过天家兄弟阋墙尔,吾等大臣,是外人,不插手天家事。”   他是群臣的领头羊,由李代瑁一手提拨起来,明知宫中内乱,却压制群臣,不肯放援兵进去,摆明了,是早已投靠李代圣。   季明德笑了笑,忽而回头:“野狐,拿谢相的脖子,试试高宗皇帝这把龙渊剑尚且锋利否。”   野狐提剑试了试,忽而窜步,不过三步,跃起,挥剑旋身,谢振轩一颗人头便落了地。国之宰相,群臣之首,血冲天而扬,尸体颓然倒地。   张阔恰是当初的李代圣,淋了满头热血,他胆子小,黄汤溺水湿了满裤子,扑通一声便摊到了血泊之中。至于身后其余臣工,更是吓的退避三舍。   “谢相说的很对。皇家兄弟阋墙尔,干卿等何事?怕误伤,就给老子滚远点。”   秦王闹事,必是以血谕为由。季明德虽厌老爹,但不知为何,却相信他的人品,更何况血谕早已对火焚之,此时便有谕,也是假的。   见还有大臣不肯走,他厉声道:“野狐,谁若还好奇,要在此围观,让他下九泉去陪谢相。”   瞬时之间,围在两仪门下的百官如鸟兽散。   季明德随即命野狐和稻生合上宫门,将前后两宫,彻底隔绝。   两丈高的宫墙,想要跃很难跃上去。   季明德一把铜弩架于肩上,稻生装铁矢,再与野狐二人合力上弦,三个人合力,一支带绞绳的铁矢直溜溜飞出去,稳稳扎在城楼红色的木柱上,穿柱而出。   铁矢带着绞绳,可以助季明德借住绳索攀上城楼,这样,他就可以杀进后宫了。   季明德拽着绳索试过,刚想缒城而上,忽而仰头,低低说了声:“不好!”   稻生就在他身边,正在试一把乌兹钢刀,回头问道:“怎么了,大哥?”   城楼上,驻守旗楼的士兵早跑没影了,漫天黄烟之中,忽而跑过来几个磕磕绊绊的宫婢,连哭带逃,提着裙子往前奔着,忽而扑倒,便再没有爬起来。   煞时之间,步伐整齐有叙的武装内侍占领整座门楼。弓弩齐加在每个垛口,齐齐对准两方城池间的三个人。   李代圣一袭白衣染血,于乌鸦鸦的内侍群中,格外耀眼。宝如和小皇帝两个,踉踉跄啮,叫人押上了城楼。   本以为此时至少上百大臣在此等着围观的。谁知城楼下空空荡荡,宰相谢振轩身首异处,剩下三个黑衣短打的土匪,居中一人身姿挺拨,高健,两条长腿分外乍眼,恰是当初在秦王府外一刀削了他的得意门生,肖景峰项上人头的季明德。   这厮极务实,杀人便杀人,从不耍花招。   李代圣千算万算,装孙子装了几个月,以为此举万无一失,今日便是自已扬眉吐气之时,谁知两道宫门紧锁,他十年经营,却只能演给这样三个土匪看。   他天生喜欢万众拜伏,充耳皆是称赞,自己做不得皇帝,儿子做了也行。十年蛰伏,今日所有他恨的,打垮的,厌恶的,阻止他登极的人们皆叫他收伏,绑在城楼上,要在满朝文武面前,听臣工们歌功颂德,谁知千算万算,竟没算准季明德。   他非但没去草堂寺,反而全副武装,赶走他的大臣们,这是要跟他对着干。   李代圣颇为烦躁,挥剑一把砍断季明德准备缒城的绳索,吼道:“孤要在此戳穿李代瑁的偷梁换柱之戏,匡扶明主,正先皇血脉,满朝文武大臣都去了何处?”   他在城楼上走来走去,恰就在宝如身侧,张牙舞爪,便想一铁矢射死他,季明德也怕要误伤宝如。   才知道宝如怀孕,他姗姗来迟的小季棠,此时才不过发了一点芽,万一冲冲撞撞流了产,那孩子便没了到世上走一遭的机会。   李代圣见野狐扛弩对准自己,一把扯过宝如吼道:“季明德,把大臣们都给孤喊来,孤今日要在两仪门上,宣先帝临终之血谕。否则,先杀赵宝如。”   季明德松开那根早叫李代圣斩断的绳索,紧紧追逐着宝如的脸。   她看起来格外顺从,也格外镇定,叫李代圣一手肋在怀中,两只眼睛紧盯着他,随着他的步伐摆来摆去。   大地皆在冒火的八月,汗滴在脚下的青砖上,随即化作一股白烟。   数百支冷弓,随着季明德的移动而变幻着准头,随时准备将他射成一只刺猬。   野狐缓缓卸下弓弩,额前流海叫汗湿成了一捋一捋,索性一把扯下头绳,将头发全部扎起。露出一张极狭长的脸来。   少年新生的胡茬根根,眉尾高扬,两目狭长,鼻梁厚重高挺,极颓兀,论五官丑到极致,但丑极之后,又有一种凌烈无比的男子气。   他依旧扛架着上好弦的弩,百斤沉的重弩架在肩上,汗从眉前流过,轻轻甩甩头,两目似穷追不舍的野兽,紧紧盯着李代圣的一举一动。   稻生收了龙渊剑,问季明德:“大哥,怎么办?”   季明德麻鞋踏在薄尘上,麻绳质的绑腿束裤,小腿肌肉微微颤跃,缓缓举高一双手,一步一步走到城墙底下,扬面问道:“四叔,皆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我爹呢?”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喊李代瑁作爹。他想确定一下,李代瑁还活着否。若李代瑁和李少廷能稍微帮点忙,他今天不至于背水一战。   李代圣紧肋着宝如的脖子,冷笑道:“季明德,不要耍花招,李代瑁早叫孤给绑了。立刻打开朱明门,把群臣放进来。   孤的儿子,才是先帝血谕之中想要传位之人,孤要在此诏告群臣,诏告天下。再不去,孤便一刀抹了赵宝如。”   季明德依旧高扬双手。宝如就在他头顶上方,面色惨白,一眼不发,别过眼不曾看他。   他再回头,野狐扛弩,稻生持剑,二人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李代圣无比焦急的走来走去,手中沾着血浆的剑,就横在宝如脖子上,眼看便要割破她的喉咙。   季明德紧逐着她的双眼,总觉得以她那傻乎乎的脑瓜子里灵光乍现的急智,至少该给自己一点暗示,教自己破解今天这难解的局。   放大臣们进来,李代圣宣完那份假血谕一样要杀人。不放大臣们进来,此时宝如便会死。不过是早死与晚死。   龙袍加身的永世子出来了,叫几个内侍簇拥着,站在最中间。天太热,烈阳直晒,所有的人都满头大汗,李代圣越来越焦躁,忽而停在季明德头顶上方,怒吼道:“再不开门,孤此刻便杀赵宝如,再杀你,一样有人给老子开门,快去。”   季明德分明看到,宝如怯怯伸出手指,指了指李代圣架在她脖子上的宝剑,剑光流转,一瞬间晃到季明德险些睁不开眼。   他立刻转身。   稻生手中那把七星龙渊剑,高宗皇帝当年的御用兵器,二十年不曾出鞘,只待出鞘,依旧冷光摄目,削铁如泥。   季明德缓缓往另一侧的城门口走着,并给两个孩子打着手饰。多少年一起出生如死,不过一目,一个手饰,他们便了然自己该如何做。 第166章 城破   恰是太阳最烈的时候稻生看似漫不经心一把长剑在手中微转着随着重重的呼息吐纳日光反照在剑身上恰是一道白光越过湛蓝天宇下的琉璃瓦如一道闪电,滑过宝蓝与正红相间,金黄描底的一处处垂花木雕再越过朱红色的巨柱,恰恰停在李代圣眼睛上时,他疾刻止手。   一道白光飞来短暂的失明李代圣下意识松了横在宝如脖子上的长剑,伸手去揉眼睛恰在此时野狐一支铁矢破弩而出冲破奔腾汹涌的热浪朝着李代圣飞了过去。   也是在同一时间宝如狠命咬上扼着她喉咙的,李代圣那只手转身便跑。   终究差了一点,野狐怕要伤到宝如铁矢只穿过李代圣的胳膊疼的他凄厉厉一声惨叫,回过神来,横剑便去追宝如。   也是在同一时间,正在往朱明门走的季明德疾然回头,迈开两条长腿在旷地上跑了起来。   稻生弓腰,马步稳扎,双手支膝呈勾腰状,就在半途等着。   季明德稳稳踏上他的背,蹬脚一弹,强劲的脚力险险要蹬出稻生的五脏六腑,随即弹步而起,跃入半空。   野狐个子最高,还踩在下马台上,下盘稳稳,两手似捂脸状,紧紧护着脖子,力全蓄在脖子上,只待季明德两脚踏过,纵步跃起时,整个脖颈咯咯作响,仰头狮子般一声怒吼,总算脖子无事。   随即一个滚趴,躲着如雨点般飞来的箭矢。   箭如雨落,剁在青砖地上刷刷作响,他和稻生两个,瞬时成了两只活靶子。   凭借稻生跃到半空的季明德,生生踩上野狐的脑袋,借力一跃,整个人仿如一支脱了弦的利箭,迎上迎面而来的利箭,向那两丈高的城楼垛口飞去。   上垛的瞬间,一支长箭迎面而来,他反手一把,拎上垛口内侍的脑袋,插箭入他脖颈,将他坠下两丈高墙,窜上了垛口。   城楼上。李少陵在哭,永世子在哭,宝如早看好了自己该逃的地方。   她在脱身的瞬间,转身推开门楼两扇大门,钻了进去。   两仪门上的门楼,是在皇宫举行盛宴时,帝与后宫嫔妃们临时休息的地方。内里陈设堂皇,迎门便是十二根朱红耀眼的明柱。   宝如一扑进去,李少陵也跟着钻了进去。永世子被这场面给吓哭了,也跟着跑了进去。   里面被分别五花大绑着的白后和李代瑁等人,还在椅子上坐着,等待最后的审判。里面关押人犯的内侍们一看到闯进来的皇帝和宝如,也是面面相觑。   奴性根植在他们骨子里,便反,没有李代圣的号令,他们也不敢动穿着冕服的皇帝,竟然皆是傻愣在那儿。   李代圣一臂被铁矢贯穿,冷风呼呼往里灌着,血流如注,转身也追了进去,见白太后蹬着两条软腿在大哭,狞笑着问道:“大嫂,你说孤该先杀谁?”   白太后吼道:“代圣,哀家和少陵一心全都向着你,你又何必如此?齐国公眼看勤王,只要你肯放了我们娘俩,今天的事情,哀家只当没发生过。”   她本是想玩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谁知滴水不漏的谋划中,后宫竟会有一个倾慕李代瑁的老姑姑,一言捅破天机,成王败寇,眼看等不到尹继业归来,自己就要没命了。   李代圣忽而回头,剑逼上跑了个气喘嘘嘘的宝如:“那就先杀你?”   大难临头,宝如居然还在笑:“王爷英明神武,须知擒贼先擒王,季明德都知压摄群臣要先杀谢振轩,您有杀我的功夫,何不……”   她转身去看老公公,心说对不起了,长辈就该保护儿女的,我死没关系,我的孩子还没出生了。待你死后,我一定压着明德跪在你的坟头,让他叫您一声父亲。   李代瑁被绑的最结实,气的青筋爆胀,吼道:“孽障,对着些妇孺呈什么能,要杀就先杀了我,杀了我,大魏江山,由着你这个孽障去造。”   李代圣此时已经颠狂了,巨大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不知怎的恰叫他撞上李少陵。他狞笑道:“杀你有甚意思?我要先杀了你最爱的这个孽种,让你尝尝刚愎自用,蔑视其他人的滋味。”   人在大难之中,最容易抛去伪装,露出自己本身的涵养来。   李代瑁含心茹苦,比培育三个儿女还尽心的培育李少陵,想叫他做个合格的君王,也是看他言行得当,胸有乾坤,才会在他十二岁之年,就早早行冠礼,让他参于到朝政大事之中。   可大难来临之际,这孩子一把扯过宝如,转身躲到了她身后。   李代圣一把长剑,绕来绕去几番对不准小皇帝,焦躁之下横刀便要刺宝如,忽而觉得脖子上一股凉风,回头的瞬间,宝如的脸,躲在角落里哭泣的永世子,巨柱,吊灯,宝顶天花中一笔笔的描金。   接着,是一张比他还狰狞的脸,俯腰在看他。麻鞋踩在脸上,季明德将李代圣一颗头踢起,骨碌碌滑到李代瑁脚边:“仔细看看你这好兄弟,人面兽心的东西。”   恰此时,尹玉钊从甘露门上杀出一条血路,也冲了上来,跪在李少陵面前,叫道:“臣护驾来迟,万死之罪。”   李代瑁叫季明德松了绑,转身,走到缩在椅子里的白太后面前,将她拎起来,劈手便是一个耳光。   若非她要玩一手双潢,又怎会有今日之险。   转手又是一耳光,打的白太后两边脸颊瞬时突了起来。小皇帝李少陵扑过来了:“二叔,你责朕便是,母后这回又没犯错,您怎能打她?”   身为辅政大臣,动不动禁太后的足,小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当然不是滋味。愿意跟着白太后玩双潢,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因为李代瑁对太后太过苛刻。   李代瑁气的咬牙,巴掌终是挥不到小皇帝身上。   打完,再走到尹玉钊面前,冷冷看了足有一刻钟,扬手一个耳光,反手再一个耳光。   尹玉钊即刻下跪,低声道:“王爷,百险之际,非是微臣不愿护驾,而是尊府二少奶奶晕在外面,情急这下,微臣是想替她先找个郎中,再来护驾的。”   李代瑁一脚踏在他肩上,沉声道:“明德。你是秦州都护府大都督,本王命你,以渎职之罪,即刻将尹玉钊押到城楼上斩之。拿他,祭今日死在延嘉殿外的群臣。”   宝如转身去看,她的同母哥哥,尹玉钊显然也早就预料到会是这结果,默默摘了身上佩剑,抽刃,反手递到季明德手上,咧唇而笑:“我死之后,身后所有财产,全部交给四夷馆那位老厨娘。以谢她照顾我那么久。”   宝如立刻转身,不敢看他的眼睛。   方才,他该一直护戌着神龙殿的,只要他坚守岗位护卫小皇帝,不让李代圣得呈,于公,他就能交得过差。李代瑁便再生气也不能治他的罪。   她晕倒之后,他也是太着急了,擅离职守跑去找郎中,想找人给她诊脉治病,才会给李代圣可趁之机。   季明德早有杀尹玉钊的心,今天蓄机一战,只杀一个李代圣当然不够尽兴。在小皇帝和白太后的惊呼声中,一把拧起尹玉钊,转身就往外拖。   尹玉钊艰难的转着脖子,再只眼睛死死盯着宝如。   ……   一声接着一声的巨响,连绵不绝。渐渐的,整座城楼都在晃动。   梁顶往下落着絮尘,宫灯晃来荡去,王朝基胆子大,溜出去看了一圈儿,跑进来叫道:“陛下,是齐国公,是齐国公率兵来勤王护驾啦!”   朱明门上,尹继业一身乌铁明甲,率队,用巨木撞开丈八高的城门,破城而入,来勤王了。   二十万大军包围长安,名为勤王,实则是来干什么的,尹继业的司马昭之心,群臣知,世人知。   仰头看着城楼上叫季明德长剑相指的儿子,尹继业喝道:“季明德图谋江山,意图篡位,本都督今日便要清君侧,斩杀你们这些意图谋位的皇室宗亲们,来人,给我撞开宫门,杀季明德?”   季明德一袭黑衫,腿长腰劲,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尹玉钊,这条癞皮狗,今天看来是杀不了了。   松开尹玉钊,他在垛口冷笑:“国公爷二十万兵越关山,事先不在兵部报备,私潜而来,不问情由便撞宫门,本都督觉得,您才是想篡位的那个人。”   盛暑的午后,依旧闷热无比。一座宫门上的僵持,此时破城而入,将皇室宗亲一锅端,天下就姓尹了。   尹继业扬起手中长剑,二十年的隐忍,就在此刻。他在考虑发还是不发。   恰在此时,李代瑁出来了,摄政王冷巡全场,高声道:“你们都是大魏的子民,亦是大魏的兵丁,本王这些年待百姓如何,待朝廷如何,你们心中自有一本帐。   李少源二十万兵驻扎剑南,只要你们敢攻宫门,飞鸽传书,明日他便可驰援长安。是要江山乱,妻离子散国破家亡中求富贵,还是卸下兵器,随齐国公一起退出宫城,诸将士,本王今日只看你们的。”   随尹继业而来的众将士面面相觑半晌,毕竟皇帝在,摄政王亦在,叛乱者已经被斩首,此时再攻宫门,就是乱臣贼子了。   僵持良久,远在剑南的李少源是最大的威慑,尹继业首先卸甲,终究还是撤兵,退出了宫城。   整座后宫皆遭了狼烟,两仪门内几座大殿却还是好的。   千秋殿、百福殿,承庆殿一字排开,松了绑的李代瑁将所有人全都撤进了百福殿中。   这原是李代瑁少年时的居处,按例该给先帝未成年的皇子们住的,但是先帝膝下无子,这地方便一直空置,多少年也没人住过了。   二楼阁楼上是李代瑁曾经的书房,陈设仍还是旧模样,空气中飞着扬尘,虽也有专人每日打扫,但久无人居的旧殿,总是一股除之不去的灰气。   宝如和李悠容,英王妃几个正在吃茶缓神。   外面不时有嘶嚎声传来,恰似鬼哭狼嚎。方才内侍们大开杀戒,至少杀掉了半数的宫婢。此时朝臣控制了整座宫殿,又开始捕杀那些作乱的内侍们。   空气中一股浓浓的焦臭,是焚烧过头发和皮肤之后的刺鼻之气。和着浓浓的血腥,叫人直欲作呕。   宝如强迫自己喝着盏热水,见李悠容不知从那儿捧了罐蜂蜜来,连忙剜了一勺子进水里,喝着淡淡的蜜水,她总算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季明德在楼下坐镇。和尹继业一起,两个大都督一左一右卫戌在皇帝身侧。   小皇帝还是及冠时的礼袍,面流冷汗,居中坐着。   尹继业年愈五十,身形健武,虬髯花白,一身雄健威武之气。   相形之下,季明德黑衫单薄,衬着一张脸格外俊白,一个老而弥健,一个英姿勃发,小皇帝左看看再右看看,皆不好对付。   闹了一回,他依旧被夹在两座大山之中救生存。 第167章 仁道   李少陵想来想去要为尹玉钊求个情。   遣王朝基给两位大都督赐了坐笑道:“侍卫长并非不肯支援荣亲王实在是当时朕的宝如姐姐忽而昏厥他情急之下急着要找一位郎中为她诊治。这是朕的口谕亦是君王的仁义之道想必季都督不会怪罪吧。”   季明德双手搭膝,稳稳坐在杌子上,一礼反问:“皇上以为,何为道?”   李少陵道:“君王爱民,与民同乐便是道。”   季明德低眉一笑:“皇上真正的仁义,并非言行而是在您心间。心怀仁义才有道。”   这小皇帝。季明德第一回见他的时候觉得他虽年纪小但心里颇有些主见与城府堪做帝王。   今日见他情急之下拉着宝如挡刀,才知不过是只应声虫真正遇到大事,全然没有一丁点的男子气更遑论帝王该有的城府与担当。   此时心中对小皇帝已是满满的蔑视,不过他城府深,不会轻易表露而已。   尹继业忽而仰天长笑:“让老臣来告诉皇上,何为道,可否?”   他起身,打着铁掌的靴子在金砖地上挎挎有声,走到季明德身边,一只蒲扇似的粗手拍在他背上:“所谓王道?对手不乖,便从他身上碾过去。所为霸道,乖的,也碾。至于仁义之道,碾之前,跟他说一声。”   一掌拍去纹丝不动。尹继业继续说道:“但老夫纵横一生,只奉行兵家之道,只求碾的够快,够狠。玉钊是皇上的侍卫长,皇上既已及冠亲政,他的罪与罚,便该由皇上自己决断,为何非得要问一个血统不清的小杂种?”   李少陵方才眼睁睁看着季明德长剑削李代圣的脑袋,当时差点吓遗了裤子,怕尹继业要惹毛他,连连的给尹继业使着眼色。   尹继业冷笑,再一把拍过去,不期季明德忽而转身,一把攥上他的掌腕:“国公爷两肩风尘未掸,怎劳您替我掸风尘?”   他一把反拍过去,尹继业亦是纹丝不动。   季明德年青俊秀,却一派英武。尹继业老而跋扈,一派张扬,二人眼看剑拨弩张,小皇帝恰叫他们夹在中间,吓的冷汗直流,大气都不敢出。   这日直到二更,宝如和李悠容两个才被放出宫。   马车一遥三晃,李悠容给宝如围了方毯子,低声道:“方才在延嘉殿,亏得你出去的早。我们全被关在里头,连挤带踩踏,尹玉钊进来要找个会医的妇人,踩踏死了好几个,我也险险被踩的喘不过气来。”   尹玉钊原本不该去延嘉殿的,只要不去,紧紧护卫着小皇帝。待李代瑁死,李代圣再被前来勤王的尹继业杀掉,此时的他,便是救驾第一人。李少陵又那么信任他,他们父子将彻底掌控朝堂。   他擅离职守,才叫李代圣有机可趁,抓走小皇帝。   如今虽说李代圣死了,可李代瑁未能撼动,荣亲王依旧是第一辅政大臣,尹继业想要的局面,远远没有达到。以尹继业那火爆脾气,还不知道今天夜里要怎么罚他呢。   宝如自怀里掏了那枚小锦囊出来,里面一颗颗泛黄小牙齿,反过来,一枚大牙上有枚圆圆的小黑洞,这果真是她的牙齿。   虽说尹玉钊没有机会说出来,但她如今可以确定,同罗绮果真是叫季明德杀的。尹玉钊为此而仇恨季明德,恨不能他死,之所以从前一直不肯说出来,是怕她要逃避,不肯复仇的原因吧。   她自幼在亲人的关爱下长大,无法想象尹玉钊幼时与同罗绮相依为命的生活,但论直觉,她觉得同罗绮做的是对的。   既他果真是尹继业的儿子,做为母亲,同罗绮那怕再爱他,也只能将她还给尹继业不是。   赵宝松远在甘州,整个长安城,也就尹玉钊这一个亲人了。她一母的哥哥,若他能放下心中成见,跟季明德握手言和,该有多好?   正想着,忽而马车一晃,便听外面一个妇人凄厉无比的惨叫声。李悠容闻声便知是母亲顾氏,打开车帘,还果真是,荣王妃顾氏踉踉跄跄在人群中乱走着,披头散发,抓住个人便大声的问:“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们呢?”   李悠容在车里招手:“娘,娘,我在这儿了,娘。”   顾氏看了李悠容一眼,又往宫门上挤了:“永儿,永儿,你在哪儿,我的永儿。”   见禁军侍卫不肯放自己进去,顾氏啪的一巴掌扇过去,咬牙切齿道:“我的丈夫和孩子都在里头,为国尽忠,你们竟敢阻拦我。”   侍卫也叫她惹毛了,一把将她搡开:“秦王犯上谋乱,已叫我们季大都督飞天而起,一剑斩了脑袋,凭你是谁家的内人,乖乖在外等着,只要活的,自然会给你放出来。”   顾氏仿如受了天雷一劈,哇的一声,忽而两眼反插,直挺挺就晕了过去。   李悠容下车去扶顾氏了,宝如一直打着车帘,冲天的火光中,顾氏叫绾桃和徐妈几个掐着人中救活了过来。   马屎马尿满遗的脏地上,这长安最美最优雅的贵妇人不看女儿,也不看满身伤痕的儿子少廷,蹬腿蹬脚的大声骂着:“李代瑁真是疯了,代圣有什么错,好好儿的为何杀他?永儿,我的永儿了?”   李悠容扶不起母亲来,见她连马屎马尿也不顾及的乱蹬,也生气了:“我爹差点死了不说,我和我二哥也差点就死在宫里了,您不说问一句女儿好不好,张嘴就是骂我爹,娘,难道永儿才是您亲生的?”   顾氏两目呆呆,经女儿一提醒才明白过来,李代圣已然死了,永世子是反王之后,肯定会没命的,如今她才是那孩子唯一的希望。   她捧心哇的一声哭,拽过李少廷道:“快,快去把永儿弄出来。祸不及子,那不过个孩子而已,也是你的堂弟呀,快,快去把他救出来,带到家里来。”   少廷耿直,悠容虽说着气话,但也不多想,一个入宫找永世子,一个扶着顾氏,就上了马车。   满身马屎马尿的荣王妃上了马车,本就挤的车上,一股尿臊屎臭味儿。   宝如本才压下呕腻,叫顾氏这满身的屎尿一熏,非但作呕,眼睛都熏的难受。   望着婆婆,宝如越发觉得反常,她几乎可以肯定,顾氏的那个奸夫就是李代圣了,再荒唐一点,永世子大约也是她生的。   永世子早晨和她玩笑,口中的婶娘就是顾氏,可见李代圣的谋反计划,顾氏也是参于了的。她这般逐权爱利之人,若不是自己亲生的,何必费心费力,把永世子捧上皇位?   可惜了的,李代圣竟叫季明德给杀了。   □□这种事儿,总是要光身子摁在床上才格外刺激,奸夫都死了,何处可觅踪迹?   好在还有永儿那孩子,果真带到荣亲王府,慢慢的,顾氏总会露出她的马脚来吧。   宝如正胡思乱想着,李悠容脱了顾氏身上的衣服,下车去等永世子了。   顾氏终于回过神来,盯着坐在车角落里的宝如,两目赤红:“赵宝如,早在你和少源订亲的时候,我就可以预见,将来的荣亲王府必定要叫你祸害到父子相惨,家无宁日,果不其然,如今不止是王府,连整个大魏朝廷,都叫你祸害到永无宁日。   贱婢生的贱种,总有一日,我要扒下你这柔弱虚伪的表皮,叫荣亲王府的男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货色。”   宝如一笑:“咱们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明德和少廷尽心辅佐皇上,父亲主持大局,父子齐心,才能逼退野心勃勃的尹继业。婆婆您也该消消气儿,秦王罪有应得,叫明德一刀剁了脑袋,不是大快人心么?”   顾氏气的两鬓突突,伸手便要来抓宝如的脸。   宝如早防着她要抓,抽出随身带的匕首来,明晃晃亮在顾氏面前:“您是不知道方才秦王的样子,脑袋搬家,血从脖子上冲出来,足足有三尺高。他那颗头落在地上,叫明德踏在脚下,再一脚踹飞,滚到父亲的脚下,又叫父亲一脚踢飞。野心勃勃想称谋权篡位,最后却成了个笑话,叫人拿脑袋当球踢,母亲您说他惨不惨?”   她手中有匕首,言语紧逼,顾氏听她形容,回想李代圣死时的惨状,哽噎半天却说不出来,恨不能此时便一刀宰了季明德。   可她和李代圣无名无份,便他死,她连披麻戴孝都不敢,顾氏急伤攻心,两眼反插晕了过去。   恰这时,李少廷抱着吓成个呆子样的永儿来了,李悠容也回来了,宝如连忙将匕首藏了起来。   有永儿这么个孩子在王府住着,顾氏的马脚,迟早得露出来不是。   次日一觉起来已是晌午,苦豆儿替她容面,梳头。   睡的太久没有胃口,拿牙擦蘸了青盐正擦着牙,宝如忽而一阵干呕。苦豆儿笑道:“嫂子上月月信罢,到如今已有四十多天了,瞧瞧,已经开始害喜了。”   宝如心说不该的啊。便有孩子,最早也是七月半行的房,如今才八月初,不过半月的功夫,不该害喜的。她怕要动了胎气,昨日连宫里的解暑汤都未吃,头晕又呕,遂又折身躺回了床上。   苦豆儿道:“嫂子,便不想吃,也得强撑着吃饭,您不吃,肚子里的小公子也得吃饭不是?”   荣亲王府的饭皆由大厨房送来,虽说无论粥还是点心皆精细无比,但宝如吃惯了秦州风味,想想府里那一样样的粥,皆提不起胃口来。   但饭又不能不吃,过了这个点儿,便只能凑些点心,等晚饭了。   她强撑着坐起来,捧头正晕着,忽而闻到一股窜鼻的油呛葱花香味,伴着浓浓的小麦香。   荣亲王府的粥饭皆加了太多香料,遮盖住了食材原本的味道,宝如并不是很喜欢。秦州菜里少放调和,味道清淡而正,她自幼吃惯了口,所以爱吃。   所以闻着这股子味道,宝如莫名胃口便开了。   秋瞳脸色蜡黄,进门便以袖掩唇,轻咳着道:“奴婢感了些风寒,不敢端二少奶奶的饭食,您瞧瞧,今日这饭食可和您的可味?”   那婆子笑呵呵将菜摆到了黑漆描金面的炕桌上,笑道:“昨夜前院高大人刻意跑了回厨房,点着让奴婢做的,您尝尝,可还和胃口?”   她嘴里所说的高大人,是李代瑁身边第一僚臣,名叫高鹤,他办的皆是李代瑁身边的机密要事,昨天秦王一场谋反未遂,整个长安城百官出动,不想他还有时间跑一趟出房,交待她的饮食。   宝如接了过来,烫面葱花饼,外面煎的焦脆,还冒着热气,里面却是烫口的软麦面,确实好吃。   再一碗汤,宝如先嗅了一气,鼻头笑的翘了起来:“嬷嬷一定是秦州人,否则怎的会烧这汤?” 第168章 情爱   清辉堂。   顾氏脸色蜡黄坐在软榻上在看对面的李悠容给永世子喂米粥。   这孩子昨天在两仪门上差点当了皇帝谁知皇帝没有当得最后眼睁睁看着父亲人头落地给吓傻了此时木木瞪瞪喂一口吃一口,两眼直愣愣看着前方。   李悠容未婚,不曾带过孩子喂粥喂的心急了些,一口接着一口,眼看一碗将要喂完孩子忽而呕了两呕顾氏连忙伸手去接,哇的一声一碗粥吐了个干净。   永世子哇的一声哭连蹬带打的闹了起来:“都走开我要我姨娘我要找我姨娘!”   顾氏也不顾孩子身上脏将他搂入怀中,柔声道:“我的乖永儿婶娘在这儿,婶娘往后一直顾着你好不好?”   孩子连蹬带打靴子踢在悠容脑袋上,一拳砸在顾氏眼眶中,顾氏揉过他的小拳头,埋头在孩子肩上,抽搐着哭了起来。   她昨日安心以为永世子能做皇帝的。   谁知半路杀出个季明德,竟然破局,杀了李代圣,留下这孤苦伶仃的孩子,若非她半夜赶去相救,这孩子按例也是要被处理掉的。   好在昨天宫里太乱,这孩子恰好由少廷守着,趁乱就给她带出来了。李代瑁无论面上如何,待孩子们还好,悄悄将孩子的事遮掩了下来。   通往权力顶峰没有坦途,这顾氏早就知道,可她不期为此,竟会葬送李代圣一条命。   那孩子比她小着十几岁,因自幼失怙,恋她如母,亦拿她当成最亲最爱的人。那么一个人,连声告别都未能说,就生生的被季明德斩成两截。   她一颗心肝肠寸断,偏偏还不敢哭出来。若叫人知道她和李代圣之间的苟且,她和永儿,可就全完了。   顾氏抚上永世子毛茸茸的脑袋,也不顾女儿在身边,不停在他脑袋上亲吻着。这是她和李代圣的孩子,李代圣为了把这孩子送上皇位而牺牲,她与季明德夫妻之间便是杀夫之仇,不死不休。   好在,像李代圣这样的男人,她身边可不止一个。想找马前卒,自愿为她而死的男人,多的是。她要想杀季明德夫妻,也有的是办法。   盛禧堂。   老太妃昨儿遭了一吓,竟然神清气爽,缓过来了。正坐在小花厅的罗汉床上,吃着甜的能腻死人的蜂蜜黑糖糕。   见宝如一张素面,脂粉不施,老太太笑道:“便有天大的事,你也是咱们王府的长媳,出门怎能一点脂粉不施了?”   宝如抿唇笑了笑,下意识一手捂上肚子。秋瞳欲言,叫她一个眼色给止了。   老太妃会意过来了,心惊肉跳,拉过宝如的手道:“我的儿,你可是怀上了?”   既问,就不好说谎话的。宝如点了点头,道:“怕是……月信四十多天未至了。”   恰给老太妃诊平安脉的御医就在跟前,老太太立刻招了御医过来,要为宝如诊一把。   宝如心中也颇忐忑,怕自己只是吃坏了肚子,谁知老御医一把搭上脉,便眉开眼笑:“脉滑如珠,既月信四十多日未至,定是孕脉无疑,恭喜太妃娘娘,也恭喜少奶奶。”   老太妃再忆自己那个梦,忆及梦中宝如独自一人生产时那满脸的镇定,和李少源叫银枪横贯的惨烈,心中犹如裂开了一张大网,却又不敢说出来,笑道:“一堆的糟心事里头,总算有了个喜,妇人有孕,三月之内不能外传的。咱们自家人知道,高兴高兴就好。”   正说着,尹玉卿也来了。   齐国公回朝,她今天要回娘家见父母。   荣亲王府的事。大的瞒小的,小的瞒老的。但尹玉卿叫季明德割了耳朵,再叫李代瑁拘到感业寺的事情,老太妃于私下一清二楚。   像尹玉卿这种浅薄无知的妇人,先出头的先死,老太妃当初装做怕她,纵着她,也不过是想让她早点吃亏而已。尹继业的女儿,嫁给亲王世子做妃,老太妃其实并不满意,只不过是碍于儿媳妇,不好插手罢了。   此时留心去看,她瘦了许多,两只眼睛格外的圆,梳着乌蛮髻,这种发髻严严实实遮着耳朵,看不到她耳朵上是否有疤痕。   老太妃道:“玉卿,听说你父亲从西北撤了二十万大军,回长安勤王,如今那二十万人还驻扎在长安城外,可是如此?”   尹玉卿道:“孙媳只是个内宅妇人,不过问男人们在外的事情,还不曾听说。但我父亲回朝,身为女儿,还是理该回家去探望一番的。”   感业寺两个多月,她犹如脱胎换骨过一般,人也沉稳了,话也不多说了,瞧着木木囊囊,连神彩都没了。老太妃挥了挥手:“我多年不掌中馈,你们母亲如今也不理事,要出府,跟宝如说一声就行。”   齐国公二十万大军驻扎在长安城外,摆明了是想逼宫的,好在季明德昨日力挽狂滥,先斩李代圣,叫他无法发作。   但那二十万精兵,停在咸阳不收,就是悬在大魏皇廷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   父亲终于回朝,该到尹玉卿扬眉吐气的时候了,老太妃以为尹玉卿此时必定还要给宝如难堪,俩人闹一回气,谁知她一张小脸苍白着,眸沉如井,稳稳沉沉,就那么定定的坐着。   俩个孙媳妇一同别过老太妃出来,宝如心中也颇有些为难,男人们都不在府,她不知道该不该放尹玉卿回齐国府。   若回去,她倒戈齐国公,挑出季明德割她耳朵的事情怎么办?   若不放她回去,此时齐国公闹到府上来,尹玉卿再一哭诉,不是更加雪上加霜?   出门停在桂花树下,宝如问道:“你是此刻就回,还是等下午天凉,正好回去歇一夜再回来?”   尹玉卿站在桂花树下,人比花单薄,依旧不语。   宝如再道:“当初与土蕃战罢,明德要回长安时,少源本来也该回来的。但他请缨,留在了剑南都护府,你可知为何?”   说起李少源,尹玉卿如古井般的眸子顿亮:“为何?是因为长安有我,他嫌我烦?”   这可怜的小妇人,一生不曾经大风大浪,眼中也唯有情情爱爱。于她来说,万般的欢喜与烦恼,皆起之于爱,也消之于爱。   就像小时候的宝如一样,全然不懂得,爱是世间最浅薄的东西,它抗不过利益与权欲交缠的那只强腕。   宝如道:“因为他知道你父亲早有野心,为防今日你父亲那二十万大军,才会驻扎剑南,准备随时支援长安。”   抛开情爱,家族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尹玉卿明白宝如的意思了。舔了舔干翘着的唇皮道:“你多想了。我不过一个无知妇人,在家不肯听父命,才有今日的下场。既出嫁,便从夫,别无二话的。   便回娘家,我也决计不会多说一句,倒是这份信,烦请你托人带给少源,就说我想他,一直等着他,叫他早些回来。”   从感业寺到荣亲王府,在风铃院几夜无眠,支撑着尹玉卿能活下来的,更是李少源走时的那句话,他说过,待再回来,他会全心全意爱她的。   目送尹玉卿离去,秋瞳袖着拳管轻咳着:“世子妃瞧着精神很不好了,她回了齐国府,还会不会再回咱们王府?”   她终归是李少源的大丫头,心中任再有谁,也比不得李少源。见当初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世子妃在感业寺叫人给折磨成这个样子,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宝如也知她之所指,笑道:“这是她的家,她怎么会不回来呢?”   尹玉卿为了爱连父母家人都抛弃了,若李少源还不肯回头,真心实意爱她,那他就不是宝如曾经爱过的那个男人了。   忽而叫人拦腰抱起,宝如吓了一跳,只闻身上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儿,便知是季明德。   他不知何时换回了她衲的那件正红色锦袍,当还未回房洗过澡,虽衣服换了,身上那股浓浓的血腥气还萦绕不散。   她叫他抱着转了个身,后面一个窜天高的野狐,一个墩实实的稻生,垂手站在她身后,皆在嗨嗨傻笑。   毕竟这是王府,内院是不容这些混小子们轻易乱窜的。宝如低声问道:“你入府便入府,他们怎好随便带进来?”   季明德使个眼色,俩傻小子转身走了。   他道:“不过带来给你看一眼而已,否则,怕你要担心我杀了他们,或者扒了他们的皮。”   宝如噗嗤一声笑,回头细看,野狐脖子上缠着绷带,但瞧着又不像是挂了彩的样子。这小子腿长胳膊长,又格外的瘦,走起来像幅骨架子一般,三摇四晃。   稻生本就墩实,穿的衣服又格外厚实,来时叫野狐扶着,走的时候也叫野狐扶着,走路三晃四跳,看样子当是受了伤的。   宝如怨道:“既受了伤,就在自己房里养着,一瘸一拐的跑进来作甚?”   稻生手砰砰砸上野狐的胸膛:“嫂子您瞧,我一点伤也没有,结实着呢。”   稻生身上无伤,但脖子叫季明德一脚踩伤,疼的厉害,经稻生一砸,疼的面目抽搐,恨不能捶他一顿。俩兄弟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勾肩搭背而去。   宝如目送这俩孩子离开,也是由衷的欣慰:“他们昨天帮你不少忙吧?”   季明德笑了笑,却不语。 第169章 神助   于季明德来说用过最好最顺心的孩子是坎儿和余飞。土匪劫道情况瞬息万变这俩厮昨天能伤成这样还是太笨的缘故。   要是原来的余飞和坎儿昨天那种情况下绝对不会伤成他们这个熊样。   坎儿可惜了是叫尹玉钊杀的。   余飞是因为守胡兰茵守的不力,叫他赶回秦州了。   按理来说,昨天他从稻生背上跃起之后城楼上的内侍一看情况有变,就会放箭,这时候稻生就该持龙渊剑飞奔上前劈开箭雨护住野狐。   但稻生太笨不知道拿剑,硬挺挺上前用自己的身体去护野狐好在城墙上飞来的只是普通的箭若是铜弩铁矢他此时不说走只怕连命都要丢。   宝如昨日趁乱而跑,也未看清楚季明德究竟是怎样爬上那两丈高的城墙的。这辈子宝如还未听说有人能生生爬上城墙。   昨天在百福殿,她便听几个幸存下来的宫婢们议论纷纷说季大都督是飞上去的还有两个幸存的小内侍,确言凿凿说他在城墙下就那么一跳,就跳上去了。   从下午到二更天,她听了太多太多,更有人说,腾空飞来一条五彩斑斓的巨龙,将季明德驮起,送到了城楼上。   不过半日而已,季大都督已经被传成从天而降的神了。   谣言传的越来越玄乎。宝如自认是他身边第一人,总比别人能知道些靠谱的消息,笑问道:“宫墙那样高,昨儿你究竟是怎么爬上来的?”   季明德伸了只瘦而修长的手出来,在空中旋了旋:“其实,稻生身体里住着一只大猩猩,当他生气的时候,就会化身成一只大猩猩。”   宝如再笑,当然不信,因他说的有趣,于是继续听着。   他又道:“当时眼瞧着我的两个小乖乖在城楼上有难,他顿时化作一只大猩猩,一把将我抱起,一扔……”   两个,宝如下意识抚了抚肚子,她肚子里如今也有一个。   “你就上来了?”她道。   “不。”季明德摇头,一笑:“他的力气不够,扔到半途时,卡住了。恰好野狐在那儿,他跳起来,用头一顶,像顶只球一样,将我顶上去了。”   宝如不信:“真的?”   “假的,讲给孩子听而已。”季明德温温笑道。   回到海棠馆,季明德漫不经心回头扫了一眼,秋瞳立刻止步在门外,以拳袖手,仍不停的咳着。   昨日她叫季明德一脚踢到吐血,此时看他一眼,胸中污血还往上不停突突着。   这人,那么柔声的讲着荒唐的故事,仿佛有两世的耐心,来哄一个女人眉开眼笑。可也会一脚踩在人的胸膛上,震的她五脏六腑俱裂。   秋瞳如今才知道,为何苦豆儿生的也算漂亮,却从来不曾对这二少爷正眼相看了。这是个恶鬼,不过披了副人的皮囊而已。   尹玉钊又差人送了信来,叫她探听赵宝如在荣亲王府的一举一动。她当然不敢再给尹玉钊传消息,眼瞅着二少爷进了书房,秋瞳连忙将尹玉钊递来的条子放到了书案上,屏着气溜了出去。   季明德拉过烛台,点上火,对灯烧了信,轻轻揉起了眉心。   信很简单,寥寥几言,说宝如在宫里就曾呕吐,晕厥,让秋瞳提醒宝如找郎中替自己诊诊脉。   长安城遍地是贼,但任是谁,也没有尹玉钊这般难杀。况且,他似乎是真心实意的待宝如好,而他的目的,似乎也不是那份血谕,或者宝如这个人,那他究竟是为什么呢?   季明德无声苦笑:不会和李少源一样,也是为了爱吧。   爱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却是世间最难用理智来解决的问题。更何况,昨天他还和宝如单独相处了至少一个时辰……   季明德不敢再往下想,起身进了卧室。   宝如自打知道自己有孕之后,便成了一只只会打盹的倦鸟,才不过转眼的功夫,她已经蜷在床上打瞌睡了。   她身上不过一件白纱质的对襟长裳,绣鞋还在脚上,纱裳大约是叫风撩起的,露出下面墨绿色的洒腿裤来,小屁股绷的圆圆紧紧,两条细腿,交在一处。   此时天热不好关窗子,他轻轻拉开床屏,自己也躺到了里头。   季明德白日自来不睡觉的,连着忙了两日,闭上眼睛脑子里皆是昨日的画面。   昨夜三更,着野狐和稻生两个拉来一模一样高的架子,就像昨天一样,和两个小子在两仪门前试了很多次,想要跃上城楼,却没有有一次成功过。   两丈是二十尺,便有稻生和野狐相助,他打小儿提气的轻功,二十尺的高度,他跃了许多次,还是跃不上去。   此时再回想,他仍不相信自己能借助那两个小子,于迎面而来的箭雨中毫发无伤跃上城楼。是否冥冥中真的有神助力,那一跃而起的片刻,果真有不可测的力量,提了他一把?   在关山中被剁掉脑袋的那个夜晚,随着他一个个斩掉的,血喷扬天,像泄了气的球一般滚落的脑袋,正在慢慢淡出他的记忆之中。此时躺在床上,季明德渐渐觉得,前世只是一场梦境。   那个蜷缩在床上,怀抱着陶罐闭眼一口口往外吐着临终之气的宝如的脸,他已有些记不清了,便忆及,心中也不再有那叫他哽噎,抽畜,呕吐都无法吐出的悲伤。   反而是手起刀落,剁掉李代圣脑袋的那一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无与伦比的快感。就像踩着野狐的脑袋跃上城楼一般,只要他手腕够狠,如今这混乱的朝堂,还有那个王座,终将会在一场又一场的混战之后,属于他。   届时,他的小季棠,出生便可以做公主。她会睁开她的眼睛,听他讲熊叔叔和爸色一起杀人劫道的故事吧,天知道她的眼睛得有多漂亮?   季明德觉得自己可以有三辈子的耐心,把两生化成一个个有趣的故事,全讲给季堂听。   他本是闭着眼睛,薄唇笑弯,两颊勾出动人的酒窝来。   忽而觉得眉心有些痒,睁开眼睛,恰是宝如圆潞潞的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正在望着他。   季明德将她揽了过来,柔声道:“既困,咱们一起睡会儿?”   怀孕便有一点不好,暖暖甜甜的小媳妇儿怀里搂着,他却至少至八个月的功夫,不敢造次了。   偏宝如无意识,不知道一个男人在将自己叔父的脑袋砍掉,当球踢过之后,满腔的躁动无处可泄,一燃即起,犹还在他胸膛上无意识的划着圈圈:“今日你可曾见过尹玉钊,他可还好?”   她手顿了顿,季明德捏过来,揉着她继续划着圈儿:“我出宫时,他也出宫,跟齐国公回家了,你为何有此一问?”   宝如咬了咬唇,道:“他是为了给我找郎中,擅离职守,才叫李代圣有机可趁,抓了皇帝的。齐国公二十万人无声无息前来勤王,昨天本该杀了爹,一举夺下辅政大臣一职,可尹玉钊做了错事,我怕齐国公不会放过他。”   季明德攥着宝如手的那只手明显一紧:“我听说,他昨天将你关在城墙下的小屋子里,整整一个时辰,那屋子里我也进去过,无窗户,不通风,又热又闷……”   她怀着身孕,他不好检视,但直觉以尹玉钊那样四十岁的老妇都能下手的人,怕他昨天要对宝如不利,若非如此,她怎么可能会昏厥?   会不会,宝如就是叫他强行关在那屋子里,并且侵犯过,才会晕厥?   “你捏痛我了。”回过神来,季明德松了手。   宝如一只手叫他捏出明显的青痕来。她道:“你想那去了。昨儿若非尹玉钊,我就得和命妇们挤在偏殿里,也许早叫人踩死了也不定。他算是救了我一命呢。”   她疾然转身,留给他个瘦瘦窄窄的背。   阳光穿过床屏,细细缕缕洒在她圆圆的小屁股上,季明德心说怪了,她便生气的时候,那点圆圆的小屁股亦可爱无比。   “他说,他非是我姨娘的异母弟弟,而是她自己生的孩子。”默了许久,宝如将尹玉钊讲给自己的那些话,讲给季明德听,讲完,又道:“所以,他也不过个可怜人罢了。”   季明德两只漆黑的瞳仁停在眶中,一动不动,就那么定定的,躺着。   当初,季明德是在秦州接手的同罗绮。自他接手之后,因手下皆是少年,无人辱那妇人,一路上余飞和坎儿几个还待她颇好,她闲来也与他们聊几句。   她确实曾说过,自己此生便死,也决计不要见齐国公尹继业。   贼若走空,不如去庙里当和尚。土匪要行起善来,离死也就不远了。   更何况,秦州道上的匪,也是讲声誉的。季明德既接了这趟差,就得把人给送到凉州都督府。所以在同罗绮一遍遍恳求他放了自己时,他才会无动于衷。   那个妇人,确实和宝如生的挺像,但比之宝如的憨稚,又别有一种成熟风韵。她就像个从容不迫的长姐,或者母亲。 第170章 魔鬼   在翻越乌鞘岭时山路难崎曲难行九月的初秋天气漫天风雪。过山即是凉州季明德搭了帐篷给同罗绮避风雪自己和余飞坎儿三个坐在山崖下避风雪。   那妇人就有如今宝如的傻劲儿帐篷明亮亮照着她的身影,她将只金簪子折弯,努力往嘴里填着妄图要吞金自杀。   余飞和坎儿两个睡着了,季明德进了帐篷,一把夺过那把簪子劝道:“夫人这又是何必?”   同罗绮笑道:“那壮士就行个好放了我这条贱命,可好?”   季明德道:“睡吧。”   同罗绮忽而一把扯开衽口低声道:“壮士我有个女儿会在秦州等我的。你便将我扔在这雪山之中我也自信自己可以走得出去。天下男人想图个什么你只要不嫌弃我老,也可以你来,睡过之后便用雪埋了我可好?”   季明德回头看了一眼,转身压严帐篷,抱着砍刀蹲守在外,就那么,守了一夜。   果真说遇到雪崩,她葬身于雪山之中,其实也并非不可以。   只怪那时的他还年青,戾心太重,总觉得一件事该有始有终,次日也是看她可怜,赐了她一味砒霜,却终究没有救她一命。   如今再想,一个女人,明知自己于女儿来说,是个软肋,把柄,却只能被凌辱,只能任自己被送到仇家手中,成为女儿的累赘。其恨不能求死的心,当真是悲苦万分。   事实上同罗绮被送到大都督府,在府门外大骂尹继业,叫他按着脑袋往那石狮子上撞时,他就在远处看着。   季明德一生坏事做绝,唯独此事,两辈子心中都洗不掉罪恶感。   只是在他看来,上辈子叫人横刀剁了脑袋,报应就该一笔勾销,这辈子季棠还是颗小芽苗儿,他便杀光天下所有人,这世界上只剩他和宝如两个,也绝不会比宝如先闭眼,留她在人世。   说到这件事,他就无比庆幸自己杀光了所有知情者,只要宝如不知道,蒙蔽她的双眼,这辈子,她就不会离开他,会跟他好好的过下去。   许久听不到季明德说话,宝如转过身来,便见他盯着自己,黯沉沉的眸子一动不动,也不喘息,仿如死人一般。   她终是拗不过他,攀上来香唇在他棱角锋利的唇上吻了吻,柔声道:“他和宝松一样,算是我的哥哥,既是我哥哥,你就不要打他的主意,放过他,好不好?”   季明德眼珠一转,猛然活了过来,一把自腰间搂上宝如,扑过来轻咬着她的小耳朵,柔声道:“怎的长安城遍地都是你的哥哥,好不好也叫一声哥哥与我听听?”   好容易有一个与她不对付的,还是带血缘的哥哥,偏她懵懵懂懂,要恼恼不得,有心治她一顿,煞煞心头邪火,这还怀着孩子呢,愈发不好治了。   宝如叫他揉的凶了,连连哀叫:“不行,不行,我怀着孩子呢。”   季明德一个纵腰,将宝如抱反过来在床屏一侧,自己却侧到了床里头。   窗子开着,门上唯有珠帘。   秋瞳捧着束九里香进了隔间,隔着珠帘,隐约能看到二少奶奶一只手摩梭在那床屏上,整个人前颠后仰,娇哼颤颤。   她脸上泛起一阵潮红,转身连忙退了出去,趁势,也就掩上了隔间的门。   ……没有车   假戏了一回,季明德试探着提起顾氏:“听说自我走后,李代瑁那个王妃曾几番为难于你,还栽赃你放印子钱,想把你赶出王府,你怎的没有杀我那股子戾性,就这么乖乖服软儿了?”   按理,该把清风楼那件事儿说出来了。   宝如话到嘴边却又犹豫。尹继业还朝,在咸阳驻兵二十万,大兵压境,内乱才止,外敌又起,此时说出来,顾氏不过一刀子的事情,季明德和李代瑁之间本就有心结,若为此而府中内乱,自已人先杀起来,那江山,可真要落到尹继业手里了。   那天夜里在卧室,隔着一张床屏,李代瑁就曾说过,当初赶往岭南杀赵放一府的并非他,而是尹继业。   他只下令杀过季明义,剩下的,全是白太后伙同尹继业两个干的。不过共同佐政,但他是那个第一辅政大臣,决策权在他,有了黑锅,他也只能无声背着。   那夜,宝如吃了药,软成一团,躺在床上。隔着一扇床屏,听李代瑁说了很多。   从他自幼对李少陵寄予的期望,再到顾氏的不理解,以及身在朝堂,自己的难处。还有对自家三个孩子的愧疚,对宝如的愧疚。   他剖白自己的内心,之所以不肯深究李少源瘫痪一事,其实就是想放弃她,小儿女之间的爱情,在长辈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便李少源的婚事,也任由顾氏一人操持。   李代瑁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遍对不起,对不起赵放父子,对不起宝如,对不起季明义。   四十岁的长者,夫妻失合,儿女不亲,无处,也无人可谈心,整天做着枯燥乏味的工作。   在儿子和儿媳妇的卧室里,明知儿子将至,儿媳妇吃了春药,就软搭搭躺在床上,宝如不明白他为何不走。   他将自己和季明义仅有的三次见面,做了极为仔细的描述。说起朱氏酿的石榴酒时,他似乎还曾哭过。   宝如觉得尴尬,恨不能自己能立刻晕过去。她不想的,可她瞥见过李代瑁最脆弱,最无助的那一面。他或许算不得好人,但也不是个十足的恶人。   真正的仇家尚逍遥法外,此时若为了与顾氏那点私怨牵扯出李代瑁来,图小失大,将会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宝如一笑:“不过妇人间的龃龉,她有手段,我有你给的匕首,还有苦豆儿那个会使剑的,放心吧,我对付得了她。”   此时不说,往后会不会更难解释?   望着季明德黯沉沉的双眼,宝如心中也在打鼓,但终归还是压下了这件事。   李代瑁在地台上坐了至少半个时辰,果真兑出来,或者叫顾氏撕扯出来,这两父子,非得杀个你死我活不可。   齐国府。   断了两条腿的尹玉良更肥了,歪躺在软榻上正在吃东西,是在啃炸鹌鹑,这东西腌过,味重,其实是下粥吃的,寻常人也不过两三筷子就腻了,但他一只一只,吃的极起兴。   本就走不得路的人,胃口好,吃的多,越发白而胖,胖了几大圈子。   国公夫人方氏也是个宽心的大胖子,在府中早就成了尊佛爷,也是陪着儿子一起吃。尹玉婉惯常的不屑目光,对于这母子俩,骂都懒得骂,一个劲儿追问,尹玉卿这三个月为何音讯全无。   是不是在荣亲王府受了欺负,要不要父亲替她出恶气。   尹玉卿总归还是对父亲抱有希望,想转着弯子,在不与荣亲王府起冲突的情况下,诉诉自己的委屈,遂问尹玉婉:“不是说爹今夜会回来吗,怎的到现在还不进来?”   尹玉婉撇了撇嘴:“爹回来也有一会儿了,只是他如今不待见我们,只待见老二那个狗东西,怕是在外书房,跟那厮议事吧。”   尹玉良气吭吭道:“就凭他?一条狗而已。爹心里如今谁也不疼,只疼芷儿替我生的小宝贝儿,毕竟嫡亲的血脉,爹昨儿都吐口了,往后世子之位,就挪给我了。说来说去,还是儿子管用呢。”   尹玉卿懒得跟这几个混人说,托个借口出屋,一路直奔父亲的外书房。   月儿凉凉,灯影黑黑,护卫们见是大小姐,也不阻拦,一路将尹玉卿放了进去。   书房里并没人,茶却热着。显然人并未走远。   尹玉卿于是上了阁楼。隐隐便是一阵孩子的哭声,还有个妇人在抽泣。   听声音,像是才替国公府生了嫡孙的大嫂阮芷。尹玉卿心说老爹原来最烦孩子的,唯独喜欢个尹玉钊,也是当条哈巴狗儿来逗,难道果真如今因为这嫡孙而高兴,把孩子带到外书房来逗了?   她不由加快脚步,还未上楼,只听凄厉厉一声尖叫:“尹继业,你……你竟敢杀我的孩子。”   再一声尖叫彻梁而起,接着便是一声一声的吐气之声:“求你,父亲,求你了,不要杀我……啊。”   当日叫季明德割耳朵的恐惧来,尹玉卿吓的一步滑倒在楼梯上。   “若为大业故,至亲亦可杀。玉钊,把这孩子抱去给白凤看,告诉她,老夫自断传承,一心一意,只忠于她和皇上。齐国府男孙们的尸体,便是最好的见证。”是她父亲尹继业的声音,在喘喘嘶叫的阮芷的声音衬托下,阴森的如同魔鬼一般。   尹玉卿连滚带趴下了楼梯,才转到楼梯后面,便见尹玉钊怀中抱着一只一尺见方的锦匣,边走,血一滴滴滴在楼梯上。   他走路颇有几分奇怪,似乎很吃力,一步步挪出门,却停在外院的上马台处,缓缓坐下,手抚过那匣子,埋头在上头。   尹玉卿是偷偷跟出来的,就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尹玉钊伸了脖子过来,轻声耳语:“回王府去吧,那地儿比这齐国府干净。若愿意,替我给赵宝如传句话儿,就说我病的很重,在四夷馆等着她,想见她。”   长久以来的厌恶,彼此从未这般好好说过话,而且他手里捧着的,是个新生才满月的孩子的尸体,尹玉卿下意识扭头,斥道:“恶鬼,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尹玉钊笑了笑,艰难起身,走了。 第171章 探视   再过片刻尹继业抱着阮芷的尸体出门了。   阮芷虽死双眼未冥一路裙摆拖着血迹磨出长长一道血痕来那是尹继业的野心征途一条至亲鲜血杀出的坦途能助他通往皇城,通往皇位,通往他野心的登峰造极。   尹玉卿数不清多少个了。尹玉良生的孩子不少女儿能活,儿子总会莫名其妙的死掉,最后尸体也全是由尹继业收敛的。   却原来他把孩子们的尸体,个个儿送到宫里给白凤那女人过目以表自己的忠诚。   为了权力尹继业已经疯狂到这种程度虎毒尚不食子他比虎狼更恶毒百倍千倍,相较之下李少源的正义和赤诚是多么的可贵,便李代瑁贪图权力也没有疯狂到这种程度。   此时再回想自己当初损李代瑁的那些话儿尹玉卿恨不能搧自己几个耳光,她几乎是爬回闺房的。从此,她的心才算彻底死了。   李代瑁回荣亲王府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这三天中,他几乎未曾眠休过。   满面细髯,唯有一双秀目,鼻梁悬挺。熬了几天,双眼愈发凌利,冷冷盯着窗外。   一个王爷谋反,宰相被杀,满朝文武都怀疑他理政的能力。恰恰他刚刚给皇帝举行过冠礼,及冠之后的皇帝,就可以参政议政了。   但偏偏在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小皇帝亲政前夕,他却对他的品性产生了怀疑。情急之下,拉个妇人挡刀,实在不是一个男子该有的行事。况且,那个妇人还是他的儿媳妇。   李代瑁气愤无比,便在李少陵及冠之后,又生生压下亲政一事。   可以想象,若非三个得力的儿子,一个在宫中护卫着他,一个扼住混乱,另有一个带兵在外镇局,此时的荣亲王府,也许整府早已消亡。   站在书房窗前,李代瑁焦头烂额,但也无比庆幸。尹继业那怕掌握着大魏九座都护府中的五座,他唯有一个尹玉钊是个成器的儿子,又怎么能跟荣亲王府这三个生龙活虎,个个儿拎出来皆能独挡一面的小子们相比?   僚臣高鹤走了进来,见荣亲王笑的颇为诡异,清了清嗓音道:“禀王爷,属下查了几天,委实找不到王妃犯了七出之中的那一条。倒是高宗皇帝去后,她曾服丧三年,这理当算在三不去中。   您要休妻,此事不可行。”   李代瑁闭眼重重出了口粗气,摔袖到:“那就继续查,奸淫盗妒,随你抓住那一条皆可,本王现在就要休她,本王那怕一眼,也不想再见那个女人。”   他的为人,爱憎分明,果真恨上谁,此生都不能转寰。   满长安城也难寻的美人王妃,衣不解带的侍奉婆婆,老太妃的病才刚好起来,王爷便急着要休妻,便是一心忠诚于李代瑁的高鹤,也颇有些看不过眼,低声劝慰道:“满朝群臣,正愁抓不到把柄攻击您,无故休妻可是大罪,王爷便有心,何不避过这阵子风头再说?”   俩人正商议着,灵郎在外低声道:“王爷,王妃亲自端着汤,来看您了。”   李代瑁挥袖道:“就说本王有要事,不见。”   转而,他又问高鹤:“那杨氏在厨房做差,不能当下人来待她,你可交待下去了?”   高鹤连忙道:“交待过。”   李代瑁又道:“御医那里只要能确诊二房是真的怀孕,就把杨氏给送到海棠馆去。”   中间隔着血海深仇的儿子,到如今李代瑁依旧不喜欢,但比之于原来那种下意识的厌恶,更多的是骄傲和自豪。   当然也想慢慢尝试着,不以强腕威慑,让他自愿留在府中。兄弟相亲,妯娌和睦,一家人其乐融融。   顾氏自己一根一根剔毛的燕窝,和排骨一起炖了,是最提神的。   这外书房,自来她都是直出直入,听说破天荒丈夫竟然拒绝自己入内,站在门上愣了半晌,便准备往里冲。   灵郎伸手拦着,侍卫们自然也伸了矛。   “娘娘,王爷果真有要事在跟臣下们商议,求您,若能等,等得片刻,让奴才再通传一回,可好?”   顾氏以亲王妃之尊,如今的长安城,除了白太后和老太妃,便以她为第一尊,怒道:“放肆,我是李代瑁的妻子,要见他还需要你通报,让开,我要进去。”   灵郎不敢放她进去,一拉袖子,一盅燕窝全洒到了身上。   她索性将盘子一摔,推开护卫们就要往里冲。再叫护卫们一拉扯,簪掉发散,衣服也乱了,曾经高贵典雅的悠雅之气荡然无从,全然成个疯婆子一样。   “你们都是死人吗?怎能容人在本王的书房外大声咆哮?”李代瑁匆匆而出,看也不看顾氏一眼,转身便走。   顾氏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汤汤水水,望着丈夫离去的背影,气的咬牙切齿。灵郎忽而松手,她晃了两晃,瘫坐在了地上。   一府的王妃,家中掌中馈的女主人,就这样在外书房丢了个大脸。   顾氏气的咬牙切齿,既李代瑁死脑筋不开窍,那就找个人杀了他。待李少源继承亲王之位,她便是这王府中的祖宗,又何必受这等侮辱。   顾氏这样想着,重又燃起希望,叫绾桃扶着,回清辉堂了。   头一回见尹玉卿冲着自己笑,宝如还有点儿不适应。   她俩打小儿不对付,如今便要表现出点和气来,也是佯装而已。   尹玉卿接过苦豆儿递来的茶,见这丫头两眼厉厉盯着自己,也知她是宝如的心腹,要防着自己再害宝如,抿了口茶道:“昨儿我见着少源的信了。”   怀孕前三个月,其实不兴动针线的。宝如身边没有嬷嬷,顾氏又跟儿媳不是一条心,所以连这些都没人跟宝如说,她正在给孩子衲小衣。   “哦,写的什么?”宝如笑问道。   尹玉卿笑的颇有几分苦涩,道:“他其实一直在给我写信的,十来封,也不过一句平安,只是叫父亲压在外院,不曾给我罢了。”   宝如柔声道:“他会回来的,等他回来,你们再生个孩子,彼此之间就有得说了。”   尹玉卿欲言又止了许久,终于还是吐口了:“母亲找过我几次……”   宝如手里的针停了停,道:“苦豆儿是我的人,无事,你说吧。”   “小心你的孩子!”尹玉卿道:“母亲的性子你懂得,我不帮她,她肯定会在给少源的信里中伤我,但我和少源,本就不是恩爱夫妻,犯不着为了能叫她美言几句,就加害于你。   但没有我,还会有别人,总之你小心。”   宝如低声道:“我懂,我会小心的。”   尹玉卿起身要走,又折了回来:“我家那个庶子……我二哥,也不知怎的又惹了我爹,这一回伤的严重,他在胡市的四夷馆住着。   你该知道的,他是为了你,才惹了我爹的怒火,我不论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有空去看看他。”   宝如应了声好,起身送尹玉卿过了照壁,看她远远离去,回头问苦豆儿:“那黛眉,就没再在菜市上出现过?”   苦豆儿摇头,道:“她连住的地方都搬了,我这些日子都不曾找到过。”   宝如厉声道:“再找,必得要把她给我找出来。咱们可不能忘了,那天夜里的耻辱。”   顾氏和李代圣肯定有染,宝如可以断定她的奸夫就是李代圣,可惜了的,李代圣叫季明德给杀了。   她自信那神出鬼没的黛眉肯定知道顾氏很多事情,便永世子的身世,也能从黛眉身上查出来。   届时当着王府众人的面,扒掉她长安贤妇的那身皮,也叫李纯孝那样的书呆子看看,他们崇敬的贤妇,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这日下午,秋风高起,天气凉爽,宝如打发苦豆儿从义德堂取了几味治跌打损伤的良药,着野狐套了辆车,便往胡市而去。   季明德这几日也一直在上朝,她私底下问过几句,尹玉钊依旧是禁军侍卫长,但同时尹继业又指了自己一个堂侄,名叫尹怀良的做副侍卫长,算是分走了尹玉钊的一半权力,而尹玉钊,确确实实有四五天不曾入宫值过差了。   这证明尹玉卿说的不假,他这次怕是叫齐国公给打的厉害。   四夷馆实在是个吵闹不堪的地方,地板油迹嗒嗒,污水横流,进门便是一股子酒臭夹杂着各类香料的怪味儿,像羊臊味一般。   二楼上,照方位来断,恰就是当初宝如见尹玉钊坠落过的那间屋子,门微掩着,淡淡透出股子苏合香气,循香而入,半旧的绒帘隔绝内外,看不清里面。   宝如叫道:“侍卫长在否?”   帘子一把被掀起,是个胖胖壮壮的四旬中年妇人,高大到宝如几乎要仰视,答话却很亲切:“玉钊,你妹妹果真来看你了。”   虽心里早有准备,床帐揭起的那一刻,宝如还是下意识的捂了捂唇。   尹玉钊发似乱毡般散披着,趴在床上,两条长腿劲伸出去,搭在后面的床沿上。遍身赤裸,唯腰际盖着一点薄薄的羊绒毯子。   他背上并非鞭抽过的伤痕,而是烫伤过的烫痕,涂着油腻腻的膏药,一张脸苍白无比,唇皮片片翻翘着,似乎很久都没有喝过水了。   宝如示意苦豆儿出去,抱了只杌子过来,坐在床侧,柔声问道:“你爹打的?” 第172章 狸猫   尹玉钊咧唇一笑两瓣唇皮沾在一处费了很大的劲才张开嘴:“他将我搁到锅上蒸了想要蒸好我的逆反之骨。”   他一只手伸了过来宝如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低声道:“对不起这皆要怪我的。”   尹玉钊不说话轻捏了捏宝如的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疼否?”她又问。   尹玉钊往宝如身侧挪了挪,不睁眼亦不答话,稳稳的睡着,呼吸淡而均匀。   外面鼓点和着栗特小子的唱调简直魔音穿耳。宝如挥着屋子里乱飞的苍蝇又道:“这地方也太吵闹了些,不如你搬到曲池坊我们那间院子里我差苦豆儿照看你可好?”   尹玉钊依旧不答话客人在此外面喧闹之声扬天他却睡了个香沉。   叫他紧攥着手挣不脱,宝如心说这是哥哥又在病中,也没什么的。遂静静在床前坐着直坐到日影西斜估摸着季明德该回家了,才慢慢有些心急,轻轻摇了摇尹玉钊的手腕,道:“侍卫长,我该走了,能否……”   她狠命一抽,尹玉钊立刻睁眼,将她的手攥了回去:“我已经四天不曾合过眼了,让我好好睡一觉。”   满脑子叫人摇头晃脑的歌声,日落之后,暮色四合,苦豆儿走了进来,低声道:“嫂子,咱们怕得回家了,否则大哥回府找不见您,该要心急的。”   宝如欲抽抽不动手,尹玉钊仍还稳稳的睡着。   她看着他背上那狰狞可怖的伤痕,终究狠不下心来,低声道:“你先回趟府,叫他过半个时辰来此接我就好。”   只待苦豆儿一出门,尹玉钊便十分得意的笑了。那神情,颇像个耍赖得了呈的大男孩。   老厨娘端了饭进来。一碗羊肠面,一份手抓肉,另有一份酥酪。厨娘汉话说的很溜,对待尹玉钊的态度,也不像是外面传的,情人一样,反而更像是对待自己的儿子。   她颇有些大大咧咧,伸指在尹玉钊额头点了一点,道:“三天没吃过饭了,此刻有你妹妹喂你,好歹吃两口,好不好?”   说着,她便将那碗羊肠面递到了宝如手中:“你喂他,我看他吃不吃。”   西海人喜吃羊肉,但宝如向来不食下水的,也从不吃羊肠,连它的味道都不想闻,屏息挑了一筷子,直愣愣戳了过去:“张嘴。”   尹玉钊埋头笑的背上水泡颤危危抖着:“我不吃那东西,把那碗酥酪端来,喂我吃。”   栗特人酥酪酿的极好,闻之一股奶香。宝如搅匀尝了一口,味道是好的,但太酸。   她将那碗递给厨娘:“大娘,搀些蜂蜜在里头吧,太酸了。”   老厨娘也是撇嘴:“他不食蜂蜜的。”说着,老厨娘转身走了。   宝如于是挖了一勺子给尹玉钊,他一口吃了,苍白的唇总算略有颜色,极费力的说道:“小时候头一回吃蜂蜜,就是她从老王爷的酥酪上替我刮的,一生头一回吃那么甜的东西,我还想吃,她再一次替我偷的时候,叫管事抓住,狠狠打了一顿。”   其实并非打,只是拉到牛棚里收拾了一顿。   那是管事头一回在她身上得呈,之后,偶尔就会送些蜂蜜给他,可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肯吃蜂蜜了。   那些肮脏的,阴暗的,丑陋的东西,他不能说给她听。   她圆圆一双眼儿明亮纯真,笑的那么甜,不怪同罗绮爱她,她值得这世界是最美好温柔的一切去相待。   而他,是挣扎在阴沟里的蛆虫,只能与蛆虫为伍,无论怎样爬,也爬不到她的繁花似锦当中。曾经是同罗绮,如今是季明德,同是兄妹,她那么幸福,他却如此卑贱。   “她不该死的……”尹玉钊低声道。   宝如再喂一口酥酪,一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柔声道:“侍卫长,我怀孕了。”   尹玉钊脸色本就苍白,愣了很久,不可置信的望着宝如。   她显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仰面迎上他的眼睛,坦然无惧盯着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她的死大概和明德脱不了关系。   可我已经怀孕了。斯人已逝,便伤心,便难过,皆在我心里。我的心不比你的更好过。但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求你,不要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   尹玉钊显然无比的震惊,唇半张,两眼紧紧盯着宝如,大约希望她说的是假话,目光慢慢扫下去,语调无比的绝望:“怀孕的妇人,肚子是鼓的。”   宝如摘了耳中的珍珠珰下来,指着那枚拇指大的圆珠道:“她大约就这般大,还是颗种子,可她已经是个孩子了,是我和季明德的。所以,那句话,你永远不能说出来。   你想说的我都知道,看在孩子的面儿上,我叫你一声哥哥,往后,咱们便这般过着,好不好?”   她面上瞧着憨,心是贼的,早知道他想说什么,也猜到同罗绮的死和季明德有关,如今拿孩子相逼,不肯叫他说出来。   一回又一回,他想试她对季明德的爱究竟有多深,一回又一回,总探不到底。此时才恍然大悟,她爱他爱到,连杀母之仇都可以原谅。   尹玉钊愣了片刻,身上的烫伤与腐肉一起剧烈的,往每一根汗毛上施加着疼痛。他缓缓伸出疼到虬蟒凝结的手臂,柔声问道:“怀孕多久了?”   宝如抿唇笑着,伸了一根手指出来,在半空弯了弯,低声道:“其实不过一个月尔。”才不过一个月,大张旗鼓到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了。   尹玉钊依旧在笑,亦是柔声:“我不说那句话,你就会每天都来看我一回?”   这要求听起来有点无理,不过看他一双眸子晶晶亮盯着自己,宝如艰难点头。   他指了指碗,道:“现在,喂我吃酥酪,然后在此看着我睡觉,大约一个时辰后,我得回齐国府,届时一道送你回去。”   不容置疑的,他闭上了眼睛,唇角噙着些得意的笑,又沉沉睡过去了。   宝如犹豫了许久,终是没有抽回那只手,直到夜暮沉沉,胡市吵闹到无法无天时,尹玉钊才醒了过来。   在荣亲王府大门上分别。   尹玉钊站坐在马鞍上,灯火中牡丹封的锦面白袍一丝皱褶也无,墨色玉冠,白面冷冷,眼睁睁看着宝如下了马,咧唇笑了笑:“明日,我在四夷馆等你。”   如此一件锦袍遮着,没人能想象到那锦袍下的伤痕累累,也没人知道他正承受着多大的疼痛。   宝如略一心软,点了点头,回头迎上苦豆儿,问道:“你大哥呢?怎的没去接我?”   尹玉钊这个哥哥,让她觉得无比危险又难堪,却又无法摆脱。本是期望着季明德去接自己的,谁知到现在了,她回家了,他竟还未回来。   苦豆儿道:“大哥托野狐传了话来,说皇上今夜传他陪用晚饭,他大约得用过饭,才能回来。”   原来还在宫里。   宝如刚怀孕,又坐过马车,头颇有些晕,迎门入内便见秋瞳迎了上来。她怀中不知捧着个什么,埋头急匆匆的便要出院子。   苦豆早觉得秋瞳这些日子神思恍惚,有些不对劲儿,一把拎上她的衣领:“秋瞳姐姐,三更半夜的,瞧着少奶奶回来了问也不问一声,直冲冲便往外冲,这是个什么理儿?”   秋瞳越发躲闪了,怀里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正乱突乱撞着。她也不说话,一把挣开苦豆儿便走。   宝如也起了疑心,指着道:“秋瞳,打开你的裙子叫我瞧瞧,你究竟藏着个什么东西?”   秋瞳依旧在往外冲:“二少奶奶,这东西您真看不得,让奴婢扔了她去。”   说时已经迟了,苦豆儿利手扯开她的裙子,风灯照耀下,一个血滋胡拉的东西滚了出来,在地上挣扎着。   宝如投眼过去的瞬间,骇了个半死。这竟是一只被剥了皮的狸猫,遍身血肉,狰狞至极。   若非平日里跟着季明德,行动便见人头落地,连剥光皮的人都见过,早见惯了各种惨烈场面,宝如非得被骇飞魂不可。   秋瞳扑通一跪,哭道:“少奶奶,院子里就奴婢一个人。奴婢不过收拾会子书房的空当,谁知您床上竟叫人放了这么个东西。奴婢也是怕要吓到您,想赶紧把它给扔了。”   宝如愣了半晌,叫道:“西拉,咱的西拉去了何处?”   秋瞳道:“它一直跟着奴婢的,此刻就在卧室里玩着。”   宝如松了口气,转身进了屋子。   苦豆儿端了晚饭进来,凉凉的漏鱼子,配着一叠松松软软的胡麻油烙饼,并几样小菜。   见宝如愣在那儿盯着西拉发呆,苦豆儿道:“不用说咱们都知道,这必是王妃遣人干的。这府中全是她的老人,咱们想查她的把柄也难,嫂子何不把王妃积年干的事情全告诉大哥,他都敢割二少奶奶的耳朵,吓唬一回,王妃不就消停了?” 第173章 夜明砂   宝如摇头道:“顾氏非是尹玉卿不是一唬就能唬得住的。她在长安城声望颇高你大哥的行事又狠辣若一招不慎传出去到李纯孝那些人的耳朵里他便是不孝是欺母,咱不能让他背这样的黑锅。   你还是得把黛眉找出来,些许的小手段算不得什么她在长安城那贤妇的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打蛇打七寸,不过些许挑衅而已防范就是。若打不死反被蛇咬一口得不偿失。   “那咱们就这么完了?”苦豆儿气哼哼道:“王妃未免太欺负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说出去谁会信是她干的?”   无凭无证无凶手不过一只死猫可仿佛你好好儿走在街上淋头一盆狗血衣服湿了头发脏了心情毁了,你还没个说处。   宝如道:“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记得义德堂地室里养着蝙蝠取夜明砂用的。你去找野狐,让他们多提几笼子蝙蝠趁夜放到王妃卧室里去让王妃也不痛快一回。”   夜明砂是一味中药,通俗的名字叫蝙蝠屎,又酸又臭,一闻就能把人熏死过去的。   宝如心说,要替人找不痛快,我可是这里头的祖宗,为何人们总当我傻,喜欢来跟我找些不痛快,那咱们就看看,今夜谁更不痛快些。   苦豆儿出门未找到野狐,直接去了趟义德堂,吩咐伙计们准备好蝙蝠,趁着天黑就送到野狐和稻生两个的宿处,留着给他们晚上备用了。   再回海棠馆,已到了宝如要睡的时候。   私下相互倾辄终是阴损手段,你来我往,鸡飞狗跳一府不宁。宝如仍在生气,苦豆儿亦是忧心忡忡:“嫂子才怀孕,咱们院里实在缺个能万事照料的老嬷嬷呢。死猫还罢了,万一她要在饭食上下功夫……”   宝如心说是啊,长安遍地是人,可是从何处才能找来一个贴心贴肺,如杨氏那般的好母亲了?   她才一声叹,便听帘外一声哭,隐隐是杨氏的声音,回头,便见一个素锦面褙子的妇人,肤半黑,欲进,又怯步,正在门边捂唇哭着。   宝如细看,这可不就是杨氏么。   她连忙站了起来,奔过去便要跪,一声娘还没叫出口,泪已经在眶里打转了。   杨氏难过的仰了脖子哽咽着,一把捞起宝如道:“我这些日子来做的饭食,可对你的口胃?”   宝如一想平日喜欢吃的菜,从漏鱼儿到娘谷米汤,可不正是杨氏平日的手艺?她才算明白过来,自打从宫里出来那日,她吃的饭一直是杨氏做的。   李代瑁并未把杨氏拘着,而是放在大厨房,给她做饭了。   杨氏细细打量着屋子,紫檀木的大床,冰裂梅花的帐子,条案上供着七八只拳头大的石榴,香气隐隐,家具物什无一不精,便这些日子流连许多地方,皆非富即贵,却也没有这间屋子的舒服。   而她牵肠挂肚的儿子和儿媳妇,竟就住在温柔乡里。她心中又是欣慰,又是辛酸,揩了把脸道:“瞧瞧这地方,我便做个老妈子,也觉得自己腌瓒,怎敢叫二少奶奶称一声娘呢?”   小皇帝在未亲政之前,依旧住在延正宫。   季明德是跟小皇帝一起用的饭,用罢饭告退时,出了沉香亭,恰就碰上寄居于宫中的白明玉,明月上弦,低垂,夜风中宫灯盏盏,她就站在那夜灯里。   季明德不看她,也不止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白明玉道:“宝如妹妹在荣亲王府,怕住的有些委屈,只是不好跟明德你说罢了。”跟这人搭话,唯有说赵宝如才管用。   果然,夜风中的男人止步了,高大宽阔的肩膀稳稳,停在原地。   白明玉走了过去,费力的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的眼睛:“你不在长安的时候,宝如妹妹去草堂寺敬香,险险叫尹玉良欺负的那一回,你可知幕后主谋是谁?”   他低头了,宫灯下两只眸子似狼一般紧紧盯着她,嗓音沙哑,亦似潜行,窥伺猎物的狼一般:“是谁?”   白明玉道:“是荣亲王妃顾氏。是她暗示死了的阮苜,让她通消息给尹玉良,说宝如妹妹会去草堂寺。阮芷整日挨尹玉良的打,为了能讨好他,便将这事儿说给尹玉良听。尹玉良从此之后果真不打她了,可也逼着她妹妹阮晴,让她去钓宝如妹妹上钩。   阮晴没想到事发后荣亲王会退自己的婚,找到顾氏哪儿,顾氏装病不出,她一个小姑娘没个诉处,万念俱灰,才会投井而死。”   季明德终于折身,回走了两步。略俯肩,低声道:“多谢白姑娘提醒。可季某觉得,您三番两次的热心,总不会全是为了季明义的缘故吧。   毕竟,先帝去的那天夜里,你和他一起撞见事情,你供出了他,还供出了宝如,要不然,宝如也不会遭追杀,可见你对季明义,爱的并不那么深沉,那你对我几番示好,为的又是什么呢?”   这种男人,油盐不进,水火不接,白明玉此生也未遇到过。   她坦坦然然道:“一念之错,终身之悔。不过是想弥补自己曾经的错误罢了。”   季明德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出了宫,野狐牵缰,稻生上前,把宝如去四夷馆的事说了个大概。   方才宝如撞见只剥了皮的死猫的事情,并宝如要从义德堂取蝙蝠的事儿,野狐亦一并儿报给了季明德。   季明德闭眼沉着怒气,忽而道:“不是叫你们监视着王妃,这几日可看出些什么来没有?”   野狐捣了稻生一拳,稻生再捣野狐一拳,催人不说话,嗨嗨笑着打起架来。   “笑成这样不说话,等我剥你们的皮?”   稻生和野狐两个一同笑了起来。笑罢,稻生正色道:“大哥,咱们王妃,有个相好儿呢。”   “谁?”   稻生又是一阵大笑:“今科状元方衡的亲爹,咱们宝芝堂的掌柜方勋。”   季明德也给震下了马:“王妃顾真真?方勋?”   方勋是个五短身材的矮胖子,笑眯眯像个弥勒佛一样。顾氏高瘦清冷,四十岁的妇人里面,容貌算是绝色了,这样一个美妇,放着自己貌冠长安的丈夫不要,去偷个矮胖乎乎的铜臭商人?   季明德有些不信。   稻生道:“自从大哥吩咐过盯着王妃,我们兄弟跟了两日,打听了个详细,王妃不止和方勋做相好儿,还谋划着,今夜要杀咱们王爷呢。”   季明德这才算是信了,顾氏那个妇人,容貌虽好,天生一股妖气,恰方勋这两天回了长安,俩人若是合谋,杀李代瑁,听着像那么回事。   李代瑁必然要死,可除了他,谁人杀了都不能叫季明德过瘾。更何况,如今他一双狼眸,盯紧皇城中那个王座,想要坐上去,没有李代瑁的助力可不行。   所以除了他,任谁也不能杀李代瑁。   至于王妃顾氏,也该是剥她皮的时候了。   这天夜里,顾氏因有事要办,心神不宁,睡到入更时想要小解,绾桃陪着睡的,自然要点灯。   她从床前点着灯,捧了痰盂过来,才揭开帘子,迎面扑愣愣从帐子里飞出一堆黑黝黝眼睛贼亮亮的东西来,扑在她和顾氏的头上,将俩人扑了个七晕八素,吓的顾氏险险就尿了裤子,手上被划破了好几道。   清辉堂至少打出上百只蝙蝠来,至于王妃,满脸沾着蝙蝠屎,蓬头垢面从卧室里冲出来的样子,全无往日的风韵从容,其匆忙慌张的劲儿,便是府中最老的老人们,也未曾见过。   蝙蝠屎风干之后,人一闻都要屏息的,更何况新鲜的蝙蝠屎,又酸又臭,奇臭无比。   不过今夜荣亲王府注定彻夜无眠,发生的事情太多,且还有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是让顾氏更头疼的事,与之相比,这实在不过小猫挠痒而已。   她顶着一身的蝙蝠屎,还来不及洗,大事就来了。   这厢季明德回到海棠馆。卧室里灯黑影暗,书房倒是隐隐亮着盏灯。   显然,宝如已经睡了。   他先进隔间冲了个凉,转身推门进了卧室。今年的秋老虎隔外厉害,眼看中秋,还有蝉鸣于树,嘶嘶叫个不停。   宝如嫌热,窗子依旧开着,只拿屏风圈着床,稳稳睡在里头。   他向来冷水冲浴,此时一身的冰凉,她怀孕后体热,愈发畏热,自然嗅凉而来,转身便蜷进了他怀里。   季明德点了盏灯,压上灯罩,歪躺在床上,手中一本书,眼睛却在宝如身上。   上辈子她怀孕之后,他便过的和尚一般。当然,也是新婚前三夜不知饥饱,吓怕了她,叫她拿他当个洪水猛兽,同床共枕,但凡他的手略伸过去,她立刻就会捂起肚子,惊兔一般。   这辈子倒是好了许多,前几天那一回,她显然是醒着的,也忍了。   怀孕之后她那丰盈不少,丝质寝衣裹体,仿如山峦,陡然平坦,腰肢仍还细细。埋头看了许久,季明德一口气熄了灯,躺回了枕头上。 第174章 野心   如今尹玉钊那个人难办呢。   齐国公的二十万兵不退突厥人就要趁着西北边防空虚而南下。李少源带兵在外随时准备支援长安可他若一撤兵回援土蕃人势必卷土重来自此江山大乱比上辈子还要惨烈百倍千倍。   如此胶着的三方之局,尹玉钊做为尹继业的得力助手,若能斩之他在长安就要失去大半的助力。   可他是宝如一母的哥哥,他都把她亲娘给杀了,若再杀了这个哥哥于她来说未免太残忍了些。   天还不算太晚,在宫里吃的那些食脍也不知是搀了什么东西怀中有个甜香香的小妇人微拱着季明德满膛躁火。   她有身孕才不过一月季明德当然不敢造次。   但真的不能来,百转千方从她身上找点儿好处还是可以的。   季明德略动了动手,她并不反对一条细腿缠了上来。大约是叫他揉的有些痒了不舒服,轻轻哼着示意他轻点儿。   “明德!”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一声,吓的季明德直挺挺坐了起来。是杨氏的声音,嗓子里满满的气急败坏:“她都怀孕了,你怎么还能这样?”   在一起这么久,宝如还从未见季明德如此荒乱过。   月光隐隐的屋子里,他手忙脚乱的穿着衣服,两步欲要跳下床,撞到床屏,砸的哐哐作响,一把将那东西合上,再冲下床,四处乱找着,蓦然回头,隔间门上立着个黑影,不用看人,只闻那身气息,便是杨氏。   他往后退了两步,轻轻叫了声娘。   打小养到大的老娘,秦州一别半年。她为了投奔他,卖了舍宅田地,奔往长安。听说叫李代瑁抓起来以后,他几乎搜遍李代瑁在长安并各地的产业庄子,翻来覆去也未找到她,不呈想她已经在宝如身边了。   黑暗中一把摸上去,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显然没瘸没瞎,两生为人,只要嗅到杨氏的味道,看到她整个人,他依旧是穿着开裆裤的皮小子。   若非宝如就躺在床上,季明德恨不能抱着杨氏那张黑脸狠狠亲上两口,再在这地上来两个后空翻,才叫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喜悦。   杨氏也知儿子是太高兴,才会如此慌张,不是自己生的,他记着她养他的恩呢。   “你方才在何处?”季明德忽而觉得有些不对,老娘站的不是地方。   杨氏道:“我就在这屋子里,还能在何处?”   季明德下意识摸了把大腿,方才他冲凉的时候,怕要吵醒宝如,未点灯。老娘还当他是孩子,避也不避,竟也在隔间。   果然,杨氏又开始了:“打月子里养到大,如今还知道害羞了,真是。今夜我在宝如这儿值宿,陪她睡,你的床收拾在书房,隔壁睡去。”   宝如捂着唇在床上偷笑。季明德低声道:“我并没做什么,为何要到隔壁去睡?”   杨氏尖喳喳的嗓音,格外压低着,也能吵的满院子都听见:“还没做什么,娘都听见了,你……原来赶着你你也不上,如今她怀上了,用不着你了,你兔子满山跑,能耐了。”   宝如埋头在枕头上,直接笑出声来。   季明德千般能耐,在这老娘面前一丁点儿也使不出来,连推带搡将她推出门,低声劝道:“方才儿子只是昏了头,从此刻开始,绝不会动她一分一毫,您就宿在书房听着,如何?”   杨氏终究不放心,折回卧室门上,语重心肠又来劝儿媳妇:“虽说生了也不是我的孙儿,可那是王府的长孙,宝如你不能由着明德的性子,他若敢硬来,叫我一声就得,好不好?”   等了半天,宝如轻轻唔了一声。杨氏依旧放心不下,摇着头去书房睡了。   重新躺回床上,俩夫妻相视苦笑,却也无比欢喜。   一通吵闹吵去困意。宝如先问季明德:“是皇上他单独赐宴请你,还是太后也做陪客?”   季明德略略讲了个大概。小皇帝拿嫂子挡刀,过后追悔莫及,一而再的,不过想拢络他,要他消除心中陈见,专心辅佐自己,并在荣亲王那儿美言,让他及早亲政。   宝如听到季明德话里行间的不屑,笑道:“我自幼儿与皇上接触的多,他是皇帝,小小年纪便立志要做个仁君,你该成全他的。”   季明德言中依旧满满的不屑:“真正的仁义,并非言行,而是在行动举止。我虽是匪,却从不杀女人。他便拿个宫婢挡刀,我都看不起他,更何况你是他的长嫂。”   知道老娘来了,还睡在隔壁,季明德心情格外欢畅,此时当然不敢再造次,倒是露了些狼尾巴出来,柔声问道:“宝如,你想不想看我把土匪的香堂,开到金殿上去?”   这话,还是当初从孔庙出来,宝如问过季明德的。当时他没有接话,此时重又提起,宝如心中微微几跳,低声道:“其实你从未想过再回秦州吧,你从一开始,就是想把香堂开到金殿上的,对不对?”   季明德没有否认,笑的胸膛轻轻起伏:“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头。仁在心,而不在行,李少陵不是个贤明君主,大魏江山,也该换个人来坐了。”   窗外一轮明月,照在他英挺的鼻梁上,宝如忽而窥见季明德的野心。   他不止想做大都督,控制兵马,像他这般心狠手辣,野心勃勃,连亲爹的脊梁骨都能砸弯的男人,是不会屈居于人下的。   也许从知道自己有皇族血统的那一日,他就想着要改天换地,做皇帝了。   满门忠良的赵相葬身火海,跌跌撞撞跟在个土匪身后,这辈子一个女人所能经历的所有可怕场面,宝如全经历过。   他若做皇帝,她是结发之妻,皇后之位当然少不了。但若做了皇后,那就不止秋瞳,苦豆儿这样的小丫头,她面前会围着一堆,他面前也是。再不说各国进贡来的美人佳丽们,环肥艳瘦,还不知得有多少。   自幼嫡母教诲,都是不能妒,要贤惠谦让,要妻妾和睦。段氏是那么做的,也一直教诲宝如婚后要学自己的行事。   荣王妃顾氏当年当在皇家御宴上,当着众人的面恳请先帝为拒不肯纳妾的李代瑁请求赐妾,先帝赞其贤明,一时间连白太后的风芒都叫顾氏掩盖,她的贤名,也是由此而来。   可她脖子上的吻痕,对于永世子和李代圣的亲恋,无不证明她不止李代瑁一个男人。   若不爱,当然不妒。若爱,在宝如看来,肯定会妒的。   顾氏是因为无爱,因为爱贤名胜过于丈夫,才会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请求为李代瑁赐妾。妾这东西如今于宝如,便像一只炮竹一样,怕,不敢想不敢看,可日子是年轮,总要过到鞭炮齐鸣的那一天,她唯有躲,唯有捂着耳朵。王八下蛋,不想不念不看。   为了妒忌他因为位置更高会有别的女人,而去阻拦丈夫的事业和前进之路,不说贤良,这简直就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妒妇了。   宝如悄悄抚上肚子,犹豫良久,说了句极丧气的话:“我觉得如今就很好,我不想做皇后,也不想你做皇帝呢。”   季明德轻笑:“那就从今天开始,开始想。”他握起她的手,在黑暗中慢慢描绘着:“你和季棠会拥有一切你们想要的,住在最华丽的屋子里,我会每天陪伴着你们,咱们还可以在冬季出去打猎,我的季棠不能是个只会抱手暖的乖丫头,她得学会骑马打猎,拉弓射箭,她会是天下功夫最好的小公主,若有男人想娶她,得先打得过我才行。”   宝如越听心越空,挣开了季明德的手:“打不过的呢,为了求取你家姑娘,叫你砍断手脚,扒皮抽筋?”   季明德失笑,忽而一转念,若他为帝,有人敢惹季棠和宝如不开心,也许他真的会扒皮抽筋,砍断手脚。他的女儿,普天之下,谁能惹得。   宝如埋头在季明德肩上,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荚皂清气,忽而觉得有些怪异:“孩子都还是颗种子,你怎的就笃定她会是个女儿,还替她取好了名字?”   为何,漆黑的屋子里,上辈子那个不肯睁开眼睛的,脑袋大大的小婴儿蜷在陶罐里,轻轻盖上瓦盖时的容样浮在季明德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曾想触触她的脸,宝如厉声道:“别用你的脏手碰她。”连襁褓,都是方衡替孩子裹的。   黑暗中,季明德缓缓转身,手抚上宝如的脸,在她颊侧轻拍了拍:“因为,你生的这般美,若不生个女儿出来,太可惜了些,所以我一厢情愿,认定她是个女儿。”   “若是男孩呢?”宝如起了犟心:“你是不是看都不肯看一眼?” 第175章 悠容   “必定是个女儿。”季明德似乎略有些烦躁语气莫名一硬又随即收敛:“快睡吧不要胡思乱想这些。”   宝如终归傻也不肯往深处想缓缓舒了口气。   俩人刚要睡着忽而不知何处凄厉厉一声惨叫过后却又声寂。   季明德以为是野狐和稻生两个给顾氏放的蝙蝠飞出来了,此时的顾氏,正在吃她欺负过宝如的苦果冷笑几声,哄着宝如睡了。   不一会儿,院门再开合秋瞳到了窗边儿叩了叩窗棱道:“少奶奶,郡主院里的婢子来找您呢。”   接着是青丹的声音抽抽噎噎道:“二少奶奶郡主她受伤了您能不能带二少爷过去瞧瞧?”   宝如吓的跳了起来以为自己欺负顾氏,误伤了李悠容披衣刚要起身,季明德将她压回床上道:“我先去看一眼若是急病,让野狐去义德堂请郎中便是,你先躺着。”   既说受伤而非生病,肯定是外伤。宝如去了又做不得什么,还要白白吓的她半夜不能好眠,倒不如他去的好。   按时间,也该到方勋要闹事的时候了,看罢李悠容,他正好去清风楼,见见老亲戚方勋。   季明德还是头一回进李悠容的闺房,大魏没有公主,便郡主,如今也就只有一个李悠容,相比于她的身份,闺房布置的很清减。   满室血腥,地上一大批布,上面全是血,地毯上还流着一摊子,另有一只铜盆,里面淀着一盆子半水半血的东西。一个小丫头正在拿一大块棉布替李悠容止血。她伤的是手腕,三寸长一道口子,横向割开。   季明德接过那瘦伶伶的手腕一瞧,割的还挺深。李悠容已近奄奄一息,季明德试了试鼻息,浅若游丝,剥开瞳孔看了看,瞳仁还能聚焦,显然意识是清醒的。   “你何不找些棉花来,吸干她的血,让她失血而死?”季明德恨恨道。   护理伤口,最重要的是止血,这丫头不懂事,只瞧地上那一大匹沾满血的布,便知道李悠容失了多少血。   他本是要赶去清风楼,阻止方勋杀李代瑁的,李悠容伤成这样,就得先替李悠容缝伤止血。他还带着个头顶梁的野狐,俩人分工合作,煮麻药,消毒,缝伤口,一气呵成。   缝到最后,他两只秀致灵巧的手,使着两只小眉夹,将替她打了个蝴蝶结。缝成的六针,恰似蝴蝶的身子,瞧起来竟颇为好看。   小丫头红玉端了碗参汤来,季明德亲自喂着李悠容喝了,她缓缓抬了抬眼皮,总算是醒了过来。   这个从外面来的哥哥,原本瞧着很不好亲近的,坐在床边小杌子上,轻轻抬起她放在小糜枕上一只手,抬眉便是一笑,两颊酒窝深深,语气格外温和:“受了番疼,多了只蝴蝶在手上,好不好?”   耽搁的愈久,李代瑁就愈危险。野狐忍不住上前来催:“大哥,差不多我们该走了。”   事分轻重缓急,季明德是愈有大事愈镇定的人,摒退所有人,轻声问李悠容:“好好儿的,为何要寻死?”   李悠容定眶望着床顶,看了半晌,眼角淌出几滴泪来:“二哥,须知不是人人都想活着的,你若不管,就此让我死了,该有多好?”   季明德笑了笑,手摁上她的额头:“是为你听说回纥汗王要求娶于你,想不开才割的腕?”   回纥汗王想求娶一个大魏公主,群臣想送李悠容去和亲的事,在朝堂上争论了很久,季明德以为李悠容是为此才想不开的。李悠容摇头,泪仍落个不止。   季明德又道:“荣亲王府有王爷,还有我和少源,少廷三个哥哥在,只要你不想嫁,就没人奈何得了你。也别急着嫁人,宝如十五就嫁我,终归太小了些,你还小,很该在家自在几年。”   再不走是真来不及了。在李悠容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季明德转身出了闺房,直奔清风楼而去。   三更半夜的,宝如从被窝里爬才出来,睡眼眯蒙。   前厅,杨氏两只斗鸡似的眼,正在跟方衡对视。方衡穿着件墨绿面的缂丝袍子,白面红唇的小书生,敌不过杨氏那双辣睛,硬着头皮,假装在欣赏墙上字画。   眼瞧着宝如一出来,他大松一口气,拉起宝如就跑:“这府中我少来,识不得路,快带我去荣亲王的宿处。”   自打进了海棠馆,杨氏两只眼睛盯着,生怕宝如要有个闪失,眼看着自家有孕的儿媳妇叫方衡冒冒失失,拉拉扯扯便跑,急的在后面尖叫:“方衡你个小王八蛋,我家宝如怀着身孕了,三更半夜你拉她作甚?”   长到十六岁,宝如只去过一回清风楼,还是叫人给抱进去的。   那地方打死她都不想去第二回,出了院子便掰开方衡的手:“荣亲王那人性子癖,有什么事不能等明德回来再说,要去清风楼找李代瑁?”   方衡一把拽起宝如便跑:“来不及了,只怕李代瑁此刻便有难,方才我听人说明德也去了清风楼,咱们再不去救他,我怕他要出事。”   宝如瞬时清醒,一把拉过方衡的手,折身便往上东阁的方向奔去。   从上东阁走清风楼,有条小路,要快的多。   她边跑边问:“究竟怎么回事?”   方衡道:“李代瑁有个头风的老毛病,虽不要命,但扰神,一直以来,药皆是我爹配的。方才我进我爹书房,无意间瞧了一眼方子,发现他在原来的方子里,竟加了一味砒石,每幅重达十克,砒石如同砒霜,做药引不过用一点点,十克是能要人命的。”   他眉头紧簇,欲言又止,当还有隐瞒。   宝如厉声道:“还有什么事,快说。”   方衡下了很大的绝心,又道:“昨日我才发现,我爹养着骻虫,那东西,当是当年他问你姨娘讨来的。”   若用那东西下毒致死,李代瑁一准死,罪名还能归到她身上。   而当年李少源中毒,方勋第一时间入府配药抑毒,保证他既能残疾,又不致害命,可见他是早有准备的。   宝如一口银牙咬的铮铮作响,恍然大悟:“少源的毒,是你爹下的,可恨我背了那么久的黑锅。”   爬上上东阁的山坡,青风楼隐隐,就在不远处。   俩人还要往前跑,忽而便听轰隆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好好一座清风楼,不过一瞬间便燃起汹汹大火,火苗冲天而窜,照亮半座长安城。   听说季明德还在里头,宝如当然觉得自己要疯了。她一把扯了碍事的裙子,转身就要往前奔,方衡紧追几步将她拉住,结结巴巴道:“宝如,要不咱们走吧,去甘州找宝松,这长安城,我不想再呆了。”   宝如捂脸哇的一声哭,回头道:“你确定明德也去了清风楼?”   方才还一张床上躺着聊天儿了,宝如不敢想万一季明德死了,自己该怎么办,孩子都还未出生了,从今往后,她该怎么一个人活下去。   方衡是个傻的,咬着牙道:“权力惑人,但我爹只是个郎中而已,宝芝堂在大魏十三州都有分殿,晋江茶楼日进斗金,家中金银堆积成山,我家的银库里,金银比季白更多一倍,我不知道他究竟图个什么?”   宝如挣开方衡的手,窜下另一侧的台阶,急匆匆往清风楼而去。   明月高悬,山下人声鼎沸,方衡追上宝如,悄声道:“我娘很疼我的,这回上金殿得了状元,她往我名下存了至少百万之巨,咱们无论到哪儿,日子都能过的很好。明德都死了,你又何必……”   宝如回头,厉声道:“小衡,我知道你娘逼着你读书读反了你的心,不想做官也不想做生意,就想逍遥自在浪迹天涯。可咱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小时候的顽话,你忘了吧。   明德绝不会死的,你是今科状元,拿出你状元的气势来,长安官场一日一变,恰是需要你这种人才的时候。”   小的时候,一个叫老娘镇压着读书的方衡,一个叫李少源拎着恨不能学成个百事通的宝如,苦极累极,凑到一处,幻想的便是有一日能抛下繁冗的学业和长安的一切,做个剑客,一人一马浪迹天涯。   宝如受了一回磨难,早清醒了。方衡一生顺风顺水,此时还在天上飘。   眼看宝如往山下奔去,方衡拍一巴掌脑门,也跟了过去。   早些时候,清风楼二楼。   李代瑁一袭玄衣,竹冠簪发,正在和笑眯眯的矮个子方勋聊天。   方勋亲自替他炖药,与他聊些自己这些日子游历漠北之后的所见所闻。   漠北如今属于回鹘汗国,汗王薛育义臣服于大魏,是大魏的属国。但漠北都护府归在尹继业治下,尹继业这两天正准备把自己的女儿尹玉婉嫁给到回纥,给薛育义做侧妃。   若这两人结成亲家,回纥臣服的,就是尹继业,而非大魏皇廷了。   群臣上疏,让摄政王给福安郡主个公主封号,把她也嫁过去和亲,将薛育义争取过来。白太后和小皇帝力主此事可行,况且此事本该由白太后来掌,她和顾氏有旧怨,巴不得立刻把李悠容拉去和亲。   才与土蕃和亲失败,李代瑁当然不想再嫁一个女儿出去受苦,但偏偏尹继业那厮早放风给回纥汗王,汗王眼看就要入长安提亲,求尚公主。   李代瑁左右两难,头愈发的疼,才会找方勋回来,替自己医治。   方勋道:“虽说秦王死了,但长安四处传言,说永世子才是先帝指定的皇位继承人,王爷何不就拿秦王那封血谕,匡扶永世子为帝。届时,您仍是第一辅政大臣,万事仍将由您来决断,还不必受白凤制肘,不是很好吗?”   既小皇帝长大了不听话,想蠢蠢欲动,那就换个新的上来,依旧是小孩子,李代瑁依旧可以掌权。 第176章 方勋   李代瑁笑:“本王的目的是想培养出个贤明合格能干的君王而非如方兄你所言想玩弄朝柄。此事不可行你不要再劝我了。”   方勋自己掂帕子斟药,亲手递给李代瑁:“还有明德,在秦州时杀人如麻几番扬言要率匪起义,那孩子便是您亲生的,根基上坏了实在留不得。”   说起季明德李代瑁欣然而笑:“方兄怕是对他有成见,我知他杀人如麻戾气太重。但他是我李代瑁的种根子是正的。本王请方兄来只为聊天这种事情咱们就不要论了。”   一个布衣草民,在他跟前指手划脚妄谈政事李代瑁很不满。   方勋应付一笑,连忙道:“老夫不过山野闲客不懂政事妄言尔,王爷勿怪,吃药吧。”   既他不肯簇拥永世子做皇帝,又不杀季明德,一心要与顾氏和离,就没得商量了,他必须死。   方勋去端药渣,不知怎的,不小心砸碎了药罐,哐啷一声巨响,在空荡荡的二楼上回响。   一碗苦药汤颤危危到了嘴边,李代瑁还未吃到嘴里,只听凌空一声破窗之响,一个满头长发的小子仿如一支利箭飞入,一脚踏在他的脸颊上,汤飞药洒,将他踢了个七荤八素。   李代瑁未看清那小子是谁,气的砸了碗道:“高鹤,高鹤何在?”   随后而入的是季明德,拽起方勋便跑。硫黄硝石之味愈盛,也不知从何处起的火,趁着八月的热浪,整座清风楼瞬时而燃,火光照亮夜空。   李代瑁叫野狐背着跃下二楼,回头看匾额朝自己砸过来,毕竟见惯风浪的人,闭上眼睛稳稳挨着,野狐纵腿一个劈叉,匾额从他头顶飞了过去,砸入池塘之中。   看着丈夫自汹汹火光中向自己走来,深红色的袍帘掖在腰带之间,露出下面紧束着的酒红色长裤,两腿欣长,发虽乱,目如炬,远远见她,咧唇一笑,两颊便是深深的酒窝。   宝如两腿一软,若非身后的方衡捞着,就得栽到地上。   唯一一点煞风景,季明德怀里还抱着个矮胖胖的方勋。   清风楼燃的太快太猛,热浪带着火星往身上飞溅,好在清风楼外的护卫们撤的早,此时已经开始灭火。   季明德将方勋推扔到地上,见方衡牵着宝如的手,大步走了过来,本是在笑的,忽而一把将他按压在颗高槐上,一口白牙,两个酒窝,笑的阴气森森:“小衡想必又勾着宝如私奔了吧?”   方衡讪笑,脖子叫他勒的不停往个仰着:“怎会?咱们俩老表,我怎能干种事。”   季明德脑袋凑了过来,一字一顿:“当然不能。否则的话,往后和悠容成了亲,老子亲自指个婆子看着,夜夜让她骑在你身上。”   这种私话儿,又不好叫别人听见,偏宝如两眼睁圆,唇角口水衔而欲落,正乍起耳朵听着。   方衡还想再说句软话讨饶,季明德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将他打的前仰后合。   顾氏满头蝙蝠屎,一身酸臭,披头散发也急匆匆奔了来,遥遥见李代瑁毫发未伤站在冲天的火光之中,吓的往后退了两步。   再看方勋,他一只手探入靴子里,遥遥给她一个凄然绝决的笑,忽而自靴中抽出匕首,便朝着正在跟僚臣们吩咐事情的李代瑁冲了过去。   宝如捂唇还未叫出声来,季明德眼疾手快,不知从地上踢了个什么东西过去,将方勋砸扑在地。   季明德大步走过去,一脚踩在方勋的手腕上,弯腰道:“先奉毒,再焚尸,方伯伯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不惜断送小衡的前程,也要刺杀荣亲王?”   火光照在顾氏的脸上,不知沾着些什么,泪迹斑斑。绸缎似的乌发总拢在一侧,露出贝壳般线条优美的耳朵来,脖颈如天鹅般修长优美,身上不过一件白色中单,可远比她穿着各类大袖、长褙、袄衫时更加风情万种,美丽动人。   她轻搓双手,是个祈求的姿势,泪眼婆娑盯着方勋,只差下跪。   若事情败露,顾氏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可就全完了,便永儿,也得死。   方勋一直坚信永世子是自己的儿子,便顾氏和李代圣之间有过几次往来,也是为了能让永世子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委曲求全而已。   长安城第一贤良的王妃,却不得丈夫欢喜,全心全意爱上他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小御医,还为他生了个儿子。自打诊脉诊出硕氏怀孕的那一天,方勋便随时准备着,要为顾氏而死了。   他盯着顾氏看了半晌,忽而哈哈大笑,指着季明德道:“明德,你可不能这样。不是你让我给王爷送毒,想要毒杀他的,怎的,你让我投毒,又自己赶来救人,所求为何,难道是想栽赃这王府中的别人?”   顾氏泪眼婆娑,两只柔目中满满的崇敬和仰慕,叫一个世绝美人用这种目光盯着,方勋半秃的脑袋上几根随风飘扬的疏毛都格外挺立了几分。   他是这个软弱无助的妇人,和那个半大孩子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呢。   方衡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的爹,平日里温雅从容,无比耐心的个男人,此时满脸烟灰,邋里邋遢,像个疯子一样,整张脸都是扭曲的。   他就像条发了疯的野狗一样,杀李代瑁不成,转而去咬季明德了。   方衡扬天苦笑,笑罢扫了眼众人,转身离去。   方勋只待儿子一走,便是决然赴死的神情:“没错,恰是季明德,是他指使老夫,在王爷的中药中投毒,是他,就是他。”   杀不了李代瑁,还可以离间季明德,总之,他拼着这条老命,能帮顾氏一点是一点,至少要保证她在这府中的位置,和永儿的安全。   李代瑁脸色变了变,想起方才那碗药,他差点就喝了,也难怪明德的小厮要来踹他,若果真有毒,此时的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恰此时,高鹤来报:“王爷,不止清风楼的周围,散落下来的瓦片上都沾满了硫黄硝石等易燃之物,可见今日之火,是有人故意纵之。”   一时之间,所有人转身,皆望着季明德。   李代瑁冷冷盯着方勋:“放屁,方才分明是明德的小厮救了我,倒是你,投毒害本王,到底谁人指使?”   野狐懒洋洋上前一步,近八丈的身高,略甩了甩流海,丑极,两目阴森,一身洗不去的土匪之气,将方勋逼停在当场。   宝如和匆匆赶来的李悠容虽心境不同,可都在盯着顾氏看。   李悠容下午去清辉堂,因脚步轻,未叫顾氏的人发觉,竟亲耳听见母亲对前来诊脉的方勋说,虽说膝下四个孩子,可她最爱的唯有永儿,概因他是她和方勋的血脉,而非李代瑁的。   李代瑁一心想与她和离,想废她的亲王妃之位,她并非贪恋那个位子,而是不忍让永儿成为一个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的反王之后,才要杀李代瑁,巩固自己的府中的位置。   可以想象,李悠容偷听到这番话时,有多难堪,多震惊,多绝望。   永儿今年六岁,掐指一算,恰是在她回娘家那一年多有的,这么说,她的母亲早就和男人私通到了一起,既李代圣能认永儿,可见奸夫不止方勋一个,还有李代圣也是她的入幕之宾。   难怪当时李代瑁不肯认季明德,让她给李代圣传条子的时候,顾氏会说:你说了不管用,还是我去的好。   她当时拿着那张条子,去跟李代圣合谋,想要杀掉季明德这个还未入府的外室子,所以季明德入秦王府,才会遭遇一场杀身之祸。   父亲十年来一直在等母亲回心转意,母亲却在外有那么多男人,难怪她时不时就要去一趟洛阳,她出去的时候,其实都是去偷情了吧。   李悠容难过无比,又无可奈何,明知今夜母亲要筹划着杀父亲,却又不敢告诉任何人,绝望无助之下,才会割腕自杀,若非红玉半夜叫清辉堂打蝙蝠的声音吵醒,进去看她一回,此时的李悠容可能已经死了。   顾氏笑的凄然婉转,眼神鼓励着方勋将那柄匕首往自己咽喉上送。只要他死,今日一场未成功的祸事,便可以遮过了。   当初李少源因为那份伪造的书信,认定白太后才是下毒的凶手。可有方衡刚才提醒,宝如就什么都明白了。   事实上李少源的毒,是顾氏授意方勋下的。方勋能下毒,还有解药。顾氏是拿自己儿子做筹码,千里路上要送她去死。 第177章 风度   宝如怒极上前一步道:“方伯伯若我记得没错。当年花剌族的骻虫之毒您曾千方百计从我姨娘那儿讨要过世子爷当初就是中的那种毒才会身瘫而他瘫痪之后,您只替他解了一半的毒,便远赴秦州接着又去了漠北游历。   至今,我还背着投毒之罪未能洗掉,但您既既给了世子爷解毒之法又为何只解一半今日我能否问个明白?”   方勋以为今日自己万无一失,至少能替顾氏除掉李代瑁的就算不能也要离间季明德和李代瑁父子谁知竟叫宝如揭起旧事来。   他踉踉跄跄爬了起来竭力维持着自己的风度伸手往后抿着脑袋上那几根高竖的乱毛:“宝如这话说的,医者父母心少源当年中毒太深,伯伯也是凭我一身的手艺去救助他救不了是我医术不精,所以我才会出长安游历,想要精进自己的医术,这也有错?”   宝如见诸人皆望着自己,黑暗中系好自己的裙扣,再上前一步,朗声道:“当初,世子爷中毒之后,荣亲王府所有人都认为是我投的毒,但满长安城中,唯一养骻虫的,据我所知就是方勋。   但是,他与世子爷无怨无仇,与荣亲王府亦无过节,为何要害世子爷瘫痪?为何要来杀王爷?他一个人不可能备置硫黄硝石,所以,这府中必有他的内应。”   连老太妃都来了。整个荣亲王府的人背着汹汹火光,皆在看宝如。   她并不看方勋,而是转身,将目光投向顾氏,冷冷盯着她,一字一顿道:“除非,这府中有人想让世子爷瘫痪,并因此而主宰他的婚姻,千里路上敲锣打鼓送休书,想让我死于孤立无援之中。”   李代瑁目光顿时冷冷瞥向顾氏。整个荣亲王府,若论最不想让宝如进门的人,就是她。她因为他曾经对于同罗绮一丁点的动心,很看不上宝如,但若说为此便投毒让儿子瘫痪,也太丧心病狂了点。   这时,稻生从火光中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个人,一脚踩踏在地上,揩了揩自己被烟灰扬迷了的眼睛,道:“大哥,在清风楼周围埋硝石,往瓦檐上洒硝石粉的,恰是这厮。”   野狐和稻生只知道方勋要投毒害李代瑁,并不知道还有纵火焚楼一事。方才季明德又在李悠容房里担搁了片刻,以至事态发展完全出乎预料。   赶到清风楼之后,野狐和季明德救人,稻生去捉纵火之贼,这会儿,纵火的贼人被捉来了。   李代瑁定晴一看,怒极失笑:“竟是你?”   清风楼除了他的贴身侍卫们,别人是进不来的。但这些日子来,宝芝堂方勋一个远房侄子方程一直在替他送药,这是唯一能自由出入清风楼而不被人注意的人了。也就难怪他会趁机纵火。   方程还是个半大孩子,不比方勋有成府,叫稻生搡到方勋面前,抬头扫了一圈,忽而叫道:“王妃,您可得救救小的呀,咱们当时说的可不是这样儿的……”   顾氏一看要扯出自己来,吓的往后退了两步,便见方勋忽而暴起,扑到侄子面前去捂那孩子的口。他手中当还有什么东西,趁着方程不注意,塞进了方程口中。   不过瞬时之间,方程嘴巴大张,不停的说着,发出来却只是咯吱咯吱犹如老鼠在叫的声音。这是骻虫之毒,从嘴入,会先麻痹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声来。   方程顿时剜起了喉咙,连呕带吐,在地上连滚带爬挣扎着,两只眼睛还牢牢盯着王妃顾氏,自觉自己是无力回天了,便开始往顾氏面前爬,爬着爬着,手也软了,动弹不得,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就这样生生死在了众人面前。   已经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奸淫盗妒不说,投毒,纵火,想要蓄意谋杀李代瑁的,除了顾氏再无旁人。   “顾真真,本王的好王妃,你觉得这孩子爬到你跟前,想跟你说些什么?你说,他会不会是想说,顾真真王妃做腻了,想做太妃,于是要故意谋杀亲夫?”不知为何,李代瑁竟有一种解脱之感,妻子不止不爱他,不止不肯原谅他,还想杀他,这决非一个他曾背叛过她,或者一些流言的干扰就能解释的。   他也曾想过,或者她的心会另有所属,别有所爱,更是为此,六年前她突然回娘家之后,他亦不闻不问,是想放她自由的。   那怕顾氏心中另有所属,那个男人只要容色稍好,李代瑁都能容忍,认为那是顾氏由心而起的爱情。可怎么能是方勋,方勋这般的男人,就只配被称之为奸夫。   再看一眼方勋,褚色布衣脏兮兮的,五短腿,肚子滚圆,是个行动迟缓而又丑陋的胖子。李代瑁生来一幅英俊相貌,便仅仅是个亲王而非皇帝,也惹得世间多少女子心神荡漾,爱慕于他来说,来的太过容易,所以他从不珍惜。   况且,他一腔心思,也不在男女之情上。可总觉得自己这般的人才,妻子便酸便妒,就算要爱,也会爱上一个稍微差不多的男人。   怎么能是方勋,怎么可能是方勋?   顾氏惯常示弱的,两眼红红,凄然一笑,柔声道:“结发之情,三个子女,若此刻庶子庶媳想让我这个主母投梁上吊,跳井吃毒,说一声便是,我皆照做,方勋做的事与我何干,你们又何必都往我身上泼污水呢?”   方程一死,她大松了口气,此时故意示软,准备要把宝如和季明德往逼死嫡母的庶子庶媳上靠。   这样的大帽子若是传出去,在长安城,李纯孝那样的老古董,和一帮文臣们虽打不过季明德,但唾沫星子就能将他淹死。   老太妃上前一步,叹了口气道:“家和万事兴,必是我此生造孽太多,才叫这王府中整日不得安宁。宝如,当初送休书,是我的主意,你要责就责祖母,你母亲她万般无辜,一心只望着满府和乐,这些事,你可不能怪她。”   对于顾氏这个儿媳妇,多少年敬心教顺,容纳庶子,包容丈夫的冷漠,尽力侍疾在身边,老太妃是再无话说的。   她和儿媳妇一条心,当然觉得宝如是在栽赃顾氏,大兜大揽,便要来替儿媳妇证清白。   宝如上前一步,还想再说一句,李悠容苍白着脸,两眼一番,忽而就直挺挺往后倒了。   宝如和几个丫头扶起李悠容,忙命几个丫头把悠容扶走,转过身来,再道:“祖母常说家和万事兴,媳妇仍是那句话,家和不是和稀泥,王爷,是媳妇要泼污水,还是母亲果真与此事有牵扯,我要在此看着,等您问个明白。”   火光明灭,儿媳妇小脸儿红嘟嘟的,眼神中满满的意味深长。   那夜的事,天知地知,除了个苦豆儿和灵郎,再无人知。   宝如一直不满于他对顾氏的处理,此时当着众人的面无法说出来,可眼神中的挑衅分明是在耻笑他,耻笑他连个妇人都管束不得。   自打那夜之后,李代瑁便不敢看儿媳妇的眼睛,甚至都不敢看她这个人。   他是个男人,便再清心寡欲,也有七情六欲。   她鲜活,青春,能满足男人对于女人所有幻想的一切,可她是他的儿媳妇。人有七情六欲,所以发乎情,但人不是畜牲,所以止乎礼。   宝如性温,也憨,但这并不代表她是个好糊弄的。一点一滴,她这是准备把自己回秦州之后的走投无路,以及顾氏曾经的迫害一点点抖出来。   任谁也逃不过报应,不过早晚而已。   能将儿媳妇剥光送到丈夫床上的人,饶她外表再孱弱无争,顾氏那颗蛇蝎般的心肠,他是领教过的。   想想自己十年清戒,妻子却在外跟这样一个又胖又丑的男人偷情,李代瑁怒火中烧,头风愈发厉害,但他再来无论再怎么气冲头脑,也不会失了理智。   “方衡是今科状元,亦是个好孩子,本王不欲折他。”李代瑁挥开众人,一步步走近方勋,笔挺的身姿,道袍紧束,冷冷盯着妻子这形样猥琐的奸夫,一字一顿道:“为了孩子的前程,把你在府中的内应说出来,本王保证,杀你,但不追究小衡,如何?”   为了大儿子的前程,方勋略一犹豫,目光投向了顾氏,是保顾氏,还是保他最得意的大儿子方衡。   “是不是她,是不是顾真真?”李代瑁吼道:“难道一个十八岁少年郎的前程,比过一个贱妇,叫你咬紧牙关不吐口?”   宝如,季明德,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投向了顾氏。   顾氏两眼亦回望着方勋,指了指自己的唇,再度凄然一笑,却是理了理裙摆,一步步走向方勋,颤危危伸出一只纤手,展在方勋面前,柔声道:“方太医,我不论你是为何谋害王爷的,显然,如今人人都当我是主谋,庶子庶媳,非要逼死我这个主母不可。   方才你给方程的那味药,也赐我一颗好不好?孩子们自有他们的前程,我是顾不得了他们了,二十年荣亲王府做儿媳妇,我最得意的儿子还在外征战,丈夫恨不能我死,如今于我,唯有一死才是解脱,您说呢?” 第178章 正义   方勋掏了颗蜡封成的药丸出来颤危危看了许久欲给顾氏顾氏双手做捧状要接过来。本是逼问审罪的叫顾氏这样一闹果真成了个庶子庶媳欲要逼死主母了。   她混淆事非扰乱事听的本事,天下少有。   顾氏捧着颗蜡丸药,回头再度凄然一双柔目盯着李代瑁:“遂王爷的意,妾身这就担下一切罪过,去死了。”   老太妃气的龙杖直捣:“老二你真要这样不明不白逼死你媳妇那我也不活了。”   李代瑁便身有八张嘴,又如何能跟老娘说顾氏跟方勋这样一个矮胖子私相通奸。   季明德忽而上前一脚踹飞顾氏手中的药低头看着顾氏:“祖母说的也对真让您这样不明不白的死确实不对。”   他再转身,两只外表秀致掌心满茧的手咔嚓咔嚓几声,已是卸了方勋的手脚关节将他弄成了个废人。   “所以方伯伯,咱们还是回到方才的话题,长久以来,这府中与你相牵扯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您不说出来,非得要王爷断小衡的前程才行?”   于一个秦州山野出身,无钱无权的矮胖太医来说,什么能比得上美丽悠容的王妃拿自己做个知已,隔三差五诉衷肠的好?   方勋知道顾氏所有的苦闷,也知道李代瑁冷情冷性,从不曾给她一丝怜爱。   本是在她离开荣亲王府后,在洛阳诊病时的一夜错欢,没想到她就怀孕了,方勋常出入荣亲王府,替府中诸人诊病,知道顾氏的经期,也肯定那孩子是他的。   顾氏认定这个孩子能拯救自己叫白太后压着不能翻身的局面,也能打击无情无义的李代瑁,于是又和李代圣有了关系。   从那之后,为了顾氏的野心,方勋知道李代圣,但李代圣不知道他。一个贱民的血脉,成了秦王膝下的世子,渐渐的,还有了问鼎九五的希望。   又矮又胖的小太医,世人只当他是个铜臭商人,可唯有她,将他当成拯救自己的天神。   方勋的一生,妻子富有金山,儿子学富五车,可家并非他的挚爱。此生独独怜悯,深爱的便是这个表面坚贞,私下放荡,却将他当成救赎的王妃。   原本,今夜先投毒,再失火,他能全身而退,也能去除她身上的梏桎,再为永世子谋求皇位的。可是半路杀出的季明德搅毁了原本的计划,儿子的前程,他一生挚爱的女人,凭借这可笑的,丑陋的身躯,他一样都没能拯救,甚至可能将儿子推入万劫不复之中。   方勋四肢无力,努力梗着脖子道:“府中没有任何内应,所有的事,皆是老夫一人所为,王爷信,如此,不信,亦是如此。”   忽而仰天一声怒吼,接着牙关狠命一咬,待侍卫们奔过去,他齐根咬去舌头,口吐鲜血,气绝身亡。   顾氏本是凄然欲绝,在方勋死后,脸上燃起一股奇异的光辉,蓦然回头,便见李代瑁两目鄙夷望着自己。   她笑了笑:“这府中也是怪事多,扒灰的扒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这样的妇人也能假做天真,倒想逼死我这个嫡母。王爷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李代瑁若再揪着不放,她就要抖出李代瑁那夜在海棠馆呆了半个时辰的事儿来。到那时,俩父子相杀,才好玩呢。   空气送来热浪蒸腾,顾氏接过绾桃递上来的湖绿色广袖袍子,轻轻将发绾起,便冷冷盯着宝如。她笃定宝如没敢跟季明德坦白过这件事儿,这也是她防备方勋万一死,自己还能保持不败的筹码。   宝如早知她的奸夫不止方勋一个,正在找她和李代圣的证据,也还需要时间跟季明德说那夜清风楼的事,嫣然一笑道:“母亲说的极是,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偷出孩子来还腆不知耻的大有人在,可惜我此刻乏了,不然,真想再多看会儿戏。”   这话一出,顾氏立即变了脸。她本是想骂宝如的,心中有鬼,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恰这时,小皇帝遣太监出宫来荣亲王府慰问失火之事,家丑不好扬到外人面前,李代瑁命人先把顾氏看管在清辉堂,容后处置,便急急入宫了。   一家子人也就散了。   清风楼化成一摊灰烬,火渐渐熄灭了,空气中全是刺鼻的硫磺硝石之气。火熄灭之后,随着黎明渐起,八月的秋风吹起灰屑,整座荣亲王府都被笼罩在漫天飞扬的灰尘之中。   眼看要到上朝之时,整个长安城都被惊动了。府宅之外,看热闹的人挤了里三重外三重。   天热,从内往外腐烂,化脓的伤口极度不好受。   尹玉钊痛极,也怕伤口要进一步腐烂,接受了御医的建议,生剜掉背上几块顽强的腐肉。疼到极处成了麻木,一层层纱布将他裹到闷热的透不过气来。   虫哥自人群中挤了出来,见世子爷一脸苍白,额间满满的冷汗,两目焦灼盯着自己,自然先报最重要的:“宝如姑娘无事。”   他锋棱俱硬的脸总算软了软。   “但荣亲王亦未死,唯独方太医,因投毒纵火,畏罪自杀了。”虫哥又道。   尹玉钊仰了仰脖子,扯着背上的伤口疼的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顾真真就这点手段?”行到避静处,尹玉钊勒蹄回头,白衣衬着更苍白的脸,胸前大朵大朵艳丽的牡丹,愈发让他显得冷峻。满脸掩不住的失望:“方勋更是个蠢货,看来凭借荣亲王府的内乱,是杀不得李代瑁了。”   策马回头,他疾驰而去。   上东阁前竹林之中。宝如望着季明德的背影,季明德在看远远离去的李代瑁。   宝如在后轻咳了咳,季明德顿时回头,两眼无奈:“你总是不信我,白白担心。三更半夜的,须知孩子要在梦里,才能长了。”   据说孩子在腹中自有天眼,看不得血污,看不得残暴手段。   方勋给李少源下毒,害他瘫痪,是间接推宝如入深渊的凶手。   他与赵放交好,从同罗绮手中讨毒,继而栽赃她的女儿,若非如此,顾氏怎能有理由千里路上敲锣打鼓送休书?   当相府一朝颠覆,一门俱散,明踩暗踏,人人都可踩一脚。可恰是方勋给的那一脚,让宝如失去最后的希望,一根白绫投梁,险险就走上了绝路。   永远笑嘻嘻的笑面虎,清风楼故意栽赃,离间,想借李代瑁的手来杀他,以季明德的土匪行径,方才就该当着众人的面,踹断他的肋骨,踏折他的椎骨,将他踢成一堆糠絮,也要逼他吐口的。   可是想想小季棠那双睫毛长长的眼睛,也许上辈子就是看多了他的凶烈残暴而不愿睁开,宁愿永远闭着,也不肯看他一眼。   季明德一颗心生生便软了。   所以方勋才能逃过他的毒掌,否则,季明德岂会给他自我了结的机会?   季明德走了过来,解了身上正红色的袍子给宝如披了,掰上她的肩膀,望着远远离去的顾氏,柔声道:“顾氏不过一个软脚妇人尔,我会看着办的,你此时该睡觉的,怎么还不回去。”   在有小季棠在的时候,他连扒皮抽筋这种词,都得小心,不能从嘴里崩出来。   宝如抿唇一笑,清晨火热的朝阳洒在脸上,眸中盈盈秋水,媚意氲氲,比之方才当众怒斥方勋,为自己的清白而辩时的大气端庄,还是此刻乖乖巧巧的样子更叫季明德心生欢喜。   迈步下台阶,她道:“时至今日,便洗涮冤屈,曾经投梁时的绝望无法补偿。妇人之间的事情,我自可自己解决,何须你来插手?”   默了片刻,见季明德不语,她又道:“方勋之所以愿意为顾真真死,不为爱,贪欲尔。他俩什么关系,虽未说明,可在场的除了老太妃,只怕人人都看的明明白白。但方勋不过一条狗,顾氏真爱另有其人,就这样给她订罪,她未免不服气,你何不等我把那个人找出来。”   季明德这一回才是真的大骇:“果真?”   宝如笑的依旧从容:“我直觉是,如今只差证据。你不要管我,此事我必得亲自查出来才行。”   正义或者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既做了恶,便奸夫死了又如何,宝如自信自己可以找到突破口。   一个名动长安的贤妇,撕开她的贤妇面具,宝如才敢去妒,才敢理直气壮的去拥有一个男人的爱,否则,嫡母段氏将是她的枷锁,她仍旧不敢冲破那层屏障,去理直气壮的要求季明德,一生一世只求自己一人。   既杨氏来了,规矩也就一并儿跟着来了。   一夜不曾合眼,季明德又要去上朝了。才洗过澡给放进来的小西拉扬着猫尾巴,在看他穿上那件宝蓝色的蟒袍。   杨氏亲自替他摆弄腰带,怕自己的手脏,又在儿子面前自惭形秽,忽而推一把,道:“娘是个乡里人,这等事做不来,还是叫宝如来吧,她可是相爷府的孙女,自幼见惯这些东西的。”   宝如也是困的昏昏沉沉,欠身起来替季明德打着佩玉的结子,他前胸那只猛狮,到此时还叫她心有惴惴。   她懒怠起身,身上还是寝衣,随着手腕前后仰动,波峰随体而动,季明德连日手痒,两只手成了李少瑜的禄山之爪,趁她环身打结的功夫,便欲找个去处。 第179章 熊孩子   “明德!”杨氏虽轻但威严的一声惊的季明德手一怔宝如面贴在他胸膛上能觉察到他混身肌肉都硬了不少。   宝如随即吃吃笑了起来。   季明德无奈直腰走至老娘身边欲要劝她两句叫她不必盯狼一样盯着自己,转念一想她也是为宝如好,生生压下到嘴边的话转身走了。   这日宝如一直闷沉沉睡到下午才起,中间叫杨氏拉起了吃了顿饭,沉在胸口恶心欲呕。晚上季明德照旧不回来吃宝如也无胃口,恰张氏抱着帐本子来了要跟她兑兑黑糖的帐目待兑过帐目太阳都落山了。   因怕她不喜油腻杨氏特意做的清淡酸酸凉凉的菹菜面,芫荽切沫腌成的小咸菜并一碟肥瘦夹花的蒜泥白肉,一碟凉拌木耳要多爽口有多爽口。   宝如不好违逆婆婆鼓着劲儿吃了小半碗,待出门,便全吐在了后罩房根下的痰盂里。   一路带着苦豆儿上了上东阁,她打算多走一走,消消食。   山坡上,竹林中的每片竹叶上,都落着厚厚一层灰烬,昨夜一场大火,清风楼夷为平地,只剩一团焦黑,空旷而又显眼。   俩人正走着,尹玉卿扶着绯心,自上东阁的后门上出来了。   她大约是来打理屋子的,见了宝如,不笑亦不问,转身便要下山,略走了几步,却又回头:“赵宝如,你那只猫,哪去了?”   宝如千怕万怕,就怕顾氏拿小西拉做文章,偏偏这几日因着她怀孕,院子里的人都不肯叫小西拉进主屋,那小猫整日的乱窜。   她转身便拦住了尹玉卿:“我的猫在何处?”   尹玉卿一身水田衣,发髻挽的高高,只差一把拂尘便能做道姑,唇噙冷笑:“我是这府中的世子妃,你自打进门,一不曾来问过安,二不曾表示过一丁点的敬意,我为何非要告诉你?   赵宝如,我早已看破红尘,不管闲事的,等着给你的猫做葬礼吧。你小时候那只死了,你不是还认认真真打棺材,给它起坟塚吗?”   宝如气的简直要吐血:“为何你非要告诉我?因为咱俩都是这府中的儿媳妇,明德和少源在战场上相互配合,才能节节高进,一举战败土蕃,更何况你我?   你还在意我不曾问安和表示敬意,可见你并未看破红尘,叫季明德吓破了胆而已。现在告诉我,猫在何处?”   尹玉卿梗着脖子默了半天,低声道:“就在外书房的后面,你不要跑,走路看着脚下,小心些。”   恰这时,山下隐隐传来一声猫的凄声尖叫。苦豆儿跑在前面,宝如也紧跟其后。   下缓坡不多月,苦豆儿忽的哎哟一声闷叫,接着道:“嫂子小心!”   宝如向来谨慎,也未跑,站在山坡上,耳中猫叫的一声比一声凄厉,便见苦豆儿自山坡上爬了起来,两手蹭破皮,血往外渗着。   她自腰间抽了匕首出来,劈空斩了几斩,血手捧上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钢丝来,道:“瞧见没,方才我跑的急了些,就是叫这东西绊倒的。若非我有点轻功底子,脸都要摔烂不可,若是嫂子你了?”   宝如捂上肚子,道:“若是我,铁定摔烂脸,怕连孩子都有危险。”   她忍着胸中怒气,率先一步下了台阶,便见永世子带着个外院小厮,正在间隔前后院的围墙边,一株桂花树下玩小西拉。小小一点白猫,竟叫他打结挂在树上。   苦豆儿立刻要往前冲,宝如一把将她拦住。猫此时并没有太大的危险,但那绳结是活的。永世子正在拿朵绣球逗它。它要抓花,一挣扎,绳结便勒紧一点,再逗下去,猫就得窒息而死。   见宝如来了,永世子混然不觉,还在逗猫。   他身边有个小子,十七八岁,生的油头滑面,见永世子只拿朵花儿逗,不肯上刀子,竟诱哄道:“爷,您这般没意思,从腹部开始,开了它的膛,剥了皮的猫才好玩了。”   永世子到底孩子,摸了摸匕首把子,摇头道:“用刀戳它,它就死了,不好顽。”   可见,孩子是块豆腐,本也无坏心,全在于这小子教唆,今日杀猫,明日不得杀人?   苦豆儿气的脑子一闷,挽起袖子就准备要打那小子。   宝如识得这家伙,是秦王府的小厮,名叫顾实。当初她叫黛眉抱往清风楼,因当时听过一回小子的声音,一直在找那小子,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凭音可断,就是这厮。   她低声道:“那厮就是当天夜里害咱俩的人,你不要急,跟着他出去,应当能找到黛眉。你去找黛眉,永世子交给我来办。”   苦豆儿还在犹豫:“嫂子,永世子再小也是男孩,都六岁了,我怕他要撞你肚子,你一个人行不行?”   宝如小嘴厥了老高,牙咬的铮铮作响:“莫怕,欺负孩子,我最在行了。”   她挽起袖子,接过苦豆儿手中的匕首,一把割断绳子将猫放了,拎起永世子的耳朵就问:“永儿,二嫂这儿也有朵花,把你拿绳子挂起来,二嫂也这样逗你玩,好不好?”   被拎着耳朵,怕疼,永世子立刻开始乱扑乱撞:“你是个妖妇,我爹都是叫你害死的,你赔我爹。”   宝如早有准备,闪腰躲着,手却紧紧攥着他的耳朵:“好歹也是皇孙,你爹去了没人教你,竟敢这么跟二嫂说话了,信不信我打你屁股?”   永世子疼的小脸胀红,手不停够着宝如的脸,恨恨道:“你敢打,我叫我伯娘杀了你,杀了你。”   宝如心说孩子并不坏,但显然顾氏无论和绾桃,还是和徐妈妈商量事情,皆因这孩子小而不避孩子,上回在宫里已是无法无天,不知道自己一个逆王之后,李代瑁保他已是冒了很大的风险,还敢打人。   她忽而一个转身,松了他的耳朵,却也脱了他的裤子,将这孩子往桂花树上一压,啪啪两个耳光便打到了屁股上:“我是你二嫂,父丧,长嫂就是母亲,你个小孩子,满嘴打打杀杀的,我就得管教你。”   一个小男孩叫外人脱了裤子,本就是件丢脸的事儿,更何况还叫她打了屁股。   小永儿遭了着实疼的几巴掌,哭都给吓没了,白白的小光屁股露在外面,两手伸着伸着到处找裤子,偏他打小儿人伺候惯的,连裤头绳子都找不着,本想逃的,怕一跑裤子要掉,提着裤边儿,抽抽噎噎,站在树下哭着。   傍晚,两院门上来来往往全是下人们。   宝如抱起给吓跑了的猫,解着猫脖子上勒的紧紧的绳子,厉身问道:“若这绳子勒在你脖子上,疼不疼,紧不紧?”   小永儿摇头,见宝如和小猫皆是厉眼盯着自己,又点了点头,低声道:“疼。”   宝如道:“这就对了。它虽是动物,可也有灵性,跟西拉说对不起,说往后我再也不敢虐待小猫小狗了。”   这孩子倒是乖,顺着宝如的口舌道:“西拉,往后我再也不敢虐待小猫小狗了,对不起。”   宝如放了猫,手一展,一根杏黄色的缎带,恰是永世子的裤带子。   她屈膝半蹲,柔声道:“你是皇家的孩子,天生便高人一等,是天下人的典范。对待这些小猫小狗们,更要比奴才们还仔细,这才叫以身作则,明白吗?”   此刻门上往来的,皆是厨房的人,婆子们相视一笑,前些日子给宝如送饭那谢嫂子,才给李代瑁送过饭进来,方才见二少奶奶压着永世子打屁股,当然也跟大家一样,先入为主,觉得她以府中少奶奶之尊,亲手教训丈夫的弟弟,未免太落身份了些。   此时再看她屈膝半跪,柔声教导孩子,方才窃窃私语,说二少奶奶太泼辣的几个顿时红了脸。谢嫂子大声道:“二少奶奶谆谆良言,永世子有这般好的嫂子,是皇家的福气了。”   恰这时候,绾桃直愣愣的跑了来,拉过永世子检视,见他屁股上几个红掌印,怒红了脸,转身道:“便永世子再有不对,也有咱们王妃教导,二少奶奶难道不知道叔嫂有别,他再小也是您的小叔,你怎能脱了他的裤子打屁股?”   好一个男女有别,宝如笑道:“男女七岁不同席,他才不过六岁,还是个孩子,孩子有错,身为长嫂我便训得,讲什么男女之别?”   小孩恰似狗,永世子有了绾桃和清辉堂的丫头婆子们作盾,胆量顿时大了许多,跳着脚道:“妖妇你等着,你敢打我,我伯娘会杀了你……”   绾桃脸色大变,还不及捂永世子的嘴,宝如已经听到了。恰此时顾氏来了。   她那样娇瘦的身子,一把将永世子抱起,手摸上他发红的耳朵,冷冷道:“不过一只猫而已,你为此便要揪掉孩子一只耳朵,老二媳妇,若这只猫万一伤了,或者死了,你岂不要孩子的命?”   她护孩子,完全就是母亲般的姿态。   宝如道:“母亲,一个六岁的孩子,若无人教唆,怎会去下手杀猫,借孩子的手使坏,今日杀猫明日杀人,难道要把他教成个杀人犯才行?”   恰绾桃正在小声告状,说宝如方才长嫂为母的那一套。   顾氏掩不住愤怒:“长嫂为母?我这个婆婆还未死,便有人争着要做主母了,这府中真真是乱了套了。”   婆媳当面针锋相对,下人们都下的噤声了,皆往后闪了闪,躲到树荫里准备看好戏。   宝如既确信能通过顾实抓到黛眉,就不怕跟顾氏针锋相对了:“母亲,永世子虽也是皇家的孩子,可当初秦王是谋过反的,如今再叫秦王府的小厮教唆着杀猫,再这样下去,他不知王府救他的恩,待长大了,只记王爷杀他父亲的仇,不是亲手养大一个仇人吗?   我觉得,咱们还是把永世子送到外面去养,你觉得呢?”   “你敢!”顾氏厉声喝道。她最怕的,便是有人跟她抢孩子。   “母亲干嘛这般激动,永儿又不是您生的,你也未免爱子心切了些。”瞧见李代瑁来了,宝如适时便是一句点。   “六岁的孩子,不开蒙读书,不拉弓射箭,却去欺负嫂子的猫,顾氏,你竟使这般下作的手段教唆孩子?”李代瑁满目鄙夷望着妻子,语气也极尽恶劣。   顾氏当着一府下人的面,立刻开始示弱:“他还是个孩子,不过不懂事,能有什么错,王爷,您瞧瞧宝如将他的耳朵掐成了什么样子。”   永儿恰似只小狗,一瞧伯娘最怕的那个人来了,环上顾氏的脖子,埋头在她脖窝里不肯出来了。   李代瑁才从宫里回来,早上没时间处理顾氏,在宫中忙完政事,仔细回想,才恍然大悟,妻子这些年四处乱走,只怕没少替自己戴绿帽子。   疑心起了便难消,连方勋她都能容,奸夫肯定也不止一个。   可无论她干了再见不得人的事,李代瑁打死也不能说出来,当着家下人的面,她一味示弱,只会让下人觉得王妃性子好,通情达理,反而是王爷一脸寒霜,不通人情。   宝如柔柔一笑:“上梁不正下梁歪,永儿是个好孩子,可惜教人挑唆坏了,要媳妇说,应该给他找个新人家,让别人带着。”   李代瑁紧盯着妻子:“代圣都没了,这孩子养在府中也不合适。此刻就送到英亲王府,先叫老三养着去。”   他转身便去找僚臣高鹤,高鹤带着几个随行官,上前一步,便要从顾氏手里抱孩子。   顾氏一看高鹤来抢孩子,整张脸都变了,两眼狰狞,太阳穴上青筋爆着,厉声道:“我看你们谁敢!”   李代瑁厉声道:“顾真真,把孩子给高鹤,让他抱走。”   顿时永儿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顾氏连踢带打,躲在绾桃身后,叫道:“我看你们谁敢抱走我的孩子,滚开,都给我滚开。”   宝如忽而回头,冲着李代瑁一个冷笑,那暗示再明白不过:瞧顾氏如今的样子,若非自己的孩子,她怎会慌成这样。   “李代瑁,你不要逼我说出难听的来。”顾氏忽而一声嘶吼,李代瑁立刻便扬手,止了高鹤。   他当然知道顾氏要说什么,她将儿媳妇抱到自己床上,此时若扬出来,自己倒无事,他和宝如两个的声誉就全毁了。如今府中三个儿子一条心的局面,也将毁之一炬。   李代瑁猛然扬手,示意高鹤等人退后,行至顾氏面前,盯着妻子看了许久,拦过她的肩道:“走,我陪你回去。”   在经历过朱氏之后,李代瑁收敛了所有的野心和欲望,将心思全投注在朝政上。顾氏这个王妃,以他刻薄之眼,纵观长安,一直觉得她是个贤良,大度,无出其右的女人。   便渐渐没了初婚时的悸动和情爱,他一直以来都深深尊敬她,知她喜好些小情小意,他在百忙之中的闲暇,偶尔与属下臣工们聊天,总要委婉的问几句,如何才能讨得妻子欢心。   为了能讨她欢心,他这些年也没有少付过心血。   也许正是因为付出的太多,被欺骗的太多,当她渐渐揭开她轻浮,浪荡,虚荣而又狰狞的面目时,他不但不觉得愤怒,甚至觉得解脱。   这个妇人让他厌恶,恶心,他由心敬重了十年的女人,她连白凤那个短腿,黑肤的浅薄妇人都不如,她就是个十足的贱货。 第180章 木屐   顾氏自以为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自以为自己扼住了李代瑁的喉咙他对自己全无还手之力回程与绾桃几个无不得意洋洋。   岂知一进清辉堂李代瑁便喝道:“来人把孩子抱走清辉堂中所有仆婢堵上口舌,就在此一概杖死,一个活口不留。”   顾氏吓的退了两步:“李代瑁你敢!”   绾桃带着几个小丫头,直接吓尿了裤子:按理来说,主子们处理人总有个拷打在前李代瑁一不拷打二不问话,出言就是直接打死。   死到临头她还想招还想扯一扯顾氏可李代瑁真发起怒来又岂会给人招供的机会。   煞时之间护卫们进来提人,也不拖出去就在顾氏面前塞了她们的嘴,闷噗噗的棍子翻飞结结实实的死棍下去不过几十棍子,几个软脚丫头便全给杖死了。   李代瑁一把扯上顾氏的发髻,便将她压趴在绾桃两目大张,临死还一脸不敢置信的脸前,掰她直直盯着绾桃的脸:“顾真真,你以为方勋死了,就没人知道你那些龌龊事,你以为本王果真是怕了你的威胁,所以不发落你?”   新咽气的死人,她的丫头死不冥目,顾氏在绾桃的两只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叫一个死人这样盯着,偏又无处可躲,她不由放声尖叫了起来。   李代瑁气的牙关上下直颤:“你还有那个徐妈在外吧,我只要承诺不打死,她就会将你私下的放荡事迹吐个一干二净。奸夫也许不止方勋,也许你在外连孩子都有,可你知道我为何此时不问吗?   为了我的三个孩子,为了三个孩子不至于因为你的丑事被揭出来,在这长安城中被人戳脊梁骨,像本王一样被人戳着背耻笑,所以本王才不揭发你,可你瞧瞧,给你脸你不要脸,我不过转个眼的功夫,你又去欺负宝如,既你没廉耻心,就自己一个人呆在院子里,清辉堂从此锁死,除了给吃喝,屎尿都不许清理,等少源回来的那一天,我得叫他知道,我让他去查你的底。”   无论再怎么疼爱永世子,李少源才是顾氏此生最大的骄傲,让儿子去查她的丑事,顾氏总算知道些羞了,凄厉厉一声尖叫:“李代瑁,你敢!”   李代瑁猛然松手,转身大步离去。   回到海棠馆,生了一番气,宝如倒有胃口了。   杨氏连忙端了谢嫂子煲的汤来,就着几样菜,她倒用了多半碗饭。   不一会儿,苦豆儿回来了。她两只眼儿晶晶亮,进门寻到书房,见宝如和李悠然两个在跟几个婆子安排今年中秋过节的一应事宜,只得又退到门外静等。   中秋算是一年中最大的节应了,按季明德的口风,到时候李少源也该回来了,府中宴席仍按往年便可,唯独入宫一项,顾氏去不得,就得是两个儿媳妇和郡主去。   宝如才入过一回宫,命都差点丢在那儿,当然不想去。尹玉卿如今在府中就是个幽魂,也去不得,剩下便是李悠容了。   白太后作天作地,可她是皇帝的母亲,只要皇帝在,她就是后宫之主,该送的礼该磕的头一样也不能少。   宝如笑道:“宫里什么没用,该备的礼,就按照去年的单子做一份既可。我和悠容三个,一人再贡给太后娘娘几方绣品,否则,她该说咱们不尽心的。”   后院管事原本是徐妈妈,叫李代瑁给黜了以后,新换了董氏进来。董氏原是宫里的姑姑,先前一直伺候老太妃的,后来出去嫁人,又死了丈夫,遂又回来,在王府当差。   董姑姑脸盘容圆,身量高挑的大个子妇人,办事很得力。   董姑姑觉得如此可行,便去找李悠容商量了。   宝如见苦豆儿在窗外绕着,隔窗笑问:“可跟到黛眉了否?”   苦豆儿凑了过来,笑道:“岂止跟到,人都给我敲晕,抓来了,如今就在我那屋里锁着,嫂子你是准备什么时候审她?”   宝如正准备答话,便见照壁处探着半扇袍子,纯白色,黯悠悠的晃荡着。   方衡其人,打小儿到现在,不知为何,只需半扇袍帘,宝如就知道那是他。   她笑着下了台阶,踮脚悄悄儿上前,忽得转过照壁,倒把个方衡吓了一跳。   待他转过身来,宝如也叫他吓了一跳。他怀里抱着一只反剪着翅膀,连嘴都绑起来的大雁,结结巴巴道:“事不可半途而废,我爹去了,我家此时正在治丧。但既亲事论到一半,就没有再退回去的理儿,这只大雁算是我最后的诚意,烦请你专教给福安郡主。”   他说着,将只扑腾扑腾的大雁就要往宝如怀中送。   婚姻之中,最先的一项便是纳吉,奠雁提亲,执雁为礼,是提亲的意思。方勋去后,李代瑁并未追究其责,只说清风楼失火,误伤而死,方衡的前程,依旧是有的。经此一事,方衡才痛下决心,想来想去此时也不是提亲的时候,也不知该如何明智,遂报了只大雁来。   采雁纳吉,定亲之礼,有这只大雁,这便是给李悠容最大的承诺了。   宝如未敢抱过这活物,也是吓了一跳,道:“你既来了,先把它带到凌宵院去,少廷不在,你放在那儿就走既可。”   方衡抱着只大雁,见宝如背着两手拒不肯收,身上还是热孝,满腔酸楚无处倾诉,欲再跟宝如多说两句,又怕季明德知道了要剥自己的皮,只得又往凌宵院去。   宝如只待他一离开,便使着秋瞳道:“去,把咱家福安郡主叫到凌宵院去,只说一会儿我也去哪儿,有些话要与她说。”   且不论悠容和方衡之间隔着多大的鸿沟,父母辈有什么样的爱情情仇,总得让他们见一面,那怕吵那怕闹,再那怕哭,总算有相处,有沟通,才会有进一步的关系不是。   她回头便问苦豆儿:“黛眉可还晕着,能不能弄醒,咱问她几句。”   苦豆儿抿唇一笑:“想让她什么时候醒,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儿。”   正房的灯光透出来,照在她脸上,那笑容阴森森的,像极了季明德。宝如跟着她进了后院,将角门锁紧,迎门入内,便见顾氏那大丫头,黛眉叫苦豆儿双手紧绑,高吊,绳子直接绑在后罩房顶的横梁上。   她还晕着,两手高挂,一张头深垂,看不清容样。   苦豆儿提起墙角一桶水,扑的一声,迎面而泼,再一脚踢上去,叫道:“唉,醒醒,醒醒。”   见不醒,苦豆儿啪的就是一个耳光,打的宝如心都一抽。黛眉缓缓睁开两只眼,好半天,都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   苦豆儿提起裙子,一脚踏上去,指着自己的鼻尖道:“若再想不起来,我今儿就喂你一整碗的十香软筋散,让你浪上一天一夜,然后明晚拉你到马棚里,挑匹马跟你做夫妻,如何?”   宝如是想审人的,可她的招数,想来都是好言婉劝。   苦豆儿的爹本就是季白手下的家丁,比土匪还土匪的东西,她这审法,季明德都比不得,也就难怪季明德会那样打她了。都是铜碗豆,比的就是谁比谁更硬。   黛眉看一眼宝如,再看一眼苦豆儿,咧嘴一笑:“竟是你俩,你们奈何我不得。我这里,可握着赵宝如和李代瑁私通的证据了,只要知道我死了,王妃立刻就会把东西抖落出来,叫你赵宝如身败名裂。”   宝如咦的一声,心说她陷害栽赃,竟还有理了,挽起袖子准备学苦豆儿使回泼,苦头儿一脚已经踏上黛眉的心窝了。   这一脚直接踢的黛眉吐了满口的血出来,两手高吊,难过的屈起了腰。   宝如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道:“王妃和小叔私通,把个奸生子大剌剌养在荣亲王府,愚弄荣亲王,简直不把丈夫当人看,那般的人品,等不到她拿出证据来,王爷就会要了她的命,你还拿她当靠山?”   黛眉惨白的脸瞬时蜡黄,下意识摇头道:“不可能,王爷怎会知道?”   宝如暗喜,心说押准了,果真永儿是顾氏生的。那和李代圣偷情,显然也是真的。唯独一点,李代圣都死了,不能捉奸在床,实在可惜之极。偷情这种事,捉到两个妖精打架才好,但凡提起了裤子,谁会认?   若奸夫只有李代圣一人,秦王府肯定不是好的偷情之处,且黛眉这丫头似乎常在菜市那附近逛,顾氏私下应当有处宅子,供二人私会的,若猜的不错,离此还不远。   宝如站了起来,道:“用你们秦州土匪的手段,给她上刑,让她不吐口秦王和顾氏是在那儿幽会的,我就在外等着。”   双身子,不好见血腥的。   宝如转身出了后罩房,进了花园,一轮眼看要盈的满月,正在远处冉冉升起,秋风凉凉,见秋瞳在从墙角的大水缸里往外舀水,舀好水,就着明亮亮的月光,她便蹲在井台子上洗起了衣服。   眼看中秋,葡萄繁嘟嘟挂在枝头,金菊开了满园子,淡淡的香气。   宝如蓦然发现,自打八月初二宫变之后,连着十天的功夫,季明德都是在宫里用饭的。陪客还皆是白太后和白明玉。   白太后当年喜欢李代瑁,可是连她都能看出来的,宝如颇有些狭促的想,会不会是李代瑁一片痴情待顾氏,看不上白凤,白凤转而又瞅上她丈夫了?   想到这儿,宝如心中颇有些恼郁,轻轻叹了一声,眼瞧着当空那轮明月越来越大,笑道:“秋瞳你瞧,今夜的月亮格外大了。”   刚从凌宵院回来的秋瞳端着盆子衣服,欠腰正在晾了,回头笑道:“二少奶奶,那分明是个孔明灯,您眼花了,才将它当月亮。”   还真是,宝如留心去看,果真是个孔明灯。   一到中秋节气,长安人是爱放个孔明灯祈愿的。人们总爱在灯上写几句祈愿文,或者诗词,上达天听,对月以应,灯顺夜风遥上九重天,便能把人们的心愿带上去。   这盏孔明灯大约是沾的不合适,或者漏气了,才会落下来。   它越来越大,亦飞的越来越快,猛然撞在葡萄架上,这时候灯芯还是燃的呢。   秋瞳见宝如够着想要取下来,搬了把椅子来,轻轻将它揭了下来,一盏完好的孔明灯,果真上面书着字儿。   她转给宝如,笑道:“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二少奶奶,这大约是首歌,不过奴婢可不会唱。”   宝如接了过来。一笔一画,果真写着首《小麦谣》,末尾还缀着两句:欠我一日,该如何补偿?   末尾并无署名,只画着一株油菜花。   宝如款款将孔明灯放在石几上,歪坐在石凳上,心说这个尹玉钊,狼尾巴一突一突,实在不像个哥哥。可他分明又是同罗绮生的,是她货真价实的哥哥。叫尹继业打成那样,可怜,又叫人觉得有些可怕。   毕竟真正的哥哥,决计不会问妹妹:也让我睡在你身上那种话。   昨天她答应过,每天都到四夷馆看他一回的,才答应过,转身就食言了。   他倒好,从府外送进个孔明灯来提醒她。   明月高悬,朱栏露冷,皇宫大内,两行翰林学士依次恭身退出崇文馆,侍于殿侧丹墀之上。   再接着,便是在此读书的二十位学生,这些学生,皆在皇族五服之中,便有外姓,也是开国功臣,世袭公侯府的孩子。   他们依次并列,恭迎,哑雀无声片刻,小皇帝才在季明德的陪伴下走了出来。   出崇文馆,小皇帝和声道:“耗牛河一战,二哥讲的深入浅出,朕亦听的过瘾。至今日,您和三哥在外的每一场战役,朕算是全听完了。   待朕成年,也要与你们一般披甲上一番战场才是。”   季明德道:“您是万金之躯,文治武功,皆需学习,战事,是武将之责,是臣等应尽的本分。”   小皇帝连连点头:“二哥说的是。”   转眼,到延正宫的宫门上了。   遥看两道宫门之前一袭豆青色纱衣的身影,脚步哒哒,趿着木屐。季明德不由鼻息略粗,眉头皱了起来。   小皇帝李少陵在性格的某一方面,和宝如很像。比如,他大约是全天下最好的听众,这些日子来,一直在极有耐心的听季明德讲与土蕃的每一场战役,问的详之又详,以表来看,确实是个谦虚好学的学生。   但每每论到月上梢头,季明德就不得不留在皇宫中吃饭。 第181章 惧内   白太后倒还罢了季明德虽见过但甚少与那个妇人说过话。独独这白明玉润物细无声待他简直有他待宝如的耐心也不知图个什么。   他恍惚记得昨天宝如便穿着件豆青色的对襟纱裳鼻息略重正准备要拒小皇帝的赐宴,便听暮色中一阵爽朗无比的大笑之声。   恰迎门,齐国公尹继业双手拄剑就在延正宫宫门上站着。   老国公胡须花白,双目如狼,堵住正门盯着小皇帝看了半晌对于这个他近来颇为依赖的哥哥季明德投去不屑的眼神,冷冷一笑气沉丹田说道:“皇上回纥汗王薛育义眼看就要入长安朝拜关于和亲一事不知您可想好了,要不要和亲?”   回纥如今是漠北强国虽臣服,但就好比一头雄狮臣服于一只山羊他的臣服不过装个样子而已。   尹继业把自己的女儿尹玉婉许给了薛育义,但薛育义觉得一个国公府的小姐配自己还有点儿委屈,转而上疏,想叫皇帝尚自己一房公主。他听说荣亲王妃顾氏贤誉满长安,遂特地上疏,要求小皇帝为自己和福安郡主赐婚。   小皇帝自己并没什么主见,至交泰殿落了座,才问白太后:“母后,薛汗王求娶一房公主,此事您觉得该怎么办?”   白太后道:“能怎么办呢?你二叔不肯嫁,薛育义又惹不起,听听明德怎么说?”   瞧她此刻的态势,全然是一个在权臣和宗亲之间委曲求全,孤苦无依的深宫艳寡之态。但她时不时会看尹继业一眼,显然非常信任尹继业。   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是个颇奇怪的东西,白凤急于让小皇帝挣脱李代瑁的樊笼,但似乎从未曾想过,李代瑁便摄政,尚且是个君子,尹继业却完完全全是个小人,若叫他掌权,小皇帝非但亲不得政,也许连小命都会没的。   虽然当初在宝如面前夸口,说自己亲妹妹也卖得,但真有了悠容那样一个性子柔婉,乖巧的妹妹,季明德疼爱都疼爱不过来,又岂会任由白凤和尹继业又把她给卖掉?   他道:“薛育义年近五十,齐国公喜欢给女儿找个爹,但我们荣亲王府没这习惯,非年青俊貌的才朗而不嫁,绝不会让郡主和亲。”   尹继业等的就是这句,顿时哈哈大笑:“汗王雄踞于北,不过讨个公主而已,皇室都不肯给,看来是想逼着薛汗王自立称帝了。”   季明德已经起身了,揖礼道:“皇上,臣已有十日不曾回府用过晚饭,今日再不归,你二嫂怕要发河东狮之怒了。”   李少陵噗嗤一笑:“二哥英明神武,辖两府都护府几十万兵马,竟还惧内?”   季明德回之一温温一笑:“惧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臣确实惧内。有些人在家耀武扬威,欺男霸女,从不惧内。但出门却软成一团怂蛋,稍有个强邻便颤颤兢兢,恨不能跪上去舔别人的靴梆子,这等惧外之人,才真真叫人鄙视。”   礼罢,季明德转身便走,扬长而去。   尹继业这个惧外之人,打嘴仗没有占到一丝的上风,而季明德所对,也不过三言两语,竟将他堵的哑口无言。此时尹继业才知,荣亲王几番叫这孽子气到吐血,并非传言,而是真的。   季明德这厮,真有把人气到吐血而不自知的本领。   出交泰殿不远,白明玉又疾步追了来。她身量矮小,腿短,裙面又太长,连着追了几步,险险要绊倒。又在后面不停大声的唤着,引两旁侍卫齐齐侧目。   不得已,季明德只得止步,停在原地等她。   天上一轮明月,地上融融灯火,白明玉总算慢了下来,收敛裙衽,微步而摇。   季明德冷眼看着她走路的姿势颇有几分怪异,细看之下,才见她是因裙摆太长,每走一步,便要把裙摆往前踢,所以才走的格外艰难。   而裙摆之下,她竟是一双赤足,显然为了能跑的快,她是把方才那双能增加身高的木屐给脱了。   看她走的这般艰难,季明德只得又折回去,迎上她,问道:“何事?”   白明玉笑道:“荣亲王夫妇恩爱,王妃之行事,亦是满长安城的人都要称赞。她此生唯独一个眼中钉,便是宝如妹妹,只怕妹妹在王府日子不好过了。”   这是要投其所好了。季明德稳稳的站着,要看她怎么说。   白明玉掏了封信出来,仰面递给季明德,笑道:“我姑母又何尝不是,那怕贵为太后,这些年叫荣王妃在言论上欺压到毫无还手之力?   这儿有封信,是宫变那日,死在延嘉殿外那位姑姑寝室里搜到的,您将它转交给王爷,荣亲王便再爱妻子,只要看了这封信,就会惩治王妃的。届时,宝如妹妹在王府中,日子会好过许多。”   明知顾氏一再闹事,李代瑁却迟迟不处理她,荣亲王府的人还没着急,外人们都急不可捺,巴不得顾氏能立刻死了。   季明德接过信,当着白明玉的面掏出来草草扫过,勾唇一笑:“果真好东西,你给的也恰是时候,白姑娘这般聪明的女子,季某此生,只见过两个,一个是你,另一个……”   白明玉以为他会说是赵宝如,嫣染一笑,正等着下半句,再抬头,便见季明德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季明德未说出来的那后半句是:另一个叫胡兰茵,如今日子过的可有些惨呢。   他手中所持的那封信,确实是自当日为了李代瑁而惨死在延嘉殿的那位姑姑所保管的。老姑姑当年是先帝宫里管理书房的宫婢,先帝死后,清理交泰殿时,意外发现了那封信。   信是荣亲王妃顾氏写给先帝李代烨的,信中说,小皇帝李少陵其实是李代瑁的种,而李代瑁和白凤私通已久,自己身为李代瑁的妻子,忍辱十年,直到如今,眼看李少陵渐渐长大,不忍李代烨再遭自己的兄弟与妻子背叛,所以才会书信一封,揭穿此事。   这位宫婢深爱李代瑁,当然,也跟很多人一样,因为信中顾真真言辞之切,也相信了这件事,捡到信之后,为了李代瑁好而藏了起来,直至自己死后,白凤命人搜宫,才搜了出来。   一位帝王之崩,一座相府的湮灭,并季明义那么一个年青人的死,若不为这封信,其仇其怨,将永无可出之期。   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便在于此。谁知道那位宫婢会为李代瑁而死,便顾氏和李代瑁,又怎能想到,一段本已埋没多年的公案,因为那样一位宫婢,还会有真相大白之时?   饶是一路紧马急催,回到荣亲王府时,明月高悬,已经到上夜的时候了。   拍马给稻生,府中今日发生的一切,稻生自然无巨细全都告诉了季明德。   季明德在府外门上嘘了口气,迈步才要进门,便迎上高鹤。   他道:“二少爷,王爷请您去外书房一趟。”   季明德扔了马缏,疾步,径自进了外书房,见老爹在廊下站着,问道:“何事?”   李代瑁下了台阶,围着儿子转了一圈,道:“你难道不知道宝如新新有孕,该多陪伴陪伴她,又在延正宫用的饭?”   季明德冷笑,略转头,盯着老爹:“你管束好你那整日做妖的王妃即可,季某自己的事情自己会看着办。”   李代瑁每每叫他噎到说不出话来,挥手示意灵郎将人都清出去,低声道:“白凤其人,勿看外表柔弱,心术不正。但她是皇上的生母,不想得罪,略应付几句便可。   不要着了她的道。”   “既知她心术不正,为何不除?”季明德语中带屑:“她已送出去一个悠悠,还准备把悠然送到回纥和亲,你左右为难,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不肯一刀宰了她。”   李代瑁低声怒吼:“混帐,她是皇上的生母。我不可能做一辈子辅政大臣,皇帝总要亲政,儿不问母过,咱们荣亲王府辅佐皇上到他成年,怎能为了一个杀母之仇而反脸?”   季明德一步步逼近,低声道:“不过一个小皇帝而已,废了他,杀了他,江山依旧姓李。”   李代瑁气到胡子乱炸:“逆子,你果真也有这样的野心。”   季明德将方才白明玉给的那封信丢给李代瑁,道:“若李少陵也是你的种,如此忠肝义胆护他,老子便说句佩服,可分明他不是,您又何必如此?”   李代瑁接过信,草草扫了两三行,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他一把将纸揉成团,气的咬牙切齿:“顾真真,你个臭婊子。”   打荣亲王生到世上,这还是第一回骂脏话。   方才虽说打死了所有的丫头,把清辉堂给围了起来,但毕竟结发而成的妻子,少源带兵在外,少廷驻守皇宫,俩个皆是好孩子,这些年对他还偏见颇大。   顾氏便跳的再凶,也不过一个弱妇人,想杀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但李代瑁不想叫儿子们知道顾氏行事浪荡,可若不叫他们知道,草草于私下处置了顾氏,又怕他们要记自己的仇,所以一直在等少源回来,想跟长子商量过后,再处置顾氏。   可有这样一份信,知道连季明义的死,先帝的驾崩都是因为顾氏从中捣鬼,便再也忍不住,提着刀便赶往清辉堂,要去杀她。   被护卫放出清辉堂的顾氏,一袭白衣清雅,一头乌发披散着,月光洒在她白腻细嫩的脸上,尤还二八少女似的,紧致光滑,一丝皱纹也无。   见李代瑁提着剑,她闭着眼冷笑:“你倒是杀呀,李代瑁,你今日若不敢杀我,你就不是男人。”   李代瑁此生败就败在太理智,便明知这贱妇无耻放荡,是个十足的婊子,可也怕自己冒然杀了她,要乱在外带兵的少源的心。   汗王薛育义眼看入长安,尹继业二十万兵虎视耽耽,国难当前,此时皇家唯一的指望,便是在外带兵的李少源。他剑指顾氏,终是下不去手,收了剑道:“滚进去,等少源回朝之日,老子要当着三个孩子的面,休你。”   顾氏笑的整个身子都抖个不止:“妾嫁过来整整二十一年,从一个豆蔻女儿今天整整三十六岁,育两子一女,长子征战在外,二子才护着你从宫廷动乱中逃出来,王爷要休妾,是否也该叫孩子们知道知道是为什么?”   李代瑁此生每每叫两个人气到恨不能一把掐死,一个是季明德,一个便是顾氏。   偏顾氏所做的事情,为了皇家尊严,为了荣亲王府孩子们的脸面,他连说都说不出来。一甩袖子,李代瑁道:“不止休你,本王还要杀你,但此刻我不想再见到你,给我滚进去?”   死了的丫头们的尸体抬走了,清辉堂砖地上的血迹还未清理,空气中飘落着浓浓的血腥气。   顾氏脸色一冷,脸上掠过一行行竹叶的剪影,高声道:“妾为两位先帝服过丧,诞下两子一女,二十一年之中,住在如此潮湿多虫的地方,曾力主为王爷纳妾,尽心服侍母亲,您便休妾,也该给个由头才行,不是吗?”   她就是赌准了李代瑁为了自己的面子,不敢挑出她的丑事来,一再的激怒他。   李代瑁气到失笑,颤声道:“高鹤,这贱妇搅事弄非搞的王府不得安宁,还戕害我的孩子,把她给我扯出荣亲王府,扔到感业寺去。”   “王爷。”来人脚步匆匆,一声疾唤,山羊胡子青襕衫,竟是李纯孝。到了李代瑁面前便揖手:“王爷,《大戴礼》云,与更三年丧者不去,王妃先服高宗皇帝之丧,再服先帝之丧,按礼,只要无淫无妒,您便不能休她,否则就是您失德。   您若执意如此,明日老臣便要率在长安所有的门生,往太庙列祖列宗们面前哭去,让他们知道您是如何待王妃的。”   李代瑁气的胡子乱乍,见的人太多,一时没认出李纯孝这个老酸儒来,转身问僚臣:“这个又是那里跑来的,怎么什么人都放进府?”   虽说来了个巧,但其实李纯孝等人,是顾氏在李代圣死那一日,就联络好声援自己,为自己加油助威的。方才李代瑁怒极之下,乱杖打死清辉堂的婢子们,事儿一发,躲在外的徐妈妈便快马加鞭,去请李纯孝来为顾氏助威了。   李纯孝仰慕并崇敬了顾氏多年,一听王妃有难,自然责无旁怠,带着自己联络好的大儒们便赶往王府。   按理,荣亲王府的门他们是进不得的。但李纯孝又岂会说自己是来找王妃的,一封拜帖送到老太妃手上,只说自己带着老儒们要给老太妃请安,进门一看李代瑁提着剑,直奔清辉堂,便撞见李代瑁杀妻一幕。   不必僚臣提醒,顾氏柔声道:“王爷不是嫌弃妾身,想要休了妾么,李先生风闻之后,带着长安十位有名的,德高望重的大儒,来为妾身主持公道了。。”   十多位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的大儒们,亲眼目睹王爷师出无名,剑指王妃,怒吼着欲要打妻子,还要逼她出家,望着李代瑁时,双目极尽鄙夷。   有一句话,叫家丑不可外扬。李代瑁总不能告诉这些大儒们,自己这美丽大方的妻子,私下放荡,连又丑又胖的铜臭商人,都可为入榻之宾。   而她写给先帝的那封信,言之切切,只说李少陵是李代瑁的孩子,此刻便在李代瑁手中,可若亮出来,就等于坐实小皇帝是他李代瑁的种了。   若叫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顾氏是个这样的妇人,两个儿子往后要如何为人?悠容便贵为郡主,有她这样一个母亲,又如何能嫁得出去。   此时也不是硬碰硬的时候,李代瑁总算有了些变通,走至顾氏身边,一把揽上她的肩膀,转身对着名儒们抱拳:“本王也不过酒后妄言,顾氏长安望族,一生贤良淑仪,本王又岂会真的休她,方才不过闺中闹趣尔,让大家看笑话了。”   说着,他用力捏上顾氏的肩膀,咬牙道:“既你是长安第一贤妇,就冲他们笑一个,让他们知道本王待你很好。”   这些老古董们,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准备的。显然顾氏虽出不得门,但与李纯孝等人的联络从未断过。她方才一再激怒他,就是想叫这些酸儒们看到,并同情她。   从顾氏能让方勋为自己死开始,李代瑁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妻子的可怕,他背手揉着那纸书信,低声道:“真真,为了几个孩子,我曾是想留你一条命的。可你不惜命,也不惜恩,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闹下去,有一天咱俩要一起身败名裂,同归于尽?”   当着十位大儒的面,顾氏言语自然更加温柔:“您都不怕,妾又有什么好怕的?”   人至贱则无敌,她替他生了三个孩子,拿三个孩子的幸福做筹码,不信李代瑁敢扯出自己的丑事来,有恃无恐,笑了个自在。 第182章 痒痒   自杨氏来了之后海棠馆的味道都变了空气中淡融融皆是叫季明德无比舒适的气息。   宝如居然还未睡正在隔间里和苦豆儿两个给小西拉洗澡。   季明德正想迈步进去便听宝如道:“虫哥怎么说他家世子爷为何不娶白姑娘?”   苦豆儿帮宝如抓着猫小西拉两眼睁圆,一幅任凭摆弄的颓像,但随时准备抓住机会一跑了之。   她道:“照虫哥的意思,尹玉钊也曾几番相求,但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他有那个厨娘怪癖白姑娘便明言绝不会嫁给他。”   宝如假做天真:“他在四夷馆,不过是借宿一夜一个老厨娘而已俩人之间如何能有苟且?”   苦豆儿笑了笑不接话。   宝如又道:“我信尹玉钊的为人他和那厨娘之间情同母子,怎可能有龃龉必是白姑娘想错了。要说起白姑娘,她也是爱胡思乱想白白错过一个好丈夫。”   苦豆儿低声道:“嫂子你是不是觉得,尹玉钊是个好人?”   宝如抿唇而笑:“至少并不坏。”便坏,也不过嘴巴损一点。   苦豆儿犹还记得那一回,从草堂寺回来,尹玉钊在马上曾说过的那句话:也会让我睡在你身上?   哪有哥哥会跟妹妹说那种话?   她还想多说一句,季明德轻轻咳了一声。苦豆儿一个没抓住,小西拉喵的一声,连蹦带跳的窜了。   宝如轻摔着手上的水珠儿,嗅之,他身上淡淡一股清凉凉的苏合香气。   浴室里热气蒸腾,小西拉乱跳乱甩,甩湿了她半个身子。豆青色的纱裳已湿透,露出里面浅浅隐隐的藕色肚兜,肚子依旧不见踪影。   季明德心说这可真够熬人的,还要九个月,看得吃不得,熬鹰了这是。   方才进门时,他见杨氏和谢嫂子两个在倒座房的小厨房里烟熏火燎的熬汤,趁着老娘不在,季明德决定探探那兔子果真大否,一脚将隔间的门踢上,推宝如在隔扇门上,耳厮鬓磨,低声道:“想我了不曾?”   宝如叫他挠的有些痒,仰着脖子咯咯直笑。   甜腻腻的小耳垂,季明德略尝了尝滋味儿,低声叹道:“祖宗!”   他终究不敢造次,抵头在她额头上,长长一声叹息:“小祖宗!”   宝如叫他抵着,猜他也是急的慌,亦是悄声:“要不,我帮你?”   “如何帮?”季明德明知故问。   宝如手还未伸过去,杨氏在外头重重一声哼,季明德顿时一僵,往后退了两步。   这虫草花胶炖瘦肉,还是谢嫂子教着杨氏熬的。她管不得儿子,明知他又跟那叫驴一般是发了情,总不好当着儿媳妇的面将他扯出来,气的将盅子放在桌上,转身出门,还替他拉上了两扇门,袖着手在厅屋里坐了等着,至少半个时辰,才见季明德开了门,转身走了。   杨氏再进屋,宝如小脸儿格外的胀红,两只眼儿都分外明亮,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揭了盅子要吃那碗汤。   便再有气,她这般样子,又如何能责得出口?   杨氏轻叹道:“汤都凉了,我再替你热热去。”   八月天黑的便有些早了,季明德急着要去趟义德堂,匆匆冲了个澡,转身又往义德堂去了。   宝如决心跟顾氏撕破脸,既走到了鱼撕网破的一步,当天在清风楼的事情,她就得先一步告诉季明德,否则若是顾氏狗急跳墙之下撕扯出来,再说些难听的,荣亲王府如今父子还能站在一个屋檐下说话的局面,可就没了。   脑袋颠颠晃晃,困到眼睛都睁不开,远远听到沉沉一阵脚步声,宝如抽了汗巾擦了把口水,使劲在自己脸上拍了两把,才算清醒过来。   暖润润的烛光照着,季明德眉间一片青云。宝如瞧他眼珠转都不转,像是个刚杀过人的样子,试着将他满身都摸了一把,并无一丝伤痕,嗅着亦是一股淡淡的药香,并无血腥气,显然他只是犯了那时不时就死人相的老毛病,遂放下心来,歪靠在引枕上,勾起了花子。   “咱们苦豆儿是个苦孩子,我将她配个灵郎了,你觉着如何?”绕着圈子,宝如道。   季明德眼珠一转不转,直挺挺瞪着床顶的浮雕,轻轻唔了一声。   宝如又道:“关于他俩之间,其实有个巧宗儿,你不要急也不要慌,听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季明德再唔一声,忽而吹熄了蜡烛,低声:“躺进被窝里,慢慢儿的讲。”   宝如蜷进被窝里,也不替顾氏再遮掩,自小西拉开始,连带印子钱栽赃,再到那天夜里那碗冷淘,一并被抱进清风楼的事,讲了个无巨细。   黑暗中她看不清季明德脸上的神情,自然也不知道季明德是否恼怒。提心吊胆讲完,宝如道:“所以虽是闹了个乱子,但我好好儿的回来了,恰好那天夜里你也回来了,解了我的急,我怕你跟爹要起乱子,所以一直没好说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连气都不曾出。宝如觉得若是自己,这样长的时间早该憋死了,再过很久,季明德才吐了口气出来。   他转过身来,抚开她眉间的碎发,声音沙哑:“对不起。”   那天夜里,昏天黑地的,他从三更弄到大天亮,竟然一丁点都没有觉察到身下的她有何不对劲儿,此时想起来,恨不能给自己两个耳光。   宝如以为季明德要气,要刨根问底,不期他喃语不停,一个劲儿的说着对不起。深夜,外面一片死寂,偶有更声敲过,宝如往季明德怀中团了团,轻轻舒了口气,至此,她就没什么瞒着他的了。   夫妻到如今,算起也不过一年多,宝如知道季明德的野心,也知道他终将带自己走上一条自己想到没有想过的路,深深叹了口气,蜷在他怀中,心说这样平平淡淡,相依偎在一处的日子,还不知道能有几日,努力往他怀中蜷了蜷,找了个最舒适的姿势蜷着。   “你说,是灵郎抱你回来的?”季明德忽而一声,将宝如惊醒。   宝如当然不敢说是李代瑁把自己抱回来的,一口咬定:“是灵郎,将我抱了回来,他便解了苦豆儿的急,他俩,恰因此事成了一对儿。”   不知道季明德信了否,宝如暗惴惴的等了半天,季明德的身子才算活了过来,揪住她在他胸前乱抓乱动的手,一点点蜷上,握于手中,将她拦入怀中,低声道:“睡吧。”   宝如大松一口气,暗道这关总算是过了,今后便顾氏大吵大闹想泼污水,季明德心有准备,就不会再闹了。   早些时候。   从义德堂出来,季明德便迎上稻生。   稻生苦追嫣染不得,适时调头,转而准备把同是秦州老乡的苦豆儿给自己娶回来。谁知一打问之下,才知道苦豆儿竟跟王府里最俊,也是最有头脸的小厮灵郎两个早成了明明白白的一对儿,气的稻生险些没晕过去。   指着灵郎去收服苦豆儿,李代瑁在海棠馆就等于有了一个眼线,他的一举一动,全在李代瑁的掌控之中。   季明德从秋瞳那儿,对自己离开后宝如在荣亲王府的生活就曾了解了个大概,苦豆儿的嘴巴撬不开,他当机立断,叫野狐和稻生两个抓了灵郎来,只须拿土旦那风干后挂在地室的身子一吓,灵郎便招了个落花流水。   口供一致,可见宝如果真是叫灵郎抱回海棠馆的。   三颗夜明珠,是李代瑁给的。宝如初时镶在妆台上,后来将那珠子还了回去,证明李代瑁或有或无,至少心里有那么一点隐秘的心思。   恶心人的爹,有季白一个就够了。李代瑁这个,为着大局,还想多容他活两天的。季明德心说,李代瑁,你可千万别自己找死才好。   至于顾氏,便她满府做妖的时候,季明德并没有特别在意过那个妇人。   回纥汗王薛育义眼看入长安,尹继业蠢蠢欲动,肯定要借汗王入长安而闹事,这是他重生以来,最难解的局,也是最好的机会,可以手刃尹继业和雄踞于背的薛育义,可以让他离帝王的宝座更进一步。   便为此,荣亲王府一父三兄弟必须同仇敌忾,才能攻破这个难局。   所以在宝如一再言明自己能行的时候,季明德便没有插手过府中的事情。   但他渐渐觉得,自己不出手怕是不行了。李代瑁赡前顾后,迟迟不肯行动,看来仍得他动手除掉顾氏。   早晨宝如起床时,季明德已经去上朝了。   后天就是中秋了,秋高气爽,丹桂飘香,满院金菊怒绽。杨氏非要替宝如簪两朵菊花,宝如却是急急匆匆,忙忙扒了两口饭,打扮的清清减减,借着去曲池坊照料生意的借口出了府。   只要应节气,菜市上总是挤的人山人海。   挤出菜市,进了一条宅宅的小巷,一处灰砖青瓦的小院,双扇朱色如意门。宝如闪身在后,苦豆儿上前敲门,过了大约三息,才有人问道:“谁在外头?”   苦豆儿也不答话,只轻轻嗯了一声,静等着,只待院门开条缝子,一脚踩开院门,一瞧之下,果然是顾实。   黛眉一夜未归,顾实是在等黛眉,才会开门的。眼瞧着进来的是苦豆儿,忽而回头大喊:“娘,娘,咱叫人发现了,快放火烧院子。”   苦豆儿一肘击上他的后颈,伸腿将他套平在地,咔嚓嚓骨殖作响,竟是卸了他的胳膊,将他踏平在地。   宝如正在关门,见徐妈妈从门房跑出来,还端着个炭盆子,显然是要纵火的样子,这是要毁灭证据了。她顺手就给了她一门闩,将这老妈妈敲了个头晕眼花。   将顾氏这两个忠仆治服贴之后,宝如和苦豆儿才进了屋子。   屋中一应陈设,才真叫宝如叹为观止。   正房迎门一幅大屏风上,绘着一对男女,男的舒袍广袖,是李代圣,女的一袭湖蓝色的衫子,容貌端婉,正在相携赏花。   绕过前厅,正厅中一幅十二开的屏风,画的皆是顾氏,或逗永世子玩耍,或独自绣花,或者与李代圣对坐。   宝如瞧着这张床与自己那张有点像,伸手在床头摁了一下,拉出张床屏来。   这才真真叫她大开眼界。床屏绘的居然是明春宫,比李代瑁那几幅可妖艳多了。非但人物形肖,跃然于鲛纱之上,便那姿势动作,只看一眼便叫人眼红耳热。   更叫人眼热的是,不比寻常的春宫画儿人物画的简单,这几幅春宫画上的男女,眉眼形肖,竟是照着李代圣和顾氏两个的相貌来画的。   苦豆儿啧啧叹道:“咱们王妃向来谨慎,怎么会将自己和小叔子绘在床屏上,这不是给人留把柄么?”   宝如笑道:“不过是缺什么便显摆什么。推算起来,她和李代圣至少也有十年了,十年不能相携出门,不能见人,心中有憾,才会画许多心中相往的生活在屏风里头,瞧着聊以自慰罢了。”   苦豆儿道:“他们也是张扬,那绘屏风的画匠,怎么也没将他们的丑事流传出去?”   宝如指着屏风的最后一扇道:“瞧见否,桌下那只狸猫是在作甚?”   苦豆儿看的不仔细,道:“是在舔猫崽,这也没什么呀。”   宝如道:“你细看,那猫崽两条腿都没了,狸猫唇角沾血,显然,狸猫正在吃自己的孩子呢。”   苦豆儿吓了一跳,仔细去看,狸猫两眼狰狞,唇角沾血,小猫却是个垂死之相,果真,屏风上那桌子下面,是个狸猫食子,如此血腥的东西,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宝如道:“画师敢在画上画这东西,证明他早就知道自己绘完屏风就会被灭口,屏风有了年成,显然画师也早已经死了。他是想以画,留此下东西来。”   虎毒不食子,狸猫吃子,是个什么意思呢? 第183章 笑话   苦豆儿自妆台前拈起枚铜镜来镜柄上两行小字:真情永驻代圣传情。   她递给宝如道:“瞧瞧咱们王妃和秦王俩人的名字都在里头刻着呢。”   宝如环首四顾心说顾氏与李代圣大约是真心相爱斯人已逝顾氏留着俩人生活过的所有痕迹,可惜了的,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家人的痛苦之上这对鸳鸯,真是叫人胆寒。   忽而,身后一阵脚步声宝如隔窗一望院子里涌进来的,尽数是李代瑁的私卫。显然李代瑁也寻到这儿来了。   还不等她回头李代瑁脚步沉沉已经走了进来。   隔着一重帐子床帐上的明春宫还大剌剌的展着公媳相处,宝如心说这可尴尬了想进去合上已经来不及了,她也不说话叉腰敛了一礼便和苦豆儿两个退到了门外檐廊下,静等着。   李代瑁一个人在里面,也不知赏到弟弟和妻子的活春宫,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宝如在廊下静等,过了约莫半刻钟,李代瑁出来了。   他手中持着那柄刻着真情永驻,代圣传情的铜镜,挥了挥手,私卫们抓着徐妈和顾实两个,俱皆退出了院子。苦豆儿叫灵郎一扯,也给拉出去了。   只剩公媳两个在廊下,李代瑁下了台阶,在院子里缓缓踱着步子,这果真是处好院子,虽清减,可金菊满院,墙上雨花石构勒出一瓣瓣的莲纹,砖脊瓦桅中一丝杂草也无,与王府不过千尺之余,他的妻子,十年中大约一半的时间,就在这所小院子里渡过。   “要杀一个女人,于本王来说并不难。”李代瑁忽而回头,看着宝如:“可顾真真在长安素有贤名,若要杀她,不抖落出她这些事来,长安那些又酸又臭的大儒们不能服气。但若抖落出来,本王倒不怕什么,少源和少廷,悠容三个,从此要受人耻笑了。”   李代瑁拇指摩梭着那柄铜镜,顾氏平日大约没少拿她照自己的容貌。他不觉得脏,也不觉得恶心,便看着妻子和弟弟放浪形骸时所绘的春宫时,心中也无甚波澜。   他只觉得解脱,空前的解脱。此生,他没有对不起妻子,真心付于流水,是妻子对不起他。他做到了仁至义尽,于他来说,这就够了。   宝如也不知该如何劝他。   在她小的时候,嫡母贤良大度,未来的婆婆贤名更是誉满长安,她敬重段氏,因为段氏的品德真正无挑,但从不曾敬重过顾氏,总觉得顾氏的贤惠里,莫名藏着些妖气,也恰是因此,才执意要挖根究底,刨出顾氏的底来。   既看到了,好奇心也就止了。   下了檐廊,经过李代瑁身边,李代瑁本是默着的,忽而出声:“若此事宣扬出去,你会不会也要笑话本王,耻笑本王有眼无珠,头上不知戴着多少顶绿头巾,竟还有脸做辅政大臣。”   宝如断然道:“媳妇决计不会。至于长安城中的百姓,笑话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难道您还在乎这个?”   李代瑁身姿笔挺,忽而一笑,细髯满面,深深的酒窝,略低了低头,飞速扫了宝如一眼,即刻别过眼:“不在乎。只在意你……”停了停,大约觉得不妥,又加了半句:“和悠容,少源几个是否会笑话本王。”   宝如心说顾氏也是造孽,逼着李代瑁这是打算主动公布自己头上那一顶顶的绿头巾了。   她两日未见尹玉钊,出了巷子,还打算再去趟四夷馆,看看尹玉钊背上那骇人的伤可好了否。同母的哥哥,为了她的幸福,算是生生压下了同罗绮的死,她若一味逃避,也怕再激起他的怒气来。   车过晋江茶社的时候,恰遇上嫣染提着食盒,显然是要去荣亲王府的。   苦豆儿将她唤住,笑问道:“提的什么好东西,这是要去送谁?”   嫣染也是笑:“巧了。这是茶社几位厨子做的月饼,是东家打算贡给宫里的,奴婢分了几块,正想给咱们二少奶奶尝尝了。”   宝如笑着接了过来,揭开食盒瞧了瞧,道:“东西很好,我们收下了,你快去茶社忙去,勿要叫东家见你整日乱走,责你。”   嫣染拎着帕子,隔窗施个万福,笑着转了个圈儿,茶博士青面白里的莲裙随风拂开,清清爽爽的二九小佳人,意气风发又自信满满:“二少奶奶这样的主子,真是没话说了。虽说奴婢的卖身契还在王妃那儿,可是您瞧瞧,奴婢如今那还有个奴才样子?”   宝如笑道:“正是了,须知便是咱们女子,骨头够硬,能自立,便比给人做奴做婢好百倍千倍,不过是你们生来就在荣亲王府,跪惯了,才不敢迈出那一步罢了。”   宝如早起吃的有些少,见车再走起,打开食盒便要吃月饼。   苦豆儿却一把接了过来,将自己早备在车上的,谢嫂子蒸的点心捧了过来,低声道:“嫂子怀着身孕,吃食上能谨慎便谨慎些员,就像嫣染方才说的,她的身契还在王妃那儿,若王妃想让她做什么,她岂能不从?”   宝如并不觉得嫣染会再帮顾氏,只她向来顺从,既苦豆儿不肯让她吃,她也就不吃了。   车先到曲池坊。   拐过李纯孝家门口时,宝如眼尖,瞧见张氏抱着媛姐儿出来,笑着叫了声嫂子,指着门上的喜楹联道:“不逢年不过节的,你们家怎么贴着喜对儿,可是远芳要嫁人?”   张氏见是宝如,自然也喜不自禁,不过她如今卖买做的大了,急着要跟人去谈大卖买,顾不上与宝如两个闲话,只匆匆说了一句:“可不是么,远芳和一个扬州的进士,叫谢昌吉的订了亲,昨儿才订的,咱们远芳,嫁了个白相公呢。”   谢昌吉是秦王的门生,确实是个白面书生,今科考中了进士。   照这么说,李纯孝率人声援顾氏,就有理有据了。她帮李远芳拉线做媒,嫁给谢昌吉,黑姑娘终于嫁了个进士,李纯孝可不得死命儿的帮着顾氏。   胡市上四夷馆。   尹玉钊疾步,匆匆上了楼,身后带着郎中,进屋扯去帐幔,便坐在杌子上,紧闭双眼,要御医替自己换伤药。   被剜去腐肉的背上,新皮未生,红肉累累,便替他换药的郎中,看了亦是叹息摇头。   褐色的药浆沾上伤口时,尹玉钊紧绷的肌肉剧颤,额头上斗大的汗珠不停往外冒着。   厨娘揩着双手上的油腻与羊膻上了楼,匆匆用胰子清洗过双手,也不避讳郎中,解开衣衽道:“我的儿,若疼,就唆上两口,或者叨着给你止痛?”   “滚!”尹玉钊咬牙道:“宝如立刻要来,收起你那脏东西。”   厨娘连忙掖上衣衽,深而褐的两只眼里,满满的怜悯,看了半天,掏了帕子想替尹玉钊揩把汗,他又是少有的厉声:“滚!”   痛到每一处汗毛都竖如刺猬,尹玉钊闭上眼睛,回忆当年每一次跌脚,每一次受伤,分明都四五岁了,同罗绮还未给他断奶,无论多大的痛楚,痛苦,身体上的,心灵上的,只要叨上她的□□,吮着甘甜的乳汁,他什么都能挨得过去。   他想要,她想给。本该那样一直延续下去的。   变故就起在她五岁的那年,本来,她赴长安时,曾答应过,无论如何也会偷偷带着他的。但城主的领地上发生了一件事情,叫同罗绮起了警觉。   一户牧民家里,两夫妻唯有一个儿子,那年才不过十五岁。草原上的女子早孕早生子,女子们十四五岁生孩子,待到儿子成年时,也不过二十七八,还不到三十岁。   那牧主有一天突然不见了,直到化成白骨,才叫人发现。城主派人去查,才知是儿子杀的。弑父占母,到事情大白于天下时,那孩子和他的生母,情同夫妻般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了。   同罗绮怕自己要把儿子惯坏,才会狠心把他推开。便他追到长安之后,也不肯亲近他。   她将他惯坏了,又把他无情推开,叫他到如今都沉溺在这难以启齿的恶趣里,像阴沟里的蛆虫一般,即便打扮的再光鲜,即便爬上再高的位置,也一样阴暗,猥琐,难以见人。   嘈杂的乐声中,划拳声中,两声银铃般的笑,脚步踏上一层层的楼梯,是宝如来了。   尹玉钊抽搐成两条线的薄唇忽而裂开,道:“慢点儿上药,再慢点儿。”   满室药息和着酒气,熏的宝如几欲作呕。尹玉钊背上的伤痕一览无余,上罢药再拿白布包起,他回握了握宝如的手,柔声道:“怕是吓到你了。”   宝如连忙摇头:“还好,只是苦了你了。”   尹玉钊道:“如今长大了,这都算不得痛。你瞧瞧我左臂上这道,是叫狼啃过的,那年我才四岁,疼到毕生难忘。”   伤疤当然狰狞恐怕,宝如一只细手抚了上去,不由自主掉了两滴泪:“若这疤能平复了,该多好?”   这一回,不必他相求,宝如主动扶他上床,替他遮上毯子,握上他的手,柔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她两眼圆圆,见他不肯闭上眼睛,手抚了过来,唇亦凑了过来:“睡吧。”   尹玉钊立刻就闭上了眼睛。自打同罗绮离开之后,噩梦一重接着一重,尝过许多乳母的奶,甜的,苦的,腥的,总不及同罗绮的甘甜,唯有四夷馆这老厨娘养了他许久。   可如今有了宝如,那老厨娘也就该死了。 第184章 顾真真   他像个顽皮孩子欢喜的睡不着觉又不敢睁开眼睛眼皮掀着点薄缝悄悄去看宝如。她两只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   见他望着自己立时两眼怒圆的一瞪尹玉钊欢喜的像个孩子,满心雀跃说不出来,赶忙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尹玉钊足足睡了两个时辰。   睡饱了之后,尹玉钊长长伸了个懒腰,趴在床上望着宝如:“李代瑁要动顾氏了吧。”   宝如早知他在荣亲王府有眼线笑道:“我们府中的私事关你什么事,既你睡饱了我也该走了。”   尹玉钊道:“我这里有个苦主等顾真真倒台等了多年了我曾受过她一饭之恩无以为报你将她带入王府,替她了个心愿叫她再见顾真真一面,如何?”   其实并非一饭而是一奶之恩。尹玉钊流恋过的奶妈太多吃过的奶也不计其数,那个苦主,是顾真真的旧仇人,亦是他奶妈中的一个。   墙倒众人推,便是这个理儿。曾经每个人一脚,要踩死赵宝如。如今每个人一脚,要准备踩死顾氏,势便是如此,尹玉钊当然不会放过讨好宝如的机会,适时的,给出临门那一脚。   这番与尹玉钊的见面,宝如倒是颇为开心。   回府的时候已经掌灯了,恰老太妃来请,宝如也暗猜今夜有事发生,就直接到了盛禧堂。   顾氏做为长安第一贤妇,在李纯孝等人的心目中,份量太重。李代瑁若想废妃或者休妻,没有充足的理由,是会激怒这些老儒们的。   李纯孝大宴门生,借助女儿的订婚酒给顾氏造势,还请了十个大儒躲在竹林子里等着给顾氏写传立记,也难怪李代瑁一直在犹豫。   老太妃道:“你爹打杀了清辉堂所有的仆妇们,方才还说让我把一家子的人都叫到盛禧堂来,今儿晚上他下朝之后有事要说,我猜着估计是要休了你娘,宝如,你是咱们家的长媳,告诉会儿你爹来了,你劝劝她,如何?”   宝如自然只有装傻。   正说着,李悠容进来了,见屋子里也没有丫头伺候着,自己捡了张椅子坐了,拉着张脸捧着胸口,恨恨道:“要休便休,我是没意见的,我估计我二哥也没意见。我娘与我爹十来年的怨偶了,分开又有何不可。”   老太妃道:“这叫什么话?天下间那里有劝父母合离的。”   悠容冷笑:“既两看相厌,为什么不分开?难道母亲稀罕个王妃名头么?若是那般,何不保着名头,到庙里去修行,若她果真去,我陪着她去。”   老太妃多年的涵养,叫孙女几句冷冰冰的话给顶起了怒火,拍着桌子道:“你娘嫁过来二十年,她生了你们三个,一手带到大,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你是她唯一的女儿,怎能也说这种话?”   李悠容捡起个摆在桌上的如意摆件砸在地上,怒吼道:“奇了怪了,她有带过我一天吗?小时候我生了病,难受的要死,想要叫她抱抱,她都不肯,怕我要吐脏了她的衣服。   只会说,奶妈,快把她抱走,快抱走。一手带到大,真真笑死人。”   老太妃手抚着额,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李悠容兔子咬人一般,发起火来没完没了:“果真贤良淑德,笑话。青蘅怎么死的?说二嫂放印子钱的事,您也知道是她栽赃二嫂,可您一句话也不说,替她瞒着,如今还敢劝我。”   战火突然就烧到宝如身上。   绯心忽而叫道:“郡主,郡主你怎么啦?”   李悠容唇角往外溢着血,抽抽噎噎道:“在她心里,我爹和我们三个早都是死人了,唯有一个永儿,她爱的唯有一个永儿,因为永儿也是她生的。”她哽噎着,忽而喷出一口血来。   宝如还想往前奔,叫苦豆儿一把按回椅子上。   这秦州来的小丫头,手脚麻利,果断,一把拎上李悠容的脖子,在满室婢子们的尖叫声中,勺柄捣进李悠容的喉咙,忽而膝顶她的胸口,再狠命一压,连血带汤,李悠容吐了个稀里哗啦。   一屋子的女人,跑的跑叫的叫,这时候宝如才醒悟过来,李悠容在来之前,就已经服毒了,她明知李代瑁今天要揭顾氏的皮,娘娘不亲,爹爹不爱,一想自己将来要受人戳脊梁骨,是想着自己要先死。   宝如吼道:“豆儿,快去带她找御医,催吐,她这是服毒了。”   苦豆儿抱起李悠容便跑。   老太妃跌坐在椅子里,怔怔道:“这孩子,这孩子又是何苦呢?永儿是代圣的儿子,跟你娘又有什么关系?”   她正说着,顾氏一身素缟,叫两个护卫给押进来了。   李代瑁紧随其后,再接着,帘子一掀,屋子里居然涌进来七八个白胡子苍苍,一身素衣的老儒们来。李代瑁指着宝如道:“这皆是咱们长安城有名的大儒们,昨夜闯进府,一夜宿在清辉堂外的竹林中,防着本王杀王妃,瞧瞧那位,八十了,昨儿才抬了房小妾,身子正的不能再正,搬椅子来,给他们赐坐。否则等他累死在这儿,那小妾岂不是要独守空房?”   说着,他自己转身,也坐到了老太妃身旁。   盛禧堂空旷宽广的大殿里,成十位老儒们分两排而座,倒也不嫌拥挤,宝如和尹玉卿两个都站到了老太妃身后。   顾氏有这十位老儒撑腰,也不相信李代瑁直敢当着外人的面自揭家耻,再者,也是自信自己还有后手,不说收敛,反而指着李代瑁便骂了起来:“荣亲王先是让一个血脉都不能查证的庶子进门,庶子进门之后,一不曾叫我一声母,二不曾跪过一杯茶,如今李代瑁自己扒灰不说,还想借庶子之手,铲出我这个碍事的主母,今日他要在此休我,诸位也不必为我请愿,若能活着出去,将我的事迹广为传唱,叫长安人都知道李代瑁的伪君子之面即可。”   宝如眼皮一跳,也在找时机,要掐断顾氏扯扒灰一事时该怎么把话题插开。   李纯孝适时站了起来:“恰是,母不称母,如此礼乐崩坏,怎么得行?”   李代瑁将从小院带来的那柄铜镜砸在地上,摔成瓣:“成亲二十一年,我从不曾负过你。可你不但招方勋为入幕之宾,还跟本王的弟弟私通整整十年,睡出个孩子来,大剌剌养在本王的府中。顾真真,你有何颜面敢在此咆哮,说孩子不敬你?”   自打秦王去后,这些日子顾氏整日以泪洗面,但从未担心过她和秦王的事会揭出来,猛然听李代瑁这样说,厉声道:“你这是栽赃,我何曾……”   李代瑁冷笑个不止:“真情永驻,代圣传情。你们偷情的宅子,离本王的王府不足五百米,让这几位大儒都看看这柄铜镜,叫他们仔仔细细的看,一会儿再请他们去你那小院子,赏赏春宫,出去了若要传言,也好有得说!”   连春宫都敢给这些老古董们看,李代瑁这是一丝的脸皮都不要了。 第185章 阮氏   宝如捡起铜镜自然先递给了李纯孝。李纯孝接也不敢接尴尬无比掐指一算代圣今年才二十五这么说打代圣十五岁起俩人就通奸了?   王妃这等辣手,他倒是没想过。   李代瑁当着众儒的面自已给自己罩绿帽子,其胆识也算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诸人面面相觑,不期今天会有此一着,屁股下的椅子便有些烫坐立难安有几个阔袖遮面,这是打算跑了。   李代瑁冷声道:“诸位请止步既说出来了本王也就不怕丢人索性叫大家都知道。顾氏这贱人与本王的幼弟私相通奸便永世子,也是她的孩子。   虽代圣已死不能追过,但本王今日要休妃非但休妃还要剥去她的所有,发派到感业寺出家,诸位无异议吧?”   李纯孝等人只知王爷要休妻,那知顾氏身后还要这等事,吓的冷汗直流,连连摇头道:“我等再无异议,老夫还有事,王爷容我等退了吧。”   李代瑁喝道:“站着,你们不是整日钻墙剜眼,就想看这王府中的好事吗,今天索性就一次看个够。”   他转身,见顾氏手持那柄铜镜,愣在当场,上前便给了她一耳光:“那春宫屏我揭了下来,一幅一幅,要不要赏给这些大儒们,让他们瞧瞧王妃和小叔子在床上颠鸾倒凤的样子?”   一重又一重的打击,顾氏算是明白了,李代瑁必是进过自已那小院,也看过屋子里所有绘的一切。   她和方勋的事,死无对证,李代瑁也是捕风捉影,和李代圣虽没有被捉奸在床,但有那处院子,和那些屏风画,就算是落到实处。   横竖人已死,再无对证之处,可长安城的大儒们看着,她还有后手,她得挺过去,她再不挺过去,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顾氏忽而一跪,凄声叫道:“王爷,您这样说可就冤枉妾身了。代圣有那般的心思妾身是知道的,妾身也知道他置了一处院子,就在咱们家府外,或者他相思成狂,画了些不该画的,可妾身这些年无论身心,都在为王爷守贞,从不曾离开,若您不信,且看妾身为您证实。”   她说着,一咬牙拨下枚簪子,假意要心窝里刺去:“妾生是荣亲王府的人,死是荣亲王府的鬼,身子清清白,妾此刻,就已死辩个清白。”   李代瑁气的尖叫:“这妇人无羞无臊,这是要把本王当傻子不是?”   恰这时,季明德带着浓浓一身腥血走了进来,一身短打,手中还拎着个半死的人,一把搡在顾氏身边,对着李代瑁便是冷笑:“多少回了,王爷用人的时候,能不能也走走心,忠诚这东西有时候很重要,你知不知道高鹤率着秦王余孽,方才正在准备包围清辉堂?”   顾氏这回才是真的惊讶,蓦然回头,望着被卸了两只胳膊的高鹤,唇颤个不停:“怎么你也……也被……”   她在上午的时候,觉得事情不妙,为永世子争皇位已经不可能了,想要逃出荣亲王府,余是写了封亲笔信,让高鹤拿着去调动李代圣手下的残余旧部,来营救自己。即高鹤被擒,那几十个人,还没入王府就叫季明德给全杀了?   高鹤不看顾氏,仰头望着李代瑁:“王爷,微臣一颗忠心昭于日月,可王妃她是真的太苦了。微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把王妃救出去。”   李代瑁回头看了看那十位恨不能缩地的大儒们,忽而一声尖叫:“顾真真,你究竟跟多少个男人通奸?又有多少奸夫,本王那二百护卫,难道你都睡过?这些立主为你请愿的大儒们,又有几个是你没睡过的?”   几位大儒面面相觑,还准备要走,野狐和稻生两把明晃晃的砍刀,就在大殿门上等着。   高鹤本是个忠良,也一心一意忠于李代瑁,但他和这天下的鸿儒们一般,只知王爷当年有风流之错,王妃受苦,便王妃有什么错,也是叫王爷给逼的。   所以顾氏能在府中猖狂行事,多一般还是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故意放些水,让顾氏可以于私下走漏风声,与李纯孝于书信中相往来。   可以想象,自己心中最冰清玉洁,神圣的王妃写来亲笔书信,与自己谈论心中的苦恼,并自己在荣亲王府中所过的艰难日子,想要为自己谋求一个解脱之道。   而李纯孝恰还知道季明德是个一进内室就立不起骨头的软脊梁骨,那种受宠若惊又恨不能肝脑涂地而报之的心。   但连高鹤都被抓了,顾氏也就全完了。   这才是真正的山穷水尽。顾氏忽而呵呵大笑,手指宝如,还想说句什么出来。   宝如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朗声道:“王爷揭回来的屏风,我和玉卿两个也曾看过,其中有一幅屏风上,有一段儿,我瞧了觉得很有些意思,诸位也来瞧瞧。”   李纯孝等大儒们虽然说着不看不看,但眼睛还是往宝如手中的绢帛质屏风上瞧着。还好,非是春宫,只是一幅顾氏在闲玩逗猫的屏风画儿。   画上桌子底下,有只猫正在逗一只小猫,小猫两条后腿处晕染着血,仔细看,这是个狸猫在吃自己的孩子。   宝如又道:“狸猫虽瞧着性善,却喜食子,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母亲有位多年的故人,今日我出门时偶然撞见,她说母亲这儿,也有个狸猫食子的典故,那位故人称与母亲多年不见,甚是想念于您,母亲,你也见见你那位旧人,如何?”   顾氏不知宝如所说的旧人是谁,只知道全世界都在针对自己。狸猫食子,她也给绕晕了。   盛禧堂正门上的湘帘再度被无声打起,飘进来个像幽灵一样的女子,一袭黑披风,黑帷帽紧遮着自己。但只凭身形,就看得出来,这是个典雅有礼的大家闺秀。   她莲步轻移至老太妃面前,提裙下跪,轻轻揭起帷帽,柔声道:“媳妇多年不曾请安,万死之罪,还请娘娘责罚。”   待她抬起头来,一张温柔绝美的脸,眼角一丝尾纹也无,老太妃定神看了半天,叫道:“竟是你?你还活着?”   这妇人回头,牢牢盯着顾氏,两眼中淡淡的泪花:“顾真真,你可还记得我?”   顾氏瞪大眼睛看了许久,忽而往后退了两步,叫裙角绊倒在地:“竟是你,你竟未死?”   这是阮湘,死了的阮芷的大姐。也恰是秦王的王妃。   阮湘凄然一笑道:“李代圣因为你生的是儿子,便将我和我女儿送到了远处,到今日他死了,我才敢回长安。”   顾氏一步步往后退着:“不可能,你已经死了,他说过他把你给杀了,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阮湘眼中还有泪,说的亦很温柔:“他说我死了你也信?他府中多少姬妾,只要你嫌弃的,只要说一声杀了她,与我一般,他不过换个地方养着而已,怎么,你真信了他的鬼话,你以为他爱你?爱到愿意为你而杀妻弃女?”   顾真真当年之所以一门心思信任李代圣,便是因为他为了自己而杀妻弃女,却没想到阮芷竟还好好的活着,看她的容色与那双细腻嫩白的手,可见这些年过的还不差。   她这才要疯了,厉声道:“我不信,你是被绳子勒死的,便那孩子也是我亲自看着弄死的。”   阮湘再逼近一步,泪往外不停的涌着,却仍在笑,还是弟媳对长嫂时的耐性解释:“那不过糊了些鸡血而已,我的女儿仍与我在一起,活的好好儿的,又漂亮,又可爱,你不知道她有多乖。代圣隔三差五就会来看我们,说自己巴不得等你死,死了之后,便重新迎我入长安,让我做王妃。   二嫂,他不过利用你而已,他想利用你登上皇位,你还不懂吗?”   顾氏一步步往后退着,十年啊,十年真心的投入,她和他情投意和,想象着能一起迈入皇宫,杀了白凤那个贱妇,而阮湘和她生的那女儿,便是李代圣的投名状,她竟叫他给骗了。   阮湘再进一步,将顾氏往怀中一拉,闷噗噗一声响,众人还不及拉,一把匕首已经刺进了顾氏的胸口:“这一刀,是给我妹妹晴儿的。”再扎一刀:“这一刀,是给我女儿的。”   人之将死,顾氏流了几滴泪下来,低头看着阮湘,时隔六年,虽说略老了一些,可容貌依旧是当年的美艳。   她遥想自己当年,怀的孩子叫白凤给作弄掉了,求李代瑁替自己作主,李代瑁只会骂两句短腿妇人,除此之外,连饬斥都不肯饬斥白凤一声。   而李代圣则不同,他在知道那件事后,处处针对白凤,二人十年交恶,从不曾多说过一句。而她,也是因为李代圣愿意为她杀妻弃女,才全心全意爱上他的呀。   不呈想到最后,李代圣的妻女皆在,她却要死了。她一生高傲,把一颗心给了李代圣,到最后却成了个笑话。那厮嘴里说着爱,也不过是像玩弄阮湘,并府中那些姬妾们一般,玩弄了她十年。   野狐冲了过来,将两人分开。顾氏胸前白衣濡湿鲜血,红色的斑驳越晕越大,颓然倒在地上。   她还活着,可她连挣扎,说话,哭或者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二十年为人妇,一半时间为丈夫生儿育女,另一半时间,爱上一个骗子的谎言和欺骗,爱没了,一切都没了。   阮湘叫稻生拖走,走时还在不停的笑,两只眼睛里却满满的眼泪。路过宝如时,柔声道:“替我谢谢尹侍卫长。”   她怀中还有一把匕首,趁着人们不注意,反手就扎进了自己的心窝里。   她的女儿其实早死了。便她,也早就该死的。李代圣拿绳子勒死她,假借产死之人不能入皇陵,遣人随便找了处乱葬岗子将她埋了。土埋的太浅,叫野狗扒了出来,阮湘深吸一口气竟又活了过来。   可她运气太背,跌跌撞撞才进洛阳城想要报仇杀李代圣,就被人拐卖到了凉州,自此,便在四处给人做奶妈,直到今年初尹玉钊去凉州公干,欲寻个奶娘吃奶,于床榻上认出她来,才将她带回长安。   给尹玉钊做了几个月的奶妈,尹玉钊答应找机会替她寻仇。   今天是她的复仇日,一个软弱无能的女子,用自己的乳汁养活了自己六年,看着那个无情无意的丈夫叫人削掉脑袋,再亲自戳破顾氏的美梦与幻想,她那一出生就叫人掐死的女儿的仇,总算得报了,她也就可以冥目了。   阮湘不想再替人做乳母,也不想叫父母看到在他们心目中早已死去的自己沦落成一个半乳母半妓子的玩物,为了追随已死的女儿,一匕首便将自己了结了。   她临死时,双目依旧望着宝如,嗫嚅片刻,再嘱咐一句:“替我谢谢尹侍卫长。”   太多的妇人,于这世道中,一脚行差踏错,经场无妄之灾,便陷入如阮湘这般的万劫不复之中,顾氏是死了,可阮湘那才新生的,两只拳头紧握,双眼都不曾睁开的女儿,永远没了看这世道一眼的机会。   满室血腥,熏的宝如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季明德随即手捂上她的双眼,将她打横抱起,离开了盛禧堂。   李代瑁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看了顾氏良久,见她死了还是个大张着眼睛的惊像,毕竟两人之间有那么可爱三个孩子,走过去轻轻替她盖上眼睛,脱下自己身上的官袍,盖到她身上,替她遮上了面容,扶过老太妃,亦转身走了。   一室血腥,闹到最后,荣亲王府的人都走了,居然只剩下几个老儒们。   过得不久,李少廷在皇宫下了值,匆匆而来,胡子拉茬,形销骨立,屈膝跪在顾氏身边良久,头抵上她的额头抵了抵,母子将近二十年,这是他记忆中,最亲近过母亲的一刻。   他细细替她理整了乱发,悉心将她的尸体卷起,抱走了。   李纯孝等人赏了场大戏,目瞪口呆出了盛禧堂,一路上头恨不能埋进裤裆里去。   别人倒还罢了,李纯孝一世孤傲,整日拿荣亲王妃训儿媳妇的,可以想象明日顾氏的辣艳之名就要传遍整座长安城,到那时候,儿媳妇张氏能把他笑死。   本就是儿媳妇养着家,如今连他赖以弹压儿媳妇的贤妇都倒了,李纯孝觉得自家的夫纲,怕是从此要立不起来了。 第186章 中秋   早些时候从荣亲王府东边的大门上到清辉堂家丁和护卫们正在收敛尸体。将近四十多个人是李代圣的残部意欲突入清辉堂营救顾氏最后叫季明德带着野狐和稻生并李代瑁的刻卫们给斩杀了大半。   季明德将高鹤扔进盛禧堂后,便匆匆而出,赶往李悠容的住处秋爽斋。   秋香色的锦帐叫银钩挂起屋子里淡淡一股子,人呕吐过之后的腥秽之味。   御医诊过脉,瞧过她吐出来的东西说她吃的是蓖麻子。蓖麻子本是一味中药用来消毒拨肿,泻下通滞的。但它和很多中药一样具有毒性吃多了虽不会死人也足以叫人难受的恨不能去死。   这和野狐吃野狐碗豆寻死恰是一个道理。   苦豆儿替她催吐之后缓解了一部分的痛苦,再兼御医配了几位解毒的药灌下去此时的她虽仍还难受,但没有刚才那么抓心挠肝了。   挥退御医季明德撩起袍帘坐在了杌子上双手搭膝,就那么定定看着李悠容。   才不过几天,这是她第二次寻死了。上一回寻死,割了腕的伤口都还没有愈合,李悠容睁了睁眼,见是季明德,眼角立刻滚了两滴泪下来。   “二哥,对不起。”她缓缓扬起手,手腕还未拆线,季明德所打的那只小蝴蝶,脏了,黯淡了,旧了,但依然在她手上。   季明德伸手,在李悠容额头上摸了一把,一笑:“睡吧,我陪着你”   李悠容忽而不可自抑的就哭了起来。死又死不了,活着,从此之后出门都要叫人戳脊梁骨,便贵为郡主又如何,便父亲是亲王又如何,便长安城中讨饭的,见她的轿子经过,都得笑话一句:瞧瞧。这就是浪荡王妃顾真真生的。   身生为人,那怕家境贫寒,只要父母的风骨是正的,相亲相爱,孩子们便只穿着破衣,吃糠咽气,走出去理直气壮,不怕人耻笑。   像她们三兄妹这般,享荣华福贵又如何?父亲叫人耻笑偷嫂,母亲坐实了私通小叔,李悠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接下来的生活,仰面怔了半天,目中淀着两眶泪:“要不,二哥就允了薛育义的婚事,把我嫁到回纥去吧,我不想再在这长安城呆了。”   季明德笑了笑,暖灯下酒窝深深,一手按在李悠容的额头上:“想和亲,你是想解决皇廷如今面对的难局,并在出长安城之后再自杀一回?”   李悠容叫他说穿,伸起那只割过腕的手,捂上了自己的眼睛。   方衡虽抱了只大雁来,可她的母亲和他的父亲通奸,方衡老娘李氏私下不曾一次说过,方衡敢娶李悠容,她立刻就把自己吊死。在这种情况下,为父亲解决难题,和亲,再在半途自杀,李悠容觉得这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季明德再笑,柔声道:“睡吧,荣亲王府一个父亲,三个哥哥,皆会护着你的。若谁敢在你面前,或者身后嚼舌根,你只记住那个人的样子,回头告诉稻生和野狐,他们去替你割她们的舌头。”   叫他一说,割舌头好像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一样。   季明德估摸着盛禧堂闹的差不多了,叮嘱好苦豆儿照料着李悠容,又出了蘅芫院,赶着要去照料宝如。当初的宝如,嫁给他的时候,其实抱的也是这种心吧,求生无门,求死不得,身后一大串的拖累,于是转而,想嫁给他之后再自杀。   身生为男人,不论是匪是官,守山河,守家室,都是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季明德轻甩了甩腕子,天上一轮明月,照他又奔往了盛禧堂。   今年,荣亲王府人来人往,纷纷攘攘,可没人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冷清的就像天上那轮将满的明月一样。   宝如回海棠馆不过歇了半刻钟,只待孕吐一过,便赶过去照料李悠容了。   三更半夜的,她床前围着苦豆儿并几个丫环,四五双眼睛,眨都不眨的瞅着李悠容,就怕她再一回闹自杀。   厨房熬了清毒解毒的绿豆汤来,宝如闻之竟也觉得开喂,自己一口,给李悠容一口,哄着她吃了半碗。   慢慢儿的,边吃,宝如才一点一点,缓缓的给她讲顾氏已死的事情。饶是转寰了半天,李悠容在听说顾氏已死的那一刻就不肯再喝汤了,一把掀了被子便要起:“她在那里,我得去找她。她是我娘啊,我爹也太狠心了,便她有错,关起来不行吗?杀了她,我们几个就没娘了。”   于一个人来说,有娘在,家就在,娘没了,便高门大宅,家就算是垮了一半。她终于抑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宝如忙劝道:“并不是父亲的错,当时也是意外……”   正说着,李代瑁走了进来,深青色内里白衽的道袍,竹簪结发,神情疲备,远远站在临窗的位置,一脸愧疚,望着女儿。   丫头们自然都避了出去,宝如端着只碗,也准备要避,李代瑁忽而道:“对不起,都是为父的错。”   眼看中秋,阖家阖户都要团团圆圆,他们一府却在闹满长安城最大的笑话。   李悠容攥着宝如的手,坐在床上拼尽全身力气嚎哭着,宝如听得有脚步沉沉,回头一看,帘子外进来个人,猛一看那瘦高高的身材,乱蓬蓬的头发,还以为是野狐,待他掀帘子进来了,才发现是李少廷。   他缓步走到李代瑁对面,忽而猛得出拳,欲要打父亲,拳到李代瑁的鼻尖上又生生忍住,走到床边拍了拍悠容的肩,抵着她的额头道:“别哭了,听听你的声音多难听。”   李代瑁再一次恳声道:“是爹不好,爹对不起你们。你们的母亲没了,但爹还在,爹此生不会再娶,你们母亲原本替你们做的,爹也……”人到中年,妻子出轨儿女抱怨,顾氏一死百了,安抚孩子,李代瑁并不拿手,但他是真的想肩负起为母亲的责任来。   岂知话才一出口,少廷便是一声吼。   “我会自己安葬她,不要你的银子也不要你的地,你管好你自己即可。”他弓着腰,就在宝如身畔,鬓角青筋急剧的颤抖着。与他相抵额的悠容,眼中泪亦不停往外崩着,俩兄妹额抵着额,无声哽噎,那种悲伤,无法用语言形容,更不是旁人能开解的。   宝如放下碗,起身出了屋子,当空一轮明月,庭前桂花疏疏,季明德黯蓝色的袍衽花纹团簇,一身笔挺,就在树下站着。   眼看三更,荣亲王府灯火通明,处处都是人,忙碌着与已不相关的事,间或低语一句荣亲王妃,脸上皆挂着心照不宣的笑。   并肩而行,季明德一直在沉默。宝如道:“小时候我一心想嫁给少源,这你是知道的。”   季明德笑了笑,心中略有些不适,但也知道宝如是信任自己,才会说这些话,于是不语,仍在继续听她说。   “我嫡母亦是连李纯孝都要竖着大拇指赞的贤妻,可但凡说起王妃,我嫡母都怕,她觉得,我嫁到荣亲王府,永远也达不到王妃的高度,在王妃的阴影下,也不会过的幸福。所以她一直很严格的要求我,想让我能比肩王妃。”   于是不妒不嫉,整日想着要贤惠大度,还没入府,就赢得李少源丫头们的喜爱。   “可我姨娘告诉我,爱由心而发,若果真爱一个人,就不可能不妒不嫉。”这也是她一门心思要把顾氏的事弄个水落石出的原因。   停在半途,宝如咬了咬唇,不想让季明德纳妾的那句话还未说出来,管家匆匆而来,将季明德给半路截胡,截走了。   宝如孕吐的厉害,但架不住杨氏填鸭式的喂法,三更半夜连吃了两只月饼,胸口便颇有些沉腻,时时欲呕又呕不出,睡又睡不着,又怕吵到才睡下的季明德,遂闭着眼睛,蜷在他怀中假寐。   若睡着了还好,这般醒着,便叫他顶的格外有些难受。   约莫睡到快鸡叫的时候,便见旁边的季明德起了床,无声拉开了门。他夜里从无起夜的习惯,宝如以为这土匪三更半夜又有了杀人的事要出去,心说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起来去瞧瞧,看他今夜究竟要去做什么。   她也起了床,出门,便见季明德并未远走,而是进了前厅后面那小隔间。   小隔间本是储物,置茶水的地方,也是丫头婢子们呆的地方。宝如心中起了些犹疑,心说这厮那条蟒蛇,这些日子整夜突突着,其形容就有刚成亲那会儿的样子,会不会这一个多月他憋的久了,这是勾上那个丫头了?   孕中的妇人多怒,况且整日昏昏沉沉,便样子也难看了许多。   宝如心中万分委屈,心说我怀着身孕,他明里不说,暗中竟勾起了丫头,这可怎么成? 第187章 做客   她悄悄绕过屏风便见窄窄一张小床季明德忽而一纵身恰是经常压她往床上的姿态身下一个女子阔腿绸裤绣花鞋儿分明是个女子。   她也不知哪来的泼辣劲儿,上前就给了季明德一巴堂,要看在他身上的女子是谁。偏不知怎的摇来晃去怎么也看不清楚季明德偏还嬉皮笑脸,全无悔痛之意。   宝如气的无法,狠命打了两巴掌自己的手都有些痛了再看季明德,分明就是父亲赵秉义对付嫡母那一套那边还跟床上那个拉着手这边却又伸手来哄她。如此行径她跟床上那个又有何区别?   宝如连踢带打抽抽噎噎,蓦的一下醒过来月华自帷幔外透洒进来,照在明亮亮的桌子上淡淡的晕染着。床帐上奶白色的坠珠隐隐在闪刚才竟是做了个梦。   便梦,梦里的恼气未消,她翻坐起来,照着季明德露在外一只劲长的胳膊就掐了过去。   季明德随即翻坐起来,问道:“可是要吐,要痰盂?”他睡在外头,若她想吐,立刻就会拉痰盂来。   黑暗中他呼吸沉稳,全无叫人扰醒的怒火,见她坐着不语,转身引了盏灯进来,伸手便要解她的裤子。   梦见丈夫睡了个别的女人,醒来便要打他一顿,宝如不期自己的妒心竟如此之重。万一他果真要纳妾,凭她这妒性,岂不是要气死自己?   顾氏在盛禧堂一场大闹,宝如方才见了点红,才找个御医诊过脉。季明德怕她又要见红,如临大敌。   待季明德来解亵裤,宝如才明白过来,他是要看她是否又见了红。她连忙抓上裤带,摇头道:“我肚子稳着了,睡前才查过的,并未见红。”   缓缓躺下,宝如又深深叹了口气,一蜷一蜷,蜷进了季明德怀中。   将身边的人皆过了一遍,无论秋瞳还是苦豆儿,皆是格外老实的孩子,宝如想来想去,除了当初要死要活的胡兰茵,似乎也没什么人打季明德的主意,但既便如此,她心里依旧不能放心,期期艾艾了很久,决定趁此办件大事,遂低声道:“这些日子,我着实难受呢。”   季明德回握着宝如的手,柔声道:“我恨不能替你,可惜男人怀不得孩子,你想要什么,此刻告诉我,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但凡所求,我皆有办法替你弄来,好不好?”   这个季明德,和梦里那个嬉皮笑脸的全然两回事。但宝如记得父亲也是这般哄嫡母的呢,可他到了姨娘身边,同样的话儿也要给姨娘说一遍了。   宝如本就晕,脸色苍白,再装一装,偎在季明德怀中越发小兔儿似的:“我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说句大不逆的话,只求你在我怀孕的这段日子,让那孽根消了性,可否?”   季明德不由失笑:“那东西,它也不由我。况且,我这些日子也没动过你,你又何必?”   宝如颇难为情,灰心丧气看了一眼,显然还起着兴了。她道:“你这般,是逼着我给它纳妾了。”   季明德简直要跳起来:“我何曾说过纳妾?”   “那就让它消下去。”宝如恨恨掐了一把,咬牙道:“否则,整日这般,是想要叫我给它收个丫头,还是买个妾的?”   季明德总算明白了,宝如这是转着方子,要自己承诺不纳妾了。   她是妾生的,又是嫡母教养的,若嫡母善妒,根本就活不到今天。所以于她来说,给丈夫纳妾置通房,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她出自本心,又不肯,这是私心,亦是爱的表现。   两辈子,到如今,她才爱上他。   月透纱帘,秋夜凉凉,季明德将宝如揽入怀中,声音温柔的叫他自己都满身起着鸡皮疙瘩:“我发誓,此生绝不纳妾,也不置通房,只守着你一个,好不好?”   宝如犹豫许久,道:“那若我老了呢?或者我总要生孩子,一胎胎的怀下去,总不能叫你夜夜便这样守着吧。”   季明德道:“那我就守着你,一生一世。否则,天打雷劈。”   说着,他认真扬起手,郑重其诺发誓。   宝如虽不放心,却也缓缓躺到了他的臂弯中,闹了半夜,怪没意思的,柔声道:“那就睡吧,何必说这种话?”   不过极简单的一句承诺,谁呈想才过不了几天,季明德就做不到,真要遭天打雷劈了。   顾氏的丧事,荣亲王府留中不发,李少廷也不肯要别人出面,一个人悄悄的办了。至于他把顾氏葬在何处,连李代瑁都不知道。   虽说她的名声倡到满长安城人尽皆知,但该遮掩还是要遮掩的。   这不,宝如回长安后第一回到英亲王妃,得亲自给英亲王李代寿两口子报丧去。   虽不办丧事,孝还是要戴的。宝如换了身杏白色的素面褙子,下着牙白中衣,葱白度绣着淡淡梅纹的素裙子,一身素缟,带着苦豆儿和杨氏两个,马车一趁,便去了英亲王府。   英亲王是高宗皇帝四个儿子当中最早从宫里分出来,开府单过的。他家府门恰似少瑜的性格,泊金贴面,富丽亮堂,进府之后,便扫院子剪花枝的家丁婆子们,都比别处的更胖些。   英王妃李氏一件姜黄色的百褶裙撑的连褶子都没了,滚圆滚圆的,正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笑的像尊弥勒佛一样,瞧永世子吃东西。   永世子是叫李代瑁送到这儿来的,不过两日不见,脸似圆胖了不少,正在吃着半块牛乳菱粉香糕,地上,罗汉床上,各处的几子上,无一处摆的不是他的玩物儿,瓦鸟木车,各类泥塑的,木雕的玩偶尔,有断了枝的,有扯了腿的,尸体残骸无处不是。   见宝如来了,李氏笑呵呵指着人搬了张软椅来放在榻边,手打着嘘道:“你瞧他玩的多好。”   永世子本是在给他的小瓦鸟喂菱糕的,喂的专心至致,抬头见是宝如,还记着打过他屁股的事儿呢,半块糕立刻藏到身后,一股脑儿钻进了李氏怀中,恨恨道:“妖妇,我不要见她。”   丫头婆子们的脸都变了,李氏道:“这是嫂子,怎能叫妖妇,叫声嫂子我听。”   她声音柔和,哄孩子的耐心极足,永世子埋着头,只往她怀里爬,断然不肯叫一声嫂子。李氏又道:“你若不叫,她可要带你回隔壁王府,叫你往你二婶娘跟前去,你去是不去?”   宝如本以为永世子思念顾氏,定然哭着闹着要回的。岂知他竖起耳朵,别过脸来,竟别别扭扭叫了声:“嫂子。”   宝如连忙笑着应了一声,怀孕的妇人喜孩子,也是下意识的,就抚了把他的脑袋。   小永世子依旧团在李氏怀着,指着宝如的肚子道:“嫂子怀里有个弟弟。”   李氏点着他的鼻子道:“据说孩子的眼睛灵,瞧我儿的眼睛尖不尖。咱们宝如大约真要生个弟弟。”   宝如心说这孩子眼睛是否果真的灵,她才怀上,腹都没显,他就知道有个弟弟。心有那么一跳,她觉得有永儿这么个男孩子陪在身边,似乎也不差,可转念一想,凭季明德的野心,将来不定朝中还要起血腥,她呆笨,怕要生出个笨儿子来,脑子里乱糟糟的,不过一笑之间,倒是闪了很多念。   暖融融的屋子,两个笑嬉嬉的女人,皆是圆又憨的脸,屋子里一股子的随和气氛,于永世子来说,跟总在刻意讨好他的徐氏,或者永远神经质的顾氏都不一样。   孩子慢慢儿的放下戒备,又去玩他那瓦鸟儿了,而李氏弥勒佛似的脸上,一双眼睛就那么一直盯着这孩子。   李氏也不谈顾氏的事,倒是吩咐着丫头们摆了一桌子的糕点上来,一样样儿死命的填给宝如吃,虽说屋子乱的无处下脚,可有李氏这么个妇人,委实热闹的不得了。她手里还拈着块金丝糕,忽而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快,快把少瑜写来的信给宝如瞧瞧,让她也高兴高兴。”   宝如一听有李少瑜的信,果真来了兴致,遂接过来,和李氏两个一起看。   瞧落款,是六月份写的,剧今也有两个多月了。信里,李少瑜说自己在逻些受到了赤东赞普的热情款待,赞普带着他转遍了逻些城的各大佛寺,二人吃酒论道,聊了几天几夜,彼此奉对方为莫逆之交,最后,他还得赞普赐一套僧衣,如今是逻些最大的寺里的大法师了。   赞普酒吃的高兴,人也特别爽快,一力答应归还福慧公主,让悠悠跟着少瑜一起回长安。   宝如哟了一声,啧啧叹道:“少瑜果真了不得,竟真的从赤东赞普手里把悠悠给接回来了?”   李氏两只眼睛始终不离盯着永世子,见他偶尔投目光给自己,立刻一笑,适时的,掐一块儿点心,喂进他嘴里,像喂鸽子一样。   孩子不啃吃,要吐,她一只胖到没有褶子的手立刻接过来,丢到盘子里。   “可不是嘛,要说,整天打仗打仗的,累不累啊,还是我的少瑜有能耐不是?”   听起来简直传奇一般,若是真的,那季明德和李少源两兄弟两个月的生死血战,就比不得李少瑜一顿酒了。宝如翻来覆去将封信看了很多遍,亦是喜不自胜。待悠悠回来,和她,悠容,尹玉卿几个,倒是重新又凑到一起了呢。   在英亲王府不过坐了一个时辰,宝如叫英王妃哄着喝了一杯牛乳,吃了三只菱粉糕,还有两只火腿馅饼,走的时候连腰都弯不下去。   宝如要出门了,李氏故意问道:“永儿,要不要跟你二嫂回隔壁?”   永世子蹭的一下窜下罗汉床,在满地乱扔的玩具中嗖的一下跑远了:“不要。” 第188章 戏院   李氏显然对于永世子这反应极为满足陪着宝如出了屋子道:“你们爹昨儿夜里差人来提永儿说这孩子留不得要杀。三更半夜的我膝盖都跪肿了抱着他的腿哭了半夜你瞧瞧,我是不是瘦了许多。”   宝如没瞧出她瘦来,但显然精神不太好。   李氏又道:“我撒死坠命拿刀对着脖子,才阻了你们爹的人,但他们说只给我半个月的功夫叫我去个念想儿,这孩子依旧要死。可宝如你说说人养孩子只有越养越疼的我整天眼不眨的瞅着怎舍得这孩子死?   你求你爹一句留了这孩子的命吧。”   按理说,像永世子这孩子父母双亡,又还穿过皇袍也到了记事的年纪怕朝中大臣要借他生事,都是不能留的。   既是顾氏和李代圣生的,李代瑁当然不肯留,要杀他也在情理之中。   李氏今天两番问孩子要不要回荣亲王府,其实就是在暗示宝如,这孩子一点也不念顾氏,也没有记李代圣被杀的仇,除了玩就是吃,还是个傻孩子。   一个六岁的孩子,是为了一份潜在的威胁就杀了干净,还是留他一条命,留着危险养大他。   宝如敌不过李氏一脸的期望,别过眼应了句:“回头我劝一句,但我父亲听不听,就难说了。”   关于永世子那孩子的生死,是掌在李代瑁手里的。父母的债,按理不该由子女还偿还,但摊上顾氏和李代圣那样的父母,那孩子的苦命,就算是注定了。   临到要分别了,李氏才说起顾氏来:“叫悠容和少廷几个都放宽心,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只要几个孩子争气,无论什么风言风语,也经不住岁月,再有件别的事儿,人们就把眼前的事儿给忘了。”   这胖王妃一直有大智慧的,宝如听她一席话,倒暗自有些后悔,虽说少瑜性子脱缰,可真做了皇帝,说不定比少陵更好了?   但这也不过转念一想而已,其实于李少瑜来说,有一个闲王称号,满世界天马行空,才更符他的心思吧。   出了王府,回程的马车摇摇晃晃,杨氏忽而道:“那孩子在咱们府的时候,小犟驴一样,毛都不顺的,这胖胖儿的王妃养了两日,瞧着毛根都顺了许多。”   在宝如看来,永世子忽而变乖,其实是因为他感受到了李氏的爱的原因。于一个孩子来说,不论父母对他们寄予多大的雄心壮志,他们想要的,是无论何时抬头,或者回头,能看到亲人双目的凝视和赞许。   李氏虽说纵孩子,但无疑给了孩子很大的安全感。她一味的放纵宠溺虽说太过了些,可有一颗善心,教出来的孩子都是善的。   顾氏也爱孩子,但她的爱带着无与伦比的野心,可以想象,整日便抱着永世子,也心不在焉,时时想的,是如何能叫他当上皇帝,并通过这孩子,踩下白凤那个死对手来。   这样,孩子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喜欢她呢。   车行到半路,忽而几匹马自四周冲过来,将辆马车团团围住。杨氏一撩帘子,见是儿子,宝蓝色的蟒袍衬着白肤笑脸,略一欠腰,伸了只骨结分明,欣长的手出来。   宝如也猜他是要带自己出去,才想往外爬,杨氏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她这有身子了,不能骑马,好端端儿不叫她在床上躺着,你要带到那里去。”   季明德仍旧在笑,一口白牙满脸的温和:“娘莫怕,不过略走几步而已。”   杨氏如今也学着长安城的妇人们敷起了粉,敷上一层粉,脸倒没那么黑了,人也还算年青,论五官,也是中年妇人里面顶好的。在马车上伸出半张脸来,眼巴巴儿的看着,那两个冤家就在路边,一起向她挥着手,一脸孩子头一回离开父母,又兴奋又忐忑的样子。   自到长安,或者说成亲以来,俩人还是头一回一起出门呢。   季明德牵过宝如的手,握在手中摇了摇,忽而一笑,露着一口白牙。   他不说要去何处,宝如也不好问,俩人便这般在长安城的大街上漫步着。白日当空,秋才至,满城绿柳浓枝,桂香阵阵,季明德宝蓝色的袍子上金线补子煜煜发亮,宝如一身素白,发儿高高绾起,唯插着枚玉簪子。   二品官员没有当街走的,季明德这身官袍引来不少人侧目,世人认衣不认人,更见他这身衣服,都要当面行礼的。   宝如叫他牵着手,莫名心有些雀跃。但按例,妻与丈夫同出门,是不该这般手牵着手的,毕竟男尊女卑,她至少该离他有三尺之远。   行了不过数百米,季明德带着宝如进的,是长安城最大的戏院牡丹坊。   一座戏院可占一坊,可见其之大。眼看中秋,按例正是戏院生意兴隆的时候,从进大门起,宝如就没见别的人客。过照壁,两侧是仆从们等待贵客听戏时闲聊的大棚子,中间一座三洞开的大门,三层高楼平地而起,再往里一进,才是平地而起的木质戏楼。   戏楼高三层,三面开放,看客无论从那一方,都可以将戏楼上戏子们的演出。   戏楼前的红牌子上写着歇业一天,可见今天是不开戏的。   转过大戏楼,后面几处高楼,大白日的窗子俱都关紧,这其实是小戏楼,就是有些富贵人家的夫人们想听戏了,又不愿坐在外面听大场子,便请上几个名角儿,灯打上,乐器班子备上,供几个人清清静静听回戏的小场子。   进了小戏楼,季明德叫了两个小伙计照应着宝如,道:“你先坐着,我叫人去准备准备。”   宝如一把将他拉住:“你这是包了场子,要请人唱出戏给我听?我不好听戏的,嫌他们念唱作打,吵的脑仁疼。”   王府才闹过那么一场,她至今脑子都是乱的,才不想听什么戏。   季明德又回身,轻轻掰开宝如那只手:“这戏不唱不念不打,清清净净,我去招呼一声,你瞧着就好。”   打小儿跟着祖父,父亲和母亲听戏,台子上常演的那几曲,宝如都听腻歪了,也不知道季明德要给自己点个什么戏,懒歪歪在软椅上坐着。   八月半正是水果丰盛的时候,两个小伙计摆了满桌子的果品点心,又给宝如奉了杯茶来。宝如方才在英亲王府吃多了杯乳,并不觉得渴,也不吃那茶,从桌子上挑来捡起,捡了只苹果咬了一口,脆生生的甜。   整座戏楼之中安静到针落可闻,鸦雀无声。忽而,大幕无声拉开,竟没有一声乐响,一个穿着襕衫,妆过眉眼的青年男子就那么上场了。   “君实居丧已三年,一朝复朝,帝命吾作丰城县事,今走马上任,安一方百姓,可告慰双亲泉下之灵,心中不胜欢喜。唯一点苦恼,便是膝下无所出,夫人劝我要纳妾,而纳妾非我本意,这可如何是好?”男子缓缓吟着念白。   宝如噗嗤一笑,心说古往今来,居然还有夫人主动纳妾,男子不肯要的,我且看看这人是谁,为何拒不肯纳妾。   就这么着,她就把一出无乐相伴的戏,给看下去了。   季明德出了戏楼子,戏院里空旷无人。   他只在楼前略站了片刻,便一个人大步出了戏院子,沿方才的原路返回,脚步匆匆,走了约有一里路程,翻身上马,折身再策马,却是往义德堂的方向。   到了义德堂进了后院,他并不下马,稻生从后面气喘嘘嘘而来:“尹侍卫长眼看就要到了。”   季明德解了那件宝蓝色的蟒袍丢给稻生,下面是件青直裰,他撩起前摆卷到腰间,跃下马,伸了两根手指道:“先不必急,待他进了戏院二进,再关门打狗。”   稻生咧嘴嗨嗨一笑,与换了蓝直裰的季明德二人分头行动,出义德堂不远,只待敲晕那跟在后面偷偷摸摸的眼线,仍是往牡丹坊而去,前后,也不过一刻钟而已。   戏楼子里,宝如听着听着,明白这故事的来龙去脉了。   这是前朝一位名臣司马光的故事。司马光进士及第,一生历四任皇帝,卒在国公之位,谥为文正。其人性格温良,刚正不阿,一生著作甚多。赵放一生,十分推崇攒许司马光的为人,所以宝如对他知之甚多。   相传,司马光的夫人张氏婚后一直无所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司马光自己不在意,夫人却十分的焦急。有一回,她背地里买了个美妇人回来,自己借故躲了,要看司马光是否会纳她。   司马光不睬这女子,持着卷书进了书房。女子也跟进了书房,在读书的司马光面前搔首弄姿了半晌,见司马光头都不抬,遂抽了本书出来,摇曳至司马光面前,娇声问道:“先生,中丞是个什么书呀?”   司马光顿时退了一丈远,板着脸道:“中丞是尚书,是官职,不是书。”这美人见司马光全无动心之意,顿时离去。   两个小厮不知何时也走了,戏楼子里就剩了宝如一个人,与台子上一对扮夫妻的戏子,并那扮美人的小花旦儿。其间总有小花旦各种勾之诱之,司马光一身正气,全然不为之所动。   而妻子张氏焦急没个孩子,又爱丈夫,又想叫他纳妾,又还颇有几分拈酸吃醋的复杂,也叫那戏子演了个活灵活现。 第189章 关门打狗   宝如渐渐看起了兴致便锣鼓笙箫皆跟上小花旦满台乱窜的闹着花蝴蝶一般。   一会儿司马光的丈人丈母娘上场了一会儿爹娘哥哥来了齐齐儿的劝着叹着念唱作打起来,人人都有一套说辞。   司马光据理力争,张氏哭天抢地宝如也不觉得烦躁,眼瞧那司马光叫夫人逼到无可奈何,气的吹胡子乍眼竟忍不住大笑起来。   戏院大门上贴着歇业一天四个醒目的大字浆糊都还未干。门上并不上锁,是从里面闩上的。像牡丹坊这种戏院经常会这样比如齐国公尹继业还朝带上几个小妾一起听戏就会勒令戏院闭门谢客。   二进的大门敞着亦空无一人,西斜的日光照着围墙影子投落在地上,为了不挡视线院子里连颗树都没有的一切皆是哑然,唯有念唱之声隐隐,这是院子里面的小戏楼里有人在听戏。   尹玉钊微服而来,竹叶青的素面袍子,两道过分英挺的眉,下面一双深目仿似古井,站在正门上良久,回头,长街上人来人往,却不见去义德堂跟踪季明德的人回来。   显然,让宝如自己听戏之后,季明德抽身,是去义德堂处理杂务了。   他是听秋瞳说的,说宝如在荣亲王府过的不顺心,季明德今天包了整座牡丹坊,叫宝如亲自点戏,听戏,好好儿开怀一日。   他本是个冷静而理智的人,也隐隐觉得其中有诈,但腿脚不由自己,命侍从们在外等待,一个人翻墙而入,就进了戏院子。   二进三面围起的看台高而森然,这种平日里闹热无比的地方,人去楼空之后,便有种各外叫人渗骨的寂静。那总是红幔深垂的大戏楼子,像只巨兽大张的嘴一般无声的矗立着。   越往里,尹玉钊就越觉得这是出空城计,恰这时,于嬉嬉嚷嚷的念唱声中,夹杂着一丝叫他无比熟悉的笑声。   这是宝如,她果真在此听戏。   尹玉钊不由往前跑了两步,心中还在琢磨一会儿进了戏楼,该怎么跟宝如搭话,哄她笑两声,也不过个傻丫头,他的妹妹而已,憨乎乎的笑,挠在他的心头,莫名的痒痒。   他像个初入爱河的毛头小子一般激动,心跳如鼓,那张多少年没有红过的脸,火辣辣的发烫。   戏楼中乐声骤然高昂,唱声也起,里面一个旦角疾声唱起,是在数落着什么,紧接着男声和上,一唱一和,紧张到喘不过气来。   迎面数支冷箭突其不备的袭来,直冲尹玉钊的胸口。耳后风声呼呼,亦是冷箭。   他暗骂一声狡诈的季明德,果真有伏兵。就地一滚,转身便要往来路跑。   戏院二重的门不知何时已悄然合上,尹玉钊抽剑打着如雨般飞来的箭矢,眼看三面环绕的戏楼上皆是弓箭手,再无处突,转身跃上了二层高的戏楼,正准备从后面突出去,才走两步,扬天一张大网漫天而下,就将他给罩了起来。   结实无比的鱼网,越收越紧,一根长剑全然无用力之处,尹玉钊左劈右砍,正挣扎着,三个土匪跳上了戏台。   季明德一袭青衫,前摆掖在腰带之中,一脸阴森森的笑,语气端地是刻薄无比:“大舅哥不在胡市上吃奶,今儿怎么进戏园子了?须知这地方只有戏子,并没有奶妈,你怕是来错了地方。”   尹玉钊背上的伤还未痊愈,叫指头粗的鱼网勒紧,裹的喘不过气来,咬牙道:“季明德,这是长安,非是你秦州的草莽山林,本侍卫长是奉皇命来此办差,延误了时间,只怕你交待不起。”   季明德笑的极其无赖:“皇命?本官才和皇上吃完中饭,没听说有什么皇命需要侍卫长单独干的。”   他说着,忽而一脚踹上尹玉钊晃来荡去的背,恰踢在伤口上,疼的尹玉钊险险就要叫出声来。   “听说你不趴在女人身上就睡不着?”季明德说一句,踹一脚:“季某专会治这种病,今儿捆起来结结实实打一顿,打到半死,回去你就能睡得着了。”   宝如隔三差五往四夷馆跑,季明德不是不知道。同母异父的哥哥,也是过了明路的。但以男人之眼,季明德早看出来宝如懵懵懂懂,尹玉钊并未安好心。   今天他包场整座戏院,当然是为了哄宝如开心,安宝如的心,但并不代表他一天就干这么一件事情。土匪么,欺人,不就专捡狠毒的来。   尹玉钊疼的面色惨白,冷汗直流,熬鹰叫鹰啄瞎了眼,本以为熬一顿打,季明德就会放了自己的。岂知季明德直打到他遍身瘫软还不肯止手,脚踏在他胸上,忽而几手错骨的功夫,便将尹玉钊的手脚并卸,将他弄成了个瘫子,好戏这才开场呢。   戏楼子里,司马光夫妻半生求子未遂,终于不抱希望,转而从其哥哥膝下过继了个孩子过来,取名叫司马康,从此,夫人张氏也就息了替司马光纳妾的心。   襁褓中的孩子被抱来了,张氏半生求子,欢喜不能自抑,颤着两手自丫环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怀中颠了两颠,见孩子不哭,问司马光:“夫君,这孩子他怎的不哭呢?”   哇的一声,是个男子装小儿哭的声音。   台下的宝如乐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戏台上的张氏哎哟一声,抱着个假襁褓道:“我的儿,可算会哭了,再哭两声叫娘听听。”   又是哇的一声,确实是在哭,声音无比难听,又还有几分熟悉。宝如直接乐的笑出眼泪来。   隔着一重大幕,尹玉钊叫三个土匪压着,正在学孩子哭,只要那张氏摇一下襁褓,野狐就在他背上的伤口处捣一拳,疼到撕心裂肺。   尹玉钊一生能屈能伸,但还从未受过这样大的侮辱,咬牙不肯哭,外面的张氏便直抖襁褓。   季明德掀了半片幕,单负一手,正在看宝如,见尹玉钊不肯哭,语气轻蔑:“野狐,他再不肯学孩子哭,就此弄死。”   尹玉钊哇哇哭了两声,一张俊脸抽搐成团,咬牙道:“土匪,你要果真有种,就杀了尹某试试。”   季明德看宝如笑的前仰后合,自然也开心,头也不回:“就你,死了也不过护城河的水沟里多一条死狗,你以为会有人追究你的死,为你报仇?”   尹玉钊闭了闭眼,终于在再一回戏台上的俩人逗孩子时,主动哇哇哭了起来。   贱比一条狗命,若死,也许唯有宝如会掉两滴眼泪,除此之外,世人果真当他是条狗的。   ……   季明德欺负完尹玉钊,命野狐和稻生将他扔出去,这才自稻生手中接过自己那宝蓝色的官袍匆匆套上,在院子里的铜缸中细细净过手,待呼吸平稳,才自前门进了戏楼子。   戏台上的两夫妻,从少年到老年,从为了孩子而争执,到古稀之年两白头,幕开幕合,岁月就那么不经意的流逝,也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最后一幕,是司马光俩夫妻在洛阳城携手看花灯,白发苍苍,相互依偎。   张夫人道:“终此一生,我最遗憾的事,是没能给你留个后。”   司马光笑呵呵:“夫人有所不知,终此一生,我的幸事,便是你没给我纳个妾。须知,世间男人千千万,并不是人人的理想智趣,都在于床榻之上,传宗接代。人一生若能活好自己,便是最大的幸事,儿孙是福亦是缘,有之当然好,没有也不必怨。有你相携,我这一生便无子,也全无遗憾。”   不过短短几句话,白发苍苍的老夫老妻,在花灯相映下渐走渐远,所有的乐师全退了,唯剩一个老朽,手中一把古琴,慢悠悠弹起了平沙落雁调。   这曲子平静中带着慷慨悲壮的涌动,旋律起伏,绵延不断,似秋风吹落黄叶的悲壮,又有壮志未酬的不甘,可调子渐回,又是晚风夕阳的宁静。   戏台上白发苍苍的俩夫妻走的极慢,叫宝如想到自己和季明德,若也能如此依偎到老,便老,便死,都不重要。   她本是在笑的,却笑了两眼的泪花,忽而抬头,便见季明德笑温温站在不远处,她看的入迷,竟连他是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   戏散台空,大红色的帷幔紧闭,穿过红木质的地板,铺着正红色毯子的戏台对面,黑漆云母石雕着岁寒三友的大屏风前,六柱晚字不断头的罗汉床上,端坐着白衣清雅,素着一张脸的宝如。   她依旧是圆润润的脸儿,眼中泪光滟滟,还不停的哽噎着。浮世一场夫妻,从生到死,似乎没什么意思,可又无比的有趣。   温眉秀致的男子两目灼灼,望着妻子:“你瞧司马光夫妻好不好?”   宝如连连点头,泪如雨落:“少年夫妻老来伴,执手相看两不厌,只要你不厌我,我此生此世,为你生儿育女,也绝不起什么疑心,只求你能像司马君实待妻那般待我。   我不要做什么贤妇,也不要给你主动纳妾,夫妻便是夫妻,司马君实能做到的,你也该做到。”   季明德长长嘘了口气,半躬着腰,笑出深深的酒窝:“若做不到,天打雷劈了我。”   外面的土匪们自然全都退了,待宝如自小楼里出来,大院中干干净净,连一根箭矢的残骸也无。   尹玉钊那顿亏算是白吃了,就算他小人到家,果真跑到宝如面前来告状,宝如又怎能信就趁着这么回子,季明德那般侮辱了一回尹玉钊?   这般想着,三个土匪跟在宝如身后,耀武扬威,笑了个开心。   王妃之死虽被压下,但长安坊间传闻依旧沸沸扬扬,许久未散。   宫中交泰殿,白太后轻轻挑着碗中的燕窝粥,望着窗外一轮明月。   宫里宫外对恃十年的那个女人终于先她而死。可不知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打小儿就有个坏毛病,喜欢别人的好东西,比如别的姐妹的簪子,玉佩,抢过来玩几天,砸坏了,弄旧了,其实也就不新鲜了。可她就是这么个脾性,一辈子也改不了。   当初也是羡慕顾氏的丈夫生的俊朗,专情,而自己虽说因心狠手辣而稳后位,但终究李代烨太滥情,让她有苦说不出,才会没事儿便给顾氏点眼药。   顾氏和李代瑁闹的越僵,她就越高兴。   只可惜李代瑁不解风情,一辈子不曾正眼看过她一眼。至今日,李代瑁终于成了她心头剜不去,但也不敢触的一块旧伤疤。   他终究是高高山岭上那朵难以攀折的花朵,她生的太矮,穷此一生,也触不到了。非但触不到,他蔑视她,嘲笑她,手握大权,不肯放给她和她的孩子。   一袭白袍的尹玉钊进来了,腰带紧束,瘦削笔挺的身姿,跪时仿佛身体被撕裂一般,面容亦随之扭曲:“娘娘,这便是卓玛姑娘。”   白太后两眼顿时明亮,伸手,柔声道:“上来,叫哀家瞧瞧。”   尹玉钊身后是个纤姿楚楚的小姑娘,下巴格外的尖,两只圆圆的眼儿,面相很是娇美,学着尹玉钊的姿势跪了,却不说话,抿着唇只是笑。   白太后笑道:“琳夫人开粮仓,助兵器,是我们大魏皇廷的功臣,她的女儿,便封个郡主都不为过,怎么能叫季明德悄悄蒙起来不能见天日?   好孩子,说吧,你要什么?” 第190章 嘉福   这卓玛是土蕃那艳名远扬的琳夫人的独生女儿季明德回长安的时候马上所载的恰就是她。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叫季明德放在霍广义家养着若非尹玉钊寻常人还找不出她来。   她道:“若我说我想要郡主的封号还想嫁给季明德做妻,会不会太贪心了点?”   白太后失笑:“季明德已有妻室,那是在季明德归宗之日和李明义这个名字一起,上过皇家玉牒的,便哀家亦无权改之。不过哀家以已之力可以让你给她做个贵妾,你愿意否?”   卓玛犹豫片刻道:“贵妾也行但我知道赵宝如只是个县主我要做郡主压她一头。”   白太后了然一笑:“这个哀家可以替你办到。”   卓玛显然对于这个矮矮的肤色蜜黑的太后有十分的喜欢,由衷赞道:“娘娘生的这般年青竟就做了太后。要说您是皇后,又有谁不信呢?”   白太后兰花指在颊侧轻摁了摁耐心解释道:“身份与年龄无关哀家之所以做了太后,是因为先帝丧去,哀家的儿子做了皇帝,你们夷人,只怕不懂这个。”   卓玛道:“怎会不懂呢,须知,在我们土蕃皇廷,权力最大的就是太后。遥想当年土蕃皇太后未丧时,便雄鹰之名遍扬雪域的赤东赞普,也对其母后伏伏贴贴,无论大事小事,皆要问太后拿主意的。”   这赤裸裸的话语,竟暗合了白太后的心思。   白太后笑而不语。卓玛还想说两句,尹玉钊冷冷提醒道:“卓玛姑娘,适可而止吧,让本侍卫长趁着夜,连圣旨带您一起,送到荣亲王府。   卓玛给白太后挤个眼儿,十五六岁小姑娘的娇媚,恰如其分的活泼可爱,伸着小手儿道:“那咱们改天再聊。”   一点规矩也没有的东西,不知礼节为何物,拿天真做借口,白太后很看不惯这小丫头的行事,但既要拿她做枪,也就忍了。   待尹玉钊和卓玛退了。白明玉莲步轻移,从内室走了出来,道:“姑母,你怎么能把个番邦来的野姑娘,赐给明德做贵妾?”   白凤推了燕窝盏,低眉一笑:“这都多少日子了,你整日那般待季明德,他看过你一眼不曾?须知,荣亲王府的男人死性子,他是瞧不上你的。   李代瑁不肯放权,齐国公也无能为力,如今重要的,是如何让少陵亲政,不再做个傀儡皇帝。至于嫁人,我瞧着玉钊就很好,为何你总是看不上他。”   一说起尹玉钊,白明玉便是下意识的厌恶:“您难道不知道,他只喜欢些三四十岁的老妇人,喜欢那些半下垂的乳房,您让我嫁给他,是打算让我成亲之后,整日到胡市一堆大屁股,身上带着羊骚味的栗特女人群中去找丈夫吗?”   按理来说,尹玉钊和白明玉成亲,才真叫亲上加亲,也会叫尹继业和白凤的结盟更加稳定。   可尹玉钊那个怪癖叫白凤自己都觉得恶心。强逼着白明玉去嫁那么个男人,也有些说不过去。   毕竟侄女这些年忠心耿耿,替自己四处跑路。白太后宽慰道:“天下男人何止千万,又何必非得一个季明德不可?   顾宰府上那个,成日递折子进来请安的,难道是为了看我这个老妇人?还有明远伯府的世子,那个叫陈宣的,隔三差五都要递个折子进来问你的安,这些皆是年青有为的好孩子,你又何必眼瞅着个季明德?”   爱情这东西,又怎么能说得通了。   半天听不到回应,白凤低首,便见白明玉跪在凤座边,赤着双足,不知何时噙了两眶子的泪。她略一摇,泪啪啦啦落到了光洁明亮的金砖上。   白凤当然明白,白明玉委屈的,是当初她杀了季明义。   季明义是当天夜里唯一一个亲眼目睹宝如从寝室后的窗子里跳出来的人,她跳出来之后,躲过侍卫盘查,出了宫。季明义在得知皇帝去世之后,便将自己亲眼目睹宝如从窗子里跳出来的事情告诉了白明玉。   季明义当然是出于信任,才会告诉白明玉这件事情,而白明玉将事情转告白凤之后,白凤和李代瑁几个一商量,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就连季明义一起给杀了。   害死自己心爱的人,之后还一直为凶手卖命,白明玉心里当然不舒服。   毕竟姑侄,白凤终究还是心软了,掏了帕子出来,亲手揩着白明玉眶间的泪:“这又值得什么了,若果真季明德的妻位空出来,我让少陵帮你俩赐婚,如何?”   金砖冰冷,玫瑰红水绸质的长裙就在那金砖上轻搔着。眼眶仍还红着,吸了吸鼻子,白明玉总算破涕为笑了。   一般来说,死了儿媳妇,人肯定倍受打击。   但顾氏死后,老太妃却猛然之间更加精神了。李代瑁宿在宫里,况且儿媳妇的院子也不好来,日常来风铃院请安的只有季明德夫妇,悠容和少廷几个。   皆是热孝在身,一眼望过去满室素白。   老太妃昨夜又做了那个噩梦。梦中尸体堆积如山,李少源叫赤炎用银枪一枪刺穿,宝如抱着个新出生的孩子,叫赤炎连拖带拽,抓走了。   她强打起精神,笑问道:“御医怎么说,宝如的胎气可还稳?”   宝如道:“御医说是稳的,也再未见过红。”   老太妃笑的极不自然,一目扫过去,宝如脸色颇有几分苍白憔悴。   原本顾氏死的那夜宝如是见了红的,老太妃着实高兴了一回,心说若是这胎孩子流掉,那个梦就只是个梦了,这一家子仍还整整齐齐,宝如也是个可心孩子,我定会真心实意疼她爱她。   可过了十几天的功夫,一点风声也无,她的胎竟是坐的稳稳当当。   那个梦萦绕心头,如今连最能对付宝如的顾氏也死了,老太妃便头再晕,也得强撑起起来,替几个孙子操持。   她道:“咱们府来了个特招人疼的小姑娘,叫卓玛,是个土蕃姑娘,她母亲是土蕃人中的异类,在少源和明德跟土蕃打仗时,率先归降咱们大魏皇廷,可惜后来叫土蕃人给杀了。   皇上已赐了她郡主身份,封号福嘉。福嘉郡主自请,要给咱们明德做个房内人,宝如,她可不是普通的妾侍,她娘待咱们朝廷有大恩,快过来,往后,你便是她的姐姐。”   这时候,自屏风后面才闪出个脸儿容容圆的少女来,越过宝如,远远对着大家吐了吐舌头,站到了老太妃身侧。   宝如正是孕吐最严重的时候,本还昏昏沉沉,一听自己成了姐姐,猛然清醒,远远看那小姑娘。   皇帝新封的嘉福郡主,卓玛姑娘上前一步,甜声叫道:“宝如姐姐,常听明德提起你。”   宝如险些没有从椅子上溜下来,众目睽睽之下,还没忘了风度,笑着应了一声,卓玛往后一招手,率着两个丫头便站到了宝如身后。   尹玉卿凑了过来,低声道:“你大约不知道吧,这卓玛,还是季明德从土蕃带回来的呢。”   宝如当然不知道。出长安往土蕃的那一路,季明德做过些什么,他都从来没跟她说过,怎知他还会从土蕃带个小姑娘回来?   前几天在戏园子里,他还为她特地排了一出戏,说自己如何坚持不纳妾的决心,这倒好,自己从土蕃带了个丫头回来,她竟一无所知。   那之前这姑娘在何处,又叫谁养着,怎么会跑到宫里,又叫白太后送入府来?   宝如心中乱,脸色自然更加不好。   尹玉卿越发得意:“她娘是土蕃一个极有钱的妇人,人称琳夫人,这你总该知道吧?”   宝如转头,细看卓玛。忽而明白了,这丫头生的跟自己有七八分的像,她娘是琳夫人的话,那季明德究竟是跟她娘,还是她?   她不敢细想,手伸过去,假意要揪尹玉卿的耳朵,低声道:“行了,我今儿还忙着呢,咱们走吧。”   稀里糊涂的,回海棠馆的时候,宝如身后便跟了一位贵妾,而且这贵妾,先是郡主,才是妾。   尹玉卿简直幸灾乐祸,嘴里啰哩吧嗦个没完:“她比你还小,瞧着性子比你还好,等着呗,等你生完这一胎,季明德就是她的了。”   卓玛跟在后面,瞧起来憨乎乎的小傻子一样。   宝如回头看一眼卓玛,傻乎乎的跟在后面,乐呵呵儿的,全然不知道人家俩妯娌在议论她。   她闷声道:“放心,我家明德不是那样的人,他对我好着呢。”   尹玉卿轻斥:“那他可曾亲口说过爱你,少源走的时候,可是说过,只要再回长安,会永远只爱我一个的。”她就这点兴头,也是唯一的期望,找到机会就显摆。   宝如摇头,又甩不掉她,低声道:“夫妻之间,便爱也不必天天挂在嘴边的。”   尹玉卿紧追慢赶着:“总之,你得看严了她,否则,就等着这个又是郡主又是贵妾的小丫头,抢走你的季明德吧。”   宝如轻斥一声,在海棠馆的门前推了尹玉卿一把,道:“快回去歇着吧,瞧你操的这些闲心。” 第191章 纳妾   回到海棠馆秋瞳和苦豆儿俩个倒吓了一跳。待问明白了缘由边忙不迭儿的要把西厢收拾出来给卓玛住。   卓玛像个小跟屁虫儿一样一路跟在宝如身后见她与董姑姑俩个议事便侧倚在宝如身后小猴儿一样猴趴着。不停的踩着她的圈椅,将只椅子摇的晃来荡去。   若说来个娇媚的,刁钻的尖酸的,刻薄的,宝如都拿她有法子。谁知偏偏来了个比她还憨的宝如时时回头看她也是摇头苦笑。   这卓玛姑娘亦是圆圆的额头,圆圆的眼儿论相貌与宝如确实有七分像唯独下巴颇尖瞧着一双眸子十分的伶俐。不一会儿她便猴到宝如脖子上热息窜窜的,弄的宝如极痒。   董姑姑回完事儿便退了。杨氏端了茶进来看贼一样看着卓玛,望了半天问宝如:“我的儿这究竟是谁?”   宝如一看卓玛全然不懂得见了主母要先磕头敬茶的规矩,看她傻成那样,只得撇过这一项,笑问道:“卓玛姑娘原先住在何处?”   卓玛抿着唇道:“霍广义家,不过大哥隔三差五,就会过去看我的。”   宝如眼皮直挑,怎么都觉得季明德像是在养外室。   “所以,你到长安多久了?”   卓玛吐了吐舌头,忽而一扭身,便坐在了宝如对面:“也不过两个月,跟大哥一起回来的。不过,昨天宫里才请我去,封了个我郡主封号,并叫我来这儿找大哥。”   宝如越听这越像是季明德养在外的个外室,但不知怎么又弄到了个郡主封号,又叫皇帝赐给季明德做妾,难道是季明德怕她容不下妾室,刻意问皇帝要的圣旨?   她揉了揉额头,柔声提醒道:“便你是郡主,也是妾,按咱们大魏律例,主母坐着的时候,妾是不能坐的。”   卓玛连忙站了起来,又在吐舌头扮鬼脸的,宝如越看头越晕,道:“行了,你去西厢歇着吧,不必在我这儿伺候的。”   卓玛混然不觉宝如的烦恼,道:“我并不是在这儿伺候你,是在等大哥回来。”   宝如简直拿这天真的小丫头无法了,不好再说话。杨氏出口了:“你是来给明德做妾的?”   卓玛笑了笑:“太后娘娘说先是郡主,再是贵妾,不过我并不在意的。”   杨氏气到简直要吐血,拿起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就开始掸:“贵妾也是妾,你站没个站像,坐没个坐像,跪也不跪,走路招着风儿,谁家的妾是你这样?快给我滚,回去做好了样子再来。”   卓玛叫这突然发怒的黑脸妇人吓了一跳,袖着两手站了片刻,哇的一声哭,掩面而去。   宝如觉得自己是个嫡母口中的妒妇,因为杨氏替她赶走了猴在身后摇凳子的卓玛,她非但不觉得不好意思,还特解气。   杨氏怔了半天,先下断语:“明德这是学坏了,还会养小妾了。”   季明德不喜欢聪明如胡兰茵的,便宫里有个白明玉,宝如也未放在心上过,因为他似乎不喜欢格外精明的女子。而白明玉,恰如胡兰茵一般,是个精明外露的。   但这卓玛瞧着憨成这样,恰是季明德喜欢的类型,宝如心中亦是醋海翻腾,心中越想,越觉得那个梦是老天爷在提醒自己,越发认定这是季明德养的外室。   但便是心中再气,也要在杨氏面前替他说好话:“我才新孕,便纳个妾,也是应该的。”   杨氏气的鸡毛掸子乱挥:“放屁,你怀了身孕,他整日猴急,想是叫我盯的紧了,狗一样,在你这儿讨不到吃的,悄悄在外搞的鬼,你什么也不必说,待他晚上回来,我收拾他。”   宫墙高耸,碧玉瓦在蓝天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季明德一袭宝蓝色二品蟒袍,就站在宫门上,负着双手,双目如鹰巡过,面前是太常寺、光禄寺的寺卿们,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正在向他禀事。   回纥汗王薛育义要来,尹继业蠢蠢欲动,肯定想趁机动李代瑁的摄政王一职,季明德当即立断,揽下招待薛育义的差事,就是不肯让他有可趁之机。   扫来扫去,一群老头子里面,最可怜的要数太常寺卿阮昆了。老头子两袖清风,三个女儿,两个死了,还有一个如今也生死不明。   季明德有意要叫这老头捞点油水,遂吩咐道:“此番接待汗王一事,就由阮卿来负责吧,凡有事,直接向我汇报即可。银子,我会看着拨过来给你。”   他转身要走,阮昆却追了上来,拳起手道:“季大都督,您和荣亲王得替老臣作主哇。老臣一个女儿,可是为了少廷才跳的井。如今芷儿在齐国府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说生了嫡子,可我们老俩口连她的面都不曾见过,求您给齐国公说句话儿,让老臣见一面我家芷儿,好不好?”   以季明德探听来的消息,阮芷和她生的那个孩子,早已叫尹继业一起给杀了。其原因,便是尹继业为了娶得白太后的信任,自断子嗣,以示忠义。   尹玉钊不杀还罢,尹继业这种连自已的亲骨肉都能杀的孽畜,上辈子突厥进军时不知抵抗,急着回长安篡国,这辈子因为大局未乱,还不敢妄动,但其谋朝篡立之心昭然若揭,也就白凤那样的妇人肯信他。   嫡子是杀了,但他还不到五十岁,等做了皇帝,三宫六院谁不能替他生出一个来?   这厮,季明德是非宰不可了。   他拍了拍阮昆的肩,低声劝道:“无论生死,我在这儿替你保证,必有一天,把你女儿给你从齐国府带出来,好不好?”   阮昆感恩涕淋,转身离去。   忙碌一天,回到王府时月华已升,季明德满心雀跃,要去看看宝如的肚子可变大了不曾。一过照壁,便觉得院子里热闹不同往日。   西厢灯火明亮,自黑暗中冲出个瘦俏俏的影子来,扑上来就喊:“大哥,大哥。”   季明德头皮一麻,仅凭声音都听出来了,这是卓玛。他忽而想起来,自方勋死那一日起,他就没有去看过这姑娘了。   也不知她怎么进的府,她是琳夫人的女儿,宝如还误会她跟琳夫人有一段儿了,这丫头一来,只怕宝如要发火。   果然,正房的窗子顿时砰砰砰几声响,全关了起来。   秋瞳和苦豆儿两个躲在角门上看热闹,杨氏就在正房檐廊下站着,灯火中两只眼睛里闪着绿光,隔了老远都能听见她鼻子里往外喷的粗气。   季明德心说坏了,宝如有涵养,等闲不会闹,老娘这是要先闹起来了。   他一把扯过卓玛,道:“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走,我送你回你霍叔叔家去。”   卓玛笑嘻嘻道:“皇后娘娘将我赏给你做妾了,还是贵妾,还给了我个嘉福郡主的封号,往后,我就光明正大,是你的人了。”   季明德立刻声寒:“谁带你入的宫?”   “尹玉钊,尹哥哥。”卓玛缠在季明德的腕上,蹦蹦跃跃,扭了个欢。   四面八方的目光齐齐扫过来,季明德原本挺喜欢这小丫头的,此时看她这幅天真的样子,不由有些心烦:“快走,出门再说。”   不由分说,他便把个卓玛给扯走了。   宝如虽说关了窗子,该看的可一点也没少看,她抚着肚子舒着胸,头也不晕了,胸也不腻了,清明无比。   当初虽有胡兰茵,可季明德待她,从未有卓玛这般的亲昵,一把扯走,还扯的那样亲切,显然俩人的关系熟的不能再熟,卓玛说的,也全是真的。   他从土蕃带回来个女人,养了快两个多月,若非尹玉钊将她拎进宫,他将永远瞒下去。这就对了,司马光不肯纳妾,张夫人自愿为其买美人儿,荐通房,还把自己最喜欢婢子放在卧榻之上,裸身勾诱。   季明德前几天那场戏,非是说要跟她一生一世,而是变着法子,含蓄提醒她该为他纳个妾回来。   果真男人的誓言不可信,皆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儿。   杨氏进来了。坐在床边,看了宝如半天,替她遮了被子道:“你睡你的,今夜他要过不了我这关,他就永远甭想和你再一屋睡。”   宝如握过杨氏的手,诚心道:“娘,您待我真好。”   杨氏叹道:“若你果真是我的儿媳妇,该多好?可惜了的,连明德都不是我的,更别说你了。”   听到季明德的脚步声进了院子,她拿起鸡毛掸子,只待他进了正房的门,前后一关,便将个季明德堵在了前厅。   “怎么回事,她是你纳的?”一鸡毛掸子出去,宝如虽看不到人,但听得到季明德明显哎哟一声。   “前天还见你猴急猴急趴着宝如,这转身就纳了一个,季明德,在秦州的时候,我怎就不知道你竟是这样一个好色胚子?” 第192章 乌蛮   宝如起床将隔扇门拉开丝缝隙隔着过厅并看不到前厅。但显然季明德气急败坏压低声音道:“没的事那不过个妹妹而已您怎能这样乱说?”   身高八尺的儿子虽不是亲生的,生到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二品武官莽袍如此俊貌威严,可在杨氏心里,他清空是那个穿着开裆裤小牛牛乱乍的皮孩子。   掸子打在身上自己也疼杨氏怒道:“你再敢把她弄回来这屋子里绝不肯再要你,现在进去给宝如陪不是去。”   她声音极大掸子一下下打在条案上啪啪作响还挤眉弄眼意思是让季明德多叫两声,声儿再大一点好装出个疼样子来。季明德不肯装,也不肯叫她越发的气急败坏。   俩人忽而同时回头恰见宝如趴在门上,伸着个脑袋,两眼睁的圆圆,小嘴儿圆张着,口水欲落,一脸的茫然,两耳高竖,看的极认真。   儿媳妇看着,不打不行了。   这下是真抽,一掸子抽在宝蓝色的缎面袍子上啪一声响,杨氏道:“快去,给宝如赔不是。”   季明德进了卧室,樱草色的缂丝床屏叫银钩高高挂起,沉潭碧的被子铺的整整齐齐,宝如就坐在床边,乌发捋在一侧,也不看他,见他过来,转身上床,卷起整床被子,滚到了床里侧。   杨氏打他,看似是因为生气而教训他,但其实是为了他们夫妻好。她先训过一顿,再将俩人圈到一处,宝如心中的气消了一半,他再哄一哄,这事儿基本就可以过去了。   季明德换衣,再到隔间洗澡,带了一身的冰凉水气出来,在床边坐了片刻,再看宝如,她袖手在胸,双眼紧闭,一点红红的樱唇微撇,是个气鼓鼓睡着的样子。   正思索着该如何解释,季明德默了半晌,去拉被子,宝如蓦得转过身来:“你曾说,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季明德怔了怔,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遥指着窗子道:“瞧那窗外的两株海棠,春来先发。我自发,给她取名叫季棠,这你知道的。”   “棠棠说,她不想和爹爹睡一个被窝。”宝如闷闷说着,隔被捂上了肚子。   这不肯要一个被窝睡的借口,普天下大概就她能想得出来。季明德倒叫宝如逗笑,自拆了一床被窝来盖着,吹熄蜡烛,又同时沉默。   想来想去,季明德道:“她很可怜。琳夫人因为给我们供了物资,叫赤炎派人给杀了。只留下她,无依无靠,我便将她带回了长安。”   “果真可怜。”宝如应道。   季明德又道:“我十六岁那年去怀良,在琳夫人的农场里做过几日苦力,吃不惯沾腥带毛的羊肉和糌粑,她每日送我一个细面馒头。”   这恩情,听起来比李远芳的还大。李远芳生的太黑,性子也不好,所以季明德瞧不上,但卓玛的性子是真好,憨憨傻傻的,懵懂又天真,宝如觉得他这非是这些日子急着没处泄火要纳个妾来,他是动了真情了。   再回想自己和他的缘份,他一路豺狼似的盯着她,抢光她的家财,也许豺狼滴了滴眼泪,也是看她可怜,才娶回家的。   “往后,她不会再回来了……”他话音未落,院门上便有人在叫:“秋瞳,苦豆儿,开门呀,我是福嘉郡主。”   过不得片刻,叫季明德打发回义德堂的卓玛非但没去霍广义家,还又跑回来了。   季明德还想起来,宝如闷声道:“就让她住着吧,那么可爱的孩子,又何必带出去?”   怪事一桩接着一桩。今天宫里才给季明德赐了个妾出来,明儿立刻,紧跟着就给悠容一个公主封号,福安郡主,从此正式成了福安公主。   宗亲的女儿突然赐封号,十成十都是要拉去和亲的。   李悠容还躺在病床上,连生死都不关心的人,才不管这个。   老太妃是气的直叹气,当着传旨太监的面怒骂道:“太后娘娘这是当我这个老骨头已经死了不成?一个悠悠还没接回来,我看她敢把我的悠容送去和亲?”   这小太监名叫王朝基,虽小,却是小皇帝面前的一等大太监,皮笑肉不笑:“老娘娘言重了。尊府王妃怎么没的,太后娘娘和皇上一清二楚,那样的王妃养着,福安郡主肯定失了调教不是?   太后娘娘是想把福安公主接到宫中,悉心教养,至于和亲的事情,咱们另说。”   此时才不过五更,老太妃气的毛发倒立,尹玉卿在看笑话,宝如身后猴着个憨乎乎的卓玛,仍在不停摇她的椅子,摇的她头晕眼花。   伴着一股子凉风,李代瑁一身官袍摆子狂闪着,怒气冲冲进了门,一把抓过圣旨砸在王朝基身上,手中一根马缏,一缏子抽花了王基的脸:“滚。”   虽说尹继业仗着太后和长安城外的驻兵很猖狂,但李代瑁多年的积威犹在,小太监么,当然是受夹板气的,一看大势不妙,卷起圣旨便跑。   待几个小辈退了。老太妃手肘在圈椅柄上,两只老目灼灼:“皇上这还没亲政了,白凤的手就敢插到这府中来,待皇上亲了政,你退下来,几个孩子可还有活路?”   ……   “虽说你那媳妇不是个东西,可她有一点说的没错,该黑就要黑,否则,便只有叫人欺死的份儿。你这辅政大臣若是有一天不做了,荣亲王府一府,便是万劫不复!”老太妃恨恨道。   皇帝还小的时候,当然不存在威胁性,不过个需要教导的孩子而已。随着他一天天长大,想要亲政,李代瑁渐渐变的骑虎难下。   不敢退位,也不能篡位,终于有一天,家国不能并存,他将失去如今的权力,白凤也将会把这些年他所给的怨怒,悉数转嫁,发泄到他的孩子身上。   李代瑁秀目黯沉,也不说什么,目光自宝如和尹玉卿身上扫过,见她们站起来相送,点了点头,走了。   这厢尹玉卿只在外看笑话已不满足,跟着宝如进了秋爽斋。   宝如在劝李悠容,她便在旁说风凉话:“不止你一个,我妹妹玉婉也要嫁过去的,你们可以做好姐妹。”   李悠容一听,哭的更凶了。   宝如瞪了尹玉卿一眼,恨不能当初季明德替她缝上的是嘴,温言劝李悠容:“别怕,太后也不过作势而已,只要咱们爹顶着,你大哥顶着,她所说的,皆是空话。”   尹玉卿自打看到尹玉钊抱着小侄子的尸体入宫那一日,便看透了人心险恶,深深叹了一气,冷笑道:“季明德也就三脚猫的手段,敢唬妇人而已。真正遇上我爹,才叫他知道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卓玛如今全然是宝如的小尾巴,听到这话不服气了:“我大哥过秦池的时候,与土蕃三十员猛将打车轮战,整整两天两夜,眼都没合过,杀了十八名,你敢说我大哥三脚猫?”   尹玉卿道:“主子说话,没你个贱妾插话的份儿,一不侍茶二不奉水的,你难道没长骨头,要时时猴歪着,猴在二少奶奶身后,你是觉得她香,要吃了她?”   卓玛非但不觉得尹玉卿是在骂她,反而洋洋得意:“我大哥说了,小女儿家的,不必拘礼于这些小礼小节。”   尹玉卿怒了:“贱婢,这是荣亲王府,不是你那土蕃蛮夷之地,该讲的规矩就要讲,给我跪下,我要教教你什么是为妾的规矩。”   卓玛立刻两眼含泪,扭着衣襟去看宝如:“姐姐,你瞧瞧她,这个烂耳朵的要凶我。”   分明尹玉卿如今只敢梳两边头发低垂,包着耳朵的乌蛮髻。虽府中人不说,皆知道她一只耳朵歪歪扭扭。一个阴阳怪气的世子夫人,这府中连猫狗都不敬她。可这还是头一回,叫人当面叫烂耳朵。   尹玉卿本就火大,一点就燃,气的一巴掌就搧了过去:“贱婢,你竟敢辱我。”   卓玛瞧着瘦瘦小小的,手劲儿却大,一把抓住尹玉卿的手,将她摔的晃来荡去:“宝如姐姐,你瞧瞧,这烂耳朵要打我呢,你那般疼我的,怎么也不帮帮我?”   宝如心说我看见你就烦,怎会疼你呢?   她稳稳坐着,扭头,吩咐苦豆儿:“去,教教咱们房的贵妾,什么是荣亲王府的规矩。”   苦豆儿早就看卓玛不顺眼了,上前狠命一拽,撕开卓玛的手,劈手便是两个耳光,斥道:“跪下,给世子妃认错。”   “凭什么?”   “就凭你是个妾。”   “我还是皇上封过的福嘉郡主,你们大魏无公主,如今我的身份,可精贵着呢。”   “果真精贵,又怎会给人作妾?”苦豆儿见卓玛不肯跪,忽而转到她身后,一脚她在她膝窝里,将她踏扑在尹玉卿面前。   卓玛揉了揉眼睛,哇的一声哭,趴了起来,居然骂道:“你们,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告诉我大哥去。”   瞧着她气冲冲走了,尹玉卿幸灾乐祸:“赵宝如,当初你不是拉着嫣染和秋瞳几个的手,说一辈子做好姐妹,不分主次,共同伺候少源的吗?   为着这个,便这府中的小猫小狗,都格外爱你不爱我。如今妾果真逼到鼻子下面了,你还能大气否?”   一屋子的女人,因戴孝,皆是素衣白服,皆瞧着宝如。她小时候的胸怀,在长安也算典范呢,若非那般懵懂无知的胸怀,立志要做贤妇碍了顾氏的眼,顾氏也不会那般的恨她。   宝如抿了抿唇,先就羞红了脸,痛心疾首状:“实则不能,我不想明德纳妾,我也是个妒妇呢。”   李悠容本来在哭的,眼中还是泪,噗嗤一声笑,尹玉卿也是忍不住笑。   俩人将个宝如扭在一处,尹玉卿耳朵凑了过来:“不怪少源小时候疼你,我是恨你,可我有时候也忍不住要疼你。妒是妇人天生的本性,要我,今夜就剪烂卓玛的脸,看她还敢整日大呼小叫。”   前朝,门下省。   朱柱略有斑驳,青砖台阶上纤尘不染,入内,古朴堂皇,这是本朝审议,复议军国重要之处。李代瑁在此稳守十多年,老王爷的公案上漆都磨的比别人更薄一些。   回纥汗王要至,这是如今朝中第一等重要的大事。   小皇帝御驾亲临,坐在大殿御座上。阶下文武群臣分作两派,正在吵架。 第193章 脓疮   尹继业率着武臣个个膀大腰圆雄性气息十足以压倒性的高度站在右边。   李代瑁红衣清雅身后文臣围成扇形亦是与他一脉相承的清瘦利落之形虽不比武臣们健壮,但在气势上也绝不输于他们。   回纥汗王入长安朝拜,带着五万精锐铁骑南下。以李代瑁的意思汗王可以来,但骑兵必须止步河中府,最多只能带三千名将士下洛水至长安。   尹继业听了不停冷笑:“汗王亲率五万人日夜操练自黑虎城而来,是想要皇上检阅我属国之强兵盛马给皇上阅兵的。人家兴致勃勃走到了洛水边却接到一令圣谕不许带兵。   王爷这好比你去走亲戚车载重礼走到一半,亲戚却传了话来许你只是空人至,将礼物全扔了你会怎么想?”   他麾下一名武官接话:“汗王本无反意荣亲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是要逼汗王造反,脱离我大魏臣属。”   无耻如尹继业,二十万兵还在停留在咸阳,再有回纥五万骑兵助其,若里应外合杀起来,李少源远水救不得近火,王朝危在旦夕。   李代瑁当然不肯:“笑话,皇上,汗王要来可以,但必须留下骑兵,否则长安就视其为入侵者,本王会立刻发兵剿之。”   尹继业手柱长剑,垛在金砖上震耳欲聋:“荣亲王鼠目寸光,这是要逼反汗王。薛育义若反,北方便要用兵,老子的兵要抵抗突厥,无兵可发。”   小皇帝眼看两派就要打起来,低声劝道:“既汗王想要朕阅兵,那就让五万人都到咸阳,朕赴咸阳阅兵即可,二叔您看如何?”   让五万兵到咸阳,等于是让尹继业和薛育义结盟了。小皇帝近来受白太后耳旁吹风,对于野心勃勃的尹继业全无警惕忌惮,反而亲信于他,简直昏昧无比。   自从李少陵拉着宝如挡刀那日,李代瑁便对自己从小教养到大的皇帝有了看法,此时也不转寰,厉声道:“本王便是这个决议,没得商议。”   尹继业冷笑:“王爷怕是忘了,皇上已行过冠礼,如今朝事,就该由皇上决断。”   小皇帝左看看,右看看,身子往右侧了侧,壮着胆子道:“二叔也该让朕自己做回决断了,否则,朕在这龙座上,难道就仅仅是给您做傀儡吗?   朕准了,让汗王五万兵甲,齐赴长安,朕要检阅。”   尹继业得意洋洋,抱拳道:“臣即刻就发涵,邀汗王启程。”   李代瑁上台阶一步,逼近李少陵,道:“但凡军政要事,我门下省有复议审核之权,这道圣谕,老臣要驳回,国公若敢发函,便是违诏,是矫诏,本王要卸你的大都督一职。”   尹继业两鬓花白,虎视猿首,在堂中踱着步子,玄色蟒袍在透进来的阳光下金光流转:“王爷这不是辅政大臣,这是篡政,矫政之臣,是野心勃勃的篡位之臣,您要卸本都督的职,本都督还要带群臣弹奏你,借天子以令诸侯,谋权篡国。”   俩派眼看就要打起来,皇座上的李少陵,此时已完完全全倒戈在尹继业一方了。   “王爷和国公是不是该各退一步?”阳光照洒的正堂门上,一个人影沉步而止,先立在门上,站了片刻。   他出声不高,但中气十足,足以中堂中所有的大臣都听见。威严,沉着,却又不失谦和。   小皇帝李少陵先就笑了起来,这些日子来他最信任,也最能帮他解决难题的人来了。他道:“恰是,二叔和国公爷,是不是该听听朕的二哥怎么说?”   皇帝的新宠,荣亲王府的逆子,曾经纵步生生跃上城楼的季明德进了殿,宝蓝色蟒袍上狮崽凶相毕现,一张脸却笑的春风和沐,酒窝深深。   他一目目巡过两侧剑拨弩张的文武大臣,待巡到武官一侧时,除了尹继业,身后那些武臣们避不过他看似温和,眸底那豺狼般的寒意,皆低了头。   季明德缓缓道:“既汗王想要让皇上阅兵,皇上阅兵便是,长安如此富庶,五万人而已,咱们接待即可,王爷又何必气急败火?”   李代瑁冒着跟小皇帝彻底闹翻的危险也要力拒回纥兵入长安,就是怕尹继业和薛育义联合起来谋反,身为儿子,季明德都跟他唱起了反调。他气的甩袖:“季明德,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尹继业倒是哈哈大笑:“连亲儿子都不跟王爷一条心,王爷这十年辅政大臣,做的实在叫人汗颜呢。”   ……   吵到最后,因为季明德的倒戈,群臣议定,汗王薛育义的五万铁骑直入长安,驻扎于长安城外,于孟冬之节,接受皇帝与文武百官检阅。   尹继业大获全胜,洋洋得意而去,李代瑁气到面色惨白,忍着胸头老血,送走皇帝。转身进了自己公房,亲自关上两扇重而厚实的大门,回头便要给儿子一巴掌:“季明德,你知不知道若薛育义的五万铁骑下长安,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若他和尹继业里应外合叛乱,江山瞬间就得姓尹。   季明德早有准备,伸手挡过李代瑁的手:“尹继业就是块脓疮,你不肯挑它,养它遍及全身,难道要叫一块烂疮害死自己?”   李代瑁缓缓手回手,永远直挺的背竟有些躬,声音中也透着些希望和依赖:“你有办法?”毕竟,他曾经只带着两个小土匪,就力挽一场宫变。   季明德略垂眸,目光冷冷望着自己的亲生父亲,他鬓间隐隐有华发,才不过四十岁而已,老的有些太早了。   他道:“所有的脓疮都该挑出来,把它曝晒到阳光之下,让它无所循形,您老了,总是前怕狼后怕虎,自己把自己逼入绝境。   真正要对付尹继业那种穷凶极恶而又嗜血的豺狼,得用我的法子。”   “什么法子?”   “土匪的法子。”季明德一笑,转身拉门欲出,李代瑁又将他唤住,丢给他一封舍人院起草的诏书。   “皇上赐封那个东西为郡主的诰书,已叫我截留在此。大魏可不需要她那样的郡主,至于妾,咱们荣亲王府的男人没有纳妾的习惯,你立刻把她给我从海棠馆扔出去。”他说的是卓玛。   季明德停了停。他从土蕃回长安的那天夜里,顾氏把宝如抱到清风楼的事情,他未曾多问,也未曾多想过,至于李代瑁是否也要学季白,他觉得以李代瑁的为人,当不会。   但是以小人之心惴之,季明德也觉得李代瑁对待宝如这个儿媳妇,未免格外不同了些。但他不是季白,他是个真正无挑的正人君子。   便君子,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乐,心底里也有不敢叫人知的恶癖。发乎情,止乎礼就好。   季明德停了停,转身出门,走了。   回纥虽说因是游牧民族,国力比不上大魏,但这些年来薛育义东征西讨,疆土直逼大魏。一个汗王带五万铁骑入长安,当然没想过长安会是自己的葬魂之地。但既他来,季明德就没想过让他回去。   还有尹继业,镇守西方和北方军镇的大都督,季明德也没想放过。一场阅兵,他是准备要降龙伏虎,收了这两个恶货的,这几日自然也忙到焦头烂额。   八月过后,天就黑的早了。季明德今天为了解释卓玛的事,回来的格外早,到王府时太阳都还未落山。   他下了马,照例先问野狐:“你嫂子今天可曾去过四夷馆?”若去过,只怕尹玉钊那厮要在宝如面前告他的恶状。   野狐笑兮兮摆手:“大喜,大嫂不曾去过。”   但凡说声去过,大哥必定满面阴云的,所以野狐和稻生两个求神告奶奶,只求大嫂能不去四夷馆。   今天有个卓玛闹着,宝如把本该去四夷馆探尹玉钊的事儿给忘了,于他们来说,可不是大喜。   季明德笑了笑,要进门,又退了回来,低声问道:“海棠馆里可有吵过闹过?”若宝如真和卓玛吵起来,季明德都有点不敢进门。   野狐摇头。内外院分明,这个他是不知道的。   活了两辈子,季明德不期自己竟还有为妻妾而苦恼的一天。   卓玛这小姑娘,是琳夫人的独女。他十六岁那一年,卧底在琳夫人的牧场中,准备烧赤炎的王府时,就认得卓玛了。   那一年卓玛才九岁,总是偷偷给他送细面馒头吃。她虽是土蕃人,但讨厌吃糌粑,总拿那东西喂狗,独爱吃汉族人的细面,拿馒头当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这一番他和李少源征战赤炎,打到秦池,那地方恰是琳夫人的领地。琳夫人二话不说,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城,青稞磨成的面和着酥油,剥光皮的肥羊堆的小山一样,由奴隶们扛到他们的军营。   一个土蕃部族的酋长,广明正大投靠大魏,还资助军粮,土蕃王赤东赞普若是听说,管你是谁,定会让她死的很难看。   但琳夫人很坦然。   俩人胡床对坐,琳夫人美艳一如当年,一头乌油油的长发,鬓额高耸如蝉翼,五官浓烈美艳,嫩腻丰满,便胡兰茵见了,也要相形见缀的。   据说李少瑜还专门慕名,来赏过她的美艳,埋头在这胡床上,整整一夜都不肯起来。若非悠悠还在逻些望眼欲穿,他打算从此就呆在怀良,那儿也不去的。   距上一回胡床对坐,过了整整八年,季明德已经二十二了,比起当年,胸膛宽阔了许多,胡茬也比当初硬了很多,唯独那酒窝深深,温醇无比的笑,叫琳夫人一见就欢喜。   琳夫人的胡床,香樟木制成,比张春凳大不了多少,后面架着养和供倚靠。再后面,栽着文竹水仙,各类清供绿植。满室盎然绿意中,她红衣艳丽,便是那万绿从中一点红。   她闲倚榻上,肤白如脂,艳而不腻,笑道:“当年咱们胡床相处两夜,你滔滔不绝说了两夜,你可知在我眼中,是个什么样子?”   季明德来见老朋友,自然不着兵服。他穿着一袭茶白色的交衽长衫,发结马尾,顺搭于背,灯下眉目如画,胡茬淡淡,双目满满的情意,天下最风流才俊的谪仙,也没有他此刻的闲适与雅意,若叫宝如瞧见,她大约得给酸死。   好了,这下应该没有问题了吧,此句补字。 第194章 调停   季明德低声笑着:“什么样子?”   胡床咯吱有声琳夫人缓缓转身四十多岁的妇人了腰际全无赘肉身躯优美如蜿蜒起伏的山峦。   “我知你是个傻小子告诉我当时为何不肯入内室?”那里间她的香闺,才是男子们梦寐以求,想要进去同赴一欢的地方。   季明德一直在笑不说话。   琳夫人声如莺啼:“我想,这必定是个雏儿,还是个极好面子的雏儿不肯不是不想,仅仅是不想在我面前失态而已。”   “夫人说的很对。于季某来说面子比什么都重要。”最荒唐最不堪回首的一夜上辈子给宝如了。   琳夫人望着季明德忽而声哑:“如今只看你的眼眸便知你已久经沙场。”   空气中忽而有浓的化不开的靡旎浮起,季明德随即将话题拐了个弯:“其实夫人不必如此的你便放开粮仓,只说是我季明德抢了东西将来到赤东赞普面前也好有个交待,否则赤东赞普若追究其来,不是我们害了你?”   琳夫人一看他没那个心思,颇欣慰:“我投诚你,便是做给赤炎那狗贼看的,生怕消息不通他不知道,又怎会遮遮掩掩?”   她说着,忽而拍手,嬷嬷们便把卓玛送出来了。脸儿圆圆,下巴尖尖的小姑娘,偎到母亲身边,吃吃笑着。   琳夫人道:“我犹记得,当年还是她把你引进我的帐篷。若非她说,阿姆阿姆,这个汉人男子说话着实有趣,我那里能看得上那般瘦弱的你?”   季明德笑了笑,小卓玛亦笑着别过了脸。   琳夫人又道:“赤炎那个狗东西,先时并未露出什么形迹来,这阵子驻兵怀良,却是日日骚扰卓玛,说想娶她做侧妃。   他的心思我岂能不知?我唯有卓玛一个女儿,叫他娶走,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就全是他的。   他与我便是那等的关系,我怎好再让卓玛去给他做妾?   他是赞普,我逆不得他,但也不想让他借着卓玛,收走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切,所以,我愿意付出所有支持你们一战,但你得娶卓玛。”   卓玛直截了当:“当年你曾说过,会回来娶我的,我一直在等着你。”   季明德再笑,目光投向卓玛,老大哥一般:“我已经成亲了,娶你不可能,替你谋个好男人,倒是可以做得到。”   原本不过一杯酒,几句顽笑季明德便走了。回程的时候途经怀良,才知赤东赞普听闻此事之后,不必赤炎,直接从逻些发兵讨剿,杀了琳夫人。   卓玛躲在牛棚之中,才没有被突袭的赤东赞普给掳走。   于是,他不得不履行承诺,带卓玛回长安。当初养在霍广义家,也是希望能慢慢替她找一个良婿而配之。谁知竟叫尹玉钊那厮找到她,还将她捅到宝如面前。   他刚想迈步,便听院子里哇的一声哭。会这样哭的,除了宝如,就只有卓玛,天生的娃娃哭腔,季明德头疼了一日,显然终于还是闹将起来了。   他不由加快脚步,进了院子。   且说宝如这头。   中午吃饭的时候,卓玛倒是乖乖儿的进来了。跪下就请安。她本浮着两块高原红,两边脸颊高的吓人,瞧的分明是四个手指印,那是苦豆儿方才留下的。   有这样两个大幌子,她居然也不生气,笑的憨乎乎的,傻子一样。   宝如终究心软,拉她一起坐了吃饭,饭桌上软言劝道:“既做了妾,就不能再叫大哥,得叫爷,明白否,他从此是你的主,不是你的哥哥。   那怕你们原来是什么关系,如今你是自愿给他做妾的,恩义在,我肯定会好好待你,但礼不可废。”   卓玛连连点头。一盘葱姜爆羊肉,忽拉忽拉就刨去整盘子,另有一份薤头花咸菜,是就粥吃的,她居然端起来,将一盘子咸菜吃了个精光。   看她吃的如此粗俗,宝如回想着嫡母段氏的胸怀,努力的忍着。忍到一半,看她手抓起鹅脯便开始大嚼,终于忍不下去,借着呕腻,仓惶而逃。   过八月十五就该摘葡萄了。宝如后院里不过十几串葡萄,却一下留到了现在,真真比蜜还甜,宝如准备晒来做葡萄干儿,点心里用的。   她自己上梯子,一挂挂剪了下来,放到笸里。   苦豆儿自然要担心:“嫂子,您还怀着身孕了,不行你下来,我去给咱们剪?”   宝如抚了把犹还平平的肚子,笑道:“哪就需要这般小心?须知,适当动动,生孩子的时候才会利索了。”   其实离地也不过几尺高,葡萄架的间隙里,挂着枚檀木簪子,这当是尹玉钊当日戴的,挂在葡萄架上,一直到如今。宝如爬上围墙,才够着它。   宝如将那簪子摘了下来,在围墙上坐了片刻,遥望隐隐楼阁,心中又浮起一阵的歉意,她似乎又有好几天,没有去看过尹玉钊了。   在围墙上看得远。宝如遥遥见季明德磨磨蹭蹭的,经过风铃院的外围,黄叶漫天中,往海棠馆而来。他走的格外慢,似乎心事重重。   宝如有心要看看这不能调停妻妾的男人是个怎么苦恼法,于是便多看了几眼。   恰不过这几眼,就叫她看到,卓玛的小丫头柳叶儿鬼鬼祟祟的,瞧着季明德来了,转身便往海棠馆跑。   宝如这才下了梯子,端起一笸的葡萄准备进院子,便听内院卓玛哇的一声大哭。   接着杨氏就开骂了:“长没长眼睛?见着我在泼水,何不走远点儿,自己往刀刃上撞,要找死吗?”   宝如赶到前院时,季明德恰好也绕过照壁,进院子了。   卓玛穿着件牙色交衽小袄儿,从头身湿了个透,下面一件紫色的莲裙叫她手拎着,水滴溜溜往下直流。再瞧那张扬起的小脸儿,肿的越发高了,手指印子就没下去过。   柳叶儿还在赔不是:“杨妈妈,郡主真不是有意要冲撞您,她不过是做了件小儿衣服,心里欢喜,想拿去给二少奶奶看而已,谁知就冲撞到您了。”   宝如端着葡萄,站在角门上,冷眼看着,卓玛适时展开件巴掌大的小儿衣服,瞧不出针脚如何,但也算她的心意了。   瞧她此刻的样子,真真算得上小可怜呢。   可是明知道羊肉鹅脯并薤苔花都是无比的发物,还吃了那么多。   明知道季明德要回来,恰就撞在杨氏的刀刃上,卓玛这小丫头,虽面憨,心大约一点也不憨。   在杨氏面前装可怜,可不一装一个准?   宝如连忙放下笸子,上前,拦过卓玛道:“瞧把妹妹可怜的,快些进屋,姐姐替你擦擦干儿。”说着,她也不嫌湿,一边帕子揩着,一边把个卓玛揽进屋子去了。   杨氏指着宝如,再瞪一眼季明德,当着满院子的人,终究不好落他的脸。但也是要他看看,宝如有多贤惠。   宝如绝心要冷一冷季明德,将自己的衣服给卓玛换上,又替她擦干了头发,便坐在卧室中闲聊,直到间厅里摆了饭,苦豆儿进来叫了两回,才出来用饭。   季明德换了件青直裰,见卓玛洋洋得意跟在宝如身后,压低声音道:“卓玛,回自己房里吃饭去,吃完我送你回你霍叔叔家。”   卓玛立刻抱上了宝如的胳膊:“不好,宝如姐姐都许我住在这儿的,爷不能赶我走。”   还叫爷,这傻丫头是真的准备要给他做妾了?她大约连妾是个什么都不知道。   季明德若有胡子,早跟李代瑁一样气的吹起来了:“谁叫你这般说话的,叫大哥。”   卓玛甜甜叫道:“大哥。”她一笑,小下巴越发的尖,唯两只眼儿圆圆,憨蒙蒙的。   宝如坐了,也叫卓玛坐下,仨人一起吃饭。   饭桌上有一份桂花香藕,这藕,还是老太妃的娘家,庐州府那边特意供过来的。花香藕在荷花开时便可采摘,其味嫩甜香脆,便生吃,也鲜甜不过。   白嫩嫩的鲜藕,只洒着薄薄一层桂花糖,饭前吃,最好不过的开胃甜点。   宝如嗜甜,季明德自然先就替她挟了一筷子。   这下卓玛不肯吃饭了,举着筷楮,咬着唇,两只圆圆的眼儿眨巴着,盯紧季明德,就那么等着。   宝如埋头,抿唇笑着,将那块藕拨到一边儿,挑了筷子鲜笋,慢慢的吃着。   饭桌上季明德和卓玛俩人打着眼仗,最终,季明德只当瞧不见,愣是没有给她挟一筷子藕。   这一回,卓玛吃饭可文雅了许多,不过仍是只挑发食来吃。这般吃着,颊上那两只耳光印子,岂能消得下去?   宝如吃的快,吃罢便回了卧室,挑起一串串葡萄,小剪刀剪着里面的坏子。只待她一走,外面的卓玛便是噗嗤一笑,接着,季明德的声音:“好好吃饭,吃罢了快走。”   手中的剪刀停了停,宝如复又剪了起来。   外面俩人终于吃罢了饭。季明德率先一步,进了西屋,卓玛兴冲冲跑了进来,虚里慌张弯腰福了福,道:“姐姐,爷叫我去了,我就不伺候您了。”   宝如笑道:“去吧,给他把茶端过去,让他吃些茶沉沉饭。”   卓玛端着盏茶,下正房于西厢相交处的小台阶,经游廊,步徐身柔,袅袅婷婷,到西屋门上停了停,理了理衣衽,头发,才走了进去。   宝如心说我眼没瞎吧,这步态,婀娜动人,那是方才疯疯癫癫的样子?   杨氏端着燕窝走了进来,半黑的脸上满满的暗戳戳的欢喜:“你瞧那夷丫头粗鄙的样子。我听说她的小丫头闲琴在府门外等了半天,等不到诰封郡主的圣谕,方才跑到外书房去问了。你猜怎么着?”   卖个关子,她又道:“据说,叫王爷亲自给斥了。王爷说,天家的郡主,岂是说封就能封的,让她和她主子卷起包袱,立刻滚出王府。”   宝如笑道:“她想住就叫她住着。咱们越赶她,明德心里岂不越不舒服?”   说起儿子,杨氏方才的欢喜立刻消了一半:“是男人,便有忍不住犯错的时候,更何况行军路上饥不择食。再怎么着,你如今是怀着身孕的,不能气不能恼,待生了儿子,气死那个夷人贱婢。”   宝如柔声唤道:“娘!”   杨氏还在喋喋不休:“勿怕,娘顶在前面,替你煞气,定把她的性子磨平,叫她乖乖儿认你做主母。”   宝如道:“您怎么就不懂呢。男人生来怜悯弱者,当初在秦州,便是咱们弱,大房强,所以明德一直向着咱们。那卓玛据说娘也死了,家都没了,孤身一人到长安,明德自然会护着她。   这时候咱们若再欺负她,明德岂不越要偏向她?”   这是人之常情。方才杨氏闹的那一出,季明德虽明面上不说,心里认定杨氏是为了给宝如出气,在欺负卓玛了。 第195章 拷问   杨氏那懂这些盯着西屋的窗扇气的眼睛里都要迸出火来:“明德今夜敢宿在西厢我连他供养人的陪葬墓也不肯要往后便死了也不要跟他葬在一处。”   宝如叫婆婆这恼火的样子逗笑吃了燕窝又去收拾葡萄了。   要说也是怪。当初在秦州时,季明德三番五次解释,说他和胡兰茵没什么那时候宝如并不信,她总觉得季明德和胡兰茵当是睡过的。   如今到这小丫头,她却不信了。她不信季明德和卓玛有过夫妻之欢两个人有没有睡过如今的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卓玛无论性子还是相貌,皆是季明德喜欢的样子她看似懵懂却很有心机照尹玉卿的说法来猜琳夫人此番对季明德兄弟当有大恩于恩于义,逼着季明德放开卓玛果真赶出王府,渐渐儿的卓玛就得从妹妹变成个真正的外室了。   西厢。   季明德就在门上冷冷盯着卓玛。   他拉一把,她躲一下。季明德冷声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妾?”   卓玛咬着唇皮,声音小的可怜:“知道,就是和宝如姐姐一起伺候你,给你生孩子。”   “我不纳妾,更不要你给我作妾,现在回你霍叔叔家去,再不走,我就把你配给野狐。你野狐哥哥还差个妻子呢。”季明德唬道。   卓玛抬头,眼里噙着泪花儿,胀红的脸上巴掌印子分明:“我会听话的,不惹宝如姐姐生气,也不惹你生气,就乖乖呆在这间屋子里,成不成?”   季明德摇头:“不行,你霍叔叔家比这儿自在,亦比这儿好,还没人跟你讲规矩。”   卓玛不说话,憋着泪,扭着腰间的禁步,就那么定定儿的站着。两个小丫头在卧室里觑着,大气都不敢出。   季明德一拉,卓玛噙了两眼的泪随即滚落,手攀上桌沿,无声的哽噎着,死不肯走的意思。   弄不走卓玛,季明德只得又回正房,打算去哄宝如。   宝如方才没吃饱,杨氏单端了一盘藕给她,上面白蒙蒙一层子的桂花霜糖,甜到腻心,她捧着本书,歪在罗汉床上,边吃边看边笑。   茜红色绣百合忍冬花的综裙,露出下面薄薄的绸裤来,两只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细□□缠在一处,指盖贝壳一般。   季明德在她身侧坐了,瞧书皮是本《笑林广记》,手伸到她才洗过的脚心,挠了两挠,忽而热手攥上,柔声问道:“脚冰成这样,何不搭个毯子暖脚,要这样冻着?”   宝如缩回了脚,就在季明德以为她还要置气时,便见她慢慢揭开书,脸儿圆圆,笑里满满的调皮,仿佛同一伙的贼,狼与狈,劫道上的同谋一般。   “我听见你把卓玛弄哭了。”她悄声道。   季明德愁了半天,不知该怎么跟宝如解释,见她笑的如此暗戳戳,显然不是真的苦恼,大松一口气,道:“赐封郡主和妾室的圣谕,王爷早将它截停了,所以……卓玛的来历,你是知道。”   宝如唔了一声,两只眼儿圆蒙蒙的,泛着盈盈秋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事实证明最好的拷问,不必大刑伺候也不必老虎凳辣椒水,小媳妇儿先冷了一夜,待他惶惶不安上一日,却又柔情似水,仿如春天一般温暖。   季明德瞬时恨不能跪在地上,若果真有能招的,吐个一干二净。   “回长安的时候,我一直带着她。她体轻,我心急着要见你,和她日夜兼程,是骑同一匹马回来的。”季明德扬着双手:“但她不过个单纯天真的小丫头,性子就与你一般憨甜可爱,我若起过邪心,或者碰过一指头,天打雷劈。”   同乘一骑。宝如心说,为了怕要累着马,他和她都未曾同趁过一匹马了。抱作一团入的长安,他待卓玛无邪心,但他显然喜欢卓玛那瞧着有几分憨的性子。   喜欢虽不是爱,但喜欢可以发展成爱,若不喜欢,就什么都没有。怜悯和喜欢,卓玛占着两样子,若再在这海棠阁受点委屈,那点喜欢,很容易就会变成爱。   眼看着丈夫徘徊在喜欢与爱之间,宝如柔声道:“我知道了,这算不得什么。”   季明德当然不相信宝如是真的不在乎,连忙表明心迹:“我将她放在霍广义那儿,原是想找个可当的男子,将她嫁出去的,如今依旧是这样的心。只她新死了母亲,不好逼的太急,明天,明天我让野狐把她哄出去,好不好?”   宝如圆乎乎的脑袋,拖着长长的青丝侧了过来,枕在季明德的大腿上,伸手摸上他颊侧那深深的酒窝,指腹一点点往外漩着:“她若想嫁,我哥哥倒是缺房妻室,就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得上。”   “宝松?”季明德明知故问,往别处拐着。   宝如道:“什么宝松,是尹玉钊。他是我一母的哥哥呢,都二十六七了还未娶亲,男子大些也无碍,若卓玛喜欢,明日我叫尹玉钊过来,让她看看?”   维系夫妻关系的,并不仅仅是性和爱,况且如今还怀着身孕,宝如自然要为自己宽心,也想把卓玛送出去。   这样的小丫头,果真连打带雨赶,倒显得她失了教养。   季明德只待宝如闭上眼睛,一张脸随即变阴。   缺德贼阴的尹玉钊,卓玛原本藏的好好儿的,就是叫他捅到太后那儿,送进王府的。他不止是想报当日在牡丹坊的仇,更多的,是想挑起他们夫妻内乱吧。   宝如新孕,胎都不稳,这个节骨眼儿上,若她不是心肠如此宽和善良,果真不妒不燥,多疑一点,呕几回闷气,也许孩子都要掉。   尹玉钊这般行事,显然不曾在乎过宝如的身体,这算得上什么哥哥?   季明德可以断定,尹玉钊是知道同罗死的内情的。宝如虽不问,心底里也是知道的,但她一直在尝试说服尹玉钊,让他放下成见,走上正道。   邪恶如尹玉钊,却一直在试图破坏他们的夫妻关系,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窥伺的饿狼一般,妄图寻找一切机会,离间他和宝如。   好在宝如信任他,并且爱他,如今还怀了身孕,准备跟他一生一世一起走下去。   季明德气的咬牙切齿,恨尹玉钊入骨,偏偏又不能杀他。不过便不杀,这恶气却不能不出。土匪只有欺人,没有叫人欺的。   他一把握过宝如乱摸的手,引她在自己深蓝色的直裰上轻轻划着圈儿,随即喉结紧绷,嗓音轻颤:“那你就看着撮合,我给他们做媒人。”   吃了半盘子的桂花甜藕,她唇齿之间隔外的香甜,软软蜷在他怀中。季明德不敢动真格,却也揉搓了半日,勾弄到宝如都倦了,才肯放她去洗澡。   既说了要撮合卓玛和尹玉钊,宝如今天自然就先不去见他了。   荣亲王府离东市近,她差苦豆儿叫了几个绸缎庄的裁缝进来,要给卓玛裁两身衣服,趁机,也给苦豆儿和秋瞳两个裁两身。   尹玉卿听说宝如要替她家的庶子作媒,跑到海棠馆来凑热闹。她讨厌尹玉钊,也讨厌卓玛,若宝如能将这样两个人凑在一处,她倒挺欢喜。   卓玛如今更是尊卑不分,拉着宝如便是姐姐长,姐姐短,偶尔眼扫到尹玉卿身上,更是满满的讥讽。   宝如自来大方,见者有份的。既尹玉卿来了,顺带也给她的两个丫头一人裁了两套秋冬眠衣,全记在自己的私帐上。又差人去请李悠容,让给她的丫头也裁几套。   卓玛欢的像只花蝴蝶一样,将一匹匹的云锦、菱锦、浣花锦披在身上,不停的给宝如看着:“姐姐,你瞧这一身好不好看?”   “姐姐,这匹锦最适合你的肤色,要不也替你裁一身?”   经过尹玉卿面前时,她忽而侧首,低声道:“滚开,你这个烂耳朵。”   尹玉卿气极,手中一只茶碗就砸了过去:“蛮夷,你骂谁呢?”   卓玛哇的一声,扭头去看宝如:“姐姐,世子妃打我。”   一屋子连裁缝带丫头们齐齐回头,只敢梳乌蛮髻的世子妃,世子厌她,厌到宁可在外带兵也不肯回长安。   尹家也弃了她,如今尹家最红火的,是即将嫁给汗王薛育义的二姑娘玉婉,她就像个过了季的风干咸鸭一样,吊在那儿,人嫌狗憎,还总爱欺负人。   恰这时候,董姑姑扶着老太妃,李悠容几个,带着一群小丫头来了。   卓玛满头茶叶渣子,捂着脑袋,发物吃的太多,脸上的肿都还没消,揉着眼睛直哭。   老太妃早看尹玉卿不顺眼,也嫌她占着世子妃的位置,若不为她爹在长安的猖狂,早就想休了她的,此时自然偏袒卓玛:“玉卿,便卓玛有错,她也是海棠馆的人。你一个世子妃,怎能随便往人头上泼茶水?烫花了这孩子的脸可怎么办?”   尹玉卿指着卓玛道:“她叫我……”烂耳朵三个字,她终是说不出来,越想越气,劈手给卓玛又是一个耳光。   老太妃一把揽过卓玛,见她脸上红红肿肿,手印不止一两道,问道:“这又是谁打的?”   卓玛委委屈屈,手指向苦豆儿。   两个孙媳妇联合起来欺压一个小丫头,老太妃本就对宝如和尹玉卿有成见,如今越发生气了,揽过卓玛,问宝如:“好说歹说她也是皇上赦封过的郡主,你怎能叫个丫头打她?”   宝如看不过眼了:“祖母,明德的妾室被封做郡主,按理该下赦封制书的。我是海棠馆的主母,至今未见过那制书,这是一则。   再一则,是妾就要敬尊长,她方才叫玉卿是烂耳朵,这我分明听在耳中,玉卿位尊,确实不该亲手去教训个妾,她的方式不对,但事并没有做错。”   老太妃犹豫了,转而望着卓玛:“你叫世子妃做烂耳朵?谁教你这样叫的,便你是从土蕃来的没受过咱们中原礼数的教养,须知不能揭人疮疤,这是为人最基本的一点修养,连这点休养都没有怎么成?” 第196章 东朝堂   卓玛垂眸道:“我就是嘴欠知道自己错了求祖母饶过我一回吧。我于规矩礼仪懂的也确实少不如往后我住到您哪儿祖母是最懂规矩的教教我呗教教我呗。”   她边说边搓手,额头磕在手上,佯装磕头笑的颇有几分赖皮,恰是顽皮孙辈闹奶奶的样子。   悠容自来贞静,打小儿还未在老太妃面前这样闹过。如今荣亲王府更是孩子少老太妃膝下也没有特别活泼的孙子,况且还是卓玛这般可爱的。   她道:“行了行了你这个样子放在海棠馆也确实不行这样吧你先跟我住一段儿等我调教出个大样子了再回来。”   卓玛点头如捣蒜一般,连忙收拾收拾自己的小包袱儿又跟着老太妃走了。   尹玉卿不期宝如会为自己说话,指着卓玛离去的背影道:“你瞧她面憨心里面贼着呢。方才她肯定是故意激怒我,惹我打她,就是做给老太妃看的。”   宝如笑:“你也是傻,她一激你就燃,分明吃了亏,最后人人都说你欺负人。”   尹玉卿恰是这么个性子,总是理亏,还人憎狗厌。她小时候不懂,只凭言语欺负人,如今虽老爹还在高位,总算知道无论李代瑁和尹继业那一方败,自己都会死的很惨,所以如今虔诚了许多,遂问宝如:“她好端端欺我,究竟为的什么?”   宝如道:“为的,就是想叫老太妃瞧见,让老太妃知道她在咱们这儿受了欺负,躲到老太妃那儿去。”   尹玉卿尖声道:“怪了事了,你替她裁衣,要替她说媒嫁人,她不感激你,还躲到老太妃那儿去,为的什么?”   宝如反问:“明知少源不爱你,你还非得要嫁他,为的什么?”   尹玉卿脱口而出:“我爱他啊,只要我真心待他,他总会爱我的。”   宝如觉得卓玛也是尹玉卿的心态。她眼里除了季明德,就没有别的任何人。若果真是个懵懂天真的少女,也就罢了。但卓玛显然不是。   卓玛待人的方式,果真算得上两面三刀。对着她时,还笑的如沐春风,一转眼,就可以用恨死人的刀子眼去剜尹玉卿的脸。   这种人,若是为官,就是媚上欺下的佞臣。上下两张脸,待上如沐春风,待下仿似恶鬼,为达利益,不择手段。但当权者只看到这佞臣的好,看不到他待下的恶。用赵放的话,这种人常放在君王身边,便是亡国之兆。   可以想象,她母亲一身嫁过父子四人,裙下之臣不计其数,她自幼跟着琳夫人从逻些一直到怀良,怎么可能真的天真懵懂。   原本宝如是准备撮合卓玛和尹玉钊的,但在听到卓玛十分嫌弃的骂尹玉卿为烂耳朵的那一刻,她忽的就不想了。   这小丫头像当初的尹玉卿一样,不吃个狠亏,心中那套固有的认识是不会改变的。   她拍了拍手道:“本来说好明儿请你二哥来这家坐坐的,既卓玛姑娘都走了,还是算了吧,今儿胡市赶大集,你二哥当会去四夷馆,我到四夷馆看看他去。”   大魏祖制,皇帝每日坐朝听政,只见三省宰执。六部并文武百官,是在嘉德门外的东西二朝堂待命的。   朝堂是天子接见使臣、册封皇后,并各类重要活动的地方。外国使团入长安,在东朝堂拜听敕旨。然后,才能约定朝拜天子的时间。   接待回纥汗王薛育义使团的临时议事处,此刻就在东朝堂。   刚刚由小皇帝亲自加封太尉的尹继业坐镇中堂,冷眼看着季明德布置六卿官员的差事。太常寺卿,他的老亲家阮昆竟然全权负责此事,把本该负责此事的鸿胪寺卿吴积给挤了下来。   尹继业当然很不高兴。   众人围着一张大案,正在争论汗王来了之后的礼节。按礼,若是使臣,入长安之后,就该先入东朝堂,听皇帝的敕旨,然后再回舍馆休息,等待皇帝亲自诏见。   鸿胪寺卿认为汗王算是一国之君,入朝听敕可以免之,待他一入长安,就可以叫他直接至太极宫面见皇帝。阮昆认为于礼不合,毕竟不过一个区区番邦之王,这样做未免助长他的骄纵之气。   俩人官司恰好打到了季明德这儿,太尉尹继业要看他怎么调停。   季明德盯着面前的舆图,颇秀致的手指,自东朝堂而上,越过一重重宫门,双指压在一处轻轻剁了剁:“也不必东朝堂,直接让汗王入宫,至武德殿,皇上在武德殿接见他。”   这基本算是顺着尹继业的心思了。   季明德在朝堂上一次次给李代瑁没脸,跟他唱反调,一回回气到李代瑁吐血,尹继业当然高兴,不知为何,竟渐渐欣赏起季明德来。   长辈对晚辈一般,尹继业拍着季明德的肩膀:“明德大约是整个皇室最识时务的皇子。但不知,为何你要选择武德殿为接见汗王之所?”   老国公两鬓斑白,龙虎之势。季明德瞧着他压在自己肩膀上一只粗手,一只白净修长的纤手回握上去,虽脸上笑的温和,却忽而用力,年青人的手,不过由腕而起的力道,竟扭的老国公一只久经沙场的手一阵剧痛,不由变了脸。   “武德殿是个好地方。那里陈列着高宗皇帝当年用过的一应兵器,本都督斩李代圣的那般龙渊剑,如今就高悬在迎头三尺之处。   季某选武德殿为接见之所,当然是想震摄汗王,以及那些别有用心,想谋权篡国之人,头顶三尺悬剑,谁敢动妄心,季某就敢用那把剑,斩他的脑袋。”一字一句,季明德紧盯着尹继业的双眼。   尹继业欲要使力回握,比他年青三十岁的少年人手中涌来更强劲的回握之力,震的尹继业不由松开了手。   他不禁冷笑:“汗王还想要福安郡主和我家玉婉双姝齐嫁,玉婉是很愿意嫁过去的,郡主那儿,若你们不能将她说服,只怕汗王入长安得不到想要的,可是会大怒的。”   明知道李代瑁不想嫁女,尹继业格外要恶心李代瑁一回。薛育义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当然娶不到郡主,可他娶不到就会生气,生气就会跟皇家决裂。   这恰是尹继业最想看到的。   季明德回之温和一笑:“那季某就祝福国公爷,有了个比自己更老的女婿。”   拼力拼不赢,嘴仗更没打赢,尹继业面色阴沉,率先一步离去。   出了宫,稻生早等在外头,笑的贼眉鼠眼:“尹玉钊那厮又去四夷馆了,咱们是不是此刻就去?”   季明德笑道:“我时间不多,去狠狠抽他一回,咱们再去见你干爷爷。”   秦州八县,并整个永昌道上的土匪悄悄越过关山,如今慢慢往长安周围涌着,那是季明德对付薛育义的杀手锏,干爹方升平自然也来了,久不见故人,俩人一般高兴,说说笑笑策马就到了四夷馆。   尹玉钊的规矩,逢大集,三天才睡一觉,一觉两个时辰。   今天他必须好好睡一觉。薛育义眼看入朝,尹继业蠢蠢欲动,季明德暗动杀机,他蛰伏二十年,必须趁此乱机,一朝拿下尹继业的兵权和国公之位,一场硬仗要打,自然得睡个好觉。   尹玉钊贼阴阴的笑着。所以卓玛必须送给季明德,让季明德后院失火,疲于应付,才不会整日盯着他。   背上的伤如今正在结痂,脱落,正是燥痒难忍的时候。原本,无论受了什么伤,尹玉钊是不在乎身上留疤的,毕竟男子么,身体要那么好看,留给谁看?   但上一回宝如抚着他胳膊上的伤痕掉了几滴泪,尹玉钊便在乎起此事来了。他倒无所谓身上留不留疤,可不想宝如望见伤口便心酸难过,掉眼泪。   于是召了几个御医来,替他认真配了去疤之药。   今天该是换药的时候了。   尹玉钊也是累极,解掉身上那牡丹封的白袍扔在衣架上,只着中单,两条长腿踢了靴子,直接伏在厨娘的身上,闭着眼睛,等御医来为自己上药。   外面喧闹无比,他的心亦是无比烦躁。尹继业长剑挑穿孩子的一幕,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那孩子的哭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做了二十年的狗,他原本一直在等尹继业篡位,待尹继业谋篡到李氏江山之后,再觑机杀他,尹玉良那样的蠢货,仅凭武力摄人的夯货,一杀一个准。   到最后,他一个西海湖畔来的野孩子,将会登顶皇权。那将是多么辉煌的传奇,他二十年苦忍,为的就是那么一天。   可如今他快忍不下去了,便嘈杂的音乐不停灌耳涌入,他脑海中孩子的哭泣依旧挥之不去。   哪怕那孩子是尹玉良的种,他厌尹玉良到死,但正如同罗绮所说,无论他的父亲是谁,孩子生来是无罪的。   他想起老外公回回吃醉了酒发疯,吵着要将他丢给狼,同罗绮将他搂在怀里,一遍遍的哭与辩解:孩子是无罪的呀,他所有的罪过,便是托生在我肚子里。   那时候,他才不过三岁多,若没有个娘护着,他也早死了,臭了,混身长满蛆,像那些被随意丢弃的死孩子一样。   想起同罗绮,他的心便是一阵阵的刺痛。总有一天,他和宝如,要亲手杀掉尹继业和季明德,带到她的墓前,以慰她在天亡灵。 第197章 喧嚣   御医进来了净手上药。   药才抹上去便是透骨的痒痒的尹玉钊猛然睁开眼抓起手边剑鞘便砸了过去:“这他妈什么东西为何这般的痒?”   他身下的胖厨娘也睁开了眼睛。   床边没什么御医替他涂药的是季明德的小厮稻生。摇着手里的东西笑嘿嘿道:“生豁麻,洒在伤口上,保证痒死你。”   长剑慢慢顶上鬓角来人宝蓝面的蟒袍,白衽,白肤琥珀玉冠在这肮脏,喧嚣拂尘飞扬的旧屋子里干净爽利的坐着。   光影飞过他悬剑似的鼻锋空气中絮尘漫天飞扬他一双干净利落的锋眉下微深的双眼,随着尹玉钊的目光扫来略狭眸光如电,讥讽一笑。   季明德手持长剑两颊深深的酒窝:“舅子哥总不肯叫我们夫妻有安生日子过,我能怎么办?杀了你?”   尹玉钊不知稻生给自己涂的什么东西,结着痂的细肉丝丝作痒,又火又辣,钻心一般,痒急攻心,恨不能伸手去抓,偏偏鬓角叫季明德的长剑指着,他一动,季明德的剑便进一寸,穿肉而入。   稻生给他涂的东西,是生豁麻。在民间,有种私刑,就叫生豁麻打人。用这东西打人,虽不及藤条会伤人的筋骨,但因其有毒,受刑之后皮肤会立马变的红肿,抽过之处,红疹疱体满布,惨不忍睹。   非但形状丑陋,因其有剧毒,许多人挨打之后,痛痒难当,哀嚎惨叫犹如癞蛤蟆的呱呱叫声,先是嘶心裂肺的叫,遍身不停的抓挠。到最后,声音渐息,呼吸慢慢停止,一个活人,不伤筋不动骨,只凭表皮之伤,就那么死了。   尹玉钊痒痛难当,脑中嗡嗡直叫,闭上眼睛,汗自额间往外不停渗着:“你倒是杀来看看,你大爷我等着。”   季明德贼阴阴的笑,身子略前倾,眸中瞳仁竖成一线,宛如玩弄垂死之鼠的狸猫一般:“若觉得痒,剥了身上那层羊皮,露出你恶狗的本性来,就不痒了,敢不敢?”   在宝如面前假装着伪善,一点点骗取她的信任,骗她的心渐渐倾向他。季明德恨不能一把撕撸下这厮一身的皮,叫宝如看看,他有多么的黑心黑肺。   尹玉钊背上的细肉上,那一层层的结痂被突然横生的肿块顶破,鲜血遍布,痒及骨髓,痛穿五肺,他疯了一般爬起来,两手在背上狂抓,抓出一道道血痕来。   他身下那栗特妇人在他身上摸了一把,随即手指红肿高气,痒痛不止,伸着手便来撕季明德的脸:“那里来的恶人,你这般打我的孩子作甚?”   季明德使个眼色,稻生一把扯起胖厨娘就走。   恰就在这时候,楼梯上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这是宝如,她分明说过今天不来胡市,明天在家里接待尹玉钊的,可她竟来了。   要叫她看见自己这般欺负尹玉钊,可就完蛋了。   季明德踢开椅子,转身想跑,便见身后的尹玉钊狞笑着跳下床。他越过季明德,手中那把长剑出鞘,飞出。   厨娘嘴里还在吼骂:“杀千刀的,我的孩子有什么错,有什么错你们要这般待他?你这黑心的小子,快替他解了痒,否则我今日打烂你的脑袋。”   她脱了硬底木屐,照着稻生的脑袋便砸:“没娘教的小子,黑心肝的小子,还有你,穿蟒袍的,你给我过来,有种你就杀了老娘,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年近二十七的尹玉钊,在她眼中也不过个孩子。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胖厨娘非但不肯出门,还挠花了稻生的脸,一只木屐砸了他满头的包,骂个喋喋不休。   宝如和苦豆儿两个连说带笑,已经到门上了。   季明德以为他是要杀稻生,伸手要去抓那柄长剑,但长剑飞过稻生,从厨娘的脖子上扎入,将正在破口大骂的厨娘剁在门板上。   血随即便涌,厨娘口舌大张,哽咽了几下,嗫嚅着:“我的儿,快跑……”   尹玉钊不疼了,也不痒了,多少年来,他替自己找到的,气味,乳味,都像同罗绮的那个女人,他的恶趣,也是他的解药,就那么叫他亲手杀死了。   可孩子总要断奶,他总要脱离那种低级恶趣。   眼睁睁看着宝如推门而入。   尹玉钊缓缓转身,将自己血淋淋的,新伤累着旧疮的背展给季明德,两条筋蟒缠结,疤痕满布的胳膊大肆张开,肌腱鼓挺,颤跃着。   稻生还想掩门,已经来不及了。   宝如推门而入,血肉模糊的尹玉钊,被钉在门上的厨娘,那把长剑还在嗡嗡作响。   而季明德和稻生,这两个惯常欺负人的土匪,就杵在屋子里,茫然的看着那被钉死在墙上的老厨娘。   宝如将苦豆和推了出去,自己也退了出来。   不过一眼,尹玉钊血肉模糊的背,宝如整个人都在发抖,下意识呕了两呕。若她来的再晚一点,她一母的哥哥,会不会变成胡安那样,叫季明德剥光皮肉,倒吊在这屋子里,等着人补他一刀,让他快点断气?   季明德是为了尹玉钊捅出卓玛来,才来欺负他的吧。   明明他都杀了同罗绮了,还不肯放过尹玉钊,他黑心黑肺,不知反省,大约连恶鬼轮回报应都不怕,才会这般肆无忌惮的,想要蹂躏谁就蹂躏谁,想要践踏谁就践踏谁吧。   季明德出来了,手中提着把剑,在她身边略停了停。   那股子挥散不去的血腥气,涌到两鬓,突突作响,宝如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扶上苦豆儿的肩,颤手指着楼梯道:“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宝如……”   楼道里三三两两的人,或驻步,或悄觑,皆在偷看宝如。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很难看,只怕就像个疯婆子一样,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宝如指着门道:“谁没点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季明德敢说自己一生之中累落光明,一丁点的苟且之私都没有?拿别人的弱点取乐,践踏他,凌辱他,尹玉钊便惹了你,那厨娘有什么错,你要杀她……”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季明德踌躇片刻,上前来扯宝如的手腕:“回家再说。”   “别碰我!”宝如尖声道:“滚!”   她转身推开房门,已经穿好衣服的尹玉钊,血迹透出牙白色的袍面,残不忍睹。怀里抱着那肥肥胖胖的老厨娘,手捂在她咽喉上的疮口上,还妄图能把血止住,面如灰土,两腿长蹬,就那么凄然的坐着。   四夷馆这种地方,平日里吃醉了酒打打杀杀的事情太多,死个人跟割了朵白菜没什么两样,死了也就死了。   胖厨娘死后尸体太沉,足足三个人,才将她的尸体挪出去。   鼓声最多停了一刻钟,坐在高处的乐手只待老厨娘的尸体抬出去,便摇头晃脑又唱了起来。整个四夷馆,又恢复了平日的喧嚣之中。   尹玉钊背上痛痒难解,宝如当机立断,命苦豆儿到胡市后的荒野上摘了许多野苦蕖来,她两只白嫩嫩的细手,也不怕苦蕖刺多,亲手团着,将野苦蕖揉成团子,再挤出汁来,涂在尹玉钊背上。   苦蕖可消炎利肿,恰能解这豁麻的毒。痒变成了痛,但总算不那么痛苦了。   尹玉钊趴在床上,斗大的汗珠不停往外冒着,看宝如在榻侧忙碌,虽痛痒难当,内心无比得意。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他费尽心机,用心良苦,连卓玛都未能离间,今天季明德那只老狐狸竟自己撞进了陷阱中。   苦渠汁子擦过了背,宝如便替尹玉钊盖上一方薄薄的毯子,握过他的手:“若你想睡,我便在此守着你,等你醒了我再走,好不好?”   尹玉钊握过宝如的手,一点一点,拉她往里欠着,最终,霸占了她整个手臂当作枕头。她怀孕之后身上那股子木榍和着黑糖的香气愈发浓烈,这和同罗绮身上那股子奶香味全然不同。   当然,宝如小的时候,尹玉钊是由心的讨厌她,恨她的。因此,在明知她回秦州是趟死途时,他也无动于衷。   依偎在李少源怀中,两只一样白的小白兔,郎情妾意,哭哭啼啼,尹玉钊就在半途冷冷旁观,险些笑断肝肠。   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她的呢。是在秦州那一回,她头巾包着脸,站在苍山枯岭之间,看着他们一座座起坟包,呜咽了两声,大概觉得自己哭的有些可笑,又止了。   傻乎乎的看着他们起坟包,固青砖,在这儿跪下磕几个头,又到那儿跪下磕几个头。他心头冷笑不止,她自幼受尽宠爱,居然也有孤苦无依,望着全家人的坟头茫然到哭不出来的那一天。   他急着回长安复命,时时回头,她便站在那片青砖砌成的坟地里,天地之间,除了老树昏鸦,就只有她,孤零零的站着。   离他越来越远。   母亲没能守得住,就那么死了。妹妹辗转漓落,被卖给一个狗皮膏药贩子,尹玉钊头一回觉得自己连条狗都不如。   在关山中牵着马夜行,和着风雨,他哭的不能自抑。   世道践踏他,尹继业拿他当狗,他践踏自己的妹妹,自己在这天地间唯一的亲人,并因此为乐,他比尹继业还不如,他比一条狗还不如。   再回长安,在卖调和的摊子前,他马蹄奔腾而过,她被迫往摊位上扑着。仍是被欺负,看她仓惶失措就会心生欢喜的快感,她渐渐取代了同罗绮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尹玉钊觉得自己的人生不是只有黑暗,他还可以有光明,事实上只要有她就够了,她将是他所有的光明。   便为此,他当然要不计后果离间宝如和季明德,润物细无声的离间,直至有一天,宝如愿意手刃季明德,并从此和他在一起。   宝如忽而轻轻叹了一气:“我想和你说会儿话来着,可这实在不是个能叫人说话的地方。我要给楼下那些酒客们吵晕了,要不,你明日来我家,咱们再闲聊,我先回家了。”   尹玉钊立刻叫道:“虫哥!”   他的小厮虫哥推门而入:“爷,何事?”   尹玉钊将自己的禁军令牌丢给他:“传本侍卫长的令,驱赶四夷馆所有人客,封楼,不准任何人出入。”他转头,又笑的极温柔:“我不要去你家,我要你在这儿说给我听。”   宝如无奈瞪了他一眼,在尹玉钊眼中,这一眼,恰似母亲瞪着调皮不听话的孩子,佯怒伴着由心的疼爱。   “我听说卓玛是你带进宫的,是不是?”宝如忽而变脸,指着他的鼻子逼问。   尹玉钊垂着眸子:“是。”   那就难怪季明德要揍他了。   宝如又道:“季明德狼心狗肺,厨娘是他杀的,对不对?”   季明德的剑一直在自己手中,稻生从不持剑,那把剑是尹玉钊的。人人觉得宝如傻,但尹玉钊知道她一点都不傻,她并不信任他,仍在诈他。 第198章 满月   他抬眸坦然望着宝如:“是我我挥剑本是想斩稻生的谁知他一躲厨娘就死了。”   宝如柔声道:“你妹夫人并不坏的。他年纪比你小也是因为冲动才会揍你,往后见了他,各退一步好不好?”   尹玉钊的心在滴血:“你分明知道,他养着个面貌与你相肖,性情憨真的少女密不透风的不叫你知道是为的什么。”   宝如道:“是男人总会三妻四妾,天下间的男人都是这么过的算不得什么错。”   尹玉钊拳头砸在床铺上气的牙齿咯咯作响:“我就不会。”   宝如噗嗤一笑:“你连妻都没有谈什么妾?放心吧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再不必多管。”   她这是真要走了。   见尹玉钊依旧在怒中,宝如终究放心不下又回头,柔声道:“我很感谢你把卓玛的事情挑出来但往后若有那样的事我劝你还是不要做。   人言难得糊涂,我怀孕才两个多月,至少在孕期,我得糊糊涂涂过下去,凡事不想较真,也不想看的太明白。”   尹玉钊拳头不停的砸着。这就是女人,她们只想要稳妥的日子,便丈夫三心二意,能瞒就瞒能掩就掩,从不肯主动挑开,去看看他们那又滥又泛的一颗花心。同罗绮便是这样,执迷不悟,一直到死,他不期宝如也是。   “厨娘死了。宝如,没有你我睡不着。”尹玉钊拽上宝如的手,两眼赤红。   宝如狠了狠心,终是一把撕开尹玉钊的手,转身走了。   季明德倒是好性子,在楼下等着着。   俩人对视半天,宝如终究先上了马车。季明德随即跟了上来,将本就窄的马车,变的更挤了。   摇摇晃晃中,宝如道:“卓玛去老太妃那儿了。”   ……   “她要留便留下,但果真得好好学规矩。便从老祖宗那儿出来,也不能住在我的院子里,上东阁后面有几处小院子,你随便点了那一处,给她住着,我才认她这个妾。”   季明德越不说话,宝如便越发气的脑袋发晕。   恰在她要撮合卓玛和尹玉钊的节骨眼儿上,家里的一个装疯卖傻要躲到老太妃那儿去。季明德说是自己忙的要死,整日早出晚归,却还有闲情跑到四夷馆,来剥尹玉钊的皮。   比真正纳个妾更可怕的,是明明知道人家郎有情妾有意,她这个怀着身孕,整日昏头胀脑的原配妻子在绞心脑汁想要拆散一对鹣鲽情深的恋人。   宝如手摸过去,在他大腿上狠命掐了一把,季明德肌肉骤然变硬,随即将她压在身下。   “我得说多少回,卓玛不过个妹妹。她娘死了,土蕃人不会放过她,我才会带她回长安,你想给她找个男人我不是不同意。   但尹玉钊如今的样子,可不能娶卓玛,他得改改自己的脾气才行。”季明德追逐着,掰扭着,欲要亲吻宝如的脸。   可她拼命的躲着,就是不肯叫他亲近。   季明德不由有些心急。夫妻之间闹矛盾,总是床头吵架床尾合的,她不肯接纳他,这事儿就没个完。偏偏她怀孕两个多月,便要亲近,也怕伤到她和孩子。   果然,宝如哎哟一声,躬腰捂上肚子:“你压到孩子了。”   季明德随即松手,坐了起来。   俩人分坐于两侧,撩起帘子,又是月中时节,一轮满月挂在树梢。   “你想尹玉钊改成什么性子,你才愿意把卓玛嫁给他?”宝如反问。   桔黄色的宫灯随着马车的节奏晃来荡去,季明德怔着,摇头,他从未想过这件事情。他厌恶尹玉钊,不仅仅是因为卓玛,更多的是因为他对于宝如那种龌龊心肠。   宝如冷瞥他一眼,忽而一声冷笑,那一目剜的季明德遍体发寒,这是上辈子他千辛万苦寻到临洮府时,她给他的一眼。   这时候便她在笑,心也是冷的,她心中有了固有的认识,不会再听他的解释。   “算了吧,她的婚事先别议了,就让她在府中住着吧。”宝如未说出的那半句话是:你想让尹玉钊改成你的性子,再有张你的脸,才会愿意把卓玛嫁给他吧。其实,你心里真正愿意托付卓玛的,只有你自己吧。   这话她当然不会说出来。   马车摇摇晃晃,宝如搭在膝上的手背一凉,下意识另一手盖上,马车再摇,更多的泪滴啪啦啦往下落着。   她的嫡母段氏,在赵宝松之后就再没有生过孩子,虽说怀过几次孕,可总坐不住胎。   此时再回想,她心里也是委屈的吧,比明明白白的爱更可怕的,是这若有若无的暖昧,你明知男人的心渐渐偏移却又无能为力,偏他表面上装的坦坦荡荡,什么都没有。   回府俩人还未顺过气来。   自风铃院的门前经过,宝如分明听到一阵鸽子般咕咕咕,掩在胸腔里的笑声。   小娃娃般的奶音,除了卓玛,再没人会这么笑。果然,季明德止步:“卓玛,出来。”   踩着树叶沙沙响,卓玛一脸干了坏事的孩子般的顽皮,三躲四躲的出来了。   季明德冷冷望着她。   卓玛猛然跑过来,塞给季明德一个东西,转身便跑。   季明德再回头,宝如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趁着月光展开,卓玛是绣了方小肚兜儿,上面绣着两只黑毛竖立的东西,也不知是熊还是藏獒,丑到没眼看。   最后一回去探卓玛的时候,宝如刚刚怀孕,季明德满心欢喜,找不到说处,跟卓玛提了两句。卓玛亦喜的什么一样,还断言:“必定是个男孩。”   季明德斜倚在义德堂的交椅上,笑:“你怎知是个男孩?”   卓玛掰着两只手,笑的小下巴儿尖尖:“像大哥生的这般英武帅气,生的自然是男孩,到时候,我要绣两只最猛勇的藏獒在上面,让它们替大哥保护着小宝宝。”   这便是卓玛绣的藏獒,丑到惨不忍睹,却也是她一番心意。   将肚兜递给宝如,季明德趁势解释:“卓玛压根就不知道妾是什么,只不过经过赤东那番杀戮,母亲才死,到长安又没什么亲人,潜意识里不肯离开我罢了。”   宝如接过肚兜,笑了笑,手抚过,道:“绣的真好看,替我谢谢她。”   若非亲耳听到卓玛叫尹玉卿做烂耳朵,从而挑起事端,并顺顺当当躲到老太妃那儿去,宝如也会觉得卓玛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呢。   但卓玛白天那一出,实则是故意演给她看的。   此刻,回到盛禧堂的卓玛想要的,就是她甩甩搭搭,撕扯掉这方肚兜,并在季明德面前哭哭啼啼告状,说卓玛欺负尹玉卿,阴奉阳违,表面纯真,实则是个挑拨唆非的狐狸精。   尹玉卿爱欺负人的臭名远播,她便说出来,有尹玉卿佐证,季明德没见识过卓玛阴奉阳违的那一套,也会认为她是栽赃诬陷,无理取闹,是个连丈夫的妹妹都不能容的妒妇。   季明德或者不会说什么,也会包容她,但他心里,还是会种下一颗刺,觉得她是个拈酸吃醋的妒妇吧,对于卓玛的喜欢和愧疚,岂不得越发的深?   渐渐的,喜欢就要变成爱了吧。   宝如虽傻,却不喜欢叫人当猴耍,她连连赞着好看,郑重其事将小肚兜纳入装小季棠衣服的衣匣里。   季明德洗罢澡进来,宝如已经睡了。   缓缓坐至床边,撩起豆青色的珠帐,她只有个侧脸,蜷向墙壁,稳稳的睡着,他手离近了些,她便是下意识的一躲,两手缩在颊侧,往上缩了缩,轻轻避着。   季明德将手收回,摸上平绒面的枕巾,上面湿潞潞一层水气,显然,他去洗澡的功夫,宝如躺在这枕头上,辗转翻则,是哭过的。   上辈子让她心灰意冷,伤心绝望到大着肚子都要走人,是因为同罗绮的死。   但这辈子,她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她知道同罗绮是他杀的,还在帮他遮掩,还奔波在尹玉钊和他之间,两厢调停。   有那么一刻,趁着月光,季明德回照,反省自己的内心,他欺骗她,隐瞒她,但他并不为做过的事而后悔,世间没有后悔药,只能勇往直前。他只是心疼她,替她委屈,却不知该如何开解她。   季明德轻嘘一口气,那场噩梦若是重演,她离开,再难产,妻离子散,他这辈子就又白活了。   三更半夜的,宝如一觉醒来,床帐外透着朦朦胧胧的光,她揉了揉眼睛,身旁的枕头是空的,季明德没有睡,他还在外面。   宝如愣了半晌,翻身坐了起来。   隔着纱帐,外面有个很奇怪的东西,细看才知那是季明德,但他头上的冠格外的大,大到,就像花剌王前来长安朝拜时,头上的荷花冠一样,比脑袋还大,通体泛着金光。   宝如心说这人莫不是疯了,三更半夜不睡觉,顶着个荷花冠作甚?   难道他已经颇不及待想要做皇帝,野心难抑,三更半夜趁着她睡觉,在这儿过瘾?   轻轻揭开珠帐,宝如才看清楚,季明德头上顶的那不是只冠,而是笔洗,半尺宽的口沿,镀着金黄色。他长发顺两边披散,穿着白中单,被押斩的犯人一般,头上顶着只笔洗,正跪在地上写字。   地上也不是青砖,卷成轴的宣纸,一侧压着梨木镇石,一侧卷在妆凳旁,洋洋洒洒,他至少书了三尺有余。   他还在埋头奋笔,头顶一盏清水一丝不晃,腿下还跪着个什么东西。待揉揉眼睛,宝如才看清楚,他竟是跪在搓衣板上。 第199章 自省书   宝如明白了这人三更半夜不睡觉是在变着法子给自己示弱了。拉只引枕垫在腰间她一只手支着额头兴致勃勃看了起来。   开卷三个大字:自省书   吾自土蕃归长安日先待妻以不诚再待舅姑已不敬。今日悔过乃自省吾身,愧于行,夜不能眠……   毕竟夫妻明知他本性子里仍是匪戾,如此求软也不过做戏,宝如忍不住还是噗嗤一笑。   随着她一笑季明德抬头头上满满一钵的水眼看便要砸翻下去,洒他一身。   宝如下意识欠腰一个捞没捞到笔洗却叫季明德顺手一拉就给拉到了地上。   他跪在搓衣板上她躺在他怀里将一笔洗的水仍稳稳放到头上,季明德柔声问道:“还恼是不恼?”   宝如眼中唯有那满满一洗摇摇欲晃的水她怕自已一挣扎那一洗的水要砸下来,一动不敢动眸儿微瞥:“你这话说的可笑我何曾恼过你?”   春睡半夜,两颊酡红,她此刻才真醒过来,两只圆蒙蒙的眼儿,紧盯着他头上的笔洗,随那笔洗而微颤,紧张的像只绵猫一般。   “你是为了卓玛而哭的,对不对?你觉得我喜欢卓玛,打尹玉钊,只是因为我不肯放开她,不肯把她嫁出去。”季明德缓缓道。   宝如仰目,注视着那一盏的水,砸下来,得全落在她身上。他呼吸起伏,蓄了一日的胡茬弥漫整个脸颊,脖子上青筋跳跃,不曾低头,两条胳膊稳稳抱着她。   不过一盏水,一个搓衣板而已,俩人却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不能动,否则那一盏水就要浇个淋头。   “说实话,比之卓玛,我只欣赏她母亲琳夫人。凡事皆有目的,果断利落,胸有丘壑,妇人中少有的奇女子,相比之下,卓玛叫她保护的太好,没有经历过风雨,差的太远太远。这也是琳夫人非得将她托付给我的原因。没有我,卓玛必要沦入土蕃贵族之手,成个玩物。琳夫人以毕生之财相托,是想让她此生不做一个玩物,我又岂能拿她做妾做玩物?”   世间能有几个女子能像琳夫人一般?   宝如不敢动,也懒得争辩,勾唇冷笑,眼神略一滑移,季明德头上那笔洗眼看欲落,她也不敢伸手去扶,往前一扑,扑入他怀中。   水没有照预料的洒下来,叫季明德稳稳放到了地上,他顺着她的腿,将她变成个在自已身上的姿势,他两目柔柔,笑出深深的酒窝,紧盯着她的双眼:“崇敬,或者欣赏与爱无关。世间女子千千万万,总有叫人欣赏的,赞叹的,可我不爱她们,也无心多看她们一眼,因为她们不是你,不是季棠,我只爱你,爱季棠。”   “我不听你说这些鬼话。”宝如恨恨道:“我只问你,还要不要欺负尹玉钊。”   在宝如来说,见惯了父亲在妻妾之间见风使舵,两边讨好,压根不信,也就不肯再听,岔开了话题,只说尹玉钊。   季明德依旧在搓板上跪着,一手扶着宝如,一只手缓缓伸起:“我季明德起誓,从今往后,见了尹玉钊便绕道走,绝不会再动他一分一毫,若他打,我受之,他骂,我听之,谁叫他是我的大舅哥,年近三十不婚,性子偏犟成了个疯子呢?”   季明德轻嘘:“我不和疯子计较。”   宝如噗嗤一笑,眸中秋水盈盈,终于软了,软噗噗趴在他怀中,一点一点凑上香唇:“他非是疯子,他只是有些怪癖,你若再敢践踏他……”   一口咬上耳朵,疼到撕心裂肺,狸猫一般凶相毕露:“我就咬死你。”利齿切肉而入,季明德觉得自己耳朵快要叫她扯掉了,她却猛的松了唇。   季明德一嘴叨了过去,香香软软的唇,甜甜腻腻,总吃不够。   吃了半晌,他气喘嘘嘘,埋头在宝如如耳边:“祖宗,小祖宗……”   装了一回怂认了一回软,总算哄到她心软。   回到床上,宝如认真欣赏着季明德沤心沥血而成的自省书,边看边吃吃笑着,忽而,便听季明德道:“宝如,徜或有一天,我要杀尹玉钊,你会怎么样?我是说假如。”   宝如下意识伸开双手道:“那你就先杀了我,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否则,我绝不许你杀他。”   “那若是他要杀我了?”季明德道:“你会怎么样?”   宝如扔了那三尺多长的自省书,闭上了眼睛:“他若敢起那种心思,我就先杀了他。”   季明德粗砾砾的拇指腹揩过宝如浅笑着的唇角,两辈子,他自认对得起天地良心,唯独对不起她,无法抹杀的愧疚感,只要她愿意笑,便佯疯卖傻,季明德也不觉得丢人,只要她欢喜,能开颜就好。   略一转身,膝盖麻痛,耳朵火辣辣的痛,季明德伸手揩了揩耳朵凑在灯下,耳朵出了血,她也是够狠,把他的耳朵给咬破了。   明天上朝怎么办?总不能说夫妻打架,妻子咬破了耳朵吧。   恰小西拉摇着尾巴走了过来,季明德一笑,就它了。明儿若有人问,就说是猫抓的吧。   汗王薛育义要来长安的日子越来越近,季明德每日早出晚归,时时出城,去巡视安置骑兵之处。整个长安城也是严阵已待,李代瑁和李少廷更是有许久没有回过家了。   眼看交十月,都落过霜了,宝如的肚子还是丝毫不见音讯。   对此,杨氏颇有怨言,总觉得是她吃的不够多的缘故。尹玉卿也知道丈夫和父亲总要死一个,不死一个,这场是僵持是没有完的。   她心大,没皮没脸,早发现海棠馆的饭菜虽也从大厨房来,但是这王府中最精细最可口的。   与李悠容两个整日凑在暖融融的海棠馆,陪宝如一起用饭。姑嫂三个,倒是欢欢乐乐,仿如回到了小时候,但比小时候更好,毕竟如今不会为了李少源而争风吃醋了。   这日,宝如还请了方衡来。本是叫着一桌用饭的,临到李悠容和尹玉卿两个进门,他却躲进了书房,打死也不肯出来。   宝如叫了几番叫不出来,也只得作罢。待送走了尹玉卿和李悠容两个,才进书房来见他。   方衡在翰林院做侍讲学士,天子近臣,四品文职,在文官之中,起步算高了。   如今他也是一袭云雁补服,摘了硬幞却未摘网兜,眉宇温温,一脸苦笑:“你大约不知道,满长安城的传言,说我爹……”   两手并到一处逗了逗,他抛个了然于心的眼儿给宝如,跃坐在季明德的书案上:“和你家王妃两个不清不楚。这个且不说了,你家王妃能看上我爹那个五短身材,我倒觉得万分荣幸。   可我娘不干,她说,只要我敢娶悠容,她转身就敢上吊,你说我怎么办?”   宝如道:“你既学富五车,又是状元,这便是考验你的时候,要看你怎么说服伯母了。”   于李家伯母来说,丈夫为了顾氏而死,儿子再娶顾氏的女儿,她要不上吊,都对不起苍天所给的命运。   宝如转身,屈膝在书桌抽屉里翻着:“我家青苗如今有多大了?可开蒙读书了不曾?”   方衡以手比划着形容:“大概这样高,书读的好不好我不知道,嘴比你还甜,样子比当初还可爱。”   忆及在叉口胡同的小院子里,她塞给他一颗麦芽糖的时候,仿佛不过昨日。他笑着拉下她的身子,道:“来,让我尝尝你的嘴甜不甜。”   分开也不过一年多,小青苗那孩子可爱到,宝如简直不希望他长大。   赵宝松到洛阳有半个月了,除了方衡,再无人知。宝如倒不怎么想念哥嫂,独独思念小青苗,可为妨叫尹继业李代瑁这些人发现,她连悄悄去看一眼儿都不敢。   突然两滴热泪洒在手上,宝如立时揩掉,递了一叠银票给方衡:“这是我这一年多黑糖生意上赚的银子,共计三万两,你再添些进来,咱们在东都洛阳开一家茶楼,到时候叫我哥嫂经营着,待赚了银子,两家二一添作五的分帐。”   方衡搓了搓手,忽而虚虚绕着自己的肚子按了按:“这要是嫁妆就好了,横竖如今孩子也有了,咱们要一起出去,倒是个齐全人家。”   宝如噗嗤一笑:“就你嘴贫。”   本是在玩笑的,方衡忽而面色潮红,两手一乍,鸭子一样摇摇晃晃往窗边走去,撞到季明德平日读书的木榻处撞到脚,又抱着脚跳了回来,胳膊肘子撞到书案上,撞倒笔架,将一只装卷轴的大陶瓮撞掉在地上,哐啷一声响,忙着要去捡陶瓮,又不小心撞到桌角,在屋子里扑天撞地,鸡飞狗跳。   宝如目瞪口呆,眼看方衡捂着脑袋往自己这儿撞过来,连忙一躲,便见身后两只手,缓缓将他扶上。   手中一只天香绢的帕子,李悠容不容抗拒的,掰开方衡一只手,将帕子压在他擦破了皮的额角,再拉起他一只手,压在帕子上,这才转身,走了。   方衡一手摁着额头,奔到窗前,看着李悠容一袭蜜合色洒金绒的褙子跃下台阶,穿过院中花树,匆匆而去,回头望着宝如,忽而扇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张嘴。”   ……   ……   ………………不知道为什么又被锁了我要疯了,啊………………………………………………………………………… 第200章 故事   才送走方衡卓玛来了。说是规矩学好了想回来伺候主母了。   这半个月来她虽住在盛禧堂但每日早晚都会在海棠馆周围的各个地方等季明德。   有时候只躲在林子里看一眼就走也有时候给季明德塞个果子还有时候只咬着帕子露个脸儿,但无论怎样,她有一点好处总是笑的甜兮兮的,也不多纠缠,只一眼便跑。   秋瞳倒还罢了自来是个老实孩子除了本分,再不找不出别的毛病来。苦豆儿和杨氏两个简直急红了眼儿。   男人有这样一个娇俏可人天真活泼的妹妹谁会不喜欢?   杨氏这两天急的肝火直冒嘴皮都烂了若不是宝如一直不发话恨不能上去活活撕了卓玛。   宝如却不着急,她理着王府中馈坐镇海棠馆,是主母。从成亲的那一天就是两妻共侍一夫那时候她都没有为独霸丈夫而动过邪门外道的心思,也没有为此而伤过神,如今又怎会为了一个卓玛便自乱阵脚?   卓马穿着月白面的竹节纹小袄儿,外罩件秋香色比甲,凤纹织锦缎的宫裙。略着胭脂,北地有些姑娘天生两颊红,非常认着脂粉,两颊奇异的桃色,倒是格外好看。   今天她一进门就跪着问安,还规规矩矩给宝如敬茶,为妾的一套儿做的有模有样。   苦豆儿站在宝如身后,猎狗一般冷冷盯着卓玛,待她捧上茶来,立刻接了过来,悄声在宝如耳边说道:“大哥今儿分明说过回来用饭的,她必定又想整什么妖蛾子出来,是想摆给大哥看呢。”   宝如一笑了然。道:“咱这海棠馆,是王爷修的,王爷无妾,原就没有备着给妾们住的屋子,那西厢,往后也要备出来,给孩子住。我也跟咱们二爷说过,让他在上东阁后面替你找处院子住,好不好?”   卓玛眼儿一转,道:“我觉得风铃院就很不错。”   是很不错,季明德抄近道,一般都从东门入府,风铃院是进府第一座院子。   苦豆儿轻嗤一声:“卓玛姑娘,那可是世子妃的院子,你有多大脸,就敢住那院子?”   卓玛嘴巴圆的能塞下个鸡蛋,声音低的唯有宝如能听见:“可那烂耳朵昨夜还在老太妃跟前哭,说自己命苦,父亲不疼丈夫不爱,仍要回庙里修行去,院子可不就空出来了?”   她知道季明德由心讨厌尹玉卿,抓住尹玉卿那个半死不活的便要往死里踩,进而想激怒宝如。   苦豆儿气的恨不能踩这故作天真的小丫头两脚。宝如伸手安抚着燥了毛随时准备打人的苦豆儿,柔声解释道:“卓玛,主仆有别,风铃院你是住不得的。这样,你先去西厢呆着,一会儿二爷来了,亲自替你找院子,好不好?”   卓玛磕个响头,乖乖儿站了起来,应了声好,便出去了。   苦豆儿气的直甩袖子:“看她那样子,假做天真又时时踩人,我真恨不能再给她两耳光。”   宝如一再叮嘱苦豆儿养性子养性子,一下午生怕她要跟卓玛吵起来,拘她在屋子里替自己打算盘记帐,饶是这般,晚饭前不过下厨传个饭的功夫,俩人还是闹起来了。   这一仗还闹的挺大。   宝如赶出来的时候,尹玉卿和苦豆儿,杨氏三个在围攻卓玛。   苦豆儿和尹玉卿两个揪耳朵的揪耳朵,扯头发的扯头发,杨氏怀里抱着小西拉,指着卓玛的鼻子正在骂:“你个黑心肝儿的,眼不见的,就把西拉给弄疯了,你可知道,这猫是咱们院里的福星,才多大的小猫,你竟也下得了手?”   西拉是只母猫,现在正好八个月,恰是它头一回发情,管都管不住的往外跑。   方才卓玛抱着她在闲逛,碰见尹玉卿,猫忽而发了疯一般就去挠尹玉卿的头,将她头发挠乱了不说,把那只豁耳朵也给露出来了。   卓玛自然少不了指着耳朵酸两句,尹玉卿立刻打大出手。卓玛可不是养在闺阁的汉家女子,看似在逃,掏心剜眼把尹玉卿抓了个稀烂,尹玉卿身边几个丫头又是王府的人,也不帮她。   苦豆儿传饭的人瞧见了,正愁没机会揍卓玛,挽起袖子便去帮尹玉卿打架。   她有功夫,不一会儿便制服了卓玛,架住了让尹玉卿揍。   尹玉卿将卓玛打的披头散发,伸着自己血淋淋的手道:“就是她,方才抱着你的猫追着我直叫世子妃,还问我要不要摸,结果乖乖儿的猫也不知怎的疯了,你瞧瞧把我抓的。”   杨氏怀中的西拉忽而咩的一声,连撕带抓,将杨氏的脸也给划破了。   卓玛披头散发,扑通一下跪在了宝如面前:“对不起,二少奶奶,我不过是看它发情叫的厉害,给它吃了些木天蓼想叫它乖而已。”   宝如闭了闭眼,心说估计季明德该回来了。   果然,季明德独自一人走了过来。十月天凉,他本黑色的织锦缎面披风上薄尘淡淡,皂靴上亦蒙着淡淡一股黄尘,显然刚从城外回来。   “这又是怎么了?”他语调中略带着些不满,皱眉望着卓玛。   卓玛越发的可怜了。比甲上的锁扣儿全掉了,竹节纹的夹袄扯破了袖子,宫裙上也不知谁踩了几个大脚印,见季明德来看自己,小嘴一撇,转身便跑进了院子。   杨氏将猫丢给季明德:“瞧瞧她干的好事儿,好好一只猫着她抱了一会儿,便疯了。”   猫这会儿倒是软呆呆的,季明德掰过口舌看了口,忽而一笑。这猫傻呆呆的样子,颇有几分像宝如吃味儿了以后的样子,他将猫丢给苦豆儿,拍着手上的毛:“它不过是吃了几口木天蓼,那东西猫吃了上瘾,但不算什么大事儿,很快就会好的。”   在杨氏看来,季明德只要不跟着自己一起骂卓玛,打卓玛,批判卓玛,就是在袒护卓玛。   当着丫头们不好责斥,进了书房,接他的披风时恨恨道:“你瞧着那卓玛是个傻的,可你娘我比你多吃十几年的咸盐,早看出来了,她这一回回的,就是想害我的宝如。   明德,宝如多傻,胸怀多宽广的孩子,嘴里不说,看你番番骄纵卓玛,心焉能不伤?你不能再这样伤她的心,当着大家的面把卓玛赶出去,否则,我就带着宝如走,我们单独过去。”   如今卓玛对季明德来说,果真成了两难。   他要把卓玛弄出去,在宝如心中就成了个外室。放在这府中,便杨氏再怎么说她心机歹毒,回回见面,总是杨氏和尹玉卿并苦豆儿三个在欺负卓玛。   他挽起袖子洗罢手,应付老娘:“待我给闲下来,给她找个事儿做,左不过这个几个月,但你得等我忙完了手头才行。”   杨氏瞪着眼出去了。   宝如早在饭桌前等他,斟汤递饭,对坐着吃饭,两只圆圆的眼睛,一脸认真,在对付一只大鱼头。   她自己生的笨,很怕生出个跟自己一样笨的孩子来,又不肯再吃猪脑花补脑子,听谢嫂子和董姑姑都说吃鱼头可以变聪明,如今每餐一个大鱼头,全长安城的鱼头,都快要叫她给吃光了。   她不提方才的事,季明德自然也不好提。   偏杨氏在外连连挤着眼睛,恨不能把儿子一把撕开,自己上前去跟宝如赔情道歉。   季明德叫老娘逼的无法子,道:“不如,我把她放回义德堂去?”   宝如正盯着鱼眼珠子,跟鱼打眼仗,想着吃还是不吃,终是敌不过鱼那双大睁着的眼睛,夹了两片空心菜来,遮住了它的眼睛才敢下筷子:“何必呢,就让卓玛住着吧,她多可爱的孩子。”   杨氏心说,不过比我的宝如小一岁而已,有什么脸叫孩子?   瞧瞧我的宝如多乖巧,多懂事,再看看她?   她气的恨不能把宝如撕开,坐到季明德面前,好好跟儿子学学卓玛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那两面三刀的可恶样子。   人家俩夫妻平平和和,老太太气了个半死,甩甩搭搭出去,不一会儿,又借着小柳叶泼水洒到了自己,跟柳叶吵了起来。   宝如一直笑温温的,也不准季明德出去,吃罢饭涮了口,缠着他道:“季棠还记得上一回,熊叔叔把爹爹扔上城楼的故事呢,再给她讲个故事听,好不好?”   每日拼命的吃,人倒是丰殷了许多,可肚子就是不见信儿。宝如侧歪在外侧,缓缓抚着自己仍还平平的肚子,颇有些晦丧,这要肚子大点儿,更显得贤惠呢。   她一扇扇拉开床屏,便是个里外隔绝的小天地。俩人头歪在一处,十月秋风凉凉,杨氏还在外头聒躁,卓玛和柳叶儿抽抽噎噎的哭着。   季明德大手抚过来,环上宝如的手,,柔声讲起爹爹和熊叔叔当年一起在永昌道上冒险的故事来。   年青男女,少年夫妻,季明德憋火憋了三个月,如此歪在一处,宝如软卧,恰是世间最好的听众,随时配合着惊呼,又恍然大悟,眼神鼓励着季明德继续讲下去。   待季明德的故事讲完,……要等一下喔,你们懂得   三个月了,按理来说便些微做些什么,也不防事的。   “祖宗……”季明德动又不敢动她,不停的叫着:“祖宗,小祖宗……” 第201章 激怒   宝如半跪着:“娘。”   她声音平和淡漠:“你把卓玛叫到窗边我跟她说会儿话。”   卓玛恰好在外面听说宝如叫蹭蹭两步跃上台阶。   季明德缓缓躺了回去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大约就是如此此刻莫说宝如只是叫个卓玛,便抓起枕头下那把匕首刺穿他的喉咙,他也得受用完这一回再说。   依然是……你们懂得!   “娘便是那个性子嘴坏一点,心却好的不能再好,你可不能生她的气。”她仍是一往的温和语调。   窗子开着卓玛一双眼睛大剌剌的四处乱扫床屏严遮看不到,但卧室里并没有挂着季明德的衣服地台上也只有一双绣花鞋她好奇问道:“二少奶奶咱们二爷呢?”   宝如轻笑:“替你找院子去了上东阁那后面靠近下人房的地方,有处院子我叫他去看看。”   既季明德不在,卓玛立刻便是另一幅语调:“为何你就不肯让我住在这院子里?我哪里惹到你了你不肯让我和大哥在一起?”   宝如故意撩拨着季明德的火星子:“因为这是我的院子明德拿你当妹妹悠容也是妹妹,可你瞧瞧,悠容也有单独的院子住不是?你也得搬出去,跟悠容一样单独住着。”   “你的肚子慢慢会变大,脸上还会长斑,身上还要长出可怕的纹路来,你就是怕大哥会爱上我而不爱你,才想把我赶走。”卓玛惯常那种颇低,却有又力,最能激怒人的语调。   宝如浅浅的笑:“卓玛,女人都要生孩子的,你娘生了你,待你将来跟你大哥圆了房,也会生孩子的。那时候,咱们还得替他再纳妾纳通房,她们一样也要住到别的院子里去。”   卓玛冷笑的洋洋得意:“你们汉地女子软腿软脚,马不会骑路走不得,就喜欢在个小院子里勾来斗去,生一堆的孩子,妄图用孩子拴住男人,稳固自己的地位。然后就坐在家里当米虫,白白养肥肉。   我和我大哥真心相爱,从怀良到长安,我就认准了他,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为何要生个孩子拴住自己?”   季明德猛然按停宝如,支手在她上方,半黯的屋子里,目光冷冷,看着她。   他明白了,她是想叫他看看,他不在的时候,卓玛是个什么样子。   宝如坦坦然然,仰躺在床上望着季明德,唇角仍噙着从容不迫的笑:“谁不想和男人策马为伴,红尘潇洒,可卓玛,人生来是一家子,不是一个人,长辈需要孝敬,孩子要疼爱,妇人们在家不止白白做米虫,有很多事要做了。”   “借口。”卓玛道:“白白儿搞些规矩出来,就是想镇压我,让我服从你,因为你知道我生的比你漂亮,性子比你可爱,大哥更爱我。于是想把我远远的赶出去,或者明日叫苦豆儿杀了我。   可是没有用的,我爱大哥,大哥也爱我,才不管做妾还是做妻,不管你怎么折腾,我们之间有爱情,你不过一个嫉妒成性脸上长斑的黄脸婆而已。”   季明德不相信卓玛能说出这番话来。   他十六岁那年认识她,骑着小马驹的漂亮小丫头,不过九岁,永远都是吃吃的笑。到如今还是,一路从怀良到长安,她时而哭闹,时而欢喜,也一直是个小妹妹的样子。   若非宝如如此套话儿,他确实一直都以为卓玛才是叫人欺负的那个。   但宝如也太气人了些,明知自己不敢碰她,却惹的他遍身燥火。俩人在半暗的屋子里无声缠斗着。   “你可知世子妃的耳朵,是叫谁割的?”   卓玛颇得意:“我大哥。”   “你再叫她烂耳朵,我就告诉你大哥,让他也割你的耳朵。”   卓玛轻嗤一声笑:“我大哥最讨厌的就是尹玉卿那个烂耳朵,你倒是去说呀,看他会信谁。”   季明德忽而簇眉,抬头:“豆儿。”   在外面等不到宝如说话,听到小西拉又犯了病,才躲回西厢的卓玛给下了一跳:“大……大哥。”   苦豆儿和杨氏两个本就气的恨不能撕了卓玛,一听季明德居在屋子里,俱是大喜,苦豆儿高声道:“爷,奴婢在了。”   季明德道:“去,把野狐和稻生叫来,就说卓玛姑娘的牙不干净,叫他们帮她洗洗牙。”   卓玛并不知道洗牙是个什么东西,还在那儿愣着,苦豆儿一把扭过卓玛,将她的手臂一翻剪,冷笑道:“不就是洗牙嘛,何必劳烦外院的小子们,小时候我们说错一句话,我爹常替我们洗牙的,卓玛姨娘,走,奴婢亲自替你洗牙去。”   宝如和杨氏不是匪,也不知道洗牙是个什么事儿。   苦豆儿连撕带掳,就把个卓玛给掳走了。   季明德果真不动:“你做的很好,今日这番滋味,便以人头来换,我也愿意。   我也得反省,或许给了卓玛些不该给的暗示。但于她,我一直是当妹妹。”   这才是他爱的哪个女人,不是不妒也不是不嫉,她有一双冷眼,早就看透了卓玛,而她戳穿卓玛的方式,叫他欣赏赞叹又五体投地。   比急智和聪明都可贵的,便是她这种婉转大气的处事方式,乖乖,季明德心说,老子何德何能,两生能有这样一房妻室。   等季明德洗罢澡回来,宝如这才开始容容叙述卓玛这些日子在王府中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她道:“你有你的野心,我一直都知道。便卓玛,我也不是因为要争点宠爱才妒她,想离间她,说她的坏话。小及家,大及国,这样的人会有很多。   在强者面前谦顺卑服,在弱者面前为虎作伥,瞒上欺下,阿迎奉承,你若不能明辩,叫这样的人欺了,是家,则家不宁,是国,则国要乱。”   “卓玛这般的性子,确实需要人调教。”季明德替宝如盖好了被子,抬头脸色即阴。   小丫头,学了她娘一点皮毛,便在宝如跟前卖弄。枉他曾像待悠容一般待她,终究有琳夫人的恩情,季明德抑着怒气道“我会找人好好管教她,但她比尹玉卿病的还重,管不管用,就要看天意了。”   宝如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自从土蕃一战后从怀良回来,宝如就觉得季明德变了。他的目标更明确了,野心也更大了,曾经的他只想考科举,做进士,找到一个会赏识自己的人,然后借此实现自己的理想。   如今他已不寄希望于任何人,只想自己上,做皇帝。   亲爹都能下得去手杀的人,拉她挡过刀的李少陵不过个坐在那位置上的死人尔已,只要踏平一切危险,他一伸手,皇位将是他的。   卓玛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个天真,漂亮,眼里只有季明德的小女孩而已。既季明德要做皇帝,将来这样的小女孩不知会有多少,宝如若为此而生气,气死的只有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她其实是想以卓玛来喻,叫季明德在还没有上位之前,不要只膨胀野心,冷静自己,将来为帝,不要叫像卓玛这样只知曲意奉迎,投其所好的佞臣们给误导了而已。   李代瑁穷尽十年,想培养出个好皇帝,却只培养出一个浅浮于表,只知书本表面的小呆子。   季明德历过人间疾苦,但他杀心太重,如今更添了野心,就凭他如今的性子,若为帝,也不是个好皇帝。   大魏王朝王朝开国近百年,高宗之后,先帝的二十年,是逐渐没落的二十年,如今皇家子嗣中,若说为帝,带这个王朝走向中兴,最适合做皇帝的,应当是李少源。   毕竟从小到大的恋人,虽说也总是犯错,敌不过季明德这老土匪,总叫他攥在手心里,可如今他驻兵剑南,是摄制尹继业最重要的那一环,没有李少源在外驻军为摄,荣亲王府和这大魏江山,如今都不存在了。   无论何时,只要想起李少源,宝如的心中就格外暖融。   而季明德为帝,会把这个王朝带向什么地方,宝如拿祖父赵放的眼光来看,真的想都不敢想。   季明德道:“打明儿起,等闲不要乱走,什么地方都不要去。若身子不适,也不要用御医,从义德堂请郎中来诊脉。”   宝如猛然翻身:“你要动尹继业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千言万语止在嘴边,握了握她的手:“等我回来。”   其实这才是真正第一回,他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回得来。   才入更,卓玛一直在后厢房呜咽,哭声就没有停过。   季明德已经穿好了朝服,外罩着本黑面的蜀锦鹤氅,琥珀冠,簪白玉,出了正房,站在檐廊下,望着那细细的半弦月出神。   交子时,已是十月初一,寒衣节到了。   细月勾勒着夜空,繁星如坠,他负手站在廊下,许久,才往后罩房去。   苦豆儿还未睡,坐在床沿上给灵郎衲鞋子,见季明德进来,笑嘻嘻还想说话,季明德厉声道:“滚!”   卓玛是躺在床上的,捂着嘴,蜷向罩着碎花面布罩的墙壁抽噎。 第202章 烧过去   季明德一把就将她拧了起来。   哇的一声张开嘴她满嘴的牙龈都是肿的一哭还有血不停往外渗着。   “米虫软腿卓玛那种话也是能从你嘴里出来的?”季明德冷冷问道。   卓玛张嘴想说什么肿到嘴都张不开。所谓的洗牙,其实就是苦豆儿照实了搧,拿着鞋底子搧她的嘴把一口牙都差点搧掉。她两拳袖在一处,不停的哭着。   “你知道你嫂子曾经经历过什么你就敢笑话她?”季明德缓缓松开衣襟,仍卓玛歪在床上两目中如有焰火在燃:“十一月关山中大雪纷飞她背着孩子,拖着嫂子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出关山。   你要有她半分的骨气与坚韧就不会活成如今这样叫人笑话任人欺凌,可贱又可卑。”   卓玛捂着唇嘟嘟囔囔,却是在吼:“你拿了我娘所有的银子粮食和羊你就应该管我。”   “如果一个姑娘骨直,气正,我愿意管她,为着你娘当初的恩情,我会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她。但若她只懂媚骨示人,只想仰仗一个男人图一份轻松日子,我非但不管她,我还唾弃她,要用土匪的方式对付她。”   季明德吼到一半,一巴掌呼了过去,呼到一半,卓玛咧开嘴,牙龈整个儿往外渗着血,整张脸肿到吓人。苦豆儿跟土匪一般狠辣,手下丝毫没有留情。也不过个小丫头,哭的那般可怜。   可怜又可恨。季明德一指戳在卓玛的脑门上:“看看你母亲,她虽让人不齿,但也让人崇敬,她是妇人中的强者,主宰自己的命运,富甲一方,敢与赞普抗衡。若没有她,土蕃一战,至少需要半年的功夫,要多死上千号人。   这便是她的伟大之处,她用自己的所有,换来两国和平,不必打仗,还换给你后半生的安稳,可你完全不懂珍惜。”   “我错了,大哥,我错了。”卓玛其实没有意识到错,她只是觉得自己该服软而已,仰着脖子便来抓季明德的袖子。   琳夫人是个好的商人,也是个好的权谋家,凭借一个孀寡身份,从赤东赞普手中讨封地,拥有自己的兵备,像诸侯雄霸于一方,却忙着应付男人,没有好好教导过女儿。   所以卓玛没有学到琳夫人的胸怀与手段,一点皮毛,只学到她浮于表面上的两面三刀。   “尹玉钊许诺你什么了,要你这般离间我和你嫂子?啊?”季明德也不动她,离床三尺远,直挺挺的颤着,袍摆在烛光中微微颤抖,啊的一声,甩开卓玛的手,震的燃烛几摇。   他轻嘘了口气,怕要吵醒宝如,随即又压低声音:“徜若尹玉钊承诺过你什么,告诉我,我给你。”   卓玛依旧捂着唇摇头,忽而挑眸,与宝如十分相像的两只眸子里,汪着两窝子的泪,一眨巴,啪啦啦往下落着。其实不必什么承诺,只凭爱这个百试不爽的旗号,她就可以做很多事情。   季明德一声嗤笑:“果真是因为爱?那可真是可笑至极。你非但没有你娘的胸怀,还愚蠢至极。瞧瞧尹玉卿,蠢成那样,所以李少源宁可在外风餐露宿,也不肯回来。   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男人也非你和尹玉卿这种贪慕虚荣的小丫头,争强好胜的手段,头上簪子般拿来显摆的装饰,若你还想学她,就趁早滚出王府,我此生都不会再见你。”   ……   在季明德心中,李悠容便木纳些,他也愿意花心思去哄,因为是他妹妹。别的女子,他向来不多看,也从不招惹。唯有尹玉卿,回长安的途中,卓玛转着法子问起王府诸人,他曾提过一句:人蠢并没什么,恶在不自知。   他居然拿她和尹玉卿相比。   卓玛这才是真被吓到了。跟着季明德回长安的时候,她没有想过他是这么个翻脸不认人的人,吓的一缩,往墙角缩着。   季明德那一巴掌终究没有打下去,他急着要走,行至门口,寒声道:“想想你娘,再想想她死的有多惨,做不到她那样,也努力把自己活的像个人一样,你可知道方才隔着窗子,你那样子有多丑恶?”   等了半天,等不到卓玛说话,季明德连劝她的耐心都没了:“徜若你再不老实,我就把你给你老娘烧过去。”   他甩袖,走了。   尹继业的计划,季明德是早就知晓的。   入宫武德殿觐见时,薛育义会在皇帝面前亲自请求尚公主。皇室宗亲之中,李代瑁虽然也备了几位姑娘封了郡主,会把名单给薛育义看,但薛育义一口咬定,仰荣亲王妃顾氏之贤,必须要娶悠容。   顾氏花浪之名,满长安城的人都知晓。可以想象李代瑁的脸当时会有多难看,他定然会一力拒绝,到那时,薛育义失了颜面,就会怀恨在心。   回到舍馆,尹继业再继续劝说他,长安无兵,李少源远在剑南,俩方趁皇帝阅兵时起乱,诛杀李代瑁父子,整座长安城,就由尹继业控制了。   至于小皇帝,留着慢慢杀,到那时,没有李代瑁父子绊手绊脚,尹继业就不慌了。   季明德惯常的孤身孤胆,唯一的助力,就是秦州那帮土匪,薛育义的五千精骑,尹继业的二十万大军,他其实是玩着命去拼的,若回不来,这辈子就见不到小季棠了。   但能用一已之命,换季棠重活一次,于季明德来说,是天下最好的卖买了。   出门到外书房,乌鸦鸦的侍卫与官员早已集结,李代瑁当是一夜未睡,李少廷已是一身甲骨。   今天十月初一,是祭祖节,要给先人们送寒衣的日子,地府之门大开,自然遍地萧瑟。也是汗王薛育义带五千精奇入长安朝拜的日子。长安满朝文武,皆严阵以待。   季明德想把薛育义和尹继业一锅端,尹继业又岂不是这样想的,国公做够了,膝下那些无名的血脉不能白死,给白太后捧臭脚也捧够了,他也想改天换地,让这江山姓尹呢。   出门时,李代瑁看着两个儿子。季明德精健,高挺,宝蓝面狮补武官服,李少廷一身银甲白披,清瘦,秀锐,两目炯炯。   “那个东西,还未送走?”李代瑁对于卓玛,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卑夷。   季明德在老爹面前难得一笑:“等薛汗王走了再说吧。”   大魏开国时的强盛之威犹在,是万国来朝之地,高宗皇帝当年自封天可汗的,薛育义那般的汗王入长安朝拜,能有鸿胪寺卿迎接就不错了。   季明德出长安二十里,亲自相迎,与这位如今雄踞漠北的汗王相见。   马上四目相对,薛育义毛发半秃,肚子滚圆,一张脸赤似酱肝,鼻大如斗,上面居然生满了红色小痘,观之便令人欲呕。   反观季明德,宝蓝色的蟒袍在阳光下耀眼生辉,面白如玉,一双捉笔的细手轻勒马缰,笑容无比谦和。   身为一个男子,笑起来两颊居然还有深深的酒窝,卓然秀挺于马上,身侧是略比他瘦,却同样秀貌端严的李少廷。   薛汗王一双老鹰眼巡过,忽而哈哈大笑:“荣亲王两个儿子都生的如此俊秀,福安郡主的美貌,想必更在你们之上吧?”   他此来,就是想娶个美貌温柔的郡主回去做妻的,顾真真的艳名远播到漠北,薛育义这种人其实无所谓,只是觉得王妃那般放荡,调教出来的女儿,想必在床上也会很有意思。   再一看李少廷和季明德都生的如此好看,越发坚定了要娶悠容的心。   季明德道:“汗王至,皇上和荣亲王皆无比欢喜,您在长安这些日子,便由我来全程陪同着您,如何?”   薛育义策马狂奔,哈哈大笑:“待将来王室联姻,你们便是本王的小舅子,福安郡主今日可也在宫中?本王见过你们之后,越发仰慕福安郡主的美貌了,怎么办?”   李少廷的马策后一步,气的脸色惨白:“二哥,这厮若真敢打悠容的主意,我拼着两国战乱,也要杀了他。”   季明德笑出一口白牙,忽而甩鞭策马,冲向李少廷的马,在马腹将要撞到一处时勒马拐弯:“那咱们就杀了他。”   一早儿,宝如才起来,杨氏就兴冲冲的进来了,简直张牙舞爪:“明德终于收拾那小丫头了,她在后罩房里,发着烧了,没人理。”   宝如自己揩着脸,笑道:“您又何必如此呢?快去给她请郎中,咱不能这样欺负孩子。”   隐隐听到外面有号角声在响,这是朝廷迎汗王入城的入城仪式开始了。宝如心中总是不定,转身正准备到上东阁的山坡上去看看外面,便见苦豆儿急匆匆跑了进来。   一看苦豆儿的眼神,宝如便心知是不好了。   果然,她道:“方才方少爷忙中偷闲传来的信,说您家小少爷青苗不见了。”   宝如头晕了两晕,心说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不用说,肯定是尹玉钊发现了小青苗,把他给抓走了。   连着三日,宝如都在煎熬中度过。   李悠容怕老爹和两个哥哥扛不过去,要把自己嫁去回纥和亲,一直凑在宝如这里,默默的等消息。   这天快入更的时候,尹玉钊托人递了信进来,是只亮油油的千足金长命锁。这东西,还是宝如打给小青苗的,孩子戴了五年,除了洗澡从不脱身,既在尹玉钊手里,那孩子必定也在尹玉钊手中。   一院子的人都歇了,苦豆儿拽住宝如的手,向来沉默古板的小姑娘,狠憋着泪:“嫂子,我就说句难听的,不过一个小孩子而已,死了你哥嫂还可以再生,您要去了,大哥这边顾不得你,万一那尹继业强您,或者杀您,您和孩子就都没命了?” 第203章 校场   宝如整整想了三天基本算是把目前的局势给想通了。她道:“尹玉钊不会杀我也不会对我不好但他需要我去改变目前的局面我也一定会回来的。   若娘问起你就说我去洛阳看哥嫂了赶天麻亮走的让她不要过多追问,也暂时不要把事情告诉你大哥,我肯定会好好儿回来的。”   披上披风系好束带进荣亲王府后,宝如还是头一回一个人独自出门。   入更了,荣亲王府外侍卫重重把守森严苦豆儿和门口的侍卫盘桓了许久,宝如才被放出去。而此时的荣亲王府只能出不能入已经戒严到形同战时了。   此时季明德应该就在驿馆寸步不离的跟着汗王薛育义。驿馆离荣亲王府并不远宝如回头遥望驿馆的方向看了许久,忽而有个人上前一拽便将宝如拽入一辆马车之中。   上车便有人将她捆了个结实,尹玉钊骑马跟在侧。   宝如不知他要带她去那里挣扎着爬起来问道:“侍卫长,我家青苗可好?”   尹玉钊骑在马上,忽而笑了笑,却依旧不语。   他去的居然也是驿馆。汗王大驾光临,驿馆中每日都热闹无比,尹继业每夜开宴,在此与汗王把酒言欢。   不过汗王住在前楼,宝如叫尹玉钊抱着,是从后门送进去的。酒宴还在继续,尹继业只看一眼自家狗崽子的眼神,便知道他是真的把宝如给抓来了。   老国公一身酒气,下了前楼,转到后院,上了后院侍卫驻扎的小楼,见宝如手脚俱捆,坐在张简易的架子床上。   脸儿圆圆,唇微厚,是个憨憨的稚像。   也有两三年不曾见过了,老国公低头看了许久,忽而回首,对尹玉钊说道:“不怪你牵肠挂肚,这小丫头长大后,果真有点意思。薛育义要见了她,大概就不要劳什子的福安郡主了。”   尹玉钊无声咧了咧唇,死死盯着宝如的眼睛。   他忍辱二十年,比一条狼狗还忠诚,却始终得不到尹继业的信任。他天天在四夷馆装疯卖傻哄着宝如前去,尹继业又焉能不知?   尹玉钊和宝如的血缘关系,尹继业是知道的。同样一个贱货生的贱种而已,便同罗绮,当年其实也是他强暴的,若非归长安后在赵府见她,尹继业都想象不到自己玩弄过的女子,还能大张旗鼓摇身一变成为公主。   所以尹玉钊确实是他血亲的儿子。   但为了能骗取白太后的信任,尹继业从未将此事说出来。一母同胎的姊妹,尹玉钊有多爱赵宝如,尹继业是看在眼里的。但他肯牺牲这份爱,肯拿自己的亲妹妹祭旗,只为千秋大业,这份牺牲,使尹玉钊获得了尹继业空前的信任。   尹继业的手忽而掐上她下巴,带着酒腥气的,臭烘烘的手,宝如闻之便欲呕。   尹玉钊的眼眶分明红了,却仍是一句话也不说话,猛然转头别过了眼。   尹继业再笑:“听说她怀孕了,不过算不得什么,待李代瑁父子死了,只要她能活下来,灌她幅堕胎药,叫她替你生个干净孩子出来。你这般忠心于爹爹,爹爹定不会负你。”   言罢,他亲自试过绳子,看过绑的牢不牢靠,再将一间屋子里所有的地方都翻遍,看可有能助宝如逃脱之物,翻完之后,才算放了心,拍了拍尹玉钊的肩膀,道:“你去上差吧,这儿交给为父的人就好。”   尹玉钊银盔白甲,还要入宫值宿,当着尹继业的面走过来,忽而揽上宝如的头,额底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对不起,青苗不会有事,只要肯听我父亲的话,你也不会有事,但李代瑁父子必须死,否则,我和我父亲这些年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他手缓缓往下,抚上宝如的脸。宝如忽而凑唇,咬上尹玉钊的手指,狠命一咬,恰似当日的苦豆儿,咬出血来,双目迸着怒火:“我就在此睁眼看着,看你父子怎么死。”   尹玉钊待她松了唇,也不揩那指上的血,盯着她的眼睛,语调温柔到宝如简直要起鸡皮疙瘩:“宝如,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不介意你身子是否干净,也不介意你怀着别人的孩子,待到将来我父亲成这江山之主,你想在那儿自由的飞,我便带你去哪儿飞,好不好?”   人又不是鸟,生来岂会飞?   宝如别过眼,道:“人果真能飞,你此刻就该飞上天,让苍天看看你的黑心黑肺烂心肠,叫它化道闪电劈了你。”   尹继业哈哈大笑,拍了拍尹玉钊的肩:“无毒不丈夫,到如今,我才信你是我儿子。”   他回头,豺狼一般盯着宝如的脸,狞笑道:“小丫头,你祖父一门,是老夫杀的。你姨娘那个贱货,从岭南到凉州,千人骑万人踏,是叫人生生干死的。   老夫是你们赵氏一门此生的克星,便你那蠢蛋哥哥,也得死在老夫手上。”   宝如道:“为何?国公爷,人做恶,总得有个原因,你为何要对我们赵氏一族赶尽杀绝?”   尹继业头发花白,满身酒气,两目似鹰般盯着宝如:“没有为什么。弱者被人践踏,强者拥有一切,这便是人的宿命。你是弱者,但偏偏总是逃不开权力争斗,就别怪自己一再遭人践踏。”   宝如道:“正如您所说,我不过一个弱女子。若非你们追的太紧,那份血谕,我永远都不会拿出来。何苦非得要杀我们全家?”   尹继业笑宝如的不懂事:“傻孩子,依太后娘娘的意思,像你这种货色,就该被卖到青楼,叫千人踏,万人骑,狗屁的血谕,连你一起都将葬送。   是李代瑁枉开一面,要放你回秦州,让你慢慢儿的吐口,死的干净点儿。可太后怎么会愿意呢?她要谁死,天长日久,那个人就必须死。你是,你的族人也是。所以,你死的越惨,老夫越能讨得太后娘娘欢心。”   宝如道:“季明德不会放过你的。”   尹继业仰天长笑:“他倒是想,可惜老夫计高一筹。一个秦州小匪,屡次坏老夫的好事。明日我便将你高高挂在旗杆,他若不肯扔械投降,我更命人往你身上射箭,将你射成个箭篓子,看他从是不从。”   宝如轻嘘了口气:“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说的,就是国公爷您呢。”   就这样,隔着一座楼,季明德连着几日无休,寸步不离的盯着薛育义,却不知道自己最软的软肋,已经落到了尹继业手中。   有四个一看就是训练有素,身带功夫的婢子一眼不眨监视着宝如。   绳索捆扎的太紧,宝如要那婢子扶着,才能躺到床上去。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最重要的就是保存体力,保养好自己的身体。   宝如睡到半夜,外面的歌舞欢笑声不休,遂又挣扎着爬了起来:“好姐姐们,好歹解开绳子,让我解个溺,好不好?”   两个壮妇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大都督说了,赵姑娘心机之贼,天下无敌。要尿你就尿在裤子里,待事情完了,侍卫长会替你换裤子的。”   俩人再相视,又是一阵怪笑。   宝如于是又躺了回去,外面吵吵闹闹,她还叫人捆成个虾球一样,居然也睡着了。   这一天是十月初四,是皇帝出城,要去检阅回纥骑兵的日子。   李少源日奔夜赶,来牵制尹继业那二十万大军,季明德带着秦州土匪,要剿杀薛育义和尹继业这两条老狗和那五千精骑兵。   土匪是季明德的杀手锏,宝如便是尹继业的杀手锏,可以想象,大乱之中,他只要把宝如绑在旗杆上,季明德和李代瑁两父子,就只能等着束手就擒。   马车摇摇晃晃,宝如叫两个胖妇人简直要挤成肉饼。   她今天越发病秧秧的,蜡黄着一张脸,随时欲呕。一个妇人看不过眼,给宝如喂了两口干饼子。   宝如笑着说了声谢谢,就着那妇人的手啃了半块干饼,又喝了她几口水,转眼,车已经到校场外了。   四个妇人里面,就这个好说话一点。宝如两只小手作揖,悄声道:“求您了,趁下车的时候,让我解个手吧,怀孕的妇人尿多,我真要尿裤子了。”   那婆子看了眼另一个,恰好此时马车停了,已经到校场外了。她让另一个先下,自己转过身,道:“就地解了吧,一会儿我还得把你的手捆起来。”   宝如只得将就着在马车里挤了点尿出来,妇人解溺,味道自然不好,那婆子只得打起帘子散味儿。   趁此,宝如也打量了几眼外面的情形。   外面一望无际的白,宛蜒似条玉带,在高悬的明月下泛着冷光,这是结了冰的水。距长安不远,能有如此一片冰场的,宝如想起来了,这是结了冰的灞河,灞河畔有驻扎京兆禁军的校场,这是今天皇帝阅兵的地方。   尹继业确实命人把她带到校场来,是想牵制季明德了。她穿好裤子,便屈膝上前,乖乖的把两只手送给这胖妇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便天下再穷凶极恶的恶人,对待宝如这种人的时候,总会流下两滴属于鳄鱼的眼泪。   但尹继业的手下可没有这等好心。婆子勒肉三分,将宝如捆了个扎实。   皇帝要御驾亲临,检阅骑兵。此时月明星稀,回纥绮兵已经用罢早饭,正在擦拭兵器,整理着装。   季明德策马到灞河岸边,冬月间冰封的河面被一座大坝截停,唯独涧隙中往外排着水。   这座大坝,灌溉着长安周围一片又一片的农田和菜田,是坝,又是桥,横在灞河之上。   校场内火焰燃燃,兵甲之声不绝于耳,紧紧相邻的灞河却一派寂然。回头,高高的旗帜随风烈烈飞扬,他攥了攥手中佩剑,闭眼定了定神,转身策马回长安,去迎接天子仪驾了。   下马车的时候,宝如深吸了几口气,忽而一笑,头一次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居然颇有几分尴尬:“季棠,你知道你叫季棠吧。”她大声叫道:“棠棠,坐稳了,娘要飞啦!”   校场之外,是灞河沿畔。宝如小时候随祖父来过这地方。   宰相和大都督巡营,除了正门之外,还可以通过灞河上的大坝,直通主帅楼。赵相当年为宰时,经巡校场,就经常从这条大坝上走。   这也是尹玉钊想要的,他虽只字未透,但既是一母所生的兄妹,宝如就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绑她给尹继业做投诚,想换取尹继业的信任,这样,尹继业在这乱局之中,就会给他调兵令,他有了调兵之令,才能反杀尹继业。   而她,则需要自己逃开尹继业的控制,回到他身边。   虽说太冒险,但可以破季明德如今的僵局,可以助他杀掉尹继业那个狗贼。   直到她一声大喊,押车的侍卫们冲了过来,四个妇人还在面面相觑。一夜乖的不能再乖的小妇人,大喊一声,沿着坝沿,屁股一座,小儿溜滑梯一般,就那么溜下去了。 第204章 兵符   一个妇人猛拍了自己一把叫道:“快快去把她给我捉上来。”   这坝沿可不好下它是个斜坝人的脚搭不住走但要想溜肯定会磨破屁股。再说成人于这种斜坡,总有一种无法掌控自己的惧怕之感。   踩到了坝沿上,格外的滑这些妇人才发现这竟是一片光滑无比的冰面。热手沾在上面,大冬天的就冻粘在上面了,费好大劲儿才能把手给掰下来。   手先揭掉一层皮再踩在冰上刺溜溜的滑如此滑下去,倒是个省便事儿。   但是一夜寒霜未经打磨过的冰上面挂着细细的寒霜与冰刺边往下滑衣服划烂了手也划破了疼的几个婆子与侍卫们大呼小叫,歪歪斜斜艰难无比的往下溜着。   宝如两只手是被反绑着的。   在她的手下面,有只铜盆原本是婆子们盛干粮的宝如半路借口要溺,两个胖妇不敢放她出去,就拿来给她解溺了。   下马车的时候,尿是宝如自己隔着窗子泼的。泼完之后,盆就在脚边放着,她又叫婆子给绑上了。   几个婆子虽凶,盯的倒不算紧,所以下车的时候,那只小铜盆就在宝如裙子里的双腿间夹着。此时她屁股下坐个小铜盆儿,双手就在铜盆里的屁股下面,身子往后仰着,从坝沿凝成半尺厚的冰面上划了下去。   铜盆与冰面磨擦,又快,又还护着她的双手与衣服,保护她不至于被半路突起的冰刺,冰溜子划伤,刺伤。   还是小的时候,有一年宝如跟着在外巡视农田的祖父来这校场,在校场和尹继业一起用饭。当时尹玉钊便在禁营做指挥使。   赵放与尹继业吃酒闲谈,让尹玉钊带着宝如出去逛逛。   当时亦是这般的严寒冬日,尹玉钊那一年当有十五了,带着宝如出了兵营,便到这处大坝上。那一年宝如五岁,仰头笑嬉嬉给他看自己半路在果园里摘到的一只梨。   赵放寒门出身,惜粮,说霜拉过的梨子才好吃。宝如便将它摘了下来,宝贝一样捧着。   梨上面还有几只鸟啄过的眼子。赵放劝宝如,说正是因为好吃,鸟才去吃它,于是宝如格外宝贝这只梨。   她手里一只烂梨,跟在尹玉钊身后,不停的问他吃不吃,吃不吃,走到坝沿上时,尹玉钊止步,扬了扬手,后面的士兵搬着只铜盆,顺势一敦,便将穿的棉乎乎肥羊一般的宝如放进了铜盆里。   尹玉钊从她怀里扯出两只热胖胖的小手,示意她向前平平的伸着,再一个眼神,身后的士兵便将宝如从坝沿上推了下去。   灞河这座大坝,因邻近兵营,一到冬天,士兵们就会抬水来在坝沿上慢慢浇铸,铸起一尺多厚的冰面,从坝沿到冰封的坝面,一路缓坝而下,士兵们当然不必铜盆,一块板子,或者一只凳子,往上一座,跐溜一声滑下去,速度越来越快,无比的畅快。   铜盆越滑越快,到了整齐光滑的大坝冰面上,便打起旋来,旋转着越滑越远,士兵们几处拦截追赶,才把那只铜盆截停。   尹玉钊豆青色的袍面在风中飞扬,紧一紧双手上橙色的牛皮护腕,劈腿在坝沿上走来走去,烈烈寒风中蹲在沿上大声吼问:“赵宝如,怕不怕?”   宝如幼时傻,并不觉得怕,五岁的小丫头,棉衣穿的胀膨膨的,铜盆终于停了,两只手仍还高高的乍着,吓成个傻子一样,叫个士兵背上来。   她抿唇看了尹玉钊一会,笑出一口糯米般的白牙,小声道:“我还想玩。”一路滑下去,耳旁风呼呼的吹着,简直像鸟儿飞上了天一样。   整整半日,一群士兵把宝如背上来,又推她滑下去,一只铜盆面将冰壁磨的光滑无比,在阴鸦鸦的天色下闪着亮光。   赵放和尹继业聊了半日,尹玉钊便叫一群小士兵带着宝如在大坝上玩了半日。   有个叫何三儿的小兵,十二三岁,一直背着宝如上台阶,再送她滑下去。回程的时候便一直背着她。尹玉钊走在后面,忽而一哂:“赵宝如,听说你想嫁给李少源?”   爱和贫穷皆无法掩饰,宝如咬唇笑了笑,用力点头。打她还穿开裆裤的时候,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她想嫁给李少源。   尹玉钊指着停在校场外的马车道:“嫁给李少源那样的人,你就永远,永远,只能趁着那辆马车,在这寒冬手里抱个暖炉,做娇小姐。可若跟着我和何三儿这样的人,你就可以坐着铜盆,在灞河这条大坝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一个女人,是永远屈居在那辆马车里,还是走出来,走的更远,全取决于你找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小丫头,你懂不懂。”   宝如是个小孩子,明显听得出他对李少源的贬意,当然只会给他翻白眼儿。   昨夜在驿馆,尹玉钊说飞的时候,她就想到这座大坝了,在别的地方徒劳无用,这是他暗示给她,唯一能逃开尹继业的方式。   上面往下溜的人还在鬼哭狼嚎,宝如已经滑到底,在平如镜面的冰面上,两只脚缓缓的点着,一点一点,找着受力面,缓缓的煞着速度。   黑暗中几个人跑了过来,为首的悄声叫着:“赵大小姐,赵大小姐!”   他几乎是扑了过来,拉住宝如的手,整个人扯着宝如屁股下面的铜盆打着旋儿。宝如在冰面上飞速前行,旋转,犹豫着问道:“你是何三?”   这人手上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不停的往宝如屁股下面兑着,待兑准了,一卡,身后那几个人拉着宝如和她屁股下面的小铜盆儿,就在冰面上飞速的滑了起来。   何三也不起来,一手拽上扯着宝如的绳子,手不停调整着姿势,就趴在宝如身侧,亦是飞速的滑行:“大小姐居然还记得我,我恰是何三。”   大坝除了表面工程外,为了水不破坏周边的土壤,会在两边深入一两里路程,进行整体夯筑,这种夯筑建筑,在最后都会留下夯洞,以便涨潮时分流洪水。   何三的人拉扯着宝如,玩命一般的狂奔,到那黑鸦鸦的夯洞口上,却是直接钻了进去。   尹继业的人好容易下到了平坦一片的湖面上,还在四处抓瞎,却不知宝如已经叫人背着进了夯洞。自此,宝如才算脱离了危险。   明月高悬,焰火汹燃,铁甲冷冷,黑暗中自漠北而来的五千精骑早已集结完毕,十月清晨斑白的寒霜中列队整齐,等待主帅过目。   连着几日薛育义都叫季明德灌多了酒,喝的太多,虽已盛装完毕,却又回到后面军帐,去补回笼觉了。   尹继业遍身乌黑色的铁甲,柱剑站在窗前,望着楼下一排排延伸向远方的骑兵出神。   忽而,楼梯上一阵脚步声,门即刻叫人推开,进来的却是尹玉钊:“父亲,李少源带的大军眼看就要到长安,他来,咱们就夺不下长安,怎么办?”   小皇上眼看就要来阅兵,正是一股脑儿剿杀的机会,尹继业自然不敢走。老国公勾唇冷哼:“咱们咸阳的驻兵就可以震慑他,你又何须如此担心?”   尹玉钊跑的太疾,面色惨白,两颊却叫风吹出奇异的红来,扶着佩剑道:“若只是他,儿子当然不担心。可刚刚儿子探听到消息,秦州两万土匪,如今就埋伏在校场周围,父亲,儿子只有三千禁军,加上五千回纥绮兵,您觉得此番胜算如何?”   秦州土匪,纪律严明堪比军队,此番季明德战土蕃,他们便是其麾下部队的一部分。有过战土蕃的经验,就不能以打家劫舍的土匪来论。   尹继业愣了半晌,忽而一巴掌就呼了过去:“两万人到长安,还埋伏在校场周围,你他妈为何不早报?”   尹玉钊捂着迅速肿起的面颊道:“父亲,儿子也是方才在外巡营时,从灞河大坝旁的夯洞里抓出两个土匪一审才知道的。此时便您杀了儿子,为时已经晚了,咱们得尽快调咸阳的兵来,否则两万土匪包围,咱们必败无疑。”   赵宝如还没有被押送到这儿,尹继业并不敢把兵符直接交给尹玉钊,回头巡了一遍身后将领,点了两名得力大将出来,他本是想把兵符交给心腹大将的。忽而一侧眸,便见尹玉钊一半面颊还红着,眶中略有些泪花儿,舔了舔唇,倔着脖子别过了脸。   尹玉钊耳朵上生着冻疮,叫他一巴掌呼过去,耳朵皴裂的厉害,血珠子不停往下滴着。   到底自己的血脉,这些年忠心耿耿,任打任骂。便那么爱赵宝如,他想要,也会给他捉来。   尹继业一枚兵符在手,沉吟许久,转手却是给了尹玉钊:“带着这两名大将,到咸阳去调兵,即刻支援长安。”   尹玉钊拿起兵符,带着两员大将转身便出了主帅楼。   不过转身的功夫,尹继业只听外面几声惨叫,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尹玉钊单手持剑,刃上血犹在滴,身后簇拥着一群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骑兵装扮,只待他的侍卫一开门,便持刀杀了进来。   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终于拿到手了。多少年的仇恨,尹玉钊长剑劈过去,砍在尹继业的肩头,吼道:“兄弟们,杀了这老货。” 第205章 围攻   这才是真正的兵变。   尹继业回过神来便见多少年叫自己当狗一样欺负的小狗崽子疯子一样不知何时伏兵在这二楼上前拥后挤将他所带来的人尽屠。   尹玉钊只需拿到调兵符就要在此弑父。   他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可尹玉钊是叫他镇压了二十年一朝挣脱缰绳的穷凶极恶之狗。这校场之中还有他多年的老部下尹继业贴身二十多个久经沙场的侍卫,竟于转眼之间,叫尹玉钊的人放翻当场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尹继业往楼梯方向退着,想冲出去叫薛育义来支援自己,边退边吼:“赵宝如还在我手中狗崽子你是想老子杀了她,是不是?”   尹玉钊率着一群这些年来精心栽培的心腹们快刀斩乱麻一般收拾了尹继业的侍卫便来收拾他也不一招致命各方围捕先在他身上戳出几个窟隆眼儿来,挑掉他身上的锁子甲挑飞他镶着金铸桃心如意的头盔,挑散他的头发砍破他的双手挑飞他的佩剑,一步一步,将他逼入宽敞的大厅。   “狗崽子,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子要让赵宝如死的和同罗绮一样惨,老子要让她……”   身后一把长剑,穿背而入,破腹而穿,尹继业低头看了看,再伸手摸了一把,血,沾着他的血。前面是尹玉钊带着人步步逼近,那后面又是谁?   宝如在一众人鼓励和赞许的目光中将长剑从尹继业身体里抽回,何三在后虚张两手护着她。   她抖了抖肩,笑了笑,泪不停往外迸着:“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是弱者,就活该被践踏,被凌辱,于屈辱中死去,对不对?”   她再一转剑,何三两手把着,生怕她要伤到自己。   宝如三脚猫的舞剑术,在主帅楼二楼空旷的大厅里,剑挑跌跌撞撞的尹继业追着自己,忽而觑准他的侧肋,锋刃直直送了进去。   尹继业仰天一声吼:“赵宝如,老子要叫人像奸同罗绮那样,生生干死你。”   尹玉钊反手,将自己的剑递给尹继业:“就这样杀你,岂不显得我兄妹丈势欺人?来,给你剑,你且看看能否对付得了她再说。”   尹继业有了武器,自信了许多。稳了稳气,挥剑就朝着宝如冲了过去。   宝如看他一剑劈过来,抽剑的同时闪身一躲。尹继业连吃两剑,身上两个血窟窿往外喷着血,混身都是破绽。   尹玉钊的人涌进大厅,黎明的火光下将整座大厅围的严严实实。   外面那五千精骑随时会发现不对,薛育义随时会醒,属下想快刀斩乱麻,上前杀尹继业。尹玉钊却伸手阻住他们:“任何人不必上前,这是我妹妹的仇家,就该由她来杀。”   被凌辱,被践踏,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叫尹继业玩弄于股掌中的柔弱小妇人,却是最后真正取他性命的那个人。   宝如本为行军而来,穿的清减,纤腰紧扎,直溜溜的小腿弯着美丽的弧线,连那对乳都用白布缠了起来,螳螂一般细长高挑的身子,持一柄长剑,与尹继业缠斗。   尹继业剑在追,她在跑,跑至尹玉钊面前时,忽而一个回身,一剑扎进尹继业的右眼之中:“国公爷,你是否觉得自己是一座难以撼动的大树,而我,不过一只蝼蚁?”   长剑入眼,疼的尹继业哇哇大叫。他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后面立刻有人用剑将他逼了回来。   宝如三脚猫的剑法,身形却快捷无比,继续撩拨着这垂死之虎的胡须:“大树不能死于风吹,不能死于雨打,但蝼蚁会蛀空他的根基,吃光它的内脏,让他渐渐死去,轰然倒塌。”   说着,她觑准机会,一剑又送了过去,直戳心脏。   这时候外面的回纥驻兵发现不对了,薛育义带着几个贴身侍卫从自己房中出来,恰就看见满厅大魏士兵抱臂,围观耍猴一样,在围观一场恶斗。   而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发髻高绾,手中一柄长剑,正在送向尹继业的心口。   “尹都督遇刺啦,来人,护驾,护驾。”薛育义猛然后退,瞬时沸声四起,外面整装一新的骑兵,往主帅楼涌来。   宝如抽出长剑,望着颓然倒地的尹继业,穿着杨氏纳的羊毛棉鞋的脚踩上他的胸口,狠狠将那柄剑送进他的咽喉,咬牙道:“痛快,真他妈的痛快。”   尹玉钊拉起她便跑。   宝如边跑边笑,笑到喘不过气来。   距此整整三年了,一口恶气,三年始得出,此刻,惨死于岭南的那些亲人们在天上,应该会很高兴吧,她手刃了仇敌,并且不为伤人命而感到愧疚,便怀着身孕又如何,尹继业这样的恶人,就该碎尸万断,千刀万刮。   地狱空荡荡,恶鬼还在人间游荡,不能因为是弱者就只能自怨自艾,忍受欺凌,那怕有一丁点的力气,都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咬紧牙关给他还回去。   楼梯已经下不去了。骑兵涌了上来,堵住来路。   何三喊道:“侍卫长,从后楼梯下,直接进夯洞,从夯洞走,我来掩护你们。”   黎明,皇帝的御驾仪仗才出城门,灞河畔的校场中已经乱了。回纥骑兵早知要反,此时五千人顿时散开,开始捕杀周围的大魏守兵。还有许多在此恭迎皇帝的文臣们,莫名其妙也被卷入杀戮之中。   回纥兵开始纵火,行凶,主帅楼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骑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此刻已经乱了,局面不受控制,他们的汗王在楼上大声呼叫,而大魏的主帅,不知何时,居然叫人从楼上扔下楼,轰然砸在地上,遍身伤痕。死了个透彻。   “抄家伙,杀入皇城,抢女人,抢金子,抢掠那座富庶之城。”有人在马上用回纥语高喊着,顿时,铠甲明亮亮的骑兵们停止了围攻主帅楼,齐齐回头。   长安,破晓时静阑美丽的城市,此时正沐浴在晨光中,像个春睡才起,懒懒待梳洗的美丽少女一般娇软,无力。   稻米流脂粟米白的长安,妇人娇软如花,银子遍地流淌的长安,那是马匪,强盗们梦寐以求的发财之地。将长安席卷一空,发趟横财,才不枉千里而来。   回纥兵铁骑狂纵,马声长嘶,犹如蝗虫一般,调头奔向了长安。   宝如叫尹玉钊拉到后楼楼梯上,但这条楼梯也已经给往上涌的回纥兵给堵死了。   何三带人在前面拼杀,她忽而听到外面又是一阵欢呼狂叫,回头奔到窗口,便见校场的四面八方,流民般的野匪们不知从何杀出。   为首的是方升平,青褂子黑布鞋,肩扛一柄长刀,骑在匹高头大马上,那点细溜溜的小发髻在脑后荡来荡去,却远不是往日那低眉耷眼的颓像,穿梭在骑兵阵中,手甩刀花,人头翻飞。   秦州的土匪,来守护长安城了。   宝如手中长剑忽而一个后刺,在后面悄悄蹿过来,想来抓她肩膀的回纥骑兵,顿时叫她和尹玉钊二人同时刺穿。   放眼望去,四处都是烽火杀戮。   下楼的楼梯还没有突开,尹玉钊在前楼梯处顶着,何三率人在突破后楼梯的骑兵,处处杀声震天。   宝如仍攀在窗口处。终于叫她看到了,季明德一身黑甲,策马冲在最前面,突破重重骑兵,冲着主帅楼而来。   擒贼先擒王,他是来杀薛育义的。   跃然马上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在烽烟四起的校场另一方,带着皇家骑兵收拢包围圈,要和方升平所率的土匪们汇合。   这是一场恶战,每一个回纥骑兵,都是身经百战的汉子。有土匪叫他们劈了脑袋,也有皇家骑兵跌落马下,叫马踩死。   他们本就是漠北沙漠里,戈壁滩上茹毛饮血的豺狼,此时杀红了眼,只想杀人,烧杀抢掠,奔向长安,肆意抢劫,凌辱那些软脚妇人,然后带着大笔的横财北上,为此,他们可以连命都不要。   李少廷闷声在后做掩护,护着季明德杀出一条血路,直逼主帅楼而来。   越往前骑兵越多,也越来越挤,季明德引来了大量骑兵的围攻,却在解着身上盔甲,一件件丢弃之后,连手中长枪一并扔了,忽而一声尖喝,于马背上暴起,随之,他的马颓然倒地,原来马也受伤,死了。   一柄砍刀,长衫掖于腰际,他仍是永昌道上半做书生半做匪的那个季明德,踩着拥挤的人头,一路连劈带砍,往主帅楼奔来。   楼上的拼杀亦未停止。薛育义一边自保,一边也在拼尽全力绞杀尹玉钊的人。   秦州的土匪以身作盾,护季明德一步步逼近主帅楼,他手中一柄砍刀,惯常的狞笑,踩着马上的人头而来,忽而长刀横劈,削掉一个回纥骑兵的脑袋,踩上他眼看将倒的肩膀,纵腰一个挺跃,避开半空中的长矛长枪,随着一声怒吼,攀上了主帅楼的窗子。   宝如与他不过一窗之隔,见有个回纥士兵躲在窗后,砍刀高扬,想趁季明德进窗时一刀劈向他的脑袋,怒极,手中长剑做标枪,远远就掷了过去。 第206章 夯洞   那回纥兵全神贯注在窗外眼看季明德跃窗而入刀还未落长剑随即穿喉。恰此时何三突开了后楼梯尹玉钊牵起宝如的手便跑从后楼梯下楼逃脱了。   季明德一人上楼,处处横尸,墙壁上皆是鲜血淋漓。   薛育义叫二十多个武艺高强的贴身护卫守着见是季明德,还以为他秀致的外表下也是个絮糠底子,持剑嘶吼:“杀了这厮长安城本王任你们去抢。”   季明德甩个刀花一刀劈过去,连那护卫的剑并他的脑袋一并砍落:“就汗王这猪头样还想娶我妹妹还想和尹继业同谋反叛您怎么也不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   一个又一个季明德遍身是血狞笑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鬼,躲过身后暗杀忽而砍刀挑起一个护卫,将他重重砸向薛育义:“长安那是老子的长安不是你的长安。老子也是土匪,老子也垂涎那座长安城,可你懂不懂,什么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他说着,忽而砍刀后扬,一个反杀,同时刺穿两名想要进攻他的侍卫。   薛育义一看护卫叫季明德斩杀大半,转身也要逃了。   护卫们簇拥着他从主楼梯退下去,一楼,一楼有他们的骑兵。他大吼道:“快逃,逃回漠北,调五十万大兵回来,咱们再踏平长安,我要让这座城市尝尝,欺侮过我薛育义的人,便他的子子孙孙,也将受我无尽的欺压与镇近。   有生之年,不平长安,本王誓不为人……”   身后一柄砍刀远远飞来,越过一楼窗户,直插薛育义的胸口,将他推扑在墙壁上,长刀尽墙没入,将骁勇一生的漠北汗王,生生钉死在墙上。   远处还在混战之中的方升平接过另一柄砍刀,对身边递砍刀的霍爽说道:“漠北汗王是老子方升平杀的,回秦州知道该怎么吹牛不?”   霍爽手中长刀鲜血淋漓:“当家的,老子回去,一定会跟我那败家娘们儿说吹吹,咱们兄弟是怎么踏平长安城的,也让她知道,狗屁的王公贵族,没咱们,今儿他们这座长安城可就完蛋了。”   有一股叫人颇心动,又愉悦的香气,萦绕在这血腥气冲天,遍地尸体的主帅楼上。   季明德本以为今天会是极难打的一仗,尹继业和薛育义,同样骁勇的两名悍将,他和秦州土匪,是准备一命抵三命,甚至抵五命的,如此,秦州土匪全军覆没,他才能杀掉尹继业和薛育义。   但太凑巧了。   尹继业居然先死,被扔下主帅楼。而薛育义并没有和尹继业内讧的迹象。那尹继业会是谁杀的?   他进了方才宝如杀过人的大厅,厅中横尸累累,往后,还有一处楼梯,楼梯处亦是歪七竖八的死人,有汉人,亦有回纥兵。   从这些人的兵服上,季明德推断出来了,是尹玉钊,他先杀的尹继业,回纥与大魏两员悍将的结盟,先由尹玉钊杀掉一个,他才能这么容易的反杀另一个。   后楼梯外面的大校场上,有处地道。   地道口,一个肠肚拖在外头,腹腔尽裂的大魏士兵,正在费力的,一点点挪着盖板,想要将它盖上。   这士兵艰难回头,见季明德是个书生打扮,便放下了戒备,细看良久,咧嘴一笑:“季大都督。”   季明德袍子前摆撩起,屈膝,看他眼看将死,还要努力掩那盖板,便知这是条逃生之路。   探头,一股渗骨的寒气扑来。这条暗道当是通向灞河那条水坝的,里面的空气才会这般寒冷。尹玉钊杀掉父亲之后,并没有选择留恋战事,而是通过这条地道,逃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何三。”   季明德按停他,替他盖上那盖板,往上面拨拉着草叶:“尹侍卫长去了何处?”   何三深深出了一口气,道:“为兵者,不为起战,而是阻战。他快马良驹赶到咸阳,要去阻齐国公的二十万兵马,否则,长安有妻儿,长安破,就什么都完了。”   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青人,谁没有家,谁没有妻儿,持刀不为战,而为止战,为了妻儿。   “你做的很好,是个好兵。”季明德嘘了口气,对着垂死的何三说道。   转身要折回去时,他看到地道口挂着枚亮晶晶的长命锁,千足金,拇指大的小锁儿,圆棱圆角。   这东西格外眼熟,季明德将它捡了起来。   淡淡的甜香,这是宝如身上常有的味道,木樨带着股子黑糖味儿,季明德想起来了,这是小青苗的长命锁,这么说,宝如来过了。   仿如被焦雷劈顶,季明德顿时僵在当场。   他瞬时明白过来为何尹玉钊能那么容易反手尹继业了。他是拿宝如做投诚礼,才能换来尹继业信任的,这就解释得通他为何急急忙忙要逃了,他带着宝如,怕宝如在乱中受伤,才会让人拼死也要掩上地道。   忽而身后一阵疾风,季明德还不及躲,一柄砍刀照着脖子而来,他挺身准备要躲,方才那未死透的何三忽而暴起,两手掐上季明德的脖子,一柄砍刀,就那么直冲冲朝着他的脖子砍了下来。   两生的噩梦,一颗人头叫人横刀削去。   何三双手掐着他的喉咙,一个回纥骑兵纵马驰来,于马上下腰,砍刀朝着他的脖子挥了过来。   刀刃入肉,在白骨上溅出刺耳的刮拉之声。季明德伏腰一个后蹬,跃身钻进了夯洞之中。   肩头被砍刀拉开一道长口子,季明德在夯洞之中玩命狂奔,一手捂着不停往外涌血的伤口,一边撕着袍帘简单包扎。   他的妻子,他的女儿,捧在手上怕掉,含在嘴里怕化的,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个人,尹玉钊居然拿她们当成玩笑,带着宝如钻这冷到刺骨,黑暗无边的洞子。   一柄砍刀提在左手,黑暗中季明德只凭嗅觉往前飞奔,循着宝如身上那淡淡的樨黑糖香气,一路狂奔。   大坝两边的夯洞,因为水气侵蚀,便大暑天,也会冻的人混身发抖,更何况冬天。   一线光亮也无,全靠一盏灯撑着。后面叫黑暗吞噬,前面亦是劈不开的浓黑。来的时候,十几个人簇拥,火把燃燃,宝如都没敢抬头看过,只是闭上眼睛,任何三背自己跑。   此时与尹玉钊手拉着手走,脚下时不时滑一下,水渍汪汪,她才生了害怕。   经过一场恶战,出了一身汗,又冷又怕。   尹玉钊身上除了那件白色中单,全脱给宝如,他手中有酒,冷了就喝两口,倒不觉得冷,宝如却是又怕又冷,只觉得这条路,比自己来的时候,似乎长了很多。   她拽着尹玉钊那根叫她咬烂的手指,轻摇了摇,问道:“疼不疼?”   其实早在王府的时候,她就猜到尹继业想抓自己,尹玉钊必须拿她做投诚。便咬他的手指,也是做给尹继业看的。   比起赵宝松那个无甚出息的哥哥,当然是尹玉钊这个更聪明,也更强悍,更能给人安全感的哥哥更好。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们兄妹联手,终于挣脱了尹继业的梏桎,也帮了季明德的大忙。守护了长安城,宝如心中无比骄傲,却又说不出来,此时唯有傻笑。   尹玉钊忽而止步:“宝如,糟了。”   ……   “我们好像迷路了。”尹玉钊止步,提灯照向一侧,一个拱型洞口,潮水嗒嗒,伸向无边的黑暗之中。   “高宗皇帝时民生富足,大兴水利,灞河这道大坝,不止灌溉附近的农田。在涨水之时,坝下面这条夯洞,可以把水带向别的地方,夯洞形状一样,没有地图也没有标识,只有三个出口。”尹玉钊的语气里,也透着几分不安。   “都在哪儿?”宝如问道。   尹玉钊道:“一个就是坝口本身。另一个在咸阳,还有一个在曲江,芙蓉园。”   宝如一软,险险坐在地上。若是能从坝口出还好,若是走错了路,走到咸阳去,不得冻死在这道子里头?   整整一夜的疲惫袭来,没有尽头的黑暗,手牵着手,宝如腿软脚软,肚子咕噜噜的叫着。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时辰。   “我饿,我想吃东西。”   尹玉钊一口灌光了酒,扔了那只酒壶,将宝如负在背上:“等出去了,我亲手做一桌好菜给你吃。”   “你还会做饭?”宝如不信。   尹玉钊掰起了手指:“我会煮饭,会烧菜,还会酿酸奶,蒸蜜枣……”虽厨艺不算好,养活她足够了。   一盏油灯似燃未燃,眼看将熄,若这油灯熄了,他们就完全陷没于这黑暗中了。宝如抬头看了眼顶子,分不清是虫是苔的东西,在上面蠕动着,这可怕的,潮湿的夯洞,是宝如这辈子经历过最可怕的地方。   她紧攀着尹玉钊的肩膀,又问:“你冷不冷?”   尹玉钊停了停,拍了拍宝如的手,一脚水一脚泥,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又走了起来。 第207章 驰援   “睡吧等你一觉醒来咱们就出去了。”尹玉钊将宝如往上颠了颠悠声唱了起来:“小麦青青大麦枯   谁当获者妇与姑。   丈人何在西击胡。   吏买马君具车。   请为诸君……”   不管是到咸阳还是到芙蓉园有这样一个哥哥背着,睡一觉醒来,就会到吧。宝如放心的闭上了眼睛。   灯油耗尽灯终于熄了。浓而无边的黑暗中,相依偎的兄妹俩,宝如趴在尹玉钊的肩头果真睡着了。   地势有高有低终于走出了洼地。身后有脚步声,因为夯洞狭窄被无限放大正在急促的往前奔跑脚步劲而急促显然来人无比焦灼这是季明德,显然他已经杀掉了薛育义并追到夯洞口,来找宝如了。   所谓通往咸阳和芙蓉园的夯洞口其实只是尹玉钊扯谎而已。这条夯洞直通通不过三里路程,虽也有分岔,但全部是为了分流涨潮时的洪水,随便找到一个泄洪口,就可以出去。   他绕了几个圈子,其实此时离校场并不远。   宝如沉沉趴在他肩上,这偷来的一刻,于尹玉钊来说珍贵无比,他当然不会让季明德找到他,并带走宝如。   季明德的脚步声越来越疾,相距顶多百尺有余,夯洞的出口处有隐隐光亮。   尹玉钊回头去看,季明德也没有灯,跌跌撞撞,眼看越离越近。他是嗅着宝如身上散发的气味而来,才能跑的这样快。   站在原地停了停,尹玉钊从宝如头上解了她的发带,远远丢出夯洞,这才又折了回来,拐个弯子,往上走几步,到了一个自己非常熟悉的地方,躲了起来。   顺着台阶走上去,这是一处禁军士兵们当年逃差事,偷了附近农户们的鸡与羊,偷偷打牙祭,睡懒觉,躲懒的好地方。   如今的新兵,显然依旧在这地方惰懒。打着火石,拳头大的小碗里半盏桐油,这灯,亦是他们留下的。   地势较高,水气侵不到的地方,几方草垫也还算干燥。尹玉钊缓缓将宝如调转了个儿,斜偎在草垫上。她顺顺溜溜,就趴到了他身上。   其实尹玉钊此时该快马加鞭,拿着兵符赶到咸阳,去压制尹继业那二十万大军的。   尹继业的死,将被嫁祸在薛育义身上,据此,朝廷便有了理由将所有的兵力悉数压往漠北,与回纥一战。   自幼流离,尹玉钊没有想过山河破碎,也没有想过祸害苍生。便是尹继业的那些血脉,他也没有动手除过那一个,全是尹继业自己杀的。   于权力有着狂热欲望的人们,诸如尹继业,白太后,李代瑁,他们高高在上,挥指间便是生死,言语间便是累累白骨。所以他们才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不顾世间伦理与亲情。   可他不是,他只是个看了太多生死,急于想给自己找个家的野孩子而已。   当然,他也需要权力,有权力才能守护她,此刻伏在他怀中沉睡的小妇人,他的妹妹。   可他不会像尹继业那般不择手段,也不会像白太后一样费尽心机,更不会像李代瑁,为了权力,冷落妻儿,到头来成为长安城的笑柄。   曾经,母亲是他的天与地,如今,他想做她的天与地。   尹玉钊将油灯挪到头顶,灯光映在宝如发总扰起,饱满光亮的额头上,她皱了皱眉,似乎欲醒,尹玉钊又连忙将它推开。他拉起她一只虚搭着的手,捏在手中揉了揉。   她似乎添了股子淡淡的奶香,甜兮兮的,嗅之令人心情愉悦。他很想吻吻她的额头,或者手指。就像小时候,他其实很想亲近亲近,吻一吻她那软绵绵的小手指,可牙伸过去,下意识就是一咬。   厌恶和喜爱似乎并不冲突,他虽然一直厌恶她,可也不得不承认,一直嫉妒她,喜欢她。只不过那些喜欢叫他强抑着,自己都不敢蹿出苗头而已。   不,其实他心中还有更恶的恶趣,但他不敢,便她在梦中,这小心翼翼建立起来的兄妹之情,他也不敢戳穿,怕要把她吓缩回季明德怀中。   闭上眼睛,尹玉钊长舒一口气,从此,他便是齐国公,尹继业的一切,都归他了。   至于季明德,至冲冲追出夯洞,只捡到一只宝如的发带,没有找到宝如,反而遇到大量的回纥兵散勇们在屠杀百姓。   两厢权衡,宝如跟着尹玉钊,当然比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们要安全得多,季明德砍刀一提,跃上大坝,便去杀那些回纥绮兵了。   最后。宝如以为的是,尹玉钊迷路了,拐来拐去,重又回到大坝入口处,出坝口之后,他得赶往咸阳,她趁着虫哥所驾的马车,要折回了长安城。   灞河岸仍是杀声一片,大坝周围滚滚狼烟,冬季万物易燃,田野上,附近的村庄中都有人四处纵火。   有些回纥人还等不到冲入长安,就在附近的庄子上抢了起来。村民们扶老携幼,许多人还是早晨才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模样,哆哆嗦嗦躲在水坝的夯洞入口出,孩子在哭,老人在叫,一片凄惨景象。   宝如看到季明德就在大坝上,最乱,回纥兵最多的地方,一柄砍刀,血肉翻飞。她很想多看一会儿,她的丈夫,静时不过一个书生,砍刀一提,便是天下间难寻的悍匪,削头如劈瓜,杀的回纥人鬼哭狼嚎,屁滚尿流。   宝如很想多看一会儿,当然,那不过犯蠢而已。她再耽搁下去,被回纥骑兵抓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回程的路上,虫哥快马加缏,宝如坐在马车上,也是时时悬提着一颗心。   四处都是流窜的回纥骑兵。忽而有人高声喊:“这儿有辆马车,里面必定是有钱人,杀他,抢他。”   尹玉钊的马车自然华丽抢眼,立刻便有四五个回纥骑兵注意到她,调转马头,冲着马车冲了过来。   虫哥吓的直发抖,缏子越赶越急,抽着马屁股啪啪作响。   一个回纥兵一马当先,离的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了。   宝如不停喊着:“虫哥快跑,虫哥……”   一支长箭凌空射来,那正在奔驰中的回纥骑兵在半空晃了几晃,跌落马背,一头栽在地上,死了。   但后面还有三个人在追,一个眼看够到宝如的车驾,她手中还持着尹玉钊送给她防身的长剑,照准那回纥兵的手便砍了过去。   一剑砍出血来,回纥兵尖叫着抓上车框,伸手便要来拽宝如。   凌空又是一支冷箭,将那回纥兵钉穿。   来的是大魏的骑兵,为首的男子银甲红披,扬手自背后抽出枚箭来,上弓拉弦一气呵成,再度发箭,将另一个追赶而来的回纥兵射落马下。   那是离开长安已有半年之久的李少源,红披迎风招展,策马而来,绕马车一圈,见是虫哥,吼问道:“虫哥,车中是谁?”   半年不见,他的嗓音沙哑了不少,曾经清澈悦耳的嗓音,变的低沉哑肃,不过半年而已,听声音,仿佛老了十岁。   宝如不知为何腾的就红了脸,刷的一把扯了帘子,躲进了车里。   虫哥吱吱唔唔道:“回少卿的话,是咱们府的玉婉姑娘。”   李少源仰头,遥望不远处的长安,青砖砌起的高高城楼,在正午的阳光下静阑可爱,近乡情怯,在外时疯狂思念长安,可果真到了城外,想起尹玉卿那不停嘴的絮絮叨叨,和终将要和宝如处于同一屋檐下的尴尬与不安,恨不能此时调转马头,仍回剑南道去。   忽而有回纥绮兵从背后袭来,他拍马抽剑,横剑拼了过去。   虫哥策马跑了起来,宝如撩开帘子,目光追逐着李少源的身影。   他在田野上追逐着回纥骑兵,狞猎一般,一剑劈死一个,随时从箭筒中抽箭,描准便射,出手冷静,果决,身后训练有素的骑兵时聚时拢,将长安城外当成狩猎场。   曾经的大理寺卿成了一员杀伐果断的大将,在长安城最危难的时候,率兵而至,来驰援了。   长安城三处城门全部戒严,严禁一切人等进出,虫哥拿着尹玉钊的令牌都不管用,还是宝如等到李代瑁的僚臣们匆匆而来,才能顺便进城。   长安城中处处坊禁高架,每一处坊禁口上都围着许多旁观的人。大家都知道回纥人是来抢劫的,可恨齐国公引狼入室,他在长安人的口中,立刻成了乱臣贼子。   虽没有一个人真正到灞河岸看过一眼,但听说荣国府世子李少源正在赶来勤王的路上,立刻有好事者形容的有眉有眼,说李氏三兄弟里应外和,拯救长安于危难之中,拯救小皇帝不被回纥人杀死。   李代瑁除了那顶绿头巾永远摘不掉外,毕竟是这大魏王朝的功臣,百姓们人人说起他,都要竖大拇指的。   回到海棠馆,对着杨氏,宝如自然仍是撒谎,称自己早晨本欲出城的,给阻在了半道上,此刻才能回来。   杨氏烧了热腾腾的娘谷糜子汤来,烙了热热的饼子,看宝如狼吞虎嚼着,忍不住要责骂两句,一想她在外也受够了惊吓,目光刀子一样,气的两眼直冒火,也只敢说句:“慢点吃,慢点吃,小心不要噎着啦。”   苦豆儿是替宝如换衣服的人,将她换在风铃院尹玉卿处的血衣皆泡入水中,趁洗澡时检视宝如的身体:“嫂子,你自己可受伤不曾?须知如此寒天,稍微一点伤口,若不注意,是能要人命的。”   宝如伸着双手,只敢对苦豆儿说:“豆儿,我杀人了。”   “谁?”   “尹继业。”宝如道下意识笑了笑,随即又红了眼圈,恨自己没有给尹继业多补两刀。   洗罢澡,宝如疲及,瘫躺到了床上。苦豆儿坐在床边替她擦着头发,手抚上宝如的肚子,指着她的鼻尖道:“你是个有三月身孕的孕妇,怎么也不忌讳,竟然敢去杀人?”   宝如望着床顶,嫣然一笑:“你不懂,那不是造孽,而是造恩。有些人生来就是恶鬼,教化无用,便刀剑,也不能使他悔悟,只有一剑刺穿他的喉咙,送他至地府,十八层地狱,才是他的悔过之处。”   正说着,外面忽而冲进个人来。   水红色的夹棉袄子,乌蛮髻,竟是尹玉卿。她两个眼眶红着,手捂帕子扑到宝如床边,直愣愣问道:“你可还好?”   苦豆儿以为尹玉卿听到宝如方才说的话,纵身就准备去拿宝如放在枕头下的匕首,若尹玉卿敢闹,她是要杀尹玉卿的。 第208章 两面三刀   “如此乱的日子你不在家里好好儿呆着跑哪去啦这不是要吓死人吗?”尹玉卿一把要拍在宝如肚子上手到半空又止:“你要出点什么事不说你家那个土匪要杀人我们怎么办?”   宝如才杀了她父亲齐国公死,那一府归尹玉钊,尹玉卿在这府中越发没有靠山了。   她才刚躺下又挣扎着爬了起来,亲自挑了件自己豆青色的袄儿给尹玉卿,又命苦豆儿替她梳了个佻皮可爱的回纥髻红绸绾发垂在耳前,乌发红绸白面如玉。   俩人把尹玉卿打扮一番此时天已将黄昏夕霞晚照尹玉卿明眸玉色下巴尖尖,两捋柔发遮耳又羞又美。   宝如揽她转身,让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柔声道:“镜中这妇人生的国色天香再好不过,你知道还有那一处不美吗?”   尹玉卿也觉得自己很美,一听宝如说还有不美之处,生气了,声音立刻变硬:“哪一处?”   宝如噗嗤一笑,点着她红红的唇道:“就是嘴巴太坏,若这张嘴只会笑,不说话,就更美了。”   尹玉卿不知李少源已归来,宝如如此打扮她,恰是等着给李少源看的,拍了宝如一把,笑嬉嬉扭头走了。   回纥五千铁绮,带汗王薛育义,被生生绞杀于灞河岸京营校场。   李代瑁派人将小皇帝护送回长安后,除公服,换了件竹青色圆领纻丝夹袍,本黑鹤氅,四十岁的摄政王如今两鬓微有斑白,微须遮面,眉眼却仍少年般的英挺帅气,目光坚毅,策马带着护卫返回了战场。   这一战直从头一日的三更打到次日日落都还未歇。听来人报说咸阳驻兵未乱,李代瑁自来刻板的脸上终于露了丝笑出来:“玉钊是个好孩子,本王没有看错他。”   提鞭指着不远处长发飞扬,一袭红披的少年将军,他道:“本王莫不是恍神了,那瞧起来怎么像是……”   一个僚臣纵马上前,道:“不错,正是世子爷。季都督早料到会有此一战,不曾知会过任何人,自剑南把世子爷调回来了。”   李代瑁纵马在旷野中找着位置,眼中唯有儿子随时长剑与弓箭变幻的身影。   他瘫痪在床的那一年多练就一手的弓箭飞镖,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又稳又准,在焰火燃燃的校场上穿梭,红披扯成了絮,发冠叫人砍落,长髯遮面,野人一般,出手狠利果决,与少廷二人随时变幻阵形,护着彼此,与回纥人厮杀。   尹继业死,算是除了朝廷一大患。   四十年为国鞠躬尽悴,按理来说,李代瑁此时该感觉到欣慰,并喘口气了。但其实不然,他内心依旧忧心忡忡。   就在今日一清早,小皇帝李少陵在群臣的簇拥下,要出城巡阅回纥骑兵。出城不过一里地,李少陵冕旒衮服,骑着青璁驹,在马上好不威风,却在听说回纥骑兵叛乱,眼看杀至长安的那一刻,竟被吓的直哆嗦,连冕旒都掉了。   群臣看在眼中,李代瑁亦看在眼中。   危难之中,连镇定都达不到,冕旒是何等重要的东西,戴不稳就罢了,竟然任其落到马下,叫马踩踏。   精心栽培近十年的皇帝,拉着宝如挡刀已是一根刺,在李代瑁心头除之不去,再兼今日出了一回丑,李代瑁长吁一口气,十年之后,头一回竟有了取而代之的野心。   但他自己并没有那种野心,他心中属意的皇帝,是儿子李少源。   在外历练过半年的儿子,年青,文武兼备,又尽职守则,实在是做帝王不二的人选。   远远望着儿子,李代瑁下颌细髯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眼角尾纹淡淡,笑出两颊深深的酒窝来。   等到大战场的战火平息时,已到了次日子时。   恶战一宿,李少廷自愿留下来督兵扫尾,李少源从岭南才回来,叫李代瑁勒令回王府,给老太妃和尹玉卿报平安。   季明德也在同一时间入了长安城。他白天就曾回过一趟城,在城门口听李代瑁的僚臣说宝如已经入城之后,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重又杀回了灞河校场。   手中一柄长命锁,肩头的血已经将衣服整个浆透,粘在身上,季明德快马加鞭到义德堂门前,遥遥夜色,灯火之中,便见门口搭起长长的粥棚,义德堂的小厮们,熬粥的熬粥,搭棚的搭棚,诊脉的诊脉,正在帮从城外涌进来的难民们治病疗伤。   等粥的难民皆是昨日从城外涌进来的,在十月寒天里冻了一夜,个个儿伸长脖子,在等那一碗滚烫的热粥。   暮色中看不清楚,隐约只见盛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笑容甜美,听笑声颇有几分像宝如。   季明德以为是宝如在此施粥,暗暗有些生气,她怀着胎身,不该出来施粥的。   见季明德走过来,盛粥的小姑娘眸光柔柔,柔声对个孩子说道:“乖,吃完了再问姐姐要,姐姐的粥,一定管够的。”   是卓玛而非宝如,三四天了,嘴巴似乎还有点儿肿,脸格外的圆,一眼望过去与宝如容样几乎一模一样。季明德略皱了皱眉,转身进了义德堂。   只等他一进门,瞧不见了,卓玛那一脸甜甜的笑随即隐去:“把你那脏手伸远点,小心沾到我的手,脏不脏啊你,瞧瞧,这烂疮,恶心不恶心。”   二楼临窗,霍广义匆匆而来,揭开季明德叫血浸染透的中衣,咂咂乍舌:“东家怎会伤成这样?”   季明德自己接过蘸着酒的帕子,一下下在肉茬齐齐裂开的肩膀上一点一点擦拭,肩胛处鼓胀的肌肉急剧跳跃,两道眸子中火光燃燃,冷冷盯着下面施粥的卓玛,她的一举一动,全映在他眼中。   银针穿肉,他眉锋急剧抖动,瞧着下面的卓玛佯疯卖傻,忽而道:“广义,卓玛在你家时,是个什么样子?”   霍广义仔细替季明德缝着伤,摇头笑着:“不过孩子而已,略任性些,总体还好。”   季明德懒得再看卓玛,闭上了眼睛:“广义,虽说世间无绝对的黑与白,但比黑白更叫我厌憎的,便是将黑和白搅成一团,和稀泥。”   他语气越来越重:“卓玛如此两面三刀,见风使舵,你分明看在眼中,可你从来不曾跟我说过,还放任尹玉钊找到她,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霍广义一根银针在手中稳着,看东家眉头紧皱,也吓了满头大汗:“东家,确实是小的不对。可卓玛也不过个小丫头,况且她也嘴甜,哄着我自己跑出去的,等我回过味儿来,她已经到王府了。小的确实该死,您饶了小的这一回,也不过个小姑娘而已,在您跟前耍耍闹闹,您是大人,不必当真的。   若果真闹的大嫂心里不舒服,小的凭着这张老脸,亲自替大哥给嫂夫人赔罪,好不好?”   霍广义都快五十的人了,论辈份,当然比季明德高。   但土匪可不拿辈份排位。秦州土匪,认方升平是大爷,季明德就是大哥,便你道上混到八十未死,见了季明德也得叫大哥。   霍广义以为自己赔个笑脸,说两句软话也就完了,仍旧仔细的缝着,笑的十分欢实。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待霍广义缝完,拿布压上伤口,忽而回身便是一脚,将霍广义踹远,吼道:“你他妈迄今还在和稀泥……”   “你是不是卖党参卖傻了?”季明德上前,再补一脚,直接将霍广义踹到了楼梯口:“你可知道我们面对的敌人是谁?尹玉钊拿到尹继业的兵权,临时反水杀尹继业,位封国公,连李代瑁都赞赏他。   而老子们随时有可能叫他反杀,一个不留,你居然还在此和稀泥,你居然认为只是一个卓玛的事儿。”   他这通脾气发的太突然,霍广义不敢争辩,只能等他的怒气过去。   “那,卓玛怎么办?”霍广义悄声问道。   季明德一声冷笑,走至窗边,仍在看下面的小卓玛:“掰,能掰正过来就掰正过来,若掰不过来,她始终还是这么个……浅薄无知还自作聪明的样子,势必会堕入恶道。我想琳夫人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儿变成那样。”   一个小丫头而已,真给她娘烧过去也不可能,但卓玛这样的性子,叫季明德厌恶又头疼。   但他生气的其实不仅仅是卓玛,而是义德堂这些乌合之众,游兵散勇,在尹玉钊那种心思稳沉,手段狠辣的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尹玉钊利用宝如反杀尹继业,又毒又狠,还能获得宝如的信任。   渐渐成长起来的敌人,季明德很后悔当初在四夷馆没有下狠手杀了他,如今他背靠二十万雄兵,又是禁军侍卫长,想杀,就更难了。   霍广义不知季明德心中所想,听他的口气是对卓玛动了杀机,一手捂着胸膛忍着血,横心开解道:“不过一个小丫头,不过偶尔嘴巴欠点儿,也是自幼的大家小姐,她再怎么着,也没像胡兰茵那般……害过大嫂不是,小孩子不懂事,总是可教化的,咱们便是土匪,也不能杀恩人的女儿不是。”   胡兰茵但凡出手,都是杀招。   卓玛不同,她眼里除了季明德,就没有任何人,也不在意宝如或者她的正妻之位。她就是个闹糖的孩子,耍着小性子,闹着小脾气,就只想要季明德多看自己一眼。   你总不能因为一个小丫头喜欢你,变着花样儿的讨好你,就下手杀了她吧。   季明德原本还想跟霍广义多说几句,听他扯来扯去都是卓玛,忽而醒悟过来,霍广义开了一段时间的药店,心里的野心已经给磨光了,他也只能做个药店掌柜。   霍广义跪在地上,仰着脖子,火光中便见东家缓缓穿上沾着血的中单,从帐房换了件青直裰出来,罩在身上,罩住血衣,行至达摩祖师像前时,居然酒窝深深,对着达摩像一笑,那眼神,仿佛墙上挂的不是达摩祖师,而是王府里那位娇憨憨的二少奶奶一般。   季明德确实是在想宝如。   他想起当初宝如头一回出门,到东市上去贩自己制的黑糖,野狐和稻生两个叫王朝凤的人引开,她差点被白太后捉进宫那一回。   回到曲池坊,他收拾两个孩子,宝如便劝过他,说土匪终究是土匪,不懂得长安人心中那些弯弯绕。   确实,他和稻生,野狐这些人,都是土匪,凡事只讲恩怨事非,也总以为人都该跟土匪一般快意恩仇。 第209章 贪心   他从不馋言媚上也最恨馋言媚主之人土匪里当然没有那样的人可是官场上有像卓玛这般对着灾民就恶语相像只待他一出现便甜言蜜语极尽丑态的小人。   瞧着叫人作呕,可随着他一步步越走越高,这样的人会如马蟥一般涌上来到那时该如何分辨?   季明德再长舒一口气,笑着下了楼梯。   好在有宝如,有宝如在他就不必在这些事情上多费心思她不止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良伴是他的爱人。   是可以用最委婉最好玩的方式提醒他时时明目去看清世道的那个人。   转身出门入更的锣鼓才敲过,季明德打算去收拾尹玉钊并把宝如最宝贝的小青苗给她带回来。卓玛在王府闹了那么久,丑态毕现宝如给他挑明事情的时候已经忍了很久了,她心中必定也有很多委屈。   总得变着法子献点儿宝,才能讨她欢心不是。   只待季明德策马离开,卓玛脸上的笑又变成了无比的嫌弃。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她倒换了好几张脸。来吃粥的,也不全是讨饭的,很多皆是长安城附近的农户,谁家不是米满仓实的。   眼看五更,天渐渐亮了,一个胖妇人来盛粥,卓玛累了半夜,等不到季明德回来看自己如今的表现有多好,扛着勺子看了片刻,啧嘴摇头:“大娘,胖成这样还吃粥,您也不怕再肥下去,人把您当成猪?”   这胖妇人愣了片刻,才明白这看起来笑的跟那仙女儿一样的小姑娘竟是在骂自己。抿了抿嘴,哇的一声哭:“娃她爹,我被人叫猪,这孩子我不生了。”   却原来肚子高挺,这胖妇人是个孕妇。   她男人就跟在后头,也将卓玛的一言一行看在眼中,一怒之下一碗粥便拍了过去,冲上台子就要扯着卓玛来打:“小小年纪嘴巴这般毒贱,看我不打死你。”   卓玛扔了粥勺也是哇的一声哭:“这灾民闹事了,杀人啦,杀人啦。”   义德堂的兄弟们不明究里,以为灾民闹事,一涌而上,将那砸粥碗的男人抓了起来,扭着便要去送官。   宝如昨日睡了半宿,便一直在等尹玉钊,他走的时候答应过,要把小青苗给他送来的。早晨赶五更吃了早饭,左等右等等不来尹玉钊,便出了王府,在荣亲王府正门外等。   这不,她和苦豆儿多走了几步,入了东市,恰就把卓玛这人前一套,一人后一套的鬼脸全看在眼中。   宝如回头,对苦豆儿说道:“既是在义德堂门前,她代表的就是义德堂的脸面。施粥是善事,但你看那孕妇,大着肚子叫人嫌弃不说,连丈夫都给送了官,这不是造孽么,快去,说几句好话把那人追回来。”   苦豆儿领了命,转身走了。   苦豆儿和尹玉卿一样,是见着卓玛就恨不能撕花她的脸的,等传完了话再回来,恨恨道:“嫂子,卓玛这摆明是等大哥回来,给大哥看的呢。大哥才收拾她一回,那嘴巴还没好了,这就又开始装象了。”   晨光之中,正红面的锦缎冬袍,烟灰色的风毛微颤,宝如一张圆圆的小脸叫风毛围绒着,一口口往外呼着热气,两只手袖在貂绒袖筒中,抿唇一笑:“那咱们正好看看,你大哥会拿她怎么办,好不好?”   苦豆儿和杨氏,皆是只要一说起卓玛,立刻就能精神百倍的,立刻就来了精神:“前几天的夜里,我可是照实了搧过的,这一回大哥肯定也不会放过她。”   宝如依旧在远远望着卓玛,轻轻叹了口气。   她其实揭穿卓玛揭穿的太早了,就好像诱蛇出洞,她应该更稳的,稳住自己,让卓玛继续伪装着自己的天真单纯,讨好季明德,再看看,季明德对于卓玛那份喜爱,最终会走到什么地步。   卓玛虽然非是真的天真单纯,可世间果真性子纯真,相貌绝美又善良单纯的小姑娘多的是,抛开婚姻,宝如想知道季明德对于天真小姑娘的那份喜欢,将会走到什么境地。   会纳她作妾吗,做妾,认她做主母其实是最次等的。   若有个真正优秀到让季明德赞叹又欣赏,而又美艳动人,天真单纯的少女,他会养做外室吧,会与外室把酒言欢,畅谈诗怀,于她却只是家庭,责任和义务吧。   维系婚姻的并不仅是爱情,她和季明德同患难,共甘苦,一路走来,婚姻坚实无比。   可她还是太贪心了,便季明德要做皇帝,她也不想像嫡母段氏那样,去跟别的女人分享他。床榻之上,餐桌之上,起居之间,卓玛都叫她刺心,叫她厌恶,叫她难以忍受,所以她才会戳穿她。   她不想和卓玛,或者别的任何一个女子分享季明德,便他做了皇帝,给她皇后之位,也不行。   所以,更爱的那个人总是输的更厉害,因为她压根就不敢试探季明德的心,所以她才会过早的戳穿卓玛。   这样想着,宝如又觉得没意思了,拦过苦豆儿道:“豆儿,咱们回吧。”   俩人才刚转身,身后一人奶声奶气唤道:“小姑。”   这是小青苗的声音,去年在秦州一别,本以为此生都不能再见的。   宝如身子僵了僵,缓缓回头,便见季明德穿着件青衫,晨光中面色哑白,寸长的胡茬掩面,笑出两颊深深的酒窝来。   他怀里抱着个孩子,五六岁的样子,笑的腼腆羞涩,见宝如回头看自己,从身上那件竹青色,蜀锦面的小夹袄里掏着,掏了半天,掏出块沾着芝麻的虎皮夹心糖来:“赵宝如,回回见你都在哭,真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吃块糖,不哭了好不好?”   说着,小青苗便伸着两只小短手够了过来。   宝如往前赶了两步,下意识的伸手,便想去抱孩子。   季明德不着痕迹往后挪了一步,给小青苗个眼色,青苗小大人一般:“听说你怀孕了。孕妇是不能抱孩子的,况且我也大了,总怕你亲我,罢了,让我姑父抱着我就好了。   赵宝如,你能不能别再哭了?”   宝如嚼了块糖,快跑两步,上前紧紧将小青苗和季明德一齐环搂,手在小青苗的小屁股上揉着,忽而一把拽了他的裤子,照准他软绵绵的小屁股狠狠嗫了一口。   季明德将孩子丢给苦豆儿,忽而一搂腰,当着满街流民的面,便把个宝如抱了起来:“昨天你在做什么?”   宝如犹豫片刻,道:“本欲出城的,谁知城门封了,我在家睡了一整天的觉。”   季明德轻轻唔了一声,转身往家走着:“你大约不知道,昨天胡兰茵的丈夫霍爽杀亲手了尹继业,王爷听了很高兴,打算封他个三品辅国大将军,再赏他十个美妾,让他带回秦州。”   霍爽,那可是秦州有名的吃人魔王啊。   宝如立刻就怒了:“他放屁,尹继业分明是我杀的。霍爽专爱吃女人,王爷给他十个女人,是打算让他吃一辈子吗?”   季明德止步,眉间青意浮浮,唇却抽搐着笑。   宝如别过脸吐了吐舌头,暗悔失言。她本是打定主意,去过校场的事情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谁知道季明德不过一句,就将她的底儿给套出来了。   晨光中他面上青意浮浮,却不像是个生气的样子。   卓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早晨施粥,就是为了等季明德。   昨夜季明德进义德堂时,她做足了姿态,还刻意换了件有补丁的衣裳,故意往脸上扑了许多的粉,却又不施唇脂,此时小脸白白,唇色淡淡,还略有几分憔悴,看上去朴素淡然,当是季明德喜欢的那种样子。   谁知季明德出了门,看都不看一眼,上马便走。   这一回他直接抱着宝如,众目睽睽之下连她看都不看一眼,就要回府了。   半夜起来抡粥勺,抡了一夜的大勺,正主儿一眼不看怎么成?   卓马扬着个粥勺就来了:“大哥大哥您瞧,我在此施粥了,我从此学好了,听你的话,乖乖儿在此做善事了,您快看啊。”   季明德停了停,忍着一脚踹死卓玛的冲动,忽而唤道:“野狐。”   野狐和稻生一听这声音,便知道老大是怒了,一溜烟儿窝了过来。   “去,把卓玛送到城外官府设的施粥棚处,让她施三天的粥,你们亲自看着,施够三天才准带回来。”   卓玛哇的一声哭,在清晨的大街上,引得等粥的难民们齐齐回头。   “大哥,大哥……”野狐和稻生一拖,就将她给拖走了。   回到海棠馆,季明德犹如放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款款将宝如放在床沿上,脱了她两只棉鞋,扶她在床上坐稳了。问道:“可用过早饭?”   宝如满心的惴惴,不敢说用过了,也不敢说没用过,低眉垂眼等着季明德的问话。   恰杨氏端了早饭进来,娘谷糜的粥,地达菜合子,热气腾腾。   季明德两手微颤着,自己咬了一口合子,吃着味道还不错,便将一碗粥划拉凉了,喂了过来。   宝如早上才吃了两碗粥,实在吃不下去。可瞧着季明德那眉间浮浮的青意,知道他在怒中,大气都不敢喘,乖乖儿将粥吃了。又叫他填了两只合子进去,从胃饱到了嗓子眼儿,总算季明德眉眼稍霁,瞧着是不那么生气了。   他那件青衫上往外洇染着褐色的血气,显然是受了伤的。   宝如正想多问一句,季明德起身,拉上隔扇门,却是出去了。   紧接着便是刷的一巴掌,清脆的耳光声,伴着袖子带风的刷拉之声,这是季明德在打人,宝如本是在穿鞋的,吓的直接从床沿上溜坐到了地台上。   “当初你咬她的指头,咬破皮肉咬上白骨,半夜我翻开伤口,白骨森森,分明可见。她不但不恼你,不喊疼,还给你喂茶喂点心。我要卖你到土蕃去,她跪着给你求情,要我留下你,于是我留下了你。陈苦豆,她那么艰难的留下你,为的就是有一天,让你亲自送她去赴死的,是不是?”季明德声音并不大,一巴掌将苦豆儿打了个转身,扑在墙角高几上一盆繁茂的水仙畔。   苦豆儿捂着迅速肿起来的面颊,也不敢辩解,就那么伏在一盆水仙上颤着。   “你知不知道校场有多少回纥人?你知不知道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荣亲王府门外侍卫重重,你花钱卖通侍卫,把救你命的恩人送出府,就为让她去送死,是不是?”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苦豆儿心中其实也后悔无比。   宝如傻,她不傻。她分明知道的宝如出去会有多危险,非但没有阻拦,还帮她买通侍卫,把她给放了出去。   苦豆儿也是个犟性子,心中悔,嘴上却不敢说,垂头捂脸,就那么站着。   季明德在隔厅站了片刻,又拉开门,进来了。   宝如两只鞋还未穿到脚上,一瞧季明德走了进来,知道他这才是要跟自己算总账,吓的两腿一软,从地台直接溜坐到了地上。   手中提着两只鞋,靠床而坐,扬着脸儿,两只圆圆的眼睛格外的大,宝如就那么直勾勾的望着季明德。 第210章 心跳   季明德一步步走了过来撩起袍帘单膝跪在地上长长的嘘了口气。   一双微深的眸子里那种眼神就像小时候宝如犯了错祖父欲打舍不得打欲骂又怕她哭时一般,满腔的恼怒,又无奈。   离了近了宝如才发现他袍面上沾着许多细碎的枯草杂沫,身上淡淡的斑斑点点,瞧着像是人吐上去的唾沫。   他外表秀致的手上亦有浅浅淡淡的划痕,不像是与人恶战时留下的倒像是在土里滚打时叫草划伤的。   他发间也沾着很多杂草沫子显然果真在土里滚过。   季明德手中一枚纯金打成的长命锁慢慢垂下来在她眼前晃荡。   宝如两只眼珠子随着长命锁晃荡,欲抓季明德收手,将它收了回去。   对视片刻季明德分明知道她拿自己腹中的孩子做儿戏从五丈高的大坝上,坐着只铜盆滑下去,还在主帅楼一柄长剑单挑尹继业,世间男人们不敢干的事她都干过,可能怎么办了?   从咸阳大营策马往回赶的时候,他准备把她压在床上,在她屁股上狠狠剁上几巴掌,总要叫她吃回疼,长个记性才好的。   可你瞧她如今的样子,缩在窝里的猫一般,瞧着比小西拉还无辜几分,打把,怕她疼,骂吧,分明她是知错的,也吓坏了。   一把揽过来,季明德在她额头上吻了吻,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木樨香,放了句狠话出来:“你若再敢拿我的季棠做玩笑,我就打死苦豆儿,再打死你。”   宝如立刻掰上他一只手,往自己脸上放着:“我错了,是我的错,你不要打豆儿,你打我,好不好。”   季明德若舍得打她,又何必把自己气成这样。   在她面颊上吻了吻,他忽而露牙,咬上她的耳垂,怕她疼,也不敢狠咬,不过磨磨牙而已:“知道错了就好,从今往后,苦豆儿会寸步不离跟着你,但敢再出府,胆敢再和尹玉钊见面,叫他带着去做傻事,我就先剁苦豆儿,再剁灵郎,将他俩绞成馅子包做饺子,拿来给你补身体。”   宝如脑子一滑,想象着他拿人肉和馅,做饺子逼着她吃,她还不得不吃的痛苦,恰早上吃的有点多了,胃中泛涌,差点就吐了出来。   季明德直腰站了片刻,忽而解衣,转身,露出肌肉紧致,疤痕满布的背来。   由纤薄而筋的腰线往上,是窄成一条沟豁的蝴蝶骨,再往下,一条崭新的刀疤,恰在右肩肩头,针眼密布,这是缝好的伤,因为他方才抱她而绷开了些,血往外流着。   宝如跪在床沿上,拿帕子轻轻替他揩着血:“谁伤的你?”   季明德接过帕子摁在肩上,止着血,忽而两膝全屈,跪在了地台上。略凌乱的头发,卸了冠,呈马尾状,可以看到发间还沾着丝丝血迹。   他将耳朵贴在宝如身腹上,长长的出了口气:“赵宝如,这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三个月,我不期一个小生命的孕育,会这样漫长。你可知道,你惹摔一下,或者磕一下碰一下,季棠就没了,你不知道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宝如道:“尹玉钊是我哥哥,兄妹之间,得相互信任,我相信他有万全之策,所以才敢出门,季棠于你重要,于我何尝又不是。”   季明德低了低眉。这辈子的宝如不知道季棠,不知道曾有那么个孩子,她还未把孩子生出来,没有见过季棠,就没有像他那样的遗憾和爱。   她又问:“是谁伤的你,我在主帅楼的时候,没瞧见你受伤。”   低头,能看见季明德略高的眉骨下,疾剧跳跃的两道长眉。季明德眉头轻簇,下意识的厌恶:“尹玉钊。”   那枚长命锁,季明德押不准是尹玉钊故意遗落,还是宝如掉落的,总之,长命锁让他分神,垂死的何三忽而暴起,锁喉,回纥骑兵才会得逞,差那么一点,他就得人头落地。   何三的大义在国,小义在尹玉钊身上,他为了帮助尹玉钊,不惜助回纥兵,给他致命的杀招。   宝如才对尹玉钊那个哥哥有了点儿喜爱,一看他竟将季明德伤成这样,默了半天,咬牙道:“好端端儿的,他为何要伤你?”   季明德道:“你是否以为,他绑你给尹继业投诚,并骗取兵权,然后让你杀尹继业,是为了给赵放一府复仇?”   宝如恰是这么想的。   窗外天色阴哑,渐渐飘起了雪沫子。   杨氏听着俩人好好说话儿了,两个冤家,便天大的事儿,也不能短了吃不是。她气哼哼端了一盘热乎乎的烤地瓜进来,忙着要给宝如加餐。   季明德亲自脱鞋,扶宝如坐在床上。   杨氏又挪了炭盆子进来,将小炕桌儿直接摆到床上,,语气里仍是满满的恼火:“我不论你们整天在外做什么,便杀人放火,也先填饱了肚子才行不是。”   左剜一眼再右剜一眼,宝如一脸做了错事的不安,季明德推了一把,她才肯出门。   待老娘走了,季明德轻轻嘘气,替宝如吹着地瓜上的烫气:“他早在尹继业驻兵咸阳时,就开始腐蚀尹继业手下的将领们,昨夜拿你投诚,换得兵符,从此之后,尹继业的国公之位,手下的兵权,一总儿归到他手中了。   便不借你的手,尹继业他一样要杀,而你,是他从尹继业手中夺取兵权的关键。宝如,你当哥哥待他,但他和尹继业的野心是一样的,他只想称帝。   想要称帝,荣亲王府的人,自然是杀一个少一个,所以你瞧瞧,我不过想劝他改邪归正,他却伏兵在夯洞口,差点削了我的脑袋。”   就在锁骨处,一道齐茬裂开的伤口。再往上一寸,那颗脑袋就要掉了。宝如不期尹玉钊竟是这样的人,帕子轻轻蘸着血:“我此生不会再认他做哥哥的,也会恨他一辈子,但求你别生气。”她之所以去冒险,初衷也是为了帮季明德,却不想险险就害了季明德一条命。   季明德道:“我不求你恨他,只求你从此刻永远都不要再见他,你或许如今还不相信,便他委实不值得你信任。”   宝如狠狠点头,扬起一只手郑重其事发誓:“我永远不会再见他的。”   季明德的手终于试到了,来自腹中胎儿浅浅的胎动,一丁点的心跳,踢在他心膜上。   听到这一丁点的胎动,他的火气腾的一下又窜了起来,将半只吹凉了的地瓜递给宝如,声音也略有些粗:“快吃。”   宝如打早上起来,已经吃了三顿了,望着热气腾腾的地瓜,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我饱了,不想吃,也不想睡,只想起来走动走动。”   “到灞河校场去走动?一个怀着胎身的孕妇,在乱兵阵中跑上十几里?”季明德反问。   宝如不敢再多说,见季明德起身去了书房,正想着能把这半只地瓜藏到那儿去,忽而回头,便见小青苗手趴在床沿上,吐着点舌头,吸着口水。   “来,苗儿,坐上来吃地瓜。”宝如将半只地瓜递给小青苗,细细儿问道:“苗,你姑爹是从那儿把你抱回来的?”   本来是尹玉钊说要送回来的,结果变成了季明德抱回来,宝如暗暗觉得季明德和尹玉钊肯定昨夜有过一场恶斗,只不过她不敢问季明德。   小青苗歪着大脑袋,下巴尖尖,一笑居然也有两个小酒窝,先细细咬了一口地瓜,抬眉望着宝如笑了笑,吃的又慢又香。   “赵宝如,听我姑爹的话吧,那尹玉钊,果真很可恶的。”小青苗胖胖的手指头儿,先在自己脑袋上转了一圈,然后极认真的,从额头划到下巴再画到肚子上:“从头到脚,都坏透了。”   季明德在外面隔间里穿朝服,系佩玉,听着这孩子极力的帮自己在离间尹玉钊,勾唇一笑,罩上鹤氅,忽而清咳一声,屋子里的小青苗立刻住了嘴。   他转身出门,自檐廊下接过杨氏递来的油纸伞。   本黑色的鹤氅衬着他高大修挺的背影,也不经游廊,下了台阶下接进了院子,在薄薄的初雪上踏出几个脚印来。   走了几步,他忽而止步,回头,恰就捉到正房窗子里一大一小两只圆圆的脑袋。   “他还在生气吧?”宝如道。   小青苗还在啃地瓜:“可不是嘛,等我走了,你好好儿哄哄他,你不知道今天他为了救我,有多狼狈……”   说到一半,小青苗忽而想起季明德方才千叮咛万嘱咐的交待,毕竟皆是男人,丢脸的事儿只能烂在肚子里,任宝如问死问活,打死也不肯再多说一句了。 第211章 羞辱   早些时候。   季明德骑马野狐和稻生跟着他四条长腿一路劲跑。   从宝如是怎么被绑的又怎么到的驿馆再到她怎么从大坝的滑梯上滑下去然后进校场杀尹继业又在那暗无天日的夯洞里走了多久只须几顿鞭子一抽,虫哥便吐了个一干二净。   快马加鞭,不到四更季明德已经到了咸阳大营。   尹继业的二十万大军,便驻扎在此。尹玉钊接过老爹的令牌,便在此督军防止他们暴乱。   季明德闭着双眼在兵营外静等。   虫哥被屈打成招,进了兵营不敢说外面季明德要剥他的皮只说赵宝如有事在外等着叫尹玉钊出去一趟私下说些话儿。   俩兄妹才分开尹玉钊也不疑虫哥会反水,在营中略交待了几句一人不带,就出来找宝如了。   野狐先上稻生随后明月犹还高悬,季明德端坐马上,冷眼看着两个小子收拾尹玉钊这厮。   两个小土匪一招一式全是杀招,尹玉钊十二岁入军营,又岂会比他们差,三个人打到难分难解,季明德眼看天明,心有些急了,不顾身上有伤,跃马而下加入战局。三人相逼,终是将尹玉钊踩在地上。   “拿女人做幌子,从尹继业那儿骗取兵权,尹玉钊,你他妈算不算男人?”季明德脚揉着尹玉钊略显苍白的脸,一字一顿问道。   稻生和野狐各啐了一口,亦是十分不屑的看着尹玉钊。   尹玉钊仰躺在草从中,冷笑:“季明德,当初押同罗绮往凉州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你会娶赵宝如为妻?拿女人做卖买赚银子,赚声望,你又得得什么好东西?”   这是季明德的原罪,但仿如温水煮青蛙,这辈子的宝如,已经渐渐意识到他就是杀害同罗绮的凶手,所以她一直在逃避,不肯面对这件事情。   他自信便尹玉钊说出来,宝如也会无动于衷,轻蔑一声笑:“那你去告诉宝如好了,看到最后,她是会选择你,还是选择我。”   尹玉钊站了起来,忽而一把,捏上季明德新缝过伤的肩膀,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当初,在你去平土蕃之乱前,咱们也曾有过一战。当时你说,除了宝如,你不在乎别的任何东西。   可季明德,如今的你,皇位想要,妻子也想要,你变的贪婪了,要知道,当初恰就是因为贪婪,对于名利欲望的贪婪,才叫你看着一个弱女子即将陷入虎穴而无动于衷,任她去死。贪婪,也会最终埋葬掉宝如对你的信任,和她如今一门心思的爱。”   肩头那道伤口犹还在作痛,尹玉钊的大手捏上去,痛及骨髓。但比痛更可怕的,是尹玉钊的这句提醒。   宝如只知道同罗绮的死和他有关,但她不知道细节,若她知道他曾押送同罗绮,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而不肯救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季明德一把拧上尹玉钊的手腕一个反绞,一把将他搡给稻生。   尹玉钊还想往外突,季明德道:“趁着此时无人发现,杀了他。”   野狐退远两步,甩着额前乱蓬蓬的流海再啐一口,自背上抽出砍刀,朝着正在和稻生缠斗的尹玉钊挥了过去。   “姑父……”旷野上,所而清冽冽一声小儿的呼声。   这是小青苗。   冻的硬榜榜的枯草苗子踩在脚下,咵咵作响。季明德一扬手,止了野狐。   回头,身后围着乌泱泱的人头,咸阳兵营内外全幅武装,刀剑在晨光中泛着冰冷的铁光。小青苗叫一个身高似铁塔般的壮年将军抱在怀中,将军高坐马上,手中竖柄银枪,枪头就点在小青苗的下巴下面。   而这将军另一只手,像顶帽子一样扣在小青苗的脑袋上,他只需略用点力,压着孩子的脑袋往下一寸,银枪便可将孩子的咽喉贯穿。   局面随即扭转,尹玉钊轻掸着肩上的枯草,缓缓走至咸阳大营门外,指着季明德道:“跪下,给老子磕三个响头,老子今天就放过这孩子,否则的话,让他死,不过转眼之间。   孩子死,宝如会伤心,会痛苦,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小产,这大约不是你想要的吧?”   他放声狂笑,掏帕子揩着自己脸上,身上的唾液和痰。   能屈能伸的尹玉钊,从来都不是善茬,能匍匐于地作狗,也能耀武扬威做狐,此时背靠二十万大军,誓死都要把刚才几个土匪给他的羞侮讨回来。   季明德和野狐,稻生三个齐齐扬起双手,随着那壮年将军缓缓下扣的手,渐渐入孩子下巴的枪锋齐齐跪到了地上。   尹玉钊停在军阵前,忽而扬手,厉声道:“放箭,将这三个土匪给我射成箭篓子。”   空旷的田野上,前排士兵齐齐弯腰,后面一排排的□□手将弓架在前排士兵的背上,这就准备把三个土匪射成刺猬。   小青苗忽而指着远方,声音清亮:“快瞧,快瞧,那是我们秦州的方大爷。”   黎明时分的地平线上,马蹄阵阵,狼烟滚滚,方升平脑后小辫子甩甩搭搭,肩扛一把明光蹭亮的大砍刀,跑在最前面。秦州土匪至少两万人,杀完回纥兵后身上的鲜血都还未干,策马而来。   季明德当然不会孤身闯兵营,方升平率着土匪,前来支援他。   即方升平来,事情闹大了,尹玉钊也就不敢杀季明德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扣着小青苗的脑袋,等三个土匪给自己磕够了响头,才肯把小青苗放回来。   关于给尹玉钊磕响头,并叫咸阳大营的士兵们吐唾沫,轮番羞辱这件事,季明德和小青苗约法三章,说好此生都不会讲给宝如听的。   十月的初雪,在初二这日便早早而来。   李少源到了家门口又折回来,银甲红披,骑着马在长安城中四处游荡。   先到曲池坊,宝如曾住过的那点小院,如今彻底成了个黑糖作坊,浓烟滚滚,也不甚干净,四处皆是黑糖残渣。显然宝如很久都没有来过了。   再到大理寺,方衡在他走后接任了寺卿一职,连他的公案也一并霸占了。除了墙上那柄佩剑,和挂在柜子里那套公服,再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   出了大理寺,再无处可去,这下不回家是不行了。   踏着雪疹子先给老太妃磕过头,再到上东阁,本以为颓弊荒凉,只怕连树叶都没人扫的,却不期院子里干干净净,一丝落叶也无。   进了院子,李少源解披,解甲,丢在合欢树下的凉榻上,刚要上台阶,便听屋子里一个婢子说道:“炭这东西怕烧手,世子妃放着,让奴婢来吧。”   再是尹玉卿的声音:“此时地龙烧不热,多生几个炉子,让爷回来不至冻着。”   李少源头皮一麻,往后退了两步,刚想退出去。便听那婢子又说:“咱们风铃院暖融融的,多舒服。要奴婢说,咱们就该锁了这院子,让世子爷回来无处可去,他可不就会住到风铃院去?”   尹玉卿苦笑:“你也是傻,犟牛掰头掰不得心,我已经够讨人厌了,再这么着,他更该厌我了。”   说着,她哎哟一声,斥道:“你怎么也不小心些,瞧瞧,炭烧了我的裙子,世子爷瞧见怎么办?”   李少源不由失笑。听前一句,以为她转性了,再听后一句,她还是那个她,傻乎乎的,心里只有个他的刁蛮小姑娘。   尹玉卿双手拎着裙子匆匆跑出屋子,提香缎面的裙子上,果真叫炭烧了个大洞。   见个长须布面,只穿着布衣的男子站在那株合欢树下,尹玉卿扔了裙子刚想破口大骂,细看那眉眼,才瞧出来是李少源。这家的男人,如今皆是胡子苍苍,形销骨立。   找江山难,守江山更难。祖辈戎马闯天下时受苦受难,如今他们四处扑火守祖业,受的苦,和祖辈们是一样多的。   她整整等了半年的男人,等到老父亲死了,丧报才进门,她还不及哭,他就跟着回来了。尹玉卿掩面一声哭,炭揉到脸上,白嫩嫩的脸上几道花印子,像只画花了脸的猫一样。   偏她自己还不知道,手往脸上不停的揩着。   李少源走过去,粗手揩在她脂肤腻嫩的脸上,一点点替她揩着脸上的黑炭,轻轻撩起头发,歪歪扭扭一只耳朵,疤形丑陋无比。   尹玉卿如今最怕的,就是叫人看见那只耳朵,一把打开李少源的手便哭了起来:“我都丑成这样,惨成这样了,你还要揭我的疮疤,你还嫌我不够可怜吗?   如今我爹叫土匪杀了,哥哥也成了个残废,他们皆是恶人,我也是个叫你厌恶的恶人,是不是?既这么着,你趁早休了我吧。”   李少源一只手愣在半空,就那么停着。就在方才,他有满心的虔诚,想将尹玉卿搂在怀中,想跟她说,你没了父亲,可你还有我,我会爱你,也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可她唧唧喳喳,全然不听他的话,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通,推开他便跑。   愣了许久,李少源追出门,薄雪覆着山坡,尹玉卿一串跌跌撞撞的脚印,从海棠馆后面的台阶上一步一个,清清晰晰,是往风铃院去了。   他站在山坡上,望着山下的海棠馆,翠玉色的瓦上盖着薄薄一层雪。回头,青竹映雪,不远处的清风楼,只剩一方焦痕。   他的母亲死了,据说浪浮花名满长安,人人都在耻笑。   他在岭南时,大大小小,身经不下百战,曾经不下十次,险些就要丢掉小命。   他想把心中的痛苦,和那一次次的化险为夷,在这初冬的夜里,一盏温酒,一张暖床,当做故事,讲给他的姑娘听。   理想中的那个姑娘不怎么说话,只会傻笑,无论他说什么,都觉得无比新奇,圆圆两只眼睛里,眸澈如水,一左一右,都是他的倒影,只要看着她的眼睛,他就觉得自己这天地间唯一的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   雪越来越大,李少源抱臂站在山坡上,一直到有婆子送了饭来,才进了上东阁。   冰窟似的屋子,潮霉之气扑面的卧室,他倒头就睡,睡了个香沉。 第212章 搅团   傍晚絮絮不停的雪疹子终于变成了飞飞扬扬普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宝如和杨氏两个围着熏笼商量了半日终于商量出来晚饭该做什么。   以杨氏的意思要做的全是宝如喜欢吃的。可宝如惹季明德发了怒想讨他的欢喜说给杨氏听的,自然是季明德喜欢吃的。   而且她还自告奋勇,要帮杨氏做饭待到季明德晚上回来时,迎门便闻到一股子豆面带着些苦涩与泥土气的味道,这是荞面瘪瘪的味道。   荞面瘪瘪恰是当初季明德入考场李远芳给他蒸的那种饼,因是杂粮不易坏易储存。夹上几片卤牛肉一起吃冲一冲荞面的苦味止饿又顶饱是季明德做土匪时,褡裢里最常背着的干粮。   这味道于季明德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他以为是老娘要折磨自己,刚转过照壁便见宝如趿着两只毛绒绒的大棉鞋正在那儿解围裙,显然,今天的饭不止杨氏,还有她的功劳。   “快快儿的,大约二爷快回来了,我得赶紧洗个手,若叫他知道我在做饭,大约我又要挨骂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往下飞着,初冬,雪中水份足,她踩在雪面上,季明德生怕她滑倒要摔上一跤,下意识的伸着手,便准备去扶。   岂知她匆匆忙忙净过手,连蹦带跳,直接窜进了正房。   季明德便再恼怒,瞧着她这个样子,火又如何能发得出来?   净罢手进了正房,饭菜摆在卧室与前厅之间的隔间里,地龙本就够热,这屋子里还置着两处熏笼,一进门,热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宝如正在摆楮安筷子,见季明德边解外面罩的鹤氅边往进来走着,又是一跃而起:“恰好,饭也好了,今儿我伺候你用饭,如何?”   一蹦一跳,一惊一乍。   看她细跃跃的这样窜着,季明德就忍不住要去想她持剑去挑尹继业的情形。便垂死,虎就是虎,尹玉钊没成算,从来没有想过,孩子和她,便伤其一,他死都不能闭眼。   那个王八蛋,他怀着恶毒心思,其实巴不得宝如落胎吧。   季明德眉间青意弄浓了。   他解了外衫,卷起青衫的袖子,见宝如递了筷子过来,低眉看着那双筷子,看了很久,忽而伸手,将她整个人拉了过来。   成亲以来,还是头一回坐丈夫的大腿,宝如略一挣扎,便明显感觉到季明德整个人一僵。他右肩有伤,用力,伤口自然会痛。   桌子上果真满满的,全是季明德的噩梦。苦荞面瘪瘪,淡褐色,热腾腾虚蓬蓬的,另有一碟牛腱子肉,倒还能吃两口,还有两盘辩不出颜色的东西。只须看一眼,倒尽胃口。   季明德右肩有伤,疼的厉害,筷子伸出去,啪嗒一声便掉在了半途。   “大舅子将我伤成这样,回到家妻子也不肯喂一筷子的饭,这是存心要饿死我不是?”季明德本不算疼,便怒火,在看到她慌慌张张要讨好自己的那一刻,早都一消而散。此时耍赖皮,也不过想让宝如喂自己吃几口饭而已。   宝如连忙掰了块荞面瘪瘪来,撕了半块喂给季明德吃。见他皱着眉头艰难下咽,又盛了一勺自己做的菜过来。   褐乎乎的,粘做一团,鼻涕不像鼻涕,浆糊不像浆糊的东西,宝如盛了一勺子,自己没勇气吃,一手掬着勺子喂了过来:“快尝尝,我亲手做的荞面搅团,我听远芳说过,你最爱吃这个。”   搅团也是秦州人常吃的面食,滚水锅里下豆面,擀面杖一百八十八搅,要直搅到一锅豆面凝成一团才出锅,筋道滑爽。至于宝如做的这东西,连散饭都算不上。   季明德盯着那筷子搅团看了半天,宝如红唇笑成一弯新月,忽而伸舌,舔了舔唇,随即贝齿咬上红唇:“尝尝吧,果真好吃。”   季明德忽而一笑,一把拂开那勺子,右手扣上她的后脑勺,咬上她的唇轻轻厮磨了半刻,才侵舌进去,去寻那点软糯糯的舌头。   一回又一回的憋火,又耐何她不得,季明德吃够了那点甜腻腻的唇,饿的像头十个月没有见过荤腥的恶狼,可馋的并不是她亲手布置的饭菜。   “祖宗……”他放开,待宝如喘了口气,薄唇一攫,又攫上她双唇,狠吃了一气:“比起你做的饭,还是从你嘴里偷点糖更好吃。”   他这样子,显然不生气了。   宝如笑的瘦瘦两只肩膀都摇颤着,主动攀上季明德的脖子,挑出舌尖在他唇上划了一划,囔声道:“若你想,今天也行……”她离的更近了,两眼一眨不眨,就在他鼻尖处眨巴着,笑的意味深长:“你胳膊疼,我可以帮你。”   季明德鼻尖轻蹭着她腻嫩嫩的面颊,轻嘘了声,正准备说句什么,便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好死不死,是野狐来了。   “大哥,卓玛晕倒在城外了,怎么办,还要不要她继续施粥。”果然是野狐,他要能有稻生三分的眼色,早都能把秋瞳弄到手,可他白长了个子不长心眼儿,就是个傻子。   果然,方才还一脸笑融融,甜的像块麦芽糖一般的宝如,虽仍还在竭力维持着笑脸,但唇角几番下撇,已是在强撑笑脸了。   他回头的瞬间,宝如往后退了退,盛了勺子自己做的荞面搅团过来,一股淡淡的苦味加着深深的泥土味,还有股子焦糊味儿,难吃无比。   宝如慢慢咀嚼着,没想到自己做的饭竟然这般难吃,嚼了几口不敢再嚼,努力伸长脖子,将它吞了下去。   季明德递了盏温水给宝如,她立刻扬头,一口灌了下去,起身便回了卧室。   蜷在床上,宝如听到野狐进了屋子。   “怎么晕的?”季明德问道。   野狐道:“大约是冻的,反正就晕了。”   “不可能。”季明德一声嗤:“怀良的冬天,比长安还冷她都能受得了,怎么可能就冻晕了?倒是福安郡主如何,还能不能撑得住?”   野狐道:“郡主很好,除了施粥,还亲自添柴熬粥,搅粥,烫伤了手也没有哼过一声,百姓听说是荣亲王府的福安郡主在城外施粥,奔走相告,来讨粥的人排成了长队。”   原来李悠容也去施粥了,宝如心说难怪我今儿没见她。   季明德解了掖下衣带,仰起脖子轻甩了甩右侧肩膀,疼到撕心裂肺。他转身进了书房,野狐依旧塌肩,跟在他身后。   “福安郡主是连带毛的鸡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的娇小姐,养在深闺从未出过门,施了一天的粥不喊苦不喊累,卓玛一个自幼在草地里打滚的土蕃姑娘,体质比她好得多,为何郡主行,她就不行?”季明德道:“福安郡主什么时候歇息,卓玛才能歇息。若她再装晕,就拿冷水泼她,把她给我泼起来。”   野狐面露难色:“小的和稻生也曾唬过,但卓玛姑娘的性子,大哥是知道的。”   季明德涮过口,刮过胡茬的脸在窗外映进来的雪色中泛着淡淡的冷白,站了许久,反手从腰间掏了块桃木符出来,上面刻着金体的明德二字。   这是季明德的兵符,秦州八道土匪,见符如见人。持此令,便如大哥亲至。   “野狐,你记得胡兰茵吗?”季明德一把推开窗子,望着琉璃瓦檐上往下飞扬的大雪,问道。   野狐猛得一个机灵,胡兰茵,另一个大嫂,要说野狐梦里头一回梦见和女人有那会事儿,那个女人就是胡兰茵,风骚妖艳,美艳痴情,这辈子,任他忘得了谁,也忘不了胡兰茵。   “记得。”   季明德道:“当初在洛阳,她曾百般纠缠,最卑微的时候,甚至连为人的尊严都不肯要。但据霍爽说,如今她过的很好。你方大爷把会川一带的盘子给了霍爽,如今她是那一带有名的匪婆。与霍爽一人一马,跃马江湖,人人闻之胆寒。”   野狐往后退了两步,流海遮面,唇笑成弯勾,从身后竖了只大拇指出来。   季明德拍了拍野狐的肩,将桃木符丢给他,道:“若她实在太轴难以制服,就送到会川去,让霍爽和胡兰茵替她找个男人,或者能制一制她如今这一门心思轴着脑子不肯改悔的病。”   若说胡兰茵还因为那丰盈的体态,并那温柔以待下人的好脾气让稻生和野狐两个喜欢的话,卓玛身材不如她,脾气也不如她,除了巴着季明德,见了谁都当惹人厌憎的癞皮狗,他们自然也讨厌她。   一把捏上桃木符,野狐转身就跑。   季明德在隔间擦过身,才进卧室。   此时天还早,檀木大床的床框处,探出半个肩膀,并一弯黑密密的长发,纤指衬着银钩,暖玉般的腻白。   季明德止步,伸手在那细细的指头上轻挠了挠,绣着碧霞云纹的床帐里闪出张圆圆的脸,宝如伸手便来解他的中单。   那道伤疤虽凝了血,但还需要涂些消炎止痛的药。药膏是霍广义送来的,淡淡的麝香冰片味儿,宝如尽量轻的涂沫着,他的肌肉,随着她的手而震颤。 第213章 出门   “你是因为卓玛那天说的那番话想证明自己不是个米虫才去的校场吧。”季明德回过头来盯上宝如圆蒙蒙的双眼直盯着她修眉间青意浮浮他思来想去要找问题的原因,也想解开她的心结。   宝如本就跪在床上,扬起一只细腕食指上还沾着乳白色的药膏:“我错了,我诚心悔错,但求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季明德重又穿好中衣并肩躺在床上,将宝如圈入怀中:“正如你所说妻子有妻子的责任你的责任就是把季棠给我生出来除此之外外面的事不要想,不要管我是男人,是你的丈夫会保证只要活着就会回来见你。便死,也会到你身边才死。   往后永远,永远,都不许为了呈一时之勇,把自己置入危险之中。”   便上辈子,叫人剁了脑袋,他也是奔到她身边,才死的。   宝如依旧是那句:“我错了。”   季明德在她眉间吻了吻,一笑,道:“睡吧。”   宝如就依在季明德的右肩处,冰凉凉的冰片麝香味道,嗅之清凉,却又使人兴奋,身边的季明德已沉沉睡去,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季明德想把卓玛送到秦州去的话,她两只耳朵乍在门上,听了个分明。   就像胡兰茵被送走一样,其实她心里也没什么欢喜。略略的遗憾,她将永远都不会知道,徜若卓玛果真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季明德对她的喜欢,会最终走到那一步。   今冬的初雪格外大,回纥人的烧杀抢掠被一场初雪遮过。荣亲王府,也陷入了暖融融的安宁之中。   李少源和季明德三兄弟可没有这样的福气,初雪一罢,他们三兄弟便率兵北上,前去震慑,并弹压群龙无首的回纥人了。   尹玉钊虽说接受了齐国公的封号并兵权,也深得小皇帝的信任,但漠北都护府的兵权却不由他掌控。   李氏王朝三位皇子一同北征,所到之处,回纥部落首领们无不拜伏贴面,唯独薛育义的嫡系王子们闹的厉害,但他们陷入争权夺利之中,相互倾辄,比不得季明德三兄弟团结一心,几回交战,无不被打的落花流水。   季明德三兄弟居然没有遇到太大的抵抗,就震慑住了回纥人。这一趟北征,不过两个多月,留下李少廷在外驻守,季明德和李少源两个赶在过年前,便可以还朝了。   宝如因为尹玉钊暗害季明德的那一手,在季明德走后,非但不见尹玉钊,无论他送来的任何东西,补身体的逗孩子,哄小西拉的,一概全扔了出去。   如此养到过小年时,宝如终于有个圆圆的小肚子了。   眼看过年,海棠馆里一派浓浓春意。尹玉卿和李悠容两个都在此凑热闹,俩个人兴趣来了,跟着杨氏学剪窗花儿。   杨氏是成纪人,最善剪些福禄善喜、回娘家、老鼠嫁姑娘等,大红的字儿,趁着过年时贴到窗子时,鲜艳又喜庆。   宝如怀着身孕,不能动剪刀的,但她手痒,站在李悠容身后指指点点,恨不能自己抓起剪刀来剪。   今年是兔年,自然剪了很多小兔子。傍晚时,合着外面时起时息的炮竹声,宝如挑了两幅杨氏剪的玉兔伴娥欢,红梅香小院,牡丹并蒂开剪纸,要去盛禧堂给老太妃请安。   今冬雪格外的多,一场才歇又是一场,北方许多地方闹了雪灾,李代瑁自然也很少回府。   姑嫂仨踏雪进了盛禧堂的院子,宝如一袭宝蓝色灰鼠裘,李悠容是粟色貂皮袄,尹玉卿自来招眼,一袭米白色豹纹镶边翻毛斗篷,齐齐走进来,一个赛一个的美,齐齐儿笑着。   老太妃就在窗子里坐着,卓玛在地上逗猫。   见家里几个小辈来了,老太妃挥着手道:“卓玛,快,快躲起来,省得叫她们看见你要多舌头。”   原本,季明德走的时候,是打算把卓玛送到秦州去的。但她自施粥之后,果真发了场高烧,病的极严重,霍广义几番求情,就把卓玛给留在义德堂了。   若是她母亲琳夫人,那肯定就乐开了花儿,从此好好去打理义德堂,学着做生意了。   但卓玛打小儿是惯大的,看到字就头疼,看到算盘就手疼,喜欢东游西晃,又怎么会去守着间药店熬闲功夫。   所以只待季明德一走,她就悄悄潜回荣亲王府,陪在老太妃身边逗乐子。   姑嫂三个进了屋子,尹玉卿左嗅嗅嗅嗅,掐了掐宝如的手道:“一股羊骚味儿,可见那个东西阴魂不散,还在咱们府里晃荡了。”她喊卓玛,也从不叫名字的。   宝如自来人前不落口实的,不着痕迹挣开了手,一幅幅将杨氏剪成的窗花给老太妃过目。成纪剪纸天下有名,老太妃对着窗子瞧了半晌,喜道:“快贴起来,贴起来叫我看看。”   宝如和李悠容两个替她比着窗花,老太妃瞧着果真好看,连连赞着好儿,她贴手覆上宝如一点点圆鼓鼓的小肚子,柔声道:“该有五个月了吧。”   宝如手亦抚了上去,颇骄傲自己这点终于能看以形样的肚子:“可不是呢,这肚子它总不长,我也格外心急。”   老太妃面上笑着,心中却苦涩无比。关于那个宝如独自生产的梦,她已不止做过一次了,每一回,都在李少源被银□□穿的一刻惊醒。   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两个孙子惨死却无能为力,再看宝如日渐鼓胀的肚子,老太妃一颗心简直要急烂了。   她道:“玉卿是个心大的,除了打扮自己,顾嘴顾脸,别的一概不懂。悠容是个守孝的女儿,也不能出门,咱们一府,竟没有个可出门的人了,这可怎么办?”   尹玉卿听了这话自然直接撇嘴,提起守孝就要起到死了的顾氏,李悠容也不高兴。别家的闺秀们,便守孝,穿着简单点儿,门也是可以出的,在孝期内看好人家,出了孝期就可以直接嫁人。   悠容已然无母,无母长女不好嫁,老太妃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全然未在意过她的婚事。   宝如道:“您有什么事,吩咐我们便好。玉卿虽不懂,可这些日子来也一直跟着我一块儿学了,悠容不能出门,府中的事还是可以做的。”   老太妃叹了口气,道:“我娘家有个侄女,就是你们的陈大姑,嫁在中书郎曹洪家。如今他家儿子要娶亲,娶的,恰是东昏侯府嫡姑娘李莹。她家儿子的事情,我自然要去,宝如陪我去吧。”   宝如推了尹玉卿一把道:“让她跟着祖母去吧,我有胎身,按理不能参加喜事的。”   老太妃拍着自己的脑门儿道:“瞧瞧我这偏心眼子,只想着宝贝你,想带你出去走走,却不想你是个有身孕的。”   杨氏是个守门的夜叉,苦豆儿是个持锏的金刚,俩人一左一右,秦叔宝和尉迟恭一般护卫着宝如,便她的饭食,从买菜到做饭,一应由杨氏负责,而宝如又不出门,便有招也无处使。   一府之中,除了死了的顾氏之外,没有人知道老太妃的心有多焦急。   但老太太一生纵横,最懂糊涂二字。如今满府之中,不说别人,便宝如自己,也只当老太妃是最疼自己的。   老太妃道:“恰是呢,你是不能出门参加喜事的。这样吧,我在御窑订了批瓷器,是为恭喜他们新婚,特地烧的。   悠容太小,玉卿又不懂事,货就在平康坊卸,放在光禄寺,难为宝如替我去看一回,瞧瞧瓷器的成色可好。”   曹府和东昏侯府结亲,宴饮用瓷自然是自已府中烧的。   老太妃别出心裁,替新妇烧了一套妆奁用瓷,从粉盒到茶碗,装果子的圆盒,酒盅,再到渣斗,闺房内一体成套,皆是御窑所出。   要说,除了帝后大婚之外,便尹玉卿和李少源成亲,李代瑁都没有格外为他们烧过专用的瓷器。   御窑的东西自然无一不精,李代瑁和顾氏成亲时本有一套的,宝如很喜欢其中一只黄地粉彩喜雀梅花纹的粉盒,不过顾氏死后,李代瑁将那些东西全捆扎成箱,扔到后院锁起来了。   宝如久不出门,恰眼看过年,也正想出去逛逛呢,自然满口就答应了下来。   回到海棠馆,杨氏一听宝如竟要出门,吓的三魂扫了二魂,忍不住就开始叽叽喳喳:“明德都说过,顶多腊月二十八他就回来了,你再耽一天,等他回来了,一起去。”   宝如指着自己圆圆的脑门儿道:“娘,整天闷在这屋子里,再呆下去,我该长菌了。再说,明天的事情就得明天去,后天去,瓷器都到曹家了,怎么会等我呢?”   杨氏恨恨道:“虽说我是个乡妇,也不该妄断老太妃的为人。但有个成语叫一丘之貉,在我看来,只要和卓玛缠绞在一起的,都不是好东西。”   宝如噗嗤一笑:“好啦,我会带着豆儿,还会很小心很小心的,这总该行了吧?”   杨氏气的直瞪眼,恨不能亲自跟着,可惜自己生的又黑又丑,终不敢跟着宝如出去,叫长安城的世家妇人们都笑话宝如。   次日吃罢早饭,杨氏亲自穿衣,将宝如裹的像只圆滚滚的麦垛一样,只棉衣就套了两层,再兼狐裘,宝如热到直喘粗气,呼出来的白气,都比别人分外粗些。   她有了身子本就走不动,叫苦豆儿和秋瞳两个两面搀着,才能出门。   野狐和稻生一左一右跟在车后,严阵以待,生怕半路有何闪失。   一到冬天,长安城除了主街道上要洒盐除雪之外,小街小巷就全凭各人扫门前雪了。今冬多雪,各处的小巷子里雪叫车轱辘压成了冰,溜光水滑的。   出东市就是平康坊,坊中主路成了个天然的溜冰场,梳着冲天辫,穿着大花棉袄的孩子们一人一只小板凳,两手冻疮,热火朝天,在路上使劲儿的滑着。   野狐和稻生两个亦是自幼儿溜冰溜大的,连滑带蹿,就去赶孩子了。   宝如扶着苦豆儿下了马车,喊道:“何苦了,车就停在这儿,我多走几步又能怎样,叫孩子们玩着去。”   下车才走了几步,东边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朝着宝如刚才所趁那辆马车撞了过去。   宝如离马车不过十来步远,见野狐和稻生还愣着,尖声叫道:“快,快去救孩子。”   有两个梳着竖天辫的顽皮小子正在比赛,朝马车滑过去,此时想收也收不住,若撞上去,命就没了。   野狐和稻生两个玩命一样追过去了,苦豆儿抽剑,护在宝如身侧。   恰这时候,一人自南边飞奔而来,在两辆车,四匹马仰天的嘶鸣中,孩子们的哭泣声中,两腿一滑,双手推上宝如那辆马车,推着它往前挪了两步。   车动,马跑了起来,飞驰而来的马与车未撞到宝如的车,却将那人直接撞飞。   那是尹玉钊,被疾驰而来的马撞飞于半空,撞在一颗树上,脚尖点树,稳稳落在冰面上,掸了掸身上牙白面的袍子,远远望着宝如。 第214章 金三事   看到宝如在远处他重重吐了口气接着便想追过来。   想起季明德肩头那道伤口宝如就来气她道:“豆儿咱们走。”   方才那辆从东边撞过来的马车实在有点诡异空车无人,照准她的车就撞了过去。若非她有心要避让孩子,在马车上的话便撞不死,怕也得撞掉孩子。   光禄寺门前是个缓坡子,倒是没有冰。宝如棉衣棉裤穿的太厚实走了两步已是满头大汗再回头,尹玉钊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荣亲王府就那么几个人难道卓玛和老太妃果真成了一丘之貉是想借她出门而害她?   再或者是白太后?   权力几经更迭美艳新寡的太后和小皇帝依旧被人辖制会不会是白太后想以她为突破口想要打破目前的局面?   到了光禄寺门前,宝如止了步待野狐和稻生两个跟上来,四人一起才敢进院子。   光禄寺寺卿何萧率众就在院子里等着给老太妃问过安,便带宝如进了库房。相比于皇家所需,老太妃烧给曹中书家的瓷器只是一丁点儿顺带的小货物罢了。   七八只三尺宽的大木箱,里面先是刨花,再是桑麻,然后是软纸,一样一样仔细包裹着。   何萧亲自打开箱子,一样样递给宝如过目。   从凤彩描金卍字漆盒,到红釉开光描金喜字果盘,各类彩瓷一样样取出来,虽只是在这黯淡的大库房里,同样光彩艳丽,美不胜收。   宝如一样样摩梭过,爱不释手,心说李莹姑娘可真是好福气,能有这样一套御瓷做嫁妆,待李悠然成亲的时候,她也得求着,叫李代瑁替她烧上一套。   她总觉得无论是谁想要故意为难,都不会一下就止,肯定还有后手。   验完货转身出了库房,在光禄寺的大院里漫步着,听寺卿何萧絮叨些光禄寺的难处。中间一进,是光禄寺的官员们办公的地方。两边是二层厢楼,高起一圈。几乎所有的官员全部下楼,就在一楼的檐廊下站着。   野狐和稻生一左一右,苦豆儿在前,宝如始终处在他们三个中间,目光所巡之处,所有的官员皆是双手顶额,弯腰深礼。   宝如从未受过如此大礼,颇有些疑惑不解。   何萧也是看宝如懵了头,解释道:“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当日赵夫人在芙蓉园指剑大骂王定疆,率举子闹孔庙,便回纥汗王下长安,也是由您一剑挑开战局,长安城才不致遭受劫掠,如今朝中文武百官,只要说起夫人,心中莫不敬仰,便为此,朝臣也会一力支持季大都督,和荣亲王殿下。”   要说前一件事人人都知道也就罢了,孔庙之事,校场之事,宝如从未跟人提过,也不知是谁透了风出去,若非此番出门,还不知道自己如今在长安,竟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两列官员见宝如止步,似乎颇有些激动。这种激动,并非权力或者财富而带来的威慑与胁迫下不得不存的卑伏。   而是那种,由心而发,要听智者的妙言,良师的点悟之语一般,一个个耳朵恨不能像兔子一样竖起来,双手交握于前,静静的听着。   何萧以目鼓励,显然是希望宝如能说两句。   说什么呢?   宝如道:“家父与明德,也皆是为百姓,为朝廷而出一分力,诸位亦是如此,妾不过一内人,不懂国事,唯知国事艰难,只望大家齐心协力,共勉之。”   群臣齐齐揖首,道:“臣等会一力支持王爷和大都督,也感谢夫人将百姓与朝廷放在心上,赵相英名,臣等永生敬仰。”   宝如点头谢过,又觉得不够庄重,左右叉腰行了一礼,这才出门。   两列,几十位官员虽无声,但一路脚步踏踏,一直送宝如到光禄寺的门上,目送她离开。颇有当初李纯孝带着秦州举子们目送她时庄重肃穆。   宝如心中也是苦笑,也不知自己何时,声名竟能比得上顾氏了。   事实上自打皇帝及冠之后,让他亲政,并要求荣亲王卸下辅政大臣一职的呼声就愈来傅高。李代瑁一直竭力弹压不止,但到校场兵变一事之后,这种弹压之声忽而就止了。   直到后来李代瑁才知道,宝如这个儿媳妇,在满朝文武之中的声望有多高。她是赵相的孙女,皇帝的能力没有显现出来,再兼校场大乱时,竟然将冕冠跌落于地,全然没有该为天子的镇定与从容。   太后又是个蠢货,在顾氏艳名满播长安之后,如宝如这般贤良温柔,关键时刻却有勇有谋的妇人,宜家宜室。   许多曾经支持赵放的大臣们,转而就开始支持李代瑁了。   这种影响力并非刻意营造,也难以改变,但它成了一股势,也许满朝之中,朝臣的心里,隐隐也有了期待,在他们心里,皇帝渐渐变的不重要,李代瑁掌权,也成了理所当然。   马车仍停在那地方。宝如盯着王府那辆马车看了许久,推了苦豆儿一把道:“罢了,既我已出来了,便往晋江茶社吃趟茶,看看嫣染去。这车,你陪车夫一起驾回去。”   自平康坊中间一条小巷穿出去,再折入东市不远便是晋江茶楼。果不其然,才上茶楼二楼,便见苦豆儿气喘嘘嘘而来。她就并未上车,只是陪车而行,走到半路,马车下面几根支撑车体的横木在无人坐的情况下,居然齐齐断裂。   来时车好好儿的,回去的时候横木断了,显然是在宝如进光禄寺之后,有人给车体做了手脚。   宝如才和嫣染坐了,看嫣染替自己煮水烫着热茶,低声问道:“审车夫可有审出什么来?”   苦豆儿摇头:“车夫说,自己早上也不知吃了什么。咱们走后,他四处找着上了回茅房,回来也没觉得马车有什么不对劲儿。”   是老太妃,还是白太后?   若是老太妃,凭什么?   自打入荣亲王府,宝如自认自己跟老太妃之间并没有结过什么梁子。若说她在府中生乱,那就更不可能了。自打她入府后,跟李少源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便小姑妯娌,也是以和乐为重,从未跟她们起过龃龉事非。   老太妃也一直待她还好,一番又一番的,会是为什么?   绞尽脑汁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苦豆儿宽慰宝如:“横竖不过明后天,大哥便回来了,有什么你跟他说说,让他去查,不就完了?”   红泥小火炉上炭还很足,却有个肩搭白帕的小伙计端着炭篓走走包房,笑嬉嬉便来添炭。嫣染见他连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懂,一只炭篓子在人头顶晃来晃去,还直往宝如身边凑,推了他一把道:“新来的吧,你们薪火上的管事就没教教你,包房不能乱入,这里皆是女客,一个炭篓子在头上晃来晃去算什么?快出去?”   这小伙计连连点头称是,忽而篓子往嫣染那边一拐,头冲着宝如来了:“嫂子,咱们也好久不见了吧?”   宝如看他眉眼生的白白净净,颇为俊俏,又瞧着有几分面熟,分明是自己见过的人,孕中脑子更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竟是你?”   这是当初叫季明德原来四个小厮中的一个,叫余飞,脑子灵,嘴巴甜,人生的也俊,但自宝如入长安后,就见过他一回。另有一个坎儿,俩人从此就不见面了。   宝如总归有些好奇,拉住余飞问道:“这些日子你在何处,怎的从不见你入府来问个安?”   余飞已经要叫嫣染给搡出去了,指着外头道:“小的在碧水书斋等嫂子,大哥有些话儿,托小的传给您呢。”   季明德出门眼看两个月,宝如也不疑它,更何况,关于余飞的去向,他从未跟宝如提过,宝如一门心思,只当余飞仍是跟着季明德的,命苦豆儿与嫣染两个坐着,自己一人出门,再上一楼,就到了阁楼上的碧水书斋。   满室书香,炭盆燃燃,窗上绿萝坠地,地上毯子轻覆,宝如推门进了书斋,见余飞还是恭腰袖手的姿势,就在门口站着,笑道:“野狐和稻生皆如我的弟弟一般,我比他们还大,我都能叫哥哥的,何必如此谦怀?”   余飞脸上神情十分的古怪,好容易抬起头来,却红着两只眼圈,双手颤危危捧了个东西给宝如,随即便跪:“嫂子,小的实在是对不起您,要打要罚,全凭您,也不求您原谅。小的今日只求一个心安。”   宝如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她接过余飞手中的东西。这是一套金三事,总长不过三寸,金琏的一端是打成云纹妆的扣子,这是挂在衣服上的。再轻轻一拉,笔杆粗的圆桶中掉出几样东西,亦是纯金制成,一样耳挖,一样挑牙并一样镊子。   这是妇人们寻常身上所带的,一样挖耳朵,一样剔牙缝,另有个镊子,是用来修眉的。 第215章 正骨正心   金质管身虽不过三寸长但上面錾刻的花纹却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扭动管身上面刻着个穿一品诰命服的妇人身边跟着个梳冲天髻的小丫头一个男子与妇人并肩而站在看不远处的孩子顽笑。   管身虽小錾刻之功一丝不拉,妇人脸上的笑,和孩子的顽皮皆活灵活现。   这是当年她父亲赵秉义打给姨娘同罗绮的,同罗绮虽不说什么,却明白丈夫无法立自己为正妻意图在细小之处表现自己是他心中唯一的心思所以一直随身佩戴,从不离弃。   其实赵秉义给段氏也打过一套上面亦是同样的妇人同样的孩子但孩子多添了一个那是赵宝松她哥哥。   父亲一点小心思,宝如两面跑自然看的一清二楚但看破不说破。嫡母庶母,皆是藏宝一样藏着给对方从未露过一丁点的蛛丝蚂脚出来。   这于同罗绮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除非死,不会给别人的。   余飞埋头在地上,哽噎着哭了起来:“嫂子,坎儿便是为这个没的,我也是心中有愧,想求个良心安良,我在长安出现过的事情,您可千万不能告诉我大哥,否则,我……”   坎儿,那个孩子大约跟宝如同年,是四个孩子里面生的最好的一个,自打到长安见过一回面,宝如就再也没见过,这么说,他是叫季明德给杀的?   宝如一直知道同罗绮的死和季明德有关,但她一直在逃避,不想知道的更多。   明知不能好奇的,可一个柔弱的,那么爱她的女人,不要自由,只要她的胎衣和乳牙的女人,她的亲生母亲死了,她再这般逃避,会不会太残酷了点。   宝如欠着腰,缓缓屈膝坐到了地上,依靠在书架上:“你在哪儿见的她?什么时候见的?当时你大哥在不在?当时你们一起还有谁?”   余飞道:“我们是在秦州接的手。就我和大哥,还有坎儿三个。据说齐国公是怕官府的人知晓,才会委托土匪来护送那位夫人。”   这顾虑,其实是为了尹玉钊。他在长安为禁军侍卫长,若知道,必然不会任由尹继业带走同罗绮。   宝如坐在毯子上,余飞就跪在她身边不远处。   她肚子颇鼓,席地而坐很不舒服,一手缓缓抚上微鼓的肚子,柔声道:“你说吧,我保证不告诉你大哥。”   这是头一回,宝如从当事人的口中,知晓姨娘从岭南往秦州的一路。   听说在秦州,监察御史季墨竟然还将她带回官驿住了几天后,宝如揩了把眼泪。和着余飞冷静的描述,宝如越听越觉得心慌。   苦豆儿半晌等不到宝如,上来敲门了。   宝如高声道:“我在此看会儿书,你们且吃着茶,慢慢等着便是。”   在余飞的描述中,这趟差事,对于秦州土匪来说,算得上是个大活儿了。   不过一个妇人而已,越关山,再渡个黄河,翻个乌鞘岭,酬金却高达七千两银子。   方升平一听是赵秉义的妾,下意识便有些瞧不起:“在老子看来。妾这东西,跟只家养的猫差不多,养妾不如养条狗,狗只认一个门庭,便再穷再困,认准了主人就会跟随。   猫却不同,那里有闲适的窝儿,它便往那里钻。罢了,为了七千两银子,明德走一趟吧,不过一个妇人,赚趟钱,也跟尹继业拉拉关系,往后过永昌道,叫他高抬贵手,勿要再整天喊着剿匪剿匪。”   为了凉州大都督不剿匪,秦州土匪对于那趟差事格外郑重。   季明德带着两个小土匪,一架马车三摇四晃。一路上走的久了,余飞和坎儿两个渐渐便有些喜欢那生的貌美,又性子缓柔的妇人,因她称自己姓齐,俩人便称她一声齐大姐。   季明德初时不苟言笑,但余飞渐渐发现,待他和坎儿睡着,他就会找她去聊聊天儿。究竟聊些什么,因为声音小,余飞并不知道。   漫长的旅途,一夜又一夜,匪走的当然是匪道,住的,也皆是山洞窝子,烂墙残桓。有天夜里,余飞被哭声吵醒,仔细一听,原来是那齐大姐哀求季明德放了自己。她说自己有个女儿,会在秦州等她,这要季明德肯放了她,无论想要什么,她都会给。   说到这里,余飞停了停,看着宝如。   宝如揩了揩眶边的眼泪,低声道:“没事,你继续说。”   余飞于是又讲了起来。   他和坎儿皆是傻孩子,也觉得这大姐一路上给他们洗衣服,洗臭裤子,还给他们捉头上的虱子,人实在生的美,性子也好,于是商量着恳求季明德,不行大家一起赔银子,让季明德把她给放了。   俩人求了半天,季明德只一句话:“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土匪也得讲信誉,放了她,以后在永昌道上,咱们土匪的声誉可就败光了。”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乌鞘岭。那地方从八月就开始下雪,九月天气,雪大难行,于是他们便扎帐,在山里宿了一夜。   齐大姐沿途似乎找了很多种方法想要寻死,但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她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这天夜里,她分了坎儿一只玉坠,因觉得余飞最好,便把那只金三事给了余飞。这是她身上唯有的两样东西,分完之后,他们俩个就躲到火堆旁去睡觉了。   仍旧是半夜,余飞梦中起来撒尿,便见季明德在齐大姐一人独宿的帐篷里头。   次日一早下山时齐大姐便不肯再说话了,中午到的凉州都督府。土匪交接完人,收了剩下的银子就走,才不管那齐大姐的死活。   季明德已经走了,坎儿和余飞两个放心不下,又悄悄潜了回去,便见在大都督府门前,那齐大姐怀中抱着只水囊,死活不肯入内,就在外呆着。   她一直在等尹继业出来。   最后,尹继业终于出来了。   齐大姐身上一件未楦过的生羊皮袄,头发也不过用一根布带扎着,落魄无比,头上还乍着几根柴草。可在余飞和坎儿眼中,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她道:“你千里路上将我抓来,所为何事?”   尹继业一袭皮氅,高帮长靴,两鬓斑白,笑的倒还从容:“别闹了,快进去。”   齐大姐啪的便是一个耳光:“我只问你,赵放父子何罪之有,你要将他拉捆在一处,生生放火烧死他们?”   尹继业怒了:“贱婢,男人间的事情便是如此,弱肉强食,你不过一个小妾,还真当自己也是赵府的人了?”   说着,他便来拎她的耳朵,妄图拎着她的耳朵,把她拎进去。   齐大姐扒了软木塞子,打开水囊饮了一气,忽而将水囊砸在地上:“奸佞,荒唐世道中的奸佞,不止奸佞,你是禽兽。   当初在西海,我便是叫你这厮强暴过,才有的玉钊,我恰是因为厌恶你,才厌恶那孩子。这一生,你强暴过多少少女,你可曾数过?   如今你还想祸害我女儿?那我得告诉你,我的宝松和宝如终有一日,会切破你的喉咙,掏出你的肚肠,将你碎尸万断,因为你就不配做人。”   这是都督府的侧门,来往的人并不多。   她跌跌撞撞往前奔着,一直走到都督府的正门上,撕了那件羊皮袄,下面一件旧衣,洗的干干净净,那还是余飞的衣服。   她口吐鲜血,指着尹继业道:“赵放书香门第,我便是个妾,也是赵府之妾,须知家主的身子正,家中的阿猫阿狗,都有正骨,有正心。   你这厮拿人当畜牲看待,家主便是一颗禽兽的心,又岂能养出好人来?我在此指天而誓,从此之后,你们尹府之中,除了狗便是猪,除了猪,便是无人心的豺狼,一府畜牲,断子绝孙。”   大街上人来人往,其中还有几个才从都督府出来的文臣,众人无不为赵放府有这样一个妾而感到惊讶赞叹。   尹继业勃然而怒,因为他自己也发现,尹府之中,妻小不过一窝蠢猪,尹玉钊是条狗,至于姬妾,不过绵羊而已。   他不说没有这样一个有节义有骨气的妾,便一个稍微像样点的儿子都没有。   一脚踏过去,同罗绮扑撞在大都督府门前的石狮子上,血染狮子脚下那只大绣球,她诡然而笑,手指苍天:“苍天无眼,你一日不死,我的魂魄一日不散,就在天上看着你,看你怎么死。”   尹继业将她扯头拎起来,撞在另一侧的石狮子上,染红了怒狮脚下那只狮崽。一下又一下,见她断了气还不肯松手,直碰扁一颗脑袋,才命人将她扔到乱葬岗上。   宝如靠在书架上,揩了把眼泪:“所以,她是服毒而死的,还是叫尹继业生生打死的?”   余飞亦红了眼眶:“后来,大哥说,他看不过她活的太艰难,所以给了她一味砒霜,搀在酒中,是想送她解脱。她本就吃了毒药,再叫尹继业毒打,便那样死了。” 第216章 不妒   宝如轻轻叹了一气大概有些明白了护送同罗绮的一路于季明德就是个见死不救然后任其去死的过程。   季明德眼里似乎没有男女之分打苦豆儿拿匕首扎胡兰茵的手,皆是土匪行径,不管男女只要他想打,就下得去手。唯独对她善,不知起之为何。   他是一头狼别的羊全叫他给吃掉了她也是一头羊,看着他生啖别的羊确信他不会吃自己于是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而此刻她终于知道身边那头恶狼还吃掉了她的母亲。这可真是残酷。宝如默了片刻问道:“所以,坎儿去了何处?”   “坎儿良心发现想告诉你真相,叫季明德给杀了。”纤尘不染的皂靴墨青色绸面袍子寸宽的云纹前摆,地毯太厚,尹玉钊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宝如竟没有发觉。   他缓缓屈膝,手搭在膝盖上晃荡,手腕处伤痕狰狞交错:“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坎儿的尸体,存在冰库里,保存的很好。”   宝如摇头,泪如雨落:“不要。”这可真是为难,王八念经也不灵了,她终于听到了,也看到了,季明德四处杀人灭口,不肯叫她看到的东西。   比剥了皮的胡安还叫人可怕的,事实的真相。   余飞不知何时溜了。兄妹俩肩并肩靠在书架上,尹玉钊靠在她肩上,到她脑袋触到他肩膀的那一刻,整整分别两月未见,缓缓出了口长气,才仿佛找回了自己。   在尹继业死后,尹玉钊忽而就能睡得着觉了。无论什么地方,椅子上,地上,床上榻上,只要闭上眼睛,他总能沉沉而眠。   但他觉得自己只是半个人,心是空的,人也是空的,一个人吃饭,委屈的要死,一个人睡觉,亦委屈无比,他重新变回二十年多年前那个整日等待母亲在百忙之中,回头看自己一眼的小孩子。   而宝如忽然就跟他断了联系,不见他的人,不看他的信,他送的任何东西,一概扔掉。   两个月了,尹玉钊总算等到她出门。她在身边,他整个人是安稳的,心也是安稳的。   宝如手捂上脸,道:“我原来只是暗暗猜测,此事或者跟他有关,我不知道我姨娘死的那样苦……”   “你还是在逃避,你都不敢问余飞那一夜季明德在帐篷里做了什么。一夜□□,换一味砒霜,你可知道,她的一生,都是拿自己的身子在换,换我这样一个无用的野崽子能活下来,换自己一日复一日无尽痛苦的日子,连死,都是用身子换的。”他越说越气愤:“可你呢,你还怀了他的孩子。”   宝如手抚上肚子,是啊,她还怀着季明德的孩子。   便不想,不去接受,她终于还是看清那个事实了。同罗绮用自己的身子,从季明德那儿换到一个求死的机会。   这就难怪尹玉钊要杀他,在杀了尹继业之后,季明德是尹玉钊唯一的仇人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唯有季明德死了,她才能冥目。   宝如坐的太久,站起来腿发麻,整个人也在抽筋。扶着书架站了很久,一把搡开尹玉钊欲扶自己的手:“你想说的我已经知道了,我该回去了。”   尹玉钊没想过一次能掰过宝如的心来:“她死不冥目,在天上看着,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亲手宰了季明德,若说曾经你不知道真相而逃避的话,到现在,你分明知道他曾凌辱过你的母亲,还能逃避吗?”   这才是尹玉钊的终极目的,两个男人针锋相对,他握着余飞作筹码,到现在才抛出来,是因为他渐渐发现再不杀季明德,他也许就永远都杀不了季明德了。   宝如挣开尹玉钊的手,跌跌撞撞出了屋子,冷汗直流,面色煞白,拦过苦豆儿,几乎是在呻吟:“豆儿,我走不了路啦。”   苦豆儿也是吓坏了,也不知那来的力气,抱起宝如便跑,回府便通知灵郎,叫了七八个御医稳婆来诊。   宝如胜在年龄小,又有自幼习武的好体质,虽说身体看着瘦弱,但底子是好的。便当初从关山的风雪之中走出来,宝松和黄氏皆是大病一场,青苗还穿着她所有的衣服,也险些烧到挺不过来,唯有她,若非自己投寰上吊,头疼脑热都没有过。   尹玉钊怀有邪恶心思,一番番刺激,当然是想叫宝如小产的。   但就在曾有过的那一世,宝如怀着五月身孕和方衡两个舟车劳动,风餐露宿,从秦州到临洮府都没有小产,这辈子又岂会那般轻易小产。   听说宝如的胎是稳的,老太妃一颗心简直要急烂了。   自打儿媳妇顾氏叫秦王妃阮氏给杀掉之后,老太妃叫因果报应给吓着了,也不敢再要宝如的命,一番又一番,其实只是想把宝如肚子里那孩子给抖下来。   最好宝如落个病根儿,此生都不要怀孕,也不要生孩子,那个可怕的噩梦,就可以躲过了。   也是为此,她才会容忍没大没小又任性的卓玛一直在自己眼前晃荡。   卓玛抱着只大石榴在扣粒子,扣一粒吃一粒,仁子往地上随便一吐:“要我说,您在御医里找个人给她下味药不就完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老太妃道:“御医谁不是有家有业,牵扯出来,就是一家人的性命,咱们不能太造孽。”   她很看不惯卓玛,但又非用不可,越看卓玛越气的脑仁疼,懒得再看,索性闭上了眼睛。   卓玛撇了撇嘴,甩掉靴子,套了两只绣鞋,转身便用丝瓜络子去搓自己的手。将两只手搓的红红肿肿,还带了些血丝儿,十分满意的欣赏着。   一双粗糙糙的小手,我见犹怜,这下好了,寒冬腊月的,霍广义以为她真的外出采蝉蜕去了,可她躲在荣亲王府,暖暖儿的盛禧堂里睡大觉了。等季明德回来,伸出这双手让他看看,他能不心疼?   眼看腊八,季明德马上回来,卓玛便再不情愿,也得到义德堂去混嗒两天了。   腊月二十八这日,季明德和李少源紧赶慢赶,赶在除夕之前回府了。   李代瑁自然高兴万分,带上李少源在东西朝堂招摇了一圈,开太庙,上过香,拜过小皇帝,才肯放他回府见妻子。   至于季明德,为了不叫他掩李少源的风头,李代瑁刻意指了个差事,让他晚半日才入长安城。他自己则一直留在皇宫里,不到除夕,他是不肯回家的。   恰今天宝松和黄氏两夫妻也带着小青苗来看望宝如,一家子热热闹闹,坐在一处闲话。   还是方衡和宝如两个人资助,让他们夫妻俩在洛阳开了一间晋江茶楼,宝如将那黑糖生意,也交给了宝松,俩口子做生意的起点高,赁了处宅子,兜兜转转,算是有一份安稳日子了。   宝松是男人,不好在妹妹的闺房里坐的太久,坐了片刻,便转身往书房里坐着吃茶去了。   黄氏怀里搂着小青苗,只待宝松一走便开始掉眼泪。大过节的,宝如道:“大嫂,好好儿的你怎么哭了,可是我哥哥他待你不好?”   黄氏恨恨道:“日子才好过了几天,这些天隔壁有户姓朱的穷家儿,有个姑娘生的貌美,那家的婆子刁钻,整日说青苗太孤单了些,初时我还不在意,后来才明白,她是想把她家姑娘嫁进来,给你哥做二房了。   我只当一同吃过苦,你哥定然会极力拒绝,谁知他竟然跟我说,青苗一个总归太单调,自己生不出来,就不要怨他纳别人,你说这叫什么话?”   宝如本就心续败坏,看了眼书房,心说没瞧出来老实巴交的哥哥竟还要来这一手。当初在秦州日子过不下去,她是跟黄氏承诺过的,说将来赵宝松永不纳妾。   她揽过青苗,道:“你去把他给我叫来,我跟他说。”   黄氏转身出门了,气气呼呼,去叫赵宝松了。   青苗小大人一样,目送母亲一离开,立刻道:“小姑,他俩的烂事你少管。”   宝如倒愣住了:“为何?”   青苗恨恨道:“要我说,他们就是突然有了钱,闲的。我爹不过和那位朱家小姨多说了两句,我娘便将他一通好骂,不骂还好,一骂,吵的街坊邻里全知道,隔壁朱家小姨的名声也毁了,如今人家老娘天天坐我家门上哭,就是逼着我爹纳她。”   黄氏一直都不算个贤妻,但好歹陪着赵宝松同患难过,宝如见他进来,也是心情烦闷,恨恨道:“便嫂子有什么不对,或者打了你,你是个男人,什么事情扛不过,非要纳妾?”   宝松愣在那儿:“我何曾说过要纳妾?”   黄氏掩着鼻子便哭:“你明面上是不说,可整日甩搭个脸子,天天只说你娘的好,说你娘贤良大度,不是想逼我替你纳妾,是想做什么?”   宝松恨不能满身是嘴,气的手比划:“我不过日子好过了点,怀念一下父母,这也能扯到纳妾上,再说,我娘待庶女胜比亲子,妻妾和睦,孝敬公婆,难道不值得怀念几句?”   黄氏恨恨道:“你当真以为你娘待宝如好,是当成亲闺女来养的?我实话告诉你吧,她拿宝如当亲闺女养,自幼教她不妒不忌,要隐忍大度,非是她真的不妒。   而是,她自己深受妻妾同侍一夫的屈辱,奈何不得同罗绮,便将同罗绮的女儿教养成她一样,叫宝如将来成了亲,做了正妻,去体味做人正妻,却不敢妒,装贤良做隐忍的痛苦而已。   她奈何不得妾,便让妾的女儿尝她尝过的痛苦,这便是你娘的贤明大度。”   赵宝松听不下去了,扯起黄氏道:“你这般诋毁我母亲,不敬尊长,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今儿我就发纸休书,将你休回娘家去。” 第217章 余飞   青苗两只圆蒙蒙的大眼睛睫毛低垂眉头耷拉着缩在宝如怀中:“小姑你瞧见了吧就是这样若说错一人一半。”   宝如厉声道:“都吵什么吵?日子才好过了几天你们就要这样闹?嫂子我娘已死,化成了尸骨,不谈长辈之讳更何况是死了的长辈,这是一个人为人最起码的良知。你再这般说我娘,我哥不休你我也要代他休了你。”   她如今是一家子的金主黄氏一看宝如怒了,吓的立刻一噎生生憋下了气。   宝如转身又骂宝松:“你要真想找个贤妻便找去留下青苗和我嫂子自己滚出去找晋江茶楼和黑糖生意,一个铜板都不给你只管滚。”   宝松一听,也噤声了。   两口子彼此斗鸡一样总算妹妹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为了银子和茶楼,气哼哼走到了一处,肩并着肩,伸手要来抱青苗。   青苗抿了抿嘴,笑道:“小姑才是真高明,我看他们还有什么脸再闹。”   宝如将青苗揽在怀中,才能缓解心中的焦燥与悲伤。她在青苗耳畔低语:“人人都说小儿有天眼,你帮小姑瞧瞧,小姑肚子里是个弟弟,还是妹妹?”   青苗十分认真的盯着宝如的肚子看了一番,点头道:“是个弟弟。”   宝如噗嗤一笑,眼里却涌着泪花儿:“这可难办了。”   季明德似乎疯了一样想要个女儿,若是个女儿,宝如怕自己带不走,可若是个儿子,于男人来说,儿子便是自己的根,更加带不走。   难怪尹玉钊知道她怀孕时,会那般震惊。若没个孩子牵扯,便就此分道扬飙也没什么,可这有个孩子了,该怎么办?   吵嚷了一番,宝松两口子带着青苗走了。   明儿就是除夕,府中下人们自然忙的团团转,杨氏也自发到大厨房帮忙去了,苦豆儿和秋瞳两个也是里里外外的忙碌着。   宝如坐在窗前,再回想自己的亲生母亲,一个温柔的,甚少说话的沉默妇人,和嫡母段氏心里一样,应该都是苦的吧,她整个的童年,都陪伴着段氏,便去见同罗绮,也不喜欢跟她多说,匆匆来,匆匆去,便在一起,谈的也是我娘如何如何,我娘这样那样。   同罗绮的心中,想必也很苦吧。狠心撇下儿子,两目痴痴,只盼着女儿能来看自己一眼,可尹玉钊望穿秋水,一直在齐国府做牛做马,等着她。   季明德进门了,黑熊皮的外氅,下面是宝蓝色绣狮补的蟒袍,靴子上沾着些雪迹,疾步过了照壁,忽而两个跃步,已到了台阶下。   在檐廊下闭了闭眼,他又转身退下台阶,缓缓退步,绕过照壁,出门去了。   宝如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酝酿了两天,想要问个明白,看余飞说的话是否属实。见他出门了,伸手扯过衣架上的裘衣披了,正想出去接他,便见季明德又进来了。   季明德风尘朴朴,急匆匆而来,进了院子又怕自己身上不干净,小儿在娘胎中有天眼,怕孩子要瞧见什么,在外解了那件外氅轻轻拍打。送神送鬼,迷信到自己都觉得肉麻。   他苍黑了不少,胡茬未净,身上亦是股子淡淡的风旅气息,在小间厅的花隔扇外看到宝如,随即咧嘴一笑,两颊深深的酒窝,两只眼眸亮晶晶,就那么真勾勾看着宝如。   她就倚妆台站着,见他的目光投来,两只手一上一下,下意识抚上了肚子。   那点圆圆的,鼓鼓挺挺的小肚子,看起来格外可爱,季明德平生第一回,发现怀着身孕的妇人是那么的美,她身姿依然轻妙,腰身空荡,面容依旧是往日的可爱,唯那点圆圆的小腹,衬着她整个人格外温柔。   纵横沙场,肝脑涂地,男人一生在外辟荆斩棘,所为的,可不就是这样一个妇人,和她腹中的孩子。   季明德走进卧室,扔了大氅,撩袍帘单膝跪在宝如面前,贴耳侧听了听,是她的心跳,也是孩子的胎动,温暖而又平淡,恰如他们如今的日子,平淡而又幸福。   “辛苦你了。”他道。   宝如将季明德扶了起来,笑道:“怀孕而已,是个妇人都会的,这有什么辛苦。”   从柜子里取了便衫出来,亲自扶侍季明德穿上,外面苦豆儿已经摆好了热茶并点心。   宝如这些日子下午总要加餐,她爱吃水果,冬天鲜果少,李代瑁差人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冻樱桃,冻成冰,一口一个,暖融融的屋子里,透心的甜凉。   拿翡翠色的琉璃碗儿装着,绿碗衬着红樱,又好看,又好吃。   宝如递了一枚冻樱桃给季明德,淡淡问道:“此番行军,可还顺利?”   季明德满面胡茬,手亦粗了不少,语气虽淡,言语间掩不住的野心勃勃:“经此一战,北疆俱伏首。少源和少廷是难得的将才,可惜跟着李代瑁,狼都给养成羊了。”   他想做皇帝,如今两眼盯紧那张王座,王座上那个可怜的小皇帝,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   宝如自打头一日跟上季明德,便在见识他的野心与胆识,也知如今于他,那个王座不过囊中物而已。   她也是一笑,将茶奉个他,茶杯在半空停了一停,季明德接的时候,宝如并没有松手。若尹玉钊说的是真的,她要杀季明德,果真容易,茶里下点毒,见血封只喉。   她淡淡说道:“前两天出门,竟碰见个赵府故人,是当年跟着我姨娘的一个老妈妈,她差我问候你,说许久不见,问你可还好,可记得她。”   季明德接茶杯的手怔在半空,宝如一松手,那杯茶就落在了桌子上的琉璃盘子里,哐啷一声响。   “你们赵府的老妈妈,怎会认识我?”好在很快,他就敛回了神,略黑了许多的脸上云淡风轻,波澜不惊。   当初陪伴过同罗绮的两个老妈子,俱是他看着死的,季明德直觉宝如是在诈自己。   她肯定见过尹玉钊,并从尹玉钊口里听说了什么,但死无对证,她是想诈他。   可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震惊与错愕,又岂能逃得过宝如的眼睛。   宝如依旧不动声色,捡起茶碗再斟一杯,又递了过去:“她说当初从秦州到凉州,我姨娘一路上多蒙你照顾,便她身死,也不是你的错。老妈妈让我转告一声谢,说谢谢你和坎儿,还有余飞三个。”   连当初押送同罗绮的两个孩子的名字都点了出来,可见宝如如今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季明德暗叫一声不好:余飞,他把余飞给忘了。   那小子回秦州之后,他从此未再过问过。尹玉钊说什么宝如不会信,但余飞要是现身说法,宝如肯定会信的。   季明德稳稳接过茶,眉头渐渐簇到了一处:“我全然听不懂你说的这些话,宝如,你是不是听外人说了些什么,才会说这般奇怪的话。”   这是要打死不承认了。   宝如推了茶杯:“我如今困多,早晨又有些忙,这会子想睡一会儿,你要不要去盛禧堂陪老太妃坐会儿?”   季明德不语,下榻,伸手将宝如抱了起来,转身进了卧室,替她掖好被子,进隔间洗了个澡,披散着半干的湿发,取了只引枕,便靠在床侧翻书。   翻书不过借口,季明德两只眼睛斜觑,全在宝如身上。   她侧蜷着,小腹鼓鼓,两只手儿胖圆,瞧着很像只溜进谷仓吃饱了跳不出去的松鼠。   一页又一页哗啦啦的翻书声,吵的宝如心中越发烦躁。她在等季明德的解释,可他显然没有一丁点解释,或者坦白的意思。   宝如悄悄转过身来,半眯着眼,偷缝去看他,只看到他的侧脸,胡茬格外的长,两只眼睛盯着书,一动不动,过了很久,那页书也没有翻动。   忽而眸光一转,季明德盯牢她的眼睛,恰将她捉了个现形。带着清盐热香的唇凑了过来,轻轻在她眉眼上吻了吻:“乖乖睡吧,我陪着你。”   多少回,无论他在外杀人放火还是剥皮抽筋,只要这样一笑,温柔的待她,她就没脾气了,就踏心实意跟他过日子了。   可那不是别人,也不是羔羊,而是她的生母啊。宝如不敢相信,不敢去想,可他对于卓玛那超乎旁人的忍耐,让她不得不往歪处想。   他喜欢的其实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像琳夫人,或者卓玛这般,身世神秘,传说中怀有名器的女人吧。   从一开始,娶她的时候,他就是冲着这点来的。那夜,在乌鞘岭雪山中的帐篷里,他对同罗绮究竟做过些什么?   腹中孩子在踢她的肚子。宝如眼泪往腹中吞着,再回想当初嫁给他的那日,他抬起她的脚,欲要替她洗脚时那酒窝深深的笑。   原本,叫嫂子黄氏骂了半天,她怕要坑害宝松夫妻,又听说季明德一身兼祧两房,是想要嫁到季家之后再投梁的。因为他那一笑,温柔和睦,她便放弃了再寻死,一心一意,跟着他过日子了。   他最早知道她,是通过同罗绮的口。先送同罗绮去死,然后在关山道上盯上她,掠光她的家财,看她一步步走近那污水横流的小巷子里,窥伺猎物的恶狼一般,两眼绿光,只待长安的退婚书一到,便将她娶回了家。   难堪而又无助,为何知道这一切,非得是在她怀孕之后。这六个月的胎身,要她怎么选择?   宝如终是忍不住转过身来,往上凑了凑,依在季明德身侧,低声道:“你跟我说实话,为了腹中的孩子,只要你说实话,我就原谅你。” 第218章 正人君子   季明德颊线渐硬喉结快速的上下动了几下随即眸子便停止了转动。   忽而一个翻身他一只手掰上她的肩膀捏的她生疼:“同罗绮的死与我无关。你问一百回一千回我还是这句话。宝如季棠很快就要出生了,咱们是一家三口,一个都不能缺。你若敢再见尹玉钊我就宰了他,像胡安那样,你想不想要看他也被我扒皮抽筋倒挂着等死?”   他竭力的笑着可语气里那种非要置尹玉钊于死地的狠戾,已是动了杀机。   宝如连忙摇头指天发誓:“天地良心你可以问豆儿也可以问秋瞳我何曾见过尹玉钊一回?”   说着宝如立刻转身:“快去吧,去盛禧堂跟祖母坐会儿去我要睡觉,你勿要在此闹我。”他再不走她就要装不住了。   季明德缓缓起身抽过衣架上的蟒袍往身上套着。阔沉沉的肩,阴云满布的脸,双目紧盯着宝如侧卧的身子。   不敢想象,这辈子依旧走到了这一天。千算万算,他竟算漏了余飞。那是个知情者,他未能杀掉的知情者。   从这辈子重生之后,为了能掩盖同罗绮的死,季明德将凉州大都督府的下人翻了个遍,所有有过几触的全杀了,同罗绮的婆子,秦州道上所有的知情者,横尸累累,他不知道宝如是否知道这个血腥的过程。   他急匆匆穿好衣服,粗手抚上她细嫩嫩的面颊,宝如明显醒着,睫毛急剧颤抖,却死命装着自己是在睡觉,一动不动。   天阴欲雪,季明德出了海棠馆,也不在府中停留,直奔义德堂而去。   只待他一起身,宝如也不躺了,匆匆起身,套了件衣服,唤过苦豆儿,两相扶着,也出门了。   这厢卓玛也刚到义德堂,正坐在二楼季明德那把交椅上,指挥着几个小伙计给自己泡茶,燃暖炉,揉膝盖。见季明德来了,一把丢了茶碗:“就知道大哥最疼我,舍不得我,这就来看我了。”   季明德厉声喝道:“滚!”   他在二楼宽敞又哑暗的大厅里来回踱着步子,直到霍广义上楼,便停在那幅达摩祖师像前,仰面盯着祖师爷凶神恶煞的脸,问道:“余飞那小子是不是在长安?”   霍广义道:“这个,小的也不知道。”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见野狐和稻生也急匆匆赶了来,缓缓转身,叫北地风沙吹粗,晒成古铜色的脸上,两目沉如古井,盯着两个孩子:“余飞也是你们的兄弟,但老子当初说过,叫他死也不准再踏入长安一步。虽说如今还未亲眼见到,但我嗅到他的气息了。   去,把他找出来,剁了,身子剁成泥,提着他的人头来见我。”   毕竟皆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野狐和稻生相互看了一眼,愣了半天,勉强点了点头。   “明德。”忽而一身缓,楼梯匆匆走上个妇人来,青哆罗呢的对襟肩子,外罩灰鼠披风,小腹微鼓,一张脸儿格外的圆,恰是宝如。   她一脸僵硬的笑,叫苦豆儿扶着上了楼梯,疾声道:“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季明德闭了闭眼,忽而意识到,自己处理的太匆忙了,他这样大张旗鼓四处找余飞,一招又一招,全是昏招。他缓缓扶过宝如的手,扶着她进了陈烈关公像的帐房。   宝如转身在帐方那张大油木案子后面坐了,抱着只手炉默了片刻,扬头,两只圆圆的眼睛盯牢季明德:“尹玉钊说,我姨娘是你杀的,但只要你说声不是,我就信你。”   人并非季明德杀的,季明德当然不肯承认。   他线条硬朗了许多的脸上表情全无,一手停在桌案上,下意识的攥着:“我从不曾见过同罗绮,跟她的死又怎会有关?”   宝如似乎大松一口气:“这不就结了,我信你,不信他。”   她忽而声音变厉,恨恨将只手炉砸在桌子上:“但是,若尹玉钊或者余飞,但凡与此有关的哪一个人死了,我从此不会再信你,我只认你是杀人凶手。”   忽而门叫人推开,卓玛圆圆的脑袋在门口探着:“原来大嫂也在,大嫂,我正在学习针灸,让大哥指点我一回,你不介意吧。”   说着,她还吐了吐舌头,小下巴格外的尖,傻乎乎的笑着。   宝如松了季明德的手,道:“去吧。”   季明德仿佛头一天看到卓玛一般,盯着她看了许久,冷冷问道:“卓玛,你这些日子在做甚?”   卓玛伸着两只手,厥着嘴道:“收蝉蜕呀,您瞧瞧,为了收蝉蜕,我的手粗了多少。”   季明德忽而一笑,拉开门,将她放了进来,也不顾宝如脸色越来越难看,将卓玛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棉布直裰一丝皱褶也无,清清落落,可即便他笑的再温雅,也是个土匪,而非书生。   “告诉你嫂子,你九岁那年,我去怀良的时候,跟你母亲做过什么。”季明德柔声道。   卓玛笑嬉嬉扬着头,一脸天真:“就聊天呀,还能做什么。你当时不是为了烧赤炎的王府,劫他的粮仓,放他的奴隶才那么干的嘛。”   季明德依旧在笑:“瞧瞧,咱们卓玛说实话的时候多可爱。”忽而一巴掌就呼了过来,卓玛被打懵了,宝如也被吓了一跳。   “我不在的日子,你在何处?”   卓玛捂着脸,他一掌聒的她半个脸颊都痛,抽抽噎噎忘了撒谎:“在王府,老太妃那儿。”   季明德再一巴掌,将她的头从这一头疾速搧到另一头。   宝如怀里抱着个暖炉,心说这人疯了疯了。可她向来最怕的就是季明德发怒,无论他打谁她都怕,一吓,脾气没了,怒气也没了,跟卓玛像两个叫大人打怕的孩子,隔了一张桌子,低眉敛首的坐着。   季明德绾起袖子,在铜盆里哗啦哗啦,撩水洗着手:“卓玛。原本,我是想把义德堂给你的。只要你肯用心经营,十年之后,在这大魏朝中,你将是另一个琳夫人。可你瞧瞧你,钻头弥缝享清闲,好吃懒作,惹事生非。事实证明便将义德堂给你,你也守不住。   跟你霍大爷回秦州吧,跟他家娘子学学,或者你会学到很多东西。须知,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会老,人贵在自救,你得明白这句话,才能逃开软骨病,真正站起来,堂堂正正做人。”   卓玛还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就叫季明德一把搡出门。这一回,是真的给扔回秦州了。   回过头,季明德笑了两颊深深的酒窝,得意洋洋:“我怎么就早没想过,她能替我解释很多事情。”   他是想解释他和琳夫人的事情。   宝如道:“你这番话,该早对卓玛说的。”   她一直给嫣染,秋瞳说的,也是这样的话。人贵在自救,不能因为是妇人就软骨病,觉得自己必须依靠男人,堂堂正正的站着,堂堂正正的做人。   据此,宝如又觉得也许自己是误解了季明德。毕竟天下间,还是有像李代瑁,赵放这般,在男女之事上清心寡欲,为人正派的正人君子的。   以季明德对待卓玛的方式,他确实是打算像教养妹妹一样教养她,只是卓玛不肯领情罢了。   于宝如来说,她想要的其实很简单,便季明德护送过同罗绮,她也不会怪罪他,她只怕他真的像余飞说的那样,在乌鞘岭的帐篷里和同罗绮有过一夜,那便是无论如何,她都绕不过去的坎儿。   义德堂里外都是人,宝如自然不敢在这儿问那种话,想来想去,还是准备压到晚上再问。   回到荣亲王府后,吃了一只包子,喝了半碗汤,宝如便准备要睡。   她上了床,才一拉枕头,下面滚出个紫檀描金的木盒子来。三寸的长宽,乌油油的,上面镶着金锁扣儿,一掰就开。这是她嫡母段氏的旧物,里面装一对玉手镯,段氏赠给她,她不喜镯子,独喜欢这小匣子,便拿它收集一些小耳丁,小耳环之类的东西。   当然,抄家的时候这东西也被抄走了。显然,这是落到了尹玉钊手中。   宝如闭了闭眼,轻嘘口气,掰开盒子。里面压着一只叠成三角的小包儿,再下面,是一张巴掌大的宣纸,上面只写着两个字,牵机。   宝如一把将纸揉了,小心拆开纸包,里面白色晶晶亮的粉沫。   牵机是剧毒,无色无味,融茶融水,要人命不过呼吸之间。   尹玉钊显然眼线不止一人,知道她去过义德堂,还知道她和季明德正在气头上,若她叫怒气冲昏头脑,今夜就该一包牵机下进茶里,把季明德给毒死的。   宝如只将盒子留下,起身把那张小宣纸撕成碎沫,又将那包牵机藏来藏去,藏进了妆台下的妆奁中,再锁了起来,这才喊道:“秋瞳。”   秋瞳满院子的乱窜着,不知道在找啥,宝如一叫,她昏头昏脑的进来了。   “二少奶奶,咱的西拉不见了。”秋瞳气急败坏,还各处的搜罗着。   恰正月,也到西拉该发情的时候了,整夜整夜咩咩儿的叫春,宝如倒不在意:“随它去吧,不定过两天,给咱怀一窝子了,我问你,今儿可有外人来过咱们院子?”   秋瞳略索着:“唯有世子妃那院的绯心来过,说是给您送水仙,奴婢让她搁在书房,与她聊了会子,她便走了。”   那绯心是尹玉卿在齐国府时的老人,显然,尹玉钊在这府中的眼线,就是那丫头。   宝如道:“罢了,我知道了,你且去忙吧。” 第219章 海东青   傍晚老太妃托人传了话来说今夜全家一起在盛禧堂用顿饭叫宝如也去。   李悠容和李少源并尹玉卿都已经到了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正在老太妃的暖阁里聊着天儿。   李少源织金锦正红面五蝠捧云图的圆领袍子胡茬刮的干干净净,虽与季明德一般黑了不少,可也成熟了不少一双眸子明亮有神,微笑着站了起来,抱拳叫道:“二嫂。”   尹玉卿本是在笑的忽而就不笑了猛的一下站起来,自宝如身畔拂过刷风带雨的僵着身子出了屋子走了。   上一回李少源回家未和宝如打过照面就再度起身往漠北去了。算起来,这还是自五月一别后俩人头一回见面。   为着私奔这府中还闹过一回,如今他和尹玉卿夫妻和睦宝如并不想和他多话。   李悠容一个劲儿使着眼色悄声道:“出去看看三嫂吧,她大约心里不舒服。”   李少源一直在看宝如,她的脸色颇有几分苍白,便强撑着笑,显然心情不太好。打小儿在一起的,她是否真的欢喜,他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几个月了?”他忽而出声,问道。   屋子里所有笑谈的人全都止声,同时看着宝如。   宝如垂了垂眼眸,再抬眸,迎上李少源亮晶晶的眸子:“眼看六个月了。”   李少源鬓角极剧颤跃着,声调颇有些抑,显然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二嫂生个儿子吧,我出征漠北时,捕了两只海东青,如今虽才两个多月,已凶猛无比,寻常的狗都对付不得,待你生了小侄子,我送他一只。”   很奇怪的,季明德一门心思想要个女儿,也一心认定,她腹中怀着的是个女儿。小时候谈起长大了生儿育女,李少源却独独想要个儿子。   他总是说,待自己有了儿子,一定不会让宝如劳累一分一毫,要亲手养大一个儿子,让自己的儿子永远都有父亲陪着,而不是出门身后就跟几个小子。   这大约是童年少见父亲,没有父亲陪伴成长,李少源心中无比遗憾,于是想通过自己的儿子,把它弥补回来。   海东青是漠北神鹰,凶猛无比。当年回纥汗国进贡给大魏皇廷一只,李代瑁亲自拎着笼子将它拎回府,让李少源去驯那只海东青。   李少源熬了整整四天,才熬过那只海东青,熬完之后,躺倒在床上整整睡了三天。   鹰一般至少要活二十年,但那只海东青只活了五年便死了。当时宝如和他一起去埋葬它的尸体,李少源便说,待自己有儿子的一日,定要亲自捉只海东青回来,给儿子做玩伴。   在他看来,那只海东青是李代瑁一生给过他最好的礼物。也是父亲能给儿子,最好的礼物。   听说宝如怀孕,李少源孤身纵马,越过回纥牙帐城,深入鄂尔浑河谷,亲自捕了两只小海东青回来。   于宝如来说,这份礼物确实珍贵无比,她由衷说:“我代孩子谢谢他三叔。”   李少源默了片刻,忽而一笑,微黑的面庞,眸中英气燃燃,起身,大步出暖阁,走了。   老太妃微不可闻的叹了一息,发乎情,止乎礼,她这一府的儿孙,没有一个差的。上天一再给她警示,她若不能阻止少源和少瑜为了宝如而死,她此生,可就是这些孩子们的罪人了。   李代瑁不回府,一桌用饭的,便全是小辈们。   老太妃左等右等等不来季明德,遂问身边的宝如:“明德呢,他怎的还不回来?”   宝如接过丫头递来的汤盅,揭开一看,是赤枣乌鸡汤。她道:“他长时间不在长安,义德堂大约还有事处理,咱们不等他,用饭吧。”   正说着,季明德匆匆走了进来。李代瑁不在,季明德便是这家地位最高的男主人了。他还是方才那件蟒袍,见李少源等人站了起来,略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坐。   宝如身边已无位置,倒是李悠容和老太妃之间有个空位,这是老太妃特意给他准备的,想跟他说会儿话。   季明德走至宝如身边,手按上李悠容的肩,耳边细语了两句,李悠容起身挪了一下。如此,两对夫妻,一个闺秀,再有个老太妃,才要用饭。   老太妃动了筷楮,却又一停:“卓玛那小丫头我很喜欢的,她因何不来?”   季明德抬头,盯着对面的老太妃,道:“祖母若是觉得寂寞,无人陪伴,悠容多好的孩子,叫她伴着你吧。卓玛已回秦州,往后也永远不会再入长安。”   虽不过简简单单一句话,但显然季明德是知道自他走后,卓玛一直在这府中的事情了。老太妃当然不会得罪大孙子,便做什么,也全是为了他们好,笑了笑,此事便揭过了。   宝如喝着那盅子汤,见季明德一直望着自己,不肯动筷楮,放下勺子问道:“为何不吃?”   季明德总算一笑:“怕夫人还在怒中,忧心惴惴,故不敢吃。”   季明德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自打成亲以来,宝如只见过他砸弯别人的椎骨,却从未见他对任何人服过软。便女人中,除了她,大约也就杨氏治得住他。   可她也不能硬,她是真怕他要把余飞剁成肉泥,从初闻同罗绮死讯后的震惊和愤怒中冷静下来,她诈之不成,硬之不成,打算服个软,哄着季明德把事情弄清楚。看究竟是他起了色心,还是尹玉钊和余飞两个乱栽赃。   想到这里,宝如噗嗤一笑:“那就与少源喝两盅,咱们府中也太冷清了些。”   她这样子,瞧着似乎是不生气了。两辈子,季明德一直认为宝如是个性情憨真,脑子颇有些呆的妇人。便偶有急智,也是猪脑花吃多了的灵光乍现,宝如其人,本性是憨的。   尹玉卿还是叫李悠容劝进来的,坐在席间,容颜晦涩,像根木头一样。   她便是这个性子,任性起来,谁劝都不管用。   对面季明德和宝如两个语笑晏晏,时不时悄语两句,眼瞧着便是夫妻和美,老太妃双眼望过来,沉沉一叹。   李少源无奈,侧首在尹玉卿耳边,道:“两只海东青,你的一只更大,更凶猛,我也独独只爱你一个,莫要再耍小孩脾性,快给祖母笑一个,笑一个好好吃饭。”   尹玉卿憋了许久,总算一笑。待她一笑,对面的李悠容也是噗嗤一笑,宝如望了季明德一眼,更是噗嗤一笑,这一餐,表面上瞧着倒是其乐融融。   吃罢饭出来,外面大雪纷飞,小子们方才扫出来的路,此时又叫雪给盖上了。   明日便是腊月三十,府中处处挂起各色宫灯来,纷纷扬扬一片白中,火光暖暖,寂静而又好看。   从盛禧堂回海棠馆,若不抄上东阁的小道,还有颇远一段距离。宝如穿的太厚,在雪中越发的走不动,走上几步,便要停下来缓一缓。   季明德撑着把油纸伞,整个儿搭在宝如头上,替她罩着纷纷扬扬而下的大雪。   她穿的是靴子,方才在铜熏笼上煨的透热,并不觉得冷,反而这天地寂静的肃旷格外舒坦,走到半途,便停在山坡上,看着冷冷清清的清辉堂出神。   下午出门吹了些冷风,她有一声没一声的咳着。   季明德握过她的手,格外燥热,冬季屋子里干燥,燥而上火,便会咳。宝如的咳,恰是由此而起。   “我记得你格外喜欢吃黑梨,长安没哪东西,我前些日子写信,让人从秦州带了些来,方才拿水湃着,此时应当已经化了,回去吃些好败败火。”   宝如一时间没想起来黑梨是个什么东西,怔了半晌,忽而一笑:“你说的,可是那种结成冰疙瘩的,黑黑的梨子?我记得那东西在秦州顶便宜的,两文钱能买一大筐。”   季明德亦是一愣。多说多错,他恨不得搧自己一耳光,又说漏嘴了。   那还是两年前,她初到秦州后的第一个春节,虽然当时宝如和宝松夫妻还住在赵家大宅之中,但是仆妇全散,囊中羞涩,身上唯有几样当首饰当来的铜板。   眼看年三十,也是这样大雪的夜,小青苗睡不惯热炕烧起了火,嘴里生满了泡,嘴角长满了黄疮,连眼角都是破的,孩子闹着要吃果子,宝如身上只有两文钱,当铺又关门了,大雪中找不到个卖果子的地方,走了半座秦州城,才看到一个老妪挑着筐子黑梨在卖。   她也不知道那硬梆梆结成冰的冻黑梨味道究竟如何,自己穷,还顾念那比自己更可怜的老妪,将一筐子全抱回了家。   也就是那天夜里,土匪绑的宝松,第二天,她们就卖掉了赵家大宅。   宝如虽买了,可并没有吃过,叫季明德提起,也不过一笑。他当时就在跟梢她,见她抱着一筐冻黑梨,以为她喜欢吃那东西。   其实当天夜里他们绑了宝松,那筐梨子慌乱中就留在赵家大宅了,究竟什么味道,宝如也未尝过。   回到海棠馆,确实有已经化了冻的黑梨,苦豆儿替她拌了蜂蜜,舔着唇道:“方才婢子偷吃了一个,冰冰凉凉的,味道果真好,嫂子快吃一个。”   这屋子里燃着火龙,杨氏还怕她要冻着,架了好几处炭盆,热的人恨不能打开窗子。   宝如洗罢澡斜偎在床上擦头发,才端过冻黑梨汁尝了一口,梨汁本就甜,和着蜂蜜,沁人心脾的甜,在这干燥的冬季,润到喉咙清爽无比。   季明德一进来,苦豆儿就悄没声儿的退出去了。   梨汁好喝,梨的味道更好,软软絮絮的,拌上蜂蜜,格外好吃。   宝如趴在佛桌上吃着,季明德接过苦豆儿手中的帕子,便替她擦起了头发。她还在看一本《笑林广记》,边吃边笑,瞧着很乐呵。   乌发绵绵,半湿,缎面一般顺滑。她怀孕后略胖了些,脸儿更圆,两只圆藕似的腕子叫阔袖上的如意云纹衬着,小孩子的手儿一般。   从她的面上,季明德完全看不出不愉来。   杨氏拎了只汤婆子进来,拿大帕子包了三四层,摸着不烫手了,才塞进被窝里捂了起来,给宝如晚上捂脚。   只待她一走,季明德便将前后两扇门都给下了鞘,从里面锁起来了。 第220章 犯浑   他散了发嫌屋子里太热转身解了中单去关窗子的时候宝如忍不住多瞄了一眼肩上那道依旧红痕突兀但除此之外再无新疤,显然这一回漠北之行,他再没有受过新伤。   虽说脸上黑了许多他身上的肌肤,依旧还是往日那般白净,似乎又瘦了不少两臂虬结成股的肌肉勾回两扇窗子忽而回头,恰将宝如捉了个现形。   宝如莫名脸一红心中又腾起一股气来轻轻推了把佛桌道:“烦你收了桌子。”   季明德将佛桌挪走熄了各处灯盏这才躺到床上。   大冬天的这屋子叫杨氏熏成了个炭笼子,宝如难耐燥热缓缓用脚将那汤婆子推了出去。季明德一点点试探着,她离他大约一尺远显然她心里的芥蒂依旧未去,虽表面装做无事,心里还是横着刺的。   从摸到一颗人头还在项上的时候开始,季明德就一直在想尽办法,为阻宝如知道那件事情,杀了太多的人,不曾给自己留过任何退路。从来没有考虑过,若宝如知道了,他该怎么办。   事实上至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不知道宝如究竟知道多少,因为爱,才会忐忑,才会小心翼翼,明知是只引线燃燃的炮竹,却仍希望将它扑灭,重回夫妻毫无芥蒂的状态。   可现如今是回不去了,他必须坦白,待一坦白,等着他的就是血雨腥风,两辈子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本能的,季明德仍想维持如今这和风细雨的关系。   黑暗中他唇角又旋出两只深深的酒窝来,仰面道:“我分明记得,你吃完梨没有涮口。”   宝如也想着要审季明德,又怎会睡。她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听他这样一说,脑子随即转个弯儿,把审他的那一套说辞给忘了,哎哟一声,心说我忘了,吃过甜食要涮口的,否则牙疼起来,可能要人命呢。   六个月的孕肚,起身已经颇费力气了。   原本,季明德不在的时候,杨氏跟她一床睡,便翻个身,杨氏都要起来扶一把的。   季明德没有帮一把的意思,宝如只得自己翻身,一手攀壁爬了起来。   黑暗中,她听着季明德一动不动,一手欠着腰,跨膝才准备跨过去,季明德只待她一只膝盖跨过来,反身一个仰挺,也坐了起来,黑暗中看不见彼此,唯见他瞳仁里亮晶晶的光。   宝如别过头道:“闪开,我要下去。”   “去涮口?”季明德热息灼灼,唇在宝如颊侧游移着,粗砾砾的拇指抚上脸颊:“我替你涮,好不好……”   话未说完,他深吸一气,覆上她的唇,挑舌钻了进来。   淡淡的盐香,裹挟着她唇齿间蜂蜜与梨的清甜,季明德深咂一气,半年清戒……   “我有话要问你,你得听我问完话才行……”宝如气喘嘘嘘的推着。   “祖宗,小祖宗。”   谁知道一会儿待她审完,得跟他置多久的气。两辈子了,算起来做了三年夫妻,可真正有过的次数数得出来,这祖宗,那一回不是千方百计的哄着骗着……   这一整段是必须的,但我不敢放了,移步吧诸位。   宝如是够傻,但季大爷这骗人的伎俩也是没谁了,所以……这一段有情节,有情节,但情节牵扯,所以……   宝如见季明德一直不吭声,傻乎乎的担心他,闷声问道:“还疼不疼?”   一只手怔在那儿,她总算明白过来了,这厮是在骗自己了。   回回上当,回回就没长过记性。   转念想想,季明德其人,在给过同罗绮砒霜之后,还能心平气和,理直气壮的娶她,在一起这么久都没有露过一丝蚂脚,便到如今她威逼利诱,使了多少手段也不肯承认的人,她这样笨的人,如何能玩得过他。   季明德以为宝如要哭,要闹,至少要发脾气,谁知她却一直沉默着不说话。这才真叫吓怕了他,有过那么一回,脑子清明了,可也傻了,他本是想哄她欢喜的,但似乎彻底把她给惹毛了。   “你还是在哄我,你拿我当孩子哄,你一直拿我当孩子一样哄。”宝如气的不知道该怎么说,闷气半晌,滚进了另一边的被窝里,躺了半晌,摸下枕头下的匕首抽开,暗夜中明晃晃的利刃:“你杀了我姨娘,你还,你还那样那样她,你怎么有脸,你那儿来的脸,就凭着我怀着你的孩子,你就这般作践我?”   持匕首的孕妇,跪在床上,哭的稀里哗啦。   季明德吓的恨不能立刻将搓板抱进来,也是吓坏了,亦是跪在床上:“祖宗,乖乖,放下匕首,放下匕首咱们慢慢说成不成?”   宝如道:“我把路走到今天这一步,便父母家人的生死,责任全在我,罪我担着,你给她砒霜我那罪我替你担,老天有眼,报应在我身上就好。可你怎么能跟她那样那样?”   “哪样哪样啊?”季明德简直要疯了,按理来说宝如不该气成这样的。但即便他是土匪,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匪,那里能想到尹玉钊和余飞两个,会用世间最毒的法子来离间他。   宝如气的手都在发抖,却还顾及隔壁的杨氏听到,不敢大声儿,咬牙切齿道:“你睡了她,你是不是也这般哄着她,你恶心不恶心?”哇的一声,她便哭了起来。   这才叫当头一顿闷棍。   季明德险些就要跳起来:“我何曾睡过任何人?除了你,我何曾与人……”   他总算趁着她不注意,夺下了她手中的匕首。   “我是曾经护送过那么一个女人,当然,我并不知道她是你的母亲,若知道,我绝不会杀她。可做土匪也有土匪的道义,我怎么可能去睡一个年龄大到近乎能做我母亲的女人?”季明德不竟也有些生气:“尹玉钊竟然这样离间你,他知不知道你怀着身孕,是个孕妇?”   也就难怪宝如能气成那样。好在她性子缓慢,脑子呆笨,不算多思多虑,若是心性敏感,脆弱些的妇人,听到这样的离间,也许当时就疯了。咬牙切齿,季明德心说,我一定要宰了尹玉钊这厮才行。   宝如还在床上跪着,与季明德两个僵持,气到脑袋发晕,忽而不知什么东西咯到腿,似乎是个木匣子,格外的咯人。   她摸了一把,手触到了,这是白天绯心偷偷塞在她枕头底下的那只匣子,匣子里装着牵机,是无色无味的毒,能要人命的。   宝如总算缓过来了。   尹玉钊可不就是要借这么个巧机。   季明德刚刚回来,她在气头上,事情没有说清楚,俩人一起犯混,她若是脑子不清楚,一包牵机下进茶杯里,或者匕首扎过去,季明德就死了。   她稳了稳息,拉过引枕靠着坐下,拍了拍枕头:“坐到这儿,把你当初护送过同罗绮的那一路,一点一滴,皆讲给我听。尤其在乌鞘岭那一夜,你跟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细细讲来,讲给我听,但凡有一丁点的掩饰,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昨天在茶楼听余飞讲述整件事情,是宝如第一次知道同罗绮去凉州一路的经历。那时,她以为余飞还是季明德的人,所以全听全信。   后来知道他是跟尹玉钊在一起,心中便存了点疑。   一件事情,一段经历,各人有各人的讲述,若同罗绮活着,也会有属于自己的讲述,也许跟余飞和季明德的完全不同。   宝如想听听季明德的讲述,她需要从中判断,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   屋外大雪无声而落,俩夫妻靠在一处,季明德千瞒万瞒没能瞒住,于是将那一路,当做一个故事缓缓讲了起来。   “喵呜……”是小西拉,雪白雪白的波斯猫,虽略有串种,但瑕不掩瑜,一双蓝瞳,几根细须,瞧着圆滚滚的,却莫名有种慵懒冷艳,卧在只漳绒面的锦垫上,冷冷看着尹玉钊。   尹玉钊缓缓伸手:“曾经你也是赵宝如的心肝小宝贝儿呢,如今连丢了都没人问一声。”   俗话说的好,猫恋食,狗恋家。小西拉整日吃的,都是尹玉钊给的东西,猫么,没心没肺的东西,喵呜一声,就跳上了尹玉钊的手,顺着他牙白色的袍面匀匀儿伸了个懒腰。   虫哥哟的一声,笑的眼睛眉毛都挤一块儿了:“瞧瞧,这东西和赵姑娘一般的招人疼。”   忽而哇的一声,小西拉一爪子便将尹玉钊袍袖上的刺绣勾了几根起来,一朵层层繁蕊怒艳的牡丹,随着它的爪子刺啦一下划成了半拉。尹玉钊一怒,一把捏上便打算将它掐死。   小西拉随即打个滚儿,又是喵呜一声。   尹玉钊脸白了白,手上一只猫,甩都甩不掉,直接就到了外书房。   齐国府自他之后,便换了一群人来捧。如今守在外书房的,是宰相顾密府的嫡长子顾麒,和中书陈宸等人。这一派,是虔心忠诚于小皇帝的,尹玉钊在灞河校场杀尹继业,获得了他们的支持,见他进来,哗啦啦全站了起来。   尹玉钊白衣,琥珀冠,一脸寒森,半扬的手上坐着一只同样厉目凛凛的白猫。   “李代瑁愈渐猖狂,三十要祭太庙,他连袷祭一职都委派给了李少源,可见是想一步一步,推立李少源为帝。皇上年已十二,不能亲政也就罢了,国公爷,如此下去,只怕他的性命都难保,怎么办。”顾麒上前一步,道。   陈宸年纪最大,一直坐在太师椅上,见尹玉钊不语,忽而冷笑:“事情未能成吧。”   。。。。 第221章 重孙   尹玉钊垂了垂眼眸薄唇微抽:“另找机会吧。”   陈宸吹着山羊须两眼的不屑:“女人是条狗谁日跟谁走侍卫长英明一世竟连这个都不懂?千说万说你若真想哄转她的心意拉来睡一回比什么都管用。”   按理来说,分别已有三个月,宝如又得知季明德强暴过同罗绮还撞破他欲要杀人灭口的现形,以她之怒,今天夜里就该下毒弄死季明德的。   可是她没有她连那包药都不知藏到那儿去了。叫季明德哄一哄俩人又并做一头,亲亲热热的睡了。   半是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无用功而开脱半是为宝如解释尹玉钊道:“朝事还得大丈夫来寄希望于一个弱女子也不是男子该有的胸襟气度。关于季明德你们是怎么商议的?”   陈宸一听,就知道尹玉钊妄图让赵宝如谋杀亲夫的事情未能成拍着椅背道:“我们怎么商议?我们不过文臣,顶多在朝堂上臭骂他几句还能怎样?   荣国府三子如狼似虎想要一个一个攻破,还得全看侍卫长的。”   说着,一众文臣起身,怒气冲冲离去。   尹玉钊缓缓坐到椅子上,闭眼塌眉,一下又一下往外呼着气,却没有力气吸进去一口。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点一点,不敢坦露自己邪恶的欲望,就那么慢慢的靠近她,分明在碧水书斋的时候,她都已经被他拉过来了,靠在他肩上,信任他,怜悯他,也在恨季明德的,可季明德一回来,整件事都变了。   杀母之仇可以原谅,连强暴过母亲这种事情,也是能原谅的?   尹玉钊试着哭了一声,就仿佛在秦州时,跪在赵放坟前的宝如一样,哭声无比刺耳,麻木干涩,他哭不出来。   再回想小时候趴在同罗绮身上,唆着奶睡觉时的幸福,也回忆不起来,他脑海中只有宝如,抚着她圆圆的肚子,坐在地毯上,那么悲伤。   这一回,是他主动把她拉入修罗地狱的,可他真正的目的,不是想让她痛苦。他想她杀了季明德,并跨过他的尸体,他可以给她快乐,让她重新开心起来。他们皆是西海畔那个傻丫头的儿女,本就该在一起,回忆着那个可怜的女人,彼此相依偎,给予对方快乐和爱。   一遍又一遍,尹玉钊在心里自辩着。外面大雪纷纷,西拉卧在他的袍面上,适时扬头喵呜一声,是个极好的听众。   次日便是大年三十。   杨氏怕今天的炮要吵到宝如腹中的孩子,如临大敌,自己在外查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不开眼的小子丫环们带了炮进来,在这院子周围乱窜乱放,惊到宝如。   季明德二更便入宫了。大年三十要祭天,要迎历代先帝们入宫,亲王并三品以上的文武大臣,皆要去太庙的。   王府里的下人们,在昨儿领了新的冬衣与赏银,今儿进来回话的婆子们,都是一身鲜艳的绸衣。   宝如晨起便往盛禧堂去,要给老太妃拜年。   尹玉卿还和她置着气了,比她去的更早,待宝如和李悠容两个到盛禧堂的时候,她已经出来了,一阵风似的,问也不问宝如一声便走。   李悠容颇觉得难堪,悄声道:“三嫂总归心胸不够宽阔,不就那么一句话而已,我听说昨夜一直闹到,三哥答应两只海东青都留给她,她才顺了心。怎么这会儿又这个脸子?   这日日相见的,难道要三哥缝上嘴才行?”   宝如道:“咱们小声些。”   刚到盛禧堂大门上,老太妃居然就出来了。佩菱捉着,衔香扶着,后面还跟着几个小丫头,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支线香,似乎老太妃是要去那里烧香。   但大年三十不烧单柱香,别人倒还罢了,苦豆儿自幼是个小子性格,两眼分外警敏,总觉得这小丫头那根香有点不对劲儿。   刚扫过雪的地上,便要磕头也没有蒲团,李悠容笑道:“奶奶这是要折煞我们,年三十的,我们给您拜年拜的太晚,您都出来了。”   “你这丫头要干嘛?”苦豆儿忽而指着老太妃身后那个丫头道:“拿根线香点炮杖,没瞧见咱们二少奶奶在这儿呢不是?”   她说着便冲了过去,连脚儿的踩着,将雪地里一串油纸包着的鞭炮踩了个稀烂。炮就在宝如身后的雪堆里,要燃起来,她立刻得被吓栽了去。   老太妃似乎也大吃一惊:“这丫头想必是疯魔了,怎么在这儿放起炮杖来?”   那小丫头也是傻,还拿着柱香,回过头便撇嘴:“老祖宗,不是您想听两声炮响,叫奴婢拿香燃着引线的吗?怎的能怪奴婢呢?”   宝如一看,便知道这又是老太妃这又是要玩她那一手害人的把戏了。   她道:“祖母,炮这东西,按例都是孩子们放的。您若想要热闹,家里就得有多多的孩子,有了孩子,便有人放炮了不是?   您若实在馋听炮响,长安城里许多光着脚无家可归的穷孩子,领进来几个,叫他们放一放您听,多好?”   老太妃道:“傻孩子,孩子总要自己生,那穷孩子也不是咱们亲的,看他们放,我又岂能高兴?”   宝如柔柔声儿道:“王府年至三十年个放炮的孩子都没有,难道是因为咱们家儿不够富裕,还是儿子不够多,生不出孙子来,竟连个放炮的孩子都没有?”   老太妃往前走了两步,因没人扶着,一屁股就摔倒在了地上,恰也是这一摔,竟就把她给摔明白了,拍着自己的大腿,悲从中来:“王府如此冷清,竟然连个放炮的孩子都没有,如此齐全个人家,连个孩子都没有,这可不是我的过失?”   衔香和佩菱两个连忙来扶,指着宝如道:“咱们二少奶奶正怀着呢,可不马上就要生了?”   整整迷于事中半年,再一声炮响,老太妃略动了动,骨头咔嚓一声响,她竟幡然醒悟:“可不是嘛,王府连个大孙子都还没有,大年下的连个放炮找热闹的人都没有,我可真是昏了头了,竟干出这种傻事来。”   炮声劈哩啪啦响起来,沿路的丫头婆子全围了过来,抬人的抬人,请御医的请御医。大年三十儿的,大家都认为老太妃是太欢喜才摔断了骨头,岂不知这一摔,才摔出老太妃心头的鬼来。   若非她当年亲自逼着朱氏跳水,一个大孙子就不会死。如今府中人丁凋零,不知行善积福,竟还一回回害重孙不能出生,老太妃恨不能伸手搧自己一个耳光。整日谋划着害宝如落胎的事儿,到今日才从她心头熄了。   当然,她摔断了股骨,从此之后,也就彻底成了个瘫老太太,自死,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宝如亲自选的绸料,替杨氏裁了一套沉香色的软稠绵袄,再套一件本黑色的褙子,她也不过三十八,这样一打扮,经长安的水息养过,比在秦州时年青了不少。   杨氏换了件新衣服,怎么都觉得不舒服,几番闹着要脱下来,又叫宝如死活拖住。   宝如自打怀孕之后就不施脂粉了,早起见苦豆儿和秋瞳两个脂粉妆扮了一新,一张脸儿要多水灵有多水灵,本就是绝色的大姑娘,越发的漂亮,心痒痒,哄着替杨氏敷了些粉,还想替她点点胭脂。   杨氏捂着脸便是一阵叫:“再叫你们这样折腾,我岂不得成个老妖婆?男人死了,妇人的半个也就死了,若叫明德他爹知道我这个样子……”   下午的第一声炮竹声遥遥传来,杨氏想起自己年青俊貌的丈夫,他死的早,永远停在十八岁的年纪,在她记忆里,梦里,千山万水的追逐中,依旧是十八岁的容样,可她已经老了,一脸褶子,丑到自己都懒得看一眼。   扫了眼铜镜中的自己,再回想回想丈夫的容貌,一想到自己死后要变成个老太太,而丈夫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不由悲从中来,又怕叫儿媳妇瞧出端倪来,要烦自己大节下的哭,转到后罩房,躲到苦豆儿的房里,一个人哭去了。   年三十的摔坏了府里的老太妃,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宝如还挺着个大肚子,和尹玉卿,李悠容三个赶到盛禧堂,去照料老太妃了,便满府的仆妇们,也全涌到盛禧堂,自然没人估及杨氏心头那点小伤感。   杨氏趴在苦豆儿的床上,哭了个天昏地暗。 第222章 史书   除夕皇帝带着宗亲们拜罢太庙之后便在陈列高宗皇帝当年御用兵器的武德殿内设宴与宗亲文武大臣们共饮宴席一开殿前便设起傩舞共君臣们同乐笑饮时开怀。   所谓傩舞,是从长安城九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男童们中选出一位童子由他戴上外表狰狞无比的假面面具,穿上红衣黑裤,和着鼓点而跳。   这算是皇宫里的辟邪驱魔法事待法事举行的时候按例,皇帝要饮椒柏酒。椒柏酒分之为椒酒和柏酒在百姓家里在正月初一日的时候全家齐饮由幼至长是祈求上天保佑孩子们皆能身体健康,长辈们绵延福寿的。   皇帝为天下之尊所以比天下人都要早饮一日。   殿前少年口中嗬嗬有声,鼓点愈急一把桃木剑在手中舞的愈疾殿外的文武大臣们皆多饮了两杯,如此寒夜,便踏着鼓点而合,兴致勃勃瞧那少年舞剑,并不时有人起身,为皇帝敬献即兴而赋的应景诗文。   颇奇怪的,李代瑁今天并没有参加祭庙,皇帝的叔父辈中,唯有李代寿一人出来随祀,剩下的便全是小辈了。   荣亲王府的差事,李代瑁全卸到了李少源肩上,如此重要的日子,跑到平凉观去修仙问道去了。   小皇帝接过太常寺卿敬献的椒酒和柏酒,将坐在两侧的宗亲们整个儿巡了一圈,指着御案上的柏酒道:“椒酒使人体康,这一杯朕吃了就好。柏酒使人长寿,将这一碗柏酒分成两份,一份给三叔,另一份给朕的好二哥明德,朕的天下,全由明德一肩扛着,仅以此酒,朕要敬二哥和三哥此番的漠北之行。”   李少源即刻举杯,一饮而尽,转身,便去欣赏殿外的傩戏了。   李少陵召季明德至近前,命他当年饮尽柏酒,便借自己吃了酒心热,要起来走一走。   如今的齐国公,禁军侍卫长并甘凉都护府大都督尹玉钊见小皇帝带着季明德的手就要上楼梯,还想跟来。   李少陵止步,回头斥道:“侍卫长,朕和朕的二哥上楼说两句话,又何须你跟着。”   尹玉钊再前一步:“皇上,臣是御前带刀侍卫,只负责皇上的安全,恕臣不能奉旨。”   小皇帝也怒了:“再敢多言,朕就撤了你的职。”   这下,尹玉钊不敢往前了。   武德殿总共三层,三层上四面通阔的围廊比武德门还高着一丈。   楼下热闹喧天,楼顶却唯有小皇帝和季明德二人。王朝基守在二楼的楼梯口上,确保没有人能上得来,闹中取静,这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小皇帝两手袖在银狐轻裘披风之中,环顾四周灯火,淡淡道:“二叔自从顾氏去后,便愈发向道,连初夕祭太庙,如此郑重的事情,都交给三哥去做,可见荣亲王的担子,只怕他往后是要渐渐卸给三哥了。   二哥虽是外出,但在外统兵,总辖几座都护府,有没有想过,往后三哥承袭王位,您依旧是在他之下?”   季明德随帝而出,并未多添衣,除了蟒袍之外,外面只罩着件本黑色羽纱面鹤氅。   李少陵瘦弱,只有宝如的身高,季明德却是八尺男儿,临风而站,鹤氅飘飘,灯火中身影如柏,笑的分外温和:“在外臣为首,是为用兵。兵权必须集于一人,无左右制肘,军令才有由上至下,迅速而又准确的下达,不受牵制与干扰。   但在朝不同。少源虽小,却是嫡,而臣是庶,父为王时,臣尊父,少源为王,臣自然尊少源,这是天经地义。”   这话说的无比恳切,再兼半年多来,李少陵一再试探,渐渐觉得自己这个二哥沉稳可靠,尊卑有别,人也老实,轻轻叹了一息,便吐起真心话来:“朕总觉得,自上回宫变一事之后,二叔便有取而代之的野心,但非是他,他想让少源取代朕,这怕是他迟迟不肯放权最主要的缘故,朕怕自己还不及亲政,就要叫二叔谋害而死,二哥,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季明德对待小皇帝,一直以来,都是对待宝如的耐心:“您多虑了,王爷一颗忠心,十年如一日,如果真想篡位自立,又怎会等到今日。”   十年如一日坚守朝纲的李代瑁,曾经被世人讥讽过,耻笑过,指指点点跟着轿子戳脊梁骨过。但如今风向变了,大魏朝上下,便敢往老爹坟头撒尿的泼皮无赖,也不敢骂荣亲王一句不好。   谁要敢笑话荣亲王戴过绿头巾,立刻便有几十个拳头揍在他身上。   李少陵有苦难言,叹道:“是朕多想了,今夜除夕,朕单设了一桌家宴,与二哥同饮两杯,二哥切不可推辞。”   唯有一个王朝基跟着,自后面下了楼梯,就在武德殿的阁楼上。   檀木雕框,云母贴成四季如意的屏风闪着淡淡的冷光,龙涎细细,宝蓝色云龙捧寿纹的锦面蒲团,黑漆嵌螺细的小几上不过摆着几样家常菜。   殿外的傩戏停了,太监出宣,群臣入后宫,给在两仪殿中等待的白太后去拜寿了。   阁楼上顿时清寂,唯有一琴师,隐于帷幔之后,奏着一首《潇湘水云》,听够了方才宣闹哄天的傩戏之乐,此时一尾古琴,弹奏间仿佛有烟雨,锁笼千万里,一叶扁舟,前不见山后不见水,却又悠然自得,果真能叫人收摄人心。   俩人对坐着吃酒,唯有王朝基斟酒。   “二哥觉得此曲如何?”   季明德道:“恰合此刻吾之心境。以臣之意,若能与你二嫂辞去纷扰,归耕田园,再好不过。”   真想做闲云野鹤就对了,否则赶走李代瑁,再来个季明德,他依旧要仰人鼻息。李少陵亲自斟酒:“按理来说,朕已及冠,朝中要事,就该由朕亲自来处理。但二叔这些日子积极为三哥铺路,连除夕的祭天,都让少源代他,这显而易见,他是想让少源取朕而代之。”   李代瑁那个人,死心眼儿,认准了谁就是谁。   曾经认准李少陵的时候,专心辅佐,不会听任何人一言一语之劝。如今弃李少陵,就坚决阻拦他亲政,无论任何臣工来劝,没得商量。   见季明德眼观鼻,鼻观心,嵬然不动听着琴声,李少陵再抛一句:“二哥须知,当初少源和朕的宝如姐姐可是订过亲的,您徜若忠诚于他……唐太宗杀兄夺嫂,您是秦州解元,史书应该读过的。”   季明德适时递了一句:“无论他人如何想,臣誓死追随的,唯有陛下一人。”   李少陵觉得还不够,他不止想听季明德表忠心,还想让季明德亲口许诺,至少逼李代瑁退位,还权给自己。   正想再多说两句,季明德温温一笑:“这位琴师弹的颇有趣味,为何帷帐深垂,要躲于幕后呢,何不出来,同饮一杯?”他是想以此岔开话题。   王朝基随即掀开帷幔,扶桑进贡来的山水屏,远山,草舍,寒枝,烛火将山顶的薄雪映成了略诡异的淡蓝色。   屏风前端坐一人,怀抱古琴,青灰色布衣,怀中抱琴,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花堆玉树,忽而抬眸,恰迎上季明德颇有几分赞赏的眼神。   季明德一下又一下的鼓着掌:“不期白姑娘相貌生的美,竟还有如此高超的琴技。”说着,他起身,捧酒至白明玉身畔,缓缓弯腰,将那斟酒递给了她。   阁楼上的家什皆矮,便皇帝,也是席地,坐在蒲团上。弯着腰的季明德,看起来仍旧高大到突兀。   白明玉双手按琴,其音顿止。伸手接过酒,她扬面,略含着些羞涩:“不想明德也懂琴。”   羽纱质的鹤氅在烛火光影下泛着酒红色的淡光,他双眸暗沉,笑容温和,叫白明玉全然无法想象,如此斯文儒雅,满身书生气质的人,在战场上会是什么样子。会如何统率三军,奋勇杀敌。   心略乱,酒洒衣裳。   李少陵和王朝基不知何时退了。   阁楼上只剩两个人,季明德和白明玉。   季明德依旧着着,白明玉本是坐着,忽而推了琴便跪:“明德,明义的事情,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相信,我当初真不是故意要把他说出去的。”   “直接说事情。”季明德冷冷说道。   白明玉依旧跪着,仰起脖子,肩膀巨颤:“我听太后娘娘说,宰相顾略和和门下省尚书令陈宸等人齐齐抱团,要在初八开朝之日弹骇你思。   他们要把你这些年做匪,私通土蕃的事情全捅出来,逼你辞去如今的职位,而荣亲王压根没有替你说话,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据季明德所知,弹奏他的事儿,是尹玉钊窜掇人干的,而非李代瑁。白明玉这是准备要离间他们父子。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由衷一笑:“所以,我得谢谢你提前告知我?”   白明玉两手抱着季明德的腿,脸缓缓贴在他宝蓝色的袍面上,不信自己这么久一心一意的帮助他,他会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怜惜之情。   皇权是什么。那怕皇位上坐着个傻子,你明知自己比他强百倍千倍,但几千年的世袭文化一步步累积下来,枷锁,是一代复一代的统治者套在被奴役的百姓们身上的。   就像他的宝如,明知她心里有千般的小别扭,可相处的快乐,就在于一点点扭转她的小心肝儿,看她欢喜,投她所好。   一个土匪,垂涎皇位,捏死皇帝就坐上去吗,当然不可以。这辈子他不要国破山河碎,他要理直气壮,在群臣心甘情愿臣服的簇拥下坐上去。   至于白明玉,在害死季明义之后,今天给他透点风声,明天通点消息,就妄图把他拉拢过去,也是可笑至极。   “男女授受不清,白姑娘这个样子,是想……”季明德略动了动腿,挣不开。   白明玉依旧费力的扬着脖子:“我不求做你的妻室,我也跟你一般怜惜宝如妹妹,只求你看在明义的面上,站到太后身边,站到少陵身边,好吗?”   为了能拉拢季明德,白太后这是连面子和尊严都不要,也明知若是明面上赐妾,李代瑁会直接摔了折子,所以让白明玉无名无份跟着他了。   季明德忽而一甩腿,力道略有些大,将白明玉在金砖光滑的地上摔了老远。   白明玉撕心裂肺一声哭,趴在地上不停的抽噎着。   “大都督为何要这般待白姑娘呢?”王朝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躬着腰道:“奴婢觉得,大都督也该体谅体谅皇上的苦心,您和白姑娘配成双,皇上才好相信您的诚意呀?”   所以,便季明德一再表态,小皇帝依旧在试探他的忠诚。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还必须得维持自己那点廉价的忠诚:“王公公,若是别的女子也罢,白姑娘是真不行。”   “为何。”   “你可曾听过一个谚语?”季明德道:“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季某是为了子孙后代着想。”   如此粗鄙的骂一个女子,大概也就季明德能做得出来,越过王朝基大惊失色的脸,季明德转身离去。 第223章 沤心沥血   大年三十的夜老太妃摔坏了屁股两个媳妇一个小姑仨人在盛禧堂整整忙活了一整日连年夜饭都没有聚在一处吃。   直到尹玉卿和悠容两个把宝如推出盛禧堂她回到海棠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和杨氏两个相对,才开始吃年夜饭。   宝如瞧着杨氏闷闷不乐,夹了一筷子虾仁给她问道:“年三十儿的,娘是因为明德不回家吃饭才不高兴的,还是因为老太妃摔伤了闹的您不开心?”   “就她?”杨氏一听老太妃就炸毛:“人常言多子多福不是没道理的。前些日子那个卓玛咱们就不说了。今儿悄悄背着人放炮我一眼就能瞧出来她是故意的。   她一辈子许是过的太顺遂,都不知道金娃娃银娃娃不如一个肉娃娃的道理啥最稀罕金山银山不如家里有几个光屁股小子的稀罕。”   宝如噗嗤一笑:“好了咱就当善恶报应,她都躺床上了您就别说了。隔墙有耳呢。”   杨氏自到王府之后,皮肤白细了许多今日还涂脂抹粉一番不到四十的妇人,秦州女子的底子放在那儿,清清瘦瘦,其实很能看得过眼。   这非是她的家,大年三十儿的,杨氏不好在别人家掉眼泪,闷闷道:“娘不过是想明德他爹了,你们年青人不懂,于我们这些未亡人来说,愈到年节下,就愈是伤怀。”   婆婆每天气势汹汹,偶尔伤感一回,宝如打幼儿会哄老娘欢心的,一会儿挟筷子鱼,一会儿又挟筷子豆腐,软声绵绵的安慰着:“这不还有我和明德?眼看还有宝宝呢,难道我们都不能叫您高兴起来……”   季明德直愣愣冲了进来,脸色倒还平常,唯两颊泛着些异常的红,两只眼睛格外明亮,进门见宝如和杨氏才在用饭,在门上停了停,转身进了隔间。   杨氏听见隔间立刻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放了筷楮道:“隔间都不曾备着热水,大冬月的,这孩子又用生水洗澡啦。”   冷水洒在儿子身上,杨氏心疼儿子,紧赶慢赶推门进去:“明德,要不要我帮你打热水来?”   “出去!”季明德粗声喝道。   季明德对她从未出过粗声,如此一声吼,杨氏的老脸挂不住,撇着嘴便跑了。   宝如一听也生气了,拍了筷子命秋瞳来收拾桌子,进了卧室,本是欲等季明德出来再发作的,半天等不到季明德出来,便去推隔间的门,一推推不开,唤道:“明德。”   屋子里除了隐隐的水声,再无别的声音。宝如再搡一把,搡不开,隔着门道:“好歹也是养大你的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要吼她?”   清冽冽的水响,隔间的门是向里拉的,忽而一把被拉开,宝如几乎是跌了进去。   季明德只着一条亵裤,混身水珠往下流着,就站在门边喘气。   见宝如跌进来,他转手一压,又关上了门。   她穿着白玉兰色浅蓝裹边儿的薄棉袄儿,同色的素面裤子,一双无跟壮着貂绒的软鞋,胸脯鼓鼓,小腹格外的高,快要顶到胃了。她也总说吃点儿饭就顶的胃里难受,孩子也时时踹着肋骨发疼。   温热热的,父亲的手,于孩子来说,应当属于最温和的触摸吧。   这隔间里没有生炭盆子也没有架熏笼,略有些冷。宝如略觉得有些暖意,大年三十儿的,家家都是阖家欢乐,她与杨氏一般,心中弥漫出一股子悲伤来,就这厮,虽没杀人,可也给了同罗绮砒霜。   一个妇人的死,不在一人过失,季明德虽不是凶手,可也往地狱的门上推了她一脚。   余飞的叙述从一开始基实就是失真的。同罗绮还有两个婆子伺候了,又怎么会给余飞和坎儿洗裤子,箅头发。   但即便季明德不是直接凶手,也没有侵犯过同罗绮,可她心里那个结一时半会又怎么能消得了?   昨天夜里,听他讲述完,宝如便将季明德给轰了出去,眼看二更,他就去上朝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嫁给这等子整日忙到不见踪影的男人,便吵个架都吵不痛快,还得挑时间。忙了一日,蓄的怒火也淡了些,本来宝如想至少三天不让他进海棠馆的,谁知道他怒冲冲走进来,直接就进了隔间,这会儿衣服都脱了。   怎么发脾气,还怎么吵?   “祖宗。”他微喘着气,方才在宫里吃的柏酒里面也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搞的他五心烦燥混身发热,方才整个人浸在冷水桶里半天,血管中依旧往外突突着灼热和滚烫。   宫里的酒似乎总会搀着些东西,当然,给皇帝的么,皆是十足的大补。季明德本就火燥,又正在血气方刚之年,稍沾一点子,整个人都不合适了。   他腰间裹着方大帕子,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捏上宝如的脸颊。她圆圆的小脸蛋儿,比起上辈子临产时那瘦瘦的样子漂亮了太多太多,寻常妇人怀孕总要变丑,可她并没有,她脸儿越发的圆,肌肤由内而外泛着蜜润润的光泽。   她怀胎六月,季明德觉得时间流逝的比他上辈子所经历的一辈子都要慢。   他捏着她的下巴仔细打量着,忽而鼻嗤了股子热息出来:“小祖宗,你可知道我待你有多好?你知不知道,天底下的男人除了我,不会有人如此诚心诚意,沤心沥血的待你。”   宝如嗅到一股子的酒气,明白了,这人是在宫里吃酒吃醉了,一把打开他的手,转身便要走:“我去替你煮些醒酒汤来,你也别泡太久,冷水泡澡要泡坏人的。”   季明德闭了闭眼,自掖下将宝如肘了起来,肘她坐在春凳上,缓缓屈了两膝,背弯成弓一样,双膝着地,跪在她面前,静静闭上眼睛,听着她腹中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她的心跳,孩子的心跳。   “赵宝如。”季明德唤了一声,冰冷的隔间里,连炭盆熏笼也没有燃着,但他身上格外火热,贴在她鼓腹上的那只耳朵无比的烫。   “这声音可真好听。”略急的心跳,一下一下,震在他耳膜上。   宝如摸了把他的手,外表是冷的,但穿过冷的那层表皮,肌肉灼热。   她忽而双手捂脸,抑不住哭了起来。当她不知道的时候,一直在逃避的时候,她就是怕要遇到今日这般难堪的场面,便没有侵犯过同罗绮,他总归是见死不救的,他是土匪,也许他做的没错,可她是苦主,她该怎么原谅他?   季明德自己就五心烦燥,还得哄着这活祖宗。   既她哭,可见是心软了,只要她心软了,高兴了,不闷着自己,季明德便阿弥陀佛,便跪在搓板上,头顶满满一缶水,也能跪上一夜。   “早跟你说过了,若我知道那是你母亲,我会款款儿的把她带回秦州,可我不知道。我若能回到过去,我就把她给你带回秦州,可我不能。”   他喃喃而语,其实也是在忏悔,对于曾经的冷漠和见死不救,原本只是忙着四处灭火,从不曾正视过,今日才敢翻出来忏悔。   他于那个可怜的女人,没有伸过手,没有拉过一把。两生以来的报应,活该他上辈子叫人削去脑袋,他于自己的死,到今日才领悟,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宝如抽噎许久,其实心里已经能原谅季明德了,她只是逃不过尹玉钊的那些话。   她不知道同罗绮是怎么看季明德的,两个刽子手中的一个。她肯定是恨尹继业的,这无庸置疑,但是对于季明德了,她是否也怀着深深的恨?   大年三十的,亲母的尸骨也不知在何处,宝如下午看着御医们替老太妃诊完脉,出来经过上东阁时,她特意找了个面北朝南的地儿,跪在地上,仰面给生母祷告。   从她入宫,遇到先帝驾崩开始,再到自己在秦州的一番遭遇,细细诉给在天的同罗绮听。然后,她道:娘,咱们一府人的死,罪责全在我身上,便季明德或者见死不救,那罪我替他担,将来黄泉相见,我给您磕头,认错,悔罪,你不要怨怪他,或者责怪他。   季明德做小伏低,佯疯卖傻,只求一个原谅,叫他逼着,宝如不得不让步。   她道:“妇人生身在这世上,生死不由自己,便你做恶,也不是你一人之恶。你的罪,归根结底仍在我身上,那也是我的罪,咱们仍是夫妻,但是,你从此不能再跟我睡在一张床上,西厢那书房收拾收拾,往后你住那一间吧。”   季明德站了起来,一身水汽,望着宝如。 第224章 铺路   按理来说如此冷一冷彼此都静一静等过上两天再哄一哄这件事就可以揭过了。但季明德可不这么想出征三个月回来团在一处睡都睡不够,他怎么可能跑到冷冰冰的西厢去睡。   人生太短,只争朝夕他将宝如抱回床上,穿好中单,门也不关径直就穿过书房跑去闹老娘了。   已到子时,外面辟哩啪啦皆是炮竹之声。因杨氏刻意交待过荣亲王府的炮也不敢在内院放传到这儿只有隐隐几声炮响并听不真切。   杨氏方才叫儿子吼了一回心绪烦闷,也未睡着就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杨氏慌忙捂脸。   季明德揭开她的手才发现她是在哭。   “我总要想起你三岁那年过春节的时候。那时候你奶还在你到大房去磕头,明义就坐在季白的大腿上,磕完头出来,你问我,娘,我爹呢,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季明德笑道:“我都忘了。”   “可娘忘不了哇。娘那时候狠心,看你伯娘追出来,一门心思怕她抢孩子,抱起你就走。你两只眼儿巴巴,只望着季白。那时候的季白待明义也是好,架在脖子上让他放炮,炮燃了头发,也只笑笑,不打的。那样疼爱的纵着,谁知道你们不是他的种儿?”   季明德道:“那时候儿子也是总盼望着有个爹的,小时候的可笑心思,走在大街上瞧个男子面容和蔼些,我都会想,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我爹。”   所以他到成纪之后,才会认方升平做干爹。于一个少年来说,父亲是他的高山仰止,亦是他学着要做一个男人时,对照的那个影子。   杨氏红了眼圈,轻手在儿子肩上掸着:“如今好了,王爷是你爹,小时候那些委屈,就全都忘了吧。”   季明德苦笑,语中淡淡一股酸涩:“娘,于孩子来说,爹就该是在娘胎里的时候,躺在身边跟娘说话儿,童年时骑在肩上,替孩子拿着香,放炮竹的。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爹了。”   所以,遗憾留在童年,童年眼馋爹的那个孩子,永远都无法补偿。   杨氏悲从中来,合着炮竹声呦哭了起来。季明德拍着她的肩,利眸一转,却是看着外面。半开的门外,宝如披着她那水红面的被子,裹的蚕蛹一般,就那么怔怔的站着。   她傻傻乎乎,听见季明德在谈爹,一时好奇就跑了过来,想听听他怎么说。听他讲起小时候,心中顿时酸楚,手抚上肚子,心说可不是呢,孩子在娘胎里,也是要听爹说话的,更何况季明德总有一堆的故事讲给孩子听。   转身回到卧室,躺在暖暖和和的床上,宝如翻来覆去,忽而一把拉开床屏,床屏最后一幅上面,一家三口坐在凉簟上,夫妻同逗一个孩子,孩子笑的那样欢实。   隔着床屏,季明德一身白单,忽而屈膝,笑温温望着宝如。   这是她的丈夫,在外人面前是恶鬼,可在她面前,几乎从来不曾发脾气的,高束的马尾轻垂,两道微秀致的眉,酒窝深深,一身的书生气。   宝如心中万般的难,啪一声和上床屏,拍着床沿道:“坐上来,咱们说会话儿。”   季明德于是坐到了床沿上。略厚重的紫檀木,红烛摇曳,他取了把剪刀,轻轻剪着烛花,低眉善目,温温的听着。   宝如道:“关于同罗绮的事儿,咱们就此揭过。这事儿是余飞和尹玉钊告诉我的,牵扯到朝堂斗争,他有他的野心,你也有你的野心,你们一个是我的哥哥,一个是我的丈夫,我差点着了哥哥的道儿,从此会防着他。   可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杀尹玉钊,也不能杀余飞。”   ……   “你不能再杀人了。”   季明德虽还笑的温温,两只漩涡一般的酒窝疾剧颤动着,眉间浮起青意,他要这个样子,就是动了杀机。   宝如委实苦口婆心:“世间反对你的人是杀不完的,余飞也许为尹玉钊所利用,尹玉钊也是你的敌人,可你不能杀了他们。”   季明德忽而一声哂笑:“怎会,大舅哥是个好人,爱他娘,爱妹妹,也爱咱们的小季棠,我也很喜欢他,或者你不相信,我不但不会杀他,将来还要顿顿好酒好肉伺候着,让他给咱们季棠好好做舅舅。   至于余飞,比起坎儿,更加圆滑伶俐,多好的孩子,杀了多可惜?”   当然不能杀,待栽在我手里,季明德心说,将来入了宫总是要太监的,尹玉钊可以去刷恭桶,至于余飞,去扫马厩也很好,两条贱命,拿来做甚,总要叫他们活着知道悔,知道怕,想起我季明德,心中唯有胆寒两个字才行。   王八蛋,这辈子千防万防,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的盼着,这两个王八蛋差一点就要害他的季棠不能到世上,他又岂会放过他们。   一口吹熄了灯,季明德道:“睡吧,我陪着你。”   所以,无论吵的多厉害,团在一个被窝里,夫妻之间,手足相依,依旧是这大雪纷飞的夜里,静阑孤寂的世界上,唯一的两个人。   直到宝如沉沉睡着,季明德才悄悄起身,出了海棠馆。   大年初一的夜,正值三更,李少源哄了尹玉卿半天,听她叽叽呱呱了半天,托口要去盛禧堂看老太妃,才从风铃院跑出来。   他一袭白裘,下面红衣黯黯,提着盏灯,独自一人踏雪,恰就迎上独自推门而出的季明德,一袭短打,大冬天的,棉袄都未罩着一件。   两兄弟相互对视半晌,一前一后,自海棠馆后面的小径绕上去,大雪纷飞中,进了上东阁。   这地方久不生烟火,极冷。   李少源命炎光生炭盆,又温了一壶酒进来,烛台点上,俩人就在二楼阁楼的榻上吃起了酒。   其实他们俩兄弟无论去土蕃还是漠北,经常这般坐在一处吃酒。相貌相似,性子也有几分相似的两兄弟,算得上惺惺相惜了。   但一回府,李少源避着不怎么见季明德,季明德也不怎么见他。   默默吃了许久的酒,李少源道:“在武德殿,我瞧见你和皇上一起上楼了。”   季明德苦笑。   “少陵的性子,如今是越来越怪了。”李少源不知该如何形容,旋着一只秀致的手道:“幼时,他性子很乖的,我曾是他的武师,教他些防身功夫,他礼仪周到,三四岁的时候,教什么学什么,那时候不说父亲,便朝中文武大臣,无人不说此子是堪造之材。   可如今……”   如今的小皇帝,和当年没什么差别,但他已经十二了,也已经及冠了。仍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你说什么,他只会附和着好好好,对对对。   李代瑁十年经营,想要的是一个有创造力,有自己的主见,能于朝堂上和大臣据理力争的皇帝。而非一只周旋于各派之间,只盯着蝇头寸光的应声虫。   李少源曾经和父亲一样,一门心思寄希望于李少陵,希望他在长大之后,能是个纵横开合,胸有涛略的少年帝王。但现在,他也开始怀疑李少陵的能力了。   季明德拈着只盅子,僧坐,侧首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忽而道:“当年尹继业麾下那些将领们,如今还臣服于尹玉钊的,据打探,也不过安西和安北两府都护府。   外乱已稳,你有没有觉得,咱们该收拾尹玉钊那个王八蛋了。”   李少源应声,勾唇一笑,手中盅子停在悬挺的鼻尖下,睫毛微颤:“尹玉钊不过一个异姓臣子,除之并非难事。   不过,二哥,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上?”   扬起头,一双秀目,李少源坦坦然然望着季明德。这不是试探,而是□□裸的问询。他看到季明德的野心,知道他在觊觎皇城里那只雕金龙椅。   当初,李少源曾经恨不能杀了季明德。但在战场上同进退是最好的相处,给了他了解这个哥哥的机会,他不得不承认,曾经的自己糟透了。   宝如入府的这半年多,所经历的种种变故,就像一把明镜,照着曾经他会有的生活。可以想象,就算赵放不倒,宝如顺利嫁给他,嫁进荣亲王府,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他温良贤淑的母亲,也许用不了几个月就会让宝如化为几块骨殖。平静下的暗涌,他和同他一样单纯的宝如,因为顾氏的野心和永世子,也许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季明德是一把劈开混沌的剑,他做事不讲规则,也没有道理可循。李少源虔心卑伏,跟在季明德身后,抛开曾经的短浅见识,诚心学习,从循规蹈矩的大理寺少卿,到可以率队出政,猎杀蛮夷的将领。   他渐渐抛开了束缚,而且觉得这种感觉特别好,他甚至觉得,自己前面那二十年都白活了。   自古,百姓求贤帝,但贤人是不能做皇帝的。   因为他们顾虑太多,真正的明君,都杀伐果断,不循常规,道义是教化世人的,但不该是帝王的行为准则。帝王必须得是头狼,因为他面对的,是更多的狼。   李代瑁不止一次的暗示他,李少陵非真命天子,他做为辅政大臣,会拼尽全力,让他去坐那把龙椅。   但李少源心中却不这么想,跟着季明德,他一直在见识自己到底有多糟糕,他一直在痛悔自己,从生下来就开始痛悔。   他和宝如的嫡母段氏,手把着手,把原本天真烂漫的一个少女,教成了一个木偶,就只为她能配得上荣亲王府的世子妃头衔,可事实上那不过一个笑话而已。   半生努力,在季明德这把烈焰面前,不过灰烬。从土蕃到漠北,不知道多少次,李少源想刻意战死沙场,想着就不必回长安,不必跟宝如朝夕相对,不必面对尹玉卿那个不得不担负起来的妻子,可季明德一次又一次把他救了回来。   他斟杯酒给季明德,勾唇一笑:“若二哥想上,三弟会拿这条命给你铺路。”其实并非给季明德铺路,他只是单纯的不想活下去,想死的壮烈一点而已。   季明德压下酒盏,淡淡道:“大雁还在天上飞,想他作甚?筹划筹划,杀尹玉钊吧。” 第225章 向善   正月初一日的早晨下了一夜的雪终于晴了。   宝如好容易从杨氏的唠叨声中逃出来听说昨夜季明德三更半夜跟李少源两个走了便从海棠馆的后门出来沿小径上了上东阁。   上东阁的山坡上雪被清扫的干干净净站在石几上望下长安城青砖卧雪,一片银妆,雪白妖娆在阳光下美的刺眼。   再往上两步,上东阁后面的竹林中也是厚厚一层白雪,青竹在雪中挺立分外惹眼。   宝如眼瞧着上东阁一点烟火气也无以为他们出门去了,准备下到盛禧堂去看一回老太妃往前两步便见李少源从上东阁院子里走了出来他身着一袭正红面的蟒袍眉清目秀笑盈盈望着院门上。   宝如随即止步。   倘若只有少源一个人,为了照顾尹玉卿的心情自然还是少见面的好。   很快季明德就出来了,与李少源肩比同高同样的瘦挺但走起路来下盘比李少源更扎实。显然,昨夜他果真宿在上东阁。   “那些文臣没什么好怕的,最重要的是咸阳大营,一直在尹玉钊统辖之下。如今少廷不在,在咱们杀尹玉钊的时候,必须得有个能震得住营的,带五千精骑往咸阳大营,确保咸阳大营不乱。”李少源边走边说。   季明德止步在山坡上,望着盛禧堂,闭眼许久,道:“届时,我镇营,你抓人,如何?”   漫天雪色,蟒袍上金线刺绣惹眼,李少源两道秀眉微挑:“尹玉钊可不好对付,为何你不上,而要我去?”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没有为什么,这是军令,必须执行。”他转身便走,只留李少源一人在原地。   宝如一直站在原地,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来,直到李少源折回上东阁的院子,才从原路返回。   从初一到初三这三天里,季明德一直没有回过海棠馆。筹谋着要杀一个国公,咸阳十万驻兵的统领,并禁军侍卫长,他要忙碌的肯定很多。   宝如当然没有蠢到去给尹玉钊通风报信,让他早早准备好与季明德持戈开战。她选择稳稳的等,等季明德回来,毕竟他是她的丈夫,若不想他们其中一个人死,就得从季明德身上下手。   初三这日,李代瑁差人来请,要宝如去一趟外书房。   李代瑁果真是一心向道了,因是新年,白衽道袍,本黑鹤氅,鹤氅上风毛凛凛,面目叫细髯遮着,悬鼻挺挺,两目炯然而毅,还是以往的清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见宝如进来,指着椅子让她坐了,自己却转而踱到了窗畔。   苦豆儿就站在一旁。李代瑁给灵郎使个眼色,让灵郎把苦豆儿带走。   如今这院子里也少人,案头清清减减,只摆着一方朴砚,一只拙木笔架。   这书房跟李代瑁的性子一样,一点儿都不热乎,宝如坐着,渐渐觉得有些冷,裹紧了身上那件灰鼠皮的斗篷。   李代瑁开门见山,道:“你去光禄寺那一回,马车被撞,断了车辙的事,为父查出来了。”   当日,宝如去光禄寺看瓷器,车辙叫人做了手脚,于半路断裂。回府之后,宝如让苦豆儿去查此事,苦豆儿于府中没有查出什么来,倒是查到做手脚的那个人,与中书陈宸的儿子陈宣有些关系。   陈宣想要求娶白明玉,不顾太后是个年不满三十的艳寡,天天递折子进延正宫请安的事儿,宝如听人说过多回。她直觉此事与白明玉和白太后有关,遂也不告诉季明德,转而将此事告诉了李代瑁。   倒不是宝如不信任季明德,或者不肯去依靠丈夫。而是因为,李代瑁毕竟是这一家的家主,他本性并不是个犹豫的人,做事亦够果断。   当初赵府轰然倒塌,朝中四位当权者,尹继业和王定疆都死了,白凤仗着个儿子隐于深宫,不知道宝如恨她恨到了骨子里,大约是红眼病又犯了,竟然转着弯子指使人做手脚。   宝如厌恶白凤的小人心性,却不欲季明德在朝臣们紧盯着他的当口,再因为义气用事而为此惹些小麻烦,叫朝臣更有攻击他的理由。   所以,她才会报给李代瑁,叫李代瑁来处理此事。   李代瑁道:“事实上此事不止陈宣和白明玉,而是白凤和你祖母勾扯到了一处。你祖母事先将你出门的事透到白明玉那里,从马车,再到锯车辙的人,全是白明玉委托陈宸的儿子陈宣找的人。”   自己的老娘居然协同白太后的侄女一起害孙媳妇流产。李代瑁在顾氏之事后,深刻反省自己是只丈八的灯台,照得亮别人照不亮自己,对门庭警醒了许多。听宝如说过此事之后,立刻派人去查,再到查出底细来,气到火冒三丈,老太妃摔倒三天了,他连看都不曾去看过一眼。   默了良久,李代瑁才道:“去吧,回院好好歇着去。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好玩的,差人报给为父,为父差人去给你找,穷天下之所有,只要天下有的,为父都会给你弄来。”   李代瑁生于皇廷,在宫廷中长大。因为自幼优渥的生活,于天下的奇珍异宝,司空见惯,所以从政二十年,不说清廉,他对于任何东西,没有想要贪著的意识。   若有下属官员,或者大魏属国贡来什么千年难遇,百年难得的珍珠玛瑙与翡翠,再或精奇食脍,名花奇树,送到他这儿,他只会一脸嫌弃的挥手:统统拿走,是嫌本王的库房堆的还不够满是怎的?   但自打宝如怀孕之后,他整个人就转性了。   大魏十三州,再到五大属国,只要寺卿说进贡来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奇珍异宝,李代瑁下朝之后不嫌繁琐,都得去看上两眼。   有什么自己觉得还不错的,一挥手,统统搬到海棠馆去。   渐渐儿的,光禄寺也习惯了,凡有各地贡来的好东西,也不必李代瑁招呼,一股脑儿先送到荣亲王府,给二少奶奶过目。   白凤居于延正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咽不下的是那口气。宝如觉得老太妃能和白太后勾扯到一块儿,也许正是叫李代瑁这无意识的举动给刺的。   她本想劝一句,叫李代瑁不要再命人往海棠馆送东西了。可瞧着老王爷两鬓苍苍,瘦到几乎要脱了相,转念一想,妻子丧去,儿女不亲,也许期待一个孙子的出生,是李代瑁如今于朝政繁琐之后,最大的兴趣所在了。   宝如遂也不再多话,行了退礼便转身出门。她出门的时候,恰碰上李悠容。   悠容服孝,过年都不敢穿件鲜艳衣服,月白面的棉胎褙子,外面罩着件灰鼠斗篷,一把拉住宝如,悄声道:“你可知爹要问我什么,他瞧着气不气?”这孩子自幼没受过李代瑁的疼爱,私下见他,总是颤颤兢兢的。   宝如揽过来安抚道:“无事的,大约要给你年钱呢。”说着,回眸一笑,又将她拉住:“他若问起你对太后的看法,便将我原来跟你说的话告诉他,知道不?”   俩姑嫂经常谈心,可宝如是怎么说白太后的,悠容早已经忘了。她连连点着头,脑子里回忆着,宝如已经走远了。   李悠容深出了口气,拿帕子稳了稳心,进了书房。   李代瑁转身移到书案后,望着女儿:“腕上的疤可退了?”   悠容瞬时眼圈一红,连忙别过眼,道:“退了。”   “过来,爹瞧瞧。”李代瑁话音才落,悠容便将自己的手藏到了身后。   女儿眼看快要十七了,有顾氏那样一个娘,在长安城就很难嫁出去。便嫁人,到了婆家只怕也难受人的尊重。   李代瑁心头暗悔自己当日太意气用事,手摁桌案,清修欣长的身材微俯着:“自你们母亲死后,爹无日不在反省自己,当日不该意气用事,当着满长安城大儒们的面,那样说她。”   李悠容帕子按上唇,眼眶早已红了。   “女儿气的并不是这个。您明知道母亲一开始生气是为的什么,可您为着一个她是皇上的母亲,是太后,就放任她整日猖狂。她害的母亲去了,不是说恶人该有恶报吗,您却连一句质问都没问过。”   李代瑁唇抿一线,定定望着女儿,许久,薄唇轻掀,问女儿:“悠容,你觉得复仇会让人快乐吗?”   比如顾氏,一门心思想把白凤踩在脚下,就因为白凤给她受过气。李代瑁迄今都不懂,女人之间你的丈夫比我的官职更高,或者你的衣服比我的绸面更好,簪子更精贵,这样比来比去有什么地意思。可他的妻子,就因为这样的虚荣而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李悠容道:“不会。不会让人快乐,但这世间就该有果报。佛祖劝人向善,劝的是人,而非恶鬼。世间有很多人,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她们高高在上,握着生死大权,永远不会反省,还整日嘲笑被自己捉弄的那些可怜虫们。   法寺之中,金刚在前,佛祖在后。金刚怒目持锏,便是要打这些永不知反省的恶鬼,剥下她们为人的皮囊,叫她们知道什么叫果报,什么叫作恶人自有天收。”   李代瑁从未见自己软弱的女儿这般咬牙切齿说过硬话,反问:“谁教你说这番话的?”   “我二嫂。”悠容敌不过父亲的眼睛,方才鼓的那股子气立刻消了。   李代瑁随即一笑,眼角尾纹淡淡,长安难得有他这般,眼看四十还如此清瘦,书生气的俊貌男子,儒雅,清正,一身正气。   他道:“白凤会死,少陵也会死。悠容,爹不该早说这话的,为了告慰你母亲的亡灵,我把白凤给她烧过去。   至于少陵,他是皇家的孩子,可并非我的,我与白凤之间清清白白。若此事最终随着为父的死也无法证明黑白,为父希望你知道,为父是清白的。” 第226章 野心勃勃   李悠容怔住了:“爹……”   “少陵不是个合格的君王爹打算拼尽自己的力量让你三哥上至于少陵那孩子……皇权更迭没有胜负只有生死。   但爹此生对得起他父亲也对得起他,他便死,也是为了大魏王朝的江山能更稳妥的传承下去。优胜略汰他比不上你三哥有胸怀,有学识,有胆识爹培养过了也尽心了。”李代瑁转头望着窗外,半是在跟女儿谈心半是在剖白自己:“所以他必须死。”   初三日傍晚该送祖先了。   满长安城的炮声霹雳啪啦齐燃。李悠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固执倔犟,很难变通的人。但他轻易不下决心若下,就很难改变。既他敢这样说就是真的准备动李少陵母子了。   母亲在时无日不望父亲篡位他不篡,如今顾氏都化成白骨了,他却要顶着全天下的骂名,篡兄长的皇位了。   李悠容倒不觉得有多开心,在老父亲满是期望的眼神中,强撑着笑了笑。   “孩子,过来,叫爹抱抱。”李代瑁腔调略有些哽噎,将李悠容瘦瘦的身子揽入怀中,拉起她那只割过的腕子,指腹轻轻抚了抚,柔声道:“对不起,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但往后凡有任何事,那怕嫁到别人家,要记得学学你嫂子,有气出气,有怨出怨,千万不可自残自己。”   李悠容望着自己清瘦的父亲,明知自己误解了他,明知他才经丧妻之痛,头顶着绿帽子,叫满长安人笑话,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妇人都没有,唯她一个小棉袄,还他又恨又怕。   她欲说句安慰的话,却说不出来,挣回自己的手,猛的一把挣开父亲,转身遍走,走到门上,又回头,扬手指天发誓:“女儿保证,决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回到海棠馆,跟杨氏聊了会子,天还亮着,草草吃罢晚饭,宝如依旧闷闷不乐,便睡了。   一觉醒来,外面灰蒙蒙的,还未到掌灯的时候。宝如莫名觉得额顶痒痒,仰头,一只圆圆的小脸儿,口水衔衔,一股子桔子清香,是个孩子正趴在自己脑门上。   竟是小青苗。   宝如一见这孩子就欢喜,将他扯上床,压着脸颊吻了几息,问道:“苗儿,你爹你娘呢?”   青苗不答,很好奇宝如的肚子,不停往下窜着,两手圈上她圆鼓鼓的肚子拿耳朵听着:“小姑,弟弟什么时候才能出来陪我玩呀……”   “是妹妹。”季明德自隔间外走了进来,家常的青直裰,也不知何时回来的,笑温温站在床边。   “是弟弟,就叫弟弟。”宝如跟季明德唱着反调,摇着小青苗圆乎乎的手儿,细声道:“既你来了,今夜就跟小姑一处睡,咱们就像小时候那样,好不好?”   小青苗幼时最喜欢跟宝如一床睡的,当然说好,两只鞋子一踢,外面的胀棉袄儿一脱,便钻进了宝如怀中。   季明德也不说什么,自书房掂了那块青砖来,就在卧室的桌子上静静的书着。他习字,一直都习惯一块青砖的。   宝如只给他个背,并那圆乎乎的小屁股,不停套着小青苗的话儿,诸如你爹你娘可还吵架啦,那姓朱的一家可再有来闹啦,小青苗一张床上滚来滚去,笑嘻嘻道:“我娘一回洛阳,便遣婆子跟那姓朱的小姨说,我爹若敢纳她,就只有合离,合离之后,他身无分文,问那朱小姨还要是不要,若要,她便把人送过去。”   宝如亦是不停的笑:“那朱家怎说的?”   青苗道:“朱家当时便把那婆子赶了出来,从此,再也不到我们家门上闹了。”   宝如道:“这就对了,谁不是贪图个钱财,否则,就你爹那样子,谁能看得上他。”   她下意识回头,季明德唯有个背影,安安静静,一支狼豪蘸水,依旧在那儿书着。   小青苗闹了一会子便睡着了。宝如替他掖好被子,便翻过身来,枕着只手,望着季明德的背影。   自她第头一日嫁给他,她睡觉的时候,他便习惯于静静的站在那儿习字的,这也许是他思考问题,想事情时的习惯。   尹玉钊想杀季明德,除了杀母之仇外,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目前的身份吧。荣亲王府虽说家主是李代瑁,但少廷和少源两兄弟因为顾氏的原因,跟李代瑁心中有芥蒂,反而更倾向于臣服季明德。   李代瑁又不敢惹季明德,凡事以季明德为首。   在齐国府二十年,尹玉钊卧薪尝胆,一直隐忍到尹继业完全信任,拿她作赌注,才获得尹继业的兵权,和齐国公的爵位。   他隐忍那么久,绝不会止步于国公,尹继业当年野心勃勃想要谋权篡位,但与李代瑁对恃。而他如今获得了李代瑁的信任,若能假她之手杀死季明德,在荣亲王府,他将除去一个劲敌。   一个丈夫一个哥哥,皆是野心勃勃想要谋朝篡位的,如今箭拨弩张,到了生死关头。宝如轻嘘了口气,季明德忽而回头,恰把个牢牢盯着他,一脸怏怏的宝如捉了个现形。   格外圆的两只眼睛,牢牢盯着他,满还溢的满月一般,鼻儿悬悬,红唇微撇,唇角还沾着一捋青丝。这神情,份外像秋天地里起花生时,那趴在洞口,眼看着花生被起走,没了吃食的土拨鼠的眼神。   恰她如今腹儿滚滚,瞧样子也很像个土拨鼠。   季明德当然不敢这么说,便她身姿走了形,也是因为季棠在她肚子里的原因。   丢笔,转身,扑到床前,不过瞬息之间,季明德一把摁住还想转身的宝如,青盐息的灼息,在她一边一只圆圆的眼睛上重重吻了一下:“为何睡的这样早?”   宝如欲挣挣不开,略一动,旁边的小青苗立刻往她身边一偎。   豆青色的纱帐暗垂,鹅黄色绣着鸳鸯细水的锦被,她一弯柔荑,圆滚滚的嵌着深深的褶子,搭在面颊下面,春水盈盈一双眼儿,眨巴眨巴再睁开,就那么牢牢盯着他。   忽而抿唇,垂眸别过了眼,大约有些羞,两颊红的厉害。   季明德两手抱起小青苗,转身抱出去,就丢给杨氏了。   再回来,宝如依旧是方才的姿势,显然还是在等着他的。季明德火急火燎洗了一回,人还未上床,先叨她的唇来吃。   宝如欠着腰叫他拉起来,怀胎七月,又胆心又有些想头,叫他粗舌搅着,勾起点意味来,不停的喘着:“轻些,轻些,有孩子呢。”   她嘴里念叨着,无比迎和。夫妻便是如此,同床共枕,是能交付生死命门的那个人。   季明德是如久食素的和尚,偏她躺在床上,丰韵将适,曼妙婉转,忙得送了那点舌头过来,季明德狠叨着她的舌头咂了几口。   ……   一回来罢,宝如才哎哟一声。   季明德缓缓儿要将她放下来,瓷器一般,偏宝如疼的泪直往外飚:“明德,我抽筋儿了。”   她抽了筋,为了季明德而强忍着。   季明德连忙伸手,缓缓儿替她揉着,半晌,宝如颤声拉着调子,显然是疼的厉害了,好容易歪倒下来,额间濡着一层子的汗,季明德抹了把,背上都是半湿的。   “苦了你,既难过,唤一声便可,何苦一直挨着?”季明德全没感觉到上面宝如的痛苦。这还是头一回,只有疼没有甜,她鞠成只虾一般微喘着,喘了许久,缓缓伸开那条腿,转身揽上季明德。   ……   “尹玉钊曾说,若他做了皇帝,会封我个长公主呢。”她绵绵声儿,犹如呢喃,讨长辈乖的孩子一般,仰面,长长的睫毛在他下颌新生的胡茬处刷着,莫名的□□。   季明德平坦,与宝如白腻一只柔腕颜色囧异,肌肉贲张的胸膛微微起伏,自喉咙往外颤着笑:“受得起多受磨难,就经得起多少荣耀,你如今掌握着王朝的走向,帝王的人选。所以,我的小乖乖,你是打算让棠棠做长公主的女儿,还是直接让她做长公主?”   宝如缓缓往后靠了靠,他便如此懒散的躺着,亦是随时就要贲发而起的姿态,一笑,酒窝深深,一身儒雅正气的阳刚。而尹玉钊不同,阴沉,笑比哭还难看,一派寒渗。   选谁做皇帝?   事实上果真有那么一刻,决定权是在她手中的。若一杯砒石入茶盏,此刻世上就没有季明德这个人了。   宝如再往他身边蜷了蜷:“也许说来你不信,她不想做长公主的女儿,也不想做长公主。   于她来说,永昌道上和野狐,稻生哥哥一起快意恩仇的那个季明德,比在上东阁和她小叔一起谋划杀她舅舅的哪个更适合做她父亲。”   两颊酒窝深深,季明德笑的却有几分勉强,宝如如此委婉的劝,他也不好再撒谎,反手一枚铜板,熄了灯台。   大年初三的夜,瓦檐上的冰柱足有一尺长,叫屋檐下地龙眼露出的暖烟熏化,一点又一点的往下滴着。屋外滴水成冰,室内暖融如春,水仙一朵,又一朵,趁着这极度的温暖而无声绽开。 第227章 湮灭   一年之中从大年初一到初七百官罢朝休沐走亲访友拜访同僚。长安城中处处鞭炮齐燃大街小巷皆是窜来窜去的孩子们马车官轿熙熙攘攘,时不时就出现马挤马,人挤人走不动路的场面。   初七便要开朝小皇帝的忠实侍卫尹玉钊,与宰相顾麒等为一派,正在紧锣密鼓罗织季明德的罪壮想先卸掉他身上的兵权再由尹玉钊率禁军对付季明德。   李代瑁的外书房每日人来人往,出入皆是一二品的重臣们来时嘴巴抿成条线去时更加抿于无形唯有李悠容知他们是在密谋要换掉龙座上那个少年。   季明德和李少源整日早出晚归泡在义德堂,显然也是在商量着如何对付尹玉钊粉灭文臣一脉。总之长安城中表面上一派新年的热闹喜庆,欢腾的表面下却是暗涌潜伏。   而一个人的归来则彻底打破目前的局面也将让所有人的努力皆消之于无形。事态,也终将滑向任何人都不能掌控的深渊。   初六这日,冰雪消融,阳光暖照。   蜀地进贡来了两株冠株并不高,但花式繁复,红颜如朱的朱砂梅。李代瑁也不往宫里送,直接就转到了宝如这儿。   方衡今天来做客,季明德不在,唯有宝如和小青苗两个接待他。   尹玉卿也来凑热闹,远远进了门,见方衡里面是件象牙白的素面袍子,外罩墨青色鹤氅,穿的颇老成,玉面红唇,一张与宝如一般稚嫩的娃娃脸上颇有几分苦大仇深,轻嗤了声笑,转身坐到了宝如身边。   隔着个宝如,尹玉卿将方衡打量了个遍,忽而一笑:“你半年前送来那大雁是只母雁,都下了很多蛋了,方公子,你到底什么时候提亲,娶我家悠容。”   方衡本是翘一膝坐着,闻言立刻收脚正坐,为解尴尬,大声咳了起来。   宝如连忙瞪尹玉卿:“你又何苦欺他?”   尹玉卿歪嘴一笑,接过秋瞳奉来的茶:“多简单的事情,我前儿听我家那庶子说,咱们父亲正在蜀地推行以茶改荒,因为茶叶价高,贩到土蕃去,一亩地一年要产好几十两银子,比之辛辛苦苦种稻子,不知好了几多。   你们晋江茶社,在蜀中还没有大茶园吧,土蕃那么大的茶叶市场,就叫你们荒废了,瞎眼了不是?要我说啊,要么你,要么你娘,总得有一个人到蜀中去,收购土地,趁着朝廷税银便宜的时候大建茶园,将来…”   方衡方才和宝如商量的,也正是这个问题。他在李代瑁跟前自请,做西南四路刺史,想推行以荒改茶之政,便是打算跟悠容成亲,再带着她同赴外地,好避开母亲李氏。   宝如噗嗤一笑,假意捏尹玉卿的嘴:“你这张嘴,便好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难听呢?”   她久等不到李悠容,也猜秋瞳个请不来她,便托尹玉卿替自己做陪客,带着苦豆儿往秋爽斋,去亲自请李悠容。   和苦豆儿俩个说说笑笑往秋爽斋,因路不远,宝如连杨氏都未带。   才出海棠馆不远,忽而外面炸天一声嗷的叫,一个小子连冲带撞跑了进来,沿路不停的叫着:“太妃娘娘大喜啦,太妃娘娘大喜啦。”   苦豆儿转身护着宝如,一脚踩过去,斥道:“那里来的小子乱跑乱撞,没瞧见这是二少奶奶,惊到了我要打断你的腿。”   这小子跪地便磕头,磕完了扬起头,眉飞色舞喜气洋洋:“大喜,二少奶奶,果真大喜。咱们英亲王府世子爷,把福慧公主从逻些接回来,已经到凤翔啦。”   宝如哎哟一声,甩着帕子道:“快,快去报老太妃,叫她乐呵乐呵。”   忍辱和蕃的公主,不辩东西南北的皇子,传奇一样,绕过蛮荒湿漳之地,就这么回长安了。   宝如听到这个,一想到立刻就可以见到少瑜,自然欢喜无比,到了秋爽斋,仍还喜气洋洋。李悠容穿着件家常细棉面的桃红馓袄儿,发也不过轻绾,一听李少瑜果真带回来了悠悠,惊的嘴巴里能塞个鸡蛋进去。   她今天清闲,正在整理母亲顾氏的旧物,一样样簪子首饰亲自擦拭过,按质分开,有想做念想的就留想,有不要的,就送到银楼重新淬过,再打新样式的首饰。   宝如在她书案前披着灰鼠搭子的圈椅上坐了,檀木包小牛皮的官皮箱子里琳琅满目,全是顾氏当年戴过的,簪过的各类首饰,虽黯淡了,旧了,但属于她的东西,总带着股子隐隐的媚意。   李悠容捡了只由一块黑漳绒裹着的木盒出来,轻轻打开,从里面取了只小项圈出来端详着,顶可爱的,虎头虎脑的样子,顺着就往宝如这儿比划:“这是个给孩子戴的东西,也不知我娘何时收的,你瞧着如何,今年恰好是牛年,若你不嫌,不如替小侄子留着?”   除了季明德,就连御医们,都一口断定宝如这胎的是个男孩子。   宝如接了过来,纯金质的项圈,却不是薄溜溜的金片子,虽轻,却是中空的,两边往外浮雕着跪乳的,吃草的,砥角的,各式各样的牛,这是个专门打给牛年出生的孩子的金项圈儿。   宝如总觉得这东西叫自己格外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顾氏已去,她和顾氏有过节,顾氏的遗物,按理不该拿的,但宝如觉得自己对这项圈太熟悉,遂也不推辞,便将项圈拿回了海棠馆。   三请四请,终于把一对苦命鸳鸯全请到了海棠馆。   宝如将俩人安在一个屋子里,悠容连头发都未及细梳,粗粗拢成个虚虚的发髻,小脸儿略有苍白,侧眸瞧了方衡一眼,才二十的俊貌男子,高挑清瘦,远不是他爹那胖矮胖猥琐的形样。   再兼他一脸认真,多日不见,瞧着颇有几分沧桑。   李悠容脸红了红,转眼进了杨氏的卧室,宝如连忙一把,把方衡给推进去了。   转身进了西厢,宝如想起来了,这个浮雕金项圈,小皇帝有一个。李少陵比她腹中的孩子恰好大着十二岁,今年是本年,这东西,是李少陵出生那一年皇家打的,总共打了两个,一个给李少陵,另一个,应当就是这一个,是给顾氏腹中的孩子打的。   把玩着金项圈,玩着锁扣,宝如用力一压,里面放香料的地方,啪哒一声,掉下来个东西,掉在宝如素杭绸面的裙面上。   捡起一看,是只香包,上面绣着五色金凤,满大魏朝中,除了皇后与太后,无人能用这样的香包。   李少瑜携妹归来,举朝轰动。   便李代瑁也张大嘴,半天未能合拢。至于他爹李代寿,更是涕泪交淋,连袜子都未穿就骑着马,往五丈塬接少瑜去了。   朝庭在初七日暂不开朝,为李少瑜和福慧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由李代瑁亲自率队,出城十礼,以亲王之礼,迎李少瑜入长安。   李少瑜自来纨绔性子,归来之后才不过歇了几日,正月十五,借着元宵节,便要请皇帝御驾光临,至芙蓉园作冰戏。   芙蓉园中,曲江池上一尺厚的冰还未化,正是好做冰嬉的时候。   冰嬉分为很多种,有抢等、抢球,转龙射球,还有各类杂技滑冰,冰上蹴鞠等。是长安人冬日最喜欢的游戏。   李代瑁太古板,先帝大行之后,已有很多年,长安没有举行过规模盛大的冰嬉了。   如今再行冰嬉,长安城多少年未有过的热闹,满城闻之欢腾。   经御医诊过,老太妃是确定站不起来了。   老太太心态倒还平和,叫丫头们扶了起来,在临窗的炕床上坐着,看地上一群儿孙,少瑜一袭红色蟒袍,正在讲各项冰嬉都该由谁参加,讲到高兴处,眉飞色舞。   少源亦是一袭红衣,薄唇含笑,清清秀秀的眉眼含着浓浓的苦意,时不时看少瑜一眼,再看季明德一眼。   季明德是大哥,宝蓝色的袍面衬着肤白面俊,亦笑了深深的酒窝出来。老太妃心中长叹一声,暗道,高宗皇帝一生英明,仁义爱民,才能有这样一群子孙后代的吧。   李代瑁心里高兴,眉眼笑的温和,也是觉得孩子们跟着自己苦够了,勒令季明德两兄弟也去参加,力争要叫大家在十五这日好好乐上一乐。   待大家皆要退,老太妃却单独留下了明德。   黑糖姜茶在银樨木炭上缓缓的熬着,散着淡淡的木樨香气。   老太妃手中捧着只茶盏,呷了一口,道:“明德这会子心里想的,定然是明天芙蓉园的冰嬉,对不对,你和少源几个准备在芙蓉园动手,杀尹玉钊。”   季明德脸微变了变,本就无笑的脸上寒气顿腾:“祖母,孙儿觉得,您这以腿就是上天所给的警示,您觉得呢?”   老太妃叹了一息,道:“你还曾给霍广义说,多下些大黄,让我好好拉上几回肚子,好拉出心中邪气,是不是?”   季明德确实说过这话,可那是在义德堂说的,老太妃的耳朵按例伸不到那么长,能听到他在义德堂说的话。   老太妃深深一叹:“也许没人相信,可祖母做了个梦,梦里真真儿的,皆是后事,一步步印证,焦虑无比,便几番为难宝如,也皆是因为那个梦。”   季明德多活过一世,当然相信人会预见未来之事。他怎么觉得,老太妃像是另一种方式的重生,也预知了未来。   “您还梦到什么,能否说给我听?”   老太妃这才将自己当初那个梦,原封不动的讲给季明德听。   她道:“如今想来,祖母几番对宝如不利,确实是祖母的错。但那个梦一直萦绕我心头,时时出现,我亦是将它当成了上天给的警示。   少瑜回来的那夜,我又做了个梦,梦见元宵节当日,宝如见了一个僧人,然后与那僧人一同出府,我的少源和少瑜都去追宝如了。而你,我梦里始终没有你,我心中万分哀伤,因为你已经死了。   虽说明日有冰嬉,但在祖母梦里,冰嬉并没有如期举行。而你们的爹在朝堂上被人攻击,玄甲军与禁军侍卫在皇城外血战,最后两败俱伤,你爹和皇上也都没了。   长安城一片战火纷燃,你们兄弟四散流离,土蕃大军入侵,咱们李家天下,就那么湮于一夕之间了。” 第228章 赤炎   季明德重活一世上辈子是看着宝如生产的宝如生产的时候方衡接生完全没有老太妃说的这些事情。   僧人?宝如一个大肚腹人会与什么样的僧人出门然后从此再不回来?   玄甲军与禁军侍卫血战那证明尹玉钊已经反了,谋朝篡立,就在元宵节?上辈子不曾发生过这些事情。   那老太妃梦到的就是将来要发生的事,他的重生改变了事世的轨迹,比如李少瑜入土蕃尹继业的死这都是上辈子没有过的。   他道:“您可识得那僧人?”   老太妃摇头:“我只看到他的背影,高高瘦瘦。”   季明德下意识道:“怀屿?”怀屿是段氏的弟弟也是宝如认识的唯一僧人除此之外季明德不觉得她认识什么僧人。   怀屿自十月离开洛阳回秦州了僧人行踪不定,他肯定是带来什么让宝如不得不跟他走的消息才会让宝如跟他一起离开。   想到这里,他一双锋眉也微微皱到了一处。为何老太妃梦里的将来会比上辈子还要惨烈?   一个人独自生产听着都叫人觉得骨寒。窗外艳阳透窗而入,却照不亮季明德眉宇间的阴霾。老太妃眼巴巴的望着,他鬓角轻筋剧烈的蹦跃着,唇线紧抿,终是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回到海棠馆,季明德并不进屋。   宝如和李悠容并尹玉卿三个在一起用晚饭,姑嫂仨人叽叽喳喳,评品着方衡的人才相貌,瞧着格外舒心。   悠容刚跟方衡定了婚期,由李代瑁代皇帝直接赐婚,婚后,便让方衡把她带到蜀地去,跟方衡老娘几乎不会有接触,这算是最好的办法了。   宝如是个安静的听众,默默的吃着,小脸儿笑的圆乎乎,左看看尹玉卿,再右看看李悠容,听她们讨论起明儿去芙蓉园该穿的衣服。   季明德仍在苦苦思索,自己今夜会为何而死,谁来杀他?   野狐两条长腿跃了进来,一脸喜气,在季明德耳畔悄声道:“大哥,李少瑜今夜请羁縻武士在牡丹坊看大戏,咱们长安城也就牡丹坊能容两千看客,非但有戏,还有焰火,杂耍,戏法,英亲王府豪掷万金,购空长安酒肆,只为今夜两千人齐欢,着实热闹,他请您前去听戏,商议明天芙蓉园冰嬉的事情。”   季明德眼皮掀了掀,仿如当头棒喝,大概知道今夜会杀自己的人是谁,并自己今夜会死在何处了。   人的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老太妃目光短浅,一味耍些小伎俩,妄图已宝如之死,或者孩子的流产来改变几个孙子的命运。殊不知,宏观的局面不改变,她的三个孙子依旧会死,李氏王朝,也依旧会于一夕之间湮灭。   季明德笑了笑,吩咐野狐道:“今夜不行,不能去听戏,去找李少源,就说我一会儿得去见趟王爷,让他过一个时辰到上东阁,我在那儿等他。”   满朝上下,大家还在勾心斗角,各自攻伐,却不知外乱眼看即起,明日便是亡国之时。人算不如天算,步步谋局,到最后依旧要力挽狂澜。   目送李悠容和尹玉卿离开,宝如又转到书房沿窗的木炕上,打开窗子,在窗子里怔怔望着院子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回头,便见季明德在书案侧,手扶笔架站着,也不知看她看了多久,一脸阴沉,就那么看着她。   宝如噗嗤一笑:“老夫老妻,难道你还能从我身上看出花儿来不是?”   季明德随即一笑,酒窝深深。   “方衡要跟悠容去蜀地。”宝如道:“这下倒好,省了悠容和方家伯娘两个对上,这么说,方衡那小子还是顶聪明的。”   她随手自己开始整理方才抱乱的引枕,茶杯,低头絮叨着,忽而抬头,便见季明德笑凝在两只酒窝中,眼睛也不知在看什么,就那么呆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却叫季明德一把捉住。   “宝如,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尹玉钊?”   宝如挣开他的手,只给他个背影:“你们一个个儿的红着眼,狗一样恨不能咬死对方,我这么笨,叫你套个底朝天,若再见他一回,再叫他套个底朝天,不是火上浇油?”   她就这么个傻性子,两边都是狐狸,索性只认准季明德,妄图能熄掉一场搏杀。   季明德一把就将宝如拉了过来,胖乎乎的小妇人,这种体态没来由叫他觉得欢喜。宝如回眸一笑,睁开他,往卧室去了。   “大舅哥终于要动手了,他欺我欺到家门上了,怎么办?”从书房跟到卧室,季明德塌着两肩,歪着脑袋,学里打架输了之后,回家告状的孩子一样。   宝如抱着只引枕忽而回头,眉目温温凝视着季明德,身高八尺的男子,耷拉着脑袋,倒有些他干爹方升平装怂时的风范。   踮起脚,一指戳在眉心,宝如咬牙切齿:“恶人先告状,少源提刀你镇营,分明是你要杀他,到了我面前还有脸说这个。”   季明德敛了那无赖相,直起腰来,竭力忍着怒意和羞耻:“当初我去土蕃的时候,在草堂寺,是尹玉钊救的你,回长安的路上,他曾问过你一句话,他说,赵宝如,我是不是也能睡在你身上。”   宝如脸一红,将那只引枕摆好在榻上,顾左右而言它:“他不过是嘴欠,开了句玩笑而已。”   “四夷馆那乳母,是他杀的。阮芷死后,是他葬的。葬阮芷的时候,他还曾跟虫哥说,自己从此不需要奶妈,也绝不会再吃别人的奶了,因为他找到了哪个跟他母亲一模一样的人……”   宝如断然道:“别说了。”   两夫妻望着彼此。季明德心中唯有厌恶,极度的厌恶,从虫哥口中听到这些话,本能的,他目光投向宝如鼓挺的前胸,她只穿着件薄薄的春衫,峰姿傲人。而尹玉钊,比季白更叫他觉得恶心。   宝如也不好再为尹玉钊辩解。   一点一点,从在四夷馆的时候,她就觉得尹玉钊动机不纯,这也恰是她倒戈季明德,绝不会支持尹玉钊的原因。   若真叫尹玉钊篡了江山,别人后宫三千佳丽,他后宫养着三千乳母,立后,绝对选奶水最丰沛的那个。   红烛燃燃,香榻春暖,宝如见季明德不肯上床,连靴子都不换,便知道他要出去,柔声道:“你若可以,就把他绑了,然后把他交给我,我自信可以把他的性子调过来。”   季明德笑了笑,屈膝跪在地台上,笑的两目融融望着宝如:“明日于咱们来说,都是极重要的一天,你虽是女子,可我从来没拿普通女子那样看待过你,明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儿,需要咱们共同去完成,你知道尹玉钊的人,也知道他的心,这事儿就好办了,现在勿急,也勿慌,慢慢听我说,好不好。”   宝如收敛了笑意,一脸小儿办大事的天真,侧歪着,望着跪在地榻上的丈夫。   就好比大闹孔庙,似乎他又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她帮他呢。这种感觉于宝如来说,格外的好。   天还未破晓时。   老鸹在城楼的旗杆上不停的呱呱叫着,听到有人来,扑棱棱闪着翅膀,忽而就飞远了。   一个披着墨色斗篷的男子,就站在明德门上,冷眼盯着远方,黎明天色中的炊烟,和长安城外一望无际的平原。   距此不远,两列羁縻武士,共计两千多人,李少瑜带回来的,才四更便叫李少源从四夷馆,牡丹坊,长安的各大妓院给哄了出来。   李少源押头,陪伴着他们。   羁縻武士,皆来自蜀西夷族,发结脏绳,兽皮裹身,脏兮兮的靴面上牛羊粪便夹杂,昨夜的酒气都还未醒,正准备找个地方打上一架,松松筋骨。听前面这锦衣的少年将军说,有美酒有美人,要找个好地方先切搓切搓,就跟来了。   走着走着,到明德门上,他们觉得不对劲了。   为首一个,身高八尺,面黑如生铁,强壮如山的,名叫索罗,是这些人的首领。   他忽而扬手,冷冷道:“不对,少将军,要切磋武艺,城中那个地方不行,非得要出城,咱们不去,咱们要去找膘骑大将军。”   李少源下马,快步跑到这武士面前,笑道:“素罗将军,城中毕竟地方小,城外不远处,李某为诸位请了长安城中各大妓坊的美人,加油助兴,共同比武,再顺便吃个早饭,咱们再入城,行冰嬉,如何?”   将近三千人,都是护送过李少瑜和福慧的功臣,除去妇人老幼,至少两千武士,李代寿当时想都没想就给弄进长安城了,昨夜在牡丹坊一宵,只有少数几个人打过架,除此之外,静静悄悄就歇在四夷馆了。   按理来说,果真是羁縻武士,又吃了酒,定然要闹事,大理寺和京兆府严阵已待,看他们训练有素,已经觉得这是支军队了。   两千人的军队,叫昏头昏脑的李少瑜带进了长安城,昨夜在牡丹坊应当是要伏杀季明德和李少源的,因为这俩人未到场,于是就按兵不动,歇下了。可以想象昨夜若是杀起来,破坏力会有多大。   所以李少源此时小心翼翼,像捧着只大炮竹一般,这是准备把李少瑜带来的这两千人给哄出城去。   素罗往后扫了一眼,人群中一个满脸乱须,髯如草结,双眼阴森森的矮个男子闭了闭眼,扬头,高高的城墙上随即闪出一排持枪的守城侍卫来,冷冷盯着下面所有的人。   再看右面一个哨口,坊禁高架,坊禁之后,隐约有灯火。   出还是不出,素罗在等此人回话。   这人闭了闭眼,忽而扬起一只略褐,体毛黑长的手,往脖子间一横,随即亮出手中家伙,狰狞一笑:“李少源,你可还记得耗牛河畔,你逼我跳江之事?” 第229章 血腥   这是赤炎便这些羁縻武士早非当初跟随李少瑜去土蕃的那支队伍其中混杂的多一半都是土蕃武士。   当初季明德和李少源西征土蕃于陇南剑南两处分头包抄,逼的赤炎节节败退,收复大批失地最后赤炎也叫他们逼着跳了耗牛河。   土蕃王赤东最疼爱的小儿子,叫季明德劫走之后生死未卜,最得力的大儿子又叫他们逼着跳了耗牛江。赤东得知此事时恰逢李少瑜带着大批羁縻武士入逻些他是雄材涛略,意欲比肩雄鹰的王者当然老谋深算。   所以当时他也不说什么非但大开城门相迎还哄着李少瑜那个纨绔四处喝滥酒。李少瑜有酒有奶就是娘整日跟着赤东四处游玩乐不思蜀,全然不知道赤东私底下连杀带刮,剔换了他的队伍。   他去逻些的时候带的是羁縻武士回长安的时候,带的是两千多土蕃最精勇的武士,就这样,昏昏绰绰的李少瑜,把两千土蕃精兵给带入长安了。   两千人的队伍,尾还在曲池坊,头已经到了安义坊,忽而,这些携带武器的羁縻武士便亮出家伙,开始往四处杀了。   李少源自腰间抽出佩剑,大叫一声:“操,赤炎,你他妈居然没被淹死,老子就在此,有种来拿老子的命。”   说着,他一手拨刀,转身便往明德门外奔去。他这是想把大部队给引出去,因为他的伏兵设在长安城外。   赤炎紧追不舍,拨刀带着一队人,追着李少源而去。   如同草原上的豺狼共同去撕扯一匹狮子,披着兽皮的,满身腥臊的土蕃武士穷追不舍,左突右撞,在城墙下一条一丈宽的通道里,紧追着一袭红色披风,鲜艳招摇的年青将军。   有人半路跃上城墙,借助同伴的肩膀一个鹞子翻身,照准李少源的肩膀便是一劈。李少源才躲过,侧路已有人追了上来,拦腰就是一刀。   随从侍卫们不过一刀便死,很快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两千武士,他像旋风一样玩命的奔跑着,耳旁除了兵刃,便是风声:“赤炎,有种你他妈就来追,老子要割掉你的睾丸下酒。”   赤炎亦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撕下脸上的杂髯,吼道:“素罗带人,见坊禁就冲,见行人就杀,本王只要本王的亲兵,一同杀李少源。”   这才是最可怕的,季明德和李少源不想长安城有失,但赤炎不求别的,只为毁灭这座城市而来。   城墙上的季明德闻言,缓缓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扬天一丢,轻嘘一口气,忽而扬天一伸手,身旁的传令兵令旗当空而划,长安城城楼四周的烽火顿时齐齐汹燃,这是城中有乱信号,潜伏在各坊禁处的将领与士兵便严阵以待,只要敢突坊者,从坊禁处便将他们杀死。   这是季明德和李少源为补救少瑜的过失,准备了一夜的万全之策。   跃下城墙,季明德一手提着砍刀,如草从中潜行的疾狼划拨草从一般,劈着突上来的武士们,他眼中唯有那个八尺多高,身如铁塔的素罗。那是土蕃第一武士,一可挡百。   在眼看要靠近素罗时,当空一支铁矢飞过来,却叫素罗一把抓住,两手掰弯,插在了一个大魏护卫的脖子上。   季明德借助土蕃武士的肩膀一个翻跃,力道全蓄在砍刀上,自天而下,劈了下去。   刀劈在素罗肩膀上,白骨几乎要溅起火星来,素罗不摇不摆,一把将刀拨开,抽出身上一柄力值千斤的大锤,朝着季明德的腰便挥了过来。   四两拨千斤,季明德顺锤而走,走至他的身后,再一刀。   这蛮壮的土蕃武士灵活无比,在人肩踵至的巷子里疾速转身,挥手一把拂开季明德的砍刀,忽而一脚踏向坊禁,丈高,榆木柳钉打成,火烧不烂枪刺不穿的巨大坊门几乎叫他震开。   另一边,李少源一路玩命狂奔,出明德门再回头,追出来的只有略略几十个人,狡诈的赤炎没有上当,把大部分的力量都留在了长安城中。   这就不妙了,李少源撕了披风,学着季明德,一剑划断袍帘,一声大吼,横剑,狂奔着跃上一匹马,往前狂奔片刻却又疾然回头,将赤炎交给城外的伏兵,义无反顾,奔进了明德门。   一侧是经历代都朝建造,修砌的,高达十二丈的长安城墙,恢宏壮丽。另一侧,是榆木柳钉构成的坚固坊禁,一条长巷,绵延将近十里,里面全是乱糟糟的人头。   彼此踩踏,残杀,土蕃人在攻坊禁,城墙上蜂涌而下的士兵在与他们对扛。临近城墙各坊中,被惊醒的妇人在尖叫,在收拾细软,丈夫在扶老携幼,在苍苍惶惶的奔逃。   季明德在跟素罗鏖战,围攻他的人越来越多,个个儿皆是杀红了眼的死士。   他好比陷入豺狼阵中的狮子,一柄砍刀连削带砍,身上一件青直裰,也削去了前袍,遥遥见李少源又突了回来,提起砍刀向他甩了甩。   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把人引出长安城。   季明德忽而一个止步,挨上素罗一锤,顺势往前一扑,口吐鲜血。   血腥引着素罗,也引着那些前后踩踏的士兵们,汹涌着向他扑了过去。他一步一步奔向李少源,俩兄弟眼看接攘,曾经与他们有过生死之仇的赤炎和素罗皆在围攻这俩人,别的武士自然也就围涌了上来。   黎明泛起鱼肚白,尹玉钊银甲白披,站在芙蓉园一侧与城墙相高的旗楼上,冷冷看着李少源兄弟与土蕃人的费力残杀。   土蕃兵眼看季明德兄弟皆踉踉跄跄,遍身是血,只剩一口气在,便不肯再攻坊禁,嗅臭嗜血般围攻着他们兄弟二人。   李少源和季明德背靠着背,边厮杀,边引武士们缓缓往城门侧挪着。   他们的颓势更好的吸引了土蕃兵,他们放弃了攻打坊禁,一窝蜂一般涌向季明德兄弟,而此时城墙上的士兵,坊禁后的士兵已全部跃出,驱羊一般,把这些土蕃武士往长安城外驱着。   季明德兄弟是带血的引线,引着他们欲爆的焦灼,一步一步,离开了这座城市。   但那又怎样。他们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因为赤东赞普除了这两千武士外,还派了一支五万人的先锐部队,从岭南出发,一路如狂风过境,直冲长安而来。   五万人之后,便是四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准备踏平大魏。   咸阳大营在他执掌,只要他不发兵,季明德和李少源就会死在长安城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季明德和李少源所带的精锐部队死了,他再出兵与土蕃人一战,长安,小皇帝,朝堂,最终将由他执掌。   季明德和李少源是打算为了长安百姓,为了这座城市而牺牲自己,两位皇子,肩靠着肩背靠着背,便是敌人,也值得被尊敬。   尹玉钊右手伸至虚空,摇了三摇,遥遥一拜,算是给这将死的两位皇子行最后的恭敬之礼,快步下了台阶,翻身上马,回宫去了。   待将最后一个羁縻武士驱出长安城之后,所有城门立刻紧闭,烽火熄灭,坊禁依旧高架,十二丈高的城门阻隔了战火,城内除了曲池坊到明德门一带的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余人才从晨梦中醒来,全然不知一场灭城之灾,差点就降临在他们头上。   城外血肉翻飞,刀拼枪刺,季明德和李少源背靠着背,在战局的正中央,土蕃人如蜂如涌,巨浪一般一波又一波的发起进攻。   在他们的外围,伏兵渐渐围拢,站在十二丈高的城墙上纵观下方,波澜一般的战局,杀红了眼的武士,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又像一个正在飞速而动的风眼,而季明德兄弟,就在那风眼中央。   黎明欲晓,红日破天际而出。   季明德和李少源,青直裰配着红锦袍,砍刀与剑,前拼后刺,一个土蕃武士倒下,一个再冲上来,拼肉的搏杀,叫血糊了眼睛,却又杀的兴起,胸膛中腾着无比的畅意。   这是最难对付的敌人,背靠着背的兄弟俩,来自兄弟间的默契。李少源伏身,季明德仰背一个倒,躲过他风声呼呼的重锤。   同时,李少源出镖,季明德出砍刀,镖射向素罗的眼睛,砍刀砍向他的胳膊。   紧接着李少源直挺挺扑上去,长剑入腹,于素罗胳中一个反绞再缓缓抽出来,带着肠肚,粘腻又恶心,屠夫一般抽回自己的剑。   最凶悍的敌人,大锤砸向李少源的脑袋。   李少源仰躺在地,混身所有的弱点,全曝露在素罗的大锤之下。季明德心说这厮不要命了这是,扑上前一扯,大锤紧贴着李少源的脑袋扫过。   又一回,季明德把他一条小命给捡了回来。   素罗低头看着自己的五脏六腑,不可置信,两手掬着想要填回去,一步步往后退着。退了几步,轰然倒塌。   季明德和李少源同时狂奔至明德门下,此时土蕃兵大势已去,他们该要回城了。就在这时,城楼上忽而铁矢齐发,箭矢如暴雨一般当头飞落,将城外厮杀的双方皆罩在箭雨之中。   季明德砍刀甩着流矢,与李少源一起滚到一处马车后面。   李少源吼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咱们还在城外,为何城门紧闭,城上还有流矢?”   季明德将砍刀竖插入土,望着天上的流矢,和在流矢中四散飞奔的羁縻武士,大魏士兵,苦笑一声道:“是尹玉钊,咱们带着精锐部队出城,如今长安城由他控制了。”   李少源抽出弓箭,忽而起身,对准城楼上的箭垛射进去,一个箭垛中的士兵应声惨叫,他是神弓手,百步穿杨,那箭垛中的士兵,竟是叫他射瞎了双眼。   “玄甲军了?”他吼道:“城内还有玄甲军,那是父亲所率的亲兵,玄甲军一人挡百,尹玉钊他算个什么东西就敢擅自封城?他不想活了是不是?”   季明德道:“外乱,加上内乱,双重忧患,长安城喋血,你老爹此刻在朝堂上被攻击,一旦发生摩擦,玄甲军和禁军交战,难分胜负,土蕃精兵南下,势如破竹,力挽狂澜,从来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咱们倒不如,把希望寄托给一个人。”   “谁?”   “宝如。”季明德道:“她说她有点私仇要报,还会顺带把尹玉钊拿下,只要她能拿下尹玉钊,长安不会乱,咸阳大营可调兵,一切都可化解,咱们不如等着?”   流矢如雨,仿如黑鸦遮住天幕,李少源半躺在马车后面,腿伸了老长,笑的两条长腿下意识抽搐着,仿佛呢喃:“好。”   记得小时候,无论宝如拉着他的袖子说什么,他都是这般回答的。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说,好。 第230章 哺喂以沫   长安城内。   所有坊禁全部架起大街上除了卫兵空无一人俨然一座空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呛人的焰火气息夹杂着淡淡的头发与某些皮类燃烧过后的刺鼻的腥臭味儿。各坊之中还冒着残烟可见昨夜流窜在长安城内的土蕃兵烧杀抢掠过不止一回。   皇宫大内,东朝堂上人头攒动,百官齐列小皇帝坐在龙椅上,太后白凤也不垂帘,直接摆把凤椅就坐在龙椅侧这是明目张胆坐堂议政了。   李代瑁两个儿子被关在城外,正在跟羁縻武士搏斗自己此刻也正在被朝臣们攻击。   尚书令顾宸率先发难在宽敞阔朗的大厅里朗朗而奏:“皇上臣以为王爷辅政至今,长安一次外乱一次内乱,每一次都几乎是灭顶之灾这些皆由王爷督政不力而起,而他还不肯叫皇上亲政,可见其之私心。   臣等今日也再不行谏议,就要齐国公,并禁军侍卫长尹玉钊当奉皇上之命,要拿下乱臣贼子李代瑁,以怠政之罪论处,与李少瑜,李代寿同斩,以正朝纲。”   此言一出,群臣顿时鼎沸:臣等附议!臣等附议!   也有为李代瑁辩的,说他两个儿子还在城外奋勇杀敌,就算有错,也罪不至死。   可长安两次乱,带来灾祸的李少瑜还不知在那里呼呼大睡,此时他们便要辩,那声音也要小得多。   李代瑁站在丹墀之上,贯常的冷面,紧盯着银甲白披,矗立在大殿最深处,高站在值卫台上,阴森森一双眼睛俯视着群臣的尹玉钊。若非昨夜季明德提醒,他简直不敢相信,尹玉钊有这样大的能量,在尹继业死后,借白后与李少陵,得到宰相与中书一边倒的拥护。   这时候,只要小皇上李少陵点头,尹玉钊便可将城中的两位亲王,并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的李少瑜全部斩首。   尹玉钊笑看螳螂捕蝉,却在季明德兄弟出长安城后,玩了这一手。抽剑,侍卫齐出,包围整座东朝堂。   李代瑁望着殿侧的僚臣,也在犹豫。他有三千玄甲军,昨夜全叫季明德调去对抗羁縻武士了,否则也不可能如此被动。   尹玉钊俨然大局在握,就凭一个宝如,能收伏他?   “皇上何在,荣亲王何在?”殿外一个女子,披着银灰色的灰鼠披风,牙色提香缎长裙,一张圆圆的小脸,眸若两汪秋水,自朝堂大门外走了进来,缓缓扫过群臣,语调不疾不徐,却又足以叫满朝堂的人都听得见。   诸臣工齐齐回头,来看宝如。   待她离的近了,才发现她小腹微鼓,竟是个有孕的妇人。   宝如圆圆的颊侧灰鼠风毛颤动着,缓缓的,一直走到李代瑁所站在丹犀之上,才问道:“王爷,妾想问一句,国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废太后,贬其为庶人?”   朝堂之上,宰相牵头,群臣发难,本是在商议,要废荣亲王李代瑁的辅政大臣之位。没想到半路出来个小妇人,站在李代瑁身边,却是要废太后。   她这一问太突然,一殿之中,数百臣工,竟无人敢言。   宝如目光四处搜索,直到看到站在殿侧红柱下的尹玉钊时,便直直盯着他。   尹玉钊脸红心跳,老臣如鸦,虎兽潜伏的朝堂上,不过那一眼,心如小鹿乱撞。他连忙别过眼,心说别闹了,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若说将来大事得定,便宝如想把白凤做成人彘,只要她能欢喜,十八般酷刑,只有宝如想不到,没有尹玉钊做不到。   可不该是今天,今天的白凤和李少陵就仿如麦田里的稻草人,还要留着吓唬鸟儿呢。   终究忍不住,尹玉钊再回头,宝如两只圆蒙蒙的眼儿,依旧看着他。   整座大殿中,尴尬的沉默,白凤两手攥着椅背,吼道:“侍卫长,荣亲王府区区一个少夫人,入皇宫,咆哮东朝堂,难道你还不把她给哀家剪出去?”   见尹玉钊不动,她又去吼左右随侍的太监们:“把那个身怀六甲还不肯消停,口出妄言给哀家泼脏水的贱妇扔出去!”   这下尹玉钊站不住了,左右乌甲银枪的侍卫齐齐闪开,尹玉钊银甲白披,从侍卫群中走了出来,望着高阶上的宝如,他的妹妹,唇噙着抹子笑:“秦史,始皇帝九年,太后与嫪毐私通,帝废太后,逐出咸阳,永不相见。”   宝如等的就是这句,她一指指上乌色大袖上金丝绣线耀眼的白凤,厉声道:“太后与人通奸,妾掌有证据,此刻就要公之于众,若证据真实可信,是否可以立刻废太后?”   从群臣围攻李代瑁到废太后,局势转瞬而变。   李代瑁就站在宝如身前,清瘦高挑的身材将她半个身子遮掩,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白凤,一字一顿:“若果真太后与人通奸,不必废后,此刻就可当众斩之。”   宝如自阔袖中掏了只香囊出来,当着白凤的面缓缓抽开香囊袋子,目巡台阶下的臣工与侍卫们:“妾今日入宫,在地上捡了只香囊。大家瞧瞧,这香囊是谁的?”   明黄面,上绣宝蓝镶七彩长尾龙凤呈祥,除了太后,大魏国中,没有人能用这种香囊。   宝如当面将它打开,从中拧出一团结成辫的头发来,另有一小张宣纸,她展开,勾唇一笑,颂道:“悦,悦,悦,青丝曳,渊明阁,相伴剪烛,哺喂以沫。发结连理,永不离索。”   白凤全然懵了,分明是自己的香囊,这词,似乎也是她填的,可一时之间,她竟忘记这东西是从那儿来的了。   宝如将那一纸诗并那结成辫的发皆递给李代瑁,再道:“分明先帝丧去已有三年,太后娘娘的香囊内写着发结连理的诗,还有两股头发结成的辫子,一缕柔软,恰是女发,另一搂直成,端地男子之发,难道说,先帝做了鬼,竟然也在和你哺喂以沫?”   哺喂以沫,说白了,就是亲嘴儿。   一个太后娘娘写这般的艳情诗,还结发做连理,叫宝如捡到这香囊,难怪宝如满腔自信,入东朝堂,要废太后。   一时间内殿臣工们间响起如蜂般的嗡嗡声,三十岁的太后,只凭这只香囊,并那两股颜色不一的头发,果真可定她的通奸之罪。   李代瑁抖开帕子接过那捋头发,盯盯看了许久,一把将那纸情诗揉了,喝道:“太后白凤,私通于人,证据确凿,着卸服除冠,即刻贬为庶人。”   眼睁睁看着方才还鼓动群臣发难,想要处死他的尹玉钊一步步迈上台阶,率人向白太后走过去,李代瑁回头看一眼儿媳妇,竟有一种疯魔之感。   她真的镇住了朝堂,扭转了事态。   白凤扑到地上,抢过那纸情诗翻看匆匆的看着。她想起来了,这是当年,她随着一只赏给顾氏腹中孩子的长命锁,一并赏下去的。书中的头发,一撮子微褐,是属于她的,另一撮子黑直顺长,是她找人使计,从李代瑁头上弄来的,绞在一处。顾氏看了之后,才会深信她和李代瑁有情,从此夫妻反目。   但这东西都过了十年了,宝如从那儿找出来的?   眼看尹玉钊一步步逼过来,要拨她的钗,去她的冠,几个心腹太监还阻在前面,尹玉钊佩剑抽出,不过一剑抹之。   白凤在龙座下扑腾着,躲闪着,气的青筋乱胀,两目爆出,忽而看到大殿的台阶上有尊青铜质的獬豸兽,张牙舞爪,被雕成圆型。使力就可推动,若滚下去,就会砸到宝如和李代瑁。   白凤也不知那来的力气,扑在那尊青铜獬豸兽旁,一把将它从基座上推了下来,圆型的獬豸兽骨碌碌滚了丙滚,下台阶,直奔宝如而去。而此时的宝如,面对的是群臣,全然不知台阶上正有东西向自己滚来。   就在那一刻,将要被碾过的那一刻,宝如忽而挪步,莲裙微移,獬豸兽从她腿边撵过,轰隆隆的向下滚着。   而在宝如的面前,仰面站着的,是正准备在李代瑁面前给自己母亲求情的皇帝李少陵。   宝如是因为不敢受皇帝的大礼,才会移步的。但这一移步,恰救了她的命,同时也把危险转加给了李少陵。   獬豸兽从他身上碾过,将李少陵撞翻在台阶上,撞在金砖台阶上哐哐作响,就那么砸了下去,撞断大殿的木质门槛,直接滚出了朝堂之外。   白凤跪在大殿上,望着倒地的儿子,不敢相信自己的双手,忽而一声尖叫,指着宝如道:“杀了这个贱妇,她谋害了皇上,她居然谋害了我的儿子。”   她这才是要疯了,捉鹰的猎人叫鹰啄瞎了双眼,本是想害宝如的,谁知竟然砸断了儿子的双腿。   白凤尖叫着,哭嚎着,撕心裂肺的哭着,手指上的金指套划拉在金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叫禁军侍卫给拖走了。她的哭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仿如厉鬼的厮吼,尖刻渗耳。   城外的季明德兄弟还在等城门开,东朝堂上的大臣们闹闹哄哄,里三层外三层,在等待御医给被撞断腿的皇帝疗伤。   尹玉钊也叫白凤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坏手给搞懵了,李代瑁在忙着照顾李少陵,群臣蜂涌而上,里三层外三层,他一脸惨白,于人潮涌挤中抽剑,护在宝如身前:“你可有事,可有被砸到?”   宝如捂着肚子,缓缓抬起头,一脸的惊滞:“哥哥,我肚子疼,我动不了啦。”   尹玉钊持剑爆吼:“御医,御医何在?”   宝如看他像是要疯的样子,连忙扯着他的袖子道:“不过宫缩而已,不碍事的,外面太乱我不敢走,你得送我回去。”   人潮拥挤中,尹玉钊忽而诡异一笑:“正是,我得把你送到个安全的地方去。”   有玄甲军在,他不敢擅闯荣亲王府,可宝如自己出来了,此时朝堂正乱,顺带把她藏到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不就不必费尽心机的,再从季明德手中要她?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出了皇城。   这还是尹玉钊头一回和宝如同乘一车,她不想去荣亲王府,也不想去齐国府,反而想去小雁塔,因为方才怀屿送了信来,说自己初到长安,要见宝如一面。   若说回荣亲王府还叫尹玉钊忌惮的话,怀屿不过一个和尚,小雁塔也不过几步之遥,他为讨宝如欢喜,也就应了。   尹玉钊解了盔甲,侧卧在马车上,两条修长笔直的大腿,几乎要伸出车外去。   他在看宝如翻轿箱,仿佛里面有宝贝一般,她不停的在里面拨拉着。终于,她翻出一袋油纸包着的点心来,桂花栗粉糕,她在孕中,易饿,连出门都带着点心。 第231章 丢盔弃甲   宝如先咬了一块拈着一块就要往尹玉钊嘴里送。尹玉钊接了过来敌不过宝如希冀的眼神硬着头皮咬了一口太甜。他排斥甜的东西所以不过尝了尝便丢出了窗外。   “那香囊,打哪来的?”   宝如回头,作贼得呈般的得意:“其实那香囊有些年成了是当初白凤为了挑拨顾氏和李代瑁,特意藏在送给顾氏未出世的孩子的金项圈儿里的。顾氏因为那只香囊,并里面的头发认定李代瑁和白凤私通无论李代瑁怎样解释都不肯信。   前些日子叫我发现,今天就正好拿来用了。”   尹玉钊微扬了扬脖子依旧懒懒的躺着:“今天若非为你高兴我不该抓白凤的可宝如我半生活的猪狗不如所做的一切,只为能叫你高兴只要你高兴,我别无所求。”   就好比小时候同罗绮攒了很久很久攒到一角银子豪爽大气的让他在货郎那儿选东西一般。她总是说:“娘整日辛苦,为的只是叫你高兴。”   他所做的一切,可不就是为了叫她欢喜?   宝如也是瞧着尹玉钊高兴,又塞了块糕过来:“既果真想要我高兴,就把城门打开,把季明德兄弟放入长安城,好不好?”   尹玉钊忽而低声长笑:“季明德和李少源会死在城外,死在即将到来的土蕃骑兵铁蹄之下,宝如,从今往后,长安城是咱们的了。”   宝如的笑僵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尹玉钊摊开一只手,锁子甲紧贴腰线,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冷光。   “你的欢喜,终究是我的欢喜,也是娘的欢喜。我和娘都希望季明德死,你不得随着我们?”   宝如手抚上肚子,依旧嚼着糕点:“哥哥,我曾经满心喜悦,希望孩子出生以后,有父亲疼爱,还有舅舅,叔叔,一家子人一起疼爱的。可如今,他们全在持刀相向,我怀胎七甲,却没有一个人期待孩子出生。”   尹玉钊拉过宝如绵胖了许多,像小松鼠的爪子一般软绵绵的手,伪心道:“我期待的,无比期待,想知道他是男是女,是否也如你一般可爱。”   宝如于是重又递了块栗粉糕过来,低着头时,圆圆的脸儿叫衣衽勒出双下巴来,抿唇笑着,贼戳戳的欢喜:“果真你杀了李少陵篡位,会让我做长公主?”   尹玉钊接过栗糕,不肯吃,又丢到了窗外:“不。宝如,你不是长公主,你是皇后。”   宝如又捡了一块糕,仍旧是不动声色的试探:“我是你妹妹,怎么可能做皇后,你莫不是疯了?”   尹玉钊见宝如再递来一块糕,终于咬了一口,坐了起来,俯视着自己的妹妹:“这世间知道我们是兄妹的人全都死光了,对不对?除了你,除了我,还有谁知道我们是兄妹?   你顶多不过一个孀寡,我做了皇帝,绝不会多纳一个女子入后宫,因为她们都不是你,我会只守着你,守着你的孩子。你难道不懂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宝如忍着内心的厌恶,还强撑着平和,声音却已经在颤了:“没有人会同意皇帝娶一个孀妇的。”   尹玉钊轻笑:“不,宝如,你非是普通的孀寡,你是在芙蓉园叫板过王定疆,在孔庙率着举子们闹过事,在灞河校长手刃过尹继业的相门虎女,你是赵放的孙女。你做皇后,没有任何一个臣子会有非议。”   宝如又捧了一块糕给尹玉钊,仰着头,一脸的诚恳:“可咱们是兄妹,便世人不知,苍天难道不知,兄妹成夫妻,要叫天打雷劈的。你给我个长公主做就好,我做长公主,一样能帮你取得朝臣们的支持。”   尹玉钊已经吃掉一块了,不得不再吃一块:“你怎么就不懂呢,我是这世间唯一待你好的男人,不会多看别的女人那怕一眼,只守着你,眼中唯有你,因为我爱你,我从生来只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死了,一个就是你。   你最好也忘了自己的生母是谁,从现在开始,等着做母亲,也等着做我的妻子,很快,你就要成齐国夫人了。”   宝如一直盯着尹玉钊的唇,确信他吃了两块糕,才敢翻脸:“你可真恶心,我是你的亲妹妹,你居然能说了这种话来。不止是成亲,你还想……还想……”   “还想,用我的一生,用我所有的一切去爱你。”   这声音无比深情,肉麻,也叫宝如无比的恶寒。   一点点诱着,她总算看清尹玉钊这个人了。他压根没把自己放在哥哥的位置上,他也没想做她的哥哥。   他想要她在长安城的声望,还想拿他自以为是的爱,混淆血缘伦理,让她堕入恶趣之中。她一把拿起油纸袋,砸向尹玉钊:“你可真恶心,居然当着亲妹妹的面,能说出这种话来。”   尹玉钊接过油纸袋便丢到了窗外,忽而一声哂笑:“当初同罗绮的妆奁中有封遗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你和季明德有血源,是兄妹,可你是怎么做的?你烧了那封信,极力掩盖那件事,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夜里滚在一个被窝里,该怎么样,依旧会怎么样。   事实证明便季明德是你的亲哥哥,只要无人戳穿,你依旧会跟他做夫妻,为何到我这儿就不行了?”   宝如一巴掌就搧了过去:“果真是你,那封信是你放的,你故意那么做,你还偷听我们夫妻的床事,你,你可真是卑鄙无耻。”   尹玉钊抽了方帕子出来,揩着自己手指糕点的残沫,淡淡道:“这世间的人和事,有善就有恶,有令人恶心的,也有令人欢喜的,交织在一起,就是跌宕起伏的人生。   事已至此,把你傻傻寄托在季明德身上的那些爱全收回来,给我,我保证永远不会叫你失望,不会让你黯然伤神,我比他更值得让你托付自己……”   脑袋有些晕,眼里的宝如分成了两个,一闪,又分成了四个。   尹玉钊眨了眨眼睛,忽而一声苦笑,身子软了,脑子无比清明。一包子的点心,她自己吃的是好的,给他吃的是加了料的。   马车摇摇晃晃,她不动声色跟他聊着天儿,就这样把他给药翻了。   尹玉钊挣扎着还想爬起来,想去抱住宝如的腿,问她一句,为何季明德是哥哥的时候,你可以接受,换我就不行了呢。   他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的挣扎无济于事,便躺在马车上仰望着宝如。她不停的说着对不起,絮絮叨叨,泪啪啦啦往他脸上砸着。   季明德在城内无伏兵,可他有赵宝如,赵宝如便胜雄兵百万,只需她两滴眼泪,他便可丢盔弃甲,跪地认输。   尹玉钊亦在喃喃而语:“快别哭了,你哭的样子可真丑。”他喉咙不停的往外呕着,忽而唇角溢出血沫,疾速的喘了起来。   宝如也给吓坏了,因为外面有尹玉钊的侍从,不敢大声叫,掀起帘子悄声唤过苦豆儿,在她耳畔悄语:“豆儿,明德给的不是蒙汁药吗,他怎么吐血啦?”   她慌张失措,两手不停的抖着。苦豆儿往车窗内瞧了一眼,见尹玉钊面色惨白,唇角带血,也给吓坏了:“药是我亲自去义德堂拿的,为防大哥动手脚,还给狗吃过,只能迷晕,不会害死人的。”   宝如万般的难,想来想去,又劝道:“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我也不可能嫁给自己的亲哥哥,你乖乖儿的跟怀屿走,好不好。”   此时徜若尹玉钊大叫一声,侍卫们就会掀翻马车,把他解救出去。   可他没有,他喘了片刻,忽而一笑:“若我死,你会伤心吗,会哭吗,会永远永远都记着我吗?”   宝如连连点头,又摇头:“我会让怀屿救你的,你不能死,你还得给季棠做舅舅了。”   尹玉钊苦笑:“我不想给孩子做舅舅,你分明知道的,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季明德有你,还想要皇位,他贪得无厌。我跟他不一样,我做这一切,只是想爬到你身边,让你看我一眼。”   他从阴沟里爬起来,试探她会不会爱上血亲,杀掉自己的奶娘,戒了吃了二十多年的奶,能在任何一张床上睡得着,努力学着男人该有的样子,想像个男人一样去爱她。   从在芙蓉园外见她,他就想像个男人一样去爱她,可这一切都白费了,她宁可他死也不肯爱他。   宝如手忙脚乱,连连点头:“我懂,我都懂,你乖乖的跟怀屿走,好不好?”   他嘴里还在不停往外吐血。宝如帕子揩了又揩,却怎么也止不住血。   “我是罪人,是我姨娘的罪人,也是你的罪人,怎么办,我成个罪人了。”她跪在他身侧,于是伏在他胸膛上无声哭了起来。   尹玉钊想伸手去揩她脸上的血和泪,可他抬不起手来。   他其实只是自己咬破了舌头,想吓唬吓唬她,看她有多在意自己,没想到把她吓成这个样子。   宝如蜷在他的胸口小声的抽泣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手搭在尹玉钊脖子上,听他的脉动,耳朵伏在他胸膛上,看他的心跳会不会停止。   丈夫和哥哥,宝如不知道自己该选谁。   “我跟怀屿走就是了。”尹玉钊忽而不喘了,也不抖了,啐了口血出来,努力梗着脖子,妄图要蹭蹭宝如的额头:“可我还会回来找你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等你生完孩子,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宝如猛的坐了起来,呆望着尹玉钊。   “我期待你的孩子出生,可我不爱孩子,我只爱你。”尹玉钊道:“我放弃这一切,自愿退出,让季明德兄弟进城,但你也得答应我,来年跟我一起走。”   “否则,我此刻只要一声喊,非但季明德兄弟入不了城,你腹中的孽胎,我也会让侍卫们一并除去,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尹玉钊本来语气颇硬,看宝如似乎又叫他给吓到了,柔声道:“听我的话,至少给我个念想,点个头,好不好?”   敌不过尹玉钊的目光,宝如勉强点了点头。   灰砖衬着红门,墙漆斑驳,两株枯枝古槐下静静立着个二十出头的僧人,太瘦,显得灰色僧衣在寒风中略有些飘荡。   他一双浓眉微簇,单抚一手,正在掐手中的佛珠,两瓣略厚的唇时时开合,显然是在念着佛号的。   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忽而上前,跑的太疾,险险晃落头上那顶八角帽,露出下面锭光的脑袋来,原来这也是个和尚。   “宝如姑娘率着尹侍卫长,眼看就要到了。”   僧人一双浓眉顿时簇起,示意身后埋伏的武僧们戒备,匆步往前走着,问道:“他是否被药翻,可曾反抗,抵抗?”   “不曾。” 第232章 杏仁南瓜面   僧人深深叹了口气:“我佛慈悲愿他从此能从迷途顿悟贫僧也好不再乱造杀孽。”   这僧人恰就是宝如嫡母系的舅舅怀屿。他才从秦州回来沿途听说李少瑜所带的羁縻武士中有土蕃人想赶回长安给季明德报讯的谁知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三更到长安本想直接到荣亲王府去找季明德的谁知恰恰三更,季明德便在小雁塔门上等着他。   季明德和李少瑜要对付土蕃武士,遂私调李代瑁名下的玄甲军给他执掌一路跟着宝如,便是要觑机,以最低的代价稳住朝堂捉拿尹玉钊。   方才一路过朱雀大甲,三千玄甲军埋伏于侧只待尹玉钊喊起来或者叫起来就会随时冲出来将他所带的侍卫们杀个团灭。好在他未叫乖乖儿跟着宝如到了小雁塔。   怀屿是僧人,当然不希望多造杀孽所以才庆幸不过。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疾速驶来车外两列禁军侍卫乌甲白皮,革靴踏在青砖上便是垮垮之声。   怀屿一只手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   只待他的手一落下,小雁塔内外将涌出层层伏兵,包围整辆马车,放翻这些禁军侍卫们。   车帘缓缓搭起,尹玉钊居然坐在车内。难道说,宝如并没有把他给药翻?   怀屿那只手立刻落下。伏兵犹如出窝的群蜂,立刻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不过瞬时之间,将尹玉钊随车所带的几十个侍卫全部逼停。   伏兵俱是一身玄甲玄披,面蒙玄色面罩,所有人的头盔上,鎏金雕着一个玄字。行动利落,稳健敏捷,虽不到百人,可极为利落,不过转眼之间,每一柄银枪都抵着一个禁军侍卫的要害之处。   尹玉钊是叫宝如扶着坐起来的,半偎在宝如身上,望着车外玄甲军,才知宝如不是心血来潮,下点毒在小点心里而已,她是早就跟季明德商量好要拿下他了。   玄甲军是高宗皇帝当年征战四方时随身所率的亲兵部队,最擅长的就是设伏,埋伏,以及突袭,这支亲兵在先帝死后,一直由李代圣和李代瑁兄弟执掌,神出鬼没,连尹玉钊都没见过。   尹玉钊笑了笑,艰难的想回头,跟宝如说句话,怀屿立刻上前,一把将他从车中扯了下来。   兄妹渐离渐远,宝如依旧搭着车帘,就在马车上望着他。他所做的一切,只为兄妹相守,可她宁可药翻他,宁可他死,也不肯跟他齐心共对,站在一条阵线上。   一个国公,禁军侍卫长,刀杀不死,枪放不翻,便千军万马也难以辖制,可世间唯有那么一个人,只须两滴眼泪,就可以叫他臣伏,让他愿赴刀山火海。   尹玉钊想说,若知道你会哭,会哭成这样,我会跪地,拱手投降,只求你一笑的啊。为何要哭呢,你不知道你哭的样子有多你丑。   ……   就这样,宝如在关键时刻拿出兵符,调开禁军侍卫,放季明德兄弟回城了。一场一触即发的内乱,就这样消弥于无形中。   丢了好一阵子的小猫西拉忽而回来了,懒洋洋伏在猩红色的大引枕上,间或喵呜一声,望着自己的女主人。   它大概走的太久,主人已经把它给忘了,再怎么撒娇,女主人也不肯多看它一眼。   谁怕谁啊。小西拉心想,我不在的时候,你指不定怎么想我呢。它摇摇尾巴,转身溜出门,进了正房。   宝如是在西厢,就坐在窗前的木炕上,手肘支在佛几上,望着窗外的季明德。   长安城的羁縻匪患解急之后,过了七天他才回来,他急匆匆进了正房,没找到人,又出了正房,站在檐廊下一目扫过,盯着她看了许久,忽而咧唇一笑。   这土匪,不过一袭青直裰,白白净净的面容,深深的酒窝,宝如心说,我本以为自己不爱他的,若非尹玉钊提醒,我都不知道自己爱他爱到失去底线,不论是否血亲,不在乎血缘,为了他连自己的哥哥都差点杀了。   嫡母段氏常说,爱要守分寸,丈夫当然要爱,但更多的是敬,因为他是一个妇人此生最大的靠山。可宝如并没有守那个分寸,她在不知不觉中就逾了界,爱到一塌糊涂。   正房檐廊下四根红柱,叫灯火照成暖红色,季明德就在柱侧站着。红柱衬着青衫,青衫衬着白肤,望着宝如笑了片刻,眼眶忽而有些湿润,连忙别过了眼。   徜若没有老太妃的提醒,他会叫李少瑜带回来的土蕃武士们杀死在牡丹坊,而宝如,则会在城乱之后,躲到小雁塔。   但最终,她会在来年的三月,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石屋里独自生产,李少源和李少瑜两兄弟,都会被赤炎杀死在那儿。   人生便是一场又一场无法预料的变故。   好在,那一切永远不会发生了。隔着一扇窗子,隔着两番险险就会发生的生离死别,季明德很想跪在地上,给苍天命运叩首,叫上天知道,当他逼退土蕃人之后,看到妻子圆圆那张脸时有多么的庆幸。   宝如才把亲哥哥拱手送给了季明德,虽千般央求让季明德不要杀尹玉钊,但季明德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时候多了去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杀尹玉钊?   宝如心绪败坏,明知外面那厮是个土匪,可能怎么办呢,她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哥哥,随着这土匪的野心,越走越高,终将送他坐上帝王的宝座,也终将是他的皇后。   若她说宁愿做个匪妻,也不想做皇后。只期待孩子的出生,只希望季明德和尹玉钊能放弃野心和权欲,和她一般,一门心思只期望腹中孩子的出生,怕要叫世人都笑掉大牙吧。   可她心里确确实实,就只有那么一点浅薄的愿望。宝如轻轻嘘了口气,别过了头。   季明德还未吃晚饭,吩咐老娘去替自己下碗面,便进了西屋。   宝如连忙拿帕子揩过眼泪,别过眼问道:“今天可有受伤?”   季明德带着一身的寒气,挤坐在宝如一侧,照例仰身在她怀中,要听听孩子的心跳。   宝如也不说话,手抚上他的额头,从那两簇根根分明的眉,到那两只外表秀致,满掌糙茧的手,一点点的检视,看他可有受伤。   杨氏端了两碗面进来,见儿子媳妇歪在一处,抿嘴笑着,将面放在佛几上便走,一丝一毫也不敢打扰。   宝如推了一把,季明德才坐起来,转到另一侧去吃面。   杏仁南瓜面,这是杨氏的拿手活儿。南瓜炒汤,炖烂,再洒一把炒熟的甜杏仁进去,汤浓面筋,杏仁清脆,一锅子的素面,吃起来非常有味道。   下面的是咸韭菜、糖蒜和一碟炒青菜。季明德几口刨完了面,也是饿的狠了,见宝如不肯吃另一碗,遂接了过来,自己一并吃了。   忽而抬头,便见宝如两眸柔柔,一直看着自己。季明德将两只碗摞到一处,连桌子一并搬了出去。   再进来,宝如已经进里屋了,里屋是炕,杨氏专门照料着砌的火炕,一缘边的青砖打砌,炕沿围着光油油的,一尺阔的红木边子,上面铺着席子,席子上是羊毡,羊毡上还铺着一寸厚的软褥,又宽敞又暖和,特别适合冬冬天起居。   宝如歪靠着只引枕,她手中捧着本书正在读,季明德坐到炕沿上,渥过她半凉的脚在手中,轻轻的渥着,也是防抽筋,要替她揉一揉。   “皇上的腿怎么样了?”宝如问道。   季明德团着宝如两只脚轻轻揉搓,忽而压唇在她青筋隐隐的脚背上,过了许久才轻轻抬起:“对不起。”   宝如心中还挂念着尹玉钊,也不知道一个位封国公的一品大臣忽而失踪,朝中是个什么情况,笑着挣开了脚,道:“好好儿的夫妻,说什么对不起,怪肉麻的。”   季明德道:“有些人似乎只要活着,就停止不了做恶,我没想到白凤居然会在朝堂上来那么一出。”   宝如缓缓往后躺着,仰头,两侧秀发缓缓自引枕上往下滑着,这炕的左右两壁,分别贴着两幅李代瑁的工笔,两个大胖小子,据说是婆婆杨氏腆着脸去求的。   老王爷虽脸色不好,但居然有求必应,用自己书圣旨,批奏折的笔墨,替杨氏画了这样两幅俗不可耐的胖儿图。   宝如了然一笑,重又陷入软软的引枕之中:“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害人之心不可有。若非白凤想害我,皇上的双腿又岂会断?”   帘外忽而一声呜咽,接着便有木棍捣狗一般的声音,呜咽声伴着挣扎与喘息,宝如听着了,以为谁在哭,吓的立刻坐了起来,惊问道:“谁在外面?”   季明德一个跃身,出门。便见野狐和稻生两个押着已被贬为庶人的白凤,就在厅里。   “明德,外面是谁?”宝如还挺着孕肚,这就准备要出来了。   季明德挥手,示意野狐和稻生将白凤拎走,低声道:“无事,你睡你的,不过是窜进来一条野狗,我将它拎出去扔了就好。”   他本来是想把白凤抓来,给宝如解气的,在出门看到白凤的那一刻,忽而就不想了。恰如宝如所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儿子断了双腿,被废去太后之位的白凤,不过一个矮矮的,面色黄黑的丑妇而已,被野狐和稻生压跪在地上,口中捣着块破布,抬起头,嚎哭到整个人都在抖动。 第233章 生产   这种悲伤不是装出来的。   她生来便有福气不过一个面容平常的妇人若非母族是南诏皇族也不可能嫁入美人成群的大魏后宫。一次与帝王的鱼水之欢肚子争气一朝旦下男胎。自认运气无双平生再无别的病,就是红眼病,嫉妒这个嫉妒那个,整日挑风唆醋,谁知熬鹰的叫鹰啄瞎了双眼害人不成竟然害了自己的儿子。   肝肠寸断,万念俱灰也不过此刻。   面前的男人直裰青青袍摆分外的长白凤仰着头不敢发出声音来。他瞧起来威严冷漠,两眼不屑。像盯着一只蝼蚁一般盯着她看了许久,自己率先出了房门。   于是白凤叫两个土匪拖着也拖出了西屋。就在西屋的檐廊下季明德低声吩咐:“也不要弄死她,放到义德堂去让她养蝙蝠,待皇上去的那一天,再送她去陪伴皇上。”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小皇帝李少陵的死期,也不远了。   白凤哭又哭不出来,曾经贵为太后时总觉得屁股痒,坐不住,整日的挑三唆四,如今倒好,从云端之上跌落,居然沦落到去个药店做苦力,这下她那红眼病大约彻底可以治好了。   再进西厢,宝如已经睡着了。她脸圆到连褶子都没有,歪着时还有深深的双下巴,又胖又好玩,夫妻大约就是如此吧,便她胖了,身形走样了,也许不那么美了,可依偎在她身边,于余生,唯有满满的庆幸和欢喜。   季明德握上她的手,夫妻相偎着,闭上了眼睛。   十月怀胎,孩子长的最快的,是在后三个月。   打过完元宵节,宝如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便不怎么出门了,外面的事,也一概没有过问过。   她最得力的丫头苦豆儿在年后就回秦州探亲云了。   二月初二李悠容和方衡成的亲,成亲三日,回过门,俩人便起程赴蜀地了。   转眼便入了三月,三月初八的夜里,老太妃去了。   季明德三兄弟如今都在府,老太妃去时,皆陪伴在她身边,三个孙子齐齐全全,唯一遗憾的,便是没有亲眼看着宝如腹中的孩子,自己的曾孙出世。   临去时握着季明德的手,老太妃一双瘸眼扫过少源和少廷,柔声道:“善待他们。”   小皇帝一病不起,十二岁的孩子,没有后嗣,荣亲王府三兄弟德行兼备,朝中大臣,得从他们中挑一个出来做皇帝。   老太妃早看出来了,少廷没有野心,是个踏实肯干的。但少源和季明德都有野心,凭血统来论,少源是嫡长,血统最正,可季明德心狠手辣,路子野,俩虎相争,也许最终能赢的那个,还是季明德。   所以她才会有此一求,希望俩兄弟将来相争,就算少源败了,也能得到季明德的善待。   季明德道:“我会的。”   等来等去,李代瑁迟迟不至。   只等来个灵郎,报说,王爷去了平凉观,大约半个月之内,都不会回长安。   儿子至死不肯原谅自己,不肯来送自己走,为的是什么,老太妃心里其实是清楚的。   当初朱氏怀孕,他因为黄河发大水而出了外差,她逼朱氏跳东海池,便是一孽。再为了一个虚无缥渺的梦,几番下手害宝如,又是一孽。李代瑁是个非白即黑的人,心中对她起了厌恶,就绝不会再原谅她。   老太妃再看一眼三个孙子,始终没有等到儿子回来看她最后一眼,就咽了气。   季明德亲自替老太妃捂上了那还在等儿子,始终不愿意闭上的双眼,起身出门,望着盛禧堂殿外跪着的仆人们,道:“太妃崩了,起丧吧。”   出了盛禧堂,几步上了上东阁的缓坡,长安城灯火零星,一轮明月当空,海棠馆唯有后罩房的窗子里亮着盏灯,那是杨氏,还在彻夜给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衲衣服,做尿垫。   人性,似乎很难拿好恶去界定它。   老太妃曾几番下手害宝如,季明德对这个祖母,也怀着几分厌憎。   可若非她在元宵节的时候提醒,并告诉他自已所做的那个噩梦,季明德就不会对李少瑜带来的那两千羁縻武士起防备,若是那样,他会在元宵节死在牡丹坊。   盛禧堂中丧钟长鸣,季明德带着一身早春桃花的淡淡清香,进了海棠馆。   从三月初八这一天开始,季明德就在等小季棠的到来。结果等到四月初八时,宝如的肚子还迟迟不见音讯。   杨氏把自己亲手衲成的小衣服烫了又煮,煮了又晒,一件件儿全都搓的软绵绵的,只待王府的大孙子出生。   季明德这些日子负责陪伴小皇帝的起居,下朝回来,见叠了整整齐齐几大摞子,皆是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白棉布,间或有件带点颜色的,也是那等唯有男孩子们穿着才会好看的颜色,不禁有些恼怒,对着老娘便有些抱怨:“分明说过多少回了,棠棠是个丫头,叫你衲些带颜色的衣服,你瞧瞧你这些衣服,小丫头穿了,怎么会好看?”   杨氏懒得跟儿子犟,哼着气儿道:“我问过八个御医,十几个孩子,皆说宝如腹中是个男胎,就你一门心思认为她要生个女儿,怎的,你能未卜先知?”   宝如正在屋子里跟张氏两个聊天儿,兑黑糖生意的帐目。   听着俩人在外拌嘴的声儿,张氏插了一句:“要叫明德听见我说的话,他就该生气了。瞧你这肚子尖尖的,身形又利落,肯定是个男孩儿。向来人常女儿缠腰,我怀媛姐儿那时候,就是个缠腰的形儿。”   媛姐儿还啥都不懂呢,跪在妆台前玩宝如的铜镜,听见娘亲说起自己,转过身来便是频频的点头。   宝如侧身瞧了瞧隔厅里的季明德,一脸青霾,简直有种顺我者但昌,逆我者亡的气急败坏。名字都有了,是个女名,万一生个儿子出来,他会怎么样,会不会气疯?   她低声道:“不瞒嫂子说,我也想着是个儿子才好,气死他。”   一句嫌弃的话未说完,小腹一下下的抽动,宝如哎哟一声,忽而觉得身下一热,羊水先破,这是要生了。   季明德回身,见杨氏还在门上愣着,吼道:“快去把产婆叫来,愣在那里作甚?”   杨氏也是慌了,一路窜着去叫产婆了。   扶宝如躺在床上,几个原本在西厢歇着吃茶的产婆已经涌了进来,剪刀热水,铜盆白帕,一样样的往里递着,季明德是个男子,这个碰一下,那个磕一下,连磕带碰的,就给挤到了外面,正房的门咣当一关,宝如咬着牙齿一声哼,产婆连迭声儿叫着少奶奶慢慢来,这就开始生孩子了。   外面两列十几个御医,呼啦啦挤进院子里,有几个还在背医书,两个擅外科的,摊开药箱,开始一遍遍核对自己药箱中的各类医用器具。   整座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有条不紊,除了季明德。他就像在梦游一般,从宝如发动的那刻起,便没了神,晃悠悠的四处乱荡着。   秋瞳带着几个小丫头站在廊下待命,慌乱中忽而回头,便见季明德脸色如浆过的纸一般生白,额头上看得分明,珠大的冷汗就那么挂着。   有个小丫头手忙脚乱撞了他一下,一滴亮晶晶的汗,就那么顺着他的额头滚了下来。   于季明德来说,宝如生产,是他两辈子的噩梦。   那小丫头还想说什么,便见他忽而转身便要去推房门。苦豆儿过罢年就回秦州了,如今大丫头唯有个秋瞳,她在季明德面前不敢大声,小声儿劝道:“爷,妇产之地,按理男人是不能入的,杨妈妈格外交待过,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您进去。”   屋子里宝如啊的一声,季明德一拳头便砸了上去:“不生了,宝如,咱们不生了,这孩子咱们不能生了。”   杨氏一把拉开门,指着儿子的脑袋道:“你是不是叫疯狗咬了,嘴里胡说乱喝的啥?”   季明德满头冷汗,两眼呆滞。他只是忽而回忆起了上辈子宝如生产时的情形,那惨烈的情形,她生产时的样子,他一直不敢想起,可此刻,听着宝如的呼声,他不得不回忆,不得不面对,因为它们一股脑儿,冲上了他的脑海,就那么涌了进来。   杨氏一指点上季明德的脑袋,骂骂咧咧:“离这房子远一点儿,须知小儿要投胎,可是要看着外面的,你这般凶神恶煞,孩子如何敢来?   快去,到院外走一走,或者到西厢躲一躲,孩子就来了。”   上辈子,头一天给宝如接生的是乡下的土产婆,等了整整一日,等不到她生出来,因为他提拳头吓了一回,冷不丁儿的跑了。   第二个是他踏平一座村子的门板,提着砍刀捉回来的。   颤颤兢兢的一个小媳妇而已,除了给自己接生,从未给别人接过生。用乡下妇人的话说,她们生孩子的时候,婆婆只会递一把剪刀和一盆水,再给一笸香灰,乡里忌讳,身边不能有别人。   那小媳妇儿熬了一天,宫口开了,孩子不入盆,她怕季明德要杀她,次日凌晨借个撒尿,跑了。 第234章 儿子   季明德提着把砍刀策马跑了十几个村子户户大门紧闭没有一个妇人肯跟他走。最后不得已方衡亲自上阵替宝如接生。那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她非但羊水血都流干了像只未及开放就干枯的花朵,就那么躺在床上。   生产时的那个姿势,季明德除了在此刻就从来没有回忆,想起过。在那一刻,他的宝如他恨不能一生都捧在掌心的姑娘卑贱到无法形容。   为人的羞耻,为人的尊严什么都没有了她赤裸着下半身就那么躺在只铺着张竹席的土炕上冰冷抽泣,无望。   他和方衡两个无力回天。甚至最后孩子是怎么出来的他都不知道因为宝如不肯见他。她宁可方衡替她接生也不肯见他。   当孩子终于生出来之后。他就在窗外,听见她对方衡说:“小衡哥哥这可真糟啊我怎么会糟到这一步,你说说,我怎么会糟成这个样子?”   什么男女忌讳,什么礼仪廉耻,在那一刻,她连给自己拉件衣裳盖上腿的力气都没有。   哇的一声,清亮无比的哭声破窗而出,在这四月初八日的傍晚,震着季明德的耳膜不停发颤,雄洪有力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哇哇不止。   从宝如破水到此刻,顶多不过一刻钟,季明德早怕有一场硬仗要打,连会替人剖腹的外科郎中都备好了,只待徜若难产,就让外科郎中上,便剖腹而取,也绝不肯让宝如受上辈子难产的苦。   可从宝如发动到此刻,莫说一个时辰,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孩子就开始哭了。三个稳婆,带一个杨氏,声调里满满的欢喜,大呼小叫了起来。   “恭喜恭喜,大都督,弄璋之喜啊,王府添男丁了。”一个产婆走了出来,见季明德一身官袍,还在西厢的檐廊下站着,上前一礼道:“快进去看看吧,生的又快又稳,这皆是二少奶奶的福气和造化。”   弄璋之喜?   季明德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意思是宝如给他生了个儿子。   晚春四月,院中的海棠开了一簇又一簇,在傍晚淡淡的余晖里像胭脂般红艳,美人般静阑,他依旧在廊下站着,一动不动。   假想了太多次,怕宝如会难产,他将长安城中经验丰富的产婆们滤了一遍又一遍,找的是最稳当可靠的。怕季棠会像上辈子一样停胎,这些日子来他都没有睡过好觉,掐准时辰,夜里一只手虚搭在宝如身上,听孩子的胎动,生怕胎动会停。   千算万算,没想到孩子会来的这样快,快到他措不及防,而且还是个男孩。   季棠了,季棠去了何处?   季明德忽而转身,险险撞倒产婆,直冲冲进了卧室。   铺盖新换过,室中淡淡一股血腥气。宝如已经躺稳了,盖着水红绸面的被子,孩子生的太快,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孩子已经在襁褓里了。   杨氏怀里抱着孩子,襁褓是她自己包的,白绵绵的细绵布,衬着小婴儿红嫩嫩的肌肤。脑袋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家伙,一双圆圆的眼睛自打生下来便睁开,恰与宝如的眼睛一模一样。   不过新生的孩子,头发至少三寸长,方才叫产婆们洗了洗,此时干了,一点胎脂也不带,虚蓬蓬高竖在头顶,又滑稽又可爱。   杨氏只看了一眼,哎哟一声,便疼到了心眼儿里,她在四十岁这年有了孙子,她的人生算是圆满了。   还在拿酒精擦拭剪刀的产婆回头,见季明德脸色很不好,呆愣愣站在窗边盯着孩子。解释道:“我打二十岁开始给产婆打下手,整整接生二十年,也是头一回遇到尊府小公子这般生的快的。   孩子生的快,妇人少受罪。这是大都督和二少奶奶的福气,快去看看孩子,给二少奶奶道声辛苦吧。”   季明德再看了孩子一眼。   小家伙两只圆碌碌的眼睛明亮无比,襁褓在杨氏怀中不停突突着,不一会儿,小家伙一只拳头就从襁褓中突了出来,在空中虚虚一乍,杨氏便是一声叫:“好英武的小子,生出来就会耍拳。”   这样说,果真是个儿子。季明德几乎要晕倒。   闭上眼,脑海中仍是小季棠的样子,紧眯着的双眼,睫毛长长,像两弯细细的下弦月,圆而大的脑袋侧歪着,被装进陶瓮之中,宝如便倒扣上了盖子,圈入怀中。   那孩子最终,都不会再回来了吗?   杨氏把孩子抱了过来,往季明德怀里塞着,得意洋洋:“瞧瞧吧,我就说是个儿子,要不要揭开给你看看小牛牛?”   季明德转身,宝如也在望着他。   西厢是为了孩子出生,专门准备过的产房,外间盘炕,宝如住着,里间设床,是给孩子和奶妈睡的。   奶妈和杨氏两个抱着孩子进了里间,外面的炕上,便唯剩个宝如。另两个产婆清理了污秽,悄悄儿的退了出去。   孩子来的太突然,从开始发动,到生下来,顶多不到半个时辰。   宝如一脸得意:“方才产婆夸我,说我是她接生过的产妇里,最有劲儿,生的最快的。”   季明德哦了一声,握过宝如的手攥在手中,缓缓捏了捏两捏,道:“这是你这辈子该有的福报。”   宝如瞧着季明德似乎不怎么高兴,看了半晌,问道:“你为何不笑?”   季明德两颊抽着,忽而咧嘴,这大约是他这辈子第一回,笑的时候两颊没有酒窝。脸色惨白的,笑的如丧考妣的丈夫,倒是吓了宝如一跳。   她不知道季明德心中此时唯有一个季棠,他和她之间的另一个孩子,他满心的期待,上辈子妻离子散,这辈子一点点重拾,有季棠,有她,于他来说,才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满心期待,满心欢喜,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那孩子永远回不来了。   盯着季明德看了半天,宝如以为他如此晦丧,是因为自己生了个儿子,没有替他生出女儿来的缘故,道:“罢了,你先出去吧,我要睡觉。”   她重又躺了回去,问奶妈把孩子要了出来,襁褓放到自己身边,便稳稳睡着了。   四月的夜,明月照着金砖,廊下雕花隐隐,院子里来来去去,全是些小丫头,由秋瞳带着忙里忙外。   尹玉卿在一群的小丫头阵中添乱,坐在宝如的炕沿上,不停的唧唧喳喳。   小家伙自打生下来,过半个时辰一哭,两个奶妈并一个杨氏,三个人围圈儿照料,宝如似乎也没怎么睡过觉,孩子一哭,她便要醒一回。   季明德一直站在西屋的檐廊下,就那么杵着,像根柱子一样。   当然也没人顾得上理他,小家伙一出生,嗓门畅亮,哭声扬天,这才是真正的活祖宗,只要小嘴巴一咧开,嗓门大到惊人,满院子都围着他转,季明德被这整院子的人给遗忘了。   眼看子时,宝如和孩子一同醒来,该喝汤了。   杨氏到此刻才发现季明德的不对劲儿,趁着奶妈给孩子喂奶,一口口给宝如喂着鲫鱼豆腐汤。   “以我四十年做人的经验,虽说很多人嘴里说着想要女儿,但终归还是生了儿子更高兴,我怎么瞧着明德像是真的不高兴?莫不他就真的只想要个女儿?”   鱼汤虽不加盐,倒也炖的很鲜,宝如生过孩子太虚,吃了几口便是满头的汗,也是一笑:“管他呢,就为着他生气,难道儿子能变成女儿?”   就好比大家一起开玩笑,其中一个人却急吃红脸的怒了,搞的大家都败兴。   小家伙吃罢了奶就睡着了,奶妈将他偎在宝如身边,睫毛长长,鼻梁高挺的小家伙,瞧长相无比秀致,嗓门却格外的大。宝如在他奶香香的颊侧吻了吻,学着小儿的奶声奶气:“爹不疼有什么关系,咱们堂堂有娘疼啊。”   杨氏歪在炕沿上,怎么看也看不够这点小宝贝儿,见他忽而蹬腿,轻轻揭起尿布,小牛牛一乍一乍,果真是在尿。   杨氏乐呵到连觉都不睡,就那么两只眼晴直勾勾瞅着沉睡中的孩子,守在宝如身畔。   季明德直等到屋子里的人全睡着了,才走了进去。   这是他第二回看孩子,轻轻揭开软绵绵的襁褓,小家伙穿着件恰恰合身的小上衣,烟灰色,衬着粉嫩嫩的肤质,分明才生下来的小孩子,两只小胳膊儿平坦着,四仰八叉的躺着,瞧着倒是莫名的大气。   这样小的孩子当然没有裤子,两条腿还是在娘腹中的小罗圈样儿,当中一点小蚕蛹竖着,豆丁点儿蚕蛹,顶天立地的模样,威风凛凛。   确实是个男孩,从此,他就有儿子了,但他也永远失去季棠了。   手触上孩子软嫩嫩的小手,父亲指腹上的茧子太砾,孩子生来未接触过这样粗糙的东西,小手明显一缩。季明德忽而回头,宝如圆圆一双眼睛睁着,直勾勾望着他。   黯黄色的灯光下,季明德就坐在一尺阔的梨木炕沿上。回府后连朝服都未换,宝蓝色的蟒袍随着他修长的身体,折出动人的褶子来。   “儿子如何,女儿又如何?你若果真想要个儿子,咱们日子还长,总会生出来的。”宝如温声劝道,孩子生的太顺,她简直没有感觉到疼,此时唯有满心的欢喜。 第235章 修齐   眉锋弯弯他略深的双眼中终于有了点神彩烛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暖色声音亦温柔无比:“好。”   他这勉为其难的样子显然仍旧不高兴。   宝如温声劝道:“你心以为堂堂是个女儿可他在娘胎里时总听爹爹讲些土匪杀人的故事野狐哥哥和稻生哥哥生气了会变成狗熊豹子,还能把爹爹扔上天云。这样的故事听了多了,生出豪迈心来待出生时,就是个儿子了。   儿子多好,拉弓射箭架鹰走狗能传承你的衣钵,百年之后能给你磕头敬孝季白当年愿意收留你们兄弟不就是因为你们是儿子?   你再多看一眼多看堂堂一眼你会喜欢他的好不好?”   季明德坐了起来,仔细凝视着儿子的面庞拳头大的脑袋,圆圆的唇角还沾着些奶气那张小圆脸,跟宝如如出一辙。   这是第三次了,他始终没有准备好如何去爱自己的儿子,手抚过小家伙高乍至少三寸长的头发,道:“齐家治国平天下,无外乎一个修字,修身,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就叫他修齐吧。季棠那个名字,不是给他的。”   不仅仅是季棠,还有上辈子那个难产之后,躺在土炕上,觉得自己糟透了的宝如,糟到不愿意再活下去的宝如,穿过两生的漫长,他从此回不去,不能去抚一抚她的脸,不能抱着她痛哭一场。   只要季棠不回来,他觉得自己就无法求得上辈子那个宝如的原谅。   宝如终究没能明白季明德为何会怀着深深的遗憾。   他盯着孩子的脸,仔仔细细的看着,至少一刻钟,那神情瞧起来格外的悲伤,在那一刻,没有任何人能走进他的心里。   三更半夜的,季明德陪在一侧,直等到宝如睡着了,才悄悄起身,出了海棠馆。   披星戴月到义德堂,这地方虽如今还是霍广义做掌柜,但跟随季明德外出办事的,已经整个儿换了一匹人。   去年的进士刘进义,如今在做御前侍讲,也是季明德在秦州时多年的同窗,他网络了一批去年的同科进士,跟随季明德,此刻就等在义德堂。   这群进士之中,有好几个都曾在陇南书院见过宝如,当初季明德两房妻室,在秦州遭举子们艳羡,一个美艳风骚,一个清丽婉转。听说宝如替季明德生了个儿子,诸人皆是齐齐抱拳,说着些恭喜的话。   季明德还是那件蟒袍,胡茬苍苍,悬鼻秀挺,坐在达摩像前,闭眼许久,问身后的稻生和野狐:“长安城的奶妈都查遍了吗?”   稻生下意识摸了摸耳朵,道:“查遍了,非但奶妈,有奶的小媳妇儿我们都查遍了,没见尹玉钊去吃过谁的奶。”   季明德哂笑。   今年元宵节,尹玉钊和怀屿一起进了小雁塔,然后,按计划,怀屿应该把尹玉钊交给他的。但是待他们战罢之后回来,便发现尹玉钊和怀屿一起失踪了。   有没有出城,不知道。还在不在长安城,也是个谜。   一个国公,有兵权,有文臣的拥护,几个月来一丝音讯也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究竟去了何处。   比明目张胆的敌人更何怕的,就是隐于暗处的小人。一日找不到尹玉钊,季明德就一日不能安心。   霍广义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手中时时抚着只药箱。   季明德一眼觑过去,问道:“夜里有急诊?”   霍广义曾经不过一个蒙古大夫,医术都是从土匪身上试出来的,多少土匪的命才试出他今天的医术来,医者父母心,如今他也给长安百姓上门诊脉,真当自己是个郎中了。   “是探花郎裴俊府的小女儿裴秀病了,高烧不退,遣了婆子来,要小的一定上门去诊。”   众目睽睽之下,季明德忽而就站了起来,手抚上霍广义的药箱:“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探花郎裴俊其实已经死了。家里唯有个孀妇,并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儿,二楼大厅一屋子的人,没人知道季明德这是发了那门子的疯,也要去充郎中,上门问诊。   从有了修齐以后,宝如的日子便没了日夜。   一个小家伙而已,饿了一咧嘴,便要吃,小牛牛一挺,便再怎么珍贵的绸缎丝面上,想尿就要尿。两个奶妈,一个杨氏,忙到连轴转,俱累到筋疲力竭。   而宝如做为母亲,没有喂过一口奶,到孩子三个月时,甚至连抱孩子都不会。   偏宝如又爱孩子,每日除了两只眼睛盯着奶妈逗孩子,就是老鹰一般,偷偷从杨氏怀中把儿子叨过来,逗上一逗,闹上一闹,但只要他咧嘴一哭,宝如便手忙脚乱没了脾气,只能把小修齐递给杨氏,让她去换尿布,哄孩子。   又是一年中元节。正是暑热的时候,苦豆儿穿着件牙白色的交衽短袄儿,系一条石榴色的长裙,抱着个小包袱皮,进了荣亲王府。   清辉堂前青竹翠翠,上东阁外的山坡上绿草如茵,荣亲王府如今人并不多,除了惯常不回府的李代瑁,就唯有季明德三兄弟。   但不知为何,这整座府第,一路走来,温馨安宁,比她去年离开的时候,叫人舒服了许多。   在秦州听说宝如生了个儿子,苦豆儿心中欢喜,带着弟弟一同入长安,也是养顺的狗儿一般,嗅着味儿,就又寻到海棠馆了。   正房东侧,书房的窗扇整个儿被打起着,苦豆儿进门,一眼便瞧见了宝如,她穿着件豆青色的衫子,白衽,坐在窗子里,两只眼儿笑眯眯盯着对面。   要说宝如,她生的便再美,其实也不过一个妇人而已,天下比她美的美人不计其数。但她有种极独特的韵味,便是憨,与她在一起,轻松自在,人总能由心而笑。   苦豆儿两步跃上台阶,隔窗一望,才见宝如对面还有个小家伙,脑袋圆圆,三寸长的头发扬天竖着,两条糯藕般的腿儿,正在费力的蹬着,准备要翻身,从罗汉床上爬起来。   宝如蓦然回头,见苦豆儿在外面站着,愣了半晌,隔窗一把将她捉住,犹还不敢相信,摸了把她的脸,叫道:“齐儿,你的豆儿姨回来了,快瞧,你的豆儿姨回来了。”   她也是喜极,连鞋子都不及穿,赤脚,两手掬着小修齐跑了出来,给苦豆儿看孩子:“瞧瞧,咱们齐儿生的猛不猛?”   细胳膊细腿儿,通身唯有件烟灰色的大褂子,圆圆的小屁股就那么露在外面,蚕蛹大的一点小牛牛,是个男孩。   苦豆儿倒比宝如更会抱孩子,将孩子抱在怀中丢了两丢。毕竟孩子胎子里常听苦豆儿的声音,对着她也不觉得陌生,两只小手抓上她的衣袖,便要往嘴里送。   杨氏猛乍乍见了苦豆儿,倒是吓了一跳,但如今她两只眼睛只有孩子,抱着小家伙便回了卧室,找奶妈给小家伙喂奶去了。   苦豆儿觉得这海棠馆分外有些冷清,想了许久,忽而恍然大悟,是因为那个叽叽喳喳的尹玉卿不在的缘故。   说起尹玉卿,宝如也是笑:“她前些日子一直都在的,也天天在这儿抱小修齐,前儿个她娘病了,据说病的不轻,于是回齐国府去了,还没回来呢。”   苦豆儿了然一声,仔细端详宝如。怀孕又生子,半年时间,她瘦回了原来的样子,瞧腕子似乎比原来还细些。   依旧圆圆的脸儿,肤质白嫩,明艳动人,唯独一点不好,便是太瘦。   “嫂子难道如今是不吃饭的吗?瞧您的腕子细成这样。”苦豆儿捏了捏她的手腕,比了比自己壮实,肌肉紧实的手腕,语中带恼:“大哥也不管管你?”   说起季明德,宝如原本笑融融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又随即收敛。   “他忙,自打修齐出生到如今,没怎么回过海棠馆。”   苦豆儿觉得宝如这话别有些深意,毕竟她虽未成亲,但和灵郎两个也是过了明路的,遂两指一逗,悄声道:“难道说自有了修齐之后,你们俩就没有……往一处睡过?”   说起这件事情,宝如也觉得奇怪,按理来说,修齐出生都三个月了,她怀着身孕的时候,季明德都那般猴急难捺,孩子生出来,她的身子也好了,他反儿不着急了。   夜里也会看看孩子,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儿,但自打有了修齐之后,他搬到义德堂去住了,迄今为止,都没有搬回来住。   有个孩子混着,宝如倒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此刻苦豆儿问及,才认真思索起此事来。她道:“你大哥似乎不太喜欢修齐,他一直想要个女儿的。”   苦豆儿道:“这不简单,你多生几个,生着生着,总会生出女儿来不是?”   宝如下意识里觉得不是这样,在小修齐没有出生的时候,季明德于孩子,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执念,盼不到她生,急不可奈要见孩子一面,可等小修齐生出来了,他却没了兴致,便偶尔叫杨氏塞入怀中抱一抱,也不过倒手之间,就又塞了回来。   他想要孩子,可那个孩子不是修齐。   若要他欢喜,此时趁势与他再生一个,只要是个女儿,想必他就欢喜了。   她不欲跟苦豆儿多说此事,插开话题,就再不说了。   傍晚,夕霞晚照,金砖碧瓦,都被蒙上了一层金黄色。   盛暑之中,便傍晚,余热未散,整座长安城都热的像熏笼一样。   延正宫交泰殿外,御医排成两列,三省六部的重臣皆集结于此,人头攒动,皆是满头大汗,正在翘首,望着高高台阶上的交泰殿。   不一会儿,荣亲王李代瑁和英亲王李代寿两个先出来了。   李少源,季明德和李少廷,并李少瑜几个依次而出,排在他身后。 第236章 储君   “诸位商议的怎么样了储君的人选是怎么议的?”李代瑁道袍笔挺也不藏私就在大殿的台阶上问话。   皇帝才十二岁没有子嗣两条腿被压断之后苟延残喘了半年眼看就要咽气,此时满朝臣工要选一个继位者。宰相顾密上前一步道:“臣等的意思,还是为皇上过继子嗣的好。”   李少源本来跟季明德站在一处听了这话,转头去看季明德,他脸上神色莫辩蟒袍笔挺如松如柏,就那么挺立立的站着。   这时候李代寿胖滚滚的身子出列了:“诸位可曾想过我家少瑜……”   李少瑜其实是先帝李代烨和瑾妃的孩子当时嫔妃们相互倾轧瑾妃诞下李少瑜却叫别的妃子偷梁换柱给弄成了只狸猫,瑾妃最后亦因此而死。   孩子被抱出宫的时候抱孩子的太监恰遇上英亲王李代寿,李代寿便把少瑜抱回了自个儿家。少瑜的身世先帝知道但没说过什么连句遗言都没留就去了。   李代寿此刻很想公布出来,说先帝还有一位皇嗣,正是李少瑜。这不就可以解如今皇帝无嗣的急了?   李代瑁一双冷眼随即扫了过来:“怎么,他带着两千土蕃武士入安城,长安险受灭顶之灾,大魏险险就要亡了,你是嫌他祸国一次不够,还想叫他来第二次?”   长安第一纨绔李少瑜,从土蕃把和蕃的公主接回来,在民间广为传唱。可他带来的土蕃武士也把长安城祸害的不轻,福兮祸所依,祸兮祸所依,兜了一个大圈子,李少瑜的纨绔之名,已扬遍四海。   李少瑜站在高阶上,望着丹墀之下群臣不屑,鄙夷的目光,笑了个死皮赖脸:“以我看,就按皇上的意思,二哥新生了嫡子,过继到皇上名下,这是最好的储君不是?”   季明德的儿子李修齐,是皇帝李少陵自己属意的皇位人选。   但如果这样,李修齐从此就得喊李少陵做爹,过继到李少陵名下。虽说儿子不是心头好,但季明德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喊别人做爹。   门下侍中,左相陈伯安所率的起居郎与谏议大夫一列连连点头,认为此事可行。   他出列,道:“过继李修齐是众望所归,还请王爷点头,皇上卧于龙榻半载之久,于荣亲王府只有这点要求,难道您都不能答应吗?   难道说,王爷独断专权,非得要让皇上至死都不能闭眼?”   李代瑁微不可闻的叹了一气。元宵节一场乱事,因为宝如,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了尹玉钊,弹骇之事消弥,但荣亲王府在大魏朝臣的心目中,从此变的独断专权,不尽人情,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这时候若宝如生个女儿也就罢了,因为没有孙辈,储君的选择范围只会有他们兄弟几个身上。修齐的出生解了李少陵的困,现在倒好,按祖制,储君之位也该是修齐的。   李代瑁回头,身后是四个肩比齐高,同样俊秀的小辈。季明德一身书生气,但眸子里掩不住的老辣沉谋。李少源一身正气,与他不相上下。两个若能相互辅佐,江山至少有二十年安稳。   原本该水道渠成的,小修齐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文臣们死顶着要过继修齐,他们兄弟四个如今靠边站了。   李代瑁眉头轻皱,道:“罢了,此事改日再议吧,退朝。”   今天其实是小修齐的百岁,他出生后整整一百天。   但因为病榻上的小皇帝吵着嚷着要过继,到如今李代瑁连小修齐连百岁宴都压着不敢办。   把小修齐过继,直接让他做皇帝,听起来是件好事儿。但李代瑁辅佐过一个幼帝,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既成了皇帝,就是国之公器。宝如这个娘见了孩子都要下跪不说,她是没可能自己抚育孩子长大了。   修齐身边将跟着一群的老太监,老姑姑。由那些人惯着孩子,平日里投其所好,像养李少陵一样,要不养成个废物,便是养成个应声虫。便皇帝又如何,孩子要慢慢成长,路也要一步一步的走。   至于皇帝,还得是个年青,精力旺盛的皇子来做。   回到荣亲王府,李代瑁在外书房等着,不一会儿,杨氏雄赳赳齐昂昂,在丫环和奶妈的簇拥下,抱着小修齐就来了。   小家伙本是个尖脑门儿,脑门上那点细发又长的奇快。出月子时才剔过的,如今又有三寸高了,高扬在头顶,公鸡的冠一样滑稽。   大夏天的,他手臂上带着两只金镯子,脖子上还挂着只金镶圈儿,白白嫩嫩,咧嘴便笑,惹得奶妈并几个丫头眉笑颜开。   外书房的僚臣与侍卫们,打进这座院子以来,也没有见李代瑁笑的这般欢实过。   他虽两鬓花白的厉害,但论其行动步态,还是个沉稳的中年人。也许孙子逼着他变老了,就在檐廊下,他远远伸着一双手,要从黑着张脸的杨氏手中接孩子,嘴里啐啐叨叨:“乖齐儿,来,叫爷爷抱抱。”   那眼神,那步态,那躬着腰故意屈就一个矮婆子的样子,简直惨不忍睹。   僚臣朱武直觉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下去,忽而转身,便见旁边执矛的侍卫神色极其怪异,两眼直瞪瞪望着前方,待仔细看,才发现他是为了忍笑,忍到鬓角两根青筋急剧的抽动着。   杨氏无比的骄傲,但这孩子是除了她,连宝如抱着她都不放心的,微扭了扭胳膊道:“王爷,您有话就在这儿说吧,奴婢替您抱着孩子,这孩子他只认我,不认别人。”   小修齐咧着嘴儿,红红的牙胎不停上下磕着,伊伊呀呀,在杨氏怀中乱舞着两只小手。   杨氏抱着个孩子,大剌剌的就进了李代瑁的书房,这是打算抱着孩子给李代瑁看看就走,打定主意不松手了。   要说宝如都从她手里抢不到孩子,李代瑁跟着转了几个圈儿,乍着一双手,几番的笑,就从杨氏手中接不到孩子。   他的耐心自此也就用完了。   “朱武,把下人全清出去。”李代瑁语调威严,只待出口,海棠馆的两个奶妈先就怕了,拽了拽杨氏的袖子道:“杨妈妈,把孩子留下,咱们走呗。”   杨氏望着自家宝贝似的大孙子,再看一眼李代瑁,老王爷负手站在屏风前,冷冷盯着她,一脸嫌弃和掩不住的鄙夷。   杨氏倒是有一点,见好就收。心有不甘将修齐放在屏风前正中间的阔榻上,道:“若尿了,或者孩子哭了,王爷记得叫奴婢一声,这孩子哭起来,也就老奴才能哄乖他。”   众目睽睽之下,李代瑁忽而一笑,双手自掖下将小修齐抱了起来,垫着他的屁股抖了两抖,再回头,对着朱武时,依旧是冷眉肃脸:“去,把少源给本王叫进来。”   杨氏依依不舍的望着在爷爷怀里撒欢儿的小修齐,心说这老王爷可真会抱孩子,比明德强多了,明德至今,还未这般抱过修齐呢。   未几,李少源进来了。   眼瞧着自来不苟言笑的老爹怀里抱着个孩子,小修齐正在往他肩上吐奶,他那么爱洁的一个人,似乎也不觉得脏,手里一只拨郎鼓儿,也不知打哪来的,摇的很在行。李少源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轻轻叫了声爹。   李代瑁将孩子放到了榻上,指着旁边交椅道:“坐。”   小修齐如今是满府中的开心果儿,圆圆的小脑袋,手里抱着只波浪鼓儿,嘴里正在往外吐泡泡儿,猫儿念经一般,嘴里唔啦唔啦个不停。   全然不知道有个皇帝叔叔三请四请,要请他去当太子,而他爷爷万般阻挠,正在坏他的好事情。   李代瑁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望着孩子笑出深深的酒窝来,问李少源:“明德呢?”   李少源道:“大约还在四处找尹玉钊。”   李代瑁道:“为父与他一般忧心。尹玉钊在朝多少年的经营积累,就那么失踪了,如今皇上大多数的决断,以我的预见,还是出自于尹玉钊。那厮这一手玩的好,隐于幕后,操纵群臣的言论,偏偏他当初杀尹继业有功,在朝臣中具有很高的威望,此人一日不除,为父亦是一日难安心。”   李少源笑了笑,见孩子要啃那拨郎鼓,轻轻从他手中摘了过来,欠腰逗着孩子。这小家伙生的很像宝如,他印象中见宝如第一面,宝如的样子,就是面前这孩子的样子。   那年他四岁,瞧着宝如两只圆蒙蒙的眼晴格外好玩,下意识说,像个宝贝。于是,宝如就有了如今的名字。   李代瑁道:“当初要灭赵放一府时,为父也曾犹疑过,想着要不要想个办法让少陵崩了,然后让你上,那时候,有赵放一派的支持,你会是个贤帝,宝如也会是个贤后。”   但他犹豫许久,还是选择了辅佐李少陵。于是,儿子本该美满的婚事就那么错过,瘫痪一年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后和尹玉卿成了一对怨偶。   李少源手中的拨浪鼓停在半空,久久不动。   他是虔心诚意,想和尹玉卿做夫妻的,尹玉卿也在努力改自己的坏毛病,但拿个通俗些的比喻来说,夫妻之间,尹玉卿便像一根针,永远刺的他无法和她好好相处。   李代瑁又道:“皇位的归属为父并不担心,总在你和明德里面,明德有野心,你有德性,爹一个都舍不得,但若你想上,为父会帮你。”   ……   “玉卿如今在齐国府,今夜会有一场大火,她会葬身火海。”   李少源那只手剧烈的抖着。   李代瑁这意思,是想杀了尹玉卿,再让他做皇帝,还替他除去因为一夜错欢,他就不得不背负上责任的妻子。   从满月时开始,他就眼瞅着长大的宝如,那怕因为其身份而做不得皇后,也可以做妃子,皇帝毕竟可以三宫六院的。   他有过尹玉卿,宝如有过季明德。他们再不是单纯美好的少年男女,但历尽沧桑,他能包容她,她想必也能包容他。   多么奢侈而又缥渺的假想,但万一能成呢,万一成了呢?   李少源眼眶微红了红,结舌半天,将拨浪鼓插回了小修齐的手里。   “那场大火,能过几天再燃吗?”他道。 第237章 哲哲   歪着耳朵的尹玉卿她的要求其实很简单那怕同处一府只要他和宝如不说话不见面每天对着她说三遍我爱你她就乐乐呵呵整日泡在海棠馆。   但只要他和宝如在路上碰见,那怕点个头叫声二嫂,她也至少三天绝不会跟他说一句话。那不过是个眼里只有他的傻子而已。   傻不是死罪,他不爱尹玉卿,便强迫自己也做不到爱她可也不想她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做皇帝。   敌不过李代瑁灼灼而逼的眼神,李少源别过双眼道:“我需要一个能和季明德公平决斗的机会。至于齐国府您要燃火是您的事但玉卿得提前叫回来。她是您和我母亲看着娶的便要休当面给她个准话。   她罪不至死的。”   小修齐满一百天,百岁无宴到外书房逛了一圈儿,祖父赏了一只龙髓雕成的玉项圈儿少廷赠了他一柄龙渊剑由奶妈捧着,威威武武,气势汹汹,脑门上那三寸长的胎毛随风乍乍着,的就回来了。   宝如逗了会儿子,跟苦豆儿两个出了海棠馆,漫步悠悠,便上了上东阁的山坡。   夜风凉凉,长安城一片静阑。宝如开门见山:“你本不是我的丫头,为了报答恩情才跟着我的,但老实说,当初季明德也没有卖你的心思,不过是想让你实心实意跟着我,故意吓唬你罢了。你若想走,我不会拦你的。”   苦豆儿也是十六七的大姑娘了,秦州姑娘,生的清澈灵秀,是个小美人儿。   她道:“嫂子说的这叫什么话,灵郎性绵,是个给人做奴的,我倒不介意他的出身,既他在这府中,我仍跟着你,难道你不肯要,想赶我走?”   宝如准备了一匣的银票,本是打算打发苦豆儿的,听她说不走,倒是愣住了:“在府中,你仍是个婢子身份。”   苦豆儿笑不可支:“可您也没拿我当奴婢使过呀。”   宝如噗嗤一笑,心说也是。她自来性憨,院中的仆人们操着主子的心,渐渐儿的,像杨氏和苦豆儿几个就放不下她,放不下修齐了。   想来想去,宝如终究还是把那匣银票塞给了苦豆儿,命她拿银子在外面置处院子,白天进来当差,夜里回到自家去,和灵郎两个做夫妻。   这样,苦豆儿自由,她也有个忠心的人可用。   苦豆儿还忙着要去照料自家弟弟,辞过宝如便走了。   独自一人站在山坡上,宝如两只眼望义德堂的方向找着,也不知道季明德是不是在义德堂。   她至少半年没有出过荣亲王府,也少跟外界接触,但从他带回府的公文制书也看得出来,他身边的人如今已不再是野狐和稻生那几个小土匪,有了很多年青的的进士跟随他。   他越走越高,她却只在府中带孩子,生完孩子至今也没有出过府。   孩子有杨氏带着,吃得饱,穿得好,一泡尿换一回尿布,每一张尿布都洗的干干净净,一股皂荚清香。她闲来无事,登高站在这坡顶上,望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总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她还在人世,可总有一种与世隔绝之感。   真是因为生的儿子不可心,季明德才整日心不在焉的,还是为了江山帝位?   他咄咄而逼的架式,便她这个深居后宅之人都能看得到,大约满长安城的人也都知道了。宝如轻轻叹了一息,心说若只有他一个人盯着那个座椅倒还好办,只要少源和少廷不动那个心思,他终会如愿的。   当他最终如愿以偿,修齐身边围的人会更多,她一不会带孩子,二跟季明德没有任何交集,想必也会更寂寞吧。   再回想嫡母段氏,她教过她很多。比如自己的孩子要自己带,家中的中馈,无论病了还是累了,也不能歇下,不能撒手,要一并总理起来。为何,因为这些,是一个后宅妇人和丈夫之间唯一能有的勾扯。宝如原本不懂,成亲之后,一点一点,才能领悟段氏所说的话。   忽而一声鸟鸣,倒是吓了宝如一跳,回头,李少源一袭红裳,肩头一只鹰,就站在竹林中。似乎自打过年的时候俩人说过一回话,至今都没有再说过话了。   尹玉卿虽不在,但总归他有妇,她有夫,宝如私下从不跟李少源说话的。她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便要走。   竹林中青纱衣,白长裙,恍惚间,李少源记得还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夏日的夜,在这林子里追来逐去,跳着要他将她架在肩头,看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她骑在他肩上,仰头看星星,他有千般万般的耐心,陪她一起发呆。   “我就说过,你会生儿子的。”李少源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脚步沙沙,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宝如于是回头,暮色中的李少源眉清目和,笑盈盈望着她。   他指着肩头的鹰,一笑:“给修齐的百岁礼,我似乎跟你说过,这是我在漠北捉来的。只等你生了儿子,就送给他。”   有剑,有鹰,小修齐虽然才三个月,为武将的一套都已经足备了。   宝如望着威风凛凛的海东青,麻白相间,喙呈深蓝色,如弯钩一般,一只圆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如盯猎物一般,见她似乎有伸手的意思,爪子紧抓李少源的肩,脖子猛得往前一突。   宝如叫这鸟儿吓了一跳。   李少源看似无意,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淡青色的纱质阔袖袄儿,里面衬着真丝质的白中单。李少源记得宝如打小儿,夏天就爱这样穿着。他跟鸟打着口语,顽皮的大男孩子一般,两道秀眉在月光下微挑着,不肯松开宝如那只手。   渐渐儿的,鹰就一步一步,顺着他的胳膊,走到了她肩膀上。   小时候李少源养过一只海东青,宝如记得它叫青青,那东西小时候不喜欢她,李少源在的时候不抓她,但只要李少源一背过身,它就会拿翅膀扇她,拿爪子吓唬她。   本能的反应,宝如只觉得肩膀上的爪子一硬,细瘦的肩膀已是一缩,小声的哀求:“青青,勿抓我,青青。”   李少源咧唇一笑:“瞧瞧你这点出息。它叫哲哲,你叫声哲哲试试。”   宝如叫了声哲哲,肩头的鸟略松了松它的爪子,仰天叫了一声,拿脑袋拱了拱宝如的耳朵,站的更挺了。   “它会听人话的。”宝如放松不少,这只鸟似乎愿意听她的话。   李少源道:“就像我一样,此生此世,只供你和修齐差遣。”   宝如一把拉回了自己的手,往前疾行两步,瘦瘦的背挺直直站在竹林中,忽而回头:“你说这种话,对得起玉卿吗?”   李少源早有准备,声音渐粗:“我每天三遍我爱你,少说一遍,语气稍有不霁,她便要甩脸子。可只要合她的心意,叽叽喳喳,无止无休的聒噪。我是一个男人,不是谁豢养的宠物,赵宝如,我从来没有一丁点儿对不起尹玉卿。”   要说起来,也是顾氏造的孽,明知道李少源和尹玉卿的性格南辕北辙,却为了能够利用尹玉卿的蠢,生拉硬拽将俩人凑到了一处。   夏夜的凉风吹过来,吹上她的纱裙,拂在几株杯口粗的竹杆上。   不知何人吹起了箫,浅浅的箫声随风暗浮,她的裙袂,便随着箫声摇曳,轻拂在竹杆上。宝如抬步欲走,犹豫两番,终于还是止了步。   “夫妻之间的事情,任谁也帮不了你,但永远不要再说什么只供我和修齐差遣的话。我当不起,修齐也当不起。”扔了这样一句,宝如转身就走。   肩上卧了只幼鹰,宝如边走,边小声的斥:“哲哲,回去找你主子去。”   幼鹰自喉咙里呜了一声,扭了扭脖子,往宝如耳边拱了拱,显然不肯走。   宝如欲伸手去扑,伸到一半,鹰哗的一下扑起翅膀,她自己先吓的缩了手。   小修齐的三叔给的礼物,还是一只海东青,珍贵无比,按理来说宝如该替小修齐高兴的,可李少源那句话却弄的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俩兄弟终将争锋相对,一个有德性,一个有野心,此生只供她和修齐差遣,李少源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竹林外一株紫荆树,已经过了花季,独剩绿叶繁茂,经过时,宝如折了一枝握在手中。   再下两步,目光转到海棠馆后门上,倒是吓了一跳。   整日早出晚归,不到子时不会回府看她一眼的季明德,居然就在海棠馆的后门上站着。   深红色的纻丝面袍子,琥珀色发冠,他一只脚搭在台阶上,像是要上山,又像是刚下山,一步欲迈不迈,仰头望着她。   见她目光投向自己,勾唇一笑,酒窝深深,吓的宝如腿软,差点没有摔一跤。   未作贼,心竟是虚的,宝如撩起裙帘几步跃下台阶,不停的赶着肩上那只鹰,赶又赶不走,于是气急败坏。   季明德看在眼中,也不说什么,微仰着头,笑温温盯着宝如,待她下了台阶,伸出负着的那只手来,远远的伸着。   月色凉凉,纱裳黯黯,唯独一张玉白的小脸,笑的满月一般。她生完孩子后三个月,一天换一个样子,脱胎换骨一般,迅速回到了产前的容样,又比产前格外多了些为妇人的风韵,不再是那般单纯的小女孩模样。   季明德其实更怀念她怀孕时的样子,胖,脸更圆,还有个圆圆的双下巴儿,行动慢半拍的尺缓,脑子也更呆笨些,像只松鼠一样。   宝如两步跃下台阶,远远伸着手,笑吟吟道:“今儿你儿子百岁,你要送他什么好东西?”   李少源送的海东青,少廷送了把龙渊剑,李代瑁穷极四海,拿龙髓雕了只玉项圈给自己的大孙子添福。   季明德手在半空停了停,刚想去抓宝如的手,她肩头那只鹰一声长鸣,扑着翅膀,伸着利爪便来抓季明德。   宝如心说坏了事了,李少源是不是跟这鹰交待过,要它来划季明德的脸?   兄弟么,战时一致对外,闲来相互阋墙,因为方才李少源那么一句话,宝如心中本就存着鬼,吓傻在那儿,一只手拼命去抓鹰,便见季明德忽而梗起脖子,双目对上鹰的两只利眼,脖子微梗,嘴巴半张,自喉咙里一声长鸣,恰是海东青飞翔着,在衬空俯冲,追逐猎物里,喉咙里会有的嘶鸣之声。   他这一声,居然吓呆了这只初出茅庐还未打过猎的幼鹰。   季明德伸手,自宝如身后缠了缠,缠出一根银琏子来,忽而一挑,却原来,李少源方才趁着她不注意,将只幼鹰拴在她的左胳膊上。此时绳索得开,鹰带着脚绊子一起飞走了。 第238章 紫荆   回到海棠馆杨氏恰好给小修齐洗完澡混身扑了白绵绵一层的扉粉光溜溜就抱放到了凉席上。   儿子在床上吃小脚丫子季明德坐在床沿上看了片刻没有要更衣留下来的意思儿子百日他似乎也没带个什么礼物,就那么定定的瞅着儿子。   小修齐滚来滚去,正在学翻身。   宝如将那株紫荆插在花瓶中放在妆台上拿水湃着,解散了高绾着的头发,在妆台前箅着铜镜里可以看见季明德的脸两道颇秀致的眉,眉下一双微深的眼睛并不在儿子身上他只是在假装看孩子而已心里想的是别的。   于儿子来说这个每天回来看自己一眼的男人大概跟麦田里竖着的稻草人差不多无甚用处,不会笑也不说话就是个吓鸟儿用的。   “修齐的事儿,你们是怎么定的?”宝如望着铜镜里的季明德问道。   季明德随即抬头便不望她的时候,也在笑:“我的儿子,不会过继给任何人。”   宝如撇了撇嘴,心说,还不是你自己想当皇帝。   当然,她也不想把儿子过继给李少陵,若是那样,她这个做娘的,这辈子都很难再见到自己的亲儿子了。   梳顺了一头乌油油的发,她起身要去洗澡了,自季明德面前走过,他一根手指捉着儿子的手指,一条长腿横劈在地,另一条搭在地台上,两条劲直的长腿,还连靴子都没有换,既不换靴子,那仍是要走的意思。   宝如目光自他手上扫过,格外秀致的手,骨结利落分明。   杨氏在隔间温水,儿子在床上学语,宝如经过季明德身畔时停了停,裙摆轻轻搔着他搭于床畔那只手,缓缓解了外罩的豆青纱裳,柔柔声儿问道:“还要去义德堂?”   仿佛猫尾轻搔着喉咙眼儿,季明德混身骤然僵硬,却依旧懒懒散散的歪着。   宝如以为他不上钩,侧依在床槛上,弯腰去逗儿子。白色的抹胸极好的勾勒了她的腰身,锁骨处瘦出深深的漩涡来,前胸却依旧,如峰峦依般,这很好,该瘦的地方瘦了,不该瘦的地方依旧傲挺。   季明德仰身望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木樨香,甜甜淡淡。   小修齐努力的,厥着屁股想要翻身,往老娘身边爬,笑了满牙胎的口水,胎毛乍乍,嘴里咕噜咕噜,发威的小老虎一般。   宝如勾着腰,那弯细细的膀子几乎要擦上季明德的唇,鼻息灼热,他两只眼睛盯着她那点白嫩嫩的腻肤,眼看就要亲过来了。   “大哥。”外面野狐直愣愣的一声喊,宝如随即站了起来,掩胸进了隔间。   隔着窗子,野狐道:“东家要去诊脉,就在府门外,问您还要不要一起去?”   季明德闭了闭眼,断然道:“不去。”   野狐转身要走,便见季明德疾步出了门,站在檐廊下,他微舔了舔唇,窗花照出来的光洒在脸上,眉意略有青霾:“便往后,霍广义想诊脉的话,就叫他自己去,不必再来找我。”   野狐欲走,季明德又将他拎了回来,几乎是在咬牙切齿的耳语:“你有没有点儿脑子,你嫂子在里头,凡事能不能不要总是大呼小叫?”   野狐直愣愣道:“不能叫大嫂知道您又去给人诊脉了,还是不能叫她知道尹玉钊不见了?”   季明德一脚踹过去,哑低声音喝道:“滚!”   隔间里,杨氏笑的作贼一样,待宝如坐进浴缶,便来替她浇水,搓背。   “三个月了。”她笑嘻嘻替宝如轻轻揉搓着背:“你们少年夫妻,一个当然不够,趁机再来一个,像世子爷和咱们四爷一样,恰好两个一起长大,好不好?”   宝如也是这个意思,乍着耳朵听见野狐在问季明德出不出去,听季明德说了声不去,抿唇一笑,瘦尖了许多的下颌埋进双膝中,连连给杨氏点着头。   “既他喜欢丫头,这一回再替他生个丫头,不就完了?”杨氏絮絮叨叨,忽而便听外面季明德的声音,分外的寒:“只有鹰?”   另一个声音是炎光的:“世子爷叫小的送来的,只有鹰。”   是方才那只鹰,李少源让炎光把它送到海棠馆来了。   宝如乍起耳朵听着。   季明德在冷笑:“光一只鹰怎么够,飞鹰走狗,总得再有一条狗不是?肩上架只鹰,地上溜条狗,修齐还不会走路,为纨绔的一套倒是足了。”   架鹰带狗,原本是猎人的行头,但长安世家子弟们,以李少瑜为首,整日架鹰溜狗,招摇过市,不务正业,恰是季明德最鄙视的那种。   小修齐忽而哇的一声哭。   宝如还赤条条的,从浴缶中爬起来就想冲出去。杨氏的粗手,一把将她摁停:“你稳稳儿洗着,我去看孩子去。”   她刚出门,季明德就进来了。   宝如站在一缶水中,就那么细溜溜长的站着,见季明德进来,下意识双手抚上胸膛。   杨氏在外声音格外的大:“走,咱回咱的西厢去,让爹娘给咱们齐儿生妹妹,好不好?”   阁间不通风,潮湿闷热,热到喘不过气来。   季明德走了过来……就这样,你们知道往那找。   孩子跟杨氏睡在西厢了。   窗子还开着,床屏外月光透洒,宝如穿着玫瑰红撒绫面的睡袍,侧躺在外侧,想了半天,偎过去,两只眼儿明亮亮望着季明德:“今儿不必回义德堂住了?”   季明德仰躺着,一笑便是深深的酒窝:“你生完孩子之后,我赏了那个产婆五百两银子,大约她是觉得太丰厚了,倒是跟我说了几句贴心话。”   ……   “她说,妇人新产之后,三个月内勿要行房,否则身体恢复不好。”他边说,边笑,见宝如埋着头,也在自己怀中笑,忽而埋头,咬了咬她贝壳般半透明的耳朵:“我总怕自己忍不住,所以索性搬到义德堂去住。既如今你都好了,我为何还要搬到那冷冰冰的硬板床上去?”   “你怎知好了?”宝如傻傻问道。   季明德顿时笑的不可自抑:“我试过,所以我知道好了。”   宝如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她和李少源在竹林中的对话,但李少源今天的那番话,让她觉得他似乎也有争帝之心,而季明德野心勃勃,只想自己做皇帝,兄弟终有相争的一天。   思来想去,她转着法子问道:“皇上的腿看来是好不了了,若是不过继咱们修齐,储君要怎么选,你们是怎么商议的?”   季明德侧身,半旧的棉布面中单,身形紧健,无可挑剔。眸间笑意温温:“少廷志不在此,少瑜若为帝,就是亡国,王爷属意的那个人,是李少源。”   终于说到正题了,宝如忽而爬了起来,将只甜白瓷的大花瓶抱到床上,抱腿抱在怀中,指着笑问季明德:“你可识得这是什么?”   一株绿叶而已,叶呈两瓣状,季明德不知道宝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淡淡答道:“绿枝而已,这树不是早过了花季?”   宝如轻嘘着,抿唇一笑:“紫荆花季在三四月间,每当繁花一树,格外的美。还是小时候,我爷爷给我讲过个故事,说在古时候,有一家三兄弟,父亲丧去之后要分家,所有的家产都分备齐当了,这时候发现院中一株紫荆花枝扶疏,开的正艳,三兄弟俱不舍,皆想要。于是大哥一声立断,便将树砍作三分,一人一枝,扛回了家。   结果次日起来一看,三株花树全死了。”   季明德懒散散的躺着,手抚了过来,在她颊侧,粗砾砾的指腹,忽而失笑:“你不如背首《七步诗》来的更好。”   她是想劝他不要兄弟相残,典故用的不对,但其意,季明德是懂的。   “无论如何,你不能杀他。”宝如道:“皇位上只坐一个人,但龙椅有四条腿,缺一根,那只龙座都不会稳,你们四兄弟,缺一不可。”   他粗粗的指腹揉上她的耳垂,宝如随即蜷进了他怀中。原本软绵绵的耳朵还是硬的,高竖着,两只眼睛一眨不眨,也在望着他,想听他给个准话。   “放心,既是兄弟,我总会叫他磕头拜我的。”季明德道。   宝如顿时松了口气,那点耳朵也立刻变软了。   季明德笑了笑,忽而深吸一口气,又压了上来。   胡茬极硬,身上淡淡的皂荚清香,一口淡淡的青盐香气喷洒在宝如脸上,他仰头去吹熄烛台,灯火明灭之间,两道秀眉弯弯,笑出满口白牙,颊侧酒窝深深,盛着满满的耐心。   剥皮拆骨,细嚼慢噬,他这才准备好好来一回了。   ……   义德堂。季明德仰望墙上的达摩祖师,问站在一旁的刘进义:“王爷手下那些僚臣们,可有什么异动没有?”   刘进义摇头:“没有。”   他又道:“但李少源今天亲自登门,去拜访尚书令顾宸了,这证明,他也有争帝的心。”   自打听说干儿子有可能当皇帝之后,方升平对于荣耀的追求,便不仅仅限于季墨鎏金雕饰的马车和秦州人的大拇指了,他这些日子稳居长安,一直在义德堂。   摸了把小山羊须,老头子两道耷拉眉一扬,两眼利光:“不过一个李少源而已,要不要干爹替你做了他。”   一山不容二虎,男人对于权力,都有着执著的狂热,李少源这是果真要与他为敌了。   宝如已经丢了一个哥哥,李少源于她来说,便不再爱,也永远是陪她长大的那个人。季明德为了登上皇位,可以连神佛都杀,但不能杀李少源。   他半开玩笑半责怨方升平:“爹,少源是我兄弟,我会看着办的。”   其实目前最大的敌人仍是尹玉钊,他隐在暗处,势必也是在等一个机会,出奇不异的机会。 第239章 裴秀   中元过罢听说皇上又能坐得起来了。   按理来说从未亲过政的小皇帝废他不过举手之间但毕竟朝臣看在眼里他一再提议要过继小修齐为储君李代瑁便再想让李少源上总得有个时间。   若说要让小皇帝病逝,也不过一济钩吻。但趁着他还活着的这段日子,李代瑁要尽可能不让朝臣找到可攻击之处让皇位平稳过渡。   这日,洛阳那边的义德堂送了信来,说季明德的生母朱氏病的重了让季明德过去看看。   宝如足足有半年没有出过荣亲王府季明德整日忙碌,也有半年多没有去看过朱氏便打算带着宝如到洛阳去看看朱氏。   顺便到白马寺龙门等地走一走让足足半年没有出过门的宝如散会心。   季明德让野狐进来传话儿的时候李悠悠和李少瑜俩兄妹来海棠馆看小修齐也在。李少瑜一场大热闹险险闹到亡国,还忘不了好热闹的本性大掌一拍道:“把咱们修齐也带上,我们兄弟姐妹一齐去到洛阳好好热闹一回也让二哥好好孝敬一回老娘,好不好?”   李悠悠一巴掌拍在哥哥手上,连连的挤眼睛:“人家夫妻出去,你瞎凑什么热闹?若有那闲功夫,替自己找房妻室去吧。”   要说李悠悠,嫁到土蕃之后,是真正和赤东赞普做过一段日子夫妻的。赤东赞普高大威猛,仪表堂堂,便到四十岁,也是逻些城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他身边最老的妻子快五十了,差不多的,也都三四十岁,便再是土蕃王公贵族之女,也都有了年纪,贵气有余,总不及年少。   福慧才十六岁,又是大魏的公主,丰盈圆润,性格婉柔,刚嫁过去时,着实受赤东赞普的宠爱。   正值盛年的王,夜夜同榻,极尽土蕃之宝,每日变着法子哄悠悠开心。她听说冰山上的雪莲能美容养颜,不过提了一句,他便策马百里,亲自上山去为她摘雪莲。   但也不过短短两个月而已。两个月后,同样年青貌美,性格火辣的突厥公主嫁到,赤东虽仍还宠爱福慧,到底不比她刚去的时候。   再到两国开战,赤炎战败跳了耗牛河,赤东就彻底冷落她了。   便答应李少瑜让她回长安,也是为了能让那一千土蕃武士随着她回长安,为自己的两个儿子复仇而已。   短短两年时间,往返万余里,李悠悠真心实意爱过赤东赞普,也得到过赞普的爱,最后一场幻梦,随着一场杀戮,成了笑话。   当初路经秦州时,悠悠颇瞧不上季明德那个药材贩子,与宝如分别后,跟赤炎几番聊起,总觉得宝如就算嫁给赤炎做妾,也比跟着个药材贩子做妻的强。   再回长安,季明德是皇子,领兵马,做大都督。按理来说,宝如的身份已经颇配不上他了。   若是赤炎或者赤东那些人,定然会停妻,再娶一个对自己的前途声威更有帮助的女子做妻。但季明德非但没有,待宝如仍旧一如往日。   两厢比较,才能显出季明德的难能可贵来。   悠悠见宝如两根手指逗着自己糯米般白嫩嫩的儿子,似乎很不想去洛阳,推了她一把道:“去吧,跟二哥好好出去走一走,若不放心,修齐我替你守着。”   宝如望着自己白嫩嫩的儿子,才三个月,裤子也不穿,大夏天里光着圆圆的小屁股,已经会翻身了,在凉簟上滚来滚去。   李少瑜看上了李少源送给修齐的那只鹰,准备从才三个月的小侄子这儿讨回去,正在讨好那只鹰,一口一个哲哲,哲哲虎视猿形,两眼蔑视,觑着觑着,就准备要捉李少瑜一爪子。   李少瑜今年都二十一了,也该有房妻室了,恰这些日子有个泼辣到满长安城的男子们听了都怕的姑娘,陪着她母亲来看望过宝如,宝如觉得那姑娘与李少瑜倒是很合适。   她抿唇一笑,道:“既要去,那咱们都去。明远伯府的陈娟姑娘年方十六,身姿丰盈,又性子活泼,恰是少瑜喜欢的样子,咱们正好请上那一府,帮他俩撮合撮合,如何?”   明远伯陈伯安,在朝为门下侍中,在朝份量极大,也是极力主张过继小修齐给李少陵的那个。   宝如的嫡母段氏与陈夫人交情颇好,宝如想在洛阳见见陈夫人,撮合她家那个泼辣女儿陈娟,看能否给李少瑜这匹野马套根缰绳。再者,就是想让陈夫人在左相陈伯安面前说几句好话儿,放过自家小修齐,不要总想着把他过继给皇帝。   自打小修齐出生,朱氏就经常写信来问,也是想见见孙子。把他抱去给朱氏看看,也顺带可以帮朱氏了个心愿不是。   李悠悠一听自然欢喜不尽,眼看天凉,也想出去走走,于是,几方议定,英亲王府和季明德一家子,带着个才百天的小修齐,就往洛阳去了。   带着孩子走的慢,三天才晃晃悠悠到洛阳。   七月末的傍晚,虽还热,地面上刮来的风是凉的。门下侍中陈伯安家的夫人和陈娟姑娘擦天黑一起来请安,就在别院后院的花园里。   陈夫人年方四旬,在长安城的美名,只比顾氏差一点,温柔婉转,是个美妇。至于陈娟姑娘,瓜子脸,圆杏眼儿,身材格外的高挑,瘦,但是胸前那一对兔子,着实傲人,便艳名遍土蕃的琳夫人见了,只怕也要相形见绰。   虽说男人们都爱那么对物儿,但官宦人家的姑娘,削肩细腰,纤瘦含胸才为美。   因为这样一对物儿,陈娟姑娘小时候叫母亲束了很久的胸,岂知越束越大,偏她性子火辣,渐渐挣脱母亲的束缚,出门也从不掩饰,恰似胡兰茵一般,便衣着,也喜欢诸如提花绢,浣花锦等光滑柔软,最能衬托身姿的。   走到那里,都是抬头挺胸的傲气。   来客除了陈家母女之外,还有个年约双十的妇人,一身白绫素缟,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小丫头。宝如瞧着这妇人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陈娟亦是快语:“瞧瞧你,忘性可真大。这是我小姑呀,裴家姑父过身了,她如今回来,仍住在我家。”   宝如她想起来了,陈静婵,明远伯府的嫡幼姑娘,比她大着五岁左右,应该是嫁给长安城曾经有名的仕子,探花郎裴俊。不过嫁过去大约半年,裴俊因考题泄露一案被革去探花名头,一病之下没了,还是牵连在赵放一案中没的。   她怀里抱的那孩子,当就是裴俊的遗腹女儿。   陈静婵貌美,性柔,性情高洁,一袭白衣,坐在那儿,娴静的跟朵山茶花似的。   宝如刚生了孩子,也喜欢孩子,伸着手把陈静婵怀中的孩子要了过来,一个眼儿分外圆的小姑娘,樱桃小嘴微抿着,跟她娘一般不说话,也不笑。抱起来轻的像片鹅毛一般,宝如笑问道:“乖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抬头望着母亲,抿了抿嘴,道:“秀儿。”   宝如没来由的喜欢这小丫头,对着悠悠说道:“这样漂亮个小姐姐,修齐见了想必欢喜。”   厅院中几处宫灯,凉风悠悠,宝如不知道杨氏把修齐抱到了什么地方,怀里抱着个小丫头,转身要去寻杨氏,给修齐看看这个小姐姐,才转过身,便见季明德站在不远处。   李少瑜和季明德两兄弟,一齐样的身高,皆是阔袖质的纻丝长袍,于夜风中并肩走了来。   陈娟和陈静婵俩姑侄立刻站了起来,出座行礼。   宝如觉得季明德的目光格外的怪异,他盯着孩子看了许久,忽而伸出负在身后的手,去抓这小姑娘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本是垂着眸子的,在季明德问话的那一刻,抬起两汪水潞潞的大眼睛,道:“秀儿。”   孩子一只小手拳在胸前,一双大眼睛圆蒙蒙的,就那么望着季明德,过了半晌,似乎颇有些恼怒:“叔叔,讨厌……让秀儿吃药。”   这话说的,就好像季明德要喂她吃药一样。   陈静婵吓了一跳,走了过来,从宝如怀中接过孩子,道:“她还小,会说的字都不多,胆儿也小,还是我抱着吧。”   长安城世代礼数浸淫的大家闺秀,陈静婵有一双格外明亮清澈的丹凤眼,笑时柔情脉脉,不笑时颇有几分清冷出尘,对着季明德深深一礼,叫了声季都督,便抱过孩子,转身坐回了原位。 第240章 同葬   季明德一直目送她抱着孩子坐回竹椅上走了过来揽过宝如道:“你不是想带孩子去看看伯娘吗要不咱们此刻就去?”   中午才到刚休息了片刻宝如以为便见朱氏也得到明日不想季明德今夜就要去,犹豫了两番,咬唇看了看身后。   李少瑜两只眼睛紧盯着陈娟姑娘身上那件象牙色绣五彩菊的绫面短袄衣服极好的勾勒了她的身姿。   胸膛上两朵怒放的金菊,衬着她的身姿,宛如山峦是陡悬峭壁的那种。   李少瑜两只眼睛赛金鱼远远对着季明德使个眼色,搓了搓双手待转到陈娟姑娘面前却是羞红了脸揖手叫了声好妹妹。   陈娟岂能不知李少瑜的名声十分的鄙夷若非老娘拉着,压根儿不想见李少瑜这个纨绔刀子般的眼神狠狠剜他一眼,调个坐姿转身去跟李悠悠两个说话儿了。   “这儿还有客呢我想跟陈夫人多聊会儿,能不能明日再去?”   花影疏疏,季明德本黑绣着金蟒的袍子黯黯,就站在花影之中,断然道:“我明天还有事,所以,今夜带孩子过去给她看看,明日一早我得带你出去逛逛。”   舟车劳顿的,他也不说要去何处,宝如心中微微的不满,倒也不说什么,转身便要往自己住的东院去:“你且等得片刻,我让娘给修齐穿好了衣服,咱们就去。”   季明德准备往前院去等宝如,正准备走,李少瑜暗矬矬溜了过来,拽上他的袖子:“好哥哥,我的好大哥,你瞧着陈娟姑娘如何,小时候瞧着不怎么样的,没呈想两年不见,她……”   他两只禄山爪,在自己胸前比划着,咬牙切齿,恨不能此刻就扑上去的猴急,但只要陈娟姑娘一双眸子扫过来,立刻羞红了脸,一幅人模狗样的羞涩。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李少瑜好歹也经过大风大浪,长安上至五十,下到十五的少女,没有一个能治得住他。谁知到了这比自己还小着六七岁的小姑娘面前,就俯首贴面了。   季明德一目扫过去,唯看到明黄的灯影中,那眼儿大大的小丫头,本是垂着眸子的,在他目光扫过去的那一刻,抬眸,望着他,眸中颇有几分怨恨与戒备。   若是季棠睁开她的眼睛,就是这小丫头的样子。   他道:“你想娶她?”   李少瑜双击掌:“除了陈姑娘,弟弟我此生再无所求。”   主要是那对兔子够大,瞧着也够辣,她一眼瞪过来,李少瑜便有种想跪在她脚边,给她当下马石的冲动。李少瑜此生掠的女子太多,唯独仰慕琳夫人,因其有种王者风范,在怀良几番求娶,只差跪着相求,请琳夫人到长安做英王府的世子妃。   琳夫人掐指一算,自己只比李少瑜的娘小一岁,当时就回绝了他。   季明德在李少瑜背上拍了两拍,拍的他前仰后合,默了许久,给了句至理名言:“何不睡了再说。”   李少瑜于女人,摸过的多,睡过的并不多,听了季明德这话,大惊失色。   回头看了眼陈娟姑娘,她也正在看他呢,一双眸子带着凌利的寒气扫了过来,李少瑜魂飞魄散,险险就跪到了地上。又媚又辣,着实够味儿,这辈子,他可算是给英亲王府找到个满长安城都难寻的世子妃了。   季明德率先一步,在前院等宝如。   一直在齐国府做眼线的莫林来了,他急冲冲上前便道:“大哥,尹玉钊回齐国府了。”   季明德半天未动,问道:“他做了什么?”   莫林道:“他什么也没做,只拿走了自己书房里一只紫檀木的官皮箱。”   在尹玉钊失踪之后,季明德将齐国府搜检一空,只留下了那只官皮箱做钩子,准备钩尹玉钊上钩,因为那里面装的,是同罗绮的骨灰。亲娘的骨灰,他肯定不会丢下不管的。   这不,尹玉钊就现身了。   季明德断然道:“你去义德堂告诉你大爷,叫他准备着,咱们有事儿要办。”   杨氏包的襁褓,里层是洗了软绵绵的白棉布,外面是层烟灰色的天香绢,她护犊子,将个小修齐抱在怀中,任谁也讨不走。   一看到朱氏无甚大病,不过是装病想叫儿子来看自己一回,季明德便明显的不高兴了。   一个生母,一个养母,头凑在一处看小修齐。   小家伙两只眼睛格外的圆,瞳仁似点漆,望望这个,再望望那个,见全是一帮老太太,显然不怎么高兴,直到看见宝如那张同样圆圆的脸在后面笑着,咧嘴一笑,牙胎红红,手舞足蹈,格外的可爱。   朱氏看了半晌,摸上孩子牙白面的交衽小袄儿,道:“好歹也是王府的长孙,穿的是不是太素了些?”   杨氏嘴巴刀子一样:“有什么素的?他是男儿,不是非得桃红柳绿才好看的,我瞧着这样就很好。”   宝如自己还像个孩子一样,也不说话,乖乖坐在一旁,在杨氏面前比小修齐还乖。偷孩子的贼一般,悄悄摸一下儿子的小手,给他伸伸舌头。孩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时不时的冲她笑着。   朱氏深叹一气,她当初也不知踩过宝如多少回,总觉得她太傻太憨,配不上季明德,反而是胡兰茵聪明有手段,会成为季明德的助力。   可如今再看,杨氏一门心思只帮季明德带孩子,从不操心他的大事,如今儿孙呈欢膝下。她操碎了心逐名逐利,却落得个晚景凄凉。   季明德心中还有事,也不多呆,只待朱氏看过一眼孩子,便率先一步而出,带着宝如娘儿三个回了隔壁。   朱氏看过一回孙子,自觉人生圆满,于这七月末的夜里,格外欢畅。   她叫方姨娘捧了铜镜过来,镜子里一张象牙白的脸,很瘦,是胖过之后,又瘦脱相的那种瘦,四十岁的妇人,瞧着像个七十岁的老妪。   方姨娘笑道:“生活便是这般,熬过了苦就有甜,瞧瞧小公子生的多可爱,看着他,我的一颗心都要化了。”   朱氏望着自己人中下那道淡红色的线,叹了一气:“好在缝上了唇,否则,只怕我的样子太丑,要吓坏了孩子。”   她一生的遗憾,就是那两瓣唇没有尽早缝上。   眼看八月,晚来风凉,秋蝉在树上鸣着。朱氏和方姨娘两个一起努力,从床上挪到了窗前的竹椅上,也是笑:“本以为此生都见不到他了,没想到他还肯来主动见我一回,又还带着大孙子……”   其实她压根没往长安写过信,也没有说过自己有病的话,不知怎么的儿子就来了。   月光下,檐廊下站着个男人,本黑道袍,白衽,清清瘦瘦,看不清面容。   朱氏两腿风湿厉害,已经站不起来了。   过了二十多年,她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李代瑁,连妄想都没有过。   隔着雕花窗扇,他还是那么年青,二十年的岁月没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便细髯满颊,眼神深遂严厉,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而她,刚看过镜子里的自己,苍老如妪,朱氏份外难过,自惭形秽,叫这突如其来的一刻吓呆了,动也动不了,遂性一把扯过方姨娘手中的镜子,就那么遮到了自己脸上。   “关于明义,是本王对不起你。”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柔和,带着淡淡的疏离,窗外影疏疏,一动不动。   朱氏还沉浸在初见大孙子的喜悦里,此生也没想过再见李代瑁,他来的太突然,她居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李代瑁其实压根不想看那个兔唇的妇人,多看一眼都不想,但终归是儿子的生母,他飞快的扫了一眼,只看到面铜镜颤危危的抖着。   还好,他不必再受一次惊吓。   “王妃先本王而去,死后不愿同穴。本王的陵墓之中还缺个伴儿。你若愿意,天年之后,本王想与你葬在一处,可行否。”李代瑁缓声问着,是商量的口吻。   朱氏还没明白过来,一只铜镜仍旧在脸上盖着,不敢哭,也不敢说话,主要是吓坏了。方姨娘先回过味儿来:“夫人,大喜呀,王爷这是想和您同葬呢。”   李代瑁已然欲要离去。   方姨娘道:“快,快说愿意呀。”   二嫁过的女子,朱氏本能觉得自己不可能和李代瑁同葬,但他性子果决,打小儿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敢这么说,只怕就是真的了。 第241章 清骨   就如同那突如其来的一夜一般晴天霹雳一般朱氏连连点头:“愿意奴婢当然愿意只要王爷不嫌弃奴婢就好。”   李代瑁转身要走朱氏也不知那来的勇气一把拉开铜镜指着自己的唇道:“奴婢当时说过的,缝缝就会好的,王爷您瞧,缝上就会好的。”   李代瑁蓦然回头,倒是吓了一跳这是个年近七十岁的老妪没有漂亮的眼眸,但也没有豁成两瓣的唇没有叫他心动过的眼神也没有叫他厌恶的双唇她只是个老太太而已。   他脑子里闪过当年那一夜她指着自己的唇阖闪阖闪,似乎是在说:缝上就会好的缝上就会好的。   若非明义是他一生洗不去的罪恶,以李代瑁的想法死后肉身都不留存化成灰撒入江河便可。   可为了能在死后,求得儿子的原谅,他才会邀朱氏同葬。若儿子见到母亲,总会,少怨恨他一点吧。   侧首,李代瑁勾了勾唇角,青须疏疏,酒窝深深,两只极漂亮的眼眸,尾纹淡淡,也不说话,略点了点头,转身就那么走了。   朱氏手中一只铜镜啪一声掉在地上。   方姨娘也呆若木鸡,过了好半天,才叹了一声:“夫人啊,难怪老爷那般的人才,您也总是对他淡淡的。咱们当时私底下也曾笑话您,觉得老爷那般的人才,配您屈了些,您还总在他面前拿乔。   今日一见王爷,我才知道,哎哟,这样的男人,有他看一眼,这一生也就足了。”   朱氏抱着面铜镜,也算是了了一生的大憾,指着自己的唇道:“我就说嘛,缝上就会好的。”   她这才撕心裂肺的哭起来。那一夜,一生的遗憾啊。   洛阳城的义德堂,名为药店,实则匪窝,往日倒还清静,今天老大来了,驻扎洛阳城的土匪们全都聚集于此,正在二楼上吃酒。   土匪在一处,汗腥味、酒腥味,以及各类卤水味儿儿,八角大料的香味儿,臭屁脚丫味儿,熏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季明德一袭直裰,坐在达摩祖师像下,笑温温望着自己膝下这些席地而坐的土匪们。他也吃酒,但不吃滥酒,不过也不反对他们吃。   “老大,下来吃两盅吧。您瞧瞧,自从成了亲之后,您连酒都不吃了,这可不行,咱们做土匪的,岂能不吃酒?”   还有几个胆子大的,资历老的几番突着想给季明德灌酒,方升平厉眼一瞪:“也不看看你们这得性,给咱们明德提鞋都不配,还好灌他的酒?快吃,吃完了好滚,明儿一早起来干活儿。”   楼梯上忽而脚步声踏踏,涌上来一群人,为首的一袭道袍,满面细髯,四十由旬,高高瘦瘦。   这是荣亲王李代瑁,他一目扫过,土匪们叫这个面目与季明德相似,又比他多几分正气的盛年男子给震住,面面相觑,直到有几个识相的跪地叫了声王爷,一群人才擦手的擦手,藏脚的藏脚,磕罢头,抱着酒盆肉盆作鸟兽散。   “少源明日会在函谷关等你,与你一战。”李代瑁仰头,欣赏着四壁的十八罗汉像。十八罗汉本就是恶刹样,巨幅,用绿松石,龙胆等物作颜料彩绘于墙上,降龙伏虎之势,笑的森然。   季明德站了起来,一辈子没怎么跟老父亲谈过心的,默了片刻道:“儿子不懂您的意思。”   李代瑁伸手自己一只细而修长的手,五指并拢又分开:“为父总共有五个孩子。”他合上拇指,又道:“如今剩下你们四个,无论那一个我都不想失去。但少源一心求死,我怕等我闭了眼睛,有一天他终要因为家庭不幸,婚姻不幸而自暴自弃,死在战场上。”   “他杀不掉我,只会被我杀掉。”季明德断然道:“我只是搞不懂,尹玉钊在长安现身,您是知道的,我在布局捉拿他,您却玩这样一手,是准备叫我们兄弟相残,然后好让尹玉钊从中谋利?”   李代瑁道:“至少表面上看,是。所以为父约了尹玉钊至洛阳,有三千玄甲军,为父会保证生擒他。但你,得去解少源的心病。”   “你拿宝如诱他?”季明德知道,若没有宝如为诱,尹玉钊不会轻易来洛阳。   李代瑁道“届时让你的人早点带走宝如,我在此单独等他。”   ……   李代瑁又道:“若少源为帝,德性是够的,可他与本王一般,性柔。而你,季明德。本王就直说一句,你便以武力蛮力登上帝位,本王也蔑视你,不屑于你。   去函谷关,挑了少源的脓疮,叫他甘心辅佐于你,而不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整日想死在枪头上,本王才信你是真正有实力做帝位的那一个。”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忽而一笑,同样高的父子,虽说同样精瘦,可他混身蕴藏着无比的力量,而李代瑁是文人,空有一身清骨。   但那身清骨,足以傲视所有人。   看他华发两鬓,看他眼纹苍苍,也不过一个为了儿女而操碎心的老父亲而已。   若不解开李少源的心结,踩着弟弟的头颅,踩着他的不甘心登上皇位,不说李代瑁,便宝如也看不起他。   “放心,我会把他给你带回来的。”季明德笑了笑,道:“这是李明义给你的承诺,他会做到的。”   李明义,是写在皇家玉牒上的,季明德的名字。他其实代表着两个人,季明德和季明义。   宝如是跟着季明德睡的,次日一早起来,季明德不在,小修齐在隔壁咦咦呀呀的叫着。   苦豆儿端了洗脸水进来,把青盐递给宝如,要她先涮口。   宝如含着涮口水推开窗子,外面日光白照,静悄悄的,似乎没什么人。   苦豆儿递了帕子过来,道:“李少瑜想一出是一出,大清早的,要带陈家姑娘去登老君山,把大哥和福慧公主也带走了,这院子里,就剩咱们了。”   宝如颇有些埋怨:“我也可以去的,怎么走的时候他们不肯叫我?”   苦豆儿笑着解释道:“他们起的早,本来也是准备要带您的,结果王爷来了,说有些话儿要与你说,正在福安郡主的绣楼上等着您呢。。”   李代瑁居然也来了,还在绣楼上等她?   宝如觉得这事儿着实有点怪异,洗罢脸,换了件衣服,便往绣楼而去。   李悠容这秀楼,是整座别院中最高的建筑。分三屋,一楼见客,二楼起居,三楼是个阁楼,有敞开的凉台,是供平日不出门的闺中姑娘们赏景,闲坐绣花儿的。   宝如一直上到三楼,都未找到李代瑁的人,一回头,李代瑁居然就站在她身后。   李代瑁还是一身道袍,清清瘦瘦,折身进了阁楼,问道:“洛阳好玩否?”   宝如暗暗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对。她一直知道,李代瑁心中属意的皇帝人选,是李少源。他突如其来,会不会对季明德不利。   李代瑁坐在女儿惯常绣花的软榻上,面前一只酒壶,一只酒盅,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也不斟酒,指着面前的蒲团道:“我欲与你聊会儿,也难找得着机会,坐在那儿,陪我这老人家说会儿话,如何?”   宝如于是坐到了蒲团上。   李代瑁斟了盏酒,却不往嘴边送,放在眼前轻轻摇晃着:“宝如,你可知道土蕃一战,少源做先锋做了多少次?”   宝如从未听季明德或者李少源讲过出征的经过,当然不知道,只能摇头。   李代瑁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道:“二十次。两个多月的时间,大大小小二十场仗,每一次,都是少源做先锋,或者深入敌后回抄,突袭,生死置之度外。”   虽然没打过仗,兵书总还读过几本,宝如明白李代瑁的意思,李少源是自愿求死。   李代瑁又道:“漠北一战就不说了,少源一回回死里逃生,军报传来,除了我,大约没人知道他心头的苦。   他不想回长安,他想死在外头,为人父母,我和顾真真没有尽到责任,把一个好好的孩子折磨成如今的样子。”   宝如立刻打断李代瑁,断然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打仗是为家国,我想少源没有想过死,他只是觉得自己更适合做先锋。死里逃生或者是因为苦,但胜利之后喜悦才是最重要的,您也许误解他了。”   李代瑁一笑,眼角尾纹深深,两鬓略有斑白,倒也不跟宝如辩。从从容容,又道:“你可知道在你生产的这段日子,季明德都做了什么?”   这下宝如愣住了。   李代瑁道:“他让废太后白凤和白明玉在义德堂养蝙蝠……”   才说了一半,宝如便是噗嗤一声:“活该。”   药店养蝙蝠是为取夜明砂,那是蝙蝠屎,也是味中药,宝如就曾给顾氏的卧室放过蝙蝠,不呈想白凤和白明玉未死,居然在义德堂养蝙蝠。   李代瑁顿时气白了脸:“废太后白凤的娘家舅舅,是南诏皇族,此事亏得本王各方周旋才没传出去,若传到南诏,两国之间立刻就要生乱。他野心勃勃,却只懂得快意恩仇,治罪不必大理寺,只用几个土匪,他眼中可有家法,可有国法?” 第242章 恶念   儿媳妇坐在蒲团上凉台上的日光照洒进来半边脸呈半透明的琥珀色笑起来还像个孩子一样。   李代瑁又道:“鸿胪寺卿阮积弹奏他血统不纯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在奏折中说了几句烂污匹夫污逆畜牲之类的脏话毕竟书生意气,便骂几句,朝堂上苛责几句也就完了你知道他是怎么做的?”   宝如不问,虽未笑,两只眼儿浮起淡淡的卧蚕来。   “他遣了两个土匪趁着阮积吃醉了酒将他扒光了,扔进西市上的牛马栏中整整一夜阮积大病一场一命呜呼。”   这倒与他所说的烂污匹夫污逆畜牲听起来很应景。   季明德的身世太过荒诞若非他和李代瑁生的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上玉牒也没那么容易但这于他是个很好攻击的借口。   李代瑁把儿子招回家,原本是当成一条狼狗来养的养着养着发现他不是狼狗而是一头猛虎,在宝如从怀胎到生产的这半年中,长安城一片鬼哭狼嚎。   有句广为传唱的话。   敢说季大爷一句不是,早报晚应,早上骂的,晚上就能得到报应。   老公公如丧考妣,宝如忍不住要笑,一只细手掩上唇,薄肩轻轻的颤抖着。   李代瑁板着脸,像书院里的老夫子,学生不听话,于是叫了家长来,告了一大通的状,结果家长茫然未顾,压根不知道自家孩子错在何处,气到七窍生烟。   宝如道:“阮积不过一根墙头草,当初说我祖父倒卖考题,人证都是他找的,到了朝堂上,那几个自称帮我父亲倒卖过考题的人,听到棍声便齐齐反案,结果不过一场笑话。   以彼之道,还施彼胜,阮积不过小人,季明德也不是君子,我倒觉得明德无大错。”   李代瑁脸色阴白,望着宝如,说不出话来。   他的性子,国要讲国法,家要讲家规。当初明知方勋和顾氏有一腿,以别的男人,提刀上去给方勋一刀都不解恨的,他还想把方勋押到大理寺去审问定罪,对待季明德的做法,自然看不惯。   李代瑁说不通宝如,只得柔声劝和:“就如同为亲王妃,要操持一府一样。若为后,就必须规劝皇位上那个人,宝如,往后记得规劝季明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凡事依法而来,你是他的妻子,不是他想打架就给他递刀的那个人,而应该是,时时提醒他凡事有量有度的那个人。”   打一棍子再递颗糖,跟李纯孝一样,李代瑁还是希望宝如能时时乖劝季明德,叫他收敛自己的匪性。   ……   宝如沉默许久,问道:“明德呢?他去了何处?”   李代瑁道:“他往函谷关,少源在那儿等他,他们之间早该有一战,也该在哪儿有个了断。”   函谷关,那是老子骑青牛西行,往居延海泽隐居时经过的地方。《道德经》便是他过函谷关时留下的。   “什么了断?”宝如反问道。   李代瑁道:“或者兄弟相残,或者手足不断,争出个胜负来。他们之间,总得有一个要臣服于一个,而本王的希望,是他们谁都不必死,有一个会心甘情愿辅佐另一个。”   鉴于当日在竹林中,李少源给的那只海东青,和李少源说的那番话,宝如大约有些明白了。李少源心头有心病,自打叫季明德强压着去土蕃,再到漠北,他一直抱的,便是死在战场上的心,几番佼幸不死,别人倒没什么。李代瑁做为父亲看在眼里,岂能不痛。   他想让季明德挑开李少源的心结,挑出李少源心头的脓疮,如此来说,兄弟之间或有一战,但总归,他们将摒除成见,真正相辅相承。   一捧一贬,两个儿子,他最终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去调停。   站了起来,李代瑁道:“就在此刻,外面备有车驾,从地道走,然后从隔壁你们家的后门出去。”   “哪您呢?”宝如问道。   李代瑁一笑:“为父在此,要等一个人。”   宝如不明究里,下楼了。早秋八月,她抱着修齐,带着杨氏,从地道过到隔壁,门外果真有一辆马车等着,伴车的正是方升平。   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每逢月末,天空只有一钩新月,呈颓势,眼看欲落。   李少源带着炎光,就等在函谷关的八陡山。   八陡山中有座子孙庙,经声颂扬,悠悠不休。炎光手中两只鸡子儿,对敲,迅速的剥开了皮,露出白嫩嫩的瓤子来,往李少源嘴里送着:“爷,多吃一点,咱们季大爷可不好杀,回回上战场,都是他救咱们的命了,小的实在有点儿怯他。”   炎光是跟着李少源上过战场的,也见识过季明德的心黑手辣,几乎要被吓破胆,提了一兜子的煮鸡子儿,不停的吃着。   子孙庙就在旁边。庙中大约只有一个和尚,一只木鱼,不停的哒哒响着。身后明月未落,东边已是一片火红,这是个晴天。   李少源手心一直在出汗,从风雪中在关山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季明德是长,他是弟弟,是一直被压着打的那个。   他曾卑微虔诚的,努力的想去爱上尹玉卿,可换来的是什么,是她的得寸进尺。她没有安全感,每天三遍逼着他说我爱你,只要少说一句,她就觉得他还爱着宝如。   他是真的忍受不了了。有这样一个机会,李代瑁会帮他休掉尹玉卿,宝如会和他破镜重圆。简直天赐良机,在他的人生灰暗,绝望,一次次求死不能后,仿如东方那抹曙光,让他有了重新活下去,抽刀一战的理由。   唯独对不起季明德,可人是什么,人跟畜牲并没有什么区别。在更愚昧的先民时期,女人和所有物品一样,就是属于厮杀中最终胜利的那一方的。   旁边子孙庙里的小和尚没完没了,木鱼催的心急,直穿耳膜。李少源道:“炎光,去,让那小和尚闭嘴。”   炎光去了,过一会儿又回来了:“爷,那小和尚说今儿地藏菩萨诞辰,他这经必须得念一个昼夜。”   李少源心中烦躁,喝道:“那就把他给我杀了。”   炎光又进了子孙庙,不一会儿,庙中木鱼声戛然而止,唯剩小和尚不停的念着:现在未来天人众,吾今殷勤付嘱汝,以大神通方便度,勿令堕在诸恶趣。”   炎光道:“再不住嘴,老子一刀削了你个王八蛋。”   李少源心乱如麻,恨不能一刀将那罗罗嗦嗦的小和尚给劈了,却又忽而扬手,喝道:“绑了就好,勿要伤那和尚。”   红日在山脊上露了头,按照季明德离开的时辰,应该马上就要到了。李少源满头大汗,一颗心狂跳着。   远处一匹马疾驰而来,山中唯剩鸟雀叽喳。   来人是他派出去的探子,远远便在喝:“世子爷,计划有变,季明德言自己不来此,让您往荆紫山。”   荆紫山离此不远,大概十多公里,季明德这意思,是要把战场设在荆紫山上?   一侧是如长龙翻蛟的黄河,另一侧是荆紫山一柱凌宵的主峰,黄河浩浩,山势磅礡。李少源换了一柄银枪,扬蹄策马,不过转眼便到了荆紫山下。   忽而一声惨叫,仿佛就在眼前。   这尖叫穿透耳膜,是李少源的噩梦,这是尹玉卿的声音。她怎么会在这儿?是叫季明德绑的?他想拿尹玉卿要挟他?   这么说,季明德其实也早就想杀他了是不是。   荆紫山漫山遍野的花,从紫荆到槐花,再到桃花,柿花,杏花,七八月间,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各类杂花开于山野。   李少源说不上是仇恨还是激动,掌心微汗,清晨的艳阳照的他闷热到喘不过气来,索性撕了甲胄。   越往上走,山路越难行。   山间泉水淙淙,野蜂阵阵,泉声伴着嚎哭声,咒骂声,声声不停,那是尹玉卿,她离他应当不远,大概离他一百尺,时隐时现,李少源步疾些便能看到,是稻生背着她,也在爬山。   骂了一圈儿,她又开始哭,哭累了再骂。   这声音伴随着李少源爬山的路,时而清亮,时而隐约。   分明只要再快些,李少源就能追上尹玉卿,就能把她从稻生手里救出来的,可是他没有。   他也没听清尹玉卿在嚎什么,或者骂的具体是什么,他只是觉得烦躁,恨不能一刀结果了尹玉卿和季明德两个,若是那样,这世界就清静了。他将回归到从少年时就铺好的正道上去,有皇位,有宝如,可以实现自己少年时的理想。   玉皇阁就在眼前,忽而啊的一声惨叫,拖了老长老长。   这时李少源已经走到了玉皇阁正殿前的广场上,仰头便是凌宵而上的主峰,玉皇阁红砖灰瓦,大理石铺就的台阶,只要抬步,就可以跃上去。   晚霞紫的衫子,从主峰上疾速坠落,那是尹玉卿,砸在玉皇阁正殿的灰瓦脊上,砰的一声巨响,撞出个大洞来,尖叫声即止,她应当是死了。   李少源呆愣当场,血丝浮上眼眸,忽而抽剑,吼道:“季明德,你在何处,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   疯了,简直疯了。   杀人比吞口口水还简单,就这样的人,因为李代瑁那点骨血,还想做皇帝。若叫季明德做了皇帝,世间将没有律法,唯有黑白,人不是生便是死,罪人没有忏悔的机会,也没有改过自心的机会,他终将杀掉所有人。   李少源疯了一样吼着:“季明德,你他妈给我滚出来,老子要与你一战。”   声音在四野回荡,唯有他的声音。稻生站在主峰上,野狐歪着脑袋,在不远处打瞌睡,用着这样的人,季明德也想一步登天,做皇帝?   简直笑话。   玉皇阁的大门嘎吱一声开了,那是季明德,青布短衫,绑腿紧裹,就站在门上。   李少源拨剑,跃步,手中蓄满了力量,长剑挥了过去。他带着满心的仇恨,跟尹玉卿一样喋喋不休:“玉卿有什么错你要杀她?你不是人,你是恶魔,你是魔鬼,你是土匪,你压根不知道,在土蕃的时候,在漠北的时候,我都是诚心实意拜你做大哥的,我拿你当哥哥一样敬仰,学习,你却这么对我,你居然敢杀玉卿,你居然敢……”   季明德手中空无一物,只躲不打,一路进玉皇阁。   李少源疯了一样,招招皆是杀招,院中花树叫他砍的乱七八糟,撞翻香槽,香灰四溢,削铁如泥的龙渊剑砍在正殿的柱子上,力道大到整座大殿都在摇晃。   抽出来再追,再打,长断削掉季明德身后的衣襟,李少源两肯赤红,怒气满满,眼看季明德被逼在墙角,横剑便刺了过去。这一剑下去,就能将季明德贯穿。   李少源狞笑着一剑刺了过去,这一刻,他的内心无比邪恶,也无比解脱,尹玉卿死了,季明德也要死了,而他不会背负杀兄的罪孽,因为他只是为了他的妻子尹玉卿复仇而已。 第243章 荆紫山   季明德一直很从容左躲右闪被逼在大殿外的墙角时脸上还带着从容的能激发李少源心底兽性的笑酒窝神神双眸温温。   宝如喜欢的就是他这个样子吧,从容,像个书生一样。他一直用这种样子欺骗宝如让宝如死心踏地喜欢上他,李少源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在长剑刺来的那一刻,季明德两手压在两侧的壁画上忽而双腿劲提整个人窜上墙,躲开李少源刺来的长剑脚蓄全部力道踹上李少源的脑袋将李少源踹翻在大殿的檐廊下。   再扑上来膝窝抵上他的小腹季明德提拳便揍,照准李少源的额头着着实实揍了三拳,便将他拎起来压在廊柱上:“清醒了不曾?”   见李少源还愣着季明德又给了他三拳,每一拳都揍的李少源眼冒金星。   “尹玉卿死了你是不是特别高兴?”揍一拳,季明德问一声:“说实话,不然老子揍死你。”   血往鼻腔里不停的灌着,李少源被打懵了,下意识说的都是实话:“是,于她,或者于我,都是解脱。”   “那你为何不告诉她?身为一个男人,不能管束女人也就罢了,你他妈是故意的吧,故意纵着尹玉卿,她愈蠢,你就愈觉得自己所娶非人,自暴自弃,好找个理由去死,是不是?”糙茧粗砾的手,掰着李少源的脸,季明德笑的像魔鬼。   身为男人,他确实够理解李少源,李少源的心底里最阴暗的角落,恰就是这么想的。   李少源不停往外吐着血,两手抓着季明德的拳头,这一拳下来,他非死了不可。   但他的嘴不会软:“宝如是我的,她是我两只眼睛瞅着长大的,我不可能不爱她,也不可能不去看她,你和尹玉卿算什么,凭什么觉得你们对人好了,人就一定得对你们好?   爱是可以用自以为是的好换来的吗?你觉得肉好吃,可我是茹素的和尚,我因为你的爱,就非得被迫食荤吗,你和尹玉卿都一样,愚昧,自以为是,自私自利。”   季明德扼着他喉咙的一只手略松,李少源一拳捣来,捣在他的眼窝上。   眼前火星四溅,季明德去揉眼睛的时候,大殿的门咯吱一声。一袭晚霞色的褙子在朱色的大门处飘着,居然是尹玉卿。   她看着李少源,深吸了口气:“少源,咱们和离吧。”   李少源一只拳头挥到半途,生生收住。   快意恩仇只是一场梦,尹玉卿还活着,也听到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季明德松开手,扬着双手,再受李少源一拳,拍了拍他的肩,道:“能过就过,不能过就和离,我替你们做主。”   穿过一重重的紫荆树林,如龙脊伏首的山脊上,凉亭中唯有石几与桌子。   这是荆紫山的主峰,抬眼四望,晴空万里,天色仿如叫雨水新洗过,碧波包裹着群山,会当凌绝顶,叫人心生一股畅意,仿如天地皆在掌握。   方才,稻生抱着块裹着绸料的石头,就是从这儿扔下去的。   季明德换了件青直裰,面朝黄河,就在亭子里站着。   李少源走了过去,与他并肩。   “你知道这山为何叫荆紫山吗?”季明德回头,一只眼晴肿的格外突兀,倒是吓了李少源一跳。   ……   但李少源的样子更可怕,因为他两只眼眶都是青的,两只眼球上全是血丝,双眼肿到几乎睁不开,唇角还有血迹,额头鼓着几个大包。   瞧背影,俩兄弟倒还人模狗样。   “这山上花树虽多,最多的是紫荆树。”季明德指着身边一株紫荆道:“我是男人,于花树没什么研究,也不觉得它有什么稀奇。但宝如曾说,紫荆树还有一个名字,叫兄弟树。古时人人家里都要栽上几株,以佑兄弟不反目,不阋墙,不分家,和和睦睦。”   紫荆,春来开花,紫花遍山野,格外好看。   至于它为什么叫兄弟树,那故事也是宝如讲的。   据说三兄弟要分家,诸物皆明,唯有庭中一株紫荆开的正好,三兄弟都想要,于是老大当机立断,一人砍了一株回家,结果次日起来一看,三株树全枯萎,没有一株活着的。   这故事是教育兄弟多的人家,要兄弟和睦,妯娌和谐,不要反目成仇。   季明德道:“人心中都有恶业恶念,但这并不代表那个人就一定是个恶人或者罪人,我也并非分不清事非黑白,凡事总喜欢抽筋扒皮,宝如是你嫂子,这无可更改,修齐是我儿子,你视他如已出也没用,那就是我的。   若和尹玉卿过不下去,就和离,没必要非得往一块儿强凑。咱们是兄弟,荆紫山不倒,就永远都是兄弟,但我为长,这绝不可能改变。”   李少源忽而一跪,山风呼啦啦的吹着,他被打的厉害,风一吹嘴角发麻,口齿涎涎:“二哥,你把宝如让给我,少陵的位置你去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宝如,我们不要金银不要爵位,我们归隐田园,我们做对平凡夫妻。   你不懂,她不想做皇后的,你放了我们,好不好?”   他已经说出来了,他的执著,他只有这一次勇气,就不想再错过。   “宝如那么笨,她坐不了那个位置,但她是个好姑娘,她是个好妻子,她只适合我,不适合你。”   季明德才出凉亭,被揍过的那只眼睛半眯,不怎么能睁得开,袍袂烈烈,天太蓝,阳光太刺眼,刺的他眼晕。   升到半空的太阳,就在他的肩头,李少源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中,袍袂烈烈,他看起来格外高大,那只肿突在外的眼眶在不停跳跃,仿佛立刻就能溅开。   “那就削平荆紫山,老子与你割袍断义。”季明德吼道:“你他妈想抢我女人,你不是我兄弟。”   李少源和季明德同时回头,便见不远处的函谷关烽火燃燃,如洪浪般的声音滚滚而来:“河中路军叛乱,洛阳被围城啦。”   尹玉钊终于出现了,半年时间,季明德就在等这一刻,他知道尹玉钊总会来的,他按兵不动,一直在等,就是在等这一刻。   季明德一拳捣在李少源脸上,吼道:“昏昏绰绰,整日往枪口上撞,这就是你身为一个男子的血性和担当?”   晴空蔚蓝,黄河浩浩,俩兄弟就站在山之巅上,往前一步是悬崖,往后一步,无穷无尽,在山脊下绵延如兽的山脉。   “你以为朝臣面伏心服?你以为尹玉钊走了就不会回来?”季明德道:“王爷千般阻拦,为何宰相中书百般纠缠,非得要给少陵过继修齐?那是因为尹玉钊在幕后的操纵。此番出长安,我本来是为了诱出尹玉钊,而你不为国事大局着想,只想着要与我打一场。”   一次又一次的亡国之祸,李代瑁昼夜不敢闭眼的盯着,上辈子功篑一着。如今轮到他们兄弟了,李少源犹还昏昏绰绰。   在战场上能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兄弟,自相攻伐起来,才能给对方最致命的一击。   李少源叫山风吹着,有些懂了:“趁着你我在此厮杀的空子,尹玉钊会抢走宝如和孩子,而顾密和陈宸等人将在朝堂上推举修齐为储君,并让他继位,是不是?”   季明德再捣他一拳:“是。所以此刻的长安城,许多人欢欣鼓舞,就等着你我都死在这兄弟树满布的荆紫山上。你我并肩,便能力挽狂澜,你我相杀,李氏江山危在旦夕,兄弟做不到相扶持,刀剑相向,亲者痛仇者快,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季明德再逼近一步:“就好比当初赵放垮台,当时你在做什么?除了哭,你还做过什么?你可曾睁开你这双眼睛,追根究底,冷静的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李少源轻轻摁着叫风一吹就要落泪的眼睛,喃喃说道:“对不起,我错了。”   情爱终归是小事,家国天下,先有家才有国和天下,可若是国破,家也将不复存焉。爱的奢侈,在于仅仅爱,仅仅将自己的心捧给一个人是不够的,身为男人,你得撑起家国,阻住风雨,当肩膀担得起万担千斤,才有资格去谈爱。   天将正午的时候,毒辣辣的日头当头晒着,李少瑜架鹰走狗,雄姿勃勃,冒打冒撞的,竟就猎住了一只兔子。   陈娟姑娘体倒不胖,但胸前两坨重负,爬山累到喘不过气来,心中恼怒,见李少瑜拎着只兔子,跟侍卫们比划着要烤来给她吃,不由一阵呕腻,捂着唇道:“我似乎听着有狼嚎,老君山上惯常有狼的,咱们可别叫狼吃了。”   李少瑜胆子小,立刻就躲到了高大健壮的侍卫身后,让他们将自己护卫了起来:“那要不,咱们下山再烤?”   陈娟勾唇冷笑,扭头就走。那小眼神儿,就仿如夫子望着学生,老娘望着自己光腚的儿子,如来佛祖望着孙猴子,任你千般变化,也逃不出我掌心的胸有成竹。   一行人走到半山腰,便见旷野上扬尘席卷,铁蹄腾空,一路铁骑,是往洛阳城而去。   李少瑜惯常的没脑子,嘴巴大张,愣了半天,道:“这不会是岭南来给咱们送荔枝的吧。”   陈娟白了他一眼,话都懒得说一句,下山走了。   宝如就在荆紫山下遇到的季明德两兄弟,季明德整兵在山下,一眼望去,旌旗招展,漫布一座又一座的山头。   为首的是李少源,鼻青眼肿。季明德紧随其后,一只眼珠子快要从眶中突出来了,一看就是叫人用拳头揍的。   而宝如就只有一个人,连个随从也没带着,骑着匹马,身上一件胭脂红的纱面小袄,发髻高绾,背上还背着把剑,在路中间停着。   遥遥望去,策马负剑,侠客一般。   李少源两只眼睛虽给打坏了,但视线还好,远远就瞧出来,那是宝如。   季明德跃马上前,问道:“修齐呢?”   宝如道:“娘和豆儿两人带着呢。”   她不好再多说,左看一眼再右看一眼,两个脱了相的男人,一个比一个惨,惨不忍睹。她忍不住的憋着笑,而他们身后那些兵卫又岂不是死忍着笑,都快憋出内伤来了。 第244章 牌位   季明德策马绕宝如转了一圈声音略有责备:“不是叫你和修齐都躲到白马寺去你一人单枪匹马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早知道尹玉钊要来所以安排好车驾把宝如和修齐都放在白马寺准备收拾完尹玉钊之后再去接他们,谁知宝如竟一人跑到这儿来了。   才打过架的两兄弟,瞧起来格外的可笑宝如骑在马上,忍着笑道:“我不过瞎逛逛,逛着逛着就到这儿了。”   其实是怕他们果真拼个你死我活自己凭着这条命能来调停一番。   季明德回头问李少源:“你是要去长安,还是去洛阳?”   李少源道:“洛阳吧我去救我父亲。”   直到李少源率人离开之后宝如才给季明德讲起自己这一路上都遭遇了什么。   事实上她一直不知道尹玉钊去了何处。自打生完孩子之后整日窝在海棠馆照顾小修齐她连尹玉钊的去向都没有问过。   早晨和小修齐从朱氏那院子的后门上出来,前护后拥的土匪簇拥方升平亲自押车,宝如一听是季明德的吩咐便直接往白马寺去了。   今天是地藏菩萨诞辰虽寺中谢客,但既是寺庙,这种日子就肯定要做法事。   宝如抱着修齐下了马车,进了正殿,本是欲要上柱香的。见偏殿中供着许多牌位,遥想起自己去了的先人们,遂央那沙弥也替自己书了一份牌位,挂到了牌位处。   木鱼声起,经声响起,只要供起牌位,亡灵便会到此听经,寻求解脱。   亲自将牌位挂在偏殿中,宝如一张张望过去,要看看牌位上都书着些什么人。   有两份并排一处的,一份写着她母亲同罗绮的娘家乳名,阿齐,上面有她的生死之期。宝如起了警觉,再看旁边一份,上面书着怀屿的俗家名字,并他的生死之期。死期,恰就是今年的元宵节。   这么说,当日她把尹玉钊给怀屿之后,当天怀屿就死了。那尹玉钊肯定于当时就逃脱了。望着香火燃燃,却寂然无人的大殿,宝如心说糟了,除了尹玉钊以外,没有人会确切知道这两人的死期。   显然,尹玉钊曾来过白马寺。   宝如见有个小沙弥在此书牌位,上前问道:“小师父,主持法师果真已经过身了?为何此处竟有他的牌位?”   小沙弥合什双掌道:“实则小僧也不知道,不过有人带来的他的骨殖,并叫吾等念经,好好替他超度。”   “那人去了何处?”宝如问道。   小沙弥是个话多的,也是见宝如生的福相随和,多说了几句,道:“他们昨夜才来,今早就走了,听他们的口风,是要往洛阳城见荣亲王,并接一位夫人和一位小公子。”   至此,宝如才明白李代瑁等的人是尹玉钊。这也就难怪李代瑁会让她从地道走。尹玉钊未死,还依旧卷在朝斗之中,而且站在小皇帝李少陵一边。   宝如也不惊动和尚们,吩咐方升平和土匪们退了出来。而这时候,洛阳城已经整个儿被围了。她把小修齐安置妥当之后,便策马直奔函谷关,以她的心思,是准备若季明德两兄弟打到难分难解,就狠骂一通,各打五十大板的。   谁知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完了,皆是鼻青脸肿,还好,没有伤筋动骨。   回首望长安,季明德望着马上的宝如,问道:“宝如,你说尹玉钊他到底想要什么?”   就好像他此生执著,从一睁开眼睛,就想找回宝如和季棠一般,尹玉钊也有他的执著和目的。江山权位吗。似乎不是,如果是的话,他在杀掉怀屿之后,次日就可以杀回来,再和荣亲王府周旋,毕竟他有朝臣的支持,那怕死,也会死的轰轰烈烈。   就仅仅只是宝如?   季明德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尹玉钊,也觉得这个理由牵强而又可笑。   尹玉钊像他一样,小时候也是野孩子,苦孩子出身,不像李少源这样的王府贵子,从小得到的太多太多,反而于物欲无贪无求,他们对于荣誉,对于权力,都会有一种狂热的追求和势在必得的野心。   尹玉钊半年蛰伏,他所为的,究竟是什么?   季明德押了半晌,认定尹玉钊在洛阳找不到宝如之后,肯定会去长安。毕竟宰相和中书等人,私底下依然是支持他的,小皇帝李少陵又信任他,季明德觉得他会回长安。   宝如道:“长安我就不去了,既讯儿报给你了,我便找个地方等着你,等你来接我,再接修齐,咱们一家团聚。”   季明德道:“好,你们等着我。”   他勒马欲走,见宝如在马上端坐,笑望着,是要送他离去的样子。可待他目光一闪过,唇角渐僵,立刻变的闷闷不乐。   红衣,白肤,高绾的发髻,见他目光投过来,依旧笑着。他的宝如,比之没有生季棠之前那圆容容的脸儿,如今似乎瘦了许多,都瘦出尖下巴来了。   他这半年多于她似乎太冷淡了些,没有耐心的哄她欢过,哄她笑过。他已经不期待季棠了,因为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一个孩子都不同。无论宝如再生几个,都是他和她的孩子,但不会再是当初的季棠。   如今他依旧在为宝如而努力,为了那个在临洮府的冷炕上,蜷着身子问方衡,自己怎么会糟到这一步的宝如。这辈子,风光霁月,穷尽天下所有,他要给她最好的,最荣耀的。   两生以来,季明德头一回觉得自己该给宝如讲讲季棠,还有上辈子俩人之间的故事。就当做一个故事来讲,而不是一个人背负着,那样,季棠就在两个人的心里,而非只有他一个人去怀念了。   下了马,季明德一步步走过来,圈上骑坐在马上的宝如。她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亦在低头看他。   八月的秋老虎,甲胄于身的将士们鸦雀无声的盯着,宝如不知道季明德突如其来,为何要来圈自己的马,低声催促道:“好了,快去吧。长安只有少廷,若皇上万一大行,宫中有乱,你不得去看着?”   季明德仰面笑了笑,浮云如白衽,他直裰上沾着浅浅的血迹,酒窝深深,似乎无论何时,都有无比的耐心与从容。   “等着我,等我来接你。”季明德笑了笑:“我有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故事里还有个小姑娘,想要讲给你听。”   宝如尽力的弯着腰,纤细的脖子弯出极优美的弧度来,声音低低,几乎是在央求:“不要伤他的性命!”那个他自然是尹玉钊。   季明德翻身上马,烈阳下的秦州土匪头子,回头笑了笑,如风驰过,率兵离去。   若说遇到季明德和李少源是情理之中,见到尹玉卿,就完全在意料之外了。   自打入荣亲王府,尹玉卿是宝如平日里接触最多的人。只要李少源不在,她叽叽喳喳,是个最好的伙伴。   一袭玫瑰红的衫子,面色如丧考妣,尹玉卿叫宝如拉上了马,也不问一声士兵们将要把俩人带到何处去,就那么呆呆的坐着,眼里噙着两眶泪,马一颠,往下掉一点儿。   宝如勒缰,等于是整个儿抱着尹玉卿,小声问道:“你是不是见着他们俩兄弟打架了?”   ……   “咱们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有什么委屈,你跟我说,好不好?”宝如仍是小心翼翼,侧看中怀抱中尹玉卿的脸,俩个妇人骑马,她怕要颠着从未骑过马的尹玉卿,跑的并不快。   尹玉卿也不回头,连眼都不眨,张了半天的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她该恨宝如的,可宝如吃的苦并不比她吃过的少。她该嫉妒宝如的,就像顾氏在的时候那样,跟顾氏一起说说宝如的坏话,也许心情会好一点。   但宝如就是她的镜子,李少源喜欢的那个姑娘,不在背后说人的坏话,不会叽叽喳喳整天问你爱不爱我,不会为了一丁点的小事情就甩脸子。所以李少源不爱她,放任她,就像对待一个傻子一样待她。   活到今天,吃过一回又一回的苦头,她才算真正醒悟过来。   “与你没关系,不过等回长安,我就要和少源和离了。”尹玉卿总算破涕为笑,忽而够手,在宝如脸颊上掐了一把:“我家如今是个破落户儿,等和离了,嫁妆也许不够我吃一辈子,把你那些赚钱的手段都告诉我,我也学着做做生意,不是比整天等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回家更好?”   抛开男人,不做妯娌也是姐妹,在马上相视一笑,尹玉卿总算真的高兴了。   宝如下巴搭在她肩膀上,颇有几分男人哄着妻子笑开颜的自豪:“这值当什么,只要能哄你开心,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第245章 杀手锏   洛阳别院。   从正门到李悠容的绣楼每一步都有一具横尸。   鲜血在烈阳的曝晒下缓缓变成了褐色的黑糖浆汁般的粘浆。苍蝇嗡嗡个不停乌鸦就在天上盘旋。   整座府第被围了起来。不止荣亲王府别院被围整座洛阳城都被围困了。李代瑁率三千玄甲军兵伏洛阳本是想在把两个儿子支出洛阳之后,以身为诱,活捉尹玉钊的。   却不想尹玉钊直接带了五万人围城围城的是大魏河中路驻军,其指挥使纪惑是原漠北都护府副都督,今年才被调到河中路谁也没料到他会是尹玉钊的同谋这就揭竿而起了。   五万人碾压式的攻城,洛阳因离长安近并无驻兵不过片刻之间整座城市便已沦陷。   院中并没有活人别院中唯一的两个活人在绣楼上。   唯有一只酒盅,相对坐着的两个人。不过一夕之间李代瑁须发皆白,清清瘦瘦一眼瞧过去颇像个驻颜有方的鹤龄仙道。   尹玉钊一袭白袍,也许久不见天日,脸格外的苍白。   “宝如呢?”他开门见山,诚诚恳恳,像头一回上门求见准岳父的新婿一般,跪地给李代瑁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两手恭垂:“您说您会把她给我,我才会来的。”   斟了一盏酒,李代瑁道:“当初见你在齐国府艰难,本王也总认识,歹竹之上,你是颗好笋。校场大乱,你从主帅楼扔下尹继业,那时候,本王心中除了少源便是你。可惜了,你自甘堕落,她是你的亲妹妹,你觉得我会把她给你吗?”   尹玉钊早知自己会被耍,脸于一瞬间潮红,还有几分难堪,哽噎,下意识的自辩:“尹某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您这种长者式的说教。你知道我曾经历过什么,就敢以长辈自居,就敢如此说教。”   李代瑁一脸的鄙视:“恋慕血亲,自甘堕落,不知反省,本王鄙视你。。”   指着李代瑁的鼻子,尹玉钊道:“当初赵放怀有血谕,你本来可以与赵放合作,杀了白凤母子,居江山后位为已有,那样,赵放不必死,那一府人也不必死。可你忌惮白凤背后有南诏皇族,忌惮尹继业。而赵放不过秦州寒门,背无靠山,倒了也就倒了。   你是怀着这样的心,才松口处理的赵放,到如今你还有脸鄙视别人?”   李代瑁唇角抽了抽,端起酒盏便要饮:“在本王这个位置,便必须做决断,也必须会取舍,那不过取舍而已。   而你,瞧瞧你,年纪青青的孩子,整日缠吊于乳母身上,收容些妇人半乳半性,做为恶癖也就罢了,如今竟把主意打到自己一血的妹妹身上。卑鄙,无耻,下流之极。我怎么可能把宝如给你?”   尹玉钊随即打翻酒壶,哐啷啷的滚着,酒洒了一地,一巴掌就呼在了李代瑁的脸上:“你放屁。老子怜悯那些可怜妇人们,因为我娘曾经就和她们一样可怜,而我看着她赴死却无力救拨。   你自称君子,却说话从不算数,耍赵放也就罢了,如今还敢耍我?”   李代瑁盘膝坐在榻上,闭上双眼:“就算本王杀不掉你,少源和明德也会赶来,你动手吧。”   盏中之酒,本是搀着牵机的,那是李代瑁给自己的归宿。事非对错转头空,他做过很多错事,但他从未悔过。   尹玉钊一把勒上李代瑁的衣衽,咬牙切齿,面容狰狞:“我私下跟你说过多少回,我只要宝如,我只要我的妹妹,你满口答应,我才会来洛阳。你居然只为取笑我,侮辱我,便召我来此,尹某也是你能取笑的?”   李代瑁梗着脖子狞笑:“你差人围城又如何?须知,不过区区五万人,洛阳又在我大魏朝的心腹地带,烽火一燃八方齐援。明德和少源本着率着精兵,你逃不出去,只会被绞杀。”   尹玉钊颇觉得李代瑁天真,道:“你不懂,我既然敢现身,手中自然就捏着能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叫季明德下跪求饶喊爹爹的把柄。他终归会跪在地上,跟我求饶的。”   不过一剑抹过去,连李代瑁给自己所备的牵机也用不上,尹玉钊掏出帕子擦干净手,将帕子扔在死了的李代瑁的脸上,转身便走。   ……   夜里,子时。   延正宫外,以顾密和陈宸为首的,李少陵一派的纯臣们此时就站在丹墀之上,紧紧盯着遥远处,在焰火中仿佛晃动的宫门。   幼帝只想要李修齐,而尹玉钊说自己有能叫荣亲王府俯首的办法,储君之事,将于今夜尘埃落定,苟延残喘了半年的李少陵,已油尽灯枯,确实经不起耗了。   听说季明德已经入了长安城,顾密心中虚了起来:“尹玉钊这王八蛋笃定他能抓到赵宝如和李修齐,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陈宸也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转而还在安慰顾密:“他能把吃奶都戒了,就没啥办不成的事儿,等吧,何况,咱们还有后招呢。”   钉底皂靴沉沉,铁甲相合的哐哐之声不断作响,交泰殿前的焰火都被震的格外猛跳了几跳,巨大的宫廷,连殿檐上的铜铃都在一瞬间被照亮。   策马,黑氅,季明德在侍卫簇拥下,直冲冲就进了延正宫。   一目扫过去,群臣俱伏首。   季明德几步跃上台阶,拎上顾密一品朝服那仙鹤补子,当着群臣的面就给了他一拳,打到顾密老眼里闪着星星。   季明德虽是土匪出身,但在朝臣面前向来斯文有加,这一拳出去,又准又猛,顾密的脑袋立刻硬生生调了个儿,他们才知土匪的凶悍,名不虚传。   摇着手腕,季明德问陈宸:“尹玉钊和你怎么商量的,长安城无抵抗,总有什么好东西在等着我,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否则,我也一拳打死你。”   隐于暗中的尹玉钊,非有万全之策,不会轻易出招。   季明德自认此生除了宝如和杨氏,还有修齐之外,自己身上没有任何缺点,他想知道,长安城中那个能叫他下跪,能叫他举起双手臣服于尹玉钊的,尹玉钊预备的筹码究竟是什么。   陈宸不敢相信顾密已经死了,可他脑袋转的角度,是正常人不可能转过去的。一朝宰相,瘫躺在白日的高温还未散去的,乌油油的金砖之上,没了气息,就那么瘫躺着,行凶的凶手,两目戾光望着他,拳头扬在半空,腾天而燃的焰火中,眼看就要落下来。   就在拳头要落下来的那一刻,顾密双手高举,做投降之势,叫道:“是陈静婵,尹玉钊说只要您见了她,就会缴械投降。”   季明德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陈静婵是谁。那是明远伯陈伯安的幼妹,前探花郎裴俊的孀妻。但是陈静婵与他有什么关系?   进殿,帷幕一重重,小内侍小宫婢们躬着腰,大气都不敢喘,目送这高大,带着一股凌厉之势的男人进了皇帝的寝室。   瘫痪了半年的小皇帝李少陵由两个老姑姑架着,歪在龙榻上。而陈静婵,就坐在榻侧,正在抹眼泪。   李少陵依旧是往日那讪讪然,总是在央求,商量,讨好的神情,开门见山,示意陈静婵说话。   陈静婵站了起来,也不知那来的力气,扑过来便要抓季明德的脸,几乎是在嘶嚎:“你们之间的争斗,干我家秀儿何事?”   李少陵语声悠悠:“二哥,无论你还是少源都不行。朕只要修齐,让修齐做储君,将他记在朕的名下,朕眼看将死,闭眼之后,江山随你们闹,但这个你必须得答应朕。”   季明德任陈静婵撕扯着,想听她说个具体,等了半天等不到,一手扼肘一手勒喉:“有话说话,裴秀到底怎么了?”   陈静婵向来是个娴静大方的女子,便丈夫在洞房第二日就丧去,也未如此悲伤过。可裴秀是她在丈夫去世之后唯一的寄。   “我丈夫真材实学,十年寒窗才考得探花,你们说一声作弊,他的前途进毁,好好儿的官便做不得了,还落得个人人耻笑,最后病卧于床,无限凄凉,膝下唯有那点孩子,就那么点孩子你们也不放过,我们裴家世代忠良,到底得罪了你们什么你们不肯放过她?”   李少陵还在笑,却也笑的颇难为情:“听说二哥很喜欢那个小秀儿,便修齐出生之后,您宁可充作大夫,只为见小秀儿一面,也不肯回家看修齐。   朕想,二哥必定特别喜欢那孩子吧?皇位便是修齐的,也是你的,把你不喜欢的孩子过继给朕,难道就那么难吗?”   所以,尹玉钊绑了裴秀,这是他在长安城中的杀手锏。 第246章 先救谁?   事实上季明德第一次见裴秀是在今年的三月初三。   乳母抱着穿的棉胖胖的小姑娘脸儿细圆粉嘟嘟的。手里牵着只纸鸢那纸鸢并没有飞起来从季明德身边走过就砸在了他肩上。   跟在身旁的陈静婵语气悠悠,随口说道:“今天秀儿就整一岁了,明年这时候她大约就可以放纸鸢了。”   三月初三,是季棠的生日。上辈子的季棠,就是在三月初三这日出生的。   季明德回头小裴秀本是低垂着眼眸的在那一刻抬眸,就仿佛上辈子的季棠终于睁开了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饱满的额头毛绒绒的大眼睛那时她还不会说话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当时刘进义在他身边随口说了句:“这是裴俊府的夫人。裴俊是七年前的探花郎,少年成名却因为赵放案受牵扯,两年前死了真是可惜这孩子,算是他的遗腹子呢。”   季明德当时并未说什么。   直到修齐出生的那天,季明德偶然听说裴秀生病,跟着霍广义到裴府,充做霍广义的随从,再见那孩子第二面。   从那以后,跟着霍广义给裴秀诊病,还见过三次,因他向来沉默,又还带着斗笠,除了递东西之外不会跟裴府的人聊天说话,便陈静婵在洛阳别院相见时,都没认出他来。   没想到这些全落在尹玉钊眼里,如今他居然要拿那孩子要挟他。   季明德搡开还在抽泣的陈静婵,缓缓坐到御榻边,抚上李少陵两条早没了知觉的断腿,隔着裤子一把扭到大腿根部,不过轻轻两声骨骼作响,就把这躺在床上还不肯消停的孩子的两条大腿从根部给卸了。痛到整个小腹都在抽搐,李少陵疼到撕心裂肺,梗着脖子嚎了起来。   季明德撩起黑披,转身便走,经过陈静婵身边时停了停:“放心,孩子我会给你带回来的。”   从宝如所在的阁楼上望下去,两行绿柳沿河而栽,黄鹂鸣于枝头,白鹭跃于河面,这是灞河。灞河岸边百年老柳比比皆是。   出长安城,灞桥畔的驿站,是通往陇地与潼关的第一站,所以很多人会选在此处给亲友送行。折柳相送,随口吟诗,古往今来,灞桥都是个很容易出现在诗里的名字。   远处有缓缓耸起的山包,周围是一片片新收过的粟田。那是灞陵,是汉代皇家陵阙。再往左看,水坝的右侧,是灞河校场,那是季明德兄弟曾经杀过回纥人的地方。   三天前,她和尹玉卿两个本来是叫季明德送到了荆紫山的玉皇阁。但前脚她才到,后脚尹玉钊便追了来。他出洛阳便扔下叛军,单枪匹马追到荆紫山,当李少源还在和叛军鏖战,季明德奔赴长安之后,他却追到了几乎无守卫的荆紫山,轻轻松松,绕开所有追兵,将宝如给带走了。   半年多不见,尹玉钊倒还是原来的样子,见面之后第一句话便是:“你瘦了之后,倒没有原来好看了。”   他倒是没有绑宝如,当然,他也舍不得绑。   宝如所在的地方,名叫平凉观,是一处与大魏齐始的道观。李代瑁活着的时候,常常出长安,便是在此修道。而尹玉钊和怀屿出走后,杀僧从道,也是一直隐居于此。   季明德兄弟搜遍长安也找不到尹玉钊,却不知道这半年来,他一直就躲在李代瑁的眼皮子底下,军国机密,随时闻之。   尹玉钊穿着件牙白色,圆领,白衽的袍子,就站在窗前。腰上一条忍冬纹蹀躞腰带,极好的修饰了他劲长的腰线,蹀躞七事,他只佩着佩刀与火石,以及一串钥匙。   宝如所在的阁楼,墙体高达十二丈,与长安城的外城墙一样高。周围皆是悬壁,想要溜下去或者爬上来,那是不可能的。   除了尹玉钊和一个哑仆,没有人知道宝如在这儿。   每日的饭食,皆由尹玉钊自己送上来。今天他送来的还是油泼面,香葱叫油呛成金黄,茱萸散发着淡淡的辛辣,但宝如吃的没有前两天那么起兴了,她不肯吃那一指宽油亮亮的面条,挑来拣去,专拨里面的豆芽来吃。   这可不好。   尹玉钊轻敲着桌面:“惜食就是惜福,再不好好吃饭,我把你从这窗子里扔出去。”   宝如一把推了碗:“连着吃了三天油泼面,闻见茱萸这辣味儿我都想吐,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尹玉钊一愣:“不是你说自己爱吃油泼面,还非得加茱萸的才肯吃,我特地命人回长安到处买食茱萸,才吃几顿你就不肯吃了?”   茱萸辛辣,蜀地人喜欢吃,但长安人从不吃它。   李悠容从蜀地送来一些茱萸,满荣亲王府,只有宝如一个人吃它。所以宝如特意跟尹玉钊说自己要吃茱萸,一点飘渺希望,是想尽可能的把自己在此的消息传出去,传给季明德。   三天了,回回从阁楼望下,八月的柳荫浓而密静,京郊的农户们正在忙着收庄稼,每天盯着阁楼下面安静无人烟的田野,时间都仿佛凝滞了。   长安城怎么样,季明德和修齐怎么样,宝如全然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李代瑁已经死在洛阳,小皇帝在大腿骨被卸掉之后,嚎了半夜,也死了。   一目可及的汉家陵阙和灞河校场,亦安安静静。宝如推了碗,手肘着脑袋歪在桌前,两眼紧盯着灞河校场的方向。   “好奇吗?”尹玉钊就站在她身侧,目光随她一起,盯着烈阳下欲燃的灞河校场:“半个时辰前,我差人往长安城送的信,顶多再过一刻钟季明德就会来,你猜他是会去校场救你,还是去陵墓里救小裴秀?”   宝如脸上的笑一点点收敛着,面色簌簌:“哥哥,从前便你不肯放季明德和李少源回城的时候,我也没有恨过你,因为权力争夺便是你死我亡。可你不该拿一个小孩子的性命开玩笑的,不伤妇孺,不伤无辜,这是一个人最起码该有的良知和底线,偏偏你就没有那么点儿良知。   因为小裴秀,我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你,我甚至觉得,当初再三求季明德不要杀你是个错误。”   尹玉钊胸有成竹,轻松自在,一脸看穿宝如心机的冷笑:“我说过,我会做一回君子,若他去灞河校场找你,小裴秀就会死在陵墓中,而我则会放了你,让你与他团聚。   但若他是去汉墓,那你就得跟我走,因为你在他心里比不上一个连血缘都没有的孩子,这证明他不爱你。你若不想走,我就打晕你,拖也要把你拖走。”   宝如捂上肚子,一句肚子疼还没出口,尹玉钊抽出蹀躞带上的佩刀,顺势就抵在了宝如脖子上:“别跟我耍花招,你明白的,我只想证明究竟是季明德爱你多一些,还是我爱你更多,你若不老实,我不介意弄断你两条腿,让你爬都爬不下这座塔楼。”   三天前,蒲一见面,尹玉钊便把季明德和陈静婵,裴秀相来往的事全告诉了宝如。不过这一回他倒没有添油加醋,因为他本身也搞不懂季明德对待裴秀是种怎么样的感情。   蛰机半年,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季明德。小裴秀有个尿床的习惯,为了能治她这尿床的毛病,季明德小题大做,特地派人往昆仑山,去寻找灵药沙棠,就因为沙棠能治小儿遗尿。   当然,他认为季明德搬到义德堂去住,也全然是为了给小裴秀出诊方便。   他待那个孩子,便有李代瑁待宝如的用心,无论男女,还是父女,都不会有这样的情谊。但季明德就有,那份情,不知起之于何,总之,小裴秀在季明德心里,是可以和宝如并肩,甚至为了她而牺牲宝如的那个人。   尹玉钊送信给季明德,说赵宝如在灞河校场下面的夯洞之中,寒冷无比,已经冻昏迷了。而裴秀在汉家陵阙之中,孝景皇后的棺椁里,与尊尸体为伴,顶多不过半个时辰就会被闷死。   他站在高高的阁楼上,眼观八方,便是要宝如亲自见证,当她和裴秀同时面临生命危险,季明德会选择先救谁。   宝如也跟了过来,远极之处,都城长安隐隐在望,但看不到是否有人出来。   自打小修齐出生之后,她就没有出过门。便小裴秀,在洛阳别院也是头一回相见,此时回想,那孩子应当是与季明德很熟络的,她说,这个叔叔总爱逼着秀儿吃药,可见季明德假充郎中为她诊脉不止一回两回。   难道真是因为她生了儿子让他失望,他才会把对于女儿的喜欢,转嫁到小裴秀身上?   宝如手抚上平坦空荡的小腹,心说季明德待她的好,跟待小裴秀大约是一样的,不知因何而起,执著无比。尹玉钊这算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难题,选她,还是选裴秀。   地平线上,烈阳下黄烟阵阵,这是季明德出城了。   尹玉钊呼吸骤紧,宝如又何尝不是。她看得分明,策马在最前面的果真是季明德,后面跟着少源和少廷几个。长鹰旋于顶,那是哲哲,修齐的小海东青。他们兄弟闻讯便出长安城,前后不过一刻钟。   不过转眼,马至平凉观下,阁楼高高,宝如能看得到远处的季明德,跃然马上,看一眼灞河对面的陵墓,再看一眼大坝,他有一瞬间的犹豫,马停在灞桥畔,就那么怔着。   过了片刻,他缓缓伸出手,唤李少源上前,不知在嘱咐什么。   宝如忽而转身,一巴掌搧到了尹玉钊脸上:“我问你,若你娘还活着,和我一起掉进灞河之中,你会选择先救谁?” 第247章 选择   尹玉钊吃了宝如一巴掌竭不住的冷笑:“此楼高十二丈又在道观最深处你看得见他他看不到你便你喊破喉咙他也听不到还是省省吧。”   屋子里没有别的东西宝如端起那只面碗,从楼上砸了下去,呼啸而下的面碗她以为那种响动至少能警醒季明德兄弟,但一只碗砸到泥地里,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就那么扎进了泥土里。   从高处望着很近但其实道观与灞桥之间,还有一段很远的路。她扑到窗前便准备大喊大叫妄图能把季明德吸引过来。   尹玉钊紧虬的手臂忽而就勒了过来手捏上宝如的脖子:“再这般出蠢招老子此刻就办了你。”   夏衣轻薄她能感觉到尹玉钊骤然发紧的肌肉。   宝如连忙垂着眸子点头,假装叫他勒的喘不过气来:“好我听话,我一直都听话的。”   他其实很好哄只要假装自己很痛苦他立马就会放开她。   尹玉钊转身打开窗子,趁着涌进来的凉风粗喘。在男女方面,他其实还是个孩子,除了吃奶,别的什么都不会。天下间所有的女人,他只有吃奶的欲望,没有男女间的欲望,除了她。   “我还是那个问题,若我和你娘同时掉进灞河里,你会选择先救谁?”看尹玉钊冷静下来,宝如问道。   尹玉钊道:“天下没有这样的选择,因为她已经死了。”   宝如几乎是在厉吼:“如果她活着了,你将面对季明德此刻的选择,我问你,你会选择谁?”   尹玉钊一把扯过宝如,放声大笑:“瞧见了否,他去汉墓了,赵宝如,你陪季明德出生入死,还给他生孩子,可你瞧见了否,你在他眼里,甚至比不上一个连血缘都没有的孩子。”   季明德率人直接过了灞桥,并不往校场,瞧样子确实是要往汉陵而去。   觑机许久,宝如终于摘到了尹玉钊系在蹀躞带上的佩刀,转手抵上自己的脖子,吼道:“你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选择?那你为何要逼着他选择?   季明德若选择去追我,我从此都会鄙视他,但他选择去找裴秀,我很欣慰,因为他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变成了心怀谦渥的君子,他知道谁的命更重要。”   “放下匕首,宝如,快把它放下。”她划破了脖子,血珠子往外涌着,与他在小小的屋子相追逐,他近一步,利刃便入肉一份,她在自残。   她一直知道的,知道他爱她,不舍得她受伤害,所以才敢这样任性,这样要挟他。   宝如话如连珠,边跑还在不停的说:“我是个大人,可以自救,少源和少廷兄弟一样可以救我,但裴秀是个一岁多的孩子,和少源兄弟没有什么干系,他们稍不尽力,那孩子就死了,所以季明德才会选择去救她。   我能理解他,所以更加鄙视你,拿个小孩子的性命做玩笑,你不配同罗绮那么含辛茹苦的养大你。”   “孩子不在陵墓里。”尹玉钊虚张着双手,吼道:“陵墓里只有伏兵,没有孩子,裴秀就在阁楼上,就在你脚下。赵宝如,我便跟着尹继业二十年,可从来没有亲手杀过,或者虐待过任何一个孩子,我不求大权在握,不求执掌朝纲,我只恨季明德,我只想要他死。”   他哽咽片刻,垂下了脑袋:“为了杀他,也为了叫你看清楚谁更爱你,我可以与天下为敌的。”   宝如就在门上,脖子上血不停往下流着,也是在哄尹玉钊:“打开门,让我下楼,让我看一眼我才信你。”   三天了,才一岁多的孩子,宝如都没有听她哭过一声,会不会已经被尹玉钊不小心给弄死了?当有了孩子之后,宝如看天下所有的孩子,都更多一份怜惜,此时便急着要看看,小裴秀是否还活着。   “信我,然后就跟我走?”尹玉钊反问道。   宝如鼻息微喘,闭了闭眼,手颓然而松:“好,只要你让我看一眼裴秀就行。”   早些时候,就在灞河畔,青色纻丝质的袍面微拂,季明德望着静而缓流的水面发呆。身后是李少源兄弟,少源是白面书生,少廷一脸粗髯,瘦瘦高高,与少源并肩。   在函谷关时,季明德曾问过宝如一个问题:你觉得尹玉钊所求,究竟为何?   宝如没有回答他,因为宝如自己也不知道。而他,押错了赌注,他一门心思,天真的以为尹玉钊同他一样,对于皇权有着狂热的欲望,于是将宝如安置在荆紫山玉皇阁,然后断然奔赴长安。   可事实上尹玉钊要的只有宝如,他前脚走,尹玉钊后脚上玉皇阁,就把宝如给捉走了。这仿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搧在季明德脸上,将他直接抽懵了。   就好比三人策马,望着远极处的雪山,本是要争个先后,争个你死我活,争着看谁能够先登顶的,他一马当先,奋力往前,追到半途再回头,没有了对手,也没有了敌人,他还未登上雪山,已然遍身寒凉。   也许此时尹玉钊就在暗中看着他,要看他怎么选择,是选择去救宝如,还是选择去救裴秀。   季明德这番能押得准了,尹玉钊宁要宝如不要江山,就不可能把宝如放在大坝下的夯洞里,因为夏天雨水暴涨,整条夯洞都已被淹没,他于宝如有男女之爱,又怎么可能让宝如去死?   但以他的歹毒,肯定会把裴秀放在汉墓之中,任其死去。   这不是选择,而是个陷阱。也许宝如叫尹玉钊要挟,在就附近某一处看着,看他奔向汉墓,弃她而选裴秀。宝如会因此而觉得他不够爱她,并选择跟尹玉钊走吗?   季明德觉得不会。   他的宝如看似柔弱,却心有主见,虽说平日迷迷糊糊,遇大事却从来不糊涂,她分得清主次,知道他为何会这般选择。甚至于,她怀着孩子的时候,还曾剑指过尹继业,亲手屠了那么一条老狗,那么聪明的宝如,绝对不会受尹玉钊的蛊惑。   甚至于,此刻,她应该也在积极的自救。   季明德策马过了灞桥,回头,平凉观矗立于烈阳之下,十几丈高的塔楼如同碉堡一般,是方圆最高的建筑。碧蓝如洗的天幕之下,唯有哲哲盘旋于顶。   夯洞里肯定没有宝如,因为夯洞早已经被水给淹了。陵墓有没有裴秀两说,但肯定有伏兵。   大汉皇室的陵墓,本就机关重重,也很容易布防,尹玉钊既敢送信入长安,就肯定在陵墓里备了伏兵,只为取他的性命。季明德回头望着少源和少廷,让他们进去,必然是送死,倒不如他自己去的好。   李少瑜架鹰溜狗,骑着自己那青骓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大部队,指着自己脚下那条狗道:“瞧瞧,你们也太急了不是,跑成这样,这是要累死我不成?要我说,天大地大,只要确定大嫂在此,这事儿就好办了。   瞧见我这狗没,这本来是要送给修齐的百岁礼,大哥吼着不要,我只好自己用了,你们瞧它如何?”   地上一条拴着皮绳的小狗,头似邦,背如虾,眼如铜铃,奇丑无比。这是邻水狗,与细犬齐名的猎犬,打猎时用它,再合适不过。   李少瑜手中拎着两样彩绢类的东西,下马给狗嗅了嗅,见马上的三兄弟并随从侍卫们皆是一脸鄙夷的望着他,得意洋洋道:“这里有大嫂和小裴秀的衣服,给狗嗅一嗅,保管它立刻就能带着咱们找到大嫂和裴秀。”   瞧他说的成竹在胸,少廷有点信了,也跳下马,撩起袍帘半蹲在草从中,要看这狗会怎么做。   恰如宝如所想,李少瑜兄弟几个的心长偏了,全歪在她身上。所以少瑜给狗嗅的,自然是一件她的罗衫。邻水狗始终张着他奇大无比的鼻孔嗅着,嗅完之后仰天一声犬,在李少瑜和少廷并一众侍卫们的惊讶目光之下,忽而就摇着尾巴跳进了灞河之中,在河里扑腾半天,叨着条鱼上来了。   李少瑜一人一狗,满头大汗,嫌狗不给自己面子,将他踢回河中,不一会儿,他又叨了条鱼上来。   而哲哲还在执著的,盘旋在远处平凉观高高的塔楼周围。 第248章 亡命穷徒   季明德招过李少源耳语道:“瞧见平凉观那塔楼否哲哲一直在击窗子证明它看到了熟人在里头你尽量不要惊动观中道士佯装不在意的从后门进去搜我猜宝如就在里头。”   李少源有点不满意了:“我去汉墓,你去平凉观找人,宝如叫人挟持了三天她想见的人不会是我,而是你。”   季明德道:“还是我去汉墓的好,无论小裴秀在不在我都得去看看。”   于小裴秀和陈静婵来说这一切皆是无妄之灾。若不是他失心疯了,觉得那孩子像季棠尹玉钊压根就不会盯上她。   他也真是失心疯了三个月仿如一场大梦殊不知全落在尹玉钊眼中此刻尹玉钊肯定就在那座高高的塔楼上看着要看他会怎么选择。   他此刻是尹玉钊的眼中钉,他去汉墓才能于更大程度上稳住尹玉钊,叫李少源能更快找到宝如。   “找到宝如带回长安。”季明德回旋揽上李少源的背,一字一顿道:“只要你能把宝如毫发无伤从平凉观救出来,二哥此生,供你差遣。”   李少陵已经死了,此时还秘而不宣。便传位诏书,也由季明德和李少源两个替他拟好,只待找到宝如,便广宣天下。诏书中的那个人,当然是季明德。   李少源听季明德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季明德,你什么意思?”   季明德断然道:“不过一纸诏书而已,只要你能救出宝如,我把李明义改成你的名字。”他策马便走,独留李少源兄弟几个。   少瑜还在欺负那只狗,少廷和李少源策马调头,直奔灞桥校场而去。   经平凉观外时,李少源下了马。   这座道观,因为李代瑁在此修道,他也经常会来的,不过一座简简单单的道观而已,没有什么地室密道,也没有布机关,唯一与别的地方不一样的,大约就是那座塔楼,因为它够高,是出长安城后,整座大平原上唯一高竖的瞭望塔。   李少源下意识觉得尹玉钊不会在这个塔上,它太高,太显眼,他把宝如安置在这个塔上,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到,这不是尹玉钊那等老谋深算之人的作风。   这样想着,他便有点放松警惕,总觉得宝如该在夯洞,挥手让李少廷带人继续奔赴灞河大坝,自己一个人提着把剑进了道观,直奔左侧高达十二丈的塔楼。   塔楼下安安静静,空无一人。李少源蹑手蹑脚,才走到近前,也不知踩到什么东西,暗叫一声不好,扬天一张大网从头兜下,瞬时便将他兜了起来。   “裴秀在我这儿,少源,快去告诉明德不要进汉墓。”是宝如的声音,她在辆马车上,伏兵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护着那辆马车从塔楼后面缓缓绕了出来。   尹玉钊一柄银枪,枪锋正抵着他的鬓角。   绳子咯吱咯吱而响,李少源在半空晃悠,一柄银枪,转而抵上他的咽喉,入肉三分。   季明德猜的没错,尹玉钊还真的就在塔楼上。   他不像个亡命穷徒,倒是很轻松自在。也不过几十个护卫,全是当初在皇廷时禁军侍卫中的旧部下,一个一个,一目扫过李少源都能叫得出名字来。   “我就说过,季明德会去汉墓的。”尹玉钊撩起车帘,李少源看到了,宝如还是三天前分别时的那件红衣,跪坐在车里,怀中还抱着个正在熟睡的孩子。   宝如道:“我不觉得他做错了。”   但尹玉钊也没怎么错的离谱,他大约给裴秀服了些易昏睡的药,孩子小脸枯黄,宝如下楼找到她时,就那样蜷睡在床上,才一岁多的小孩子,睡着的样子没来由叫宝如觉得份外心疼。她怀抱着孩子,试图要弄醒她,却怎么也弄不醒。   “但你承诺过,只要季明德去汉墓,你就跟我走。”尹玉钊道。   宝如白了他一眼,还在掐裴秀的人中:“随你怎么说,我懒得跟你这人说话。”   她转口,又道:“哥哥,我想解溺。”   不过一句央求带撒娇的话,也不知那里就惹恼了尹玉钊,他银枪几乎刺穿李少源的喉咙:“再敢耍奸猾,我就先弄死李少源。”   宝如跪在车上,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半个身子伸在外头,脸上的嬉皮笑脸还未散去,吓到瞬间失颜,乍着双手连哭带嚎:“哥哥,我错了,我错了,我跟你走就是了。”   尹玉钊盯着李少源看了许久,回头吩咐亲兵:“绑了他,一并带走。”   大毒日头底下,邻水狗从河里抓了七八条鱼上来。   李少瑜拿皮带抽一番,又骂一番,他那条狗始终没有想要近前一步,或者退后一步的意思。他的侍卫与他一般,都是些混人,抱剑在旁,大家一起欺负一条狗,哈哈大笑。   这时,一辆马车在禁军侍卫的簇拥下过了灞桥,得得而来。   李少瑜见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是尹玉钊,扬头一笑,远远伸着手道:“老钊,好久不见,怎的从不见你请我吃酒?”   骑兵阵中立时便分出几个人来,持剑便要上前。   尹玉钊所带,皆是自己在禁军侍卫营中出生入死的兄弟,个个以一抵百,只要长剑劈过去,不一会儿和李少瑜和他这些走狗侍卫们都得完蛋。   尹玉钊扬手示意身后侍卫们稍安勿动,勒马上前,略躬腰,笑问道:“世子爷在此做甚?”   李少瑜指着草地上还在执著的给自己捉鱼的狗道:“这不,我让它去替我找我大嫂,它却只知道往河里栽,大约猫转世的,摸了这许多的鱼。”   尹玉钊回头,扫一眼自己所带的侍卫们,诸人皆是哈哈大笑。他勒马上前,指着那条茫然执著的狗,道:“尹某有点事情急着出长安,既狗不听话,你就烹了它,待我回来,咱们一起拿它佐酒,如何?”   李少瑜拍了拍脑袋,道:“就它了,我在此烤了它,等着你。”   只待尹玉钊一行人离开,几个侍卫果真上前,便要剥那条邻水狗的皮。李少瑜再抬头,已是满头大汗,忽而一声大喊:“欺负狗作甚?快点去汉墓,追季明德,就说尹玉钊跑了。我大嫂必定就在方才的车里,狗没闻见,爷闻见了。”   淡淡的木樨香,伴着点黑糖气息,是宝如身上的味道。   侍卫们也急眼儿了,齐齐叫道:“那您方才为何不叫?”   李少瑜铜铃般的大眼一鼓,策马便跑:“方才?方才若我喊出来,这会儿咱们全得死。”   他掏出自己怀中所带的,从海棠馆要出来的宝如的罗衫一闻,又咸又腥,可不一股死鱼味儿,这怎么可能是宝如身上的味道。   话说,三天前宝如失踪,李少瑜兴师动众跑到海棠馆去要宝如的贴身小衣,在杨氏面前解释了几多遍,称自己这条狗是警犬,最善嗅味追踪,只要嗅一嗅宝如衣衫上的气味,就能找到她。   杨氏望着那条丑狗,虽满口答应,心里又怎么会信李少瑜?   这个眼如铜铃,向来不靠谱的英亲王府世子,在满长安城就是个笑话,杨氏也拿笑话待他,转身出来,却从大厨房杀鱼的婆子那儿要了件贴身的小衣给他,小衣上满是鱼腥,狗闻了可不得去捉鱼?   沃野一片,绿柳青田,李少瑜策马在浓绿一片的沃原上狂奔,于灞河畔狂呼:“大哥,大哥,宝如叫尹玉钊给劫走啦!”   过了灞桥,按理来说,尹玉钊想去西海,就应该直接西去,翻关山的。   但他走的却是潼关道。出潼关道,过函谷关,下一站就是洛阳了,他这是想去洛阳。小裴秀终于醒了,两只圆萌萌的大眼睛,望了宝如一会儿,往她怀中蜷了蜷,并不说话。   宝如捧了水囊过来,拎开囊盖,倒了一丁点儿水在囊盖之中,放到孩子嘴边。   小裴秀低头看了片刻,舔了一点,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宝如没怎么抱过修齐,也不会照顾修齐,但不知为何,无师自通的会照顾这孩子,在她额头上吻了吻,细声道:“乖秀儿,咱可不能再睡了,撑着喝点儿水,多喝一点,婶婶带你去找你娘,好不好?”   孩子总归都是爱娘的,裴秀从沉沉的昏意中艰难的睁开双眼,看了半晌,又舔了一口水。   宝如细细看着小裴修的脸,心中无端一丝哀伤,也觉得这孩子格外投缘,她见过的孩子多了,可没有那一个像裴秀一样,叫她一看到,就觉得无比伤心,疼爱。   她不知道季明德会在汉墓中遇到什么样的风险,也不知道他多久会追来,抱着个孩子,在闷热的车厢中就那么睡着了。   季明德最终还是一个人进了汉墓,伏兵重重,全凭这些年在永昌道上的摸爬滚打,才能一个个放翻隐于暗处的伏兵。   孝景皇后的石棺,棺盖重达千斤,季明德肩膀负伤,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推开的。死人的骨殖之中,并没有裴秀,反而有张纸,上面书着两行字:   季明德,如今的你,皇位想要,妻子也想要,你变的贪婪了。要知道,当初恰就是因为贪婪,对于名利欲望的贪婪,才叫你看着一个弱女子即将陷入虎穴而无动于衷,任她去死。贪婪,也会最终埋葬掉宝如对你的信任,和她如今一门心思的爱。   落款是尹玉钊。   砍刀扔飞出去,躲在石墓供养人塑像后的伏兵应声而倒,季明德从靴邦中抽出匕首攥在手上,依着石棺缓缓滑了下去。   这段话看着很眼熟。坐在地上,季明德想起来了,这是当初校场之变后,他赶到咸阳大营时,尹玉钊对他说过的。   贪婪和野心,是他此生的弱点,尹玉钊正是因为掌握了这个弱点,才能那么轻而易举的带走宝如的。   那个躺在临洮府的土炕上糟的不能再糟的宝如,和在关山道上叫人砍去头时无法闭眼的自己,他并没有忘记,他只是想给宝如最好的,给她最荣耀的,以补偿上辈子的缺憾。   但他似乎走的太快,走的太疾,到最后本末倒置,把宝如给丢了。   回头想想,若非尹玉钊这番话的警醒,也许他将陷入一个误区,最后赢了江山又丢了她,那与上辈子死在关山道上何异?   他徒劳一场,仍将一场空。 第249章 围山   侍从们还未至稻生和野狐随后闯了进来野狐道:“大哥据李少瑜说尹玉钊带着大嫂往洛阳方向去了。”   季明德站了起来也不说话率先一步追了出去。   傍晚,乌云自北而来,笼罩整片平原。季明德纵马奔在最前面于渭水畔勒缰,此时要分道了,南是秦岭东是洛阳唯有这两条路可走。   探子上前,报道:“大都督据马蹄来断尹玉钊是去了洛阳。”   季明德望着北方急催的乌云狂风席地而卷雷声阵阵这是要下暴雨了。他调转马头,道:“调咸阳大营十万人入秦岭,地毯式的给我搜。”   尹玉钊的诡兵之计而已。东下洛阳他的人已全部被绞杀去了就是找死。尹玉钊带的人少,肯定是入了秦岭,唯有秦岭之中,易藏难寻,还能耍的他团团转。   大舅哥不止想带走宝如,还想羞侮他,但到了此刻,无论什么样的羞侮,他也只能受着。一次没能杀死,这次绝不能放过。季明德咬牙切齿:“传令三军,见尹玉钊,必须生擒,能生擒他者,赏黄金百两,封万户侯。”   秦岭之中,一户农家小院。   侍从们霸占了这家的院子,生火的生火,做饭的做饭。   秋季的暴雨说来就来,从瓦檐上串成珠子一般往下落着。宝如怀里抱着才醒过来的小裴秀,孩子大约几天没吃过东西,连嚼东西的力气都没有,宝如掰了点干饼,泡在米汤里头,一点点给这孩子喂着。   小裴秀极为乖巧,吃一口,阖一下眼睛,有气无力的吃着开水泡饼子。   李少源叫尹玉钊拿铁琏拴在屋檐下,站在倾盆如注的大雨之中。   等到尹玉钊出门了,宝如揪了块干饼子,隔窗喂给李少源吃。他于雨幕中抬起头居然笑的有几分欢畅:“宝如,玉卿答应与我和离了。”   宝如把块干饼子喂给他,悄声问道:“你觉得咱们有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李少源一笑,嚼着饼子:“放心,沿途我做了记号,二哥很快就会追来的。顶多不过半夜,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宝如怀里抱着个孩子,倚坐在两扇叫烟火熏成油亮的旧窗框边,声音不大不小,于涮啦啦的雨声中,刚好够李少源听得到:“在秦州的时候,接到退婚书,我曾经上过吊的。你大约不知道吧。”   ……   “并非活不下去,也并非走投无路,只要想活着,人总是能找到活路的。但我想,因为那一纸血谕,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李少源没了,荣亲王府的世子妃之位没了,我十四年努力,学着想要做一个王府的中馈夫人,可那一切都没了,于是我就投梁了。”   李少源半片干饼子还在嘴里嚼着,抬头望着宝如,一双秀致的眸子在雨幕中一眨不眨:“我从未听你或者任何人提起过。”   宝如道:“所以,你的那个姑娘早在秦州的时候就投梁了。活下来的,是从此不想做世子妃,也不爱李少源的那个宝如。”   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泪,李少源低声道:“我明白了。”   宝如笑了笑:“所以,你可以和玉卿和离,但你得清楚,那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雨珠劈头盖脸往下砸着,砸的李少源喘不过气来。迄至今日,他才知道宝如曾经还上过吊,难怪在风雪关山路上相逢,她不会出来见他。   她于他的爱,早在投梁时就已经交付完了,便爱过又如何,她曾为他死过一回,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活在她的回忆里了。   李少源隔窗望着宝如,她穿着件农妇家的褂子,垂眸细心的哄着怀里的孩子吃饭。离的那么近,可又隔着天与地的鸿沟,他此生也触不到他的姑娘了。   片刻后,尹玉钊回来了。他一脸焦灼,似乎分外的不安。   在暴雨如注的院子里呆立片刻,他疾匆匆冲进门,冲到李少源面前,劈脸就是一巴掌。   李少源袍面磨没了,地上一摊子黯淡血迹,从没了颜色的裤管上往下流着,那是磨破的膝盖渗出来的血。逃难途中,尹玉钊把李少源拴在马后,任他跟着狂奔的马一路奔跑,人跑不过马,很长一段路,他都是叫马拖着跑的,但就算那样,唯有两条腿可以动的人,他居然给季明德留了暗号,叫季明德能于几个时辰中迅速的追入秦岭。   再一脚踏入心窝,尹玉钊咬牙切齿:“狗东西。我的宝如原本是个无比机智聪慧的姑娘,就是叫你这厮养成了个傻子,你算不得男人,你就是条家养的狗,绳子拴在骨殖上,永生永世,灵魂都无法逃脱季明德的梏桎,老子鄙视你。”   李少源笑着仰起头,血从唇角往外溢着。   尹玉钊一手抱着同罗绮的骨灰匣子,一手扯起宝如:“咱们此刻就得走,继续往山里走。”   宝如暗猜大约是季明德追来了,尹玉钊才会这般着急。她叫尹玉钊从炕上扯了下来,忙不迭儿的叫着:“还有个孩子呢,我不能丢下小裴秀,你好歹让我再喂她两口吃的再走,行不行?”   尹玉钊方才亲自出去观察,如此暴雨的天气,没想到季明德找的那么快,乌鸦鸦的大魏士兵已经在往这个山头而来。   他道:“不过一个孩子而已,扔在此,我会让随从把她和李少源一起处理掉。”   宝如一回又一回,叫尹玉钊吓的没了脾气,和小裴秀一起哭,搓着双手道:“哥哥,好哥哥,你把李少源打晕了都行,不要杀他,你不要杀他,我心甘情愿跟你走。”   尹玉钊望着窗外,被捆在屋檐下的李少源屏息,也在望着他。侍从们已经抽了刀,只等他的一声令下。   雨天行军,尤其是在这湿滑无比的深山里头,马已经不能骑了,甲胄也得全部脱掉。八月的长安还是一片暑热,秦岭之中却冷的刺骨。   季明德冲在最前面,每见有三块石子并在一处,便率人继续往前。这是李少源于被绑途中,见缝插针留下的记号。   入山之后,循着这个记号,季明德几乎没有走太多弯路,就率人包围了尹玉钊所在的那个山头,山上不过屈屈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只需看泥水中的足印就可以断定,尹玉钊肯定就在这村子里。   他道:“分头包抄,上。”   尹玉钊最终没有杀李少源,宝如借了那户人家一个布背篓,背着小裴秀,匆匆而出,自山后几乎悬崖峭壁的陡壁下了山。   大雨漂泼,刺骨的寒冷,小裴秀大约了湿透了,趴在宝如背上沉闷闷的睡着。   才下山,山上如织的士兵就已经追了上来,许多带着装备的,直接架着飞索跐溜溜就溜了下来。   这时,深山之中忽而传来轰隆隆一重又一重的巨响,这是巨大的洪流要崩发的前奏。有些自幼生长在山里的士兵听到这种轰响便下意识停了停,但活捉尹玉钊,意味着加官进爵,他们犹豫片刻,还是冲了下去。   前后围追堵截,尹玉钊抹了把脸上的雨,抽剑,率着侍从们迎了上去。   不过半个时辰,季明德已经翻过了山,并且上了另一座高峰,有李少源留下的路标,找到宝如很容易,但尹玉钊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他命人去追,自己选了座更高的山峰爬了上去,便是想截住尹玉钊的后路。   但一上山,他就发现了更大的危险。那是泥石泥,暴雨之后,秦岭之中经常会发的泥石泥,正在蓄积,往山下奔流。   这种泥石泥,倾斜半座山峰,瞧其奔腾之势,正是往着尹玉钊所跑的那个山沟而去。泥石泥不比洪水,人落到里面,还有活的可能。它是泥浆,会淹没一切,覆盖所有,从头上蒙过去,所有人都得死。   季明德玩命一般,与泥浆、石头、杂草混合着的泥石流赛跑一般狂奔。   他已经看到宝如了,她就站在尹玉钊身后,身上披着件秦岭中妇人们常穿的青色大褂子,背上还不知道背着个什么东西。   泥石流若席卷而下,此时不跑,山谷里的人都得被洪流卷走。尹玉钊连这都不懂,居然还在恋战。   他能看到宝如茫然的站着,偶尔回头望一眼上游,雨太大,她当是看不清他的。她也不知道洪流即将席卷而下,天灾将降,人的挣扎都是徒劳。   山上有块大石头砸了下来,砸在宝如的背上,太远,季明德听不见声音,但他看到她缓缓解开了背上的背篓,屈膝,学着杨氏的样子左摇右摆着。   那是裴秀。石头砸到裴秀,孩子哭了,双方还在厮杀,她两手将小裴秀解了下来,抱在怀中,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胸前,不停的哄着。   泥石流卷倒树木,带着泥沙,越来越快,季明德迈开两条腿的狂奔。洪流就在他的身后,狂啸着的怒龙一般,离他越来越近。   心眼看跃出胸膛,他两眼起了红雾,红雾中唯有站在山谷最下方的宝如。那是上辈子在关山中被砍去头的那一刻,他在临终的一刻将自己拴死在马背上,让马将自己驮回临洮府时的焦灼。   原本,他是誓不杀尹玉钊不休的。可在汉墓里看到那封信的那一刻,他就不想杀了。他甚至暗暗起誓,从此之后,杀人必问缘由,无由绝不能轻易杀人。   上辈子死不能瞑目,还能重活一回是为什么。 第250章 核桃花生   季明德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悔恨和不甘才会促使他重生直到看着宝如在如此大难之中怀里抱着个孩子不停哄的那一刻才明白过来他的重生是因为宝如的福报和善念。   是躺在临洮府的炕上觉得自己糟透了的那个宝如。是在躲避赤炎的追逐时在不知名的石屋里独自生产的那个宝如。   他是因为她才重生的当那颗头颅于关山之中飞滚着坠落时,他曾说,假如还能从来一回我必定跪伏于我妻子的脚边,诉说我此生的不甘与痛悔。   假如能逆天改命,我只求她能平安喜乐福气一生过的顺遂平安。   上天正是因此,才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让他去改变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行差踏错之后就回不到正途的一生的。   她曾多少次委婉的说过她不想做皇后不想季棠做长公主,她只想孩子有叔叔有舅舅,一家人齐齐全全。   就好像上辈子临死的时候她亦是这般说:季明德不要想着去给我复仇,去关山土地庙,我在那儿给你留了份东西,拿它入长安去找李代瑁,换个官儿做,娶房妻室,从此顺顺遂遂,安稳过一生吧。   她在觉得自己糟透了的时候,也没有恨过他,为了偿还那五百两银子的恩情,让他拿血谕去换个官来做。   他一门心思,疯了一样,只想给她最荣耀的,想让她把所有曾经伤害过她的人都踩在脚下,可他全然忽略了,于她来说,平安喜乐,安稳一生才最重要。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山谷,洪流齐膝也不过转眼之间,季明德试图呐喊去警惕下面正在相斗的士兵与尹玉钊,但人的声音无法与山谷间雄壮洪厚的撞击之声相提并论。   一口气还没吸进去,洪流劈头而来,他借助一颗树纵身一跃,跃下一处高达三丈的悬崖,声音在那一刻全部凝滞,他于身后抱住了宝如,顺手拽上士兵架在半空的铁索,至少一丈高的洪浪,转眼过境,方才还在相争斗士兵和尹玉钊的侍从们,在那一刻全部被抹去。   山谷被填平了丈余,黄色的泥浆还在不停的往下涌着。   荡在半空中,宝如怀中还抱着个孩子,挣扎着仰起头,见搂着自己的是季明德,哆哆嗦嗦指着转眼而过的泥石流道:“原本,下面有很多人的,可他们好像不见了,尹玉钊也在下面。”   在一瞬间,人没了,山谷被填平了,缓缓而下的泥石流还在继续,宝如以为自己眼花了,她不知道那么正在打斗的人,都去了何处。   铁索是架在山顶村子里的,暴雨不知于何时转成了蒙蒙细雨,落在松针上,落在绿油油的槐叶树叶子上,轰响过后格外的空寂,唯有铁索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季明德一手搂着宝如,一手抓着绳索,抓着绳索的那只右肩上还有一重箭伤,经雨水淋涮,发炎了,剧痛无比。   他颇艰难的,一点点往下凑着,凑到宝如额间,贴唇吻了一吻,两生,只要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他就莫名觉得安心。   铁索缓缓绞动,季明德护着宝如的脑袋,小心不叫石头磕到碰到,越来越多的士兵顺着铁索爬了上来,当然,被冲走的,淹死的也不知有多少。   宝如道:“尹玉钊怕是死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会把他给你寻回来的。”   宝如愣了片刻,一只手小心翼翼撩开罩在孩子面上的青褂子:“快瞧,我给你看个宝贝。”   小裴秀蔫蔫哒哒,阖了阖眼皮,仰头见是个满面胡茬的男人,笑了两颊深深的酒窝望着自己,想起来了,这是个郎中,只要一来就会给她开药的,不禁有些气恼:“秀儿才不要吃药。”   小丫头叫尹玉钊喂着吃了三天的安神药,到此刻还没清醒过来,也不知那等药对她的身体要造成多大的损伤。   宝如在自己儿子身上都没有施展为娘的天赋,倒把这小丫头照顾的很好,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在她鼻子上轻点:“往后这个叔叔若还敢给你吃药,你告诉婶婶,婶婶打死他。”   秦岭中的人家都盘炕的,土炕。   这是整座村子里,四五户人家中最干净的一张炕了。   季明德带来的士兵不抢不打,还不逼人出屋,都是一排排整齐有序的守在院子外,格外小心的,连地里的老萝卜苗子都不肯踩踏。   不但如此,冒着蒙蒙细雨,李少源亲自指挥,帮那几户被踩塌了墙,砸烂了桌椅的人家帮忙砌鸡圈,修门槛,有两个交战时误伤了的村民,也得到了军医的医治。   主家看在眼中,小声打问过士兵们才知道,原来这高高瘦瘦,面目肖似的两兄弟,正是抗击土蕃,征过漠北的两位天家贵子。   一时之间,炭炉子架起,上面罩上铜盖,新鲜还带着泥土的带壳花生,剥光了皮的鲜核桃,鼓胀胀的板栗一并炒在上头,不一会儿哔哔啵啵一阵氛响,边炒边吃,烫糊糊的小零嘴儿,于这寒天里,再有一口热茶,虽是最粗鄙的茶,但也无比的适口。   季明德自幼儿习惯坐炕,面北朝南,盘膝,于炕桌后面稳稳的坐着。   小裴秀又睡了一回,于灯火中本来便闷闷的趴着,忽而,见有颗圆溜溜的花生在宝如手掌间滚着,拈过来放进嘴里,才生齐乳牙的孩子,嚼巴嚼巴,爬过来偎进了宝如怀中。   宝如手抚着孩子的小脸颊儿,低头看了许久,道:“不知为何,我一看到这孩子,就格外有种心酸的感觉。”   她扬起脸一笑,见季明德双目一眨不眨,就那么盯着自己,吸了吸鼻子,微抿了抿两颊乱发,道:“你也是因此,才会冒充郎中,总去给她诊脉的?你曾说,你有个故事,故事里有个小姑娘要讲给我听,那个小姑娘想必就是裴秀吧。”   季明德摇头:“不是,不是裴秀,只是跟她生的有些相像而已。”   他不知道尹玉钊是怎么离间自己的,此时眼瞧着宝如风清和沐,头上却像顶着个引线滋滋直燃的爆竹,不知道它何时会炸,虽表面上镇定自若,心里早吓的三魂扫二魂,如坐针毡。   宝如捋着小丫头顺溜溜的头发,咬唇吃吃的笑着:“你瞧,她睡在我怀里,多乖?”   有个杨氏霸占着修齐,宝如还从未跟个孩子如此亲近过,低头在小裴秀的眉心吻了吻,又道:“瞧着她,我就有偷孩子的冲动,真想偷回去自己养。”   便宝如和小修齐在一起时,季明德也没有此刻的醋意。宝如一双眼睛全在个孩子身上,那孩子还不是自己的。   基于此刻,他可以想象前世,若能继续活下去,宝如的两只眼睛和一颗心会永远在季棠身上,而他则会是永远被冷落的那个。   想到这里,季明德一把将宝如拉到自己身边,在她眉间轻嗅着:“若想要,再生一个就是,那终归是别人家的孩子。”   他不知何时剥了许多鲜核桃,全剥去了衣子,一枚一枚往她嘴里喂着。   八月的鲜核桃,淡淡的油意,正是最适口的时候。   农家红漆斑驳的炕柜上只有一只点在碗里的灯盏,主家因为好客,注了一大碗的清油,棉线搓成的灯芯叫绿黄色的灯油泡的软软胀胀,随着他的呼吸,灯苗微微摇摆着。   季明德记得宝如死后,装进棺材里时,棺木前就点着这样一盏油灯。那是在她死后,给她和季棠的亡魂引路,让她们过奈何桥时,不至黑灯瞎火的。   他道:“是有那么个小姑娘,生的与裴秀有些相似,但远比裴秀更可爱,更乖巧,所以我才会……。”   宝如脸上的笑慢簌簌的收敛着:“我觉得以我丈夫的为人,不会三更半夜登寡妇门。我也相信以陈静婵的为人,不会分明见过还假装不认识,毕竟她初怀上裴秀的时候裴俊就去了,裴家是个贫寒人家,她只要一幅堕胎药,还可以再嫁高门,她却选择生下裴秀,并一直给裴俊守寡,可见不是个会跟别的男人无媒苟合的女子。   所以,是我自己疑神疑鬼,是我小心眼儿?”   “所以她也和琳夫人一样,也是你欣赏的那种女人?”宝如翻身坐了起来,方才还笑融融的吃着核桃,翻脸比翻书还快,是因为小裴秀终于睡着,睡稳了,她准备算旧帐了。 第251章 臣服   她把孩子挪远挪到炕上最热活的一处轻轻替她掖好棉花褥子脸色越来越沉。成亲两年季明德没见宝如脸色如此难看过昏黄的油灯下连日奔波过的她双唇呈奇异的酒红色两只眼睛怒圆,瞳仁成一竖,像只随时就要扑腾而起的捉老鼠的猫一样,王者之势,盯着季明德。   原本四平八稳坐着的季明德不知何时调换了姿势双膝蜷屈跪在炕上垂头躬腰的跪着。   这时候主家捧着热乎乎的炒米茶进来了,炒小米和着炒花生的焦香宝如不动声色将点碎花褥子搭扔到季明德膝盖上总算替他在主家面前遮了点丑接过炒米茶就在手里捧着。   长时间的沉默,越沉默季明德就越怕,恨不能跪到炭炉子上去若能叫宝如消气的话。   他小心翼翼惴惴不安,试着说道:“我以为裴秀是那个孩子,因每次都是灯黑火黯的,就多去了几次。当然,我心里知道她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想看看,徜若那个孩子长大会是个什么样子。”   宝如坐在窗户边儿,窗子开着,雨后的山里头,空气格外清新,但也很冷。   季明德怕宝如要吹疼了肩膀,想拉她过来,手才伸过去,她一巴掌甩了过来,清脆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手背上。   季明德一只手按在她肩上,不敢动,任她打着。   宝如打罢了还不肯收手,忽而四根指头弓拢便是一抓,立刻便有三道血痕浮在季明德的手背上。   季明德依旧一动不动,气也不敢喘。   她手抓上他的额头,这一爪子下去,他今天就得破相。   “横着抓。”季明德小心翼翼,抓住宝中竖在他脸上的手指调了个个儿,道:“抓三横,再来一竖,好歹等我出去的时候,模样还能雄武点儿。”   三横一竖,可不就是个王么,脑门上顶个王字,确实雄武。宝如原本一肚子的气,叫他这一闹,泄了个一干二净,总算收回了手。   季明德拿帕子去揩手,才发现那不是他的血,是宝如的,她从来不留指甲,指腹剪的圆圆,几乎贴肉。这是她的血,她怒极了,抓的太狠,绷破了指腹,血往外流着。   “和离。”她淡淡道:“回长安就和离。我曾经以为你的欣赏不过是阳春白雪,高山云海,是彼此心怀着崇敬却永远都不会越雷池一步。   我没想到你的欣赏会带累一个无辜的孩子差点丢掉性命,会让几十上百的人掉进流石流中丧命,你对于女人暗怀的欣赏太可怕了,也许别人受得了,我受不了。”   季明德道:“这不关陈静婵的事,我从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甚至也没有注意过她的存在,何谈欣赏。”   宝如回过头来,两目中有淡淡的血色,瞳仁两道利光,盯着季明德:“所以你放着自己的儿子不看,三更半夜登寡妇门,就为看个别人家的姑娘?   裴秀便生的可爱,天下这般可爱的小姑娘有多少,难道个个儿你都要放心不下,都要遣人上昆仑,去给她找奇药沙棠?”   季明德道:“那个孩子是你生的,是你和我的,她真真实实存在过。”他声音越来越小:“可她死了,我只是想看看,她若活着会是什么样子。”   于他来说,一直都是有期待的。巨大的希望伴随着巨大的失望,一个孩子的新生伴随着一个孩子的死去,他当然爱修齐,是父亲对儿子的爱,可这无法掩盖他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了两年之后,知道季棠永远都不会回来的悲伤。   他已经能接受了,在修齐出生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季棠永远不会回来了。所以他只是想看一眼裴秀,看着和季棠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孩子,会享受怎样的爱,会怎样睁开眼睛,又会怎样笑,怎样哭。   而他的女儿,被埋葬在临洮府那冰冷的泥土之中,孤伶伶倦在只陶瓮之中。当父母的人生被新的欢喜和繁华遮盖,他等于亲手扼杀了她的到来,世间除了他,没人能记得她曾经存在过。   他声音渐渐有些哽噎,小裴秀于梦中整个人一惊,两手一抓,宝如便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整个人顺势偎了过去。裴秀转过身,偎在她胸前,紧紧缩成一团。   “你放屁,除了修齐,我没有生过别的孩子。”宝如轻轻拍着孩子,恨恨道:“你与我实在算不得尽职的父母,但既你是父亲,我就不说伤你脸面的话,和离是必须的,回去,我写纸退婚书给你。”   在尹玉钊面前,她当然不会说季明德一句难听的话,当事态发生,她首先要想的是如何挽救事态,救下无辜的裴秀,并从尹玉钊的手里逃脱出来。   而此时,安全了,她就必须追究个明白。   季明德依旧跪着,前世今生,他不知该如何跟宝如提起。况且,若她知道自己还有过那么凄惨悲凉的一生,心中会作何想。说,又该怎么说。   俩人说的驴头不对马嘴。宝如听季明德一味说着个孩子,又全然听不明白,冷笑一声道:“陈姐姐是个值得人欣赏的女子,你眼光很好,我醋不得,也妒不得,还很喜欢她家小姑娘,我真是……”   真是愚蠢。怎么就爱上这么一个男人。   她此刻心越发的清明了,嫉妒便是嫉妒,她比世间所有善妒的女子都要善妒,便欣赏也不行,阳春白雪般的欣赏比娶个妾回来更叫人厌恶百倍,她宁可独此一生,也绝不会容忍自己的丈夫今天欣赏这个,明天欣赏那个。   宝如哽噎两番,于灯下抬起头,两眼噙着泪,酒红色的双唇微颤了颤,小裴秀一只软嫩嫩的小手,于迷梦中从她前胸的交袄处往里寻着。   季明德深吸一口气,薄唇攫上宝如软嫩嫩的双唇,阻断她正喋喋不休的话语,隔着一个孩子,双手将她拥紧,也不侵入,唇贴着唇,闭上双眼,就那么静静的偎着。   宝如不敢惊醒孩子,小心翼翼的左躲右躲,终究躲不过季明德,脑袋叫他双手箍紧着,但他也没有别的动作,就那么吻着她。   忽而觉得相贴着的面颊上有点湿润,宝如伸出舌头尝了尝,是眼泪,是季明德的眼睛,这杀人不眨眼的野土匪居然在哭?   “若说欣赏,这世间有万千的女子,我从未像欣赏我的妻子一样去欣赏过别的女人。她是这世间独一份的,慢说女子,便这世间的男子,又有几人有她的胸怀和智慧?”季明德抵着宝如的额头,轻轻砥磨着:“你不知道我走了多久,走了多长的路才能重新走到你面前,我曾死过一次,也眼睁睁看着你死,我决不会允许这种错误再发生。   所以,想当皇帝的那个季明德已经不存在了,少陵已死,遗诏上将会是少源的名字。宝如,这一回是真的,咱们回秦州置几亩地,我陪你过最简单的日子,只要你觉得欢喜,只要你愿意,我和修齐都行。”   宝如过滤掉了死不死的话,只听懂了一句:土匪不想做皇帝了。   她挣开他的双手,两眼戒备盯着季明德看了许久:“我不信。”但她明显不纠结于陈静婵了,那于明德来说,又是一桩无妄之灾,他连陈静婵的脸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过,但若宝如追着问,就永远没有说清楚的时候。   季明德摊着双手:“我答应过少源的,君子一言,就无可更改。”   宝如忽然觉得让少源做皇帝也不错,方才蓄的怒气一扫而空:“你不会后悔?不会失落?”   季明德依旧跪着,指腹轻轻揩着宝如的唇角,灯下笑的双眉弯弯:“一个秦州赤脚老农夫,没资格欣赏阳春白雪,所以,你全然不必为此而苦恼。”   若真的做了农夫,大约还得兼做匪,时日以待,他大约会成他干爹方升平的样子,耷拉着眉眼,后脑久挂个小发髻,裤腿挽的高高,一双粗脚只穿麻鞋,想到这里,宝如倒是噗嗤一笑。   这一笑,季明德心中叫声祖宗,才算把自己的一段荒唐给交付了。至于和离,鬼话而已,这不过一个裴秀,她都不敢跟他放声的吵,回家还有修齐了,放在她眼前逗逗,她就欢喜了,也就撇过不提了。   这一路的追逐,与呼啸着奔腾而下的流石流玩命赛跑,其心情,就仿佛上辈子跪在她的棺椁前,望着那盏清油灯时的绝望,好在这一回他把她给救回来了。   季明德觉得此刻的自己,卑伏于天,也卑伏于地,前世不过一场幻梦,夫妻都还在,修齐还在,他不想再做皇帝,他还拥有妻儿,就是最好的结果。   “二哥!”是李少源,在窗外。   裴秀又给惊醒了,哇的一声哭,宝如一个仰身,撞到季明德的鼻子,撞的自己头晕眼花。俩人带起来的风吹熄了灯盏,屋子顿时陷入黑暗。没了灯,裴秀哭的越发厉害了,宝如刚把个软绵绵的裴秀搂入怀中,身后的季明德用力一拉,将她又拉了回去。   李少源就在窗外站着,季明德掰过宝如的脑袋,从她额头到眉眼,再到双唇,仔仔细细吻了一回,唇附在她耳畔,粗声道:“要我说,还是生儿子的好,我的修齐就不会像裴秀这般娇气,你瞧瞧这孩子哭的,断了气的猫一样,听着就叫人心烦。   一会儿从村里找个妇人,先将她托出去,我可不想听她这样哭一夜。”   宝如将轻如羽毛的小丫头搂在怀中哄着,见季明德恶声恶气吓的孩子直哭,莫名的生气:“今夜我和她睡一炕,你自己寻炕睡去。真是,好歹七尺男儿,吓唬孩子算什么出息?”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李少源率着士兵们非但整理好了村子里所有的篱笆墙,修好了大家的门扇门槛,还自发的,率人把叫暴雨冲坏的路堤整个修葺过一回,进了院子,在窗子外面站着。   季明德下了炕,出门,见满天星斗,明月高悬于顶,才知一日三变,暴雨过后此时天光都已经放晴了。   天上星河斗灿,俩人并肩转到后山,悬崖边上,山谷黑鸦,寂静,于月光下一片沉寂。   半山腰上,一棵被雷劈弯的老树干上挂着个紫檀木的官皮箱,于月光下闪着淡淡的冷光,在寒夜中微微的晃动,那是同罗绮的骨灰匣,是李少源挂在那儿,用来引诱尹玉钊自投罗网的。   山腰上四处皆是伏兵,哑然声息,正在守株待免。   李少源于泥坑里走了半日,不停跺着靴沿上的泥浆,突然觉得脚尖有些湿冷,再剁一剁,大拇指从靴面上突出来了。一双桐油浸底,底钉圆钉,整小牛皮面的靴子,造价得二十两银子,够山里这样的人家开销一年,上脚才不过两天就坏了。   不止靴尖,他右膝盖一层肉几乎全被磨去,是为了在途中给季明德做记号,被磨破的。   他侧眸望着季明德,忽而抱臂一笑:“我被尹玉钊反绑了拖在马后,沿途他的马在玩命奔跑,我见缝插针给你做计号,倒不期你来的这般快。”   季明德负着双手,再往前一步,道:“尹玉钊杀了王爷,这咱们是知道的。若抓到他,以你来决,该怎么办?”   他是老大,向来说一不二的。李少源倒叫季明德问住,回头望着山峦之上的月亮:“我全听二哥的。”   季明德道:“在灞桥畔我曾说过,只要能救出宝如,二哥此生此世,供你差遣。”   他往后退了两步,于月光下屈膝,两手压上犹还湿淋淋的石头,双膝跪于石板上,于三更高悬的明月下,这是要向弟弟表明自己的臣服。   李少源往后退了两步,再跺了跺脚,忽而抬起一只脚,就伸到了季明德眉眼之间。 第252章 傻小子   明月就在山峦上像只冷清沉着的眼睛月下两个男子站着的瘦瘦挺挺跪着的如伏于地的踏马俑背如弓双手撑地极尽卑伏。   “李少源你季大爷愿做臣子,愿做牛马,但尹继业那一套就免了吧。”季明德依旧背弯如弓但语声中已是明显的不耐:“你季大爷这辈子没给谁舔过靴面,莫说你,就是你爷爷也不行。”   李少源抱着双臂稳稳站着摇了摇靴面,大拇指从中钻了出来。   他笑起来嗓音清流明亮犹还似少年般顽皮:“季大爷我是要你看看我的脚靴子破成这样膝盖上肉少了一半,此时于我来说找张软床睡一觉,比做天王老子都得劲儿。所以收起你那套假惺惺吧你弟弟我得找张床睡觉去了。”   他刷的一下收了脚,钉靴跺在雨后的石阶上,响上回荡山谷,转身离去。   季明德站在山顶,望着那轮明月出神。山谷里被泥石流冲没的人,很多捞出来就已经死透了,全被晾晒在半山腰上,一条条全是鲜活的生命,一个个还曾在灞河校场上为了长安,为了妻儿拼过命,没叫敌人杀死,却窝囊透顶的,死于泥石流之中。   便为此,尹玉钊被杀一百一千次都不为过。   于远处看,月光下,那不过一块普通的污泥块而已,就在半山腰上挂着,可若有人细心去看,就会发现它在缓缓的移动,朝着叫雷劈焦的那颗歪脖子树而移动。   尹玉钊望着那只在半空中飘荡的骨灰匣子,那是他的母亲,这世间最可怜但又最善良的女人。在月光下缓缓的荡着,二十多年过去了,因为他这个无能的孩子,便死了骨殖都无法获得安宁,叫季明德兄弟做要挟。   流离千里。他本来可以带着她最爱的人一起去西海的,将她埋葬在西海湖畔,从此牧马放羊,做个毡帐而居的牧人。   她所爱的,爱她的,都会永远伴着她,雪山之巅的冰雪虽永远不会融化,可他会把她曾给他的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宝如身上,以弥补她闭眼时无法弥补的缺憾,他和她一样爱着那个姑娘啊,为什么西去之路,就那么艰难呢?   一步又一步,尹玉钊终于要够到那只骨灰匣了。他一遍遍跟同罗绮说着对不起,一点点的靠近,山谷里太冷,遍身泥浆裹的他喘不过气来,冷到每一根骨头都像是石头做成的。   终于,他玩命一般从半空跃起,够到同罗绮的骨灰,于几近悬壁的山坡上往下疾速的滚着。锋利的石头,荆棘,划着他的脸,他的手臂,唯独那只骨灰匣子叫他紧紧护在怀中,一丁一点也没有磕到碰到。   四面山头山烽火顿燃,伏兵像潮水一样聚拢,朝着他奔腾而来。   尹玉钊抱起骨灰匣,玩了命的奔跑,前后左右都是追兵。就像觑在日月山去往城主牧场那半途的恶狼,他带着她的骨殖,要从狼爪下逃生。   沿着泥石流往下拼了命的奔跑,忽而,他叫一块大石头绊到,同罗绮的骨灰匣从他手中跃出,飞滚着,疾速的撞向对面的巨石,这一撞,她的骨灰就得散落于秦岭之中无法收敛。   尹玉钊扑倒于地,埋头在枯叶腐枝之中。   脚踩落叶,沙沙有声。季明德稳稳接住骨灰匣,缓缓蹲在尹玉钊面前,盯着他看了许久,扬手召来侍从:“把他押回大理寺,审问定罪。”   季明德再回宝如所住的院子,院子里整个儿熄了火,连宝如在的那间正房也熄了灯,整座院子一片鸦静。   侍卫们见他进来,皆从廊下站了起来。   主家的娘子还未睡,趁着月光,正在正房屋檐下剥花生,见季明德要推门,扑着身上的花生壳儿道:“您家夫人叫您往别处寻张炕去睡,孩子好容易才乖了,您再进去,怕要吵醒了孩子。”   季明德于这些乡村妇们们,倒还算耐心,低声道:“我并不出声,悄悄儿进去就是,您也早些歇着吧。”   主家娘子展着笸子道:“方才与您家夫人聊起,她说花生做糖顶好吃,我寻思着蔗糖也才刚下来,明早给她做花生糖呢。”   季明德刚要推门,屋子里小裴秀已是哇的一声哭。   宝如似乎坐了起来,细细声儿哄着孩子,待她哄乖了孩子,小裴秀刚一闭上眼睛,季明德再一推,山里人家咯吱咯吱的老木门,又是一声响,于月夜中格外的清亮。   小裴秀立刻哇的一声尖叫,抽着嗓子哭了起来。   季明德再忍不下去,一把推开门,于宝如怀中摸到孩子,转身抱出来,交给了主家娘子,低声吩咐道:“烦大娘带着孩子睡一夜吧,她似乎总哭,扰的我家娘子不能好睡。”   主家娘子刚想把孩子抱走,宝如穿上鞋子出来了。她从主家娘子怀中又把个哼哼唧唧个不止的裴秀抱了回去,外面人太多,她不好当面斥责季明德,压低声音道:“三更半夜的,你便另寻一处炕眯上一眼又能如何,为何非得要来惹孩子哭哭啼啼?”   月光下她一手搂着孩子的屁股,一手捂着她的脑袋,格外会抱孩子。季明德一肚子的醋火:“这又不是咱的孩子,你都没有这般抱过修齐。”   宝如也有母性,也会带孩子的,只是修齐叫杨氏霸占着抢不到手罢了。   如今有这小裴秀,又全心全意依靠她,那还管季明德,合上两扇门,上炕便睡,也不管季明德还在外头,气的两鼻子呼哧呼哧。   屋檐下有只小扎子,是方才那主家娘子坐着剥花生用的。   季明德将它搬到窗沿上,坐在上头,两手搭膝就眯上了眼睛。五更天亮不过转眼。安神药药性过了的小裴秀每隔半个时辰就要醒一回,又哭又闹,一会儿吵着要娘,一会儿又说肚子疼,又不肯睡炕,宝如无法,只得抱着她在地上转来转去,整整转了两个时辰。   于天亮时,季明德望着东方一片火云,没来由的思念自家小修齐,乐呵呵的傻小子,又皮实,又好养,比养个这般娇弱弱的小姑娘不知要好多少倍。   直到次日傍晚,宝如才回到荣亲王府。   杨氏抱着小修齐,就等在风铃院外的路口上,见宝如怀中还抱着个脸儿圆圆的小丫头,两只眼睛上下扫视一通,问道:“这就是陈家那寡妇家的孩子?”   听这话,她是知道陈静婵的。   宝如丢了两丢,小裴秀又瘦又轻,像片羽毛一样。   “修齐,瞧瞧,娘给你抱来个姐姐,这姐姐好不好?”   小修齐发挥了他身为男儿的攻击性,眼看一岁多的小姐姐凑了过来,糯米似的小手儿一挥一抓,口水涎涎牙胎红红,直接拽上小裴秀的头发,用劲便是一扯。   裴秀是个小哭包儿,也是这两天颠簸着给吓坏了,埋头在宝如怀中,不停的叫着:“要娘,秀儿要娘。”   陈静婵一脸苍白,仿如老了十岁,叫个奶娘搀扶着走了上来,将女儿抱入怀中,从发丝到额头一点点的吻着,抵着小裴秀的脑袋闭眼凝了半晌,将孩子交给身后的奶妈,提起裙帘便要给宝如下跪。   宝如倒叫她吓了一跳:“陈姐姐您这又是何必?”   陈静婵面容枯黄,眼圈焦黑,与宝如在洛阳见她时盼若俩人,不顾宝如的阻拦就跪到了地上:“不为母亲的人,不知道孩子于一个母亲的重要,若非您,只怕我这孩子就回不来了,你救了我孩子的命,我又焉能不拜你?”   大约也是急的过了,她这一磕头,两膝一软,竟就那么晕在了石板地上。不用说,哄孩子的哄孩子,扶人的扶人打扇子的打扇子,又是一通忙活。   风铃院正房,一只只柳条箱子层层叠摞,屋子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英王妃李氏正在训尹玉卿:“我这一时三刻的就得入宫,宝如还未回来,你得把你们府这一摊子家操持起来,别跟我说少源爱不爱你的话,也别跟我说和离不和离的,你是世子妃,是大魏朝的世子妃,是荣亲王府的世子妃,上了玉牒,是皇家的人,受奴婢们磕了多少的头,逢年过节受了光禄寺多少的封赏?   就为着这些,你也得把这俩场丧事给我顶过去再说。”   尹玉卿埋头整着只海云花金步摇上的流苏,默了半晌,扬起头直言:“三叔母有所不知,我的性子就是只炸了毛的猫,遇火即燃,在娘家都未理过家的,如今更不会,您要我去料理丧事,只怕王爷的尸体从这府中还未抬出去,府里就得先乱起来。”   掌理后院的掌事,董姑姑也在旁,听尹玉卿这般一说,心中也是暗暗称是,尹玉卿的性子,真是除了吃和显摆衣饰,无一不通。   “无论做生意还是做个居家妇人,其本质是一样的,你总得要出门,要操持,要拨算盘珠子看帐本子,晚上躺在床上,要筹划明日一家老小的开支。”进来的是宝如,长裙外罩着件青布褂子,一点脂粉未施,头发高绾,笑的脸儿圆圆的:“这府中由我料理便可,你跟着三叔母入宫,瞧瞧她是怎么做的,便怎么学,须知,这样的机会许多人打破头都争不到。”   这番话倒是把尹玉卿给说心动了,须知齐国府已经败了,只知道吃的母亲和哥哥,比她还蠢的妹妹,那么一家子人坐吃山空,她此时不拉下脸来学点东西,难道回到齐国府后,就继续跟着那么一群昏昏噩噩的家人一起坐吃等死?   尹玉卿将只步摇款款摆在妆台上,起身道:“承蒙三叔母看得起,既宝如都回来了,我跟您入宫吧。”   世间没有那条路是容易走的,当父亲丧去,丈夫和离,尹玉卿似乎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恰好前院送了新裁好的孝衫进来,尹玉卿与宝如,李悠悠,才从蜀地赶回来的李悠容四个齐齐换上孝衫,白衣素缟,是妯娌也是姐妹,一起相挽着手便出了风铃院。 第253章 杂事   新君当然是季明德。   他就站在东朝堂的丹墀之上手抚着只青铜貔貅兽服丧期间么白色明绸面的圆领袍子笑的温润无害酒窝深深仿如谦谦君子。   李少源少瑜,少廷和少永,兄弟四个一字排开就站在他身后。少瑜怀中还抱着穿品蓝色漳绒小马甲,下面是杏黄面的小裤子,也不过五个月大的孩子像模像样穿着双素素的黑绒面布鞋小大人一样。   这样一群少年郎,是李氏王朝的朝气蓬勃也是大魏江山的中兴之气。   “先帝去的仓急没有留下遗诏如今咱们得按照荣亲王去之前一力倡导的法子选出继位之君。诸臣工有什么意见皆可畅所欲言,他们兄弟三个并修齐皆在此诸位心仪于谁,尽可当面提出来咱们今日在此畅所欲言不分你我,不分君臣。”季明德娓娓而谈,说的就好像真的一样。   满朝文武所有的注意力,全在他那只手上,一拳打死过一个宰相的手,看起来秀致,修长,似乎只会握笔,就好像他笑的那般斯文,可翻脸不过瞬间,他想弄死谁,简单粗暴,没有二话。   小修齐在李少瑜怀中,手里一只拨琅鼓儿,笑裂出牙胎来。少瑜忽而捅了捅身边的少廷:“瞧瞧,他这颊上,仔细看有两个梨涡。”   少廷兴致勃勃转过身来,盯着看了许久。果真,三个月的小修齐从此长出了小梨涡儿。他们兄弟其实都到该有孩子的年纪了,所以对于修齐这个小宝贝儿格外的偏爱。   永世子拽了拽少廷的袖子,悄声道:“四哥,我能抱抱小侄子吗?”   少瑜随即一个白眼:“抱他作甚?臭小子而已,抱着有甚意思?等你十二岁的那天,哥哥带你开回荤,你就知道,抱着女人,才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儿。”   抱孩子好还是抱女人好,少瑜其实觉得都好,但女人很容易抱到,花银子就行了。修齐却很难,杨氏就像只抱窝的老母鸡,连季明德两夫妻从她怀里都抢不到孩子,更何况李少瑜?   今天,借着上朝之机,少瑜一马当先抢到了小侄子,自从抢到手就不肯松手,这软软的,总在笑的小家伙激发了少瑜的爱子之情,他打算从此收收荒唐性子,上伯府提亲,把陈娟姑娘娶回英亲王府,也给自己生上这么十个八个小团子出来。   永世子比李少瑜要些脸面,况且还是小孩子,那里敢想女人。莫名有点臊,红着脸垂下了脑袋。   李少源也不说话,带着几个弟弟依次下了阶,双手齐眉,正揖礼而跪,有他起头,群臣自然山呼万岁,三叩九拜,跪伏于地。   季明德也不坐那龙椅,缓步在台阶上掏心掏肺,陈述自己想回秦州做个耕夫的愿望。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诸臣工打死也不肯同意季明德要回秦州的决议,满朝上下再无二心,一力簇拥这个土匪头子做了皇帝。   三个月后,大理寺。   一辆雕金鎏银,玄木辕边的马车得得而来。膀大腰圆的侍卫们两边扇形散开,车上下来个穿着月白面银丝暗花圆领袍子的少年,身后几个侍从,一人手中一只大食盒,大摇大摆便要进大理寺。   先帝大行不久,新君就在大理寺审人,大理寺戒备森严,自然不肯让他们入内。   李少瑜铜铃似的鼓眼一瞪,笑了个僖皮赖脸:“爷奉季都督之命,是来审逆臣贼子尹玉钊的,小哥行行好,放爷进去,行不行。”   守门的侍卫拿鼻子一嗅,笑道:“世子爷这又是烤鸭又是美酒的,要不,您放过尹玉钊,审小的一回,如何?”   三个月时间,李少瑜每天都要来一回,回回被拒之门外。忽而大理寺衙署中一声凄惨无比的哀嚎扬天直上,李少瑜叹了口气:“罢,看来老钊是不得活了,爷就坐在这儿吃酒,遥空敬他一盏,只当是给他送行吧。”   隔着一道高墙,几重院落,大理寺内,季明德穿一件松香色缎面袍子,一手抚着蹀躞带上的坠玉,站在狱署二楼的走廊上,冷眼望着前方。   少廷和少源俱是牙白面的袍子,一左一右,就站在他身后。   狱暑的二楼是整个儿相连的,六部九卿俱皆是年青官员,俱皆恭垂双手,将二楼走廊围了个水泄不通。   院内,青灰色的砖地上一片血肉模糊。正殿檐柱上绑着个年青男子,全裸,贲张的肌肉与满身浆紫色的鲜血形成鲜明的对比。刚从窖里打出来的,冰冷刺骨的水泼上去,血浆随着水往下滑着,流到青砖地上,流到叫铁琏拴着的狼狗脚边,七八条狼狗汪汪叫着,挣着狗琏往前冲着,竞相舔噬。   待两桶水泼上去,混身的血浆浅浅褪去,整具极尽男性阳刚之美,瘦削有力的身躯才展露它的原貌。二楼的官员群中起了轻微的噪动,光禄寺卿何积背手捅了捅太常寺卿阮昆腰间的玉带,道:“那玩艺儿还在呢,还是个男人,就不知道皇上一会儿还要不要卸他那玩意儿,尹侍卫好歹也是个真汉子,缺了那二两肉,就真得入宫做内侍了。”   阮昆道:“这得全看皇上的意思,他杀了荣亲王,理该当诛的,咱们也不好替他求情。”   舞弄权柄,率河中路军叛乱过的前禁军侍卫长尹玉钊身上淋的,并非自己的血,而是热猪血,猪血喷身,再叫恶狗舔噬。   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杀也不是刮,而是看着恶狠狠的狼狗冲上来,犬牙大张咬自己的大腿。便尹继业,也没有这样折磨过他。   男人没了鸟,还算什么男人?   尹玉钊向来善于示弱,方才见七八条狼狗朝着自己冲过来,亲爷爷不知叫了多少回,待廊下狱卒松开铁琏,摸了一把,见那玩艺儿果真还在,冷笑了两声,爬了起来,光着身子于院子里站着。   狱卒上前一步道:“皇上大恩大德,不取你的狗命,换件新鲜衣服,您还得入荣亲王府,见皇后娘娘的圣驾呢。”   说着,几个狱卒就用那冰冷的井水将他洗涮干净,又仔仔细细替他换了套衣衫,一行人簇拥着,就往荣亲王府去了。   这厢季明德自然先到一步,入府之后比李少源兄弟先行一步,才经风铃院,便止步,闭上了眼睛。   宝如要在何处,不必出声也不必人告知,只要一听声音,季明德便能知道。她要在那儿,那一处必然十分热闹。   陈静婵自打小裴秀归来之后,两眼翻插晕了过去,从此成了个沉疴,因重病之人不好挪动,当时挪进风铃院,到现在还在风铃院住着。   从此,宝如就有了照顾小裴秀的理由,整日盘桓在风铃院,照顾小裴秀。   季明德就停在风铃院门上站着,一脸阴霾。虽还未经策封大典,未搬入皇宫,但他已经是皇帝了。   太监总管刘典负责皇帝在荣亲王府时的起居,只待皇帝进了后院便紧赶慢赶了来,大气也不敢出,远远跪着磕罢头,在旁恭立着。   “那陈静婵的病,就好不了了?”季明德冷冷问道。   刘典笑呵呵回道:“御医们诊过脉说是大好了,但奴才问娘娘的意思,她说还得再息养上几天。”   季明德挥手道:“就此刻,把她和那孩子都挪出荣亲王府,若你家娘娘问起,就说这府与陈静婵八字不对,要住在这儿,病永远都好不了。”   言罢,他也不停,经海棠馆时略停了停,看了眼自己曾经住过的院子,转身往盛禧堂去了。   其实这院子窄小,住着更舒服,但如今身边人太多,院子太小碰头碰足,不得已,在未搬入皇宫之前,季明德一家子就搬入了荣亲王府最大的院子,盛禧堂。   就在盛禧堂前的桂花树下,季明德站定,不一会儿,董姑姑和苦豆儿俩个带着一溜水的丫头与内侍们来了。   董姑姑才从皇宫里出来,各处大殿正在重新修葺,她头上还沾着点儿刨花沫子,苦豆儿余光瞥见,连忙替她摘了下来。   季明德一目巡过去,所有人利利落落行礼,精精干干,这皆是董姑姑调教出来的人,要跟着入宫的。他转身往上东阁的山上走着,余人止步,唯有董姑姑一人跟了上去。   “以朕的心思,万事,绝不能让你家娘娘操心。”季明德道。   人要有巨变,也得逢着机遇。董姑姑出宫多年,却不逞想因为季明德做了皇帝,自己要统领尚宫局了。她精干,利落,才四十岁,又没有牵挂,正是能干事儿的年纪,既皇帝肯把差事指给她,自然求之不得,连忙道:“明年开春搬迁,在此之前,奴婢一定将宫中几座常住大殿收拾的妥妥贴贴,一应人等,也会调教干练,万不会叫娘娘操一丁点儿的心。”   季明德站在山坡上,望着海棠馆。   叫狱卒们捉弄着换了件新衣服,人模狗样的尹玉钊进了海棠馆,就在后花园入冬之后萧瑟的葡萄架下站着。海棠馆院外埋伏了一水儿的伏兵,由李少廷统领,只要他敢在宝如面前吱唔一声,即刻拿下,也不杀,再找几条狼狗,生嚼了他那孽根,叫他从此做个太监。   这比死更叫尹玉钊胆寒,所以季明德倒不怕他会在宝如面前扯出不好听的来。   不一会儿,穿着件青缎面褙子的宝如进海棠馆后院了,站在月门处,也不知在和尹玉钊说着什么。   季明德趁此回头,从宝如将来要住的延嘉殿的格局,起居,床是从那一处来的,柜子是从那一处打的,大到椽梁,小到一帷一幕,再到修齐的乳母,乳母每日吃的什么,可曾离开过荣亲王府,无论巨细,一样样的问及。   董姑姑多精明干练的妇人,自认万事皆在心头,不想还是叫皇帝给挑出了毛病。   “延嘉殿修齐的卧室中,地上铺的毯子是从何处来的,什么材质?”他问道。   董姑姑道:“是漠北进贡来的山羊毯,最软最密的。”   季明德道:“正月十六搬迁,春冬交替,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气候又燥,小儿本就易诱发咳嗽,乍入新居,细羊毛渗在粉尘之中,小儿喉管又嫩,绝对要诱发咳嗽,把他卧室里所有的毯子全撤了,一应铺盖起居之物,也得蒸煮熨烫过三遍,确认无灰不呛,才能给孩子用。”   董姑姑连忙道:“奴婢这就差人去办,一定保证将小皇子的入宫之事,办理的妥妥贴贴。”   每天一回,不论季明德回府是早是晚,都得跟董姑姑过问一回后宫中的种种布置之事。他刻意不叫宝如知道这些事情,宝如大约还以为搬入皇宫不过水道渠成,唯有董姑姑和苦豆儿几个知道,背后多少人要费多大的劲儿,才能让一件看似不怎么起眼的小事平稳过渡。   做皇帝可不容易,每日光朝政便要日理万机,董姑姑活了四十年,至此,已经送走三任皇帝了。高宗皇帝于后宫,不过闲来施施雨露,李代烨更懒,将后宫杂事扔给自己的弟弟,也不过每夜翻翻牌子,睡个上眼的妃子既可。   慢说皇帝,便寻常居家的男人,于家事也很少过问。董姑姑还从未见过能有一个男人心细如发到季明德的地步,这与他身高八尺,修长温润的体态可不怎么相配。   但他这个问题抛出来,董姑姑却是心服口服。一个小宝贝的健康成长,离不开父母无巨细的操心,皇后娘娘心态懵憨,皇帝愿意如此操持并甘之如饴,而不是在称帝之后便立刻搬入皇宫便广纳后廷,不得不说,是皇后的福气呢。   盛禧堂内,两个奶妈并一个杨氏正在正殿东面临窗的木炕上逗小修齐,七八个月的小孩子正是好玩的时候,用杨氏的话说,小修齐眼儿圆圆,脸蛋圆圆,唯独一点小鼻梁,从人中处挺立,与他爹一模一样。咧嘴一笑,两颊还有两只米粒大小,深深的小梨涡儿,一笑便是一兜的口水,衔也衔不住。   两个奶妈还是坐着,杨氏直接是跪在地板上,怕频繁擦拭要擦皴了孩子下巴上的嫩肤,轻轻替他点着口水。   大约是因为季明德身上这件松香绿的袍面颜色亮眼,衬托着他白净的面庞,不够威严,倒有几分中性化的柔美,小家伙挪着屁股,伸着手便要去扯他袍面上的缀玉。   两个奶妈见季明德脸色瞧着不怎么好,打个含糊就溜出去了。   杨氏一把抱起大孙子,语中颇有埋怨:“这般俊俏的孩子,奴婢抱都抱不够的,怎的你们夫妻就没一个人疼他?”   季明德笑温温盯着老娘,直到杨氏不好意思了,笑了笑道:“娘你出去,让我跟修齐单独呆会儿。” 第254章 终章   从先帝驾崩到冬月这三个月季明德自然忙碌非常常常早出晚归。   难得今日回来的早将儿子肘坐在自己对面望着嬉皮笑脸的儿子柔声道:“你娘都不要咱们了你还有脸笑。”   小修齐虽说不懂事但最爱的自然是娘,一听老爹说起娘,也不笑了拼尽全身力气坐直了眼巴巴望着窗外,望了半天望不到娘,终于坐不住倒了。   冬日孩子穿的胀腾小家伙一躺下便翻不起来,像翻过壳的小乌龟一样两条小短腿一蹦一蹦卖力的翻着身子。季明德顺势一趟便将儿子两条小短腿驾到了自己胸膛上。   真如杨氏所说这小家伙是越看越标致的那种才不过七八个月,秀致可爱性子又好,成日只知道乐呵呵的傻笑。小时候的宝如大约就是这个样子才会惹得人人疼爱。   在小修齐的位置看不到老爹的脸,只能看到他下颌上青青的胡茬。他觉得很好奇,于是伸了软绵绵的小脚丫子出去,蹭一下,痒痒的,于是再蹭一下。渐渐发现老爹那两片唇似乎很有力,而且笑的格外好看,于是试探着在老爹平坦的胸膛上挪着圆圆的小屁股,一点又一点,直接将自己的脚丫子按上了他的嘴唇。   季明德也起了顽心,两手抓着儿子在自己上方,轻轻吻着他的脚丫子。   身子一腾空,小修齐觉得越发好玩了,整只脚丫子扭着便要往老爹的嘴巴里钻。杨氏在外头,心说哎哟我的乖孙儿,你爹他如今可是真龙天子,白天进了皇城,百官跪拜的,你怎能这般埋汰他?   修齐才不管这些,要论皇位,还是他爹从他手里抢走的呢。他一只软绵绵的小脚丫子扭的越发的欢实,渐渐往季明德嘴巴里伸着。   季明德也是心生顽皮,忽而张大嘴巴作势要咬,白牙森森,咬上儿子的小脚丫,大灰狼的架式,小修齐生来还未受过这样的恐吓,人从原始社会躲避野兽时就藏在骨子里的恐惧感,以为老爹真要吃自己的脚丫子,咧嘴一声哭,跐溜一下,小牛牛高乍着,就尿了季明德一脸。   两个奶妈和杨氏都还在外头站着呢,瞧着窗户里叫儿子尿了一脸的男人,一个奶妈笑道:“童子尿是天地间的神水,包治百病的,皇上千万勿恼。”   杨氏忙不迭儿的就进来给儿子擦脸,季明德接过帕子自己揩着,将儿子抱在怀中,轻轻拍混着着,低声道:“娘,从今夜起,修齐得跟我们睡一张床,便孩子拉了尿了,你等闲不要插手,我和宝如会自己看着办的,好不好?”   杨氏愣了:“这又是为何,难道是娘带的不好,你嫌弃娘了?”   季明德扔了帕子,头一回吻儿子软嫩嫩的红唇,心说:自己的尿,你自己也尝尝味道。   “不是您带的不好,也不是儿子嫌弃您,快出去吧。”他抱着修齐进了里间,修齐的卧室,将儿子肘坐在床上,两手抓着,就那么定神看着。   不一会儿,外面几声问候,是宝如回来了。   季明德一狠心,揉乱儿子头上那几根竖翘翘的胎毛,再往上面涂了点修齐自己的口水,又往他眼睛上也涂了一点,将个孩子倒饬成个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摘了冠,狠心揉乱脑袋,将自己也整成个塌肩缩腰怂怂的样子,就那么等着。   俩父子一个赛一个的狼狈。小修齐不知道老爹为何要将自己搞成这样,咧着牙胎,露只两只白米粒似的小白牙儿还想笑,季明德忽而嘴一张,白牙一露,凶像毕现。   有上一回的试探,小修齐知道这只是吓唬自己而已,咧开嘴巴笑了一兜子的口水,前仰后合的笑了起来。   季明德如此卖力的装怂,本是想把宝如哄进来的,她不肯进来,他就只得自己出去了。   抱着孩子到了外间,宝如穿着件青缎面的交领褙子,背儿纤纤,就在临窗的木炕上躺着,怂兮兮的儿子,怂兮兮的爹,季明德抱着儿子坐到了一尺阔的油木炕沿上,一只手揭开宝如捂在脸上的手,鬓侧发都是湿的,她显然在哭。   这时候,就兀显出小修齐的重要性来了。季明德将他推至宝如面前,满脸泪花,头发沾成一捋一捋的儿子,瞧见老娘在哭,终于也不笑了,伸着小手就去揩宝如的脸,怎捺小身子太小稳定不了平衡,小修齐整个人就栽到了宝如头上。   软萌萌奶香香的儿子趴了过来,宝如将他揽了过来,从头到脚的吻着,忽而摸了一把儿子裤子是湿的,左右看没有奶娘和杨氏过来抢手,便熟门熟路给儿子换起裤子来。再瞧瞧儿子小脸儿脏兮兮的全是口水,又抽过帕子来,细心替儿子擦着脸。   杨氏就在花隔扇的外面,老鹰一样,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以她看来,儿媳妇做什么都慢腾腾的,带孩子自然也不如自己带的好。   老太太刚想冲进去,身高八尺的儿子一头乱发就出来了。   “孩子是她生的,她便做的慢些,没有你麻利,爱孩子的心是一样的。你若有闲暇,可以跟着董姑姑出去逛逛,也可以跟着她学学识字读书,再不济,我替你找个男人,带孩子的事,宝如力所能及就叫她自己带……”季明德悄声道。   “你嫌弃我了,儿不嫌母丑的,你居然嫌弃我。”杨氏袖着两只手,声音更小,季屈万分。   季明德道:“带孩子,是闺中妇人仅有的一点儿乐趣,你霸占着修齐,宝如三天两头往风铃院跑,非得等她跟着陈静婵走了你才愿意?”   自己的儿子抢不到,宝如又对裴秀那孩子上心,季明德父子被冷落良久,虽说陈静婵是个女人,裴秀也不过个小丫头,哄不走宝如的心。   可季明德还是不由的满腔醋意,他们父子可怜兮兮没人疼没人爱的,宝如却跑去照料那么个哭兮兮的小丫头,这怎么成?   杨氏犹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割身上的肉一般,看了半晌,终是出去了。   季明德见宝如细心替儿子梳着那几根翘扬天的细胎毛,把自己的脑袋也凑了过去,道:“你整日泡在风铃院,修齐就不说了,没有裴秀更讨你喜欢,好歹也替我梳梳头,让人知道我也是有家有娘子的人,成不成?”   宝如手中一只箅子,本来因为尹玉钊要去西海而伤心,瞬间叫季明德这怂态兮兮的样子给逗乐,一把将箅子插在他脑袋上,指着院外道:“游廊下那一溜水儿站着的,你出去问一声,谁不会给你梳头?”   说罢,细腰一扭,去逗儿子了。   季明德立刻一个转身,又将脑袋凑了过去:“这娘子就不懂了,须知我在他们面前,得充山大王,必须像那威风凛凛的老虎一般,恨不能在额头上书个王字。如此蓬头乱发的出去,那点儿威严就没了。   人靠衣妆佛靠金妆,她们怕的是皇冠与冕服,而非我季明德这个人,唯有我的乖乖小宝贝儿,无论补丁烂褛还是鲜衣怒马,爱的只有我季明德这个人。”   “花言巧语。”潘驴邓小闲,这厮向来会伏低作小的,宝如早习惯了他这一套,却也叫他逗笑,将他脑袋掰过来,细细的梳了起来。   小修齐执著的往老爹嘴巴里塞着自己的脚丫子,只待他白牙一咬,便笑的前仰后合。圆蒙蒙的小家伙,玩高兴了,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忽而借着老爹的肩膀站起来,将他爹一头才梳好的头发一通乱刨,瞬间又给刨乱,口水跐溜溜的长,往季明德头上淋着。   宝如笑着扔了箅子,抱过修齐一阵乱啃:“土匪,大土匪生的小土匪,你怎的就这般土匪?”   杨氏在外看了,忽而回味过来,无论是在秦州那点小窄炕上,还是如今这阔大的殿堂之中,再或者将来进了高墙深深的皇宫,于季明德来说,为帝是他必须的,这是他做为一个男人的野心与权欲的终极。   但一家三口,团在一处的天伦之乐,于他来说也是必须的。   他是土匪,也是书生,这两个天差地别的身份,就如同威严的皇帝与慈祥的父亲一样,在他身上永远不会冲突。   反倒是她,也不过四十岁,董姑姑和她一般年纪,还统领尚宫局,觉得自己能再干二十年,她也不过四十岁,又何必总是以老充老,讨人嫌呢?   杨氏觉得自己确实该跟着董姑姑学学,怎么才能在儿子越走越高的时候,从别的方面帮助他了。   窗台上米白色的水仙开了一瓣又一瓣,小修齐闹了半晌,终于睡着了。   宝如偎在季明德怀中,手里还握着那方箅子,道:“尹玉钊方才见过我。”   季明德唔了一声,总还是有些紧张的,怕尹玉钊那厮苦没吃够,变着法子说出难听的来:“他怎么说?”   宝如道:“他说,你们兄弟待他很好,很宽厚,让他带着我姨娘的骨灰回西海下葬,然后,他会一直住在那儿,做个牧民。”   是做个牧民,可这个牧民得有一队上千人的军队昼夜不停三班轮换着监视,生怕他再偷偷逃脱,闹出什么乱子来。   季明德笑道:“在大理寺,我请了多位高僧大德,每日给他讲经劝他向善,看来卓有成效,你瞧着他是不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那七八条恶狗若知道自己在皇帝的嘴里是高僧大德,大约在舔猪血之余,还得笑出猪声来。   宝如见的,是在大理寺被酷刑折磨了三个月之后,在恶狗的犬牙下好容易保住命根子的尹玉钊,看起来苍白,憔悴,无助,也有那么几分改邪归正,从此向善的神情。她连连点头:“瞧着是有那么点儿。”   季明德道:“他杀了王爷,我可是顶着很大的压力,才能保他一条命的。”   宝如连忙趴了起来,细细替季明德箅着头发:“我保证他身上那些邪性肯定全给拨除了,你要信他,也得信我。”   季明德望着软娇娇的妻子,他决心要自己担下所有,好让她养出点儿肉来,岂料半路杀出个陈静婵与小裴秀,她忙着照顾裴秀,为了给那孩子做饭,如今连厨艺都精进了许多,每日劳力劳神,下巴依旧尖尖,回不到当初那圆圆的小脸儿。   宝如又道:“裴秀那孩子,也不知怎的,我格外怜惜她。你手下那些太监们也不顾她娘身体有病,进来一顿轰闹,就把她们给搬走了。等往后入了宫,只怕我就更难见着那小丫头了。”   要说关于裴秀这孩子的头,还是季明德起的,他没想到最后把宝如给绕进去了。   “也不知为何,我对修齐都没有那般的疼爱与怜惜,明知她是别人的孩子,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娘亲,可我还是想去抱抱她,亲亲她。”宝如道:“这样说或者有点可笑,可我心里似乎有无尽的遗憾,想去抱一抱,或者亲一亲那孩子,一颗心才会不那么难受。”   与季棠同一天出生的小裴秀,当然不是季棠,她只是全天下千千万万个小丫头中的一个而已,宝如不知道自己的前世,之所以会像他一样,于那孩子有些莫名的情悸,大约是因为,穿过两世的生死,心在冥冥中于季棠有那么一段无法割舍的遗憾。   毕竟上辈子她十月怀胎,三天苦难才生下的孩子,装在瓦瓮之中,圈在怀里满心痛苦的闭上眼睛,那巨大的痛苦和遗憾,随着她的死,无从消解。   “我这种心思,是不是很可笑?”宝如揩着儿子唇角遗落的口水,略回头,问身后圈着自己的丈夫。   见季明德依旧不语,她又自嘲般笑了笑:“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做皇帝了,而我是皇后,该要母仪天下的。可你瞧瞧,万事总有人替我操心,无论我想到什么,就会有人立刻去替我办。我甚至有种可笑的心思,连你说自己永远不会再纳妾的那种誓言,都是真的。   我知道你事无巨细的操心朝政,还操心着我和修齐,我也知道你每日忙忙碌碌到深夜,多晚都要回来。好几次你半夜进来坐在床前,其实我是醒着的,我看得到你,也知道你一整颗的心都在家里,在我和修齐身上,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仿佛一个行了很多路的疲惫行者,沉负甸甸,却从不肯跟我说起自己都经历过什么。我知道你的好,可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他愿意真心实意待我好究竟是为了什么。”宝如道:“它很不真实,以致于,让我觉得这日子,也仿如梦境一般。相比之下,还是在风铃院和玉卿,陈家姐姐们在一起时,生活才格外的真实些。”   小修齐睡着了,大大的脑门儿,新月般的两弯眼睛,睫毛长长,四仰八叉的睡着,一个人占了整张床的大半儿,爹和娘都被挤在角落里。   院中不知何时漂起了细沫沫的雪渗子,才不过午后,冬日的午后,总是格外的悠闲漫长。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每日晨起自扪心怀,总要问自己做的够不够好,对不对得起你曾经付出过的一切,一生还长,于你,只此一生,可于我,此生却是一场赎罪之旅。”   宝如圈着孩子,季明德圈着她,轻轻捋着她鬓侧的乱发,道:“是有像裴秀那么个小姑娘,确实是你生的,就像如今这样,可那是与如今完全不同的世道,你也与如今不同,我也不一样,我在某种程度上是个面目极为可憎的人,今日天时还长,趁着修齐睡着,你要不要听我给你讲一讲?”   宝如捋着儿子脑门上那点翘冲冲的头发,虽不懂季明德的意思,大概也猜得到,这与自己对于裴秀那小丫头没来由的爱意有关。   还曾有过一世,那么荒谬,宝如觉得想都不敢想,笑了笑,因为季明德眉目间那无法开解的痛苦,便忍耐着听下去了。至少这一刻,她算是走进了他深埋着悲伤的心里。   ……   窗外大雪纷飞,落在青瓦色的瓦檐上,落在朱红色的栏杆上,落在那一株叶子青灰的桂花树上。落在廊下站着的,小丫头们的圆头棉布鞋上,大冷寒天的,她们冷的直跺着双脚。   正殿东侧的暖阁里,杨氏正在一样样检视修齐的衣服,每一件皆是她亲手洗,亲手晾晒,才能收起来的。   出正殿,游廊的尽头,苦豆儿忙里偷闲纳了双鞋垫儿,准备趁着傍晚给在外当差,做皇帝亲卫的灵郎送过去。   倒座房里,董姑姑一样样揭开盅子,在看两个奶妈的晚饭。一样清炒豆芽,一样烩口蘑,另有一味鲍汁炖火腿,还有一瓮撇去浮沫的白萝卜炖羊蟹子,配着两碗细米饭,两个奶妈的饭食,和帝后是一样的。   须知,她们吃的太油腻了不行,孩子吃了油腻的奶也会拉肚子,太清寡了也不行,奶里没有养份,孩子的营养跟不上。至于出府,或者跟府中的侍卫们有什么勾扯之类的,那是更加不行的,得提防着有人做祟,借奶娘给孩子投毒投物。   那个四仰八叉躺在暖暖的木炕上,在梦里笑出两只深深小梨涡的孩子,其平凡成长的每一步,都离不开董姑姑和杨氏沤心沥血的操心。   出了盛禧堂,苦豆儿一溜烟的小跑,灵郎那厮其实就在海棠馆后面等着,少年郎与灵俏俏的小丫头,相见不过片刻,塞了双鞋垫儿,苦豆儿继续往前跑了。   再往前,大雪中方衡两肩风雪,才从秋爽斋照料完怀着身孕的李悠容,还得赶紧奔回家去孝敬老娘,两边都是活祖宗,一边也不敢担搁。   虽说每日都要回荣亲王府探视一回,但难得从蜀中回来,他每夜都还是宿在自己家,夜夜给老娘洗脚,箅头发,掖被褥,回来几日,便睡在老娘榻前的地台上,陪她睡着了,才会自己的房间去睡。   男人么,在外无论多雄武,在家都得卑躬屈腰认个怂,谁叫咱都是秦州汉子呢。秦州汉子,便是身高八尺,回家在老娘和妻子面前,也都是软骨病的。   再往前,押送尹玉钊出了长安城的李少廷从城外疾马奔回来,停在风铃院外,只见三嫂尹玉卿披着件雪白的狐裘,在指挥几个小厮往马车上搬柳条箱子,却未见小裴秀和陈静婵。   他性子闷,认准一人便是一人,陈静婵是个文秀贞静的寡妇,虽说也不过因为送药,陪着御医见过几回,可一听说猛乍乍的人就走了,李少廷很有些放心不下,也不说什么,回头便要去追。   尹玉卿本是因为病了的陈静婵住在自己院子里,才耽搁了几个月,虽说住在荣亲王府,但与李少源两个却是各自写过和离书的,早成陌生人了。   这些日子,宝如手把手教她学做生意,教她为人处事,恨不能在她额头上书四个大字,难得糊涂。   所以尹玉卿一眼便看出来前小叔子对陈静婵那个小寡妇有意思,忍了几忍,刻薄的话终是没有说出来,望着急吼吼的李少廷抿唇一笑,转身进院子,从卧室捧了只金嵌蓝宝石葫芦式盒出来,紧赶慢赶追上李少廷,叫道:“少廷,烦你个事儿。”   李少廷已经进了北院马棚,正在解马,抬眉问道:“何事?”   尹玉卿犹还笑嘻嘻的,将那式盒递给少廷,道:“这里面装着川贝枇杷丸,是给小裴秀镇咳用的,你把它送到裴家去,如何?”   李少廷接了过来,总觉得尹玉卿像是看穿了自己,忽而摇头一笑,一把将式盒揣入怀中,低低说了声谢谢三嫂,策马便走。   这厢尹玉卿回到风铃院门前,三辆马车,一只又一只的柳箱箱子,这只是她嫁妆的十分之一而已,便风铃院中一应起居的家具,床,所有的一切,全都是齐国府置的,不过她已经不准备要那些东西了,于她来说,从在荆紫山上玉皇阁看到李少源发疯的那一天,便是她新的人生,新的开始。   从府正门娶进来的妻子,自然也从府正门出去。   三辆马车依次而出,尹玉卿就坐在最后一辆车里,车里各类首饰匣子堆的太高,她坐不下了,只能搭在沿子上,两脚晃荡着,伸手接着天上纷纷扬扬的雪,和旁边要送她出府的苦豆儿两个说着天时,俩人一起顽皮,伸出舌头舔着天上飞下来的雪沫。   李少源居然就等在府门外,仰面道:“当初没能迎你入府,我送你一程,如何?”   活到眼看二十岁,尹玉卿爱了这个男人将近二十年,还是头一回见他于风雪中,笑的那般明朗好看,可惜了的,那是终于挣脱婚姻枷锁之后,卸下疲惫之后爽朗的笑。   尹玉卿正在马车上和苦豆儿两个嬉闹,于雪中一手搭着凉伞,回眸一笑,叫道:“不必了,李少源,咱们后会有期啦。”   她的笑声像银铃一般,果真多一眼都不流恋,转过脸,舔了点沾在自己裘衣风毛上的雪,乍着双手叫道:“如此再下三天三夜,老娘从今夜起要睡够三天三夜都不起来,豆儿,你今夜替我暖被窝去,如何?”   苦豆儿道:“别闹了,您莫不是吃了酒?”   尹玉卿偎在苦豆儿肩头,望着天上纷扬的大雪,笑的无比灿烂:“并不是吃醉了,只是此生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清明,痛快,我活到此刻,才算活明白了自己。”   放下才得解脱。想当初她缠着李少源,整日纠结于你爱不爱我,你心里有多爱我,你得表现出多爱我来。她因为父亲的死,齐国府的倒台而空前的没有安全感,也因为宝如的存在,恨不能剜出李少源的心来,明明白白看着那上面写着尹玉卿三个字才安心。   于是相互折磨,生不如死,此时再回想,那个执迷不悟的自己,可怜又可憎,也难怪李少源会就那么看着她丑态毕露,当一个人连自己都没了,又如何赢得别人的尊重。   好在,从此天大地大,她放过了李少源,也放过了自己。   苦豆儿一直把尹玉卿送回了齐国府,于大雪纷飞中,折身往自家小院儿里去了,临近傍晚,心灵手巧的灵郎肯定做了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菜正在等着她。   今天灵郎还请了野狐和稻生一起吃酒,大家一起吃酒聊闲天儿,好不热闹。   盛禧堂的暖炕上,小修齐依旧沉绵绵的睡着,一生似乎很长,但讲起来,却也不过一个时辰便讲完了。   宝如默了良久,道:“所以,当初在关山里头,你说的那个叫人砍了头的,实则就是你自己?”   过关山的时候,他曾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男人,为了给妻子复仇,被人砍了脑袋在关山上,马驮着无头的尸体,让他死在妻子的坟前。   她低头在小修齐光亮亮的大脑门上吻了吻,拳头捶上胸膛,又道:“难怪土地庙里,东西藏的那样刁钻你都能找得到,果真上辈子,我是给你指过路的。”   那封血谕,若非有人刻意指引,谁能想得到她会把它藏在关山一座土地庙的砖基下?   季明德道:“你在陶罐上绘着流水人家,还有一处小院,窗前还有海棠树。彼时,临洮府的海棠不过苞蕾,你说,你要找一处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的院子,和季棠两个永远生活在那桃源之地,也绝不会叫我找到你们。”   宝如手抚着儿子头上的胎毛,笑的两颊弯弯,真心实意道:“若你果真是故事里那个样子,我会很讨厌,很讨厌你。但我觉得,讨厌和爱没有关系,虽说嘴里那样说,但徜若你历千里迢迢而找来,并死皮赖脸要进家门,我还是会容纳你的。”   季明德眼里似乎有泪,那双微深的眸子,浮着浅浅的泪花,似乎颇有些不可置信,嫁给他两年多,她还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果真?”   “果真。”宝如道:“爱和厌恶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有没有前世,我只知道在嫁给你的那一天,在你抬起我的脚欲要给我洗脚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我心说,神啊,瞧瞧这个男人,瞧他笑的多好看,他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耐心,人生苦短,也许明日就是死期,在他的庇护与呵护之下,便多活一日,也是我的福报,我又何苦非得要自己去寻死呢?”   季明德额头抵了过来,抵在宝如圆圆的脑门上,浅浅的抽噎着,穿过两生漫长的旅程,他没能寻回季棠,可他寻回了他的妻子,他最终还是获得了救赎,他哭的比修齐最任性的时候还要悲伤。   那只大陶瓮上,虽说只绘着一间茅屋,可在门口却放着三双鞋。俩双大人的,一双孩子的。   他一直以为,那双鞋是她给李少源留的。直至此刻才明白,便她恨他,不肯原谅他,但徜若他历尽千辛万苦寻到那个地方,跪在她在门前恳求她的原谅,她依旧会接纳他。   甚至于,在临死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期待他死后能去找她吧,当彼此间的仇恨叫生死磨平,她依旧能原谅他给的末路穷途,杀母之仇,并包容他上辈子的鲁莽与冲动。   她也依旧爱他。   雪越来越大,长安城的千街万巷全叫白雪覆盖。   杨氏终于跟着董姑姑学识字了。李少廷站在裴府门外,肩头的雪足有三寸厚,终于敲开了裴府的大门。   尹玉卿将头发高高撩起,狠着心割开又重新叫御医仔细缝合过的耳朵已经看不到疤了,她将自己整个儿裹在被窝里,一口酒一口菜,正在自斟自饮。   李少源策马上了城墙,在明德门的城楼上摘下手套,极目远眺,试着尝了尝天上飘下来的落雪,果真有些甜意。   回头远眺,白雪仿如倾天而泄的碎玉,遮盖了夜归人的足迹,遮盖了炊烟,遮盖了灯火,遮盖了这座都城中所有的悲欢离合,这座静阑,温柔的城市,终于熄去最后一盏灯,进入了憨沉的梦乡。   灞桥畔的垂柳唯剩枯枝,每一枝上都挂着晶莹透亮的冰棱,一颗棵仿如水晶雕裹而成的树下,尹玉钊背着沉甸甸的行囊,一步一个脚印,带着母亲的骨灰,他将重返儿时的故乡,也将成为一个牧人。   不过于季明德来说,这一夜才不过刚开始而已。   临近二更,仿如洗了个漫长的热水澡的宝如终于从季明德身下逃了出来,哀求道:“明德,好啦,咱们是不是该歇啦?一会儿吵醒了修齐,你替他换尿布。”   季明德仰面笑了片刻,暗融融的屋子里一弯臂膀,又将宝如拉入怀中,也不说话,顺着她已经叫他吃肿的唇便吻了下去。   他便是这点不好,一开始哄她尝味儿的时候,极尽温柔,等她尝到味儿了,那掩不住的狼尾巴便往外露,前一番已是折腾的宝如生不如死,这又来了。以他的想法,反正她是寻着味儿了,这回才该轮到他了呢。   “好歹,好歹今夜咱歇歇。”宝如绞尽脑汁,灵机一动撒了个谎:“我怀着咱的棠棠呢,为着这个,咱今夜歇了,成不成?”   季明德果真停了。   也是怀着无比的期望,宝如悄声道:“怀修齐的时候,我在两仪门上望着在城楼下的你,我就想,我一定要生个像你这般勇猛的儿子,所以我才会生个儿子。可如今不同了,我想,我得把那个叫棠棠的姑娘生出来,否则,我的男人会哭的比我儿子还惨,所以,下一个孩子会是季棠的。”   默了片刻,季明德翻身又爬了上来:“一回终归不保险,那就顺势再多来一回?”   命运的神奇便在于此。次年的仲秋之时,皇后于宫中延嘉殿足月临盆,产下一胎。产程极短,皇后甚至未觉得痛孩子便出生了。   皇帝焦然等于殿外,闻啼而入,便见产婆怀中抱着个小婴儿,饱满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哭着哭着,睁开了她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眸子,带着初入人世的懵懂与困惑,也许看到了面前的父亲,也许没看到,旋即闭上,乍着双手开始了新一轮的啼哭。   产婆道:“恭喜皇上,是个小公主呢。”   季明德整张脸都在抽搐,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她叫季棠,确实是朕的公主。”   虽说来的晚,但总算她还是来了。 第255章 番外1   眼看就是中元节了从宝芝堂的二楼往下看生意最好的当属段其鸣家的寿衣铺子。门外香裱烛火一攒攒剪成串的金元宝银元宝前挤满了人。   赵宝如就站在人群外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只差写着个贼字。眼盯着一只银元宝掉到了地上飞速的捡起来几根细指头飞快的照着那元宝的样子裁着花子待记好了,又双手将元宝捧给了伙计。   她没钱买元宝,大概想学着花样自己剪几个烧给已经去世的父母亲人。   “查明白了。再没别人,就是季白自己干的。”二楼帐房里,说话的是方升平吧嗒吧嗒抽着水烟:“虎毒尚且不食子但杀明义的就是他。”   季明德立在窗前,定定望着下面的寿衣铺子出神忽而转过头来侧扭着的喉节上下急速喘动:“他放干了明义的血居然还敢腆着老脸说让我娶胡兰茵是季明义的安排。”   方升平耷拉着的眉头忽而一挑:“先娶过来再说吧咱们土匪这阵子叫官府追的紧,娶了胡兰茵你半只脚就算踏上了官途,秦州府有什么绞匪的动向也能随时听闻不是。”   街道上两个官差敲锣打鼓高声在问行人:“赵放府第何处?长安有官讯至,要报到他府上。”   秦州人好热闹,有人凑上前笑问:“官差,可是咱们相爷府有好事儿啦?”   “天大的好事儿,他家孙姑娘赵宝如叫荣亲王府退了婚,从此之后,赵宝如姑娘和李少源的婚约解除,可以自择婚嫁,两厢欢喜。”   一众人拍手跺脚:“这可真是造孽哟,从此之后,只怕赵放是真爬不起来了。”   官差冷笑:“我的好大爷,赵放早叫一把大火烧没在岭南啦,您这唱的还是那一年的大戏?”   官差敲锣打鼓,顺着街道去找赵放府第了,寿衣铺前,众人跺脚的跺脚,叹息的叹息,不用说,一致认为,从此之后,赵宝松两兄妹,算是真完了。   季明德将五百两银子拢入一只褡裢,转身要下楼,二房的老娘杨氏寻来了,将他堵在楼梯上,气哼哼问道:“明日就要拜堂,你给咱二房找到媳妇了不曾?”   “正在找。”   “娘没别的指望,屁股大些,好生养些的就成,哎,明德……”   季明德追到岔口胡同时,官差刚从污水横流的小胡同里出来,嗡嗡不停的苍蝇围着一堆狗屎嗡嗡叫,几条癞皮狗在舔污水。   屏息站在窗前,季明德闭上眼睛,听着屋子里黄氏的数落声:“你死,你以为你死了就完啦?我不得给你买棺木,不得把你抬出去,才十五岁的女儿家,祖坟是不能进的,我还得给你买墓地,赵宝如,你来,你从我身上搜,看能不能搜出三个铜板来,看我有没有钱给你置棺板。”   “她被少源退了婚已经够难受了,你又何苦骂她?”是赵宝松。   接着便是哐啷啷的锅盆碗砸声:“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谁没个为难的时候,脖子一抹,苦日子留给别人,自己倒是死了个轻松。   一家子挺尸的挺尸,寻死的寻死,我是造了什么孽才遇到你们这样一家子人?”   小青苗哇的一声哭,黄氏也是抽抽噎噎的哭,屋子里大大小小全哭了起来。   有个贼眉鼠眼的男子绕过季明德敲开着那扇破门,黄氏咣的一声开了半扇,见是隔壁的泼皮老五,问道:“你又要作甚?”   老五虽笑的很绵善,大毒日头底下,却寒意森森:“黄娘子,赵姑娘咽气了不曾?”   黄氏一盆泔水就泼了出来:“滚!”   老五抹了把脸,仍在笑:“黄娘子您这就不懂了,趁着新鲜,给她配房冥婚,她走的体面,您也不必折钱发丧,一举两得不是?”   这是个专门替人拉配冥婚的,季明德合着黄氏关门的声音,一把扼上泼皮老五的后脖子跟儿,将他的脑袋整个儿撞在土坯墙上,连着撞了三下,再往后一甩,又稳又准,泼皮老五栽在污水坑中那摊狗屎上,惊起一片苍蝇。   季明德掏出帕子揩了揩手,背着一褡裢的银子,敲开了宝如家的门。   接下来就不必说了。活着,能卖五百两,死了,配房冥婚,价格是五十两。   赵宝如坐在卧室的塌梁下,靠墙坐着,听隔壁季明德说自己是个兼祧,心说既他能娶两房,可见妻子并不值钱,能一下掏得起五百两,可见是个有钱的。那就等到了他家再寻死吧,总比配冥婚的强不是?   于是点了点头,婚事就这样定下了。   转眼便到了次日一早。   季家大房红绸高挽,处处彩绫,前院后院足足摆了百十桌,要给兼祧过继的儿子季明德办喜事。季白一袭紫绸面的袍子,纯白面的靴底纤尘不染,正在堂屋八仙桌旁坐着抽水烟,听管事回话儿,忽而眉头一挑:“什么叫他不肯去接亲,知府家的大小姐,说不要就不要,他季明德是个什么东西?”   水烟壶一砸,季白率着一众家丁出正门,正巧碰见季明德牵着匹高头大马,马上驮着个穿着吉服的新媳妇儿,瘦瘦的肩膀,两只交握在一处的手叫红衣映衬,分外绵腻。   “能耐了?都雇得起马了?”季白堵在马前,冷笑道:“明德,凡事总有个先来后道,我不论你给二房娶的谁,兰茵必须得先接先进门,这是大伯的规矩。”   季明德忍了又忍,把宝如从马上抱了下来,抱她进了家门,安置在西屋炕上。隔壁锣鼓喧天,季白追了进来,就在小西屋门外等着,太阳眼看将要升起,胡知府想必已经等的上火了。   “我叫季明德,在明明德的那个明德。”   季明德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才刚刚上过吊,无论活着死了,都会被卖掉的小姑娘诉说自己。他其实在去年就认识她了,风雪寒夜,在关山之中,那时候她身边还有两个丫头,披着裘衣,脸儿圆圆,笑的像满月一样,三个人凑在一处说李少源。   他想告诉她,她能坚持到现在,他其实打心眼儿里佩服她。娇弱弱的小姑娘,像朵开在寒冬十月的桃花一样,开错了季节,任凭寒风雪催,生不能,死亦不能。   “我去隔壁照料片刻,晚些时候再来看你,好不好?”他手伸了过去,她两只搭在红裙上的手,立刻缩回了袖子里。   最终,季明德并没有去接另一房妻子胡兰茵,反而在堂屋里,当着早早到来的宾客们的面,跟季白吵了个翻天。   知府胡魁等不到新女婿来接人,不得已,想想季白地库里那百万之巨的巨财,只得抹了老脸,亲自把女儿送入季家。   蒲一进院子,便见堂屋里季明德扼着季白的喉管,一只白生生的拳头,不过转眼之间就捣到了季白眼眶上。   一把掀翻八仙桌,季白横腿扫过来,他接过那条腿,顺势便将季白扯倒在地吼道:“杀季明义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为了子嗣而为难的一天?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他你就进不了祖坟?亲儿子你都敢杀,禽兽不如的东西。”   这那是什么书生,那里的书生会有他这样的身手?   季白一个行走江湖几十年的练家子,不过一招之间,就叫一个白面书生放翻,便院子里那些家丁们,都差点惊掉了眼珠子。   胡魁喝道:“府兵何在,季家家丁何在,将这院子给本官圈起来,季明德这厮定是疯了,竟敢以下犯杀,欺打宗长,来人,将他给我抓起来。”   胡兰茵一把扯了盖头,柔声劝道:“爹,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喜的日子,明德也许只是因为欢喜而鲁莽了些,您这一搅活,女儿这婚还结不结了?”   胡魁穿过看热闹的人群,看到堂屋里的季白站了起来,就在季明德身后,惨白着张脸,忽而两手拍到一处,再接着,朝自己的脖子划了一划。   先沉不住气的那个人,便是先输的那个。   杀季明义本是件密事,天知地知,唯有胡魁和季白俩人知道,季明德若果真是个书生,怎么可能知道?若他果真是个书生,又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身手?   从八岁起便长在成纪的季明德,一出手便改变了季白对他的看法,当然,也改变了季白对待他的策略。   取了方帕子揩着自己脸上的脏污,季白道:“明义是你大哥,也是我的儿子,他死了,我焉能不伤心?但他是在关山里失足,掉进水里淹死的,这胡知府知道,全秦州城的人都知道,你回二房休息休息,明日再过来看兰茵,如何?”   院中四十多个家丁,人人都带着兵器,就在前院四周站着,季明德唯有一人,若想硬拼,肯定拼不过。   他有些后悔自己意气用事,戳穿季白戳穿的太早,铁青着脸站了片刻,与同样穿着吉服,面貌娇美的胡兰茵擦肩而过,走了。 第256章 番外2   隔壁的宴席不欢而散摆好的喜酒叫季明德砸了个稀烂二房的杨氏却无比的欢喜追在儿子身后絮叨:“果真明义是季白杀的?你要说别的我能信说季白杀明义我不能信。季白疼明义疼的眼珠子一样怎么可能杀他?”   季明德也不敢信但他是见过季白上仙人崖买凶,想要杀明义的。   当时他以为季白不过说说而已,不呈想最后季明义还是死了。那是他和明义的亲爹虎毒不食子,他比老虎还毒,就把明义给杀了。   但他太冲动将这件事儿挑穿的太早了。   原本在季白看来,他不过一个文弱书生而已今天一番出手季白会对他起忌惮会不会去查他的老底不会不查到他跟土匪有牵扯。季白既能杀明义想必杀他也不在话下。   杨氏正在替对面西屋里的新媳妇儿做饭,抬起头便见季明德朝着自己搧了一个耳光。   她道:“勿要疑神疑鬼,明义都死了你就不要整天念叨他搅的他亡魂难安。   不过咱们说好的,这三天你都得在咱家,快去,端着饭跟新媳妇儿两个吃去吧,娘今夜就要大孙子,等都不能等。”   才不过中午,季明德端着只小炕桌进了小西屋,局促到转不过身的窄屋子里,赵宝如交握着两只手,还是他走时的模样,在床沿上稳稳的坐着。   季明德轻轻揭开盖头,白粉浆过的脸,红到吓人的唇,她顺着他手中的秤竿抬眸,定定望着他。唯独这双眸子还是一如继往的清澈明亮。   季明德咧唇一笑,两颊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窝来:“让你等急了吧,咱们吃饭。”   老娘煮的鸡汤银丝面,上面盖着切成丝的精肉和绿油油的小青菜。   俩人相对坐着,季明德见宝如迟迟不肯动筷子,解释道:“隔壁和咱们不是一家人,我也不会兼祧两房,胡兰茵嫁的是去了的大哥,不是我。”   她没说话,但是捡起了筷子,挑了一筷子面小心往嘴里吸溜着。   惨白的脸,惨不忍睹的红唇,她伸出红红的舌头试了试面的温度,微微的颤摆着。   就像幅极尽粗陋,只有简单线条,却又能挑起一个血性方刚的少年无数性幻想的春宫图一般,少女失了真的容颜,和她吃饭的样子,于一个常年混匪道,只知杀人放火的土匪来说,具有无比的冲击力。   季明德身体骤然一僵,死了的季明义,会杀亲儿子的老爹季白,抑或隔壁那个妖冶妩媚的大房妻子胡兰茵,在一瞬间全叫他抛诸脑后。   他想吃掉她嘴上那红红的脂胭,一点一滴吃的干干净净,叫她露出粉嫩嫩的唇色来。他想吻掉她脸上那惨白的铅粉,露出她原本细腻白润的面庞,他还想……   宝如忽而抬头,恰对上季明德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仿如穿过草丛,巡着猎物的狼,又仿佛古井之中,盈盈而挂的那弯明月,虽不刺眼,但无比的灼人。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慌,随即便垂下了眼眸。   外面烈阳当空,才是正中午。季明德恨不能此时手中一弯神弓,一箭出去,把那挂在半空的太阳给射下去。   宝如吃相很文雅,一口鸡丝一口面,再佐一口青菜,虽吃的慢,但很快便吃完了一碗面。她手捂上唇,打了个饱咯。   季明德绞了方帕子过来,道:“擦把脸。”   杨氏另端着几盘子菜进来,见儿子新媳妇对坐吃的正欢,哎哟一声,心说我来的可真不是时候。一桌子的菜,闷头闷脑的,她又给端走了。   总不能就这样对坐着等天黑。椅子咯吱一声闷响,是季明德站了起来:“你上床躺会儿,我晚点儿再进来,好不好?”   转身出门,七月高悬于顶的太阳火辣辣的照着院子,院子里那棵杏树的叶子都蔫儿了。季明德站在小西屋的瓦檐下,热的喘不过气来。   窗子半掩着,隔着窗子,他看到宝如解了那件吉服就侧躺到了床上,面朝里歪着。她下面穿着件藕色的修身褙子,当属于秋装,因为那件衣服实在太厚实了。   但那件藕色的褙子极好的修饰了她的身形,圆而饱满的臀,纤不可忍的腰肢,那证明她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   像一只秦州本地产的蟠桃,红嫩透艳,嚼一口蜜汁四溅,却又不粘腻,而是有着无比的脆性,她就是只初成熟的,脆生生的桃子。   一个男人,一辈子只有一次洞房夜,不敢想象他也有今天。   季明德晚上要做匪,白天要读书,几乎没有时间和女人接触。老娘曾诚心诚意替他求娶过成纪老人李翰家的孙女李远芳,但远芳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等他考上进士不肯点头,那桩亲事也就黄了。   说起来有些好笑,他常年混迹匪道,人掠的太多,唯独过目不忘的,是远在怀良的琳夫人,那是个爽朗,妩媚,经验老道的□□。曾经,季明德叫她吓的落花流水,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所以他很怕,不知道这个洞房夜该怎么办。   男人么,于自己在床上的雄风,有一半是超乎寻常的自信,还有一半是无与伦比的自卑。他连女子的手都没有牵过,可又无比的焦灼,好奇,疯了一样,此刻脑子里唯有床上那个新妇,和她的身体。   大房和二房之间,有处一人高的小门,咯吱一声,几个人扶着个穿黑绸面绵褙子的妇人,竟是大房伯娘,季明德的生母朱氏。   她一摇一拐,叫两个姨娘肘着走了过来,迎门什么都不说,就在门口一跪:“明德,万事皆是娘的错,但今天兰茵也是头一日进门,好歹,你去揭了她的盖头,跟她吃盅合巹酒,就算为娘的求我。”   杨氏就在厨房窗户上看着,季明德回头,窗子里的宝如怀里抱着只枕头,两眼蒙圆的坐着,就在季明德回头的那一刹那,一只粘在她脸颊上的花生掉了下去,脸颊上印着半个花生壳子。   像个过年等发年钱的孩子,她怀里紧紧抱着只枕头,不知道在希望什么,或者期待什么。   季白膝下几个姨娘全都跪下了,将朱氏围在中央,大白日头底下,一群常年不见男人的活寡妇,黑鸦鸦跪了一片。   “我曾一趟一趟拜访胡府,拜访胡知县,也曾明确说过绝不会娶胡兰茵。她也不是我娶来的,我没有义务去与她吃合巹酒。”季明德望着跪在地上的朱氏,他的生母,那两瓣兔唇,风湿缠身,可怜的不能再可怜。   他终于还是硬着牙齿道:“我有妻室,今天是我大婚头一日,你能不能消停点?”   朱氏肘着方姨娘站了起来,颤危危走了过来,仰望着高高瘦瘦的儿子,就好像事情还有得转寰一样:“咱说好的,头三天在这院,从十八那一日开始,你过去住一月,娘备好了屋子,和兰茵一起等着你。”   就像叫不醒一个试图装睡的人,对于朱氏这种人,说也说不明白。   季明德半扶半推,将朱氏推到隔壁,取过门闩,结结实实将两院间的小门给闩死了,推了两把推不开,才算做罢。   经过这一番,宝如不敢睡了,交扭着两只手在床沿上坐着。   日影一点点西斜,漫过院中央那颗杏子树,漫过厨房,漫上厨房的青瓦檐。那个男人,初次见面的男人,穿着件青直裰,就在窗外站着,一动不动。   这是他的洞房夜,是躲不过的。他是在等太阳落山,从正午起,就没有换过位置,一直在窗外等着。   在瓦脊上最后一点阳光被抹去的一刹那,他转身,推门走了进来。   吃的什么饭,宝如全然不记得,她还想解溺来着,可面前的男人眉宇间淡淡一股青意,似乎很难与他商量什么。她甚至连他家的茅坑在何处都不知道,而门外的那个老娘,拿着把刀,抱着捆子党参,就坐到了西窗下,一把菜刀切切剁剁,就开始剁党参了。   他的手很凉,但铜盆中的水是热的,忽而就来抬她的一只脚。   一抖,两滴泪,落在季明德的手上。季明德单膝跪地,仰头来看,揩过脸的姑娘露出了她本来的面容,哭的像朵叫雨浸湿的白山茶一样。   季明德本来应该多安慰安慰她的,可他也是个生手,他也是第一次,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 本书由 旋-律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