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为您整理制作 ================= 重生农家幺妹 作者:金波滟滟 文案 宁婉儿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她重新看自家,看亲戚,再看三家村,却有了另一种感觉…… 她决定,要带着家人摆脱梦中的困境,过上好日子! 内容标签: 种田文 情有独钟 主角:宁婉,卢铁石 ┃ 配角:宁梁,于氏、宁清等等 ================= 第1章 梦醒 宁婉忽然间惊醒了,就听许多人在她的身边说话,你一句我一句,正在争论着什么,不觉得十分奇怪,明明只有他们俩个人在啊! 然后她觉出自己躺着,头晕沉沉的,浑身燥热,十分难过,心里一惊,这是怎么了? 忽然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我没打婉儿!是她从后来跑过来推我,我一转身她就摔了!”说着大声地哭了起来,“她自己摔的,与我有什么关!” 宁婉努力睁开了眼睛,更是吃惊,原来是郭小燕!而且她变小了!竟似只有十四五的时候,头发黄黄的,梳着一条细细地辫子,脸色黑黑的,一点粉也没有擦——她不是一向最爱擦粉的吗?一钱银子一小盒的粉她几天就能用完,一定要把黑黄的脸涂白,其实她不知道,这样涂白的脸还不如不涂好看呢。 还有她身上穿着的衣裳!怎么不是绫罗绸缎?倒是件有几分土气的花棉袄?而这件红花棉袄很眼熟,对了,是郭小燕二嫂罗双儿的陪嫁。当年罗双儿刚嫁入郭家没几天,郭小燕就不知用什么法子悄没声地将红花袄要来,然后直到她有了绸缎的衣裳,再不喜欢了才还罗双。 只看这红花袄还崭新崭新的,就知道眼下的郭小燕正好十五岁! 但是,郭小燕怎么会变小了呢? 宁婉迷惑了,立即想到自己,眼睛一垂就看到自己搭在枕边的手,真是又瘦又细,又因为十分白皙,更显得可怜……然后她依次打量下去,屋子里的二爷爷、三爷爷、郭爷爷、余爷爷,还有爹、娘、郭大伯、郭大娘……所有的人都变回去了! 这怎么可能? 宁婉觉得自己糊涂了。 可是这时郭大娘说话了,“我们家小燕可是个懂事诚实的孩子,她说婉儿摔了与她无关,就果真没有关系!”让宁婉猛地醒悟过来,自己摔了,正是因为郭小燕,现在她们娘俩儿却推得干干净净! 家里正是因为给自己治病花光了所有的家底儿,接着娘小产了、二姐姐又到了嫁期,一连串的事情下来,日子越过越难……不行!自己要把事情的真相都说出来! 可是,宁婉一张口,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而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躺在炕上的宁婉已经醒了,正睁大眼睛瞧着他们,继续商议着,郭爷爷接过儿媳妇的话也强调,“我们家的小燕无缘无故怎么会去推婉儿?定然是婉儿小孩子玩闹,从后面追小燕,踩到了冰上才不小心摔了。说起来实在怨不得小燕,但是现在毕竟婉儿摔了,我们家就送十个鸡蛋,给婉儿补养补养身子吧。” 郭爷爷的话看起来十分合情合理,又显得郭家非常大度,但是宁婉却更气了。她知道,正是因为自己先是晕了过去,后来又说不出话,才让郭小燕的谎话得逞,而郭爷爷就此把事情如此定下了结论,家里才吃了大亏!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郭小燕刁蛮,自己老实,郭爷爷又哪里看不出来?只说郭小燕能将她二嫂陪嫁的红花棉袄要来穿,还看不出她的品性?农家日子艰难,罗双的陪嫁里也只有一年四季四身衣裳,现在新袄被小姑子要去了,她一个新嫁娘过年时只能穿旧衣,郭家也不嫌丢人! 由此可见郭爷爷并不真正公正! 他一直偏袒自家的孩子,现在更是怕郭家担起自己摔伤了的责任,要赔钱! 结果郭家果然就用十个鸡蛋就把事情打发了,而自己病了花了八贯零三十二钱的药钱,全是自家出的! 宁婉决不能眼见着事情再次有如此的结果,就在她迷迷糊糊的长梦中就是如此的。等自己后来完全清醒了气得哭了一场,又到处去解释,可并没有人肯听,事情已经了结了。 总要想个办法把事情说明白! 可这时余爷爷已经笑着向二爷爷三爷爷问道:“我看这样就很好,你们觉得呢?” 二爷爷迟疑了一下,“婉儿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无缘无故地怎么会去推小燕呢?” “是啊,”爹和娘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家婉儿从来不惹事,她不会去推小燕的!” “长辈们说话,你们小辈不要插嘴!”三爷爷板了脸向爹和娘斥责,见侄子和侄媳妇都老老实实地闭上嘴低下头,才转向二爷爷道:“小孩子玩闹,还能有什么原因?我们是长辈,总要公正一些,不能只护着自家的孩子。” 什么长辈!宁婉从现在开始再不认他! 他是爷爷的亲兄弟,爹的亲叔叔,可是却一心帮郭家说话,打压自家。如果不是他反帮着郭家,家里也不能吃这大的亏。 宁婉在梦里已经知道三爷爷,不,以后她再不叫他为三老爷子了,也与别人一样叫他三老爷子,因为他对自己还比不上无亲无故的人好呢。当然,还有郭爷爷、余爷爷,她也再不叫他们爷爷了,没有人是自家真正的亲人! 至于宁三老爷子为什么这样做,宁婉自然已经在梦中知道了,原来他想将嫁不出去的大孙女宁雪嫁给郭家的老三郭秋柱。此后没多久三老爷子果真和郭爷爷成了亲家,眼下的事就是他打压自家向郭老爷子示好呢。 既然郭家和宁家的长辈们都商量好了,余老爷子哪里还会多话,便笑着点头赞同,“宁三兄弟果真爽快人,一会儿郭家把鸡蛋送来,事情就结了,今后大家还都是一家人。” 二爷爷蠕动了几下嘴唇,再没有说话。 三老爷子就笑着向郭家老爷子道:“一会儿你让孩子把鸡蛋送到我家,让她三奶奶蒸了蛋羹给婉儿吃,三媳妇做活计不行,也不会调理孩子。” 就因为娘是逃荒嫁到三家村的,娘家无人帮衬,所以在村里便矮人一头,特别是二房和三房的长辈、妯娌们,对着娘说话总是居高临下。其实娘的茶饭做得很好,对自家的几个孩子也特别用心。 三房不过是想将那十个鸡蛋昧下,才特别这样说的!宁婉清楚地记得那蛋羹她只吃到了一勺,其余都让宁家三房的孙子拴儿吃光了! 可是她现在有口难辩,只能听三老爷子还在大言不惭地教导爹和娘,“我们三家村的三家人,就像一家人一样,从来没有过争执,不过是小孩子们玩闹,你们也要大气一些。” “是。”爹娘只得答应了一声。 宁婉这时也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本来觉得浑身酸软,却一骨碌爬了起来,直接跳到了地上,一只手揪着余老爷子的衣襟,一只手指着郭小燕拼命地摇头喊,她说不出声音,只能“啊!啊!”叫。 这时爹和娘都赶紧过来,“婉儿怎么就这样下地了?正烧着呢,地上凉,病岂不会更重了!赶紧回炕上躺着。”说着就要抱她上炕。 宁婉才不肯,躲开爹娘,还是拉着余老爷子,她现在说不出话,但是就是用手比着,也要把事情讲明白! 三家村因为是个特别小的小村,一百多年前三家人落在此处繁衍生息而来,所以连村长都没有,无论什么事情都是三家人共同商量,这也是三家的老辈人传下的规矩。眼下郭小燕和自己的冲突,郭家和宁家就是当事人,负责调解的自然就是余家。 余老爷子虽然偏心郭家,但是如果自己能拿出证据,他还是会主持公正的,就连郭老爷子和二爷爷三老爷子也不能再颠倒黑白,毕竟三家村里还是有公理的,这些老辈人们虽然各有私心,但最喜欢标榜三家人亲如一家,万事都公正公平,一百多年村里从没有事情经过官。 而且,余老爷子之所以偏心郭家,还不是因为郭家人强硬,而自己家老实?而本应该帮自己家的二爷爷三老爷子又一个懦弱一个黑了心! 自己再不强硬起来,家里就会像在梦中一样被欺负得在三家村无处容身! 余老爷子被宁婉这样一拉,倒不好再坚持,他心里也不是不明白这两个小丫头的心性,对郭小燕的话并没全信,只是他原本不想多事才没有多问。此时宁婉闹了出来,而村里许多人都围着看呢,也不好偏颇太过,便不得不低头问:“婉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这时爹娘也看出来宁婉是想说话,不再拦着她,只将棉鞋拿过来帮她穿好。 可是宁婉儿已经烧了两三天了,嗓子就像着火了般的炙热,根本什么也说不出来,就拿手指在余老爷子的衣襟上写,“郭小燕说谎!” “婉儿这是烧糊涂了,话也不会说,只是乱比划,”郭爷爷看着宁婉倔强的样子,心里觉得不好,赶紧说:“别是中了什么邪!” 宁婉这时才醒悟过来,余老爷子不认字,二爷爷、三老爷子、郭老爷子,还有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不认字!自己就是写再多次也没有用,反倒被郭爷爷赖成中邪! 怎么办呢? 突然间,宁婉拨腿向门外跑去,她人小,又出奇不意,大家都惊呆了,过了一会儿才跟了出来。爹娘便在后面喊,“婉儿,小心,可不要再摔了!” 第2章 辩明 宁婉一鼓作气跑到了郭家,推开院门进了正房的西屋,把手伸到了炕柜下面,在只有两寸高的细缝中掏了半天。她人小胳膊细,正能伸入那缝隙当中,几下子就掏出了四个羊骨头子儿! 因为今天长辈们断郭宁两家的事,村里人大都跟着去凑热闹了,可是郭家的老太太却留在家中,听东屋传出声音便赶过来,正见到宁婉伏在炕上拿着东西,生气地喊道:“婉儿,你怎么到我们家里来翻东西呢?” 一言未了,刚才在宁家的人都赶了过来,郭爷爷厉声喝道:“宁婉!你这是做什么!” 宁婉不理他,捧着手里的四个羊骨头子儿送到了余老爷子和大家面前,又用手指了指郭家的炕柜下面,示意是从那里拿出来的。 余老爷子一时没看明白,可是爹和娘却懂了,爹又上前拿起四个羊骨头子儿一个个地细看过,才说:“这四个羊骨子儿是我年前在镇里服徭役时得的,婉儿伤了那天,正是小燕来我家和婉儿一处玩这几个羊骨头子儿,现在怎么能在小燕屋里?” 三家村是小村,每家的事情都瞒不过大家,郭家因为只有一个孙女儿小燕,就住在爷爷奶奶正屋的西边,现在宁婉从小燕的屋里拿出了自己的羊骨头子儿,那么就说明小燕偷了宁婉的! 郭爷爷立即道:“羊骨头子儿还不都是一样的,你怎么就能说这几个是你家的?” 羊骨头子儿是羊后腿上的小骨头,正是三家村小姑娘们最喜欢的玩意儿,但是三家村没有羊,很难弄到羊骨头子儿,所以小姑娘们要是有一副羊骨头子儿,就像拥有了世上最好的宝贝一样,十分珍重。 宁家原来有一副羊骨头子儿,已经很旧了,还是姑姑小时候玩的,先前宁贤没出嫁的时候,都是她管着,两个妹妹宁清和宁婉谁要玩都向她拿。到了宁贤嫁出去,这四个羊骨头子儿就由宁清管着了,宁婉想玩儿就要向宁清借,宁清性子独又爱咬尖儿,没有一次能让宁婉随意玩儿的,而宁婉犯了倔强也不肯服软。 家里两个丫头常因为羊骨头子儿吵架,宁二郎和媳妇说了多少次,无奈两个丫头谁也不让谁,当爹娘的也改不了她们的脾气。 因此年前宁梁去县城里服徭役,想方设法弄了四个羊骨头子儿,又拿红漆漆了,单给了宁婉,让两个孩子以后各玩各自的。 这几个羊骨头子儿是宁二郎用小刀一点点将上面的筋刮掉,又洗得干干净净,再小心地涂了三层红漆,他怎么不认得? 而且,宁梁去服徭役又不是一个人,“村里一起去的有不少人呢,大家都看到过。” 郭大郎就是与宁梁在一处的,他刚看到那几个羊骨头子儿时就变了脸,心里有什么猜不到的?这个年小燕就没消停,先是见宁清宁婉都做了新袄,就在家里闹着也要,后来硬是把二媳妇陪嫁的红花袄借去了天天穿着。 棉袄的事,自己倒底还是偏着自己家的丫头,又看二媳妇性子又软弱,也只当没看到,可是小燕接着又因为宁婉得了羊骨头子儿又家里生气,埋怨自己不给她弄一副来,却不想想宁梁的手有多巧,给厨房的人编了好多柳条筐,才换来了四个羊骨头子儿,自己去哪里弄! 本想打郭小燕一顿,可是娘又拦在头里,想着她再大些也就懂事了,再不成想她竟偷了宁婉的羊骨头子儿。 很显然,一定是小燕从宁家偷拿了宁婉的羊骨头子儿,宁婉发现了就追了上来,然后小燕将宁婉推倒了,宁婉伤了头又病了。 如此一来,宁婉的伤病就都要自家负责了,那可要花多少钱! 要知道宁梁一向是最疼孩子的,宁婉一个小丫头片子受了伤,竟也去镇上请了谢大夫,又是诊费又是药钱,听说花了八贯多钱,自家哪里拿得出! 因此郭大郎本该第一个站出来承认的,可是他却迟疑了,听宁梁问,不但不上前,反向后退了一步。 但是这并没有用,小小的三家村总共也没有多少人家,又早都知道今天三家的长辈要断郭家和宁家的事,因此先前去宁家的人就不少,刚才宁婉自家里跑到郭家,又引来了更多的人,与郭大郎、宁二郎一起去服徭役的几个人都上前看了一眼,“不错,是宁二郎新得的,在县里时每日都摆弄着。” 虽然羊骨头子儿是一样的,但是眼下这几个鲜红干净的新羊骨头子儿,整个三家村还真只有这一副,只要是心不傻眼不瞎都能立即想明白怎么一回事! 况且这时候宁婉手里捧着羊骨头子儿比划着,活灵活现地把郭小燕到她家去玩,然后把羊骨头子儿偷走,她发现了追上去讨要,被郭小燕推倒了摔到头上的过程一一表现出来。 现在不论是谁想不认都不成! 郭老爷子几十岁的人了,不只管着自已一大家子的事,三家村里万事也以他为首,总要比儿子有决断,明白事情再也掩盖不过去,上前一步对着郭小燕就是一巴掌,打得郭小燕一侧的脸颊立即肿了起来,嘴角还流下一道血线,可见真是用了力气的。 郭小燕就哇哇大哭起来。 郭奶奶刚刚还在责怪宁婉为什么到自家翻东西,后来被大儿媳妇悄悄拉到了一旁,打心眼儿里不想承认自家的错,因此倒拉住郭爷爷,“有话好好说,为什么非要打孩子!” 郭爷爷气得跳脚,“都是你惯的,小小的孩子竟然会去偷!” 郭奶奶生了五个儿子,这五个儿子现在又生了二十几个孙子,却只有郭小燕一个孙女,因此一向十分宝贝郭小燕,马上就叫喊起来:“小孩子,什么偷不偷的!可以小燕喜欢,借回来玩两天就还的!” 郭小燕为什么那么刁蛮?就是因为她特别像郭奶奶。 宁婉才不肯让郭奶奶不讲理地把事情圆过去,她知道郭小燕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她在梦中都看到了,因此捧着羊骨头子走到郭奶奶面前,一面“啊啊”地叫着,一面指着郭小燕,又摆手又摇头,示意郭小燕根本没告诉自己,就是偷走的。 郭奶奶见宁家小丫头这样不给自己面子,本来刚才被宁婉直接闯进自家翻东西就十分生气,现在就更气了,向宁婉喊道:“你说小燕拿了你的羊骨头子儿,你还到我们家直接翻东西呢!”一只手直接指到了宁婉的头上,唾沫星子四溅。 于氏,也就是宁婉的娘,她本是南边的人,又是逃难过来的,性子特别温婉,刚又被三叔教训了几句,本来不敢再说话的,但现在见婉儿被郭奶奶用手指着,正好点到了婉儿受伤之处,十分心疼,赶紧上前将婉儿拉回来,小声说:“要是婉儿不把这羊骨头子儿找出来,大家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郭奶奶被噎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翻了翻白眼,却又立即指了于氏骂了起来,“你一个卖到我们三家村逃荒的,连个带把儿的也生不出来,倒来要老娘的强!” 于氏垂了头落了泪,她是逃荒来的,几斗粮食卖到宁家不假,可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丈夫对她也好,虽然两房叔婶等于两重公婆,平日里斥责的话没少听,但她其实也不在意了。只是说到没有儿子,才真正伤了她的心。 其实于氏不是没生过儿子,宁清之后,宁婉之前她是有过一个儿子的,只是养到八岁上就病死了,儿子死后她的身子骨儿就一天不如一天,虽然又生了两胎,可都没站得住,因此现在只有三个女儿。 随着宁梁和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了,于氏越来越着急子嗣的事,可是这几年她的肚皮就是不争气,怎么努力也是平平,因此郭奶奶一句话就正戳到了她心里最痛的地方,再说不出话来,只是哭。 宁婉怒火冲天,正是因为自己伤了,娘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太过劳累才小产,现在娘应该已经有了身孕,只是还不知道。 她拍拍娘的手,轻轻地挣开娘,却走到郭爷爷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等他做决定。郭奶奶是村子里最有名不讲理的人,她人又小辈份又低,现在又说不出话,唯一的办法是盯住郭老爷子。郭老爷子一向自诩公正,在三家村非常有威信,这时候看他怎么办? 毕竟满村子的人都在这里盯着呢! 因为宁婉才从昏睡中醒来,还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形象,她亦无心顾及——头因为摔破了原本缠了块布条,可在路上跑掉了,露出一大块黑痂,周围一片红肿,她原长得瘦弱,加上病了几天没吃没喝,嘴唇早干裂了,伸出的手背上也能看到一道道的擦痕,一双大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郭老爷子,神情倔强,又透着说不出的可怜,令人不知不觉就升起了同情之心。 宁梁看着女儿,心疼得眼圈一红。 于氏原本就抽泣着,现在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婉儿,都怪娘没给你生个弟弟……”家里没有子嗣,外人就容易瞧不起,现在宁家不就让人欺负了? 第3章 谁知 宁家一家三口的惨相越发显得郭老太太尖利的骂声更加恶毒,郭老爷子再撑不住了,向老伴儿喝了一声,“你闭嘴吧!” 郭老太太哪里能就闭嘴呢,因此马上大声哭嚎起来,“你骂我!我跟你这么多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竟然敢骂我!”说着又向郭爷爷扑了过来。 眼见着郭老太太就要扑到了郭老爷子身上,余老爷子出来拦住她,“姐,你就别闹了。”原来余老爷子是郭老太太的亲弟弟,三家村总共三个姓,所以家家都有亲戚。 余老爷子知道姐姐一向最喜欢胡搅蛮缠,平日里常因为她的不讲理能占些便宜,但眼下的事情再混不过去,宁婉已经将事情比划得十分明白,姐夫如果不能给出一个合适的说法,将来三家村里再没有人信服他们了。 而且这个时候,也只有他能出来圆圆场,因向自己两个也跟过来看热闹的儿媳妇示意了一下,“扶着你们的姑奶奶回家里坐一会儿。” 郭老太太其实也知道自己理亏,因此一面骂着一面被扶走了,但她从不肯低头的,一直叫骂着,高昂的声音半晌才听不到。 郭老太太走了,宁氏和郭小燕也渐渐停了哭声,屋子里蓦然沉寂下来,宁婉还在盯着郭老爷子,当然所有的人都看向郭老爷子,等着他开口。 郭老爷子将眉皱得紧紧的,半晌终于开口道:“这件事是小燕不对,婉儿看病吃药的钱我们家出,还有,再送二十个鸡蛋给婉儿补养身子。” 余老爷子便再次向宁家的两位老爷子问:“你们看可行?” 宁家的两位老爷子自然都点了头,宁三老爷子就道:“就这样吧,回头把钱送过来,还有鸡蛋,让婉儿的三奶奶帮婉儿好好调养调养身子。”说着就带头走了。 宁二郎就去拉宁婉,“你病还没好呢,可不能再自己走了,爹背你回去吧。” 宁婉摇头,却不肯离开,依旧站在郭老爷子面前一动不动,却将手伸了出来。 郭老爷子脸涨红了,“怎么!你们信不过我?当我会赖帐!” 赖帐是不会,在三家村众人面前,郭老爷子总还要面子,说出的话自然再不会反悔。但是这钱和鸡蛋郭家给了,到谁的手里就是另一回事了,特别是三老爷子临走前的那句话,十分地含混,仿佛他才是宁家大房的当家人一般。 宁婉一定要把钱和鸡蛋都拿回自家! 再不能落到宁家三房了! 要她走也容易,拿出钱和鸡蛋来,她要带着一起走! 宁梁和于氏也不想婉儿会不走,看着郭老爷子胀红的脸,他们倒觉得过不去,赶紧上前拉了婉儿低声说:“婉儿,你郭爷爷不会赖账的,咱们先回家吧。” 宁婉摇头,却回头指了指身影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宁家三老爷子,略扁了扁嘴,神情说不出的轻视。 所有的人都笑了,就是郭老爷子也绷不住扯了一下嘴角,三家村里老这一辈的人剩下的也不过几个人,平日在一处断事儿,表面儿十分和睦,但其实他们之间也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矛盾,郭老爷子一直对宁家这两位老爷子十分瞧不上。此时打压他们,也正能提高自己的名声,因此想了想道:“那好,我这就把钱和鸡蛋给你。” 还没走远的宁三老爷子听了后面一片笑声,急忙转身回来,“又出什么事了?” 宁梁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去捂宁婉的嘴,又想起宁婉现在说不出话来,才松了手,却又拿手蒙住她的脸,用极低的声音说:“不许对三爷爷这样。” 可是在场的人多半已经都看到,现在不过将明笑转成了暗笑。郭老爷子喊大媳妇,“把钱拿出来给小婉儿,还有鸡蛋也一起带走。若是不拿出来,宁婉今天恐怕就不走了呢。”话里不无讽刺。 郭大娘自然不想拿钱,又不明白公公为什么坚持在众人面前拿出来。如果等事后悄悄送到宁家三房,托他们周旋一下,也许还能少送些呢,因此就上前劝道:“公公,钱匣子的钥匙在婆婆身上,还是等婆婆回来再送过去吧,我们家还能赖帐不成?” 又向宁婉挤出笑来道:“婉儿,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就亲自送过去,保证钱和鸡蛋一点也不少。” 一点也不少,鬼才相信? 宁婉不动,她不能说话,就是一直看着郭老爷子,满脸地坚持。 宁三老爷子立即就看懂了,大声向侄子和侄媳妇吼道:“你们怎么教导的孩子,就这样不懂事!你郭大伯还能差你们的钱和鸡蛋不给吗?赶紧先回家。” 宁梁被吼了一声,一连声和答应,“是,是。”又去拉婉儿,“我们赶紧走吧。” 宁婉才不动,她早知道如果自己先走了会有什么结果,这八贯多钱可是家里所有的家底儿,就是损失一文钱都不成!至于郭家赔的鸡蛋,虽然不多,但那也是自己应得的! 她立在郭老爷子面前,将身子挺得直直地,用手不住地指着自己的头,还有手,这两处现在都有伤,正在隐隐地作痛。宁婉要提醒郭老爷子和大家,受伤的是自己,东西自然要给自己! 郭老爷子刚刚还在暗笑宁老三,现在自己更是不好意思不立即给钱,便沉下脸向大媳妇喝道:“还不赶紧去找你婆婆拿钥匙,给宁婉拿钱!” 这时宁三老爷子更气了,直接向宁婉喊了起来,“小丫头片子,反了天了!我们宁家不允许你目无尊长!” 宁婉白了他一眼,又用眼光止住了爹和娘,坚决不走。甚至怕宁三老爷子硬将自己拖走,干脆直接拉住郭老爷子的衣襟,做出一副不给钱誓不离开的架式! 宁三老爷子一巴掌打向宁婉,却被宁梁挡在前面,“啪!”地一声脆响打在宁梁身上。宁梁挨了打,却弯腰陪着笑,“三叔,婉儿刚伤了,可经不起打,你要是气,就打我吧。” 宁婉向着三老爷子冷冷地笑了,“呵!呵!”的没有声音,却完全比了出来,自己家里的人被人打伤了,现在来讨东西,他竟然还要打自己家人,这是什么长辈! 二爷爷看不过了,这时也上前拦住,“老三,你怎么还能打婉儿呢,她受了伤,东西给她也没错。” 三老爷子再不满意也驳不出什么,只得气得直跳,“我是看她不懂尊重长辈才教训她!”但是当着全村人的面,他也不好再去打人,也不好再提把东西送到自家了。 余老爷子这时却上前问宁婉,“婉儿,你怎么知道这羊骨头子儿在郭家的炕柜下面呢?”他作为最早跟到郭家的人,正好看到宁婉从炕柜下面掏出羊骨头子儿。 其实早有人想问了,只是碍着自家的长辈们在,而当事的几个人正闹得天翻地覆,谁也不好开口问而已,现在听了余老爷子问了,便都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宁婉。 怎么一回事?宁婉也不知道。而且她从醒过来就急着将这件事情解决掉,因此根本没有时间细想。 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么长的梦,一直梦到了自己二十几岁,而且每一幕都诩诩如生,仿佛与真的一样? 倒底梦是真的,还是现在是真的?宁婉越是细想越是糊涂,这时早有性子急的忍不住催她,“婉儿,倒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倒说说呀!” 宁婉真想再白他们一眼,在自己的梦中,自家在三家村中几乎就没有受到过公平的待遇,后来被迫离开了这里,所以她对这里的人基本都没有什么好印象,根本不屑于回答他们。但是想到刚刚郭老爷子脱口就说自己中了邪,她还真不能不给大家一个解释。 怎么解释才好呢? 宁婉灵机一动,抬起一只手向上指了指。 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可是她的这一无心的举动,却在在场许多人心里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郭小燕偷了宁婉的羊骨头子儿,悄悄地藏在自家炕柜下面的缝中,若是她不说谁又能知道呢?宁婉一醒过来立即就能找出来,只能说明,人在做,天在看。 举头三尺有神明,虽然也曾听过许多传说,可这种神奇的事情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大家忍不住悄悄地嘀咕起来,“别是宁婉的爷爷给她托的梦吧。” “估计就是这么一回事。” 想起了宁家的那位老爷子,先前对宁婉的事一直保持沉默的众人,现在倒有几个开口道:“钱和鸡蛋还是给宁婉吧,这孩子摔得头都破了,手上也有伤,可不是要好好养一养。” 又人道:“额头上那处最重的地方,恐怕要留下伤疤呢,要破相了呢。” “是啊,毕竟是小姑娘,等再两年知道爱美了,还不知道多恼。” 宁婉便也想了起来,自己左额靠近头际的地方果然留下手指顶儿大的一块伤疤,但是时日久了倒也不明显,她平日梳头时总要将流海放得密一些便看不出了。 不过经过那样的一个梦,宁婉已经知道了,长得太好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所以额头的疤是小,八贯钱事大。 第4章 赔钱 在梦中,莫说八贯钱了,就是八十贯宁婉也会不屑一顾。 可是那毕竟是梦,现在的八贯钱正是宁家大房所有的家底儿,为了她的这一场伤病而全部用光了。接着娘小产又看病又抓药,然后二姐出嫁置办嫁妆,家里只得卖了地,爹和娘更加节俭,身子骨儿都不行了,再后来……一切都不堪回首。 宁婉想着,却将转过头紧紧地盯住宁家两位老爷子。 见自己的手向天上指着,二爷爷立即变了脸,再听有人提到爷爷,他的嘴唇都哆嗦了起来;而三老爷子也不再暴跳如雷,呆呆地站在一旁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正迎上了自己的目光,赶紧又躲开了,一跺脚,“我不管你们的事了!”再次转身走了,这一次倒走得极彻底。 二爷爷踌躇了半天,最后也一摇三晃、失魂落魄地走了。 宁婉更肯定了她在梦中的一些猜测。 既然上天给了自己这个机会,那么自己一定会将实情问出来! 不只宁家两位老爷子,郭老爷子和余老爷子见了宁婉此举都有很大的触动,同时想起了过世了的宁家老大,那样精明能干的人,把同辈的他们都压得死死的,但是整个三家村的人都对他服气。自他之后,三家村就再也没有他那样一言九鼎的人了。 郭老爷子一心想取代宁家老大的地位,但是现在他突然觉出自己还差得远了,莫名地打了个寒战,粗声大气地让大媳妇们去找老伴儿拿钱,又吩咐二儿媳妇去拿鸡蛋。 站在一旁的余老爷子不声不响,似乎在想着什么。 没多久,郭老太太哭着骂着回来了,她还不知道刚刚的事呢,一路大声叫喊着,“凭什么给宁家拿钱?他们家是绝户,以后连房子地都要给别人的!”可一进门,就被郭老爷子一巴掌打过去,喝道:“赶紧开柜子取钱!” 郭老太太再不讲理,其实还是怕郭老爷子的,见他发了多少年都没见过的大火,知道再不能混闹了,不哭也不叫了,赶紧打开箱子取出钱匣子,只是倒光了钱匣子才勉强凑够于氏报的数目,又去厨房点拿了二十鸡蛋放在小筐里提进屋子。 郭老爷子便郑重地交给宁婉,向她,也向大家说:“这钱和鸡蛋我们家都赔了。” 宁婉接过篮子,瞧了瞧他面无表情的抱在怀里转身向家里走去。郭家赔自己钱和东西是应该的,难道还要自己感谢吗? 宁梁和于氏其实早已经有些呆了,因此又怔了怔才向郭老爷子、余老爷子都打了招呼赶紧追了出来。宁梁就又拉婉儿,“爹背你回去吧。” 宁婉刚才是被激起的一股精气神儿才撑到现在,眼下要回了钱和鸡蛋,早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乖乖地伏到了爹的背上,可却不放开手中的篮子,钱和鸡蛋都在里面呢。 于氏上前要接过来,“婉儿,娘帮你拿着吧。” 宁婉不肯,如果给了于氏,她哪里守得住,说不定路上就会没了。因此虽然在爹的背上,却再不肯放手。 爹就向娘笑道:“婉儿既然不愿意,就让她抱着吧,反正我背着,也不会再累了她。” 娘就笑了,“她抱着篮子,你再背着她,岂不是费了两重力气?” 爹却道:“这两天你一直没睡,今天早上又说恶心反胃什么也没吃,还是赶紧回家歇一会儿吧。” 宁婉真想告诉娘她有身孕了,可是她现在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扶着篮子,另一只手就指着娘的肚子上一个劲儿地比划,娘看不懂,只笑着问:“婉儿是什么意思呢?” 宁梁背着女儿看不到,便道:“外面冷,我们赶紧回家再说。” 这时三老太太拉着小孙子栓儿迎了上来,一松手,三四岁的拴儿跑到前面拦住他们,“二伯,二伯娘,给我鸡蛋!给我鸡蛋!” 拴儿眼下是三房唯一一个孙子,从小就被教坏了,大房只要有什么好东西,或者吃什么好的,他就来要,爹娘见他小也不好意思拒绝,一年到头也不知被他弄走了多少,现在想要宁婉的鸡蛋,没门! 拴儿再没想宁婉不给,叫了几声就在地上打起滚来,“我要鸡蛋,我要鸡蛋!” 宁梁就回头向宁婉道:“婉儿,给拴儿拿两个鸡蛋吧。” 宁婉坚决地摇头,不给! 三老太太见状拉起了拴儿,拍了他一巴掌,其实根本没用力气,“你胡闹什么,你婉儿姐姐要吃鸡蛋补养的,怎么能给你!”又向他们笑着说:“婉儿平日就弱,偏偏又伤了,我真是心疼,总想帮她做点好吃的,正好你们把鸡蛋拿了回来,我去给婉儿蒸蛋羹。”说着就到宁梁的背上去接篮子。 宁婉狠狠地瞪着三老太太,将篮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小的要不走老的就亲自上来了!她什么时候疼过自己?有一次自己去三房玩,他们正吃点心,见了自己竟赶紧藏了起来,连个点心渣都没给自己,现在装出这样子,还真恶心! 于氏平时是受欺负惯了的,可是今天却着实疼女儿,因此难得地反驳了一句,“三婶,我也会蒸蛋羹,等我回家就给婉儿蒸了吃,不用麻烦三婶了。” 三老太太刚听了老伴儿说婉儿十分地强硬,将钱和鸡蛋都把住了不让他拿回来,还不以为然,心道一个小丫头又能怎么样,不想一向老实的侄媳妇竟然也敢反驳她,就哼了一声道:“你会做什么?从前连饭都没吃饱过,更不用说鸡蛋,恐怕尝都没尝过吧,别白白地糟蹋了好东西!” 说着一把推开于氏,竟直接上前去抢了。 宁婉哪里能松手,她又知道爹娘一定不敢跟三老太太动手,自己的力气又小,因此只待三老太太的手抓住了篮子的提梁便一口咬了下去,咬得三老太太松了手高声大叫起来。 爹赶紧放下宁婉,和娘一起过去给三婶陪礼,“孩子不懂事……” 三老太太怎么能心甘,指了侄子和侄媳妇大骂,“目无长辈,忤逆犯上的东西,还不把鸡蛋给我拿来!” 宁婉早站到了一旁,只紧紧地抱着篮子不松手,一双大眼睛看着村里的人。 刚刚村里有几个人能帮自己说话,其实是非常出乎宁婉的意料。她记得以前宁家大房被人欺负时从没有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可刚刚却不同了。 现在是不是大家还会帮他们呢。 果然没错,早有几个看不过眼了,“婉儿伤成了那样,孩子就想吃个鸡蛋,你还想抢,也太过分了吧。” 三老太太才意识到自己过了,也顾不上再骂,赶紧解释,“我哪里会抢她一个孩子的东西,不是想帮她做蛋羹吗?” “算了吧,婉儿都知道让你抢走了就吃不上了,大家又都不是傻子,谁又看不出来!” “人家于氏又不是不会蒸蛋羹!” 这时二爷爷家的大伯走了过来,他不好说亲婶娘,便将婉儿和那篮子鸡蛋和钱都一起抱了起来,向家中走去。 大伯是个高大沉默的人,可是他却不似宁家别的人一样时常在自家占便宜,甚至还时常顺手帮长房一些小忙,但却很少与他们来往说话,因此宁婉对他并不熟悉。 但是在梦中,正是大伯在二爷爷过世之后告诉她,二爷爷临终时说对不起大房,神情十分地内疚。那时宁婉便有了些猜测,只是再没有追究出个结果。但是现在情况却又不同,因此她特别注意到宁家的两位老爷子,便知他们果然是心虚的。 眼下,她在大伯的怀里十分地安心,由着他抱着向家里走,不忘了向娘招了招手,示意她跟着过来。 大伯个子高腿长,抱着宁婉几步进了宁家大房的屋子,三家村白日里是从没有哪一家锁门的,大家都随意往来习惯了。于氏这时跟在后面进了家门,赶紧向大伯笑道:“谢谢大哥了,把婉儿放下歇一会儿吧。”说着就去倒水,“喝点水吧。”可是大伯早一转身走了。 于氏便转向女儿,“娘帮你脱了衣裳鞋子上炕躺着吧,刚刚你还烧着呢。” 宁婉总算将篮子放下了,再次向娘的肚子指着,又比出一个抱孩子的动作。 于氏想起一早上的恶心不适,突然明白了,“婉儿,你是说我肚子里又有孩子了?” 是的,又有了孩子!在她的梦里,娘的这一胎没保住,后来就再没有生养,自家就真正成了绝户,在三家村的地位更是不断下降,最后再住不下去了。 如今自己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如果是爹娘一直盼着的弟弟就好了,当然是妹妹也没什么,娘调理好身子再生弟弟就行了。 看着婉儿不住地点头,于氏差一点高兴得哭出来,多少年了,她就盼着再有孩子,如今这孩子真的来了,“娘一定给你们生个小弟弟,将来你们姐妹们也有娘家人了。” 家里没有男丁,不只是成了绝户没有子嗣传承,田地房屋保不住,就连嫁出去的女儿因为没有娘家人而在婆家只能受欺负,这些苦宁婉在梦中都尝过,她再不想尝一回了。 第5章 教导 宁婉紧绷着小脸把那八贯三十二文钱递给于氏,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娘,似乎包涵了无数的深意。 于氏竟然也全明白了,“这钱,娘一定要好好地留着,决不让你三爷爷他们再讨去一文!”眼下家里二女儿要出嫁了,三女儿也眼看着要说亲,肚子里还有一个,将来也许还会有,于氏怎么能不考虑得长长久久呢。 宁婉看着于氏打开柜子,将钱全部放进匣子里锁好,才全放了心。娘再软弱,可一向是最会勤俭过日子的,钱进了自家钱匣子再不可能飞出去了。 宁婉这才脱了鞋子上炕躺了下来,她确实累得很了,要好好地再睡一觉。可就是她还没有忘记把装着鸡蛋的篮子搂进被窝里。三老太爷一家倒不至于敢来抢钱,但是这一篮子鸡蛋,他们早就觉得是他们的了,刚刚没有到手,一定还会来要。 于氏看着女儿把鸡蛋篮子放进被窝就笑了,“到了家里,再没有人抢你的了,还是娘帮你收起来吧。” 宁婉摇头,她真信不过别人,唯有放在自己的被窝里才安全! 不过她实在太累,几乎刚安顿好就立即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听爹兴奋地喊了一声,“什么,你又有了!” 又听娘说:“婉儿告诉我的,她既然能知道小燕把羊骨头子儿放在炕柜下面,自然就能看到我肚子里有了孩子!” “爹给婉儿托了梦,那一定不会错的!” 后来又有二姐的声音,“听说婉儿把小燕偷羊骨头子儿的事揭出来,又把药钱要回来了?”不管怎么样,都是一家人,家里的钱要回来了,宁清也是极高兴的,“太好了!家里总共才八贯钱,可是攒了好几年才攒出来的呀!” 又过来推宁婉问:“爷爷真给你托梦了?他怎么说的?” 宁婉不愿意回答,她也没有力气了,因此只当没听到,真正睡了过去。 这一觉又长又香甜,宁婉没再做什么梦,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娘正与二姐坐在炕桌前,见她醒了就笑着招呼,“婉儿,娘一早上摸过了,你已经不发烧了,赶紧起来洗洗脸,你爹和你二姐早都起了,正等你吃饭呢。” 婉儿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上下都舒爽了,一骨碌爬了起起来,洗了脸,再去找牙刷,才想起家里这时候还没有牙刷,暗暗一笑,自己的梦倒底是怎么一回事?仿佛真的一样,每一件事都活灵活现。好在自己的病好了,正可以仔细想一想。 看着婉儿洗过了脸,收拾整齐坐到饭桌前,于氏就笑着说:“鸡蛋总放在你被窝里怎么能行?赶紧拿出来几个让你二姐蒸了蛋羹给你补一补吧。” 宁婉张了张嘴,嗓子不像昨天一样又痛又热了,但是还是沙哑着,就笑着摇了摇头,拿被子将那鸡蛋篮子盖上,就是不肯拿出一个来。 这时候,爹挑了水从外面进来,娘起身到厨房端了早饭,又特别将一碗面条放在宁婉眼前,“昨天晚上专门给你做的,可是你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现在赶紧吃了吧。” 宁清这时也放下针钱坐了过来,撇嘴道:“我想尝一口爹娘都不让呢!” 三家村种得最多的粮食是高粱,因为它对田地的要求不高,产量却多,每亩地能产三百多斤,也正是村里各家的主食。另外还有些大黄米、黄豆、红小豆等,因为产量少,一亩只能产几十斤到一百多斤,各家都只少种一些,自己吃用而已。 因这里不种水稻和小麦,大米和白面就是极少见和贵重的东西。特别是大米,本地不产,都是自南方运来的,又是小麦价格的二倍,如果没有先前的梦,宁婉到此时还没有见过呢。 但是白面,家里还是有一些的,过年包饺子总要用,有时蒸馒头也掺到高粱米面里些。要知道高粱米磨的面几乎没有粘性,只能勉强做成粗得划嗓子的窝窝。 宁家大房因为地多,日子在三家村算过得宽松的,虽然日子过得俭省舍不得买白面,但是大姑每年都会送些过来,虽然要给二房三房大半,但过年包过几顿饺子后还会余下。这之后一般轻易不拿出来,多是招待客人时用。此次宁婉伤了,于氏和了面给她擀了碗面条,但也只有她一个人的份,宁清瞧着自然眼馋。 现在的面条就是放了一夜又热过的,面虽然已经粘在一处了,但上面漂着一层油花,汤中还有两块鸡肉,这是家里能做出来的最好的饭食了。 宁婉端起瓷碗,却立即收到了炕柜上面,再拿起娘的针线笸箩倒扣在上面,将碗遮得严严的。 “婉儿,你这是做什么?” 大家的声音还没落,拴儿就跑了进来,“我要吃鸡蛋!” 于氏瞧了一眼女儿,也舍不得将那碗面条的事说出来,就笑着哄道:“拴儿,家里没有*蛋,二伯娘给你拿一个豆包吧,”说着拿起一个豆包在碗里蘸了红糖递给拴儿。 这豆包是用大黄米磨的黄米面做的,里面放了煮熟的红小豆,三家村各家过年前都要做,家里富裕些的甚至要做几百个,然后放在外面冻起来,正月里拿出来隔水热了,再蘸上红糖水就是难得的美味。 年前于氏带着两个女儿一共包了六百六十六个豆包,图的是个六六大顺,吉祥如意。给二房三房各送了一百,宁梁的姐姐宁大姑和前年成亲的宁贤婆家各送了八十,其余也有几户有来往的人家送了些,其余的自家正月里吃,这在三家村里已经是精细的吃食了。 就比如今天早上家里吃的只有豆包和高梁米粥,配了点咸菜,于氏已经挑最好的拿给栓儿了。 三家村的日子虽然穷,但是家家都能吃饱饭,特别是日子过得最好的宁家,豆包虽然是好的,但正月里倒不少见,因此拴儿根本不稀罕,却一个劲地嚷着,“鸡蛋,我要鸡蛋!” 宁清厌恶地瞧着他,“没有鸡蛋怎么给你!你自己家里没饭吃了吗?到别人家讨饭,也不知道丢人!” 爹和娘赶紧喝住宁清,“他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 宁婉早知道这一幕,不,她梦到过,自己伤了时,爹娘还杀了一只鸡,可是留给自己的鸡肉还是被拴儿吃去了大半,只剩下面条里的两块鸡肉了,但连同这碗面,后来又全进了拴儿的肚子。 现在三房以为今天自己家一定会吃鸡蛋,算好了让拴儿来要的,但是她决不会再让他们占自家的便宜了。 拴儿见果真没有,便哭了起来,“鸡蛋呢?鸡蛋呢?” 宁清在宁婉的耳边小声说:“昨天晚上拴儿就来了,一定要鸡蛋,爹和娘都说你不肯给别人,抱在被窝里才肯睡觉,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这一大早的又来了,难不成他家就没个鸡蛋,一定要吃别人家的才好?” 宁婉心有戚戚焉,三房就是这样,仗着过去的恩情想尽办法从自家索取,其实爹和娘这些年早把那些恩情都还清了,可他们似乎就像大房永远欠了他们一样。 不对,那恩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难说呢,自己接下来就要将那些事弄清楚!又看看宁清,似乎真觉得有十几年没见了,想起梦里那些事,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却没有心思应和她,只点了点头。 平日里在对三房的不要脸行为,宁清和宁婉一向是站在一面的,这也是姐妹俩难得一致的地方,现在宁清瞧着一声不吭地宁婉倒奇怪起来,“你怎么不说话了!”又自己想明白了,“对了,你嗓子烧哑了,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变成哑巴。” 宁清的嘴就是这样,跟刀子似的,宁婉不理,却将目光投向屋门,果然很快三老太太就走了进来,拉了拴儿向大家笑道:“这孩子皮得很,一早上就跑出来了,原来是到了你家。” 看三老太太的神情,昨天要鸡蛋的那一幕似乎从没有发生过似的,说着话,眼睛却把大房饭桌上的东西极快地扫了一遍,果然一点鸡蛋的影子也没有,再闻一闻,也没有鸡蛋的香味,就带着讽意地笑道:“我就说侄媳妇小气没见过好东西,又不会给孩子调养,郭家明明给了鸡蛋,你怎么不给婉儿吃?” 于氏早站了起来,陪着笑说:“婉儿不肯呢,我想她刚受了伤,总不能扭着她的性子。”又将手里没送出去的豆包重新递给拴儿,“伯娘家里没*蛋,你吃个豆包吧。” 宁梁自然也站起来了,“三婶,可吃了早饭了?要么就在我们家里吃点吧。”又一个劲地给宁清和宁婉使眼色让她们站起来。 宁婉只当看不到,专心地喝着高梁米粥,这东西还真是好多年没吃了,现在重新尝起来倒觉得还不错。宁清见宁婉不动,就也不肯动,拿了一个豆包蘸了红糖水送进嘴里,就了咸菜舀了高粱米粥喝。 三老太太瞧着于氏手里的豆包,不屑地哼了一声,似乎大房早上没有做了鸡蛋等拴儿来吃是多么丢人的事,又看看似乎没有见到她的宁清和宁婉,向于氏冷笑道:“瞧瞧你教导的孩子?见了长辈也不打招呼,只顾自己坐着吃!” 宁婉用力地清了清嗓子,终于发出了些许的声音“呵!呵!”,然后将手指着被三老太太拉着的拴儿,他正因为没有要到鸡蛋而扭着身子哭个不停。 再配上她的表情,意思很明显,不必说我,瞧你教导的孩子! 第6章 芥蒂 宁三老太太见宁婉嘲讽自己,恨不得上前一个巴掌打到侄孙女的脸上,可是她又想到了什么,终还是收了怒容,拉着拴儿走了,“回家,奶奶给你煮鸡蛋。” 宁梁和于氏送到了门前,转回来却责备宁清和宁婉,“毕竟是你们的三奶奶,你们怎么不站起来说话!” 宁清就赶紧道:“我看婉儿不理他,就也没起来。” 宁婉说不出再多的话,只在嘴边冷冷地一笑,比刚刚三奶奶脸上的不屑还要深重,摆明了就是看不起这个长辈。 宁梁和于氏平日里教导孩子,家里来了客人一定要起身叫一声的,特别是长辈,更要恭敬。现在见宁婉如此神情,有心责备她,却又想到了昨日在郭家宁婉便对着三叔十分不屑,可是她却因此而将钱和鸡蛋都要了回来。 平心而论,三叔平日里是有些不对,至于三婶娘就更过份,只是宁梁和于氏都受他们欺负惯了,早没有反抗的心思,现在见三叔和三婶娘吃瘪,虽然觉得女儿是无礼,但心里也未免没有一种轻快。 再想到宁婉才受了伤,又发了几天烧,于是两个相互看一眼,宁梁就摇摇头,息事宁人地道:“我们先吃饭吧。” 宁婉却转身在被窝里拿出四个鸡蛋要去厨房,大家才明白了,宁梁和于氏才知道幺女竟有这样深的心思,却拦住道:“你伤还没好,让你二姐去做吧。” 宁婉就把鸡蛋给了二姐,宁清见了鸡蛋,也早高兴了,赶紧下炕到灶上添了一把柴,将四个鸡蛋煮熟了,只一会儿工夫就端了回来。 于氏就拿了一个给了宁清,剩下的三个都放在了宁婉面前。 宁婉看着这鸡蛋,心里不禁感慨,这东西又算什么呢,货郎到三家村收,两个鸡蛋才给一个钱,到了镇里一个钱一个,再到了县里,大约三五个钱一个,可就是这个价,富贵人家也没有人爱吃,甚至就是比鸡蛋贵上十倍了鸽子蛋,加了许多调味料卤好了,那时自己也最多尝上一个而已。 但是,就在眼下的三家村,鸡蛋可是大家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说是自己现在看了,口中也生出了许多津液,竟然十分地馋这鸡蛋。 三家村地处偏僻,但是却有一样好处,那就是地多人少,就是人口最多的郭家也能吃得饱饭,想来当年老祖宗们挑中了这里就是因为如此吧。 但是每家田里的粮交了税剩下的虽然够吃了,可是再多也多不出许多,而且这里种的高粱又不值钱,三家村地处半山,道路犹为难行,运费就要占很大一块,不如留下养几只鸡,再喂一头猪。 猪喂了一年卖出去就一笔钱,农家都指望着这钱办大事,就如大姐宁贤出嫁时的嫁妆,就是家里几年卖猪的钱置办的。自大姐出嫁这几年时间,家里每年都养两头猪,又攒下八贯多钱,正要为二姐办嫁妆。 至于养鸡下的蛋,却是用来换日常用度的。家里用的针头线脑、布匹棉花、铁锅农具、酱油盐巴,都是靠一个个攒下来的鸡蛋。除非极小的孩子,或者遇到了生病、坐月子之类的情况才会做几个鸡蛋,平日里根本舍不得自家吃。 于氏过日子精细,只是逢年过节才拿出几个鸡蛋做菜,再就是谁过生日煮上两个,平日里宁清和宁婉也是吃不到的。 因此宁清拿了鸡蛋,急忙剥了皮,小口小口地咬着吃了,那神情说不出的陶醉。 宁婉也剥了一只鸡蛋的皮,却直接塞到了于氏的手中,她说话还是不成,只手示意,“娘,你吃!” 于氏不接,笑呵呵地说:“娘是大人,吃什么鸡蛋,你自己吃吧!” 宁婉却不肯,一定把鸡蛋给娘,又指着娘的肚子,娘平时身子骨儿就弱,又怀了孩子,在她的梦中小产了,虽然是累的,但身子骨儿也着实差,正要吃些好的。 宁梁也在一旁劝道:“婉儿她娘,你就吃了吧。也不是给你吃,是给肚子里的孩子吃呢。” 于氏听了就接过鸡蛋,却掰成两半,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却塞进了丈夫的嘴里,“大家一起吃。” 宁梁被她弄得措手不及,口里含着半个鸡蛋,却不肯咽,似乎他若吃了这半个鸡蛋,就会多浪费一般,可是又不能吐出来,犹豫了半晌才咽下去。 宁婉就笑了,手里又剥了个鸡蛋,也是一分为二,塞给娘半个,爹半个。娘固然要养身子,可是爹也一样。他本就非大伯那样强壮的农家汉子,而家里的事情一件件地都压在身上,后来得了痨病,其实还不是又累又吃不好? 爹和娘这一次坚决不要了,可是宁婉更坚定,她眼下又小,正是可以撒娇的年龄,凑到爹娘身边,学着娘刚刚的样子,把鸡蛋硬塞到他们口中,才回了自己的位子。 这时爹娘都异口同声地道:“剩下这一个你自己吃吧。” 宁婉点点头,她亦知道自己若是不吃,爹娘再不肯答应的。不管是梦中还是现在,她都好久没吃鸡蛋了,可是现在再尝起来,发现自家的鸡蛋竟是人间美味! 再接着把那碗面条也分成四份,只是两块鸡肉终究还是宁婉一块,宁清一块,于氏怎么也不肯碰的。 家里平日舍不得吃鸡蛋,但是这二十个鸡蛋却是外面来的,因此于氏也没有拦着宁婉日日吃。中间拴儿又来了两次,自然什么也没得到。引得三奶奶在村里到处说,“于氏也太小气了,婉儿伤成了那样,连个蛋羹也舍不得给孩子吃。” 话是宁清出门带回来的,这时宁婉已经能说话了,只是声音还十分地沙哑,见娘脸色变了,就笑着说:“谁爱乱说就说去,我们吃没吃到肚子里难道还要告诉她?” 三家村还有一个坏风俗,那就是一家有什么事,全村都知道。 又生宁清的气,娘明明有身孕了,怎么还把这话传回来,除了惹娘更生气,哪里还有别的用处? 就听宁清气愤地说:“我就向大家说了,婉儿在家里天天吃鸡蛋呢!” 这话其实更错,拴儿来了那么多次,竟一次没吃到鸡蛋,不就说明自家偷偷吃的吗?虽然都是应该的,可是娘却不会这样认为。 见于氏虽然勉强笑了笑,就知道三老太太成功地让娘又堵心了,因为于氏就是这样的人,特别要脸面,最常说的就是宁叫身上受苦不叫脸上受热。不管她自己吃了多少亏,总不好意思与人计较。 这样的性子遇到了明白的人,自然得人敬重,可是遇到了混不进理的人,只当你是傻子。眼下宁家三房的人正是如此,才将爹娘一直拿捏在手中。 宁婉从小一直听娘的教导,也曾信奉这个道理,后来才慢慢明白了,做人不能如此处处软弱,有恩要报恩,有仇更要报仇。 因此就道:“爹和娘要是小气,能舍得给我请大夫看诊,又抓药看病吗?” 看病抓药都是极贵的,三家村人有了病通常都不会请大夫,为的就是拿出不诊金,也舍得药钱。特别是女人得了病,更没有哪家会花钱治的,而自己这样的小丫头就更不必说了。 可是爹娘不但请了大夫,还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抓药,这样的爹娘哪里是小气呢?于氏听了,终于开心起来。 宁清也十分赞同道:“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要这样说呢?”又向安婉笑道:“大家都说你受到爷爷的托梦,我原来还不信呢。现在看果真聪明多了。” 在宁婉的梦中,因为郭家并没有赔自家八贯钱,宁清见家里的积蓄都用光了,担心不能给她置办太多的嫁妆,还曾经向宁婉发了一次火。现在因为不再担心嫁妆的事了,每日又都有鸡蛋可吃,她的心情明显也很好。 姐妹两个从小脾气就不大对付,经常吵架,但是过去吵过了,也很快就和好,毕竟是亲姐妹,血总浓于水。 可是眼下宁婉再也不能像过去一般毫无芥蒂地对待二姐了。 想到二姐为了嫁妆所做的一切,宁婉甚至有些恨。正因为要给宁清置办体面的嫁妆,爹娘才卖了几亩地。可是宁清风风光光地嫁了,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却对爹娘并不关心,在她心里,刘货郎比娘家所有的人都要重要。 不用说,那天自己与郭家闹翻了的时候,她就去与刘货郎见面了,今天她一早出去也是为此。因为刘货郎在附近几个村子卖货是固定的,宁清算好了日子就到路口去等他,两个人正好能见一面说说话儿。 回想起在梦里,宁清向自己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不愿意管娘家的事时,宁婉心里说不出的凉。自己其实也是嫁了,但可从来没有不管爹娘! 第7章 惊马 宁婉有时也会担心,自己会因为那个奇怪的梦而错待了二姐,毕竟,她的梦实在是奇怪,也难以说就是真的,万一误会了二姐呢? 毕竟,在她心中,对二姐和三老爷子三老太太还是不一样的。 这时就听宁清又问自己,“你如今能说话了,爷爷怎么给你托的梦?告诉你去郭家把羊骨头子儿拿出来?” 羊骨头子儿的事其实是郭家的人说的。 大约半年之后吧,郭小燕不知怎么攀附上了安平卫指挥史卢家,给日后著名的瘸子将军做了妾,彻底离开了三家村,后来郭秋柱与宁雪成了亲,最小的郭冬柱就搬到了郭家的西屋,无意间发现了那四个羊骨头子儿,悄悄还给了宁婉。 当时宁婉因为郭冬柱虽然告诉了自己实情,但怎么也不肯当众说出在哪里找到这四个羊骨头子儿而非常生气,后来,又因为他先答应了到自家入赘却反悔彻底再不理他,最终带着爹离开了三家村。 一家人围着宁婉问托梦的事,个个十分好奇。虽然在三家村,老人们会在给孩子们讲故事时说出很多与托梦有关的趣闻,但是大家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的事情。 郭小燕偷了羊骨头子儿自然是小心藏起来的,可是宁婉到了郭家立即就找了出来,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宁婉不想说出她的梦,只随意道:“我也记不大清了,只知道去郭家炕柜下面就能找到。” 娘就笑道:“一定是你爷爷见你吃了亏,就显了神通,把秘密告诉你。” 宁梁也点头,“你爷爷是有本事的人,他活着的时候,三家村以我们宁家为首,郭家、余家的老爷子们都听你爷爷的!” 宁婉早曾听过自己爷爷的本事,他种地每亩总会比别人家比产出几十斤的粮食,就是产量特别低的黄豆,他也有法子收得比别人家多,至于种树种菜种瓜,都是好手,又最会编柳条筐,他编的筐子可以打水,竟然与木桶一样严密,但却要比木桶轻多了。 自家的地在村子里最多,就是爷爷留下来的,屋子最宽敞也是爷爷加盖的,屋后一株桃树一株杏树,每年结出的果子特别的甜,也是爷爷亲手种的…… 只是可惜爷爷去得早,四十几岁正当壮年时就一病没了,当时爹还只十四岁,爷爷的许多本事都没有学会。 宁婉听村里人评价爷爷,都说他是再精明能干不过的庄稼人,只可惜天不假年,后嗣又不兴旺。又有刻薄的人不免悄悄议论,正是爷爷太精明了,所以才夺了后代的福气,最后宁家长房才绝嗣的。 当然后一种说话要在几年之后才出现的,宁婉自然不信,如果没有郭小燕偷了自己的羊骨头子儿,自己受伤生病用了许多钱……以后的事情怎么会如此呢? 宁婉一直想了下去,呆呆地坐在炕上不动,宁家另外三人慢慢止住了话。于氏看看小女儿,就向二女儿使个眼色笑道:“清儿,你和婉儿玩羊骨头子儿吧。” 三家村的冬天十分寒冷,到处一片萧索,因此这个时候女孩们最喜欢在家里玩羊骨头子儿。宁清和宁婉听了娘的话,便将各自的羊骨头子儿都拿了出来玩了起来。 先是要猜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先玩的,宁婉握着几个羊骨头子儿和娘给她做的小口袋,心不在焉,没两次就输给了宁清,于是宁清先玩儿。 羊骨头子儿可贵的地方就是个个长得方正,又十分整齐,一副四个羊骨头子儿差不多就是一样的。上面像人的肚脐眼儿的叫“坑儿”,背面像人的肚皮叫“肚儿”,侧面像人的耳朵叫“轮儿”,还有一侧平平的就叫“真儿”。 宁清用一只手将四个羊骨头子儿扔到了炕上,然后一次次地抛起自己的小布口袋,在口袋落下前将四个羊骨头子儿翻成一样的,然后全部都抓到手中,再接住布口袋。按羊骨头子儿的四个面依次做上一回,就算成了。 这时轮到了宁婉,也是一样,两个人数着成功时所用抛口袋的次数,能用量少次数成功的人就赢了。 宁婉平日里最喜欢玩羊骨头子儿的,且她手也巧,差不多是三家村同龄人中玩得最好的,就是比她大几岁的宁清也不是她的对手,现在她看着这些东西,竟觉得十分生疏,心里又一直东想西想,一连几次失误。 宁清赢了,就开心地笑个不停。过了半晌,宁婉才慢慢找回了感觉,将装了高梁米的口袋抛得高高的,一次就将四个羊骨头子都翻成了一样的坑儿,然后再换另外三面,也都是一次成功,最后都抓到手中一翻,正让小布口袋落在羊骨头子儿上面。 宁清再比不了宁婉,只得认输,可她立即就不高兴起来,将自己的羊骨头子儿收了,“没意思,不玩了,不玩了!” 于氏本想让二女儿多陪陪小女儿,婉儿自病了一场就不大说话,时常呆坐着,若是多玩一玩喜欢的羊骨头子儿,也许就好了。可是二女儿就是不肯让着妹妹。因此她便道:“这时候还能干什么,外面那么冷,你们再玩一会儿吧。”又一个劲儿地给二女儿使眼色。 宁清只得重新将羊骨头子儿放在炕上,颇有些无奈地说:“我就再陪你玩一会儿吧。” 其实宁婉早不想玩了,虽然过去她每次玩羊骨头子儿都兴致勃勃,现在却早没了心思,却将东西都收了,“我到外面走走。” 于氏只好嘱咐她,“别走远了,早些回来。” 三家村地处山间,一向少有外人来,各家又都是亲戚,小村里宁静而安全,,小孩子们出门家里大人都不管,今日是因为宁婉的病刚好了,于氏才多说了两句。 宁婉点头答应了,下炕穿了鞋子出门,随意地向村外走去,不知不觉就到了通向村外的路口。站在一株大树下回身向村里看。 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背靠着大山,掩映在树木之间,正值冬日,枝叶凋零,,因此几十户人家便清晰可见,村边是成片的田地,现在正盖着厚厚的一层雪,今年冬天的雪真不少,春天应该不会旱了吧? 宁婉正想着,突然被一声嘶鸣惊得转过身,一匹高大的黑马有如疾风般地跑过来,马上的人拼命拉着马缰,可是那马早已经失控,像一只疯狂的凶兽一般,扬头奋蹄,不管不顾地向前冲。 然后她就见到那马在不远处的冰面上滑了一下,将马上的人“啪”地一下甩了下去。 就在那个长长的梦里,宁婉也曾遇到过这一幕,与眼前一模一样。只是这一个小小的插曲,与她将来的生活再没有什么关系,她早差不多忘记了,直到眼下真正发生了才回想起来。 宁婉怔了一怔,却也如梦中一般,急忙跑过去看那人。不管怎么样,有人受了伤,自己一定要帮忙的。 就在她跑过去的时候,摔倒了的少年已经坐了起来,而那马也不似先前那般狂野,因被少年紧紧地挽住马缰而停了下来,“咴咴”叫了两声,终于老老实实地立在一旁。 宁婉的目光正落在那少年的右脚上,因为脚和腿之间已经扭曲成非常奇特的形状,与梦中所见的情况一样,他骨折了。 那时宁婉急得哭了,她本就因为与郭小燕的争执害得家里用光了所有的家底儿而十分伤心,出来散心却又遇到了这样的事。很显然那少年是看到了自己,只怕马踏过来而急着拉马,然后才摔倒在冰面上的。 眼下的宁婉并非真正十三岁的小丫头了,她早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冷静地查看那伤,想着怎么将骨折的地方暂时固定住,然后送他去医馆——只有这样才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因看那少年要动,她赶紧按住,“不能动,你等等我。”她要去找足够粗的树枝和布条,至于怎么固定折了的骨头,她早学会了。 那少年并不把眼前小女孩的话放在心上,“不必了,我急着赶回去。”说着还是站起来,可是哪里能站得住?人立即又摔了回去。 宁婉沉下脸,“你想将来成为瘸子吗?不许动!”话一出口,她心里一动,“瘸子?瘸子将军?”抬头去看那少年,年龄比自己略大一些,瘦削的方脸,肌肤是是经常在外面活动晒成的麦色,浓黑的眉毛,略上挑的凤眼,大约因为疼痛,嘴唇抿成一个坚定的弧度,却再不肯表现出一丝软弱。 不错,应该是他,与十几年后瘸子将军十分相似,只是略显得稚嫩些,再看看他受伤的脚,也正是他后来瘸了的那只脚——原来他的脚是这样伤的! 从窥到了真相起,宁婉的眼前便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事,原来她都错过了!可眼下她又无暇细想,因为未来威名赫赫地瘸子将军就在她面前,一时间她竟十分地局促。 她的梦最后结束时,正是与瘸子将军在城墙上说话,然后她就醒了过来。 第8章 骨伤 宁婉看着年少的瘸子将军并不听自己的话,还想站起来,立即平静下纷乱的心思,眼下要她做的事情太多了,没有空想别的,便再次严厉地向少年喝道:“不许动!否则你会后悔的!” 她的声音还十分地沙哑,但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度,镇住了少年。 看着少年果真不动了,宁婉急忙跑去找到了一段木头,在他受伤的地方比了比,准备将木头绑在伤处,瘸子将军,不,现在他还只一个少年,卢家的二少爷,如果能先将骨折之处固定住,再找良医治疗,一定不会成为瘸子的。 木板大小正好,现在还缺布条。宁婉便问:“你有匕首吗?” 其实她知道卢二少爷有,因为在梦中自己见了如此局面吓得哭了,宁二少爷便说了声“不关你的事。”起身要再上马,可是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而自己过去扶起了他,帮着他上了马,他就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送给自己,然后打马走了。 卢二少爷瞧瞧她,十分不解,但还是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来。当年这把匕首到了宁婉手中没多久便没了,只记得是牛皮鞘,现在接过来一看并不错,什么纹饰都没有的牛皮鞘,寻常的木柄,但是她拨下鞘便露出十分锋利的刃。这不是一把好看的匕首,但却是好用的匕首,将来会尝却无数夷的血。 宁婉持着匕首说了声“别动。”便从卢二少爷外袍上割下几条布来。 卢二少爷先被惊了一下,下意识想挡,却又明白了她的意图,便由着她了。 宁婉放下匕首,用木板和布条将骨折处细细地固定好,按说应该将卢二少爷让到自家先住下,让爹去告诉卢家的人来接,但是她却没有如此建议。 卢二少爷说过有事要急着回去是真的;再就是宁婉既然知道他是卢指挥佥事的儿子,便知他一定有难言之隐,毕竟卢家的事情太复杂了,她还是当不知道吧。 宁婉把一切都弄好了,确定骨折之处再不会因为移动而加重,至使卢二爷终身留下终身的残疾,这才扶卢二少爷起身,将自己当成拐杖送他上了马,又再三嘱咐,“你的伤很重,回去后一定要去虎台县专治骨伤的孙老大夫那里治,只有他能把你的骨伤彻底治好!” 卢二少爷点了点头,“谢谢!”将宁婉递回来的匕首重新给了她,“你留着吧。” 宁婉摇头,她就是留下也保不住,而且这把匕首明显是卢二少爷身上最好的东西。现在她已经不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乡村小丫头了,而是有许多见识的人。 眼下的少年虽然是安平卫四品指挥佥事家的二少爷,身上穿的也是绫罗绸缎,但其实却没有佩着玉石项圈等等贵重物件,身边亦没有成群的下人小厮,远远不如他的大哥和三弟官宦子弟的做派。 当然,还有他骑的这匹大黑马,也不是他的,而是他父亲安平卫卢指挥佥事的。 人们都说,卢二少爷小时候特别调皮,偷骑卢指挥佥事的马不小心摔了下来,从此就瘸了一条腿。又有人说,当初正是卢指挥佥事告诉卢二少爷,只有能骑他的马才能从军,所以卢二少爷才不管不顾地骑上马,然后摔了。 哪一种说法是真的,卢氏父子都没有澄清过,因此宁婉也不知道,眼下她以自己粗浅的骨伤经验看,卢二少爷之所以成了残疾,不是因为他摔得重,而是因为没有得到及时和良好的治疗。 卢指挥佥事从来都说对几个儿子一视同仁,其实只从这事上便能看出他的话有多不可信,他一个武官不可能不知道骨折的治疗有多重要,但却大意地让二儿子的腿残废了。 卢二少爷是个倔强的性子,既然要将匕首送给宁婉哪里还会收回来,因此他在马上弯下腰,将匕首塞进宁婉的手中,“给你!” 宁婉不接,她知道瘸子将军*的脾气,就笑道:“我是女孩,要匕首没有用的。而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勇敢的大将军,就用这匕首保护我们安平卫的百姓吧!” 卢二少爷,将来的瘸子将军,虽然他身有残疾,但还是成了安平卫最勇猛的军官,在夷人大举进攻昌平卫时,他甚至顾不上他的妻妾,带兵援驰虎台县,而宁婉当时正在县城中,亲眼见到他的到来使满城绝望的人重新恢复了信念。 “那好,”还没有长大成人的将军对这样的话很是满意,点了点头,“以后我再来谢你。” “不必了,只要你成为勇敢的将军保护百姓就是谢我了。” 他会成为一个大英雄,高高在上,自己能够帮他一次是难得的荣幸,毕竟他将来会庇护更多的人,包括自己。 而且宁婉知道卢二少爷再没有来过三家村,他很快就去了离夷人更近的多伦百户所,在那里的台站中慢慢成长起来,不到几年间从寻常的兵士到小旗、总旗、以至六品的百户,每一步军阶的提高都是用夷人的首级换来的,同时他也得了瘸子将军的浑号。 瘸子将军的称呼并不大好听,可是虎台县的人们并没有恶意,叫起来又是极亲切的,而卢二少爷也并不在意,宁婉曾亲眼看着有人这样叫他,他也如一般的称呼一样答应。听说在夷人那边,每提到瘸子将军,便把这个名字当成恶鬼一般,很多人甚至不敢直接叫出来,只怕瘸子将军杀到了他们面前,将他们的首级如同玩物般地拿走。 宁婉看着卢二少爷骑着大黑马嗒嗒地走了,轻轻地摇了摇头,想将自己梦中最后的情景忘记,待醒未醒的记忆模糊而又混乱,他似乎向在自己说着什么,而自己本能地感到一种危险,只想躲开。 现在自己将他的伤裹好,送他离开三家村后,再不会与他有什么交集了。 回家的路上,不出意料地遇到了郭秋柱和郭小燕,当年就是他们在这里抢走了卢二少爷给的匕首。 那时为了怕让爹娘更难过,宁婉便没有将匕首的事情说出去,而当时的她果真也没有将那把匕首当成什么好东西,以为不过是少年的小玩意儿呢。 宁婉刚刚就已经想通了,郭小燕应该是用那把匕首攀上卢家的吧,然后才做了卢二少爷的妾!她还真有本事,只靠一把匕首,找到了主人,然后又成功地赖了上去。 想来她是冒充了自己的吧,毕竟她们年纪相仿,现在都又瘦又小,隔上一两年卢二少爷也未必能认得出。但是想到她的后来,宁婉便轻蔑地笑了。 “你笑什么!”郭小燕看着宁婉的笑容无端地不舒服起来,想到因为宁婉被爷爷打了一顿,又因为那八贯钱时常被骂,更加恨宁婉,只是她如今想问宁婉事情,却不好骂她,便急忙问道:“刚刚那个骑马的人是谁?他来做什么的?” 当年她也这样问的,只是自己果真不知道。现在自己知道了,可是宁婉理也不理郭家兄妹,只想从他们身边绕过去。 郭小燕尖利的两只眼睛已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宁婉几回,她远远地看到宁婉与一个骑在马上的人说话,赶过来时那人已经走了。对于马上的人递给宁婉一样东西,宁婉又拒绝了这一幕更没有放过,是以不可能再来抢东西,便跟在宁婉身边继续追问:“他是来寻亲访友的?寻的是谁?刚刚他要送你什么东西?” 郭秋柱也凑上前问:“他对你说了什么?” 宁婉看郭秋住的目光更是不屑,他是郭家儿孙中长得最矮最丑的一个,看着十分猥琐,还特别懒惰,相了多少次亲可就没有一个姑娘看中他,所以宁家三老爷子便算计着让他娶痴傻的宁雪。 可是郭老爷子虽然答应下来,又为他们办了亲事,但是郭秋柱哪里能看上宁雪?平日里不是打就是骂的,待郭小燕攀上了卢二少爷之后,他便跟着郭小燕住到了虎台县,再不回三家村,宁雪也因无人照管在春汛时被大水冲走了,再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郭秋住听到消息反而十分地高兴,宁雪的命对他来讲一文不值,他正好再娶一房。 宁婉想到这里,加快了脚步,可是迎面就遇到了郭老太太,她是出来来找郭秋柱和郭小燕的,在梦中,宁婉曾向她哭诉匕首被郭小燕抢走的事,但是郭老太太见村口并没有别人,不但不让郭小燕把匕首还给自己,还大骂了自己一通。 现在郭老太太果然四处一望没有别人,便扯着嗓子骂了起来,“小丫头片子,真独!几个破羊骨头子儿,就害了我们家小燕,又诈了我们家的钱,小心不得好死……” 宁婉当时哭着跑回了家,却又在进家门前悄悄擦了泪,只怕爹和娘听了生气,但是现在她一扭身向郭家跑去,一路上见了村里的人,便哭着道:“郭奶奶在村口骂我,还咒我死呢!” 一路哭诉着进了郭家,一推屋门向里面哭道:“郭奶奶咒我死呢!” 东屋里端坐着的郭老爷子一皱眉,就听老伴儿骂骂咧咧地走进了门,不用想也知道半村子的人都听到了她的骂声,现在也会有不少人正在自家门前看热闹。 第9章 杀鸡 郭老爷子当机立断,一声喝道:“老婆子!不许骂人!” 郭老太太在家里时没少骂宁婉,就是这个小丫头片子害得孙女儿被打,家里好不容易攒的几贯钱没了,她怎么能不恨。甚至她在家里骂得更难听,平日里老头子听了只当听不到,但是现在却被宁婉告到了家里。 经历了上次的事,郭老太太也不是傻的,赶紧陪笑道:“我在骂冬柱和小燕,不是宁婉。” 宁婉到郭家将门打开却没有关,就是想让里里外外的人都听到,现在就大声说:“我被郭奶奶咒了,将来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变成鬼也来找郭奶奶!” 三家村的人没有不信鬼神的,宁婉受宁家老太爷托梦的事情刚刚发生,郭老太太再泼辣如今也未免有些心惊,再看老伴儿沉着脸,一时竟不敢再混不讲理,便闭上了嘴。 郭老爷子看着宁婉,才十几岁的小丫头竟能将本已经定下来的事情一举推翻,又一步步地逼着自己认错、赔钱,当日不觉得怎么样,过后越想越觉得这一切都是宁老太爷在背后的指点,心里便也是虚的。 现在老伴儿又将把柄递了出去,如此一来,宁婉再有什么事,郭家都脱不了责任,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看着呢,他再不能不主持公道。因此郭老爷子下了炕,和蔼地向宁婉笑道:“你郭奶奶不会咒你的,你放心吧。” 宁婉便又指了郭秋柱和郭晓燕,依旧十分地委屈,“他们?” “他们也不敢再骂你,”郭老爷子一并答应了,“要是谁敢再欺负你,你只管来找我。”又叫罗双儿,“你把婉儿送回家,向你宁二叔二婶说清楚,我这就教训小燕。” 宁婉听了这话,才收了泪,由着罗双拉着手出了郭家。才到院门前,就听屋子里面郭小燕的哭声又响了起来。郭老爷子就是装模作样,也要好好地教导教导他们。 郭家门外的人们便都纷纷散去了,又都觉得郭老爷子毕竟是公道正直的。其实却没有想到郭老太太和郭小燕的不讲理正因为郭老爷子的纵容才养成。 宁婉正因为梦到过后来的事,才明白郭老爷子其实是最贪心的,先前他借着事态不明替郭小燕赖账,后来又为了与三老爷子分自家的家产而不让郭冬柱入赘,就说明他的本性从来没变。只不过他看起来要比郭老太太和郭大娘明事理,在大家面前一向是好人。 其实郭老爷子这样的人,比郭老太太要可怕得多,毕竟郭老太太的恶大家都知道,她从里到外都是坏的,而郭老爷子却披着一张好人的面皮,心里却黑透了,寻常人发现不了他的坏心。 不得不说,郭老爷子这一招用得好,眼下三家村的人对郭老太太和郭小燕十分不屑,但却不影响对他的敬重。这种敬重,并不只是名声,还能带来许多好处。就在宁婉的梦中,郭老爷子做出悔婚的事,还能把悔婚的责任赖到了爹的身上,而大家居然都信他。 眼下宁婉虽然什么都知道,但是却不可能将郭老爷子的本来面目揭出来,毕竟最难测的就是人心,总要经过许多时间,许多事情才能真正显现出来。 眼下自己就是要利用郭老爷子所谓的公正,来对付郭小燕,免得她处处为难自己。 一路上罗双儿自然好言安慰,宁送婉回了家,这时爹娘已经听人说了她再次被郭小燕欺负的事了,当然郭老爷子的公正也传到了他们的耳中,又有罗双儿将郭老爷子的话说了,因此倒笑着说:“你家去告诉你爷,婉儿没事。”又给罗双倒水让她坐。 罗双儿摆手不坐,“叔、婶,那我先回家去告诉你爷。”说着就走了。 待罗双儿走了,于氏这时才问:“小燕又推你了?” 其实这一次郭小燕并没有怎么样宁婉,不过在梦中她曾抢过卢二少爷的匕首,所以宁婉告她的黑状也不算过份吧。因此宁婉很大度地说:“没什么,就算了吧。” 到宁家的村民们便都觉得宁婉还真是不计较的孩子,因此都笑道:“论理郭小燕也应该好好教导教导了,毕竟已经十几岁了,又不是孩子,怎么能随便拿别人家的东西呢?” 又有人想了起来,“她也不是第一次了,罗双儿的棉袄不是她在穿着吗?” “可不是,那日我问罗双儿,她虽然什么也没说,可两只眼睛都红了。” 宁婉一向同情罗双儿,因此便装作无意地问:“罗双儿的爹娘要是知道她的棉袄给小姑子了,会不会心疼?” “那自然心疼的。” “说不定还会生气呢。” 宁婉微微一笑,这些话一定会传到郭老爷子耳中的。 大家议论了几句郭小燕,便转来问宁婉,“刚刚听说村口来了一个人?是谁呢?” 在三家村这样的小地方,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只这么一会儿,大家就都知道了。 在闲暇的冬日,三家村的日子很单调,如今有了一件新鲜的事,大家的好奇心再也挡不住的,宁婉不能不答,“有一个骑马的人在村口摔倒了,我扶了他起来,又送他上马走了。”还在梦中,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时,就是如此做的,因此她也只如此说。 “那人长得什么样?穿着什么衣服?” 当时的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否则也不会到了现在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瘸子将军。于是宁婉便答道:“只记得他骑着一匹黑马。” 便有人一个劲儿地追问:“他要去哪里?找谁?怎么到了三家村?” 宁婉一笑,“我没有问。” 见宁婉也不大清楚,大家还是有些失望的,便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起来,“我们三家村的人再没有骑马来的亲戚朋友,也许是迷路了。” 突然有人想到,“会不会是去胡家村的?” 提到了胡家村,大家便都没了兴致,又说了些闲话散了。 原来胡家村与三家村同在山里,之间隔一道小河为界,可是天旱时抢水,涝时排水,两村结了仇,平日里再不往来,也不互通消息。三家村的人就是再好奇也不可能去胡家村打听,所以对那个骑马的人的关注也就到此为止了。 倒是宁婉又想起了一件事,待人走光了便向爹娘道:“我们杀一只鸡吃吧。” 二十只自郭家拿来的鸡蛋已经吃光了,想来女儿还是馋。再想到先前八贯多钱全部收了回来,宁梁和于氏竟觉得是平白得来的,早喜之不胜,因此也格外大方,相视一眼便异口同声地道:“那就杀一只吧!” 但是杀鸡可是大事,于氏斟酌了一下,“那只芦花鸡不大下蛋了,就杀它吧。” 宁清听到杀鸡,也格外高兴,赶紧说:“这一次我们可要用婉儿的法子,偷偷多留些鸡肉自家吃。” 对于两个女儿的小私心,宁梁和于氏虽然没赞同,但是也明显动了心。此次宁婉受伤,三叔三婶的举动也着实伤了他们,而且又经过宁婉带着一家人悄悄吃鸡蛋,他们才知道原来自己家的日子还可以这样过——整整二十个鸡蛋,一家人吃了五天,一个也没给外人。 自宁婉强硬地把钱和鸡蛋要回来,又在家里开小灶,三房最终也没有怎么样。 第二天一大早,宁梁打开鸡窝时便将芦花鸡抓来杀了,宁清快手快脚地褪了鸡毛,这时于氏便要下炕,宁婉就拦住,“娘,你歇着,我来。” 这两日家里人知道于氏有了身孕,便都不让她多做事,但是她哪里歇得住?现在更是坚持,“你们做不好,岂不白费了一只好鸡?” 在三家村,炖鸡可是一件大事,于氏根本不放心交给女儿,只怕宁婉将珍贵的鸡肉做坏了,自己到了厨房,在铁锅里添了油,将切好的鸡块放在里面炒了炒,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添水,再放了一把昨晚就泡起来的干蘑菇,将厚重的木锅盖严严地盖上,灶下只放一块耐烧的树根,小火慢慢地炖着。 农家并无几样调味料,无非是加了一块姜、两根葱、几粒花椒并一撮盐,但是农家鸡只经这样简简单单的烹调,味道却极其鲜美。就是宁婉曾经品尝过许多美味,但她依旧觉得娘做的农家鸡味道不亚于大酒楼名厨的拿手菜。 鸡肉才进锅里,宁三老太太带着拴儿进来了,这一次她倒含蓄起来,并不提吃鸡的事,只笑着坐下说:“正月就要过去了,这时候闲着没事串门儿。” 于氏已经笑着起身,拿出家里最好的坐褥铺好,“三婶娘到炕头儿上坐着,这里暖和着呢。” 外面的灶与炕相连,因此与灶距离最近的炕头儿最热,再铺一层厚厚的褥子,坐着十分地舒服,三老太太便脱了鞋坐了上去。拴儿也上了炕,可是他哪里坐得处,只在炕上乱转。 于氏又给三老太太泡了茶水,平时三家村的人是舍不得买茶的,这茶却是过年前爹去镇里服徭役时厨房里的人给他的,于氏只在长辈们来时才拿出来。 三老太太端着茶水便有几分满意,一口口地呷着。 第10章 袼褙 在三家村,乡里乡亲的,闲时到别人家做客一般称为串门儿,听着十分亲切,不管是来客还是主人并不把这种往来当成正式的拜访,就像换一个门进出而已。因此这种串门儿专指没有什么正式的事,只是闲聊。 是以,来人串门儿,主人也不必什么也不做专门陪着,通常都是一面做着家里的杂事,一面说话,又做了活儿又不至于太闷。 因此于氏便拿出一包的碎布,她刚在炖鸡肉之前先熬了点浆糊,就是要打一块袼褙,现在一面陪着三婶娘说话,一面挑出几块最大最好的几块布粘在打袼褙的板子上做底子。 三老太太便凑过来看了一眼,“这浆糊熬得不匀,白费了好面。” 浆糊只能用白面熬,因为白面的粘性大,能将布粘起来,而高梁米面是不成的。因为在三家村白面是很矜贵的东西,所以大家熬浆糊时都很仔细,小锅里加了水,再放一把白面,小火加热的同时用一根筷子搅,将水和面搅匀,不过就是再匀,也难免会有一两个小小的面疙瘩,只要用时轻轻辗碎了就可以。 三老太太无论见于氏做什么都不顺眼,因此鸡蛋里面挑骨头也要找出些毛病来。 于氏受惯了,因此赶紧陪笑道:“刚才灶间里太暗,我没有看清,是有些不匀了。” 三老太太便更加拿出长辈的款来,指手划脚地说了起来,“你哪里是会过日子的,再次再熬浆糊,把面送过去我来帮你熬。” 于氏口里应着,她哪里敢劳烦三婶娘帮她做活!到是三婶娘常以此为借口将自家的东西弄到三房。刚嫁到宁家时她不懂,但是吃了无数亏之后总算明白了。但是再明白,她亦无力阻止三房对自家东西的抢夺。 姑姐和贤儿回娘家时送的白面三婶娘已经来要了两回了,每次都是拿一个大盆舀去大半盆,难道今天她还想要?于氏便说:“家里没多少白面了,再说也不必熬那么多浆糊。” 其实三老太太对大房还有些什么十分清楚,而且她今日的目标不是白面,因此也不坚持,倒是顺手在于氏的包袱里随手翻拣着,以期找到几块好一点大一点的布料,但是于氏哪里又有什么好东西?都是些极碎极旧的布,就放弃了寻找,指点着道:“你从这边开始糊,要小心一点。” 于氏果然拣了块碎布从那一侧开始慢慢粘着。 宁清和宁婉在一旁帮忙挑选合适的布,因为都是碎布,要细心挑出大小形状合适的一层层拼好,才能将袼褙打得平整,这时候是颇需要一些眼力和耐心的,母女三人就在三老太太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打糊好了几层碎布。 于氏用手在上面轻轻地按了按,感觉十分地平整,又捏了捏厚度,很是满意,将放在一旁大块的布拿了起来糊上,不只是最底层要大块的布,最上面一层也是一样,将这些碎布夹在中间,这样又好看又实用。 这时就将粘了袼褙的板子放在炕上立起来烘干,等到干了后再从板上揭下来,*挺刮刮的,厚的用来做靯底,薄的用来做鞋帮。 三老太太说了半晌的话,见于氏一直笑着应付,便撇嘴道:“你们家人口少,打这么多袼褙哪里用得了?” 于氏却笑道:“这还不够用,还要再打几张呢!” 原来宁清的亲事已经看好了,就是常来三家村的刘货郎,小伙子住在镇里,家底子厚实,人长得好,又勤快,着实是门好亲,比大女儿宁贤的亲事还要好,是极令三家村人羡慕的。 这样的好亲,宁家的陪嫁一定不能差了,于氏早算计好了,聘礼要全部带回去,家里还要加上一倍做压箱钱;又有早买好的一对银镯子,一对银耳环;今年再做八身新衣裳,八双鞋,再给刘货郎的爷奶爹娘各做一双,至于刘货郎本人,他平日里走街串巷,最费鞋子了,于氏便打算也替他做八双,有这样的嫁妆宁清到刘家也会上夫家高看一眼。 平日里居家过日子,于氏是最谨慎有算计的,早从宁贤出嫁后她便开始重新攒布头儿,过了年就打这许多袼褙。 三老太太看着于氏由衷的笑脸,心里便不痛快了,于氏还不是想在自己面前显摆?大房没有儿子,但是三个丫头倒养得都水灵,老大前两年嫁到了本镇最富裕的康平村,老二又要许了镇里的刘货郎,剩下的宁婉虽然还小,但看眉眼比她的两个姐姐还要俊些,将来嫁的也不能差了。 自家的宁雪比宁清还大一岁,却有些痴傻,连着相貌也越长越丑,一直没有人求娶。现在于氏在自己面前说袼褙不够用,还不是示意要给宁清做陪嫁的鞋子,以此来气自己! 三老太太最初说袼褙多了不过是想要上一些,她一向见了大房的什么东西都想拿的,况且于氏的袼褙打得十分细致,她很满意。被于氏一句话婉转地顶了回来,她不想自己不该要东西,反觉得于氏在夸耀,一股怒火涌上了心头。 自从宁婉的事情之后,大房就有些不服教导了,而且三老太太也颇丢了些颜面。小小的山村里,有什么事还不立即传得人人尽知?大家都知道自己想贪郭家赔宁婉的二十个鸡蛋了。 今天三老太太过来,除了目标在那只鸡上,也是想重新将与大房早形成的固定模式恢复回去,彻底压住宁梁和于氏,让他们再不敢心生不满,将大家话里的口风改回。 此时正是立威的时候,三老太太已经立起眼睛要发火,却不想拴儿正翻出了宁清和宁婉的羊骨头子儿乱丢,哔哩啪啦地声音将大家都吓了一跳。宁清最爱惜自己的东西,赶紧过去捡起来,又向拴儿喝道:“小心摔坏了了!” 于氏也笑着劝道:“打了人不是玩的,拴儿乖,把羊骨头子儿给姐姐吧。” 拴儿才不肯听,一定将那几个羊骨头子儿满屋子里乱扔,宁清只得一一拣了回来,又给宁婉一个眼神,又无声地说了一句,“真讨厌!” 宁婉听了三老太太唠叨了半晌,也心烦极了,但她早有谋算,眼下还没到还击的时候,因此只淡然地将自己的几个羊骨头子儿也拣回来,理也不理拴儿。 拴儿本来还要再将羊骨头子儿抢过来,正好这时鸡肉炖到了火侯,香气飘了出来,他用力嗅了嗅马上嚷了起来,“我要吃鸡肉!” 于氏就笑着哄他,“再等一会儿,熟了我就盛了给拴儿家里送去。” 拴儿自然又闹,但是老母鸡果真是要炖很久的,否则爹也不会一大早就将鸡杀了。三老太太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跟着于氏一同哄住了拴儿,“一会儿鸡肉炖好了就给你吃。” 在三家村,大家的日子过得都紧巴巴的,有的人家粮食还不大富裕,是以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到别人家串门儿遇到了饭点,也就是人家要开饭了,就要立即告辞。主人自然要留客的,但是其实也不过是客气几句,毕竟并非婚丧嫁娶办宴的时候,大家自然要回自家吃饭。 刚刚宁氏说要送鸡肉到三房也暗示这个意思,大房如今只有小辈,做了好吃的自然要孝敬长辈,但却不是请他们来家里吃,而是送过去。 三老太太这么大的年纪,哪里能不懂得这个道理?但她就是不走,打定了主意不只要拿了送三房的一份,还要带着栓儿在大房吃上一顿,就像宁婉伤了那天一样。 三婶娘就是这样的人,于氏早就知道,但是她是小辈,又有什么法子?特别是丈夫小时候在三房吃住了一年,也算是有养育之恩,自她嫁过来时,便将二房三房长辈们都当成公婆一样待的。 因此于氏虽然十分心疼,但见三婶娘依旧在自家炕头上坐着不走,还是陪着笑脸,她能旁敲侧击地示意自家会送鸡肉,请三婶娘回去,已经是极限了。 宁清自听了娘的话起,便将眼睛一下又一下地扫着三老太太,盼着她带着拴儿回家,等着自家送过去鸡肉,但是她白白地看了半晌,三老太太在炕上坐得稳稳的,就连一直捣乱的拴儿,也明白就要鸡肉吃了,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她便气得一连向宁婉使了好几个眼色,又悄悄地啐了一口。 不想于氏看到了,却暗地里推了她两下,示意她不许再无礼。为了点吃的,闹出不敬老人的话,对宁清的名声并不好。 宁梁自三婶娘来了,因不好与女人们坐在一处,早出门到别人家里去了,这时也估量着吃饭的时间回来了,见三婶娘带着拴儿依旧还在家中,有什么不明白的,但亦不敢露出一点不快来,倒笑着上前陪着说几句闲话儿。 第11章 鸡肉 鸡肉炖好了,于氏去了厨房,先盛了满满的两大碗,每只碗上各放着一只鸡腿,招呼宁清和宁婉,“给你们二爷爷和三爷爷送去。” 一只鸡能有多少肉?盛出两大碗再加上最好的两只鸡腿,锅里只剩下少半碗的鸡肉了。于氏便不打算拿出来了,只怕拴儿在此不管不顾地全吃光了,清儿和婉儿什么也吃不到。 可是拴儿哪里全管这些?于氏下炕的时候他也跟着跳了下来,现在冲到了锅前,大声叫着,“给我鸡肉吃!” 于氏便给宁清使眼色,“你给三爷爷家送去,带着拴儿回去吃吧。” 宁清也叫拴儿,“我带你回家吃鸡肉。” 拴儿哪里肯,“我先在你家吃!然后再回家吃!”说着也顾不上拿筷子,伸出手来就抓向锅里的肉。 宁婉一直忍到了现在,眼下见三老太太只在屋子里端坐,由着拴儿在自家闹,觉得终于到了时候,上前将拴儿推到一旁,把娘盛好的两碗鸡肉都倒回了锅里,将锅盖重新盖上,大声地说:“今天的鸡肉谁家也不送!” 宁梁和于氏都惊呆了,“婉儿,你怎么了?” 宁婉便一字一句大声地说:“我们家的鸡肉都自己留着吃!” 三老太太终于走了出来,冷笑着向宁婉道:“小丫头片子,你知道吗?我和你三爷爷整整养了你爹一年!然后又帮他娶了媳妇,与亲爹和亲娘没什么两样!你爹、你娘还有你们,如果不孝敬我们老辈儿,天打雷劈!” 这就是爹娘一直受制于二房和三房的原因。爷爷过世的时候,爹才十四岁,爷爷嘱咐两个弟弟,每人照顾爹一年,再帮爹娶亲。然后爹就在二房和三房各吃住了一年,之后娶了逃荒到此地的娘,把两房叔叔婶婶当成亲生爹娘一样孝敬。 后来爹娘虽然还了两个叔叔家各三石粮食,但是这个恩情却是还不完的。 不过,宁婉早已经怀疑了,因此她对着三老太太,用比她还要讥讽的笑容道:“我爷爷可不是这样说的!” 宁三老太太听了宁婉的话,脸色立即就变了,“你爷爷怎么说的?” 宁婉依旧冷笑着,“你们知道,二爷爷也知道!谁做了亏心事,就会天打雷劈!” 若是平时,三老太太早大骂着一巴掌打了过去,可是现在她竟呆呆地站着,半晌也没动。于氏先前被吓了一跳,已经拦到了宁婉的前面,正好对着三婶娘,见了她的神色也不禁 疑惑起来。 前些天宁婉昏睡后醒了,就是受了公公的托梦将郭小燕藏起来的羊骨头子儿找了出来,现在她的话竟能将一向最泼辣的三婶娘镇住,三婶娘还真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宁梁也早听了动静到了灶间,现在也怔在门口,“婉儿,怎么了?” 宁婉便又向三老太太一字一句地道:“善-恶-到-头-终-有-报!” 三老太太这时才醒了过来,却一句话也没敢反驳,拖着大哭的拴儿就走,只听得拴儿一路叫着,“鸡肉,我要吃鸡肉!” 然后主是啪地一声,三老太太终于狠狠地打了拴儿一下,拴儿哭得更大声了,然后那声音消失在三房的屋子里。 宁梁和于氏看着三婶娘彻底地走了出去,将目光转回到宁婉身上,“婉儿,到底是谁做了亏心事?” 宁婉也不知道,她也只是在适当的机会将话放出去,期望弄清真相,因此只道:“爹只管去问二爷爷就知道了!” 宁梁和于氏再三盘问,却问不出更多的话,宁婉只一句,“二房三房都知道!”其实她是真不知道。 夫妻二人互相望着,却没有一个人打算去二房问。二老爷子虽然性情温和,可也是长辈,又养了宁梁一年,他们哪里敢去问些忤逆不道的话呢? 宁婉也不催促,爹娘的性子并不那亲容易改变,她根本没指望他们能去问二房。 大房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再瞒不过二房的,毕竟宁家三房的三个院子并排挨在一处。就像大房杀一只鸡,三房立即就知道了。三老太太一早就带着拴儿过来等着吃鸡肉,再拉着哭着的拴儿走,这些事二房一定看在眼里。 自己之所以一直忍到了中午,就是想把事情闹得再大一点儿。 眼下就让二老爷子想想吧,做了亏心事的人越想会心虚的,当然这只对二房有效,三房一家恐怕早没了良心,也不知道什么叫心虚了。 宁清这时张罗着摆桌子吃饭,“不管怎么样,婉儿这话吓住了三奶奶,我们还不赶紧吃鸡!”又道:“我们家还是第一次能吃到一整只鸡呢!” 宁婉也赞同,“我们吃饭!”说着将一只鸡腿放在娘的碗上,按住娘想重新夹回来的手道:“这只鸡腿是给小弟弟吃的。” 在三家村,吃鸡的时候一般都要将鸡腿给儿子,鸡翅膀给女儿,认为儿子吃了鸡腿更有力气,女儿吃了鸡翅膀更加灵巧。因此宁婉这句话正对了于氏的心思,她多想生一个儿子啊! 迟疑了一会儿,于氏果真拿了鸡腿吃了,又充满信心地道:“娘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小弟弟!” 宁清就将另一只鸡腿分成三块,给爹和宁婉一人一块,自己也放到口中一块,“我还是第一次吃鸡腿呢!”家里吃鸡时鸡腿从来都是送到二房三房孝敬长辈。 其余的鸡肉大家免不了还是你推我让的,但毕竟一整只鸡,宁家大房从来没有如此豪爽地吃过,因此每人都吃了不少,这一顿竟不亚于年夜饭。 到了晚上,于氏又拿出一颗大白菜切了放在剩下的鸡肉里,鸡汤煮出来的白菜格外鲜美,大家又美餐一顿。 才收了碗,大伯扛着一袋米走了进来,放在地上,难得地开了口,“今年先还你们一袋,剩下的明年打下粮食再还。”说着就走了。 一家人被宁大伯的举动惊呆了,却立即都转向宁婉,等着她说话。 宁婉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大伯还还粮,但是她猜道:“村里人都说我爷爷特别能干,他走的时候家里岂能一点余粮也没有?” 爹摇头道:“我那时也十四岁了,还清楚地记得家里的粮果真都卖了给你爷看病,还欠了些钱,所以你爷才在二叔和三叔家各吃住了一年,又把那两年地里的收成卖了还债。” “那就是先前爷爷一定给过了!”否则二爷爷不会立即令儿子还还粮食,宁婉道:“既然二爷爷想好了,我们就去问一问吧。” 宁婉一直疑惑,当年二房和三房究竟如何哄骗了自家?现在应该到了揭开的时候,说着便拉了爹和娘的手一同去了二房。 在三家村,家里若有正经的大事情,是不许小孩子们跟着的,但是眼下,宁梁和于氏早已经有些慒了,事情又是由宁婉而来,因此两个大人反倒随着宁婉,宁清见状也跟在后面。 宁家三房当初是建在一处的,房舍连着房舍,院门挨着院门,长房居中,二房和三房各在一旁,一家四人出了门向右便到了二房,进了屋子,就见二爷爷躺在炕上,额头上还蒙了一块布巾,大伯娘正端了碗白面疙瘩汤进来,见了大房的人,便将面汤放在炕沿上让他们坐,神色十分地尴尬,却立即起身将屋里屋外的孩子们都赶出去。 宁梁和于氏见二叔如此模样,也顾不上说别的,赶紧上前问:“二叔这是怎么了?” 二爷爷躺在炕上不吭声,大伯娘便摇了摇头,“我也不大知道,从中午三叔过来之后就没吃饭。” 正说着,大伯走了进来,向宁梁道:“二弟,你二叔对不起你,但是过去欠下的,我当儿子的一定都替我爹还了!你们放心!” 宁梁便有些开不了口,毕竟是长辈,他们顺从惯了的,因此赶紧说:“二叔和二婶养我一年,哪里有什么对不起的,还说什么还不还的……” 爹娘的性子实在太软了,明明自家好不容易占了上风,现在他们这几句又退了回去,也无怪他们一直受二房和三房的欺负,进而在三家村都没有地位。 因此宁婉上前一步将爹的话截住了,“我爷走的时候我爹年纪小,我娘是后嫁过来的,当时的事情都不知道,现在还请二爷爷给我们一句明白话,让我们也别一直糊涂下去,就是将来再见了爷爷,也不至于被他骂。” 这一句话说了,二爷爷再也躺不住,哆哆嗦嗦地坐了起来,看了站在最前面的宁婉一眼又赶紧垂下头,觉得没脸见向炕下面的几个小辈,却掉了几滴老泪,“我对不起大哥呀!到了黄泉之下哪里还有脸见他!” 宁梁见二叔这样,哪里受得住,要上前相劝,动被宁婉拉住了衣襟,踌躇了一下,终还是将迈出去的半步又收了回来,只在炕上垂手站着。 第12章 往事 三家村里三姓人家,宁家子嗣一直是最少的,到了宁梁父亲那一辈,才分成了三房。 大房只有宁梁一个儿子,一直守着老屋住着,三房虽然有两个儿子,但现在只有一个孙子,因此也没分家,依旧都住在老屋。 唯有二房儿子多,老屋早住不下,因此几个小儿子都分家另过了,长子宁大伯分到了老屋,也负责供养父母,因此他刚刚才将二老爷子的事情一力担了下来。 但是宁婉却不允许二房将那些事情含混过去,一定要问明白。但是她其实已经很给二房面子了,毕竟都是姓宁的,真揭开了,整个宁家在三家村里都没法子抬头做人,因此她并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来问。 见二老爷子终于认了错,宁婉在心里冷笑一声,如果自己不将事情捅破,二爷爷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家破人亡也不开口,一直到他临死之前良心过不去才说的吧!那时候就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处! 不过,这样又已经比三房好得多了,毕竟三房恐怕连承认也不肯,甚至他们中午过来找二爷爷,大约想的就是如何将事情抵赖过去。当年宁婉听到了二爷爷临终之语,也曾派人去问过三老太爷,可是他一口否定了,让宁婉也毫无办法。 当然他后来也没有好结果! 就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二老爷子抽泣了几声,抬手抹了抹泪,看看站在下面的大房四口人,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实在是没脸说啊! 大伯见状却劝道:“爹,你就说了吧,免得一直压在心里难受。”他年纪比宁梁大,因此有些事情倒影影绰绰地知道一些,压在心里这么多年,便养成不爱说话的性子,现在却别旁人都明白爹的心思。 “再不说我就只能带到棺材里了,”二爷爷深深地叹了一声气,终于向宁梁道:“当年你太爷爷走的时候,我和你三叔也就像你爹走时你那个年纪,我们都是你爹养大的,又给我们盖了房娶了媳妇,每家又给了三石粮食。” 三石粮食大约有一千斤,不过在三家村,粮食一般都指没有加工过的,也就是带着皮的,因此真正磨好了会少很多,但这个数目正是三家村三亩地一年的产出,也是村里人公认一个人一年的花销,包括吃住零用。 “所以你爹走的时候,让我和你三叔每人养你一年,意思就是让我们还了他当年的恩。他这个人一辈子要强,这些话平日里再不说的,因此你和你姐都不知道,但我和你三叔心里明白,自然全答应。” “可是后来,”二爷爷又哽咽起来,“我们两房子女多,地却不如大房多,因此自二郎到了十六岁上娶了媳妇,日子便越过越好了。这时他要还我们两家各三石粮食,我们就动了歪心收下了,再然后也不知怎么,就觉得自己果真对二郎恩情如山了……” 然后就一步步地欺负爹和娘。 宁婉这才将事情都合上了,爷爷那样要强的人,虽然后来病倒了,但怎么会不将唯一的儿子安顿好呢? 在三家村,兄弟子侄之间守望相助本就是应该的,爷爷帮两个弟弟的时候也未必想到回报,但是到了他离世的时候,请两个弟弟再帮儿子一把却是再正当不过了。那时他一定以为自己养大的两个弟弟会替自己照顾好儿子才放心地走了,没想到人心却是最不可靠的。 二老爷子说完了,便看着宁婉,颤声问:“大、大哥还说什么了?” 其实二老爷子之所以能说出实话,愧疚并不是主要的,而是他担心死后再遇到爷爷。宁婉看着他昏暗的老眼,颊边几行泪,却怎么也生不出同情之心。如果自家只是损失点粮食银钱,宁婉也许不会如此心狠,但是在梦中,她遇到的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因此她依旧不能原谅二爷爷。 虽然她没有见过爷爷,她的问话也不是爷爷告诉她的,但相善恶到头终有报并不错,否则自己怎么会做了那样一个梦? 宁婉迎着二老爷子的目光看了过去,“人在做,天在看!”她亦不说这话是爷爷说的,还是自己说的,转身就走了,以后她再不想与宁家这两房人有什么瓜葛了。 二老爷子听了这话,直挺挺地倒在了炕上,大声哭了起来,“我对不起大哥呀!” 宁大郎赶紧上前,“爹,父债子偿,你不必担心,我一定把欠二郎家的都还上。大爷爷也不会再埋怨你了。” 宁梁也不忍,且他一向与二叔更亲近,因此也过去劝道:“二叔,你毕竟养了我一年,待我也好,就是娶于氏的时候也是你帮我们说的话。” 于氏也想起了当年的事,她与家人讨饭讨到宁梁门前,宁梁给了他们几个高粱米面的窝窝不算,还让他们进门喝水。后来爹娘看出宁梁是个好人,便生了想把她留在三家村的意思,打听了宁梁还没娶亲,就提出几斗米把自己卖给宁梁做媳妇。 当时宁梁看过她就愿意了,可是三叔却不点头,僵持了一天,还是二叔帮着说和她才留在了三家村,以后的日子虽然也苦,但毕竟没有再挨过饿,所以于氏还是很念这个情,眼下果真便将怨恨都忘记了,只想起了二叔的好。 于氏是侄媳妇倒不好上前,因此便与大伯娘站在一处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宁清左右看看,总归是小辈插不嘴,转身随着宁婉回了家,气愤不已,“原来二爷爷三爷爷这样忘恩负义,亏他们还能在我们面前装出长辈的样子,我们家里那些吃食也都喂到了狗肚子里了!” 把过年送的饺子、鸡肉、甚至去年的月饼、粽子一样样地全想了起来,唠叨了半晌,又跺脚道:“不行,这事我要在村子里说出去,让大家都知道!” 宁婉一把拉住了宁清,若论对二房三房的恨,她绝对比宁清还强烈,但是她在那个梦中懂得了许多,早非十几岁的女孩子了,“这些事情不能向外面说,如果说了,郭余两家更会瞧不起我们宁家了,村里有什么事,我们宁家就会更吃亏。” 宁婉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猜想到,先前宁家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在郭余两家老爷子面前总处于下风,大概就是因为他们的事情郭余两家的老人也隐隐知道一些,毕竟他们都是同一辈的人,同在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再瞒不过去。因此郭家和余家的老爷子们瞧不起他们,才会打压宁家。 现在把真相说出去,除了让郭余两家更看不起宁家以后,还能有什么?就是他们会不会大房有些同情,也很难说,何况就是同情了又能怎么样?自家的日子终究还是要靠自家人努力才能过好的。 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情大房完全没有必要主动去说,那两姓人有猜到的,也不可能十分确定,维持着三家村的平衡最好。 宁清听了不以为然,“我们家已经吃了这么多年的亏了,还能亏到哪里?我不说出去心里不服!” 宁婉便一笑道:“我也是为你好,毕竟宁家的名声坏了,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眼下宁清最在意的就是与刘货郎的亲事了,因此一听到关乎自己的名声,也醒悟过来,便再不要出去了,转身回来坐到炕上,拿着下午于氏粘好的鞋面在油灯下绣花。 宁梁和于氏了过一阵子才回来,见了宁清和宁婉才想起来嘱咐,“这些事情本不该让你们听的,可是既然都知道了,就不要到外面说,免得人家笑话。” 宁清瞧了一眼宁婉,“我们自然不能出去乱说,对我们家名声也不好!” “这就对了,你二爷爷三爷爷再不对,也是长辈,我们不能说长辈的坏话,叫村里人戳脊梁骨呢。” 于氏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宁婉本也不打算将事情公之于众,只是她却关心,“三房欠我们的粮食怎么办?” 于氏也不知道,转过去看丈夫,宁梁心里更是乱糟糟的,现在为难地道:“我也不知道,总不能上门去要吧。” 然后似乎又为自己找了个借口一般地,“我毕竟在三房吃住了一年,还他们三石粮食也应该。至于当年你们爷爷给了三房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于氏便也赞同道:“算了,毕竟是长辈,我们家也不缺那三石粮食。” 若是宁婉,就算不要回来三石粮食,也要去三房将话说明白。但显然,宁梁和于氏最怕的就是这一点,他们性子软弱,最多敢跟着宁婉去二房问一问,一提到三房,异口同声地找借口退了下来。 第13章 炒豆 宁梁自小寄养在二房三房,受的打压多了就养成了和软的性子,而于氏曾跟着爹娘出门讨过饭,又哪里硬气得起来? 宁婉看着他们,也是觉得无奈。 转念一想,自己倔强的性子还不是被爹娘如此的软弱硬逼出来的? 就连性子最和软的大姐宁贤,也是个有主意的,二姐宁清更是厉害,都与爹娘不同,能撑起家业。宁家三姐妹之所以都不随爹娘的脾气,就是这个原因吧。 既然如此,那就让自己来护着爹娘吧,就与梦中所见的一样,不,她要比梦里做得还好! 宁清自然也不满爹娘的退让,便低声嘟囔道:“三石粮食可不少,就是拿来喂几头猪,到年底还能多卖两贯钱呢。” 宁梁和于氏自然知道是这个道理,平日里家里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哪里会不心疼三石粮食?但是他们更明白,就是去三房讨要,也不可能要得回来,因此都息事宁人地道:“已经不早了,赶紧睡吧,免得白费灯油。” 宁清收了鞋面,宁婉却道:“不要回三石粮食也行,只是从今以后,我们大房就与三房再不往来了,逢年过节也不必送礼,做了好吃的也不必再送!” “吃的不送倒行,只是年节的礼不送,村里的人还不得乱嚼舌头。” 宁婉就反问:“我们不送,三房敢说出去吗?” 他们当然不敢。这件事郭余两家未必什么都不知道,但因为没有说开,还存着一块遮羞布,三房比大房还不想撕开。就像大伯一样,他来还粮,为什么在晚上悄悄来?家里人过去说起往事,为什么要把孩子们都赶出去?都是一样道理,怕二爷爷丢面子。 宁梁和于氏的内心对三房一样是不满的,三房对他们的压榨实在太过了,所以从内心他们也巴不得立即少了这项花销,因宁婉最近颇办成了几件事,他们便也愿意听她的,一同点头道:“也是这么个道理。” 自这一日起,三房再没有来人,就是三天两头到大房找好吃的拴儿也不来了,安静得就似不存在了一般。宁家大房的人乐得清静,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宁婉又提出要杀一只鸡吃时,宁梁和于氏纠结了一会儿,想到家里凭白添了三石粮食都是宁婉的功劳,又可怜她先前受了伤,现在额角还有一块血痂没有完全掉落,因此还是答应了。 这只鸡吃得比起上一只还要开心,毕竟上一只鸡还在锅里炖着的时候就有三老太太来堵心,然后又闹了一天,大家心里都像压着一块石头一样。但是这一只嘛,宁家大房关起门来吃得香喷喷,于氏还舀出些鸡汤,第二天一早煮了高梁米面和白面混在一起的面疙瘩,汤汤水水,让大家吃撑得捧着肚子倒在炕上不动了。 总之,这些日子绝对是宁家这些年中过得最好的一段时间了! 出了正月,便是二月二,在三家村大家通常说“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炒黄豆。”据说这样最能辟邪,还能为一家人祈福。 于氏昨晚睡前就泡了一大盆黄豆,里面还加了盐和花椒、八角,到了二月二的早上,先将锅烧上,待锅热了便将泡好的黄豆放到锅里,用小火慢慢炒。 豆子是湿的,因此遇了热也不爆起来,而于氏又只加很少的柴,慢慢炒,锅里冒出丝丝的水气,将豆子一点点地炒干。泡过一夜的豆子早已经胀了起来,现在便慢慢变小,颜色也变得焦黄。 然后,就闻到香喷喷的豆子香气了! 先前宁婉早接了铲子,学着娘的样子一刻不停在翻动着锅里的黄豆,现在却被娘重新将铲子拿了回去,“这时候不小心就容易糊了,还是我来。”说着又炒了一会儿,便用铲子铲出来几粒递给宁清和宁婉,“尝尝炒好了没有?” 宁清和宁婉也顾不上烫,用手各拣了一粒丢到口中,在口内又转了一圈方才凉下来嚼了咽下,异口同声地说:“真香!” 于氏自己也拣了粒豆子尝了,“炒好了!”说着将豆子全部铲到了盆中,却将家里所有的盆碗都拿出来分装,原来炒熟了的豆子不能堆在一处,免得豆子里的热气不散就焦糊了,而是要摊开晾起来。 宁清和宁婉便每人拿了半碗豆子吃了起来,炒黄豆十分耐嚼,香味儿又特别醇厚,一年到头家里只做这一次,差不多是三家村里最好吃的小零嘴。 于氏又做了高粱米粥,切了一块咸菜,招呼宁清和宁婉“你们都赶紧吃点饭,再带着些炒黄豆去看祭神。” 二月二龙抬头之日也正是社日,这一日三家村全村要祭拜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也是三家村一年中最热闹的大事件。只不过这样的大事只有男人能参加,是以爹一大早就去土地祠前帮忙了,而娘是不必出去的。至于宁清和宁婉没成亲还算是孩子,随便看热闹。 山村里日子十分地平淡,遇有祭土地神的热闹通常是没有人愿意错过,宁清急急吃了饭,又用帕子包了几把炒黄豆将四角系上,却留出些许空隙方便随时拿着吃,又催宁婉,“快点,一会儿就开始了。” 宁婉本不想去,可是娘早帮她也抓了一大把炒黄豆也用帕子包了,“去吧,难得有热闹可看,家里又没有什么事。” 宁婉便拿着炒黄豆跟在宁清后面出了门,正遇到大伯娘带着大儿媳春玲和小女儿宁叶出走了出来,就笑问:“你娘怎么不一起去?” 宁清嘴快,“我娘不爱凑热闹。”说着又当着大伯娘的面将一粒炒黄豆扔进嘴里,引得宁叶便转向她娘说:“娘,我也想吃炒黄豆。” 大伯娘脸上便有些尴尬之色,就叫儿媳妇,“春玲,你去给叶儿抓一把炒黄豆。”春玲答应着回了自家院子,却只抓了小小一把炒黄豆给宁叶,“慢点吃。” 原来,三家村里人最少地最多的就是宁家大房,因此宁家大房每年都要种上两三亩地的黄豆,是三家村种黄豆最多的人家,因此大房炒黄豆自然也炒得最多。不过,先前于氏炒了一盆黄豆,倒要送到二房和三房一多半,因而二房和三房往年并不用自己炒黄豆,只等大房炒好了送来就是,今年自然一粒豆子也没送。 刚刚宁清特别在大伯娘几人面前吃炒黄豆其实是有炫耀的意思。 宁婉原也与宁清一样以为大伯娘家里没有炒黄豆,现在才知道原来二房今年早料到自家不会送了,便自己也炒了黄豆,只是炒得不多,因此刚刚并没有舍得拿出来吃。因此心思一动,“大伯娘、春玲嫂子,二姐,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等会儿再去。”转身回了家。 一进门,娘果然正在门前转,迟疑着问:“婉儿,我们还是给你二爷和三爷送些炒黄豆吧?”说完又立即解释道:“毕竟今天是社日,而且二房只种了半亩地的黄豆,三房根本没种。我刚瞧着宁叶瞧着你二姐吃炒黄豆馋得紧……” 宁婉虑就是这个,先前鸡肉的事爹娘其实也知道三房是过了,因此不给他们理所当然,但是龙抬头的炒黄豆却又不同,类似节礼,因此娘又犹豫起来。于是她一板脸,“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从此我们与三房断了来往!至于二房,虽是亲戚,但娘可见别家也把叔叔当成亲爹娘一样孝敬的?” 于氏的性子软弱,被幺女如此一说马上便又转了回来,“都听你的。” 宁婉便拉着娘回到屋里坐下,将手里的炒黄豆分给她一半,“娘,我们一同吃。” 娘吃了几粒,便要将豆子放下,宁婉赶紧道:“家里炒了半盆,娘还不赶紧吃,放时间久了就不脆了!”于氏一想正是这个道理,家里炒了半盆黄豆,根本不用省着吃的,遂与宁婉一起将炒黄豆嚼得咔嚓咔嚓响,“这豆子炒得正是火候!” 就听门“吱呀”一声,拴儿探着头走了进来,站在娘面前,“二伯娘,我想吃炒黄豆!” 这会黄豆已经放凉了,于氏早将豆子重新装回盆子里,眼下就摆在炕桌上,见拴儿来要,就赶紧抓了一大把给他,拴儿手小根本接不下,可他却有办法,将衣袖襟兜起来,于氏便回身要再抓一把,却抓了个空。 原来宁婉已经将盆挪走了,拉了娘道:“我们也去看看社日祭神吧。”说着向拴儿道:“我们都要出门了,你也走吧!” 拴儿却不肯走,“我还要!” 于氏却不过情面,要去再抓黄豆,却被宁婉拦住,“娘,他一个小孩子不懂事,给些吃的也没什么,但哪里有给了还要的道理?这样给下去,他一会把衣裳脱了将这半盆炒豆都兜了去!”转眼又向拴儿喝道:“你要不走,这豆我都要收回来!” 拴儿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眼下却怕了宁婉,因此看看三姐脸绷了起来,马上就兜着那些黄豆转身跑了。 第14章 聪明 宁婉抓了两把豆子,自己一把,分给娘一把,拉着娘出了门,却将许久没用过的门锁上拿出来锁了门。刚走到院门口,正遇到三老太太,陪着笑问:“你们要去看祭神?” 于氏心里也是恨三婶的,但是她再做不出对长辈冷着脸,因此也陪笑道:“正想去看看。三婶,一起走吧。” 三老太太就摇头道:“婉儿小喜欢看热闹,就让她去吧,你有身子,小心被人冲撞了,我也看得多了不愿意去,正想着陪你说说话呢。” 三家村实在是一个太小太小的小山村了,全村也不过几十户人家,大家也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因此眼下就是于氏也完全看懂了三婶的心思,她来说话是假,弄些炒黄豆回去是真——自家种的黄豆,一年到头总有差不多一半要被三房以各种名目弄去,今年二月二自己没一大早把炒豆送去,三婶娘便自己动手拿了。 比起炖好的鸡肉,炒黄豆更容易拿走,于氏心知肚明自己是挡不住三婶娘的,见幺女正要说话,立即醒悟到婉儿回来就是为了帮自己,突然变得机灵了,拦在前面笑道:“我这几日在家里闷得很,让婉儿陪我出去走走,也不去土地祠近前,只远远看着,冲撞不着的。”说着将院门关了,却不必锁,三家村的人很少也将院门锁了的,与幺女一同出门,却又笑着客气问道:“三婶娘,你不去了?” 三老太太被于氏的虚情假意气得鼻子都歪了,但现如今她还真不敢再骂于氏了。那三石粮食自家虽然能赖着不给,但是三老太太也知道自家不占理,而且她特别畏惧大房的幺女,便恨恨地看着大房的母女二人手拉着手一同走了。 宁婉心情却十分地好,笑着小声说:“娘,你变聪明了!” 于氏便笑着拍了幺女一下,“娘本来也不笨,只是没你聪明!” 宁婉便大笑起来,“我聪明还不是娘生的!”拿了一粒炒黄豆放到娘嘴里,自己也吃了一粒。 三家村的土地祠在山脚下,一人多高的祠堂,十尺见方的屋里里面供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听说这是祖先们自关内到了关外收了第一年的粮食后凑钱修建的祠堂,后来大家又凑钱请了匠人塑了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供了进去,从那时起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就一直保佑着三家村的人,而三家村每年社日的大祭祀就没有停过,此外春秋时节也常有一些小的祭拜,至于各家各户,除了村里一同的祭拜,每遇了难事也会来土地祠前磕个头求三家村的保护神。 主持祭祀的都是村里的老一辈们,几日前就在每家每户收了二百钱,昨日打发了人去马驿镇买了香烛酒水,在郭家蒸了许多面果子,今日一早又在余家杀了猪。眼下宁婉与娘到了祠堂前,远远就见平日里锁着的木栅栏门打开了,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都披了红,郭老爷子正带着一村的男人们跪拜行礼。 因离着远听不大清郭老爷子说了些什么,但不外是求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保佑三家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类的话。好一阵子郭老爷子才站了起来,大家随着他一处起身,将原来供在桌上的那头猪和几样酒果都抬了下来,接着就是三家村人最关心地分祭品了。 祭品中的大头自然是那头猪,这猪还是在春节之前就订下的,特别留到了此时专门祭祀土地神的。只不过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只能享用气息,真正的肉还是要分给三家村所有人,大家吃了这祭肉,便能保佑各家平安康泰。 分祭肉自然也要由郭老爷子操刀,这是十分体面的活儿,一向要由全村人最尊敬的人来做,他将祭品公正公平地分给全村的人,当然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多分一份,那是主持祭祀的酬劳。 没多久,爹便一手拎着一条肉,另一只手拿着两个面果子走了回来,见了妻子和幺女便问:“清儿呢?” 于氏摇了摇头,“她先出门的,我们来了就没见到人。” 宁婉便猜宁清去找刘货郎了,因为算起来刘货郎今天要去胡家村,是离三家村最近的小村,她只消走出村口不远就能在路口等到刘货郎了。再想到宁清走前拿了不少的炒黄豆,宁婉便更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爹娘也未必不知道,但是宁清和刘货郎的亲事已经有了眉目,因此也不再多管,便都说:“我们回去吧,中午吃祭肉的时候清儿也就回来了。” 此时三家村的人也都陆续自土地祠前回来,三房的拴儿自大房三口人前面跑过,手里却提着一大块肉,向宁家大房的人高声喊着,“我们家的肉比你家的多好多!” 确实,宁家大房的这块肉差不多是三家村各家中最小的,不只是向他们炫耀的三房,就是二房的那块肉也要比自家的大上三倍左右。 宁婉这时才想起来,原来今年郭老爷子分祭肉不是沿先前的习惯按收钱的户数来分,而是按全村男丁的人数来分。如此一来,宁家大房只一个男丁,分到的肉自然就少了。 祭肉少一些也就算了,可是这块肉着实也不怎么好,一只猪蹄子连着一根猪腿骨,骨头上面的肉几乎都剔了下去,只在外面留有薄薄一层精肉,一点肥的也没有。大约也觉得实在太少说不过去,便又搭了一只猪蹄子——看来郭老爷子对自家的恨可真深啊,至少按宁婉的梦里,当时家里得的肉虽然不也多,但也不至于如此之少! 这就是三家村最公正的长辈! 看着爹娘虽然面上还在努力地笑着,但其实都神色黯然,宁婉却一点也不生气,她反而有些开心,因为在她的梦中,这一年的社日娘小产在家,三老太太头一天自家里舀了一大盆黄豆,美名其曰帮娘炒黄豆,其实炒好了只送一小碗;宁清和自己要陪着娘没有出门;爹拿了祭肉刚进门,却被拴儿闯进家里笑着嚷了一声“你们家是绝户,以后就分不到肉了!”免不了愁容满面,娘也在炕上哭了一天…… 眼下一切情况已经好得太多太多,唯一比过去差的就是这块祭肉确实比那时少了。可是想想从郭老爷子手里拿了八贯多钱,不用说买肉,就是买猪殾有买两三头,因此宁婉便笑道:“这又急什么?明年我们家就有小弟弟,就能分两份肉,后年再有一个小弟弟分三份,大后年还有……” 于氏被逗得笑了,“你当娘是什么,一年生一个!” 宁婉便又笑着说:“就算娘只生了一个小弟弟,可是总可以让小弟弟娶了媳妇多生几个孙子呀,那时不是也一样分很多份祭肉吗?” 爹便也忍不住笑了。 三人回了家,娘拿过那块肉看了又看,再瞥一眼两个面果子,再也忍不住说:“二百钱就换了这些东西,郭老爷子也未免太……”这话她怎么也不能在村里对外人说的,就是先前她也不会在女儿面前说,最多在被窝里与丈夫嘀咕几句,但现在却没避着宁婉,她早将幺女当成大人了。 宁梁也垮了脸,气道:“村里从来都是按户收钱也按户分祭肉的,谁想到郭老爷子能这样?在大家面前我也不好意思争。” 倒是宁婉此时还很开心,“其实猪蹄子最好吃了,我来做!还有这根大骨,正可以熬一锅好汤炖菜!”瞧瞧爹娘还有些不情愿便笑道:“要是大家还馋肉,我们就再杀一只鸡!” 爹娘听了赶紧都说:“有猪肉吃还杀什么鸡!”却也想得开了,毕竟于氏肚子里现在就有一个,所以就有希望,而人只要有希望存在,就不会真正难过。 宁婉便家里分的祭肉接过去,先用刀把大骨头和猪蹄分开,将两只猪蹄洗净,将一根长木柴放到灶下,烧了一会儿用红了的那头烫去上面的毛,然后烧水淖一下,捞出来重新放在冷水里,这样猪蹄的筋和皮才能更加劲道儿。 刚刚的空闲时候她已经用斧子将大骨头砸开,放了一大锅的水用小火慢慢熬了起来。再坐下将猪蹄上的细毛重新拨了一回,原来开水淖过再冷水泡过,猪毛也更容易去掉了。 娘见幺女做得井井有条,紊丝不乱,竟一点忙也帮不上,便叫丈夫,“去菜窖里取两棵大白菜,等中午熬了骨头汤再下些白菜最好吃了。” 三家村的冬天是非常寒冷的,不论什么菜放在屋外就会冻坏了,而在屋里又会太热而很快烂掉,因此家家都有菜窖,挖到地下六七尺深,再将大白菜、萝卜等耐储存的菜放进去,便能经冬不坏。每到吃的时候,就要到地窖下面取。 宁梁答应着打开地窖的盖子,一会儿就取了两棵大白菜出来。于氏接了过去,将外面干瘪破败的叶子都摘了去,然后一叶叶摘下来放在水盆里清洗,只等肉骨头汤熬成白色了才将菜放了进去。 这里面又有一个小窍门,那就是大白菜不要用刀切,而是要用手撕成小块,味道要比用刀切的小块好吃。 第15章 货郎 宁清回来时已经是午时,一进门就笑着说:“这肉味可真香!” 大家见她的脸冻得红红的,包着炒黄豆的帕子已经收了起来,就都知道她果然又去见刘货郎了。不过爹娘一向对这门亲事很满意,因此并不拦着宁清,眼下便摆了桌子吃饭。 骨头汤端到了桌子上,宁清才发现上面几乎没有肉,还当娘将肉收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知道实情,因此十分地不满,可她已经十七了,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因此纵有多少不快,也不过在自家嘀咕几句,怎么也不能到外面说,毕竟小姑娘的名声可重要着呢。 肉是少了些,可是骨头汤十分地鲜美,砸碎的骨髓里煮出了一层油花,香味更足,再加上浸满了肉味的大白菜片,就着两个祭祀的白面果子和家里为了社日特别做的白面馒头,吃得宁家每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饭毕,每人又用手捏了一把炒黄豆,说些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迹,便将社日的白天度了过去。到了晚上,宁婉煲了整整一下午的猪蹄早煮得软烂盛了上来。 猪蹄一向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但其实用心做了比猪肉还要好吃,就如眼下宁婉做的猪蹄煲,汤汁澄清透亮,猪蹄炖得半透明,筷子一夹,蹄花的筋肉便从骨头上脱了下来,香糯绵软,如果能加点润滑劲道的粉条,那才是相得益彰!只可惜家里太穷,从来不会买粉丝这种“贵重的东西”。 晚上家里做的是高梁米饭,大家就着两个猪蹄,又吃得十分开怀。宁婉又说:“这菜是最养人的,娘你一定要多吃。” 于氏应着,笑道:“这些日子又是鸡蛋,又是鸡,还有这骨头汤、猪蹄粉条,我觉得我都吃得胖了!” 原本小产了的娘看起来还十分康健,这是宁婉最欣慰的,“娘,你这时候正应该胖一点才好呢。” 过了二月二,祭过土地神吃了祭肉,等那半盆炒黄豆吃完了之后,家里的日子又恢复了常态。豆包早吃光了,白面也收了起来,这时就连窖藏的白菜和萝卜也所剩无几,家里上顿下顿地吃高梁米饭,高梁米窝窝,咸菜,间或用清水炖些白菜、萝卜、酸菜什么的就是美味了。 这季节到处都是青黄不接,大家早已经习惯了,家家的日子都是如此,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只等着大地回春,各种好吃的东西就出来了。 算着日子,今天刘货郎会到三家村,因为三家村人少地偏,正月中他便没有过来,这一次一定会带许多东西来卖,三家村买东西的人也会多,当然就会停留长一些的时间。 而做过买卖之后,他当然会到宁家来拜访。他和宁清的亲事已经说定了,估计这一次会捎话挑个时间,让媒人过来下聘。 宁清掩不住兴奋,头天晚上睡前用装了滚水的铁壶将衣裳熨得平平的,一早起来吞吞吐吐地向爹娘道:“今天杀一只鸡吃吧。” 刘货郎过来,自然要留在家里吃午饭的,爹娘会拿出家里少有的白面、为数不多的白菜、酸菜、萝卜和鸡蛋做饭菜,但是杀一只鸡,还未免太隆重了,毕竟刘货郎每个月都要来两次,如果打下这个底子,宁家的鸡早就吃光了。 但是,先前因为宁婉已经杀了三只鸡了,特别是后两只都是宁婉提议杀的,现在宁清第一次张口,宁梁和于氏便有些不好回绝,毕竟现在家里只有两个女儿,总要一样的。 于氏想想还是舍不得,犹豫着说:“家里的这几只鸡下蛋都很勤的。” 宁清便沉下脸,小声道:“宁婉要吃就可以,我说就不行。” 宁梁听了,却不愿意让女儿不快,毕竟宁清就要嫁人,在家里留不多久了,便向于氏道:“再杀一只也没什么,今年我们家粮食多,到时候多孵几窝小鸡,猪也多买一口。” 于氏自然听丈夫的,但是杀哪一只,却要她来选。她左右掂量,选了好久,才定下杀一只红黄羽毛的母鸡。 刚过午时,刘货郎将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到了宁家,进门就笑道:“村里人都告诉我,说叔和婶杀鸡了呢,果然香味道飘得老远!实在太破费了。”又随手在满满当当的货担上挑了几样针头线脑的小东西给宁婉,“拿去用吧。” 宁婉一眼看出都是最便宜的小玩意儿,比起一只鸡差得远了,且她现在又不是小孩子心性,便摇头推了,“刘哥本是卖货的,这东西都有本钱,我不能要。” 刘货郎便笑了,“婉妹也长大了,竟如此客气。”只是他虽然小气,但场面上的事情还是要顾的,拿出来的东西怎么也不能收回去,因此一定要给宁婉,“虽然有本钱,但是婉妹妹又不是外人,收着吧。” 宁婉还是不肯,宁清见了接过来硬塞到她的手上,“给你的,你就拿着!”宁婉无奈,只得先收了,又想着等刘货郎走了还给宁清不提。 平日里一家人自然在一个桌上吃饭,但是刘货郎来了,自然要分两桌。爹陪着刘货郎一桌,于氏带着宁清宁婉一桌,但宁家的大炕很长,因此两桌都摆在一铺炕上,大家说话也方便。 男人那桌自然要喝酒,宁清早烫了一壶自家酿的高梁酒,又摆了两个酒盅给爹和刘货郎倒上,这时娘已经将最好的鸡腿鸡翅等地方的肉都挑出,送到桌上,他们就开始喝了起来。 厨房里,宁婉打着下手,娘又用酱炒了鸡蛋、剔下的鸡脯肉炒木耳、炒白菜、炒酸菜、鸡汤煮了萝卜丝,每做好一样,都盛了大半让宁清端进去。 三家村的风俗就是这样,如果是一家人都在一处吃饭,但是来了客人,不只要男女分席,而且男人们只要有一样菜上桌就可以开始喝酒吃菜,女人们却要将所有的菜都做好,最后再做好了饭才能开始吃。 当然也有例外的,那就是家里有辈份高的女人,一般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太,娶了儿媳妇,有了儿孙,她们往往可以享受与男人们一样的待遇,也与男人们在一桌吃饭,一起喝酒。以于氏的年龄和资历还远远不够的。 这些场面,宁婉自小就是看惯了的,但是有了经历的她竟觉得很是不平,明明刘货郎是小辈人,可却在炕上坐着喝酒吃菜,于氏是长一辈,却在厨房里忙着。因此她一早就让于氏上桌吃饭,由她来做菜。 于氏哪里肯,她倒是心甘情愿地在灶间忙。宁婉毕竟还是太小了,怎么也不能放手给她;而宁清就要出嫁了,以后到了婆家就要自己做茶饭,这时候更要多教导些,免得她到婆家做不好让人笑话。因此于氏让宁婉在一旁做些最简单的活儿,却指点着宁清上灶。 做罢了菜,于氏最后又用猪油烙了一叠白面油饼,黄灿灿油汪汪的,看着就十分有香甜,不过她只留下三张,其余的都让宁清送到了男人的桌上。 这时于氏才带着两姐妹到炕上吃饭,几样菜都只留了一点,鸡肉倒是一大碗,不过全是骨头多肉少的,三人一人拿了一张饼吃了,不够的又添了些高梁米面窝窝。 说起来这顿饭也比平日好多了,但是宁婉吃起来就是不舒服,似乎有一种屈辱的感觉。可是三家村就是如此风俗,她又能如何呢?现在她还没有能力改变什么。 此外,宁婉还有一件压在心底的事要今天办了,因此坐下来后就一直关注着刘货郎,听他与爹说话。 宁梁陪着刘货郎,自午时稍过一直喝到了未时,两人的脸都红通通的,这时刘货郎终于笑着提到了,“叔和婶什么时候有空儿?我们家便请了媒人来下聘。” 原本这些事情应该刘货郎的父母请了媒人过来,但是因为三家村实在太偏,媒人每一次的跑腿钱就不少,因此刘货郎就来传个话,其实也没什么,宁家倒不挑这些,只要女儿将来过得好就行。 因此爹含笑道:“我们整日里有什么事,还不是闲着?你们家挑好了黄道吉日告诉我们就行,我们在家里备好。” “那就二月十六吧,早让人看了皇历说是好日子。” “好,好,就二月十六!” 刘货郎就又笑问:“我爹让我问问,这聘礼叔和婶有什么说道没有?” 谈婚论嫁时,聘礼是第一件大事,必须事先说好。 三家村许多女方家是要将聘礼留下一半或者全留下的,毕竟将女儿养了十几年养大了,出嫁后就成了别人家的人,总要把爹娘养育女儿的钱留下来。 但这样做的多是家里日子过得不好,指望着用女儿的聘礼给儿子娶亲的,也不算不对,但是也有男方是不愿意的,因此下聘前总要问一问,能还回去多少聘礼。免得将来有什么纠纷。 在这一项上,常有两家人就此不能达成一致,亲事就不成了的。 第16章 聘礼 宁家自爷爷嫁姑姑时起,就将男方的聘礼全返了回去,还拿了与聘金一样多的钱给姑姑做了压箱底儿,因此姑姑嫁到了姑夫家底气就十分地足,没几年就当了家。 到了宁贤时,爹娘也是一样,只怕留了聘礼女儿到婆家受气,按着爷爷嫁姑姑的规矩,添了与聘礼一样的数目,又打首饰做衣裳的,热热闹闹地将宁贤嫁出去了。宁贤的婆家自然高看儿媳一眼,过年时宁贤走娘家带来的礼品都是上乘的。 眼下到了宁清,宁家自然不会争聘礼多少,而是更在意女儿嫁个好人家。 因此宁梁便摇头笑道:“我们家只愿意女儿嫁得好,到了夫家日子过得好,至于聘礼都随你们,将来我再添些给清儿压箱钱。” 宁婉自听了聘礼二字,便一直看着宁清,见她先是红了脸,低头不语,现在却抬起了头,含羞带笑地道:“我们家一向都是聘礼给多少,再加一倍银钱压箱拿回去的,当年爷就这样嫁的我姑,我爹也这样嫁的我姐。” 刘货郎就笑道:“爷爷对姑姑真好,叔和婶对女儿也好!”又道:“我们镇里人家也多是如此,我还以为三家村不能呢。”说着眼睛却向宁清瞟了一下,宁清回了一眼才重新低下头。 宁婉此时已经肯定,这番话是宁清和刘货郎早算计好的。先前她还存着一线希冀,以为宁清是随口说的,只是刘货郎却因此生了心思,后来才下了三十二贯钱的聘,将自家逼到了十分为难的处境。 三家村这一带的聘礼通常都是八贯钱,亦有家境好的不过十贯、十二贯,最多不过十六贯。刘货郎家境不错,但是他家里兄弟多,听说他大哥娶妻时下聘也不过十二贯,按说刘货郎不应该超过哥哥才对,但是刘家就是下了三十二贯钱的聘礼! 只因为爹娘性子弱,人又老实,在刘货郎和宁清说到这番话时不好意思直接反驳,就算含糊应下了,因此接到三十二贯钱的聘礼时就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不陪嫁三十二贯,只怕宁清将来日子难过,若陪嫁,家里还真拿不出这钱来。 于氏是几斗米卖到宁家的,除了一身破衣裳没有一文的陪嫁,便受了许多人的笑话和轻视,因此她一向最看重女儿的陪嫁,总觉得只有陪嫁多了才能在婆家挺起腰杆子,免得步了自己的后尘。而爹也是十分爱女儿,亦怕女儿出嫁后受了委屈。 可毕竟是三十二贯,不是八贯,不是十贯,也不是十六贯,凑起来十分地难。又有宁清寻死觅活地说不肯嫁了,怕到刘家让人笑话,爹娘最后只得卖了六亩地,又想尽一切办法凑了三十二贯发嫁了宁清。 爹娘至死也不会相信宁清是与刘货郎商量了给自家下的套儿,先前宁婉也不敢信的,但是现在她明白这就是事实,宁清一向就是如此自私和冷血。 可是她既然知道了,哪里还会让宁清成功,见爹娘为难地随口漫应着,就笑着说:“爹,娘,如果将来有人给我下了五百贯的聘礼,你们是不是也给我五百贯哪?但是咱们家就是把地全卖了也不够呀,那可怎么办呢?” 宁清再不想宁婉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马上冷笑道:“你做梦呢吧?谁能给你五百贯的聘礼?” 其实宁婉离开娘家时,给家里留下的聘金是五百两,一两银子能换一贯零七八百钱,比五百贯还要多许多呢,宁清还真小瞧她了。 当然那时宁婉是为了要五百两银子给爹养老,等于把自己卖了。 可是,总要比宁清想办法从爹娘手中弄钱要好得多。 所以宁婉一点也不生气,“那也不一定啊,也许就有人愿意呢。”她今年十三岁,虽然不小了,但也不大,笑嘻嘻地说了这样的话,既让人没法当真,又把眼下的局解了。 于氏就也笑着说她,“那样就是把你爹和你娘的骨头敲碎了卖也不够用的。” 宁梁先前不好说出口的话就说了出来,“陪嫁自然是女儿家看着自家的情况给的,我们家一向不留男方的聘礼,但是陪多少,还要看家里有多少银钱,多就多陪,少就少陪。再有你们几个女儿总要差不多才好。” 宁清再说不出话来,倒是刘货郎见机得快,马上笑道:“叔和婶说得对呢,哪里能为女儿的陪嫁把子孙的家业都花用了呢。” 在梦中,宁家可不是把子孙的家业——也就是家里赖以为生的地拿出来卖了才凑够了给你们的钱!然后刘货郎带着宁清与刘家分了家,两个人用这些钱做本,开了个收卖山货的小铺子,日子越过越红火。 这一次,宁婉就等着看刘家会下多少的聘! 刘货郎毕竟是长于与人打交道的,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快,宁清却沉下脸,狠狠地瞪了宁婉几眼。宁婉只当不懂,却向她笑问:“二姐,你为什么瞪我呀?” “谁瞪你了?”宁清气死了,可又没法直说,就斥责妹妹,“我是说你不好好吃饭,把菜汤都弄撒了!” 宁婉面前的桌上哪里有菜汤?于氏看了一眼二女儿,再看一眼幺女,却不愿意宁清在刘货郎面前丢人,因此反责备宁婉,“婉儿,你吃饭小心些。” 若是真正的宁婉,哪里会忍这样的气,但是现在她全明白娘的心意,因此一声不吭,将自己碗里的汤都喝尽了,便放下了碗筷。其实她早吃好了,只是因为要等着将宁清的陪嫁说明白,现在便下桌回了屋里。 没过多久,于氏叫宁婉出来,“你刘哥要走了,去送一送。” 宁婉走出来,笑着与刘货郎道了别,看着他担着担子走了,在后面叫一声,“刘哥,慢走!”感觉到刘货郎的目光在自己脸上仔细地扫了一回,不过她只是没心没肺地笑着的,仿佛早根本没有把刚才的事放在心里一般。 刘货郎走了之后,宁清便与宁婉对上了,一天要吵上几架,当然没有一次是因为嫁妆的事,她也知道那样的话说不出口,但是姐妹二人一直在处住一处吃,挑些小毛病找个小借口吵架还不容易? 宁婉不大理她,不论她说什么都只坐在娘身边绣自己的鞋面子,今年她也要自己做鞋了呢。 于氏听了几次,便说了宁清,“你比婉儿大好几岁,本来就应该让着她的,现在总为一点的小事与她吵架,要我看都是你的不是!” 见宁清不服气,就又加重了语气道:“在娘家你们姐妹拌几句嘴没什么,但是等你到了婆家,还有谁能容你这样?你婆家兄弟多,将来不论是婆婆还是嫂子们说你,就是不对的,你也只好听着,到那时才知道骨肉亲情的好呢。” 宁清的气怎么也消不下的,因此就强辩道:“我是为了婉儿好才训她的。” 于氏难得地动了气,“你现在还不赶紧做针线活?一共二十几双靯,还有你的八套衣裳,再给刘货郎做两套又是十套,再就是袜子内衣什么的,也不算少,要做多久?过些日子地里的活多了,哪里还有时间!” 宁梁也道:“婉儿还小,等两年自有我和你娘教她,你还是先把你的嫁妆做好吧,你娘过些时候月份大了也不能帮你做太多了。” 宁清见爹娘都不高兴了,再不敢闹事,低头做起活计来。她的嫁妆本就不少,只说那二十多双鞋就很费工夫。特别是最难做的鞋底。 于氏虽然生了二女儿的气,但是做起鞋来却一点也不惜力气。她先将干透了的袼褙按鞋样子剪好,两层叠在一起,包上白布边,再将四个包好边的袼褙叠一个鞋底,用专门纳鞋底的锥子用力地穿透,然后拿穿了麻线的大针从其间引过,然后再用锥子穿下一个孔,再引麻线过去。 虽然有锥子先在鞋底上穿过了,但是用大针将麻线引过去时也要用些力气,而那麻钱在袼褙中穿过就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又因为一个鞋底尽量只用一根麻钱做好,所以最开始时总要将许多麻钱从鞋底的一侧穿到另一侧,因此屋子里沙沙的声音便一直不停地响着。 麻钱是自家种的线麻,腊月里闲暇时搓出来的,又长又结实,盘成了一个又一个麻线团,眼下这些团子慢慢变小,于氏纳好的鞋底子也就越来越多了。 每双鞋底子上面密密麻麻地针脚,随着鞋底子的形状一圈圈地绕了起来,不论是谁拿起来一看,都会由衷地赞一声“好细致的活计!” 因此宁清的心情也慢慢好了些,她虽然不大理宁婉,可也不再与爹和娘生气了,又用心做起了鞋面鞋帮,她做起活来其实也是又快又好的,只是她只肯给她自己做罢了。 第17章 粮食 宁二老爷子病了。 二房并没有告诉宁梁和于氏,宁梁看到二房院子里拴着谢大夫出诊时骑着的毛驴,再打听才知道的。 原来,自承认了当年的往事后宁二老爷子便没有再下炕,躺了几天身子越来越觉得不舒服,先前宁大伯也没有在意,只当老爹面子上过去,才要多歇几天的。后来才觉出他果真病了,这才急忙请了大夫。 谢大夫看了一回脉,便说气血两虚,肝郁气滞,写了一张方子让宁大伯抓了六付药先吃吃看。 宁梁便自告奋勇地送谢大夫回去,又帮忙抓了药,回来时天早已经黑了,送了药回家吃了饭又去了二房劝二叔。外人不知道,宁家人心里却都明白,二老爷子并不是真病,而是心病。而心病嘛,自然还要解开症结才能好。 爹在二房留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时分才回来,宁婉听着门“吱呀”一声就醒了,又听爹对娘小说:“我跟二叔和大哥说了,以后的粮食都不要了。” “不要就不要吧,别为了几石粮食,倒出了人命,我们也不落忍不是?” “是啊,我还想也算给你肚子里的这个积福呢。” 于氏又道:“我想公爹既然能让婉儿把事情揭出来,也一定能保佑我这一次生个儿子。” “一定能的。” 爹娘就是心太软了,虽然是好性情,但是在三家村这个地方又有什么用呢?只能受人欺负。 宁清起来后知道爹不再要二房的粮食倒是有些不高兴,毕竟按大伯先前答应的,今年秋收之后他还会送粮过来,那么自家给自己置办嫁妆时不就更回富裕了吗? 但她也知道这些日子她已经惹得爹娘都不高兴了,因此也没敢再说什么,反倒暗地里窜唆宁婉,“爹就不应该不要二房的粮食,就是三房的也应该要了来,家里的日子才能更宽裕呢。爹娘一向喜欢你,你去跟爹娘说说,不能便宜了二房和三房!” 宁婉才不会被宁清劝动,“你觉得好就去说吧,爹娘也一样疼你,只看你的嫁妆,我们三家村里总要算是第一份呢,比大姐的都要多。” 大姐婆家下的聘礼钱是八贯,爹娘又添了八贯,首饰衣裳什么虽都与宁清一样,但是宁清又多了几双鞋。 宁清被噎得半晌没说出话来,又疑心宁婉比着自己的嫁妆将来会要更多的,从此更厌了幺妹,这次倒不吵了,改成不理她。 宁婉自然也不理宁清,正好她也有了理由不帮宁清做嫁妆了。于是这些日子她要了爹娘的鞋样子开始给他们每人做一双鞋,不过她不像宁清只做容易做的鞋面和鞋底,而是从鞋底子开始都是她一个人做的。 爹娘见了女儿惦记他们自然高兴,宁清又是一气,却也无可奈何。 宁婉原也没想一定要将二房三房欠下的粮食要回来,她想知道的是真相,以及将来的对策,眼下再与二房三房纠结也不过几石粮食而已,她其实早看不上眼了,倒是觉得因此而摆脱了二房和三房是更好的事。 从此以后,二房和三房在大房面前都要矮上一头,再也不会成为大房发家的绊脚石了! 不料,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大伯又来了大房,也不坐下,只向爹和娘说:“那粮食我是一定要还的,只是不要告诉我爹了。” 宁梁赶紧站起身,“大哥,我说过不要的,就是真不要了。” 娘也道:“二叔,还有过世了的二婶对我们都好,那点粮食又算什么呢。” 大伯摇摇头,“我一定还的。”说着就走了。 爹娘坐下摇头叹气,“大哥这脾气,最是倔强了。” 宁婉却点了点头,在她梦中的大伯也是如此,虽然话很少,但是对自己却十分好,特别是二老爷子过世之后,他时常到虎台县看自己,背着几十斤的山货,送到了赵家门前就走,连面都不肯见,更不用说绝不收自己的钱和东西了。 果然爹和娘也道:“你大伯是有情有谊的人啊!” 一转眼就到了二月十六,刘家请来的媒人来下聘了,宁婉站在东屋里听了聘礼十二贯就出去了,刘家原本无缘无故并不会突然提高聘礼,毕竟娶大媳妇时就是十二贯,到了二媳妇就多了几倍,怎么也说不过去。除非,除非是事先算计好了的,想骗嫁妆钱。 眼下爹娘一定会添十二贯给宁清压箱,宁婉算了算也不难,现在家里已经有了八贯,到了秋收又能余上几贯,再有今年要多喂几头猪,冬天时卖了又是一笔,即便略有欠缺,也可以到别家借上一些,来年秋天就还了,所以再不必卖地。 只是媒人过来,家里自然要招待的,这一次又非刘货郎一个小辈了,要郑重得多。宁家的准备也用心得多。 来人的前一天先做豆腐,将黄豆用冷水泡了几个时辰,再用磨石将豆磨成浆,拿冷布将豆浆滤过,除掉豆渣,放到大锅里煮,之后放在缸内加盐卤搅拌,最后放在专门做豆腐用的木箱中压好,客人来之前豆腐已经做成了。 做豆腐并不是难事,但做豆腐的原料黄豆金贵着呢。三家村也种黄豆,只不过因为黄豆的产量十分低,最高时也不过高粱的一半,低时每亩甚至过不了百斤,所以每家都不会种太多。但是不种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黄豆的用处太多了,做酱榨油,都是农家必须的,至于豆腐,虽然好吃,但每年做上两三次就是多的了。 做豆腐的时候,还可以喝到豆浆,就是滤下的豆渣,用油炒一炒,也是一道极美的菜,因此媒人来前的一天,宁家人就又一次提高了茶饭的水准。 到了正日子,宁梁一早先在家里杀了两只鸡,又去镇里买了二斤猪肉,几样镇上人用暖房里种出的精细菜蔬,再倾尽家中收着的所有像样的吃食,整治了一桌子丰丰盛盛的酒席。 备了酒菜,还要请陪客。媒人是女客,于氏自然要请三家村辈份最高的郭家老太太、余家老太太和三婶娘。郭老太太和宁家三老太太对于宁家大房里都是不大自在的,而且又因为宁清这门亲事很好而心里发酸,但是在媒人面前,她们再蛮不讲理,也不敢流露出一点。毕竟媒人是外人,怎么也不能让她知道三家村里面各家有着很深的矛盾。 三家村虽然不大,但在整个镇里都有些名气,大家都知道这里民风最淳朴,三家人有如一家一般,再团结友善不过了,三家村的每一个人都用心维持着这样的好名声。 下了聘礼,宁清的亲事便算是正式定了下来,爹又带着她到了镇里将陪嫁要用的布匹之类的都买齐了,她就再不大出门,整日留在家里做嫁妆。 家里的饭食比先前还单调了,一日三餐,除了高梁米饭就是高粱窝窝,除了咸菜还是咸菜。原本这时候还应该有许多酸菜可吃的,毕竟酸菜比白菜能放得久一些。可是因为三房的酸菜腌臭了,便自冬日起一直吃大房的,因此早就没有了。 当宁婉再次把目光盯上了自家的鸡时,不论是爹还是娘都坚决地反对了,“家里只剩下一只打鸣的公鸡和一只下蛋的母鸡了,再不能吃了!” 于氏又哄她,“婉儿,前两天媒人来时做的豆腐还有一点,娘放在外面做成了冻豆腐,你不是最爱吃冻豆腐吗?而且家里还一颗白菜,今天晚上就给你炖白菜吃。” 今年天气刚转暖时,会有一场鸡瘟病,那时三家村的鸡一只也留不下,所以宁婉才一直提议要杀鸡。但是现在看着于氏满脸地警惕,似乎把剩下的两只鸡当成宝贝一般,宁婉忍不住笑了。就是真闹着将鸡杀了吃,娘也吃不下,反会心疼得睡不着,爹也差不太多。 算了,就饶过这两*。当然它们也没有多久的日子了,只是可惜不能再给娘多补补了。 于氏原以为幺女在与二女儿捌苗头,毕竟那天来了媒人家里杀了两只鸡,正担心哄不好幺女呢,但是见她一笑就过去,又觉得对不起小女儿了。从正月里小女儿受了伤,带病到郭家要回了八贯钱,又将二房和三房的事情都摆平了,还要来了一袋粮食,为家里立下多大的功劳?可是想吃一只鸡都不能。 但是家里只有两只鸡,除了打鸣下蛋,还要用来孵小鸡呢,于氏又实在舍不得。因此到了晚上,果真炖了大白菜冻豆腐,又加了一大勺的猪油,端上来放在宁婉的面前,“多吃点。” 宁婉确实喜欢吃冻豆腐。其实冻豆腐就是把豆腐冻上,但是再化开做了菜就不一样了。多外表看起来,豆腐被冻之后就不再是原来白嫩嫩的了,而是变成了有些沧桑的黄色,又生出来许多大小不一的孔洞;吃的时候,也不是先前软软的,而是略带了些韧性,而那些孔洞中因为能吸住许多汤汁,就可以包涵非常丰富的味道。 第18章 养胎 熬一锅高汤,将冻豆腐放进去慢慢炖上些时候,汤的味道就全部进入冻豆腐的孔洞中,那滋味,其实比肉还要好吃多了,这是宁婉一直很喜欢吃的菜。 现在虽然于氏只是用大白菜炖冻豆腐,但是豆腐和白菜本就是极好的搭配,白菜有一种淡淡的甜味,特别是贮存了一冬的白菜,甜味更明显,渗入了豆腐里,轻轻一咬,带着甜味的汤汁就出来了,宁婉吃得眉开眼笑。于氏也就高兴了。 宁家做的豆腐并不多,所以留下冻过做了冻豆腐的更少,宁婉吃了两块就一个劲儿地给爹娘往碗里加,“娘,你要多吃点,肚子里有小弟弟呢。” “爹,你也得多吃,开春就要翻地了,都是力气活儿。” 于氏就说:“婉儿,你也吃。每一次你张罗了好吃的,又吃不多少,反都让我们吃。” 宁婉就笑,“我还小呢,吃不下的。”其实她现在正长身子呢,每餐吃的也多,只不过舍不得挑好的吃。眼下家里的情况,自然要先可着娘吃好。 但就是这样,娘还是出了事。 这一天,于氏正在帮宁清载衣,突然脸色就白了,捂着肚子皱着眉头道:“肚子有点疼。” 宁婉心里募地沉了下去。在她的梦中娘小产了,从那以后身子就彻底垮了下来,再熬了几年,看着家里因为没有儿子就要成了绝户,眼睛都没有闭上就走了。 梦里的事情又多又杂,宁婉也记不清这事究竟发生在何时,但是她知道是在二月二之前,如今眼见着社日顺利过了,宁清的亲事也定下了,她原以为已经无事了。而娘这些日子身子养得不错,因为吃的也好些,脸上还添了些红润。 不想娘还是肚子疼了,难道命运是不逆转的吗? 于氏说肚子疼,宁梁和宁清虽然也担心,但再不会想到那些可怕的将来,因此倒不似宁婉被吓得很,只扶了于氏上炕,“赶紧躺着。” 于氏自己也不在意,“哪里这么金贵了?过一会就能好。” 宁婉却又清醒了过来,紧紧地攥紧了拳头,不,她决不能让过去的事情重演!“爹,赶紧去请大夫!” 农家人生了病没有立即就要请大夫的,都要先挺上几天看看,如果还是不好再请大夫的,毕竟请大夫要用的钱可不少。于氏眼下的情况看起来还来不至于有多严重,就是先前宁婉伤了之后也昏过一天一夜又发起了烧才请的大夫,而且果真也花许多钱。 因此于氏便第一个反对,“请什么大夫?我歇一歇就好了。” 宁梁也犹豫起来。 但是宁婉却十分地坚决,“爹,赶紧去请,把家里的钱都带着,先向大夫说说娘是怎么样了,能带些药就直接带些药过来!”见爹还没有动,便喝一声,“要是娘肚子里的小弟弟有事,多少钱也再换不回来了!” 宁梁盼儿子盼了多少年了,现在也猛然醒悟过来,赶紧向于氏要钱匣子的钥匙,“我这就去镇里。” 于氏想想只得拿了出来,却又嘱咐,“省着点用。” 宁婉急忙将钥匙接过递给爹,“娘,你就什么也别管了,好好歇着吧!” 于氏先前还逞强一再说没事,可宁梁走了没多久,她的肚子越发疼了起来,将眉头皱了起来再不吭声。宁清看着娘越来越白的脸害怕起来,拉着宁婉道:“可怎么办?” 宁婉其实也害怕,但是她知道害怕是没有用的,因此烧了热水帮于氏擦脸,又握住手不住地安慰,“娘,没事的,爹一会儿就回来了。”又将家里所余不多的红糖都用开水冲了,喂于氏喝下。 至于别的,家里再也没有什么能用上的了。 三家村地处偏僻,宁梁急忙跑了出去,去镇里请谢大夫,谢大夫听了情况紧急,就骑着毛驴先到了,见于氏的情况,赶紧拿出几根银针按穴位扎了进去。只一会儿,宁氏的腹痛就轻些了,脸也不再那么白。 这时就看出带药过来的好处,谢大夫赶紧拿出一丸药给宁家人,“这是保胎益母丸,用温水送服。”宁婉急忙拿了温水服侍于氏吃下。 这时宁梁也气喘吁吁地赶回来,就听谢大夫说:“幸亏你们请我请的及时,否则胎儿定然难保了!”又将宁梁吓得哆嗦着问:“现在可是不要紧了?” 谢大夫人就道:“暂时稳住了,但是孕妇身子亏欠很久,一时也难补得上,”眼睛在屋内环视一周,便知这家里定然吃不起贵重药品的,便道:“这保胎益母丸我给你们留下二十丸,每日早晚各一丸,另外尽量多给孕妇做些肉蛋之类的,平时再加小心,特别是三个月之内,什么事情都不要做,专心保胎。” 原来娘之所以小产,归根结底还是身子太差。想也不奇怪,她从小常吃不饱饭,到了三家村也不过勉强混个温饱,前几年又陆续掉了两个胎儿,再加上平日里什么好吃的都舍不得,尽让给了丈夫和三个孩子。便是近些时日自己张罗着吃几次鸡也难以一下子补回来。 因此先前自己被郭小燕推倒撞伤的事情平安过去,当时虽没有引发小产,可终还是有症候的,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发了出来。 宁婉想起了自己曾见过那些富贵人家妇人常吃的补品,就向谢大夫问:“是不是要吃燕窝花胶补养为好?” 谢大夫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满脸地期盼,一双大眼睛专注地盯着自己,显见是个懂事的孩子,便温声道:“燕窝花胶的固然好,但是也不是必须的,若是能在肉蛋之外每日再熬些阿胶红枣就可以了。” 宁婉虽然在梦中活到了二十几岁,但是她没经历过夫妻恩爱、怀胎生子,于妇人的事并不明白,因此一时竟没有想到,现在拍了拍额头,怎么就将这阿胶红枣忘记了?赵家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燕窝花胶,她也曾眼见了那些有身孕的妯娌们吃阿胶红枣汤。 宁梁也听懂了,红枣是大家都知道的,却问:“阿胶贵吗?” 比起燕窝便宜得多了,但是对宁家的情况还是很贵的。但是宁婉毫不犹豫地向爹道:“我们买!” 陪谢大夫吃了简单的午饭,宁梁便再次与谢大夫出了三家村,既送谢大夫又去买阿胶红枣,天黑透了才回来,家里的八贯钱都用尽了,也只买回来不多一点。 宁婉赶紧到灶上将给爹留的晚饭拿了出来,爹在外面一向舍不得花钱买东西吃,又道:“我去把阿胶熬起来。” 于氏心疼女儿,便道:“明日再熬吧。” 宁婉就笑,“既然买来了就赶紧吃上。”说着按谢大夫教的法子,到灶上隔了布袋将阿胶砸成粉末,隔着开水单用一个盆子熬了起来。宁清也帮忙洗枣弄枣肉,等阿胶化开了将枣肉放进,再煮一会端出来给于氏。 于氏这时候肚子已经不疼了,虽然将阿胶吃了,但未免又担心,“家里的钱都用尽了,清儿的嫁妆怎么办?” 宁婉就道:“娘,人是最重要的,现在只要小弟弟没事,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宁梁也不免说她,“你这一次的病多凶险,竟还想着银钱的事?” “但是,清儿的亲事就在今年,我们再从哪里能弄来十二贯钱?” 宁清这时便大声地说:“爹,娘,不成我就不嫁了,决不让家里为难!” 宁婉瞧着二姐,她口里说不让家里为难不嫁了,好像是为了家里着想。但已经定了亲收了聘礼,如果不嫁成了什么?难不成宁家毁婚?如果真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应该说不要压箱钱了,可是她就是不肯这样说。 这时爹果然安慰二女儿,“清儿,别担心,秋收之后爹去借,如果借不到就卖几亩地,总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唉!”宁婉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声,命运这种东西还真是难以改变啊!兜来兜去家里还是要卖地,但是,她决不让步!因此便大声道:“爹、娘,你们别急,我想到法子挣钱了!” 爹娘都不大信,“你才多大,能有什么法子挣到钱?” 宁婉醒来后,一面努力将家里各种事态的方向扭转了,一面就在想怎么能挣钱。 说到底,宁家的许多事情都是因为没有钱——如果有钱,娘的身子就不会这样弱,就能再生个儿子;爹也不会为了挣钱累出了痨病;而自己也不必自卖到赵家做妾…… 但是,虽然到了赵家之后发现挣钱很容易,但是就在此时此地,宁婉却一直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 自己现在才十三岁,既不能看帐,也不能管铺子,更不能打理家事,而且就是告诉别人自己会,也没有人能相信,反倒以为自己疯了。 而且,在三家村里,自己的这些本事完全用不上,家里没有铺子,八贯钱已经都用光了,现在只有二十亩地,唯一的办法还是种地,小小的山村土地有限,就是想多开些荒都是不可能的。 是以三家村人在种地之外能想出挣钱的办法就是养些猪鸡之类的,虽然养得多挣得也多,但也不能扩大许多,毕竟没有足够的粮食,而且把猪肉和鸡蛋送出三家村又是一个难处,因此想以此挣大钱也不容易 所以宁婉想了好久依旧一筹未展。 但是今天她已经被逼到了毫无退路的地步,决定抢先占用宁清和刘货郎发财的法子。 第19章 秘密 在宁婉的梦中,刘货郎和宁清成亲后就用自家给的压箱钱做本,在卖杂货的同时开始了收山货,收到的山货攒起来送到县里,这里面的利很大,刘货郎与宁清靠了山货的买卖,成了马驿镇上的富户,后来还搬到了虎台县里开了铺子。 宁婉虽然早知道这些,但是她原来还不想影响宁清的财路,因此一直另辟蹊径找办法,但是现在娘病了宁清还是把自己的嫁妆放在第一位,刘家下聘的十二贯一文不肯拿出来就算了,还用话逼着爹答应给她办嫁妆,宁婉立即觉得抢了她的财路也没有什么,毕竟先前她和刘货郎也是拿着自家凑的压箱钱发的家。 因此宁婉便向爹娘笑道:“我其实已经长大了,又听别人说县里,还有更远的地方,那些人都喜欢我们的山货,只要能将山货送过去,价要比我们三家村翻上一倍到好几倍呢。因此,我就想,今年开春了,就到山里采山货,送到县城去卖,不就是给家里挣钱了吗?” 宁清马上转回了头,“你怎么知道县里山货比我们这里翻上几倍呢?” 这一直是她和刘货郎的秘密。 宁清认识刘货郎已经几年了,她最喜欢听刘货郎给自己讲三家村外面的事,后来两人情投意和,便商量起嫁娶之事。天从人愿,两家人也都同意,一切都进展得顺顺利利。 两人再见了面便别有一种亲密,刘货郎就告诉宁清,他不想做一辈子货郎,早有心改收山货,并有信心能挣到大钱。只是刘家的长辈们都不同意,他若是想改行,一定要先分家出来。可是刘家家底儿虽厚,但是儿孙却多,就算能分了家,也分不了太多,不够做生意的本钱。 而宁清听了十分心动,就将自家会给压箱钱的也说了,又答应刘货郎将来拿着压箱钱给他做生意。 听了会有这样一笔钱,刘货郎又生了更多的心机,与宁清算计好一同问宁梁和于氏,如果他们答应双倍反回聘礼的钱,便想办法说服父母,将分家钱提前给他们,都做为聘礼送到宁家。宁家若是双倍返还了聘礼,他们做生意的本钱就够用了。 但是他们的计划却被宁婉的一个玩笑打破了,刘货郎虽然失望,但是他原本就不大相信宁家这样寻常的农户会双倍返回聘礼,因此还不是很难过,但是宁清却知道,如果没有宁婉插话,爹和娘恐怕就会含糊地答应下来了。 原本算好的几十贯钱都没了,现在宁清又说要收山货卖到县里,正是要抢刘货郎的生意,宁清就用鼻子冷哼了一声,“你知道县城在哪?门朝哪开?而且你自己能采多少,去县城一次值不值得?” “我虽然采不了多少,但是可以把村里人采的山货一起拿到县城去卖呀!”宁婉听了宁清的话立即就知道她果真和刘货郎商量过收山货的事,所以才能将这些事情都提前想到了。可是自己比宁清还清楚他们之后怎么做的,因此就眨着眼睛笑道:“至于县城在哪里?只要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老人家不都说,路出嘴边嘛!” “村里人采的山货凭什么要给你,你又没有本钱?” 宁清这话倒提醒宁婉了,“我可以先赊帐,乡里乡亲的,他们未必不肯,卖了货再把钱还他们。” 为什么刘货郎和自己没想到这个办法?宁清便是一怔,不知如何去反驳宁婉了。 倒是宁梁笑着摇头说:“你们最多只去过马驿镇,哪里知道虎台县有多远?从我们家走到县里要好几个时辰,而且县城还是有城门的,早上打开晚上关上,进城时有兵将们守着,过往的人都要一个个地检查,不是那么容易的。” 于氏也道:“你听谁说的?这样土的东西县里的能看得上眼?再说就算是真的,告诉你的人不早自己去挣钱了,还等着你做这个生意?” 宁婉瞧瞧爹娘,他们正是因为一直没有真正走出三家村,才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不相信自己的办法,不,其实是刘货郎和宁清的办法,当然但是现在已经成了她的了——宁婉肯定这个办法一定能挣到钱的。 虽然她现在没有本钱,又有许多许多困难,但是宁婉却认定,只要自己肯吃苦,一定能成功,毕竟前世刘货郎和宁清也是经历许多辛苦的。 但此时天色已晚,宁婉便随意地道:“我也忘记了,就是听大家无闲聊时说的。”又劝,“爹忙了一天,赶紧歇着吧。”自己也回了西屋睡下。 矇眬间,忽然听宁清问:“婉儿,你听谁说卖山货能挣钱的?” 当然就是你了,可是宁婉却不能说,只得含糊地推道:“我忘记了。” “是不是那一次你在村口遇到的那个骑马的人?” 也不怪宁清能想到卢二少爷身上,宁婉一直在三家村住着,只有去年过年前跟着一家人去了一次镇上,她哪里会认得外面的人? 但是卢二少爷吗?他一定不知道,因为宁婉听到人们聊起他,只说他醉心于练功,打仗特别厉害,至于别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不是。” 宁清却还不甘心,“那是谁?” 宁婉索性不吭声了,装做睡着了,不一会儿,她也果真睡了,毕竟她忙了整整一天了。 于氏吃了药,又吃了补品,每日只是静卧养胎,胎像慢慢稳了下来,待那二十丸药吃完了,再请谢大夫来看时,谢大夫就点头笑着说:“养得不错,不过三个月前绝不能起来做事,就是满了三月,也不能做重活。药可以停了,但是阿胶红枣如果能吃就接着吃。” 宁家人听了先是十分开心,可是又不免接着又愁了起来。这十天工夫,家里最后的两只鸡都杀了给于氏补养身子,黄豆都做了豆腐,就连攒下的鸡蛋也都吃光了,再也买不起阿胶和红枣。 宁婉趁着爹去送谢大夫的时候把自己的压岁钱拿了出来,每到过年的时候爹娘都会给女儿们三文五文的压岁钱,挑家里最新最好的钱给,加上平时偶尔一两文的零花,宁婉又是能攒钱的,现在已经有了几十文,都用红绳串着,现在解开红绳取了下来,提了篮子到各家换鸡蛋。 在三家村,一文钱能换两个鸡蛋,大家亦都知道送到镇上就会翻上一倍,但还是少有人将鸡蛋送去。倒不是大家怕辛苦,三家村的人为了挣钱是肯挨累的,但是鸡蛋这东西实在难运送,就是放了许多稻草,经过几十里的山路也难免磕破一些,还有人不小心摔了,整篮鸡蛋都白扔了的,因此大家宁愿在三家村直接卖出去。 刘货郎有时会收一些,但他因为还要挑着许多货却不会收太多,大家只能等专门收鸡蛋的贩子,他们不一定什么时候过来。因此见宁婉用一样的价格收鸡蛋,就没有不愿意的。 宁婉便专挑个大新鲜的鸡蛋收,一篮子满了送回家里再出门。 正遇到了郭小燕,向宁婉嘲笑道:“竟然拿钱换鸡蛋吃?你们家就要让你娘吃穷了!” 村里人都是这样想的,只是别人不会当面说出来而已。 在三家村,钱财才是最重要的事,女人怀胎生子,多吃几个家里的鸡蛋都有人笑话,若是拿钱去换鸡蛋吃,那简直是作孽一般。 宁婉瞧着郭小燕没有穿她二嫂的那件红花棉袄,而换回了自己的旧布袄,衣襟袖子明显短了一截,上面又有一些污渍,只觉得她与那袄子一样都黑乎乎脏兮兮的,厌恶之余一个念头竟涌上了心头——瘸腿将军还真不容易,竟纳了这么个妾! 想着瘸腿将军黑着一张脸看着黑黑的郭小燕,不,那时的郭小燕应该会擦了许多粉——但其实比不擦粉看着还要糟,也不怪瘸腿将军一年到头混在军营里,也不回他在马驿县的家。 因此宁婉倒“噗”地一声笑了。 郭小燕气恼起来,“你笑什么!” 笑什么还真不能说,宁婉越发觉得好玩,再收不住笑,笑声越来越大,“哈哈哈!” 宁婉儿笑着笑着,突然停了下来,原来她突然想起了如果不是自己不查,让郭小燕冒充了自己去找卢二少爷,想来他也不必纳郭小燕为妾,忍受着如此讨厌的人了。 因此她再笑不下去,而是升起了一种内疚之情。如此说来,先前她很对不起瘸子将军的。 当然,她也更瞧不起郭小燕了。因此神清上便流露出来。 郭小燕见状气死了,她一直嫉妒宁氏姐妹,长得好,穿得漂亮,但是宁贤比她大很多,又早嫁了,她只不过留下个浅浅的印象,宁清嘴快心冷惹不起,只有宁婉比她小,容易欺负,因此郭小燕平日里最爱与宁婉攀比。现在被宁婉笑过,又用鄙夷的目光看过来,新仇旧恨一起涌了上来,抬手就要打宁婉一巴掌。 宁婉还没来得及躲,就听有人喝一声,“小燕,爷爷的话你不听了!” 第20章 罗双 谁能想得到,大声喝斥郭小燕的竟是她的二嫂罗双儿。 罗双儿是个性子特别软的人,所以才能被郭小燕硬讨去了红花棉袄的嫁衣,自己过年时穿了旧衣。在宁婉的记忆中,她一直不敢大声对人说话,更别说对郭小燕了。 但是现在罗双儿却重新穿回了她的红花棉袄,严厉地看着郭小燕,“爷说了,你再惹宁婉他就打你。” 郭小燕听了罗双儿的斥责果真老实了下来,将手收到了身后强辩,“我没,我就是和婉儿开玩笑。”又向宁婉求证,“婉儿,是不是?” 宁婉懒得理她,转身要走,不想罗双儿上来拦住她,陪笑道:“婉儿,你别怕小燕,她要是敢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告诉我爷,我爷一定会教训她的。” 又扯着自己的棉袄让宁婉看,“我爷是好人,你看,我爷一知道小燕抢了我的棉袄,立即就让她还我了。” 不管郭老爷子是不是真心实意,眼下的结果却是好的,因为罗双儿娘家离得远,在宁婉的记忆中,棉袄的事情还在很久之后才被罗家知道了,找到三家村时,郭小燕已经傍上了卢二少爷,罗家人哪里敢惹官家少爷的亲戚?便又灰溜溜地退了。 现在郭小燕的种种不是被揭了出来,郭老爷再不好装傻,便“突然”之间发现了郭小燕竟穿着新媳妇的陪嫁,然后严厉地让她还给了罗双儿,并且对罗双儿异常和善。罗双儿有郭家一家之主的支持,一改过去的软弱,如今竟然敢教训郭小燕了。 其实本来罗双儿就是嫂子,教训犯了错误的小姑子是应该的,但是先前在郭家却正好相反,小姑子欺负嫂子,现在不过是变回正常而已。 宁婉虽然讨厌郭家的许多人,但却不包括罗双儿,在她的梦中,宁家大房固然是受到了许多不公平的对待,但罗双儿也是一样,甚至她还不比自家人可以离开三家村,她只能一辈子都在郭家受欺负。 那时她们俩情份就好,只是因为郭家和宁家大房的关系不敢在人前多往来,彼此心里却都同情对方,偶尔就会在背着人的地方悄悄说几句心里话。 当年自己和爹离开三家村的时候,宁婉便只告诉了罗双儿一个人,而罗双儿听了自己要走还伤心地哭了,还将她手里仅剩的几个钱硬塞给自己。 如今因自己与郭小燕的事情发生了反转,罗双儿也受了益,现在见她眉眼飞扬,不再是过去小心翼翼的样子,宁婉不由得心里飘过了一丝特别的想法,“该不是罗双儿也做过那个梦?”见郭小燕走了,她便瞧着罗双儿的神色试探着问:“你的棉袄被小燕穿了许多日子,难道你爷爷才看到?” “我爷平日里哪会注意小燕和我穿什么棉袄呢?”罗双儿毫不在意地笑着,又拉了宁婉的手说:“你是不是还要收鸡蛋?到我们家收吧,我挑最大的给你拿,都是最近攒起来的新鸡蛋。” 在梦中罗双儿是认识到郭老爷子偏心的,但那是要再过几年之后,在她和郭夏柱吃了无数的亏之后。眼下的罗双才嫁到郭家不久,只当长辈们都是正派人呢。 宁婉瞧着罗双清澈的眼睛,也知道自己想多了,能做那样的梦本来就十分奇怪,不可能每个人都遇到,便笑了起来,在罗双儿轻轻摇着自己的手时点了点头,“好呀!”收谁家的没关系,只要鸡蛋好就行,而且她也愿意帮罗双儿的忙。 罗双儿其实与宁婉不熟,因着两家的事只怕她会回绝自己,只是家里让她找宁婉买鸡蛋,因此只得硬着头皮来了,但不想宁婉自己却十分和善,因此便笑了,“你跟我回家,我一定不让你吃亏的。” 随着罗双儿到了郭家。郭老爷子和郭老太太都不在,也不知是正好出门还是特别躲出去了。宁婉见不到他们倒也觉得轻松自己,她虽然讨厌他们,但是在三家村却还要见了面与他们笑着打个招呼,否则别人会说爹和娘没有好好教导自己。 现在宁婉便拿出二十五个钱收了五十个鸡蛋。罗双儿是个老实善良的人,不但帮她挑了大个儿的鸡蛋,最后还多送了两个,“这两个是给你吃的。” 宁婉不收,“你奶知道了会骂你的。” 郭家有九只母鸡,每一只鸡哪一天下了蛋,家里共攒了多少鸡蛋,郭老太太都再清楚不过,绝不会错一个的。 罗双儿好心多送自己两个鸡蛋,郭老太太哪里能轻易饶了她? 可是罗双摆了摆手,“不会的。”又小声地说:“我爷现在不让她骂我了,而且这两个鸡蛋是我爷答应给我的,我就送给你了。”然后充满感激地向宁婉一笑。 原来罗双儿把自己拉到家里收鸡蛋是有奖励的,而且同样因为自己将郭小燕做的坏事揭开,郭老太太在郭家的地位也不似过去,郭老爷子时常骂她,郭家小辈们心里也不再服她管了,大家都把郭小燕的错算到了她的头上,毕竟正是她一直宠着郭小燕宠到了如今的样子。 因此郭老太太先前的混不讲理也收了几分,毕竟她再混下去,再没有人买帐了。就连最好欺负的孙媳妇罗双儿都不似过去一般随便揉捏。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当年自己受欺负,罗双儿的日子也不好过,自己反转的局面,罗双儿在郭家的地位也提高上来。看着罗双儿向自己笑得真心实意。宁婉便也笑了,一时忍不住好心地提议,“你们家养那么多只鸡,怎么不杀几只吃?老母鸡下蛋慢慢少了,吃了之后今年再重新养小鸡。” “那可不行,”罗双儿羡慕地看着宁婉,这些日子宁家大房吃了多少只鸡和鸡蛋呀,三家村的都在羡慕,当然大家也认为他们太败家了。罗双儿每次听奶说宁家大房早晚要吃穷时也只能应和着,但她也是馋的,郭家的日子过得太简省了,每天就是高粱米咸菜。 但是罗双儿是懂事的小媳妇,因此不会向外人说自家的坏话,只摇头道:“我们家地少人多,正指望着这几只鸡下蛋换钱呢。” 宁婉再不能深劝,将那两个鸡蛋收了一个,另一个还给了罗双,“我们一人吃一个。” 罗双儿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推让了一回便小心地将鸡蛋藏在袖子里送回自己的小屋,又悄悄告诉宁婉,“晚上我和夏柱一起吃。”一定帮着宁婉提着鸡蛋送她回了家。 这就是缘份吧,宁婉觉得她们又成了与梦中一样的好朋友。 就这样,宁婉将她的私房全换成了鸡蛋,足够娘吃些时日的了。 至于阿胶也一定要买。宁婉悄悄劝爹,“把家里多余的粮食卖掉吧,这时候粮食是最贵的,先支持一段时间,等暖和后就有山货可以采了,再用山货换钱。” 去年秋收后家里本就多留了些粮食,后来又有大伯还的粮,除了一家人的口粮还有不少剩余的,正可以卖了买些阿胶红枣,到那时候于氏的身子也就该好多了吧,宁梁听了便就点了头。 宁家的粮食就放在东厢房里,所以事情再瞒不过于氏的,因此她十分不肯,“阿胶吃完了就不吃了,再下去不就成了无底洞吗?我只在炕上多歇着就行了。” 宁梁此时却有了主意,“婉儿说得对,不说现在家里还有余粮,就是没有余粮借钱也卖地要给你养好身子。若是你有了三长两短,这个家不就散了吗?” 于氏眼圈一红,她其实是宁梁买来的,但这么多年,宁梁待她特别好,这更让她内疚,本想说与其花钱给自己养身子,还不如留着粮食和钱将来再续娶一房。但看看丈夫,再看看两个女儿,怎么也舍不得,再说不出话来,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宁婉将手盖在娘的手上,温声劝道:“娘,谢大夫说了,你一定要开心才能养好身子呢,到时候给我们生个小弟弟。” 这些时日二女儿要做嫁妆,幺女便将家里的所有活计都接了过去,还要时常安慰自己,逗自己开心,于氏看着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的女儿,心酸之后更是心慰,“娘懂了,一定要给你们生个弟弟,将来能给你们姐仨儿撑腰的!” 宁梁和宁清听了这话也开心,毕竟在三家村,家里没有男丁是不成的,除了顶门立户、传承血脉,更实际的就是最繁重的农活儿只有男人能干得动。若是遇到了争地争水、替家里被欺负的出嫁女出气等等事情,都是要靠男人的。 就比如眼下,要将粮食卖掉就要背到乡里,宁婉纵是想帮忙也帮不上,几斗的粮放在筐里她拎也拎不动,更不用说还要走上一个多时辰的山路送出去。 第21章 野菜 宁婉说眼下粮价最贵的话一点也不错,这时候的粮食比秋天时还要贵上两三成,宁梁卖了一天粮之后十分开心,进了家门就笑着说了,又道:“听说过些时候价又会落下,这两天我天天跑一趟,好多卖一些钱。” 宁婉给爹端来留好的饭菜,也道:“明天我跟爹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 “我挖了些野菜到镇上卖。” 宁梁就笑了,“哪里会有人买那东西?” 怎么没有?那时候自己在赵家住着的时候,天气刚一回暖,最新鲜的野菜就摆到了桌上,她看过帐,那价格不比冬日暖房里种的细菜便宜呢。 乡下人吃野菜是因为没有别的菜可吃,可是富贵人家是为了吃个新鲜。镇子虽然不大,周围农田亦多,但是总有人不会自己去挖,而买别人的吧。宁婉一定要试试,她确实急于要挣点钱,因为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花钱,手里真正连一文钱都没有了。 宁清也笑宁婉,“原来说要采山货,现在已经等不及了,连野菜也要拿去卖了!” 于氏其实也不信野菜能卖钱,但是她再舍不得笑女儿的,只是说:“婉儿挖了一整天的野菜,也不过挖了一篮子。” 这时天气刚刚有一点暖意,只有最向阳最暖和的地方才有些绿意,野菜夹在青草间,还十分幼小,挖上半天才小小的一把。宁婉差不多把三家村跑遍了才挖了些野菜,自家只舍得挑差些的吃了,挑了又大又好的留着明天到镇上卖。 第二日一大早,宁婉起来做好了饭菜果然就跟着爹出门,向三家村外走去。 山路狭窄,宁梁背着筐子走在前面,宁婉挎着篮子跟在后面。 清早的初春,虽然依旧有阵阵寒风,但是终究与冬日里刺骨的冷意不同了,父女两人又都身有重负脚步自然就快了,也不觉得冷。 宁婉看着前面的父亲,因为背了沉重的筐子,身子佝偻着,竟有几分苍老的感觉,竟与几年后的父亲重合了起来。 那时,娘已经卧床不起了,爹娘对子嗣再无希望,看自己到了十六岁,便与自己商量招赘。自己怎么能不答应?通常家里几个女儿没有儿子的,都是留着幺女不嫁招赘,生了儿子随娘家的姓氏,家里也就不算断香火了。 宁婉就提了郭冬柱,她没有说的就是,郭冬柱其实早答应她了。还在他向自己示好时,自己就问他愿不愿意入赘到宁家,如果他愿意自己就点头,郭冬柱忙不迭地就答应了。现在爹只要托人说和一下,这亲事就能成的。 爹娘也看上了郭冬柱,毕竟郭家儿子多,家里又不富裕,给上面的几个儿子娶了亲之后再没有力量给小儿子娶亲,给自家作女婿岂不正好?都是一个村的,婉儿不论相貌才干都配得起冬柱,而自家什么人品郭老爷子再清楚不过了,总不会亏待女婿。 爹便托了余家老太太去说媒,郭老爷子一口就答应了,宁梁赶紧张罗着办亲事,想让娘看着高兴,可是才隔了一个多月,下聘时却被拒了回来,郭家反悔了! 宁婉曾满心怒火去问郭冬柱,可是他什么也不肯说,只一再表白,“要么你还是嫁到我家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呸!若是自己想嫁人,怎么能看上郭冬柱! 从郭冬柱第一次提起喜欢自己的时候,宁婉就说过自己不能嫁人的,她再不能把爹娘两个留在家里。郭冬柱那时一口答应入赘,又再三表白会对爹娘好,甚至为了让自己高兴,还把当年郭小燕藏着的羊骨头子儿拿出来还了她。 当时宁婉还不大明白郭老爷子、郭冬柱为什么改变了心意,后来又过了一些时间,宁家大房再给自己招赘处处受阻时才明白了,原来宁家三房与郭家悄悄商量了,不许大房招赘,让大房成绝户,这样大房的产业就都成了他们的了! 爹得知他们的黑心时,抱着头坐在炕沿上呜呜哭,他再想不到亲叔叔会四处败坏女儿的名声,图谋自己的家产,逼自己绝嗣。 娘硬撑着从炕上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向爹说:“典妻!我们就再卖几亩地也要典妻生个儿子!绝不让你绝了后!” 爹百般不愿也只得又卖了几亩地典了一个好生养的女人,可是在那女人身怀六甲时,却在村子里摔了一跤,据她说是被一个小子从背后跑来推倒了,但是村里却没有人承认,都说是她自己摔的。 这样的事情到哪里能查明白?总之,宁家大房寄以重望的孩子掉了。 娘一气之下咽了气,她走之前百般放不下爹和自己,眼睛怎么也闭不上。 办过丧事,宁婉狠下心来,悄悄去了胡家村,把自己家剩下的几亩地卖给了胡姓的人家,虽然是世仇,可他们买自家的地却没有像村里人压价压得那样狠,然后她就带着爹离开了三家村,那时爹已经得了痨病,留在三家村只有死路一条。 “婉儿,把篮子给爹帮你拿吧。” 宁婉正在回想梦里的情景,听爹叫自己,抬起头来一笑,“爹,篮子很轻,我拿着一点也不累。” 山路难行,就是不拿东西也会累的,更何况满满一大篮子菜!宁梁瞧着乖巧的女儿笑了,“要么我们歇一会儿?” 宁婉知道爹是照顾自己,“不用了,我们走吧。”越早些赶到镇里,才有更多的时间卖粮卖野菜呢。 父女两个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镇子边上,这里逢初一、十五便有大集,平时的日子也常有来卖各种东西的,三家村人卖粮就到这里。此时不过晨时,却已经有了许多人,父女二人赶紧找了个地方放下东西,将粮食和野菜摆了出来,等着来人买。 红通通的高梁米十分地饱满,却是粮食中价格最低的,要三四斤才能顶得上一斤白面,六七斤才能顶得上一斤稻米,因此马上就有人来问价。这时候要买粮的多是些穷户,青黄不接时家里吃不上饭了,因此讨价还价十分地激烈,不过,随着一次次的争论,粮食还是一点点地卖出去了。只是野菜却无一人问津。 爹见宁婉守着一篮子野菜,却连一个问价的都没有,说不出的可怜,抽了个空劝她,“没有人买就算了,我们拿回去自家吃。” 宁婉正在想为什么没有人来买野菜,明明这样好的野菜,每一棵都是她仔细挑出来的,将泥土都去了,干干净净,新新鲜鲜,一样样地摆得整整齐齐。 可是,就是连一个问价的人都没有! 这时又过来一个买粮的,穿着破旧的棉袄,与爹商量了半日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抠出几个钱数着买了三斤粮走了,宁婉突然醒悟了,来买粮的人再不能买野菜的!他们想的是吃饱肚子,怎么会舍得花钱买野菜呢,若是想吃,早自己去田里挖了,毕竟镇子不大,周围都是农田,挖野菜也不难。 原来她的法子弄错了! 想通了问题之所在,宁婉提着篮子向爹说了声,“我去街上卖野菜。”就跑了。 宁梁想将她抓住,却抓了空,又因为有要买粮的走不开,只得向她的背影喊,“你认得路吗?” “认得,放心吧!”宁婉答应着,却想起了梦中她曾与爹在马驿镇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她们本是来投奔宁清的,当然她不会白吃刘家的,因此住下来后就接了浆洗缝补的活儿挣钱,每日收衣裳送衣裳还不要到处走?后来,因为宁清的冷淡才离开镇子去投奔了大姐。 镇里的街道与她记忆中的一样,石板路踩上去与三家村的土路不同,不带一丝的尘土,她轻快地走着,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突然宁婉在一扇黑漆木门前停了下来,抬起手想叩门,可是在叩响之前还是放下了。 听着里面隐隐传出的读书声,宁婉站了一会儿正要离开,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青年书生,青绸方巾,青绸长袍,手中还拿着一卷书,不想门前站着一个人,被惊了一下,一只脚迈出了门槛,另一只脚却停在了门内,打量了一下宁婉便温声笑问:“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宁婉看着温文如玉的人,眉眼与许老先生很像,就知道这书生就是许老先生和许老夫人的儿子,不只相貌相似,言谈举止也相类,那样亲切和善、彬彬有礼。当初宁婉在镇上时许家只有老夫妇两个,听说儿子进京赶考落了榜,便留在京城准备三年后再考,现在她提前了几年过来,赶考的人还没走呢。 想到这里,宁婉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第22章 好人 就在宁婉发怔时,院子里又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笑着问:“是谁呀?” 宁婉自然认得是许老夫人,她路过这里正是想到了许老夫人才停下。 许老夫人原是听到门前的对话走了出来,这时见门前的女孩子略有些黄瘦,一双大眼睛却黑白分明,十分有神,花布棉袄,没系裙子,穿一条肥大的撒腿黑裤子,一双黑布棉鞋,裤脚和棉鞋上都绣着小花,干干净净,心里就有几分喜欢,再看宁婉手中篮子里的野菜便笑了,“原来是卖野菜的,我正想吃这一口儿呢。” 又向儿子笑道:“你去做事吧。” 年青的许先生便点了点头,却不忘又向宁婉示意了一下才走了。宁婉在心里赞叹一声,真不愧是未来的两榜进士,这风度就是在安平卫也少见。又赶紧把篮子捧了起来,“老夫人,你喜欢哪一样就拿吧。” 篮子里的野菜有好几种,车轮菜、婆婆丁、小根蒜、马齿苋,分门别类地放在大大的篮子中,有碧盈盈的,有白生生的,还有带着些许灰色的,鲜嫩得都像要滴出水来。许老夫人一见就点头,“每样我都要一点。”说着回去拿出一只菜篮来,每样都拣了些,然后拿出二十个钱给宁婉,“拿着吧。” “不,”宁婉摆手,先前她就受过许老夫人的恩惠,这些野菜她不想要钱,可是她突然想了起来,许老夫人还不认识自己呢,便又改了口道:“不,不用这么多。” “怎么不用?”许老夫人还是这样和蔼慈善,微笑着说:“这时候野菜本来就少,挖起来一定很费力吧,而且你又收拾得这样干净整齐,二十个钱不多。拿着吧,孩子。” 当年,许老夫人就叫自己孩子的。她发现自己浆洗过的衣裳都熨烫折叠得十分整齐时,每次也都要多给自己几个钱。 宁婉先是鼻子一酸,然后就开心地笑了起来,接过钱向许老夫人行了一礼,“老夫人,谢谢你,我走了。” 正如世上永远有坏人一样,世上也永远有好人,而自己注定是要受到许老夫人的恩惠的。 许老夫人也笑着说:“再有新鲜的野菜还送来啊!” 宁婉便灿烂地笑了起来,“好的!” 既然找到了正确的路子,宁婉便沿着镇上的街道一路走过去,敲了几处大户人家的门询问,又见了头戴首饰,衣着富贵的妇人便提着篮子叫卖,毕竟只有家里生活富裕的人才肯拿钱买野菜呢。果然,陆陆继继地又有人买,虽然给的钱不能与许老夫人相比,每份只几文,但野菜慢慢减少的同时,宁婉荷包里的钱却多了起来。 只剩下不多野菜的时候,却遇到了谢大夫的太太,镇上人都叫她谢师母的,宁婉走了上前笑着拦住她道:“我是三家村的,谢大夫给我和我娘都看过诊,现在我们都好了,十分感激谢大夫。这些野菜是我自己采的,谢师母拿回去吃吧。” 谢大夫是好人,他给人治病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的,又能体谅各家的难处,当初爹得了痨病,他就帮忙想了许多省钱的法子治。宁婉还知道谢大夫是喜欢吃些野菜的,又时常说许多野菜有各种利肾通肝明目之类的功效,她先前忘记给谢大夫送些野菜了,却正好遇到了谢师母。 谢师母平日里常遇到这类的事,因此倒没有吃惊,又见不过是野菜,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笑着接过来,“我们家的谢大夫最喜欢吃野菜的。”又从荷包里拿钱,“我们不能白要你的东西。” “不用了。”宁婉说着,一溜烟跑了。 虽然送了谢大夫些野菜少挣了几个钱,但是宁婉还是非常高兴,每卖出一份她都算了数字,因此知道自己得了四十二文钱,虽然不多,但毕竟是挣到了钱。 重新跑回集上找到爹,见他刚卖了一份粮食正抬头四处张望,见了自己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真怕你走丢了。” “这么小的镇子,只有一条街道,怎么能走丢呢?” 爹就笑了,“怎么这么大的口气?好像你去过县城似的。” 宁婉一时倒忘记了,自己现在还是个只来过一次镇上的乡村小丫头呢。于是向爹吐了吐舌头,“我不是听爹说县城里好大好大,里面有好多条路,一不小心就走迷路了吗?” 宁梁倒没有心疑,却从怀里拿出几个高粱米面的窝窝,“还不太凉,你赶紧吃吧。” 这是两人带来的午餐,宁婉这时才想起来早过了午时,可能忙着卖野菜的原因吧,自己竟忘记了饿!现在看到高梁米窝窝,肚子就忍不住叫了起来。又见窝窝一点也没少,不禁埋怨道:“爹,你怎么不先吃?” 女儿不回来,宁梁哪里有心思吃饭,现在也觉得饿了,因此就笑道:“我们一起吃吧。” 宁婉接过窝窝,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重新把窝窝还给了爹,“等我一下。”几步跑到了路口一家卖羊汤的小店,拿出三文钱道:“付掌柜,给我来一碗羊汤,要多加葱末和香菜!” 朱记羊汤在马驿镇十分有名,掌柜的做生意很厚道,羊汤货真价实,羊肉虽然是单卖的,但是羊汤里却有许多羊杂炖,。当年自己穷得很,便时常用三文钱买了羊汤给爹喝,掌柜的每次都笑哈哈地多加些葱末和香菜。 但是掌柜的却不姓朱而是姓付。原来这个羊汤馆原来是朱家的,后来家里有事收了生意,付掌柜接手后也没有改名字,就一直这样叫了下去,是以除了镇上知情的人以外,外面的人通常叫他朱掌柜,付掌柜也不在意。 “好嘞!”付掌柜正在收碗,闻言赶紧响亮地回答一声,以为是老顾客,转头一看却是个陌生的小姑娘,倒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姓付?” 宁婉也笑,自己怎么又忘记了,因此笑道:“我是听别人这样叫的。” 毕竟是长年在外面做生意的人,所以有人知道自己姓付也没有什么稀奇,掌柜便不在意了,恰已经过了饭时,客人都陆续散了,倒不大忙,因此立即拿起一个大海碗盛了满满一碗羊汤,里面倒有小半碗羊杂,又抓了许多葱末和香菜撒在上面,笑着递给宁婉,“小姑娘,拿去喝吧!” 宁婉接了汤却不喝,向一旁示意了一下,“我和我爹在那边卖粮,要端过去喝,一会儿就把碗送回来。” 集上这样的人多了,付掌柜点头,“去吧,小心别把碗打了。” 宁婉小心地端了碗回去,“爹,你赶紧喝几口,正热着呢。” 宁梁时常到镇上,自然知道这家羊汤的名,但是他竟一次没喝过。现在见女儿花钱买了羊汤,哪里肯喝,“你先喝吧!” “爹,你先。” 两人相互让着,将一碗羊汤都喝尽了,里面的羊杂也吃光了,当然还有他们自家里带来的高粱米面窝窝。 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还剩下小半筐的粮食,爹不肯贱卖了,因此还要背回去,宁婉自梦醒之后虽然总觉得三家村这点子钱简直不算钱,但是眼下她却没有钱。俗话说得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不是英雄,却真真实实地感觉到英雄的为难,因此便默默地把想劝爹低价卖了轻松回家的话收了回来。 眼下宁家的情况,多得一文钱也是好的啊! 可是,她还是花了二十文钱买了十个大肉包子,皮薄馅大,也是镇上最实惠的包子铺,立即拿出一个递给爹,“还热乎呢,先吃一个。” “回家再吃吧,”爹不肯接,“吃过了就走不动路了。” 宁婉却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呀!”一定要爹吃了,当然她自己也吃了一个。 不过,爹说的还是对的,他们吃了包子,浑身上下都懒洋洋的,回去的路走得比来时慢多了,两个时辰才到家。 宁清便抱怨道:“怎么才回来?饭已经凉了。” 宁婉就拿出包子,“加上包子一同热一下,我已经吃饱了,你们三个人每人一个,明天再把剩下的几个热了吃。” 爹听了赶紧说:“我已经吃过了,只热两个就行了。” 宁婉却一板脸,“不行,爹你太累了,要是不多吃点好的,身子撑不住的。” 宁清见了大肉包子立即不再抱怨了,赶紧将灶火吹旺,将饭和包子一同热了端上去。宁婉便指着包子笑道:“娘,你看,这包子就是我卖野菜的钱买的。” 于氏不胜惊奇,“还真有人买野菜呀?” 宁清也问:“你卖了多少钱?” “四十二文。” 娘惊呆了,“野菜竟能卖四十二文!” 其实若是到县城里卖,宁婉可以肯定会卖到一百多文,甚至二百文,镇里比起县城还是差太远了。但是家里人已经觉得用白挖来的野菜换了钱实在不可置信。 “但现在只剩下十九文了。”爹接过话说:“这孩子好不容易挣了点钱,又都大手大脚地花了出去。” 于氏也心疼,“一下子就花了一多半呀!” 明天自己还要把剩下的钱都换成鸡蛋呢!因此宁婉就说:“我为什么挣钱?还不是为了我们大家花用!” 宁梁、于氏还有宁清都瞧着她啧啧地道:“瞧这语气,似乎已经发了大财了!” 宁婉便一扬头,“你们焉知我发不了大财!” 第23章 心意 第二日宁婉没有再与爹去马驿镇,她只有再挖一天野菜才能出去卖,而且还有换鸡蛋等等的杂事要做。 宁清见宁婉挖野菜就挣了几十文钱,便也有点意动,娘看出来之后拦住她,“挖野菜要在外面晒一整天,别看天还冷着,但是阳光却又足了,小心晒黑!” 三家村的女孩们都要帮着家里做农活的,风吹日晒自然少不了,但是到了出嫁的时候,一般只要家里能挪出人手,就都让女孩在家里养一年,毕竟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在娘家最后一年总要疼爱些,还有养一年皮子白了,穿嫁衣时格外好看。 宁清知道这个道理,因此只得收了想挣钱的心思,依旧专心在家里做嫁妆。于氏便又告诉她,“等明年,你若是愿意,便也在这个时候挖些野菜去卖补贴家用。”其实于氏眼见着宁婉挖野菜挣钱,自己却只能躺在床上保胎,心里也是遗憾的。 宁婉忙完杂事,又去挖了一天的野菜,这一次却比上一次辛苦多了。 原来昨日走了许多路,当时还不觉得怎么样,但是睡了一觉醒来,两条腿又酸又疼,但她还忍着疼一棵棵地挖着,现在苦一点算什么,想到家里所有人都平安,娘肚子的孩子也好,她就不觉得疼了。 而且先前,她不是没有吃过苦,甚至比现在还要多的苦她也熬过去了,现在累一点算什么呢。 就这样,宁婉卖了十几次野菜,这时候野菜早长得漫山遍野都是了,而且许多已经长得太大太老而不好吃了,因此再挖的时候又要挑小而嫩的了。 一则是初春这拨的野菜过去了,另一则就是家里的粮食也卖得差不多了,爹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宁婉一个人去镇上卖野菜。因此与爹最后一次去马驿镇之前,宁婉特别采了许多柳枝回来,求爹给她编一个篮子,“要像花篮的那种,十分好看的!” 宁梁的手十分巧,听女儿说了,就笑着坐下拿起柳枝编了起来。野菜长出来的时候,柳枝也变得十分柔软,枝条上透着绿色,又长出了许多鹅黄的嬾叶,娇艳可爱。而用鲜柳枝编出来的花篮碧盈盈的,只篮子就十分美丽。 宁婉放东西时更用了许多心思,她先在篮子里放了一把水芹菜,这是水边长的一种野菜,翠绿翠绿的,叶子正搭在篮子边上,与篮子的鹅黄色不同,但却相映成辉。这水芹菜不只好看,味道也比家里种的芹菜要鲜得多,最适合与猪肉一同包饺子吃。 水芹菜一旁是刺嫩芽,这是三家村最好吃的野菜,是长在树上的小嫩芽,鲜艳的绿色顶端有些微的红,鲜嫩香醇,也是最贵的野菜;再一堆新长出来的榆钱,宁婉将混在其中的榆叶都捡得十分干净,只要洗一洗就可以吃了;最后在上面扑满一层粉红色的碗碗花,这花都是早上现采的,还带着露水,不只好看,还能吃,做蛋羹汤时加上一捧,汤的味道特别的鲜。 到了镇上,宁婉去了许家,轻轻地推开黑漆门,将这个美丽的花篮放在门内,然后又悄悄将门掩上走了。这些天她每次来送野菜,许老夫人都会给她二十个钱,比实际的野菜价要高,她收下了多余的钱,现在总要表达她的心意。 虽然自己的心意很简薄,但是宁婉知道,许老夫人那样善良的人一定会喜欢这样美丽的篮子和新鲜的菜! 因此这一天她虽然一文钱都没有挣到,但却是最开心的! 山路走惯了便不觉得累,宁家父女在落日的余晖下进了三家村,村口许多人聚在一处,正焦急地议论着什么,见了他们便都道:“村子里的鸡都病了,今日一天死了一半!” 也有人酸溜溜地,“他们家的鸡都吃没了,倒是不用愁,” 早上他们走时还没有发生,但是现在却如此严重了。宁梁大吃了一惊,“可找了兽医?” “已经让春柱去请了,我们正在这里等着呢。” 宁婉早就知道的,兽医是请不来的,整个安平卫附近都发生了鸡瘟病,几天之内几乎所有的鸡都死光了,眼下兽医们都忙乱得不成,根本顾不上小小的三家村的几只鸡。 事情正是如此,一两天后大家都绝望了,也明白是瘟病,赶紧都用火将死鸡烧了埋在深深的地下,得了瘟病死了的鸡是不能吃的,若吃了人就会生病。 接下来,安平卫这一带的鸡蛋价格都涨了上去,因此宁家大房先前把鸡都吃掉了,又换了几百个鸡蛋的行为便被全村人都挂在嘴边。 这时候还没到春耕的时候,外面的天气又暖和了,大家便时常晒着太阳议论着这场鸡瘟,然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宁家大房。 说的都有,“瞧宁家大房的运气!” “也许又是宁家老爷子又给他们托梦了。”有人低声说:“上次婉儿能到郭家找出那些羊骨头子儿,一定是宁老爷子在地底下气不过,通过孙女儿来嘴来说话。宁老爷子那样要强的人,看到孙女被欺负了哪里会不管,你们想想是也不是?” “这话有道理,当年宁家老爷子何等的精明!” 又有人转而道:“早知道我们也杀几只鸡吃了,现在都白白扔了。” “正是,我们家都在后悔,过年都没舍得杀一只鸡,现在想吃也不敢吃了。” 亦有人直接问到了宁婉,“你是不是早提前知道了会有这场瘟病?” 宁婉当然摇头不认,“我不知道。因为我娘身子不好,我们家里才会杀鸡、换鸡蛋的。”大家相信不相信她不管了,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说实话。 又有人特别羡慕,“你们家鸡蛋换得可真便宜呀,现在收鸡蛋的一个蛋给两文钱了,现在卖出去就赚了。” 鸡蛋的价大涨,三家村的人便都把家里的鸡蛋卖了,连在家养胎的于氏也动了心,与宁婉商量,“咱们家现在有好几百个鸡蛋,不如卖出去一些,差不多能顶得上你卖野菜的钱呢。” 宁梁倒有些犹豫,“现在卖了,当初卖我们鸡蛋的人家岂不会生气?” “他们已经将鸡蛋卖给我们家了,再卖高价还是自己吃了与他们还有什么关系?”宁清也赞成卖些鸡蛋,毕竟翻了两倍的价,果真赚了。 而且刘货郎又告诉她,如今镇上的鸡蛋更贵,他也打算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多收些鸡蛋卖到镇上赚些差价。自家的蛋都是宁婉挑又大又新鲜的买来,卖的时候也容易,刘货郎接了不是正好? 宁婉并不赞同爹的担心,反觉得宁清说的有理,鸡蛋是自己买来的,想怎么办别人无权去管。而且她以后还打算收山货呢,自然不能按卖出去的价收货,总要挣钱的。就像刘货郎一样,他担了东西到三家村来卖,肯定是有赚头的,否则怎么会吃这么多辛苦走这么多的山路呢? 不过宁婉却不打算将鸡蛋卖了,毕竟她买了这么多的蛋为的是家里人能吃得好一点,这远远比多赚几个钱更重要。特别她知道爹和娘的身子骨早早地都不行了,现在正是补起来的时候,而自己也太瘦太小了,也该吃些好的,还有宁清,总归是一母同胞的姐姐,也不可能单拦着不让她吃。 三家村这个偏僻的地方,买肉需要要到镇上去,因此鸡蛋是最方便也容易得到的好东西。是以,整个定平卫鸡蛋都很金贵的时候,宁家饭桌上却常有,除了平常的蒸煮煎炒,宁婉还奢侈地腌了许多咸鸡蛋。 腌咸蛋并不难,但是三家村的人还是很少做,毕竟腌一次咸蛋不方便只腌几个,总要弄半坛一坛子才好,通常人家都舍不得吃这么多鸡蛋,再加上盐也要花不少的钱买,所以腌一坛子咸鸡蛋就是奢侈的事了。 宁家却是因为每天吃煮鸡蛋、炒鸡蛋、鸡蛋羹而觉得太单调了,才突然想起了腌咸蛋。宁婉便将鸡蛋一个个洗净,用布擦干,放在坛子里一层层地摆好,然后拿一锅清水,放了花椒大料和葱段煮开,不断地向里面加盐粒,并且用筷子用力搅,直到盐再也不能融化了为止,再将这盐水放凉了,捞出调料,倒入装鸡蛋的坛子里。 因为腌得多,几天后就可以开始吃,这时候鸡蛋看着与白煮蛋一样,但已经有了淡淡的咸味,比白煮蛋好吃。隔三五日,明显就能感觉到咸蛋一天天地在变化,蛋清的咸味一点点地重了,而蛋黄开始腌出了油。 到了咸蛋真正腌好的时候,打开鸡蛋,用筷子一挑蛋黄就流出黄灿灿的油来,一早配上高梁米粥,那香味,真是形容不出来的香! 第24章 惊人 在三家村里,哪一家偶尔腌了咸蛋,都不会像宁家这样从没咸的时候就开始吃,而是要等到完全腌透了,甚至腌过一些时候再拿出来当咸菜吃,因为这样吃起非常省,一家人好几口人一顿饭共同吃一个蛋都是很寻常的事。 但是宁家大房眼下过的日子,早不是三家村精打细算的生活了,因此在咸蛋最好吃的时候,大家不但不节省着吃,而且还多吃,每日一人一个。 宁婉还想出新奇的办法,她将两只鸡蛋打散,加了葱末、花椒粉搅均,然后将两只咸菜整个打在蛋液里,但直接放在笼屉里蒸上片刻。 鸡蛋羹十分地细滑,再加上咸蛋便多了一重咸香的味道,大家一面吃着,一面夸宁婉,“平时不是蒸蛋羹就是煮咸蛋,亏你怎么想出来把它们放在一处的呢?” “我就是聪明呀!”宁婉答着,其实她知道不是,她是见识得多了。 自从走出了三家村,她见过好多的新鲜东西,学会了好多的本事,明白了好多的道理,现在的她做几样菜算不了什么。 一向咬尖的宁清竟也没有反驳宁婉的自吹自擂,她一面品尝着这简单而又特别的蛋羹,将做法牢牢地记在心里,将来嫁到刘家后正可以大展身手,让刘家的人知道自己的能干。 因为咸蛋腌得多,不可能很快就吃完了,宁婉便将鸡蛋全部煮熟了,重新再放回盐水坛子里,咸蛋就能保持在当初煮熟时的咸度,否则太咸了不只味道差了,而且鸡蛋也会变得不再鲜嫩,而有些发硬,与咸菜差不多了。 才一两个月,吃得好便看出效果了,最明显的是于氏,她每日里都要吃一两餐小灶,又喝着阿胶红枣汤,一张苍白瘦弱的脸慢慢变得白胖了,透着淡淡的红润,肚子也凸了起来;宁梁的脸上也添了肉,又带了些光泽,不再干枯黄瘦;宁清和宁婉都是少女,变化就更大了,宁清因为不再风吹日晒,皮肤白白细细的,整个人越发出挑,宁婉虽然晒得略黑些,但她的个子却了窜了起来,过年前做的棉袄,竟觉得袖子有些短了。 一家人盘点起这些日子的收获,余粮卖的价不错,还能支持家里一段时间的开销,最令人惊讶的是宁婉竟卖野菜竟得了六百多钱! 三家村人从春到秋辛勤劳作,一年到头除了吃用,也未必能剩下多少钱,就如宁家大房,地多人少,但两三年间也不过攒了八贯钱而已。而宁婉一个小女孩,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挣了半贯钱还多。 这数目其实是很惊人的! 而宁婉将这些钱全部花用在家里的吃食上,就更显出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了,他们每于镇上回来,不是买肉包子就是割一条肉,再或者买一条鱼,至于鸡蛋,更是换了许多,家里每人每日最少吃一个。 宁梁是亲眼看着宁婉卖野菜的,因此他最先从不信到惊讶,对宁婉先前挣钱的主意也多信了几分,“婉儿,这些天要耕种了,爹不得空儿,等种了地,爹陪你去采山货,再送到镇上卖。” 如果一个月能挣七八百钱,那么到冬日前的几个月就能攒出三四贯钱,加上卖粮的钱,再借一些,给宁清备嫁妆便不用卖地了,而债务也不过一两年内就能还清。宁梁心里算计着,去看婉儿,不知不觉竟有几分依赖女儿了。 宁婉就笑,“我也这样想呢。”她心里早就有数,“现在正是农忙,爹先前将地种好,那时候山里的猫爪儿菜也长出来了,我们就专采猫爪儿菜。再向别人家里收一些,除了鲜的时候卖,也可以晒干了卖,换的钱要比野菜多。” 猫爪儿菜就是蕨菜,正是本地的特产,先前宁婉就曾见过赵家买了许多晒干的蕨菜送礼,那价格当时是令宁婉大吃一惊的,几乎不相信这就是自小常见的,山里可以随便采的猫爪儿菜。 那时候宁婉还见过更多,“接着又有蘑菇、木耳、榛果等等陆续下来,我们一直可以干到冬天,一定要比卖野菜挣的钱多好几倍!” 宁梁听了宁婉的话更加热切起来,“这些都容易,”也许今年就将宁清的嫁妆挣出来,也不必借债了?因此倒比刚才还要更进一步,“要么我们明日就到山里看看。” 前些天去镇上卖粮时,宁梁已经将家里几样需要修补的农具送到了铁匠铺子弄好了,现在倒可以再空出一两天。 “爹还是好好歇几天吧,这些日子太累了,等到耕种时还会更累呢,”宁婉早猜到了爹的心事,他是想挣些钱给宁清做嫁妆,免得卖地呢!家里的地是祖辈们传下来的,也是宁家的立身之本,因此不是实在太难,一般是没有人肯卖地的。而卖了家里地的人,也会被人笑话是败家子儿。 谁能愿意做败家子呢?爹自卖了地,在三家村再没有直起腰过。 宁婉摇摇头,将这些梦境都摇散了,拍拍胸口保障道:“爹,今年我们俩一定靠着山货挣十贯钱!” 于氏见状,不胜羡慕,抚着肚子说:“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又下了决心,“明年我就跟你们一起去挖野菜、采山货!” 家里都是肯干活的人,只是没见识没有路子,又有天灾*,日子才过不起来。现在宁婉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她知道想发家也是很难的。因此便叹了一声气,“要是能送到虎台县里就好了,一定比镇上挣得多。” 宁清瞧着大家,便将前两日与刘货郎商量了的话说了出来,“采山货一定能挣钱,但是我们对马驿镇不熟,找不到门路,更不用说县城离三家村几十里远,谁能背得动几十斤上百斤的山货送去呢?我还听说那里的人特别坏,专门喜欢骗人,万一被人骗了反倒白干了。不如我们家人专心采山货,再把采来的山货都交给刘货郎,让他替我们把山货销出去,这样才更稳妥。” 担心宁婉不愿意意,就又补充道:“我让他悄悄多分我们家一些利,这样家里就能比别人家多得了。” 刘货郎平时也会收些山货,但是他给的价格十分地低,就是加一些利能加多少?宁婉看爹娘有些被说动了,也知道他们既是对这其间的利益不清楚,又信任宁清和刘货郎,但是她却不会。 把山货交给刘货郎少得钱还是次要的,更主要的问题是从此之后,宁家便将做山货生意的路让给了刘货郎,而钱自然也会让刘货郎赚去。 而在宁婉的计划里,她真正要做的是生意,而不是日日带着家人采山货。只不过因为家里没有本钱,她才不得不先从采山货卖钱开始。 “人家都说亲兄弟明算帐,二姐夫与我们家比起亲兄弟来还要差着一层呢,更是要把帐都算明白了。”宁婉笑着说:“我们还是不多要二姐夫的钱了,生意也不要搅在一起,免得将来生了嫌隙,反为不美。” 宁清已经同刘货郎定了亲,早该叫姐夫了,但是宁婉却一直没有叫。但是今天她却突然如此称呼起刘货郎,无形中将宁清从家中分了出去,示意她已经是刘家的人了。先前宁清也果然是那样的,自从与刘货郎好上了,便一颗心思全向着刘货郎。 宁清总归是未嫁的姑娘,听了这话脸不觉得红了,因此就说:“我这也不是为了家里好?” 宁婉微微一笑,“刘家和宁家毕竟是两家,二姐就要成刘家的人了,总不好事事都管着娘家。” 话虽这样说,但就是宁梁和于氏也听出些意思来,俗话都说“女生外向”,女儿嫁了人自然要以夫家为主,宁清现在还没嫁呢,但心早偏到刘货郎一边了。只说家里有了炒黄豆、点心什么好吃的,宁清哪一次不是或明或暗带出去许多给刘货郎?刘货郎过来卖货在自家吃饭,宁清哪一次不是将家里最好的吃食拿出来?因此,这样的大事她会帮哪个? 因此宁梁就明白了,他这些日子时常与幺女一起出门,倒也增加了些历练,因此就说:“婉儿说得也对,我们多要了女婿的钱,村里的人知道了女婿也难做,还不如各做各的,亲戚的情分更深。” 于氏倒没有想这么多,但丈夫的话她一向听的,见二女儿还要再说,反劝她,“你爹说得对,如此一来女婿好做,二来免得你将来夹在中间为难。” 宁清原就打着帮宁家的旗号说的此事,因此倒没话好劝了,事情就如此定了下来。 第25章 榆钱 宁婉不能再去卖野菜了,但也没闲下来,她最先采的榆钱都送给了许家,现在应该给自己家采些做榆钱窝窝了。 因为不去马驿镇,宁婉便睡了一个香香的懒觉,出门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灿烂的光芒撒了下来,暖意洋洋。宁婉一转身回了家里,却拿出一件单衣要换。 在三家村,大家都没有夹衣,不是棉的就是单的,通常还要再过些日子才换的,于氏看了便道:“恐怕穿了单的出门会冷呢。” 宁婉就笑,“我见太阳十分好,再说采榆钱时就更热了。”说着便换了单衣,然后自己也笑了,袖子短了好多呀! 于氏也笑,“这些日子婉儿虽然没胖,却长了许多。”却转身拿出一件粉红底子白色小碎花的新布衣,“你穿这件吧。” 宁婉认出了这布是宁清做嫁妆时买的,便向娘疑惑地看过去。于氏就笑道:“这件是边角料拼出来的,只是看不大出来。” 经娘一提,宁婉便发现小袄的后背有一条拼缝,而腋下也有几块碎布,只是做得十分地巧妙,将布上的小花都对了上去,不仔细看看不出。 虽然是旧布拼的,但毕竟是新衣,在农家,穿打着补丁的旧衣的都大有人在,因此这件小袄穿出去在三家村便会很引人注目了。 “娘,你何必用二姐的布呢?”宁婉早忘记了,现在看到这件衣裳才想起来,原来在梦里娘也曾给自己拼出一件新衣,惹得宁清十分地不高兴。要知道宁清对自己的东西看得十分紧,又认为把家里给她买来做嫁衣的布就是她一个人的。 而且宁婉并不愿意占她的便宜。 “你采野菜卖了的钱买好吃的,她不是也一样吃了?”宁氏便道:“这块布买得最多,刚好也够给你凑件小袄,你二姐也愿意。” 说着又向宁清问道:“是不是,清儿?” 宁清其实是不愿意的,但是娘背地里早说了她,宁婉辛辛苦苦采野菜卖野菜买好吃的,从来都给大家一起吃,她也要大方一些。 因此宁清就不能说什么了,但是眼下做在一旁缝衣服的她只轻轻地哼了一声,显然还是不开心的。 宁婉看在眼里也不快,但却不愿意在娘面前与宁清生气,毕竟在娘看来,自己和宁清一样,都是她心爱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于是她便笑道:“我是说,娘本来在家里养胎,怎么又做起了针线呢!” “这么一点活又算什么!”于氏不以为然,却又道:“若是你们采山货真挣了钱,到时候再买点布,重新做一套新袄裙,毕竟你也大了,不好一直穿着裤子。” 富贵人家的女孩很小便系着裙子了,但是在三家村,为了干活方便,也是为了省些布,女孩们都要到快成亲时才开始系裙子,宁婉也是一样,一直穿着肥大的撒腿裤。于氏早想到了,宁清成亲时,宁婉总要穿一身新衣的,便从那时起让她也开始系裙子。 宁婉点了点头,她也盼着采山货挣了钱,给一家人添置各种物件,其中就包括衣裳——如果有了钱,先给每人做一套夹衣,免得在春秋之季穿棉的太热,穿单的太冷;还有冬天的厚衣服,再能有几件皮毛的就好了,比棉的更能挡住山里的寒风…… 这时于氏拉着袖子让幺女换上了新衣,上下端详了几回,“大小正好。”因为是碎布拼的,布料不足,不能留出太多的余份,倒很合身。 宁婉动了动,觉得不似刚刚穿着去年的旧衣时手脚伸不开了,低头一看,自己的腰身随着换下了臃肿的棉袄而窈窕起来,整个人也随之轻盈了,便笑了笑提着篮子又出了门。 毕竟脱了棉的换成了单的,到了外面,不免有一丝凉意,但是宁婉却不觉得冷。 春天正是万物生发的时候,前日采榆钱时,饱满的榆钱还很难找,现在几乎所有的榆树上都满是黄绿色的榆钱,而树下到处都是采榆钱的孩子们。 三家村就在大山中,树木非常多,榆树也随处可见,宁婉提着篮子向一株没有人的榆树走过去,她不好像一些男孩们一样爬上树去,便拿出准备好的长钩——就是在木棍上绑一把钩子,钩住一只榆树枝拉下来,然后将上面的榆钱采尽。 所谓的采,在这里其实并不确切,而应该是撸。毕竟一片片的榆钱又轻又薄,密密地长在榆树枝上,一点点地采实在费力,不如一手握住树枝的一侧用力地向下撸,再拿着篮子在下面接着,这样很快就能将一要枝条上的榆钱都撸了下来。 这样撸榆钱尽管会将一些刚长出来的榆树叶也一同撸了下来,但是之后再将树叶挑出来就行了,总比一叶叶地采要快许多。宁婉钩下一枝采净了再换一枝。 采榆钱最好是两个人,一个拉住钩子,一个人采。但是宁婉却没有叫宁清,她宁愿自己一个,虽然她需要浪费一只手拉住树枝,只能将篮子挂在撸榆钱那只手的胳膊上,而有些不便,但是也慢不了多少。 宁婉慢慢采着,嗅着榆钱清新的味道,忍不住捏了几片榆钱放在口中,好甜呀!家里已经将面和好发上了,等一会儿将榆钱洗净掺在发好的面中蒸熟,比这样吃还会更甜呢! 突然间,一枝榆枝垂了下来,正在宁婉的面前。宁婉转头一看,是郭冬柱将榆枝拉下来的,此时正向她笑呢,“婉儿,你采吧。” “不用了,你自己采吧。”宁婉转到另一侧,重新用钩子钩住一枝榆枝,“我自己能行的。” “婉儿,我已经采了一篮子,再多也不用了。” “那你赶紧送回家里吧。” “还要等一会儿才做午饭呢,不急,我帮你。” “我也不急,慢慢弄就行。” 不管郭冬柱怎么说,宁婉就是不肯用他帮忙,他便问道:“婉儿,你怎么与我这样生分了?是不是因为我是小燕的四哥。” 说起来他们年纪相差不多,也算是一同长大的,先前一直相处得很好,可是宁婉自和小燕的事之后,便再不与他们在一处玩了。 宁婉还在专心采榆钱,随口应道:“就算是吧。” 郭冬柱便委屈起来,“她虽然是我妹妹,可我也受过她欺负,也讨厌她。” 可是你再讨厌她,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你还是站在郭小燕一边的。宁婉并不怪郭冬柱,他不过觉得还是郭家的人更重要罢了,比正义重要,比自己重要。 但是这样的人,她却不打算再与他来往了。 郭冬柱见宁婉理也不理他,就又道:“那次的事情,我爷也说是她错了,还给你家赔了钱和鸡蛋,你就别气了。” 这话说的,好像郭家多委屈似的,宁婉此时便忍不住冷笑一声,“难道你们家不应该赔吗?” “是,是该赔,”郭冬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我也觉得是你对,小燕不对。” 宁婉便淡淡地说了一声,“她毕竟是你的亲妹妹。”这是在梦中郭冬柱曾对自己说过的。 其实真正年少的宁婉从没有喜欢过郭冬柱,只是那时的她早已经暗自打定了招赘的主意,而郭冬柱又正好撞了上来而已。若论家境人材,郭冬柱都差得远了。 远的不比,就说当年姑姑和大姐替自己相看的几门亲事,哪一个都比郭冬柱好。若是自己有弟弟,再怎么也不会嫁郭冬柱的。 但是招赘却是另一回事了,好男儿谁肯招赘呢?当时宁婉不过是看郭冬柱为人老实,且又同是三家村的人,彼此知根知底才同意了而已。 现在有过那真而又真的长梦之后,心智更加成熟了的宁婉更瞧不上郭冬柱。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还算得上男人吗? 眼下家里的日子过得很好,以后还会越来越好,娘也能平安地生下小弟弟,那么自己既不需要招赘,也不需要卖身为妾,就也如别的女子一般正常的出嫁,挑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就行了,总比梦里嫁的傻子丈夫强就是。 因而宁婉不想与郭冬柱有一点的牵连。可郭冬柱偏还在一旁继续问着,“婉儿,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不过是不相干的人而已,既没有喜欢也没有讨厌,宁婉还是淡淡的,“但是我觉得我们都大了,就不要常在一处,免得别人说闲话。”说着拿了所有东西换了一株榆树,把郭冬柱留在原处。 冷淡其实比怒火更能拒人于千里的,宁婉终于清静了,她又钩下几根榆枝,将上面密密的榆钱尽数收到了自己的篮子中,满满采了一蓝子,这一次家里家里要多做些榆钱卷子呢。 第26章 布谷 宁婉采够了榆钱,又顺手在地里采了些碗碗花才回到家中。 这时面已经发好,一盆白面,一盆高梁米面,宁婉将榆钱挑拣之后清洗干净,将白面揉均擀成大大的薄片,抹上一层豆油,撒上厚厚的一层榆钱,卷成一个长长的卷子,用刀切成了一段段的,再竖着剖成两半,拿起一半用手一抻一拉一扭就成一个花卷。 做好了白面的,便又做了白面和高粱米面两掺的。这些日子家里的饭食一直做成两样,就像今天,一种是单给娘吃的纯白面花卷,一种是大家吃的白面加高粱米面的花卷,不过每种里面都掺了一样的榆钱,端到桌上看着就喜人。 白色的面和红褐色的面翻成花形,点缀着许多黄绿色的榆线,颜色十分鲜艳,特别是宁婉做得比平日的窝窝小了许多,更显得玲珑可爱,再加一大盆碗碗花鸡蛋汤,那鲜味是别处再没有的! 多下来的花卷放在大盆中放凉,那时味道更甜。 到了清明时分,三家村有吃一日寒食的习俗,这些卷子就是明日吃的,还要用来上坟。 在三家村祭扫祖坟最隆重的是春节前,要摆上许多菜饭,烧纸钱,祈求祖先们保佑。一般清明时分便简单得多,带些卷子做祭品便可以了。这时候更主要的是填坟,也就是向坟上添上土,让坟头能保持原来的高度,不至于被风吹雨打平了。 因为今年宁家老爷子给宁婉托了梦,因此宁梁和于氏商量了准备按春节时一样大办。宁梁一早特别去镇上买了鱼和肉,这时也正赶了回来,宁婉接下又一样样做好了,却先放着,等明日祭了祖之后才能吃。 祖坟就在村后山上,一家人早起并不点火,吃了昨日的卷子。原来这榆钱卷子放冷了比刚蒸出滋味更好,更能品出榆钱的清香甘甜。 宁梁就说:“爹最喜欢吃榆钱卷子了。” 于氏、宁清和宁婉都没有见过宁老爷子,因此倒不似爹一般伤感,于氏就劝他,“正好我们拿卷子上坟,爹就尝到了。” 吃罢卷子,宁梁扛着锄头,宁清提着篮子,宁婉扶着娘,一同向山上走去。路并不甚远,到了坟前,爹便将坟前坟上新长出的野草都锄下,再将新土填在坟上,将坟头堆得老高,这时才带着大家将祭品摆上,磕头行礼。 宁梁絮絮地向父亲说了家里近来的事,“多亏了爹给婉儿托了梦……现在我们都好着呢,于氏又有了身子,清儿就要嫁了……” 清明节祭祖时是不烧纸的,大家于来路上采了柳枝插在一旁,又将剪好的纸钱挂在上面,来年,柳枝长了起来,坟前便更加郁郁葱葱。 到了下山的时候,满眼都是绿色,又有许多野花盛开,宁家的人从不会专门去春游赏景,但此时见了眼前的风物,每人心里都说不出的畅快,忽尔又听林间有鸟儿“布谷,布谷!”地叫着,婉转动听,大家就说,“这鸟儿也聪明,可不是就要种田了!”说笑着回了家。 就连鸟儿都知道要布谷了,人更不能将这样的好时节是白白度过,宁梁便在剩下的半日里将菜园子的活做了。三家村种粮为主,但每家吃的菜还是要自己种的,因此每家都有菜园子,大都在屋后,十分便捷,平日想吃什么,从屋旁的小道穿过去摘就好了。 菜园子是要比大地先种的,于氏要养胎,宁清要做嫁衣,只宁婉随着爹去了园子。此时园中的一株桃树一株杏树早已经开出了两树繁花,又有那粉白的花瓣落在地上,格外的娇美。宁婉不觉得“呀”了一声奔过去,抬头仰望着两株果树,“我倒想吃桃和杏了呢。” 家里这两株桃和杏味道特别好,宁婉离开三家村后每吃到新鲜桃杏,就想到了家中的这两株树,后来听说三老爷子将桃树伐了,还气了一场,但是三老爷子伐树也没得到好结果就是了。 宁梁哪里知道女儿心中的感慨,只当她馋了,便笑道:“到了秋天桃杏自然就熟了,那时多得都吃不完呢。” 两人说着,先将园子一周的木栅栏修整一番,免种了菜却被哪一家的猪或鸡进来糟蹋了,然后才将地翻了,再一片片地种上不同的瓜菜:南瓜、角瓜、丝瓜、香瓜、白菜、生菜、菠菜、韭菜、茄子、架豆、豇豆、葫芦、小葱、香菜…… 新翻过的地是黝黑而湿润的,散发了泥土的气息,过不了多久,这里便是一片片青青,最先长出来的应该是小葱,因为最不怕寒冷,大家就叫它火葱,接着就是菠菜,然后各种菜都争先恐后地长起来,多的时候家里都吃不过来…… 在三家村,只要熬过了寒冬,山村便完全不同了,老天爷的恩赐会让每一家的日子都好过起来。 过了清明,家家便开始翻地,再到谷雨,就是三家村播种的时候。 而这时的榆钱已经老了,变成枯黄色的,飘落在地。但是槐花又下来了,白白,碎米一般的小花香气十分地馥郁,差不多与榆钱一样的采法,一样的做法,味道又是另外一样,今日中午便蒸了白面槐花馒头,用大酱炒几个鸡蛋,再随便采点野菜做个汤给地里的人送去,他们一定胃口大开。 眼下还不待吃,香气就已经扑鼻而来,宁婉采了一会槐花,觉得自己满身都被染得香了,突然想到,回家后拿针钱将槐花穿成串儿戴在手腕上,身上就会一直这样香吧,便微微地笑了起来。 “婉儿,婉儿!”罗双儿跑了过来,“村口来了两个人,说是姓卢的,找上次救他的小姑娘,你赶紧去看看!” 卢二少爷? 他还真来了。 宁婉有些吃惊,她明明记得卢二少爷没有来过三家村啊? 但是这时罗双儿已经用力拉着她走了,“你快点过去吧,小燕说是她救的人,想把卢家的谢礼要来呢!” 宁婉立即想到,也许卢二少爷曾经来过三家村,只是她没有看到而已。再想想也对,瘸子将军虽然冷情冷心,但是他倒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性子。当年的自己虽然没有真正帮过他,但是他一定觉得既将自己吓了,又借自己的扶持才上了马也算是帮忙。 那么他一定会来感谢的。 然后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前些天她出门时常见郭夏柱和郭小燕在村外的路口处闲逛,他们一定是在等卢二少爷! 曾经,郭小燕和郭秋柱就是这样将卢二少爷截在三家村外,瞒住了自己。然后郭小燕贴上了瘸子将军,成了他的妾!否则郭小燕只凭着一把匕首,哪里能找得到卢二少爷! 宁婉每多猜到了一些事情的真相,便对瘸子将军的有了更多的同情和内疚,如果不是自己,瘸子将军就不必理郭小燕了。 也许他会过得更好一些? 但也未必,毕竟他还结了那样一门亲。 可是,也许瘸子将军并不在意,他真正喜欢的只有习武打仗,对于其余的都不大放在心,娶什么亲纳什么妾于他是无所谓的。 就在宁婉被罗双儿拉到村口时,便遇到了在不少村里的妇人和孩子们簇拥而来的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卢二少爷,未来的瘸子将军,但是他并没有瘸,拉着一头骡子稳稳地走过来,两条腿完全正常。 宁婉由衷地笑了,自己竟能真的救了瘸子将军,让他成为一个健全的将军,真好!她欣喜地问道:“你的腿没事了?” 卢二少爷看到眼前的少女一直将目光落在自己受伤的右脚上,现在向自己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立即便知道,当时救自己的正是她! 但是,那位小姑娘要比眼前的人小一些瘦一些,头上有一块非常显眼的血痂,声音沙哑,在冬日的寒风中萧索而可怜。但是眼前款款走来的少女却长大了不少,满身的香气,头上身上落了零散的槐花,手中提着装着槐花的篮子,至于那吓人的血痂早已经看不到了,声音又清又脆…… 不过她的眼睛与当日遇到时还是一样,又大又亮,只专注地盯住自己受伤之处,满是关切。卢二少爷赶紧上前几步,拱手道:“多谢当援救之恩,我的腿已经全好了。” 骑在骡上的妇人却疑惑地问:“真的是她吗?会不会也是冒充的?” 宁婉听了将目光转到了那妇人身上,见她四十多岁,面色十分苍白,满脸的病容,坐在骡背上似有不胜之态,一身月白色的绸衣裳,插戴几样寻常簪环。难道,这就是卢二少爷的母亲吴夫人? 这位吴夫人可是从不出家门的,怎么今日竟然到了三家村? 第27章 回礼 三家村实在太偏僻了,自虎台县来,过马驿站数里之后便再无大路,进入山中道路犹为难行,所有车辆皆不能通过。吴夫人这样病弱的人骑着骡子过来,十分不易。 在梦中,虎台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宁婉差不多都见过,但她唯独没有见过这位吴夫人,一则是因为她的身份特殊,再就是她一直住在乡下的老宅子里,从不出门见客,默默无闻,若不是她的儿子卢铁石成了鼎鼎大名的瘸子将军,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卢指挥指还有一位原配吴夫人。 对于卢指挥侃的原配夫人,宁婉也是好奇的,毕竟她听过太多的传言。此时并不在意她的置疑,而是悄悄地打量着她的容貌。 细看起来,吴夫人年青时应该也是难得的美人,容长脸,两道淡淡的弯眉,一双丹凤眼,小巧的鼻子,嘴唇略薄,只是她的美貌几乎被恹恹的病容完全掩盖了,让人很难注意。 大家都说瘸子将军勇武肖父,其实宁婉却发现他也有几分像他的母亲,特别是微微上挑的眼角和薄薄的嘴唇,于刚毅中带了点秀丽,很好看的。 只不过过去大家看到瘸子将军,第一注意到的是他残疾的腿,第二就是他慑人的气势,只把他当成神一般的存在,倒没有人注意他长得好不好了。 此时卢二少爷听了母亲的话脸便有些红了,回头道:“母亲,正是她,我认得出。”又向宁婉笑道:“方才遇到了一个人,冒充是你,所以我母亲才疑惑的。” 陪着过来的村里人就都笑道:“那个孩子一向是有些傻的,所以才胡乱认人。”又指着宁婉道:“我们村里人都知道,帮了少爷的是宁家的幺女,也就是她,叫宁婉。” 这时罗双儿和村里的几个人也都推婉儿,“赶紧请客人去家里坐坐啊!” 宁婉并非不懂得人情世故,可是她对吴夫人却有些为难,如果传言是真,她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恐怕也不会愿意去自己家的。但是毕竟卢家母子到了三家村,于情于礼自己也要邀请的,因此便笑着道:“去我家坐坐,吃了午饭再走吧。” “不了,”果然吴夫人摇头道:“孙老大夫看了铁石的伤,说是若没有你先帮忙救治得当,他一定会瘸一条腿,想到这里我竟几夜没睡着觉,真心感谢你,特别来送些东西。” 无怪卢指挥佥事不喜欢她,长年将她留在虎台县的老宅,而虎台县的夫人太太们也都不与她往来。卢夫人实在太不会为人处事了,连几句道谢的话也说得很生硬。 不过宁婉却有些同情吴夫人,她之所以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没有嫁到好人?整个安平卫都认为卢指挥佥事没错,其实还不是因为卢指挥佥事的权势和那位周夫人的娘家?总还会有些女人背后悄悄说几句心里话的。 明明娶了妻,再纳妾也就罢了,无论是什么原因再娶一房妻室就是不对。卢指挥佥事其实就是将糟糠之妻抛弃了,只不过表面上还给她留一个身份而已。 因此宁婉并不会觉得吴夫人无礼,笑道:“不过是偶然相遇,举手之劳罢了,原当不起夫人和少爷的感谢,也不必送什么东西。夫人既然不愿意到我家坐坐,我便送夫人出村吧,想来回程还很远,要走很久的呢。” “不,不,谢礼我一定要送的。”吴夫人说着便吩咐卢二少爷,“铁石,赶紧把谢礼给这位小姐。” 卢二少爷却简捷地道:“母亲,还是送过去吧。”说着向吴夫人坐的骡背指了指,示意那些东西宁婉一个人根本拿不动。 吴夫人“呀”了一声,仿佛刚刚想到这个问题,就点头道:“那我们就送过去吧。” 宁婉有心拒绝,想想却也没有,她确实帮了卢二少爷,得些谢礼也是应该的。而且对于吴夫人,与她说客气话也没有用,她似乎什么都不懂,因此便在前面带路走向自家。 三个人一路无话,倒是陪在一旁的妇人们热热闹闹地说着,间或又问卢氏母子,“你们从哪里来?” “家里是做什么的?还有什么人呢?” 吴夫人无心与大家说话,只有卢二少爷板着一张脸用比刚刚还简捷的几个字将人都打发了,“虎台县,卢家。”原来他在成为瘸子将军之前也不大喜欢说话的,而且眼下的他竟然就已经有几分压人的威势了。 大家很快就不再与他搭话了,却转向宁婉,再次问起了当日的事。宁婉只得笑着应付了几句,“当日不是都告诉了大家?就是偶然遇到了,也没帮什么忙。” 卢二少爷在一旁听了,便抬眼又瞧了瞧她,原来她根本没有把帮了自己的事向别人说。 说着就到了宁家门前,爹去了地里,娘早听了村里孩子跑来相告迎了出来,笑着向吴夫人道:“进屋里坐坐,喝碗茶,吃了饭再走。” 吴夫人进了院子,却没有从骡背上下来,只让卢二少爷将东西都搬了下来,还是方才的几句话,“我特别感谢你们家的小姐救了铁石,这些东西送你们吧。” 卢二少爷将东西缷了下来,两个大大的包袱,看着十分地沉重,送到了屋子里,这时吴夫人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包递给宁婉,“这是专门给你打的,留着将来成亲时做添箱。”然后就急切地向卢二少爷道:“我们回家吧。” 于氏便又笑让,“我们这里山路不好走,吃了饭再回吧。” 跟在于氏后面的宁清也忙上前笑道:“既然到了家里,怎么能不进屋坐坐呢?” 可是吴夫人十分坚决地摇摇头,“我们急着回家。” 于氏只得又让,“那喝杯茶水再走吧。” 吴夫人只是摇头,“我要回家。”瞧她的神清,就似鱼儿离开了水,鸟儿被关到笼子里一般要急着回到赖以生存的水中和天上一样,十分地急迫。 宁婉在心里叹道,吴夫人果真与传言中一样啊,真不懂她为什么对于卢家老宅那样的执着,平日里从来不出门,就是不得已出去一次,也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明明卢家老宅就是一处十分寻常的房舍,据说当年卢指挥佥事从军前日子过得很是穷困潦倒,自是不可能将房子建得多好。后来虽然翻修过,但也不过尔尔,与赵家在乡下的院子相比还要差上一筹呢。 但是吴夫人就是宁愿住在卢家的老宅里,不肯去安平卫的指挥佥事府,当然也不肯去别处。当然除了这个怪癖,还有一些关于吴夫人的流言,也不是很好听,只是却没有人知道是真是假。 家村的人是不知道吴夫人的,因此他们只当吴夫人看不起三家村而不愿意进屋坐一会儿,因此便都露出复杂的神色来。 不过宁婉经历了那个长长的梦之后,她早听过、见过许多的事情了,对于吴夫人不同寻常的举止并不吃惊,也无心去打探。她先朝娘悄悄使了个眼色,就向吴夫人笑道:“既然夫人有急事,我送夫人出村。” 于氏便也不再留客,扶着宁清一同送卢氏母子出了院门,站在门前看着他们走了。 宁婉则送了吴夫人和卢二少爷到了村口,停住了脚步,点头笑道:“你们慢走。” 卢铁石一路无语,现在将骡子缰绳放了一放,落在吴夫人身后几步向宁婉低声道:“你别介意。” 宁婉明白他是在说自己的母亲,吴夫人是有些失礼了,但是自己却知道她一贯如此的,便摇头一笑,“没关系的。” 正要回去,却发现自己还提着装了一半槐花的篮子,原来到了家里忘记放下了,便将篮子拿下来递给卢铁石做回礼,“送你吧,回去放在馒头里非常好吃。” 卢铁石便也笑了,宁婉果真没有生气,“你叫宁婉,我记得了,”接了篮子过来,“谢谢!” 宁婉送了人回家,半村的人都在自家中,早已经将吴夫人送的东西合部打开,正啧啧地惊叹着。原来一个包袱里是用八匹绸缎,五颜六色,溢光流彩,许多人要拿手去摸,宁清正拦在前面,“大家看看就算了,这绸缎细致着呢,你们手太粗的容易把丝线都弄毛了!” 又有人围着看另一个包袱里的八盒子点心,粟子糕、豌豆黄、桂花饼、糯米团子,还有各种印了花的精致小点……正是虎台县里最有名的飘香居点心。 三家村里的人即使吃过飘香居点心的,也最多尝见一样两样而已,现在见了这么多精巧的小点心,都爱得不得了,纷纷惊叹,“这是怎么做出来的?闻着又这样香?” 于氏守着这些点心,却也没有发话请大家尝,毕竟第一次见这样好的东西,超出了她的见识,她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而丈夫还没回来,宁婉也不在,没有人帮她拿定主意。 第28章 尽力 宁婉只用眼睛一扫,便将所有的东西尽收眼底,心里便也有数了,吴夫人不懂人情世故,但感谢自己的心果然十分诚恳,绸缎是上等绸缎,点心是虎台县最好的飘香居的,又用最贵的盒子,再想到自己收起来的小包袱,这份谢礼应该用了百两银子上下吧。 也许大家都以为堂堂的卢指挥佥事原配夫人,花一百两银子不算什么,但是宁婉却知道吴夫人是没有钱的。卢家所有的家产钱财都掌握在周夫人的手中,卢夫人只不过每月拿着二十两月例银子过活而已。 若是在三家村的村民来看,每月二十两银子,三家村的人家一辈子也未必能攒得到这么一笔巨款,还不是绰绰有余?但其实并非如此。 三家村的生活清贫自不待言,但花销亦十分地少,除了婚丧嫁娶的大事,一年到头吃的粮食、果蔬都是自家产的,只买些针头线脑的,过年扯几尺布做衣服而已。 但是吴夫人却不同,她虽然在老宅里不出门与人应酬,但柴米油盐样样都要买,儿子习武读书更要用银钱,她又有病,看病买药也是一大笔,虽然生活比三家村人好些,但花销亦大,剩不下多少钱。 总之,吴夫人办的谢礼应该是尽了力的。 当然,吴夫人固然尽力,但宁婉收下这礼也心安理得,她救了瘸子将军,保住了他的腿,不管怎么算也当得起一百两银子。 而且家里也确实需要钱,就在这一霎间,她已经想好了每一样东西的用处。 因此,宁婉上前将两盒子点心拿起来递给娘,却将其余的收了起来。于氏便明白了,笑着让大家,“大家都尝尝吧,毕竟是从虎台县带来的。” 村里人都盼着这时候呢,每人都上前取了一块,又有的家没人来的,于氏便也替他们拿了出来,让人带过去,不肯忘记村里的每一家,这在三家村便是极得体的举止了,大家得了点心便也知趣地慢慢散去了。 就在人差不多散尽的时候,三老太太带着拴儿走了进来,一脸的笑意,“哎呦,我听说婉儿救了贵人,那家送来了厚礼?” 于氏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然后重新坐下了,就是软弱如她,在知道三房骗了自家,又欠了几石粮食不还之后,也能挺起腰杆子面对原来她最惧怕的三婶娘了。 二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先前怕三婶娘是因为她对丈夫有恩,现在恩早没有了,反倒成了怨恨,于氏便瞧不起她了,因此坐得直直的,微笑着说:“三婶娘坐吧,其实也够不上救人,不过是帮了点小忙,但贵人却极在意礼数一定来感谢。至于送来的东西,自然是好的。”说着拿起一块点心递给拴儿,“吃吧。” 拴儿也与三婶娘一样,与先前不同了,进门没有像以往一样公然大吵大闹,估计是被大人教导过。现在接了点心,两口塞进了嘴里,却被这从没吃过的美味吸引住了,又恢复了原来的讨厌模样,转眼扑向点心盒子,“我还要吃!” 宁婉自拴儿来了,心里早生了警惕,不知为何,在她心中总觉得就是拴儿将父亲典来的女人撞倒了小产的,眼下见他向于氏一扑立即一把揪了衣领抓回来,推向三老太太,厉声喝道:“我娘正养着胎呢,若是拴儿敢冲撞她,我就拿刀到你们三房讨个公道去!” 拴儿被她一推到了三老太太的身前,正远离了那盒子点心,本想立即就大哭起来,却又被宁婉的凶相吓得忘记了哭,只呆呆地仰头看着她。 三老太太也被一脸怒火的宁婉吓了一跳,刚想骂人又止住了,便撇嘴道:“不过有身子罢了,谁没生过呢,至于这么金贵?” 宁清却忙着先将那些绸缎搬到了炕里面,这时也站在宁婉身边向三老太太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还我家三石粮食?”两个女儿将于氏护在后面,一同对着三老太太,气势也不小。 三老太太再没想到大房会变得如此厉害,眼珠一转,掉下泪来,“你们家连亲戚长辈都不认了?怎么就这样冷血?” 宁婉就冷笑道:“你再大点声哭,我把村子里的人都喊回来,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明白,看看谁连亲戚都不认了,又十分冷血!” 三老太太哪里有脸把过去的事情说出来,立即收了泪拉起拴儿走了。宁清便在后面啐了一口道:“不还我们家粮食就不要再来大房!” 宁婉见三老太太头也没回地走了,也冷哼了一声,“看来又能消停一阵子了。” 正说着,宁梁自地里回来了,“听说家里来了人?怎么又走了?” 大家便七嘴八舌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于氏就若笑着叹道:“可能见了我们家的房子太旧太破了,不愿意进门吧。”客人到了家门不进,她做为女主人,心里并不大好受。 宁婉就笑着劝娘,“我看那位夫人倒不是那样的人,恐怕也是有苦衷的。更何况他们若是留下了,我们家也张罗不出什么好饭菜,他们走了反倒是两便。” 宁清眼下却处处帮着宁婉了,也道:“不吃就不吃吧,我们家还省了好些白面、鸡蛋呢。” 宁梁看了那绸缎和点心,也是叹,“这要花多少银子!”又道:“不管怎么样,没留着客人吃一顿饭总是失礼的。” 宁婉就笑道:“我把刚采的槐花给他们做回礼了。” “送槐花?”于氏就笑,“你怎么想出来的呢?那不过是到处都有东西。” “可是也许他们那里就没有呢。”宁婉想了一想,好像虎台县郊真没有槐树。不过,她也不能确定卢二少爷会不会将那些槐花带回家里做了馒头吃,他看起来真不是能把槐花做了馒头吃的人,也许走出三家村后他就把篮子扔掉了呢。 但是那已经不关自己的事了。 卢氏母子到了三家村便立即离开,就有如一道旋风一般,转眼便过去了。 可是宁家人又不免议论了半晌,洗净了手才将那绸缎打开细细看过,再开了一匣子点心每样都尝了尝,再三慨叹,“真都是好东西!” 于氏便要将点心收起来,“这么好看的窝窝,我都舍不得吃了。” 宁婉听了就哈哈笑了起来,带得宁梁和宁清也笑个不停,宁清又笑着说:“娘,这叫点心。再者这东西不能留太长时间,会坏的。” “我也知道叫点心,只是一时说顺了嘴,”于氏也笑,便将点心匣子再次打开,“那就都再吃几块吧。” 宁梁便道:“也该到饭时了,家里还没做饭吧?” 于氏母女三人这才面面相觑道:“一顿忙乱,竟将做饭的事情都忘记了。” 宁清便笑道:“我去做吧。”说着赶紧去了灶间。 于氏便问丈夫,“你回来时怎么没有将大哥请来?” 原本春天刚到,宁大伯不待先将自己家的田翻了,却带着儿子先帮宁梁翻地。 在三家村,人们也时常相互帮工,或是用工还,或是以钱粮相抵,宁大伯的意思很明显,他要想尽办法将二老爷子欠的帐及早还清。 宁家大房地多,人丁却不兴旺,每年春耕和秋收时常需要请村里人帮工的,现在有了宁大伯父子几个种田好手,这一次便没有再请别人,每日便是他们兄弟子侄去翻地。 但按照帮工的习惯,主家是要管中午一顿饭的,因此宁婉便每日做了午饭给地里的人送去。今天有客人来,爹自然要回家招待的,小辈们倒不必,但总应该把帮工的大伯找来陪同。 爹摇了摇头,“我岂能不让?只是大哥怎么也不肯回来,说他中午加把劲多翻些地,早些把活儿做完。”又道:“他那个人,犟劲儿上来我再拉不动的,又着急家里的事,就先跑回来了。” 于氏也点了点头,她自然是知道的,却看看宁婉,“我给你二爷爷家里包些点心吧。”刚刚村里许多人都来了,但是宁家二房却没有过来人。 见宁婉没吭声,于氏只当女儿不愿意,宁清也好宁婉也好,自小就受了二房三房许多的欺负,因此对他们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得知他们亏欠自己家的事情之后,就更恨他们了。 且她们两个年纪小,心思刚正,便连面子情都不愿意做。因此当娘的免不了给两个女儿讲道理,“只看你们二爷爷做的事,真不应该再与他们来往,但是你大伯却不一样,跟你爹的亲兄弟一样,遇了事总能帮一把的。” 在宁婉的梦里,大伯也是帮过自家的,因此她就笑了,“这些点心是家里的,娘想送谁就送,为什么要问我?” 第29章 匣子 在三家村大多数人家,子女的东西都是一家人的,要全部交给长辈们管着,由长辈们随意分配。但是宁梁和于氏性子都温和,对子女也管得不甚严,至于家里的几个女孩子都有小小的私房。 眼下宁婉得了这么多的东西,于氏也没有要自己管起来的心思,却笑着说:“这东西都是你的,我自然不好直接做主。” 若是只看二老爷子,宁婉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但是有宁大伯、大娘,还有一向与她亲近的春玲嫂子,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娘说得对,给二房送些吧。” 于氏就包出十块点心递给爹,“饭还要等一会儿才好,你先给二叔送去吧。” 二老爷子的病早就好了,也不再看诊吃药,但是他一直没有出门,甚至也不在院子里走走,每日只在屋中。最近村里有几件事要断,他都没有出面,其实还不是羞愧? 人若是做了坏事,自己那一关就不好过,二老爷子如今应该尝到了自己酿下的苦果。 当然总有例外的,就如三老爷子和三老太太,他们不管做了多少亏心事也不会羞愧心虚,唯一能让他们难过的就是他们再占来到别人的便宜了。对这样的人,只能更狠一些。 眼下爹娘虽然要给二房点心,却没有提起三房,他们总算是也狠下心与三房断了往来的,对此宁婉是十分满意的。 宁梁去送点心只一小会儿就回来了,到了家里亦没有人问,大家摆了桌子吃饭。 宁婉就将一盒子点心摆在了桌子中间,于氏看着却说起了宁贤,“你大姐就是住得太远了,否则她正怀着孩子,正好给她送几块过去,让她也尝尝这好点心。” 大姐家住得离虎台县很近,她以前回娘家的时候都是自县城里带来点心,但却不是飘香居的。毕竟寻常人家哪里买得起这样的精细糕点?想来她家也未必舍得吃。 宁清就说娘,“大姐家平常吃的都是白面馒头,比家里吃的好多了。” 宁婉也劝,“大姐夫会给大姐买好吃的,娘,你就放心吧。” 于氏自己也笑了,“我就是瞎操心。” 因为已经吃了不少点心,大家本已经半饱,又随便吃了一点便收了碗筷。 宁清收碗之后就在匣子里挑出了几块点心包了出来,还不忘记瞧瞧宁婉的神色,陪笑道:“明日刘货郎去山那边的村子,我给他送几块去。” 于氏则拿着吃空了的点心匣子细看,“这匣子真好看,留着装针线用,比我的笸箩强多了。” 吴夫人送的点心用的是飘香居最上等的点心匣子,上了漆的木盒,一色的黑地,上面有富贵花开、喜鹊登枝、五福临门、鸳鸯戏水等各色吉祥图,大小正适合装些针线之类的小杂物,大家对它的喜欢更甚,毕竟点心吃了也就没了,而匣子会能用很久。 宁清赶紧也道:“我也要一个。” 于氏笑道:“我们娘四个每人一个还有余呢,再给你们大姑留一个。” 宁婉看着大家都不胜喜悦,又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对金手镯、一对金钗、一对金耳环,一对金戒指,显然是新打出来的,每一样都崭新崭新,而又金光灿灿,映得宁家人的眼睛都花了。 宁清激动得大叫了起来,“婉儿,这也是卢家人给你的!” 宁婉点了点头,却将那对金手镯替娘套在手腕上,金耳环也戴在耳朵上。原来娘有一对银镯,一对银耳环,却都摘下重新打了给宁清做嫁妆,这些时候耳朵上手上便都光着。 三家村虽然是个小小的山村,日子也过得平常,但是女人一般还都有几样银饰,戴出去也是家里的面子。就比如宁清和宁婉,现在耳朵上还都穿着亮闪闪的银丁香,眼下倒是当娘的什么都没有。于氏虽然从来都是一付不在意的神色,但是宁婉觉得她一定还是喜欢首饰的,毕竟都是女人,谁不爱这些光灿灿的东西呢? 首饰戴了上去,就是与不戴时不一样。那对金手镯有半寸宽,正是最喜庆的龙凤图案,又点缀着花草,正适合微丰的手臂,刚好娘最近养得胖了,皮肤也恢复了白皙,愈加显得那金光亮眼。一对她镂着繁复的亭台楼阁耳环在耳边轻晃,人便灵动起来。 于氏原本长相不错,三个女儿也是像她才个个出挑,如今配上这几样金饰竟有几分富丽,宁婉便笑,“爹,你看,我娘带金首饰多漂亮呀!” 宁梁看了一眼也笑了,他当年一眼看中了于氏,就是喜欢她温婉的眉眼,如今过了二十年再看,竟觉得她比当时还好看了呢。只是这话再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的,便只笑了笑。 但宁婉却不肯让爹含糊过去,“爹,你说呀!” 宁梁只得勉强道:“还不错!” “什么还不错?”宁婉不满地道:“爹就是不会说话。” 宁梁就呵呵笑了起来,但再不肯开口,却悄悄地多看了于氏几眼。 娘感觉到了,脸略一红,抬起手摸摸那耳环,又抚了抚镯子,“我竟也戴过金的首饰了!”家里虽然没有镜子,她亦不好立即就打一盆水照照,毕竟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只恐人笑呢。不过她心里无比地满足,用手摸了摸,可接着就要摘下,“别戴旧了,赶紧收起来,等婉儿成亲时做陪嫁。” 宁婉拦住她,“娘,你先戴着,等我用的时候再还我就行了,只要到银楼里重新炸一炸就与新的一样。” 于氏哪里肯,“人家银楼也不会白给我们炸,何必花那银子呢?” “我是为了让娘带着保平安的。”宁婉按着娘的手不让她脱下来,在三家村,人们都认为金银之物有辟邪的功能,特别是贵重的黄金,比银子还要好呢。全村里只余家老太太有一个金戒指,每每戴了向大家再三炫耀,说得有如仙器法宝一般。 宁婉这句话对上了爹娘的心思,娘便犹豫了起来,爹便点头道:“那你就先戴着吧,等生了孩子再还给婉儿。她出嫁前我们再去帮她炸成新的也一样。” 至于其余的两样,宁婉却自己收了起来,不是她舍不得让娘用,而是那两样东西都是富贵人家才用得上的,金钗的钗头是一朵花,插在头上很容易掉落,至于那刻了菱形花纹的戒指更是耽误干活,而三家村的女子要做很多事情,就是娘闲在家里,手其实也没真正停过,戴上去就是累赘。 虽然也看到了宁清渴望的目光,但是宁婉却一丝一毫让她试戴一下的意思都没有。梦醒重新回到家里,她便想起了许多的事情,过年的时候,爹娘给宁清打了新银饰陪嫁,当时她喜欢得很,想试着戴一戴,宁清怎么都不肯的,那么自己也不肯。 宁梁和于氏身为父母,对两个女儿的小心思自是十分明白,宁清一向咬尖,见了卢家送来的好东西岂能不想要? 不过东西是卢家人送给幺女的,点心什么的大家一起吃没什么,但是这金首饰却不能随便分出来,他们做爹娘的总要公正,因此只做不知,叮嘱宁婉,“仔细收好,千万别丢了,那都是很值钱的。” “我知道,”宁婉答应着,却将首饰先收到怀里,再抱起绸缎,分几次送到了西屋自己的炕柜里面,想着等再去镇上或者县里时,自己也应该买一把锁了。 宁清拿点心送了刘货郎,宁婉也拿了几块点心放在一个漆匣子里送罗双儿,“点心你和夏柱哥吃吧,这匣子留着装针线用。” 罗双打开细细地看着,不断地赞叹,又说:“那天我已经吃了半块,也不知这点心怎么能做得这样软这样香甜呢?”又告诉宁婉,“我爷生气了,不让小燕吃,倒打了她几巴掌,所以我分的就多了些。” 这一次郭小燕冒充宁婉的事却是被卢家母子当场识破的,因此全村的人都大大地失了面子,卢家人还在的时候,大家总要替她遮掩,只说她有些傻。但卢家人走了,大家便都再不出声,等着看郭老爷子怎么办。 如果说先前郭小燕与宁婉为了几个羊骨头子儿起了争执,还可以说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话,现如今却是把人丢到了虎台县去了,从此之后,外面的人怎么说三家村?大家出门还能不能报三家村的名? 郭老爷子也知道犯了众怒,将郭小燕打得狼哭鬼号,又关在家里不许出门,就连郭老太太、郭大伯和郭大娘也被老爷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让他们从今以后好好管教郭小燕。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三家村的坏名声要是传出去了,整个村里的人都没脸。因此所有人对郭家都淡淡的,郭老爷子也灰溜溜的,连带着余老爷子也不光彩,毕竟郭老太太是他的亲姐姐。加上在前些日子失了脸面的宁家三老爷子,病了一直没有出门宁家二老爷子,一时之间,三家村内的老一辈突然悄无声息了。 好在春耕的时候,他们原也不是做农活的主力,因此各家的地依旧翻好了又播下了种,老天亦从人之愿,下了一场淋漓尽致的春雨,将田地浇得透透的,庄稼想必很快就会发芽。 第30章 大伯 宁梁能赶在这场春雨前将地都种好了,十分地高兴,“时候赶得真巧!” 在春雨前种好了地,不仅省力气,而且刚埋到地里的种子就被雨水泡着,一两天就能长出芽,正是最好的农时。 于氏也笑道:“今年是马年,入了冬雪就比往常厚,现在到了谷雨就下大雨了,一定会有好年景的!” 三家村这里流行一句俗语——牛马年,好耕田。就是说在历法上逢到牛年和马年,通常会风调雨顺,庄稼一定大丰收。 “祖祖辈辈们传下来的话都是有道理的,”宁梁赞同地点头,又与于氏商量,“我们请大哥来家里喝顿酒吧。” 宁大伯做活一点也不惜力气,他身子又高又壮,一个人干活能顶上两个,两个儿子也能干,爷仨儿帮着宁梁将大房的地都翻过了,又播种了十几亩,算好剩下最后几亩时让宁梁自己种,他又急忙将自家几亩地也种了,因此两房的地几乎是同时种好的。 于氏自然是同意的,“只是家里没有什么菜,大雨天又没法子到镇上买肉。” “自家兄弟随便些,不用那样麻烦。” 于氏就煮了几个咸蛋切了一盘子,又用酱炒了一碗鸡蛋,再就是两样野菜,一把地里最先长出来的火葱,一碟子咸菜,再就是一盒子点心也充作一样,热了一壶高粱酒放在一旁。 宁氏两兄弟便在炕桌上对坐喝了起来,于氏带了两个女儿在另一桌吃饭,一会收了桌子却去了西屋做针钱,让他们兄弟说话儿。 宁大伯是个沉默的人,爹也不是很会说话,因此两人大都数时候都无声地喝酒,比起刘货郎来时的热闹气氛完全不同,于氏带着两个女儿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这酒喝得便又急又快,虽然再温了一壶酒,但是没一会儿工夫,宁大伯就喝多了,趔趄着回了家,两家门挨着门,也不必相送。于氏听到声音赶过来在门前望了望,道一声“大哥,慢走。”那边人已经进了家里。 宁梁送了大哥也重新回炕上,却有些摇晃,“我也喝多了。” 于氏就说:“你们兄弟在一处喝酒,急的又是什么?外面下着雨,也不能做活,只管慢慢喝,说说话儿。” “大哥那性子你不也不是不知道。” 于氏想想就笑了,“其实你也一样。” 宁梁也笑,却道:“地种好了,等雨一停,我就和婉儿上山,那时猫爪儿菜正好也该长出来了。” 宁婉见宁大伯走了,也跟着娘过来在一处做针线,这大雨天,唯有做些针钱活儿能解解闷。听了爹的话就笑,“爹你好好歇两天,猫爪儿菜总要这场雨之后才能长出来呢。” 娘也笑,“看你爹急的,可不是要等两天,这样大的雨,就是晴了,地也泥泞得很,总要等干一干才好时进山呢。” 爹就自我解嘲地笑了,“我可不是想早一点去采猫爪儿菜呢!”没一会儿,倒在炕上睡着了,还打起了均匀的鼾声。。 于氏便替他盖上被子,向宁婉笑着说:“你爹也该解解乏了。” 宁婉也点头,今年春耕时,自己只是负责做饭送饭就累得很了,爹耕地播种比自己累得多,正是要好好休息一番呢。 于氏便把这几天替宁婉做的一条青布裙子拿出来给她试,“你一直说要和你爹去县城,总要穿了裙子吧,免得人家笑话。”又告诉她,“系了裙子之后走路便要小心了,行动起来裙子动得太厉害不好看。” 宁婉其实早穿过多少年裙子了,其实她刚醒时只穿着撒腿裤还有些不自在呢,却只点头答应。又见娘拿了宁清嫁妆的布给自己做裙子,心里早猜到了怎么一回事,却不肯主动说,等着娘开口。 果然娘就又说了,“这布是清儿主动拿出来给你做裙子的,你们毕竟是亲姐妹,她总是什么事都念着你。”说到这里,话又停了下来。 宁清还真是好算计,一条布裙想换卢家送的好东西,但这也正是她能干得出来的。宁婉早就防备着,因此就连金饰她也只说是借给娘,而不是给的,只怕宁清想法子哄了去。眼下看娘期期哎哎的,终还是不愿娘为难,就开口道:“卢家给的东西,点心大家吃了;那几样金首饰和绸缎我都有用处,原本是不打算动的,但是娘既然帮二姐说话,我就拿出两匹绸,给大家都做件衣裳,剩下的再不许用了!” 前日宁清先是拿出布给于氏,让她帮宁婉做裙子,然后又悄悄向于氏说了,想要一件金饰,再做两身绸缎衣裙,于氏也知道不大合适,但是被女儿磨得没法子,只得找了机会向幺女提上一回。现在听了宁婉的话,也点头,“这样很好了。” 宁婉知道宁清现在就在门外听着呢,因此放大了声音,“我拿出两匹绸可不是给她一个人的,这绸我看了,每匹都是足尺足寸的,两匹正好我们家四口人每人做一身衣裳,再有多的,就做些包头巾、腰带、鞋面、荷包之类的。” 门外悄无声息,宁清果真不大满意,但她亦知道妹妹性子犟,家里人都扭不过的,再者此时她本也赚了,因此平了平心气走了进来,“你给大家哪两匹绸呢?” 吴夫人送来的八匹绸缎是八种颜色,石青、大红、鹅黄、柳绿、湖蓝、水粉、铁褐、玄黑,每种颜色都有不同的花纹,原是不一样的,宁婉倒没有想到此处,听宁清提了,便知她早有了打算。 其实每一匹绸缎都是极漂亮的,宁清挑哪一匹都无所谓,因此宁婉便道:“随便你。” 宁清就道:“我要那匹大红的。” 想也不奇怪,宁清成亲在即,大红的确最适合了。宁婉便与娘、二姐一同进了西屋,将那匹大红的拿了出来,红色的绸缎上撒了金线,织着萱草花纹,宁清爱不释手,“我想做一件小袄,一条裙子,再加上一块盖头。” 家里原也买了红布,而且已经做了一身红嫁衣,但那怎么又能比得这个? 就是于氏拿了先前做好的嫁衣放在一旁比了比,也立即便觉得原来看着鲜艳的红布变得十分地土气,又暗淡无光,也点头道:“这身衣裳你便留着平日穿吧。”又向宁婉道:“清儿做一身,剩下的绸缎你留着,将来也做一身嫁衣。” 自己成亲还早着呢,宁婉摇头,“剩下的我和娘一人做一条裙子,再挑一匹给爹做一件袍子,我们再每人做一件小袄,二姐成亲时我们一家人便都穿绸。”算起来正好。 “不行,我不做!”于氏一听宁清要将剩下的红绸缎给自己做裙子,马上反对,“这样好的绸缎我们再不能买得起的,怎么能白费了呢!” “娘穿怎么就白费了?”宁婉知道娘节省惯了,笑着劝她,“等我和爹采山货赚了钱,到时候买更好的!” 宁氏怎么也不肯,只道:“再选一匹给你爹做一件袍子,迎亲时穿着好看,剩下的半匹料子正好给你做一身,娘就不做了。” 宁婉知道劝不动娘,便先将其余的七匹绸都拿了出来,“我们给爹挑哪一匹呢?” 鹅黄柳绿水粉等自然不适合,也只能在铁褐、石青、玄黑中挑一匹,娘仨儿选了半日,最终还是定了石青。这匹石青的绸缎上面是一团团的吉祥如意花纹,十分地沉稳,娘穿着也好看。宁婉便也在心里已经算好了应该如何套裁。 待把宁清的嫁衣裁了下来,因为是贵重的衣物,面料留得十足,就算宁清再长高长胖了,也能放出来余份穿,这一套衣裙,是算好了能穿一辈子的。再加上盖头、腰带什么的,只宁清一个人,整整用了大半匹布。然后又将爹的袍子也裁了,毕竟是男人,个子高,做衣裳就费布,也用了大半匹。 剩下的绸缎宁婉便留在了西屋,趁着娘不在时就比量着用大红的给娘裁了一条裙子,又用石青色的裁了一件衣裳,剩下的红绸给自己做裙子不够了,却给自己裁了一件大红的小袄,反用石青的做了裙子。然后悄悄地做了起来。 毕竟是一家人,娘当天就发现了,又是心痛又是生气,“这样的好绸缎给我裁衣裳不是白费了!”急忙拿了面料细看,还是想留给宁婉,“怎么可着我身量裁的?万一你将来长得比娘高了,岂不是改不了了!” 宁婉赶紧扶住娘,“娘,别气别气,你肚子里还有小弟弟呢。”又一个劲地陪笑,“二姐成亲,爹和我们姐俩儿都穿着绸缎衣裳,只你穿着布衣。娘,你觉得好吗?” 于氏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但又道:“那裙子做好了我只穿这一次,然后就收起来留着给你穿。”但还是又叹了一声气,“可惜成亲时不能用了。” 原来成亲时必需穿全新的衣裳,宁婉就笑嘻嘻地道:“娘就留着,等我成亲时再穿也好呀。”其实在她心里,觉得等自己成亲时,一定还会给娘重新做一套新绸衣裳的,比这套还好。 于氏见衣料已经裁好只得认了,又看宁婉自己裁的衣裙,又嫌她留的料子太少,以后长了个子没有太多的余份,唠叨了半天。宁婉只一笑,她曾经走出过三家村,再不想像三家村的人一般,一件衣裳穿上许多年,直到破得不能再破了才换。 第31章 退货 天一放晴,宁婉先与爹去了虎台县,原本她是打算采了些山货再去县城的,但是吴夫人送来的东西使她临时改变了想法,她打算卖掉两匹绸缎和几样金饰,换了钱将她的山货生意直接做大些。 自三家村到虎台县,比马驿镇还要远一倍,宁婉与爹半夜里便走出家门,她怀里揣着金饰,爹背着两匹绸缎,手中提着灯笼照着山路。过了马驿镇时天边现出一丝亮光,他们将灯笼息了,从镇子一旁穿过,继续前行。 幸亏前些日子时常到马驿镇卖野菜,走惯了路,宁婉走到县城时虽然有些累,但还能支持得住,远远地看到城墙,心里竟升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她梦中的事情多是在虎台县里发生的,现在她见到城门上两个大大“虎台”两个字,与她曾梦到的完全一样,更觉得那梦就是真的。 传说中,曾有一名大将在此筑台点兵,命名为虎台,后来建了这座县城,也沿袭了原名。眼下的虎台镇正在一片平原之中,果然地势也略高一些,距安平卫百里,为安平卫北最大的一座城,与安平卫守望相依。 这几句还是听当年的瘸子将军所说,宁婉一直牢牢记在心中。他还说,“若要守住安平卫,必先守住虎台,否则只余安平一卫,再难独立支持。”因此,他得知夷人南下,立即带兵弛援虎台,就连将住在虎台县外的妻妾接到城中的时间都没有。 宁婉抬头望向城墙上的墙垛,大约就在那个墙垛里面,她与瘸子将军站在一处说话,只是说的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恍惚记得他用黑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让自己有一种想逃的冲动…… 瘸子将军想说什么呢? “婉儿,就要进城了,城门口有守门的官兵,会检查大家的东西,也可能会问我们从哪里来的,你不要害怕。”宁梁见婉儿怔怔地看向虎台县的城墙,只当她第一次来县城,被高大的城墙惊呆了,便笑着叮嘱她。 “哦,”宁婉收回了神思,用力地摇了摇头,梦中的一切已经过去了,自己不必再想,眼下总要先将自家的日子过起来。转头一笑,“爹,我们进城吧。” 虎台县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一座城,商铺林立,人流如织,每日清早城门开时都有许多人排在城门内外等待出入,眼下已经过了最繁忙的时候,但是入城之人依旧络绎不绝。宁氏父子便杂在众多商贩、农人之间走进了城门。 检查并不很严密,宁婉有许多年没有经历过了,她嫁人之后出入城门都乘着骡车,到了城门口兵士们见带着赵家字样的车子便直接放行,因此她倒觉得有些生疏了,还是在兵士的示意穿过了厚厚的城门,果真像第一次进城的农家姑娘。 宁氏父女是自西门入的城,这里正是一片饭庄,又有在城门口摆摊卖各种小吃的。宁婉拉了爹找了家馄饨摊子坐下,每人要一碗馄饨。 宁梁是来过几次虎台镇的,但都是每年的徭役之时,自三家村出来先到马驿镇,再到虎台县,一路皆有人带领,吩咐他们做活,同时也能安顿吃住等事宜。至于今日到虎台县为自家办事,还是第一次。虽然他口中安慰女儿,但其实心里也未必没有把幺女当成依仗的想法,毕竟幺女是受过爹托梦的,且自那以后这孩子越发有本事了。 眼下宁婉要了馄饨,宁梁也不反对,两人走了三四个时辰,果真是又累又渴又乏,看着热乎乎,连汤带水的馄饨,十分地对胃口。 父女二人将馄饨都吃尽了,就连汤也喝光了,宁梁还就着汤水吃了一个带来的窝窝。又在摊子的长条凳上坐着歇了一会儿,两人又起了身,依着宁婉的意思先去找绸缎商铺。 宁婉是知道哪里有绸缎商铺的,但是总不好直接说出来,看着爹在街上打听了路,便随着爹向东城走去。远远地就看见瑞泓丰的烫金牌匾,宁婉就拉着爹向里面走去,却被爹一把拉住了,“我们不如去一家小铺子吧。” 爹从来没有进过这些铺子,因此只看瑞泓丰气派的门面就打怵,其实瑞泓丰这门商铺做生意很厚道,赵家多少年都在瑞泓丰家买绸缎布匹棉花等等织品,到了年底开列了单子结帐,从没有以次充好、虚报帐目的时候。而瑞泓丰对于赵家这样的大主顾又格外用心,每有新货时,瑞泓丰的老板都要亲自送上门来请赵家人先挑选。 吴夫人送的绸缎是一等的货色,虎台县里经营上等绸缎的也只有瑞泓丰一家,因此宁婉的这两匹绸是打算卖回瑞泓丰的。于是她便笑道:“爹,我就看这家的牌匾好看,我们就进这家吧。” 这样的理由,宁梁还真没法反驳,而且就是反驳了,他也不知道应该选哪一家去卖这两匹绸缎,因此就随着宁婉走了进去。 方一进门,便有一个穿着翠竹色长衫的伙计走了过来,满脸堆笑,“大叔,带女儿买衣料?”又将手向一侧指了指,“我们家花布的种类最多了,小姑娘穿都好看。” 宁婉微微一笑,瑞泓丰的伙计还真能干,一眼就看出爹和自己不可能买绸缎,直接推荐花布。也是,就看爹和自己的穿着,正是寻常的农家人,进了铺子自然是买布料的。 宁梁立即被伙计如此的热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之间便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个,那个,我,我们不是来买花布的。”又瞧幺女。 伙计便又看出宁婉是管事的,立即又转向她,“小姑娘,想买什么?昨天铺子里刚进的各种颜色的绫布,夏日里做衣裳穿再凉快不过了。”原来他瞧着这个小姑娘虽然穿着寻常的青布裙,碎布拼的小袄,但神情十分地自若,便又高看她一眼,从花布升到了绫。 宁婉摆了摆手,“我们今天不是来买布料的,”将爹身上的两匹绸缎拿下来,打开包袱,“我们想把这两匹绸缎退了。” 伙计看看两匹绸缎,一眼认出了正是年前自江南进的新货,整个虎台县只有自己家有这样的上等绸缎,便问:“是有什么瑕疵吗?” “没有,”宁婉便知道这绸缎果然是吴夫人自瑞泓丰买的了,笑道:“家里用不了,白放着也浪费,就想退了。” “如果没有瑕疵,我们店卖出去的衣料都是不退的。” “我明白,我明白,”宁婉笑道:“所以我可以只要原价的一半。” “但是,那也不成,从来就没有这样的规矩。” 宁婉知道做生意的规矩,一般铺子里卖出去的东西是不能退的,但是她现在实在太需要钱了,因此只能想办法把这两匹绸缎换成钱。虽然也可以拿着绸缎在外面摆摊儿卖,但是这种贵重的织品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而富贵人家又不会随便在外面买,所以她眼下还真只有卖回瑞泓丰这一条路。 因此她便笑呵呵地说:“什么是规矩,还不是人定的?”当年她在赵家一年四季买绸缎时,瑞泓丰每次还不是抱了成堆的绸缎上门让自己挑,挑剩下的依旧拿回去卖,现在自己已经肯让了一半的价,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你检查一下,一点也没弄脏也没弄坏,你们收回去完全可以重新卖的。” 伙计见这个不大的小姑娘十分地执着,说的话又有理有据的,一时倒难为起来了,“我就是个小伙计,从来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做不了主啊。” “那没关系,请你们家的掌柜来,我跟他说。” 伙计又觉得这么一点小事不值得请了掌柜,因此便犹豫起来。正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位少年,见他们正僵持着便走过来笑问:“可是有什么事情?” 宁婉见少年眉目清秀,面带着些愁容,心里暗道:“果真都对得上。”便上前福了福笑道:“小王掌柜,我这两匹绸是别人送的,我们家里用不着,白放着又浪费了,因此就想退了,只要一半的价就行。” 小王掌柜认真打量几眼这少女,鹅蛋脸,黑亮亮的杏眼,红润润的唇,身着花布小袄,青布长裙,就有如春天里刚抽出来的花骨朵一般挺拨清丽,不觉得迷惑了,便笑问:“不知姑娘是哪一家的?” “我是马驿镇三家村人,姓宁。” 原来果真是自己不认得的人,小王掌柜便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姓王呢?” “我听别人说瑞泓丰的小王掌柜做生意特别厚道,因此才敢过来,”宁婉说的并不全是假话,小王掌柜做生意果真有口皆碑,正与他的为人一样,颇令宁婉佩服,“现在我的要求也不过份,只要卖价的一半,还请小王掌柜帮忙。” “我们家果然没有这个先例,”小王掌柜想了想道:“但是你既然一定要退,那么我就为你破例一次吧。”说着便向那伙伴道:“收了宁姑娘的绸缎,再带她去帐房那里支银子。” 第32章 丢脸 宁婉没想到小王掌柜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竟能如此宽厚,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ia/u///】因为她过来退绸缎,也是无奈之举,也并非想占瑞泓丰的便宜,因此在心里为这两匹绸定的两成原价的底线,她猜瑞泓丰的进价大约就在这左右,先说一半是为了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现在小王掌柜一口答应了,她反倒主动说:“我只要原价三成就行了。” “不必了,”小王掌柜道:“只要这绸缎没有破损,就按原价的一半退钱。”又瞧着宁婉的眼睛笑道:“将来宁姑娘再买绸缎布匹,一定还到我们瑞泓丰来啊!” 宁婉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眼下正遇到了难处,等将来家里情况好了,不论买什么布匹棉花、绸缎蚕丝都会到瑞泓丰。但是,小王掌柜也要给我最便宜的价格呀!” “那自然的。”小王掌柜答应着,原本随口一言,但此时倒有些信这小姑娘将来的家境一定会好转的,毕竟有这样气度的小女孩并不多,一看就知道极有见识。因他原本有事,见事情已经说定了,便向伙计示意了一下,又笑着向宁婉点了点头走进了瑞泓丰的铺子后面。 有了少东家的吩咐,伙计便带着宁婉到了绸缎柜台,将那两匹绸缎全部打开,仔细查看一回,果真完好如初,又带着她去了帐房处支了银子,按价核好,一共四两五钱二分银子,用小戥子称了交给她。 宁婉接了银子道谢出门,爹便拉住她问:“你怎么知道这绸缎是这铺子里卖的?还有那个小王掌柜,你怎么认得的?” 借口也是有的,“那日我送卢家人出门时打听的。”宁婉也怕爹多问自己露出破绽,便笑着拉着他,“不想事情如此顺利,我们去银楼吧。” 虎台县只有一家卖首饰的银楼,因此倒不必猜吴夫人是在哪一家打的首饰了,而且宁婉也知道不可能按原价卖回去,但金子这东西不同于绸缎,只要不计工价,单称重量,便可以换成银子了,应该很容易,而且损失也不会太多。 因此她与爹走进了印双泰银楼,这里比方才的瑞泓丰还要气派,高高的大柜台,各式各样的饰品都光闪闪的。只这富贵气象,平日里并没有人闲逛,因此空荡荡的大堂里便更有一种压人的气迫。 宁婉见爹退缩着不敢上前,便带头走了进去,拿出金钗和戒指问伙计,“我想把这首饰换成银子,不知你们这里怎么换?” 那伙计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宁梁和宁婉几眼,便冷笑着问:“这金饰是哪里来的?” 宁婉见他狗眼看人低,心里便生了几分不快,但是她亦不想生事,因此还是和气地道:“这是别人送我的,我想换成银子。” “送你?”那伙计便又笑,“凭白无故地,会有人送你金饰?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你告诉我,我也得几块金子去!” 宁婉真恨不得一巴掌打到他的脸上,却还是忍着,也冷笑一声,“只听你说的这几句话,再不会有人送你东西!”这句话差不多是在骂人了,宁梁听了便害怕起来,走上前将宁婉的手拉住,小声说:“我们走吧。” 宁婉哪里肯,“爹,我们为什么要走?” 那伙计被宁婉的尖牙利语气得涨红了脸,现在听宁梁要走更是得意起来,“想走!已经来不及了!我现在就可以去告官,说你偷了金饰到我们店里卖!” 这时候又过来一个伙计,拍拍刚刚那伙计的肩膀,“你要是真去告了官,这父女二人免不了被关在牢狱里,他们又是乡下人,家里不知道来送饭,几天就饿死了!”说着向宁氏父女道:“金子不是随便卖的,总有官府的人来查,但我瞧你们可怜,只悄悄带你们称了重量,给你五倍的银价,你们父女拿着便赶紧出城吧!” 爹听了倒十分感谢他,躬身道:“多谢你了。”又向宁婉悄声说:“就卖他吧。” 宁婉先前不明白那伙计为何恶语伤人,眼下心里一片雪亮,原来他们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就是想骗自己这个乡下姑娘。金价从来都是银价的十倍以上,哪里有五倍的价!银楼里不比别处,来往的人少,他们便打算哄了自己的金饰悄悄留下,或是卖或是融成金子,转手就翻了一倍。 来虎台县之前,宁婉想到卖绸比卖金饰会难得多,因此只带了两匹绸,想着万一卖不掉也可以再带回家中,但不想十分轻松地便卖了出去。而原以为十分容易卖出去的金饰却遇到了难处。 眼下她如何能被这两个坏蛋骗了,一把将爹拉住道:“他们是一伙的,要骗我们父女。”又向那两个伙伴高声道:“报官好啊,我正想去看看赵典史太太呢,如今正请她向典史大人说一声,牢狱里是不是还有两个空地方,正好关两个做仙人跳的呢?”便拿手在两个伙计身上指了一指。 虽然现在赵典史的太太不认得自己,但是自己做了她好几年的儿媳妇,对赵家的事情再清楚不过,整个虎台县的牢狱、还有银粮、库房等等的事情都在赵家人手中,赵太太倒能做上一半的主。这两个伙计拿什么吓唬自己不好,偏用坐牢来说?宁婉反倒要吓他们一吓。 说毕拉着爹就向外走,两个伙计跟了上来,死活拦住,“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看错了两位,还请两位转回来,我们称了重按牌价帮你们换成银子!” 宁婉其实不愿意将事情闹大,但是她总要将两个伙计彻底压住,因此只在店前站住不动,口中大声地说:“你们银楼牌价倒底是多少?总要事先说个明白!” 这一声响,便引了许多人来看,两个伙计便更急了,告饶道:“姑奶奶,姑奶奶,别在这里嚷,让人听见了,我们的牌价是一两金换十一两三钱银子,一点也不差的。” 宁婉便也觉得差不多了,因此也不嚷了,拉着爹要重新进门,偏这时候有人在外面叫了一声,“宁婉?” 再没想到是卢二少爷,宁婉见到他之后立即觉得脸上发烧,不好意思抬头。人家送的礼品哪里有卖了的道理?但是为了做生意并没有法子,只能做了这没面子的事,但是谁能想到竟正被卢二少爷看到呢。 宁梁没见过卢二少爷,因此还不知道宁婉卖的正是他送的东西。因刚刚被那伙计吓了,现在还有些惊魂未定,又见卢二少爷穿着整齐,人也有气派,又主动地叫出了幺女的名字,便有心请他帮忙,赶紧道:“我们来卖金饰,没想到这两个伙计污赖金饰是我们偷的……” 卢二少爷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向伙计道:“这金饰是我娘送他们的。” 宁梁才明白过来此人正是卢二少爷,也臊得脸红了,喃喃道:“家里日子实在太难了,所以才想着拿过来卖掉,”又实实在在地说:“也没全卖,只两匹绸和四样金饰,其余的家里人用了。” 事已至此,宁婉只得认了命,顾不得丢人,强作镇静地向卢二少爷点了点头,“亏了遇到了你,证明我们的清白。”又朝两个伙计喝道:“赶紧给我们称了重换银子吧,若是少了一毫,我都去告官的!” 两个伙计赶紧答应着,请宁婉进店里,“一定不会的,一分一毫都不少。” 这时卢二少爷却在一旁道:“不必称,这几样东西都有标价。”头向柜台里示意一下,果然柜台里还摆着一模一样的金饰。 瘸子将军其实不过比宁婉大两三岁,但是他身材高大,此时看起来与成人差不多,而且他已经开始有了成名后的威慑力,只一开口便令人不敢小瞧。 伙计便要解释,“公子,卖价是含工价的,再者金子重新回炉也有损耗……” 卢二少爷听也不听,“你们还想骗人?”瞪起眼睛道:“如果不还钱,我……”他说了一半,便将手里的一把刀抬了起来。 真不愧是瘸子将军,两句话没说完就拎起了刀。其实宁婉却明白,他不是以势压人,而是不愿意与人多话。而且,他根本不明白金饰的工价、损耗这些事,只想当然地以为两个伙计还在骗自己。 这也是两个伙计自己做下的孽,说过谎的人,别人再难相信。 宁婉也不想借着卢二少爷的势占银楼的便宜,因此便拦住卢二少爷道:“按重量称就好了。” 两个伙计如获大赦,赶紧接了首饰去称,又请宁婉去看,宁婉方要过去,爹却抢在前面了,“我去吧,你们说话。”原来他因为将卢家送的东西卖了而不好意思面对卢二少爷,便过去看戥子。 宁婉留在当地,也是尴尬,正想解释一句,卢二少爷却问:“你们家里是不是有什么难事了?”原来他是进了宁家屋子里的,自然看到空荡荡的屋子,简陋的用具,远比一直认为十分贫穷的自家差得多了。 再见到宁婉将娘送的金饰拿出来卖,不但没有鄙薄,反生了相助之心。 原来瘸子将军也会体谅别人的。宁婉一笑,果真不再别扭,大方地道:“我家里穷,肉都吃不起,娘有了身孕要买些好吃的补养,姐姐又要出嫁办嫁妆,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因此我想卖了这些东西做点小生意,把日子过起来。” 卢二少爷点了点头,却从怀里摸出来一个荷包,“我这里还有些银子……” 第33章 买驴 宁婉一向自诩是有骨气的人,她原本已经收到了吴夫人和卢二少爷的谢礼,现在哪里还能再要卢二少爷的钱,因此马上截断了卢二少爷的话,“不必,如果没有你送的东西,我也一样会做生意挣钱的,现在已经换了些银子更是足够用了。” 卢二少爷自第一次见宁婉时便感觉到了她的倔强,因此也不坚持,将荷包收了起来,停了一停突然向宁婉说:“我母亲身子也不好,可是她不让我在家里陪她,一定要我去找我父亲当兵。” 吴夫人本是原配夫人,但是周夫人也是明媒正娶的,因此她们生的儿子都是嫡子,吴夫人其实先前有一个儿子,是名符其实的嫡长子,可已经早亡了,因此现在周夫人生的长子才是嫡长子,将来会承袭卢指挥佥事的四品官职,而卢二少爷只能靠自己。 爱儿子是天性,尤其吴夫人这样与儿子相依为命的人,她从心里一定是想儿子留在身边的,但正是因为爱儿子,她才要把儿子送到他父亲身边去。卢二少爷只有跟着父亲,才能立下军功,挣到前途。 宁婉便点了点头,“你母亲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就算是知道也会难过,宁婉才知道原来冷面冷心的将军其实也有软弱的一面,当然是在他还没有成为真正的将军之前,说起来他眼下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呢!一时间,她心中充满了同情和理解,柔声劝道:“你若是一定留在家中,虽然能够陪着你母亲,但是她心里未必畅意。只有按你母亲的吩咐,去了军营,立正战功,谋得出身,她虽然不能由你陪伴着,但是心里才是真正高兴的。” 卢二少爷点了点头,正是这样的道理,他越发感觉到母亲对他的殷殷期待,“我会在军中好好习武,立下军功,为母亲争一口气!” 宁婉亦点头,“你一定成为最勇敢的将军!” 上一次见面时,这个小姑娘也这样说的,似乎她十分肯定地知道。卢二少爷原本就不乏信心,现在更是满怀豪情,“我会的!” 虽然卢二少爷前面的路会很艰难,但是唯有自那艰难中磨练出来,他才能成功。他若是与卢家的另外两位少爷一样,一个承袭父亲的军职,一个靠着父亲的荫封,永远也不能成为威镇一方的将军!宁婉赞许地点头,用手在店门外一划,“整个虎台县都需要你的保护!” 卢二少爷将后背挺得更直了,他身上不只有母亲的期待,还有无数人的期待,一时之间,他果真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力挽狂澜的大将军! 这时金饰的银价已经兑好了,伙计捧了十六两八钱的银子送了过来,宁婉细看无误便收到了荷包里,与爹一同出了银楼。回头向卢二少爷道:“我们要去打听些做生意的事,再买点吃的,就先告辞了。” 卢二少爷亦道:“我也还有事情。” 宁婉先前看到他手中拎着一把刀,就猜测到应该是为了进军营而新买的,现在又嘱咐道:“军营里的日子不比家中,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十几年前皇上曾亲征北地,此后安平卫境内一直平静,但是卢二少爷去的是安平卫最北的多伦百户所,那里华夷混居,民风剽悍,却时常是有些小冲突的。每年军中民间都有死伤,当然这在安平卫,甚至朝廷看都不算什么,已经是和平状态下最好的时候了,但是身处那里的人却真实地面临着战争的威胁。 卢指挥佥事另外两个儿子都在安平卫军中任职,而且小小的年纪都成了军官,可他们将来都是碌碌无为之辈,只有在最北之地从小兵成长起来的卢二少爷才成为大名鼎鼎的将军。也不知道卢指挥佥事看到自己最不重视的儿子成名后,心里是怎么想的?尤其是对比那两个不成材的儿子? “不必担心!”卢二少爷简捷而坚定地道,然后拱了拱手“再会!” 宁梁也拱手,宁婉福了一福,一同道:“再会了。” 看着卢二少爷走了,宁梁郝然道:“真不巧,卖金饰被卢二少爷遇到,卢家一定会笑话我们的。” 宁婉摇头笑道:“卢二少爷是个英雄,他不会在意这么点小事的。”拉着爹的手,“我们赶紧去打听山货生意的事吧。” 尽管宁婉记得先前赵家在哪家铺子买山货,但是她毕竟当时只是买山货的主雇,并不清楚山货买卖的路子,因此到了山货铺子里一打听,却只卖货不收货。宁家父子只得沿着虎台镇的街道一家家地问,哪里收山货,收些什么,多少钱收。一直问了两个多时辰,才了解到一点眉目。 原来专门收山货的小铺子,多不在街道的铺面里,而在略偏僻的民宅中,收了山货再整理好送到街面上的山货铺子里,至于收货的种类,真是五花八门,有三家村常见的东西,也有一些三家村没有的,至于价格更是有许多的说法。 另外还有几处酒楼也收一些,不过他们与铺子里又不同了,特别看中新鲜的山货,但是价格却能高点。 宁婉将这些都记得牢牢的,又去了杂货铺子买了一杆称,两把锁,还进书铺子里买了笔墨纸砚,她虽然都挑一般的货色的买,但亦用了不少钱。爹见她买一样就问一次,“买这些做什么呀?” “收山货时总要按重量称的,没有称怎么能行?”三家村里没有称,大家的粮食用木斗,再估算着粮食晒干的程度换成重量,但是收山货时就不能如此了,总要有一个准数。 “锁更有用了,这么多银子总要锁上的吧” “还有,做生意不记帐怎么能行?” 爹虽然都点了头,但又问:“我们都不识字,怎么记帐?” 宁婉也无法说出自己已经会写字了,但是她早已经想好,“记帐也不必一定写字,只要画上标记就行了。”她原来在梦里就曾见过用画画的法子记的帐,其实也一样能看得懂,而且她还听说字其实最早就是从画图里面来的呢。 接着两人又买了十斤肉、两条鱼、二十斤白面、一大包阿胶红枣。在虎台县,除了阿胶红枣比马驿镇便宜外,其余的东西又都要贵上一两成,只是他们时间不够,不能再绕回马驿镇了,便一总买了。 最后宁婉拉着爹去了北门卖牲畜的集上,他们这一天在县城里几乎走了个遍,哪里卖什么的都知道了,左挑右选,看中了一头小毛驴。先前买东西爹也一直在后面说贵,但总归不反对,现在见宁婉一下子拿出八两五钱银子要买驴,赶紧把她拉到后面,“我们可不买,有什么重的东西,爹背着就行,爹能背得动!” 爹就是这样从不把自己的身子当成一回事,半点不爱惜,将来哪里能不生病? 宁婉挣开爹的手,“爹,我们做生意一定要先投入的,这驴一定要买。”说着过去将银子付了,又打听喂养的法子。这银子都是她的,因此宁梁就是再不愿意也反对不得,只在她身后不停地搓着手。 论起将山货运到县城卖挣钱,这路子三家村的人不知道,但是刘货郎他们都是知道的,但是真正做这个生意的人并不多,其实都差在运送之上。 采山货收山货都很辛苦不算,运送山货就更艰难。这一次宁婉与父亲到县城,来时便走了三个多时辰,试想如果背着山货会有多累?要走多久?没有牲畜只靠人背肩扛是很难做这个生意的,就是做了,生意也不能大,挣的钱就少。因此在宁婉心中,把买牲畜作为第一件大事,只是原来她以为一定要攒一年半年的钱才能攒到,没想到现在却有了捷径。 牵着新买来的小毛驴,迎面又遇到了卢二少爷,手里牵着一匹黑马,却不是上一次他骑的那匹,显然也是新买的。 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宁婉便点头让过,她要急着出城,虎台县的城门到了一定时辰是要关的,万一出不了城就麻烦了。看卢二少爷也是行色匆匆,点了点头走了,宁婉便猜他也是要出城,因为吴夫人也是住在县城外面的,两个错过各自回家。 出城前,宁婉在北门一家包子铺随便买了十个包子,这里的包子是五文钱两个,比马驿镇也贵,因此爹又肉疼一回。 出了虎台县城,便不用再赶时间,宁婉便坐到了驴背上,她其实已经走不动了,又将买了毛驴的好处细细说了,“爹,毛驴最有耐力,又容易养,我们收了山货攒起来,就赶着毛驴送到虎台县,比镇里要贵许多,很快就把买毛驴的钱挣回来了。”将山货的进价,卖价,一次能运多少,往返要用几天等等都算给爹听,说得口干舌燥,总算把道理讲明白了。 爹一直觉得不应该买驴,其实是舍不得银子,但是听了宁婉算的帐,也明白有了毛驴才能把生意做大,才能挣到更多的钱,因此牵着这头小毛驴,越看越爱,向宁婉笑道:“你娘和你二姐见我们买了毛驴一定很吃惊!” “到时候爹一定要给娘讲明白为什么要买毛驴。”宁婉可以想像,娘见了自己买了一头毛驴,一定会比爹还心疼钱,那时候自己可没有精力再给娘讲上一遍道理了。 第34章 管帐 宁婉在驴背上吃了两个大包子,又歇了一会儿,才觉得用掉了的力气慢慢回来了,便从毛驴上跳下来,“爹,你骑一会儿吧。” 爹又不舍,“我是大人,恐怕把毛驴压坏了。” 宁婉便笑,“爹没见过骑毛驴的人吗?谢大夫出门时骑的不就是驴?正与我家的这头差不多。” 马驿镇上时常能看到有人骑毛驴,反倒是养马养骡子的人家少。马和骡子自然好,可是价格贵,又不好养,还是小毛驴最适合寻常人家。 就像宁婉新买的这头小毛驴,身材不高,大大的脑袋,长长的耳朵,灰色的皮毛,走起路来稳稳的,不急也不躁,虽然不能像马和骡子那样飞跑,但却能背许多东西,驮个人也平常。 宁梁听了也笑,便坐到了毛驴背上,他个子高,两条长腿差一点垂到地上,先是绷着身子不自在,慢慢才放松下来,然后就觉出舒服极了,“这毛驴真好!” 原来骑毛驴还有一件好处,那就是毛驴是极温顺的牲畜,不必专门学就可以骑,况且毛驴长于走山路,三家村正在山里。 爹骑了一小会儿毛驴,既是心疼女儿,也心疼毛驴,又下了驴,让宁婉上去,“还是你骑吧,爹不累呢。” 父女二人就这样轮流骑着毛驴,一直到深夜里才回了家。 娘和二姐原已经睡下了,现在听了声音起来,却问:“你们怎么没有在姑姐家或贤儿家里住上一夜再回来呢?” 原来宁婉的姑姑嫁到了虎台县郊的梨树村,因那里田地肥沃,日子富足,便也为宁贤说了梨树村的亲事,因此眼下姑侄两人离虎台县很近,当初宁梁和宁婉出门时便说如果太晚了可能会去梨树村借住一晚,明日再回家的。 宁梁就道:“我们到了虎台县事事都还顺利,又买了许多东西,急着回来,就不想再绕到梨树村了。”说着却不进屋,打着灯笼先到菜园里拨了几棵菜,又去捧了几捧高粱米糠放到槽子里喂驴。 于氏看到小毛驴,“这是向谁借的?可要赶紧还回去,别在家里喂不好掉了膘。” 宁梁打理好小毛驴,拉着于氏进屋,“我来跟你说吧。” 宁婉听了悄悄笑了,就让爹给娘讲道理吧,她实在太困了,随便洗了洗脸就倒在炕上,就连宁清问她话也没来得及回答就睡着了。 第二天宁婉起来时天早已经大亮,爹也不过刚起来,宁清已经将剩下的几个肉包子热了,煮了高梁米粥,又把鱼烧好,大家围桌吃饭。娘尝了鱼就说:“清儿的茶饭做得很有模样了,这鱼味特别香。” 宁清得了赞扬,也是得意,“我从那肉上切下来几片放在鱼汤里,所以这鱼就吃着香了。”又向宁婉笑道:“你们买的那块肉真肥,一定能熬许多油,等吃了早饭就熬出来。” 在三家村,肉是越肥越好,因为肥肉能熬大油。平日里农家没有肉,若是在菜里加上一勺猪油,味道就香多了,故而猪大油是好东西。 爹就笑道:“虎台县里的肉都比马驿镇贵上两成呢,这块肉足有十斤!用了二百四十个钱!” “可真贵!”于氏就叹,若是平时她一定要再唠叨几句责备丈夫和女儿不该花这么多钱买肉,但昨晚丈夫给自己算了帐,从今后家里做起山货生意,便不用只从土里刨食,驴已经买了,更不必说十斤肉了,因此便将所有的埋怨都消了,却笑道:“一会儿就熬了油,油渣包些包子吃,不比买的肉馅的包子差!” 其实若是有钱,谁又非要俭省再俭省,连吃都舍不得呢。 吃了比平日迟很多的早饭,于氏就张罗着熬猪油了,近些时候她的身子越发健旺,因此时不时地会下厨,眼下十斤肉的大事,她更不能放心全交给两个女儿,因此尽管宁婉一再拦着,她还是抚着肚子看着宁清和宁婉切肉熬油。 将肥猪肉剔下,切成厚厚的大片,这时先在锅里加一碗水,再将肉片放入,不停地翻动,小火慢慢地熬着。这是一个细致的活儿,不能急,免得将油熬糊了,油渣也不能吃了,那才是浪费呢。 大锅烧开了,肥肉片发出滋滋地响声,慢慢变黄变小了,而肉里面的油便熬了出来,散发了浓郁的香气。过了大半个时辰,看着肥肉片都变成了小小的油渣,半锅油在不断的沸腾着,娘便让宁清拿着笊篱将油渣捞出来,又让宁婉放进锅中一把小葱、一把花椒,一勺盐,待炸得透了就停了火。 待油再凉些却没有凝固时,便用大勺盛到专门放猪油的坛子里,这油再凉一凉就变成雪白细腻的油脂,吃的时候用勺子挖出来就可以了,不但方便,还能保存很久,就是放上好几年也不会坏。 宁婉还知道做一些高档的点心,还必须用几年的陈猪油才好,飘香居的点心用的就是两年以上的猪油,因此味道特别香淳。而京城里最有名的兰香斋点心铺子里最好的几样点心,都是用二十年以上的猪油做的,宁婉尝过兰香斋的酥皮藤萝饼,那香甜的滋味竟无法形容,更难得的是从京城带到虎台县用了两个月,而她又存放了几个月才吃完,一点也不曾走味变坏。 那么等有了时间自己也做些小点心?爹和娘都是爱吃的,当然宁婉自己也喜欢吃。正想着,又听外面有人喊,“卖小鸡的来了!” 这一天宁家便没有断了来人,先是大家都来看驴,这是三家村的第一个牲畜,不可能不引起大家的好奇。不过多是男人们,只在院子里说话看看就走了,又有女人进来说说话,看到宁家熬这么多的猪油个个惊叹,娘说着客气的话,又让宁清自油锅里给跟着来的孩子们每人捞了一块油渣吃了。 除了三老太太和拴儿那样的奇葩,别人家倒都不好意思太过的,因此倒也没有费多少油渣,眼下娘听了有卖小鸡的,赶紧吩咐宁清和宁婉将猪油和油渣都收起来,自己回屋里拿了钱,又提了个篮子跑了出去。宁婉不放心,向宁清道:“二姐,你收东西吧,我去陪娘。”赶紧追了出去。 三家村里平日各家多是自己孵小鸡的,俗声抱窝,选一只下蛋的母鸡,铺干草做一个窝,在窝里放上十几个鸡蛋,母鸡便整在趴在窝里不出来,就连吃喝都要送到窝前,过上二十一天,就能孵出小鸡来。 但是也有的人家直接买外面卖的小鸡,两文钱一只,十分省事,不必担心抱窝失败孵不出小鸡。今年三家村里早没有一只母鸡了,因此大家都要买小鸡,像娘这样会过日子的人,早就盼着来卖小鸡的人,将家里的鸡窝重新养上鸡呢。 现在娘急着出去,为的就是早些挑小鸡。买小鸡是很有学问的,首先要挑健壮的小鸡,因为小鸡并不容易养大,总有许多会在养着的时候陆续死掉,真正能养成大鸡的不过一半。再就是每家都想多挑些母鸡,少挑些公鸡。因为公鸡有一只打鸣就够用了,至于母鸡却是可以下蛋的。 宁婉不得不佩服娘,她挺着大肚子竟比自己还要快的跑到了村头的那几株大榆树下面,眼下已经钻到了人群中挑起了小鸡。 卖小鸡的用一个大大的扁扁的罩笼挑来两笼小鸡,这种罩笼应该是专门运送小鸡用的,五尺宽的笼子只有半尺来高,里面的小鸡一个挨着一个,叽叽喳喳地叫着,正是刚孵出一两天的小鸡。 娘将看中的小鸡提起脚倒过来,看小鸡的头是不是仰起来,如果仰起来的就是公鸡,反之就是母鸡,就这样挑了三十只小鸡放在篮子里,要拿钱给卖小鸡的,却又嘟囔着说:“今年小鸡太贵了,竟然五个钱一个!” 宁婉在一旁小声说:“娘,我们家再多买些小□□,就是公鸡多点也没关系,养大了正好你坐月子可以吃,还有大姐,比你还要早生,到时候家里也要送几只鸡过去的。” 坐月子自然要喝鸡汤的,当然老母鸡最好,但是没有老母鸡的时候,小鸡也很好,尤其是小公鸡的味道特别的鲜美。于氏倒不去想公鸡好吃的事,而是也觉得为了孩子鸡还是要吃的。就比如现在,她已经快四十了,这一胎先前也是十分地惊险,但是几个月好吃好喝地养下来,竟觉得身子比年青时怀三个女儿时都好,是以为了肚子里的这个,还是要多买几只鸡。 于氏便又挑了三十只鸡,再要数钱,带的钱却不够了,宁婉便拦住她,“娘,我来!”说着拿出三百个钱给了卖小鸡的,又让他饶了两只小鸡。 宁婉挎着篮子跟娘一起向家里走,娘就说:“等到了家我把钱给你,你的自己留着。” 未出嫁的女儿虽然算是家里人,但是若是挣了钱通常都是自己攒着的,也算是小小的私房,将来出嫁时也可以带到夫家。宁清便是这样,因此于氏早就想了,宁婉得了卢家的东西也好,将来做生意挣了钱也好,都是宁婉一个人的。 宁婉却不这样想,笑着挽着娘的手一同向回走,“我的还不是家里的,我们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却又道:“但是生意还是要我做主,帐也由我管着。” 于氏就笑,“都听你的!” 第35章 铜锁 小鸡买回了家,于氏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小米,又煮了两个鸡蛋,将蛋黄拿出来拌在小米中喂小鸡。原来小鸡这时候胃肠特别的弱,要精心养上几日才能慢慢再加些碎菜,然后才能吃米糠野菜之类的呢。 到了晚上,于氏怕小鸡在鸡窝里太冷,便将它们都放在自己屋中,拿家里的一个柳条笼子罩着,因想起向丈夫说:“今年的小鸡买得多,明日你再编一个笼子,过几天小鸡就长大了,一个笼子放不下。” 躺在被窝里又打算道:“老余家二房的老母猪快生了,明日带了钱去订两只吧,不,定三只!”先交钱定下,也就能先挑小猪了。长得壮的小猪容易喂养,将来也容易长肥。手里有钱,就是好办事。 宁梁也点头,“今年多喂一头猪也好,最近买了不少白面,又时常买包子什么之类的吃食,再加上过些时候清儿出嫁少了一个人,高梁还能余出来一些,足够喂猪的。到了过年时家里留一头自己吃,给大姐和贤儿各送些,剩下的腌了咸猪肉可以吃到明年端午。” 家里的生意还没做,但是宁梁和于氏都有一种新的感觉,那就是更有底气了,竟想着要留一头猪自家吃,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西屋里宁清正与宁婉生气,原来她们姐妹住的屋子里有两个炕柜,宁贤出嫁后一向是宁清和宁婉各一个的。炕柜有了些年头,都是用山上的松木打的,早年漆了红漆,眼下已经有些斑驳了,柜子里一向放着衣裳、被褥、小玩艺等杂物,从没有上过锁的。 家里只有于氏屋里的一只柜子有锁,而其余的柜子,不但没有锁,就连锁扣也没有。宁婉买锁的时候就连带着锁扣铁钉一起买了,现在她就拿着捶子将锁扣钉好,然后把铜锁挂上去一锁,喀嚓一声,拨下钥匙,再用布条编了绳子挂在脖子上。 宁清的脸就沉了下来,“你这是防贼呢?” 其实宁婉倒不信宁清会偷她的东西,她不过自私自利一点,但品行不至于那么差,她看上宁婉的东西,最多是开口要,却从来没有偷拿过。 整个三家村,也只郭小燕一个偷东西的,实在是令人不齿的事。自骨头子儿的事情之后,除了郭夏柱,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远着她了,谁能愿意与一个小偷来往?就是郭小燕去哪一家,那家人便都紧张起来,紧紧地盯着她,只怕她乘人不备将东西偷走。 是以先前宁婉得了东西也没锁柜子,昨日回家也没有急着把刚换来的银子锁起来,今天空了才将箱子重新理了一理,然后才钉上锁。 宁婉明白宁清心里的不痛快,两个人的屋子自己锁了柜子,她自然会觉得自己是防着她的,因此她买锁时就买了两把,现在拿出一把来给了宁清,“我不是为了防你,只是以后又有帐本又有银钱的,总要锁起来好。这个锁你也安上,也就别多心了。” 宁清就要出嫁了,在家里没有多少时日,宁婉不知不觉把对她的嫌恶淡了下去,她嫁出去后就按她自己所说的,就成了宁家泼出去的水,以后再家来也不过是客人而已。最后的这几天,她也不想再与宁清生气了。 宁清再不想宁婉能给她也买一把锁,她们姐妹一向不和,最近又有几次针锋相对,而且宁清也感觉出宁婉虽然小,却已经稳稳地压了自己一头,所以也不大敢与她吵。只不过这锁的事情她确实咽不下一口气,她虽然嫉妒宁婉得了卢家的东西,但是再喜欢也不会去偷。 现在接了锁倒有些讪讪的,拿过锤子比量着要钉上,却又放下了,“算了,我在家里用不着锁柜子的,这锁我还是留着以后用吧。”说着将锁连同锁扣、钉子都用布包了,收到了炕另一边的小箱子里去了。 那口箱子是宁梁去年给她打的,也是松木的,新刷的红漆,却比家里的箱子小很多,只是随身带着的小箱,如今里面装着宁清最贵重的几样东西:银饰、聘礼、还有私房钱。等到出嫁时她会亲自抱着这个小箱的,其余的被褥衣裳等等的陪嫁则打成两个大红的包袱做为陪嫁由送亲的人带到刘家。 而这个小箱子上面,已经有一套崭新的铜锁了,宁清到了刘家,便可以将小箱锁好放在刘家的大箱里再锁上,就是刘家人想窥伺她的嫁妆,也是不能的。 宁婉也知道最终的结果一定是这样的,宁清实在是太顾着自己的小家了,只把刘货郎当成一家人,至于娘家的父母,婆家的父母,她其实都不放在心上。因此宁婉想了想向宁清道:“二姐,你可能以为嫁给刘货郎了,就永远跟他是一家人了,但其实有的时候男人是不可靠的。” 宁清不想小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竟有些发呆,但她并不相信,只是因为宁婉刚给她一个新铜锁,又不好立即将她驳回去,便笑道:“你还小,什么也不懂呢。” 宁婉就知道劝不了的,当时爹病成了那样,宁清尚且还一心只想着自家的小日子呢,现在事情还没有出来,她再不会信刘货郎将来会成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但也许,那是是宁清应该得到的报应吧。 宁婉早早睡下,明日一早,她要进山里采山货,她的小生意经过这么多天的筹划就要正式开始了。 又是一个清晨,宁婉与爹都换了旧衣,又用旧布条自鞋向上将腿一路缠到膝盖,拿着镰刀背着筐子就进了山。 宁家村就在山里,但只是半山,这一片平整的土地早开垦出来成了良田,因此要采山货还要向山里走,而他们的打扮就是为了防蛇防虫的。 大山是一座巨大的宝库,里面有许许多多的好东西,上等的木材、各种飞禽走兽,野果野菜,但是也同样是危险的。越是珍贵的东西就越难得,村里也曾有人过进山遇到野猪毒蛇出事的,但是大家在近山处采些野菜,套几只野兔野鸡还不至于多可怕,只是防备一些就是了。 宁家父女一心采山菜,一路向山里土地湿润、肥沃的向阳坡地走去,很快在一丛丛地野菜中找到成片的猫爪儿菜。这个时候,猫爪儿菜才长出不久,青色带紫的茎还不到一尺长,上面还有一层细细的白色茸毛,最上面的嫩叶还卷曲着没有展开,正像小猫的爪子,所以大家才叫它猫爪儿菜,虎台县的人称之为蕨菜的。 眼下的猫爪儿菜正是吃起来最鲜嫩细滑的时候,一个月之后,猫爪儿菜长到三四尺高,茎变得又硬又柴,上面的茸毛消失了,叶子也展开了,就不能吃了。 宁婉看着成片的猫爪儿菜,立即便觉得满眼都是铜钱,在虎台县时,她已经打听清楚,眼下最鲜的猫爪儿菜卖到酒楼里两个钱一斤,而收山货的则是要晒干的,看尺寸十五个钱一斤上下。晒一斤干猫爪儿菜要用十斤菜,因此先卖鲜菜合算。 宁梁是最实干的,已经放下筐子拿出镰刀割了起来,收猫爪儿菜时要尽量贴近地面,将那鲜嫩的茎全部割下,因为茎越长,猫爪儿菜便越贵。 宁婉在心里无霎间算好了一大篇帐之后也弯腰割了起来,父女二人用了不多的时间便割下了一大堆的猫爪儿菜,将杂在猫爪儿菜里面的野草捡出去之后装到筐子里,宁梁背着一大筐,宁婉背着一小筐就向山下走了。 就如宁婉早预料到的,采猫爪儿菜最累的是运送。 上山是一气走上来的,下山中间却歇了几回,背着一大筐的菜走起山路十分不易,宁梁是男子,又一直做农活儿还好些,宁婉虽然在农家长大,但是她毕竟还小,第一次干这样的累活儿,只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 宁梁一路上一断地从宁婉的筐里拿出来些野菜放在自己的筐子里,将自己的筐子里堆得满满的,再也堆不上去了。看女儿躬着身子,满脸是汗,便道:“婉儿,要么把筐里的蕨菜拿出来些扔了吧,反正是从山里采来的,又没花钱,爹背的已经够多了。” 宁婉平日里最常笑爹娘小气,但如今可见她正是爹娘嫡亲的亲女儿了,再舍不得把割下来的蕨菜拿下来一点儿,毕竟现在多背一斤一回家,就会多卖几个钱。只咬着牙说:“我们多歇一会儿就行了。” 父女二人便又歇了下来,突然看到了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从面前跳过去,爹起身去抓,宁婉却再不想动,只依在一棵大树上喘着粗气。过了一会爹空着手回来了,“那只野鸡看着飞得很低,可还是让它跑了。” 宁婉就安慰他,“想打到猎物哪里容易?我看郭家的几个上山打猎,时常空手回去,我们毕竟不是猎户。” 爹当然知道,三家村人种田为主,打猎不过是年青人闲暇时的乐子,并不能当正经事,就笑,“我原想能熬一锅野鸡汤。” 第36章 杆秤 野鸡飞了,宁家父女多少有些遗憾,但是好心情并没有受到影响。 他们只消向筐子里一看,便觉得比起这一筐菜,野鸡汤算不了什么。 宁婉歇够了才站起来,刚要背起筐子走,却一眼看到那边草丛里似乎有东西,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野鸡窝,里面留着几个灰绿色的蛋,这一喜又非同小可,“爹,你看!” “原来这里是野鸡的窝!” 两人小心地将蛋捡了起来放在筐子里,“有这几个蛋也很好了,回家正好做一个菜!” 走出几步之后宁婉突然悟到,“爹,那只野鸡是怕我们发现它的蛋,才飞出来引你走呢。” 宁梁一想果真如此,“怪不得我追它时总觉得就要追上了,但是怎么也追不上,最后还是让它飞掉了。” 父女两人便笑了,“幸亏我们把它的蛋捡回来,否则白白被一只野鸡骗了!”也许有几只野鸡蛋的鼓励,接下来的山路便走得容易了,刚过午时便进了家门。 可是到了家里却还不能歇着,要将这些猫爪儿菜重新整理一番,茎叶有破损了的都挑出去,最下面的茎也要修剪整齐,再用那新买来的杆秤一斤斤地量出来。 宁梁见幺女用起杆秤十分地熟练,便在一旁笑道:“明明我们一起跟着杂货铺子的老板学了怎么用这称,但我现在已经忘记了。” 宁婉早学会了用杆秤,赵家日子富裕,比外面的人看起来还富裕得多,每年到了年底,赵太太便关了门用杆秤称银子,毕竟戥子太小,还是杆秤更合手。自她被赵太太信任之后,便参与到这些事中,整锭的复一下秤用桑皮纸包好直接收起来,赵太太存银子从不用银票,而都是现银,至于散碎的银子称好交出去打成大锭,或换了成串的新铜钱。 还有人参、燕窝、花胶这些贵重的东西,也总要过一下秤才心中有数…… 那天,杂货铺子老板讲的时候她不过装模作样地听了听而已,现在宁婉便放缓了手里的动作,将菜放在杆秤的小铜称盘上演给爹娘看,“这东西没什么难的,用惯了就好——我们家的杆秤是最寻常的,有前毫后毫两个量程,前毫是两毫,一个小星是一两,两个小星就是二两,再下来还是一个小星,到了八两,也就是半斤的地方是梅花形,最后的梅花星便一斤。后毫是斤称,也是一个道理,最后的星是二十斤。” 又握着爹娘的手教他们,“称重时先把东西放在秤盘上,大致估量着重量应该用前毫还是后毫,就比如我和爹采了菜回来称,就用二十斤的后毫,一次称出二十斤,一百多斤山菜只称上五六次就够了。” “现在我们要将一斤的菜打捆,自然就要用前毫,看,就这样,提起前毫的皮绳,将秤砣系放在一斤的定盘星上,秤杆平着就是正好一斤。”宁婉说着,便又在秤盘里添了几根猫爪儿菜,让秤盘高高地翘起,“看,这样便足足一斤有余,可以用秸杆捆好放到筐子里了。” 宁梁和于氏啧啧赞道:“婉儿可真能干,这称用得这样好!” 宁清在一旁看着,因刘货郎有一杆秤,因此她倒是早会了,此时便笑笑将那几根菜拿下来,再接过秤用手轻巧地一提,却将刚刚的平秤变成了高高地翘起,得意地道:“婉儿虽然会用,但其实并不通其中关窍——你们看,这杆秤用好了,只是平秤不需再加东西就能使秤杆翘起来。” 又指点宁婉,“反过来收别人菜的时候也是一个道理,二十一斤的菜如果压到二十斤,你不是白得一斤?”说着手上慢了些,让大家看到她提着皮绳的手,小指飞快地在秤头上动了一下。 杆秤正是以皮绳为中间点,两边正是平衡的,如果压一下秤头,秤尾自然翘起,抬一下秤头,秤尾自然落回,但其实秤盘上的东西并没有变,这正是奸商的小手段。 宁婉也笑了,便想起了在她的梦中,刘货郎和宁清做生意果真挣了许多钱,可是他们的名声却不大好,这样小动作大约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吧。 他们总以为这个骗了别人自己赚了,其实到底如何其实很难说。且不说有秤的人家自然会复秤,就是没有秤的也人家上过一次当两次当也就算了,还会第三次上当? 要自己说,如果刘货郎和宁清不耍这些小手段,也许他们的生意还会做得更大呢。自己眼下就有信心在三五年之内把生意做到虎台镇上,比他们当年还要早。 因此宁婉便正色说:“你们知道这杆秤是怎么来的?” 不必说爹和娘,就是宁清也摇头。 “当年秦始皇统一了六国,定度量衡时,秤叫权衡,秤陀是权,秤杆是衡,意思就是比较衡量哪一个有利哪一个有害,后来大家叫俗了才叫杆秤的。” “你们说这秤杆上为什么用星做标识呢?而且既不是十五星也不是十七星?原来这十六金星秤上的十六星是由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加福禄寿三星组成。” “因此南斗六星指的是东南西北上下六方,告诉用秤的人心要居中不可偏斜;北斗七星示意用秤的人心中要有方向,不可贪钱迷财;最后福禄寿三星更是告诫用秤的人,短一两无福,少二两少禄,缺三两折寿!” 宁梁和于氏听了,赶紧道:“我们做生意可要凭着良心,不能短了别人的,自家吃一点亏倒不要紧。” 宁清脸就红了,“谁让你短了别人的,我只是说你处处多让别人,自家难道亏得起?” 宁婉将道理说了也罢了,听不听地地各人,就点头道:“做生意为的挣钱,自然不想亏的。只是这猫爪儿菜明天失些水分也会变轻,因此每斤都是有余的才对。” 宁梁和于氏听了,倒又担心起来,“如此便每斤都再加上几棵菜吧,别掉了水分不够,倒让酒楼的人瞧不起。” 宁婉就笑了,“虽然会掉些秤,但这些已经足够了。就像二姐说的,再多我们家就亏了。” 大家说笑着,用秸杆将猫爪儿菜捆好,放到两个筐子里,半夜里就起身送到虎台县里去。 爹原本不让宁婉去的,想让她在家里歇上一天,可是第一次卖货,宁婉岂能不去看看?因此也一定在半夜里与爹一起出了门。一样重量的两个筐挂在小毛驴的身上,娘怕磨到了小毛驴的背又在筐子下面放了一个小坐褥,爹提着灯笼走上前面,宁婉牵着毛驴跟在后面。 有小毛驴,他们都省了许多力气,三个多时辰就到了虎台县。第二次进县城又与第一次不同了,两人不再似没头的苍蝇一般乱撞,直接到了县里最大的酒楼望远楼,他们事先早打听过的。 望远楼的掌柜看了两筐子鲜蕨菜,暗自点了点头,收拾得又干净又整齐,只要用水再洗一洗就可以直接做成菜了,便立即将两筐菜都留了下来,称了一下一百三十八斤还多些,拿出二百八十个钱给了他们,“若是还有,过三五日再送这些来。” 宁家父女收了钱,点头道:“那就定好了,我们四日后还来。” 这一次再去买东西,爹也不小气了,看宁婉割了肉,又买了包子,就说:“我们再去买些点心吧,你娘特别爱吃那个酥皮的。” 宁婉就笑,“爹早就该说了,娘现在想吃什么,其实就是她肚子里的小弟弟想吃呢。” 两人到了飘香居,要了一斤酥皮桂花饼,一斤酥皮肉松饼,宁梁听到酥皮桂花饼竟要五十个钱一斤,肉松饼八十个钱一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这么贵?比肉都贵多了!” “好东西就是有好价钱,”宁婉一笑,“所以我们一定要多挣钱。” 爹便信服地点了点头,“婉儿说得对。”到底这酥皮饼的价格太贵,回到家里爹只尝了一小块,便再舍不得吃。可他却机灵地没有告诉娘这饼的价钱,不用想也能知道,娘要是知道了酥皮饼的价,便再吃不下的。 接下来又去采猫爪儿菜,父女两个干劲儿更足了,再进虎台县就不去望远楼,而去了其它的几个酒店饭庄,虽然每家要不了太多,但是一百多斤的菜很快就分没了。有一次剩了些,他们便让了些价给集上卖菜的,一文半一斤,他们守着集上卖,虽然能卖三四文钱一斤,可宁家父女没有那么多时间。 每每卖了钱,他们都买些东西回家,肉呀鱼呀点心呀都不算什么了,宁婉还慢慢添置了许多日常用品,家里的木梳子早掉了许多齿,现在她买了四把桃木的,上面还刻着不同的花纹,一对刻龙凤的给爹娘,两个刻桃花牡丹的自己和宁清一人一把;十个细磁的小碗,八个大碗,十个盘子,又有十个筷架,上面烧着一色青花,正是一套,平日吃饭盛菜喝汤都够用了;两个大铜盆,洗脸洗手用的香胰子;宁婉还买了四把牙刷…… 虽然花用了不少钱,爹娘也反对,但是宁婉还是坚持买了,毕竟刷过牙的人若是再不刷还真受不了;还有让她再用淘米水洗头,草木灰洗手,她也不习惯,这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要改变的地方还多着呢。 第37章 收菜 可能原来家里什么都没有的缘故,三四次下来,虽然添置的东西不多,但是宁家的变化就十分地引人注意了,这一天宁婉才从山上下来,罗双儿便过来了,见她正在捡猫爪儿菜,也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坐了帮忙捡了起来,“你可真能干,家里就像变了样儿似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能吃些苦罢了。” “那我们也能吃苦,能不能也挣些钱呢?” 宁婉先前采野菜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毕竟当时宁梁每天背着粮食去卖,钱自然是卖粮食得的。当然那时宁婉也不想把消息透出去,马驿镇没多大,买野菜的人能有多少?大家一股脑儿地去了,恐怕挣不到钱。 但是这山货生意又不一样了,宁婉从没打算一直靠自己父女两人采山货挣钱,那样只能挣些辛苦钱,却怎么也不可能越做越大。她是想收了大家的山货转手卖出去的,但是却谨慎地没有直接说出,而是和爹一起先做了起来。 三家村的人,若说坏,倒不至于有多坏,但是他们却也不是真正善良大气。这些人表面仁义道德,遇事却怕自己吃亏,畏惧强者,喜欢旁观,有时也会落井下石。就如在她梦中,宁家大房一点点地衰落下去,并没有得到村里人的一丝帮助,反倒有想法子从中渔利的。 当然,自己的爹、娘也不是没有问题的,如果他们不是那样逆来顺受,也不至于让三房欺负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可是一向自称一家人的村民们的冷漠也令人齿冷。 宁婉刚刚从梦中醒来时,是恨三家村的,就如她在梦中一样,但是这些时日的变化让她的心境慢慢平和下来,除了那几个真正的坏人,她已经不再怨任何人了。那个梦尽管如此像真的一样,但毕竟已经过去了,眼下她只想好好把自家的日子过好。 但是在对三家村村民的态度上,她却有了改变,处事也更注重方法。就比如这收山货,宁婉不想由自己开口,以免三家村人以为自己要从中占他们的便宜。 宁婉做生意,自己挣钱,便也同时把挣钱的机会给大家,带着大家一起挣钱,但是她却不打算主动去告诉大家,而要让大家先来找自己,从而占领制高点,自家是帮着大家的,而不是求着大家的。 这在三家村是很重要的事情,也是能影响自家在三家村的地位和将来生意发展的关键。因此宁婉只默不做声地改变着家里,。 眼下罗双儿来问,宁婉便笑了,“怎么不能?你要是采了猫爪儿菜送到我家,两斤我给你一文钱。” 罗双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明日我和夏柱也去山里采猫爪儿菜。” 宁婉便指着刚刚理好的猫爪儿菜道:“要弄成这样的,如果没收拾好送来,只能三斤一文。” “一定能的。”罗双儿答应了,又帮宁婉将所有的猫爪儿菜都收拾好,才起身走了。 宁婉便去了二房,与大伯娘悄悄说:“罗双儿问我要不要收猫爪儿菜,我答应收了,干净的二斤一文,没收拾过的三斤一文。这事儿我想着怎么也要告诉大伯娘一声,如果大伯娘想采猫爪儿菜送来,我也一样收的。” 宁大伯家一向沉静,大伯娘看了大房采野菜挣钱买了计多东西,早羡慕不已,虽然想去问一问,但是因为先前的事实在没脸。现在宁婉儿主动过来告诉她,十分地激动,拉了宁婉说:“婉儿呀,你真是有情有谊的好孩子,大伯娘领你这个情。明儿个大伯娘也去采猫瓜儿菜,换了钱做什么不好?” 接下来,宁婉没跟爹去虎台县,毕竟爹已经把路走熟了,也对几处收蕨菜的地方十分清楚,再去两个人就是白费人力。她跟着大伯娘等人一起进山,猫爪儿菜长得太大就不能吃了,因此只要可能就要尽量多采些,晒成干菜虽然没有鲜菜利大,但是却不受时间和数量限制。 按说自己去虎台县卖菜,让爹留下采猫爪儿菜能采得更多,这样利才最大,但是爹和娘怎么也不能放心自己一个人去县城,所以只能如此了。 大伯娘带着两个儿子宁大江宁大河,宁大江的媳妇春玲,加上宁婉,郭家四个儿子,还有罗双儿、郭小燕,起上了山。先前宁家父女常去的那片山地,原本只采了一小块,如今人多,一会儿便将这里的猫爪儿菜采得差不多了,大家又另找了一片地将筐子装满回了三家村。 索性所有人便都到了宁家,在宁家的院子里将猫爪儿菜倒出来,各自分拣各自的,有什么不懂的直接就问宁婉。于氏一向在意礼数,进了家门便是客,赶紧让宁清烧了水送来,大家道了谢,喝过水又拣。最后宁婉逐个检查,将收拾好的猫爪菜称重,拿出铜钱算给大家。 一时之间,宁家院子里一片铜钱的叮当之声。 平常宁家父女去采猫爪儿菜,一般也只能采一百多斤回来,毕竟采山菜容易,但背下山却难。 如今郭家宁两家的几个小伙子去了,最能干的宁大江、郭夏柱两个竟各背了一百二十多斤猫爪儿菜回来,收拾干净后也能有一百斤有余,得了五十多文钱!最少的是郭小燕,只采了不到三十斤,比小她两岁的宁婉儿少采了十多斤。至于大伯娘、春玲,罗双儿等人也都有七八十斤不等。 宁婉一一过了称,按重量发了钱,到了郭小燕时,见她一脸不痛快地接了钱,一声不吭地走了,只当没见到,又给下一个人发。待大家都走了,罗双儿却留下来向她陪礼道:“我也没想到小燕还这样不懂事儿,你别理她,我回家告诉我爷。” 其实郭小燕也不只对自己这样,她对所有的人都沉着脸,仿佛大家都欠她钱似的。自从她想冒充宁婉将卢家的东西骗去,整个三家村已经将她排斥在外了,就是郭家的人也都不大愿意理她。 因此宁婉摇头道:“你也不必多话,毕竟她是郭家的女儿,上面有两重长辈们管呢,她对我们如此,我们自然不在意,但是将来她一直这样,别人会不会容她就不一定了。” 罗双儿心有戚戚,“现在家里在给她张罗亲事,想早些把她嫁出去。”又降低了声音道:“可是却没有人家应这门亲。” 农家娶媳妇不容易,但是只要是过日子的人家,却宁愿多用些聘礼也要娶懂事能干的媳妇,“一代好媳妇,三代好儿孙。”家里日子才能越过越好。因此一定会打听人品相貌如何,郭小燕原本长得就很平常,如今名声这样,郭老爷子想把她甩出郭家哪里容易? 先前瘸子将军还真倒霉,竟被郭小燕缠住了。宁婉再想起这件事时,只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卢二少爷,好在她自梦醒之后总算将事情纠正了过来,想来郭小燕再也不能赖到卢家作妾了吧。 但是卢二少爷的亲事!唉!宁婉想到这里竟难得地叹了一口气,但那是她管不了的,也没有道理去管。因此她倒有些心疼卢二少爷了,只从那日他对自己说的话便知他其实是有许多心事的,并无人可诉说,竟能与只有两面之缘的自己讲起。 但是宁婉却不为卢二少爷担心,当日他瘸了一条腿尚且能成为威镇一方的猛将,如今他四肢健全,前途更是不可限量,比起自己一个小女子要强得多了。 罗双儿听了宁婉叹气,便以为她为了郭小燕,反劝她道:“婉儿,你就是太好心了,小燕的心不善啊,她可是嫉妒着你呢。” 宁婉回过神来,“就让她嫉妒去吧!”就是在梦里,郭小燕就是想法子先攀上了瘸子将军,颇炫耀了些时候,但是后来她还是嫉妒自己的,因为以她的人品做事,永远也比不了自己。 罗双儿亦看出宁婉不在意郭小燕,因此就笑着回了家,“明日我还去采猫爪儿菜送来呀!”不过,吃过晚饭,她又来找宁婉了,“我爷又打了小燕,不是因为我说什么了,我听你的什么也没说。爷打她是因为她不好好采猫爪儿菜,你比她小还采了四十多斤呢,她只采了二十几斤!” 虽然罗双儿没有成为先前的那个经常受气的小媳妇,但是她还是与宁婉十分亲近,比她的小姑子郭小燕关系好多了,有什么都会来与宁婉说,她喜欢与宁婉说话,更喜欢听她帮自己出主意。 “我爷还说她要是再不好好干活儿,就把她随便卖给娶不上老婆的穷汉子,看那时她还懒不懒!”罗双说了,便问:“婉儿,你说能是真的吗?” 第38章 担心 天已经黑了下来,周围的物件已经看不大清,只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宁婉与罗双儿坐在院子里说闲话,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先前她们亦时常在不为人查察的傍晚坐到一处,说起各自的愁事,相互帮忙想办法,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无法可想只能相互安慰。 那时宁婉哪里能想到罗双儿竟然能整日笑嘻嘻的,又成了郭家很受重视的小媳妇呢? 命运有时就是很奇怪的,因为几个羊骨头儿子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眼下听了罗双儿的问话,宁婉儿就笑了,“你爷不过是说气话,他怎么也不能把小燕卖了。”如果郭老爷子把小燕卖了,他在三家村就更没有面子了,家里又不是吃不上饭,卖孙女儿只能让人笑话,要知道郭老爷子是最爱面子的人呢。 罗双儿也觉得对,又告诉宁婉,“我们采猫爪儿菜得的钱,我爷让都交到家里一半,自己留一半,我和夏柱有私房钱了!”十分地喜悦。 大伯家里也是这样定的法子。若是按三家村平日里的习俗,小辈们儿是不许有私房钱的,除了媳妇儿们的嫁妆之外,不论是谁挣到的钱都要交到家里由长辈们管着。但是这次采猫爪儿菜,却将原来的规矩都改变了。 宁婉先是觉得奇怪,想了想也明白了,如果还是要小辈儿们把钱都交上去,那么再没有人愿意采这么多山菜回来了。毕竟这份钱与原来家里种粮养猪养鸡挣的钱是不一样的,完全不靠家里,而只凭自己的勤快。 因此她就笑着鼓励罗双儿,“你和夏柱哥儿好好攒钱吧,郭家人口多,将来早晚要分出去自己单过的。”罗双儿自然早想到了这里,“到时候要自己盖房子添置东西,现在不攒钱哪里行呢!” 送走了罗双儿,宁婉坐在家门口等爹,郭冬柱悄悄地来了,站在宁婉面前将手一摊,虽然看不大清,但是叮当响了几声,就听出来是钱,“婉儿,我不要你的钱,我愿意帮你采山菜。” 宁婉不接,“可是我从不要别人白给我的东西。” “婉儿,我愿意对你好,真的。”郭冬柱蹲到了宁婉面前,十分诚恳,“我早想好了,如果你娘还生个女儿,我愿意到你家入赘。” 在梦中,宁婉就是被郭冬柱这种好意打动的,才在爹娘与自己商量招赘时提出了郭冬柱,但是她始终没有看透郭冬柱对她的好其实是不能放在众人面前的。 就比如现在,自己给他算钱时他也一样接了,却背后还给自己;在没人的时候答应入赘,真到了所有人面前,他又不肯承认了。若说他的好意是假的,也不尽然,但却是不可信的,因为他这个人没有男人应有的担当。 宁婉见得多也看得透了,上一次时她还能淡然地不理,现在竟厌恶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娘不能生儿子?我告诉你,我娘一定会生儿子的,我也不想招赘,我要嫁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郭冬柱被她的话冲得退后了几步,却又哀哀地道:“我真想对你好的。” 宁婉越发觉得好笑,“你现在就到村里所有人面前说清你要到我们家招赘,我就相信你。” 郭冬柱果然不响了,半晌才道:“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呢?” 宁婉看看他,果然一点也不错,他还是原来那个没担当的人,就挥手道:“你赶紧走吧,我讨厌你。”就像赶一只苍蝇一样。 嗡嗡叫的苍蝇走了,宁清从门后走了出来,“若是娘真的生出不出儿子,你会招赘吗?” 招赘虽然也是结亲,但是根本不可能找到像样的男子,宁婉是经历过的,她原本没看上眼的郭冬柱最后到了招赘的时候都退却了,更不用说别人。 但是眼下宁婉的心思也变了,对着亲姐姐,她再不强辩说娘一定能生儿子,因为在梦中娘这一胎根本没保住,她自然不知道是男是女,只是认真地回答:“我不会勉强招赘一个不好的人,那样还不如就守着爹娘过日子呢,我和爹娘再带着小妹妹也能把日子过好的。” “婉儿,我嫁了之后,家里就指望你了。就算娘生了小弟弟,他也还小,当门立户也早着呢。若再是一个女儿,可就更难了。” 宁婉一哂,“原来你也知道家里的难处。”只是不管家里多难,宁清还是急着要嫁,并且要带着足够多的嫁妆去嫁。 “我当然知道,”宁清却说:“所以我就想着,等我成了亲,让刘货郎来帮着爹,那样你要是想嫁,也可以嫁人了。” 毕竟宁清还是那个精明的人!在梦中的时候,她一再反对自己出嫁,只怕自己嫁了爹娘无人管。甚至因为招赘不易,宁清和二姐夫还为自己说了一个人,后来自己知道了那人品行不好,还气得和她打了一架呢。现在她却希望自己早些嫁人,她和刘货郎将家里刚刚做起来的山货生意接过去。 宁婉一笑,“我嫁不嫁人的事另说,但是家里现在的生意是我做主的,这一点我早向爹娘说明白了,将来就是我嫁人了,这生意也是我的。” 宁清忍不住了,“你现在还是宁家的人,怎么能说这生意是你自己的呢?这是宁家的生意才对!” “做生意的办法是我想出来的,本钱是我拿出来的,所以生意就是我的,”宁婉知道自己必须坚持这一点,否则爹娘现在虽然能够对三房冷漠视之,却不会提防他们的亲生女儿,“不信,你去问问爹娘,他们是不是已经答应了?” 宁清跺跺脚回房去了,宁婉还是一个人坐在门前,皎洁的月亮升了起来,将淡淡的光茫撒下来,将她的身影照得格外清冷。 今天是爹第一次一个人去虎台县,宁婉虽然在娘面前再三保证不会有事,但是她其实比娘还要担心。虽然每日里看到身体康健的爹,但是她时常把爹当成梦中那个病弱不堪的人,总觉得自己要护着他,照顾他。 爹今天是卯时左右走的,按说酉时过便该回来了,但现在已经过了戌时了。宁婉担心地再坐不住,起身向村口走去,才走到半路,就看见一人一驴的影子在月光下走了出来,几步跑过去,“爹,你回来了!” 宁梁不想幺女竟还没睡,就笑着摸着她的头说:“怎么,担心爹了?爹一个大人能出什么事?” 是这样的,但是还是担心。先前爹就是这样,明明咳得不行,却瞒着宁婉干活儿挣钱养家,宁婉知道了之后便随时都要看住他,所以就成了习惯。眼下她只笑着告诉给爹,“新收的菜都晒了,等鲜猫爪儿菜没了再卖干菜。” 宁梁知道女儿收菜的打算,但是听到几百斤的菜也吃了一惊,“人少好吃饭,人多好干活儿,果真就不一样,竟采了这么多。” “今天收了七百三十六斤,发了三百多钱,又有几个半文的都按一文钱给了,”宁婉将数字报了出来,又道:“刚刚余家的人来问我还收不收,我都答应了下来,所以明天的菜还会更多!我们要换些铜钱才够用呢。”原来卖绸缎和金饰时得的都是银子,这几日虽然收了些铜钱,但是按宁婉估计大家采猫爪儿菜的热情,很快就会用光了。 宁梁在心里算了算帐,便也知道这些猫爪儿菜运出去能挣多少钱,就笑着说:“那我以后便不去采猫爪儿菜了,每日只管将菜送到虎台县就好。我正要告诉你,今日我为什么回来晚了,因为遇到一个收猫爪儿菜的,我们说了半晌,他最后答应不论多少鲜菜都要,每斤两个钱不变。这样,如果酒楼要不了这些鲜猫爪儿菜,我们就可以都卖给他了。” 宁婉猜测着,“这人恐怕另有路子,可能是运到安平卫去卖吧。” “我们也不管他有什么办法,只挣了我们的钱就好了。” 鲜菜比干菜卖得贵,又不必晾晒,但是宁婉却不愿意爹太累,还是反对道:“还是隔一日一去吧,总要歇一歇的。” “爹不累,”宁梁笑着,更何况不过是走些路,东西都有小毛驴背着。” 宁婉就道:“就算人不累,小毛驴也会累的。” 总算这句话说到了宁梁的心里,想了想说:“那就这样吧,去两天在家歇一天,让小毛驴歇一歇,我正好在这空日子给地里锄锄草,再浇浇菜园子。” 宁婉看看爹,虽然半夜里出的门,天黑了才回来,但是满脸的笑容,神采奕奕,便也知道他和自己一样,看到家里挣了这么多钱,便满身都是兴奋,根本觉不不出累,只得点头,进了屋子给爹热了饭端来,却又嘱咐,“爹,过了这个月,你可要好好歇歇。” 娘虽然被宁婉管着早躺到了炕上,现在也没有睡着,因此也跟着女儿一起劝道:“钱没有挣够的时候,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能不累?” 爹便笑道:“这猫爪儿菜也只能采一个月,我们挣上一注儿钱后自然就歇着了,那时宁清的亲事也要办了。”他虽然没说,但是很显然到时候一定能把给宁清的压箱底儿钱挣出来。 娘听懂了,也轻轻笑了,当时自己病了的时候真担心家里拿不出钱给清儿陪嫁,现在一切都再顺利不过了,就又向宁婉笑道:“你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去睡吧。” 第39章 野猪 第二天宁梁去虎台县时,宁婉便拿出二两银子给爹带去换成铜钱,到了晚上就说:“幸亏换了钱,今天收了一千二百斤的猫爪儿菜,家里的铜钱都用光了,还欠着几个人的呢!” 如今宁婉也不去采猫爪儿菜了,她在家里收菜、晒菜。宁家的院子很大,她将收来的菜一排排地摊成薄薄一层,中午时翻一个面,到了晚上收起来,第二日再接着晒,要一直晒成完全没了水分的干菜,那样的菜能存上一两年,正方便送到京城还有更远的其它地方。 吃的时候,先用水洗去浮尘,然后用温水浸泡上半日,便与新鲜的菜差不多了,或是凉拌,或是炒菜,还有人做了粉,更别有一番风味。 又收了几天菜,家里的院子不够用了,宁婉便挪到了晒粮的场院里,现在粮食还没熟,这里正空着,又平整又宽敞,晒菜正好。 差不多整个三家村里年轻人都去了山上采猫爪儿菜,就连宁家三房的人也去了,拴儿的爹娘第一次送了几十斤的菜给宁婉,见她什么也没说地收了,也给了与别人一样的钱,第二日便采了上百斤回来,原来他们是怕大房记恨,不肯收三房的菜,白采了菜放坏了。 宁婉是恨三房,但是她现在是做生意,所以她收菜看的只是菜好不好,只要好的她就按价收,不好的一概不收,不讲情面。她家的山货生意才开了一个头儿,她就想立下良好的规矩,只有这样才能把生意做长久。 于氏见宁婉每日忙得紧,便也要来帮忙,却被宁婉按了回去,“娘,你只在家里做饭养鸡养猪就很累了,再不许管生意的事!” 宁清也来帮妹妹,她干活是一把好手,每日里晾晒干菜,称重收菜让宁婉轻松了许多,宁婉也不要她白忙,每天都数出来三十个钱给她,“你收着吧,等你嫁出去了,我恐怕就要雇一个人帮忙了。” 宁清有心不收,可终还是没受得住那些黄灿灿的铜钱的诱惑,再听宁婉说要雇人,更觉得心安理得,宁婉如果雇人,也一样要给工钱的。但是让刘货郎帮忙家里生意的事,却是彻底息了,宁婉这丫头年纪虽然不大,但一向是不肯听她的,现在把着家里的生意,哪里能轻易让别人参进来呢。 自己和刘货郎还是另想一个挣钱的办法吧,但是。再见了刘货郎,两人商量着,却也没商量出什么好办法,挣钱的路子如果那样多,世上人的岂不是都发财了?倒是刘货郎又反复问她,“当时我们俩商量做山货生意,你娘家怎么能知道的?是不是你不小心说漏了嘴?” 宁清一听便恼了,“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根本没说过吗?是宁婉自己想出来的,偏偏与我们的法子一样,我又有什么办法?” 刘货郎见宁清生气了,又低声下气哄她,“你别急,我不是也为我们两个人好吗?” 宁清其实不会真与刘货郎生气,就又道:“我还想与家里人商量我们一起做生意呢,可是爹和宁婉都不愿意。爹还好说,婉儿却是一向特别犟,我怎么也说不通她。” 小姨子是个难对付的人,刘货郎早就知道了,还是提到聘礼那一天,他就觉得宁婉的话说得实在太巧了,就是拙嘴笨腮的岳父和岳母都能立即接上话将场面圆过去,竟似有过多年历练的人呢,可她其实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啊! 宁清与刘货郎说了一回话,回家越加气闷起来,但是她却不敢再向宁婉发火了。也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开始有点惧怕自己的妹妹。 也许是因为她的生意做得很顺利? 宁婉的生意确实顺利。刘货郎毕竟是个精明的人,他在这一带山村里收货卖货,琢磨出来的办法果真做起来还算容易,利也不小。她又加了自己的经验,把先前刘货郎和宁清的生意做得更好。 三家村背靠着大山,采猫爪儿菜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每天的收获都不少,宁婉收菜爹送菜,钱便一日日地多了起来,只是到底挣了多少钱,宁婉从来不说,爹也被她嘱咐了不说,只在被窝悄悄告诉了娘,因此宁清一直打听不到。 闷声发大财就是这样的吧。 不想有一天,才过了午时,上山的村民们便都提前回来了,许多人空手下来的,只有几个背了一点点猫爪儿菜。 原来近山的猫爪儿菜早已经采光了,大家便向山里面走去,结果这一天在一处坡地上遇到了一群野猪。好在村里人多,发现的早,急忙下了山,而那群野猪正在啃食着猫爪儿菜,并没有追赶,才没有出事儿。 宁婉听了也吓了一跳,“再莫往深山里去了,人才是最重要的!” 大家正是为采猫爪儿菜挣钱兴奋的时候,眼下个个垂头丧气,“原以为还能再采些时候呢,毕竟深山里的节气要比外面晚上一些,我们今天找到坡地上猫爪儿菜都是新长出来的,要是采的话,能采个好几天呢。”收拾了今日带下来的猫爪儿菜,一群人一共才一百多斤,宁婉都多给了几个钱,也算是压惊。 送走了大家,宁婉不禁庆幸,一则是没有出事,再则是采猫爪儿菜的事是大家来求她要做的,而不是她找大家做,别看只是名义上不同,但其实却有很大差别的。 如果是自己求着大家帮自家采猫爪儿菜,那么采菜的人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要由自家负责的,恐怕现在就会有人说被野猪吓到了,要自家拿钱赔呢。 而眼下呢,却没有人能赖到宁家。 自遇到了野猪,大家每日采的菜就少了,只能去近处找些散长的猫爪儿菜,或者将先前采过的地方重新采上一回,再没有前些日子进了山很快便割一筐出来的好时候。 这一天,宁婉将菜都晒在场院里向家里走着,不禁想着这猫爪儿菜的生意看来也只能做到这里,倒有些遗憾,毕竟接下来的山货还要等些时候才能长出来,而长长的农闲时光就这样白白过去了? 忽听有人笑问:“你在想什么?” 宁婉抬起头来,却看见卢二少爷牵着那匹大黑马站在路边,向自己笑着。 原来瘸子将军也会笑啊!而且他笑得还很好看,一双略有些上挑的凤眼眯了起来,露出白白的牙,就好像灿烂的阳光。 对了,眼下的瘸子将军还是卢二少爷,所以会笑,再过上几年,他一定还会变成那个整日板着一张脸,从来露不出一丝表情的那个冷面将军了。 宁婉便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多伦百户所来领军械和军衣的将士们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到安平卫,到时候我们几个新兵会与他们一起走,现在没有事,就来看看你。”卢二少爷看着宁婉笑问:“你还有什么难处吗?” 卢铁石怀里放着五十两银子,是父亲为了他当兵而悄悄塞给他的,母亲不肯要,一定要他带在身边,他便想着问宁婉是不是还需要,只是他也明白不能直接给的,那样一定被拒回来。 宁婉这时也在想,卢二少爷果然是要去多伦,只听名字就知道那里是华夷混杂之所,位于安平卫的最北端,离安平卫跑马都需要一天一夜才能到,十分荒凉偏僻。卢二少爷才十几岁啊!但是宁婉看着他,却觉得他比前些天见面时又长大了,一身利落的箭袖袍子,身上背着弓箭,腰里系着长刀,气度沉稳,就似一个大人一般。 也是,从此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军士了,再没有人当他是孩子。 想到当日自己在虎台县变卖东西时说家里有难处,卢二少爷倒记着呢,现在有了时间来问,宁婉心里十分地领情,赶紧摇头说:“没有了,我的生家意已经做了起来,而且也挣了些钱。”说着带他到场院里,“看,这些山菜都是我们家收的,晒干了卖到虎台县,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 卢二少爷便点了点头,他原本除了母亲没有别的牵挂,但是突然间就想到了宁婉,那个救过自己的小女孩,她家里的日子那么穷,就连娘送的礼品都要拿出来卖,便骑着马跑来了。现在听宁婉说一切都好时,便又露出一口白白的牙笑了,“那就好。” 既然是客,宁婉便请卢二少爷,“到家里坐吧。”其实倒只是随口一让,估计卢二少爷就是跑马过来问一问自己,知道自家过得好了也就跑马走了,从虎台县到三家村虽然远,但是对于有马的人又不一样,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工夫罢了。 “那好。”卢二少爷却立即点头答应了,跟着宁婉向场院外走去。 宁婉怔了一下,他还真去啊!可她马上又恢复了笑容,“我们从这边走。” 走到家门前,上山采猫爪儿菜的人回来了,正一路抱怨着,“都怪那群野猪,现在一天只能采这么一点菜,才能换几个钱,明日都不想去了。” “可不是,那片坡地的猫爪儿菜可真多呀,杂草又少,要么怎能被野猪看上了?” “要是能把那群野猪打来就好了,既吃了肉,又能采猫爪儿菜。” “你是做梦呢吧!” “打野猪?听说比打老虎都难,老虎都是一只,野猪可是一群!” 走到了近前,看到宁婉身边的卢二少爷,大家还认得,纷纷打招呼道:“原来是卢家的少爷又来了?”便向宁婉笑道:“你们家既然来客了,我们便把猫爪儿菜拿回家里收拾好再送来,不打扰你们了。” 唯独郭小燕说:“我在宁婉家帮忙吧。” 罗双儿一把拉住她,“爷说让我带你一起去一起回家呢。”又向宁婉道:“婉儿,要是用帮忙你就喊我!” 郭小燕的心思太明显了,不过有罗双能管住她,宁婉就笑了笑,“双儿嫂子你忙去吧,我家没什么事的。” 罗双儿答应一声,拖着郭小燕走了。 宁婉便向卢二少爷示意,“进来吧。” 卢二少爷却不动,只问:“山里来了野猪,所以你家收的山菜就采不成了?” 宁婉不想卢二少爷卷到这事中,便笑道:“上一次大家进了深山才遇到了野猪,如今只在近山就没事了。再说这后面的山据说有上千里,哪能将山里的菜都采光了,人不能太贪心的。” 卢二少爷不是容易被糊弄过去的人,而且他也不喜欢与人辩论,只道:“你替我看着马,我进山看看。”说着将马缰递给宁婉,抬腿就要走。 第40章 信心 宁婉一急,也顾不得别的,赶紧拉住卢二少爷的胳膊,“山里那样大,你到哪里去找那些野猪?再说野猪岂是好打的,你没听他们说,比打虎还不容易呢!” “再难打也不过是畜生而已,”卢二少爷看着宁婉拉住自己胳膊的手,想拂下去还是没有,只把身子僵得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再说起话来声音都有些硬了,“我,我去找刚刚那个人做向导。” 自卢二少爷的目光扫到自己的手时宁婉便赶紧松开了,还好他没有一把将自己甩出去,毕竟她曾亲眼看到过瘸子将军将贴上来想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一下子甩到了几丈远,军中曾有人替他解释过,说他不论是白天还是夜里,从不让人近身的。 宁婉只庆幸了一下,便着急起来,她可不想卢二少爷在山里遇到什么意外,“你不是要去多伦吗?别耽误了行程!” “时间还来得及。”卢二少爷说着便已经迈开长腿走了,刚刚若是没有宁婉拉他,也许他早就走了。 宁婉一跺脚,见那大黑马就在自己身边腾挪着四只蹄子,鼻子里又喷出白气来,灵机一动,赶紧向卢二少爷的背影喊道:“我不敢去拴马!” 卢二少爷果然只得回来了,向宁婉一笑,“没关系,跟驴一样。”说着接过缰绳将那马牵到了宁家院子里,拴到了平日宁家拴驴的柱子上。 马和驴怎么能一样?自家的小毛驴特别的温顺,虽然有时会犯点小驴脾气,但总之还是可爱得不得了的小家伙,宁婉只要将腿一跨就能骑在驴背上。但是这匹大黑马?足有小毛驴的两倍高,而且昂着头时不时地“咴咴”叫两声,宁婉果真不确定自己能对付它。 天热了,家里门窗都开着,娘和宁清早听了声音出来,听了卢二少爷要去打野猪的话都吓了一跳,早跑了出来。娘就拦道:“打猎可是最危险的事,要专门请有经验的老猎户,过去我们三家村曾有野猪来糟踏庄稼,请了好多人来呢,现在就你一个人怎么能行?” 卢二少爷见了长辈,赶紧拱手行了一礼,却道:“我能行,再找个人带路就好了。” 于氏也看出卢二少爷是劝不了的,因此又道:“进山里路很远,总要带些干粮。”说着急忙回了屋子,“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烙些饼。”又叫宁清,“赶紧帮我和面!” 卢二少爷是个说做就做的人,很快就找了郭夏柱和宁大江陪他一起进山,一是带路,再就是要他们帮忙把猎物带下山,原来他打听到上次遇到的野猪有四五头,因此决定加一个人。宁婉见他连怎么把猎物带回来的事情都考虑好了,再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也到厨房里帮忙为他们准备干粮。 宁清将家里所有的白面和了一大盆,宁婉擀成薄片,上面放了均匀地涂了一层油,撒上盐、花椒粉和切得细碎的油渣和葱末,卷起来盘成圆饼,再擀薄,娘将饼放在油锅里烙得两面金黄,吃起来又香又脆,能放好几天不坏,打了一个大包给他们带着。 没一会儿,几人就上山了,宁婉心里却静了下来,想到卢二少爷的将来,她不再担心,听说瘸子将军在多伦百户所时打过虎,猎过狼,更是杀过比虎狼都凶猛的夷人,对付野猪其实不算什么吧。她从家里拿出高梁米面,又去外面割了些草喂卢二少爷的马,总不能在他进山的时候将马喂瘦了。 从卢二少爷带了两个进山之后,三家村的人便都在等待等消息,就连爹也没有再去虎台县送猫爪儿菜,卢二少爷从自家出发去打野猪,他这个一家之主怎么也不能置之度外,总要等着他回来。 三家村里人闲来议论进山的事,也不知卢二少爷的气度怎么给了大家足够的信心,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们不会出事,至于能不能猎到野猪,猎到几头,那就各有纷争了。 好在卢二少爷并没有让大家等许久,第三天的中午,他们一行三人便从山上下来了,不,四个人,另一个是郭小燕。 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家里跑出去上了山,找到了打猎的三个人,结果差一点被一只野猪撞飞了,最后虽然被卢二少爷手疾眼快地拉到树上,但还是伤了一条腿,由他的哥哥郭夏柱背了回来。 因为郭小燕突然出现引起的麻烦,不仅使得有一只野猪差一点跑掉,还耽误了他们的回程,只卢二少爷和宁大江两人将五只野猪拖回来也很费力。 郭夏柱一进村子就回了家,走前还向卢二少爷再次解释,“我妹妹就是个傻子,我们家里也拿她没办法,卢少爷千万不要在意。” 宁婉猜到了些什么,郭小燕还真执着,竟然连野猪也不怕地去找卢二少爷,只盼着赖上卢二少爷从此过着富贵的生活,其实要是把她将来的结果提前告诉她,她会不会能想通了呢? 但是卢二少爷没有理郭小燕的意思,宁婉更没有,她甚至会想,郭小燕也许是真傻的吧,就像大家所说的。 所有的野猪都是一箭从眼睛射入脑中毙命的,宁大江尽管累得浑身是汗,但是却还在宁家房前绘声绘色地向大家讲述着,“看!野猪身上的皮特别厚,我们在地上拖了这久皮还没有坏呢!因此什么箭也射不进去,可是卢少爷就是有办法,野猪皮再厚,但是总不能将眼睛也包上吧,于是就只射眼睛……” 宁婉无心去他详细地描述他们如何找到野猪群,本正潜伏着,郭小燕出却现了,如何不小心激怒了野猪,大家如何被追得上了树,又如何见野猪把一棵碗口粗细的树拱倒了……最后如何将野猪都拖了回来,路上遇到几只野兔和野鸡都没有空抓。因为卢二少爷此时用手随便一指,“这几头野猪都送你吧。” 宁婉才一抬眼看宁大江,卢二少爷便道:“上山前我已经给了他们每人一两银子,让他们帮我带路,再帮忙把猎物带回来。” 既然宁大江和郭夏柱都是卢二少爷雇用的,那么这些野猪果然都是卢二少爷一个人的,他可以随意处置,可是宁婉怎么能要?但是她不要也不成,因为卢二少爷已经去解他的马准备走了。 宁婉赶紧上前拦着他,“你总要带回去一点吧,给你娘尝尝。” “我娘不吃肉。” 宁婉从没有向家里人说过卢二少爷的出身,因此大家见上一次他陪着母亲过来,都只当他没有父亲了,宁梁便笑道:“你母亲既然吃素,那么给亲戚朋友们带些也好,我这就让人将野猪的肉缷下,你若怕沉只带些最好的腿肉回去就行了。” 父亲不知道的是,吴夫人与卢二少爷几乎没有亲戚朋友。吴夫人是与任何人都不来往的,而未来的瘸子将军所有的朋友都是他未来的同袍!也就是说他现在根本没有朋友,她亦听过他小时候是一直被兄弟和小伙伴们欺负的。 所以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卢二少爷与自己结识了,便能在自己面前说出他的心事,也很关心自己的处境,因为他眼下还没有将来那些生死与共的军中兄弟们呢。 果然,卢二少爷又摇了摇头,“不必了。” 宁婉又想到卢二少爷不肯带肉回去,恐怕也有不愿意让吴夫人知道打猎的事,因此便笑道:“你若是不愿意带肉回去也行,但总在要家里吃上一顿你打来的野猪肉啊!听说野猎肉特别鲜美,我还没尝过呢。” 卢二少爷便也笑了,重新将马拴了回去,“我也没尝过。”随着宁婉进了宁家的屋子。 宁婉倒了碗水给他,见他一口气喝干了,便又续了一碗,卢二少爷原来是渴了,一气又喝了两碗。于氏见状,又下厨为他擀了一大碗的面条,放了两个鸡蛋,再加上几样园子里的菜蔬,卢二少爷也都吃光了。 但是卢二少爷依旧还是不爱说话,宁家人虽然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只看他身上的衣服和骑的马便也把他当成贵客,因此又多了一重隔阂,吃喝之后,大家都静了下来。 宁婉便灵机一动,“你一定困了,睡一会儿吧。” 卢二少爷点了点头,于氏便将被褥都放下,让他躺在宁家东屋的炕上睡了。 这时爹已经请了会杀猪的余家三叔帮忙,先将最小的野猪皮剥了,把肉剔出,便接过来将肉再切成拳头大小,在自家的灶上炖着。 野猪肉很难炖熟,到了傍晚才好,但是那味道却远非寻常的家猪能比的,尤其是小野猪的肉,又香又嫩,却一点也不腻,肉汤也好喝,上面撒些葱末香菜末就更鲜美了。 炖肉的期间卢二少爷睡了一大觉,然后坐起身就在宁家炕上吃肉。他不大喜欢说话,但举止却极规矩,又有猎野猪的大事,宁家的人便对他又敬佩又喜欢,将他待为上宾,宁梁还给他倒了酒。卢二少爷不肯喝,倒是吃了许多许多的肉,一个人比宁家所有人吃的都多。 吃好了,卢二少爷还是要走,爹娘自然要留他,“天已经黑了,不如明天再走吧,家里有住的地方。” 卢二少爷摇摇头,“没关系的,我也该回去了。” 宁婉也道:“早些回去也好,免得你娘担心。”却拿出一个篮子,里面装着一只猪腿,还有最好最嫩的猫爪儿菜,还有从自家圆子里新采下来的刀豆、茄子、小葱、香菜等等,“自家的,虽然不值钱,但是很新鲜。” 卢二少爷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篮子接了过去,放在身前,骑着马走了。他现在骑马已经很熟练了,不再像第一次偷骑父亲的马时控马还不太好。 宁婉待他走了之后才想到,其实自己就连这些菜也不应该给他拿的,毕竟未来的瘸子将军骑着马带着一篮子菜,怎么想怎么觉得怪怪的。但是人已经走了,她只有自己悄悄地笑了。又想到了上次半篮子槐花,也不知道那花最后怎么样了,也许他半路上就扔了?。 扔就扔吧,反正自己的心意已经到了。 第41章 亲戚 卢二少爷走后,爹和余三叔、宁大伯等几个人继续收拾另外的野猪。 五头野猪只的有三头大野猪,其中最大的一头是公猪,大约有一千斤,另两头是母猪,也都有六七百斤,两头小猪,一头半大四五百斤,至于宁家吃的那头最小的也有上百斤。 现在去了皮和内脏,总共还有一千多斤的肉,像一座小山似地堆在宁家的院子里。爹娘与宁婉在一起商量了之后,自家留下一百斤肉,除了近几天吃的以外都腌起来,另外给余三叔、宁大伯、郭夏柱、宁大江等帮忙的人每人一二十斤肉不等,又送些心肝下水骨头,再就给三家村每家二斤肉。 爹娘不管怎么样对三家村的人都是有感情的,宁婉也不反对,毕竟自家要是一毛不拨也不好看,总归还是要在三家村住上许多日子。 余三叔等人听了宁梁的话个个都十分高兴,直夸宁家大房厚道,又帮忙将野猪肉分好,送到各家,又是一阵忙乱。 于氏见屋外大家都忙着,便拿了一把高梁米用铁锅炒得微焦,然后泡了滚水,便成了淡淡的黄褐色,给大家送出去。 原来三家村这边平日买不起茶,便时常用这种法子泡水充做茶水喝。于氏因为村里的人来帮自家做活儿,因此便十分招待,不好只送了白水出来,但泡茶又没有足够的茶叶,炒米泡的茶总归比白水瞧着要好些。 宁婉早已经忘记家里炒米茶的味了,帮忙送过去之后自己也喝了一碗,焦香微甘的味道十分平和,倒觉得十分可口,因此又盛了一碗,“娘,你也歇歇。” 娘接了碗,却将宁婉拉到屋子里,喝了两口便悄悄问:“那个卢家少爷,我怎么觉得对你不错呢。虽然是帮过他,但是上次送了那么多东西就够了,怎么又来了,还帮忙打野猪,又将肉都送了我们?” “娘,你想什么呢?”宁婉乐不可支,卢二少爷会喜欢自己?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谁也不喜欢,他只喜欢练功!据说他习的是童子功,因此破了身就不能再有进境了,所以他就是纳了妾,又娶了妻,还是保持了很久的童子身,后来因为吴夫人想要孙子,才不得不与妻妾圆了房…… “卢少爷之所以过来,是因为上一次我卖金饰时被他遇到了,他看我们家日子很艰难,就想帮一把。”看娘待信不信的样子,宁婉就又说:“他很快就去多伦百户所当兵,几年之内都不能回来了。” “多伦?”娘听了这个名字,终于将她心里原有的一丝想法消掉了,去了多伦百户所当兵的人,不说九死一生的吧,但是多半没有什么好结果,就连终日在三家村的农妇都知道没有人愿意去多伦当兵,自家女儿还是找一个日子富足的农家人吧。不过她倒埋怨一声吴夫人,“明明那夫人看着也不是很穷的,怎么能舍得让儿子去那个地方?” 一般都是很穷的人家才送孩子去当兵,而只有最穷的才去多伦,因为安平卫会多给多伦的兵士们每人多一份军饷。娘便以为吴夫人为了那军饷才把儿子送去的呢。 宁婉也不想给娘解释吴氏为什么要把仅仅十几岁的儿子送去从军,而卢指挥佥事为什么把儿子送到多伦,但见娘已经打消了刚刚那么点意思,就放下心来。她虽然特别敬仰瘸子将军,对眼下的卢二少爷也颇有好感,但是却从来没有生出一点情愫,瘸子将军,他只是用来尊敬和仰慕的人,却不是能陪伴在身边的人。 他喜欢的只有军营,热爱的只有战争,为了援助虎台县,他毫不犹豫地放弃妻妾,宁婉才不想成为那被放弃了的人呢。 这时外面的人都散了,爹也回屋睡下,没多久他便再起身用小毛驴驮了一百多斤肉送去虎台县。 这么多野猪肉家里自然是吃不了的,总要卖出去,早听说野猪肉是比寻常猪肉值钱的,但是而三家村附近并没有人肯花大价钱买,就是马驿镇恐怕也卖不许多,还不如直接送到虎台县。况且家里有小毛驴,运送东西还算方便。 爹本来自己也要背着几十斤肉一共送去,却被宁婉硬是拦住了,“每天往返就很辛苦了,再背着东西,人怎么能受得了?” 娘也拦着,爹方将那心思打消了。 等爹走了,大家又睡了一会儿,起来吃过早饭就开始腌咸猪肉。于氏指导,宁清和宁婉做,先将将野猪肉切成长长的细条,然后用盐、葱、花椒、八角、红糖等放在大盆里腌上一些时候,待入了味再拿出来挂在厨房上面的房梁上晾干。 此后便不必再管,咸肉是放不坏的。待想吃的时候拿下一条,切成薄片略加些葱姜之类上锅蒸熟就行了,又香又咸,十分下饭。 家里从没有腌过这么多肉,因此盆碗等物皆不够用,盐和各种调料也没有那么多,因此只能先腌一些,但即便如此,也腌出了许多的肉条,挂在灶间的房梁上,十分地壮观。 三家村的房屋差不多都是一样的,三间正屋,中间开门,大门对着既是一个小小的厅堂也是灶间,一般都有两个灶,分别与两边的两间屋子隔墙相连,平日里生火做饭便都在这里。长年烟熏火燎之下,粉过的墙难免熏黑,但却不生虫蚁,咸肉挂在此处十分地妥当,还能在灶火的熏燎之下更加干燥。 眼下姑夫和大姐夫进了宁家,首先就看到了从梁上垂下的累累肉条,皆齐声惊叹,“做了这么多咸肉!” 其实这只是一小部分,还有好多肉没来得得做呢。 爹跟着进来,笑道:“这次平白得了很多野猪肉,自然就多做些。” 娘见了来人,早笑着迎了出来,“她姑父、她姐夫,赶紧上炕坐!我去泡茶。” 大姑和大姐嫁的梨树村就在虎台县外不远处,那里一片平原,种麦为主,因此比三家村要富裕一些。而宁家大房的这两位姑奶奶虽然离娘家远,却都与娘家走得好,每年过年时,两家都要给宁家送些白面,而宁家也会回赠豆包等土物。 爹将姑夫和姐夫叫来就是让他们也都各自拿些野猪肉回去,毕竟家里有这许多野猪肉也是难得的事,自然要送至亲的。当然如果不是家里的肉太多,爹就会给他们送去,但是这么多肉,送到虎台县本就忙不过来,只能让他们自己来取。 这是昨日家里就商量好的。 姑父和大姐夫家里虽然富裕些,但其实也不过是比三家村略强点,也都是普通的农户,平日里也不过年节时买些肉吃,现在能白得这许多肉自然急忙来了。虽然夜里才到,但骨肉亲情,自然十分亲近,也不顾劳累,先坐在一处说了半晌的话。 梨树村与三家村相隔甚远,一年一般只能来往一两次,原本两家都打算等宁清成亲时到三家村的,不想提前来了。大家自然而然地说起宁家做起了山菜生意,又有娘有了身孕等等的事情都是才听到消息,因此皆很高兴,却是埋怨爹先前没有去梨树村。 姑父与爹同辈,又大爹几岁,因此就直接说:“何必当日就返回呢?怎么不去家里住上一夜,都是一家人,实在太外道了。” 大姐夫也说:“贤儿也十分想爹娘,爹每次虎台县就到我们家里住一夜不是正好?也免得一日往来太累。” 爹和娘便笑着解释,“不是外道,是因为这生意才做没多久,而且每日又赶得急,原也打算等清儿成亲时大家见面时告诉大家的,不想先有了这野猪肉的事。” 姑父和姐夫早见了家里那一堆肉山,已经赞叹了半晌,他们在路上已经听爹说过卢家少爷的事了,因此便都道:“我们帮忙运几天肉吧,若是只一头毛驴,运不过来肉便白放坏了,了,都腌了咸肉虽然可以,但总不如鲜肉能卖高价。” 原来梨树村里便有养牲畜的人家,姑父和大姐夫各自借了一头驴来家,因此就帮着爹一连运了三天肉,将余下的野猪肉都送到了虎台县,最后宁家又送了两家各五十斤肉和一些心肝下水等物,大家说定待宁清成亲时再来送嫁才依依惜别。 其间,刘货郎到三家村时,爹娘也给他拿了三十斤野猪肉,他们是真正一碗水端平的,姑夫和大姐夫家里多些是含着帮忙送肉的谢礼钱,而刘货郎却没有帮这个忙。 爹娘特别告诉了宁清,因此宁清也不好说什么,反是刘货郎十分感动,毕竟他和宁清虽然订了亲,但还没有成亲,既可以算亲家,也可以不算,因此一张甜嘴不住地道谢,说得爹和娘都十分地喜悦。 宁婉听着,心中十分有数,姑父和大姐夫是实在的人,在自家有难的时候都肯伸出手相帮,但是刘货郎却只是嘴好,到了出力的时候就找不到他们了。爹娘现在还不知道,就让他们先高兴着吧。 忙了几日,家里灶间的房梁上密密地挂着一条条的肉,而其余的野猪肉也都卖了出去,姑夫和大姐夫也走了,爹留在家里歇了一日,跟宁婉把帐算清了,毕竟有外人在的时候,总不好说钱财的事。 说是算清了,其实这笔帐还是有点乱。据爹说,他最先把野猪肉送到望远楼的,望远楼的掌柜见了当时就按每斤三十钱给的,可是第二天望远楼就提了价,每斤三十五钱,第三天爹和姑父、姐夫刚进城门,就被一个另一家酒店的伙计截住了,每斤给三十八个钱,然后望远楼的伙计也赶来了,两家洒楼的人当街吵了起来,又有几家饭店也加入,最后他们在一处分了那些野猪肉,每斤四十钱。 这还没完,望远楼的掌柜又悄悄将爹叫过去,让爹再送肉的时候送到城外一处,他给四十二钱一斤。 等所有的肉都送完了的时候,望远楼掌柜又给爹包了许多东西,有点心、粉丝、果品等等一大包,告诉他再有新鲜野味一定先送到望远楼。 因此爹被他们这些人闹得头一直晕晕的,特别是第三日,每家分了多少斤,给了多少钱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拿的都是银子,又都说多给了几钱几分的,回家全塞给了宁婉。 宁婉也无法细算,只将总的数目列了出来,共卖了一千多斤野猪肉,并一些骨头下水等物,得了二十七两八钱银子还多一点,因为家里没有戥子,也不可能称得太准。 这可真是一笔巨款啊,宁婉估计自家做山菜生意一年都未必能挣到三十两银子,但是卢二少爷只进山两天就弄回来了,她不得不佩服,心想,以后有了机会一定要还卢二少爷一个大大的人情。 挣到了钱,一家人都开心,晚上家里的饭菜十分丰盛,有肉有蛋的,又有许多样菜蔬,宁梁见于氏只挟青菜吃,便给她挟了一大块野猪肉,“你吃啊,现在家里又不缺肉了,别舍不得吃。” 于氏便迟疑了一下,“其实我现在不爱吃肉了,”然后又看着大家不好意思地说:“过去是舍不得吃才说不爱吃的,现在是吃得太多,真不爱吃了。” “你们说我是不是有钱烧的?” 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 其实不只是娘,以前宁婉和爹从马驿镇和虎台县回来,最常买的就是大肉包子,里面的馅都是肉,整个一个大肉丸,一咬一口油,家里人都吃不够,现在再买了包子,谁也不喜欢吃,反倒都抢高粱米饭,因此爹早就不买了,倒换了飘香居的点心、老恒记酱肉、孙婆子干果之类的,有一天还拎回来十斤稻米。 过去宁家十几年也不过吃了一两次稻米粥而已,现在家里早上却时常会熬一小锅稻米粥,每人盛上一碗。待吃得多了,再配着高梁米面掺白面的窝窝,各种菜蔬,还有咸蛋咸肉,也不觉得多稀奇了。 “没什么,我也这样,”宁婉笑够了告诉娘,“我现在就爱吃家里的青菜和高梁米饭。” 宁清也接话,“还有猫爪儿菜。” 果真桌上的一盘野猪肉炒猫爪儿菜现在剩了许多野猪肉,而菜却被挑着吃得差不多了。 爹瞧瞧这娘仨儿个觉得无可奈何,“你们不爱吃,我吃。”到底他也没吃几块肉就放下了筷子,叹了一声,“肚子里油水太多,也吃不下了!” 所以大家都叹,“有钱的日子就是好啊!” 宁婉却不同意,“我们家的日子哪里算有钱?我们还要挣更多的钱,搬到马驿镇上住,再过几年在虎台县买房子!” 要是以往,宁梁和于氏早笑宁婉眼大心大说大话了,但是现在他们却都有一些相信,却又想到,“那家里的地怎么办?” 嗯,在梦里宁婉是把那些地都卖了的,要不是祖屋卖不了她也会一同卖了,现在家里再不必卖地,当然也不能让地荒着,“那就让宁大伯帮忙种,每年一亩地分他一半的粮食!” 娘就小声说:“是不是太多了?” 爹也觉得宁婉太大手大脚,“分三四成就不少了,没有分一半的道理。”但是他却又道:“其实我一点也舍不得离开三家村呢。” “我也舍不得,”于氏却说:“不过到马驿镇就和清儿住在一处,到虎台县与贤儿近,彼此能有个照应。” 宁清就笑道:“爹、娘,婉儿,你们就去马驿镇吧,到时候就在刘家一旁找房子住下,我们在一处该有多好!” 如今家里富裕了,宁清也愿意与家人一同住在马驿镇了呢,而在先前,她一直埋怨自己不应该把家里的地卖了,不该搬到马驿镇。 财帛动人心果然不错。 爹娘却不觉得,爹笑答道:“我们去马驿镇自然要先去投奔你。” “刘货郎和我一定帮家里安置妥当的!” 爹娘都高兴地笑了,娘却想了起来,“这会儿我们也不做活计,不如把油灯熄了吧,免得白费灯油。” 三家村里便是如此,如果不做什么活计,便早早息了灯,娘过日子一向仔细,更是如此。宁婉本说家里早不差这一点灯油钱了,可是爹已经一口吹熄了灯,她也只得罢了。 大家又在黑暗中畅想了一会儿,都觉得将来的日子一定越过越好,才各自回房睡了。 第42章 端午 转眼间,就进了五月,端午节快到了。 在节前三日,娘便将江米用清水泡上,同时还泡了些红小豆、大黄米、绿豆,这些都是要用来包粽子的。足足泡了一日一夜之后,中间经过换三次清水,米都泡得透了,便可以包粽子了。 粽叶是在三家村外山溪冲成的一处水塘旁采的芦苇叶,回到家里洗净之后还要再煮上一回,这样叶子才能变软,容易包起粽子。同时采回来的还有马莲草,这种草的叶子长得细长,还不到一扁指宽,却有一尺多长,特别结实,用来捆扎粽子正合适,也放在锅里煮上一煮,便与布条差不多柔软了。 三家村最常包的粽子是将江米、大黄米混在一起,再添些红小豆或者绿豆,加上一两个大红枣,也有分别用江米和大黄米包粽子,不加豆子或不加红枣的,还有的人家又会放些松仁之类的,由着各家所有的粮食或者口味,十分随意。 宁家粮食种得齐全,每年都要包几种粽子,无非就是这些米粮的各种混和,吃着新鲜就是了。今年也不例外。 于氏带着两个女儿包粽子,先拿两张粽叶叠放在一起,略错开一些,使得叶子更长更宽,然后折成漏斗形,放一颗一红枣进去,再填满米,最后再加一个红枣,将顶部的粽叶折下包裹底部漏斗,成长条形粽子,用马兰草扎好。 “娘包粽子样式还是江南的,”于氏将一个粽子系好放在一旁的大盆中,笑着指点两个女儿,“要这样,才能将米包住,三家村这边都包四角粽子,娘却从小学的是龙舟粽,总改不过来。但是娘还是觉得小粽子更好看一些。” 娘很少说起江南的娘家,在宁婉的梦中,她完全不记得曾听过,只是每年家里包了粽子给二房和三房送去的时候,三老太太总会嘲讽娘包的粽子不好,接着便会提起娘是宁家几斗粮买来的媳妇,又数落娘过去家里怎么穷等等。 想来那时娘便没有什么心思说起过去的事吧。 现在显然娘心情很是愉悦,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江南与辽东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那里除了吃粽子,还要赛龙舟,喝雄黄酒。” 三家村这里虽然有一条山溪,但是却很小,从没有舟船,甚至在马驿镇和虎台县,也很少看到舟船。宁婉就是有过那长长的梦境,她亦是没有坐过船的。 毕竟北地的水比起江南要少得多。 至于龙舟,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只不过宁婉后来认了字,曾在书中看到过赛龙舟,似乎热闹得不得了呢。 宁清便好奇地问:“怎么赛龙舟呢?” “赛龙舟的船是特别做的,整条船就像一条龙一样,船头要做成龙头样的,船身又长又窄,船尾则是龙尾,各镇都有各自的龙舟,用不同的颜色打扮起来,到了端午节时先在江边点香叩拜祭祀曹娥,然后……” 宁婉听了十分不解,“赛龙舟不是为了投汩罗江的屈原吗?怎么要拜祭曹娥呢?” 宁清也疑问,“曹娥是谁?” 于氏便笑,“曹娥是个孝女,听说父亲溺溺死在江中,便投江死去,寻找父尸,所以我们那里就每在端午节祭祀她。” 见两个女儿听得入迷,便又一面包着粽子一面又讲,“赛龙舟的时候,要在江中横一条铁索,正与龙舟前面龙头齐平,哪一条龙舟先到了,龙头便先咬在铁索上夺冠。有一年,我们镇的龙舟第一个划到了铁索前,龙嘴竟咬断了铁索,不过龙齿却断了一颗,从此便称为神龙了。” “娘小的时候最爱看赛龙舟了,而且大家都说,龙舟赛之所以特别兴盛,也是因为一个柳姓的女子夜梦赛龙舟盛况,后来便造出龙舟,让大家划龙舟比赛。她出阁之后,每年端午节都回娘家观赛龙舟,因此我们那边女子端午节都要回娘家看龙舟赛的。” 原来娘是想家了。 娘是冬天时到三家村讨饭然后就卖到了村里的,算起来到现在已经有二十整年零几个月了,这期间她既没有再见娘家那边的人,也没有回过娘家,一定会时常惦记那边的吧,但是她先前从不肯说,现在才流露出几分。 宁婉便道:“娘,要么我们写一封信求人送过去,看看能不能打听到我姥爷姥姥的信儿。” 娘摇了摇头,“算了,写信捎信哪是容易的事?而且过了这么多年了,他们也许已经忘记了我了。” 写信自己倒是可以写,但是捎信却难了,宁婉虽然知道有官驿,但那是专门为官府传送消息用的,民间的信件却不能由官驿转送,只能托人捎信,莫说在三家村,就是到了虎台县,也很难寻得到往江南去的人,更不用说恰好到娘的家乡了。 而且,也不知道外祖他们现在如何,是不是回了原籍,家里还有没有人。 只能等到家里有了余钱,再想办法了。 于氏伤感了一下,却重新将心思放在粽子上,“我们再包些大黄米的粽子,这是江南没有的。” 大黄米也叫糜子,特别耐旱,只一百多天就能长成,比别的粮食收得都早,模样与小米差不多,但却要大上一圈,做熟了比江米还要粘稠,要配上糖才好吃,因此在包大黄米粽子时要多放枣,于氏在粽子的尖头放上一颗,平的那边放上两颗,“大黄米的粽子不只好吃,还特别好看,大家都说是黄金裹玛瑙,过节时一定要包上几只,图个吉利。” 娘仨儿说着笑着便包好了一大盆的粽子,这时把粽子摆在大锅里,上面又放上一层鸡蛋,这鸡蛋也是端午节必吃的,要与粽子同煮才有特别的香味。 煮粽子时要加上足够多的水,点上火煮了起来。粽子不容易熟,要煮够一个时辰,而且其间不能再添生水,不能停火,否则夹生了便不好吃了。 粽子煮好了,这时却还不能吃,热粽子软软的滋味平常,要将粽子自锅里捞出来,放在大盆里用新打的溪水泡上一夜,中间还要换两次水。而鸡蛋这时已经煮得变了颜色,但是却染了粽叶的香气,拿出来却不先吃,还要先相互斗上一斗。 每人用手握着自己的鸡蛋与别人的鸡蛋相碰,谁的蛋皮没有破就胜了,输的就将破了皮的鸡蛋吃了,赢的再比下去。宁家四个人,只一会儿便分出了胜负,宁婉赢了宁清,于氏赢了宁梁。再来下,宁婉与娘碰却输了,剥了皮,将蛋放在口中,“还是端午的蛋好吃呀!” 于氏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手里的蛋敲碎,“这个红皮蛋最结实了,留着正日子那天婉儿拿着与别人碰蛋用吧。”却另拿了一个白皮蛋吃了。 第二天一大早,娘便将各样的粽子都拣出一些,装了两篮子,再放些鸡蛋,上面蒙了干净的布巾,放在小毛驴背上一侧的背筐里,另一侧才放了猫爪儿菜。 原来平常端午节时姑姑和姐姐会回娘家送粽子,爹和娘也会把自家的粽子给她们带些回去。前几日因为野猪肉的事情姑父和姐夫已经来过一回,当时便说好了,端午节他们不过来了,等宁清亲事时再来。而爹去虎台县,便顺路给两家送些粽子。 晚上爹回来时又带了些两家送的回礼,自然也是粽子鸡蛋之类的。 第二天才是端午节的正日子,一大早宁婉便拿着镰刀去了村边割了一把艾蒿回来,先拿出几枝插在门上,不只院门,还有各屋的门、鸡窝的门、猪圈的门,一处不落,然后再掐几枝分给大家别在发间,她亦没有忘记给小毛驴的耳朵边上挂上一丛。 艾蒿有着一种特殊的清香,最是除污去晦,驱邪禳毒的。在三家村,大家都要一早采了艾蒿如此的,然后大家方才开始吃粽子。 宁婉吃罢粽子,便又提着篮子割了许多艾蒿回来,放在屋前晒着。原来这艾蒿的香气能驱蚊虫,因此三家村的人在这个时节都要多割些艾蒿回家,待晒干了编成绳子,到了夏天的晚上便似点香一般点着熏蚊虫。 于氏将留下的那枚蛋壳最硬的鸡蛋给了宁婉,“你去村里玩一会儿吧,与大家碰鸡蛋去。今天你爹在家里,晒菜的事让他做了。”小女儿自从春天开始就没闲过一天,当娘的不免心疼,便让她出去玩一玩儿。 宁婉却早不是小孩子了,拿着鸡蛋在外面转了一圈,其实却没有参加到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之间,回来却告诉娘一声,“我赢了好几个人呢!” 今年宁家的粽子包得多,又得了别人家送的,虽然亦送出去不少,但是家里的粽子却依旧吃了好几日。 因为包粽子的粽叶却能使得粽子放不坏,只要每天将泡粽子的清水换上两次,粽子便一直保持着原有的味道。配了咸肉和咸蛋吃,更显出清香甜糯的滋味。 娘见两个女儿都爱吃粽子,又让她们多吃,又向宁清说:“在娘家想吃什么就只管吃,到了婆家可不能这样了,要有些眼色,别惹婆婆不快。”这些日子她每想到一事就要说上一回,唯恐女儿嫁出去后吃了亏。 第43章 蘑菇 过了端午节,爹还是隔上一日送两日鲜猫爪儿菜,宁婉在家里收菜,晒菜。 不论是因为送野猪肉还是过端午节,家里从没停过收菜,甚至还收了更多。野猪被杀之后,村里人就可以到原来被野猪占了的山坡去采猫爪儿菜,甚至端午节这一日也有几个人继续上山采菜,因此每天都能收上几百斤上千斤。 很快满山遍野的猫爪儿菜都长得老了,宁梁才停了送鲜菜,与宁婉在家里晒菜,晒干的菜再打捆,空了的时候就送到虎台镇去,这一次便不急了,干菜是放不坏的。 宁婉便又开始了采蘑菇、收蘑菇。天气一暖,每逢雨后三家村后的山上便一夜之间长出许多的小伞,几天之内若不采下来就会自己坏掉了,因此采蘑菇是要分时间的,最好在雨后的早晨,背着筐子上山,不必进入深山里面,就在附近用心寻找,半天下来就能采满满一筐。 这边的蘑菇主要有榛蘑、松蘑、大腿菇、白花脸和鸡油磨等几样,榛磨是长在矮木丛中的,棕褐色,个子不大,伞也比较薄,但味道十分鲜美,特别适合炖鸡吃,榛磨炖小鸡,算得上三家村,甚至虎台县,整个辽东的名菜了。 松蘑自然长在松林中,老红色,也不大,但是伞很厚,炖鸡炖肉都好吃,不如榛蘑味鲜,但吃起来肉乎乎的,十分畅快。 大腿蘑自然长着粗粗的腿,伞盖也大,最大的有半尺多长,一寸多厚,摸着硬硬的,可却特别的鲜香。把几个新鲜的大腿蘑放在窗台上,满屋子都是香气,炖肉吃又香又绵软,单独炒了吃也好。 白花脸一般都是雪白雪白的,十分地细嫩,因为长在草丛中不容易采到,但是吃起来又香又嫩,比前面的几种蘑菇都要贵一些。尤其有一种白花脸上面带着浅浅的粉紫色,大家叫紫花脸的,比白花脸还香还嫩,更是少见。 鸡油蘑则是鸡油一般的鲜黄色小蘑菇,光光滑滑,又十分鲜嫩,这种蘑菇只适合新鲜时吃,若是晒干了就变柴了,不容易炖烂。但是也专门有人喜欢这这一口,说是越嚼越香。 就算没有宁婉收蘑菇,三家村的人每年到这个时候也会上山采蘑菇的,自家吃的,送亲友的,刘货郎有时也会收一些。 但是今年采蘑菇的热情还是与往年不同,有了猫爪儿菜的经历,大家对于采蘑菇十分上心,也都打算再赚上一笔。采猫爪儿菜最多的几个人,一个月赚了近两贯钱呢! 罗双儿还悄悄告诉宁婉,郭家年初因为郭小燕推宁婉受了伤赔的钱,当时是借了余家的,现在也因为采猫爪儿菜换的钱而还清了。宁婉听了没说什么,可是心里到底还是想到了梦中之事,又觉得自己的生意虽小,但并不是只对自家有利,整个三家村的人都在其中得宜了。 宁婉还是与宁大娘、春玲和、罗双儿等人一起上山,到了山上大家便散开了。长年采蘑菇,每人都有自己的地方,原来蘑菇这东西每年都会在原处长出来。 这些秘密地方有的是自己找到后记下的,也有的是家里人传下来的,就比如宁婉现在到了一处山岩下,这个就是宁贤带她采蘑菇时告诉她的,听说是由奶奶传给大姑,大姑又传给她的。 宁婉拨开半人多高的杂草,果不其然地见到了一圈熟悉的紫花脸。新鲜的紫花脸十分地好看,雪白的杆,雪白的伞,但在伞的上面却不均匀地撒了一层粉紫色,看起来果真像一个花脸,待晒干了,这娇艳的颜色就变得暗淡了,接近于灰紫色。 蘑菇成长还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它们时常长成一条线或者一个圈,发现了一个,在附近继续找下去,一定还会找到更多。现在这个紫花脸的蘑菇圈便能有几十个,外面一圈长得最大,里面的略小一些,就像专门有人为它们排好位置一般。 宁婉小心翼翼地将蘑菇从地里拨出来,却不带太多的土,她要将这里原样留下来,再下雨时就会长出同样的紫花脸。 收了这圈紫花脸,宁婉心里说不出的愉快,便轻声哼了起来,“九月九,秋风起,庄稼人儿早早起,高梁红来大豆黄,五谷那归仓人儿喜。”收获的喜悦都是差不多的,这曲子最能体现她现在的心情了。 不过,三家村里的人平日是不唱歌的,这些小曲儿只有小孩子们可以随意唱着玩儿,年纪大一些了就不好意思唱了,特别是女孩们,在外人面前唱歌似乎有些不正经。因此宁婉也只是见周围没有别人小声地哼着,随手采了些鸡油黄,然后她就幸运地找到了一片大腿蘑。 虽然从吃的角度宁婉最喜欢白花脸紫花脸和榛蘑,但是采到大腿蘑她却是最欣喜的,因为大腿蘑一只能顶别的蘑菇好几只,甚至十几只,只要将这一堆大腿蘑采到筐子里,她今日的收获就不少了。 蘑菇不似乎猫爪儿菜一般能放得很实,便不是很沉,因此宁婉采了满满一筐回了家,一股脑地先倒在一旁,把蘑菇上面沾的草棍落叶之类摘了去,然后分门别类地拣成几堆,无论是接下来送到酒楼还是晒干了卖,都要按不同的各类来计算的。 这时便有人喊了,“婉儿,我的蘑菇收拾好了,你来称一称吧!” “好了!”宁婉应了一声,将自己的蘑菇放在一旁,拿了称先收大家的。还是一样的老规矩,一筐蘑菇不挑的一斤两文收,而收拾好又分过类的蘑菇价要高一些,寻常的三文钱一斤,唯有白花脸和紫花脸五文钱一斤。 因此蘑菇的重量虽然轻了,大家收到的钱却多了。而且,采蘑菇的活比起采猫爪儿菜更适合女子,她们背不动上百斤的猫爪儿菜,但采蘑菇时却更加灵巧迅速。就比如罗双儿和春玲嫂子,都采了五十多斤,是最多的。至于当时采猫爪儿菜最多的郭夏柱和宁大江却都逊色几分了。 大家采的蘑菇种类不同,宁婉收了之后便分门别类地堆成几大堆,看起来十分观壮。而挑拣得仔细,不只是为了分类之后容易卖出去,也是为了防毒蘑菇。 山中的蘑菇种类非常多,其中就有许多毒蘑菇。那些颜色特别鲜艳,红色带小白点,或艳粉色的蘑菇便是有毒的,三家村人常年采蘑菇都十分清楚,根本不会采这样的蘑菇。但是还有一种蘑菇,长得与平常的蘑菇很相似,却也是有毒的。 这就需要挑拣的时候仔细看了,这里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蘑菇伞下面的褶皱是片状的就是无毒的,而尖刺状的就是有毒的。 入口的东西不同别的,因此要格外用心。三家村的人吃惯了山珍,因此对这些也极明白的,故而采蘑菇时就很用心,没见过的蘑菇并不敢乱采,宁婉收时再认真查上一回,一定不能让毒蘑菇留下。 蘑菇鲜时送到酒楼固然要贵上很多,但是非常难运,很多路上就坏了,损失便都在这上面。因此,这些蘑菇要赶紧晒晾起来,宁婉自己手脚不停,宁清和于氏也帮忙,就连罗双儿和春玲也不先走,帮着宁家将蘑菇全部在院子里排开才回家。 各种蘑菇或干些或湿些,大约十斤左右能晒成一斤干品。晒蘑菇又与晒猫爪儿菜不一样,除了要先挑拣一回之处,还要把特别大的蘑菇撕成两半,而长腿蘑要用刀切成略薄些的片才能晒透。而晒得半干的蘑菇,又要用针和钱将它们穿起来,再挂在屋檐下继续晒。 宁婉是勤快的人,对自家收到的山货更是用了十分的心思,除了晒蘑菇,还每于爹要去虎台县之前的一天,便拣了最鲜的蘑菇放在阴凉处略通通风,却不曝晒,第二天早起将蘑菇一个个拣到篮子里再蒙上冷布,这样送到虎台县时便还是又鲜又好的。 家里还是有货先送到望远楼,自野猪肉之事后,掌柜的对宁家越发好了,给的价又都提了一些,与在街面上卖的不相上下,其实望远楼这么大的酒家,根本不在在意这点小钱,他们要的是最鲜最好的食材,这样才能拉得住食客,保住酒楼在虎台县第一的名头。 因此鲜蘑菇之类的东西,掌柜再喜欢不过了,尤其是白花脸紫花脸,只半斤八两的,便能给出十几钱,至于新鲜的鸡油黄、长腿蘑等等,一斤也能有十文钱。酒楼里只加些最简单的油盐烹调,送到客人面前,一盘却又要翻上不知多少倍。 能点鲜蘑的吃客们是不在意几百上千文钱的,吃客们吃得满意,酒楼得了名声和利,宁家也有实惠。 不过蘑菇不同于猫爪儿菜,不是天天有的,总要在雨后才能采到,因此天气晴朗时宁婉就在家里晒猫爪儿菜和蘑菇,又拿了凳子坐在院子里将早晒干的艾蒿拿来编成绳子。 天气越来越热,蚊虫也要多了起来呢。 娘是闲不住的人,见幺女将堆在一窗下的艾蒿都抱了出来就知道她要编艾蒿绳了,也拿了一个凳子与她对面坐了帮忙。 宁婉拿出三根艾蒿,在顶端结成一处便交给娘帮她握住,然后就将三根艾蒿像编辫子一般地编了起来,每一根快到尽头时便另拿一根艾蒿继上继续编,一会儿工夫就编出了三尺来长,这时便可以结起来放在一旁,再编另一根。 看起来一大抱的艾蒿编成绳子就少了许多,一绺绺地挂在窗檐下,到了用的时候随手抽出一条就可以了。 第44章 积累 木耳也是三家村后面山中的特产,也是在雨后才长出来,但是要比蘑菇长得慢,大约要晚上半个月左右,不过木耳却不会很快*,因此不必急忙采集。 野生的木耳生在枯死的树干之上,甚至三家村有人家的木篱笆也会在下了雨之后长出几朵小木耳。但是,因为长在枯死的树木上,是以木耳远不如长在地里的蘑菇那样多, 而且山里的木耳长得都小,大的一瓣也不过一寸大小,小的只有指甲大,颜色亦浅,略有些发灰。这东西采起来麻烦,又要十几斤才能晒出一斤,卖的价又高不过蘑菇,大家采的兴致便不足了。只是最勤恳最不怕辛苦的几个人还每日上山奔忙着。 宁婉却是知道木耳的价为什么不高,原来外面有人会种木耳,他们不知用什么法子种出又大又黑的木耳,吃起来肉厚而鲜嫩,寻常的百姓买的都是那种。而且因为见惯了那些又大又黑的木耳,计多人反以为山里的小木耳是不好的。 其实他们不懂得山里的木耳更难得,味道也更纯正。而三家村的人也不知道,因此采来的木耳卖不上高价,多是自家吃了。 但是如果货卖识家,也是有人知道山里木耳的珍贵,这些人便肯花大价钱的,因此宁婉自开始收蘑菇起便也一同收了木耳,五文钱一斤,连望远楼都没有送,只等有机会送到虎台县找懂行的人卖出去。 有的时候,她也会想,木耳应该怎么种呢?只看篱笆上长出的小木耳,应该也不难吧。如果自己能找到种木耳的法子,岂不是比采木耳和收木耳还要挣钱? 自做过那个长长的梦之后,宁婉慢慢想明白了三家村为什么会这样穷,因为三家村的人几乎不曾走出过小村子,太缺乏见识了。 其实人总要有了见识才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的。 就比如爹吧,他本来性子十分和软,在村里一直明里暗里受欺负的,但是他往虎台县里走了几个月的时间,整个人都变了许多。 他先前就是到过虎台县,也从没有去过饭铺子、店里买东西,一是没钱,二就是不敢,但是现在他却给家里添置了许多的东西。村里的人看了自家新添的物件,便时常有人请爹帮忙带东西。 随着帮大家带买些物件,爹已经成了村里最有见识的人,许多人有了事情都要向他来请教,爹的后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越挺越直,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而娘也一样,她越来越与先前受气的小媳妇不同了,如今戴着亮闪闪的金手镯、金耳环,行动就受到村里女人们的羡慕,总是笑眯眯的。 自家的改变虽然很慢很悭,但到了现在却已经积累了许多,再回头去看,变化却很大。 宁婉因此忙得更开心了。 就在一片忙碌中,宁清的婚期就到了,姑父、姑姑和大姐夫都在前一天过来添妆送嫁,这时村里的姑娘们都在陪着宁清,这也是三家村的习俗,这些闺阁中的好友们会在一处说上一夜的话,送走她们的小伙伴,然后嫁出去的女儿就成了媳妇,再不能与昔日的小伙伴们在一处玩耍了。 今天晚上宁家的西屋便专给她们用。 在三家村,亲友们的添妆都是要拿出来给大家看的,姑姑送的是一对绞丝银镯子,虽然镯子不是很粗,但两只加起来也足有一两重,工更是好,亮晶晶的,在手腕上十分显眼。侄女儿成亲当姑姑的送这样的添妆是非常有面子的事。大姐临盆在即来不了,但添妆却没少,是一对银铃铛,系在衣襟下摆,略一动时会叮当脆响,又体面又引人注目。 宁婉是没出嫁的女孩,因此只送了一对绸缎荷包,宁清也系在身上,现在打开荷包给大家看,每个里面都有九十九个新铜钱。至于爹娘的陪嫁早摆出来全村人都细细看过好多次了,大家看一样赞一样,个个羡慕不已,“宁清的嫁妆可真多呀!” 当然了,绝对是三家村排在第一位的嫁妆,比当年宁贤还要多!尤其是宁清那身嫁衣,如今正挂在墙上,只许大家看不许摸的,大红撒金的料子红通通金灿灿的,就是刘货郎都没有见过,明日穿出去,就是到了马驿镇也绝对能令刘家的宾客们大吃一惊! 别看新娘子是自三家村嫁出去的,但是谁敢小看! 宁清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嘴唇点了胭脂,是爹前两天专门给她买的,在灯光下更显得美得不似真人,含羞带笑地听着大家的赞扬,又矜持地笑着说:“不是我小气不让大家摸这嫁衣,你们都不知道,这绸缎缝起来与平时的布匹不一样,十分光滑,略不小心便会拨了丝。我娘带着我和婉儿想了好久才想出怎么将这衣裳做好的呢,可不能碰坏了。” 大家听了又是一阵艳羡,轮流在墙壁前欣赏着,然后又拿出各自的添妆,有一双袜子的,有两个荷包的,还有两块帕子的,也有拿四个或六个铜钱的,宁清收了,逐个道谢,但是语气里再掩不住她的得意。 至今为至,她可是三家村里嫁得最好的呢。 而这一次来添妆的人也格外的多,这半年来宁家大房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前些天得了野猪肉还给每家都送了两斤,因此就是与宁家大房走得不近的人家也让家里的女孩子过来送点添妆,礼尚往来嘛。 三家村毕竟是个小村,并没有多少人家,因此郭小燕没过来便很显眼。 但是想起郭小燕与宁婉的纷争,还有她最近做的几件丢人事,大家却只当忘记三家村未嫁的小姑娘中还有她,根本就不提起来。 不想罗双儿走了进来将六枚用红线绳系着的铜钱笑着给宁清,“小燕腿伤还没有好,现在不能起来,让我帮忙送过来的添妆。东西虽然少,也是一片心意。”说着也不多肯坐,“你们小姑娘们在一处说话吧,我去看看有什么活帮帮忙。” 出来便到灶间给宁婉和春玲打下手,原来嫁女儿虽然是大事,但是成亲当日女家是不备席的,不过在嫁女的头一天晚上,因为亲友们都来送嫁,这时便要招待。于氏做了几样菜便让宁婉劝回东屋与姑姑一处坐着陪来人说话,宁婉和二房来帮忙的春玲嫂子在灶间做饭菜,此时又有罗双儿,都是能干的,宁家各种吃食又都尽够,很快就弄好了许多酒菜。 因这时候天已经热了,便在院子里摆了席,宁大伯、姑夫、爹、大姐夫等人在院子喝酒说话,宁婉早拿了干艾蒿搓的长绳放在一块大石上点燃,一股带着艾蒿香气的青烟升起,便会将蚊虫都赶走了。 娘和大姑与大伯娘在东屋里也开了一席,她们都不喝酒,只吃些菜说话。至于西屋里的小姑娘们,年纪都小,是没有资格吃席的,但宁家也不能让忘记她们,宁婉便做了许多馒头,蒸了咸肉,煮了鸡蛋,还炒了几样菜蔬送去,虽然不算开席,但其实也不差的。 最后春玲嫂子、罗双儿还有宁婉反倒没有去处,只能在灶间坐了,拣了两样东西在灶台上吃了。 虽说是灶间,但三人却也自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闲话。罗双儿就问:“你们家这一次一定要花不少钱吧?” 果然如此,宁婉就点头笑笑,“二姐的亲事,家里自然要尽全力的。” 家里变了许多,宁清的亲事也变了。当年爹娘虽然尽了全力嫁了二女儿,但是娘一直缠绵不起,卖地的伤心使得他们不过是强打笑容把宁清嫁出去。那时候来给宁清送嫁的小姑娘们没有这样多,家里也只摆了一席请了村里的几个老爷子、老太太们。 而娘和大姑在灶下备茶饭,一点笑声也没有。大姑为了卖地的事与爹和娘生了气,有长辈在的时候她又不好多话,直到晚上客人都散了,她才向爹娘发了火,“爹给你们留下的家业就这样败掉了!以后看你们的日子怎么过!” 爹低头坐在炕上不语,娘就小声哭了,第二天送嫁时眼睛都是红的。别人一问,她只说是舍不得女儿才哭了一夜。 宁婉当时虽然还不大懂事,但是心里却也感觉出一种沧凉之意。而且因为大姑骂了爹和娘,她还有些恨大姑的。但是后来,家里果然像大姑说的那样,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到了自家最难的时候,大姑虽然还会骂爹,但也帮了许多忙,她才知道大姑是真心为自家好。 现在全家人都由衷地开心,宁婉坐在灶间清楚地听到院子里爹爽朗的笑声,“三个女儿都是我的心头肉,清儿的嫁妆多了点,也是因为家里最近挣了点钱。不过,等我大外孙生下来的时候,我和他姥姥一定打个银锁送过去!” 爹将话说明了,大姐夫就笑着说:“爹,我们不比这个,一家人亲近比什么都重要!”当年爹娘嫁宁清时的压箱钱可比大姐多了几倍,因此对外面并不敢说出去,但是大姐夫岂能猜不到,只是他是外姓人,再不好说什么,但也不似今日一般说笑。 以此来看,后来爹和自己投奔大姐,大姐夫不但容下了,而且对爹和自己都不错,果真是不易了。 此时娘和大姑也在东屋里的笑谈,“虽然舍不得,但是总不能一直留在家里,好在还有婉儿,她总能再陪我们几年。” 大姑年纪比爹大几岁,是长姐,因此话语中总带了教导的意思,“婉儿这样能干,到时候,二郎和你可不能亏待她!” 娘赶紧笑道:“那当然不能,如今家里的生意都是婉儿张罗着做的,将来一定多给她陪嫁!” 大姑一向认为爹娘给女儿陪嫁多了,因此才为宁清的陪嫁与爹娘生气,现在她竟然改了口!毕竟什么都与过去不一样了,空婉突然觉得自己的梦果然只是个梦,完全与真实不一样。 罗双儿和春铃自然也都听到了,都羡慕不已地道:“叔和婶对女儿真好。”她们原也是家里的女儿,但是家里在为她们备嫁时却没有宁家用心,这并不是因为宁家比自家有钱的缘故,而是宁家对女儿十分重视。 果然,宁婉也觉得家里虽然变了人,但是对宁清的亲事却依旧十分尽力,更加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了,就是自己也没有因为过去的不快而为难她。所有人都对得起她了,至于未来的路,只看她自己怎么走了。 第45章 送亲 罗双儿和春玲说罢宁清,又都向宁婉笑,“现在你们家的日子过起来了,几年后你出嫁还不知如何热闹呢。” “我?”宁婉一笑,“我不急着出嫁。”家里人丁不旺,自己一定要多留几年帮爹娘。 罗双儿和春铃便相视一笑,婉儿虽然聪明能干,但年纪还小,不懂婚嫁之事,便也不再提。 三人虽然在吃饭,但一直注意瞧着另外三处有什么缺的添上,一时西屋先吃好了,接着东屋也吃毕,收了碗筷洗净,将借来的送还,天色便已经晚了,罗双和春铃便一同家去了。 宁梁坐在院子里与大哥、姐夫、女婿说着话,见天色已经很晚,便叫宁婉,“把酒坛拿到外面来,我们再说一会儿话,困了就到你大伯屋里睡了。你与你娘、你大姑先在东屋睡吧。” 家里房舍不够,只能这样安排,因此宁婉便答应一声,看看酒菜还不少,不必再添,便将酒坛也送了过去,又给西屋送了炒米茶,留了一盘馒头一盘蒸咸肉,备着她们半夜里饿了吃,就回东屋与娘和大姑一起睡了。 夏日里窗子是开着的,外面爹和姑父等人还有喝酒笑谈庄稼、山货、徭役等等的事情。屋子里娘和大姑便都向宁婉道:“明天还要早起,你早点睡吧。” 宁婉听话地躺下了,上一次她就是在夜半时分听大姑骂爹和娘的,因此明知大姑不会再生气骂人,但还是担心娘而睡不着。 果然过了一会儿,就听大姑小声对娘说:“我还一直怕你不能再生,提着心提了好久,不想现在又有了,上次二郎过去时说了,喜得我好几天没睡着。”原来她是当宁婉是小孩子,所以有事总要瞒着她。 娘也小声说:“我原来也以为不能了呢,二郎也说不行就给婉儿招赘。不想就有了,还是婉儿最先看出来的,二郎一直说是爹保佑的我们。” “那事儿果然神奇,”大姑便叹,“虽然也听人讲过因果,但真报在眼前的还只有婉儿这一次呢。”又道:“既然是爹保佑来的,想来一定是个男丁,婉儿也不必招赘了,招来的赘婿难有好的。” “原来想在村子里找个知根知底的招进门来也是一样的,但总不如好好给婉儿挑一门亲事。”娘就笑着求道:“大姐,你们梨树村离虎台县近,又富裕,有好的你替婉儿相看着。” “这你放心,我一直记着呢。而且我瞧着婉儿原本长得比贤儿和清儿还好,又聪明灵透,定然帮她说一门好亲!” 宁婉听了半晌,大姑再没有骂一句,反与娘说得十分投契,两人说着说着把家里村里的芝麻绿豆的事都翻出来说了,“我看家里养了三头小猪,又喂了几十只鸡,每日里活计也不少吧。” “家里的活婉儿倒干了一大半,又总不许我累着,我也就做做饭,再缝几件衣裳。” “……” “这一次回来,怎么觉得二叔精神不如先前好?且这次给清儿送嫁,他和三叔、三婶怎么没有过来呢?” 二房三房的事一直瞒着村里人,娘也没有向大姑说,“老人家不爱动,我们也不好硬请,便只邀了大哥一家。” “……” “听说老郭家的那孩子傻了?” “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傻,但总是做傻事。” 宁婉便不再担心,放心地睡去了。 第二天是成亲的大日子,宁家人都早早地起来,先前家里收拾得处处干净整齐,再都换了崭新的衣裳,只等刘家来迎亲。 还未及迎亲的人到,宁家人的新衣便先让所有人都震惊了。自来三家村的人便从没有穿绸的,至多谁有一块绸帕子,或者抹额什么的,如今宁家一家人却都穿了绸。 宁梁因这些时候家里日子过得好了,人也便生出了一种信心,腰背也直了,胸膛也挺了起来,便十分撑得起身上的这件石青色绸缎长袍,袍子上团团的吉祥如意花纹既富贵又大方,闪着细润的光泽,就似官老爷一般。 于氏有了身孕便每日阿胶红枣地补着,肉蛋从没断过,日常细米白面地养着,人富态起来,如今用大红的绸缎做了抹额勒住鬓发,耳边两个金耳坠子晃来晃去,上身穿了件与宁二郎衣袍一样料子的袄子,下面系着大红撒金裙,行动间手腕上时不时露出一对阔阔的金镯子,与宁梁站在一处一看就是恩爱夫妻。 至于宁婉儿,与于氏正穿得相反,红袄青裙,却在腰间系着一条彩色的丝绦,既喜庆又灵动。这半年来她身量长了许多,细挑挑的,眉眼已经渐渐长开,比她的两个姐姐还俊,因此倒不是衣裳衬她,反是她衬得这衣裳更好看了。 大家赞不绝口,就听得村口隐隐传来了喜庆的喇叭唢呐声,然后便有小孩子们奔走相告,“刘货郎家来迎亲了!” 刘货郎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十里八乡的人都认得,因此十分体面,一大早便派了一大队人吹打着热热闹闹地到了三家村。刘货郎穿了一身崭新大红的喜服,走在最前面,见人就发糖果,又给小孩子们用红绳系着的铜钱,喧喧闹闹地走到了宁家的门前。 宁家听了消息早将院门关上了,这也是三家村这边婚嫁的习俗,想娶走这家的女儿,总要先求小舅子小姨子开门的。而这时候一定要为难娶亲的人,让他们知道自家的女儿不好娶。 刘货郎自然懂得,一面敲门一面拿系着红绳的铜钱塞给守着门的人,原来宁家的院门是用木头栅的,一条条的木头中间留了许多空隙,很容易把钱塞过来,又躬身点头恳求道:“小舅子,小姨子,请你们开门!” 宁家大房眼下没有儿子,大伯家的宁大河便过来帮忙,他和宁婉管着开门的事,哪里就这样轻易让刘货郎进来,将钱接了过来,却还笑着不许,“我们舍不得二姐嫁出去!” 刘货郎便再拿铜钱,再恳求,“女儿大了总要嫁人的,我将来一定对你们的姐姐好,请你们开门吧!” 宁大河做势要去开门,却拿手扶着门拴笑道:“姐夫,这门栓好沉啊,我抬不起来呀!” 刘货郎就又抓了一把铜钱塞给他,“现在有力气了吗?” 宁大河收在怀里,很是满意,就瞧着宁婉,宁婉却没有找理由要钱,只问:“姐夫,你将来会不会一直对我二姐好?” 刘货郎先前忙着应付宁大河,现在赶紧答应,“那当然,我们是结发夫妻嘛!” 宁婉看着刘货郎喜气洋洋的脸,倒相信他如今是真心对宁清的,甚至在之后很久一段时间之内都是真心的。但是,后来他还是变了。不过,谁知道将来他还会不会?她问过了,已经尽了她的力,因此便示意宁大河将门打开,放了迎亲的人进来。 随着刘货郎一同进来的男方的一位长辈便将一个篮子送到了宁梁和于氏手中,篮子里装着四棵大葱,两斤粉条,两包白糖,还有用红布包着的七根相连的猪肋骨。 这些东西都是有着特别的意义的,葱意味着将来两个人的孩子聪明;而粉条和白糖则表示他们的亲事又长久又甜蜜;至于那块猪肋骨叫离娘肉。 三家村及附近的地方,一般男家在娶亲前要杀上一头猪,一来是分出一块作送离娘肉,二来是请客时用。离娘肉送到新嫁娘家,娘家要把肉再分成两块,一大一小,小的送还给夫家带回去,大块的娘家人留下。 现在宁大河便帮忙将那肉拿到灶间,分出三条肋骨,重新用红布包了放在篮子里,等一会儿迎亲的人走时给他们带回去。 这边刘货郎进了宁家,先给爹娘行了大礼,又进门向坐在炕边的宁清拱身一礼,虽说夫妻相齐,但其实女子还是从属于男子的,唯有在这时能受丈夫这一礼,更显出未嫁女子的尊贵来。 此时宁清早换上了一身大红撒金的绸缎嫁衣,头上蒙着大红撒金的盖头,浑身上下只一双白嫩的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手腕上各一对亮闪闪的银镯。裙下微微露出一点大红绸缎鞋。 受了刘货郎一礼之后,宁清便由小姐妹们扶了起来,到了东屋给爹娘跪行了大礼,宁梁和于氏免不了含泪嘱咐两句,“以后要孝敬公婆,勤俭度日。”从此之后她便离开宁家,成了刘家的媳妇了。 众人扶持着宁清走到宁家的屋门前,这时却不能再向前走了,而是由宁大河将她背了起来,原来新人离开娘家是不能踩着地的,要一直到夫家才能下来。因此宁大河便将宁清背到了刘货郎带来的驴背上。 虽然按道理成亲要坐轿子,但是在三家村却没有,甚至马驿镇也没有轿子,大家通常都是用驴子迎亲,刘家自然不例外。 眼下迎亲的驴子两个大耳朵上都挂了红花,驴背上搭了一块大红的坐褥,就连牵驴的绳子都是用红布条编的。一身红通通金灿灿的宁清坐上去,便由着刘货郎牵着驴接走了。 按规矩,宁家人是不能送到院门外的,因此一家三口人便站在院内看着迎亲的队伍慢慢走远了。娘最先忍不住,落下了泪,“清儿也嫁出去了。”却将宁婉的手紧紧地握住。 第46章 真心 宁清离了家门,大姑和宁婉便将于氏扶回了房,大家坐在炕上说话。大姑就说娘,“嫁女儿是喜事,哭什么?再说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却又骂宁清,“没良心的小丫头,要上盖头了还笑呢,连几滴泪都是硬挤出来的!” 女儿出嫁时都要哭嫁的,表明对娘家的不舍,可是宁清却一直笑着,她果真十分满意这门亲事,因此就是哭也只是勉强装出来的。宁婉自然注意到了,不想大姑也看在眼里。 于氏听了便替女儿解释道:“清儿还是舍不得家里的,只是她对这门亲十分喜欢。” 大姑便道:“她懂什么,只当到了婆家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孰不知唯有娘家的人才是真心疼她的!” “她和刘货郎倒是能说到一处去,而那刘货郎也是个能干的,两人的日子自然能过好。” “我当然也盼着她能过好,只是既然如此,你又哭什么!”她是没嫁过女儿的,并不十分理解。 娘便擦了泪笑了,“我虽然知道,可是心里还是酸。” 大姑就向宁婉说:“这些日子你多陪陪你娘,清儿乍一走,她心里总要不舒服。” 宁婉答应着,没一会儿便到灶间做饭,大姑、姑父还有大姐夫住得远,还要早些走呢,因此午饭便要开始做了。 按规矩这顿饭里是要将刘家送来的离娘肉做了吃的,宁婉看那肋排很是细嫩,想了想到菜园子里摘了许多架豆并许多菜肴。才从园子里转出来,大姑便在屋子里叫她,“婉儿,把菜篮子提过来我们一起择。” 宁婉便进了屋子,取了大盆,和大姑、娘一起坐下择菜,又在一处说说笑笑的。三个人择菜快得很,只一会儿便全弄好了,宁婉拦住大姑和娘,“你们都在屋子里吧,我自己能做。”又向大姑使了个眼色,请她帮忙劝娘。 娘待自己姐妹三人都是一样的,大姐成亲后就伤心了许久,现在宁清出嫁,她亦是十分伤怀,可现在她怀着身孕,总要注意的。大姑虽是平辈,但是年纪要大上一些,因此她说话娘一向很信,因此趁着大姑还在,要她多开解开解娘。 宁婉到了厨房,该做什么早想好了,因此不慌不忙先烧了水,又舀了一盆面,一面将开水淋上去,一面拿筷子用力搅拌,将面烫成一片片雪花模样,摊开凉着,又将洗好的架豆放进锅里焯好捞出控水,转身将那肋排用刀先分开,再剁成小小的一块块,每块上面都有骨头有肉,再用调料腌上。 大姑劝了弟媳妇一会儿,还是不放心灶间,“婉儿才多大?虽然能干,但这么多人的饭菜,总忙不过来,我去看看。”说着出了屋门,见盆里面腌着的小排骨块,便道:“这骨头切得太小了,炖起来便不够香。” 宁婉就笑,“我想着包饺子的。” 大姑没听过,“用排骨能包饺子?” “当然能了,”宁婉便笑着说:“我瞧着这肋排细嫩,因此正合适包了饺子,再加上架豆,味道特别好呢。” 大姑便有了兴致,“我看看怎么做排骨饺子。” 过了一会儿,娘也出来了,倚着门笑道:“自从他们爷俩儿去了几次县城,总弄回来些新玩意,这个我也没听过呢。” 这时宁婉已经将晾凉些的面用冷水和好,原来这是烫面的法子,最适合包蒸饺,吃起来特别柔软,皮也不易破。 但眼下还不急着包排骨饺子,排骨要等着入味,面要醒一会儿好更加容易擀皮包饺子。宁婉便将其余的菜一一做了起来,蒸咸肉、烧茄条、鸡蛋炒角瓜、肉丝炒猫爪儿菜、滑溜鲜蘑菇,又拍了黄瓜、拌了陈醋菠菜……都是乡下的土物,做起来简单,可也都是好吃的。 待所有的菜都摆了上去,这时她才将焯过控了水的架豆切成小丁,与腌过的排骨拌在一处,然后揉面下剂子赶皮包饺子。每个饺子里都要放上一块排骨,再加点架豆丁,比平时的饺子要大一些,因此包起来便快,只一会儿功夫便包好一屉,放在锅里蒸上,这边又包了一屉。 排骨架豆馅的饺子蒸的时间也要长一些,但还没等熟透,香味就先飘了出来,送到桌上大家一尝,外面的面十分软,里面的嫩排骨刚刚熟了,香味完全包在其中,本来就与排骨最适合在一处炖的架豆末中渗入了排骨的肉汁,滋味绝佳,大家便将两屉饺子全吃光了,又都赞叹从没吃过这样香的饺子。 看看时间过了正午,大姑就说:“我们得回了,等中秋时再来吧。” 爹娘虽然不舍,但是也知道此时不放他们走,到了梨树村时便要太晚了,因此也不能再留,便将准备好的两包干蘑菇两包干猫爪儿菜拿了出来,“都是山里的土物儿。” 大姑他们亦不甚推,两边来往得虽然少,但是每逢年节都有礼尚往来的,他们每一次回娘家亦不会空着手。 不想宁婉这时从屋里抱了两个包袱出来,“这两匹绸缎给大姑和大姐裁衣裳吧。” 大姑他们哪里肯要这样贵重的东西,十分推拒,“我们哪里能穿得起这样的丝绸衣裳?你们自家留着,就是卖了也是一注儿钱。” 宁梁和于氏见幺女把剩下的四匹绸缎都送了出来,不免觉得过了,但是他们自然不好阻拦,便也只得跟着宁婉让道:“这是婉儿的一片心意,你们就收着,过节时做了衣裳穿,总是有面子的事。” 宁婉尤其坚决,“上一次就想给大姑和大姐捎去的,只是因为带着猪肉就很沉了,才没有拿出来,这一次怎么也要给大姑和大姐带走。” 推让了一会儿,大姑和姐夫终是却不过宁婉的心意,只得将绸缎收了。离了三家村时,宁家三口人便送到了村口,再依依惜别。 回到家里,于氏便有些怪幺女,“你若想送,给你大姑和大姐每人一匹也就够了,余下的留着你将来做衣裳穿,清儿也不过得了半匹而已。” 娘是会过日子的人,且她心里一向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虽然宁婉悄悄替她裁了绸缎衣裳,可是她岂能忘记了大姐和大女儿?早用做衣服的边角料给她们各做了一双绸缎面子的鞋和一对绸缎荷包,又给宁贤的大女儿囡囡用碎绸拼了一件小袄,东西早送了过去,在农家,也不算薄物了。 宁梁也有些不解,“你怎么又这样大方了?先前不是把几匹绸把得紧紧的,再不许清儿多用吗?” “我就是觉得大姑和大姐好,就是愿意多给她们!”宁婉没法说明,她现在送的东西其实是为了感谢大姑和大姐,在梦里,如果没有她们,自己和爹便会无处安身,穷困潦倒。她们的关照,自然是值得两匹绸的! 而对宁清呢,她觉得自己给了半匹绸已经算是对得起她了。 也许那个梦只是一个梦,但是宁婉再不能忘记那些刻在心上的往事。 爹娘听了幺女不讲理的解释,相互看了一眼,再说不出什么。况且现在宁家的日子过得好了,对于这四匹绸就没有先前看得重,两人便相互安慰道:“都不是外人,给了就给了吧。” “宁家的姑奶奶在外面穿得好,我们不是也有面子?” 再者他们平心而论,家里给宁清的嫁妆最多,与相隔没几年的宁贤差上快一半了,因此多给宁贤两匹绸也没什么,至于大姐是长辈,自然也是应该的。 宁梁和于氏如今见的世面多了,做事也更加有分寸,因此宁清三朝回门时。他们俩便绝口不提宁婉送绸的事,一样殷切地招待了女儿女婿,待走时也给他们包了许多蘑菇山货等等,因此这绸的事宁清并不知道。 因宁氏夫妻也能料到,如果透出去一些,宁清少不了要生一场气的,如今能瞒就先瞒着吧。 宁清嫁出去了,家里骤然少了一个人,她平日又是喜欢说话的,因此立即便清冷了不少,宁梁和于氏都有些不习惯,好在两人先前已经嫁过一个女儿,而且眼下又有一个小女儿在眼前,倒也相互安慰着努力在幺女面前作出无事的样子。 宁婉看在眼里,只是不说,倒是在宁清回门的晚上捧着账本到了东屋,把家里这段时间做生意的钱财说了一回,又道:“我们的生意虽小,但以后却是要做大的。因此规矩是要提前立好的。以后也学着虎台县的人家,建两本账,一本是生意的账,一本是家里的账,两本账各自分明,不能混淆。” 宁梁和于氏听宁婉煞有架式地说了这一番话,便都笑了,“我们家不过一个农户,还要什么账,还两本,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宁婉却不笑,“居家过日子,就是有没事想有事,长长远远地考虑,才不至于事情到了临头,却不知怎么办好。因此这账是一定要建的。” 说着将家里的情况摆开,“我们家现在的收益,不过就是两块,一处是山货生意,一处是田地。田地收的钱虽然少,但是胜在稳定,便做为家里支出的主要部分;山货生意收的钱虽然多,但是将来会怎么样还不好说,因此每年根据收来的钱,拿出来一部分给家里日常用度,一部分做给大家的红利,另外还要存起来一些,以备特殊的情况急用,其余的便用来将生意做大,买铺子买房子。” 宁梁和于氏不笑了,但还是不解,“都是家里的钱,还用分这么细吗?而且那样多麻烦啊!” 正是因为先前从没分过,无论是家里买各种吃食,还是给宁清办嫁妆放压箱钱,都是从卖山货的钱中拿的,所以爹娘才形成了这样的想法, 第47章 规矩 从做野菜生意开始,宁婉便打算好如何经营自己的生意。 但是当时家里穷得只能勉强吃饱而已,就连娘有了身孕都吃不上些好点的饭食,她自然要把挣来的钱买吃的。接着做起了山货生意,吃的虽然好一点了,但宁家还是艰难得紧,因此她一边顾着大家的嘴,一边陆续为家里添置必要的东西。 直到卢二少爷送了几头野猪给宁家,家里才真正解决了吃的问题,可是宁清的亲事又在眼前了。宁婉虽然不想管宁清的事,却也不愿意拦着爹娘对女儿的心,因此也只由着爹娘给宁清置办种种的嫁妆。 现在宁清嫁了出去,家里的事情她便好重新理起来,立下好的规矩,这样才能真正把自己的生意做大。 此时宁婉便笑着给爹娘讲了一个故事,“你们知道‘上当’这个词怎么来的吗?” “上当?”爹娘当然不知道,疑惑地瞧着宁婉。 “原来有一家开了个当铺,生意十分地好,挣了很多钱。因为是一家人共同开的铺子,因此大家便都想多支些钱,可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去取。因此有一个人就想出了好办法,他随意拿了一件旧东西当在铺子里,说‘自家的铺子,就往上当吧。’铺子的伙伴不敢反对,果然就往上当,给了他一大笔钱。” “然后你们说怎么样?”宁婉见爹娘都摇头就又道:“家里都学他,拿了破旧东西去‘上当’,各自取钱,结果没多久,这铺子就关了!” “因此就留下了‘上当’这个说法,也算得上自己骗自己吧。” 爹娘便都说:“我们再不那样傻,在自家铺子里乱取钱。” 宁婉就笑了,爹娘确实不是那样的人,他们过日子仔细着呢,但是,“我们家眼下虽然只我们三口人,但铺子又不是一时的,要长长久久的办着,将来家里人丁旺了,事情便多了。再者谁家又没有几门亲戚,不早立下规矩,大家都不方便。” 爹娘相视一回,都想到了二房和三房。当时身在其中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自家真是傻透了,而且若是没有他们长年的搜刮,大房的日子也不至于如此紧巴,因此本想说现在家里的几门亲都是好人的话就没有说出口,反都点头道:“都听你的。” 宁婉便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我们第一次盘账,现在我手里一共有三十两整银子,其余还有些散碎银钱。” 宁梁和于氏听了,便都惊道:“家里这些日子过得太糜费了,竟用了这么多银钱!” 不必细算便能知道,只卖金饰、绸缎和野猪肉的钱差不多正好三十两,之后为了做生意买了小毛驴和杆称等物花了些银子,余二十多两。再加上这两个多月卖山货的进账,也应该有十几二十两,但现在还只有三十两,这之间的差自然是都花用了。 宁清的压箱钱是最大的支出,宁家又陆续给她买了许多小物件,每件算起来没多少钱,但加起来亦是不少,当然还有宁家的花销,这也不少。 于氏便叹道:“清儿嫁出去了,家里平常还是省一些的好。阿胶红枣再不必买,还有飘香居的点心,我也不吃了……”又向丈夫道:“那香胰子,我们别用了,都给婉儿留着慢慢用,也能省上一些。” “阿胶红枣还是接着吃吧,还有点心,只你一个能吃多少?”宁梁有赞同媳妇的,也有赞同幺女的,“至于香胰子,我们果真用了也白费。” 宁婉听了又好笑又好气,“爹、娘,钱是挣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先前你们省了几十年,家里可是富了?” 宁梁和于氏被幺女如此一说,面面相觑,竟再驳不回去,他们夫妻一向最会俭省的,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就是天黑了点灯的灯油都要省着用,可日子又过成什么样?温饱之外,略有一点事体,家里便承受不住。 宁婉便将手里的钱摊出来先分成四份,“零头先不计入,留到下次盘账时再算。现在先拿出五两的银子做家用。”目光在爹娘脸上扫过,“你们谁管着呢?” 爹便向娘指了一指,“都交给你娘。” 在三家村,家里的银钱都由女人们管着,俗话说,“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攒钱的匣子。”因此先前爹挣了钱从来都是交给娘。 宁婉便又把这一堆银子递过去,“娘,你收好。我再给你一个账本,把账记起来。” 娘赶紧摆手,“我一个大字不识,哪里会记账?” “不用识字也能记的,”宁婉把订好的账本拿出来,用描花样的炭笔在第一页最上排的红线格子上画了一个小元宝,“这就是一两银子。”又画了几个钱叠在一处,中间穿了一根绳子,“这是一贯钱。”说着把炭笔交给娘,“只记着大数就行,日常几文钱就不必记了。” 于氏会绣花,也能描花样子,因此炭笔还是会用的,便在宁婉画的元宝后面又画了四个,因为她十分用心,因此比宁婉画的那个还要像元宝,自己看了看便十分满意,“那我也会记账了。”说着接了过去,见有两个是一两一小锭的,其余的虽然散碎,但也都是成色极好的,瞧在眼里亮闪闪,掂在手上沉甸甸,一总到心里便是喜滋滋,她还是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银子呢,眼睛早眯成了一条缝,“家里过日子怎么用得了这许多银子呢?” 宁婉便告诉她,“娘,这钱不是让你省着攒着的,而是要你花用的。因此以后爹再去村外买东西,只要是家里用的,便都从这里出钱。” 又向爹道:“再送了山货得的钱,不论是多是少,都要原数交到我这里,买东西从我娘那里领钱。” 宁梁听明白了,“我就是先用了卖山货的钱,回家后也从你娘这里拿钱补上,生意上的账不能差。”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娘也听懂了,点着头说:“我们家把规矩早做起来,可不做‘上当’的傻事。” 接着宁婉又捧出一把碎银子,“这就是家里人的月钱了,”再分三堆,“爹二两,娘二两,我一两。” 爹娘都不肯了,“怎么能你最少,这生意都是你出的主意,你应该最多才是。”“就是月钱都给你也是应该的。” 宁婉原来在赵家时自然是按辈份分月钱的,现在就借用过来,没想到被爹娘驳了回来,想了一想,“也罢,我们家人口简单,也不必再分什么等,大家便都一样吧。”又指着娘的肚子说:“等将来小弟弟出世了,也要算上一份。” 娘便张大嘴,“刚生下来就有?” “对呀,月钱就是这样的,只要是我们家的人,生下来就有。”宁婉便笑道:“至于参加做生意的人还应该有工钱,眼下我们家的人少,生意做的也还小,我还没想好怎么定下工钱,等真正买了铺子时再好好筹划一回。” 爹娘早被她又是家用又是月钱的弄得昏了,又听她条条是道地说了这么多,自然都肯听,此时都道:“我们都听你的。” 从这之后,虽然家里还没有铺面,但在这三人心里却都有了宁家铺子,再有银钱支出,便都分得明白,两边的账目十分清晰。娘让爹又给她打了个小匣子,也买了把铜锁,将家里积蓄另存到一处。就连宁婉,也将自己屋子里的两个炕柜分开,一个是放铺子的账目及东西的,一个才是她自己的。 宁清嫁了没多久,宁雪也嫁了,嫁的还是郭秋柱。 宁婉原以为这门亲事成不了,因为宁三老爷子没能再打压自己讨好郭家,郭老爷子就未必领他的情让孙子娶了宁雪。而且,因为采山菜蘑菇等,郭家不但还清了借的钱,也攒起了小家底,应该能为郭秋柱说一门差不多的亲事。 但是,她却忘记了,现在郭家的名声被郭小燕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虽然宁婉可以担保卢二少爷决没有把郭小燕所做的丢人事说出去,以他的性子再不会说这些的,但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三家村郭家的孙女是个小偷,人又有点傻的传闻还是很快在十里八乡传了出去。 就连罗双儿陪嫁的棉袄曾被郭小燕抢去穿了的事也被抖了出来,罗家人听了消息特别到郭家说了一次理,男人们还要些面子,但是女人们可没客气,罗双儿的几个姨母、姑母将郭老太太、郭大娘骂了个狗血喷头。毕竟她们身为罗双儿的太婆婆和婆婆再不能装做不知道郭小燕抢了嫂子的衣裳。 在这一次的事件中,爹被郭家硬拉着请去了招呼罗家人,毕竟现在三家村里最能干,最富裕、最有面子的人就是宁家大房的一家之主了。 爹在郭家喝了酒回来,告诉妻女,“罗家是真生气了,我们怎么劝也不行,一定要郭家分家,把夏柱和罗双儿分出去,再不与爱偷东西的小姑子在一个院子里住了。郭老爷子也只得点头答应,罗家又盯着郭家将钱物都分妥当了才肯走。” 原本招呼罗家女眷时也请了于氏,但是于氏身子沉重不肯去凑热闹,但她在家里仍不免好奇,“打成了这样,不分家也是不成的,但是郭家也没有多余的房子了,夏柱和罗双儿住哪啊?” “眼下他们还住在原来的厢房,但是自己开伙。而且郭老爷子也答应,要给他们新盖房子,眼下趁着农闲先做土坯,再伐几棵树,等秋收之后就动工。” 与自己梦中的情形完全不一样,罗家气势汹汹,而郭家竟让了这么多,因此宁婉也不觉得叹了一声,“真看不出罗双儿的娘家人如此厉害呢?” 于氏便道:“也是郭家欺人太甚,哪有新嫁娘的陪嫁衣裳都让小姑子抢了,过年时只穿破棉袄的呢?” “可不是?”爹也道:“原来郭家只当小事,现在传出去却丢人死了,不管郭老爷子出多少聘礼,就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秋柱,媒人回来传话都说,只怕再被小姑子抢了嫁妆。” 于氏便摇头道:“我瞧着秋柱的亲事难成呢,不只小燕的事,就是他自己的样子也难说亲,也不知他怎么生的如此难看,心思也不端正。”说着又告诉宁婉,“你平日里躲着秋柱些。” 宁婉一笑,“我可不怕他。” “不是怕,”于氏告诉幺女,“先前他就与清儿说过几句不三不四的话,让清儿一个大嘴巴打了回去,你还不知道呢。” 原来还有这样一回事,宁婉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并非什么都先知先觉。 接着,郭秋柱娶宁雪的事便就水到渠成了。宁家知道的时候,两家已经迅速地在一个月之内订了亲,商定了聘礼,郭家出四贯钱,宁家三房全部陪嫁回去,因为宁雪不会数数管钱,所以这钱还要交还郭家。然后,宁三老爷子和老太太给宁雪做了一身新衣裳,终于将谋算了很久要甩出去的孙女嫁了。 两家都在村内,迎亲送亲都十分地简单,郭家虽然摆了酒,但也不甚热闹,完全与宁清的亲事成了鲜明的对比。至于成亲之后,郭秋柱对宁雪虽然不好,但也不至于朝打暮骂的,因为他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没有宁雪,他再娶不上媳妇的。 第48章 伐木 郭夏柱要分家出去,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盖房子。 郭老爷子答应了罗家,再不能反悔的,因此带着儿孙们打了许多土坯,又准备进山伐树。 宁婉便与爹娘商量,“我们家也应该伐几株树,添几样新家具。”伐树不是容易的事,在三家村,哪一次伐树差不多要全村男人一起进山,合力砍树运树,因此大家也往往都凑在一处各家将需要的木头一次都弄回来。 宁梁和于氏在家里住得习惯了,因此都道:“家里人少,不觉得缺什么呀!” 其实家里缺的东西多了! 事实上除了几个大大的炕柜,宁家便只有两张炕桌,几个小凳子,至于立柜、桌子、椅子、梳妆台、脸盆架、多宝格什么都没有。 宁婉最想添的是脸盆架和梳妆台,每日里洗脸梳头就容易多了;当然还有立柜,靠墙摆着,上面有几个格子可以随意放些小玩意儿,下面一排抽屉分门别类的装着东西,想找什么十分地方便,而不是像炕柜那样,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个大大的空场,东西很容易就混到了一处;至于桌椅,当然也是很实用的…… 但是爹娘从没有见过这些,因此也不觉得家里东西的不好,更何况三家村也没有能打出那样家具的人。她想了想便说:“就算现在不添,将来我们总要搬到镇上或者虎台县,那时候总要许多木头打家具用吧。” “这个道理也对,”爹便点头道:“等村里人商量伐木的事时,我们也凑一份子。” 三家村就在大山里面,周围到处是树木,但是若要论盖房子打家具,最好的还是红松。这种松树看着不甚粗壮,一个成人伸出手臂差不多就能抱得住,但其实却都是长了几百年的老树,只从树墩子就能看到那上面细密的纹理,一圈圈的年轮几乎分不出。 红松还有几样好处,树干笔直,树杈非常少,一棵大红松就是一根上等的房梁,就是土坯房倒了房梁也不会断。而锯开了便够打一屋子特别结实的家具,上百年都不坏,就像宁家大房里的几个坑柜,就用了上百年,虽然有的地方漆略有些脱落,但柜子却一点也没变形。 至于水曲柳和核桃楸等,虽然在外面也算得上是好木头了,但三家村人一般只用来做篱笆、小凳等不入流的东西,这也是住在大山里的好处吧。 伐木的事情很快就说定了,自然还是要村里的几个老辈人做主事人,各家报了要的数量,均摊了费用,有的拿现钱,有的用出工顶,还有的用送饭之类替代……宁家因为人少,所以多交了些钱,但若是与虎台县里家具的价钱比,却也只是个小小的零头,宁婉在心里一直觉得十分划算。就是爹娘一向过日子俭省惯的人,也因家里挣了钱也没有太过心疼。 人多力量大,一群男人上了山,没几天便伐了二十几株的红楼,用绳子拖曵回来,按各家要的数量堆放到各家门前。木头伐下来是不能立即做家具,总要先晒干才行,如果湿木做了家具慢慢变干后就会变形或者出现裂缝了。 宁婉看着爹用斧子将树顶端的枝枝桠桠砍下,又将厚厚的松树皮剥下,都砍成为一尺来长的木段,便将这些木段放在屋子前面垒起,伐木顺便也就给家里带来许多的柴火,只一会便在东屋窗下垒到了半人多高。 院子里到处都飘着松香气,宁婉深深地吸了一口,觉得格外地好闻,见爹早已经汗流浃背,便笑道:“爹,先歇着吧,这些柴就够烧过冬天的了!” 宁梁直起了腰,擦擦汗,十分满意地道:“我再砍一会儿,这几棵树都是大的,一天砍一点,恐怕也要砍上一年半年的才能把树杈树皮都砍下来。” 宁婉便瞧着这些树也笑了起来。树自然没有一模一样的,少不了有大有小,有好有坏,眼下送给宁家的红松都是很大很粗很直的,这可真是与以前不一样呀。过去宁家大房无论遇到什么事,分的东西都会是最不好的,哪里能占了这样的便宜呢? 爹懂了幺女的意思,便也笑了,“这几棵树可真好!”说着又弯下腰砍树杈,越干越来劲儿。宁婉闻着浓郁的松脂香气,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回家里拿出一个木碗一个木匙,将松树上的树指收了起来。 松树会滴出一种树脂的,金黄色,半透明,粘稠而芬芳,这东西沾到手上衣服上都很难洗掉,但是它却是一种很名贵的中药,可以排脓拔毒、生肌止痛,还有人说吃得久了,能轻身不老、延年益寿呢。现在这些松树上有许多树指,自然要收了送到药店去换钱。 宁梁听说松脂也能换钱,便也注意起来,每发现一团便叫宁婉,父女二人围着树忙了大半天,直到有人来送木耳,宁婉才起身。 天气越发的热了起来,就是处于山中的三家村也感觉到了暑气。这时候雨水不多,蘑菇和木耳便不大长,上山采的人也少了,而收上来的山货自然就少。先前晒干的猫爪儿菜已经都送到了虎台县,干菜重量轻,十斤菜才能晒出一斤,运送也容易,就连晒好的蘑菇也大半卖出去了。 田里却也没有什么活儿,宁梁除了第二遍草后便无事了,割了草去喂小毛驴,又笑着向小毛驴说:“当初买你的银子真没白费,这几月给我们挣了不少钱呢。眼下没事你也好好歇一歇吧。” 于氏和宁婉听了都笑,于氏就说:“瞧你爹对小毛驴好的,比对我们都好呢。” 爹是特别喜欢小毛驴,每天要喂上四五次,又拿了旧梳子帮他梳毛,天热的时候还给他洗个澡,把小毛驴养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除此之外,没事还要与小毛驴说上几句话。 宁婉也有些嫉妒,“明明小毛驴是我挑中的,可是现在对爹比对我还好了。” 果真小毛驴最听爹的话,爹让它往前就往前,让它向后就向后,而宁婉的话就差得远了,有时她打算骑小毛驴,却遇到小毛驴犯驴脾气,真是打着不走,推着倒退啊,十分地无奈!至于娘,只能由爹牵着小毛驴才敢骑呢。 大家围着小毛驴说了半日,于氏就埋怨,“你只给毛驴割草,却不管猪和鸡!” 宁梁便将刚刚割草的筐子拎过来,“瞧,还有这么多灰菜、猪毛菜,还不够喂猪和喂鸡的” 灰菜和猪毛菜其实都是野菜,人也可以吃的,但是因为味道并不那么好,因此多是用来喂猪、喂鸡,大家都常都叫猪草,当然喂驴自然也行的。 在三家村,家家都要养猪养鸡的,没有猪没有鸡,哪里是过日子的作派? 拿粮食喂猪喂鸡自然好,猪鸡也都长得快,但却太费粮食,所以通常都要再加些猪草混在一处喂。因此各家的小孩子都有一个活计,那就是打猪草回来喂猪喂鸡。 宁婉是家里最小的,因此这几年家里打猪草的活都是她的。自从宁家开始收山菜后,她时常忙得没有时间,或是宁清,或是娘便将这件杂事做了。 三家村毕竟在山里,草木茂盛,猪草很容易打的,背着筐子到田间地头,到处都有这两种菜,也十分容易认:灰菜的叶子不是碧绿的,而是有些发灰,特别是叶子的背面,完全是灰色的,大约也是因此才叫灰菜的,而猪毛长得十分像猪身上的长毛,一蓬蓬细针一样的绿叶里面有十分多的汁水,猪特别喜欢吃。另外,还有长着小小圆圆叶子的蚂蚱菜、绿中带红的雁来红等等也可以做猪草。 于氏便知道冤枉了丈夫,便一笑接过筐子说:“我去喂猪和鸡。” 宁婉赶紧接过来,“如今我没事,还是我做吧。”说着麻利地去*食和猪食。 喂鸡可以直接用生的菜,但要剁得十分细碎,然后掺上些高梁米糠拌在一处就可以了。宁婉三下五除二弄好了鸡食,放在两个鸡食盆里摆在院子中间,三十多只鸡便一拥而上吃了起来。原来在三家村,鸡就散养在院子里,到了晚上才关进鸡窝中。 而喂猪又不同,猪草可以切得粗一些,但是要用大锅煮熟才行。三家村中的每一家都有专门剁猪草的案板、刀和铁锅,比起人用的虽然要粗糙简单些,但其实是一样的作法。将猪草、米糠、或者再加一些高梁米面用水煮开,略晾凉后送到猪圈的食槽里。 于氏早跟着宁婉到了灶间,捧了好几捧高梁米面放到猪食里,十分欣然地道:“今年的鸡养活的多,再过些日子差不多就有母鸡下蛋了。这三头猪长得也好,是这一窝里最大的三个了,比老余家自己留下的都长得肥,就是因为我们家喂粮食喂得多!” 母女二人说说笑笑便将猪鸡都伺弄好了,再看宁梁牵着小毛驴出去溜弯,便相视一笑进了屋子。 第49章 盖帘 入了夏,家里菜园中的菜便结出了许多,小葱、菠菜、韭菜、小白菜等最早下来的菜已经吃了些日子,如今茄子、芸豆、豇豆、角瓜、丝瓜也结出了累累的果实。 宁梁是个勤快的人,伺弄园子也用心,只看宁家大房的菜园子里为各种蔬菜搭的架子便能看出。用长度相差不多的三根细木棍搭在一处,距顶端一尺左右的地方用麻绳系好,还要在一排架子的上面横着放一根长木棍,将架子连接起来。 架子搭得整齐,长在上面的菜看着便格外养眼,那几架芸豆上面绿叶衬着紫色的小花,半尺多长的芸豆一条条地垂下,宁婉挎着篮子,从一处芸豆架一头走到另一头,便摘下了两大篮子,家里六个芸豆架都摘过一回,便装了满满两筐。 这时候的菜并不值钱,三家村里家家都种许多,除了自家吃的便都喂了猪鸡,倒省得打猪草了。本村自然无处可卖,马驿镇上价亦极低,就算送到了虎台县也不过四五斤一文。但是爹却不愿意闲着,因此每隔一日给望远楼送一次菜,虽然不挣多少钱,但也聊胜于无。 宁婉刚将菜篮子放下,罗双儿就拿着一个刚纳了一半的鞋底子进来了,见院子里摆的两筐菜就笑着说,“叔明天还要去虎台县吧?” 虽然是问话,但其实并没有问的意思,傍晚时分宁家采两筐菜自然是要明日一早送虎台镇的,整个三家村的人都知道的,不过是随意找个话头儿而已。 宁婉点点头笑道:“可不是?虽然卖不多少钱,一则是因为有十几斤鲜木耳要送去,再则就是家里的菜太多了,剩着也是白剩着,还有我爹也不愿意在家里闲着。” “再不多也是钱哩,我们就是想卖也运不到虎台镇去。”罗双儿倒十分羡慕,“我们家的菜也多得很,连猪鸡都吃不完。” “可不是?”宁婉应着,递给罗双儿一个小凳子,取了自己正做着的鞋帮与罗双在一处坐了,夏日天长,这时还很亮,大家便时常在屋外一起做针钱,又笑道:“我瞧着这些菜卖不出去也十分不甘心。” 罗双儿就笑,“老天爷也不知为什么,一年里一定要分四季,眼下园子里的菜多得大家都吃得够了,等到了冬天的时候想吃又吃不到。” 宁婉其实也一直在琢磨,因此一面做着针线一面道:“双儿嫂子,不如我们也像晒猫爪儿菜一般晒些干菜,到了冬天送到虎台镇上看看能不能卖出去?” 三家村人很少晒干菜,但是宁婉却在梦中见过几样干菜,不过她倒不知道这些干菜好不好卖,因为那些干菜是赵家庄子里送的,大家不过吃个稀奇。赵家冬日里也是吃鲜菜的,那是要在暖房里才能种出来的,她也想过自家种些鲜菜,但是眼下还不成。 只要是宁婉的提议罗双儿都是极赞成的,“那我们便都晒起来,就算卖不出去也没什么,原本就是家里的菜,又不用费钱。” 宁婉也下了决心,“如果不成就留着自家吃,总比一冬天只吃那几样菜要好。” 两人一拍即合,又做着针钱商量了些事,看着天色暗了罗双儿才回了家。 第二日早饭后,她抱了一捆高粱秸杆来了宁家。 宁婉一见就笑了,“这高梁秸杆家里还有许多,你何苦从家中带来?” 罗双就笑,“本来就跟着借光,哪里还要再占你们家的便宜?”原来各家的高粱秸杆正是烧火的好材料,秋收之后在地里晾晒些日子便都拖回家堆成大大的柴垛,平日烧火时抽些柴就可以用了。又见宁婉也要到柴堆去抱高粱秸杆,便喊住她道:“不如你先用我的,昨晚我和夏柱已经将高粱秸杆外的皮都剥去了,直接就能做盖帘了。” 宁婉细看罗双儿带来的高梁秸杆,都是靠近顶端的部分,又直又均匀的,早将外面干枯的高梁叶都摘了去,白净净的正合用,便也不与她客气,取了麻绳和大针,两人在一处做起盖帘。 盖帘是三家村里十分常见的物件,正是将高梁秸杆用麻绳连起来拼在一起的一个圆盘,可以做锅盖、放东西。现在宁婉和罗双就是要一起做很多盖帘,然后在盖帘上晒干菜。 做盖帘并不难,高梁杆外面有一层硬皮,里面是十分柔软的蕊,用针很容易穿过去,两道麻绳穿好后再拉紧就成了形,然后与第一排的高梁杆垂直再放一排,也用麻绳固定住,再用剪刀修成圆形,就成了家里日常用的盖帘,既轻便又实用。 两人正忙着,春玲走了进来,“我在院子里就看到你们俩做了许多盖帘,可是做什么用的?” 宁家三房的院子是相邻的,中间只隔着矮墙,春玲嫂子自然能看看到,因她这些日子与宁婉和罗双儿也走得近,便不避嫌疑过来问。 宁婉和罗双儿便都笑着将她们的打算说了,春玲一听也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做。”说着要回家抱秸杆,宁婉拦住,从自家抱了一大捆秸杆“先用着吧。”三人先将罗双儿带来的秸杆都做成了盖帘,接着又剥了许多新秸杆也做了盖帘。 晒猫爪儿菜的时候并没有用盖帘,因为猫爪儿菜是整根菜晒的,可是宁婉记得她先前吃过的豇豆干、芸豆干都是切成细丝的,还有茄子、角瓜、南瓜等自然也没有整个晒的道理,一定也要切片的。 三人便先在宁家摘了几篮子芸豆,洗净之后切成细丝放到盖帘上摆在院子里,说说笑笑之间就将盛着芸豆丝的盖帘摆满了一院子。看到了午时,春玲和罗双儿就回了家,三家又约好下午再去宁家二房,然后第二天去郭家。 正好这时节各家的菜都多得吃不完,洗洗切切晒晒的不过费些工夫,而在这农闲时候大家的工夫还不是大把的。 倒是宁梁第二日见了家里新编的盖帘,便又做了许多给宁婉,“以后再用就让爹来编。” 宁婉随手拿起来一个看,同样是盖帘,可是爹做的却不一样,高粱秸杆排得十分整齐,串起秸杆的麻绳织成一个个的菱形,又结实又赏心悦目,另外在盖帘的边缘又立起半寸多高的沿儿,正能防着拿盖帘时不小心斜了会将菜撒掉,不由得惊叹,“爹,你的手太巧了!” 爹只一笑,“我在家里闲着无事随手做的。” 宁婉倒又想起了一事,“爹,你的盖帘编得这样好,不好编些拿到虎台镇里,问问有没有人要。” 爹并不信,“这东西能有人买?” “那是自然,”宁婉笑着说:“爹,你想不论是酒楼还是居家过日子的,不都要用盖帘?虎台镇的人不种高粱,自然没有高粱秸杆,也就无法编盖帘。”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还有,能像爹编出这样好看的盖帘的人并不多!” 宁梁原对自己的这项本事半点也不放在心里,可听了幺女如此一说,便也有了些信心,“下次我去虎台镇时便带上几十个,就算没有人买,就送望远楼掌柜的,他一向很照顾我们家。” 宁婉便也笑,爹总脱不了乡下人的老实和不自信,其实她还从没见过比爹编出来的还好的盖帘呢,两个三个的卖一文钱,一定会有人买。 因听了幺女的话,宁梁这些日子便用心编起盖帘来,这东西着实简单,他又用心,一个个盖帘做得齐整异常,大的中的小的,排在一处似乎是用模子做成的一般。因秸杆很轻,用小毛驴驮着的时候便高高地耸了起来。 到了晚上爹回来时异常兴奋,“一百个盖帘,望远楼的掌柜都留下了,三个一文钱,总共给我三十三文钱!” 其实三十多文钱现在对宁家并不算多了,可是宁梁却再没有想到他随便用家里到处都是的高梁秸杆编的盖帘竟也能换了钱,自然格外开心。 宁婉见爹如此高兴便更替他喜悦,笑道:“做盖帘得的钱都是爹自己的,就不算我们生意里吧,爹拿着随意用,给娘买些东西也好。” 爹却将钱都塞进宁婉手中,“都是我们家铺子的生意,自然应该记在账上。” 娘虽然躺下了,但却没睡,隔着窗子说:“我和你爹分的月钱还没用呢,还是记在铺子里的账上吧。” 宁婉接了笑,“我们家就这样把劲儿都往一处使,日子一定还能过得更好。” 此后宁梁每闲下来就在家里编盖帘,,隔些日子送到虎台县去,这东西虽不值钱,但胜在没有成本,又是各处常用的,先是熟悉的酒楼卖了一批,然后又送到杂货铺子,每去一次带上二三百的盖帘总能有百十个钱进账。 直到将家里能用来编盖帘的高梁秸杆都用光了,宁梁才停了手,又道:“今年的高梁秸杆下来的时候,我先把能编盖帘的都留下来,其余的再烧火用。” 第50章 分家 不知不觉地,宁婉的干菜积了许多,她和罗双儿春玲一起还想出了许多新法子晒干菜,她们试了几次,发现有的菜先用开水淖一下,然后切成条片晒,茄子要切得粗些,芸豆要细丝,瓜类要切片,先在太阳下暴晒,然后再放在穿堂里阴干的菜更好。 家里的菜用光了,宁婉便在三家村收了些,一文钱一大篮子,各家的孩子们听了便都喜欢摘了菜送来。罗双儿和春玲却不敢收,只怕赔了钱,宁婉亦不劝,毕竟是第一次尝试,她也不能肯定会不会挣到钱。 罗双儿和春玲将自家的菜晒好了,便时常到宁家大房来帮忙,宁婉每每不好意思劳她们动手,可这两人都只笑着说:“难不成只许你帮我们,却不许我们帮你?” 宁婉收山菜最早便是收这两家的,因此他们都较别人家早挣到了钱,且她们又都是有良心的人,十分感恩,来帮忙便是还宁婉的情。 三家村其余人家听宁婉也只是试试,观望的便多,有跟风晒了些干菜的,亦有不晒的,总之都较罗双儿和春玲两处更少了。 进入了盛夏,天气越来越热,这时雨水也少了,罗双儿这一日离开宁家时便说:“明日我就不来了,家里请人打土坯,我要管做饭的事呢。” 罗双儿嫁的郭夏柱本就是郭家大房的次子,早晚要与长房分家的,但如今郭老爷子和郭老太太都在,按说也不必急着分。但是自罗双儿陪嫁的红花棉袄被郭小燕抢去的事传到了罗双儿娘家,罗家带着十几个亲戚到三家村里闹了一场,郭老爷子便松了口要提前将郭夏柱自郭家分出去。 眼下罗双儿和郭郭夏柱虽然还住在郭家老宅的厢房,但是他们早已经与长房的人分别开伙了,就是家里的猪、鸡、米粮、甚至菜园子里的菜也都分开的,家里的一切都已经在罗家人来闹的时候分好,只差在新房子没有建好无法搬出来而已。 盖房子的事情早已经一步步地办了起来,木头是最先备下的,已经晒了数月,正堪得用,接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土坯了。三家村的房子都是土坯房,这里没有人会烧砖,至于想从山外向村里运砖,那就更是不可能的事。不过,也不知从哪一辈人传下来的土坯房其实也蛮不错,冬暖夏凉,且打土坯又比烧砖容易得多。 不过土坯也有不足之处,毕竟未经历烧制,只是晒干,因此成形前若遇到了雨水便容易被冲泡损毁,因此在三家村人通常都是选雨水最少的时节做,就比如眼下。 趁着晴空万里,请了村里精壮男子帮忙,大家在几日内打出一万块土坯,晒好了正够盖三间正房外加两间仓房并院墙等,新房子便算成了一大半了。 春玲和宁婉就都笑,“这可是大事,你只管去忙着,若是做饭的人不够,我们便过去帮忙。” 罗双儿摇头,“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人,再说万事有我奶和我娘管呢,我只听她们的吩咐。” 按三家村的老习俗,郭夏柱和罗双儿分家出去,新建屋之类的一应事情都应该由郭家的长辈们主持,就是为打土坯的人做饭等杂事也由郭老太太和郭大娘等人管着,罗双儿只要出力干活就行了。等到新房盖好了,他们小夫妻也正式分了出去,新家的事才由罗双儿说了算呢。 春玲和宁婉便都点头,确实用不上她们帮忙,便随口客气一声,“若是用我们便喊一声。” 晚上宁家饭后免不了说到了郭家盖新房的事,毕竟是眼下三家村里最大的事。郭老爷子请了村里十几个最精壮的小伙子,加上郭家七八个儿孙,凑了二十来人,又许下打完一万块土坯,每人给二百钱。 于氏听丈夫说了不禁点头,“郭老爷子也算是舍下本钱了。” “可不,盖房子是大事,”宁梁赞同地点头,“郭家就是借些钱也要办好。” 于氏就又说:“夏柱和罗双儿两个都是能干的,分出去之后日子一定能过好的。” 宁婉也极赞同,“我看罗双儿十分愿意分家,只是她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而已。” “傻孩子,谁不愿意自己过小日子!”于氏笑了,“等你到了成亲的时候就知道了。”又悄悄看了一眼宁梁,将婆婆难侍候的话嗯了回去,按说她嫁过来时宁家大房没有长辈,却将两个婶娘当成婆婆伺候,等于有两重婆婆,那时候的苦就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以后找个时间悄悄告诉幺女就好了。 宁婉便也笑了,其实她是知道婆婆难伺候的,因为在梦中她出嫁与其说是嫁了丈夫,不如说嫁过去与婆婆一起过日子。对于她那时的婆婆赵太太,宁婉一时间还真说不出对她的感觉——赵太太绝不是一个善良的老太太,但是她对自己,却也是有恩的,自己能学会这么多本事,都是她手把手教会的。 赵太太对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用心,所有的期望,其实都是自己同意的,所以宁婉对赵太太这个婆婆也没有什么怨言,但是她能得到婆婆的认同自然是经历了许多辛苦,因而论起来她早学会了如何与婆婆相处,甚至在这方面恐怕比娘懂得还要多。 只是这些事情就不必告诉娘了,如果她喜欢诉说一番过去的事,自己听着就好。 第二日宁婉和春玲在宁家大房晒了菜,见日头上来了,便坐在堂屋里做针钱,罗双儿突然推开院门跑了进来,“快,你们赶紧过来帮我做饭吧!” 宁婉和春玲吓了一跳,再见罗双儿头发蓬乱,脸色绯红,额头滴着汗,也顾不上多问,一同随着罗双儿去郭家。 路上罗双儿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说:“我刚去打土坯那边给大家送水回来,见我奶口里疼得紧,倒在炕上起不来了,我娘和大嫂都去伺候她,堂嫂也被她们叫走了。二十多人的饭菜,只我,只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宁婉和春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郭家有老一辈人,按说不应该分家,只是因为郭家出了丢人的事,罗双儿娘家找上门来硬逼着郭老爷子答应分家,但是郭家的老辈们没有一个心甘情愿。郭老爷子是要面子的人,心里再不高兴,面上也依旧按部就班地为郭夏柱分家出去筹划着,而郭老太太郭大娘阻挠不成就想方设法为难罗双了。 赶到了郭家,宁婉和春玲见到灶间里到处乱糟糟的,却只有宁雪一个痴傻的人站在中间,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更是完全明白了。 郭老太太在三家村一向是最不讲理的人,郭夏柱和罗双儿要分家出去的事她一直没有闹出来,先前大家还以为是被郭老爷子压住了,如今才知道她一直等着在这个时候为难罗双儿呢。 在三家村,请人帮忙干活儿除了要给工钱外,还都要管午饭的,而且这午饭通常要比家里日常的好,至少要到马驿镇上打酒买肉。 打土坯是极累的活儿,比春种秋收还要累,精壮的小伙子们打上一天的土坯都要累得浑身酸软,因此这顿午饭更是要好。 眼下,东西郭老爷子准备得还算齐全,一大块肉放在案板上,大约十几斤的份量,但连皮也没剔好;一袋白面还没有从面袋里倒出来,更不必说发面了;至于各种青菜都杂乱地堆在灶台上、地上和半翻了的篮子里,就像谁不小心突然打翻的;平日里做饭菜的铁锅里竟还有半锅涮锅水,似乎已经有了些味道…… 可是现在已经快到晌午了! 明知道郭老太太郭大娘等人就在隔壁的东屋,可是春玲还是不禁气道:“你们家的日子平时就这样过的?哪里有要做下一顿饭时锅还没有涮!” 罗双儿能说什么,她一早就被打发送水去了,不好说长辈的坏话,只涨红了脸支吾着,“今天不是特别忙吗?” 春玲自然不是说罗双儿,而是给屋子里的人听,现在却见东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没有人似的,也不好再说别的,便先将涮锅水淘了出来再去舀水,结果水缸里竟是空的! 按三家村的习惯,一天的日子通常是从女人们起来做饭,男人们去山溪边挑水开始的,现在快到了晌午,郭家水缸里竟没有水,也着实是说不过去的,宁婉便小声问:“夏柱哥一早没挑水?” “挑了,”罗双儿小声说:“挑了满满一缸呢。”眼睛却几院子里一瞥,郭家的篱笆正晾着许多衣裳,原来这水都洗衣裳用了。 家里请人打土坯的日子,女人们本应该忙着做饭做菜,可是郭家人竟先洗衣裳! 到这时候,宁婉也想隔着门骂几句郭老太太和郭大娘几个人了,郭夏柱毕竟是郭家的儿孙,今天闹出这些事来丢的还不是郭家的脸?可再见罗双儿满眼的企求,却又转向宁雪带她出去,“你到自己屋里歇一会儿吧,这些活儿有我们呢。”宁雪在这里非但帮不上忙,可能还会捣乱,总要先把她送走才行。 郭老太太和郭大娘她们正是想将打土坯的事情搅黄,让新房子盖不上,而罗双儿却满心期盼着能顺顺利利地分家出去,现在就是吵赢了又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将午饭做出来,让打土坯的活做得圆满。 春玲自然也看懂了罗双儿恳求之色,便一拍巴掌,“我去挑水!”原来她们三个人中,春玲长得最高,身子也胖壮,力气最大,能像男人一样挑得动水。说着拿了水桶和扁担就走了。 罗双儿又想摘菜又想切肉,却知道怎么也来不及在晌午前将饭菜都做出来了,不禁越发手忙脚乱,脸涨得越发红了,眼泪就就在眼框里打转。 第51章 应急 宁婉立即想起梦中的罗双儿便常是如此委屈的神态,一时满心想帮她,也急了起来。但是郭家与三家村所有人家都一样,家里只有两口锅,一口是做饭菜用的,另一口是熬猪食的。因此想只用一口锅在午前做好十样余样的菜确实不可能。可是办法总是有的,便拉了罗双儿的手说:“你都听我的,保证让大家按时吃上饭,而且还吃得满意。” 罗双被宁婉一拉,眼泪就要流了出来,却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将那泪收了回去,低头应了一声。却有了主心骨,不再心慌,按宁婉说的一一备了起来。她原也是手脚麻利的人,又做惯了活计,现在稳下来,一会儿灶间看着就不同了。 此时春玲挑着水回来了,向她们两说:“打土坯的人回来了,我刚看见他们。”话音刚落,果然外面便有人声,正是郭老爷子带着郭大伯招呼大家坐下吃饭。 有了水最先要涮锅,宁婉早将肉成了极薄的大片,放了几片肥肉在锅里熬出油来,待油热了放入花椒和葱段,爆出香气再将肉片放入,立即加糖、加盐,大火翻炒几下便好了。盛在盘中,一片片肉肥瘦相间,有红有白,又有绿色的葱段,只看颜色就令人生了口水,何况又有浓香的肉味飘逸了出来。 外面便有人笑问:“做的什么菜,这样香?” 罗双儿应了一声,“是葱爆肉。”说着将盛好肉端到外面的桌上,又让道:“大家尝尝,是婉儿帮忙做的!” 有性子急嘴馋的人便拿了筷子夹了放入口中,然后赞道:“这肉炒得好!” 也有人说:“也无怪婉儿去过虎台县给大酒楼送菜,竟学了做菜的本事!” 原来三家村里各家吃肉的时候不多,除了包饺子的肉馅之外,大家最常将肉用小火焖熟。这种做法固然将肉焖得香醇软烂,但其实更适合冬日里吃,如今盛夏之季,就是在屋里闲着的人都不免出一身的汗,而干了半日活的人再吃焖肉岂不是热上加热? 爆炒的肉比起焖肉更添鲜香,又不会太热,正是合了大家的口味。只是灶间里的人听着外面的赞扬,顾不上答应,手停也不停地接着做菜。 春玲再将锅涮净,宁婉在锅里放了一大勺油,接着将打散的鸡蛋液放了进去,用锅铲用力搅动,鸡蛋液很快就凝固了,却都成了小小的一粒粒,此时放两大勺的酱,烧得开了,便成了油汪汪香喷喷的鸡蛋酱。 罗双方转回来时鸡蛋酱就好了,端了转身再送了出去,回来再送一大盘蔬菜,她们刚摘好的,现在春玲洗了菜由宁婉摆好,满满的一大盘——生菜、小白菜、香菜绿盈盈的;小葱一半白一半青;剖成四半再切成三寸长的黄瓜翠皮黄瓤;同样切条的白萝卜嫩生生的;还有鲜红的水萝卜;紫色的苏子叶,所有的菜都是上午从园子里摘下来的,眼下还带着清凉的水珠,好看又喜人。 这就是三家村人一向最喜欢吃的蘸酱菜,吃法也正如辽东的的气候一样十分的豪放,手里拿了菜,在酱碗里蘸上一蘸,然后直接放到口中,连筷子都不用。 蘸酱菜的吃法看起来不够精细,但其实最能吃出新鲜蔬菜的原味,也特别和三家村人的脾胃。但今日的蘸酱菜毕竟与平日里各家有所不同。菜的各类多,酱又是放了大油用鸡蛋炸过的,而宁婉放的鸡蛋又多,让注重实惠的三家村人看了就满意。 只一会儿的工夫,两个菜就做好了,肉菜自不必提,正是今天的主菜,而蘸酱菜表面是一道菜,其实却足有十几样,分量又大,足够大家下酒了。果真就听着郭老爷子唤儿子打开酒坛给大家倒酒,又殷勤地招呼。 先用两道菜安抚住外面的人,宁婉、春玲和罗双儿三人一点也不敢耽误,一个烫面,一个洗菜,一个用擦菜板擦出一盆角瓜丝来。 擦菜板就是在一块一尺长半尺宽的板板中间掏空钉一块薄铁片,这块铁片上有一排排的小孔,将角瓜、南瓜、黄瓜之类肉厚的菜从上面擦过,便成了一条条的细丝,比起切菜又省工夫又省力气,而且擦出来的丝又十分地均匀,堪比刀工最好的人切出来的。 如今罗双儿便将擦菜板靠在大盆旁,拿了剖成一半又去了籽的角瓜一下下地擦着,一会儿便擦好一大盆,这时向角瓜丝里加了盐,用手拿了一团攥去过多的水分,准备拌馅。春玲便在大盆里加了用油炒过的鸡蛋、切成小丁的木耳和韭菜,又放了盐和调料,此时宁婉也将面烫好,三人便包起了大馅的菜饺子。 菜饺子个儿大,烫面又软又好包,她们包好一屉就放锅上蒸,蒸好了下一屉又蒸上,一屉屉的饺子送出去,又赢得了一片赞赏之声。 角瓜本味就十分清新,如今加了鸡蛋、韭菜、木耳提味,便十分鲜香。大家就笑着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这也是三家村一句俗话,虽是劝酒用的,但也是说喝酒吃饺子日子会越过越好。 三家村的人特别喜欢吃饺子,只是包饺子要用白面,馅中不是要加肉就是要加鸡蛋,因此只有年节时能吃到,是难得的美味。因此做了饺子便将今日没有做许多炒菜的不足抵消了。 最初刚上一屉一饺子立即就吃光了,接着一屉又一屉的,才供得上大家吃,只听着院子里的话语,便知道打土坯的人都很满意。 一连蒸了十几屉的饺子,足够大家吃的了,灶间的人却还不得闲,罗双儿拿出一小袋绿豆来,向春玲和宁婉说:“上午我就要熬绿豆汤送去的,我奶说下午熬,眼下还没泡水呢,我赶紧煮上吧。” 原来绿豆不易熟,想煮绿豆汤总要先将绿豆泡上一夜或者大半天,否则便要煮很久。 “这个我也有办法”宁婉笑着说,让罗双儿拿了一个南瓜去皮切成小丁,自已则将绿豆放在锅里翻炒,见豆子略变了色便添了半锅水煮,这时南瓜丁也切好了一半加了进去,没多久绿豆便都煮得开了花,南瓜也半融在水中,锅里的汤水变成了黄绿色,加糖盛在桶里,却用刚打的山溪水镇着。 罗双便拿小碗先舀了半碗南瓜绿豆汤,尝了一尝,“果真煮熟了,比平时做的还好喝,就是这颜色也比平时的好看!” 春玲也好奇,接了碗尝过,“果真,又沙又糯的,除了绿豆的清香之外,还有南瓜的香甜。一会放凉了还会更好喝。”又问宁婉,“你这是怎么弄的?也教教我吧。” 宁婉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你们不是都见了,只是先用火炒豆时要小心,要将豆炒得半熟,但却不要焦了,南瓜丁要切得细小,味道才能真正融入汤中。”又道:“等放凉了比现在才好喝呢。”其实她还会做好几样降暑气的汤水,只是三家村并没有材料。 罗双儿见连下午送的汤水都已经打点妥当了,才用手将额上的汗擦了擦,向宁婉和春玲笑,“多亏了你们,特别是婉儿。” 宁婉和春玲也笑,“这又算什么。” 罗双儿便将最后一屉的饺子拿出来,原来这一屉蒸好后她便没有送到外面,又拿了两付碗筷,倒了点醋,就放在灶台上,“你们先吃。” 宁婉向东屋里一指,压低声音说:“先给她们送去吧。” 春玲也示意罗双将最后一屉饺子送进东屋内,虽然郭老太太她们不安好心,但毕竟是长辈,她们哪里好先吃呢。然后又用向西屋努了努嘴,示意还有一个郭小燕。 那日郭小燕在山上被野猪伤了之后就一直留在家里,郭老爷子并没有请大夫来看,而宁婉她们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偶尔听罗双儿流露出的意思是不怎么好。 这一次宁婉和春玲到郭家,不只东屋里的长辈们都没有露面,就是西屋里的郭小燕也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就像郭家除了灶间里之外并没有人一般。当然她们也只在灶间帮罗双儿做活,并不进那两间屋子。 罗双儿这时却是一脸倔强,也不压低声音了,只硬将碗筷塞进宁婉和春玲手中,“你们来帮忙,我们家本就应该请你吃午饭的。” 忙乱了半日,先前还没觉出饿,眼下热腾腾的饺子摆在面前,宁婉却突然觉得自己饿极了,又觉得自己吃郭家的饺子也是应该的,因此接了碗筷向春玲道:“家里早过了饭时,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春玲也一样饿了,且宁家二房的日子比大房差得多了,因此这白面角瓜馅的饺子对她的吸引力比宁婉要大得多,因此也接了碗筷。 只是她们各自吃了一个,却不约而同地将下一个饺子夹了送到罗双儿嘴边,“你也吃。” 罗双儿看着两双筷子各夹着一个饺子正在自己嘴边一左一右,便突然笑了起来,“你们敢情是商量好了的?连话都是一样的。” 宁婉和春玲也不禁觉得太巧了,就逗笑道:“我们可不是商量好了!”看罗双儿已经不在意东屋里的几个人,她们也不必再小心谨慎的了。 一屉饺子并不少,三个女子饭量毕竟有限,就是最能吃的春玲也比不得打土坯的男子,一会儿就吃饱了。宁婉和春玲便要走,罗双儿就道:“一人喝一碗南瓜绿豆汤再走!” 这时绿豆汤早镇得凉了,罗双儿给她们每人盛了一碗,将其余的端了出去,“天可真热,大家再喝点汤降降暑气。” 第52章 土坯 第二天,宁婉和春玲吃过早饭就去了郭家帮罗双儿的忙,进了灶间见郭大娘,春柱媳妇还有几个郭家的媳妇都在做活儿。罗双儿见了便笑关带她们到了厢房她的屋子里,“我正要去告诉你们,今天不必过来,你们竟来了。” 宁婉和春玲便都向灶间方向努了努嘴,笑问:“你爷知道了?” 虽然昨日中午一切都和乐融融的,大家吃得也满意,但是与寻常不一样的菜式,郭老爷子总不至于真被骗住了,他不过是为了面子当时先隐忍下来而已。就是打土坯的人也未必没有一点知觉,宁大江晚上回去就悄悄问了春玲。 罗双儿也用手指了指东屋,“这次是真病了。” 郭老太太无疑是受到了郭老爷子的打骂,而郭大娘等人也在郭老爷子的管制下再不敢闹事,一大早就张罗着中午的饭了,春玲就笑,“这又是何苦?分家的事是早说好的,总不能她们闹上一回就罢了。再说真闹得打土坯的人吃不上饭,丢人的还不是郭家?” 罗双儿叹了一声,“我先前总把她当长辈敬,以后总不能那样傻了。” 事实就是这样的,宁婉也不劝,只道:“等新房子盖好了,你和夏柱哥搬出去,自己过日子就好了。” 罗双儿点头,又担心,“就是家里只能分给我们两亩地,可能连吃的都不够。”向宁婉说道:“婉儿,你以后再采山菜、晒干菜一定都带着我,让我也跟着挣些钱。” 春玲也赶紧说:“也别忘记我。” 宁婉见话题竟转到了这上面,就笑了,“我也要你们帮忙呢。” 郭家毕竟有事情,春玲和宁婉不好多坐,便起身走了。两人出了门,却不回家,去了郭家打土坯的地方看热闹。 三家村并没有多大,郭夏柱和罗双儿新房就选就在不远处,离郭家分给他们那两亩地很近。因此土坯就打在这里,盖房时便不用再搬动,十分方便。 还没到近前,就见那里已经立起了四架土坯。原来土坯打好要码起来,湿土坯要磊成中间留了许多空隙的半圆形墙,每堵土墙有一人多高,共一千块土坯,因此只看土坯架就知道如今已经打了四千多块了。 春玲就告诉宁婉,“我听你大江哥说,今明两日再打上两天,就能打出一万块土坯。” 宁大江与他的父亲宁大伯很相像,个子高身体壮,是三家村打土坯的第一好手。宁婉曾听说当年媒人带他到春玲嫂子家相亲时,春玲嫂子家里一眼并没有看上不会说话的大江哥。偏巧那时春玲嫂子家正在打土坯,大江哥便脱了外衣上去帮忙干活,只半晌儿工夫就打了上千块的土坯,磊在一处比所有人的又多又好,春玲嫂子娘家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眼下宁大江将裤腿高高地挽了起来,上身只穿了件无袖短褂,手里拿着一个带着长把的石夯砸着木头模子里的土,又大又沉重的石夯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一般,灵活地在木头模子里面按着一定顺序砸了几遍,就像舞蹈一般地在那模子上跳动,然后一个土坯就打好了。 然后他停也不停地轮着石夯击向了下一个模子里的土,而给他打下手的宁大河赶紧将木模子拆了下来,将土坯留在原处,然后在一旁重新装好一模子的土,宁大江再将土砸实。 这样两个人搭手配合着打土坯是最快的,只见一排新土坯就在这兄弟二人手下出现,还湿润的土坯颜色比土地要深,整齐地摆放着,竟十分地好看。 宁婉便忍不住好奇地问:“嫂子,当年大江哥到你家打土坯的事可是真的?” 春玲嫂子脸一红,可还是点了点头,“你还不知道你大江哥?不会说话,到我家像根柱子似地杵在那里,也不会对我爹娘说几句好听的,我爹娘脸都黑了。后来见我家正在打土坯,就上前去帮忙,一会儿就打了许多,又快又好。我爹就觉得他是个好好过日子的人,才答应了这门亲事。” 宁婉便嘻嘻笑了,“你家大伯大娘真有眼光!” 春玲对父母的眼光也是满意的,“你大江哥每年打土坯都能比别人多挣些钱,去年他们服徭役时,你大江哥就因为土坯打得好得了些赏钱呢!” 因说到了土坯,春玲便又告诉宁婉,“你别以为打土坯是随便打的,怎么选土,土里拌多少干草,加多少水都是有说道的,哪一样不对了,土坯就不能成。这一次郭家打土坯就是提前三天让你大江哥拌好的土,又沤了三天才开始打坯。” 正说着,宁大江和宁大河这一对兄弟已经打了几排土坯,将留下的一块空地上占满了,就停了下来,宁大江将刚打好的土坯一个个地摞起来。 春玲就说:“打土坯难,最难的却是摞土坯,有许多人也一样会打,只是摞不起来,土坯散了,工夫就全白费了。” 过去宁婉不大注意这些事情,后来她离开了三家村,再看不到这些情景时反倒会回想起来,现在不禁看得津津有味。就见宁大江把土坯一一拿起,摞在一处,却不是一个个排上去的,而是斜着放,先放一块,再放时便压半个坯,又将这一架土坯摆成半圆形,中间便有许多的空隙,想了一想便懂了,“原来土坯摞成这样并不只是为了计数,还方便风干呀!” “不错,只有风干成形的土坯才能用来盖房子,”春玲嫂子说着就推宁婉,“你看郭秋住摞的架子,就要倒了!” 宁婉赶紧向另一边看去,就见半架子土坯晃了晃果然轰地一声倒了,落在地上成了一堆泥,周围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哄笑起来。若是别人,早觉得丢人极了,可郭秋柱偏巧是个不要脸的,因此还是一脸地不在乎,嘴里却不干不净地嘀咕着什么。 虽然听不大清,但三家村里各家的事大家都是清楚的,宁婉便听出来他在抱怨郭老爷子给郭夏柱盖新房子花了许多钱。秋柱和夏柱是亲兄弟,又都不是长子,因此对于郭家给夏柱盖房子,他是最不满的,村里的人也早听了他的抱怨,现在只做不知。 其实,郭夏柱和罗双儿都是能干的,他们在郭家一向是受欺负,分出来过日子自然能越过越好,但是郭秋柱和宁雪就不成了,如果郭老爷子将他们夫妻分出来,他们俩只能饿死。郭秋柱留在郭家才是更好,但是他却不管这其实是郭老爷子对他的照顾,反倒十分不满。 最过份的是郭秋柱将他的不满摆到了三家村人面前,这是郭老爷子最受不了的,因此老爷子从后面大步走过来,捡起放在一旁的铁锨便向郭秋柱拍了过去,“忤逆的家伙!废物!” 郭秋柱这时倒机敏了,一猫腰躲了过去,然后拨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郭老爷子打了个空,腰闪了一下,只好扶着铁锨站着,气得直喘粗气,向着他跑走的方向喊,“有本事你辈子也别回来!” 宁婉便想起了梦里的郭秋柱,他与郭小燕赖上了卢二少爷,然后离开三家村再没回来,现在他虽然没有办法走出这个小山村,但是他依旧还是那个厌恶劳作的懒人。 郭大伯和郭夏柱走过来劝郭老爷子,“别跟他一个混人生气,一会儿我们把这些土坯重新打了就好,反正秋柱打的这些土坯也不成,一倒就全碎了。” 春玲就对宁婉说:“秋柱也太懒了,他打土坯不肯用力,所以也不结实,落地就碎了。你大江哥打的土坯就是掉到地上也不会碎的!” 宁婉点头赞道:“我大江哥与大伯一样,干活最用心了!” “无怪秋柱怎么也说不上亲,最后只得娶了宁雪。”春玲便又低声说:“现在冬柱和小燕的亲事都难着呢,你离他们都远些。” 先前娘就告诉自己离郭家这两个人远点,现在春玲嫂子也这样说。就在这时,宁婉感觉到郭冬柱的目光,原来他亦走过到郭老爷子身边站下说着什么,可眼睛却向她瞟了过来。 宁婉便拉着春玲嫂子的手,“我们回家吧。” 春玲就笑,“看了半日了,可不是应该回家了。”又问宁婉,“你今天还晒菜吗?” 宁婉点头,“晒!昨日老余家二叔的小儿子送来两篮子菜,还有我们家园子里的菜也有两天没摘了,今天都要晒出来。” 春玲也道:“我们家园子里也下了许多菜呢。我先去你家帮忙,然后再到我家来。” 虽然两家都有各自的活儿,但若是分头去干自然孤单无趣,大家在一处做还可以说说笑笑,自然就有趣多了。宁婉应了一声,“好呀!” 回了家,于氏听了门声笑着走出来,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鸡蛋,“婉儿,家里的鸡开张下蛋了!” 在三家村,小鸡第一次下蛋就叫开张了,下的蛋通常要比正常的鸡蛋要小上一圈,但是这样的鸡蛋吃着最补了。因此宁婉也笑了,“才过了不到四个月,就有鸡生蛋了?” 寻常小鸡要养一百二十天才能生蛋,宁家买了小鸡才三个多月,于氏就笑着说:“我们家喂得好,每天都加粮食,所以开张就早。” 春玲也说:“大家都一起买的小鸡,你们家的鸡看着比我们家的长得就大,也无怪先开张下蛋呢。” 于氏就笑,“一会儿把这个鸡蛋煮了给婉儿吃,她天天忙个不停,都累坏了。” 入夏后天气火热,就存不住东西,宁婉先前买的鸡蛋或是吃了,或是腌了咸蛋,现在也所剩无几,如今有了新鲜鸡蛋,自然要紧着娘吃,“娘你先吃,过几天下的蛋多了,我和爹再吃。” 看于氏还要反对,春玲也笑着劝,“二婶,婉儿还小,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呢,这鸡蛋自然要先紧着二婶吃。” 第53章 大雨 郭家的土坯两日竟没有打完,到了第三日宁婉便没有过去,只在家里忙着自己的事。她其实不大喜欢去郭家,除了罗双儿,郭家的人她都不大喜欢。 既然罗双儿不用帮忙了,春玲便也没有去,两人一处晒了菜,宁婉就说:“我瞧着地里的几个香瓜长得大了,应该熟了,不如摘下来尝尝。” 三家村各家种菜园子时,通常都顺手种上几垄香瓜,到了夏日瓜熟了吃正可以消暑。三家村的地都是黑土,十分肥沃,也正适合香瓜生长。 春玲就道:“今年雨水大,香瓜恐怕不会太甜。” 越是干旱的年份,香瓜就越甜,而且也不只香瓜,就是其它的瓜果也是一样道理。可是宁婉就笑,“我家的瓜种在小土坡上了。” 宁家大房的菜园子并不是全平的,有一处小土坡地势较高,日晒也多,香瓜种在这里不至于受到太多雨水,昼暖夜冷,味道就格外甜。 到了瓜地,就见绿色的藤蔓和叶子之下卧着一窝窝的大小不一的白色香瓜,多的六七个,少的两三个。春玲就惊叫一声,“你家的香瓜结得好多啊!” “要想香瓜结得多,结了果就要掐尖,”宁婉比着瓜藤说:“我爹告诉我,多余的枝蔓都要掐掉。” 春玲却也是懂行的,就笑,“种瓜难就难在掐尖上。”谁都知道掐尖,可是掐哪里,留多少叶才是真正的难处。 宁婉其实不过是将爹的话照搬,真正掐尖这些活还都是爹做的,因此再也讲不出什么,只低头去找熟了的瓜。 香瓜熟了蒂便不大结实了,所谓的“瓜熟蒂落”一点也不错的,另外熟瓜掂在手里比起生瓜要轻,放在鼻子下面闻上一闻,还有一股沁人的香气。 宁婉挑了五六个瓜摘了下来,拿到院子里用水洗净,攥起拳头加些力气一捶,薄皮的小香瓜就裂开了。将手里的瓜一分为二,握着一甩,将瓜子甩出去,即使还留些瓜瓤也不要紧,香瓜就是这样吃的。若是用刀将瓜瓤都去掉,就会使香瓜失了原有的香气,甚至用刀切香瓜也会影响香气呢。 先前在赵家吃香瓜时总要将皮去了,再切成小块,用小签子扎着吃,看着优雅,但比起这样粗放的吃法味道却差得多了。 两块瓜春玲一半,宁婉自己吃另一半。放入口中,多汁而脆,十分香甜,宁婉便含混地道:“瓜果然熟了。”又将剩下的瓜泡在山溪水中,“等一会儿给我娘和大娘送去,那时一定会更甜!” 春玲到自家晒菜,于氏便去找大嫂说话,因此她们尝过了瓜便将浸凉的香瓜送到了二房。到了晚上,宁梁从虎台县回来,宁婉依旧等在门前,“爹,香瓜熟了!你尝一个吧?” 宁梁见幺女一见面就说香瓜不禁笑了,“我昨天浇水时就看香瓜差不多了,还想再一两天摘呢,你们倒先发现了。” 宁婉就笑,“我挑了几个,味儿都很好。” 宁梁就说:“过几天我再虎台县时,便再捎上两蒌香瓜,我问过酒楼,他们愿意要,切成一牙牙的送到酒桌上,喝酒的人都喜欢。” “爹现在不管是什么都想着要送到虎台县里卖钱!” “家里有毛驴,又有东西,送去了就是钱,当然要送了!”宁梁就说:“这头小毛驴可给咱们家立下了大功!” 宁婉听了,“爹,你进屋歇着吧,我来喂毛驴,绝对不会亏待它!” 宁梁便将毛驴交给宁婉,却又回头说:“看样子今天会有雨,也不知道能不能把郭家新打的土坯淋坏了。” 明明这几天的天气一直很热,一丝水气都没有,宁婉不解:“爹怎么看出来要下雨的?” “你看月亮,外面一轮红圈,这叫‘撑红伞’,说明要下大雨。” 宁婉抬头去看月亮,今天白日里万里无云,夜间也是如此,月亮明晃晃地挂在空中,细看果然有一圈十分明显的红色光轮,也替罗双儿着急起来,“要是雨大了,先前的土坯架岂不会都泡倒了?” 土坯若是干了就不再怕水了,但是没干之前最怕的就是水泡,就是打得再好的土坯也有可能被一场大雨重新浸成一堆泥。 “那只有重新再打了。” 宁梁的话果真应验了,当天夜里下了雨,而且还是非常大的雨,同时又闪电又打雷的,宁婉在睡梦中都被惊醒了几次。第二天见雨停了下来,赶紧到土坯架处看。 郭老爷子,郭大伯、郭夏柱、罗双儿等人早已经来了,正围着十架土坯看着,其实眼下已经没有十架土坯了,至多算三架半——另外的六架半土坯早已经无影无踪了,就是现在还立在原处的三架半土坯也有不少损毁的。 春玲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指着保存最好的两架土坯大声地说:“这两架是我们家大江和大河打的。” 土坯打得好不好,当时虽然能看出一些,但到了此时才是真正的关键时刻,宁家兄弟打的土坯不过是最底下或者最上面两处被雨水浸淋的散了一些,其余的都还完好,而先前的土坯架还十分地完整,依旧呈半圆形地立在当处。 罗双儿听了春玲的话,勉强笑着说:“大江哥打土坯在我们三家村自然是数第一的。”虽然笑了出来,其实她的笑不比哭好看多少,虽然宁婉从没有听她说过急着分家出去的话,但却知道她有多急切。 不用想也知道,只要能离开郭老太太、郭大娘还有郭小燕几个,罗双儿宁肯吃再多的苦也愿意的。眼下她十分担心土坯损坏了,新房就盖不成了,然后郭老太太就势不许她分出去了。 春玲自然也明白的,就安慰她,“等睛天重新打了土坯就行了,土已经是打过一遍土坯的,再打时比第一次还要结实呢。”自从她嫁了宁大江后,对于打土坯的事十分清楚,宁大江很少会对别人解释,她倒是爱说话。 宁大江也过来了,向郭老爷子简单地道:“等天晴了我再来打土坯,不要工钱。” 先前帮郭家打土坯的人也都纷纷赞同,“郭叔,你们别急,我们一定把这些土坯重新打好,您老也不必再出工钱了!” 三家村人讲仁义,郭家这些倒了的土坯虽然怪不得他们,但是当初既然接了郭家的活儿,也收了郭家的工钱,现在就应该把这些土坯重新打好。 而按照习俗呢,郭家虽然不再给工钱了,可是招待大家吃饭时就要更用心,大家总要相互全了情面。 春玲就拉着罗双儿的手笑道:“你就放心吧。” 可是老天爷就是喜欢捣乱,接下来的几天,接连下了几场雨,地面就没有干过,土坯是打不成的,可大家的心思早都不在土坯上了,转而担心起地里的庄稼。 这时节的庄稼自然是需要雨水,可是雨水多了也不好,特别是村里的大部分的地都处在低洼处,雨水一大就积了起来,很不容易排出去。 而三家村内宁家的地离溪水最近,也最容易受到水患,因此爹娘分外着急,爹也不去虎台县了,每日披了斗笠蓑衣与二老太爷、三老太爷和宁大伯等兄弟们一起去地里。 此时他们早已经忘记了宁家内部的嫌隙,一心想着怎么能保住今年地里的收成,宁家原从一户分出来,地本就是相连,是旱是涝,正是休戚相关。 爹回来时便紧皱着眉头,“山溪的水涨了起来,今天胡家村那边又磊了许多土筐,将水都拦到我这们这边,我家离山脚下最近的一块地里已经被冲出一个半人高的坑,积了许多水。” 于氏就叹了声气,“今年春天才填好的坑,现在又冲了出来。” 山溪的水一大,家里那块地就首当其冲受到波及,十年之中倒有七八年都没收成,但若遇到了干旱之年,那里的庄稼却从不缺水,便是长得最好的。 按说每年那里的地便可以不种了,毕竟没有多大,只两三分,可是爹却不怕辛苦,春天时四处运土将坑填好,再不肯主动放弃。他的打算也不错,遇到水大,也不过损失些种子,若是旱了,便多了一石的收成。平时倒还不怎么样,可是荒年一石粮食是能救人命的,当初娘就是用一石粮食换来了。 娘对家里的地也都十分清楚,眼下知道那里的高粱是不必指望了,却急忙问:“旁的地方怎么样?” “眼下还不要紧,只是胡家村可恨,他们一拦水,我们这边就涝,这雨要是再下两天,庄稼就都要完了。” 三家村与胡家村都在山中这处平地上,两村以一条不大的山溪为界,旱时两村抢山溪的水,涝时抢着将水排到山溪里,为此祖祖辈辈打了上百年的架,两村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成了仇家,不通婚嫁,也不相互往来。 眼下三家村的水情虽然是因为连日大雨,但也有胡家村筑堤拦水的原因。 娘就担心地问:“是不是要和胡家村的人打架了?”两村打架,所有男人都要拿着锄头铁锨参加,每次都有人受伤,严重时还会死人,没有一个女人们不害怕的,可是为了自家的地和自家的粮食,她们又不能拦着。 况且,论起土地人口,三家村要比胡家村小上一半,因此打架吃亏的时候更多一些,所以三家村与胡家村争斗时,更要靠的是一股不要命的劲头硬拼,这样才能使得胡家村并不敢太过份,其中的凶险就可想而知了。 宁梁见于氏的眼睛里透着惊惶,便赶紧摆手道:“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村里还要商议商议呢,你不必担心。” 于氏虽然未必真正不担心了,但神情总归还是缓和了不少,且她这时候身子越来越重,便容易困倦,雨天里尤其无趣,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可是宁婉初听到打架两字,便抖了一下,这些天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第54章 世仇 宁婉在梦中早就知道这场雨很快就停了,然后庄稼也没怎么样,可就在雨停之前三家村和胡家村再次大打了一架。三家村固然将胡家村拦水的土筐都扔了出去,让积在三家村这边的水消下去了不少,却也死伤了好几个人。 爹胳膊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出了许多的血,后来将养了许多时日才长好;郭家和余家也有几个受伤的;但是最可怕的就是宁大江,他打架时被人在头上击了一下,当时没怎么样,可是三天后突然就无声无息地死了…… 宁大江死了之后,宁大伯和大娘立即就像老了十岁一般,而春玲嫂子差一点哭瞎了眼睛,爹娘和村里其他的人也不必说,宁大江在三家村的口碑向来是极好的。 所以不论是为了爹还是大江哥,宁婉都不能让两村再冲突起来,看娘睡着了便招呼爹到西屋里说:“爹,这雨也下了好几天了,肯定马上就要放晴,到时候山溪的水势自然就小了……” 宁梁对有身孕的妻子不好说实话,可是眼下再压不住心头的焦急,“这天阴成这样,雨哪里能停?说不定还要再下几日呢,地里的庄稼再泡下去可了不得了!” “其实庄稼并不值多少钱,”宁婉便简单算了一笔帐,得出了结论,“就算所有的庄稼都不成了,我们家就在马驿镇买些高粱交了赋税,再在村里收些粮食自家吃,也用不得许多钱,到了秋天多收些山货就将这些钱都挣了回来。” “那怎么能行?田地才是我们家的根本,总不能看着庄稼就这样完了。”虽然做生意挣了些钱,但在爹的心里,家里的田地还是比生意的事都要重要,而且还有一个原因,“村里人商量了要去胡家村打架,我们家里不可能不去!” 三家村里各家之间虽然时常有矛盾,但是对外面还是一心的,也唯有这样,整个村子才能生存下来。不论是从道义、情面、还是内心的意愿上,爹决不会不参加两村的争斗,而且他还会拼尽全力。 宁婉其实也是明白的,爹是不可能到了这时候退缩,就很快又想出了一个主意,“我们为的是将地里的水排出去,又不是为了打架,不如去胡家村与他们好生商量一番,让他们把拦水的土筐挪走。” “你以为胡家村会答应吗?”宁梁摇头,“不打上一架,闹出些事来,他们才不肯让步呢。现在三家村这边也不只我们家的地涝了,郭家和余家的也浸了水,所以郭家余家和我们宁家的几位老人正商量着怎么打到胡家村去呢。” 这场大雨最先是把郭家的土坯都损毁了,郭老爷子更加没精打采了。可是随着雨水越来越大,胡家村磊起了土筐,他反倒精神起来,招了全村的人去地里看水情,又与几个老辈人关上门商量。 宁婉可以肯定三家村就要挑起与胡家村的争斗了。 郭老爷子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除了因为他们的人品个性使然,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见识也只是如此了。在他们看来,上百年的争斗是无法避免的,毕竟最严重的时候经了官府也没有把根源解除了。 其实两村的仇虽然深,但是也不是不可解。宁婉曾与胡家的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恶人,因此劝道:“爹,你找胡家村的村长说话,跟他们把道理讲透:如果他们一直将水都拦在我们这边,我们村自然要去打架,到时候死伤了人,若是胡家村的,都是他们一族人,自然心疼;若是我们村的,报了官他们定然要赔钱赔物,还要把拦水的土筐都撤下去,倒不如他们现在就撤了的好。” 爹就嗤笑了一声,“胡家村的人可是一向不讲理的!” “爹,你怎么知道胡家村的人不讲理?”宁婉道:“两村人从不往来,遇事就打架,他们恐怕也认为我们三家村的人不讲理呢。” 宁婉与胡家村人有过往来之后才知道,就在三家村的人都以为胡家村的人都是坏人的同时,胡家村里的人也一样认定三家村里没有好人。 其实,两个村其实差不多,都是最普通的山村,村里大都是最寻常的庄稼人,既有好人也有坏人,但大多数人还是是质朴的,唯一的区别是胡家村几乎全是胡姓一家,而三家村有三姓人家。 三家村与胡家村早是世仇,因此宁梁哪里能一下子转过弯来,只摇头道:“我就是去了也白去,还是听你二爷爷三爷爷还有郭家余家的老爷子们的。” 宁婉见再三劝说爹也不听,就说:“既然爹不肯去,那我就去胡家村一趟,先与他们分说一回,成自然是好,如果不成大家再动手不迟。”说着就找斗笠蓑衣。 宁梁哪里肯放女儿出门,“外面下着雨,山溪的水早涨了起来,你一个女孩子家这时出门会被水冲走的!你娘到时候还不心疼死!” 宁婉就道:“那爹陪我去。” “我才不去胡家村呢!”三家村也好,胡家村也好,两村的人无事从不过那条山溪,宁梁也是一样,仿佛去了胡家村是什么丢人的事。 宁婉就穿上蓑衣,“我自己去!”偷眼见爹的神色略有些松动,就又劝道:“我们去胡家村是为了大家好,万一成了,村里人岂不都省事?” 宁梁心疼女儿,再想一想道理自然是如此,且幺女自长大些后说话做事就没有一件不对的,自己也许应该再听她一回?终于还是答应了,“那我陪你去吧。” 父女二人就穿了雨具出门。到了宁家的田边,地里的水已经没过了脚踝,再向前就见到山溪——其实这时山溪已经与周围的雨水混在一处,早分不出界线了,若不是他们生长在三家村认得溪水旁的几样标记,根本不知哪里是过去的山溪。 若说以往清澈的山溪就像乖巧的孩子一般,哗啦啦地从村旁流过,将清凉的水给大家送来,眼下他已经变成了恶汉,混浊不堪的水中卷了许多树枝野草,打着可怕的旋涡向下流,水声伴着雨声,颇有几分骇人。 宁婉抬头一看,溪对面地势低洼之处果然摆了许多盛满了土的筐子,层层叠叠,正将向胡家村流去的溪水拦住。而水毕竟还是要往低处流的,因此便有许多漫到了三家村的田地里,将地里的水情又加重了几分。 宁梁便向女儿大声说道:“你看!胡家村人有多不讲理!” 胡家村的人确实是仗着人多势众先做了不仁义的事情,因此三家村的人商议了之后就会过了山溪将他们的土筐都扔出去,然后胡家村的人出来阻拦,接着就是一场混战,最后两两败俱伤。 先前胡家村还一直很强硬,但是宁大江死后,他们也知道事情闹得大了,不只将所有的土筐都撤了,还给三家村赔了钱。那时雨已经停了,地里的水也早就排了出去,大家争议的又是打架的事情如何善后,其实两村都吃了大亏,没有一方能占到便宜。 雨水夹着山溪奔涌过去的声音,十分地嘈杂,因此宁婉便大声地喊道:“所以我们更是要向他们讲清道理! ” 宁梁虽然陪着幺女来了,但其实并不相信能说服胡家村的人,毕竟两村已经有上百年的仇,哪里能一下子就消了下去呢?一路上见到处都是雨水,心里对胡家村的恨意又添了几分,现在听了幺女如此的话,心里又是一番感慨。 他这几个月没少到虎台县送货,接触的人亦比过去多了十倍百倍,也见了这些比自家日子过得好的人如何行事,见识不知不觉地高了许多,反于此时想通了,真打一场架三家村能得到什么好处?为什么不像那些有本事的人一样好好讲一讲道理呢?“婉儿说得对!我们就试一试。”说着弯腰将幺女背起来,“爹背你过溪水!” 眼下的山溪水差不多到宁梁的腰,宁婉若要自己过势必全身衣裳都要湿了,而且她身单力薄,容易被溪水冲走,于是便由着爹背自己淌过了水,跨过了摆在溪水边的土筐,就到了胡家村那一边,地上果然没有多少积水。 再向前走上几步,突然不知从哪里窜过来两个也穿戴着斗笠蓑衣的人,向他们喝道:“不许动这些土筐!” 宁婉被吓了一跳,然后才明白原来胡家村人也早想到了三家村的人会来挪开土筐,因此派了在溪边巡视,自己和爹一过来就被他们盯上了。看着他们浑身戒备的样子,似乎立即就要动手打架似的,宁婉就笑了起来,“我们是来见你们村长的!” 胡家村这两个人先前就见过来的是一个大人一个孩子,早有些奇怪,现在听了宁婉的声音果真带着稚气,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起来。 第55章 商量 宁婉是知道胡家村村长家的,当年爹被胡家村的人打伤,因为家里无钱看病,她只得来胡家村讨要。由此结识了胡村长的小儿子,后来她就是把宁家大房的地卖给了他。现在她就拉着爹的手绕过了眼前两个傻站着的人,向胡家村里走去。 那两个人过了一会才醒悟过来,便追了上来,“你们找我们村长有什么事?” 宁梁就向后指了一指,“自然是为了这山溪的事,你们还不赶紧带我们过去!” 那两人想了想,又商量了几句,觉得再没有拦住他们的道理,反引着他们到了胡村长家门前。 胡家村这边的房子与三家村没什么两样,通常都是三间的的土坯房,若不是这边的房舍比三家村的多,在雨中还分不出哪个是胡家村哪个是三家村呢。胡村长家就在这一片土坯房中,比一般的人家略大一些,此时院门是开着的,大家推门直接进了屋子里,早有十几个人一同站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带路的人:“怎么?三家村的人打过来了?” “不是,”那人就有些尴尬,“他们来人见村长。” 宁婉眼尖,早见屋子的一角堆着十几件的锹镐等“武器”,再看眼前的人们个个紧张万分,看样子正准备随时出门与三家村的来人大打出手,就忍不住轻轻笑了。宁梁进了屋子见这么多的人原也是有些紧张的,听了幺女的笑声便放松下来,也笑了几声道:“我是三家村的人不假,不过我不是过来打架的,是想与你们村长讲一讲道理。” 胡家村的村长,也是胡家的长房长支,胡家村里田地最多的人,大概五十岁上下,个子不高,可肩膀宽宽的,一双不大的眼睛精光四射,这时已经努力将吃惊之色掩饰起来,笑着向宁梁挥手说:“既然不是来打架的,就请上炕上坐吧。”又回头叫自己的老婆,“快送茶过来!” 宁梁浑身几乎都湿了,哪里好上人家的炕,因此摘了斗笠只在炕沿边上坐了,摆手客气道:“不必麻烦了。”然后就正色问:“胡家村将溪水都拦在我们三家村的田里,是不是不应该?” 胡家村的十几个人中立即跳出来一个,大声喊道:“我们自在水边设堤拦水,又关你们三家村何事?” 宁梁就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在溪边拦水,拦得比你们村的堤还要高,将水拦到胡家村里,你们再不会反对的吧?”来的路上,他自然和女儿商量了怎么说话才好,现在立即就驳了回去。 “你们三家村哪里有那么多人筑堤?”三家村之所以没有在自己家村子一面筑堤拦水,是因为三家村地势较胡家村略低一些,筑堤会更难,也是因为村子里人口少,想筑出一条长堤会花费很多时间和工钱,胡家村便是仗着人多地势偏高才筑堤拦水,而且他们的堤也不是真正的堤坝,不过是临时用筐子装了土挡住水流而已。 这样的话正是漏洞百出,宁梁不气反笑,“如果胡家村的人认为筑堤拦水是对的,我们三家村人再少也要将堤筑起来。” 那人便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如果三家村果真发狠筑了堤坝,只要比胡家村的高,那么胡家村人便要筑更高的,要知道眼下这道临时的堤坝就费了多少人力,真正筑更高的简直不能想像。 如果说不许三家村筑,又与他刚刚的话不符了,但随便三家村可以筑堤,他还真不敢,万一三家村真筑起了高堤,其实胡家村也是不能同意的。 宁婉在一旁听着,心里暗笑,爹这样一个老实人,竟能有如此的口舌,看来这些日子去虎台县不只挣了钱,还学了别的本事呢。转头饶有兴趣地看向胡家村众人,听他们怎么回答。 这时胡村长站了出来,喝斥那人道:“老三!你乱说些什么,刚刚你爹还骂你这么大的人了却什么都不懂呢!” 那个叫老三的人便借势说:“我爹还让我早些回家呢,那我就回去了。”说着一溜烟跑了。他人一走,刚刚说的话也就都罢了,毕竟按胡村长所说,他就是个不懂事的人。 只是宁梁已经占了上锋,自然不会就些罢了,便向胡村长继续问道:“胡村长的意思也是筑堤拦水也是对的吗?” 胡村长不回答这个问题,却反问道:“那么天旱时你们三家村把都水引到你们田里也是对的吗?” 实情也是如此,两村百年世仇,其实并没有一方完全占了道理。 三家村地势略低,在雨水多的时候自然吃亏,反之,当天旱时胡家村便正好易地而处,那时三家村将水引到田里时,胡家村的人也会打过来。 所以不论是旱是涝两村永远是敌对的。 宁梁是三家村的人,所以他一直都是站在三家村的角度来想两村争水的事情。如今被胡村长一问,才第一次觉出原来三家村过去做的也不全对。天旱时三家村能将山溪水尽量引过来,那时胡家村的人看着田里没有一滴水,他们的心情应该与自己现在一样的。一时间也如刚刚那个胡老三一般,竟有些无话可答。 这时宁婉便接过话来,“我们过来就是想大家在一起商量商量,定下一个章程,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大家应该怎么办才好。” 雨天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因此宁婉先前虽然与胡家村的人说过话,但是那毕竟是在风雨交加的室外,听的人只当她是个半大男孩子,到了胡村长家,她也只在爹跟前站着,现在她突然说话,所有人便都听出她是个小姑娘了。 胡村长便哈哈一笑,“三家村里的事竟然要一个小丫头出面吗?” 宁婉不是第一次与胡村长打交道,当年她上门时,胡村长也是挥手赶她走,“让你们家大人来和我说话!”那时的她尚且能将自家的事情办好了,现在长了许多见识之后的她更不在意胡村长的态度,也笑了一声,“胡村长是要讲道理还是比年纪呢?” 胡村长被噎得一怔,这才打量着眼前的小丫头,突然想了起来,“你是宁家的,对了,收山菜的那个!” 原来自己收山菜的名声已经传到了胡家村! 但是宁婉也不奇怪,其实两村相距实在太近了,胡家村那边听不到消息反倒不对呢。因此她点了点头,“不错,我们家是收山菜。”然后又加了一句,“如果你们有山菜也可以送到我们家,我用一样的价格收。” 胡家村与三家村都在大山之间,也一样可以采许多山货,也同样不容易送出山去。甚至,因为不愿意跨过这条山溪,从三家村前的路走出去,胡家村的人出山还要绕上更长一段路,比三家村到马驿镇和虎台县还要远。所以宁婉知道,他们也是愿意把山货卖给自己的,而自己许了与三家村一样的价格,对他们也是一个人情了。 果然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面上露出了喜色,只是刚刚已经有了胡老三的例子,他们便没有人敢再随便搭话,便将目光都落到了胡村长身上,等着他决定。 胡村长虽然也愿意村里人收了山菜卖些钱,但是他毕竟没有马上就被这个好处打动了,而是谨慎地问:“你收我们的山菜是不是还有些别的条件?” 宁婉摇摇头,“收山菜不过是村长提了起来我顺便答应而已,与两村商量排水的事情并无关系。但是我想着,我们两村一水之隔,遇了事情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商量,一定要动手,无论是哪一边有伤亡,其实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每一次打架之后,两村都各有伤亡,看伤赔钱是少不的,严重的时候还要打官司,胡村长当了二十几年村长,没少为这些事情操心,自然也承认宁婉说得对,但是他对与三家村商量此事还是没有信心。 不想从胡村长身后上前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头上带着四方巾,身上穿着青布长袍,一张脸在满屋的庄稼汉间显得格外白皙干净,举止也落落大方,客气地向宁氏父女拱了拱手道:“贤父女言之有理,我们两村比邻而居,正应该相互扶助,怎么能为了争水而时常生衅呢?” 又转头向胡村长说:“爹,如今三家村来人,我们正应该坐下来商量以后涝时应该如何,旱时应该如何,再不必生干戈,岂不是好?” 宁婉自进屋子时便看到了胡村长的小儿子,他是胡家村里唯一,不,附近十里八村唯一的一个读书人。胡村长倾尽了全家之力,从小将他送到了马驿镇的私塾里,就指望他能光宗耀祖,就连他的名字都是请了私塾先生起的,十分地文气,与寻常庄户人家不同,叫“敦儒”。 胡敦儒虽然未免太过文雅了一些,但是他这个人却果真有儒者的风范。当年自己找胡村长讨要赔偿,他不只一直帮着自己说话,还对三家村的伤亡十分地内疚,后悔没有及时拦住两村的争斗。 后来他之所以买下宁家的地,宁婉觉得他不真正为了地,而是想通过掌握了三家村最靠近山溪的地来缓解两村的冲突,事实上他也果然做到了。 宁婉离开三家村后听说,每有水情时,胡敦儒就宁肯颗粒无收也要将水困在原来宁家的那一片地里,而遇到旱情,他也会放弃自己田里的庄稼将溪水全让给三家村这边其余人家。这样,两村的争斗终于停了下来。 第56章 敦儒 据宁婉后来计算,就算胡敦儒新买的田每年都没有收成,他的损失其实也没有多少。小山村里几亩地产的粮食是有限的,而卖粮的钱自然少,而胡敦儒中了秀才后又不必交赋税,因此这个代价与两村相争出了人命相比真是再小不过了。 而那时宁家大房的地其实早已经陆续卖出去了一半多,卖给胡敦儒的是最靠山脚下的一片,后来因为连年积水,还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小水潭。这个水潭形成后,却又正好涝时蓄水,旱时引水,反能缓解胡家村、三家村的天灾。而在水塘旁的几亩地,收成竟还比先前宁家种着的时候还要高了。 后来胡敦儒中了举,他的这些事迹也被人传颂开了,许多人都说好心有好报,他又因此得到了钱县令的青眼,将这件事写到了公文里报到了朝中,朝廷发下旌表,传颂四方。胡敦儒中举后官职并不高,为官时间也不长,很快就回到马驿镇接替了许老先生在马驿镇的私塾,又每于农闲时举办冬学,教授农家子弟读书识字,声望日显。 虽然也有些人说胡敦儒沽名钓誉,但出身于三家村的宁婉却是真心佩服他的,就算胡敦儒沽名钓誉,但是他毕竟为胡家村和三家村做了一件大好事,得了些名和利也不是应该的吗?当年她还代表赵家向冬学里捐钱捐粮了呢。 眼下宁婉坚持与爹来胡家村商议,与其说是要与胡村长商谈,其实更是寄希望于胡敦儒,而胡敦儒果然站了起来出言相助。 比起三家村有三姓人家,胡家村一村人都是一个家族的,因此比三家村还要更在意辈份,胡敦儒如此年纪,本没有说话的资格,但他毕竟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又有所不同。 胡敦儒的话若是他的几个兄长说的,胡村长可能立即就要将他们骂出去,但是对于读了许多书的小儿子,他却沉吟了一下,然后向宁梁和宁婉说:“若依你们之意,眼下应该如何?旱的时候又应该如何?” 宁婉来前虽然是想与胡家村商议,但其实她却也没有太好的法子。老天爷给两个村子不一样的地势,又时不时地涝了旱了的,人有什么办法改变? 就是有贤人能人之称的胡敦儒,当年亲眼见了两村相争时的惨状,一心将百年世仇解开,可是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反倒是买了自家的地之后将天灾引到那里才将这个局解了。眼下她总不能现在就献出自家的地吧,就是她愿意,可是爹和娘也不会点头的。 因此她听爹说:“你们将土筐撤下,以后再发水时也不许再筑起拦水,让水尽快流下去;而到了旱时,我们两村平分山溪水。” 胡村长眼睛精光一闪,立即就反对道:“旱时平分山溪水并不公平,我们村里的地是你们的二倍还多,平分水就是我们吃亏了。” 胡村长虽然精明,但是宁梁也是种了许多年的庄稼,对于胡家村三家村的情况也一清二楚,因此马上也驳道:“如果胡村长一定说平分溪水是你们吃亏,那么排水时胡家村地势高水大多流到三家村还是我们吃亏了呢!” “只要我们不将水拦向你们那边,也就是公平的了!” “那给你们一半的水也是公平的!” 眼见着两人都站了起来,声音也越来越高,宁婉赶紧拉住爹,“我们不是来吵架的。” 胡敦儒早挡到了胡村长前面,此时也说:“大家好好商议,吵是没有用的。” 宁梁和胡村长相互看了一眼,突然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们为人父亲的,竟然还不如小儿女们冷静自持,因此各退了一步,又重新坐下。 这时胡村长的老婆端了两碗茶走了进来,胡敦儒便上前接了一碗恭身捧给宁梁,更让宁梁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接了茶向胡村长笑道:“胡村长果然有决断,养出这样的好儿子。” 谁不知道读书是最费钱的事?胡村长家里的地虽然多一些,日子也过得好一些,可是以一个山村中的农家供养一个读书人,还是十分辛苦的。只看胡村长和老婆的穿戴和家里的用品与原来的宁家并无二般,就知道他们平日里是极节俭的。 但是如果供养成一个读书人,只消考上科举最低档的秀才,那得到的好处也是非同寻常,最实惠的就是家里所有的税赋徭役就都免了,至于面子上更不必说了,秀才见了县太爷都不必拜的。 胡村长一向觉得自己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就是送小儿子去读书,现在听了三家村的人赞扬他,也不禁笑得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口中却十分谦虚地说道:“哪里哪里,他不过识几个字读几本书而已!”但是语气里的得意有如沸腾的水接二连三冒出的气泡一般压也压不住。 宁梁安见胡敦儒这样文质彬彬的人自然有好感,又听他帮自己说话,更是喜欢,眼下便随口问他,“小先生有什么好办法?” 胡敦儒却是当真的,“我想一想。”果然就垂下头想了起来。 宁婉这时也接下了胡大娘送来的茶,她身上早湿了一大半,虽然是夏日里,但是也有些冷意,便捧着热茶吃了下去,身子也暖了不少。 胡大娘送了茶之后就拉了宁婉的手说:“宁姑娘,跟我去那边屋里坐一会儿吧” 若是平日去别人家坐客,男人与女人自然是不在一个屋子里的。但是今天却不同,宁婉是陪爹来商量事的,因此她只当自己是个男孩,就像先前在梦里时,她没有兄弟,什么事都要自己扛下。于是她就摇了摇头,“我还要陪我爹呢。” 胡大娘便也没有走,悄声问她,“我刚听说你答应收我们胡家村人采的山菜了?” “对,”宁婉点点头,看来她还是低估了收山菜对胡家村人的吸引,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今天他们的商谈也会更容易?就更加亲热地笑着说:“大娘要是有只管给我送来,与三家村的一个价。” 胡大娘便详细地问了起来,“你家收些什么呀?多少钱一斤?” 宁婉一一笑答,却一直留神瞧着胡敦儒,见他静默半晌,突然抬起头来说:“我们两村地势不同,才有争水之事。不论是涝是旱,都难做到十分公平。” “而且我想大涝之年,任溪水肆虐,三家村的水情虽然能略有缓解,但其实也于事无补,至于大旱之年,山溪水少,胡家村就是多分些水亦是杯水车薪。” “不如这样,每逢胡家村需要筑堤防水之年,便要将每亩的收成分给三家村一成,反之三家村引山溪水之年,也要将每亩的收成分给胡家村一成,这样两村都不至于在最难的年份里食不果腹。至于平常年份,大家都各自种田,自种自收。” 这样的办法? 宁婉还以为胡敦儒会如在她的梦中一般,将自家的地买下来呢,却不想他另有一个主意。这个主意乍听起来,似乎有些天真,但越是细想越觉得有理。 胡敦儒将来之所以能够成为受钱县令看中的人,又在马驿镇有极高的声誉,果真是有才能的。而且更可贵的是他想办法时根本没有把自己当成胡家村人,而是站在了更高的位置上,将三家村和胡家村放在同等的地位,取一方之长补另一方之短,反之亦然。 只有这样,办法才能被大家接受。 而真心接受了,才能真正实行——其实也没有多难,大旱大涝之年本就极少,如果硬是要公平,还不如占了优势的一方给对方补偿一些粮食,这样两村的日子都不至于太地艰难。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胡家村的地毕竟要多一些,而三家村要少一些,如果都是一成的收成,三家村便要占些便宜。可精明的胡村长岂能不提出来,“如此,我们胡家村人多地多就亏了。” 胡敦儒就坚定地道:“正因为我们村里地多人多,所以我们才要吃些亏。” 大家在一处商谈,怕的都是自己吃亏,可是胡敦儒却反其道而行之,这让宁梁父女心中说不出的感动,不待胡村长说什么,宁梁就提了出来,“大家的生活都不易,总不能让胡家村吃亏,还是要公平些好。” 胡敦儒便又道:“那样两村就定下一定数目的粮食,发水时胡家村若是将水拦到了三家村的田里就补偿这些粮食,到了干旱时三家村将山溪水引起也如此补偿胡家村。两村所得的粮食都由各自村里分给大家。” 如果定下这个规则,其实对两村里人都是好事,天灾是不可免的,如果多了与自家村子里正好相反的一个小小的保障,其实是很安人心的,而真正到了自家村子占了便宜的时候,付出一些粮食也不为过。 提建议的毕竟是胡敦儒,胡村长最在意的小儿子,因此他已经先在心里许了一半,待细细一算,竟觉得可以接受,便点了点头,“我儿的话有理”。 而宁梁也觉得这个建议不错,虽然胡家村人多地多,出粮食的时候每家拿得少,但是三家村人少地少,分粮食的时候每家得的也多呀! 两人又琢磨了一回,谁也挑不出什么错了,宁梁就道:“我这就回村里,与大家商议好了过来回话。” 胡村长就点头道:“如果你们同意了,这一次我们就先把土筐撤下去,眼下的情况还来至于涝呢。” 按胡敦儒的说法,两村不论是哪一方,只要采取了争水的措施,就要承担赔粮食的责任,因此胡村长立即就要主动把引起两村争议我土筐撤走了。 今年的水情其实还不到发水的状况,只是因为胡家村提前的行动才使得三家村这边出现水灾的,如果他们将土筐撤了,三家村地里的水情就减轻了,等到明天雨一停,庄稼一点也不会受损。 既然商量好了,宁婉就与爹出了胡家村,刚过山溪,就见了三家村里一干人扛着锄头铁锨气势凶凶地过来,他们赶紧上前拦住,“先回我们家,我们有事要说。” 将村里人让到了家里,于氏也被惊得醒了,丈夫在屋子里与大家说话,她不好坐在一旁听,出来见一身泥水的的女儿,声音都有些抖了“怎么了,他们就要去打架?” 宁婉赶紧安慰她,“爹和我刚去了胡家村,与他们的村长说好了,两边以后不打架了,现在正要对村里人说呢,娘只管放心吧。” 于氏这才放下心来,却又埋怨宁婉,“你爹去胡家村,你怎么也跟着,淋成这样!”又推宁婉,“你先回屋子里换上干衣裳,我来煮茶。” 第57章 和解 宁婉换了衣裳再回灶间,娘已经将茶水煮好,她便拿托盘端了给大家送过去。 屋子里正一片乱纷纷的,大家初听了宁梁的话不免惊疑,但是很快就有人认可了这个办法,“要是胡家村的人说话算数,我们并不吃亏。” “正是如此,”宁梁就将当时的情形描述了一回,“胡家的这位小先生虽然不大,但读过书就是不同,极懂得道理,说话不偏不倚,半点也不偏心他们村子,反倒是一心为我们谋划。我先前常出门也听人说过他,将来必是有出息的。我们三家村一向没有读书人,因此只为了是小先生的意思,也不应该驳了回去。” 山村里的人都没有见过大世面,因此听说读书人就不免有些胆怯了,又懂得宁梁之意,如果一定拒绝,将来小先生发达了,恐怕会记恨三家村的。到那个时候小小的三家村怎么能拧得过出了读书人的胡家村呢? 而且胡家村的建议并不差,大家便都陆续答应了下来。 郭老爷子就说:“既然如此,宁二郎立即就去回话,也让胡家村的人把拦着水的土筐都撤下去,我们这边地里的情况就会好上一些。” 宁梁听了,也不推辞,重新戴了斗笠穿了蓑衣便走。此时有于氏拉着宁婉自然不能再去,但村里亦有两个小伙子跟着。 宁梁再回来时,胡家村那边的土筐等拦水之物皆撤了,两村人又说好了等天晴之后在一处立契,将今日商定的事情写在纸上,自此之后两村之间再不争斗,遇有天灾便依此之例。 因下了一天的大雨,天色一直暗着,这时便有些分不清时辰,大家吃了饭,估计着时候不早就都安心睡下了。打架是不用了,就是真有大灾,胡家村也会赔三家村些粮食,一村子人总能果腹的。 宁婉尤其放心,黑甜一觉,再起来时已经是个大晴天。看着外面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明亮亮的阳光,心里说不出来的欢畅——爹再不会受伤,大江哥也安然无恙,还有那些受伤的人也都平安,虽然别人都不知道但她心里却是明白的。 听着幺女哼着小调做饭,于氏就笑问:“怎么这样开心?” 其实娘也是极开心的,她一向是胆子最小,只怕爹去打架伤了。宁婉不说破,只笑道:“外面下雨,只闷在家里真无趣,现在晴了心情自然就好;这一场雨后,山上一定会长出许蘑菇木耳,我们家的生意又好了;还有菜园子里一定长了许多菜,我正可以采下来晒成干菜!” 于氏就笑,“我和你一起摘。” 雨过天晴,大家原本阴郁的心情都转成了舒朗,三家村与胡家村的契约也立下了,胡敦儒请了他的老师,马驿镇里的许老先生为胡家村和三家村的约定做保人。 许先生在马驿镇上都是极有威望的人,他本人是秀才出身,在马驿镇开了唯一的一家私塾,两个儿子在他的教导下也都中了秀才,大儿子已经选了官,在江南一个大县里做八品的县丞,小儿子正在刻苦攻读,准备在科举上再进一步。 先前宁婉卖野菜的许老夫人,就是与许老先生一家,这一对老夫妻性子极相似,都是极良善极温和。 眼下许老先生到了胡家村,也不顾劳累先来山溪两旁看了一回,口中再三赞叹两村和解,言语间又十分地谦和,一点秀才大人的架子都没有。 胡村长带着胡敦儒在前面带路,三家村几位老人陪同着,两村里又有许多人看热闹,男子们跟在许老先生的后面听他说话,女人们则不好上前便远一些,而孩子们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他们哪里懂事,只围着许老先生前前后后地打着转,又笑闹不休。 听着大人们驱赶小孩子,许老先生却拈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小孩子就是这样淘气的,等长大了就好了,眼下随着他们玩罢。” 胡敦儒就笑着说:“先生性情一向是最平和的,在学里从不打大家手板,只给我们好好讲道理。” 所以马驿镇小小的一个地方,竟出了好几位秀才、举人,后来又有许家小先生中了两榜进士! 宁婉想着,越发敬服许老先生了,扶着娘跟着走,眼睛遥遥向前望着,就听前面许老先生问:“这是谁家的地?” 这里再向前的地都是自家的了,也不知许老先生为什么要问。就见爹走了出来,“老先生,这地是我家的,还请老先生指教。”原来他虽然辈份不够,但是两村和解却是他最先与胡家村人商谈的,因此也与长辈们在一处陪着许老先生,只是略落后一点。 许老先生就指着被溪水冲刷后成了一个土坑的那处笑道:“有你这样肯谦让的人,也无怪你们两村人能化百年仇恨和解。” 原来许老先生看到了家里损失的那块田地,便知道爹并没有因为自家的这一块田而与胡家村人争执,因此不吝赞扬。 自家的地果然是这一次胡家村筑堤后冲坏的,现在还能看到从水坑中央到四周被泡过的高粱,现在早已经枯萎下去了。 但当初与胡家村商谈时爹并没有提出来,这正是爹厚道的地方,按说毕竟是损失了几分地的收成,就算不打算要胡家村的赔偿,也应该让他们知晓。可是爹却一字没提,只悄悄在放下了。眼下他赶紧摆手道:“这里的地被冲也不是一次了,只要山溪的水大就会如此,并不是我谦让。” 许老先生便道:“谦谦君子,亦不过如此!” 此时胡敦儒便上前道:“正是宁伯伯首先提议我们两村和解的。”说着却将眼睛向三家村这边扫过来。宁婉觉出他在看自己,下意识地便想向娘身后躲,可是还不待她躲过,胡敦儒便已经将那目光收了回去,却什么也没有说。 虽然宁婉与许老夫人已经很熟了,可是一管是梦中还是现实,她只见过许老先生有限的几次,而许老先生根本不认识她。因此老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学生在看宁婉,只是不住地点头,“原来如此。” 胡敦儒便又给爹行礼说:“宁伯伯,那是你去我们家里只说了村里的事,却没有提一句这块被冲坏了的地,我也竟没有想到,真是对不住了。” 就连精明的胡村长也大方了,“宁家兄弟,这块地的损失我老胡来赔。” 爹哪里能要,“不必了,不必了,也只一石粮食而已,我们家不要了!” 两人果真你谦我让起来,许老先生拈着胡须笑了起来,“我就说你们两村颇有上古民风,淳朴厚道!” 大家沿山溪走了一回,将事情都说明白了,便由许老先生亲笔写了契书,两村的长辈和村长按了指模,从此之后,一辈辈传下去,两村息了争斗,相互扶助。 这时两个村子果真越发谦让,都备了酒菜,最后还是在胡村长家摆了酒席,毕竟写契书时便在这里——两个村子里也唯有胡家有纸笔。 爹与长辈们一起按了指模,自然也去吃席了。不过他回来时却有点不太高兴,微熏地靠在炕上说:“明明找胡家村讲道理的法子是婉儿想出来的,可是二叔三叔还有郭老爷子、余老爷子都不让我说。倒是胡家的小先生这一次大出风头,大家把所有的功劳都算到了他的头上。” “我们村里的老人们一定怕人说三家村没有人了,反倒让一个小丫头出面,而胡家村的人也觉得与一个小丫头商量大事丢人。”这种事情宁婉倒是见过不少的,先前她的婆婆赵太太那样能干的一个人,还不是要把自己做的事情都推到丈夫儿子身上? 世人对男子和女子本就不同,胡敦儒虽然也是少年,可是他的老师也好,他的父亲也好,却都正相反,一力将他的声名传出去。 不过呢,就像赵太太说过的,而宁婉也十分认可的,实惠才最重要,根本不必为了虚名而损失了实惠,只要知道自己有能力就行了。因此宁婉真心不在意,“我要名声有什么用?倒是胡敦儒将来正用得上呢。” 而且公平地说,真正解决了两村之间争斗的果然是胡敦儒啊!自己不过是受他的启发而已。 于氏听了,也说:“婉儿是女孩子,名声传出去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宁梁其实也是明白的,否则他也不会听之任之了,但是眼下与妻女说过,才完全放下了这段不快,又因为有了酒,翻了个身睡着了。 第58章 猴头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胡家村的人加入了,送山货的人多了不少,宁家门前总有人往来不绝,到了下午时分,时常还要排上一会儿队才能将菜送进来。 胡家村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跨过那条山溪到三家村这边,最初的一两次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好在宁婉落落大方,对他们与三家村的人完全一样,虽然检查山货时十分认真,但是付钱的时候却十分爽快。 很快,大家便都适应了,胡家村里也有几个人与宁婉熟悉起来,第一个自然是胡村长的老婆胡大娘。胡村长身为村长轻易不到三家村来,而胡敦儒是读书人从不做农活,更不会去采山货,所以胡大娘就负责带着胡家村送山货的人来找宁婉。 来往的次数多了些,宁婉便看出胡大娘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她带着几个儿子和儿媳妇上山,在这场雨后采了几百斤的蘑菇,几十斤的木耳,还有好几对猴头菇。 蘑菇和木耳虽多,但也平常,可猴头菇却是很少见的,就是宁婉在山村里长大,也没见过几次。这种东西只长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多半挂在大树枯死的高枝之上,而且还要长在虫孔之中,甚是难得。 虽然也是一种蘑菇,但是猴头菇又与其它的伞状的蘑菇不同,肉乎乎的半球,上面带着密密的毛刺,正像林间小猴的头,所以才得了这个名。 猴头菇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只要找到了一个,就在它的附近继续找,一定还会找到另一个,一般就在树的背面,两个猴头菇之间还有极细的白丝相连,非常有趣。 而它的味道,比所有的蘑菇都要鲜美。切上几片煮汤,清水中只加少许的盐,便鲜得不得了,当然清炒或炖肉也都好。 猴头菇虽然很少见,但过去在三家村,大家也不过当它是一样稀奇的吃食而已。宁婉还是到了赵家之后才知道猴头菇的贵重,原来它竟是与熊掌、燕窝、鱼翅并称的四大名菜之一,她还有幸尝过一位御厨用鲜虾、干贝、鸡脯等炖出的拿手菜——煲猴头菇汤,但其实也是用其余的食材突显猴头菇的鲜美味道。 如果将鲜猴头菇晒干,变成了金黄色,一对装到精美的匣子里,价格便是极昂贵的,正是送礼的佳品。 眼下胡大家送来的猴头菇很显然是刚刚从树上采下的,颜色纯白,没有一点干燥后的黄色,最大的一对足有碗口大小,毛茸茸的,看着就喜人。 宁婉瞧着几对猴头菇,还真有些拿不定如何给价。又想到毕竟是胡家村的人,总不愿意因为收山货留下分争,因此踌躇了一会说:“猴头菇是贵重的东西,我竟不知道给多少钱合适,只怕占了大娘的便宜。而且大娘家里又有小先生时常在马驿镇往来,不如大娘就拿回家,让小先生带到马驿镇,送到铺子里问个价,总会差不离,免得亏了。” 胡大娘就摇头道:“我岂不知送到外面价能更高一些?可是我们家的敦儒只用心读书,我也不让他管这些杂事,免得分神;虽然也想让我们家村长去一次虎台县,只是他又没有空闲,我想我们敦儒一直说宁姑娘是个懂得大义的人,所以大娘便信任你了,你说给多少钱大娘都认可。” 越是这样,宁婉便越是觉得难,但是既然人家来送,自己也没有不收的道理。便拿了一贯钱递给了胡大娘,“明日我爹送到虎台镇上,再看看卖了多少钱,若是少了,我再给大娘补上。” 胡大娘接了钱,满面笑容,却又客气道:“哪里还能让宁姑娘补上呢,这一贯钱也不少了。”可是她的眉间眼角流露出来的却是满满的期盼。 宁婉将几对猴头菇收到篮子中放在家里最通风的堂屋里,第二天跟着爹去了虎台县,分别在望远楼和收山货的铺子里问了价,最后卖给了出价最高的山货铺子,得了整整十两银子! 宁梁走出虎台县时还一直在咋舌道:“谁知道这东西这么贵?先前我们家还吃过好几对呢,要是当时送到这里,岂不也得好几两银子!” “爹,你应该这样想,我们也是吃过好几两银子名菜的人了!” 宁梁听幺女这样一说,不禁“噗”地一声笑了,“谁能想到我们竟也吃过这么贵的东西?一碗汤可以顶上一头猪,不,一头牛了!” 父女二人笑嘻嘻地谈笑着,爹就问幺女,“你打算再补胡家的多少钱?” 宁婉自接了银子就在心里思忖这事,平日她在村里收山货通常都有两三倍的利,这个猴头菇如果不补胡大娘钱,那差不多有十几倍了。 且不说胡敦儒将来发达了就会知道猴头菇真正的价格,只是凭良心,宁婉也不愿意骗人。自家做生意自然是要挣钱的,可是欺负山村里的人没有见识,又找不到门路将这样贵重的东西压价收货的事她还是做不出的。 想当初,自己和爹走出三家村到了外面的世界,也一样什么也不懂,跌跌撞撞地吃了许多亏,当然也遇到了不少好心人。她不会让别人也吃自己曾吃过的亏。 眼下宁家的小生意,初衷自然是为了钱,但真正办起来,不论是三家村的人还是新来的胡家村人,他们都对自家收了他们采来的山货而十分感激,毕竟从他们拿到了钱!山村里的人每日能挣到十几个、几十个、甚至上百个钱,在过去是根本不可能的,现在他们能挣到了,尽管辛苦,但还能苦过平日的劳作吗? 因此宁婉不知从何时起,竟觉得自己平白地多了些责任,当然这也与她从一开始就决定公公道道地做生意是完全相合的。只有良好的口碑,才能使得生意长久。 眼下就算她能欺骗大家多得些利,但是世上并没有人会一直受骗,而人们一但知道被骗了,就不会再愿意与骗过自己的人打交道了。刘货郎和宁清的山货生意后来越做越差,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宁婉,是打算将宁家的铺子做成一个百年的老字号,就像瑞泓丰一样,只要提到绸缎,虎台县的人都会觉得只有瑞泓丰的最好,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因此宁婉慎重地说:“我打算再给胡大娘四两银子。” 宁梁是个老实人,总觉得走了一趟虎台县就白得了好几两银子未免心虚,“是不是少了点?” “我先前已经给了一贯钱,再加上四两银子,算起来也差不多一半了。这样算其实比我们其余的山货的利都要薄,只不过是因为猴头菇很贵,爹才觉得我们赚得多而已。” 经历了与胡家村的和解,宁梁对幺女的信任又增添了许多,因此不知不觉就点了点头,“也对。” “既然定了价,从此就按这个规矩来,”宁婉考虑这么久,并不只是为这一次胡大娘的猴头菇,毕竟如果只这一次,她可以不挣钱,将所有的银子都给胡村长家。看在胡敦儒大度地调节了两村的世仇,什么都是应该的。但是这只是个开头,因为猴头菇还没有到真正成熟的季节,可能到了秋天还会有人送来,宁家总要是一样的对待,“将来还会收榛子、山核桃等好多东西呢,我们都要从一开始就定下适合的价。” 是啊,眼下才入夏不久,到了秋天山货会更多。宁梁想到自家铺子也会有更多的赚头,脸上漾出笑意,“铺子里的事都听你的。” 宁婉也充满笑意,“爹,我们家虽然做了几个月,但其实眼下都是小生意,真正到了秋收之后,那时才是最忙最累的时候呢,但也是真正挣钱的时节。” “累点怕什么!” 做生意为了挣钱,固然是要付出辛苦的,但是也不能为了挣钱而将身体累坏了。眼下家里便有许多事情忙不过来,宁婉走时先与大家打了招呼,今天暂不收菜了,又将晒蘑菇晒菜的事交给了春玲和罗双儿,回去之后也该与她们商量着请她们帮忙的事了。宁婉早看好她们两人,只是先前自己一人还能支应,但是有了胡家村的人参加之后,许多活儿便忙不过来了。 第二日胡大娘送蘑菇时,宁婉便将两锭二两的银子给了她,既没有特别背着人,也没有大张旗鼓,可是消息还是立即传了出去,大家都说宁家厚道。毕竟先前宁婉已经给了一贯钱,猴头菇就是宁家的了,就是卖再多的钱也与胡家无关,但是宁家就是在得了钱之后又补了胡家四两银子。 胡大娘喜得眉开眼笑,逢人就说宁家的好,劝村里人采了山货送到宁家,“就是我们自己送到虎台县,也未必能得这些银子,交给宁家直接拿钱多省心!” 有了村长家的劝说,胡家村里送山货的人也越发的多,当然也有送菜的,芸豆豇豆南瓜堆得宁家的院子满满的。 第59章 我来 宁婉再提买一头毛驴时,爹和娘立即都点头,“是应该加一头毛驴了,能多送一倍的东西呢,我们家又不缺粮食,喂得起!”甚至买毛驴的事也都由爹一个人办的,宁婉在家里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出时间去县城。 春玲和罗双儿每日也都在宁家上工了,宁婉说好了一日五十钱,有什么活儿就做什么,洗菜、切菜、晒菜,分拣山货等等不一而足。 五十个钱,就是山村里的精壮男人轻易也不能挣到,春玲和罗双儿得了这机会都无比地欢喜,每日早早过来就忙个不停,就连宁家喂猪喂鸡做饭的事情也都抢着做了,倒让于氏彻底闲了下来。 宁婉虽然将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给了春玲和罗双儿,但是收菜的事情却还是自己掌着,这也是她定下的底线,一定要亲自把住收来山货的品质,这样虎台县的几家铺子和酒楼才能与自家长久合作。 这一天下午,郭冬柱送来了蘑菇,宁婉称了算好钱,正要将大半筐蘑菇收到院子里——现在因为家里东西太多,便怕人杂丢了乱了,因此她早将收货的地方改到了门前,大家不必再进门,送了货便可以放下走了,忽然看到筐子上面多了一对猴头菇。 一定是郭冬柱看她不留心时悄悄放的! 宁婉抬头要喊人,却见郭冬柱早快步跑掉了,便将声音咽了回去,将这筐蘑菇放在了一旁。等所有的菜都收好了,她拿出这对猴头菇称了重,到了罗双儿走时拿了七分银子给了她,“冬柱哥把猴头菇忘记了,钱也没拿,你帮他带回去吧。” 罗双儿毕竟是郭家的人,对小叔子的事早有些察觉,可是她却知道冬柱不过痴心妄想了,现在宁婉话说得客气,但其实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因此讪讪地接了银子,悄声说:“我爷前几天让我帮他在你面前说句话,说是宁愿让冬柱入赘你们家,我替你回绝了,不想他倒是不死心。但是你放心,我回去一定把话说明白,再不让他办这事了。” 先前宁家最难的时候,如果郭家就提出让冬柱入赘,宁家也未必不愿意,但是现在宁家的日子越发好了起来,于氏又有身孕,因此不论是宁家哪一个,再不可能看上冬柱的。罗双儿第一次觉得爷爷做事有些不大对了,因此也第一次没有听爷爷的话。 原来郭老爷子如今同意郭冬柱入赘了,宁婉冷笑一声,可是就算娘生了小妹妹,自己也不会要他入赘的!“双儿嫂子,如果冬柱再这样,我也不收他的东西了,免得以后有什么说不清的!” “我懂的,我懂的。这次你看我的面子替他瞒下来,我记得,将来若是有人说什么我来帮你说清楚。”罗双儿连连点头。大家虽然山村里的人,但是谁不知道姑娘家的名声要紧,冬柱这样不清不楚地送东西,让别人知道了怎么看?这不是成心将他自己和婉儿往一处凑吗?让大家都觉得婉儿和他关系不同寻常,默认了他们的亲事? 将来事情果真成了,冬柱自然占尽了便宜,就是不成,也是婉儿一个姑娘家吃亏。 但是婉儿却不是好欺负的,若是真因为冬柱恼了郭家,不必说郭家的山货卖不出去了,就连自己也不好再来宁家做事,因此罗双儿回了家先向郭老爷子回了话,然后又告诉夏柱把小叔子狠狠骂了一回,将郭冬柱的心思彻底打压了下去。 此后罗双儿又与夏柱商量着他们小夫妻出钱买了酒肉,把当时打土坯的那些人再请了来,用了一天半的时间把毁了的土坯都重新打好。先前罗双儿一直不好意思直接了当地表明自己急着分家,但是现在她不再藏着了,今年她一定要分家出去单过,再不与郭家的人搅在一处了。 先前郭小燕欺负自己时没有人管,盖房子时奶奶、婆婆、嫂子们也没少为难,现在冬柱又来添乱,罗双儿突然想到,郭家这么多乱事是怎么来的?这时她再想起娘家人一定要她分家出去自己过日子,终于觉得明白了,郭家不宜再住下去了。 好在这次打土坯老天爷没有来捣乱,一连十几天的大晴天,使和那些土坯都晒得干干的,也变得十分地结实,就是用力去摔,也很难摔得破。只等秋后天气凉爽了,大家也都闲下来,就可以起屋子了,那时家里再缺什么,自己和夏柱再慢慢添置就好了。 罗双儿坚信自己能将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宁婉从没想过罗双儿竟能将郭冬柱甚至郭家压制住,毕竟在她的梦中罗双儿永远是那个可怜受气的小媳妇儿,还要自己帮她。现在看着她每于郭冬柱来自家送菜时就跑上前:“我来!我来!” 罗双儿是郭冬柱的嫂子,她接过小叔子的筐子把山货再递给宁婉,然后从宁婉手里接过钱再递给郭冬柱,拦在他们之间,把两个人隔开,郭冬柱还真不好再怎么着。她的这一番行动看到大家的眼中,次数多了,谁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郭老爷子和郭冬柱的心思这这样还没放到明面上就不成了。 宁婉再不必理郭冬柱,可以说她唯一不大愉快的事也没有了,一时放松下来便生了闲心,发现家里的两株果树不知什么时候结了许多的桃子和杏子。 宁婉到园子里摘菜时不禁打量起来这小小的青果子,小桃子上面的绒绒的毛十分地细密,让她很快就放弃了,转而摘下了一颗杏,掰下一半放到嘴里,酸得她连眉毛都皱了起来。 不过,宁婉还是不甘心,虽然下面的杏子还青着,但是树顶上有几颗已经开始泛黄,想来虽然还会酸,但是她一向喜欢酸甜的东西。这样想着嘴里就冒出了酸水,越发的想将那只杏摘下来了。 可是,也许应该再等一等吧? 正想着,一根长杆从她身后举起来,上面绑着镰刀,勾了几下便将那几颗最大的杏都勾了下来,原来宁梁看到女儿的目光一直在杏树顶上打转儿,便想法子弄了下来递给幺女,“尝尝熟没熟?” 宁婉欣喜地接了,尝了一个果然酸中带了些甜,浓郁的杏香正是家里这株树一惯的味道,正沁到心中,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也不至于这样馋,其实还是觉得好多年没有再吃过家里的杏,十分地想念。 回首递给爹一个,“爹也尝尝。” 宁梁摆手,“我不爱吃酸东西,给你娘送两个过去。” 娘这些日子特别能吃酸,爹在虎台县买了一包酸梅肉,宁婉一向自诩喜欢吃酸的,可是吃了一个就再不肯吃了,倒是娘一气能吃上好几个都不皱一下眉。据宁婉猜,娘恐怕还是省着吃呢,如果她不是那样会俭省,说不定还能吃更多。 但娘能吃酸的,爹每看在眼里却满是笑意,俗话说“酸儿辣女”,看来娘果然能生个小弟弟了。 虽然宁婉从不觉得自己比男孩差什么,但是在三家村里,一家如果没有儿子,就如在她梦中那般,便会生出许多是非。当然,眼下宁婉觉得自己再不会怕那些是非了,可既然爹娘盼着小弟弟,那她也就希望娘能生个小弟弟,让爹娘开怀。 看着园子里的菜也摘得差不多了,宁婉便提了筐子先回去,洗了手又将那几颗杏子洗净给娘送了过去。 娘接了杏,放到口中一个,竟十分对脾胃,“原来还没觉得家里的杏这样好吃呢。” 宁婉就笑,“娘,你一定能生男孩儿!” “其实我生你小哥哥的时候不喜欢吃酸的,只是馋肉,可那时候却没有肉吃。”在宁家,哥哥是绝对禁忌的话题,宁婉也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听人说过了,因此她对哥哥只还有一点模糊的记忆,现在突然听娘提了起来,只怕她伤感,反倒拦住话头说:“我看娘现在也是爱吃肉,今天蒸的野猪肉,娘吃了好几片呢。” 于氏见女儿如此懂事,就笑了,“生儿育女都是缘份,不能强求,我就是再生个女儿也是高兴的,只要像你,比儿子还强呢。” 宁婉就故意摇头,“娘一定是口是心非,其实还是想要小弟弟。” 娘却是认真的,“娘真不是口是心非,昨天晚上我还与你爹说呢,就算再生女儿能怎么样,只要与婉儿一样能干就行了,将来不拘你们哪一个招了赘,或者不招赘生了儿子过继给宁家一个就行。就连你爹也说娘说的有道理呢。” “原来娘和爹晚上背后谈论我!” “可我们说的都是你的好话!” 母女二人玩笑,宁梁也收拾好东西进屋,又顺手带了两个香瓜进来,掰开分给她们,“我特别挑的。” 爹会种香瓜,也会挑香瓜,他不从不像宁婉一样去闻香瓜的味儿,而只是用手在香瓜上弹一弹就立即知道这瓜是生的还是熟的,是甜的还是面的。经他看过的瓜,打开之后从来都一丝不错,从没有生瓜,甜瓜脆甜,面瓜香糯。 于氏吃着瓜,又想起一事,向丈夫说:“你下次去虎台县买几尺红布,给贤儿备上,她恐怕就快生了。” 在三家村,嫁出去的女儿生孩子,娘家要送鸡、鸡蛋、肉等吃食,为的是产妇多吃些好的能有足够的奶水奶孩子,所以叫“下奶。”下奶的时候,娘家还要送一块红布,用来给新生的小孩子做包布,也含着驱邪保佑新生儿的意思。 第60章 买布 因惦记大女儿,于氏早开始攒起了鸡蛋。宁家如今有三十几只鸡,其中大半是母鸡,从第一只鸡开始下蛋起,就都陆续开张下蛋了。到了七月家里每天就能收十几只蛋。 原本夏日里鸡蛋亦不好久放,但是宁贤生产的日子就在眼前,因此这鸡蛋也就没有腌起来,也没有向外卖。家里每日每人吃上一两个,其余的就都放在一只柳条篮子里收着。 依于氏的本意,她原想将所有的鸡蛋都攒着留给宁贤,可是宁婉第一个不同意,而宁梁如今也完全与女儿站在一边,听她要省着鸡蛋留给宁贤就说:“村里许多人家的鸡也开始下蛋,到时候我们再收一些给贤儿送去就行了!” 毕竟家里的日子果真不再艰难,于氏也不再坚持,只是眼下她又说:“我想着家里的鸡蛋都是小的,送一百只未免少了,不如我们凑上二百只吧。婉儿,你明日收菜时顺便问问哪家有鸡蛋,到时候我们家收些,一并给你大姐送去。” “鸡蛋的事倒不必急,好多家都攒着呢,我们要用时拿钱去换就行了,不用说二百,就是三百也能凑得上。”宁婉却知道大姐生子的时间,还要再等些时候呢,却又说:“家里要买布,还是我和爹一起去吧。” 娘就点头说:“你去倒是好,其实我原来是想让你爹多买几块布回来,可是他哪里会挑,只怕买回来的用不上才没说。”又转而与丈夫商量:“我想着贤儿出嫁时家里陪的就比清儿少,生小囡的时候我们送的东西也不多,这一次如果能多扯几块布,就给孩子做两条小包被,而且我肚子里这个也应该备上些了。” 爹哪里会不答应,“清儿出门子的时候我就向大女婿说过要给大外孙买一个银锁呢,说过的话总要算数。” 宁婉也觉得应该,“大姐嫁出去后每次回娘家都大包小包地往回拿东西,下奶的时候我们家自然要大大方方的。” 娘家下奶送的东西是没有一定之规的,家境差的拿上几十个鸡蛋,三尺红布就可以了,家境好的还可以送包被、送衣裳,至于有钱人家还要打金锁、打金手镯呢。眼下宁家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多做两条包被再打个银锁倒也合适。 娘便一一告诉幺女,“红布要三尺就够了,再买一匹青布,我听你大姑说贤儿这一次生了一脸的雀斑,肚子又尖尖的,一定是男孩儿,所以就做青布包被,多余的给你爹做一身衣裳。你也大了,总该穿两件像样的衣裳,也挑两块花布做裙袄。” 大姐这一次果然生的是个小外甥,宁婉早就知道了,就点头答应,“好,娘就放心吧。” 爹就说:“我去村子里转了一圈,再到胡家村说一声,明天我们家不收菜了。” 自家里开始收菜,宁婉出门的时候就少了,一直以来所有的菜都是她一个人把关称重算钱收进来。上一次为了猴头菇的事去了虎台县,就是事先与两村的人都打了招呼,让他们那一日不要送菜过来。 但是眼下情况又不同了,宁婉平日收菜时便带着春玲和罗双儿,教她们称重,算钱,如今她不在家中,她们俩也能支应了。因此宁婉就笑着说着:“不必了,现在有春玲和罗双儿,我们家里收菜便不再停了,不管大家什么时候送,我们都收。” 宁梁倒有几分不放心,“她们才学了几天,能行吗?” 于氏就道:“明天收菜时我来称,让她们帮忙就行了。” 可是宁婉却不愿意娘操劳,娘毕竟已经四十岁上下了,身子骨本来就弱,这一胎颇有几分风险,先前还差一点小产,哪里能让她累着呢,马上摇头道:“娘还是歇着吧。春玲和罗双儿都学会了,而且她们也都是心正的人,正可以放心把事情交给她们。” 不料娘却小声地说:“你们每日都忙着,只我一个人没有一点用处。”原来她不是不放心,而是觉得自己无事可做。 宁婉一心想让娘多歇着,却没想到娘竟会因此而不开心,就笑了起来“娘,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将来给我生个小弟弟。”又见娘虽然点头,未免也流露出无聊之意,猛然醒悟了,就又笑着补充,“春玲和罗双儿学用秤的日子短,恐怕还不是很熟,若是有什么不会的,还是要娘指导呢。” 娘的脸上立即现出了光彩,在三家村会用秤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本事,而且因为家里有三家村唯一一杆秤,平时也会有人来求于氏帮忙称一称什么东西。 要知道娘是被卖到三家村的,又没有儿子傍身,先前在村里人面前隐隐有些抬不起头,但是现如今她却成了大家巴结的对像,因此她一向最喜欢使用家里的秤,特别是宁婉说过,秤是用不坏的,只让她随意用。 用得多了自然就熟了,她果然比罗双儿和春玲用得好,现在让她来指导,还真很适宜呢。 家里时常去虎台县,父女二人也都是走熟了的,这一日起了大早,带了几样山货,并许多新鲜菜蔬出门了。到了虎台县,往几家酒楼里走了一圈将东西都卖掉了,便直奔瑞泓丰而去。 宁婉几个月前来瑞泓丰卖绸缎时就说过,再买布一定光顾瑞泓丰,她自然不是食言的人,而宁梁也替她记着呢,一提买布就说要去瑞泓丰。 瑞泓丰铺子里的伙计依旧十分殷勤,见了两人笑着让道:“前儿个店里来了一批江南的新货,有绸缎、有绫罗,还有各种花布,大叔给女儿挑几块吧。” 宁梁来虎台县次数多了,又时常给家里买这买那,因此早和第一次与宁婉进瑞泓丰时衣着破烂、畏首畏尾的模样不同,且他又牵着两头毛驴过来,在门前交给了伙计帮忙拴好。要知道家里养了牲畜的人定然是有些家资的,伙计便免不了又高看一眼,将店里几种价格的东西都说到了。 宁婉的眼睛从绸缎柜台一扫,略过那些溢彩流光的织品,便转而向卖种种棉布的柜台而去。她倒不完全是因为绸缎太贵才不看,而是绸缎根本不适合农家的生活,宁清成亲时家里每人都做了一套绸缎衣裳,也只在那一天穿过。 平日里做饭做菜、养猪喂鸡,收菜晒菜的,穿着绸缎衣裳不只不搭,而且一不小心就会刮起了丝,还是棉布的更合适,而且还透气吸汗。 看着宁婉的目光落在一处,那伙计就又笑着拿下几匹薄薄的花布放在柜台上展开,“如今夏布都降价了,十分地划算,春天时买一尺的钱现在能买一尺五,做了衣裳还能再穿两个月,明年再接着穿也是一样的。” 宁婉也正这样想。她知道不论是绸缎还是布匹,价格的高低除了与面料的好坏有关外,还与花样的时兴程度有关。同样料子的布,如果是新花样就要比旧花样贵上几分。 先前她在赵家做少奶奶时,每季都要捡了最新花样的料子做几身衣裳,这样出门时才有面子。虎台县里有身份的女人们莫不如此,如果谁穿了旧衣裳或者过时料子做的衣裳,是会被人悄悄嘲笑的,也会引起大家的猜疑,“她家难道败落了吗?怎么做不起新衣呢? 现在她重新回到三家村成了农家少女,不需要什么面子了,还是实用最重要,宁婉便在降价的夏布里挑拣了一回,一气买了六七块各种颜色花样的夏布。 通常的习俗,夏衣在春日时便要做了,到了夏日又要做秋季的衣裳,因此夏布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有的布只剩下几尺,遇到这样的伙计便又降了些价,宁婉便也要了。 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便笑问:“不知现在有没有尺头卖?”像瑞泓丰这样的大铺子,卖布时免不了会积下许多尺头,攒得多了就会拿出来卖一次,价格十分地便宜。 先前宁婉曾经专门挑这些尺头买,空闲时做了荷包帕子卖,也能得些利贴补家用,后来她到了赵家才放下了这个营生。 那伙计听了便又进里面抱出一堆各色的尺头,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布料也有绫绸罗纱,“这些都是最近积下的,姑娘看看有没有可心的?大的五文,小的只要三文。” 即使是这样便宜的价,先前宁婉也只能精挑细选几块,瞧准了花纹料子都合适的,回去才能做出像样的东西卖钱。但是眼下,她想了想,便让伙计这堆料子全部包起来,“我都要了。” 伙计听了十分高兴,原来这些尺头本卖不上价,来选的又都是不富裕的女子,翻来覆去地选,又有人借此机会偷拿,店里还要搭上一个人专门盯着也难免有疏忽的时候,现在一包卖了自然省事,算了钱又主动把零头抹了。 宁婉接着又去看棉布,伙伴只当她还要买便宜的,就拿了几匹粗布出来,宁婉摇头,“我要最好的松江细棉布,红的要半匹,青的要一匹,白的要四匹,再要四匹素花的。”她要的实惠,却不是差的,毕竟自家人用呢。最后又称了三十斤上等的棉花。 原来先前宁婉来虎台县虽然也免不了大包小包地买,但最先顾的是吃食,然后就是日常用品,几个月下来,家里虽然有了不少改观,可依旧十分简陋,少不了还要陆续地置办,因此竟忘记了添置衣裳。还是娘提起了买布料,宁婉才想起了应该给家里人都置办几身新衣裳并冬日的被子了。 第61章 认出 宁梁看着女儿大买特买,却没有再拦着,只在一旁笑看。等伙什将布匹棉花都捆扎好,又报出了帐时,他便赶紧从挂在身上的搭裢里拿出一块银子递了过去。 宁婉这时也从荷包里拿出了小银锭,见爹抢在前头,便笑着拦住道:“爹,我带了钱呢。” 宁梁哪里肯,“你的就留着吧,先用我的利钱。”说着瞧着伙计称了银子又拿剪子铰开找了钱。 毕竟还是宁梁到虎台县的时候多,因此每每买东西便都从爹的利钱里出,宁婉就悄悄在爹耳边说:“我和娘的利钱都攒着,只爹的都花光了。” 家里虽赚了钱,可收山货的小生意不过是起步,只在中间赚个差价罢了,收益是有限的,每个人的利钱又能有多少?因此宁梁得的利钱便所剩无多,这一次买布更是花用不小,回家算过帐,爹的利钱不只没了,恐怕还会欠着家里的呢。 可是宁梁却眉眼里都是笑意,“爹的钱不正应该给你们娘俩儿花吗?” “也对呀!”宁婉就笑了,将小荷包收到了怀里,“那我以后跟爹到虎台县就不带钱了,都花爹的。” 父女两人说说笑笑地拿了东西向外走,迎面正遇到小王掌柜陪着一个高大胖壮的妇人走了进来,笑着说道:“付太太,前个儿新货到了我就让伙计上门说一声,不想付太太出城了,如今才回来。” 付太太便笑了,声音又高又尖,“是啊,我去乡下的庄子住了几天,那里可比县城里凉快多了,果菜也新鲜,如果不是家里事多,还不想回来呢。”又问:“不知道小王掌柜是不是给我留几块新料子?” “自然是留的,”小王掌柜十分地殷勤,笑盈盈地说:“付太太是我们铺子最大的主顾,我们怎么能忘记付太太呢,这批料子一到,我就捡付太太喜欢的花样留了八匹。” 宁婉第一次知道,原来做生意十分诚恳的小王掌柜说起谎来也不眨眼呀!明明付太太根本够不上瑞泓丰最大的主顾,可是他还是如此恭维着付太太。 瑞泓丰最大的主顾是钱县令家、告老还乡的徐老知府家、还有她先前嫁的赵典史家,再接下来才是封举人家、胡乡绅家等等。瑞泓丰对这些虎台县里最有权有钱的人家,是要在新货来了之时将料子送上门让当家的太太们选的。只有这几家的太太们选过了,那些货才能摆到柜台上。 以付太太的身份,她恐怕并不知道这些。当然不必说她,就是在虎台县里颇有颜面的孙秀才、诸秀才、左掌柜等人都够不上呢,而付捕头家还要在这些人家之后。 可是付太太就是喜欢听恭维话的,眼下早笑得一双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笑着说:“既然你给我留了,我就都拿着吧。” 小王掌柜却不肯,“我虽然忖夺着付太太的心思拣的,但也难免不会有所不足,总要付太太亲自看上一回。若是不甚满意,只放下就是。” 宁婉听了这话,立即就知道付太太不但要将那八匹料子都拿着,而且还要再挑上三五匹才能走。然后没几天付捕头知道了,就免不了与付太太打上一架——他们夫妻是真打架的,不只吵,还要动手。付捕头固然是从小习武,可是付太太也不是好惹的,竟能与捕头大人打个平手。 但此后付太太便会有些天不出门,而付捕头因为要办公差却不能躲在家里,于是县里有人见了他便会逗趣,“捕头大人,脸上怎么有几道血痕?又是猫挠的?” 付捕头每一次都坚定地说:“就是,家里的这只猫最爱挠人,真应该打死了!”可就是付家的猫走丢了之后,付捕头也坚称他是被猫挠伤的。 再过些日子付太太出来了,当然她的伤痕平复后,因为她顶爱面子,怎么也不能让人看到她乌眼青的样子,遇有人问她,便说自己身子不好,在家里养病了——其实她的身子一向是最棒的,一次病也没生过。 伤好之时,也就是付太太重新上街的时候了。不管先前她被打了几回,只要一出门,她还是会看到什么好东西就不顾应不应该买就乱买一气,然后新一轮吵架又开始了。 想来付家的事小王掌柜未必能知道,自己之所以一清二楚是因为赵家和付家都在虎台县世袭着县吏的职位,也都住在县衙附近,平日里来往颇多。付捕头家吵架时,赵家人隔着院子总能听到几句。 宁婉想到这里赶紧低下头,只怕付太太看到她脸上的笑意,侧身这两人身边错过,正要出门时却见小王掌柜向自己笑道:“谢谢宁姑娘光顾小店了!” 原来他还能认出自已! 刚刚过去的几个月,宁婉长了不少,自觉得变了模样,刚刚铺子里的伙计便没有认出他们父女,不想小王掌柜只一照面就招呼出来。 宁婉再不好混过去了,停了脚步转回身点了点头,“小王掌柜真好记性!” 小王掌柜就笑了,向店里的伙计道:“你们可给宁姑娘算便宜些了?” 这时伙计们才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事,陪着笑道:“我们眼拙,倒没有认出,还请你们留一留步,我们把布钱的零头抹了。”说着就要拿铜钱找补。 宁婉一摆手,“不必了,已经得了瑞泓丰许多照顾,哪里还好再占便宜呢?” 他们正说着话,付太太便问小王掌柜,“这小姑娘是谁?怎么有些眼生。” 宁婉还知道付太太最喜欢被人捧着说话,刚刚小王掌柜和自己的说话未免让她觉得被忽视而不快了,因此赶紧摆手向小王掌柜道别,“我们走了。” 小王掌柜自然也觉出付太太的意思,匆匆向宁婉点了点头,笑着转回向付太太笑答,“店里的一位老顾客,但只知道姓宁。” “不是我们县城里的人,可看起来也不像外面的乡下丫头。” “也许吧,”小王掌柜答着,却示意伙计将一匹料子打开,“付太太,你看这双金卍字不到头的纹饰,做一件褙子是不是最合适不过了?” 宁婉远远地听了,更佩服小王掌柜应对得体,滴水不露。他既然能叫出自己的姓,当然也会记得自己是马驿镇三家村人,可是在付太太面前却一句话也不多说。要知道付太太除了喜欢乱花钱外,还是个特别喜欢到处说东家长西家短的人,她既然看出自己不像乡下丫头,那就一定会好奇的,打听到什么一定会四处乱传。 又突然想到,今晚付家一定会打架的,便悄悄地笑了。 宁梁听了,却想错了,“爹听着也开心,我们家的婉儿长得越发的好了,无怪富贵人家的太太都说我家幺女不像乡下的丫头呢。” “乡下丫头有什么不好?”宁婉反驳,“我本来就是乡下丫头啊!”平日里她还努力地将自己不像乡下丫头的地方改掉呢,只怕别人看出什么端睨。 宁梁说不过女儿,可是他也有自己的道理,“也不只刚刚那太太说,就是望远楼里的掌柜也说我们婉儿有见识,不像寻常的乡下丫头呢。” “爹,那是人家在你面前随口说的,当不得真!” “可我觉得他说的是真话。” 也无怪别人看了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宁婉当年刚从乡下出来时果真也不是如今的模样,小山村里见过的世面实在太少,猛然间到了热闹繁华的县城里自然手足无措,总要有一定的经历才能一切自如呢。 于是宁婉便便拉起刚刚买的一块夏布说:“爹,你看,这块布就与刚刚进瑞泓丰的那位付太太身上的一样,回家给我娘做一件小袄,一定比付太太穿着好看。” 宁梁这次完全同意女儿,“我刚看到那位付太太时,就发现她穿的衣料正是你买的这种,给你娘穿自然比她穿好看。”这布料是浅浅的紫色,带了些暗色的花,只有皮肤白皙的人才能穿,付太太虽然不黑,可是她又胖又高,便显不出这紫色的的精巧雅致。 “再用这浅灰色的布做裙子配小袄,这时节穿特别凉快。”宁婉便将一块块布都指点了一遍,“这个是我的,这个是给大姐的,这个是给爹的……” 提到给娘做衣裳,爹就笑了,“其实我也想过帮你和你娘买几块布,可是我不会挑。” 爹是个老实人,他虽然常到虎台县,可是除了先前自己陪他去的几处,他不大去别的地方,就是买的东西也只是些吃食用品而已。宁婉就笑,“现在买也不迟,而且这些夏布都降价了呢。”说着跨上了毛驴说:“爹,你骑大灰,我骑小灰,早些回家!” 原来家里又添了一头小毛驴之后,为了叫起来方便,宁婉就它们起了名字,个子大一点的是大灰,小一点的是小灰。 宁梁听了,也不放心于氏自己留在家中,因此便也骑上了驴。借着畜力,两人在入夜前到了家。 第62章 拼布 宁家屋子里,春玲和罗双儿还没走,正陪着于氏说话,见他们回来了,便都起身笑着说:“我们也该家去了。” 于氏的胎虽然坐稳了,但毕竟肚子大了行动不变,家里有人陪着,总好过她一个人,宁婉着实感激,赶紧自买来的尺头里挑了几块分给她们,“拿着随便做点小东西。” 三家村闭塞,一向少见这样的尺头,春玲和罗双儿看是上好的绸缎罗纱,便赶紧推辞,“这怎么好意思?你自己留着用吧。” 宁婉硬塞了过去,“这是铺子里卖的尺头,十分便宜,我买了许多,你们只管拿着吧。” 春玲和罗双儿见那一大包尺头,便也不推了,“那我们就收了。”又比着看,“这块绿花的可以做个帕子!” “这块石青的缎子能做鞋面!” 宁婉因专门做过这个生意,因此眼光是极准的,便指点她们,“这帕子从这边裁,剩下的还能做个小香袋;这块虽然有一块疵点,但避开正能裁一个荷包……” 大家在一处商量了几句,于氏也帮她们出了主意,春玲和罗双看天色不好再留也就走了。 宁婉送到门口转回来,见娘正将那包袱里的尺头都翻出来,见她回来便急忙问:“这许多尺头要多少钱呢?”宁婉就一笑,“还不到半贯钱呢。” 娘听了十分地开心,“果真合算,毕竟都是新布,料子也好,若是成匹的布,几尺都买不下来。”又算着,“挑出好的做了帕子鞋面荷包,其余的我正好拼在一起,与新布一样的,边角余料或者有疵点的就打袼褙。” 在三家村,日子不富裕,大家都尽量物尽所用。做衣服裁下的零碎布头,因为是新的,便舍不得打袼褙,先挑大些好些的剪成方形、三角形或者菱形等小块,拼成一大块片用。虽然本意是为了节俭,但是拼好的布却因颜色缤纷、拼布时能特别摆出可心的图案而格外得人喜爱。 宁婉就说:“我也这样想的,拼出几块大的做被面一定好看。”若是直接买被面,价格可就贵了,不必说好的宁家根本买不起,就是差些所费亦不少,拼布做的就俭省多了,另一则,宁婉也是想,娘在家里无聊,做些拼花的针线倒好。 先前家里哪里有这许多尺头?因此至多做几个小坐褥,也是三家村大多数人家里最常见的,而这种五颜六色的小东西,放在炕上,在土黄色的苇席衬托下十分出彩。因此于氏听到女儿说要做被面,也不禁笑道:“果然好,比寻常的布好看多了。”然后她又想了起来,“家里的被子还够用呢,眼下也用不上新被面。” 宁婉摇了摇头,正好爹将装棉花的大包袱拿了进来,就指着棉花说:“家里的被子都太旧了,今年冬天都换新的。还有除了夏衣,我们每人再做一身新棉衣,一身夹袄……” 如今于氏见丈夫和女儿买各种东西很少再埋怨了,但是现在看到了这么大的包袱,还是免不了吃惊地问了句,“你们怎么买了这么多?” “大姐和二姐成亲时,家里都做了新被褥陪嫁,如今我们也该换了,更何况花的钱并不多,”宁婉又笑道:“娘,到你生的时候天气就冷了,正好换了新棉被,免得冻着了小弟弟。” 提到了小弟弟,爹立即就赞同,“家里的被子都是用了好多年的,换了新的也好。” 娘就笑了,拿着那些布一一看过,又做了许多打算,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收起来,“你们都累了吧,赶紧睡吧。” 先前于氏还时常报怨没事可做,现在正好做针线,宁婉每日忙过了收菜晒菜的事,便过来帮忙,春玲和罗双儿闲了也上来做上几针。 人多好干活儿,没几天先将给大姐未出生孩子的包被做好了,然后是宁婉的衣裳、爹的衣裳、娘的衣裳,再接着就拼起了被面:爹的是一个个方格子图案,尽量挑沉稳的颜色,很是素净;娘的是三角形再拼成正方形,花花绿绿的十分好看,宁婉的最费工夫,菱形的花布在被面最中间摆成一朵大花,一重重的各色花瓣一直散了开去,绚丽多彩。 被面做好了,又裁了素花布做里子,上好的白色松江棉布做里衬,于氏就要将这些布先都浆一下。 在三家村,被子的被面、里子,甚至里衬都要先上浆再用。 上浆的法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倒是不费力,只要把布匹泡在面汤中一个时辰,捞出来用棒槌敲打,然后反复抻平晒干就成了。上浆过的布十分硬挺,不容易弄坏,最重要的是下一次洗时也十分容易,正是穷人家为了节俭想出来的法子。 可是宁婉却不喜欢浆过的被。从小时候起就盖着浆洗过的被,所以她一直以为所有的被子都是这样*、凉冰冰的呢。她到了赵家第一次盖上没有浆过的棉被,才知道还有这样棉软舒服的被子。因此她早想好了,在冬天到来之前,一定要将家里的被子都换了。 因此听娘要她一早做饭时多加些米汤用来浆被时,她就反对道:“新做的被都不用浆,直接缝就行了。” “可那样被子不但容易脏,还容易破呢。” “脏了我们就常洗一洗,破了就换新的,”宁婉笑言,“娘,你听我的,等你用了没浆过的被子就知道有多不一样了!” 于氏踌躇了一阵儿,终究还是依了,她现在也习惯事事听女儿的话,“那好吧。”又说:“不上浆的布还容易缝呢。”毕竟上浆了布就变得硬了。 “所以不上浆就是好!”宁婉说着,就帮娘将被里子铺好絮棉花:一朵朵雪白的棉花拿出来,于氏用手在四周轻轻地拉一拉,让它更加平展,然后摆在准备好的布上,摆了一层之后是第二屋,这时便要与第一层错开,再摆第三层……几层之后,用手在上面一按,就能感觉到整个棉花层十分地平坦,就可以缝起来了。 这时候缝被要缝得十分细密,横竖交错,免得棉花在被子里面移动会变得不均匀,那样既不好看也不暖和了。 棉衣和棉被用一样的法子絮,但是被子要均匀,棉衣则要在腋下和胳膊这些地方略絮得薄一些,方便活动。而今年宁家不只做冬天穿的厚棉衣,还给每一个人都做了一套絮了薄薄一层棉絮的夹衣,正可以在秋天初冷的时候穿。 包被都做好了,可大姐生子消息还没传来。刘货郎来三家村里时却带来了宁清有孕的好消息。 宁清嫁到刘货郎家才不过几个月,就有了身孕。 宁婉是早知道了的,但是爹娘一听听到都十分地欢喜,“这可是好事!只是清儿第一次有孕,一定要小心!” 新媳妇嫁过去没几个月就有身孕,待生了孩子,给男人传承了血脉,便更完全地融入到婆家,底气也更加足了。 娘就说:“本应该过去瞧瞧的,只是我这身子却动不了,还要亲家母多关照清儿呢。” 刘货郎一向会说话儿,现在就笑着说:“爹,娘,你们只管放心,清儿怀的是我们刘家的孩子,我爹我娘和我都会好好关照她的。” 爹娘听了更是欢喜,“清儿嫁到你家,真是嫁对了。” 刘货郎就从货担上拿下一条鲤鱼,“昨天我在镇上买了两条活鱼,家里煮了一条给清儿吃,这条放在水缸里养到今早,带到村里给娘补补身子。” 娘笑着接了过来,“难为你想着,只是清儿有没有害喜?可能闻得了鱼腥气?” “虽然有点害喜,可是也吃了一大块鱼肉呢。” “那就好,这时候多吃孩子才能长得好。” “我娘也这样说呢。”刘货郎闲话了几句,就又担起了装货的担子,“爹,娘,我先去村头卖货了,一会儿再过来陪你们二老。”他今日一到三家村就先来报喜的。 爹就道:“你先去做正事,中午时来家里吃饭!” 刘货郎答应着,“都听爹的!”便匆匆地走了。 娘就将鱼交给了宁婉,“中午蒸盘野猪肉,炒一盘鸡蛋,一盘蘑菇,再把这鱼做了,另外弄几个菜蔬。” 罗双儿见状跑过来说:“我去做吧。” 宁婉摆手拦住她,“你只管忙,我来做。” 宁婉早知道刘货郎是什么样的人,并不像爹娘那样相信他。他表面上十分地大方和气,其实心里最会算计,不论与谁来往都不会赔本。 自刘货郎与宁清定亲后,他到三家村卖货时就在宁家吃午饭,家里虽然不能每一次都特别去镇上买酒买肉地招待,但也会尽力做些好吃的。眼下宁家的日子过得好了,刘货郎来了更是次次少不了肉蛋之类,因此他送鱼本是应该的。 别看刘货郎口口声声地说这鱼是买来给娘补身子的,可是只一条鱼,做好了哪里会不摆在男人的桌上?最后大半还是刘货郎吃了,所以他只是话说得好听而已。 论起刘货郎家里,若是从三家村人的角度,生活自然是好的,住在镇上,家里有又有生意,但其实,刘家也不过只比山村里的农户人家略强一些。且刘家一直做生意惯了,心里的小算盘是极精的,只是一条鱼都要算计到。 虽然一条鱼算不了什么,但是宁婉也犯了倔脾气,就是不想将这鱼做好了送到刘货郎面前,而娘却吃不上。 第63章 鱼片 宁婉将鱼刮鳞去腹收拾干净好,又放了些盐、葱末、料酒等调料腌上,然后提了篮子到山脚下采了一大捧野菊花,回家后将菊花去蒂、花瓣摘下,用清水冲净沥干。 算着时间做了娘吩咐的其它菜肴,刘货郎也正好回来了,宁婉便赶紧烧沸了水,却将鲤鱼用刀片成极薄的片,下到锅里,只略煮一下便放入菊花瓣,然后盛出了两大碗分送到两张桌子上。 这样,两桌上的饭菜完全是一样的。都有肉有鱼有蛋有蘑菇有菜蔬,甚至因为女席上人多一倍,菜量还要比男席多一点呢。 宁婉在心里得意地一笑,一条整鱼做好了自然不好分成两盘,可是变成了鱼片自然就可以了呀!自己的心眼就是这么小,不愿意再让刘货郎口是心非占了便宜! 爹一点也没觉出,反倒见了这样别居一格的鱼片汤问:“婉儿,这是什么菜?我还第一次见到把鱼切成片,还放了花瓣的菜呢?” 家里平日做鱼都是一整煎煮,眼下的鱼却完全不同,雪白的肉片与金黄色的花瓣浮在汤中,飘出淡淡的清香,让人忍不住口生津液。 “这就是菊花鱼片汤,不但吃了能补身子,还能祛风明目呢。”宁婉说着,又用小碗盛了满满一碗的鱼肉,又舀了汤,放上一些菊花瓣,“娘,你多吃点,二姐夫特别给你买的呢。” 刘货郎脸上看不出一点的异样,反笑呵呵地赞扬,“还是第一次听过菊花鱼片汤呢,小姨子的手真巧!” 宁婉一向对刘货郎的恭维不放在心上,他不过是因为做货郎生意养成了说好话的习惯,再也不改不了本性的。只笑着应了一声,“二姐夫喜欢吃就好。” 刘货郎其实是真心想与小姨子好好相处的,小姨子虽然小,可是却能想出做山菜的生意,带着宁家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这样的亲戚正要多来往,将来才能帮自己。 可小姨子对他总是淡淡的,每一次他的搭话都被巧妙地拒了回来。刘货郎并不傻,相反,他是极机灵的人,早觉出了小姨子对他的疏离。 刘货郎越发肯定小姨子猜到自己想骗宁家多送陪嫁,因此才不待见自己。回想当初小姨子的一句玩笑话实在太恰到好处,既替岳父岳母解了围,又搅了自己的谋划。她一个刚十三岁的小丫头,怎么能看得这样准呢? 就连刚刚小姨子给岳母盛鱼肉时说的话,刘货郎也听出了些意思,仿佛自己又被她看得通通透透的。于是喝着如此精致的鱼片汤,竟有些食不知味了。偏宁梁一点也没察觉,与女婿说说笑笑,又有于氏隔着桌子问宁清的事,刘货郎少不得还要打点起精神说些好听的。 罗双儿和春玲自来做事起便在宁家吃午饭,因此并不拘束,也盛了汤细品,一个小声地说:“太好看了,我都有些舍不得吃了呢。” 另一个道:“嗯,这鱼的味与平时的不一样,一点腥气都没有。” 宁婉与她们在一处闲谈,“我听人说最高明的厨子能将鱼片成像纸一样薄的鱼片,直接下到沸水中只煮一下就捞出来,那才是真正的美味呢!” “像纸一样薄?”春玲和罗双儿先有些不信,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很快又点了点头,她们毕竟都是相信宁婉的,“望远楼里是不是就有这样的厨子?” “他们还差得远呢,我听说的是京城里的。” 虽然男人们没喝酒,但还是女人这桌先吃好了。宁婉收了碗筷到灶间,娘便跟着过来小声说:“我们捡六十六个鸡蛋给你二姐夫带回去吧。” 虽然得知女儿有身子不一定要送东西,宁贤两次有孕便都没有送,但是宁清这一次毕竟是不同,刘货郎毕竟来家了,不比万家只是托人传个话。于氏便又向幺女解释说:“我们现在的日子又不艰难,给你二姐送些鸡蛋,不只面子上好看,婆婆也要多让她几分。” 宁清的婆婆真是个刁钻的人,但是宁清却不是受气的。先前因为大笔的嫁妆,宁清嫁到刘家没多久就与刘货郎离开了刘家,分家另过日子了。这一次因为宁婉的介入,刘家只按平常的数目下了聘,而宁家也按寻常的数目陪嫁,而宁婉又抢在前面做起了山货生意,所以刘货郎还依旧在卖货,而宁清也没有离开刘家。 刘货郎所说的刘婆对宁清十二分地关切,只能骗骗爹娘,宁婉是怎么都不信的。刘货郎和宁清没有分家,与老人还在一处过日子,以刘婆婆的性子,必不能像大姐的婆婆对大姐一般实实在在的好。但是她也了解宁清,以宁清要尖的性子,怎么也不能被婆婆拿捏住,现在她有了身孕,更会以此为自己的护身符,压住刘婆一头。 不过娘既然说了要送鸡蛋,宁婉也不反对。得知嫁出去的女儿有了身孕,娘家送些好吃的自然应该。还是在赵家时,小姑子有了身孕,赵太太可是要自己送燕窝花胶的。当然,娘虽然送的是鸡蛋,但其实心意与赵太太却是完全一样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宁婉对宁清的感情其实也是极复杂的,除了不快,一样也有关心,毕竟是亲姐妹,血脉相连,因此宁婉立即拿出一个篮子,先在最底放了一层干枯的高粱叶,然后数了六十六个鸡蛋,正代表六六大顺,一层层地放了上去,中间每层都夹了枯叶,中间又放了些米壳。山路崎岖,如果不做好这些,鸡蛋就容易碰碎了。最后她又在上面盖了一块红布,正好前些日子买的。 刘货郎走的时候便又提了一篮子盖着红布的鸡蛋,宁家的这份礼放在马驿镇也不算轻了,拿回家里既实惠又有面子。他越发觉得这门亲结得还真不错,宁清长得好又能干,丈人家虽然是偏僻山村的,但对女儿着实疼爱,陪嫁不少,连带着对自己也好,每次来了好吃好喝地招待,听到宁清有孕又送这么多鸡蛋! 先前还有人笑自己娶了山村里的姑娘,可是只要在接亲那天看到宁清穿着一身红绸缎嫁衣带着几大包袱陪嫁的人就知道自己的眼光不错,后来看了宁清长相秀丽,麻利能干,谁不嫉妒? 今天拎着这一篮鸡蛋家去,大家更要高看自己和宁清一眼。想到这里刘货郎更是开心,不要钱的好话一串串地从嘴里流了出来,“爹娘对我们小辈实在太好了,马驿镇里知道的都夸我有福气,我爹我娘也常说要我记住岳父岳母的恩情,将来一定要回报……” 宁梁和于氏被恭维得满脸笑容,都笑道:“我们只愿意你们日子过得好。” 刘货郎又再三道谢,可他接过鸡蛋时看到小姨子似笑非笑的面容,满心的欢喜不觉得消散了大半,觉得心里的小算盘似乎又都被瞧得一清二楚,难得生出了几分郝然。 天气正热,大家未免都有些不爱吃饭,家里的瓜菜虽多,但是总有吃腻了的时候,就连蒸野猪肉也不如过去那样吸引人了。 宁婉就趁着早上凉爽时到了地里去摘毛豆。 毛豆其实就是黄豆,只是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因为此时豆荚上长着一层密密的细毛,所以才这样称呼。 宁婉蹲下身,就见两尺多高的黄豆秧下面已经长出了许多碧绿色的毛豆,便挑豆粒饱满的摘了起来。摘着摘着,突然发现有有一片黄豆秧下几乎没有毛豆,再细看一下,原来被人不分大小不管成熟与否全都揪了下去,甚至这处的黄豆秧也稀了不少,可以想见揪毛豆的人不但没有细心地摘,而是十分粗暴地扯走的! 三家村地处偏僻,又比较封闭,平日里几乎没有外人到村里,而村里各家算起来都是亲戚,知根知底的,因此大家平日连门都不大锁的,更不必说田里从不放人看守了。 宁婉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说过谁家会丢了地里的粮食呢! 可是,眼下,这事儿真真地就发生了。 难道村里来了外人? 宁婉思忖着,一会儿回家告诉爹,让他与村里人通个气,大家小心些。又低头继续摘毛豆,却听一旁的高粱地里哗啦啦地响着,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 这时节高粱早长得比一人高,长长的高粱杆,密密的高粱叶,将整片的田地遮得一点也不透,俗话都称之为青纱帐的。只是这青纱帐毕竟并非真正的纱帐,里面一丝风也没有,却有各种的蚊虫,平白无故地,再没有人愿意进去。 因此眼下出来一个人,宁婉免不了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却是郭秋柱。 突然又想通了一件事,站起身问:“秋柱,你偷了我们家的毛豆!” 郭秋柱从高粱地里出来,也不想会正遇到人,而且立即被叫出他昨夜做的坏事,因此吓得向后一躲,但又见只宁婉一个小丫头,便又重新上前一步,撇撇嘴道:“婉儿,你别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你家的毛豆指不定是谁偷的呢!” “你还赖!”宁婉气道:“不信你看看自己的衣襟,上面还有毛豆的皮呢!” “我明明都弄干净了,”郭秋柱嘟囔着低头去看,找了一回,见衣服上面虽然在穿青纱帐时挂了几处幌子,却没有毛豆的皮,方才醒悟,“你诈我?”然后就无赖地说:“就算我偷了,你抓不到,也没有办法不是!” 第64章 毛豆 宁婉被郭秋柱气得一笑,“你以为我没办法?”她特别将声音放大了些。宁家大房的地挨着山溪,因此村里时常有人来挑水,此时便有人听了声儿看了过来,她就又接着说:“现在我们只要从你刚才钻出来的地方穿过上山,就一定能找到你用火烧毛豆的地方——我们村里除了你还有谁大晚上的不回家,在外面乱逛?” 郭秋柱再不敢犟了,昨天晚上爷爷发现他好几天没干活就要打他,他只能跑出家门,结果连晚饭没来得吃,后来就在宁家的地里摘了毛豆,到山上架了火烤着吃了,又在一块大石头上睡了一觉,今早才下山。大家只要按宁婉所说向山上一找,立即就能发现。 他既然被宁婉堵个正着,又当众叫破了,按说应该十分下不来台,但是郭秋柱毕竟不是寻常人,脸上只略红了一红,就又恢复了方才满不在乎的样子,吊儿郎当地抖了抖腿,“是我偷了,你告诉我爷打我呀!”又挑衅地看向山溪边几个村民。 宁婉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拿郭秋柱没什么办法。他原本就出了名的懒,自为打土坯那一次被郭老爷子当众打骂后,更是彻底坠落成二流子了。 三家村这里称不好好种田,整日游手好闲四处乱逛的人为二流子,郭秋柱就正是这样。虽然有郭老爷子逼着,可是他总能想出偷懒的法子,下地锄草这辛苦的活儿他是决计不做的,就是上山采山菜也只常空着手回来,有时连筐都能弄丢,更别指望能带些什么了。 眼下家里不过是丢了些毛豆,虽然坐实了郭秋柱偷窃,但是这点子东西又太少,除了向郭老爷子告状还真没有旁的办法。 山溪边的几个人早走了过来,听到郭秋柱的话都帮着宁婉骂他,“呸,偷了宁家的毛豆还好意思说这话!” “真是不要脸!” 又有人告诉宁婉,“我们陪你去郭家告诉他家大人,让郭老爷子教训他!” 宁婉摇摇头,告诉郭老爷子又有什么用,郭老爷子其实最护短的,表面严厉,其实至多骂他一回,然后他再次跑了,最终于事无补。因此就向郭秋柱厉声道:“这是第一次,我也就算了,以后我们家再丢粮食,我就叫了我哥打你!” 正好宁大江也在,听宁婉提到自己,便上前一手揪住郭秋柱的衣襟,一手握了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再偷就打你!” 宁婉又吓唬他,“抓到了偷东西的贼,就算打死了官府也只让赔点钱就算了的!”说着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宁愿赔郭家些钱,也不会饶了他。 以郭秋柱的性子和郭老爷子郭老太太的教养,他迟早都是要堕落的。在宁婉的梦里,他也是一个二流子,而且还是那种最无能的二流子,没有一点血气。尽管他自称是瘸子将军的大舅哥儿,骗了些人,可时间久了大家都看出瘸子将军根本不在意他,因此他在虎台县里时常街面上几个小混混的欺负,可他刚被小混混们打了一顿,转脸却又要捧着那些混混们,跟着他们在一处喝酒胡闹。当然那时候他早去了虎台县里,倒没有在三家村偷粮食。 人的本性是不变的,眼下也是一样,郭秋柱见了大江哥硕大的拳头,身子就堆了下去,可是大江哥正揪着他的衣襟,也就拉住了他,眼下嫌弃地一推,郭秋柱就倒在了高粱地头,一个劲儿地说:“我再不敢偷了,再不敢偷了!”一骨碌爬起来弓着腰跑,不料在田梗上滑了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半晌才爬起来,捂着屁股呲牙裂嘴地走了。 三家村的人从小生在农家,因此最爱惜粮食,也都最恨偷粮食糟蹋粮食的人。现在郭秋柱偷了宁家大房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偷到自家,因此对郭秋柱都没有好脸色,不想见他如此狼狈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就有说,“郭家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 除了郭夏柱,那个自然是郭小燕了。她的伤已经好了,只是落了下了残疾,性子变得更加古怪,见人一句话也没有,最喜欢翻着白眼看人。因此过去与郭家关系好,时常去郭家坐着说话的几个人,都因此不大过去了。 “谁知道呢?恐怕是风水不好吧。” “郭老爷子正张罗着请人看风水,想挪祖坟呢。” 这可不关祖坟什么事!在宁婉的梦里,郭小燕攀上了瘸子将军,郭老爷子还四处说郭家的祖坟风水好,能保佑后世子孙呢!其实郭家的祖坟还不是在原来的那处,从来没挪动过? 宁婉便一笑置之。转身又在地里摘毛豆。 因刚刚的事,她却忘记了躲着三家村人了。大家见了便都又反对起来,“婉儿,豆子还没熟呢,这时候吃了多费呀!” 毛豆里的豆子是碧绿的,带着许多水份,味道清香,特别是煮熟放凉之后更是开胃。但是三家村人却不会这样吃,不是大家不知道毛豆好吃,而是舍不得。毕竟比起成熟了的黄豆,毛豆吃起来实在太费了。 带着豆荚的毛豆,煮上一大锅,一家人很轻松就都吃光了,若是黄豆,三五顿都吃不掉呢?所以,大家看着地里鲜美的毛豆,却动都不会动一下,直到毛豆长成了黄豆,变得硬硬的,就快从豆荚跳出来时才将黄豆收了,留着做酱、做豆腐、或者二月二炒着吃,要整整吃一年呢。 也只有郭秋柱那样的二流子,才会不想着勤俭过日子,摘了毛豆烤了吃。眼下,宁婉觉得大家也用相同的目光看着自己,唯一不同的是,自己摘的是自家的毛豆,而郭秋柱摘的是别人家的。 面对大家责备的目光,宁婉颇有些不知如何反驳。在虎台县,许多人都很喜欢吃毛豆的,这个时节煮上一锅毛豆,男人喝着酒,女儿倒点甜水,吃着毛豆,就是天热时也能胃口大开。就是酒楼里,这时节煮毛豆也是卖得最好的菜。 虽然自己想出了许多办法改变爹娘,但是对于外人,那些撒娇胡闹还有摊开家里的帐本讲道理的许多法子都不能用。宁婉灵机一动,“我摘些毛豆回家试一试,看能不能卖到虎台县。” “是这样啊!”大家明白了,又纷纷问:“不知这毛豆能卖多少钱?” 宁婉虽然不能十分确定,但还是知道大致价格的,就估算着说:“不比收成熟的黄豆便宜,甚至还略高一些。” 大家也都明白过来,“若是价低,自然没有人会卖了。”又问宁婉,“你们家可收毛豆?” 宁婉想想道:“先让我爹到虎台县打听一下准价,如果能挣钱就收。”但是她知道不可能收的。黄豆这东西在辽东是最常见的,到处都有人种,从三家村运到虎台县自然不划算,也比不过虎台县附近。三家村真正的优势是各种山货,这在别处是没有的。 宁婉摘了半篮子毛豆,回到家里,便用水冲洗了几回,然后拿着剪子将毛豆的两个尖尖的头剪下。煮毛豆时是要带着豆荚的,这样毛豆的清香味才能不散掉,因此只将两个尖头剪下,吃的时候方便。 收拾好的毛豆用清水加盐和几样调料泡上一个时辰,再与泡豆子的水一同放在锅里煮。毛豆不同于黄豆,很容易就熟了。但是在煮的时候还有一个秘决,那就是不要盖锅盖。虽然盖了锅盖会熟得快一些,但是毛豆荚就会变成黄色,颜色就不好看了。 煮得恰到好处的毛豆还与刚从地里摘下来时一样碧绿可爱,放在盆子里端到桌上,让人一看就心生欢喜,这时也不需用筷子,只用手捏着一角放到口中略一用力,煮得软软的豆荚便开了,豆粒入口。 还未真正成熟的豆子十分地绵软,豆香气与成熟的黄豆完全不同,不带一点豆腥,只是又香又醇,因为泡了许久,豆子里已经入了味道,滋味更是绝佳。 爹和娘原还是有些不舍的,但是尝了也觉得美味,宁婉就劝,“这样的吃法虽然费了些,但是最养人的,娘能多吃一些就最好了。” 从娘那一次险些小产起,家里便越发把这一胎当成头等大事,因此只消宁婉提到毛豆吃了对于氏身子好,爹便赞同了,“就是费一些豆子,但也是我们家自己吃到了肚子里,就不算浪费了。” 宁婉不意爹如此开通了,便赞道:“可不正是这个道理?我们家今年特别多种了一亩豆子,尽够吃的,自然要换着花样吃,这是物尽其用,哪里是浪费!” 娘就笑,“你们爷俩儿总有这许多道理,我又没说什么。” 宁氏父女就都笑了,果然于氏神情虽然有些不舍,但并没有出言反对,倒是他们俩自然而然地把于氏放在反对的一面上一力劝她,其实于氏并不是过去什么都力求节俭的人了,他们果然错了。 父女二人遂相视一笑,都说:“我们是想你多吃些。” 于氏近来肚子大了,食欲也差,今天吃着毛豆竟十分合脾胃,便果真多吃了些。 第65章 嫉恨 春玲和罗双儿在宁家帮忙是管午饭的,因爹不好和两个小媳妇一张桌子吃饭,平日里通常都是宁家夫妻一桌在东屋,宁婉陪着两个嫂子在西屋里摆另一张桌子吃饭。 近些时候天气炎热,三人就将桌子搬到院子里的一株大树下,一面说着闲话一面吃,又阴凉又自在。 虽然春玲和罗双儿是来家帮忙做事的,但是宁家有好吃的从来都在午饭时做,从不避着她们偷吃。这亦是三家村为人处事的风俗,请人帮工不但要管午饭,而且还要尽力吃得好。 因此宁婉做什么都分了一半过来,煮了毛豆亦不例外。 春玲拿了一个毛豆就说:“我小时候,有一次我家煮了毛豆待客,我娘悄悄给我抓了一把,特别特别的好吃,到现在我还觉得毛豆比肉都好吃!” 罗双儿便羡慕地道:“我家里也种了黄豆,但却从没煮过毛豆,我还是第一次吃呢。”又道:“真好吃!” 宁婉就笑说:“这算什么!望远楼里在煮毛豆时还要加一样极贵重的调料叫小茴香,也有人叫孜然的,味道十分独特,毛豆吃起来更佳!” 春玲和罗双儿便赶紧问:“也不知这小茴香是什么样的?” “样子倒没有多稀奇,小小的,细细长长的。不过香气却十分浓郁,因为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因此才十分金贵。”看两人不觉露出艳羡的神色,就又道:“等我们挣的钱多了,也可以到望远楼里吃饭,到时候就点一个用小茴香烤的羊腿,那才是更美味的呢!” “我们可不敢进酒楼!” 三家村的人就是这样,不用说春玲和罗双儿两个小媳妇,就是那几个老一辈自诩有见识的人也有没去过虎台县的,更不必说进酒楼吃饭了。就是爹,也不过是给望远楼送菜,还没真正坐在酒楼里点菜吃酒呢。 宁婉也是从这时走过的,因此她只一笑,“我将来请你们去吃!” 春玲和罗双儿是相信宁婉的,就都充满了希翼,“那我们就等着了。” 毛豆最后没有卖到虎台县里,毕竟不划算。但是宁家却吃了三五遭。虽然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但是满村里的人免不了要议论议论。 宁婉自然也听了几句风言风语,不外是说宁家做山货生意富了,因此连粮食都不爱惜起来,竟吃起了毛豆。但她自然毫不在意,自家人吃自家的豆子,为什么要管别人怎么样说呢。 她早知道,三家村人的从来不只有质朴一面的,还有非常恶劣的一面。他们先前因为从自家手中挣到了钱,对自家十分地感激。但是时间一久,这感激就淡了,特别是在他们发现宁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时,他们便开始嫉妒。 现在,他们的传言其实就是因此而来的。 只是宁婉不想第一个当面把话说出来的竟是郭小燕。 在宁婉再一次摘了毛豆回来时,就遇到了郭小燕。她拦在自己的路上一把揪住了装着毛豆的篮子,向宁婉尖声高叫道:“又去摘毛豆了!整个村里也只有你家财大气粗,舍得如此糟蹋粮食!说!你家挣了多少钱了!” 宁婉还真让她吼得一怔,不只是为了她的歪话,也不只是为了看到郭小燕瘸了!而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郭小燕留下残疾的也是右腿,与当年瘸子将军一样的部位! 难道?这就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在她的梦中,郭小燕骗了瘸子将军,成了他的妾,然后就花着瘸子将军的钱,用着瘸子将军的名,丢着瘸子将军的脸,成了虎台县里的一个笑话。然后她现在瘸了,难道是还当年欠下瘸子将军的! 再细究起来,当夷人进犯时,瘸子将军却没有救当时住在老宅里的郭小燕,自顾自带兵进了县城,应该也算欠了她一条命,而这一次卢二少爷打野猪时却救了郭小燕,这也是还了当时欠下的一条命? 人世就是如此奇妙! 宁婉正想着,却突然又被郭小燕上前一步指到了鼻子上,“你心虚了吧!你家挣的钱都是村里人的,真是昧良心!” 如此看来,先前的传言少不得与郭小燕再次出家门有关,而郭小燕敢出面惹事,应该是郭老爷子同意的,至少也要郭老太太答应。眼下她几句话便将宁家大房与三家村变成了相对立的两处,因此听到吵闹声而围过来的人们并没有一个出面制止,看来他们也或多或少地认为郭小燕是对的,宁家向大家低价收了山菜,再高价卖到虎台县,这中间挣的正是大家的钱。 宁婉早有心驳回这无耻的传言,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眼下郭小燕找上门来,她倒觉得正是好机会。一抬手打落郭小燕就要戳到自己鼻子的手,又将手中的篮子拉了回来,向四周扫了一回,坚定地说:“我摘自己家的毛豆,又没有拿别人家的,难道犯法吗?就是告到京城里皇帝的面前,也没有一个人能说我一个错字!”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其实他们也都明白宁婉说得对,宁家的粮食,他们愿意糟蹋谁又能管得了?更何况村里现在还有一个专门糟蹋别人家粮食的二流子郭秋柱,大家要恨也应该恨郭秋柱才对。 可是,人心就是这样的奇怪,大家固然讨厌郭秋柱,但是却对宁家大房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都是一样的人,都住在三家村,种着一样的地,但是凭什么宁家现在发了?眼瞧着宁家添置了一样又一样的好东西,每天吃着肉、蛋、毛豆等等好吃的,穿着好看的新衣裳,他们便生出了嫉恨,而且这嫉恨越来越重,因此见郭小燕出面责问宁婉,心里竟然是高兴的。 郭小燕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鼓励,虽然被宁婉驳了回来,气势却依旧不降,“你理直气壮地糟蹋粮食,还不是因为你们家挣了村里人的钱,财大气粗吗?” 宁婉不禁冷笑了一声,“按你这么说,你家就不要再买布买针买线买肉买酒买任何东西了,只要卖你家东西就是挣了你家的钱,是不是?” 做生意为的就是利,宁家收村里人采的山货,卖到虎台县自然是要挣钱的。就像瑞泓丰那样的铺子从江南买了绸缎布匹卖给辽东的人;杂货铺子和卖货郎进了针头线脑的小东西卖到各村各家;杀猪匠到乡下收了猪在集上卖肉,统统是一个道理,大家都是为了挣钱,那凭什么宁家不能挣钱呢? 郭小燕怔了一下,可世所公认的道理对她还是没有用,她尖声叫道:“那你们家也不应该挣村里人的钱,我们可都是亲戚呀!” “就是,”宁三老太太突然钻了出来,指着宁婉恨恨地说:“你们家都掉到钱眼里了,连亲都不认了。我们两家可是亲叔侄,连我们家的钱你们都挣,真是黑了心!” 现在三房想起了他们是亲叔侄了,当初怎么却把这些都忘记了,要了爹几石粮食不算,还占尽了大房的便宜!宁婉几乎就要将往事脱口说出,但在最后却又咽下,她不再是为了宁家的面子而忍着,而是为了二房。 二老爷子自那事之后很少出门,只在家里带着小孙子,他是真心后悔了的;宁大伯已经尽力还了些粮食,春耕时来帮工,平日爹忙的时候也会到大房的地里转转,有什么活就顺手干了;至于大江大河两兄弟更是对宁婉十分好,他们还在郭秋柱再偷自家毛豆时将他抓住了痛打一顿,让他不敢偷自家的粮食了…… 现在当众揭出当年宁家的丑事,固然会让三房没有面子,但是二房也是一样。当年赵太太教导宁婉时就说过一句话,“别为了打老鼠伤了玉器瓶儿!”三房是老鼠,二房却是玉器瓶儿! 就在宁婉略一沉吟的时候,于氏挺着大肚子走了进来,拦在女儿面前向三老太太说:“三婶有什么只管说我,婉儿才多大!” 原来郭小燕并不是在地边上拦住宁婉的,而是在村头人多之处。夏日大家都开门开窗的,所以听了声早引来半村子的人来看热闹,于氏也听人说了,急忙赶了过来。 三老太太见了于氏火气更大,神情更加凶恶,恨恨地说:“一个买来的讨饭丫头也敢来和我吵!我最瞧不上你这作张作致的样!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偏你尊贵得不得了!整日在家里养着,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就等着看你能不能生个金蛋!别还是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 三老太太最看不得娘有一点儿好,这几个月她一直憋闷着,现在的话要多恶毒有多恶毒。宁婉气得立即回骂道:“我娘再生小弟弟小妹妹与你无关!再说就算我娘生小妹妹,我们家的田产也轮不到你,别作你的清秋大梦了!”说着扶着于氏,“娘,你不能生气,我们回家吧。” 不想于氏却说:“我怀着孩子呢,自然要好好养胎,为什么要生气?”又向三老太太说:“三婶娘既然说是我们两家是亲叔侄,怎么我嫁过来时家里没有盐了,向三婶娘借了一匙盐却要我还了一碗?生婉儿那年三婶娘去马驿镇帮我带了块布还多加了十文钱?清儿五岁时不小心弄打了三房的一个鸡蛋却让我还两个……”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宁婉有许多都不知道,或者不记得了,现在听于氏一件件地说出来,时间原因都十分地清楚,竟不觉得笑了,娘受了许多委屈,固然不说,可心里却都记着呢,因此接着娘的话问:“那时候怎么不说是亲戚了呢?” 第66章 笑话 三老太太早让于氏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很想跳起来骂回去,可偏偏这些小事她一件也驳不了,村里有人也是知道的,现在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于氏和宁婉,“目无尊长的东西!” “三婶娘!”宁梁是陪着于氏一起过来的,只是他再不好与婶娘对着吵的,因此一直没有吭声,现在再也忍不下了,“于氏怀着身子,你要是打她,我……”话没有说下去,却将手捏得“格格”响。 三家村的人都知道宁梁这个人一向好脾气,甚至到了有些软弱的程度,这几个月做山货生意虽然有些不同了,但是见了人从来都是笑脸相迎的,大家还都是第一次见他发火。瞧着宁气得脸红脖子粗,手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便都觉得不怪有老人们都说老实人发火更可怕呢! 原来大家都是看热闹的心思,现在不禁却有人想退了。虽然嫉恨宁梁家挣了钱,也想看看笑话,但是事情弄到了这种地步,很多人也不想再搅进去了,毕竟就是再不满,也不想与宁梁家里翻脸,将来还要把山货卖给他家换钱呢! 有几个平日与宁梁走得近的人就上前劝,“我们都是一村的人,又都是亲戚,有话好好说。” 不想宁梁一点也没有借坡下驴的意思,反而转向周围的人挥着拳头说:“我宁梁从没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既然因为这山货生意大家都看我们家不顺眼,我家就从今天起不做了!大家再不要把山货送到我们家了!以后我家自己采自己卖!” 他这一发威,许多人反倒又来哄,“宁二郎,别理她们,头发长见识短,见不得别人的好,生意还是要做的,我们都指望着你呢。” 春玲和罗双儿早陪着于氏过来了,只是她们辈份小,又是人家的媳妇,本没有她们说话的余地,只是眼下也气了,不顾别的出来说:“宁二叔家是挣了些钱,可是你们知道钱有多难挣吗?宁二叔隔上一日两日的就去一次虎台县,一个往返就是六七个时辰;宁婉和宁二婶在家里收拾山货,每天也不闲着,比村里人上山采山货还累呢。” 宁三老太太便指了春玲骂,“你才嫁过来几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不过是给大房干了几天活,心眼子就偏到那边去了!你不认得你三奶奶了吗?”又骂罗双儿,“进了门连个蛋还没生呢,也不知道跟谁家近跟谁家远,一会儿我告诉你奶骂你!” 春玲和罗双儿既然开口了,自然不会让三老太太骂回去,春玲就说:“你是我三奶奶,可是也得讲理呀!” 罗双儿也说:“宁雪是我弟媳妇,我一向照顾她,轮到她做饭的时候都是我帮忙做的,我奶我娘都知道。我现在帮着宁婉家是因为宁婉家有理!” 两人就又向大家说:“辛苦还不算,大家采山货也辛苦,可是收山货又不一样了,有时候还要赔钱,你们知道吗?” “那次下大雨,收的蘑菇有几蒌就没有晒干,后来发了霉就都倒掉了。这些蘑菇你们可都给了你们钱,还不是宁二叔赔了出来?” “再说如果没有宁二叔和婉儿想出收山货卖到虎台县的主意,我们大家到哪里能挣到这么多钱?今年一春一夏,只要去采山货的,谁家没攒下几贯钱?” 这几句说得实实在在的,三老太太竟驳不出什么,便开口大骂起来,“小娼妇们!偏心眼子!看我撕烂你们的嘴!”又要上前打春玲和罗双儿,只是这两个人不是三房的儿媳妇,怎么能受她的气,且她们年青身子灵活,早一闪就闪开了,倒是三老太太用力过猛一下了摔到了地上,便就势躺在地上淌眼抹泪地哭骂了起来,“不知长幼尊卑的小娼妇!不得好死的!” 郭小燕便站在宁三老太太身边,跟着她骂,“你们家就是黑心肠!挣了我们的钱!” 但这一会儿形势又不同了。春玲和罗双儿口中说的又与宁家人自己反驳的不一样,大家自是知道宁家倒了几蒌蘑菇的事,而自家里攒下的钱每个人心里也有数,大多数人便又转了心思,“宁二郎,我们先前都想岔了,你别在意。” 宁梁是真气三家村的人,都是乡里乡亲的,竟能因为自家的生意做得好而责难妻子女儿,因此他也是真正伤心的。而宁婉却因为经历过了,反倒早知道三家村人善恶皆存的本性,明白应该怎么与他们相处,因此一点也不气,也没有打算不再做生意,其实那样反如了恶人的意呢。 因此她笑着上前对爹说:“爹,不是有一句老话吗?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地了呢!” 宁梁一听就笑了。原来三家村这边田里有一种害虫叫拉拉蛄,长得黑乎乎的十分丑,昼伏夜出,专门在地里打洞,吃粮食的根。粮食的根被拉拉蛄吃了,立即就死掉了。因此拉拉蛄一叫,就说明粮食要遭殃了。 可是就因为拉拉蛄叫,地就不种了吗? 不,农家人就是听了拉拉蛄叫,也还要种地的,而且还要特别将地深翻,把拉拉蛄的窝毁掉,把虫卵翻出来在太阳下晒死,让庄稼长得更好。 所以呢,有人故意叫嚣着种种的无理之言,为的就是想干扰破坏自家的好事,宁婉可不会中计,该做的事情还要更用心地好好做,挣了钱过好日子才是宁家的目标。 这句话实在太贴切此时此景,宁梁立即就想通了,气自然就没了,也笑了,“我家的婉儿说得对,生意还照做,大家愿意把山货送来我们还收,不愿意送的也不强求。”说着瞧也不瞧正在叫骂的两个人,一手扶着妻子一手拉着幺女,“我们回家去吧。” 宁家三口刚走出人群,不想却见到胡敦儒与胡村长夫妇站在一旁,脚下还放着一个装得鼓鼓的大麻袋,另有胡敦儒的两个哥哥正咧着嘴笑呢。 很显然,三家村内刚刚这一场吵闹完全落在胡村长一家人眼里了,让他们笑话了。胡村长、胡大娘和胡敦儒是有身份的人,忍着不笑,而胡家两个儿子就表现出来了。 所有的三家村人立即都觉得面子全丢光了。 哪怕是在别人面前丢脸呢,也好过在胡家村人面前丢脸。 先前两村是仇家不说,现在虽然立下契书和解了,但其实心里也未免没有一些芥蒂的,彼此总有些看不上对方,现在三家村人正好将自己的短处送到了胡家村面前。 以后,三家村人在胡家村人面前恐怕要抬不起头了。 因此,就是刚刚生了一场气的宁梁也不禁涨红了脸,又赶紧掩饰地问道:“不知胡村长和胡小先生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胡敦儒就上前躬身道:“前些时候两村立契时,我师傅许老先生见宁二叔家的那块地被水淹了却不声张,十分敬佩宁二叔的高义,这一次我放假回家时就让我带了一贯钱送给宁二叔,做为补偿。我爹娘也觉得我们胡家村应该赔偿宁二叔的损失,因此从家里带了一石粮食过来赔礼。” 三家村的人更加羞愧了,看看人家许老先生,再看看人家胡家村小先生,谦和有礼,还记得宁二郎家的地被淹了的事,而自己村里人正围着宁二郎一家吵闹! 特别是此时宁三老太太和郭小燕还不知道来了外人,一个躺在地上打着滚又哭又闹,一个高声叫骂不休,要多没面子有多没面子! 这时宁大伯扶着二老太爷走了过来,众人赶紧让了路,二老太爷一径走到正撒泼的三老太太面前停住脚,嫌恶地说:“老三媳妇,你赶紧回家去,别在这里把我们宁家的脸都丢光了!” 在三家村,公公和大伯哥与儿媳妇弟媳妇通常不犯话,也就是为了避嫌不直接打交道,有什么事可以通过老伴儿或者兄弟儿子说更合适些。若是直接说话,一定是有特别要紧的事,或者就是眼下的情况,犯了大错要直接斥责。 三老太太如今早过了半百,竟当众被丈夫的二哥责备了,先是根本不敢相信,二老爷子一向是软面团,只有别人说他的,再没有他说别人的,怎么敢说自己!当她明白二哥果真板了一张脸当众下自己面子时,立即就跳起来骂回去,“你敢说我,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人扑到跟前,却被大侄子拿胳膊一挡,蹬蹬地向后退了几步,差一点再次摔倒。 好在宁大伯根本没有用力,所以三老太太最终还是站住了,然后听到周围的纷纷议论声突然醒悟了,二老爷子是她丈夫的二哥,在众人面前她怎么也不能反驳的,而她的一张老脸,完全被踩到了地上,从此在没地方放了。 转眼又看到胡家村的人就在眼前,也明白自己丢人丢得大了,一转身便向村外跑去,“你们都欺负我,我不活了!” 三老太太毕竟是三家村为数不多的长辈之一,若是出了什么事总是不好,因此也有小辈人上前拦着。宁二老爷子便又道:“你们都不必管,如果她出了事我来赔命!”又喝道:“把老三过来,让他管管三房,乱成什么样子了!” 只是三老爷子早躲了起来,一时哪里能找得出来,二老爷子便又骂了弟弟两句“老婆都管不好,还当什么一家之主!” 三老爷子可以躲,但是郭老爷子却没有办法,只能也到了场,上前抡起巴掌给了郭小燕一掌,“家里一时没看住,这个傻女就跑了出来惹事!”早有郭家人便扯着郭小燕走了。 两位老爷子这时便一同转向外人,“倒让胡村长和小先生看笑话了。” 第67章 显摆 胡村长毕竟当了这许多年的村长,场面上的话还是会说的,就摆手笑道:“这有什么,就是一家人也难免没有生气的时候,俗话说得好,哪有舌头不碰牙齿的?”又将刚刚送钱送粮的话向长辈们说了一回。 郭老爷子就瞧了一眼二老爷子和一直没有说话的余老爷子说:“这钱既然是许老先生给的,宁二郎就拿着吧,只是这粮食,不必胡家村补偿,我们三家村自己凑了给宁二郎家,胡村长还带回去!” 宁梁就赶紧说:“我家粮食够吃,不用的。哪边的都不要了。” 胡村长哪里能依,向两个大儿子点了点头,“还不赶紧给你宁二叔送家里去?” 胡家两个儿子平日里做活做惯了的,抬起地上的麻袋轻松地向宁家走去,原来他们都跟着胡大娘来送过山货,因而认得宁家。 胡小先生因是读书人,从来不做这些杂事的,因此跟在胡村长身边与三家村人说话,他虽然与许老先生的小儿子温文尔雅的模样还差上一截,但是也足以当得起谦谦君子之称,因此很快与大家谈笑甚欢。 爹见来了客人,便放开了妻女,请胡村长到家里坐。 于氏便叫幺女,“你跑得快,赶紧回家把火点上烧水煮茶。” 罗双儿也在一旁,“我赶紧跑回去做,让婉儿扶着二婶在后面慢走。”说着跑到了前面。春玲也快步先走了,“我也去帮忙。” 宁婉便落后一步扶着娘,陪着胡大娘向家里走,不免担心娘被气到了,一直看她的神色。胡大娘便笑,“你娘没事的,她这胎稳得很。” 胡大娘自然知道宁家的情况,而宁婉也曾听人说过胡大娘是会接生的,更信了几分,便笑问:“大娘,我娘生的时候我请大娘来帮忙接生,行吗?” 三家村里没有专门的接生婆,先前谁家有女人生孩子,都是要去别的村子里请的,但是三家村除了与胡家村相邻外,离外面的村子都远,因此往往请人要用很久的时间,现在与胡家村和解了,能请胡大娘来,又是一件便利的事。 胡大娘一拍巴掌,“那有什么不行的!”又认真看了看于氏,“按说你娘生养过几个,再生并没有什么,但其实像她这样隔了好多年没再生养的,到时候也不容易呢。” 宁婉听了立即就想起娘差一点小产的事,突然怕了起来,该不会娘这一胎还是保不住吧,脸立即就白了,声音里也带了些哆嗦,“我,我娘一定,一定没事的!” 胡大娘见宁婉吓着了,便就笑着拍了拍她,“别怕!有你胡大娘呢!定然让你娘和你小弟弟平安无事!” 宁婉才放下心来,又一思忖,娘是再老实不过的人,从没做过坏事,先前她小产也是被人害的,现在有爹和自己护着娘,而且老天爷自然再清楚不过,一定能让她顺利地生下孩子的!因此便重新笑了。 宁家村能有多大?大家也不过先后到了家,宁梁已经请了大家坐在东屋炕上说话,于氏带了胡大娘到西屋,而春玲和罗双儿已经将水烧开了,宁婉拿出了茶叶煮了茶水送去,顺手将平日晒在屋檐下的南瓜子取来。 南瓜熟了后,瓜瓤里的南瓜子便长成了。若是要留做明年的种,此时却还不够,那是要将南瓜留到很老的时候才行呢。但是这时的南瓜子却不能白白扔掉,因为是很好吃的。 做菜时将瓜瓤掏出来,然后把散在里面白生生的瓜子分出,随手放在檐下或者哪里哂着,干了之后用手一搓就将附在南瓜子上面的一层黄色的薄皮搓掉了,只留下一个光溜溜干净净的瓜子。 这时就把南瓜子放到烧热了的大铁锅里干炒,只不多久,南瓜子便炒得微黄,香气出现了出来,就是可以吃的时候了。磕开瓜子的皮,里面的仁香气十足,平日里消磨时间是最好不过的东西,女人和孩子们一向最喜欢。 宁家今年种了不少南瓜,又收了别人家的南瓜晒了干,因此积下了很多南瓜子,现在炒了两大盘分送到东西屋里。又有切成一瓣瓣的香瓜、金黄色的杏子,还有刚刚摘下的毛豆也煮好了摆上,这在农家,也算得上最好的招待了。 宁婉与春玲和罗双儿都停了手里收拾菜的活,坐在西屋的炕沿上听于氏和胡大娘说话,间或帮两个屋子里的大人们添水送茶。家里来了客人,自然是要陪着的。 大家说了一会儿的话,胡家人便要走,可是宁家的人怎么能肯放人,怎么也要留着吃午饭。正争执间,宁大河跑了回来,手里提着一坛子酒、一条子肉、两条鱼送进门。原来宁婉见胡家人到了三家村,家里必然要留饭的,便悄悄拿了钱请春玲嫂子叫大河哥帮忙买酒肉去了。然后又听宁婉的吩咐抓了两只最大的小公鸡杀了。 胡家人见宁家留饭的心十分诚恳,只得重新坐了下来。胡大娘就向于氏说:“你身子重,还在屋里歇着,我去灶间看看。” 宁婉虽然能干,但毕竟没多大,春玲和罗双儿也都是年青媳妇,这么多人这么多菜她们未必能做好,胡大娘要帮忙呢。 于氏就拉住她,“你也歇着,平日里也都是孩子们做的。”这个时候,她觉得也该显摆一番女儿的本事了,因此连动也不动一下,就是平日里的嘱咐也全没了。 胡大娘虽然是真心帮忙,但更多的是客气一下。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就是到别人家作客,哪里好意思果真坐着一动也不动?总要去灶间问一问有什么事的。但是懂得道理的人家,自然也不可能让客人做活儿的,此时胡大娘被于氏一拉,便就势坐了回来,“那我今天就等着尝尝几个孩子的手艺了!” 宁婉和春玲、罗双儿到了灶间,也颇有大显身手的意思。 人谁不要面子呢?家里来了客人,女人们本就想方设法做些好菜好饭招待,让来人赞一声这家的女人能干手巧茶饭好。现在胡家村的人,对三家村来说就是客人,只要是三家村的人都愿意在他们面前显示三家村的好。 宁婉一向有争强好胜之心,且她还对胡敦儒满心感谢,不论是梦里,还是眼下,两村和解都是他的功劳。今天又送了一石粮食过来,为两村以后商量事情立下了一个极好的开头。所谓“你敬我一尺,我敬还你一丈。”从此时开始,三家村再遇了事,自然也要主动让上几分,于是两村间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呢? 因此这餐饭宁婉一定要认真做的。 若是在赵家的时候,招待客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席面,最尊贵的客人就是最好的席面,第一个一定要上燕菜,也就是燕窝,然后又有烧鹅烤羊之类的。眼下自然是备不出的,但是宁婉觉得只要真正用了心思做了饭菜,其实味道并不逊于那些高档的席面。 家里有肉有鱼有蘑菇还有各种菜蔬,再加上两只小公鸡,这些东西虽然很平常,但是也足够了。 咸野猪肉平常就是随便切了片一蒸,眼下自然要改得更正式一些。宁婉到园子里摘了一个大冬瓜,一刀拦腰切成两半,将瓜瓤掏了出去,用刀把冬瓜切面的边缘随意刻成波浪状,聊作装饰。这时把切成片的野猪肉,蘑菇片、木耳片、鸡脯肉片等一同放在冬瓜里,少添了点水和油盐调料,放在大锅里蒸了起来。 春玲和罗双儿第一次看到这样做菜,都瞪大眼睛问:“这也行?” 宁婉一笑,“自然是行的,还可以用南瓜、西瓜做呢。”三家村没有种西瓜的,否则这季节做一个西瓜盅倒也好,不过冬瓜也是极清凉解暑的。 而且她还听人说江南人有用橙子做蟹肉盅的,滋味绝佳,不过春玲和罗双儿既不知道橙子也没见过螃蟹,她还是不说了。只道:“这冬瓜要蒸很久呢,我们正好准备别的。” 鱼剖鳞去肚,用油煎过,酱用油炒,加上葱姜等物,再放入些肥瘦肉丁加水焖熟,方法简单,可是农家酱正能将河鱼的腥气解了,将鱼焖得香醇可口。 猪肉剁成末,加上各种调料,里面再放上两只鸡蛋和一些面粉,然后用手挤成圆圆的丸子,下油锅里炸到金红色捞出来,滋味最香,是下酒的佳肴。 小公鸡煮着吃不如母鸡,可是肉却最嫩,切成小块先用热水淖一下,投凉后再用急火热油爆炒,这时节吃着,比炖鸡肉要适宜得多…… 最主要的是这几种菜的做法都是极快的,冬瓜盅刚端了上去,就又陆续送了鱼、肉丸、爆炒小公鸡上去,然后又有几种菜蔬,最后是用鸡蛋加了面粉、蒜苗丁煎的鸡蛋饼,黄中带绿,又是饭又是菜。 饭菜都做好了,宁婉和春玲、罗双儿便与胡大娘、于氏一处吃。胡大娘用勺子在冬瓜盅上舀下了一块冬瓜笑道:“种了这么多年的冬瓜,也吃了这么多年冬瓜,还第一次吃到这样特别的冬瓜呢!”尝了一尝不由得点头,“果然好吃!” 于氏就笑着又替胡大娘夹了一块咸肉,“这是野猪肉,比家猪的肉要香,她大娘尝一尝?” 胡大娘先前只当是寻常猪肉,现在一尝,“果然味不一样。”再吃下去,尝一样赞一回,却又细细打量起宁婉起来。 于氏看在眼里,只做不知,反让道:“我自怀了这胎起,就一直养胎,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婉儿张罗,倒也不差什么,上灶也还来得。” 胡大娘便笑,“你这是有福气呀,比起我生了三个儿子可要好得多!这些臭小子们哪里有这么贴心?” “女儿自然什么都是好的,只一样不好,将来要嫁出去,那时候才是伤心呢。” “那便嫁在附近就好了,时常能见到。” 于氏便一笑,“那怎么又能说得准?”却不肯再深说,又夹了一个肉丸子送过去,“一早上就过来,一定很累吧,多吃点。” 第68章 转变 此时人多口杂的,胡大娘也不多说,只笑道:“你也多吃点,身子养得好孩子才能长得好,生的时候也有劲儿。”又告诉于氏,“你家里虽然不用你做事,但这时候一定多动动才好。” 于氏都一一答应着。 宁婉便问:“胡大娘,我娘再过几个月就生了,我们家应该准备什么呢?” “你娘生过你们几个,自然都是知道的,”虽然如此,胡大娘还是向宁婉又讲了一遍,“小孩子的包被、衣服、尿布什么的都要有,再就是买一斤红糖,还有就是干草要多备一些,其余盆子、剪子、热水什么的都是家里常有的东西了。” 不论什么大事,在农家都十分简陋。先前宁婉在赵家时见妯娌要生孩子,可是备了不少的东西呢,只是那时她不留心,竟没有十分在意。眼下了听了胡大娘的话,便只得点头,又暗想哪一天应该去问一问谢大夫。 正说着话,突然听到院门响,宁婉便赶紧起身去看,原来是三老爷子。 刚刚二老爷子斥责三老太太时,他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可是眼下却突然来了,换了一件出门时穿的夏布上衣,笑眯眯地向宁婉问道:“你爹呢?” 宁梁听了三叔的声音,早迎了出来,“三叔,刚刚去请你,你没在家。现在回来了,赶紧上炕陪着胡村长和小先生喝酒说话。” “我就是来陪客的。”三老爷子说着便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似乎刚刚在胡家村人面前丢人现眼的不是他。 宁婉在心里冷笑一声,但还是去灶间拿了碗筷酒盅进来给三老爷子摆上。三老爷子不要脸,但是自家却不能不要。 吃过饭,宁婉与胡大娘打了个招呼,收了碗筷,与春玲和罗双儿到院子里做活。宁家的事每日都有,上午耽误了时间,下午却不能再不做了。 先将园子里的菜切了晒上,又将晒得半干的蘑菇穿成长串,再挂起来阴干…… 因三人就坐在屋檐下,正能听到东屋里的说话声,胡敦儒讲了许老先生的几件事,其中有一件竟是路遇贼人,竟被他劝得改行善事了,大家都听得十分入神,可是宁婉却曾听过,因此倒兴致缺缺,又因为天热,颇有些困倦,半合着眼睛捡起一个个的蘑菇串着。 突然听到三老爷子说了一句:“许老先生果真仁义,二郎,你也要向老先生学一学,别只顾着自己家收山货卖钱,倒要帮着大家把山货送到虎台县里都多挣些才好呢。”困意立即全消散了。 三老爷子来了,不只是来蹭一顿好酒好菜,还是来教训爹的! 罗双儿和春玲也一直在听着里面的话,现在也都瞪大眼睛,三个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一起竖起耳朵等着听宁梁怎么回答。 三叔吩咐了,而且还是当着胡家村村长和小先生的面,宁梁就是再生气也是要答的,“三叔,到虎台县走路就要走三四个时辰,谁能背着东西走那么远?” “你们家不是有两头毛驴吗?不用的时候正好可以借给大家。” “毛驴虽然是牲畜,可不能天天干活儿,总要歇一歇的。” “大家的山货要是不卖你家了,你家里哪里还有那么多东西要运?毛驴不就闲下来?” 二老爷子突然出言拦住,“老三,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在三家村,大家相互借些东西用也没什么,但却都是要还情的,宁梁先前就应该如此驳回来,但他一直给三叔留着脸面,眼下忍不下去了,不再躲躲闪闪地推却,直接地反驳说:“三叔,毛驴是我家花了许多钱买的,平时喂养也有不少花销。” 三老爷子就一笑道:“既然你舍不得家里的毛驴给大家用也没什么,再去虎台县时带着大家就行了。” 原来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这里,三老爷子就是想把东西直接卖到虎台县,因为他对自家从中挣了钱就是不满! 爹不是个擅长言辞的人,肯定说不过三老爷子,就像刚刚的几句话,明明三老爷子不讲理,但是却在语言上占了上锋。 宁婉站起身来,正要进屋里说话,可是这时胡敦儒却开口了,“三爷爷,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做生意也是有门路和信用的,这些秘密哪里能轻易告诉了旁人?就比如我们家去年采了猴头菇,我爹送到虎台县,找了许久才找到收猴头菇的人,也才卖了半贯钱,还不如卖给宁二叔家里得的钱多呢!。” 胡村长这桩丢脸的事从没有向外人说过,现在不想却被小儿子说了出来,便向宁三老爷子说:“他三爷爷,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也是个精明的人了,而且县城里我还是去过几次的,但是那次卖猴头菇,可把我气死了!一进城就遇到了两个人,带着我左转右转,后来到了一个铺子伙计又说我的东西是假的,要把我告到大牢里,我好说歹说才要了半贯钱回来。是以我听说宁兄弟找到了给县城送货的门路,也是佩服他的!” 宁梁这时就说:“那是仙人跳,专门骗我们这些乡下人的。当初我和婉儿第一次去县城里,也曾经遇到过,还差一点让人骗去了十几两银子!” “所以呀,他三爷爷,你别以为去虎台县卖东西很容易就挣到了钱,那里可是一片花花世界,人精得跟猴似的,你们去了不要说挣钱,就是能囫囵回来就不错了!”胡村长是对虎台县心有余悸了,便又向大家说:“而且,刚刚宁兄弟说的话很有理,如果没有牲畜,是没法子往虎台县送山货的。人背着东西,又能背多少?太少了不合算,太多了又背不动,况且地里还有活要干呢。” “我们村里大家采的东西,我就让他们都送到宁兄弟这里,又公道又省事,大家也不少得钱,自然也要让宁兄弟挣点不是?” 胡村长毕竟是村长,说的话合情合理,三老爷子再没话说,便道:“我也是为了大家好。” 这时宁梁也道:“若不是先前家里突然得了一注钱买了这毛驴,也不能做这生意,那边收山货的铺子现在已经彼此有了信用,生意自然还是要做的。而且我们家收山菜早定好了价儿,大家愿意送就送,不愿意自己送到虎台县也没什么,我把平日去的地方告诉大家,都多挣了钱我也替你们高兴。” 最后一句话正对上了眼红宁家那些人的心思,因此郭老爷子就笑着说道:“宁二郎这话说得对,大家各凭心意,愿意卖到宁家就卖到宁家,愿意送到虎台县的就去,都是一样的。”又向胡村长道:“别看我们三家村是三姓人家,其实也与你们一样,跟一家人一样亲,有什么好事,大家都再不相互瞒着的。” 胡村长不想宁梁竟然能将去虎台县卖货的地方说出来,深深地看了他几眼,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而胡小先生却笑着向大家说:“宁伯伯果真讲仁义!” 宁婉在屋外听了也是一怔,在心里略算了一算帐,竟觉得爹让大家去一次虎台县并不错。自家定的价其实不低,粗看差了两三倍,其实细算一下,扣掉损耗、人力、畜力,也不过一倍的利。大家自己去送货是多挣钱了,但是其实也多用了时间,而这时间完全可以到山上采山货挣来。 再看春玲和罗双儿都十分不解,“婉儿,你还不拦住宁二叔,他太厚道了,如此这般岂不会吃亏?” 宁婉就笑了,“有人愿意去就去吧,谁吃亏自己知道!” 此后,三家村果然有几个人跟着宁梁去了虎台县,只是去了一次就没有下次了。 那一日宁梁因为有毛驴早早到了虎台县后又等了一阵子大家才到,各各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先到了望远楼,不料掌柜却只愿意收宁梁一份,却不愿意收别人的。 原来过去望远楼也时常收些零散和山货,但自宁梁定时送货之后却习惯只收他一家了,宁家要价不高,东西干净新鲜,送得多了又有了经验,一路上保管得又好,再有一个原因,就是宁婉十分细心,从最开始送货时起,就十分注意将各种的山货打理整齐,不论猫爪儿菜还是别的,送到酒楼里只清洗一下就能拿来做菜,十分便利。是以从掌柜到下面的水案打杂的,都对宁家印象十分好。 时日久了,大家也相熟了,便不再天天结帐,而是每天记个数,一个月一结。酒楼里平日查看存货缺了什么,就提前告诉宁家,宁家就紧着送过去。酒楼里省事,宁家得了利。 如今各家送山货酒楼直接就拒了,还是宁梁帮忙说些好话掌柜的才出来看看才挑挑撒拣拣勉强收了几份,其余都退了回去。原来各家比不了宁家是汇集两个村子的山货,就比如蘑菇,大腿菇、鸡油蘑、榛蘑什么的样样都分开,酒楼里做什么菜就拿什么,而这些人家呢,有的是各种混在一处,有的就算分开了每样都不多,还不够做一盘菜呢,酒楼当然嫌麻烦了。 因此就是收下的,给的钱又打了折扣。最后又到收山货那里,也是一样的道理,好不容易把带来的山货都卖了出去,但去虎台县的几个人累了一回,却没多得什么,反耽误了一天采蘑菇的时间,个个后悔。 宁婉听爹回来说了,越发庆幸自家生意做得早,抢占了先机,又与望远楼几个大买家不知不觉结成了很好的关系,眼下生意才做得如此顺利。 想到这里便又想到了卢二少爷,他的帮助功不可没。就算他送来的礼物是自己应得的,可是那次野猪肉确确实实地帮了宁家大忙,与虎台县的几个酒楼的熟识又有交情就是从那时起的。 村子里对宁家挣钱的不满又如不知如何突然生成时一般突然消散了,大家又都说:“还是把山货卖给宁二郎家里划算,自己跑一回虎台县反耽误了采山货挣钱!”村子里的人就是这样,说他们见风使舵也不尽然,但却果真是没什么主意随风倒。 第69章 出气 这些三家村人折腾了一回,虽然回来后重新将所有山货都卖给宁家,但宁婉心里的气却没有完全消,这一日郭小燕来送蘑菇,她一眼看到里面有一个毒蘑菇,捡出来道:“你是有心想让我家卖的蘑菇毒死人? 春玲和罗双儿也跑过来,在郭小燕的筐子里翻了一翻,又找出两三个毒蘑菇,也都高声叫了起来,“你这心肠也太恶毒了!” 三家村的人就住在大山中,先前村里曾有过不小心吃蘑菇毒死人的,因此大家对毒蘑菇十分小心,采蘑菇时更要仔细看,到了宁家又要再挑一回,只要不是常吃的几种蘑菇都要扔出去的。望远楼等几处愿意收宁家的山货,也是因为来往多了知道宁家的仔细,他们是做吃食生意的,在这上面更是谨慎得不得了。 这时也正是大家采了蘑菇回来的时候,因此这几声早引来了大家上前看,皆啧啧道:“这也太过了。”毕竟有一个半个的,还能说不是不小心,可是随意一翻就找出来几个,居心着实可怕。 郭小燕还强辩道:“山里的蘑菇都长在一处,我当时急着多采就没发现混在里的面毒蘑菇,现在挑出来不就行了吗?” 宁婉摇头道:“这蘑菇我不要了,以后你也不要再送,只要是你的东西我家全都不要!也不挣你的钱了!” 郭小燕一听急了,“凭什么不要我的?我挑好了不就与大家的一样了?” 宁婉就道:“买卖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我不买你还一定要逼着我买不成?” “那我这些蘑菇怎么办?” “这不是我应该管的了!” 有些人不给她教训是不成的,宁婉果真不再收郭小燕的东西了,虽然她也猜到郭小燕采的蘑菇也可能放在郭家其他人那里一起送来了,但是在明面上,她就是不收郭小燕的东西!而宁家三房,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迁怒于每天送山货的拴儿妈,毕竟她没有与自家直接冲突,而且她虽然也可恨,但一直受三老太太的欺负也很可怜。 宁婉十分强硬地不收郭小燕的山货,在三家村就算是撕开情面了,通常大家就是心里不快也要维持着面子情,很少有这样的。但是宁婉决定了之后,说服了爹娘坚持住了,而三家村的人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这也是三家村人的一个特点,他们怕强横的人,又喜欢欺负弱小的人。如今宁家强硬,他们反都害怕了,只怕宁家也一样不收他们的山货,个个与宁家更加亲善起来。 一时间,宁家的地位在三家村里直线上升。 而就在这时,一个很平常的上午,大姐夫满头满脸汗地跑了进来,“我是来报喜的,昨天夜里贤儿生了,是个儿子!” 虽然是早知道的事,但是宁婉还是十分开心,至于爹娘,更是喜不自胜,按他们的想法,宁贤生了儿子,给万家传了血脉,她自己一辈子也都有靠山了,比先前生了囡囡还要多一重安心。 于是宁家便一面做了饭菜款待大姐夫,一面收拾东西准备去梨树村给宁贤下奶。 包被、衣裳、银锁早包在一个包袱里;鸡蛋要再买一些;抓一只小公鸡一只小母鸡捆了翅膀放在筐子里,从梁上拿下十条野猪肉,再就是家里的山货顺便给大姐家和大姑家带去些。 于氏不能去,宁梁去了也不能进月子屋,家里早商量好了让宁婉陪着爹过去看看大姐。因此宁婉收拾了东西便回屋里换了一身衣裳,浅蓝色的小袄配银白条的裙子,夏日里穿着清清爽爽,正是前些时候买的布,因颜色娇嫩不经穿,平日里就没有拿出来,还是第一次上身。头上再插了一朵粉嘟嘟的纱花,春玲和罗双儿看了都说她像山里面的小花精,好看极了。 娘听了也笑,“这么出门还不至于让人小瞧了去。” 没多久两头驴驮的东西都弄好了,一头上面载着给大姐和大姑送的东西,一头载着两筐蘑菇,今日到梨树村住上一夜,明日一早送到虎台县,生意和家事都不误。 万家所在的梨树村虽然在虎台县附近,但是其实却离三家村方向更远一些,因此宁家做了山货生意时常到虎台县,但是却不顺路经过,宁梁又急着当日赶回家中,便很少绕路去梨树村。 宁贤嫁的时候宁婉还小,也没有去过万家走亲戚,但是后来在她的梦中,她带着父亲最后在梨树村落了脚,依着大姑和大姐生活。就是她的亲事,也是因为在梨树村里机缘巧合遇到了赵太太,进了赵家的门。她嫁了之后,爹也依旧留在梨树村里,靠着她的供养和大姑大姐的照顾又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 所以宁婉走进了这个种了许多梨树的小村子,看到满树青青的梨子时不由得鼻子发酸,只得用力吸了一口气。 大姐夫只当她见了这么多梨子心里喜欢,外面的人到了梨树村都是这样的,就笑着说:“家里也有好几株梨树,小姨子要是爱吃随便摘。” 年年中秋节时万家给岳家送的东西里都少不了梨子,宁婉嫁到赵家后还常吃自家庄上做的梨脯,可是大姐夫的话她听着还是高兴。他与二姐夫是两样人,说起话来直来直去的,并不十分好听,但是却实心实意的。 寻常人家的女婿很难容得下老丈人和小姨子寄居自家,可是大姐夫不但容了,而且对他们还很好,因此爹和自己才能安心住下。 眼下宁婉便笑着说:“现在梨子还没大熟,等秋天时再吃吧。” “嗯,是有点酸,”大姐夫把宁婉当成小孩子哄,“一会儿我拿梯子爬到树顶上摘几个最熟的,就很甜了。” 宁梁就拦着,“贤儿刚生,家里那么多事,就别架梯子爬树的了,等到秋天再吃吧。”宁婉也一再表示自己不想吃,大姐夫方才罢了。 说着话就进了村子,一路上与大家打着招呼,很多人都认得宁梁,便笑问:“万大郎,你丈人来看外孙了吧!” 大姐夫就笑着应了,“是啊,我丈人和小姨子来给媳妇下奶来了。” 正说着,大姑听了信儿过来了,见弟弟穿着体面的衣裳,牵了两头驴,驮着许多的东西,自然是极高兴的,劈头便问,“家里日子过得还好?” 宁梁就笑着答应,“还好,又买了一头驴,每次来送的山货也多了一倍。” 宁大姑便又拉了宁婉的手,“我小侄女越长越俊了!” “大姑,”宁婉也着实亲热,“我娘也想你呢,只是她想来也来不了,让我给大姑带好儿呢。” “让你娘在家里好好养着,给我们宁家添丁进口就是最大的功劳了!”大姑笑着又问:“你们都出来了,可有人陪着你娘?” “有,我们请了二房的春玲嫂子陪着娘住。” “那就好,”大姑就说:“你们先去贤儿家里,然后晚饭来我家吃,他们家里新添了孩子正忙乱着,恐怕没时间做饭。” 还不待宁梁回答,大姐夫就说:“大姑,那可不成,丈人和小姨子到我家了,哪里能不好好招待,一会儿还要请大姑和姑父过去陪着呢。” “我们都是亲戚,哪里用得着分得那样清?” 宁婉便与父亲对视了一眼笑了,跟着大姐夫到了家里,就见东厢房的门关着,前面挂着红门帘,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喜字,门左边又挂着一付用桃木做的小弓箭,上面也缠着红丝线,十分地喜庆。 正是这一带的风俗,家里生了孩子是喜事要挂红门帘,上面写着喜字,至于富贵人家也有的写状元及第、长命百岁等美好祝愿的,又或者绣了吉祥如意的花纹等等,寻常就像大姐夫家这样的只挂一块红布就行了。至于在门左的弓箭就是说明生的是男孩儿,如果是女儿就要在门右边挂上一个手帕。 外面来的人就算不知道这家的情况,只一眼也就能看明白了。 现在宁婉陪着爹却不能先进东厢房里,而是要先去见大姐夫的爷奶和爹娘等长辈,这才是作客的礼数呢。 大姐夫的爷奶年纪不小了,可是身子还都健旺,见了亲家来了就要从炕上起身,宁梁赶紧拦住,“叔和婶只管坐着,我们小辈当不起的。”大姐的公公婆婆也都是厚道老实的人,煮了茶,又端出早准备好的点心,殷勤地让着他们吃。又将囡囡带上前教她叫外公叫小姨。 囡囡才两岁,还十分认生,躲在她奶奶身后只露个头,声音也小得只勉强听到,宁梁见了小外孙女自然高兴,赶紧从怀里掏出来用红绳串的新铜钱给她玩儿,“这是姥姥给你串的一百个新钱,保佑你长命百岁!” “来下奶已经破费了,给孩子这么多钱做什么!”万婆婆谦让着,宁婉便将钱接过塞到囡囡手里,自己也掏出一个用大红纱罗做的小香包给囡囡挂在脖子上,“囡囡乖,这是小姨给你做的。” 囡囡先前还怕生,拿了钱也不懂得钱的好处,但见了这么好看的香包却喜欢起来,伸出小手捏住,来回摆弄着玩,宁婉就笑了,把她抱在怀里,当年自己也没少抱囡囡的,囡囡也顶喜欢自己。 万家人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大家才坐下,便不住地向着宁氏父女称赞宁贤,“你们家的女儿教得真好,又贤惠又能干,前年生了孙女儿,今年就生儿子,我们老万家有后了,真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也没忘记对跟着过来的大姑说:“幸亏她姑帮忙说的这门亲,我们一家都是感激不尽的。” 爹和大姑自然是要谦虚几句的,“都是亲家门风好,对我们孩子也好。她一个小辈儿,有什么不懂的,亲家只管教导。” 又说了几句话,大姑就说:“你们在这里说话,我带婉儿去见见她姐姐。” 第70章 亲热 万婆婆见儿媳妇的妹子要去看姐姐,就起身说:“贤儿睡了一上午,刚刚醒了喝了一大碗小米粥,又吃了四个鸡蛋,奶水也下来了,这会应该是醒着呢。”又说:“又我送你们过去。”带着她们进了东厢房。 进了东厢房大姐的屋里,见大姐正坐在炕上,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额前绑着宽宽的红布条,上身穿了件青布碎花的小袄,下面黑布收腿裤子,脚上穿着白棉布袜子,除了手脸一丝也没有露出来,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红皱皱的小外甥,打成了蜡烛包,正睡得香,小小的胸脯一鼓一鼓的。 万婆婆就说:“不是让你多躺躺吗?坐久了将来腰疼。” 大姐就笑道:“我一直躺着呢,刚听我爹和婉儿说话声了,才坐了起来。”看着宁婉,“两年没见,竟长得这么高了。”又问:“爹娘都好?” 宁婉一一答应着,又去看小外甥,问大姐身子怎么样,一时间姐妹两个说个不停。万婆婆笑着说:“你们一家人好久不见,就多说一会儿话儿,我去做饭了。” 大姑和宁婉便都起身要去帮忙,万婆婆哪里答应,将她们都推了回去,“来一次不容易,哪里用你们,多陪贤儿说一会儿话。” 万婆婆走了之后,大姑就向宁婉说:“回去告诉你娘,贤儿生孩子我都陪在一旁守着了,她婆家人也好,待她并不差,叫她不要担心。” 宁贤也如是说:“我婆婆不太会说话,但是心眼儿实,今年家里鸡新下的蛋除了给爷奶每天蒸蛋羹,其余的一个都没吃,全给我留着;买了二斤红糖,也是爷奶那边一斤,给我一斤;昨天晚快生的时候还杀了一只鸡给我吃呢。” 宁婉早就知道的,万家人好,大姐日子过得就顺心,因此便笑,“娘虽然一直惦记大姐,但其实也是知道的。我回家再告诉她这些事,她就更高兴了。”又把娘做的小包被小衣裳什么的一样样拿了出来,又告诉宁贤,“家里拿了两只鸡,二斤红糖,二斤红枣,还有两百个鸡蛋,所以月子里你只管吃。” 宁贤就说:“怎么拿了这么多,一半就够了!” 大姑就笑,“你还不知道呢,你爹又买了一头驴,生意也做得好,今天来时和婉儿两个都穿得簇新簇新的,再体面不过。如今你家里不缺吃用,自然要多给你拿些东西。你在月子里,不要多管,好好养着就行。” 其实东西还没全拿出来呢,当宁婉最后把一个亮闪闪的大银锁放在小外甥身边时,宁贤就搓手说:“爹娘怎么这样破费,这要好几两银子呢!” 宁婉就笑着解释,“爹娘给二姐备的嫁妆比大姐多,因此心里一直记得,早说要打一个大银锁给外孙子!”虽然大姐夫大姐一家人不会去争嫁妆,但是他们得了这个大银锁也会高兴的,而这也是他们应该得的。 大姑就叹了一声气说:“你爹娘呀!对几个孩子那可真都是一心一意的,先前给你办嫁妆时已经尽了全力了,现在刚挣了些钱也没忘记嫁出去的女儿,你们将来也都要孝敬他们呀!” 宁贤和宁婉就赶紧答应,“大姑,我们都知道。” 大姑就高兴了,看看小侄女儿,“婉儿竟越发像县城里的姑娘了。” 宁贤听了也笑,又细看妹妹,“人长得好了,衣裳也穿得好看,是瞧着与县城里的姑娘差不多呢,特别这堆纱花,就像那边庄子上大户人家的女孩戴着的呢。” “可不是,”大姑也赞同,“上个月我去赵家的庄子上帮厨,见赵典史的小女儿也穿着银条纱裙子,头上也戴着堆纱花儿,但论长相却不如我们婉儿呢。” 梨树村这一片土地肥沃,因此虎台县便有许多大户人家在这附近置庄子,赵家便在梨树村东边有一处上千亩地的庄子,每年夏天赵太太都会到这里来僻暑。那时庄子上就会在梨树村找些人洒扫帮厨。 宁贤就颇为遗憾地说说:“赵太太一向最大方的,今年家里人怎么也不肯让我过去,所以就没挣到工钱和赏钱呢。” “不让你去是为了你好!你这么大的肚子不小心伤了可怎么办!”可大姑责备了侄女几句,却又告诉她,“今年赵太太来时还带着客人,因此给的赏钱比平时还多一倍呢。前些天有事回去了,听说过几日可能还要来,大家都抢着要再去。” “大姑干活麻利,管家一定能要大姑的。” 大姑每年都要挣到这笔钱的,又说:“你也别急,等明年时我们一起去。” 宁婉听着,不觉又想起了当年自己为了挣钱去赵家帮厨,用心琢磨几样新奇解暑的菜式送上去,果然多得了赏钱,但正因此赵太太知道了自己,然后就瞧中自己把自己买到家里给儿子做妾,后来又扶了正,甚至把赵家的家业慢慢都交给了自己。 按说赵家的家业很大,自己在赵家的日子过得也算舒服,赵太太也从没亏待过自己。可是宁婉却不愿意再走先前的路,她要带着爹娘做生意挣钱,一起过好日子。 想到自己再不会赵家帮厨,应该也就与赵太太再无相识的机缘了吧。 姑侄两人说得热闹,突然发现宁婉半晌没说话,就都问她,“你在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宁婉赶紧摇头,“我就是觉得屋子里太闷热。” 大姑就说:“做月子就是这样,因为生孩子骨头缝都开了,所以一丝风也不能吹的。若是吹了风就是落下月子病呢。”又再三叮嘱宁贤,“你千万别贪凉吹了风,月子病可不是好玩的,要是太热了,就多喝点汤水。”转眼又看宁婉,“我不怕热,不如你出去透透气再回来。” 宁婉赶紧说:“没事的,我也不怕热。”好久没见到大姐和大姑了,她自然是要与她们多在一处亲热亲热。 宁梁和宁婉到万家给宁贤下奶,万家十分地招待,打了酒买了鱼肉,又有豆腐、凉皮等物,这里毕竟离虎台县近,一切都方便。 大姑和大姑父也被请来了陪客,自然也是分男女两席,宁婉虽小,可毕竟是客,也被万婆婆让到了炕里挨着万奶奶和大姑坐着,万奶奶和万婆婆便又都给她夹了许多肉和鱼,将宁婉的碗里堆得满满的。 宁婉再三谦让,“奶,大娘,我吃不下这么多!” 万奶奶就说:“小孩子还要长个呢,一定多吃!” 宁婉只得尽力吃了起来,却警惕地守住自己的碗,只怕她们再给自己添菜,把大姑看得直笑,“婉儿吃得太少,你看你大姐刚一顿饭吃多少!” 刚刚宁婉亲眼见万婆婆给大姐送了一大海碗用肉汤下的面条,里面切了好多五花肉,又卧了四个荷包蛋,而大姐一转眼的工夫就都吃了进去。可她真比不了啊! 无怪大姐后来胖了许多呢,宁婉觉得自己可不想胖成那样,就是生了孩子也不想——然后她就在心里呸了一声,骂自己一句,“想到哪里去了!” 但是转念又一想,现在宁家的日子过得好了,她再不必自卖自身跟一个傻子过一辈子,将来自然能嫁一个正常人,然后生下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呀! 就这样一分神,万奶奶便又给她夹了一块鸡腿肉,“这是今年的小鸡肉,特别嫩。” 宁婉再吃不下了,于是重新夹起了那个鸡腿送到万奶奶的碗里,“奶,你吃!” 万奶奶自然是真心认为鸡腿好的,又给宁婉夹了回来,“奶老了,吃什么也不香,你现在正是应该多吃的时候。” 宁婉就再夹回去送到万奶奶嘴边,“奶奶,你多吃点身子能更好,长命百岁!”总算将这根鸡腿送了出去,然后又将一块鸡脯肉如法炮制夹回给万婆婆。 其实,在农家大吃饭时互相夹菜很常见,可是她到了赵家后,跟赵太太带着学了规矩,才明白吃饭时用自己的筷子给别人夹东西并不好,而是要另拿一双筷子的,然后她就再没有用自己的筷子给别人夹过菜,现在也只得破例了,反正万家的人也不在意。 吃了一顿饱饱的饭,宁婉又去陪姐姐说了一会儿话,逗一会儿刚出生的小外甥,再跟正与万家老爷子、姑父他们喝酒说话的爹打了个招呼,就跟着大姑去了家里。原来爹留在姐夫家里住,万家就没有多余的房间了,而她正好到大姑家与大姑的老来女喜姐儿住在一处。 梨树村不似胡家村和三家村,只有一姓或几姓人家,而是有十几个姓氏,但是万姓却是人口最多的。大姑夫也姓万,与大姐夫家一族,家里有十几亩地,都是种麦子的,日子过得比宁家过去的时候富裕些。 万喜姐儿比宁婉大半岁,因是老来女,从小就十分娇养,不必说田里的活儿从没做过,就是家里喂猪喂鸡灶上的事大姑也不用她帮忙,平日里多半在屋子里打点家事,做些针线。 喜姐儿如此长大了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模样,且她出落得十分美貌,言谈举止亦不似寻常农家女儿,只唯一样不足,那就是她虽然不大出屋,可是皮子却有些黑,这却是天生的,捂也捂不白。不过她虽黑了些,却也黑得好看,俗话说黑里俏的。 第71章 闲话 宁婉与喜姐年纪差不多,但是过去来往却不大多,先是两家住得远,后来宁婉与爹虽然搬到梨树村,可是她每日在外面奔波,不是去请大夫买药就是想办法挣钱,而喜姐儿又很少出门,几乎就没有多少见面的机会。 后来喜姐遇人不淑,回了娘家,这时她已经成了赵家的少夫人了,虽然帮着大姑给喜姐儿张罗亲事,只是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喜姐儿就越发不愿意出门见人了。 不过爹对这个外甥女儿倒是特别喜欢,因为据爹说喜姐儿长得特别像宁婉的奶奶,而宁家的三姐妹长相却都随了于氏。 如今宁婉和喜姐儿见了面,便先替爹娘给了喜姐儿一百个钱,“这个跟大姐家的囡囡是一样的。”又拿出两朵与自己一样的堆纱花儿,“这是单给喜姐儿和我买的,爹说不是偏心,因为别人都戴不得,只我们俩能戴。” 这堆纱花十分精巧,据说是京城里传来的样子,价儿也不便宜,原本爹哪里会买这些?而是望远楼掌柜给女儿买的,让爹看到了,觉得十分好看,便问了铺子过去买了一盒四支,一朵粉的,一朵红的,一朵蓝的,还有一朵黄的。 宁婉挑了粉的和蓝的,这两朵颜色轻正好配她,喜姐戴了反会显得黑,而红黄二色她倒是比自己还能压得住。 喜姐儿见了也知道是贵重的东西,且颜色花样都是她喜欢的,就先笑了,“我舅什么好事儿都想着我。” 大姑就说:“你将来有好事儿也要想着你舅。” 喜姐儿就笑嘻嘻地说:“我只这么一个舅,当然会想着了。” 其实在最难的时候,自己和爹投奔到梨树村时,喜姐正忙着出嫁,就是这样也去看过爹几回才出的门子,回门时也给爹带了四样礼物。因此喜姐对爹不差,只是她一个姑娘家有心无力,帮不上什么。更何况她命不好,后来嫁了人却终又回了娘家,自己的事情尚顾不得,哪里还能顾得上别人。 只看大姑对爹和自己的关心,宁婉对喜姐也要好,又拿出自己做的小香包,“我上次去虎台县,买了几块尺头,其中一块大红罗纱的,就做了几个香包,里面装了艾草的干叶子,这时候戴着能驱蚊虫呢。” 喜姐见宁婉腰间果然挂着一模一样的香包,便接过来也挂上了,“多谢你了。”又在自己的针线匣子里翻了一会儿,找出来一块绣了蝶戏花的素绢帕子给宁婉,“这是我自己绣的。” 喜姐的针线一直很好,宁婉还曾向她请教过呢,因此也知道她对自己的针线也十分爱惜,轻易不肯给人的,先前她只给爹做过衣裳,倒是自己没得过。眼下喜姐儿对自己比先前还要好多了,也亲热多了。 但是,宁婉感受到来自别人的好意早比在梦中多得多了,因此早已经适应了。就像赵太太所说的一样,人谁不势力?试想一下,就是自己也会更喜欢现在漂亮又可爱的自己而不是当初衣着破烂的乡下小丫头吧。 大姑父还在大姐夫家里吃酒,大姑便带着两个儿媳妇、喜姐儿与宁婉在一处说话,大家都对宁家收山菜的事十分好奇,宁婉便大致讲了讲,“山里有许多好东西,只是因为山路不好走送不出去,我们家便在村里收了山货卖到虎台县……” 大姑就说:“听你舅舅说,这主意还是婉儿想出来的呢。” “也不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先前也有货郎来收,就是给的钱太少,现在我们家收货的价比过去高多了,所以大家就愿意去采了山货卖给我们。” 大嫂二嫂和喜姐儿就问:“看婉儿穿着这么好的衣裳,一定能挣不少钱吧?” “其实就是一点辛苦钱罢了。”宁婉笑笑,“三家村在山里,种的是高粱,比不了梨树村富裕,家里也是没有办法才做生意补贴补贴。” 也是这么个道理,大家说着送山菜到就虎台县就又顺便聊起了县里的趣事,“瑞泓丰新进了秋□□料,那天我正好去了,见有一种带绒的绸缎,说是叫彰绒,十分地新奇,布面不是平的,而是起了一层绒,因此从不同的方向看颜色还不一样呢。” “可不是,也不知是怎么织出来的!” “我顶喜欢那种满花的,”喜姐儿说:“要是能买一块做一件小袄就好了!” 大姑就说道:“趁早别作梦了,五两银子一尺,谁家能穿得起?” 喜姐儿就犟嘴道:“既然放在铺子里卖,总有人家能穿得起。” 正是这样,宁婉后来就有好几件彰绒袄,不只有满花的、八宝图案的,而且还有现在瑞泓丰还没进来的三色的彰绒料子做的呢,当然那种就更贵了,好像是十二两银子一尺,一件小袄要用八尺的料,就是近一百两银子!穿着出门时可是出尽了风头! 说起了瑞泓丰,大嫂就赶紧抢过话头说:“你们可知道瑞泓丰的少掌柜自幼定亲的未婚妻病了吗?” 大家都好奇,急忙问:“瑞泓丰的少掌柜是谁?他未婚妻又是哪一家的?” 宁婉原来只知道小王掌柜有未婚妻,而且情深意重,至于详情倒不十分清楚,便也用心听着大嫂讲,“我娘家是大王村的,瑞泓丰老掌柜家,也就是现在小掌柜的爷爷,原来就是大王村旁小王村人。他从十岁时就离开了村子去虎台县一家绸缎铺子当学徒,特别勤快能干,而且他还有一项本事,那就是只要他与人见过一面,就能记住他,所以不管是新顾客还是老顾客,他都能一下子称呼出来,让人觉得十分可亲,生意做得越发的好。” 原来小王掌柜认人的本事就是从他爷爷那里得来的,宁婉想着又听大嫂细说。 “后来那家绸缎铺子的老板要回南方老家,老掌柜就拿出多年的积蓄又借了些钱把铺子顶了下来,改名叫瑞泓丰,不过十几年的工夫,铺子重新扩了,竟比过去还要大一倍,生意更红火了。挣了钱在小王村和大王村那边买下了几百亩的地,修了个大庄子,与赵典史家的庄子仿佛。” “老掌柜什么都好,可就是一样,子嗣不盛。第一房太太早亡没有生养,第二房太太只生下一个女儿也死了,第三房太太又只生了一个女儿就不再生养了。后来纳了个妾总算生下一子,可是才到十八岁上就没了,好在这儿子在外面留下遗腹子,就是小王掌柜。” “老掌柜忙了一辈子,只这一个宝贝孙子,从小就带着他学生意,又给他订下了一门亲事,其实也是盼着他早日成亲早日开枝散叶。” “你们猜这门亲是谁家?” 大姑正听得有趣,就拍了一巴掌道:“我们哪里能猜到!你还卖什么关子,不赶紧说赶紧说。” 大嫂就又说:“原来当年老掌柜想顶下那绸缎铺子,可是尽管他攒了一辈子的钱,可是还差得远呢。可是那么多钱到哪里借呢?若是借高利贷,还不被那些人生吞活剥了?因此他就向大王村旁赵家村的赵财主借钱。” “赵财主家里有几百亩地,但是他爹特别俭省,给儿子留下一笔银子,到了赵财主手里,却是个散漫的。听老掌柜要借钱,竟也不要老掌柜抵押房子地的,也不要利钱,便将钱借了他。” “老掌柜后来日子过得好了,可赵财主挣一个花俩儿却穷了下来。老掌柜就想儿子娶了赵财主的女儿,可是他儿子却有了相好,老掌柜打了一顿,不想他所索性不回家住在外面,结果不想就一病死了……” “噢!我知道了,小掌柜的未婚妻是赵财主家的!” “娘说得对!”大嫂就又说:“只是现在早没有人叫他家赵财主了,他们家现在只剩一间破房子,三五亩地,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虽然小掌柜的爹不正经,可是小掌柜却是好的,一点也不嫌弃未婚妻家穷困。本来这一两年他们大了就应该成亲了,可是赵家的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得了一种怪病,现在躺在炕上起不来,小掌柜虽然花了不少银子请大夫看诊,可是就是一点也不见效,亲事也办不成。” 最后大嫂说:“这么拖着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老掌柜和小掌柜还能等赵家多久?” 大姑摇摇头说:“瑞泓丰掌柜家已经仁至义尽了,再等个三个月半年的,赵姑娘要是还不行,也就不能再等了,毕竟王家子嗣太单薄了,又有这么大的家业。” 大嫂二嫂也都点头,“到时候王家再补偿赵家些银子就是了。” 唯有喜姐儿反对道:“老掌柜和小掌柜都是诚信的人,怎么也不能这样快毁了婚约,总要再等上一两年的吧。” 事实上小王掌柜又等了三四年! 小王掌柜对赵姑娘用情至深,虎台县的大夫都看过了不成,就从安平卫请人,后来又自关内请了名医,虽然没有治好赵姑娘的病,可是赵姑娘又活了一年。在这一年里老掌柜先去世了,然后赵姑娘也去世了,小掌柜就为他们守了三年的孝,孝期过去了之后,小掌柜才重新开始议亲,娶了虎台县一个商户的女儿。 听说他们成亲后,小王掌柜对妻子也极恩爱的。 宁婉那时与虎台县的许多太太夫人们都因此对小王掌柜十分敬佩,家家所有的布匹棉花等一切瑞泓丰铺子里有的东西全部在瑞泓丰买,当然小王掌柜做生意一向公道,价格也是尽让的,因而大家便越愿意在瑞泓丰买东西。 可是尽管喜姐儿说的时间已经少了一半,可是大姑和大嫂二嫂却都不信,“小丫头没经历过世情,总以为人都是好的,其实男人是不可能等那么久的。” 宁婉觉得自己虽小,却经历过世情,可是她却不会认为人都是恶的,特别是她知道小王掌柜果真对未婚妻情真意切,下意识地就要帮喜姐儿反驳大姑和两位嫂子,刚要开口,喜姐儿抢在了前头,“我见过小王掌柜,一看就是个好人,他不会轻易毁婚的!” 大姑就说:“你就是太傻了!” 宁婉倒不好再与大姑反驳,就笑着说:“不如我们等着瞧,看看小王掌柜会不会毁亲?” 喜姐儿也兴致勃勃,“娘,不如我们打赌!”约了赌注,“要是我赢了娘就给我买一对桃子形的银耳坠,要是娘赢了我就加工夫给娘做一双鞋。”说着拉着大姑击掌。 第72章 故事 女人们就是这样,说起这些闲话十分热心,大家便又从小王掌柜说到了县城里的几个大户人家,其中就包括赵典史家。宁婉在一旁听着,知道这些传言有真有假,倒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因此更是只听不说。而大姑她们几个只当她不认得这些人而已。 宁婉心里突然一动,就说:“我前些日子去虎台县,听人讲了一个故事,也很有意思,不知你们听过没有。” 大家便笑,“你讲了我们听听。” 宁婉就说:“听说是虎台县外不外远的一个村子,家家都种麦子,日子过得不错。”然后就自己笑道:“竟像梨树村呢!” 大姑就说:“这一带全是种麦子的,未必是我们村的。” 宁婉其实就是想把喜姐将来的故事讲出来,让大姑她们听了心生警惕,因此才一个劲儿地往梨树村上引,现在就说:“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的,但未必离得远。” 然后就讲了起来,“这个村子里有一户人家,虽然是农户,但是日子过得倒也富足,家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都娶了亲,只剩下一个小女儿,又能干长得又美,家里爱如珍宝,早早备下了嫁妆。” 大姑家的嫂子就笑着说:“倒是与我们家一样的人口呢。” 宁婉就又说了下去,“有一天下了大雨,一个外乡小伙子从村里路过,便借住到这家躲雨。雨天无事便在一处说话,这家的小女儿见小伙子长得俊俏,行事又大方,便有了几分心思,偏巧那小伙子雨停之后没几天又来了,原来他也对这家的女儿上了心思。” “一来二去的便请了媒人来说亲,道那小伙子家原是南边的,因父母双亡到北边来寻亲,亲没有寻到,却也不打算再回去,就在不远处的双台镇安下了家。现在父母的孝期已满,正好娶亲。” 大姑便已经听懂了,“这亲事可有什么不对?” “正是!”宁婉便点头说:“这家人家见小伙子样样都是好的,也去了双台镇看了小伙子新置的房子,便应下亲事。又因小伙子一人在这里,家里连个打点衣裳饭食的人都没有,急着娶亲,便允了在两个月内办好亲事。” “亲事急忙办了,这家的小女儿嫁过去没多久就发现夫婿不大对劲儿,白日里也不见他做什么营生,隔上些日子有几个人找上门去,小伙子便与他们黑夜里出门,不定几日才回来,也不说做了什么,家里的钱却是不缺的。” 大家便都猜测,“敢情是个贼?或者是强盗?” “不错,正是个贼。他们一伙人在关内被官府通缉,便逃到了辽东,分头住了下来,平日并不往来,但是过日子总是要有用度的,因此便也会聚起来做一桩案子得了钱收手,再没钱时还是要再做的。” 大姑便叹道:“这家的女儿可真是落到火坑里了!” 大嫂也问:“那可怎么办?” 宁婉就说:“先前也不是十分肯定,这女儿虽然觉得不合常理,但还暗自往好处猜测,也许是做些偏门的小生意什么的。过了两年有一次听了那些人在一处喝醉了露出话来,才知道被骗了。又不敢大张旗鼓地说,只得想法子悄悄告诉了娘家人。娘家既不能将女儿留在火坑里,也不敢直接报了官,只怕得罪了恶人,一时竟十分地为难。” 大姑便急忙道:“那也总要想法子把女儿接回来!” 当年喜姐遇人不淑,大姑正是想尽法子把她接了回来,若非如此,那伙贼人被拿住时,喜姐儿也免不了被当成贼人家眷被拘到县衙里,甚至还会一起流放多伦。 因此宁婉便又说:“可就是将人接了回来,这女儿一生也毁得差不多了,再嫁竟十分地艰难。” “那是自然的,”大姑说:“出一家门再进一家门,哪里能容易?” 宁婉嫁到赵家后听赵太太讲过女德女戒之类,又知道原来朝廷还会给守节的女子旌表,但是她原本出身农家,倒也不似从小习过女四书的人,并不觉得再嫁就是不对,但是再嫁比起一嫁难得多,这总归是事实。 就似喜姐儿,只是运气不好被人骗了,总不成年轻轻地便在娘家守着,且将来父母老了又怎么办呢?自然是要再嫁出去的,可是再想嫁到良人有多难她可是亲眼看着的。大家都是女子,自然明白,便都感慨起来,“这嫁娶之事,一定要将对方家里细细访个明白才好!” 大姑就向几个小辈说:“尤其是女儿家,更是要慎重!你们年纪小,有些事看不透,总要爹娘看准了才好,可不能自做主张反倒被骗了!”尤其重重看了喜姐和宁婉,她们便都赶紧点了头。 大嫂二嫂又好奇地追问:“后来那贼怎么样了?” “那贼自然被人捉了,又将关内的案子也翻了出来,判了流刑送到了多伦台站效力去了。”当年那伙贼自喟手段高超,竟到了虎台县里徐老知府家中行窃,大大地丢了钱县令的面子,付捕头也因捕贼不利,期限内未能破案被打了几次板子。最后还是瘸子将军带人设下了诱饵将他们一网打尽,正好多伦台站一直缺人,便送去充军。 眼下离喜姐儿的亲事还早着呢,甚至那几个贼此时也未必到辽东呢,但是宁婉先把这段事当闲话讲了出来,为的就是给大姑提个醒儿,将来喜姐儿再不至于出嫁没几年就回了娘家。 宁婉说了故事,大家又说了些旁的,直到姑父回了家,便各自回房安睡。 宁婉与喜姐儿住在一处,吹了灯,又说:“其实嫁在本村也满好的,免得像我大姑和大姐似的,回一次娘家要走上一天的路。”原来喜嫁回娘家后,大姑与自己帮她谋算再嫁时曾遗憾过,当年梨树里有一个少年对喜姐十分喜爱,且那家人也愿意将喜姐娶回去,还请了人来探口风,只是喜姐儿说因是一个村子里的便没看上眼,若是当初喜姐儿就嫁在村里,那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的。 不料喜姐笑了一声说:“婉儿,你将来必不能嫁到你们家的村子吧!我听我娘说要在我们村里帮你说一门亲呢。” 宁婉一直在想喜姐的亲事,再没想到她竟拐到自己身上,一时竟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三家村年青人不多,自已又是想将全家搬走的,果真从没想过要嫁在三家村里。 黑暗中,喜姐就又笑了,“人家都说‘男当下配,女望高门。’女儿家自然要向上嫁的,你不嫁在三家村是对的。就是我娘和贤姐姐、清姐姐也不是嫁得更好吗?我还听我娘说,当年三家村里也有想娶我娘和两个表姐的,只是她们都不愿意嫁你们本村人。” 宁婉从没想到这一节,再想想自家在三家村里果然没有姻亲,除了宁家二房和三房之外,就是有亲戚关系的也很远了,原来先前宁家大房在三家村里一直受到排挤也有这个原因?因此一时竟想呆住了。 喜姐只当她被自己问住了,反来开导她,“婉儿,我们两个论人品论才干论相貌,不比县城里富贵人家的女儿差,将来自然不能嫁给本村里的农家汉子,就算不嫁到县城里,也要嫁到镇子上去!” 宁婉却没想这么远,只得吱唔了一声,“不管嫁到哪儿,人品是第一位的。” 喜姐就想到了她刚才讲的故事,“世上哪有那么多贼呢?不过是百年难遇的而已,总不成因为出了一个贼,就再不嫁外乡人了!” 宁婉不知应该再说什么,她总算明白当年喜姐怎么就被人骗了。但是好在大姑对自己的话还是听了进去的,因此也不与喜姐争辩,“老一辈不是都说小心没有过迂的吗?我们也不过闲话儿,早些睡吧。” 毕竟在别人家中,第二日宁婉一早就醒来了,见大姑正和面准备炸麻花儿,便也过去帮忙。大姑赶紧把她赶回去,“这身衣裳经不起揉搓,厨房里又是油又是灰的,千万别弄脏了,你去跟喜姐儿说话儿。” 宁婉就说:“我正想学做麻花儿呢。”梨树村种麦,家家常吃面食,大姑嫁到了这里,也做得一手好面点。尤其是这炸麻花儿,十分地香酥可口,宁婉一向最喜欢吃的,她也真心想向大姑学呢。 大姑见她果真想学,便道:“那你换一件喜姐的旧衣裳再来。” 宁婉回房找喜姐借了旧衣裳穿了,再到灶间,大姑就教她,“这面是用一半酵面一半面粉合起来的,里面加了油、大碱、鸡蛋、白糖,要用力地揉,揉得十分均匀才行。” “刚刚你们还没起来时,我就把面下成一个个剂子,然后都搓成细长的条,上面刷了油,用油布盖着饧好。” “现在烧了油锅,看油有了七成热,就可以麻花放进去炸了。”说着,拿起两根搓好的长条面,将它们搓得更细更长,并搓上劲儿,然后两根并在一起,这两根长条面就像搓绳一般绕到了一处,然后大姑就将这根面绳折成三折,再拧上劲儿成了一根麻花儿。说着好像很复杂,其实就是几下子,麻花便做成了,然后投到了油锅里。 雪白的麻花进了油锅便慢慢膨胀起来,颜色也变了,直到变成金红色,这时候大姑就用笊篱捞出来放在一旁的盆中,递给宁婉,“你尝尝。” 宁婉揪下一块,也不顾烫放到口中,吸着气吃了下去,“真酥!真香!真甜!” 这时大姑早又做了一个麻花放到锅里炸着,“你也试试,做坏了也不怕,大姑再重新把面揉好。” 什么事都是看着容易做起来难,在大姑手中十分听话的面到了宁婉这里就不老实起来,细长的面断了两次,两根又不肯合在一处,还好有大姑帮忙重新摆弄一回,终也成了一个麻花进了油锅,炸好了竟也似模似样。 再做了几个,毕竟熟能生巧,宁婉便能做出与大姑差不多的麻花了。 大姑就说:“我们自家做没有那么多油,因此慢慢一个个做一个个炸,大户人家的厨房里是要烧一大锅油的,一次炸十几二十几根麻花,那时手脚就要快了,否则有下油锅时间差太多,有的焦了有的还没熟呢。” 宁婉就笑,“我现在的手艺只能一个个地炸了。” “多练练就好了,”大姑就又告诉她,“这是酥麻花,还有脆麻花,那样的话就要多放酵面少放油,别的都一样,炸出来是脆的,也很好吃。还可以在麻花上面沾了芝麻再炸芝麻麻花,多放鸡蛋做蛋酥麻花,听说还有面点师能将豆沙馅放在麻花的面中,炸成带馅的麻花呢。” 早饭自然就是麻花,大姑又用黄瓜鸡蛋做了汤,大家吃着香喷喷的麻花,再喝一碗汤,宁婉就赞,“这早饭真好吃,我回家了也炸了给娘尝尝。” 大姑就说:“你娘有你,可真是享福了!”又似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喜姐儿。 宁婉赶紧说:“我家里人少,上面又没有兄嫂,我自然就要多干点活儿了。” 正说着,两个嫂子回来了,原来她们一大早去虎台县里买东西去了。昨日在大姐夫家里吃了饭,今天大姑一定是要招待爹和自己的,早饭吃的虽然好,但却不算正式的饭菜。 果然大姑看了儿媳妇买回来的东西,点了点头,向宁婉说:“上次我回娘家,吃了你包的排骨饺子,回来就向她们说有多好吃,今个儿也让你尝尝大姑烙的三鲜锅贴。” “那爹和我就有口福了。”宁婉笑着,心里却突然觉得大姑真好强,一大早起来炸麻花,中午又要烙锅贴,似乎在告诉自己她也会做很多好吃的! 爹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原来他比宁婉起的还早,但开城门时就进了虎台县,把山货送了重新折回了梨树村。 午饭自然是在大姑家吃的,却把大姐夫一家都请了过来,只有万婆婆要帮忙照顾小孙子与坐月子的大姐留在家中了。 第73章 锅贴 梨树村毕竟离虎台县近,因此除了寻常肉菜,还买了虎台县里最有名的老恒记酱肉。百年老店做出的酱肉,寻常人家怎么也做不出来的。 但是宁婉其实对酱肉只是一般,当年她在赵家早吃腻了的,爹前些日子也买过,她更想看看大姑怎么做三鲜锅贴。 锅贴的面是要用烫面的,但是这开水中是要加上些盐,如此面皮才不容易破。烫过面后用冷水和起来,放在一旁饧一饧。 更重要的拌馅,新鲜的小河虾去了头和壳剥出肉,略切上几刀,鲜蘑菇用水淖一下攥干再切成丁,猪肉剁成末,这三样加在一起正是三鲜。 大姑谁也不信不过,一定要自己拌馅。先在猪肉里加些鸡汤澥开,然后放入虾肉、蘑菇丁,还有油、盐、酱油、葱末、姜末、花椒粉,顺着一个方向用力搅。 面和馅都备好了,就可以擀皮了。锅贴与饺子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皮不要要擀成圆形,而是长方形,包的时候两端也不似饺子一般捏严,而是略留出口,这样包好的锅贴就像一个个小枕头一般。 烙锅贴要用平底锅,先刷上一层油,烧热了再把包好的锅贴整齐地摆在上面,然后大姑拿过一碗凉水,在里面兑了些面粉搅一搅,哗地一下洒在锅贴上面,立即就拿起锅盖把锅严严地盖了起来。 锅贴是要闷烙的,大姑站在灶旁等了半刻,侧耳细听着锅里的声音,突然说了声“好了!”揭开了锅盖,又拿了一勺香油淋过,略再等了一下就拿一个小铲子从四周开始铲锅贴。 锅贴早烙得表面金黄,里面的馅滋滋地响着,香气四溢。但这还不算什么,真正难做的是上面的一层面皮。原来刚刚洒的水中有面粉,现在水干了那些面粉就变成了一层薄薄脆脆的皮,又被刚刚的焖烙变成了浅浅的黄色,且这层面皮并不均匀,有厚有薄,甚至有的地方还是空着的,看起来就像一个特别的图案,十分地美丽,将所有的锅贴都粘连在一起。 而铲锅贴的时候,是要将所有的锅贴连同这层面皮一同铲到一个盘子里去的。当初摆放锅贴时就是按盘子的大小摆的,现在也正好装一满盘,就是有一个脱离了那层薄面皮都要算是失败。 当这些锅贴以当初在锅里的形状原封不动地到了盘子里时,宁婉不觉得“哇!”了一声,“大姑,你太厉害了!”她并不是恭维,而真心佩服,大姑对烙锅贴的火候掌握得太好了,一丝都不差,只要差了一星半点,也不能烙成这么好看的锅贴,而味道,虽然还没尝,但是已经能想到有多鲜香适口了。 大姑便笑着,“这算什么,先给大家端上去,再烙几锅我们吃。” 在大姑家吃过午饭,又去了与大姐道了别,宁婉就随着爹回家了。 一头毛驴上放着大姑和大姐两家送的白面、梨子还有麻花、酱肉等等东西,另一头宁婉就坐在上面,爹在前面牵着两头毛驴,不知不觉地哼起了小调。 宁婉听着就知道爹一定是喝多了,平时他再也不哼小调的,尤其是在自己面前。只是她什么也不说,只坐在毛驴上笑着听,爹虽然有点跑调,但还是很好玩的。 就在宁家父女出门这两天,三家村出了一件大事,郭秋柱到胡家村里偷东西被抓住了。 原来郭秋柱在家一向不肯好好干活儿,因此时常被郭老爷子打骂,然后他就更喜欢跑出去乱逛,饿的时候便随意偷些东西吃。三家村的人知道了自然处处提防,他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偷到了胡家村。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胡家村里丢了几次东西自然留了神,几个壮小伙子堵住了他,见是三家村的人,便打也没打,只是让人送了回来。 其实这样比打他一顿还要丢人呢,毕竟挨了打,这事也就算了了,毕竟偷的也没有贵重东西,不过是些吃食,谁又有什么办法?三家村的人通常抓了他也不过打一顿放了。 眼下胡家村送了人,很明显是想让三家村好好处置,不要让他再去胡家村偷东西了。想也理解,平静的小山村里,平时都是夜不闭户的,现在突然出来一个贼,大家根本接受不了。 三家村的人其实也早有这个想法,只是先前看在郭老爷子的面子不好意思提,现在便都借着胡家村被窃的事劝郭老爷子好好管一管孙子。 郭老爷子被气个半死,只得将郭秋柱捆了关在家里。 宁梁听了于氏告诉他,默然半晌,“郭老爷子早该这样了。”毕竟郭秋柱偷东西,宁家大房因为家里的地离山脚下最近而损失最大,尤其是那片黄豆地,已经有一大片黄豆地里豆秧都被拨走了,就是留下秧苗的,上面也几乎没了豆荚。 把郭夏柱关了起来,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是起码能让两个村子清静些时日。 农家人最看不得浪费田地,宁梁便趁空儿把那片地重新翻了,先种了一片萝卜,过了几天又种了一片白菜。 俗话说“头伏萝卜、二伏菜。”这些说的就是秋菜,三家村这里一般都将第一季菜罢园空出地来再种,成熟了就储存着冬天吃。 罢园就是将地里的东西最后一轮收获后再不要了,就比如在城镇县城附近的农田,每到这个时候就要将一些早熟的农作物罢园,然后种一大批的秋菜,入冬时卖到城里,一年就有两次的收成。三家村地处偏远,自然不可能种大量的秋菜卖出去,因此家家通常只把菜园里一部分菜摘了罢园种些秋菜自家吃。 眼下既然家里又有了一块空地,就不必将菜园里的菜提前罢园了,毕竟离秋天霜降还有些日子,还正能再收些菜,农家过日子用心着呢。 种了秋菜,大黄米就熟了。大黄米也叫糜子,是三家村这边成熟最早的粮食,只要一百天左右大黄米就能长成,因此每年不到秋天就能收粮了。大黄米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特别耐干旱,又不必非要肥沃的土地,十分省心省力。 大黄米的味道也是三家村这边人非常喜欢的,大家用它做饭、包粽子、做点心,过年时吃的豆包也是大黄米面做的,是比高梁米要精细的粮食。只是因为产量不如高粱,所以各家种的并不多。 接着绿豆也应该摘了。原来绿豆荚一向是陆续熟的,若是不及时摘下,过熟之后绿豆荚裂开,绿豆就从里面跳出来,落到了地上,损失就大了。因此到了这时节大家便会时常看看绿豆荚长得怎么样了,及时收获。 绿色豆荚有一多半变成了黑褐色,若是粗收就将绿豆秧苗拨下晒干再用石磙子将豆子压出,但是宁家种的不多,过日子又是十分精细的,因此宁婉与春玲、罗双儿隔上两三日便去田里摘回一筐筐的豆荚,回来晾晒起来,这样就几乎没有白丢了的。 还在伏天里,就到了立秋。秋风一起,早晚有了凉意,但是白日中天空蓝得连一丝云都没有,大大的太阳直直地晒下来,比夏日时还要热上几分,大家就都说“秋老虎发威了。” 经过秋日的太阳,三家村的地里全变了样,成片的高粱穗突然间全变红了,远远地看着就是一片红色的海洋,十分地壮观,三家村的人称之为“晒红米”,也就是说高粱熟了。 高粱是三家村里最主要的粮食,高粱的收成如何,直接决定这一年的年景,因此这时三家村人早已经准备好了割高粱的两种镰刀。一种大镰刀,先用它将高粱割倒,然后再用割穗镰刀把穗子割下,打成捆运到场院里晒,然后再脱粒去皮就成了能吃的高粱米了,当然磨面也可以。 俗话说一秋抵三春,就是秋收的时候要比春耕还要辛苦几倍。 三家村的女人们通常不做田里的活儿,就是春耕时也只做饭送饭就行了,但唯有在秋收的时候,大家都要下田收粮。 这正是因为收粮食的时间实在是太紧张了。粮食没熟时自然不能收,可是熟了就要立即收回来,若是耽误了时间,一场不期而至的雨水就会让一年的收成损失惨重。因此这时候要抢收。 宁梁自然是家里农活的主要劳力,宁婉将自己裹得严严地跟着爹下了田。并不是她娇气,村里的女子都是如此,就是男人也穿得十分严整。原来高粱的叶子边缘十分锋利,一不小心就能将人的皮割破,如果不包严了,秋收后免不了就要伤痕累累。 爹在前面将高梁割倒,宁婉跟在后面把高粱穗子割下,杆和穗分放在两边,待收割了一块地,两人返身回来先将高粱穗打成捆,至于高粱杆倒是不急,将来有空时再弄就行。家里的小毛驴这时也用上,打好捆的高粱穗便由小毛驴驮着送走,省了不少人力。 中午时父女二人牵着小毛驴顺便驮了一捆高梁杆回家,娘早在盆子里打好了水,“先洗洗,饭菜已经摆在桌上,多吃点,干农活累着呢。” 第74章 甜杆 宁婉进屋先把一根甜杆递给娘,“爹找了两根,我刚吃了一个,这个是给娘留的。” 收高粱虽然是很累的活儿,可是也有有趣的事,就比如有这时候能吃到甜杆。原来有的高粱如果没结出穗,高粱杆就会特别的甜。剥去高粱杆上的外皮,将里面雪白的芯咬在嘴里,一股又清又甜的水就流了出来,比泡的糖水还要好喝。 于氏看看丈夫和女儿就笑了,果然折下一段甜杆吃了起来,“真甜。” 宁婉就又一面洗手一面说:“等下午我看看能不能找到‘谷霉’,那个比甜杆还好吃。”谷霉也是高粱地里很特别的东西,这样的高粱同样没有结穗,但是与甜杆又不一样,在结穗的地方却长出了一个白色的东西,吃起来又香又甜。 其实不管是甜杆还是谷霉,都是高粱没长成,但是因为很少见,味道又好,大家见了它们不但不生气反而都是高兴的,只是这种东西也不能多,如果多了家里收的粮食就少了,那就会是非常糟糕的事了。 下午又去了地里,父女两人将毛驴拴在地旁,奋力地收着高粱,余老爷子走过来笑着说:“宁二郎,我找你商量点儿事。” 宁梁便直起身笑道:“余叔,有什么事只管说。” 余老爷子指着毛驴说:“你们家的驴这会儿也不用,能不能借我家送几次高粱穗?”原来余家的地离村里的场院最远,割下的高粱穗用人力背到场院里也不是一件轻省的活儿,他见宁家用毛驴送高粱穗,便过来借驴。 宁梁一向是好说话的人,但是对自家的两头小毛驴却是十分爱惜,只怕借了别人累坏了,又不好直接回绝,因此便迟疑了一下说:“只是这两头驴性子有些犟,只听家里人的话。” 余老爷子自然知道宁梁再宝贝他的两头驴不过了,但他却不是不讲理的人,且三家村里也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借了人家的东西用自然是不能白借的,因此赶紧笑道:“我也不白用你家的驴,你看……” 宁婉从余老爷子一开口时就立即有了打算,现在赶紧笑吟吟地插话,“爹,要么我牵着两头毛驴去运高粱,余家来两个人换工?”用毛驴运粮,绝对顶得上一个壮劳力,两头毛驴正好换两个人来帮自家收粮。 秋收的时候,各家的活都紧着呢,但是余老爷子也明白家里出两个劳力换两头毛驴运粮也算值了,因此就点了点头说:“也好,我让家里过来两个人帮忙收粮,正好婉儿过去帮忙运粮。等我们家的粮都运到了场院,再重新将人换回来。” 既然说好了,宁婉便牵着两头小毛驴去了余家的地头,而余家也过来了两个人帮宁梁收割。两头小毛驴跑了十几趟,便将余家堆在地里的一垛垛高粱穗运到了场院,而宁家地里这时多了两个男人干活儿,也积了不少的高粱穗…… 用毛驴换工的法子确实不错,两家都不亏,活儿做得也更快了,大家也省了力气。很快又有别家人来商量换工,却只能排到明日,接着又将后日也排上了。 宁婉见状心里高兴,她虽然肯干,但毕竟是个半大的女孩儿,又能有多少力气?怎么也顶不得半个人用的,但是如此换了工,家里的农活便至少快上一倍。 宁家今年秋收比往年都要难。在三家村,秋收时都要先顾自家的地,就是春玲和罗双儿也不能再来宁家帮忙,而各回了各家,眼下只能靠自家人。往年家里爹娘两人再加上宁清下地,宁婉在家做饭送饭,也算是有三个半劳力,但今年二姐嫁了,娘身子重了,只剩宁梁带着宁婉着实吃力。 正因为有了小毛驴,便给家里平白添了两个壮劳力。到了晚上,宁梁到了家先给小毛驴加了豆料,又帮它们梳梳毛,“今天多亏你们了!”回了屋里再身于氏称赞女儿,“还是婉儿脑瓜儿转得快,我看余叔的本意也不过是想给家里几斗粮食饲料什么的——我还真不想要,这换工却对我家再好不过了。” 于氏听了自是开心,她不敢下地,只怕肚子里的孩子受不住,但留在家里又担心粮食不能及时收回来,原本心里一直焦急着,眼下就笑,“婉儿自然是最机灵的!” 连收了三四天的高粱,宁家二房人多地少,看着自家的高粱就要收完,宁大伯便让大江哥和春玲嫂子先过来帮工。有了大江哥和春玲嫂子,家里的人手又宽裕了些,又紧着干了几天,终于在霜降前将高粱都晒到了场院里。 虽然还要经过晾晒、脱粒等才能真正将粮食收到家里,但是收成基本可以确定了。爹与村里许多在人在场院里看过饱满的高粱穗,回到家里还笑着,“今年的年景特别好,大家都说一亩地能出四石粮!” 高粱通常的产量在每亩三石多,到了四石就是很少见的了,也不怪全村子人都很欢喜着呢。 于氏也笑,“今年毕竟是马年呢!” “果真是风调雨顺,从春天起就是应该下雨的时候就下雨;夏天那些山溪涨水也不过一场虚惊;到了秋天,又是一连十几天的大晴天。”爹就说:“高粱穗还要再晒几天,我想趁着这个空去一次虎台县。” 宁家往虎台县送菜的时候久了,两边越来越熟,望远楼等几处酒楼里的山货便全由宁家供了,秋收前宁梁多送了几次,又打了招呼,眼下有了时间自然要再送些东西过去,太久不去只怕生意会断了。 于氏和宁婉都心疼,“这些日子太累了,总要在家里歇上一天再去吧。” 宁梁不肯,自顾自地将家里的干蘑菇、干木耳、干猫爪儿菜收携带出来装在筐里,“累是累了些,但是家里吃的好,所以身子一点也没亏着,你们就放心吧!” 宁婉看爹的一张脸虽然晒得黑黑的,但黑里透着红,十分地光泽,果然没有亏了身子。家里自秋收收起就没断过肉,娘每天中午都要蒸一盘肥瘦相间的野猪肉;或炒或蒸几个鸡蛋;馒头都是白面的——这伙食绝对够得上年节时吃的了。 村里人到自家帮工时就常笑说,只为这顿饭,就愿意来帮工呢。 宁婉便也不再拦着了,却拿出几根甜杆和谷霉,“爹,这个给望远楼掌柜家的孩子,他们在城里住着见不到这些东西的,一定能喜欢。” 先前宁梁还不肯带这些土物,只怕掌柜的看不上,后来见掌柜的竟不嫌弃,因此每次去的时候都要随手带些乡下的土物,因此家里便特别留出来的。虽然是做生意,但是慢慢出有了人情往来,彼此的关系才能越发地好了呢。 俗话说春种秋收,秋天就是收获的季节,粮食收完了又接着收菜。这时菜园子里的菜大都数都罢了园,因为经了霜菜就变了味,不再好吃,此时便都摘了下来,唯猪冬瓜却不怕霜,只留在地里,经了夜间圆滚滚瓜身上便挂了一层白霜,煞是好看,吃的时候味也更胜平日。 白菜、萝卜是秋菜的大头,用刀砍下白菜白天放在院子里整齐地摆成一排排的晾晒,晚垒起来用旧被子盖上,萝卜也放在院中晾着,过些天天后水份就少了许多,那时就可以收起来了。 眼下正要晒萝卜干、腌酸菜。 萝卜切成手指头粗细放在盖帘上晒,晒上几天要加上盐揉一揉再晒,干了之后收起来,待到冬天时拌些酱油早餐时吃再好不过了。 而腌酸菜便要麻烦些,先将家里两口腌菜的大缸洗净,把白菜外面的帮去掉在开水锅里涮一下然后一棵棵地码在缸里,摆一层酸菜撒一层盐,将大缸摆满了之后,又在上面压上一块大石头,这时用凉开水将缸灌满没过白菜,再蒙上一层油布,然后便隔三差五添些水就行了,总要过上一个月酸菜才能吃呢。 家里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大家便急着上山采山货。先前宁婉就向爹娘说过,秋天的山货才是家里最挣钱的,果然不错。 宁家收了大量的山核桃、榛子、松子,还有一些山楂、山葡萄等等。宁婉带着春玲、罗双儿两个每日从早忙到晚,湿气还重的干果要先晾晒,然后用大铁锅加了沙子炒熟再送到虎台县;而山楂和山葡萄直接装筐里送走,县城里有人专门收,他们或是自己用或是卖到更远的地方,山楂做糖葫芦,听说京城里的人尤其喜欢吃,山葡萄酿酒,味道再醇不过了。 三家村人自然也知道怎么做糖葫芦,怎么酿酒的,但是大家通常都不大做,一则是做了很难运到山外,再就是因为糖太贵了舍不得自家吃。 如今宁婉却让爹从虎台县里买了几斤白糖,这是要比三家村人平常吃的红糖还要贵许多的,酿了几坛酒,又做了糖葫芦。 第75章 孕事 对于酿山葡萄酒,宁婉还是颇有心得的,赵太太每年都酿,她最喜欢喝山葡萄酒,还特别备了一个金杯饮酒。宁婉跟着她也学会了酿酒品酒,甚至还知道了那句李太白的诗“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 虽然这几句诗有点不正经,特别是再后面的两句简直不能拿出来说,宁婉偶然听到了却只装不知道的,但是她心里却觉得还是用金杯饮葡萄酒更好,总胜似“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凄凉意境。 现在她将山葡萄用山溪水冲洗干净,把葡萄粒捏碎放进坛子里,加了适量的糖,什么时候搅拌,什么时候再加糖,什么时候滤汁,什么时候酒成密闭她再清楚不过,因为在赵家沉闷的日子中,她慢慢地与赵太太一样,特别沉迷于此道——用来打发时间。 至于糖葫芦的做法就简单多了,山楂去了籽串在一根细棍上,锅里用小火熬糖,看白色的糖熬成半透明的金黄色糖浆时,将山楂串放在糖浆里蘸满糖,放在涂了一层油的盘子,等凉下来就能吃了。 宁婉没料错,娘顶爱吃糖葫芦了,春玲嫂子也爱吃得很,她吃了一根却又拿了一把生山楂接着吃了起来。宁婉便笑,“别舍不得吃,再来一根。” 春玲嫂子就说:“我吃这个也一样,倒觉得比糖葫芦还合口味呢。” 娘便笑着问她:“你是不是又有了?” 春玲嫂子一笑,“才觉出不久,倒让婶子瞧出来了。” 宁婉方才醒悟过来,道了声“恭喜了,”就又埋怨道:“嫂子怎么不早说,这些日子这么忙,若累了怎么好?” 春玲一笑,“我身子壮,没事的。”怎么也不肯去歇着,反而道:“婉儿,你们家里的事还让我做着吧,等月份大做不动时再让给别人。” 原来春玲嫂是怕失了这个活儿,宁婉就笑了,“那也不应该瞒着我。家里的活儿有轻有重,嫂子只做些轻省的吧。” 春玲直摆手,“我没事的,先前我生老大时就没耽误过干活儿!” 这时于氏便向宁婉和春玲使了眼色,她们两人马上明白过来赶紧停住了,又找别的话说:“今天这糖熬得正好,就是因为火侯掌握得好。” “是啊,我也觉得正是这样呢。” 又偷眼看罗双儿,见她已经转了过来,低头摆弄着地上的一堆榛子,将它们都摊开晾着,然后依旧头也不抬地去弄松子。 就在几天前,郭老太太晚饭后在家门前骂了罗双儿足有两个时辰,原因就是突然发现宁雪有了身孕,而先嫁进门半年多的罗双儿还一点动静儿也没有。然后从那天起,每天晚上都要将罗双儿骂上一回。 在梦里,罗双儿也一直没有孩子,这也是她在郭家地位越来越低的原因之一。先是郭老太太和郭大娘经常骂她,然后就更加明目张胆地欺负她,后来她们就挑唆郭夏柱打罗双儿。 最初的时候,郭夏柱并不肯听家里人的,反倒帮着罗双儿,可是时间久了,郭夏柱越发地盼着孩子,终于也对罗双儿不满起来,夫妻情分越来越差,虽然不会真动手打人,可是他慢慢地不怎么说话了,又时常喝起酒来,一喝就是喝得烂醉。 罗双儿曾对宁婉说过,她宁愿郭夏柱打她,因为那样她就不必如此难过了。甚至她还悄悄告诉过宁婉,她其实上吊自杀过,只不过人已经挂了上去,只是那绳子突然断了,她落在地上摔得半晌没起来。后来罗双儿虽然不再往绝路上走了,但是她一向郁郁寡欢,而宁婉虽然也尽力劝她,可她自己也有一大摊不如意的事,因此两人说上几句话之后就都不由得唉声叹气起来。 因此她们都没有办法。 娘生过儿子,还有三个女儿尚且因为没有子嗣而被婶娘欺负,罗双儿嫁过门一年多了没有怀上,家里上面又有两重厉害婆婆,日子着实难过。而这种事情,别人又帮不上忙。甚至宁婉也不能像对别人一样随口安慰罗双儿一声,“孩子早晚会有的。”因为她知道罗双儿一直没有。 而且宁婉觉得,郭老太太这一次痛骂罗双儿,虽然有宁雪怀孕的原由,但其实她那样恶毒地骂人,不只有对罗双儿的不满,也含着对自家的恨,因为罗双儿在自家帮忙,也使得她因此而被骂得更惨。 这些感觉虽然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但是大家心里却都有数儿,因此宁婉与春玲勉强找了些话说了一会儿后也再说不下去了,平日里时常欢笑不已的宁家院子里一片沉寂,大家都只低头做事儿。 到了罗双儿走的时候,宁婉看出她的踌躇,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回郭家,只是不得不回,便拉住她的手,“再过些日子就把房子盖起来,搬出去住就好了。” 罗双儿勉强一笑,“我也盼着呢。”但她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的笑意,很显然,罗双儿已经意识到了,就算她搬出了郭家,但只要她没有孩子,随时还会被奶奶婆婆和婆婆两人辱骂,而且如果时间再久,三家村内其余的人也会瞧不起她的。 好在这一天罗双儿回到家并没有挨骂,原来郭秋柱又跑了。自上次郭老爷子将郭秋住绑在家里,便不许他随意出门,秋收时也紧紧地盯着他。但是宁雪有了身孕,郭老爷子大约觉得郭秋柱有了孩子就能定性了,因此便放松了警惕。 三家村的人也好,胡家村的人也好,自听了消息便都紧张起来,也不知郭秋柱这一次会偷到哪里,会不会惹些别的祸患?郭家自然是更担心的,因此郭老太太已经没有心思再骂人了,只是把照料宁雪的事交给了她。 第二日罗双儿再来宁家便带着宁雪,又小心地向宁婉说:“她平时很老实的,不会捣乱,到了中午我带她回家吃饭。” 宁婉哪里会在意一顿午饭?更何况在她对罗双儿与别人完全是不同的,先前梦中两人相互相依偎帮扶的情谊罗双儿不知道,她却是永远也忘不掉的,因此只笑道:“你若中午回家还要给一大家子做饭做菜的,就不必走了,带着宁雪在我们家吃吧。” 罗双儿就道:“那我少要五文工钱。” “你怎么就这样拘泥起来了?”宁婉一笑,转向宁雪说:“雪姐,你自己在凳子上坐着吧,有什么事只管说。” 宁雪看着宁婉指了指树下的长凳,便乖乖地走过去坐下了。于氏见了就说:“雪儿真听话,二婶给你拿糖葫芦吃。”说着转身回了灶间取了支糖葫芦给了宁雪,宁雪也不知谦让,接了便吃了起来。 于氏便小声向宁婉和罗双儿说:“雪儿是文疯子,留在家里不要紧的。”原来在三家村这边,称这些头脑不大灵活的人为疯子,若是老实听话的就叫文疯子,打人闹事的就叫武疯子。又叹,“这孩子也是可怜!” 宁雪在娘家时的日子便不好过,到了婆家也是一样,并没有人真正关心她,因此长得细骨伶仃,现在肚皮已经微微已经在破旧的衣服下面突了出来,却显得更加瘦弱。又因她脑子不清楚,什么时候有了身孕也不知道,如今看来竟比春玲嫂子的月份可能都会大上一些,眼下正将糖葫芦吃得嚓嚓响,可见是馋得很了。于氏一向心软,此时便满眼的怜意,“中午就让雪儿跟我们一起吃饭,我给雪儿弄些好吃的,让她也好好补一补。” 宁婉一笑,三家村中虽然也有坏人,但是不论好坏都摆在表面上,却不会暗地里算计。郭老太太乐于罗双儿把宁雪带到自己家来的,为的只是少供宁雪一顿饭,却不会有旁的心机。而娘也好心让宁雪吃些好的,再想不到留孕妇吃饭会担什么差错。若是在赵家,女人有孕了便十分小心,而大家也都会刻意躲着,只怕不小心沾上。 罗双儿就感激地说:“我其实不应该麻烦二婶和婉儿的,可是我还是想多挣些钱,然后与春柱去青岩山送子观音庙里进香,听说那里特别灵验。” 青岩山的送子观音庙十分地有名气,只是那里路途遥远,去一次十分不容易,上香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宁婉听了就道:“你若攒了钱,还不如找大夫好好看看呢。”原来罗双确实去过青岩山送子观音庙,可是花了不少的银钱,却什么用处也没有。 三家村人平日里便很少请大夫,眼下罗双儿就问:“不生孩子的病也能看吗?” “那是当然,”宁婉就帮她出主意,“等空了你先去镇上找谢大夫看一看,如果谢大夫看不好可以再去虎台县,或者安平卫,那里有好几家医馆呢。” 罗双儿听了,便下了决心,“等家里的房子盖起来,我再攒钱看大夫!” 从这天起,罗双儿来做事便都带着宁雪了,因宁婉不肯扣她的工钱,干起活来便更肯出力了,又因为春玲也有了身孕,她便将所有最累的活都包揽了下来。 这时郭秋柱也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些天吃什么住哪里,只是从他身上带了伤略能猜出一二。 谁也没想到的是,郭老爷子终于下了决心,将他送到了军中——也是多伦百户所,整个安平卫里时常需要补充兵源而又难以招到人的地方,当然给的兵饷也多,郭老爷子将郭秋柱一年的兵饷带回来了一半便有八两银子。当然,郭老爷子回来向大家解释,“这八两银子都给秋柱的孩子留着,家里再不动的。” 三家村的人都赞同,“正是应该如此。”心里颇为郭秋柱离了村子高兴,从此便可以安稳了,再不必担心郭秋柱的祸患。想来胡家村众人应该也都一样的吧。 然后郭老爷子又以同样的快速为郭小燕订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十几里之外周村里的一个老鳏夫,年纪足足是郭小燕的两倍还多,听说家里穷得叮当响,聘礼也只拿了二两银子,但郭老爷子都不在意了,已经与男方定下了腊月里迎亲的日子。 第76章 顺利 于氏生产是在傍晚时发动的,这天宁梁去了虎台县还没回来,只宁婉与娘在家。见娘额头上沁出汗来,宁婉心里愈发急了,赶紧扶了娘躺下,去隔壁喊了大娘来帮忙,声音急得都发了颤,“大娘,你先陪着我娘,我去胡家村请胡大娘。” 大娘倒不以为然,“你娘先前生过四个儿女了,这一次肯定顺利。”又告诉宁婉,“先给你娘下碗面,里面卧上两个鸡蛋,再烧一锅热水。”说着便将宁家的炕席卷了起来,铺上了干草,将于氏挪到了干草堆上。 也不只农家,就是虎台县里富贵人家生孩子也都给产妇铺了干草,然后在上面生产的,因此孩子出生了也叫“落草”。 于氏早经历过的,趁着疼得轻的时候赶紧挪过去,又向幺女笑道:“没事的,我先前生你们几个时都极顺的,你别害怕,只听你大娘的就好。” 宁婉却还是不放心,又求了大江哥帮忙请胡大娘,自己到灶间和面擀面条,做好了将鸡蛋面条喂给于氏吃,“娘,你多吃点,一会儿好有力气!” 于氏本不想吃,但她还是勉力地吃着。大娘在一旁便将生孩子要用的东西一样样摆了出来,剪脐带的剪子、小孩子的衣裳尿布包被、装滚水的大盆等等,宁家早预备好了,现在倒都齐全。 面条吃了半碗,于氏便再吃不下了,摆手说:“我觉得我就要生了。”又让宁婉出去,“你还是孩子,不好在这里,出去吧。” 宁婉哪里肯走?帮着大娘将一样样的东西理齐整放好,冲了红糖水喂娘,又拿帕子帮她擦汗。 这时大娘突然叫了起来,“先出来一只手一只脚!”原来她虽然帮别的妇人生过孩子,但是还是第一次看到先出来手脚的,因此便傻了。 宁婉虽然不大懂生孩子的事,但是也曾听人说过生孩子先出头,先出手脚便是横生倒养,最为危险可怕。因此脑子里轰地一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就在这时,胡大娘到了,三步两步地跑上前,急忙在水盆里拿香胰子洗了手,“先出手脚没关系,赶紧推回去!”说着便将那伸出来的小手小脚推了回去,转身又把宁婉推出门,“你赶紧出去,没成亲的姑娘不能留在产房!这里有我和你大娘就够了!” 宁婉便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声音,胡大娘一会儿喊一声“吸气!使劲儿吸气”,一会儿又喊一声“用力!用力!”又让大娘递送东西,“拿帕子让她咬着!”又听娘痛苦的叫声。 心里正揪到一处时,突然冲过来一个人,“你娘怎么样了?” 原来是爹提前回来了,宁婉赶紧说:“请了胡大娘过来帮忙,还有大娘也在里面。” 宁梁便顿足道:“无怪我今天出门后就觉得心里有事儿,赶紧送了东西就骑着驴回来了,否则不是赶不上你娘生孩子了!” 宁婉见爹满头满脸的汗,便拉着他在院子里坐下,“爹,已经赶上了,你先坐下歇一会儿吧。”这时候就是再着急也不能进产房的。 宁梁听话地坐下了,可是几乎就是马上又站了起来,十分担心地问道:“好象不太顺利吧?” 宁婉想了想还是告诉了爹,“先出来一只手和一只脚。” “什么!”爹差一点跳了起来,他毕竟也经历过几个孩子的出生了,多少懂些,在院子里急匆匆地来回转着,不停地念叨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宁婉心里也焦得很,但只有先压住心里的急切去劝爹,“娘一定没事的!” 这时屋子里胡大娘高声说:“赶紧把门窗柜子匣子,还有所有东西都打开,产道也就打开了!”在三家村这边,生孩子不顺时就要把所有关着的东西全打开,希望借此顺利地生出孩子。 到了此时,谁也不顾不上这办法有用没用了,宁婉冲进屋里将大大小小的东西全部打开,就是香胰子盒的盖子也没忘记;宁梁便在院子里将院门、仓房的门、鸡舍的门并猪栏的门全开了,想想又跑到后院将菜园子的门也打开了! 做过了这些父女两人回到院子里扎着手不知做什么好,看着被惊了的鸡跑出鸡舍咯咯叫着,又惊动了本已经睡着了的猪,一头小猪哼哼着出了猪栏向门外走去,他们两人却谁也没去拦着。 屋子里娘却突然叫他们,“她爹和婉儿,别让猪和鸡丢了!” 胡大娘就说:“什么时候了,你还管猪和鸡!赶紧用力!” 接着突然便听到“哇!”地一声婴儿哭啼。胡大娘就高叫着说:“生了!生了!还是个带把的!” 宁梁便突然蹲在地上抱着头不动了,宁婉见爹虽然没有一点声音,但是肩头却是一耸一耸的,便知道他一定是哭了。就是她自己也是一样,明明开心得很,却落下了泪,只想大哭一场。 没一会儿,大娘出来了,“都拾缀好了,你们可以进去了。咦!你们俩哭啥呢?孩子生了,是个男丁,当娘的也平安。” 不料宁梁和宁婉先前还能忍着不出声,眼下竟都放声大哭起来。大娘便哈哈笑了,“别哭了,接下来的事儿多着呢!挂红门帘、小弓箭、煮喜蛋……对了,二郎赶紧杀一只鸡熬汤,一会儿你媳妇醒了让她喝些鸡汤好喂奶!” 宁梁和宁婉这才清醒过来,赶紧先进了屋子里看于氏,见她早被重新挪到了被褥里,闭着眼沉沉地睡去了,只有被汗浸湿了的头发能看出刚刚生孩子的艰难。刚生下的孩子就在于氏的臂弯里,盖着簇新的小被也睡得香香的。 胡大娘满脸的汗,鬓发也有些散乱,此时指着于氏道:“毕竟年纪大了,孩子生得不容易,你们可得好好给她补补。” 父女俩赶紧答应着,宁婉就拿出六贯铜钱做谢礼,“多谢胡大娘了!” 胡大娘帮人接生,自然是要收谢礼的,可是见了这么多赶紧摆手道:“哪里用得了这些!我拿一贯打酒解解乏就够了。” 宁婉却知道娘这一胎的不易,原本她便是逃出了一命的,现在又母子平安,因此一力坚持,“大娘拿着,为的就是一个顺字!” 又拿六百钱给大娘,也是一样的说辞,“大家都顺才好!” 大娘便让大江送胡大娘回胡家村,毕竟一番折腾已经到了深夜,虽然两个村子不远,但还是有人送的好。 胡大娘和大娘走了后,宁家父女又忙了半夜,杀了鸡炖上,又挂上了早备好的红门帘,宁梁再一次在门左边挂上小弓箭时手都是抖的……然后还有家里的鸡猪,总要找回来,又有屋子里打开后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要收拾。 于氏再醒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是井井有条的了。她吃了半只鸡,又喝了鸡汤,又有加了红糖的小米粥、鸡蛋,然后给小儿子喂了奶,看着眼睛通红的父女俩儿,“你们都去睡一会儿吧。” 宁梁就说:“我还不困,先给村里各家送红蛋。”三家村这边的风俗,家里生了孩子是要给亲戚家送红蛋的。父女两人将事情都做好了便又煮了满满一锅的蛋,再拿一张胭脂一个个地染过变成红通通的,现在已经放在篮子里,就等着到了清晨时送到各家呢。 三家村里每一家都是亲戚,是以家家都不能漏过。送红蛋一定要是双数,一般都是两个,但这一次宁梁和宁婉早说好了每家都送六个,二房送了双倍,胡大娘家里也送,再加上两倍,就是图个六六大顺! 胡大娘接了鸡蛋,隔天拎了两只鸡,一篮子六十六个鸡蛋,上面盖着一块红布来看于氏,“我给你下奶来了!”又嘱咐了于氏许多保养身子的话。 于氏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这么多年也没有通过音信,如今胡大娘来帮娘下奶,自然是给娘面子,宁婉着实感谢,赶紧做了好饭好菜,便似招待亲戚一般,又请了大娘来做陪,走的时候将家里的桃、杏、白面、野猪肉装了一篮子回礼。 将胡大娘送到了山溪旁,原来两村常往来,早有人在上面放倒了一根大木,正是大树剖开,半圆的一面放在下面固定好,平整的一面在上,走起来十分方便。宁婉只怕胡大娘吃过酒头晕,便扶着她上去,“大娘瞧着些脚下。” 胡大娘过了小桥,便拦住宁婉笑道:“你这孩子如此懂事,我家里的三个作子都顶不上你一个!” 宁婉就笑,“大娘有酒了,尽说瞎话呢。” “我虽然吃了不少酒,可没糊涂。”胡大娘笑嘻嘻地又看了看宁婉,“大娘真心喜欢婉儿呢。” 宁婉便有些察觉,当年赵太太见了自己也是这般地亲热,拉着手说个不停,又东问西问的。只是胡大娘不说破,她也只能装做不知,却也不好再送了,便将篮子递给胡大娘,“我也要家去了。” 胡大娘却拉住宁婉,小声说:“我一直想怎么说,既然你是懂事的,还是告诉你罢,你娘这次生孩子伤了身子,再不能生了。” 娘这一个孩子本就是偏得的,因此宁婉听了消息倒没有多难过,眼下的情形比起她的梦里实在是好得太多,因此便点头道:“我知道了,也不必告诉我娘,我爹那里我悄悄说一声就行了。不管怎么样还是感谢胡大娘给我娘平安接生了!” 胡大娘便点了点头,“你赶紧回吧,家里还有一大摊事呢。”她虽然是外人,但是来往了几次倒看了出来,宁家当家的虽然是好人,于氏也良善,但是在遇事时却还是要家里的幺女拿主意。而这孩子表面不显山不露水,但其实骨子里却是个刚强的,正是最合适不过的儿媳妇,敦儒若是娶了她,一辈子都有福气了。 第77章 相处 宁婉辞别胡大娘快步回去了,家里事情果然多得很:娘正坐月子,要细心照料;秋天时送山货的人多,家里除了收山货,还要挑拣晾晒再炒些山货,毕竟炒好的山货送到虎台县里卖的价比没炒的要贵上不少,宁婉早知道这样更划算;秋天收的粮食要打场脱粒,秋菜也要晾晒入窖…… 大娘自接了宁婉的六百钱一直说多了,因此便过来帮忙伺候月子,宁婉便也一样与春玲和罗双儿开工钱,论起干活儿,大娘比春玲嫂子和罗双儿还能干呢,且她又懂得如何伺候月子,只是先前因为她是长辈,宁婉不好请她来帮忙。而大娘收了工钱便不只伺候月子,又抽空帮她们炒山货,她炒山货看火候经验也是足的。 自娘生了,罗双便不再将宁雪带来了,原来在三家村还有一种说法,那就是孕妇不能进月子房,会相互妨碍,是以娘生的那天春玲嫂子不能过来。按说眼下宁雪来了便似春玲嫂子一般不进产房倒没什么,只是罗双儿虑到宁雪的痴傻,只怕她一时走错了倒不好。 宁婉和春玲就问她,“你不带宁雪了,你奶怎么答应的?” 罗双就说:“我现在每天交家里四十个钱。”原本罗双儿在宁家做事,每天也要将一半的钱交给郭老太太的,现在又多交了十五个钱。 宁婉十分替她不平,“宁雪不过是你弟媳妇,怎么也不应该你管着,现在你忙了一天也不过落下十个钱,也太公平了。” 罗双儿倒是想开了,“不管怎么样还是能攒下十个钱,要是我奶不让我出来,我还一个钱也没有呢。”事实也是这样的,如果郭老太太不许罗双儿出来,她还只能留在家里呢。然后她就一笑,“等到盖好了新房子分了家就好了。” 自罗双儿知道可以请大夫看不生孩子的病之后,又恢复了往事的欢快,想到了分家后不必在向郭家交钱,攒够了钱去虎台县或安平卫看病,她就又有了希望。 宁梁自有了儿子,人逢喜事精神爽,每天干活儿时都笑着,就是宁婉小心地将娘不能再生了事儿告诉他都没有让他的笑容变淡,“你娘已经四十了,我原也想未必能再生,现在有了你们姐仨儿,再加上这个小的,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因此他也笑哈哈地根本不向于氏提,每天一早起来先逗小儿子一会儿然后就去做干活儿了,“到儿子说亲的时候,家里的房子要翻新,还要备下聘礼、接亲的钱、酒席的钱……现在就要开始攒起来。” 如今他在院子一角砌了一个炉台,又买了一口新锅,专门炒山货用,这样就炒山货和做月子饭就分成了两处,免得相互耽误。又在炉台上搭了一个棚子,这样下雨天也不影响干活儿了。又抽了时间把秋菜下窖。 三家村每家都有储菜的地窖,从地面向下挖出一个方形的洞,到了五六尺深的地方再向侧面挖进几尺成一个半人多高的深洞,秋菜下来晒去了多余的水分,便可以放到窖里,这就是下窖了。 下窖并不是胡乱将菜堆下去就行的,菜到了窖里的摆放很重要,既要能通风,还要能多装,到了一定时候还要倒窖,也就是将所有的菜都重新摆上一回。所有的这一切为的都是让秋菜能放上一冬,整个辽东的冬天真是大雪封山,田里再没有一点生机的,一家人冬天的菜就全指着窖藏的呢。 总之,整个秋天宁家就是一个字,“忙”!就连中秋节白天大家也都在做事儿,只是到了晚上宁婉发了赏钱,又每人送了两块从虎台县里买的月饼,然后她和爹在院子里看了看圆圆的月亮便都进了屋,娘和小弟弟还不能出门呢,所以就在月子房里一起吃的团圆饭。 小弟弟出生已经有十几天了,不再是最初时红皱皱瘦巴巴的,渐渐白胖起来,不必说爹怎么也看不够,就是宁婉也喜欢看他。不论是他是睡觉,还是睁大眼睛东张西望,还是哇哇大哭,落在大家眼里都是那样可爱。 可是宁婉喜欢着他,却又不免要酸,“爹娘有了小弟弟,就只喜欢他了,再不喜欢我了。”她原是幺女,就算经历了那个梦境,但在娘家也是要撒娇的。 爹娘就赶紧说:“哪里呢,就是有了你小弟弟,我们也都一样喜欢的!”娘又补充,“你爹给你小弟弟买拨浪鼓时不是也没忘给你也买了一盒粉吗?” 宁婉的歪话就派不下去了,便又说:“爹娘也应该给小弟弟先起个小名了,总小弟弟的叫着,多不方便啊!”在三家村,男孩子生下来先起小名,家里随意叫着,到到大些时或是请老辈或是请有名望的人帮忙起大名,不比女孩直接起了名字就成。 其实宁梁和于氏早商量了许久了,但是就是一直商量不出来,二房的长孙叫狗剩,三房的叫拴儿,自家的叫什么好呢?三家村这边都相信贱名儿才能养得住孩子,因此他们想到的自然都是“猫剩”、“小狗子”之类的,还有一个是“四丫头”,故意叫女孩的名儿,为的是骗阎王爷家里生个女孩儿,这样就不能被小鬼带走了。 这样的名儿宁婉听了都不满意,她虽读过书,也能帮弟弟取一个文雅大气的字,但是又不合三家村这边的规矩,想也知道爹娘一定不会同意的,因此想了半日倒有一上主意,“不如叫石头吧,哪有什么东西比石头还硬还长久的呢?” 爹娘一听便相视一笑,“果然不错,又是个贱名儿,听着也不差。”然后就叫小弟弟,“石头,你三姐帮你起名了!” 石头哪里能听得懂,嘴里吐个小泡泡睡着了,大家便哈哈笑了起来,“石头吐小泡泡的样子最好看了!” 没两天大姑与爹一起来家了,原来中秋节时宁贤因孩子小不能回娘家,大姑去了赵家庄子上帮忙也不得空儿,大姐夫和大姑夫都忙着家里的农活儿,因此便没有来三家村,眼下赵家回了县城,大姑便过来看娘,也将大姐的节礼捎来了。 大姑是个爽快人,与娘笑着说:“那天二郎给我送了红蛋,知道你生了儿子,我喜得晚上都没睡好。如今你们两个将来就有靠了。”在她心里,固然也觉得宁婉能干,但是毕竟比不得儿子能当家立户,传承血脉。 于氏就笑,又悄悄向姑姐说:“还是麻烦姐姐帮着婉儿相看相看亲事,家里有了石头,她便如两个姐姐一样好好嫁出去,我和也爹自然也要多给她备嫁妆的。” 大姑就笑,“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可是又说:“我看婉儿长得越来越俊,也越来越能干,倒是不想把她说在我们村里,最好也像她二姐姐一样嫁到镇里去,只是我们那边的双台镇上我认得的人家不多。” 于氏也深以为然,“我听她爹说,就是虎台县里的人看了婉儿都说她不像山村里的姑娘呢,望远楼的掌柜一直念叨家里没有年岁差不多的儿孙,否则一定要我们家结亲的,所以我想着婉要是能嫁到镇上也不差什么。好在她现在还小,倒不急,只慢慢打听就行。”见宁婉端着茶进来,就不言语了。 宁婉其实听到了,家里才多大?她的耳朵又灵,就连先前娘小声说的话也听得七七八八,只是不好直接反驳,她固然是要嫁的,但是断然不能嫁太早,家里只剩下爹娘和弟弟恐怕很难撑得起家业的,她总要多帮扶几年。 大姑便又与于氏和宁婉说起了家常,“你们道我中秋节为什么没回娘家?是到一旁赵家的庄子上帮忙去了。赵太太请了十分重要的客人,管事一下子点了二十多个人过去帮忙,厨房里每天都不停地做各种吃食:除了一日三餐还有点心、奶酪、果盘……流水般地送上去,时常送上去什么样就什么样端了回来,全赏了大家,我这些日子竟吃了好多没见过的东西。” “听管洒扫的人说,花园里的小路上不许有一片落叶的,只要看到就要赶紧拾走,你们想那院子里又是怎么样干净?只是大家都进不去,并不能看到。” 宁婉便问:“赵太太请的客人是谁呢?” “我们哪里知道,只恍惚听说是安平卫的,姓路,”大姑突然又一拍脑门,“我还看到了路家的少爷呢,穿着锦绣的衣裳,骑着一匹大马,十分威武!” 宁婉便知道了,原来到赵家作客的是赵太太的儿女亲家,赵太太的女儿便嫁到了安平卫路家。而这路家正是世袭安平卫指挥同知的,这位路少爷正是嫡长子,将来也会承袭家里的军职。宁婉嫁过去时,赵太太的女儿已经生了路家的嫡长孙,四品官职自然将来是赵太太外孙的。是一门十分不错的亲事,也无怪赵太太十分用心。 果然大姑就说:“我去帮忙了半个月,连赏钱加工钱一共得了近两贯,里面还有路家赏的,你们说,他们多有钱!” 娘听了颇为大姑挣了这一笔钱高兴,“有钱人家行事就是大方,大姐得了两贯钱也是命好!” 大姑就笑,“我给你们每人都买了东西!”说着拿出来衣裳吃食的给大家看。亲戚间自然是相互帮扶的,先前大姑也时常贴娘家弟弟,可是她不过一个农妇,家里有丈夫有儿女,贴的自然也有限,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宁家的生活。眼下宁家日子好了,自然也会贴大姑家里,大姑便更要回礼。 这样亲戚才会越处越好。 第78章 上梁 当然亲戚并不都是一样的,刘家这门亲却一直相反,从来都只有宁家给刘家的,却少有刘家回报的。 按说刘家住在马驿镇里,日子比梨树村里大姑和大姐家都要好,但是他们却极小气。娘生了石头他们本是最早知道的,刘货郎过来时只拿了三尺红布,他一向巧嘴,虽然东西少却将话说得十分圆满,“本来想买些鸡蛋送来的,只是镇上的鸡蛋哪里有我们村里的新鲜?我原想进了村子换些,不料大叔大婶们都说岳父和岳母家里鸡养得最多,也不缺鸡蛋吃,我便想着,自家人不弄那些虚的,不如等我回了马驿镇再让清儿挑别的买来。” 又说了一堆家里人如何惦记娘,宁清挺着肚子要回娘家的话,把爹听得十分动容,“都是一家人,大家实实在在的来往就好。”又说刘货郎,“你拦住清儿就对了,山路难行,她有了身子,若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可怎么了得?” “正是,岳父说得十分有道理,我爹娘就常说我的亲事结得好,还让我向岳父学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刘货郎到三家村一次,卖了货,又在宁家吃了一顿好饭好菜,最后挑着担子走时还带了一只小公鸡,爹听了宁清特别想家,又馋家里炖鸡的味后立即抓了最肥的一只小公鸡捆了翅膀让刘货郎带给宁清吃。 宁婉在心里冷笑了几回,便自嘲道:“其实刘家也不是没有给宁家回礼,只不过这回礼是一堆好话儿而已。”当然只在心里对自己说的,她并不愿意说破了让爹娘听了伤心,毕竟宁清也是他们的女儿。再说白了,宁家的帐都在她的手中握着,爹娘也不可能拿着补贴宁清,只一只鸡真算不了什么。 娘出月子时,家里正过了最忙碌的一个月,但各种的事情依旧不少,她见了自然着急,要出来做事。其实要带一个奶娃娃本就很忙,宁婉死活拦住了娘,“省几个钱重要还是养好石头重要?娘还是在家里带石头,等明年开春石头大了,娘也就能出来做事了。”又留大娘在家里帮一个月的忙。 过了中秋后天便一天天冷下来了,宁家送到虎台县的东西再没有时鲜货,而晒好的干货是很轻的,送上一回便能用上些时日,至于那些炒货虽然还多得很,但是宁婉却有意压下了许多,这些东西总要到了快春节时才能卖上更高的价呢,眼下只供得上几家长期送货的酒家就行了。 而且,家里也另有原因不能隔日去虎台县了,秋收后是要将粮食运到马驿镇交税赋的,先前都要宁梁一筐筐地背去,如今正好用毛驴送。自家的送完了,也帮别人家送了几次,自然也都要算工的,宁婉便将这些工合成一处,又贴了些钱将爹今年的徭役顶了。 无怪有人写诗说“农家少闲月”,一年到头从春耕秋收忙过了庄稼又要替官府做事,修城墙、挖水渠、建房舍不一而足,连来带去的总共也要一个月时光,年年出过徭役回来也就寒冬腊月了。如今宁梁着实忙,听幺女说将徭役顶出去也不心疼钱,只连连点头,他在家里只会挣更多。 村里一半壮劳力都出徭役去了,还有一半的人等他们回来时再去,小山村里竟似空了许多,好在这时候田里的农活已经全做完了,就是山货也采得差不多了,许多人家便闲了下来,唯有宁家院子里天天炒干果还忙碌着。 这时郭夏柱和罗双儿的新房终于开始动工了,农家盖房子多是选这个时候,半村子的人帮忙用上十来天便能盖好三间房,两旁带上仓房、猪圈,屋后留上一块菜园子,外面再砌上院墙。一个新家就成了。 因此这些日子罗双儿不再来宁家,回家给盖房子的人当下手,再做饭做菜。 宁婉自然关心罗双儿的新房子,先前在她的梦里罗双儿一直住在郭家厢房里的一间小屋,现在她有了自己的新房子,一定会非常高兴。可是她实在太忙了,平日也顾不上,只在上梁那天过去送礼。 上梁是盖房中最重要的时候,自然有许多讲究。首先不管什么时候将房子盖得差不多就要上梁的时候,却都不能直接把房梁放上,而是要等一个吉利的日子,然后在早上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办“上梁礼”。 办上梁前要先将房梁放在屋子,用红布在房梁的正中系上叫“披红”,两端各挂一个装满馒头的红布包,看着太阳升了起来,亲戚们便都过来庆贺送礼,这时宁婉便把串好的一串银递了上去,却绕过了拦在众人面前等着收礼的郭老太太,直接给了罗双儿。 三家村通常的习惯是,礼送了谁,到了送礼人家有事的时候,便由接礼的人来还礼。按说郭老太太本不应该接罗双儿新房的上梁礼,但是她还是做出一副新房主人的样子穿了一身喜庆的红衣裳站在前面。不过宁婉倒不相信她以后会替罗双儿还礼,就算她还了,宁婉也不愿意,她才不想跟郭老太太有什么礼尚往来呢! 大家送了上梁礼,又纷纷说些吉祥的话儿。这时太阳刚好升到了半空中,有人点了鞭炮,上梁的时候到了!只见两个小伙子分别抬起房梁的两端,唱着“上梁歌”将房梁抬到房上预先留好的衔口内。随着房梁被招高,挂在房梁两端的粮食也升上去,其实上梁也就是“上粮”。 上梁之后,那两个小伙子便拿起挂在房梁上的馒头向下扔,下面的众人也都笑着去接,这叫“接粮”,接到了是十分吉利的好事。 宁婉原没有想与大家抢的心意,便抬头向上一看,却见负责上梁的宁大河向她使了个眼色,然后便将一个馒头向她扔了过来,她抬手一接正好抱在怀里。 馒头是全白面的,小巧玲珑,一看就是罗双儿用心做的,宁婉便咬了一口,发现里面还包了红豆沙馅儿,便微微一笑,罗双儿一心将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呢,她真替她高兴。 上梁的人下来了,这时却不再继续盖房,主人家要宴请所有帮忙盖房的人,这一次不是中午管一顿饭,而是正式的宴客,大家喝酒庆祝上梁。而这时房梁正在太阳的照耀下,也就是“晒梁”。房梁要晒过之后,日子才能红火。 看着罗双忙进忙出地张罗着酒菜,宁婉便悄悄地回去了。已经上过梁了,新房已经完成了大半,今年年底罗双儿便能分家出来了。而自家几根与房梁一同伐回来的几根红松木也应该请了匠人来打家俱了。 等爹吃了郭家上梁的酒席回了家里,宁婉便与他商量在虎台县或者马驿镇找木匠打家具,“正好在年前打好,过年时家里也有新气象。” 宁梁听了不住地点头,“那三根红松果然已经晒好了,也该打家具了。”想了想又道:“虎台县太远了,就请镇上的王木匠吧,明天我去虎台县路过时去跟他说一声。” 论起家具,宁婉倒是喜欢先前赵家的,又好看又合用。只是她也知道赵家的家具却不是王木匠能打出来的,就是请了虎台县的木匠也不成,那些会打南方新巧家具的匠人,要自安平卫里请呢。因此她也点头,就算这次打的家具样式一般,但木头总是好的,且家里也急着要用呢。 没几日王木匠便担了刨子、锯子、凿子等到了宁家,问了宁家要做什么便叮叮当当地做了起来。宁家早将东边的厢房拾缀出来了,又烧了炕,屋子里暖烘烘的,王木匠正好在这里打家具,晚上就住下,不必走上几个时辰的路回家。 宁家的活计不少,王木匠便还带了他的二儿子小柳,做他的徒弟打下手。两人从破板子、刨板子开始,没两天一进宁家的东厢房里便闻到满是松木的香气,又见满地的刨花。而修成光滑的木板木条便一排排地依在墙边。 三家村里很少来外人,更不必说打家具这种新鲜事了,因此许多人来看热闹,又有小孩子捡了刨花玩儿,长长的一条儿,卷成了一团,不管怎么将它们抻平,只要一放手就还会重新卷回去。 便有几个女孩子突然想到用处,挑最好的拣了些,“我们回去做刨花水。” 第79章 刨花 刨花水就是用开水将刨花泡出水来,用来梳头再好不过,头发乌亮又伏贴。马驿镇里便有人卖,只是刨花水放不久,而做新的又要新刨花。平日三家村里自是不便买这东西,但爱美的人总会想办法寻找机会。 宁婉就笑,“做刨花水的刨花最好是榆木的,其次也要是桃木的,松木不成的。”她在赵家时见赵太太每日梳头都要用刨花水的,里面又加了几样药材,非但头发一点也不起毛,而且赵太太当年有难事时生的白发后来又变黑了回去呢,突然便想着给娘弄些刨花水梳头。 大家听了要榆木,便扔了手中的刨花,回去弄榆木。三家村本就在山中,各种的树木都容易找到,更不必说到处都有的榆木了,很快便拿来一方木头,求了小柳用阔刨子刨出刨花来,每人拿了几个回去。 宁婉将一片长长的,卷成一个数层的刨花团放在一个临时充做刨花缸的大碗里,加了滚水泡着,过了几个时辰见那水略有些变黄,一种淡淡的清香飘子网来,再用手指沾了一捻,粘稠而又光滑,便知道可以用了。 端了刨花水去找于氏,“娘,我帮你梳梳头。” 于氏早见幺女弄刨花水,现在见她过来要给自己梳头马上摆手说:“你弄了那玩艺儿还是自己梳头吧,娘这么大岁数了,还用什么刨花水!” 宁婉便将娘硬按住了,“我自然也要用的,但先给娘梳上。”说着将娘头上的包布解了下去,放下头发用梳子沾了刨花水重新梳头,再于脑后挽成一个圆圆黑黑的发髻。 平日娘也这般梳头,只是用了刨花水果然不一样,原来毛起来的碎发都伏贴下去了,又显得头发更加乌黑,只是光溜溜的乌发还似缺了点什么。宁婉就有些后悔,“当初那根金钗若是不卖了,现在给娘插上应该再好看不过了!” 于氏用手抚了抚头发,又拿女儿塞到她手中的靶镜照了照,“平日里哪有工夫弄这些,家里活儿还忙不过来呢,再戴根金钗还不得让石头揪下去!”虽然都是抱怨的话,但一张脸还是笑开了。 宁婉也习惯了,还是自顾自地想着,“那只钗就是不卖,其实也不大合适。不如等过两天分了利钱让爹给娘买一只两股赤金长簪子,上头是云纹的,戴在头上不容易掉,而且也配娘。” 于氏照了一会儿,便将镜子放下,拉了宁婉坐下,“来,娘也帮你重新打一下辫子。” 宁婉此时还小,所有的头发都向后梳在一处打一根大辫子,一点装饰没有,只在辫稍处用与裙子一色的青布条系了一下。于氏帮她将辫子重新打过,又拿出一根红绫带子打了个蝴蝶结,下面两根垂下来的带子留得略长一些,走动时一飘一飘的,十分好看。 宁梁回家时就见娘俩儿都变了样,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便一面喝着水一面笑了。 宁婉就故意问:“爹,你可看出我和娘用刨花水梳头了?” “当然看出来了。” “那你怎么不说我们变好看了呢?” 宁梁一贯不会拣好听的说,只是见幺女嘟着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只得点头说:“好看了,是好看了。” 宁婉就笑了,“爹,你得了利钱给我娘买一根金簪子吧!”又用手比着说:“你看,就插在这里,不要太花哨的,只是云纹的就好。” 宁梁听了就点点头,“行。”又问女儿,“你要啥?爹也给你买。” “我吗?”宁婉想了想,“我要一对珠花儿,就是用小小的珠子串的那种。”又不贵又好看,她过去这个年纪时最喜欢的,却从不敢提出来。 于氏在一旁听了道:“你爹哪里会买?不如等过年前你和你爹一起去虎台县一趟,顺便把家里的年货也置办了。” “现在离置办年货还早呢,”宁婉想了想说:“不过我也正要去一次虎台县,我们家里这些干菜也该卖出去了。” 先前宁婉晒干菜时,宁梁和于氏还有些担心,但是入秋后家里变着花样做了几次干菜,两人早都觉得这干菜一定能卖出去,而且毕竟几乎没有本钱,不论卖价多少都是白挣来的钱。 宁婉便跟着爹去了虎台县。 干菜并不是稀奇的东西,虎台县里早有卖的,但是宁婉带来的干菜却又不同,做得格外经心,既干净又整齐。 酒楼里要的并不多,毕竟他们就是冬日里也要买在暖屋里种出的新鲜菜。倒是走了几家铺子都看中了要留,父女两个比较了一下,最终还是卖到了收宁家干猫爪儿菜的那家,他们给的价最高,要的量也大,因此又定下过几日再送。 出了铺子,宁梁就满脸喜色地说:“先前并不知道,原来什么都能挣钱,只说你们几个小女子,无事时切切洗洗晒晒的,如今竟也换了这些钱回去。还有那些炒货,不想竟这么值钱,都比肉贵了!大家还抢着要。”只送了一次货,他的搭裢里便装了几块银子,心里的喜悦怎么也掩盖不住。 “在外面挣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只是我们三家村太偏僻了,什么也不知道。”宁婉却又说:“爹只看到我们卖东西挣到了钱,其实这些铺子倒手一卖,价又高上一倍甚至更多,钱挣得比我们容易多了!” 宁梁便不信了,“高上一倍也就算了,岂还能更高?那样谁会买?” 宁婉便细细地讲给爹听,“刚刚那家收干菜的,他家的货恐怕是要送到安平卫或者京城,所以只挑最好的要,别看给我们的钱比别处多,可我估计着猴头、蘑菇、猫爪儿菜他们的利至少要在几倍以上,就是最便宜的干菜也要翻上几番。”再次劝爹,“等我们家将来攒够了钱就搬出三家村,到虎台县里也也开一家这样的铺子,岂不是好?” 先前宁婉每说起要离开三家村的话,宁梁都不接话,他其实还是不愿意的,但是今天乍听了这话却“嗯”了一声,心里越发活动起来。 宁婉见状便也不再多说,搬家的事不是一下子就能成的,因此让爹慢慢想通了就好。反拉着爹去了金店,果然给娘挑了一根双股云纹金簪,自己买了一对米珠的小花,又给石头买了一把银锁。 爹就叹道:“先前家里穷,你们几个孩子谁也没有金锁银锁的,如今石头命好,才生下来没几个月,竟有了一把大银锁!” “银锁算什么!以后我们再给石头打一把金锁!” “你现在的语气大倒得很了!” 宁婉就笑,“人家都说财大气粗,我们现在有银了,说话的语气自然也大一些了。”其实也是如此,先前宁梁在三家村也不过十分不起眼,自家里的生意做了起来,村里有什么事都会想到他,就是郭家前些日子新房上梁,也请了宁梁去做席呢。 父女二人说说笑笑地又买了些东西回家不提。 还没到过年,于氏便在发髻上插了一支金簪,宁婉的珠花也戴上了。原本她有了梦里的经历,总觉得自己还是个黄毛丫头,没什么可打扮的,倒是喜欢装扮娘,硬是帮娘将簪子插上,可娘听了她的话,可也不许她什么也不打扮,于是娘俩儿就都将新首饰用了。 宁梁倒是笑着说她们,“既然买了就用着,过年的时候再买新的。” 胡家村的七嫂子过来时便见宁婉穿着一件水粉色的小袄,葱绿裙子在院子里拾缀山货,因为忙碌面颊红润润的,鬃角带了些微汗。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脑后,一对光闪闪的珠花别在头上,却没有分在两边,而是并排插在一侧,便更有一种俏皮的感觉。 无怪公公看上了婉儿呢,又能干又会挣钱,长得也好,还会打扮,的确是十里八村的人尖子。七嫂子想着便上前一步笑道:“婉儿,还忙着呢!” 宁婉听了声便停了手笑,“七嫂子来了,赶紧进屋里坐。” 七嫂子却停在她一旁,去看大盆里的榛子,“选榛子呢?” 原来榛子收进来晾晒去皮后还要挑选两次,这才能用铁锅炒呢。第一次放在水中选,成熟的榛子果仁是满的,便沉到了水底,而没有成熟的榛子里面是空的,便浮在水面上。将浮着的榛子撇去之后,却还要用筛子选上两回,将大小不的榛子分开。 不只是是因为大小榛子价格不一样要分开,炒榛子里也要按大小不同分开炒,这样才不至于大的不熟小的糊了。所以看似村里人将山货便宜地卖到宁家,其实宁家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宁婉应着,又抓了一把刚炒好的榛子递过去,“七嫂子尝尝。” 七嫂子接过榛子,双手分别握了一半,然后略一用力合在一处,手中的榛子相互撞击,便大半裂开了,许多圆滚滚又炒得微黄的榛仁便在掌中。原来榛子炒得恰到好处时,榛子壳便都开了口,不必费劲就能打开。 捡了榛仁放到口中,满是香气。刚炒好的榛子比放凉了的还要好吃呢! 七嫂子吃着榛子便又问宁婉:“这么多山核桃,你们家可怎么弄?” “都砸开取了仁卖。”如果直接把山核桃送到虎台县里固然也能卖掉,但是运送麻烦又卖不上价,还来如辛苦些取出山核桃仁,再按仁的完整程度分成几等卖出去,除了工钱还能多赚一倍。宁婉就笑,“这两天我们家正要请人帮忙呢,七嫂子如果愿意也来吧。” 七嫂子点头,“我家里活儿都干完了,正可以来帮工呢。”又说了一会儿便进门找于氏说话去了。 宁婉只当她来闲逛,且她手中又忙着,便只进去送了一碗茶就罢了。过了一会儿,娘送七嫂子走,便喊:“婉儿,你七嫂子走了,你过来送送!”宁婉便赶紧笑着陪娘送到了门前。 第80章 口风 晚上吃了饭,于氏喂过石头便叫宁婉,“帐等会儿再算,娘和你说话。” 宁婉觉出娘的语气不同,便将帐本放下,好奇地问:“什么事?” 娘就拉着她说:“你当七嫂子今天来做什么?是来给你说亲的!” “说的是谁?”宁婉随口问了出去,可是心里马上便明白了,胡七嫂子正是胡敦儒的嫡亲嫂子,原来胡家长房里是大排行,胡村长的二儿子行七,他的媳妇大家就都叫七嫂子。七嫂子辈份虽然不高,但是人十分活络,才不过半年时间,早与三家村各家都十分熟悉,听说郭小燕的亲事便是郭老爷子托她帮忙的。如今胡七嫂子来自家说亲,十有七八就是胡大娘托她来问自家口风的。 娘便喜滋滋地说:“自然是胡小先生了!别人哪里配得上我家婉儿。” 宁婉在爹娘面前虽还有着小儿女心态,可是遇到了旁的事便又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小了,因此也不怎么觉得害羞,只是在想,“自己与胡敦儒成亲?合适吗?” 自然又想到胡敦儒原本是娶了马驿镇上的一户人家的女儿,家里是开油坊的,好像姓古。至于这家姑娘长得什么样,性情可好,他们两人过得怎样她倒一点也不知道,毕竟那时她还与胡敦儒不熟呢。不过以胡敦儒温各谦让的性子,想来夫妻二人一定能相得的。 于氏见女儿怔怔的,便只当她是喜欢的,便又开心地说下去,“若是别人家,我定然要推一推,等你爹回来后好好商量商量,再问过你才能答应,但是胡小先生嘛,怎么能与别人一样?我就先答应下来了。咦?你怎么这个神情,你不是也一直说胡小先生好吗?” 宁婉虽然早认定自己这一次会与其他女子一样正常嫁人,生下孩子,可是乍一听娘说答应了胡家,心里还是不自在起来了。也许是因为她没真正成过亲?又或者是她在赵家见过夫妻间太多的的丑事?还是她不喜欢胡敦儒? 她又仔细想了想,确定自己对胡敦儒印象还满不错的,谦谦君子,温和善良,公正无私,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媳妇一定也会如此,按说没有什么不满的。再想想他将来还会考秀才中举人,当过官,又做教书的先生,果真像娘说的,配自己十分有余。这门亲事自己是应该答应的。 可是宁婉还是笑不出来,便硬扯出点笑意说:“娘说好就好吧。只是我早说了不能早嫁,总要将家里的生意打点差不多再成亲。” 于氏便当女儿害羞了,毕竟这门亲不论让谁说都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因此就又笑了,“你七嫂子今天来就是探个口风的,若要真结亲还是要请了媒人上门再说。她说你胡大娘也不想小先生早成亲,只是怕耽误了他读书,只是想先订下来,到了胡小先生考上秀才或者上了二十时再办亲事。我一想,又与你平日里的口风一样,更觉得果真巧了。” 好像胡敦儒成亲是很晚,果真有他考中秀才之后?宁婉想着,却怎么也想不出,她当时对胡敦儒感兴趣的是他解开了三家村和胡家村的百年深仇,又为农家子弟办冬学这些事情,至于他的亲事倒没有在意。当然这些与眼下并没有关系,再察觉看到娘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宁婉便抱起帐本回自己屋子里了,只留了一句话,“都听娘的。” 于氏只当女儿是愿意的,这门亲着实没什么可挑拣的,因此又思量一回,待丈夫回来后夫妻二人悄悄商议,越发觉得这门亲再好不过了。婉儿嫁到胡家,比她两个姐姐都嫁得近,日后往来方便;而胡家虽然也在山村里,但毕竟有一百亩地,又是村长家,家境也不输与万家和刘家;更重要的是胡小先生这个人,可更是比万峰和刘货郎强上许多;就连婉儿一直嚷着不要早嫁,胡家那边也是一样的意思…… 如今胡七嫂探了自家口风回去,胡村长一家应该也是满意的吧。如此年前便可以遣了媒人过来,先下了定,两家便按亲戚走起来。等小先生考中秀才——那是当然的,婉儿便风风光光地嫁过去成秀才娘子,有多好啊! 宁梁和于氏真是笑得半夜里醒了都要说上几句,老来得子,三个女儿的亲事又都有了着落,一个比一个嫁得好,如今他们夫妻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宁婉表面还看不出什么,恰好此事也没有外人知道,因此她只与过去一样,但是心里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要说不开心也不是,但是绝不是高兴,还不能像别的事情一样当面锣对面鼓一般地摆出来说个清楚,反像有什么堵在心头。但是就算不看爹娘欢快的神情,她自己也明白胡敦儒果然是个良人,自己不应该不满意的。 好在胡七嫂问过口风便没有再来,宁家招人砸山核桃仁时也没有过来帮工,这倒让宁婉松了一口气,她实在不愿意整日面对胡七嫂的。又有家里忙个不停的活儿,宁婉索性不再想什么胡家的事,倒也好些了。 这时天气越发冷了,白日也短了起来,一场秋雨之后便接下来一场雪,路上又有了冰。这一天宁梁又去了虎台县,过了午夜却还没有回来,于氏和宁婉心里都急了起来。 宁婉实在等不得了,就站起来说:“娘,我出去迎一迎爹。” 于氏拉住她不肯,“这时候外面伸出手都看不到五个手指头,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自己出去?要去还是我去!” “可是石头离不了你!” 正说着,就听院门响了一声,宁婉便道:“我爹回来了!我去开门!”打开门却被吓了一跳,原来爹满脸都是血,一双手上也是又是泥又是血的,十分吓人,“爹,这是怎么了?” 娘也出来了,也唬得叫了起来,“二郎,你这是在哪里弄的?” 宁梁就摆手道:“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偏这时石头哭了起来,宁梁就推于氏,“定然是听了声被吓到了,你赶紧去哄他。”于氏只得先进了屋子。 宁婉便将温在灶上的水端了过来,拦着爹不让他洗,却拿了一块干净的布放在水中浸湿了帮爹小心地擦脸擦手,“伤成了这样怎么洗,自然要慢慢把泥土擦下来。” 擦洗干净后伤口便看得清了,两只手掌都擦破了皮,左额角一片於青,左脸划了一道口子,现在还有血慢慢渗出来。想到家里竟连伤药也没有,宁婉十分后悔自己的粗心,突然想起来曾听人说过浓茶水能止血,赶紧向灶里添了一把高粱杆把火烧旺煮了一碗浓茶水过来,“爹你躺着,我帮你抹好。” 正抹着,娘哄好了石头,接过来继续抹,“怎么摔得这样重!”却又埋怨,“早说天短了,你晚上就在贤儿家里住上一夜第二日再回来,偏不肯听,现在果然摔了吧!”口中虽然说,却急忙帮着将脏衣裳脱了,见膝盖处的裤子也渗着血,便道:“婉儿你出去帮你爹热饭吧,我给他找一身干净衣裳换上。” 宁婉便出来热饭热菜,又烧了一碗蛋花汤送去,“让我爹赶紧喝了,也能暖暖身子。” 宁梁见娘俩儿都是又急又怕的,便笑道:“其实没什么,只是一不小心绊到了一块石头上,也只是皮肉伤,没伤筋动骨的。” 但看爹进门后走路尚且不大自如,就知道他一定摔得狠了,否则怎么会这样晚才回来,只是他在家人面前不肯说罢了。 见妻女都不信,宁梁便又陪笑道:“其实挣钱哪里是容易的事?摔一跤又算什么,两头驴都没事,钱也没丢!” 于氏便气道:“到这时候你还说这些没用的!” 宁婉也后怕地说:“爹,等养好伤再出门时可不要当天往返了,就听我娘的,在大姐家住一天再回来,这时怎么也比不了夏天。”进了冬天整个辽冬便越来越冷,尤其是夜间,爹是摔得不重,若是重了爬不起来,恐怕还会外面冻死呢。 宁梁都答应着,吃了饭又催宁婉回屋,“没事了,都睡吧,明天晚点起来吧。”见女儿出去了,便小声向于氏说:“有一件事,还是要告诉你……” 可是说了一半的话又停住了。 于氏性子一向温和,但也忍不住追问:“到底是什么事?你赶紧说呀!” 宁梁便迟疑地说:“我回来路上遇到马驿镇的一个人,也是去虎台县里办事的,便搭伴回来。路上说话听那人告诉我胡小先生与马驿镇开油坊的古家姑娘要定亲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因为想着心事不留神摔了。 于氏却不信,“胡小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我自然也是不信的,”宁梁就道:“只是这个人正好是古家的邻居,与许老先生也是极熟识的,把事情说得再清楚不过,由不得我不信。” 第81章 撕扯 宁梁便将听到的事情一一说了,“听说古家是许老先生家的亲戚,不久前一日许老先生到古家喝酒,看古家的姑娘好,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学生,觉得很是般配,便问了一句。古家人一向相信许老先生的眼光,因此也不顾那学生家里在山村中便答允了。许老先生再与那学生爹娘一说,自然没有不愿意的,因此已经说好了,就在最近会挑个黄道吉日定亲。” “那也未必就是胡小先生啊?”于氏还是不信,“听说许先生有好几个学生呢。” “我哪里能不问清,那人说就是胡家村的。”宁梁苦笑一声,“若非我说自己是三家村人,正与胡家村相邻,他也未必想起来与我说起这事呢。” 于氏终于信了,声音猛地提了上去,“胡家明明先与我们说好了的!” “你小声些!”宁梁赶紧捂住她的嘴,“别让婉儿听到!” 于氏不敢再嚷,但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低声道:“胡家还是村长呢!胡小先生明明是个读书明理的人,竟也能做出这种不守信的事!” 宁梁便道:“可是胡家也没有与我们家定下亲事,只不过遣了个小辈过来探探口风而已,我们还能将事情捅破?” 正是如此,如果胡家请了媒人上门,事情便算是定了下来,宁家再不能放过的,可是如今的情况,两家虽然说好了,但是毕竟没有摆到明面上,因此宁家倒不好去闹。而且这种事情,说出去只有女家吃亏的,还不如不说的好,因此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的。 宁梁与于氏长吁短叹地睡不着,又担心幺女,“我看婉儿一向特别推崇胡小先生,若知道亲事不成了,可别想不开。” “该怎么向她说才能让她放下胡小先生呢。” “要么再瞒她几天?” “也好,再等等,也许你听错了,或者那门亲事没有成呢。” 可是宁梁和于氏美好的愿望注定不会实现。第二天胡大娘便到了宁家,也不似平日见了宁婉便拉着手说上半日的话,只笑了一笑便进了屋子。 宁婉原本正在拣山核桃仁,与春玲嫂子罗双儿等人说说笑笑的,见了胡大娘便不大自在起来了,她昨晚并没有听到爹娘窃窃私语,原来冬日里家中挂了厚门帘,自东屋到西屋两屋门帘隔着,声音便传不过去。便向春玲说:“我正空不出手来,还是嫂子帮忙替我去给我娘和胡大娘她们煮了茶送去吧。” 春玲不疑有他,笑着放下手中的核桃去了。一会儿回来说:“也不知道胡大娘来做什么了,竟神神秘秘的,我一进门连话都不说了。” 宁婉这时已经缓了过来,便也觉得有些不对了,按说胡家应该请媒人上门才对,怎么是胡大娘自己来了呢?转念一想,自己已经答应都听爹娘的,那就索性不管了,让爹娘做主吧,反正他们是一心为自己好的。 胡大娘进了宁家屋子,原本就尴尬,又听宁梁摔伤了,心里更加不自在,只得先询问了几句,可是事总归还是要说的,不待她吃吃艾艾地说出来,于氏便抢在前面先问了。原来昨晚于氏和宁梁愁了半夜,但也商量好了,若是胡家人来了,也只将话说明白就罢了,毕竟胡小先生再好,也不是自家的女儿要上赶着嫁的,以婉儿的容貌才干,将来也未必不能嫁得好,此事只做没有就好了。 胡大娘便又多了一层羞愧,赔了礼方才,到院子里却见宁婉不在,心里倒是一松,便赶紧回去了。 宁婉找了个借口出门,确实是故意想躲开胡大娘,不料虽然躲过了胡大娘,却迎面遇到胡家村两个媳妇,见了她就笑道:“婉儿,你出去呀,我们还想去你家里借秤呢。” “秤就在家里,嫂子们只管拿去用。” 那两个媳妇错了过去便又接着说:“你说古家是镇上的人,会不会嫌弃我们村子太偏僻又穷呢?” “人家是看上小先生将来必要中秀才的,怎么会嫌弃家村呢!” 宁婉听着便觉也不对了,可是她又不好过去问,心里想着,“如果胡敦儒还是娶了古家的小姐,也是命中注定的,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可在意。”但是她心里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开心,如果这门亲事不成了也挺好的,自己现在根本没有想嫁的心呀! 因此回了家,反倒觉得一身轻松,也不问爹娘事情终究如何了。而宁梁和于氏两个也是再三犹豫,怎么也没法子把胡家后悔的话在女儿面前说出口。 又隔了一日,宁梁心里焦燥,更躺不住了,与于氏商量,“在家里也不舒服,而且这许多东西总要年前送到虎台县,这时候价也给得高,我明日还是再去一回吧。” 于氏自然不肯,“钱没有挣够的时候,再晚几天也不要紧。” 晚饭时宁梁便又说,宁婉也笑着阻拦,“爹,你脸上的伤还没好呢。” 不料爹笑着说:“我又不是你,哪里有人看我的脸,有点伤算什么?明天一定要去虎台县的,卖了菜就去贤儿家里住一夜再回来!” 于氏和宁婉异口同声地说:“那就再歇一日。” 不料这一日却出事。 快晌午时,宁婉正向大家说:“将这一锅榛子炒好就停了火吧,先吃饭。” 罗双儿就说:“冬瓜炖野猪肉的香味已经飘出来了,我也饿了呢。” “做了一上午的活怎么能不饿?”宁婉就笑,“你一会儿多吃一个馒头。”宁家对来帮工的伙食从来都是好的,馒头从来都是高梁米面里加上一半白面,因此大家都爱吃。 春玲就说:“我想把馒头放到火里烤得焦一点吃,你们谁还要?我一起烤了。” 大家都说:“你有身子口味与旁人不同,刚出锅的馒头多软多暄呀!” 可是宁婉却觉得烤过的馒头味道能不错,就笑着说:“那春玲嫂子你给我带一个吧。” 就这时郭小燕猛然打开宁家的院门向宁婉冷笑道:“你被胡家退亲了,还有脸笑呢!” 大家全怔住了,“小燕你胡说什么呢,婉儿还没定过亲,怎么就能退亲。” “你不是真傻了呀!” “我傻不傻你们大家心里明白!”郭小燕恨恨地看了一眼满院子的人,“宁家一直瞒着你们,其实宁婉早和胡小先生定了亲,可是现在胡家退了宁家这门亲,又与马驿镇上的古家定亲了!今天正在办酒席同,你们不信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胡小先生定亲的事三家村许多人都知道了,毕竟胡家那边大张旗鼓地办宴呢,但是,“胡小先生哪里和婉儿定过亲?这也是乱说的!” 郭小燕冷笑不止,“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但是为什么胡小先生定亲前胡大娘到宁家来?她就是来退亲的!现在宁家不敢承认,你们可以去胡家村去问,就是胡七嫂子来说的媒!” 胡七嫂子和胡大娘上门正是这些天的事,再联想前前后后的蛛丝马迹,有些人便已经信了几分,但是大家自然是要帮宁婉的,便都纷纷骂郭小燕,“你也要嫁出去了,怎么还不在村子里留个好念想儿?婉儿又没惹过你,你为什么要来败坏她的名声?” 正说着,于氏在屋子里听了动静走了出来,就见郭小燕正嘲讽宁婉,“你算什么,想高攀胡小先生,现在被人退了亲,丢人不丢人!”脸刷地一下子白了,几步扑了上去撕扯着郭小燕骂,“你才没人要!只能许了个老鳏夫!” 谁也不想从来都温温柔柔的于氏会去打人,因此大家都怔住了,半晌才去拉开于氏,“二婶,你理她一个傻子做什么。” 又有人推郭小燕,“你赶紧走吧,别再乱说话了!” 正乱纷纷的,宁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笑嘻嘻地拍手说:“婉儿被人退亲了!婉儿被人退亲了!”罗双儿听了赶紧过来捂她的嘴,“雪儿,谁教你说的!赶紧跟嫂子回家去!”宁雪平时最听罗双儿的话,可现在也不知怎么了,挣开了罗双儿,还在一旁跳着叫着笑着,眼下她怀着身孕,谁也不敢真去打她。 站在屋门口的宁梁突然大吼一声,“我去找郭老爷子拼命!”说着顺手从门前拎起门闩跑出去了!大家原本没注意到他出来了,且他毕竟是男人,就是有人去拦也没拦住,眼见人就没了影。 平日只在厢房里不出来的王木匠父子也被外面的声音惊到,这时走了出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大家,宁婉便赶紧道:“王大叔,小柳哥,请你们帮忙快跟我一起去拦住我爹!”说着带头向郭家跑去。 春玲嫂子在院子里跺着脚喊:“出事了!出事了!”又隔着院墙喊家里人,“大江、大河,赶紧去拦住二叔,别出人命!” 一时宁家院子里乱成了一团。 宁婉这时已经跟着爹进了郭家院子,见爹果然气得发疯了一般,正挥着手里门闩向前冲,郭家几个小伙子拦也拦不住,每个或多或少都挨了几下子,郭老爷子被儿孙们挡在后面,一个劲地嚷着,“宁二郎,你赶紧放手,赶紧放手!” 王木匠父子也到了,小柳毕竟年轻机灵,钻到前面抱住爹,“宁二叔,有话好好说,若真伤了人就不好办了!” 宁梁的眼睛都是红的,“伤了谁我给他赔命,也不许他们说我家女儿的坏话!”死活也不肯松手里的门闩,还是宁婉上前抱住那根门闩,“爹,你理他们做什么?我们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不就行了?” 第82章 对错 三家村的人都在意名声,特别是女人,若是旁的女孩被人这样污蔑了,早羞愧得恨不得跳河上吊去了。可是宁婉却不一样,这样一小小的难堪对她又算得了什么?在梦中她经历过比这还要难过的事。 嫁给了一个傻子,多少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自己难道就不活了?不,她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得更好:娘的坟迁了出来,又立了碑;爹的病治好了,每天还能吃上补药;赵太太对自己也不错,手把手地教自己,后来还给自己扶了正,管着赵家的事——除了丈夫是傻子,别的什么都不错!那些指指点点的人多是心怀嫉妒的。 眼下也是一样,郭小燕为什么要来污污蔑自己?还不是她见自的日子越过越好,而她却一步步走向泥潭?她除了能污蔑自己还能做什么? 而且就是随便她污蔑自己,但自己依旧是爹娘最心疼的幺女,宁家铺子的小掌柜,家里的生意还是蒸蒸日上,银钱滚滚而来!而她呢,就要嫁给一个穷困的半老鳏夫,将来的日子会怎么样还不是一眼就能看到头! 因此宁婉是真心不在意的。但是宁梁却不这样想,他性格虽然软弱,但有人直接在自家门前污辱女儿,却让他再不能忍。眼下虽然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拉住了,却依旧像一只暴怒的老虎向郭老爷子喝道:“郭小燕是小辈,我不理她,我只问你!你们家还有没有家教,还要不要脸面!” 郭老爷子隐约猜到了原由,他不是没听到老伴儿背地里嘀咕些什么,眼下怎么能认错,现在见局面已经平静下来了,辩解道:“宁二郎,说话要有根据,你说小燕不对,我还说小燕没错呢。” 宁梁真气急了,连话也说不利落了,“你!你!真无耻!明明郭小燕乱说话!” 郭老太太这时走出屋门,便在众人面前坐到了地上大声哭嚎起来,“明明你们家的丫头被人退了亲,自己不嫌丢人,竟还怕我们说,现在还打上门来,还有没有王法公理?”她一向就是这个样子,只要一说话,没几句便要坐在地上撒泼,受不了的人只能退让。 只是这样的事却是不能退的,于氏这时也到了,见丈夫对着撒泼的郭老太太没瞪大眼睛,气得浑身发抖,却一点办法没有,便上前大声地喊道:“婉儿根本没被退过亲,你们家的人毁人名声,我们打上门来就是应该的!” 两家吵上了,村里人一时也难分辨谁对谁错,但是大多数人却都相信宁家,毕竟宁家人品更可信一些呀!因此便有许多人来劝和,“婉儿若是定了亲我们村里人岂能不知道?应该不是没有定,再说就算定了,小燕到宁家门前去骂人总还是不对!” 也有人来劝宁家的,“小燕脑子不清楚,你们便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了。” 宁梁和于氏都不是会吵架的人,眼下只不过被架到了这里,又有大家劝着,便退了一步说:“让小燕给我们家婉儿行礼赔罪,这事就算过去了。” 不料宁家原本是让了的,但是郭家却不肯了,“小燕没错,倒是宁二郎拿着门闩打到我们家却要赔礼的!” 宁梁岂能再退,“你们教唆宁雪来闹事我尚且没有说什么,现在想让我赔礼,作梦吧!小燕要是不来赔礼,等到她成亲那天我还要来打上门的!” 事情僵住了,余老爷子和宁家两位老爷子便都出面了,背着手先咳了几声,十分地严正,“不过是一件小事,非要辩个明白,那就分辩一番吧!” 这时宁梁和于氏却又不想辩了,女儿结亲的事总不好拿到大家面前颠来倒去的让人说,因此却又退了一步,“这些事有什么好分辨的,只要郭家看住小燕和雪儿不再出去乱说就行了。” 宁二老爷子刚说了声,“那就这样吧。”三老爷子就反对道:“这样不明不白的,也说不清是谁的错,再者雪儿不懂事,就算说了些什么也都是无心的,你们还与她计较些什么?” 宁婉知道,就是爹娘比起过去要厉害多了,但他们终还是老实人,根本不是三老爷子这样无耻之徒的对手,因此走上前说:“三爷爷愿意分辩就分辨吧,我们家没错,又怕什么?”他们不就是拿住了爹娘怕影响自己的名声才逼过来的吗?自己偏不怕,就要将原因分辩明白,转身问郭小燕,“你凭什么说胡家退亲了?没有定亲哪里来的退亲?” 郭小燕得意地说:“我就是知道你定亲了,又退亲了!” 宁婉就冷笑一声,向大家说:“你们听到了吧,郭家根本拿不出证据,就是污蔑!” 大家原本就偏向宁家,现在听了郭小燕的回答自然都不平了起来,“你说宁婉定亲又退亲了,总要有证据呀!” 郭小燕在众的责难下只得眨了眨眼睛说:“先前胡七嫂到过宁家,前天胡大娘也去了宁家,这不就是定亲和退亲了吗?” 宁婉就又笑,“这么说如果有人到你家去上两次,就可以说你又重新定亲和退亲了?”大家也哄笑起来,“也许人家就是来说说话的呢。”胡七嫂本就爱四处串门,胡村长的老婆与宁家关系一向很好,一向时常往来的。 又有人向余老爷子他们说:“要是这样就可以传毁人名声的坏话,那我们三家村成什么了?将来岂不让外面的人笑话?” 余老爷子就问:“小燕,你还有什么证据?” 此时郭小燕也觉得自己原本把握十足的证据未免有点太不经人推敲了,她自然不是看着胡七嫂和胡大娘跑了两趟就猜出来的,原本早答应人家不会说出去,可到了此时又哪里还能忍得住,便冲口而出,“是胡七嫂告诉我的!” 于氏这时气得脸都红了,再没想到胡家传话的人竟如此不可靠,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把根底泄露了出去。但是胡七嫂当日来怎么说她还历历在目,因此就说:“那我们便把胡七嫂请来,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郭小燕自然不肯,胡七嫂悄悄告诉奶奶和娘,她在门外偷听到了,怎么好与人当面对质,因此推脱道:“如今胡家正在办宴,怎么好去找人?” 于氏气得很了,“我不管,现在就去找胡七嫂。” 宁婉倒是拉住娘,“眼下胡家村正办着订亲宴,胡七嫂是胡小先生的嫡亲嫂子,自然忙里忙外,我们请人免不了引起人家注意,万一古家因此误会毁了这门亲怎么好?因此今天的事暂时到此,待明日胡家的宴办完了,古家人也走了,我们再聚到一处请了胡七嫂当面说明。” 于氏见女儿说得合情合理的,便点了点头。宁梁也赞同,环视四周,“大家说可行?” 不必说郭家与宁家的对错,只宁婉这一番话就立即高下立判。明明名声被人污蔑了,可是在这样的时候还不急不燥的,又十分替胡小先生着想,这样的人岂能是被退亲的?谁又能相信呢? 且站在三家村的立场去看,为了村子里的纠纷将胡家村人请来评辩,也是丢人现眼的事,因此许多人便都道:“婉儿,我们都知道你受委屈了,不如我们就大度一些,将这事放下,别在提了?” 余老爷子就点头说:“大家说的都不错,这件事就过去了吧,小燕没多久就嫁出去了,以后你们一年也见不了几面。” 宁婉看爹娘的神色似乎松动了,便知道他们要被劝住,马上摇头道:“这种事关乎我的名声,怎么能随便就过去了呢?一定要辩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等胡家的酒宴一办完了,我们就许了胡七嫂来给我们定个是非曲直!”她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但不能于可以把自己的名声让别人随意践踏。 别人来劝是好心,但是余老爷子恐怕是为了自己妹子再找退路。很显然,将胡七嫂找来,她自然不可能承认告诉郭小燕自己定亲又退亲的事,一方面事实就是如此,别一方面她亦不敢说谎,因为在这件事中除了自己要名声,胡小先生也要名声的,如果传出去胡小先生与自己定亲又退亲,听到的人免不了要多想,胡家是不是嫌贫爱富呢?古家会怎么样不知道,但是许老先生一定会非常生气。 因此,眼下只要将胡七嫂找来,孰是孰非,便立即一清二白,她要郭家彻底承认他们错了,到宁家上门赔罪! 宁婉如此坚决,大家免不了又信了她几分,女孩子自然是要名声的,哪能便不清不楚地就算了呢?就是爹娘也都道:“那就等明天我们请了胡七嫂过来,当着全村人的面把话说清楚!” 宁家三口人说毕便离开了,“家里还有许多事,明日请了胡七嫂,大家共同见证一下。” 第83章 孝顺 宁婉回了家里向大娘和春玲、罗双儿摆手笑道:“已经没事了,我们赶紧干活儿!” 家里的山货堆得太多了,竟有些忙不过来,她将将一袋炒好的榛子过了称记上,送到仓房里,见系袋口的麻绳没了,宁婉便取了一捆,将袋口扎紧,免得榛子撒了。不料一转身差一点撞到了一个人,拍了拍胸膛埋怨道:“小柳哥,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吓我一跳!” 小柳原没有想到宁婉系了袋口转身就出来,因此也被吓了,赶紧向后退了一步,“你没事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宁婉问过却突然明白了,小柳哥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麻绳呢,便笑了起来,“你怕我躲起来上吊?” 小柳便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镇上前两年有个姑娘被夫家退了亲,后来就上吊死了,听人说舌头伸了老长……我不是怕你一时想不开吗?” “造谣生事的人能想得开,我为什么要想不开呢?” 小柳果然被问住了,但是他依旧担心,那个上吊的姑娘其实是他的两姨姐姐,从小常带着他玩的。当初被退亲时她什么也没说,还继续将给未婚夫做了一半的鞋做完了,不想半夜里却寻了死。 于是他郑重地向宁婉说:“如果你要是因为退亲的名声不好嫁不出去,我可以娶你。”见宁婉猛地睁大了眼睛,不胜惊奇,便又安慰她道:“我真挺喜欢你的,你要是嫁了我,我一定对你好。” “你还真是好心人,”宁婉越发觉得好笑,却也懂得小柳对自己的关切,心里一暖,“谢谢你,不过我现在还小呢,不急着嫁人。” 小柳便又搔了搔头,“那好,我回东厢房干活儿去了。” 晚饭时宁梁陪客,王木匠父子虽然是请来打家具的,但是按三家村的习俗依然要将他们当成客待,因此宁家这些天饭食便更加丰富了一些。宁婉将酒菜一一摆好,又向小柳笑了笑,世上固然有郭小燕这样的坏人,但是也有小柳这样的好人呀! 才收了碗筷,便听有人叩院门,原来是胡村长夫妻带着胡七和胡七嫂来了。 王木匠赶紧拉着坐着不动的儿子回了厢房,又教训他,“我们是做活儿的,只管将木工活做好,东家的事尽量不参与。”把门关得严严的,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儿子说:“你要是做木匠活有这么用心就好了,带着你这么久了,连个椅子都做不好!” 倒是胡家人一进门便道:“才听到出了这样的事,都是我们家人的错。” 宁梁和于氏原本气得连晚饭都没吃好,但是面对着胡家人的赔笑的脸却又发不出火来,相互看了一眼,只得客气地相让,“炕上坐吧。” 胡村长和胡大娘哪里肯坐,“我们刚刚听了消息,就赶了过来。”又推胡七嫂,“都是你惹的祸,如今你给宁家二叔和二婶赔个礼吧。” 胡七也跟着父母应和着埋怨道:“都是你多嘴,才出了这样的事,原本两家悄悄说话,怎么告诉郭家人!” 胡七嫂早胀红了脸,“二叔、二婶、婉儿妹妹,是嫂子对不住你。”可她心里倒底觉得自己是被冤枉的,眼泪便含在眼圈里,“我根本没有说两家定亲,只提了一句婆婆十分喜欢婉儿,想讨了做儿媳妇,谁想到郭小燕能那样乱传呢。” 这件事的根源虽然是郭小燕,但其实胡七嫂确实不应该乱传话的,毕竟八字还没有一撇,她只是悄悄来探个口风,怎么就能将话传出去呢。 因此胡七便一巴掌拍了过去,“这一句也不应该说的!” 七嫂子脸上便立即红了一片,高高肿起一个巴掌印,她便垂了头捂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三家村里也有些男人打老婆,有的是老婆做错了打,也有的不论对错一样打。但是宁梁却从不打于氏,因此于氏最看不得,心便软了,赶紧上前拦住,“别动手了,这事说开了也就好了。” 宁婉冷眼瞧着胡村长胡大娘还有胡七,他们这是到自家做戏来了?在自家打胡七嫂,自己家能怎么办?除了原谅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看着胡七把媳妇打死吧。 再说就是打死了又有什么用? 胡村长和胡大娘都是精明人,因此从来都是好算计。不过,宁婉是感谢和敬佩胡敦儒的,只看在他的面子上还是不想与胡家翻脸,因此并不说破,只一笑道:“这事就算了。” 胡家已经打了媳妇,宁梁也不好意思起来,便道:“你们去向郭家老爷子说一声,是郭小燕撒谎就是了。” “宁二郎呀,还是你大度。”胡村长拍着爹的肩十分感动地说:“家里的孩子不懂事,我也是没法子呀!” 胡大娘在另一边拉了于氏,“她二婶,我就是知道你们家人都厚道,这次的事情过去了,我一辈子记着你的情。” 宁婉便在心里笑了,胡敦儒的性子还真不像他的爹娘呢。 两家人既然把话都说开了,便又坐下闲话几句,胡村长夫妻就说:“我们也该回去了,再顺路到郭家把话说清,日后再有三家村的人问到,我们家再也不会承认的。” 宁梁和于氏便起身相送,“原本应该再留你们坐一会儿的,但想到你们家忙了一天,恐怕都十分累,便也不虚让了。” 说着话大家向门外走去,却正与一个人迎面撞上,原来竟是胡敦儒! 在这喜庆的日子,胡敦儒依旧穿着他平日穿的半旧青布长袍,头戴半旧的青布方巾,只是因为赶得急,脸上已经浸出汗水,没有他一直以来的稳重,甚至还带了一两分狼狈,拦住他的父母问道:“原来是真的?” 胡村长夫妇便拉住他道:“我们回家再说。” 可是胡敦儒哪里肯走,停了脚步又问:“爹,娘,你们告诉我,可是真的?” 胡村长只得点了点头,“是,不过我们已经向你宁二叔宁二婶赔了礼,宁家也不再生你嫂子的气了。” “你七嫂也后悔不应该多嘴了,本来你哥想再教训她一回,你宁二婶一直拦着呢。”胡大娘说着拉着儿子的手,“向宁家叔婶问个好我们就走吧。” 胡敦儒果然躬身向宁梁和于氏行了一礼,却摇了摇头,“这事错的不是我七嫂,而是爹娘和我,而且我们不能做了背信弃义的事就如此混了过去!” 宁婉心里暗暗赞叹,胡敦儒毕竟是胡敦儒!尽管错的是他的爹娘,可是他依旧还是不肯含糊,而是要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再想办法解决。 当年胡家村和三家村一场争斗之后,胡敦儒正是用这样的态度将两村间箭拨弩张的气氛慢慢消融了,他公正——不,甚至有些偏袒着三家村,因为他从来对自己、自己家、自己村更严格。正是因为如此,宁婉才顺利地为爹讨要到了药费,卖了自家的地,离开了三家村…… 从胡敦儒将两村的冤仇解开,到后来他在马驿镇成功地办起冬学等事来看,他并非不如精明的胡村长和狡黠的胡大娘聪明,不长于将责任推走,而是他将所有的才干都用在了正途上,因此才能有后来的成就。 宁梁和于氏一向对胡小先生有着十分地好感,因此更是将心里原来还剩下的几分不快彻底消去了,“胡小先生,这事到此为止吧,大家不必再提就是了。” “不行!”胡敦儒十分坚决,向宁梁夫妻又是一礼,“还要借二叔二婶家里一述,将此事真正消之于无形!” 大家只得重新回了宁家东屋,胡敦儒问了事情的经过,他原本一无所知,无意间从长兄处听了三句两句意识到事情不对才赶了过来,因此从胡七嫂到宁家探口风开始细问了起来。 宁婉其实对一些细节也不大清楚,胡七嫂没有告诉她,娘也半遮半掩的,特别是后来胡大娘来解释的话,娘干脆就瞒着她了。因此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突然觉出有人拉自己的袖子,转过头去便见娘向自己扭头努嘴地示意,原来娘觉得这些事不是自己应该听的。 其实宁婉不是好奇这件事,却十分好奇胡敦儒会怎么处置。因此她去了灶间便又回来,给大家续了茶水便在离娘远一点的地方站住了,这样娘就拉不到自己了,而她也不好当众赶自己出去。 这时胡敦儒已经问清楚了,便向胡村长夫妻道:“爹、娘,七嫂与郭家人说的都是实真话,就算郭小燕传错了也不应该将责任归于七嫂。” 胡七嫂便赶紧说:“小叔子,我果真不应该乱说的。婆婆也几次跟我说过,郭家人不善,让我少和他们来往,可是我竟没有放在心上,依旧去郭家串门,郭老太太问了我几句,我就多嘴了。”她哽咽了一下,“只是当时我以为你们的事情一定会成的,哪里想到许老先生会给你说亲。” 胡敦儒点了点头,却依旧盯着自己的父母,“爹、娘,你们既然已经与宁家商量了亲事,就不应该毁诺再答应古家!” 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胡村长老脸一红,“许老先生亲自帮你提亲,我听了还能怎么办?只能点头啊!”胡大娘赶紧补充了一句,“我们先前是真心与宁家结亲的,只是不好意思回绝许老先生而已。” 不好意思回绝许老先生是真,但是古家比起宁家无论家境、资财哪一方面都比宁家好多了,因此胡村长夫妻没有回绝许老先生更是考虑到这个原因。不过宁婉完全能够理解,胡村长胡大娘就是买一文钱的针头线脑都要挑更好更划算的,婚嫁大事,自然要将双方的条件一一摆明,胡家挑更好的没有错。 可是胡敦儒却不是这样想的,“君子重诺,我们家既然与宁家商议过亲事,便不应该再应下先生。如今我成了言而无信的人,而宁家妹妹的名声受到了损害。” 胡七见父母都胀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只得替他们出头道:“其实娘让媳妇过来也不过探探口风,并不算定亲,所以也不算毁诺。至于宁家妹妹名声受损,那是郭家人做的缺德事!” 胡敦儒气道:“哥哥,错了就是错了,硬是将错推给别人更是丢人,且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胡七再辩不下去,便将头向后缩了一缩,不言语了。 宁梁和于氏都是会替人着想的,将心比心,如果胡敦儒是自家的孩子,遇到了先生亲帮忙说亲的好事,恐怕也是不好回绝,能如何也未可知,因此反劝胡小先生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就是辩也不能改变,因此不必再提。” 不想胡敦儒却道:“既然错了,就是要改过来。明日一早我就镇上向先生道明,然后去古家退亲,我们两家按先前约定亲!” 胡村长夫妇一听都急了,“那怎么能行,我们和古家已经办过定亲宴了!” “可那是错的!” “定亲宴不是儿戏!” 胡敦儒坚定地说:“言而无信更不能纵容!” 看着胡家人在自家争了起来,宁梁和于氏十分尴尬,且又涉及到了女儿,因此倒是劝哪一边也不好,又不能避开,两人都没了主意,扎了两手立在一旁。 宁婉再没想到胡敦儒竟能与父母对上了,也站在一旁看得呆住了。她早知道胡敦儒生性耿直,不想他对长辈也是一样的,觉得有道理的事情就坚持到底。不过,若非如此,两村的百年争斗哪里会在他的调节下和解了呢。 自家人在别人家里争了起来,刚刚悄悄退后的胡七此时羞得脸全红了,上前拉住弟弟说:“爹娘纵有不对的,也是长辈,我们总要孝顺。” “你此话更是错,‘孝’自然应该孝,‘顺’未必都要顺,”胡敦儒摇头道:“孟子曰,‘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即使是长辈,错即是错,对即是对,不能以孝为由顺之。《训蒙文》中也道‘亲有过,谏使更’,此事明明爹娘错了,我们兄弟为人子者,更是要劝谏父母,改过才是。” 三家村人最喜欢讲“孝顺”的,有些长辈甚至明知自己有错,可也要用这两个字压住小辈。宁婉先前最讨厌的三老爷子和三老太太便会时常用“孝顺”说话,自己、虽然想法子顶了回去,可是她却从没有真正想过“孝顺”二字竟可如此讲,胡敦儒毕竟读书明理,另她茅塞顿开! 第84章 干亲 尽管宁婉由此一番话对胡敦儒的敬佩更重了,可是她一听到胡敦儒要与古家退亲,重新与自家退亲,下意识地就反对,“不行!” 胡敦儒与古家小姐原本是前世的姻缘,宁婉虽然不大清楚他们夫妻之间情形如何,但是只看胡敦儒端正的人品,平和的个性,还有他将来的成就,想来他们会过得不错。 自己因为有了那一个恍若前世经历的梦,因此窥得先机,得到胡家人的欣赏,才有了结亲的想法。但姻缘前定,毕竟胡敦儒与古小姐的亲事还是有了结果,她绝不想从中破坏。 宁梁和于氏听了胡敦儒要退亲,自然也觉得不妥的,但是他们的立场又不同,想到如果胡小先生与古家退了亲,与婉儿定亲,这实在是一件好事! 就像前几天胡村长夫妻面对古家的诱惑一样,宁梁和于氏也被诱惑了,毕竟谁不想自家的孩子有个好归宿呢?胡小先生可是十里八村最好的女婿人选啊! 可是幺女一声反对,让宁梁和于氏醒了过来,他们一直在心里鄙薄胡村长家嫌穷爱富,只想摘高枝攀,现在自家怎么也能如此呢?因此也跟着女儿的话道:“毕竟已经定了亲,就不能再毁了。” 胡村长夫妻如今又愧又悔,不过不论是为了什么,他们也是不愿意毁亲的,“我们原已经犯了错,总不能再犯一次。” 胡敦儒还是坚持,“这一次我们是改错,只要向古家说明原由,他们一定能答应的。还有许先生,他一向最公正的,也会赞同。” 宁婉摇头,“胡小先生只想到了公平,却没有想到人情。我们两家不过随意说了一次话,都被人传成退亲,而你们真与古家退了亲,虽然有原因,但是外面的人却未必知道,甚至还有故意恶语伤人的。如此,古家小姐一定会身受其害,若有个三长两短的,胡小先生能心安吗?” 胡敦儒谈起自己的亲事没有一点避嫌的意思,正是因为他把亲事也当成了如争水一般的事务,因此并没有参加感情。也是,他不论对从未谋面的古家小姐还是不甚熟悉的自己都能以平常心相待,但其实他应该对古小姐更好一些才对,毕竟他们有一世的缘分,现在又已经定了亲。 “正是如此!”胡小先生猛地醒悟过来,“我们固然是好意,但是镇上比村里更重礼法,古小姐若是一时想不开可怎么办?” “所以亲事不能再退了,”宁婉道:“我们两家的事到此为止吧。” 胡敦儒就又道:“可这样就对不住宁家妹妹了。” “我没事的,”宁婉一笑,“胡小先生不是也说过,村里不如镇上重礼法吗?只要你们家证实郭小燕在撒谎,谁还能再说什么呢?” 对于谣言,她先前不是没有受过,当年宁三老爷子为了把自己招赘的事搅黄了,传了多少难听的话?当时自己听了固然难过,但是现在回首再看又不算什么了,只要自己不怕,谣言其实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就算还有人喜欢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我不怕!” 舍了宁家的亲事改定了古家,胡大娘心里不是没有内疚的,但是她却一直觉得自己对,古家在镇子上经营一座油坊已经三代了,家境十分富足,听说古家姑娘从小养在深闺中,很少出门,女红针钱样样来得,自然是要比三家村里的村姑要好得多。但是如今听了宁婉这番话,她越发觉出眼这小姑娘的懂事明理,竟真心后悔了。 当时许老先生要为敦儒说亲前,其实是问过他们敦儒是否定过亲的,可是她当时听了丈夫回答没定亲时也没有反驳。如果重新回到那时,她恐怕不会再沉默了,但是世上哪里有后悔药呢! “都是大娘的错,”胡大娘拉着宁婉再三叹道:“我们家是没有这个福气呀!” 于氏心里突然畅快起来,正是这样,只凭自家幺女的美丽、能干、聪明,将来还怕嫁不到好人?也许婉儿未来的夫婿比胡小先生还要好呢,此时终于露出开心的笑容,“只不过我们两家没有结成亲家的缘份而已,日后依旧好好相处。” 胡大娘眼睛一亮,“既然如此,我们不如结个干亲吧。”又道:“我只生了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就让婉儿给我当干女儿,可好?” 这次的事情,胡宁两家虽然没有翻脸,但却已经生了嫌隙,因此宁梁和于氏其实对胡家已经不满了,说日后好好相处不过是客气话而已,没想到胡大娘就顺着杆就爬上来,要结干亲。 在三家村这边,干亲不是随便认的,通常孩子小的时候因为担心不好养活为了消灾免祸,转移命相等原因认干亲,但是眼下自然不明如此,胡家是为了保持两家的亲近。 在于氏心中,她果真打算此后与胡家远一些,因此乍一听说倒是一怔,并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胡大娘赶紧又道:“她婶子,你想如果我们两家认了干亲,敦儒和婉儿就是兄妹,那些嚼舌子的人还能说出什么来?” 这一句真正打动了于氏,胡大娘所说不错,如果胡小先生和婉儿成了干兄妹,就不能说亲,郭家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婉儿的名声就不会受到影响。因此她便看向丈夫。 宁梁心里的想法与于氏相差无几,便也生出了几分迟疑。胡村长见状不由得心里赞叹媳妇聪明,赶紧应和道:“不错,我们以后就当亲戚一样走动!”拍着宁梁的肩膀道:“二郎,只要你应下,我就让敦儒看皇历挑个吉日摆下酒席,认婉儿当我家的干女儿!” 结成干亲是很郑重的事,干女儿要给干爹干娘行礼,送上礼品,而干爹干娘也回赠礼物,眼下胡村长要摆酒席,更是十分重视,如此盛情,倒让宁梁和于氏不好回绝了。再想到女儿将来与胡小先生结成干兄妹,就是嫁了人也要往来,倘若在夫家有何事,胡小先生就是兄长,定然会帮女儿出头,因此也就愿意了,“那就依胡村长。” 原本有些不尴不尬的局面如今变得十分融洽起来,丙家人重新又坐下,于氏便带了女儿出来煮茶,又将家里的点心、炒南瓜子、炒榛子、炒松子、核桃仁什么的都端了出来。又因为将来就是亲戚了,也不再分屋而坐,男人们在炕头,女儿们在炕稍,亲亲热热地唠了半晌。 宁婉从没想过会与胡敦儒家成了亲戚,但是眼下的情形无疑是最好的。虽然胡村长夫妻办的事不地道,但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坏人,就是做了有些过火的事,自己总要看胡小先生的面子谦让几分……因此她没有一点反驳爹娘的意思。 胡家人走了之后,宁家人送客回屋却都一时无语,还是宁婉先开口笑道:“也算是坏事变好事了。” 宁梁和于氏不想女儿反来劝他们,便都叹气说:“都是爹娘没有能耐,如果我们家也有古家那样的家业就好了。” 宁婉依旧笑,“将来我们家一定比古家还要有钱,到时候爹娘给我再说一门更好的亲事!” 三家村人都知道开油坊的古家,因此宁梁便咋舌道:“这附近怕有上个百个村子榨油都要到古家油坊,我们什么时候能比古家还富呢?” 于氏也不信,“听说古家的油坊传下来好几辈了,也不知他们家攒下了多少银子。” “那又有什么?”宁婉一指了指娘平时放钱的箱子,“眼下我们生意还小,但是将来把铺子开起来,,早晚比古家的银子还多!” 从入了秋,家里收的山货一样样堆成小山,挑拣晾晒烘炒之后价又向上翻了几翻,宁梁送到虎台县回来怀里便是不菲的银钱,积了起来已经不是小数,前两日宁婉又给家人都分了红,连才出生没多久的小石头也有了自己的私房儿,恰好家里正请木匠打家具,于氏便又做了一个新钱匣子给儿子存了进去说是将来娶媳妇用。 如此看来幺女所说的也未必不能,宁梁便又修正了一下,“就算我们家这一辈比不了古家了,但是还有石头呢!” 宁婉赶紧凑趣,“将来石头也会给爹娘挣钱,还会生了孙子长大了挣钱呢!这样我们家一定比古家富了。” 一家人便都笑了。 趁着丈夫睡前到院子里看看猪鸡,再给驴添草,于氏便小声向女儿说:“胡小先生再好,你以后也不要再记挂着他了,将来你嫁了就会知道夫君才是对你最好的人。” 宁婉时常在家里称赞胡敦儒,却不想娘去误会了,只怕自己忘不了他。宁婉哭笑不得,她对胡敦儒的感觉从来都是景仰敬佩尊重,却没有别的情愫。就是在听到胡敦儒与古小姐定亲的时候,她心里也没有一点的伤心。 甚至宁婉还觉得胡敦儒与她还维持着平常的关系才是最适合的,毕竟她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自己怎么能与胡敦儒成夫妻。那样严肃又一本正经,温和中带着些疏离感觉的胡小先生怎么能在一处柴米油盐地过日子呢? 但是这些道理是没法对娘讲的。宁婉思忖了一下,“娘,其实就算我能嫁到胡家,日子也未必过得好。” 于氏不解,“怎么?” “娘,你想胡大娘是个多精明的人,给她做儿媳妇哪里是容易的事?还有胡村长、胡七、胡七嫂,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宁婉一一点到了,“至于胡敦儒,他虽然一力主要退了古家的亲事,但其实他并不是因为讨厌古家的小姐,更不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坦荡荡的。” 于氏“啊”了一声,突然明白自己一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了。今天是胡敦儒定亲的日子,他却还是一板一眼的,一点也不似寻常的少年郎喜气中带了些羞涩,说到退亲,也一样就事论事。他看到婉儿时也一样,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 还不比小柳木匠闲时会偷眼看婉儿呢! 再回想起当年丈夫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热切的目光,于氏看中小胡先生做女婿的心思彻底没了!“也是,这门亲怪不得没成,原来还是缺缘分!” 看到娘想开了,宁婉便又与她逗了会儿石头,如今石头长大了,觉睡得也少了,时常喜欢将小胳膊从包被里伸出来挥着,又爱张着没牙的小嘴笑,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等爹从外面回来,宁婉才起身走了,“我回屋把铺子里的帐记一记就睡了。” 第85章 炸糕 宁婉认胡村长夫妻为干爹干娘,按三家村的习俗要给干爹做一顶帽子,给干娘做一双鞋,行礼时送上去。不过胡村长既然要大张旗鼓地摆酒宴,给宁家十足的面子,宁家便也将给胡村长夫妻的礼品又加厚一成,添了四块衣料。 宁婉将东西送上去,胡大娘笑着接了,又从一旁拿出几样东西:一个木碗一付木筷,一套衣裳递给宁婉。碗之所以是木头的,表示示永远不会打碎的好兆头,再加上衣裳,合起来是丰衣足食之意,这也正是这一带认干亲的常见回礼。 不过宁家多送了衣料,胡家岂能不再添?胡家还备了一把十分精巧的长命锁,正中有“长命百岁”四个字,周围有桃子、蝙蝠、花草等图案,下面垂着长链子的流苏,胡大娘便用一把银钥匙将长命锁锁上,口中又祝福道:“长命百岁!” 小婴儿认干亲时干爹干娘会赠长命锁,亲手将锁锁上,不论是阎王还是小鬼便再也抢不去了。但是宁婉已经大了,其实不必的,但是胡家就是备了,而且还是一把纯银的长命锁,份量很不轻,足有几两银子。 于氏在一旁赶紧说:“这也太破费了!” 胡大娘就笑道:“婉儿既然给我当了干女儿,这还不是应该的!这长命锁婉儿戴上一年,明年解下来,能保一生平安!” 胡宁两家结了干亲,便完全没有必要在村人面前辩明是非了,两家这样好的关系怎么能是退亲的呢?郭家从老太太起往下数就没有几个可信的人,郭小燕更是说谎成性,就是郭老爷子的权威也受到了影响,三家村人突然发现他并不那样值得尊重,而胡家村的人早在悄悄议论郭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女人孩子们不好,自然是男人和长辈们有错在先。 此后,郭小燕再说什么,几乎没有人理她,郭大娘、郭大嫂几个在村子里也没脸,唯有郭老太太,她平日便很少出门,眼下便似对外面的事完全不知道一般,据罗双儿说,依旧在家里作威作福,因此罗双儿的日子越发难过。但是新房已经盖好,按郭老爷子先前承诺的,郭夏柱和罗双最晚也会在年底前分出去,所以罗双儿就是虽然很是受了些气,可是每日里依旧笑嘻嘻的。 宁梁自与郭老爷子翻了脸,便再不肯理他,且他如今正忙得很。自摔伤了之后,他在家里歇了几日,早再歇不下去,“我明日必要出门了,否则家里这许多山货送不出去怎么办?” 于氏和宁婉虽然还想再拦几天,但是宁梁说的却对,这些山货若是年前不能送到虎台县,便压在手中了,非但不能挣了钱,反倒要赔钱。因此只得答应了,却又道:“以后送货,再不要半夜出门。吃过早饭走,从虎台县出来在梨树村里歇上一夜,第二日再回,如此我们才放心。” 宁梁摔了这一次,也不敢再犟,便都听了,“冬天日短就这样吧,待开春后天长了我还是当日回来。” 宁婉就说:“夏日在大姐家歇上一日再回来也好,免得当日回来太累。” 于氏便笑,“你爹就是恋家,不论什么事出门,哪怕是半夜呢都要赶回来。能答应到贤儿那里歇一夜,还是头一遭呢!”她怀里正抱着石头,一面说还一面颠着儿子逗他笑,而她自己也笑得眉目舒展。爹在一旁也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头让石头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我就在家里自在!” “不如我们家里再买一头驴吧,”宁婉在心里算了算,“如此爹每次去虎台县便可以再多带一百多斤的东西,跑两次就顶上过去三次。” “不用了,”宁梁赶紧摆手,“咱们不是早算过两头驴够用了吗?再多买一头,多花了银钱不算,每日里饲料也用得多,正月里又要闲上一两个月……” 家里的小本生意自然十分精细,多了开销便少了利,能省的还是要省的,因此买驴的打算还是没成。 第二天一早,宁梁和于氏一起来,就见宁婉已经在灶间忙着了,便都说:“早说好了今天晚些出门,你偏这样早起来做饭。” 宁婉就笑着说:“我想着做些炸糕,我们今天早上吃,还能给大姐和姑姑带些。” 于氏看着锅里煮好的红小豆、盆里和好的黄米面,知道幺女昨晚就做了准备,便说:“还是你想得到,我却忘记了,你大姑和大姐都爱吃炸糕,偏她们那边不种糜子。”洗了手过来在红小豆里加了糖和油,再拿勺子用力压成豆沙馅。 宁婉此时已经将黄米面揪成一个个大小相仿的剂子,随手拿起一个抟成团,再按成圆皮,用木匙挑些豆馅放在圆皮上,一边旋转着圆皮一边用匙往里按馅,便将馅逐渐包住,最后两手相合再轻按一下,便成了一个小圆饼。 这时于氏早在锅内放了油烧热,宁婉便将圆饼放到油中,那扁扁的圆饼便慢慢鼓了起来,表面也成了金黄色,这时于氏便拿笊篱捞了出来。娘俩儿一个做饼一个炸,很快就炸出一大盆来。 宁婉将所有面馅都做好了圆饼,便用筷子夹起一个炸糕送到于氏嘴边,“娘一尝尝。” 于氏摇头,“你先吃吧,我等一会儿。” 宁婉却将那炸糕又向娘的嘴里塞,“先尝一块没事的!” 于氏只得张了嘴,咬下一口,就含糊地说:“味儿真好吃。”宁婉早用手另拿了一个,一口咬了下去,炸糕正热着,表面酥脆,里面黏软可口,那红豆馅甜美细润,也不顾热几口咽了下去,“真好吃!” 这时宁梁担着水回来了,宁婉赶紧喊,“爹,炸糕正热着呢,赶紧尝一个!” 宁梁只是笑,却不肯站在灶间里吃东西,洗了手进屋里,“你们先做着,我去看石头。” 其实石头正睡着呢,王木匠来了之后,宁婉先请他帮忙给石头打了一个小摇床,就放在炕上,轻轻一推摇床就晃了起来,再好用不过了。而且有了这个摇床石头在里面根本爬不出来,于氏就是不在身边也不必担心。因此于氏就笑,“石头还没醒,再说也不必看。” 宁婉就向着爹的背影笑着说:“我爹就是想石头了,一会儿不见都不行!”又向着娘挤眉弄眼。 母女二人就一起大笑起来。 这一会儿,饭菜也就做得了,饭就是炸糕,又有蒸蛋羹、咸猪肉冬瓜汤、酱油拌的萝卜条咸菜、酱缸里腌的芹菜、香菜。因为今天宁梁要出门,所以比时要丰盛一些,又给王木匠父子送过去一份。 宁梁吃罢,将早装成一袋袋的山货驮到驴背上,宁婉又拿出两个包袱,里面用油纸包着刚做的炸糕,是送给大姐和大姑的。炸糕虽然是热的时候吃,但是凉了却别有一种滋味,若是不喜欢吃凉的,再隔水蒸一下,炸糕就变得更软更糯,吃的时候黄米面能拉出去老长。 先前宁梁去虎台县时并不到姐姐和女儿家里落脚,不过有事时过去一次两次的,但自此起他便出了虎台县到梨树村里住上一夜,第二日再回来,这样就不必赶夜路了,他自己走着省心,家里也放心。 如此又有桩好处,两边原来离得远,除非年节往来,平日里很少通消息,现在却方便多了,两边便时常互通有无。其实农家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些吃用之物,但都是各家精心备的,倒也相互感念,越走越亲。 倒是马驿镇上宁清那处,因有刘货郎时常到三家村来,按说来往比梨树村还要方便得多,但是刘货郎只进不出的性子不变,便是宁梁和于氏这两个憨厚的人都觉出刘亲家的不同了.先前家里有什么好的,只要宁婉送给梨树村,宁梁和于氏还要特别地分出一些给宁清留着,但时日久了,他们便也不似过去一般样样不落了。 这时王木匠的活计已经做了半个月,小摇车自不必说早就用上了;现在又有立柜、八仙桌和椅子、梳妆台、衣架、脸盆架,还有一个大浴桶,满满当当地摆了半屋子,每样东西都厚重结实,一个钉子也不用,全部用榫卯,眼下还只是原木色。 宁婉瞧着这些美丽的木纹,不禁赞道:“我觉得这样就很好看了呢!” 王木匠就笑了,“这离交活还早呢!先要将表面擦净磨平上几遍漆才行。”又与宁梁商量,“上好了头一道漆,我便先去余家做几日活儿,待漆干了再回来漆二遍,一共要三遍以上,家具表面才能光亮。” 小柳也笑说:“真不想三家村这样富裕,竟有好几家要打你家这样的立柜、梳妆台呢,我们的活已经排到了腊月里。” 大家都笑,“先前哪里有这个闲钱,还不是今年宁家收山货,我们也跟着挣了些小钱,如今也把日子过得好些。” 正说着,又来了几个胡家村的人,对着满屋的家具赞叹不已,“我们也想打些宁家这样的家具呢,还请王木匠将这边的活做完了到我们村里去。” 王木匠便替他们排了日子,“恐怕腊月里做不完了,其余的只能等到正月十五过完后再接着做。” 胡家村的人便都有些遗憾,“我们知道消息晚了一步,便排到了春节后,过年时却用不上新家具了。” 王木匠劝道:“除了宁家,别家都用不上,上漆不是那么快的,每一次之后都要等着干透,最后还要刮平,比打家具还要费时间呢。” 如此一来,胡家村人就释然了,“明年就明年吧,只要打得好就行。” 第86章 家具 从几根大圆木到家具,这个过程实在神奇,王木匠的手十分粗糙,看着也不巧,但是他却能将榫头、榫窝做得一厘不差,木端之入孔时严丝合缝,整块木板平整如镜。 现在经过打磨,家具更加光滑,王木匠便拿出了用蓖麻油调的漆,他事先问过宁家喜欢的颜色,早已经调好了,用丝头蘸了用力在木头上一搓,那原色的木头花纹里便带了锗红。 宁婉看着这颜色稳重又自然,心里又添了几分开心,“这颜色调得好!” 大家也都说好,又有人问:“这是怎么调的呢?” 小柳见老爹只笑不语,就说:“这是我爹的秘方,连我也没教呢。” 王木匠看一眼儿子,“你呀!也不知道能不能学到这一步!”又向大家说:“我家老大小杨早就会了。” 大家早听惯了王木匠说小儿子,也不在意,有想打家具的人就问:“还能调出什么颜色?” “石黄、石青、石绿都行。” “会掉漆吗?” 王木匠就拿着手里的丝头给大家看,“这是织绸的下脚料,用它们加力气把漆搓进木头里,搓三到四遍之后,油漆的色就重了,也厚了,再拿猪鬃编的片将油漆刮平。几十年都不会掉!” 大家听了都点头,“王木匠家的手艺真不愧是马驿镇上最好的!” 其实在宁婉看来,王木匠的手艺只是一般,但是却也他的长处,那就是他的木工做得用心结实,因此十分地耐用,他自称几十年不会掉漆,果然就一定不会掉,至于家具,就算用上百年也一样能用。 就似自家现在用的几个炕柜一般。 王木匠的几样家具都做好了时,宁婉便想将这几个老炕柜都抬出去,家中只用新家具,不想宁梁和于氏却坚决反对,死活将两对陈旧的炕柜搬到他们屋子里留了下来,宁婉一个人竟犟不过爹娘,只得勉强答应了。只是她看着家里面处处整齐,唯有两对老炕柜明晃晃地摆在炕上,说不出的别扭。 最后只得找了王木匠,请他将老炕柜上面的旧漆都擦去了,重新上了与新家具一样的漆,如此这般方顺眼了点。 这时已经到了腊月,家里炒山货的活都做完了,也不再雇人帮忙,宁梁接连十几天将山货、干菜一股脑地向虎台县送去,进了县城还不待在相熟的几家铺子走上一圈,就都卖了出去,价钱也都加一两成,毕竟这时候县城里家家都在备年货,家家都要买这些东西!所有铺子里的东西都不愁卖。 而宁梁每次从虎台县回来,也都会带各色年货回来,吃用之物倒还罢了,于氏特别稀罕几张杨柳青的年画儿,家里先前虽然每年也要买几张年画儿,但哪里见过如此鲜艳活泼,喜气洋洋的画呢?捧着怎么看也看不够。 一张喜上眉稍,一枝红梅,梅花里面黄色的花蕊都清清楚楚,两只喜鹊登在树枝上正叽叽喳喳地叫着;一张连年有鱼,上面是一个白胖胖的娃娃手里拿着莲花莲蓬骑在一条大红鲤鱼身上,笑得十分欢快,于氏就指着画里的胖娃说:“我瞧着我们石头长得和他有几分相像呢。” 宁梁就说:“你也看出来了?我正是一眼就觉得像石头,才将这张挑来的。” 宁婉细看看画里的人,再看看见到年画就高兴得挥着胳膊吚吚呀呀叫的石头,也笑了,“过年的时候,我给石头眉间也点一个红点,就跟这娃娃一模一样了!” 又有几张《长江夺阿斗》、《忠义堂》、《文姬归汉》的年画儿,却不只是喜庆图样,却有人物有风景的,于氏便问宁梁都是什么。 宁婉知道爹娘都是不识字的,见识不过耕地种田,家长里短,正要过去给他们讲一讲这几幅画儿的故事,不料宁梁买画时早问了卖画儿的人,现在便一一给于氏讲了起来,“这个船里面凤冠霞帔的女子是刘皇叔在江东娶的媳妇,就是孙权的妹子,正要抱着刘皇叔的儿子阿斗回江东,这个身穿铠甲的将军就是赵子龙,他听了消息只身赶来要将阿斗抢回去……” 爹讲得用心,娘听得认真,宁婉在一旁想了想也没有去纠正爹的错,这些故事对不对其实没什么,重要的是一家人开心就好了。 郭小燕就在这时候嫁了。因宁家与郭家再不往来,便似绝交了一般,因此宁家人也没有过去送嫁。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看的,郭小燕许的这家人十分贫穷,当初下的聘礼便十分少,眼下迎亲时也是简薄得很,连头接新娘的毛驴都没有雇,只由几个亲友们陪着上门便算接亲了。 郭老爷子之所以将郭小燕许给这样的人,其实也是无可奈何了,郭小燕为瘸了一条腿还罢了,更主要的是她名声十分地差,差不多的人家谁会娶?老话说得好,“寒不择衣,贫不择妻”,只有穷到了极点的人才不会在意人品将郭小燕娶回家去。 听着村里响了几声锁呐,于氏和宁婉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她们正在做酱块。 在三家村,家家都要种黄豆,而黄豆最主要的作用还不是榨油、炒豆等,而是做酱。大酱是家家过日子最少不了的东西。 从春到冬,从刚长出来的火葱到酸菜心都可以蘸酱下饭吃;家里富裕的,用酱烧肉、蛋、鱼,家里最穷的,还可以直接用大酱拌饭。大酱虽然是最寻常最便宜的东西,但是辽东人年年月月日日吃它,个个长得人高马大,身强体壮。 娘虽然是从江南来的,但在三家村住得久了,也入乡随俗,早学会了做酱,而且能做一手好酱。以前三房时常到大房的酱缸里叨酱,为的就是大房的酱好吃,有时还将大房做好的酱块直接拿走,害得大房的酱时常不大够吃。 今年家里终于摆脱了三房,又因为平日里吃食多了许多,今年的酱倒还剩了不少,但是于氏还是按照老习惯在腊月里做酱块。 昨晚泡了一个大盆新黄豆,都是母女二人仔细挑拣过的,一早上用文火烀了一个多时辰,将豆子烀得又软又烂。这时候用勺子搅碎,不必像豆沙馅一般特别的碎,留些半颗的豆瓣不要紧。 这时候便要搅碎的豆子放到一个方方的盒子里压得实实的,然后再扣过来做成一个个四方方的酱块,放在太阳下面晒。 娘俩儿忙了一大半天,将一盆豆做成了十六块半的酱块子,在外面晒了三五天,便一块块地用白粗麻布包起来放在灶间的柜子里。 这些酱块子要一直放一冬天,中间只需要将它们挪挪位置,透透风,到了明年四月里才拿出来下酱呢。 酱块子弄好,晚上估计着丈夫回来时间,于氏将饭菜也做上了。 高粱米捞饭,将高粱米多添水煮熟,然后就有笊篱将高粱米饭捞出来装到碗里,另将锅里的米汤也盛出来就着饭喝下。菜是刚腌好的酸菜,先前的白菜已经变小,颜色也成了半透明的淡黄,切的时候要将菜帮片得薄薄的,再切成细细的丝,用五花肉片炖了半个多时辰。 宁梁一进家门就闻到了菜饭的味道,竟有些惊喜地问:“家里做了高梁米饭和酸菜?我这两天正想吃这些东西呢!”这其实是先前家里最常吃的东西,当然那时多半是不加肉的,大家早都吃得厌了,不想有些日子没吃,竟然惦记起来了。 宁婉就笑道:“可见爹有什么心思娘一眼就能看出来哟!” 老夫老妻了,自然能看得出,宁梁便一笑,却又道:“我这一辈子是不能有什么出息了,大鱼大肉地反吃不惯,最爱吃高粱米酸菜这些老东西。” 宁婉摇了摇头,“正是因为家里有了大鱼大肉,才想高粱米酸菜呢。不信从现在起,家里顿顿高粱米饭炖酸菜,爹只要吃上几日就再不想吃了!” 宁梁便不得不承认,“婉儿说得有理!” 这时于氏给他兑好了温水叫他,却不理他们的争论,只道:“赶紧洗手吃饭吧!外面吃的再怎么也不如家里的。”就算是姑姐和大女儿亲手做的饭,在宁梁和于氏心中,也不再算家里的了。 吃过饭,宁家人坐在一处商量年礼。先前家里日子艰难的时候,礼数也是不缺的,现如今更是不能差了。往前送礼时排在前面的自然是二房和三房,但是今年只送二房就行,三房不必再理。然后就是宁贤的太公公太婆婆。接着才是与宁梁同辈的大姑家、货郎刘家、另有村子里关系好的几家和胡村长家。 宁梁便又说:“今年还要给望远楼的掌柜好好备一份礼,这一年我们家东西卖到望远楼里的最多,掌柜的却一次没为难我。” “这自然是应该的。”于氏和宁梁算计着家里常卖货的铺子、酒楼,“落了谁家让人笑话,以为我们三家村的人不懂礼数呢。” 夫妻两个算计妥当了又问女儿,“还有一家,我们想着应该办一份大礼,只是不知道卢二少爷家在哪里。” 宁婉其实早想到了,家里的生意能如此顺利与卢二少爷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可是她却一直在犹豫,“卢二少爷既然去了多伦,我们也就不去了吧。” 宁梁和于氏就都惊讶地问:“你怎么能这样说!”又赶紧教导她,“先前你帮了卢二少爷,我们不好主动过去,免得让人以为我们想攀附人家。可是如今卢二少爷帮我们家打野猪的恩情,我们再怎么也不能忘记,这礼一定要送的!”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宁婉也无从反驳,她只是觉得卢二少爷实在是高高在上的英雄,自己只能仰望却不能近前,另外还有梦里那个模糊的画面让她心生怯意,所以才一味地推脱。 于氏却想得岔了,就向丈夫说:“婉儿毕竟是女孩,年纪又小,不如你打听了卢家住在何处,然后我陪你过去给吴夫人拜个年吧。” 卢二少爷既然去了多伦,家里就只有吴夫人,爹怎么也不好自己过去的,因此娘只能陪着。宁婉一听,赶紧反对,“虎台县那样远,娘不好出门,还是我陪着爹去吧。” 此时她亦想得通了,卢二少爷在多伦,恐怕过年都不能回家探亲,自己的确应该去看看吴夫人,就算替卢二少爷吧,于公于私自己都不应该躲着。 过了两天,宁婉就煞有架式地说:“我打听到了卢家的住处,其实与梨树村相隔不远。”其实眼下虎台县里大约没有几个人知道卢二少爷就是卢指挥佥事的儿子,更不知道卢指挥佥事还有一个原配妻子就住在县城外。但是爹娘都是极好骗的人,尤其是对自己这个女儿,他们从没有怀疑过,甚至自己会记帐也轻易地就在他们面前含糊过去了。 第87章 拜年 宁梁和于氏果然不但信了,而且还赞扬宁婉,“婉儿就是聪明,问个消息都比别人快。” 于氏便道:“别人家的年礼我们便送些山里的土物,但是卢二少爷是我们家的恩人,可不能太薄了,不如你和你爹到虎台县里花上十两二十两银子买些上等的礼盒吧。” 家里打了一屋子家具不过用了几两银子,于氏尚且心疼得叨咕了好久,如今提到给卢家买年礼她却舍得了。宁婉一笑,“那倒不必,卢二少爷是大度的人,并不在意这些小事。而且我们本就是山村里的人,只要表达了心意就好。只是眼下卢二少爷不在家,他娘一人住着,不好爹一个人过去,还是我陪着爹去好了。” 于氏听了点头,“按说我也应该去的,只是石头太小,再则我见卢二少爷的娘似乎并不大喜欢与人说话似的,只怕说话不对让她不高兴。” 宁婉明白娘的迟疑,她是怕于与吴夫人打交道呢。但其实自己去给吴夫人拜年也有压力的,毕竟吴夫人是那样的怪僻。不过看在卢二少爷的面子上,她一定要去。就像先前在赵家,为了家里的大事,她总要与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人往来一样,相较而言,吴夫人还不是讨厌的人,她只是有些怪罢了。 可是娘却不必了,宁婉摇头说:“石头太小正离不了人呢,娘在家看着弟弟吧,我替娘把心意带到。” 转天宁婉换了崭新的衣裳,正是娘为了过年给她做的新衣裳:石榴红绫裙子,葱绿撒花棉袄,衣领衣袖都镶了一道雪白的细牙子,费了许多的工夫,今日才第一次上身。 因自己不能去,于氏便更尽心打扮女儿,帮她用刨花水把头发梳得乌黑水滑,辫成一根粗辫子,到了辫梢再用红绫子缠了三寸来长,最后系成一朵花,又道:“要是当时吴夫人给的金钗没有卖掉,现在插上就更好了。” 还没成亲的女孩不好戴贵重的首饰,但是过年时却不在此列,因此于氏便有此叹。宁婉一笑,“还是这两朵珠花最适合我的。”说着别在了鬓边,又将前些日子在虎台县里新买的一对轻巧的绞丝银镯子戴在手上,耳朵上也将日常的银丁香换了一对亮闪闪的银葫芦耳坠,对着镜子轻轻晃了晃,那对银葫芦便轻轻地荡了起来,宁婉也笑了,“娘,你说我是不是好漂亮?” 于氏就笑了,“女儿家这样清爽打扮果真比满头金玉的好看呢!” “娘,是女儿长得好看,所以怎么打扮都好看的!”宁婉不是自夸,赵太太挑媳妇首先就要长得美,那样带出去才有面子,而当年赵家的几个媳妇都美,但她是最美的。当然也因为她的美貌,也遇了几件很不好的事,好几个人包括她的大伯子小叔子都对她动过不应该有的心思,那时真是又尴尬又为难,还不好向赵太太说,所以有时她便觉得美貌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呢,人就是矛盾,明明觉得美貌没什么好的,可是宁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发俊俏了,心里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高兴。直到走出家门时还一直笑盈盈的。 宁梁便将一头驴牵过来,“婉儿,你骑着驴吧,小心把裙子弄脏了。” 今天只给虎台县那边送年礼,东西不很重,因此宁梁便空出来一头上女儿坐。宁婉就跨了上去,这时娘跟了出来,将一个小棉被替她盖在腿上,“外面冷着呢,也别坐太久了。” 宁婉就这样盖着小花被骑在驴背出了家门,心想:“这一次去虎台县一定要买两个手炉回来,那样就还要买些炭。”虽然家中陆续添了许多东西,但是手炉这类的还是因为没有用到而想不起来。 辽东的冬天,虽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又红艳艳的,但却没有把多少热撒向大地,宁婉身上虽然穿得厚,又盖着小被子,但是走了半个多时辰还是觉得北风要将她吹得透了。她喊了一声“爹,停一下!”便从毛驴身上跳了下去,“我和你一起走。” 走上一会儿,身上便热了起来,宁婉却再不回驴背上了,“虽然累一点,但还是走的好。” 两人到了虎台县,先进了一家馄饨铺子里要了两碗热乎乎的馄饨,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才去了望远楼等几处送年礼。 转了一圈出了城,却向卢家老宅走去,宁婉虽然知道大致的方位,但毕竟没有去过,因此一路又打听了几个人才找过去。 远远看去卢家门前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宁婉便悄悄吁了一口气。来前她曾担心卢指挥佥事会回老宅过年。她倒并不是怵见到卢指挥佥事,但是那样就会不得不“知道”卢二少爷是卢指挥佥事的儿子了,她觉得卢二少爷似乎并不愿意告诉别人,而自己也就不愿意“知道”了。 卢家的这处老宅从外面看起来十分地寻常,与周围的几排民居几乎混成一片,一样的青砖墙垣,一样的黑色院门,两个门环上面的黑漆早就斑驳了,宁婉拿在手中觉得凉凉的。她上前叩了叩门,便立即听到有凶猛的狗叫声,将她吓得差一点转身就跑。 宁梁也听了狗叫有些害怕,且半晌又没有人来应门,就说:“这狗只听声就吓人,要么我们走吧。” 宁婉就说:“既然来了,就再等一等吧。”又用铁环叩了叩门。 终于有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是有人来了吗?” 听着里面似乎不太确定,宁婉赶紧大声说:“是的,我们来给吴夫人拜年。” 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疑惑地看着宁氏父女,“你们是谁呀?” 宁婉便笑着说:“我们是三家村宁家的,卢二少爷曾经帮我们家很大的忙,我们全家人都很感谢他。今天是来给吴夫人拜年的。” 老妇人听到了卢二少爷的名字,脸上便露出了一些笑影,“原来是我们家少爷认识的人呀!你们快进来吧。”说着将他们让到进门的倒座里,又见宁婉一直瞧着两只狂吠的狗,就安慰他们,“那是我们家少爷养的,白天一直拴着,只有晚上才放出来,不用怕。你们先坐着,我去告诉我们夫人来客人了。” 宁家父女便在下首的两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趁着老妇人离开的时候打量着屋内,这里显然是专门待客的地方,没有盘炕,正中间上首放着一张黑漆木几,几上摆了一对青铜鼎,背后墙上挂着一张猛虎下山图,几两旁宽大的椅子上铺着虎皮,虎尾挂在椅子背后,虎头正摆在脚下脚踏上面,十分威武。自这两张椅子往下,便是两溜木椅排下来,上面铺的却是灰兔皮了,下面的脚踏也空着。 宁婉早有许多见识,但是对这两张虎皮却还是十分好奇,当年赵家虽然有许多貂皮、狼皮、猞猁皮、羊皮、兔皮,她亦有几十件皮毛衣裳,但是却没有虎皮,因此便起身上前摸了摸,然后端坐在虎皮上,将两脚踏在虎头上,又招手叫爹,“原来虎皮座椅坐起来是这样的,爹快来试试!” “我们不好乱坐的,”宁梁说着,却也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却又赶紧回了座位,“婉儿赶紧回来,一会儿让卢家人看见岂不笑话?” 卢家的院子并不大,又不似赵家有第二进内宅,其实与宁家差不多,只不过房子是砖砌的,又高大一些而已。但是想要等到吴夫人见自家人,恐怕没有那样快。宁婉摇了摇头,还是回了座位,因为屋子里除了两张虎皮便再没有可看的东西了。而且这间屋子里虽然打扫得十分干净整齐,但却十分地清冷,很显然许久没有人用过。 过了好一会儿,老妇人才回来,却端了一个炭盆子过来,放在宁梁的脚边,又给他捧来一碗热茶,“我们家眼下只夫人在,我那老头子也去了县城里买东西,还请客人独坐一会儿,我带姑娘去见我们夫人。” 吴夫人不见男客,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宁婉便向父亲点了点头,起身跟着老妇人进了正房。 卢家老宅的正屋很宽敞,里面盘着南北大炕,炕上也同寻常人家一样摆着炕柜,炕桌,只是卢家的炕柜和炕桌要精巧得多,上面还描着吉祥的花样,又有铺在炕上的大红毛毡,也显出了几分富贵的气象。 吴夫人的穿着打扮与上次见到她时几乎一样,还是一身青绸的衣裳,只是换了厚的,领子上多出了一圈灰兔毛,额上加了同样颜色的兔皮抹额,越发显得一张脸雪白中带了点青灰,坐在炕桌前,虽然向宁婉笑了笑,但神情间还是有一缕怎么也抹不掉的病恹恹之感。 眼下她认出了宁婉,“原来是你!” “我来给吴夫人拜个早年!”宁婉说着福下身去,“你爹和我娘也问吴夫人好!” 吴夫人便在炕上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到炕上坐吧。” 宁婉见地下没有桌椅,便在炕沿上坐了半个身子,又问:“夫人近来身子可好?” 吴夫人不是个长寿的,眼下便能看出她带着些病容,宁婉不知道她是不是请了大夫诊过脉,有什么证侯,因此便以此来提醒她。 可是吴夫人并不在意,摇了摇头,“我的身子一直就是这样,我也习惯了,倒不要紧的。”又问:“宁姑娘来有什么事?” 宁婉在心里暗想,吴夫人实在不会说话儿,这话哪里能直接问客人的?只是她也算适应了,而且这一次来她果真只是给吴夫人拜个年,替卢二少爷来陪伴陪伴她。要知道卢二少爷到了多伦,要过许久才能回家,而吴夫人只有一个儿子,她心里应该有多难过实在是可想而知。 “我想着我们家里正是靠卢二少爷帮忙才做起了一个生意,如今生意也还来错,便将家里的山货挑了个尖儿送给夫人尝尝。” 吴夫人早听家里的婆子说来人送了好多样山货,都是极好的,在外面买都不好买的,就点了点头,“难为你费心。若是生意还有什么难处,我别的帮不了,银子还有几两。”宁家卖了自已送的首饰这事,吴夫人也曾听儿子说起过,方才醒悟到那日送的东西不大适合农家,她便真心实意地想再帮些银子。 “哪里还要夫人的银子呢,当初卢二少爷便帮了我们许多了。” “论起来毕竟还是我们要谢你的,听大夫说如果铁石的伤没有得到你及时帮忙,恐怕就要留下一辈子的残疾了。”吴夫人认真地说:“我就拿多少银子都是应该的。” 第88章 肉干 宁婉自受到赵太太教导后觉得自己很会与人说话儿,加上当时赵家的情形她不得不与跟着赵太太参与许多县里的事务,那时她时常出门,三教九流都打过些交道。至于与女眷们谈笑凑趣,更是算不得什么。 但是面对着吴夫人,她第二次有了无力感,当然她的第一次无力感也是因为吴夫人,她实在是个难说话儿的。倒不是因为她这个人性情不好或者为人不好,实在是她交谈起来与常人不太一样。 瞧着她的神态倒不是把自己父女当成打秋风的瞧不起,但是却也想当然地以为自家还是那样贫穷,宁婉便直爽地说:“我家里做了小生意后,现在并不缺银钱了。这次来就是想看看夫人,毕竟二少爷在多伦,过年时回不来。” “是我送他去多伦,也不许他随便回来的!”吴夫人也不知在对宁婉说还是对自己说:“我儿子一定能成为将军的!” “是的,我知道,他会成为了不起的将军,夷人在他面前心惊胆寒,俯首贴耳,而我们边城的百姓却都对他爱戴敬仰,他会从一个小兵到小旗、总旗,成为朝廷有品级的武官,保护我们虎台县不受夷人的践踏,而将来……”宁婉停顿一下,她只知道这些了,但是,以当年瘸子将军的年龄、才能,“他一定还会做出更多了不起的事,成为统领一方的大将军!” 这些未来的事情宁婉一一道来,吴夫人听着完全相信了,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是的,我知道他成行!”可是,一霎间,她又滴下了泪,“可是那里实在太危险了,他在整个安平卫的最北边,每日里见到的都是夷人,听说那些夷人一言不合就会拨刀杀人。铁石还小,万一……” 宁婉正与吴夫人相对而坐,当她垂下头时正看到了她抹额下包着的头发,竟有一半都斑白了。明明上一次吴夫人到三家村时还是满头青丝的!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卢铁石去了多伦,最担心他的就是他的母亲吴夫人了,盼望儿子建功立业和担心儿子出事的两种念头在吴夫人心里反复交织着,将人折磨成这样。 宁婉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吴夫人的肩头,“卢少爷是不会出事的!他身手那样好,一个人能打死好几头野猪!我们村里的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高强的武功!要知道山里的野猪最可怕,就连老虎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夷人难道比野猪和老虎还要可怕?” “是的,他功夫很好,人家都说他天生就适合习武,”吴夫人点了点头,“可是他从没离开过我。” 宁婉便继续拍着吴夫人,觉得自己正在安慰一个小孩子,“卢少爷虽然不大,可是他却极懂事理,他会照顾自己的。” 吴夫人依旧没有收了泪,反倒在这样的鼓励下越发哽咽起不来,将心中的委屈都向宁婉诉说:“他从小只吃我做的饭菜,现在到了在外面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惯。” “当然能,上一次卢二少爷帮我们村里打野猪,就在我们家吃的粗茶淡饭,他一点也不嫌弃,吃得还很香。”宁婉回想起来就笑了,“我们一家人都不如他一个人吃得多。” 吴夫人便也破泣为笑,“铁石饭量一向大,每顿都能吃好几碗饭。”可转眼又蹙眉,“也不知他在军中能不能吃饱?” “俗话说当兵吃粮,怎么也饿不着军中的人。再说我们辽东这边多是军屯,听人说多伦那边荒野万里,随便开垦一处就能种出许多粮食。”事实上瘸子将军凭着战功在多伦当上了百户,就率军垦荒,种出的粮食在堡城里堆积如山,据说足够多伦堡关闭堡门吃上五年的。 吴夫人便又说:“铁石还特别费衣裳,还是小时候呢,出去玩上半□□服就破了。后来他习武摔摔打打的,一套了衣服穿不了几个月。我想着他在那边也没人帮他缝缝补补,天冷了也不知道棉衣会会破了不保暖。” 宁婉仔细回想了一下,当年的瘸子将军从虎台县里走过,从来都是一身戎装,利落而整齐,似乎没有见他穿过破衣裳,便又笑道:“虽然有些事卢少爷原本不会,可是他那样聪明的人,还能被难住不成?” 儿行千里母担忧,吴夫人对卢少爷的关切是无尽的,宁婉耐心地为吴夫人一点点地开解,“放心吧,夫人,几年后从多伦回来的卢二少爷就会是一名威风凛凛的军官,你看到他会无比地骄傲!” 没有人比吴夫人再相信宁婉的了,她一个劲儿地点头,“嗯,铁石是挺聪明的,是挺能干的,他能自己做好一切的,也能成为军官的。” 心情好了之后,便将卢铁石小时候的种种淘气事都讲给宁婉听,“有一次他惹我生了气,我转身拿笤帚打他,再一转眼人没了。可是我已经把门关上了呀?他能去哪里?我满院子找他找不着,就着急起来,就喊,铁石,你赶紧回来吧,娘不打你了。” 吴夫人含笑问道:“你说怎么?” “铁石从院子里那棵大杨树树上一下子溜了下来,仰着头向我笑着,娘,我在这儿。”此时吴夫人还将手指指向窗外,虽然现在窗子关着,上面又糊了厚厚的窗纸,根本看不到那株大杨树。 宁婉听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她知道的瘸子将军从来都是冷面冷心、不苟言谈的人,他怎么能像顽童般的调皮捣蛋呢?看着吴夫人用手比着高度,就猜那时卢铁石不过七八岁。七八岁的孩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倒是平常,但是她就是觉得怪怪的,一直想笑。 好在吴夫人自说起了儿子,便全心全意地沉浸在往事中了,再注意不到宁婉的神色。她展开了一个幸福的笑脸,将所有的愁苦都趋散了,整个人竟年轻秀美起来,将宁婉都看呆了。听着她随意地讲起一桩桩的往事。 也许因为此时卢少爷还没有建功立业,并没有成为人们心中的神,也许在当娘的心里,儿子就是这样的,吴夫人说的多是些小事糗事,完全与宁婉先前听到的瘸子将军怎么杀敌不一样。 虽然这些发生在瘸子将军身上的小事与三家村的小孩子们平日的所做所为没什么两样,但是宁婉还是认真地听着,她越发觉出吴夫人平时是无人诉说的,正巧遇到自己,便一股脑地倾诉了出来。 虽然与自己无关,但为了卢二少爷,她应该听下去。 不过,其实也满有趣的。 吴夫人越说越停不住,事无巨细都向宁婉唠叨一遍,“快过年了,我给他做了许多肉干,让吴叔今天送到虎台县。听说多伦来领军械的人到了,正好给他们带过去。你不知道吧?我做的肉干特别好吃,铁石总吃不够。” 宁婉点头笑赞,“夫人果然想得周到,卢少爷每日里辛苦,正该多吃些肉才是。肉干好吃,带着也方便,就是行军中也能随时拿出来,再适合送过去不过了。” “我就是这样想的,”吴夫人她的眼光突然深远了起来,“当年我就是把家里的钱都买了肉做成肉干给他带去了,然后他才能……”说到做到这里她猛地停住了。 宁婉早听懂了,吴夫人说着送儿子出征的事,却想到了当年送丈夫。那时的她倾尽所有,为丈夫准备了行囊,然后应该也如现在一般地担心着丈夫的安危,惦记着他能不能吃饱,能不能穿暖,盼着他早日回来,但是最后一切都如她所愿,丈夫一切顺利,成了军官。只是当他成功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是她一个人的丈夫了,准确的说,他其实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这实在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看着吴夫人突然消失的笑脸,宁婉说不出的同情,虽然吴夫人受过很多人的诟病,她果真也不是十分完美的女人,但是她已经是足够好的妻子和母亲了,不应该受到这样待遇。然后宁婉又想到,也许吴夫人先前并不是如此孤僻别扭的性子,正是卢指挥佥事的抛弃才将她变成了这样。 因此宁婉便笑盈盈地说:“夫人除了给卢少爷带了肉干,也应该做些点心糕饼之类的,肉吃太多也不好呢。”似乎自己什么也没有听懂。 吴夫人也转回心神,也不认为宁婉一个小姑娘能知道自己的心思,就笑着说:“当然也送了别的,还有绿豆糕、枣泥糕、炉果、杠头、油茶面……好多样呢,还有几套衣裳鞋袜。” “吴夫人手真巧,会做这么多的点心。” 宁婉其实只是随意恭维一下,让吴夫人开心些而已,但是吴夫人却真心相信了,转身从炕桌下面拿出一个油纸包,“这炉果还有多,你尝尝。” 炉果是用鸡蛋和面做的一种点心,是辽东这般最常见也最普通的点心,几乎所有的点心铺子里都有。但是吴夫人做的炉果样子也一般,表面粘的一层黑芝麻还烤得略有些焦,不过咬下一块,果真是又酥又脆又香又甜,宁婉点头道:“真好吃,而且炉果最放得住,一年半年的都不坏的。” “正是,”吴夫人便献宝般地捧出许多样东西,都是给卢二少爷送了余下的,“我家祖辈是从山东来辽东的,最擅长的是做勥面的馒头、杠头。铁石之所以能长得这样高这样壮,就是因为他最爱吃杠头。我见辽东人不大做勥面的东西,你试试怎么样?” 宁婉吃了这样吃那样,样样都赞好。她是为了让吴夫人高兴不假,但这些吃食也果真美味,虽然看起来并不是那样精巧细致,但用料十足,用心十足,怎么也错不了。宁婉再细品,这些东西又都特别适合送到军营中。 想来当年吴夫人给丈夫送过许多的东西,她当然知道怎么是最适合的。 第89章 炒面 宁婉从卢家老宅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吴夫人原本还要留饭,宁婉便笑道:“我和我爹还要去梨树村的姑姑和姐姐家送年礼,改日再领吧。” 吴夫人才想到家里留男客不便,就将几样点心包了四包给宁婉带着,“带给你母亲尝尝,也替我给她拜个年。”又有点遗憾,“因为我不吃肉,所以肉干就没有留,全送走了。” 与吴夫人说了半晌的话,手里又提着几包点心,宁婉越发觉得吴夫人是个很善良很老实的人,她缩在卢家老宅里,心里只惦记着两个男人,而这两个人没有一个在她的身边。她的日子,还不如自己娘过得好呢。 宁婉出了门停下脚步拦住吴夫人,“夫人请回吧,外面冷,小心冻着了。” 方才开门的那位老妇人,叫吴婶的也来送客,“宁姑娘以后常来,我们夫人也就与你在起说得来。” “好!”宁婉答应着,“等到开春后我就再来看夫人!” 出了院门走出许久,宁婉回头一望,吴夫人依旧披着青色的披风站在那里看着她。让她心里倒酸酸的,堂堂四品指挥佥事的原配夫人,未来声威赫赫的瘸子将军的母亲,此时身边竟清冷至此,挥了挥手想,自己有机会一定多来陪陪吴夫人。 父女两人加快了脚步到了梨树村,大姑和大姐见了他们父女两个自然都是极开心的,两家抢着张罗酒饭,又在一处说了半夜的话。第二天一早宁梁和宁婉再不肯留,于氏带着石头在家里,虽然请了大娘陪着,但他们还是急着回家呢。 到了家里,将吴夫人送的几样点心分了一半给大娘,“大家都尝尝。”大娘也赞好,尤其见了油茶面就说:“我倒忘记了,家里也应该炒些的,早上起来兑一碗吃又暖和又省事。” 于氏也笑了,“可不是?先前舍不得白面和油,现在东西都多,倒忘记做了。”说着将吴夫人送的油茶面赶紧兑了两碗给丈夫和女儿喝,“这东西吃着又暖和又顶饿,眼下你们先喝一碗,我一会儿就再做饭菜。”又给大嫂和自己也各兑了一碗,“我们先尝尝卢家的油茶面是什么样的。” 油茶面里面并没有茶,只是用油将白面炒熟,里面再加上糖和果仁。大约因为这炒面能像煮茶一般地兑了热水喝,所以才叫油茶面的。 炒油茶面没有什么窍门,但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用文火,一点也不能急躁,慢慢地将面炒熟而又不糊。至于里面加了多少油、糖,还有多少果仁,那就各随心意和口味了。 眼下吴夫人送的炒面便炒得恰到好处,里面又加了足够多的油和糖,又加了好多芝麻、碎松子仁、核桃仁什么的,都弄得碎碎的,看着不显,吃起来却极香甜可口。 大娘尝了便说:“一看就是用心做的,费了不少工夫。”又因为宁梁才回来,知道他要歇着,自已也不方便多坐,便放下碗走了,“我先家去,改日再来。” 于氏让了几句便送到门前,回来向宁婉说:“我看吴夫人这油茶面炒得好吃,我们不如也做成这样的。” “吴夫人这是送到多伦给卢二少爷的,”宁婉一笑,“我们少放一些油吧,免得吃多了嫌腻。” 于氏点了点头,却道:“吴夫人明明也是爱儿子的,做个油茶面都费了这么多心思,却怎么舍得把儿子送到多伦去呢?” 卢家的事哪里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明白的呢?宁婉便道:“娘,你放心吧,多伦虽然凶险,但是卢二少爷却是没事的,而且他那样的人,寻常的地方显不出他的本事,正要到那样的地方才能建功立业呢。” 于氏想起卢二少爷独自一人打了几只野猪回来,也有几分信了,可是她还是不理解吴夫人,“要是我,才不舍得把儿子送到军中呢。” 宁婉瞧着娘笑了,“人各有志,娘不肯送就不送,但是有一句话我可要说到前头,娘宠石头行,但是可能像三房一样把拴儿宠成不讲理的小混蛋。” 宁梁和于氏听女儿郑重其事地说起了石头的教养,再想到三房的拴儿是怎么无法无天,人嫌狗厌的,心里都是一惊,再一思忖,“婉儿说得对,现在石头还小,等他再大些我们就会给他讲道理。” “惯子如杀子,”这是三家村这边的一句俗语,自然是极有道理的,宁梁想到了三房的拴儿,眼下就会洒泼打赖,将来恐怕也要成郭秋柱那样的人物呢。突然想了起来,“也不知道郭秋柱怎么样了?他如今也在多伦。” 宁婉自然不知道,“不过听人说到了多伦从军的,九死一生。”于氏也说:“我看郭家人也不在意他的死活,好在宁雪怀了胎,只不知生下来是男是女呢。” “不管是男是女,恐怕都要郭夏柱和罗双儿帮忙养大了。”眼下就是罗双儿照顾着宁雪,等到将来宁雪生了,她不会养,自然也要交给罗双的。 于氏却道:“如果罗双儿真不会生,抱了小叔子家的孩子也是好事。” 宁梁听着母女两人说闲话儿,靠着炕柜笑着说:“我们也应该想想家里还有什么要买的,过两天我再去一次虎台县,然后年前就不出门了。” 娘俩儿搬着手指头算了算,“也不差什么了。” 关于过年,三家村这里有一套老话,“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去杀鸡;二十八,贴对联;二十九,去买酒;年三十,吃饺子,大年初一穿新衣戴新帽。”将过年的诸事说得八、九不离十,而宁家依着这套儿话也早将诸事都准备妥了。 二十三,糖瓜儿粘,就是做灶糖为祭灶王爷。提前十来天把黄米谷子用水泡上,待到谷子长出白白的芽后就把发芽的谷子连水一同磨碎了。再把这些连汁带水的碎谷子拌到煮熟的黄米饭中,再等上些时日就生出了稀稀的糖水,把糖水在热锅里煎熬成半干的浆糊再取出来,晾到不烫手了就搓起来,长条儿的就是灶糖,扁圆的就叫糖瓜儿。 宁家做了不少的灶糖和糖瓜儿,又把熬好的糖糊摊在案板上,撒上松子仁儿、核桃仁儿、榛子仁儿等等,再像擀面条似的擀成片片,切成方块,就是松子糖、核桃糖、榛子糖、芝麻糖了。 这些糖做好了都放到屋外冻上一夜,灶糖就凝住了,拿起一块咬起来嘎巴脆,在嘴里化了还会粘牙,十分地甜。 到了二十三那天,将一盘这样的糖摆在灶上灶王爷面前,还要用糖在灶王爷的嘴上抹上一抹,给灶王爷甜甜嘴,然后将画了灶王爷的画儿揭下来送到灶下烧了,送灶王爷上天庭将自家一年到头的事情报告玉帝。而这甜甜嘴就是让他“上天言好事”,也就是说到了玉帝面前只把自己家里的好事报告上去,却将坏事瞒下。 送了灶王爷之后,要等到除夕时才能再将灶王爷迎回来,那时就将新的灶神像贴在灶上,并敬以酒果点心,便是请他“下界保平安”。 灶王爷甜了嘴后,灶糖就可以撤下来了。要知道做灶糖是很费粮食的,二三十斤的米粮也只能做出不多的灶糖,因此这东西满金贵。可是今年家里富裕了,做的便多,就是于氏收起了一大半留着过年时摆出来的,也剩了不少,就放在桌上大家随意吃。 二十四这天,就是要将家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所有的地方都彻底打扫一回,然后把所有不要的东西全部丢出去,准备辞旧迎新。 至于二十五要做豆腐,不只是因为豆腐好吃,也是为了过年讨个吉利。豆腐豆腐——都是福啊!过年时怎么能忘记呢。宁家早泡了豆子做了两板豆腐,一板放在盐水中泡着吃原味的豆腐,一板直接冻成了冻豆腐,按这时的节气,放在外面两三个月都还冻得*的呢,什么时候吃都方便。 二十六这一天自然要杀猪了。宁家今年养了三头猪,腊月里便将两头猪卖了,只留下最大的一头自家吃。三家村杀猪都要请余三叔,往年村里很少有人家会自己杀猪,养了一年的猪为的是换钱度日,大家多是将猪赶到马驿镇上卖,比杀了之后卖肉要容易些。因此余三叔常无用武之地。 今年三家村却富了起来,除了宁家要杀猪,还有几家商量共同留下了一头猪,大家又都想在正日子杀,因此这一日余三叔竟还忙不过来。最后决定一早先给宁家杀猪,然后去杀另一头。 因此大清早宁家就忙了起来,到了中午猪肉已经出了锅。这就是正经的杀猪菜,用大大的锅,里面炖了酸菜,还有大块的肉,煮得快熟时又放进刚灌好的血肠,这三样东西都煮熟时盛出一碗酸菜,肉块和血肠切成片也是两碗,看着虽然粗陋,但味道却是再没有更香的了。 吃杀猪菜时通常还要配上一碗蒜泥,把蒜剥了皮捣碎,加上酱油、香油调好,大家吃血肠和肉时蘸着,更添滋味。 宁家这头猪是自家留着的,因此十分富余,炖杀猪菜时里面放了许多的肉,现在拿大盘摆着,请了村里相好的人家来吃,这也是一种习俗,哪家杀了猪,是一件大事,没有自家关门吃肉的,都要请了亲朋好友。 宁家这一次除了请村里人,又请了胡村长一家,两家已经结了干亲,相距又这样近,自然事事都要往来的。 刘货郎一家也到了,就连宁清也挺着大肚子过来,刘货郎特别借了宁家的两头毛驴将亲家母和宁清也带过来吃杀猪菜。至于大姑和大姐家都因为太远早捎话说不来了。 第90章 剪纸 猪肉、血肠是主菜,配菜就是猪肝、猪肚儿、猪肠、猪腰子、猪心等等。原本请人杀猪的规矩是将下水给杀猪匠做工钱,但余三叔今日要杀两头猪,得两副下水未免重样了,宁梁便与余三叔商量给他割十斤肉,余三叔自然高兴,如此一来,他家过年不必再买肉,而宁家呢,正可以样样都能吃到,杀猪菜十分地丰富。 宁婉和娘将猪肝只用清水煮开,断了生就拿出来切片,若是煮老了就又柴又干,只有嫩生生的才好吃;猪腰子切成小薄片用水淖过,再用加了许多葱丝、姜片、蒜片、花椒等爆香的热油一淋,做凉拌菜;猪心爆炒最好吃;至于猪肚儿是最麻烦的,早用另一只锅先炖了起来,里面又加了几片猴头菇,将汤炖得雪白,最后再撒点葱末,这汤喝着最养人了。 宁家这顿杀猪菜吃得来人都赞不绝口。 宁婉自己也爱吃,自家里日子过得好了之后,她早不吃肥肉了,就是瘦肉她也不过夹两筷子而已。但是杀猪菜又不一样,用酸菜炖出来的五花肉,香而不腻,入口即化,特别是蘸了蒜泥,更是适口。至于血肠,一向是她的最爱,这东西在虎台县也有卖的,但是宁婉尝过总觉得没有家里杀猪菜味道好。现在重新吃到了家里的血肠,竟觉得什么也不如这个了。 满桌子都是肉菜,就是那碗酸菜里也用肉汤炖得入了味,宁婉瞧着娘不大吃,就又下了席将刚刚炖酸菜时留下的酸菜心切成小块装到小碗里拿了上来。酸菜早腌得透了,菜心成了半透明的黄色,吃起来脆脆的,酸酸的,最下饭了,娘果然就一连吃了几块。 吃杀猪菜时最大的特点就是热闹,从开始杀猪起大家就在一旁看热闹,接着帮忙做些杂事,最后围桌而食,说说笑笑,一顿饭吃了快两个时辰。 宁婉吃好后又去了灶间,将余三叔帮忙灌的面肠煮上。三家村人杀猪后除了做血肠之外,通常还要做一些面肠。这面肠却是用荞面灌的,里面加了猪板油丁、盐、葱、姜、蒜、花椒种种的调料,做好了肠白如雪,薄如纸,表面油光闪亮。 面肠煮的时候要十分小心,火不能太大,还要拿一根针在肠上到处扎一扎,这样才不至于煮爆了。宁婉煮好了面肠,拿出来放凉些切成两三分厚的片,却在锅里放了油煎。原来面肠煮熟了虽然也好吃,但是却不如油煎的好。她小心地将面肠两面都煎得黄灿灿的,用盘子装好送到桌上,这面肠吃起来香滑可口,又可以当成主食了,正是杀猪菜的压轴菜。 宁清早吃了许多肉,可是见了面肠硬撑着又吃了几片,向娘笑着说:“我最爱吃面肠了!” 于氏哪里不知道?她前些日子因为二女婿有去无回的性子生了点气,但是见到别了好几个月的二女儿,那点了不满早就扔到了爪哇国,只顾笑着,“婉儿就是特别给你做的。”又道:“一会走的时候给你带些煮好的,你回家后自己煎了吃。” 到了宁清走的时候,于氏果然给她多包了几根面肠,又有一只猪腿、一大块肋条肉、一块猪肝,是所有人中最多的。拉着她嘱咐道:“到了初二能回家就回来,若是身子不方便也不要勉强,眼下养好身子最重要。” 刘婆婆在一旁就笑道:“我原也不让清儿来,可是她就是想亲娘了,又听娘家杀猪更是说什么都要来。好在亲家有毛驴,接了清儿倒不累,我也跟着借光了。” 于氏就陪笑,“清儿还小,一切都要亲家母多教导呢。” “我待清儿就跟我的亲生女儿一般的,”刘家人一向都是极长于与人打交道的,今日过来将宁梁和于氏早赞得十分开心,现在更是笑眯眯地拣于氏爱听的说:“清儿又是个懂事的孩子,一看就是亲家母教得好,针线、算帐样样来得,肚皮又争气,我喜欢得不得了呢!” 那边刘公也正向父亲说:“我们两家结了亲,三郎也就是你的半子了,我一直告诉他,亲家能把爱如珍宝的女儿许给你,那是看重你,所以你一定要将亲家比我这个亲爹还要敬重呢。”又拍着父亲的肩说:“宁家有什么事,你只管差使三郎,他若有错处你只管打他,到底亲家也真心实意地盼着三郎出息不是!” 宁梁喝得有些多了,哪里还能听得出刘公话里的话呢,只一味地点着头,“是,亲家说得是。” 忙了一天,客人都散了,一家人将剩下的猪肉分成几份,有做腌肉的,有放在外面冻起来的,还有收拾出来这几日吃的,待一切都归整好了,宁婉便热了一大碗酸菜,大家就着馒头吃了,又说:“这酸菜比刚刚好吃多了,等明日再热了还会更好吃。”原来酸菜就是这样,第一顿的味还只是平常,要再热几次才更好吃呢,因此三家村人通常做一次都要炖很多,吃上两三天。 二十七杀鸡就不必请外人了,宁梁一早起来就按与于氏商量好的,只给家里留一只红冠子金红羽毛的大公鸡,却将其余的五六只公鸡都杀了。三家村每家养鸡都是如此,只留一只公鸡,其余便是能下蛋的母鸡。宁家因为鸡养得多,虽然陆续吃掉几只,但还是有多的,正好留到了过年。 鸡杀好了,当天就炖了一只。当年的小公鸡又嫩又香,宁婉又在鸡汤里加了些白菜,又有昨天的剩下的杀猪菜,宁梁就说:“我们真是提前过年了呀。!” 于氏也笑,“这半年,每天的日子不都像过年?” 二十八贴对联,二十九去打酒,家里的对联和酒早买好了,还有宁婉酿的山葡萄酒也好了,吃杀猪菜时已经拿出来喝过一回,现在倒不必多跑一趟。 一大早宁婉就和爹一起把“三羊开泰日,万事亨通年。”的红底黑字金边对联贴到了大门两侧,门正中间上方的横批是“吉星高照”。又在门上贴了一张大红纸上写的福字,周围刻了三羊开泰的图样,这福字却是倒着贴的,喻意福到了。 除了正门上贴了对联,家里其余各处也要贴上些吉祥的字画,院门外要贴门神,是两个十分威武的大将军,怒目圆睁,手里拿着兵器;屋内的几道门上也贴了小福字,另有炕柜上的“招财进宝”;猪圈上的“肥猪满圈”;粮仓上的“五谷丰登”,都是连笔写成的小贴子,意头好,还十分好看。 宁婉又拿出一张红纸剪窗花。三家村这边家家过年时都要剪些窗花贴在窗纸上,剪什么花样,大小如何都没有一定之规,只是随各人喜好,不过是窗纸上贴上些红色的图案显得喜庆而已。且窗花是留不住的,贴在一年一换的窗纸上,也不过是新年时看看热闹罢了。 但这么个小小又注定要扔掉的窗花,却不只大姑娘小媳妇们剪,有些老太太也喜欢弄这些,而且剪得还特别好。听说自己的奶奶就是剪窗花的高手,能将一张大红纸剪成一幅窗花,上面有人、有动物有花草、有鱼虫,个个都诩诩如生,而且所有的花样都是相连的,不会散掉。 奶奶活着的时候把剪窗花的本事教给了弟媳妇们和女儿,可是二老太太和三老太太都没学会,唯有大姑跟着奶奶学了些,亦能剪许多的花样,嫁到梨树村后,每到过年时总有人家请她去帮忙剪窗花呢。 娘是南方人,小时候没剪过窗花,嫁到了这里也只学了些最简单的。也就是把红纸折上几折,然后在上面随意剪些图案,打开后就是有如雪花一般的六角花纹。 先前宁婉也只会剪五角、六角、八角的简单窗花,但是她到了赵家后过年时也曾剪过,反正在赵家的日子有的空闲,而且又有的是红纸,因此她也琢磨出几个花样。眼下她便一手拿着剪子,另一只手拿着红纸剪了起来。 一会儿工夫,宁婉便剪出十二生肖来,碗口大小:第一只是老黄牛,两只牛角相对,轻轻扬起了尾巴;第二只是小老鼠,正贼头贼脑地向周围看,好像就要去偷东西;第三只就是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就像卢家椅子上面的老虎一样……依次从东屋外面的窗子开始贴起,一溜排下去,正贴在门上的羊却比别的生肖都大一圈。 “可怎么剪出来的呢?就像真的一样,有鼻子有眼睛的。”于氏看得呆住了,忍不住问:“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就是自己随意便剪的。” “婉儿的手可真巧。” “其实没什么难的,娘也可以试试,心里想剪什么就去剪,剪坏了也不要紧,再重新剪。” 此时宁梁在一旁也笑道:“我今年红纸买的多,有一沓子呢,你们只管用。” 于氏被说动了,便也拿了一张纸试着剪了一头小毛驴,当然刚开始没有人看出她剪的是家里的小毛驴,可是剪过几回就越来越像了,最后她果然将大灰和小灰都剪出来,贴到了养毛驴的棚子前面。 剪纸这玩艺儿在三家村人没有当成正经事,不过是冬日里闲着弄着玩的,看的人瞧着好的说声手巧一笑就罢了,剪的人剪得好了心里欢喜再听人赞一声也就放在了脑后。 第91章 办法 大年三十,吃过一年中最丰盛的年夜饭,全家人便到院子里放鞭炮。今年宁梁买了许多新花样,有听响的,还有看花的,多是三家村这边从没见过的。 宁婉其实早见过比这还要多的鞭炮,但是那时她却不好亲手去放着玩儿,眼下家里只她一个半大的孩子,倒是玩得不乐悦乎。 爹一直笑呵呵地给她帮忙拿鞭炮,递火,还说:“今天多放些,明年运道更旺!” 宁婉就说:“爹,你也放几个玩呀!” 爹摆好一个炮仗,却还将线香递给女儿,“爹看你放鞭炮比自己放还开心呢!” 宁家这边放着鞭炮,便有许多小孩子们跑来看,十分地热闹,于氏见石头醒了,也将他包得严严抱了出来看了一会儿才回去。 在三家村这样偏僻的地方,并无灯会夜市可逛,鞭炮放过了便回屋里守岁。家里点亮了几盏灯,宁梁喝着酒,于氏说着闲话儿就到了午夜时分。按三家村这边的风俗,这时候家家还要再吃一顿饺子,而十有九家又会做猪肉酸菜馅的饺子,正是宁家人最爱吃的。 猪肉酸菜馅饺子做起来不难,肥瘦各半的猪肉用力剁成肉馅,剁的时候就可以把葱姜之类的加进去,正好流出的葱汁姜汁就浸到了肉里,十分入味。肉馅剁好后加油加盐加花椒拌好,这时油一定要多放些,因此酸菜是最吃油的。 从酸菜缸里捞出酸菜,去了外面的帮逐叶洗净,再留下大家爱吃的酸菜心,也剁成碎末,再用手攥去多余的水放在肉馅里搅均就成了酸菜馅了。 宁婉拌馅,娘在一旁早和好了面,揪成一个个的小剂子,擀成圆圆的饺子皮,爹此时便也洗了手来帮忙包饺子。 在三家村,只要家里有女人的,男人一般不做饭。爹也一样,他会挑水劈柴、喂猪喂驴,却很少进灶间。但是过年时包饺子却不一样,他每次都兴致勃勃地跟着大家一起包。每次包饺子的时候还会说:“我刚娶了你娘那年过春节,就是我教的你娘怎么包饺子。” 宁婉听过好多次了,连接下来娘会说什么也知道。果然娘就说:“我们那边过年是不吃饺子的,要吃年糕、豆腐、还有鱼,所以你爹说要包饺子,我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想去问二婶和三婶又怕她们骂我,就呆在屋里。” 爹就得意地说:“其实我也没包过饺子,只是看过别人包。但是我还是带着你娘包出来一锅饺子!” 娘赶紧揭穿他,“那锅饺子煮漏了一半!” “可是煮漏的饺子汤我都喝了,也没有浪费呀!” 经过了这么多年,不论是爹还是娘,他们包起饺子都十分地熟练了,娘擀皮,爹和宁婉两个人包,一会儿就包了一盖帘的酸菜饺子。饺子包好了,却剩下了些面,娘就笑说:“剩面有饭吃!” 其实不管剩面还是剩馅喻意都是好的,甚至有的人家就是能正好将面馅都包了也特别留下一样,反正明天初一还是要包饺子的,那时再将剩下的东西加进去就行了。 等着水烧开下饺子的时候,娘又指着盖帘上的饺子说:“你爹包的是躺饺子,是个有福气的人,婉儿包的是坐饺子,个个像元宝,将来一定会有钱花……” 虽然都是一样的皮一样的馅,但是每个人包出来的饺子都是不一样的,爹包的饺子略大一些,两角散开,向后仰着,果然像半躺的样子,而宁婉包的饺子个个端端正正的,两角向正中包过来,坐得十分整齐,而娘擀好了皮包的几个饺子又不一样,肚子大大的像个小胖子。因此三家村人常会对着饺子说包饺子人的性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正说着,水滚了,娘便将饺子都下到锅里,用笊篱的背面不停地推动,看着水又滚了起来,就接过宁婉送过来的凉水加了进去,让锅里的水再滚起来,如是三次,饺子才煮熟了。 蘸着蒜泥,每人又吃了几个,然后再喝上一碗饺子汤,所谓“原汤化原食”,吃过饺子一定要喝饺子汤。大家肚子里饱饱的,身上暖暖的,便都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是新年了。一起床先给爹娘行礼拜年。三家村这边还有一个风俗,那就是拜年时男孩子要磕头,女孩子就不用,只福一福就行了。 爹和娘满脸的笑意,各拿出一个红纸包给宁婉,“拿着吧,这是压岁钱。” 宁婉接在手里,却不大沉重,打开一看,果不其然里面都包着的不是铜钱,却是打成花朵形的银锭子,也不知道爹在哪里换来的。宁婉就笑了起来,“爹娘的压岁钱好厚啊!” “石头还小,家里只你一个,自然要厚一些了!” 一年的分红都是经宁婉手中发的,所以她心里有大致的数目,石头的红利娘帮他攒着,爹的早花得差不多了,娘的也用了不少,而自己的,竟都留着呢,眼下再加上压岁钱,家里私房最多的就是自己和石头了。 大年初二,宁贤和宁清都因为孩子不能回来,只有两位姐夫过来拜年,倒是大姑和大姑夫一同来了,又将喜姐儿也带过来。宁梁和于氏十分欢喜,将家里好吃的东西一样样都拿了出来,又做了丰盛的饭菜。 姑夫和两姐夫住了一夜便都回家了,大姑却带着喜姐儿留了下来,“往常来的时候总是急匆匆的,现在家里无事,你们这边又不差粮食,我就多住几天大家在一处亲香亲香。”过去大姑每次回娘家果然不敢多住,弟弟家里虽然不至于吃不上饭,但也不是有余粮的,多一张嘴都是负担。 于氏便也笑了,“姐姐还是这样快言快语的性子,现在家里日子过得好了,你们娘俩就是在这里住上一年都不愁没吃的!” 喜姐儿小时候来过舅家,又隔了几年再来,便觉得一切都变了,“舅舅家已经比我们家好多了!” 宁家换了家具,又重新粉刷了房子,添置了许多用品,也无怪喜姐又对许多东西都十分地好奇,最后喜欢不已地问大姑,“娘,我们也像舅舅家一样打脸盆架,再买个新铜盆,配上香胰子;再打个梳妆台,支上一面大镜子,放着梳妆盒,将首饰、脂粉都放在里面,还要添个刨花缸……” 大姑先是答应了几样,接着就大笑了起来,“我的姑奶奶呀!娘可没有这么多钱全买了,你将来嫁个有钱的人家吧!” 喜姐听了便臊红了脸,扭头去了宁婉的西屋。 在喜姐眼里宁家变了许多,但其实宁婉却知道家里不过多买了些日常用品而已,不必说与真正富贵的人家没法比,就是与赵家也差得远呢。喜姐不过是因为宁家家境原来不如大姑家,现在便觉得不大适应,她又与自家不见外,否则哪能到别人家里说出这样的话呢。 于是宁婉就笑着拉着喜姐儿说:“表姐,过完年你和大姑也琢磨琢磨怎么能挣钱,咱们不怕辛苦,用些力气也能将东西添置起来。” 喜姐摇了摇头,“我们家那里又没有山,采不到山货,哪里有什么法子挣钱?” “谁说只有采山货才能挣钱?”宁婉觉得梨树村离虎台县近,挣钱的办法要比三家村多,当年她和爹在三家村过不下去了就是去的梨树村,明显感觉到比三家村容易讨生活。现在她便把自己那时挣钱的法子告诉了喜姐儿,“你针线活儿做得好,可以去瑞泓丰买些布头做了荷包帕子,卖到铺子里,每天做上几个,怕不得十几二十文钱?” 喜姐听了摇头,“这不过挣些小钱而已,每日又累得很。” 宁婉想说这个活是当初她做的最轻松的了,浆洗缝补衣裳更不容易,冬天时要砸开河面的冰洗衣,手都冻得裂了、至于拾麦穗、摘梨子哪一样不是又累又苦? 再想到喜姐一直被大姑护在家中,的确没有像自己那样被逼到绝境过,更没做过太累太难的活儿,宁婉便又帮她想旁的主意,一眼看到桌上放着的冻秋梨,“你们梨树村的梨子很多,可以做成冻梨,腊月里到虎台县里卖,咱们这边的人过年时哪一家不买上几斤?” “梨本来就沉得紧,冻上后更沉,怎么送到虎台县去呢?”喜姐儿就摇头说:“我们家又没有毛驴。” “梨子是太沉了,”宁婉就又想,“大姑的麻花炸得那么好,不如你和大姑炸了麻花到虎台县里卖。那里有许多军士,很多人都没有成家,手里又有军饷,很多人吃腻了军营的饭都出来买吃的,另外虎台县里也有许多人家日子过得宽裕,给孩子买零嘴什么的也不在话下。” “这个生意是不错,”喜姐想了想还是说:“不过我一个年青姑娘也不好到虎台县里抛头露面吧,再说我也不好意思去卖东西。” 大姑的家境先前虽然比自家强,但其实就是寻常的农户,喜姐儿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有什么不能抛头露面的?又不是出门做坏事,靠着自己的辛苦挣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样的话你还真像大姑说的,只能嫁一个有钱人家了,”但是宁婉摇摇头,“不过,我还觉得还是自己能挣钱比什么都好,花起来也硬气,而且别人再不敢瞧不起你了!” 第92章 秧歌 尽管宁婉和喜姐儿在挣钱上面想法不一样,但是她们毕竟是亲亲的表姐妹,爹和大姑又是嫡亲的姐弟,因此话说过了也没有人生气,依旧还是亲亲密密地在一处玩耍。 既然喜姐儿到了三家村,宁婉总要尽地主之谊,带着喜姐在村里四处转转,只是这个季节大雪早封了山,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只能到山溪前瞧瞧打冰嘎、坐冰车的小孩子们,她们如今都大了,也不好再玩这些,因此转了转就又去了罗双儿的新家和春玲嫂子屋里说笑一会儿. 回了家又将早收了起来的那副羊骨头子儿拿出来,两人在炕上玩了半晌。 突然间听到外面有人喊,“扭秧歌的来了,大家出来看啊!”两人赶紧扔下羊骨头子儿下炕穿了鞋跑出去。 在三家村这边平日里大家都过得辛苦,少有什么乐子。但是过年时又不一样,马驿镇上的里长与各村商量着会收些钱张罗起几支秧歌队,不只在镇上扭秧歌,还会到每个村子里,既是图个喜庆,也是给大家送些祝福吧。 现在秧歌队到了三家村,村里男女老少哪个不出门去看? 宁婉和喜姐出去时,秧歌队已经进了村,喇叭唢呐的声儿早响了起来,一队穿红着绿的人有的戴着大头娃娃的头套,有的扮成美女,也有的在身上装了一个毛驴的头和尾妆成回娘家的小媳妇,还有扮猪八戒的、踩高跷的,不一而足,热热闹闹地进了村,从村头到村尾舞了一回,一处不落。 村里的年青人和孩子们直接跟在他们身后转,喜姐却是个文静的,只拉着宁婉站在家门前看。到了自家门口时,宁梁就拿出一大把铜钱塞给舞在最前面的一个小丑。 这也是一种风俗,虽然扭秧歌的钱村里已经打发了,但是大家还是要给到自家门前的秧歌队塞点小钱,请他们打点酒喝。这钱给的十分随意,可给可不给,可多可少,而且也可以不给带着秧歌队的小丑,却给自己最喜欢的那个。 宁梁这一把钱是很丰厚的,小丑接了钱便停住了脚步,在宁家门前扭了半晌。这是秧歌队在向给钱的人家致谢,给的多的停的时间便长一些,不但多看了扭秧歌,又十分地有面子。 便是喜姐这样矜持的人看着秧歌队也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直到秧歌队走得连背影都看不到了,宁家人才重新回了屋子,“今年的秧歌看得时间最久,也最有意思。” 大姑就说:“二郎你不知道,生你那年春节村里来了秧歌队,爹就给了二十个钱,秧歌队也是在家门前扭了半晌呢!” 宁梁果真不知道这件往事,但是他如今却明白了当年爹的心意,“我今天也特别开心,一是家里生活过得好了,再就是我们家有了石头,总算是有后了。现在还有大姐和喜姐来了,大家既然都爱看秧歌,多花点钱又算什么!” 喜姐就问:“二舅,等再来了秧歌队,你还多给钱吗?” 宁梁就也笑了,“你以为三家村是梨树村呢?这里一年只来一次秧歌队,从没有来两次的。” 原来秧歌队去哪个村子都是镇上定好的,但是在去了之后就可以随意往别的村子里走了。自然,每一只秧歌队都愿意去行路方便给钱大方的村子,因此三家村这样偏僻贫穷的小村子里只会来一支秧歌队。 但是宁梁这一次却说错了,这一年正月里三家村来了三支秧歌队。宁家富了给钱大方,别家也比过去的日子过得好了,因此也都比过去加了钱,还有只隔着一条山溪的胡家村自然也是一样的道理,因此便有两只秧歌队特别到了山里来扭秧歌。当然宁家还是一样的賞钱,总不能让远道而来的人失望而归吧。 大姑带着喜姐在娘家住了大半个月,于氏和宁婉尽心招待,每日不是包饺子就是炖鸡煮肉,每日里又陪着她们说话儿遛弯。先前家里穷,又常有这样那样的愁事,就是想如此相聚也难,如今却是难得的机会,大家相处也其乐融融的。 可是大姑总归还是惦记着家,正月没有过完便要回去,“我也舍不得走,可是家里还有许多事还都等着我呢。” 于氏就说:“等过了二月二吧,在家里吃了黄豆,再看了社日。” “你岂不知道,家里的黄豆也要等着我回去炒呢!” 于氏就说大姑姐,“你就是太能干,谁做什么活儿你都看不上,总要自己累。” 明明大姑已经有了两个儿媳妇,可是她还是什么都要自己干,宁婉早知道大姑的性子,因此也劝,“大姑,你不回去家里也一样能吃上炒黄豆的!” 大姑终是不肯,“就算不为了炒黄豆,社日也是大事,我一定要回去的,”又说:“不如让我把婉儿带到梨树村里住些日子吧,等开了春再让她回来。” 宁婉一向与大姑感情好,也舍不得分开,可是她却不肯去梨树,“到了开春的时候,我自然跟着爹去看大姑的,现在家里人少,石头又太小,我正要帮娘做家事的。” 大姑就对于氏说:“你有婉儿这个丫头,可真是享福了!” 于氏笑着点头,“这一年来家里的事都是婉儿张罗着办的,我和她爹都省心了。” 宁婉就笑,“娘,大姑跟你客气几句,你也不谦虚反倒跟着大姑夸起自己的女儿了,多让人笑话。”又道:“大姑一定要走,我们总得商量明天送大姑和表姐走的时候做什么饭菜好。” 大姑便向宁婉笑,“我可不是跟你娘客气,是真心夸婉儿呢。” 娘也说:“我跟你大姑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不必虚情假意的。”又道:“俗话说出门饺子回家面,明天就做饺子!” 宁婉就问大家,“包什么馅的好呢?” 爹就笑了,“你们都不知道,你大姑最爱吃萝卜油渣馅的饺子!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奶奶用萝卜和油渣包的饺子,你大姑吃得最香。” 大姑就大笑起来,“原来二郎还记得!”又道:“那时候我就觉得油渣馅的饺子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于氏就笑道:“那我们明日也尝尝。” 家里虽然也包过油渣馅的饺子,但是从没有用萝卜和油渣一起包过饺子。第二天一早宁婉起来便熬了一盆油渣,宁梁去地窖里取了几个大萝卜,大姑和娘也都是能干的人,再加上喜姐儿,大家一会儿就将这萝卜油渣馅的饺子包出来煮好了。 都是一家人,也不必分什么男席女席,团团坐下吃这萝卜油渣馅的饺子,“嗯,正是我小时候吃的那个味!” “没想到这萝卜油渣馅饺子果然好吃!” 吃过饺子,爹牵着两头毛驴送大姑和喜姐儿回了梨树村,娘和宁婉送到村口方回。 大姑走了没几日就到了二月二的社日,娘炒了黄豆,就想起了去年分的猪肉,在家里开玩笑,“也不知道今年郭老爷子会分什么给家里,还是两个猪蹄子?” 宁婉也笑,“再分两个猪蹄子就好,家里的四个我还没空做呢,正好一起炖上一回。”又想起一个典故,“还是在汉代,有一个人叫陈平,他在乡里主持祭祀,每次分肉都特别的公平,乡里所有人都佩服他,觉得他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后来他果然当了丞相!” “可见这能当大官的人,从小事上就能看得出来,”爹就说:“我估计着这一次郭老爷子不能了。上次因为小燕的事吵了一架,后来郭老爷子见了我每次都主动说话。我想小燕也嫁出去了,秋柱也去当兵了,瞧着他也有几分可怜,也不好不理他。” “你爹就是心软,我就不理郭老太太,”于氏说了又替丈夫找了个借口,“不过,他们男人与我们女人不一样,就是心里不痛快表面也要过得去,毕竟乡里乡亲的。” 祭祀一完,爹提回来一大条子的好肉,放在灶间说:“三家村里我们家分的肉最多最好,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拿,可是这肉又是不能不要的。” 宁家早不差这么点子肉了,因此并没有人领情,反说:“先前总觉得郭老爷子是个公正的人,眼下只从这两次的肉就能看出来,他的心果然是歪的,也无怪他家里出了郭小燕和郭秋柱呢!” 给宁家多了,自然就有少的,村里人自然也有议论的,大家都觉得郭老爷子的心太不正了。正是农家的闲时,大家无事东家串串西家走走,十次里倒有八次会提到郭老爷子分的肉有多不公道,就是郭家本家的几户,也公然这样说。但是郭老爷子毕竟是村里的长辈,大家也不好意思到他面前说,但想来他也不会不知道,只是装做不知罢了。 转眼天气慢慢暖了起来,家里做生意前先将屯了一冬天的粮食卖掉了。原来去年秋收后宁家除了交税之外并没有将其余的粮食卖掉,一则是因为家里不缺卖粮的钱,再则就是经历过一次春季卖粮后便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粮价最高的时候,家里又不急着用钱,自然就不如屯到现在卖。 爹每日牵了毛驴将粮送到马驿镇,一斗让些钱交给了粮食铺子,如今他再没有那许多闲时间在镇上等着卖粮了。甚至明知道虎台县里价又要高上几分,也因为路途太远而没有送,眼下这些粮食的钱对于宁家已经不算什么了,远不如铺子的收益。 野菜刚长出来的时候,宁婉自己采了些,加上在村里收的,一共凑了一筐与爹送到了虎台县,回来的时候却留了一篮子送到卢家。 吴夫人见了宁婉十分地高兴,“我正算着天暖和了,你就会来了呢。”又拿出一个红包给她,“这是我给你留的压岁钱。” 宁婉要推,吴夫人赶紧按住她的手,“拿着吧,我年年都给铁石打一个的,今年多加了一个给你,也不麻烦。” 宁婉握着红包,感觉里面是一枚钱,现在听吴夫人这样一说,倒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了,而且,将她和卢铁石并列起来谈,更觉得十分地奇怪。 吴夫人就是个不会说话儿的人,宁婉如此安慰自己,又将红包收了起来,自己欠卢铁石的人情已经有很多了,也不怕再加上一份压岁钱,慢慢还就是。 宁婉便将自己采的野菜拿出来,“这是地里才长出来的,眼下正好吃个新意,等我们村里的猫瓜儿菜长出来,我再给夫人送。” “上次铁石去你们村里回来带来的菜就都很好,”吴夫人说着,却笑着从炕桌下面拿出一个匣子,打开盖子拿出最上面的一封给宁婉看,“这都是铁石给我写的信,最近的一封说他做了小旗了!” 宁婉接过吴夫人递来的信扫了一眼,念道:“秋日夷人抢粮时儿所立军功经报安平卫,并转兵部,批示赏银二百两,儿分与诸同袍,儿亦因此升为小旗。”朝廷制度,最重杀夷军功,每杀夷人一名得银五十两,并升任一级。正合宁婉过去听过的瘸子将军连杀四个抢粮夷人,由此在多伦声名大振的传言。 想想卢铁石此时还不满十八岁,却已经杀敌立功升迁为小旗,手下管着十个成年的军士!果真了不起!但是宁婉却没有多么激动,因为她早知道了这一切,而且卢铁石并不会止步于此,他还会一步步地向前走。 吴夫人见宁婉念信,十分地吃惊,“你识字?” 第93章 分家 宁婉刚见了卢铁石的书信,心里不免有些激动,她竟然看到大名鼎鼎的瘸子将军手书他的战功,因此不由自主地念了一句,竟忘记了掩饰自己识字的事。寻常农家的男子尚且没有几个识字的,更不必说女人了,以她的身份,怎么也不应该识字。可是现在也不好再隐瞒,她就笑道:“家里做了生意之后要看帐记帐,因此识了几字。” 吴夫人根本没有去想宁婉怎么会识字,更不管她识字有多不合常理,却十分开心地将那一匣子信都捧了出来,“太好了!你帮我都念一遍吧。”看了看先递过一张,“这是铁石的第一封信,上面写着在多伦吃到鹿肉的。” 明明吴夫人是不识字的,可是她不知怎么却将所有的信都记住了,每拿一封都能说出内容,然后她又明明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却一定又让宁婉帮忙念出来。 宁婉正不知再与吴夫人说些什么,便将那些信一封封地读了起来,“铁石跪禀,母亲大人安康。儿自拜别北上,一路平安,二十三日至多伦,见城堡整齐,军防甚严,房舍饮食皆便利,上官同袍皆十分关照。写信时正有人猎鹿一头,儿亦分得鹿脯一块,味道甚美。望母亲放心勿念。” “铁石跪禀,母亲大人安康。儿至多伦已有一月,每日早晚随军中操练,平素轮值守城,不甚辛苦。昨日收到母亲送来的食物,与诸同袍共食,味道殊美。中有一包核桃,正好练习指力,十分合用。另衣食琐事,军中皆有供给,无一丝缺少。望母亲放心勿念。” 吴夫人便笑道:“这包核桃正是你送我的,还有榛子松子儿,我见都是最上等的,第二日又让吴叔再送到虎台县里,正好多伦的人还没走,就一同带去了。” 原来自己送来的东西也到了多伦,而且卢二少爷又有了新的用途,也不知他是怎么练指力的,难道徒手将核桃捏碎?但不管怎样宁婉都颇觉得与有荣焉,“家里还有山核桃,我下次再带些。” “也好,铁石既然说合用就给他多带些去。”吴夫人又想了起来,“核桃的钱我来出。” “不过是山里粗物,我们那里多得很,不值钱的。”宁婉摆手拒绝了,又给吴夫人一封封地读着卢铁石的信。 读着读着,心思不由得有些飘忽,原以为大名鼎鼎的瘸子将军的字,应该每一笔都如金戈铁甲,冷硬而简捷,力透纸背。可是,现在她面前的信纸上却是一笔颇为秀雅、工整的字迹,与真实的那个沉默寡言、行动迅捷的卢铁石十分不符。 而卢铁石在信中所述,一句也没有提到任何难处,传说中多伦的军官为难他、旗中的同袍欺负他、还有人偷把他的战马等等的事情就似完全没有一般。 但是宁婉读的越多就越觉得其实那些事都是真的。无它,多伦的生活一定不可能像卢铁石笔下的那样轻松,那样自在,吃的好住得好,就连军功也像垂手可得的一般。如果实情真是如此,那么恐怕人人都要争抢着去多伦了。 吴夫人也未必真正相信卢铁石的话,因此她有时就会插上一句问宁婉,“你说铁石会不会遇到什么难处都不肯告诉我?” “不会吧,他那样有本事的人能遇到什么难处呢?”宁婉摇摇头替卢铁石撒谎,“夫人你看,他这一封信上写了与大家一起比武,整个多伦只有他一个人能射中两百步以外的靶子。所以不论是长官同袍都特别喜欢他,也敬重他。” 吴夫人就笑了,脸上就像一朵鲜花开放,立即年青了十岁,“铁石功夫果真非常好,所以他才能在军中一举夺魁呢。” 宁婉一到吴家便要盘恒很久,吴夫人特别喜欢与他说铁石的事,概因为她周围并没有肯听她,就算是肯听的,也没有一个人像宁婉一般如此推崇她的儿子。不过吴夫人也有一处不好,那就是她只要说起儿子,就忘记了一切,有几次一直将宁婉留到很晚,害得宁婉没法子当天回家了。 好在一年也不过去几次,而吴夫人又是个可怜人,宁婉也就不在意了。 野菜到虎台县卖得比马驿镇要好,宁梁走了一次回家里说:“没想到那些有钱人特别喜欢吃野菜,价儿比正经的菜还要高呢!”因此兴致十足地又跑了几次,这时白天已经长了,因此他便又重新改回当日回来了。 布谷鸟叫的时候,又要春耕了。宁婉便拿定了主意,只留下五亩里种各种杂粮,却将其余的十五亩高粱地都租出去。爹和娘想了想,也没有再反对,他们也明白现在还坚持种田就会耽误家里挣钱,等于赔钱。 大半的田租出去,只余下几亩地,爹一个人随手就种了,平日里好侍弄,秋收时也容易。而家里日常吃用的杂粮也不至于缺少,至于高粱,其实宁家已经很少吃了。 地要租出去,按三家村这里的规矩,总是要先问自家人的,宁梁便第一个问了宁大伯。因为宁家的条件一点也不苛刻,每亩地的收成不论多少给宁大伯四成,自家留六成,宁大伯马上就将十五亩地都包了下来,“我全种了!”又道:“二郎,你只管放心,保证不会让你亏了的。” 宁大伯是种田的好手,且人又实诚,宁梁自然是信的,“大哥,我也愿意你种。” 于氏和宁婉听了也高兴,她们原也料到正会如此,“二房种了这地,我们家不但省了力气,还省了心思,大伯收了粮一定会如实给我们的。” 另外还有自家被山溪冲出的那个大坑,宁婉也拦着爹填平,“那里留着,我正想将坑挖得再大些养鱼呢。” “养鱼?”三家会从来没有人养过鱼,因此宁梁不大相信,“你会养吗?” 宁婉当然不会养鱼,但是她想与其费了不少力气将坑填上种田,然后再被山溪水淹了,还不如试着围成一个水塘养鱼呢。先前胡敦儒将自家的地买了去之后,那里就变成了一个水塘,听说里面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有了小鱼和小虾。 “买些小鱼放进去不就成了鱼塘?”宁婉虽然说得轻松,却还是跟着爹到了虎台县外养鱼塘里请教了一番,回来花了工钱请村里人帮忙将那个大坑又加大加深了几分,然后从山溪引来水,买了些小鱼苗投了进去。宁婉不过试试,但是爹倒比她还用心,又从虎台县的鱼塘处移了些莲藕,又常撒些粮食青草什么的。 无怪当年这里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水塘,后又长出了鱼虾,宁家的这个大水坑果然一天天有了鱼塘的模样,四周长出了芦苇和水草,又有几片莲叶浮在水面上,时不时地又会看到一条小鱼从水面游过,留下一道水线。 宁婉便又和爹移了几块大石头到水边,到地里干活累了,正好坐在这里歇一会儿,又能看看景,她越是细看越是觉得家里的这块地竟比好多人家精心建出来的花园还好看呢! 家里的田打理的好,生意也做得越发顺利,毕竟有了第一年的经验,今年更加熟练了。如今虎台县里几家大酒楼都用宁家送的山货,一来是关系越发的近,知道宁家货真价实,十分有信用,二来是宁家的山货一向打理得干净整齐,酒楼里拿了直接就能用,连挑拣的工夫都省了,用起来十分地顺手,若要换了一家,后厨的人还不愿意呢。 再多余的山菜就卖到专门收货的铺子里,一点也不愁销路。 因此待到猫爪儿菜下来时,宁家便十分忙碌起来了。 刘货郎和宁清就是在这个时节一起过来的。将于氏吓了一跳,也顾不上寒暄先向二女儿问:“你这么大的肚子了还敢随便出门?就不怕出点事情吗?”拉着她上炕歇着。 宁清走了两个多时辰的山路,果然累得肚子不大舒服,顺着娘的手就躺了下来,却还不忘哼哼道:“我不是也没有法子嘛,否则为什么一定要过来!” 于氏还在后怕,“就是有天大的事,你也只让女婿来捎话就是,你这身子是不能有一点差错的!” 刘货郎就接着于氏的话道:“岳母,你老说的十分对,我也不肯清儿跟着过来,可是她就是不听,怎么都要跟着我来。”又陪笑道:“不过,我们家虽然没有毛驴,但是我一路扶着她走过来的,并没有动了胎气。” 于氏听了便又放心两分,冲了红糖水亲手给宁清喂下,再三问:“你觉得怎么样?肚子是不是疼?” 宁清喝了一碗红糖水便有了精神,“我没事的。娘,眼下我和你女婿没有活路了,才找回了家里!” “什么没有活路了?”于氏一时没有听懂,十分地担心,“难道亲家出了什么事?” “也不是出事,”宁清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前天我和大嫂吵了一架。” “你怎么与大嫂吵架了呢!”于氏急了,“俗话说长嫂如母,你如今年纪小,正要对长嫂谦让的时候。” “什么长嫂如母?”宁清撇了撇嘴,“我们家这位长嫂简直就是泼妇,过完年公公说家里人太多了不如分家各自单过,她就仗着是长支要与父母一同生活,恨不得将家产全部霸占了,将弟弟们都空手赶出家门!” 三家村这边分家都是有规矩的,家产算清楚之后分成几份,其中要将老人们养老的份额留出来,然后几个儿子再平分。老人可以自己生活,也可以与哪一个儿子在一处,当然多半是要与长子在一处的,那样老人的那份就要与长子放在一起。 郭夏柱与罗双儿分家出来就是这样的,他们不是长子长孙,所以郭家只帮他们盖了房子,又分了他们两亩地便什么都不管了。宁清和刘货郎若是分家出来,所得的家产比长兄少原也是应该的,只是宁清说的却十分地严重。 于氏一点也没想到女儿的话里会有水份,因此就急忙问二女婿,“可请了你们的舅舅?”分家产是大事,一定请孩子们的娘舅去主持正道,正合一句俗话,“娘亲舅大”,通常娘 舅对自己的几个外甥还是会一碗水端平的,也就主持着将家产分好。当然若是家产丰饶的,再要请了中人写契书到官府里上档,但寻常人家也就如此分过就罢了。 这样的大事刘货郎自然不敢撒谎,“自然请了舅舅,舅舅也点头同意了。” 宁清便气道:“公公婆婆偏心,舅舅也偏心!”反正不帮她的就是偏心! 第94章 投奔 刘家分家产的事再没有亲家去管的,因此于氏就劝道:“既然你们舅舅已经点了头,你们做小辈的自然要听。” 宁清便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娘,我和你女婿只得了一间破房子,一副货担子,将来可怎么活呀?我肚子里又了孩子!” 于氏哪里受得住,“清儿,别哭,别哭!家里如今日子过得好了,也不差你和女婿的粮食,就是娘养着你们也成的!千万别哭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宁清便止住了哭声,扑到于氏的怀里,“娘,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刘货郎也感激地说:“就知道岳母最疼我和清儿,不会让我们吃苦的。”又赫然道:“也怪我没有能耐。” 宁清便撇了撇嘴说:“我们哪里有你的几个兄弟有小心思,个个偷偷攒私房钱。” 刘货郎便低下了头,“我一向做生意最实诚,挣的钱也都交了家里。” 在一旁的宁婉差一点笑出来,刘货郎夸自己什么都好,只是“实诚”这个词怎么也到不了他的身上。至于宁清,在娘家时便会攒私房钱,出嫁时更是把她平日里用的东西一样不落的带走,就连一副羊骨头子儿也不忘,若说这两人一点私房钱也没有,鬼才信呢! 但是他们既然哭着喊着说日子艰难投奔了来,二姐的肚子这样大了,自己怎么也不好揭他们的短。而且她此时也正暗自吃惊,先前在梦里,宁清和刘货郎从自家得了大笔的陪嫁,主动从刘家分家出去做生意了。这一次宁清的陪嫁少了,不够他们做生意的本钱,还以为他们不会分家出来呢,但是谁想到不过大半年,他们还是分了家,而且还投奔到宁家来了! 于氏听着宁清的话,只当自己的宝贝女儿受了许多委屈,吃了许多苦,虽然不好说亲家的不好,但是却立即忙了起来,“婉儿,我们赶紧做饭,今天早点吃。” 宁婉固然不大信宁清和刘货郎,但是她却不是小气的人,因此便听娘的吩咐,起身去灶间蒸了白面馒头,炒了一大碗咸猪肉酸菜,还用刚下来的野菜做了个汤,汤里面卧了十个鸡蛋。 于氏看宁清吃得狼吞虎咽,更是心疼,先前以为宁清嫁到刘家是享福了,再不想这半年多自家已经比刘家富裕,吃的用的都比刘家好得多。因此当晚就泡了一盆豆子,准备做豆腐;又将先前余下的阿胶拿出来,“你爹再去虎台县时让他买点红枣,你也熬了吃些日子补一补。” 吃过这顿不午不晚的饭,于氏便道:“你爹去虎台县了,要晚上才能回来,你们不如今日先别回去了,等你爹回来后大家一同商议。” 宁清就道:“我既然来了,自然就没想再回去!” 刘货郎也道:“如果岳父岳母肯照顾我们,我们就留在这里帮家里做事,总比当货郎要强些。” 于氏就点了头,“既然如此,就赶紧将东厢房收拾出来,将炕烧上去去潮气,晚上住的时候也暖和。” 宁家的东厢房最初建时也是预备住人的,但是因为家里人口人便一直空着,王木匠打家具时曾用过些日子,后来就当成装粮食的仓库用。眼下大部分的粮食前些天卖了出去,略一拾缀便能住人。 宁清便瞧着于氏,扭着身子撒娇说:“娘,我还想住我原来住的西屋。” 西屋如今已经是宁婉的屋子了,她几乎将屋子里的东西重新换了一遍,布置得十分舒适自在,比起临时收拾出来的东厢房自然要好得多。 于氏听了便迟疑了,按说有了身孕的二女儿回娘家自然要住在好些的屋子里,婉儿应该让的。但是宁清回娘家却与别人不一样,她不是住上几天就走的,而是要住许久,那么婉儿怎么办?总不能让婉儿一直住在东厢房吧! 看于氏没有立即答应,宁清便拉长了声音叫了一声,“娘!” 于氏皱了皱眉,清儿月份这样大了,留在家里恐怕生孩子时也不能回刘家的,等有了孩子更不可能带着幼小的孩子走,那么他们便一直就会占着婉儿的西屋了。再看一眼宁婉,只见她虽然一声不吭,却将嘴抿了起来,正完全与大姑姐带着喜姐儿到自家时她亲热地拉着姑姑表姐到自己屋里住时不一样。 宁婉其实也没想到宁清会如此厚脸皮,连自己的屋子都想占。她自己说过嫁出去的女儿泌出去的水,再回娘家便是客人,而自己还是未嫁女,正是家里的主人,哪里有客人来了要占主人的屋子呢? 当然若是大姑、大姐来了,宁婉当然是可以让,只不过她们绝不会提这样过份的要求。而宁清呢?当初自己带着爹到马驿镇时,她可是连自家的偏房都没有让自己父女住上多久的,现在让自己把屋子让给她和刘货郎,宁婉坚决不让! 于氏看着两个女儿,哪一个都疼在心尖上,既舍不得婉儿让出西屋,也舍不得清儿住到东厢房里,下意识地道:“要么我和你爹搬到东厢房吧。” 话一出口,于氏也觉得不对,三家村里没有一家长辈住到厢房里而小辈们住在正房的。就算自己家人不在意,外面的人看了像什么样子,还不知会怎么说自家呢! 宁婉也被娘这句话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停了一停才说:“要是娘和爹搬到东厢房,我就搬到西厢房,把正屋都给二姐和二姐夫用吧!” 宁清也不想宁婉怎么也不肯让,而娘也没有看在自己有孕的面子让妹妹让出西屋,再听宁婉的话说得十分强硬,便十分不高兴,“婉儿,你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想西屋比东厢房大些,你只一个人住着空了许多地方。我和你姐夫是两口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多了你小外甥,你让我住在西屋里有什么不行的!” 宁婉见宁清终于直接向自己来了,就道:“如果我和爹娘带着石头去马驿镇去你家,你让我们住在哪里?” “我才不像你这样自私,当然让爹娘住在正屋里了!我和你姐夫搬到偏房去住!” “我不是说作客住上三天五天的,而是要一直在你家里住,你也能一直让爹娘住在正屋?” 宁清迟疑了一下,可是她还是大声地说道:“能!当然能!” 可是这时于氏却拦住这两姐妹,“你们别吵了,就是我和你们爹真到清儿家里长住,怎么也不能占了刘家的正屋。那样让别人看了像什么?”说着拍了拍坐在她身边的二女儿,“清儿,你还是委屈点,和女婿住到东厢房里吧,娘一定帮你好好收拾收拾,再让你爹帮你添置些好东西,住着与正房一样舒服。” 刘货郎最为见机,赶紧笑道:“岳母说得十分有道理,清儿,我们都听岳母的。”又向宁婉陪笑,“我和你二姐没想那么多,小姨子别生气。” 宁婉最气的就是刘货郎了!二姐再不讲理也是一家人,可是他身为姐夫就没有想到他住到自己的屋子里有多不合适吗?先前他不去劝二姐,眼下娘做了决定他又出来赔礼装好人! 可是若与二姐夫生气,娘一定会难过的,宁婉便将这口气咽了下去,拿出在赵家学的心机,笑哈哈地说:“二姐夫是应该向娘多学学道理,在我们家错了倒没什么,将来出门在外的要是事事总想不到,会让人笑话的。” 一句话把刘货郎说的胀红了脸,想回什么又回不出来,宁清纵有心帮丈夫,也无话可说。这才又想起她出嫁之前妹妹做的几件事,心里倒忌惮了宁婉几分,不敢再似刚进门时那样随意了。 于氏亲自动手将东厢房收拾起来,宁婉也去帮忙,宁清刘货郎也都过来做事,大家一同将里面的几袋米粮和一些杂物挪出去,又烧上炕,洒扫一遍。 宁婉正好将娘屋里的旧炕柜腾出来给他们用,她原本就不喜欢要扔掉的,只是先前娘不许,现在倒正是机会。于氏听从了,又拿了些旧日的被褥和用品摆上,毕竟家里也没有许多新东西,而过去的她又都收着,眼下也合用。只半晌工夫,东厢房里也颇能看了,但是比起宁家正房的东西屋自是还差得远。宁清便小声嘀咕了一句,“如今我住的地方竟不如家里的灶间了呢!” 娘一心忙着打点东厢房,宁清的声音又小,因此只听了“灶间”两个字,就问:“你说灶间怎么了?” 宁婉耳朵尖,听了原只当没听到。现在听娘问就说:“二姐说灶间里的柜子打得好看又实用。” 于氏就笑,“灶间的那个柜子是婉儿让王木匠比着屋子的大小打的,现在用着十分称手。” 宁清瞧了一眼宁婉,赌气不再说话。宁婉更不会理她。当时家里打新家具时又不知道宁清会回来住,自然没有多打家具,又不是特别不给她,有什么可气的。 如此这般,宁清和刘货郎便留在家里了。宁梁晚上从虎台县回来得知此事,也是想当然地信了女儿女婿,又不好说亲家什么,第二天早上大家吃早饭时只向女儿女婿说:“既然来了家里,怎么也不差你们一口吃的,就安心住着吧。” 二姐夫就道:“我原来货郎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以后就跟着岳父做事,还请岳父好好教导呢。” 宁清也说:“爹,五郎从小就跟着公公做生意,会说话办事,算帐又快又准,让他帮着你,咱们家的生意一定越来越好!” 宁梁笑呵呵地答应了,“家里的生意虽然不大,但是好好做下去也有钱可挣,我们以后就一起做生意,挣了钱也不会少分给你们的。”又问幺女,“婉儿,你说让你二姐夫做什么好呢?” 第95章 做主 宁婉还没来得及回答,宁清就抢过话道:“爹,五郎怎么也是婉儿的姐夫,怎么能听婉儿一个小丫头的呢?还是爹吩咐五郎做什么,就让五郎做什么好!” 爹就笑道:“当时家的生意刚开始,你就嫁了出去,所以你不知道家里的生意一向是婉儿做主,爹做什么都是听婉儿的!”见宁清和二女婿睁大眼睛面面相觑,就又补了一句,“要是只凭着爹的这点本事,哪里能做得起生意呢!” “可,可是,爹,”宁清一着急竟有些结巴了,“你才是长辈,我们都应该听你的才对。” “但是我不懂啊,而且生意的帐都是婉儿管着,还有家用、月钱,也都是婉儿说了算……”宁梁说到这里,突然见幺女向他瞪了一眼,猛然醒悟过来,自家的帐目婉儿是不许自己说出去的,赶紧收住了话,一摆手道:“总之,我们都听婉儿的,你们既然到家里做事,也要都听婉儿的。” 于氏也跟着说:“是啊,现在家里的事还有生意的事都是婉儿做主呢,我和你爹能懂什么。” 正是因为爹娘什么也不懂,性子又好,对儿女也真心疼爱,宁清和丈夫才生出了加入宁家生意的打算。刘家分家后,他们算了又算,觉得继续做货郎生意挣不到大钱,不如到宁家帮忙。凭着他们的能干和聪明,过上些时日总能参入宁家的生意,挣的钱一定多过卖针头线脑的小东西。时间久了,将宁家的生意接管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至少也能管起一半来! 但不想,宁婉现在当家,让他们两个觉得所有的美梦都破灭了。 宁清和刘货郎十分灰心失望,但于氏只当他们不信,便一力赞起幺女,“别看婉儿小,可是就连胡家村的小先生都夸她聪明能干呢!小先生可是你们马驿镇上最有名的许老先生的学生,十分得许老先生看重。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们家和胡小先生家结了干亲,婉儿已经是胡小先生的妹妹了!” 见二女儿还是一脸地懵懂,于氏就又说:“胡小先生你们不知道?就是年前与油坊古家定亲的那个,也是胡家村村长的小儿子!” “……” 宁清哪里有心思听娘说这些家长里短,但是眼下她和丈夫已经来了,也不好立即回去,半晌方才与丈夫一同点头,“我们都听婉儿的安排。” 他们夫妻俩内心挣扎了半晌,可是当娘的却根本没有在意,早认定了这个结果,却将心思转到了宁清的肚子上,“我生石头的时候很是凶险呢,多亏了婉儿请了她干娘来帮忙。我瞧着婉儿的干娘果然于这上面很通,过两日让她帮你看看。” 宁梁听到于氏提起生子那日,便也心有余悸地说:“这可不是小事,今日你就带了清儿过胡家村那边让婉儿干娘瞧一瞧。” 宁婉就笑,“干娘早上一定上山采猫爪儿菜了,等到下午时会过来送菜的,二姐在家里等着就行了。” “可不是,我们怎么忘记了!” 等到胡大娘到宁家时,于氏果然请她瞧瞧宁清。胡大娘看了就说:“这胎稳着呢,不必担 心。只是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你家二姑奶奶不能吃得太多了,只怕到时候孩子太大不好生。” 宁婉看着宁清的肚子,果然比别人的大,又想起她只生过一个儿子就没有再生孩子了,恐怕就是因为她吃得太多生孩子时伤了身子。再回想昨晚她见宁清一顿饭就吃了三个大馒头,而且桌上的肉和蛋也有一半进了她一个人的肚子,因此便急忙道:“二姐,你以后可少吃点儿。” 宁清哼了一声,显然是不爱听了。宁婉便知道她一定又以为自己嫌她吃多了费粮食,毕竟是亲姐姐,等胡大娘走了后她还是又提醒了她一次,“我干娘接生过很多孩子,她的话你可别不以为然。” “我现在吃的是爹娘的,又不是你的!” 宁婉叹了声气,“这是为了你好,听不听我也没有办法。” 于氏因了先前的经历,因此十分相信胡大娘的,也帮着幺女,“清儿,你怎么这样歪,婉儿会嫌你多吃吗?她还不是为了你好?要是孩子太大,生的时候可遭罪了,而且还容易出事呢!” 宁清其实也是相信胡大娘的,只是这两日她心里不顺畅才与宁婉拌嘴,现在听娘又郑重告诫自己,便点了点头,“在马驿镇的时候,谢大夫的太太也让我别吃太多了,但是我就是能吃,少吃点就饿。” 二姐夫也说:“听说很多人怀了身子时什么也吃不进去,可是清儿却一直吃什么都香,家里做了好吃的,她一个人能吃掉一半,大家也不好不让她吃。” “到时候要是生不下来,看你那时怎么办?”宁婉还是忍不住说宁清,因为生孩子死人的在三家村并不少见,而她到了虎台县后,更是听过好几个富贵人家的小媳妇难产出事的,因此那时她也曾安慰过自己,没有孩子其实也不是坏事。 宁清也怕了,低头说:“我以后少吃点吧。”但其实她还时常管不住自己的嘴,见了好吃的就拼命吃,而在她心里总还是觉得不论是婆家还是娘家的饭菜都是不吃白不吃,多吃了也就多占了便宜。 宁家日常的饭菜本来就好,因此她依旧一直长胖下去。当然,刘货郎到了宁家后也胖了许多,毕竟他们夫妻的想法一向十分一致,这就是后话了。 二姐和二姐夫到了宁家几天,见家里日日来几个人帮忙,大家都手脚不停,就连于氏趁着石头睡觉的时候也常出来做事,而他们俩儿整日无事,便急了起来,只得放下脸面问宁婉,“婉儿,我们做些什么?” 宁婉特别晾了他们两日就是让他们着急,主动来问,此时就淡淡的,“大家都去采猫爪儿菜,二姐夫也跟着去吧!”再转向宁清,“二姐的月份不小了,还是不要做事了。” 宁清听了妹妹让丈夫去采山菜,心里十分不快,可是却没法子反驳:一则是家里的活儿都由宁婉分派,发的工钱也由宁婉做主,她也扭不过;二则是丈夫留在家里的确无活可干,家里做活的都是小媳妇们,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也不好参进去,若要丈夫与爹一起去虎台县,爹一早又拒了,本是一个人的事,两个人去只是白搭工夫。 现在听宁婉让自己在家歇着,就立起眼睛道:“我怎么也是你亲姐,难道还不如外人了?春玲嫂子不也有身孕了?” 春玲嫂子身子一向康健,从没耽误做事,宁婉劝过也就罢了,但是对宁清,她还不希望她挺着大肚子忙,毕竟是亲姐姐,虽然不喜欢她,可是骨肉亲情却总不一样,她还是关心亲姐姐的。没想到宁清并不领情,闹着也要干活。 宁婉无奈地说:“你愿意做就做吧,只是身子什么样你自己最知道,还是小心一点,别做重活,我也与春玲嫂子和罗双儿一样每天给你五十钱。” 宁清听了这才笑了,每天五十钱,可真不少!但是再想自己与罗双儿和春玲一样,又有了点不满,“我总是你亲姐姐,你就不多给些?” 宁婉半分不让,“我就是看在你是我姐姐的面子上才答应你来呢,要么每天五十钱,我从村里还不是随便请人?” 道理果然是这样,现在村里人想到宁家做事的不知道多少,就是罗双儿和春玲也十分珍惜到宁家做事的机会,每日里除了收拾山菜,就是连宁家的家务也帮着顺手做了,十分地勤勉。 宁清和二姐夫辩不过宁婉,第二天二姐夫便背着筐子与宁大江宁大河一起上了山,而宁清也换了一身旧衣裳在院子里拾缀山菜。 论起干活,宁清和二姐夫并不差,公平地说,他们都是能干的人。宁清手脚麻利,称也用得熟,一大捆猫爪儿菜,她只一会儿工夫就挑拣好了,然后捆成一斤重的,重新收到筐子里等着宁梁明日送到虎台县,至于切菜、晒菜、将蘑菇分类,样样都上手很快,家里多了她,果然轻省了些。至于二姐夫,他先前走街串巷地卖货,也是能吃苦的,每天上山也能采上一百多斤的猫爪儿菜,算起来也是五六十个钱。 宁清夫妻俩在宁家住下,吃用都是宁家的,就连衣裳于氏也替他们各做了两套,又给孩子做了衣裳包被,其余的还可以捡石头用小了的,一文不花,一个月就能净攒三贯多钱,宁清算起来还是比丈夫挑担子卖货划算,又不必担心进的货卖不出去等等烦心事。 原本一直开心,但突然有一天宁清醒悟过来,便悄悄问于氏,“娘,怎么从没见你们领钱?还有婉儿,她一天拿多少?” 于氏不防头,就告诉了她,“铺子是家里的,我们先不领工钱,婉儿每月给家用。另外每人还有月钱,就连石头也有呢!” 宁清想起了自己来的那天爹说了一半的话,终于全明白了,当场就发了火,“婉儿也太不应该了!我也是家里人,怎么把我当成外人一样,只发工钱?我也要月钱!” 第96章 私心 若不是经历了那天宁清要占西屋的事,于氏一定会觉得家里铺子给二女儿分一份月钱也没什么,毕竟是一家人嘛! 但是,那天清儿和婉儿的房子之争后,于氏便弄清了一个道理,清儿是嫁出去的女儿了,婉儿还是家里人,因此她笑着抚慰二女儿,“家用是给全家人的,你在这里吃住,用的钱自然也是我从家里拿出来的,就算你和女婿也得了。而月钱是铺子里给宁家人的,你既然嫁出去,所以就没有你的份。” 宁清哪里肯依,“我不管,我也是姓宁的,就应该给我一份!” “要是那样是不是还要给你大姐一份呢?” “大姐早嫁出去了呀!” “可是她也姓宁,”于氏说着便又想了起来,“还有你大姑,也是我们家的出嫁女,若有你的,也少不了她们的。” 宁清再不想娘竟然如此善辩了,半晌想不出话来反驳,实在她也反驳不得。再三思量就又道:“那我和你女婿凑些钱入股,行不行?” 这样的大事于氏可就做不了主了,“你还是问婉儿吧。” “什么事都问婉儿!”宁清抱怨着,可是她也明白,家里的事果真都要妹妹做主,便又找了机会问宁婉,“我想着我也是宁家的人,便也想入些股。” 宁清一向是精明的人,又嫁到了做生意的刘家,提出入股也不奇怪,宁婉就笑了,“家里的铺子并不缺本钱,外面人想入股我是不肯的,但是二姐若是想入,我倒可以破例。只是现在家里不缺现银,倒正想在马驿镇买一间带院子的房舍,你要入股便拿那房子入吧,我给你算一成的股,每年盘帐结算分红。” 宁清分家时得的房子正是宁婉在梦里见到宁清的家,只是这一次刘家分家后宁清却没有搬过去住,而是来了宁家。 宁婉记得那处房子虽然不大,但却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正合宁家生意周转货物用。可是宁婉却不知道原来宁清的那处房舍先前就租给一家卖粮的,刘家分给他们时宁清便决定依旧租出去。不过这一点她却没有告诉娘家人,瞒着大家他们夫妻俩还有租金的实情,而一味在于氏面前装可怜。 现在听宁婉想要自家的房子,宁清便下意识地反对,“那房子是刘家分给我们的,怎么能拿来入股呢!” 宁婉就摇了摇头,“你再想想,若是不愿意就算了。”其实以宁婉的本意,她不会答应外人入股的。如今宁家的生意越做越好,入了股就是白分钱一般,若非宁清是一母同胞的姐姐,家里又需要在马驿镇添一处房舍,她怎么也不会答应的。但不想,宁清竟然又不肯了。 那么宁婉就决定自家出银子在马驿镇里买一处房舍,宁家的生意不可能一直就在三家村里做,走出去是必然的。只是房子的大事,却急不得的,还要在马驿镇里慢慢寻着。 宁清与刘货郎商议之后终还是没有答应,一则是为了房子的租金,再则就是他们总觉得房子要值二十多两银子,只换了一成的股份不划算。于是她又磨爹娘,要用十两银子入一成的股,然后又嫌与大家一处领工钱丢人…… 总之,自宁清回家,宁家便不似过去一般清清静静的,时常便会传出些吵闹。不过宁婉却是有主意的人,不论宁清怎么闹,她能答应的就答应,不答应的坚决不答应,不论是找爹还是娘说清也都没有用。如此这般,过了一两个月宁清也就老实了。 其实宁清并不只与宁婉闹意见,她脾气急,又生性要尖,与二姐夫间也常有些吵闹。最初二姐夫因为住在宁家不好与她闹,但时日久了,他们便忍不住露了马脚,而且吵过一回,下一次再吵就更没有顾及了。 有一次他们吵着吵着竟动起了手,把爹和娘都气到了,他们不好说女婿,便将宁清骂了一顿,“身子这样重了还吵闹,难不成想出什么事?如果你再这样,便赶紧回去吧,可别在我们家里住着了!出了事我们可担不起!” 爹娘这样的老实人发了火,宁清和二姐夫也有些怕了,一时更是收敛了许多,与家里请来干活的人差不多一样听话了。 宁婉就是这个时候跟爹商量再买一头毛驴,交给二姐夫收山货。二姐夫原来是货郎,对这一带的村子都十分熟悉,而且他以前卖货时也会顺带着收些山货,如今在家里帮忙采山菜其实是有些浪费的。 更关键的是宁家的生意如果还只在三家村和胡家村两处做,那么就只能一直维持着目前的小打小闹。而宁婉的初衷却不是这样,她要将生意真正做大。但那样她就会将生意慢慢扩大到更多的地方,而二姐夫的到来,正好凑到了这个机缘上。 因此宁婉早想好了让二姐夫帮忙收山菜,只是她不能在他们刚到宁家时便提出来,用宁清和二姐夫这样的人,只能是先打压,然后再给他们以机会,他们才会俯首帖耳地听话。若是他们一来便委以重任,以宁清的性子更加指不定会怎么要自己的强,说不定还敢狮子大开口要一半股呢。 果然,二姐夫初听自己不必再上山采山货了,只牵着毛驴到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收山货就行,且得钱也比过去多了,十分地喜悦,拍拍胸脯道:“小姨子,你放心吧,那几个村子我都熟得很,一定把事情做好!” 二姐夫这个人自私,但是优点也很明显,他嘴甜勤快,办事的能力不差。没几天便将附近的几个村子都走得熟了,每天运回许多山货。慢慢地,他便与几个村子里的人说好,定期去收,又让他们将山菜、蘑菇、木耳等等晒干再收,这样一次能运回的东西就更多,而宁婉是按他收回来东西的多少好坏来给钱的。二姐夫很自然地想出种种办法多收山货多挣钱,宁婉每次给他的钱越发多了,当然他若是多得了,宁家也一样多得。 刘货郎是脑瓜灵活的人,他收山货没多久就开始顺便卖些小东西,货物包在包袱里。因身上藏不住,于是出门时不拿着,宁清随后拎着出去送给他,两人这样挣的钱又是一笔,且不必交给宁家。 宁婉因为对他们的了解,几乎立即就看穿了,过了几日就在爹娘的面前揭开,“二姐夫想顺便卖些货也不必瞒着我们,何苦出门时不拿着,还要二姐送出去呢?” 二人的小心思被叫破了,都有些不好意思,宁清就狡辩道:“是过去剩下的一些货,现在顺路卖了也是怕压钱。” 宁婉就笑了,“新进的货也好,过去剩的货也好,我哪里知道,也不想管。只要不要影响家里的生意就好。” 二姐夫就陪笑,“自然不会影响家里的生意,而且我带些货过去,还能将村里的人都引得来看,对我们收山货有好处呢!” 究竟有没有好处,其实很难断定,但是爹经了此事倒明白了,“原来就觉得这几门亲戚往来中刘家一向是收的多,送出来的少,现在二女婿帮我们家做事,却还悄悄做生意,要不是婉儿发现了,他们再不会说出来的,毕竟与我们还是分心眼的呀!” 娘岂能看不出?因在被窝里说话也方便,“女生外向,清儿比别人还甚。我这里只要有什么好的,她总想法子弄到她那里去。就说先前婉儿在瑞泓丰买的那些边角料,原来还有不少,现在却已经没几块了,她每次来总是挑好的拿。”于氏给女儿做饭做菜做衣裳从不小气,成匹的布都用了也没怎么样,可是不知为何,这几块边角料却特别令于氏伤心。 三家村这边还有一名俗话叫“一个女儿三个贼”,其实说的就是宁清这样的女儿,嫁出去之后回娘家每看到好东西就往自己小家里搬。于氏只是不好把这话说出来而已。 “那些小东西也就算了吧,”宁梁毕竟是男人,心胸要宽一些,但也免不了告诉于氏,“你的几样首饰还有家里的钱匣子可不能随便给了出去!” “我又不傻,当然知道了!”于氏便揽着石头说:“我现在戴的金饰还是婉儿的,到她成亲时还要重新打了给她陪嫁呢,怎么能给出去!你给我和石头买的银耳环、银镯子还有银锁什么的,我都好好地收着。至于钱匣子,我当然更要看住!” 宁清再怎么也是亲女儿,宁梁和于氏就是有些不满,但还是疼爱她的,连带对二女婿也好,衣食用度什么也从不会亏待他们,但是夫妻两却也不知不觉有了心机,时常会悄悄给幺女弄些好东西,小首饰、小物件儿,还有些吃食,只怕幺女亏了。 这一天宁梁从虎台县回来,悄悄塞给幺女两个小银币,“听说是从西洋来的,一个合一钱银子,我瞧着又亮又好看,就央求望远楼的掌柜换给我两个,你拿着玩吧。” 宁婉是知道这种银币的,这些是东南沿海那边出洋的人带来的,听说西洋人用的钱,与本朝不同之处是中间没有孔,上面的花纹也十分怪异,传到辽东便没有人将它们当钱用,反都做小玩艺。其实比起这些钱币,从海外带来的东西中还有更有用的,只是以赵家的身份都够不上弄来,现在宁家自然就更不能了。 第97章 命苦 因天已经很晚了,宁婉随手将两个银币放在梳妆台上,便给爹端出热在灶上的饭菜,又烧了热水给他洗漱,然后关了门睡觉。 第二天一早,宁婉还没起床呢,宁清便推门进来,上上下下地察看了一回就拿起梳妆台上的两个银币叫了起来,“爹,你也太偏心了,前几天你从虎台县回来给婉儿带了一包点心,昨天又给她两个银币!” 宁婉被她惊醒了,就生了气,“不是早说好了不许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进我屋子吗!” 宁清没住进西屋,可她总还当西屋是她嫁出去时的西屋,说来就来,又喜欢察看宁婉的东西,因此宁婉便早下了逐客令,不许她不打招呼就进来。 可是宁清气得很了,也不管先前说好的事,只还是嚷着,“上次说那点心是望远楼掌柜送婉儿的,那这钱也是望远楼老板送的不成?” 于氏听了声音赶紧起身过来,帮着丈夫解释,“那点心果然是望远楼掌柜送的,你有什么可挑礼的?至于这银币,你爹之所以给婉儿,是因为婉儿管着家里的银钱,总不能连西洋的钱都不认识吧。”于氏觉得自己圆得不错,又安抚二女儿,“其实爹娘对你们都是一碗水端平的,只是婉儿还小,未免多疼她几分。你是姐姐,怎么能总跟她争?” 宁清就是要争,“爹偏心不算,娘也偏心,做夏装的时候我们都做一件,偏给婉儿做四件,而且还给她挑最好的料子!” “婉儿时常去虎台县送货,见那些掌柜老板们,有时顺路还要去看吴夫人,怎么能不穿体面的衣裳?我们一直在三家村,每季都做新衣裳就很好了。” 宁清昨晚特地不睡,在东厢房里等着爹回来,又伏在窗子上听了银币的话,一早上才理直气壮地找上来。眼下几句话就被娘驳了回来,再怎么也不服的,就说:“那个吴夫人,依我说还去看她做什么?只一个儿子,却送到了多伦,将来能不能回来都难说,有什么用处?” 于氏终于变了脸,“你说的是什么话?要不是吴夫人和卢少爷帮了我们家的大忙,我们岂能做上生意,家里的日子能过得这样好?就算吴夫人和卢少爷再没有用处,我们也不能不理他们!”她在家中也曾对吴夫人将儿子送到多伦从军有几分不赞同,但是却不等于因此就瞧不起吴夫人,事实上宁婉每一次去卢家老宅,她都要精心地帮忙准备礼品。 宁清原本觉得自己十分有理的,不想反被娘骂了几句,一时间竟口不择言,“难不成娘看好了那个卢少爷不成?要知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那个姓的卢就是再好,可是到了多伦也未必有命回来,娘还是趁早息了这心思,好好给妹妹寻一门正经亲事。” 宁婉此时也穿衣起来了,板了脸道:“我去看吴夫人是因为她们母子帮过我们家,怎么就扯到了别处去了!且别人都没有这个心思,自然想不到这上头去,只你一个想到了歪处。到底我的亲事还要爹娘做主,不用你管!你以后不许随便就进我屋子!” 宁清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我是你亲姐姐,你的屋子倒不许我进了,哪有这个理!” 于氏就赶紧劝道:“婉儿毕竟还是黄花姑娘,她的屋子在讲究的人家就叫闺房,一般人不许随便出入,也是没错。” “闺房?”宁清嗤笑了一声,“我们家什么时候出来个千金大小姐!”可是她自己话一出口却又僵住了,如今的西屋果然与过去完全不同。她虽然早知道了,但是今天早上听了闺房这个词后还是另有了一种感觉。 整间屋子重新粉刷得雪白,宁婉正将被褥叠起来收到炕柜里,露出炕上新编的浅黄色苇席,那种异常干净的感觉,就使得整间屋子里与寻常的农家显得十分不同了。至于地上的立柜上的笔筒和砚台,梳妆台上的铜镜和妆匣,还有屋子中间的方桌并桌上的一个插了花的瓷瓶,更让宁清觉得这里果然是一间闺房,虽然她从没见过闺房是什么样的。 “千金大小姐倒算不上,”于氏就说:“家里也没有过去那样难了,宠着点没出门子的女儿还不是应该的?” 一霎间,宁清突然后悔自己嫁得早了,如果自己还在娘家,现在岂不是也住着这间屋子,与宁婉一起用着屋里的一切?爹和娘待自己也会是一样的,十分娇宠。 可是当初她是那么急着嫁出去,因为不愿意一辈子都在三家村这么个偏僻穷困的地方,她要赶紧嫁出去,嫁到马驿镇刘家,在那里开始更好的生活。但是谁能想得到,也不过一年时光,她又回到了三家村,回到了娘家,却是因为娘家的日子已经比刘家要好得多。 但是她却回不到没成亲的少女时光了。想到在刘家这一年的时光,自己用尽了心思与婆婆、妯娌相斗,为的就是多多攒下私房钱,在分家时占些便宜,虽然都做到了,可是回头再看,她所得到的还是比宁婉少多了。宁清便悲从中来,“我的命好苦啊!” 宁婉看着莫名其妙叹命苦的宁清,完全不明白她的思路,就从妆台上拿起一个小银币,“分你一个,你的命就不苦了。” “你不懂,”宁清抽咽着接过了小银币,“我不是因为它。”可是她还是把银币收到了怀里,心情也因此好多了。 于氏见宁清哭了,又是疼又是气,“你怎么命苦了?难道比我的命还苦?我是卖到你们家的,除了一身补了又补的破衣裳什么也没有。你出嫁时我们家可没亏待你,又是压箱钱又是四季衣裳的,银镯子银耳环哪样也没少,命有什么苦的!” “在你娘面前,谁也不许再说命苦的话!”宁梁听着西屋里娘三个从早上起来闹到现在还没完,瞧着嫁出门大肚子的女儿很是不满,便走过来难得地显示了一回一家之主的威风,大喝了一声,“赶紧做饭吧,时候不早了!” 宁清知道爹是在说自己,垂了头到了灶间,将火烧上做饭。于氏哪里能让她一个人忙,便也过来做菜。待吃过饭,诸人还没来上工时,宁梁就问二女婿:“你觉得在我们家里住着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刘五郎明白岳父没出口的话,如果自己有什么不如意的,那就不必再留在宁家了。因此他便后悔不应该默许媳妇和小姨子闹,万一岳父生了气,不许他在宁家做事,可就亏大了。因此他便陪着笑说:“我在岳父这里样样都好,哪里有不如意的?我们小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岳父只管教导,我们改就是。” 二姐夫就是嘴好,他如此一说,再配上笑哈哈软绵绵的神态,爹立即就不生气了,好言劝道:“现在我们家也是村里人都看着的人家了,因此整日吵吵闹闹的让人笑话。” 刘家平时居家过日子便每天都要吵上几回的,刘五郎早习惯了,就是宁清,原来也不过要强些,到了刘家更学了撒泼闹事的本事,眼下在宁家其实还没有使出来呢。只是这话刘五郎怎么也不会说,只笑道:“正是,正是,岳父教训得是。” 宁梁便又向宁清说:“你是姐姐,比婉儿大好几岁,想想当年贤儿是怎样处处让着你的,你也应该让着婉儿些。更何况我看婉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倒是你更不讲理些。你也马上就要做孩子娘了,再不能这样混吵混闹的了。” 宁清不想父亲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心中就是再不服,也只得应了。 宁婉同样吃惊,爹做了这一年生意,说话办事越发强了,再不是过去半晌憋不出一句话的样子,这其实才是一家之主应该的呢!便悄悄向爹伸出了大拇指,然后吐舌一笑。 宁梁一眼瞥到,正要笑,却想着自己正绷着一张脸,又赶紧将笑意收了回去,起身道:“我们也都应该干活了!” 不说宁清从此后果然消停了不少,宁婉直接将自己的屋门上锁了。她白天一出门就用一把黄铜大锁将屋门锁上,晚上睡觉时就从里面闩上。宁清就是想进她屋子也不能了。 在三家村,这绝对算是特立独行的事了,但是宁梁和于氏谁也没反对一句,就是有外人问也只说:“婉儿屋子里放着帐呢,怕不懂事的小孩子进去弄乱了。”胡乱应付了过去。宁清也只好撇了撇嘴,再没有反对。 宁婉锁了屋门,出门就更放心了。宁清怎么也不至于偷东西,只是她好奇心太重,攀比心更重,看了自己的东西好只会生气,还不如让她眼不见不烦呢。 宁清来家之后惹出无数鸡毛蒜皮的事,可是不能否认的是,自二姐夫每日牵着毛驴到附近的村子里收山货,家里的生意又扩大了一倍,宁婉觉得自己也算雇了个能干的伙计吧。 第98章 水塘 猫瓜儿菜下去了,宁家方歇了几天,宁婉便想起她的水塘了。 当初宁婉用大水坑养鱼时,三家村的人都当笑话传,而宁梁从外面回来带来莲藕时,他们更是笑得不成,三家村这里就从没有养鱼的,更没有种莲花的,但是谁也没想到那个水坑现在已经真成了一方小水塘。 宁婉与宁清、春玲嫂子、罗双儿几个闲时过来,穿过宁家的高粱地就见水面上开出了两三朵粉色的荷花,便一起惊叫了起来,“呀!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花呢!” “有一个多月没过来看,这水坑竟变成了这样!” “也不知鱼长没长大?” 几年青年女子站在水边盯住水里看,突然,一片荷叶动了,接着水下冒出一个泡泡,宁婉就见一个暗影自荷叶下面游过,“我的鱼,我的鱼长大了!” “我也看见了!” “怕有半尺长了吧!” “那还有一条!” 宁婉就笑,“我们捞鱼吃吧!” 鱼虽然比肉便宜,但是在三家村里吃鱼却要比吃肉的时候还少,大家都兴奋起来,“怎么能把鱼捞出来呢?” 春玲嫂子就说:“我让你大江哥下水里捉鱼。” 宁婉赶紧摆手,“不行,这水坑原本最高的地方就有一人深,后来扩大时又挖深了些,不会水的人可不能随便下去。” “那怎么办?不想法子抓了吃多可惜,岂不是白将这鱼养大了!” 春玲嫂子她们从来没听过见过富贵人家养的锦鲤之类的,那样的鱼果真不是吃的。宁婉虽然知道,可是她如今却与大家一样,养鱼为的就是吃,而不是看的,因此思忖了一下,“我们回去拿晾菜时用的冷布缝个网兜,再绑一根长竿,就可以把鱼捞出来了。” 几个人说了便做,兴冲冲地回去缝了一个网兜,然后扛着网兜回到水塘边捞鱼。 鱼并不好捞,明明看到它们就在荷叶下游着,还将那荷叶碰得动了起来,可是网兜捞过去那鱼便向前一窜游走了。宁清见宁婉拿着网兜却一无所获,急得抢过网兜,“来,看我的!” 可是鱼还是一样跑掉了。 又试了几回还是不成,宁婉看着鱼儿飞快地游走了想出来一个办法,“不如这样,一个人用长竿将水搅混,另一个人拿着网兜对准一条鱼迎头一兜,应该就容易兜到了。” 果然如此,水一混鱼就不看不大清了,正想钻出去却被网兜一下子兜到了,如此只一会就兜了好几条鱼。不过这些鱼有大有小,她们就留下大的,将小的重新放回了水塘,“过几天再来,让它们再长大些再吃!” 中午时就做了清炖杂瓣鱼,也就是不管鲤鱼、鲫鱼、草鱼什么的都放在一起炖着,这样的味道更好。而且如此新鲜的鱼只放少许的调料,略一煮味道就鲜得不得了,宁梁和于氏吃着也不停地赞叹,“谁想到那个大水坑竟被婉儿弄成一个养鱼池呢!”又都道:“这可好了,以后家里不必到马驿镇上去买鱼了!” 宁婉也说,“当时我买了好几百尾的鱼苗,也不知道能养出多少条呢?” 从这日起,宁家便三天两头地去水塘里捞鱼吃,今儿个蒸鱼,明儿个炖鱼汤,倒将三家村人都羡慕的不成,“哪想一个破水坑竟能养出鱼来!” “不如我也在我们家靠近山溪的地方修一个水塘,里面也养上鱼,恐怕比种粮食还要划算呢!” 可是,大家说归说,可是谁也没有真去挖个鱼塘。 一则能养多少条鱼不好说,再者三家村这里果真养了许多鱼又卖给谁?不必说运到虎台县,就是马驿镇都难啊!想吃鱼拿几个钱到宁家说一声,捞两条便是了,谁家还能像宁家这样的富户天天吃不成! 这一天午饭前宁清去捞鱼,只一会儿就带着网兜跑回来了,气喘吁吁地道:“婉儿!婉儿!出事了!你赶紧跟我到水塘边!” “怎么了?”宁婉正在拣菜,被二姐惊得放下了菜,“有什么大事?” “可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宁清说着拉起宁婉便走,“快跟我去看看!” 宁婉被她几下拉去了水塘,穿过半人高的高粱地远远地见轻风从水面拂过正泛起一层层的波纹,阳光撒了下来,碎金点点,周围的荷花苇叶娇柔多姿,正是一派好风光,便停住脚步道:“好端端地让我过来做什么!” 宁清一跺脚,“还好端端的!你细看看少了什么!” 宁婉定睛一看,果然发现一朵正盛开的荷花没了,还有一枝花骨朵、几片荷叶。倒不是她心细,实在是宁家的这个小塘不大,长出来的荷花荷叶数量有限,总共也没有几朵,她想采一朵摆在桌上都没舍得,如今明晃晃地少了很是显眼,而且那残茎还在水面露出一半,似乎在诉说着它悲惨的遭遇。 宁清见宁婉看懂了,便高声叫骂了起来,“真不想我们村里竟出了贼,还偷到我们家的水塘里来了,老天爷怎么不开眼,将他淹死在这里,那才是现事报!” 宁婉便拦她,“骂用什么用,眼下水塘边一个人都没有,小心把你自己气坏了!” 宁清这一气非同小可,哪里就这样息了怒火?“我这就回村里从村头到村尾骂上一遍,看是那个杀千刀的竟做了村里第一个贼!”原来她还不知道郭秋柱也曾在村里偷过东西的事呢,只当三家村第一次出了这样的事件! 在宁婉心里其实丢了荷花荷叶都不是大事儿,就算连带丢几条鱼也不要紧,这块地十年倒有九年多颗粒无收,现在做了水塘也不过顺势而为,买鱼苗也没花几个钱,但是她却有另外的担心——那便是如果有人来偷鱼失足落到水中可怎么好? 因此见宁清气哼哼地到了村头开骂却也没拦着,只是向听了声围上来的人道:“那水塘可是我们家的地,若是有人落水出事,我们家可概不负责的!” 早有人也跟着宁清骂了起来,此时敢跟着骂人的便是显示自家心里无愧,也说:“到宁家的水塘里偷东西,就是淹死也活该,宁家再不必赔的!” 大家便哄然答应,“不错!” 就连郭大娘也出来道:“老天让这个挨千刀的贼就掉水里淹死算了!我们也看看是谁这么黑心,连几条鱼都要偷。”显然这鱼并不郭家人偷的。 其实村里人都疑心郭家,毕竟他家先前出过贼的,眼下见郭大娘咬牙切齿地,便又道:“也许不是我们村的,毕竟那水塘就在山溪边上,也许胡家村人挑水时看到了,一时喜欢就折了花回去呢。” 这倒也是可能的事,宁婉本也只为了将话说明,却不是要立即揪出那个贼来,因此便拉了宁清回去,“我们赶紧捞鱼去吧,家里还等着这鱼做鱼酱呢!” 在三家村这样的小地方,有什么事是很难瞒得住众人的,第二天村里便有人悄悄拉住宁婉,“偷你家鱼塘的就是你们自己本家的,”说着伸出手指头比了个三,“昨天晚上我拉肚子,半夜出门听到后院有声音,趴在墙头上一看,他们家人正挖坑埋东西呢。” 见宁婉不解的目光,又笑道:“当时我也奇怪,难道要埋什么金银财宝不成?结果等他埋完了走了,我就过去看,还没到那坑前面,几只猫过来将扒开,叨着鱼头鱼肠跑了!眼下你过去看看,那里应该还有些鱼鳞呢。” 别人家买了鱼,吃过后鱼头鱼鱼肠都不会扔,要喂鸡用,鸡吃了这些下的蛋更大更多。唯有三房因是偷的,这东西便不敢公开拿出来,又没处扔,只得半夜里出门埋起来,实在是好笑! 宁婉摇了摇头回家,向爹娘说了,“这几条鱼找三房打一架也不值得,可是就这样也不甘心,可怎么办好?” 宁梁和于氏本都是老实的人,三房欠他们的粮食都没有要回来,现在为了几条鱼自然也没有如何生气,于氏就说:“本应该告诉二叔的,让二叔说三房的,可是二叔年纪大了,现在精神又一日不如一日,也就算了吧。且我们都是姓宁的,自家里吵架让外人听了岂不笑话?” 宁梁倒有些不甘心,“毕竟都是姓宁的,别吵出去是对的。但是晚上我过去与三叔和三婶说一声,捞几条鱼便捞了,为什么把好不容易种活的荷花也采了?再有我们宁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的庄稼人,就没有三只手的。” 宁婉不想爹能将事情揽过去,她本意只是告诉他们,怎么对付三房她自然会想办法,就笑,“你们哪里能说得过三房的人?别去了反被他们骂回来。” 宁梁一板脸说:“我说的是道理,却不是与他吵。再者,我也是宁家长支的长子嫡孙,三房错了我去说一说还不应该吗?” “爹,你果然比过去能干多了!”宁婉不是第一次觉得爹变了,他在外面越发会办事,如今对先前一向忍让的三叔也能直起腰来教训了,“爹,我支持你!你以宁家长房长子的身份教导三房做事正是应该的!” 于氏之所以息事宁人,因为她从心里还是打怵面对三老太太,眼下见丈夫竟要去找三房说理,敬佩的目光便投了过去,“石头他爹,我也觉得你比过去能干了,我陪你一起去!”男人毕竟是一家的主心骨,过去丈夫对三房从来都是退让的,于氏自然更胆小了,现在丈夫不怕,于氏便也硬气起来。 宁婉见爹娘有商有量地打算着去了三房怎么说,就在一旁笑了,又帮他们出了几个主意,正商量着,却听一墙之隔的三房院里已经吵闹了起来,赶紧出门一看,原来宁清手里拎着一把菜刀正在三房的院子中间骂:“过去我敬你们一声三爷爷三奶奶,现在竟偷东西偷到我们家,我呸!以后我叫你们三孙子!” 第99章 叫骂 宁清原本就不是个吃亏的人,嫁到刘家学了本事越发泼辣爱财,亲娘亲妹子的东西她都惦记,在门外听得原来偷鱼的竟是三房,哪里还能忍? 屋里三个人正商量怎么以理服人的时候,她已经堵在三房门前了,“你们偷吃了我家的鱼,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明天就叫你们肚子里长出一个大疮来,从肠子烂到心,再一直烂到嘴里,叫你们一辈子吃不了饭,活活饿死在全村人面前!” 三老太太便在屋里应了一声,“谁说是我们家偷的鱼?” 话音未落,宁清就高声道:“你若是敢与我去土地庙前辩白,说要是你们家偷吃了鱼就死全家,我就把刀给你,随你怎么砍我,姑奶奶给你们赔命!” 在三家村,没嫁的姑娘家就是厉害些也限,总要顾及体面名声,宁清那时每要发火于氏便都如此提点她。但是她自嫁了人就不一样了,什么体面名声,那些都是虚的,最要紧的就是利。且在刘家时,她若非有这个泼劲儿,哪里能镇得住婆婆和妯娌们呢!眼下的几句话又狠又刁,让三老太太竟不敢答言。 三老爷子便踱出屋子,“你一个嫁出去的姑奶奶回娘家乱掺合什么!赶紧回刘家去,我只与你爹说话。” 宁梁便隔着院子说:“三叔,昨儿个我家水塘丢了东西,你可知道?” 宁三老爷子是最嫉恨宁家大房发家的,虽然宁二郎是他的亲侄子,可是他却点也不盼着他好,却宁愿要先前那个唯唯诺诺,在自己面前俯首贴耳的侄子。 虽然那时三家村都穷,但自己的日子过得有多惬意呀!家里缺了些什么,侄子那里都可以随便拿的,若是有什么不快,更是可以把火发向侄子。甚至整个村子里除了郭老爷子就数自己有威望了,就连二哥都比不了他…… 但是,自从宁婉那丫头受了伤,大房便开始不听话了,到了他们做起了生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三老爷子原也没想偷鱼的,但是想到是大房的东西,他不拿心里就难受,终于在看鱼的时候忍不住捞了鱼。而一直闹着的拴儿又顺手掐了荷花和荷叶。 说实话,三房的这顿鱼吃得并不痛快,先是不敢大张旗鼓地做鱼。小小的村子,哪一家买了鱼买了肉不是整个村子都知道的?买东西的人家得意洋洋,看到的人家羡慕佩服,少不了要说上几句,“瞧,老宁家三房日子就是过得好,又买鱼了。” 可是自家偷偷捞的鱼只怕传出去味儿让人闻到,再过来问:“你们家什么时候买的鱼?我们怎么不知道。”因此只在夜间用水煮了煮就匆匆地盛出锅了,味道可想而知了,就是闹着要吃鱼的拴儿也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至于儿子儿媳妇都知道鱼的来路不正,谁也没夹那鱼,还是三老爷子和三老太太像吃药一般将鱼都吃了。 吃过鱼又要将鱼头鱼鳞鱼肠都悄悄扔出去,此时更怕别人看到了,一向听话的儿子儿媳并不肯去,只有三老爷子自己送出去埋了。 可是就是这样,竟然还是被人发现了! 三老爷子心虽然是虚的,但是却又默默地给自己鼓劲儿,“当叔叔的吃了侄子家的几条鱼算什么?难道也算偷吗?”他果然劝动了自己,便狠狠瞪向侄子,“怎么了,你这是拿贼拿到了叔叔家了!” 要是过去,宁梁早在这目光下弯下了腰,但是今天他却还站得直直的,自己家丢了东西,自然有理,“三叔,你要吃鱼只要跟我说一声就行。”言外之意是不能偷偷地拿。 三老爷子被一句话顶了回来,正要发火,却看到房前屋后站了不少人,刚才宁清的叫骂声早将三家村人都引来了,又有人窃窃私语地说了些什么,大家便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都笑嘻嘻地看着三老爷子,只听他怎么说。 一眼瞥见人群后面的郭老爷子,三老爷子便觉得看到了他脸上嘲讽的笑意,他无端地心虚起来,难道自家也要与郭家一样传出贼名?出门就会被人指指点点?郭家做贼的二流子郭秋柱已经送走了,郭小燕也嫁出去了,郭老爷子也算是壮士断腕,但是自家能断的是谁?自己可没有郭老爷子那么多儿孙! 三老爷子脑筋一转,哈哈笑了两声,却向宁梁说:“二侄子!昨天我是捞了两条鱼,偏偏拴儿不懂事把那荷花和荷叶也采了两支。正要给你家送钱,却一时有事忙忘记了,不想清儿就这样闹了起来,多让人笑话!” 又从怀里摸出来几个钱说:“三叔可不差你钱,现在就算了给你!” 宁梁摇摇头不接,“家里的水塘也不过婉儿闹着玩弄的,不成想竟养出鱼来,三叔要吃自然没什么,一是那荷花荷叶长得不容易别再折了,再就是水塘中心有一人多高,若是夜里不小心掉了进去出些事可就不美了,因此我们家昨天便与村里人说过,大家都小心些,要捞鱼就找我们家拿网兜捞。” 看的人哪个不心里明白,因此都笑着说:“三老爷子,宁二郎不是来要你的钱,是担心亲叔叔夜里捞鱼时掉到水里出不来了呢!”又有人不怀好意地哈哈笑了起来。 三老爷子一向脸皮奇厚,但如今竟然也受不住了,硬将那钱往侄子手里塞,“二郎,你拿着,三叔不会白吃你家的鱼!” 见侄子不肯接,便转头塞给宁清,“清儿你拿着,我们这鱼可不是偷的,是花钱买的,只是昨日忘记送去了而已!” 方才宁家三人商量的意思,并不想这事闹得人尽皆知,也不是为了要把鱼钱拿回来,只是想将道理讲通话说明白而已。 但是宁清的关注点却完全在这些钱上,因此神情立即缓了下来,收下了钱,“你们怕不是要捞上好几条鱼?怎么才给这么点!还不够两条的呢!” 宁三老爷子只得又拿出几文钱,“我们就捞两条!” 宁清“嘁!”了一声,摆明了就是不信。大家也都不信,既然是偷鱼,当然不会说实话的了。 可是这一次却真冤枉三老爷子了,他的的确确只捉了两条——当然不是他克制,而是他想多捞却捞不到!没有网兜,再又要避着人,想捉到鱼并不是容易的。三老爷子不好说出口的还有这两条鱼都很小,原因自不必说,他想捉大的也要有时间啊! 于是三老爷子大喝了一声,“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竟敢不信我!我就捞了两条!” 宁清哪里会让,“那你怎么证明?” 鱼进了肚子,鱼头鱼鳞鱼肠被埋到了地里,还真没法子证明,三老爷子越发暴跳如雷,“你冤枉我!” 宁清蹦得更高,“我没有!” 几番交锋三老爷子败下阵来,“你说几条我就给你几条的钱,这总行了吧!” 宁清一喜,“也好,我算算……” 宁婉便偷偷笑了,水塘里的鱼自己都算不出,宁清怎么能算出来?她这是想由此诈三老爷子呢! 大家都瞧着宁清,不想她半晌没吭声,突然捂着肚子说:“好痛!” 算起来宁清也到了生的时候,可是她整日里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闹闹的,精气神儿十足,谁都当她还要再等些时候,不想今日突然发动了。 于氏赶紧招呼幺女、罗双儿几个将宁清扶回东厢房里,杀鸡炖鸡、熬小米粥、冲红糖水,宁婉又去胡家村找干娘。不想干娘上了山,她只得留下话又回来了。 于氏早将东厢房的炕席卷了起来,铺好干草,将小孩子的衣裳包儿都打开,烧了一大锅开水,万事具备只待宁清分娩了。只是宁清虽然免不了嚷疼,可却还没有生的意思,倒依旧能吃能喝,见了宁婉突然又笑道:“刚刚我从三房要回来的钱要交给娘,娘却不要,给你好了。” 虽然这样说着,但那几文钱却始终没拿出来。 宁婉哪里还有心思与她计较几文钱?尽管早知道宁清时常用这样的小伎俩从娘那里哄些零钱,但到了此时也不放在心上,反正自己手里的大份钱宁清动不到。更何况宁清与三老爷子一战也帮了家里,就一笑了之,“鱼钱算什么!家里有了鱼塘,你坐月子倒是巧了,鱼随便吃,听说喝鱼汤最下奶。当时娘生石头时都没能随便吃鱼呢。” 宁清听了果真开心,“所以我才回三家村生孩子呀!”若是在刘家生孩子,婆婆岂能舍得给自己炖鸡煮鱼的?还是回娘家好,想吃什么娘就能给自己做什么,而家里的鱼塘也正似为自己才修的,眼下鱼已经长大,又有许多鲫鱼,听说产妇吃最好了! 第100章 草珠 于氏和宁婉听了宁清的话,先前的紧张不由得消了不少。于氏到底经历了几次生儿育女,此时就出来道:“清儿这是初产,还早着呢,我生贤儿时就生了一天一夜。” 宁梁方醒过神来,“对,不错。”却又想到,“我还是赶紧骑了毛驴去刘家告诉一声吧!” 于氏也赶紧道:“去吧,把两头驴都带去!” 三家村这边的规矩,女人是要将孩子生在婆家的,可是宁清当初和刘五郎来的时候就身怀六甲,以通向三家村山路的崎岖难行,她应该就没打算回刘家生孩子。后来爹娘问时,刘五郎也道刘家不讲这些规矩,于是便也就算说定了。 虽然村里也有人悄悄向宁梁和于氏说女儿在娘家生子不好,但是宁梁和于氏却不以为然,他们都当二女儿果然在刘家分家中吃了大亏出来的,因此反向人说:“就比如女儿遭了难回娘家,还不许她生孩子?”倒将得别人无话可说。 但是真到了生孩子的时候,毕竟是刘家的孙辈,他们觉得还是应该及早告诉刘家的。宁梁前脚刚走,于氏又在后面喊他,“顺便再买点红枣回来,清儿月子里吃!” 于氏虽然告诉大家不急,但心里也是急的,宁婉自然看出来了,反又劝她,“娘,干娘到了傍晚前一定能来的,正好给姐姐接生,不必着急。” 胡大娘果然是在傍晚时过来的,她采蘑菇进了深山,出来的晚了。但因为要到宁家送蘑菇,因此还未听到家里的信人却先来了。 于氏和宁婉见了她都吁了一口气。宁婉赶紧送了茶上来,“干娘,你先歇一歇,然后看看我姐姐怎么样了?” 胡大娘听说宁清发动了,便放下茶,“我先去看看!”由于氏陪着进了东厢房,只一转身就出来了,又捧了茶吃,“还早着呢!我明早再来就赶趟儿!” 宁婉就拉了干娘的手,“干娘,你就留在我家吧,缺什么我去找,若是我家里实在没有的就去胡家村取!” 胡大娘就笑了,“你不懂,你姐姐是头胎,胎儿又大,今天断然生不下来的,明日也未必生,干娘就是来了也白坐着,不如回家睡上一觉明早过来,其实那也是早了。”又拍了拍宁婉的脑袋,“婉儿放心,干娘的话一准儿没错!” 宁婉也知道干娘说的对,只得放了手,又问:“那我们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必做,而且你们也帮不上忙,只管安心等着,到了时候自然就瓜熟蒂落了!”胡 大娘便又向于氏说:“你是知道的,急也没用。今晚你和婉儿也只管好好睡,明天后来恐怕才是关键的时候,别今天熬累了明日却没了力气!” 听了胡大娘的话大家都安下了心,这时二姐夫也从外面回来了,听说媳妇要生了,也手足无措起来,于氏倒又安抚他半日,“都是打这个时候过来的,你也别怕,亲家公和亲家婆也就好来了,到时候你就听他们的。”。 宁梁是入夜时分才从马驿镇回来的,一进院门便问:“清儿可是生了?” 于氏听了声早迎了出为,见只丈夫一人,也急忙问:“亲家呢?” 两人又赶紧回答对方,“还没生,婉儿干娘说早着呢。” “亲家说过这两日家里事多,过些时候不忙了再来。”宁梁并不是很会掩饰自己心情的人,因女儿女婿就在家中,他不好说亲家的坏话,但语气里满是不快。 “怎么……”于氏说了一半,见女婿走了过来,便改口道:“啊,是这样。”清儿怀的是刘家的孙辈,到了宁家来生且不说,亲家又不急着来看,还真是奇怪呢!由此她倒更相信二女儿和二女婿说的刘家分家不公的事了。 宁婉早知道刘公刘婆的为人,这对老夫妻对钱要比对儿女们亲,而且越老越爱钱,此时不来很正常,因此接了爹手中的东西,“赶紧进屋吃饭吧。” 虽然胡大娘早已经说过这一夜宁清不会生,但是于氏又哪里能睡着?又因宁婉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去产房,她便一直陪着。到了第二日早上,宁清还是先前的样子,口里直嚷着疼,但就是不生,宁婉便请了大娘来照顾,让娘回屋睡了。 胡大娘日上三竿才过来,先进了东厢房里打了个转,出来说:“今日也未必生。”却将神情凝重了几分。 宁婉心里便颤了几颤,她怎么也不愿意宁清出事的,赶紧扶住干娘的手问:“可是要紧?” “有些难。”胡大娘摇摇头说:“我每次见了你姐姐都嘱咐她少吃,她不肯听又有什么法子?定然是要遭罪的。” 宁婉也无奈,家里人一再劝她少吃,哪一次她肯听?宁清出嫁时身材窈窕,如今怕有当时的两个重了吧!只现在再说这些也无用,只恳求道:“干娘,还是要你费心了。” 胡大娘笑笑,“这哪里用你嘱咐我?” 宁清这一胎足足生了两天两夜,到了后来叫得嗓子都哑了,再出不了声,人也半昏了过去才生了出来,但总算母子平安,生下一个九斤多的大胖小子。 明明因为贪嘴遭了大罪,可她醒了过来便依旧能吃,好在这时候吃的多奶水也好,于氏便每日炖了好汤好水给她,又心疼女儿,“好好补补身子,当日可真凶险!” 宁清还在月子中,宁雪便也生了,只是她终究是痴傻的人,竟将孩子生到了野地,后来还是罗双儿发现她不在屋里,叫了全村人出去找才将她们母女找到。孩子抱回来倒是养活了,可是宁雪却没了。 大家叹息了一回,却也无人去责怪原本应该看着宁雪的郭老太太和郭大娘,就是宁家三房也没有说什么,看着郭家给宁雪隆重下了葬也就罢了,毕竟宁雪本就不是正常人,又是她自己胡乱跑出去的! 罗双儿抱了侄女儿,每日里照顾奶娃子一点空儿也没有,虽然日日到宁家来,却不是来做工的,而向宁清讨奶吃。在三家村,这也是寻常的事,哪一家的孩子没有奶,就抱着吃百家奶,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再加点米糊面糊,怎么也能将孩子养大。 没多久春玲嫂子也生了,她身子好奶水也足,也帮着罗双儿奶孩子,又有胡家村一个产妇,三人帮忙宁雪的女儿倒也一天天地长了起来。因她是宁雪在黄豆地旁生的,罗双儿便给她起了名叫小豆儿。 宁清、春玲嫂子生了孩子,宁大娘和于氏要伺候月子,罗双儿要照顾小豆儿,一时间宁家做活的人便不大足,宁婉便让爹给大姑和大姐捎了口信,问她们可愿意来帮几个月的忙。 大姑和大姐很快就来了,又说赵太太今年要嫁女,因此不会到庄子上住,本以为今年的这笔外财没了,不想宁家这边却要用人,因此十分喜悦。她们再想不到宁婉早暗自计算,今年赵太太嫁女,年后赵典史患病,此后赵太太便一直独立支撑着家业,两三年的时间再没去庄子上悠闲度夏,还是待赵家的典史之职保住了,她再有闲心去的庄子上,那时便遇到了自己。 除了让大姑挣些钱,宁婉还再三要她将喜姐儿带来,又说宁家的活计中自有轻省适合喜姐做的,就是不做活到舅家住些时日大家在一处亲香亲香也好。其实是因为她记得,喜姐儿大约就在这个时候遇到的那个贼,如今让她到三家村来,正能避寒开与那贼人相识。 如此这般的小算盘之外,宁婉还是要承认,大姑和大姐都是利落能干的人,过来帮忙比外人要强得多。 对不做粗活儿的喜姐儿,宁婉也给她安排下合适的事儿,“家里装干菜用的布袋不够用了,我和娘每日里没空弄针钱,正好喜姐儿帮忙做些,再就是帮我们多串几挂草珠子门帘,再做几个冬天用的棉门帘。” “布口袋好缝,”喜姐儿平日在家也是做针钱,眼下到了舅舅家里做针线还要给工钱,因此倒很愿意,但又不解地问:“家里这草珠子门帘还好着呢,怎么又串?” 于氏就笑着说:“你婉儿妹妹一心要到镇上做生意呢,因此今年种地里特别种了一大片草珠子,为的就是给镇上铺子里串门帘用。” 大姑就问宁婉,“我也听你爹说过,只当还早着呢,不想你们现在就有打算了?” 宁婉点头,“所以东西要早些备出来呢。” “婉儿果然是有心的,”大姑向于氏笑着说:“就连草珠子这些小事她都想着了,还有什么不成的?” 于氏也说:“这东西虽小又不值钱,可是串门帘还真只用它好,若是不提前种出来,到时候还真没处找去。” 大姑是闲不住的人,就说:“不如把草珠子拿来,我们先串着。” 于氏就拿出一袋子草珠子,这东西长成了就是圆溜溜的黑色灰色珠子,外面的皮很硬,又有光泽,最神奇的是珠子中间天生就有一道孔,很容易用大针串起来。不过串之前要先把孔中的芯拨出去才行,因此大家一面说着话一面将那草芯拨掉,喜姐儿再用麻线串起来,到了门高那样的长度就打个结,许多串这样的草珠子连到一处钉在木条上就成了门帘,用的时候将木条放在门框上固定好就行。 为了让这门帘更好看些,还可以用彩色的钱在草珠子之间打上花结,在门帘下面系上彩色的流苏——这些正是喜姐儿爱做的,她每日就弄这些,宁婉也不管她做了多少,只要喜姐不再嫁歹人,大姑不再伤心就好。 除了夏天用草珠子门帘挡蚊虫,到了冬天,还要挂棉门帘子当寒风。辽东的冬天是十分寒冷的,打开门时如果门里面没有挂着棉门帘,寒风一下子就灌了进去,屋里立即就冷了。因此一般人家不只大门要挂门帘,就是里面的两间屋子里也挂上棉门帘,这样就暖和多了。 冬天的棉门帘里面多是用旧被子的棉花,外面加上一个好看些的布,再讲究些的还可以绣花打流苏什么的。 这些做完了,又有家里人的衣裳鞋袜等等,宁婉一并交给了喜姐儿,怎么也不放她先回梨树村。 于氏正好空出来专门带石头和狐保,原来大姐来时虽将囡囡留给公婆,却也将还在吃奶的小外甥狐保抱来。如此这般,宁家便十分地人多热闹。 宁婉此时也不再锁屋门了,大姑带着喜姐儿,大姐带着狐保都住在她的西屋里,当然狐保也会时常到东屋里去,他对比他小几个月的石头舅舅十分地感兴趣,时常围着石头用含混不清的话叫着:“久!久!”,把大家都笑得肚子疼。 到了秋收的时候,大姑大姐回了梨树村,不过收好麦子,她们又都回来了,还带了姑丈和大姐夫。这时节正是进山里采榛子、核桃、松子儿的好时候,也是挣钱最容易的时候,干上一个月便足够过年的花销了。 宁家又添了一头毛驴,山货却比去年多了一倍,院子里住满了人,也装满了东西,每日都忙碌而热闹,大姑、大姐、二姐还有二房、罗双儿等好多人家都挣到不少的钱,但更多的银钱似流水般地流进了宁家。 宁婉盘了帐,“今年的生意是比年的三倍。”三家村、胡家村采山货的热情又比去年高了,二姐夫人又将附近的几个村子的山货也收购了过来,因此向爹娘道:“明年我们应该搬到马驿镇里做生意了!” 先前在三家村看马驿镇非常了不得,镇上是那样的富裕,那里有饭铺子,包子铺子、羊汤馆、杂货铺子,卖鱼的摊子卖肉的摊子,一切都要比三家村好,因此三家村人一向十分羡慕能到马驿镇上住。宁清当初看上二姐夫,这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 但是眼下在宁家人的眼中,在马驿镇置办房舍铺子却不算什么,爹虽然不管帐,但也知道家里有足够的银钱。不过眼下他的担心却不是这个,“我们在三家村做得顺风顺水的,到了马驿镇万一生意不好了该怎么办?” “是啊!”娘也怕,“如果我们不在三家村了,山货可怎么收?” 以前宁婉提过几次生意做大了要搬出三家村,那时宁梁和于氏都是满心不舍的,又一再想着房子、地、猪、鸡什么的怎么办,但这一次,他们竟然问的都是生意,宁婉就笑了。 第101章 鱼丸 生意的事情宁婉心里早打定了主意,原本以为要为了离开三家村劝说爹娘一番呢,不想他们倒不用劝了。【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ia/u///】毕竟做了两年的生意,爹娘的见识也都增加了不少,再不会将一头猪几只鸡看得太重。 “生意搬到马驿镇,只能比现在好,却不会比现在差。”宁婉十分地肯定,“至于三家村这边收货的事,可以交给春玲嫂子和罗双儿她们,我们或是给工钱雇她们做事,或者再从她们手中收货不就行了。而且不只三家村胡家村如此,就是马驿镇上的十几个靠着山的村子,也可以都这样建起送货收货的关系,我们家在马驿镇收货送到虎台县里也容易得多,还可以同时开铺子做生意。” 听着宁婉的打算,宁梁和于氏频频赞同,“婉儿说得对!说得对!” “既然这样,爹再去马驿镇时便留心有没有房子出售。”马驿镇不大,铺面也不很多,现在也该看起来了,过了年就好搬家。 宁梁点头,“我去问问。” 这时宁清便走了进来,“我看看金山哭没哭?”金山正是宁清儿子的名字,平日宁清干活儿时便也放在正屋里由于氏看着。 于氏就笑,“金山正睡着呢,他要是哭了我早喊你进来了。” 宁清到了炕边俯身看了看金山,便顺势坐了下来,“你们说什么呢?” “也没说什么,”就是简单如于氏这样的人都知道宁清来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看金山,而是打探他们商量什么事。于氏对二女儿虽然好,但是她却不会将生意的事说出来,随口推脱了一句,又问:“金山就要做百日了,你们是打算在三家村办还是回马驿镇办呢?” 金山出生后好几日,刘公刘婆才过来看看孙子,送给宁家礼品很简单,给金山也只拿了一个薄薄的银锁片,于氏心里很是鄙薄,更坐实了亲家不喜欢女儿女婿的想法,因此想着百日就在自家做算了。 不想宁清却另有主意,“我还是带着金山回马驿镇做百日吧!”原来她想,娘家这边百日应该给的银钱自然不会少的,但是如果不去马驿镇,那边的礼钱恐怕就得不到了,因此就不如到马驿镇上办。 于氏见女儿要回婆家办百日,倒也不好反对,只是说:“要是带金山出门,路上一定要小心。狐保毕竟也是一岁了才出远门的。” 宁清应了,方又要问,于氏却又与她拉拉杂杂地说起了养小孩子的事,宁清又听了几句终于不耐烦了,便道:“娘,你都说过好多次,我记得了。”却又问:“你们方才说什么呢,怎么我一进来就不说了?” 这时大姑就在院子里喊,“清儿!我们一起水塘捞鱼吧!” 宁清便应了一声,“大姑,你去吧,我有事跟爹娘和婉儿说。” 大姑却走了进来,拉了宁清就走,“你爹娘和婉儿有重要的事商量,你别总来捣乱,现在一天天地冷下来了,鱼再不长了,我瞧着水塘里还有不少,还不赶紧捞来吃!” 宁清不动,却说:“我哪里来捣乱?我也是宁家的女儿,正好帮家里合计合计。” “哎呀!这么说我也是宁家的女儿呢!我还是你爹的亲姐姐呢!只是我们嫁出去了,娘家的事情就少掺和。”大姑死活拉着宁清出门,“如今你爹娘做生意挣了点小钱就想着我们,我们就别给他们添乱了!” “我是怕爹娘吃亏,想帮帮他们……” “过日子最重要的还是要自己立起来,只靠别人帮着,怎么也帮不过来的!” “大姑,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你怎么说这样冷心冷肺的话呢!”宁清一面走还一面说 着,“要是我爹娘有事,我指定一心一意地帮他们!” 宁婉微微一笑,先前家里穷,大姑虽然会生爹和娘的气,也会说他们,但是每次来都要背着几十斤一百斤的白面过来,以她一个农妇,能帮弟弟弟媳妇的也就到头了吧。至于后来爹和自己投奔了大姑和大姐,她们更是没有嫌弃。倒是满口会一心一意帮娘家的宁清自成亲便一直想方设法从娘家弄些东西,因此就拿眼睛瞧了瞧爹娘。 爹娘自是听懂了幺女的意思,都说:“你大姑可一直没少帮我们家,婉儿你要记住,将来有了机会要帮帮你大姑!” 宁婉就道:“我是忘恩负义的人吗?” 可不是,宁婉对大姑一向好,先前给大姑送的东西就不说了,家里的生意方才找准了门路便将大姑叫来做事,宁梁和于氏心里都觉得幺女心里有数儿得很,可他们却也不埋怨自己的二女儿,“你二姐其实也是没法子,她婆家对他们小两口太苛刻了,所以他们才把钱看得重一些。” “爹娘心里明白就好。”宁婉一笑带过,又说:“大姑说的对,过日子就是要自己立起来,我们家眼下最重要的是把生意做好!” 水塘没多远,一会儿工夫大姑和宁清就拎着几条鱼回来了,宁婉也出了屋子“今天我来做鱼丸汤吧!” 大姑赞同,“中午蒸馒头,喝汤正合适!” 将几条鱼刮鳞去肚清洗之后,宁婉就将鱼肉剔下,鱼头鱼尾和鱼骨还是完整的一条,却整个下到了锅里煮汤。这边剔下的鱼肉曲剁成茸,里面加上几个蛋清,还有一些面,再调了味道搓成一个个的小丸子,在方才留下的蛋黄液里滚一下,下到已经煮好的鱼骨汤里。 鱼丸沉了水后很快就又浮了上来,因滚了一层蛋黄液而变成了金黄的颜色,在煮得雪白的鱼汤上面翻滚着,煞是好看,大姑就笑,“婉儿好巧的心思!” “可不是?”大姐也说:“其实东西也没什么特别,但是婉儿做出的就不一般!” 大姑就喊女儿,“喜姐儿你过来瞧瞧,也向婉儿学一学下厨的手艺,将来到婆家要是能做这 样一道的鱼汤,婆家人都要高看你一眼!” 喜姐听娘说到了婆家便红了脸,她也正是该议亲的时候了,便不肯出来。还是大姐过去拉了她,“别理你娘,跟表姐过去看看。我们女人家总要会做饭,就是赵太太,别看金尊玉贵般的人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可是她也会做菜呢!我听赵家的小丫头说她做出来的菜好吃得很,只不过她一年到头也不过做上一次半次的,还要赵典史央求着才行呢。” 喜姐听了,再不拧着,过来看着宁婉麻利地把鱼丸搓好下到汤里,便道:“我也洗手一起做。” 大姐就拉住她,“等你洗完手这鱼丸已经全做好了!”却又告诉她,“明儿个再捞鱼时就你做吧。” 就在这工夫,鱼丸汤已经好了,大姑早送过来一叠碗,又在每个碗里放进切得细碎的香葱末和香菜末,宁婉用大勺舀了鱼丸汤放到碗里,汤和丸子上面又浮了一层细碎的碧绿,真是赏心悦目,香气四溢! 每人一大碗鱼丸汤,就着大姑蒸的白馒头,还有园子里的瓜果菜蔬,又一碗鸡蛋酱,午饭可以说是十分简单,可是却再好吃不过了。大家个个都吃得肚子发撑,饭后方要起来做事,宁婉却拦住道:“中午正热得很呢,先歇一歇。” 大姑就道:“活计还不少呢。” “晚上凉时多做一会儿就有了。”大姑和大姐只怕占了家里的便宜,每日晚饭后都不停手地再干一会儿,宁婉心里都有数,拦住了人却将爹正喝的葡萄酒再倒了一碗给大姑,“大姑喜欢吃就多吃一碗。” 先前家里有别家的小媳妇,爹便单与娘在一处吃,眼下皆是自家人,就都在一处了。他前两日连着两天去虎台县,今日在家歇着,上午才补了一觉,中午时于氏就给他和大姐各倒了一杯酒。 大姑却是喜欢这葡萄酒的,笑了一笑,“哪有女人大中午的喝酒?刚已经吃了一碗,这碗也就算了。” 宁婉就说:“女的不也是人?我爹吃了三碗呢!大姑喜欢就吃,这酒还是去年的,今年我酿了给大姑拿家里两坛。” 大姑便果真吃了,先前脸已经红了,现在眉稍眼角都带了水色,瞧着宁婉说:“婉儿越发像你娘了,长得比你两个姐姐还标致。” 于氏就笑,“这孩子也不只长得像我,吃食上也像我,喜欢吃鱼。”她是江南人,从小吃鱼虾长大,到辽东这么多年,虽然习惯都改了,但是依旧喜欢清淡的鱼羹,就比如今天的鱼丸汤。 大姑就笑,“当年郭老爷子想把姑娘嫁二郎,可是二郎一定不肯,却看中了讨饭过来的你。我那时倒宁愿他娶了郭三丫,毕竟有郭老爷子帮扶日子过得能好些,眼下看来二郎是不错的,若是真娶了郭三丫,哪里生得出贤儿、清儿和婉儿这三个水灵灵的侄女儿来!” 宁家三姐妹便都抬眼看向大姑,她们可是第一次听过原来郭老爷子要把女儿嫁给爹,然而爹不愿意的事!就连喜姐儿也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自己的娘,原来大姑也没在她面前说过! 宁梁虽然喝得微醺,可心里却还清明,立即就“咳!咳!”了两声,“姐姐乱说什么!” 大姑听了又笑,“你们看,二郎不让我说呢!” 宁婉就越觉得有趣想听这段故事,赶紧问:“大姑你说的是郭三丫是嫁到后岗村的那个吗?我见过她回娘家,果然长得比我娘丑多了!” 宁贤和宁清也见过郭家那位姑奶奶的,因此也都点头,“婉儿说得不错,幸亏我爹没娶她,否则我们都要长成丑八怪!” 大姑果然有些喝多了,因此口无遮拦,就又说:“于氏你别生气,当年二郎要是娶了郭家的女儿,要比娶你日子好过多了。”于氏一点嫁妆都没有,在三家村也没有帮忙的人,郭家就是不富裕,也会给女儿准备嫁妆,过日子时也会帮衬帮衬。 于氏其实是知道这段往事的,丈夫早在许多年前就在被窝里告诉她了,因此她一直知道郭家老夫妻对丈夫和她都是不痛快的,表面虽然不说出来,但遇了事就能品出来。且大姑姐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这样说,但也对自己不差,眼下便一笑,“二郎就是傻!” 大家便都笑了起来。宁梁见姐姐、媳妇、女儿、外甥女一群女人在说他,自己再反对也没用,索性装做喝多了,“我困了。”一头躺到炕上睡了。大姑和娘便使了个眼色,两人收了笑声,却笑意不减。小辈们也你瞧我我瞧你的,都抿了嘴笑。 第102章 断事 对于爹的往事宁婉先前就是好奇,现在却又心里一动,三家村各姓都是亲戚,宁家大房也不例外,但是论起亲缘,却除了与二房三房出于一姓外,并没有很近的姻亲。(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自家的奶奶便是爷爷从外面娶回来的,娘也一样,而大姐二姐又都嫁到了远处。就不由得说:“无怪先前我们家遇到什么事在村里常受欺负,除了二房三房不帮忙,恐怕还因为亲戚少的缘故!” “不错,别看那些老辈人说是铁面公正,其实谁真能做到帮理不帮亲呢?”大姑想了一想,“其实当年村里也有人家想娶我,就是你两个姐姐也不愁嫁的,只是我们都走了,哪个也没帮扶帮扶娘家。” 宁婉此时也想到了这里,再想到先前她也隐约听娘说过村里有人看上了大姐和二姐,而两个姐姐嫁出去了,恐怕也在有人心里记了仇。无怪郭家、余家老辈人看到自家,总带了些不大快意的目光。 宁贤听了,便“呀!”了一声,“我当时可没想到这些,要是……” 宁婉就笑了,“大姐想哪里去了,我倒觉得大姑和姐姐们嫁到外面,才真正帮了娘家呢。”又道:“你们看,我们家的白面都是你们送来的呢,还有爹去虎台县还可以到梨树村里借宿……” 几句话便将喝得有些迷糊的大姑和心思单纯的大姐说得直点头,至于宁清,她精明着呢,大家说这样的话题时一向不开口的。 宁婉果真只是随意想到了往事,想通之后根本不放在心里。眼下的宁家早强大起来,再不必靠亲缘关系在村里立足,不管郭家还是余家,还有宁家二房和三房,他们怎么想已经完全不重要了。这其实才是真正的道理呢! 因此她就又惦记起家里的鱼塘,“当时爹和我买了几百尾鲤鱼、鲫鱼、鲢鱼、草鱼的鱼苗,也不知道现在水塘里还有多少?”又疑问:“不知道冬天鱼会不会冻死?” 大姑就说:“真正的大湖里表面结了冰,底下是不冻的,所以鱼还能活着。不过这个小塘恐怕难了。” “那怎么办?上冻前我们把鱼都捞出来?只是用网兜很难捞到水池下面的。” 大姑就说:“你听过冬天捕鱼吗?” 宁婉在赵家时,常有人送了冬捕的鱼,因此听人说过有的地方冬天开冰捕鱼,只是她从没见过,“听人说过。大姑,你见过?” “我虽然没亲眼看见,但是你大姑父年青时去北边的查干湖见过一回。听他说场面十分地宏大,先是祭神,然后在冰上打眼下网……” 这样的稀奇的事,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聚精会神,忽然听到门前有人喊,“宁家三房的,你们家拴儿掉水里了!” 大姑突然脸就变了颜色,“我们回来的时候见拴儿一个人往水塘那边去了,该不会是他……”却将话停住了。 宁婉心里突地一跳,自那次三房偷了鱼和荷花后她就担心如此,因此特别在村子里把话挑明了,但若真是有什么事,她真心不愿意见到,而且也难说出事的人会不会赖到宁家,心里想着,却已经几步出了门。 裤子鞋袜全湿了的郭夏柱正扛着一个浑身上下都在淌着水的孩子跑向三房,气吁吁地告诉大家,“我去溪边挑水,就见水塘里有人在扑腾着喊救命,过去将人捞了出来,原来正是拴儿!” 这时三房的人也都跑出来了,三老太太一见拴儿就似一个布袋子般地搭在郭夏柱肩上,动也不动,立即就坐在地上嚎叫起来,“拴儿让大房害死了!” 三老爷子也当孙子死了,立即冲过来抬手就打侄子,“要不是你们家挖什么水塘,拴儿怎么能淹死!你要替拴儿赔命!” 拴儿爹娘虽然没有叫骂,但也痛哭起来,他们只拴儿一个儿子,从来都爱到骨子里。 宁婉顾不上理三房这些不讲理的人,上前一步将拴儿从郭夏柱身上抱下来,将他头朝下控在门前一块大石头上,又在他背上用力拍着,她曾听人说过,要救溺水的人最主要的就是要将他们呛进肺子里的水控出来。 三老太太正拍着大腿哭呢,见宁婉将拴儿控在石头上,立即像疯了似地扑上来,“都是你这个丫头片子,害了拴儿还不够,还不想让他安生!” 宁婉猝不及防,差一点被三老太太撞倒,这时大姐一步抢上来拦在前面,“三奶奶,有话好好说。” “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让你们大房给拴儿赔命!”三老太太又抓又挠,“你让开,我找宁婉算帐!” 大姐哪里肯让,“还不是拴儿去水塘里捞鱼,哪里关婉儿的事!” 大姑也上来帮着外甥女儿,“三婶,拴儿出事儿谁也不愿意的,可是孩子这么小你们家里怎么不看住?又让他去水塘捞鱼,现在出了事就都怪我们家了,那别人家的孩子怎么都没去捞鱼?” 于氏也上前护着,“婉儿才多大,有什么事三婶只管找我说!” 三老爷子和三老太太哪里是讲理的人,一口同声地叫骂,“就怪你们家挖水塘,拴儿才出的事!”又趁大房的人没有还手,拼命地撕打着。 还是村里闻迅而来的人将他们拉住,“不管出什么事都好好说话,打人有什么用!” 宁婉这时才腾出手来,“你们要是不想拴儿活了,就尽力闹!” 三老爷子就叫,“拴儿早活不了!你们骗谁呢?”一语刚了,拴儿已经抽咽着叫了一声,“爷!奶!”他便急忙奔了过去。 三老太太也听了拴儿叫她,尤不相信,“拴儿真活过来了?” 大家便告诉她,“还会叫奶奶呢,你说是不是活的?” 三老太太也跑也过去,“我的拴儿呀!你总算没出事!” 拴儿的爹娘早已经止了哭声,都奔上前去,抱了儿子,“拴儿!拴儿”地叫个不停。 半晌,三老爷子醒悟过来,“既然拴儿没事,我们就家去吧。” 宁婉却拦住他,“拴儿没事,你们就觉得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三老爷子便气哼哼地道:“拴儿没事,我不跟你们家计较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宁婉指着爹、大姐和大姑他们说:“拴儿出事为的是什么你们心里最清楚,话还没说清就动手打人,你们不计较了,我现在要计较!” 三老太太见宁梁衣襟被扯破了,左眼眶全青了,知道是丈夫打的,而自己招呼宁婉的几下虽然没有将她怎么样,但却都落在侄女、侄孙女和侄媳妇脸上身上,抓得深的地方还在渗着血,便有些底气不足地说:“我们当时着急才动了几下手,现在难不成还要给你们这些小辈赔罪?” 宁婉就反问:“那当长辈的杀人放火都行了?” 村里人心里都明白怎样一回事,因此都站在宁婉这边,“小辈固然是小辈,但是长辈也要有 个长辈的样子才对。” 三老爷子四处看看,便放下拴儿到了侄子面前,抓起宁梁的手,“二侄子,你打你三叔吧!随便打,谁让三叔不小心打了你几下呢!” 宁梁哪里是能打长辈的人?他白白受了一回吓,挨了一顿打,眼下又被三叔拿话逼着,心里的委屈越发地向上冲,猛地推开三叔,冲回家里拿了一把铁锨向水塘跑去,“都是我的错,我就不应该造这个水塘,我现在就将它填平了!以后宁愿将这块地闲着,也不养什么鱼了!” 早有村里人拦住了,“宁二郎,这又关水塘什么事?” 宁清这时跳了出来,指了三房的人骂,“你们逼着我爹去填水塘,可真黑了心!拴儿到我们家的水塘去干什么谁不知道?你们敢不敢当着全村人的面说一声!” 三老太太是不肯认这个贼名的,“孩子小,不过去玩罢了,只是我们家里没看住。” “别人家的孩子也小,也喜欢去玩的,怎么就没有又偷花折叶摸鱼的!” “我们没偷过!” 宁婉听宁清与三老太太高声辩了起来,和大姐一起将她拉回来,“不必吵了,这事我们家总要村里给个说法。村里如果认为是我家的错,我们家就把水塘填了,如果不是我们家的错,总要给个话儿。” 三家村没有村长,有什么大事都是三家人共同商议。如今差一点出了人命,宁家要村里给个说法正是应该的,也免得将来再有什么麻烦。 宁婉不吵不嚷的,但神态十分坚决。刚刚拴儿出事儿她其实也吓坏了,当年胡敦儒将自家的地荒废后这里变成一个大水坑,似乎没有听说哪家的孩子落到水中的。可能是因为那时虽然也存了些水,水里也有些小鱼小虾,但是总比不了现在自家好好地建了个水塘,又养出了大鱼的好吧。 而世上只要有了美好的东西,就会有恶人出来惦记。 宁梁方才气得急了,一心要将水塘填平,现在被人拉住了冷静下来,又听幺女心平气和地说话,便也放下了铁锨,“对,今天的事村里好好议议吧,一定给我们家一个说法!” 在宁家大房的坚持下,村里的几位老人又凑到了一处断事儿,只是此次宁三老爷子没有参与——当然不是他自己不想,而是大家都不许他说话,“毕竟断的是你们家的事,‘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你怎么能跟着断呢?” 手里拿着一把刀,却不能用它来削这把刀的把手。民间的俗话十分简单却也十分地明了,三老爷子听了板了脸说:“我一向最公正的,谁家的事都一样断!” 二老爷子最近身子不好,如今被大儿子扶着出的门,气息便有些不足,可是却向三弟瞪了一眼,“我还没死呢!” 第103章 结论 三家村老人们断事,一般都是一个姓出一个人,可是这些年来宁家三老爷子一直跟在二老爷子身后出面,而二老爷子又是性子软和不爱说话的人,时间久了,宁家这支断事倒大都落到了三老爷子身上。如今二老爷子一句自己还没死,就是告诉老三眼下并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三老爷子只得闭了嘴,与大家一起站在宁家大房的炕下面,听着炕上三位老爷子说话。郭老爷子年纪最大,因此就第一个开口,“宁二郎,你这个水塘修得好,怎么也不能填了!” 他这话最得大家赞同,因此炕下便一片赞同之声,“还是郭老爷子说得有理,宁二修了个水塘,我们整个村里都跟着借光,还有胡家村的人也方便多了。” 原来宁家水塘的鱼自长大后,哪一家想吃鱼,就拿来几个钱取了宁家的网兜捞上几条,十分地方便。三家村这地方偏僻,买东西不容易,先前没钱也就罢了,眼下各家靠着山货手中有了些余钱,可想吃此肉要跑几十里,因此馋了便都爱到宁家去捞两条鱼。特别是宁家原也不以这水塘为营生,也不过半买半送而已。 许多人家原也打算修鱼塘却都没修,种种原因都有,但最重要的却是有了宁家如此便宜的鱼,自家再修个鱼塘只是多余了。现在宁家若将水塘填了,明年再想吃条鱼可就难了,又要跑上几十里路才行。 余老爷子也说:“不错,这水塘不只产鱼,宁二郎又种了荷花,闲着没事儿时到那边转转挺好的。就是咱们三家村的孩子也能知道荷花、莲蓬长什么样。” “可不是?”又有人赞成,“我去洗衣服时总愿意站下看一会儿水塘,尤其是荷花开的时候,怪好看的呢。” 宁二老爷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的意思。 由此就已经定下来水塘不必填了。 郭老爷子就又说:“拴儿的事,要我说应该怪拴儿他娘,才几岁的孩子,怎么不看住,由着他乱跑?掉到水里才想起来去找宁二郎,可那又有什么用?这一次万幸救了回来,下一次要是出了事,你们可别再怪宁二郎了。” 余老爷子也说:“拴儿娘,不是你余叔说你,你也该管教管教拴儿了。村里这么多年岁差不多的孩子,谁也没去水塘里捉鱼,谁也没随便就摘好不容易才种出的荷花。” 拴儿娘原本就站在屋角,现在恨不得缩到墙里去,涨红了脸答应,“是,是,以后我一定好好管教拴儿。”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两个字都几不闻了。 其实拴儿将来养成一个小混蛋,基本没有拴儿娘什么事儿。自拴儿出生,就抱在三老太太身边,就是每日吃奶,也是拴儿娘过去喂了之后就要走的。等拴儿稍大一些,根本与自己的爹娘一点也不亲,只认爷奶,甚至他还会打爹骂娘。 可是,眼下没有教养好拴儿的错还是落到了拴儿娘身上,三老爷子和三老太太毫发无伤。 正如当年,自家从没有做错过,可是在村里却得不到公正。 事情虽然不一样,可是道理却是相同的。拴儿娘外村嫁过来的,娘家又比不了罗双儿,在三房一向是个受气包,眼下她背了黑锅很平常。 就像刚刚大家吃过午饭后闲聊时说的一样,三家村断事的老人们根本不可能做到帮理不帮亲,眼下他们不敢欺负自家,但是却会对三老爷子手下留情。就说因着宁雪的关系吧,郭老爷子就会对三房留情几分,而余老爷子与三房也有很近的亲,他又是郭老爷子的小舅子,他一向与姐夫关系不错;二老爷子也没有必要为隔房的侄媳妇出头,而拴儿娘也确实是拴儿的亲娘…… 宁婉环视四周,见大家都神态自若,并没有一个反对的,其实只要是村里的人,应该没有不知道拴儿养在奶奶屋里的吧! 众人的冷漠让宁婉心里突然激荡起来,她替拴儿娘不平,恨不得立即跳出来反驳。可这时二老爷子慢腾腾地开口了,“二郎家的水塘养鱼是为了全村人,再有谁家的孩子落到水中,就是出事也二郎也不必管。” 拴儿毕竟没事,三老爷子略张了张嘴就闭上了,郭老爷子和余老爷子相互看了一眼,也觉得能够接受,就点了点头,向下面说:“大家可都听到了?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宁婉的不平慢慢息了下去。虽然她恨三房人下流卑鄙带着孩子去偷鱼,但是如果拴儿真出了事,她觉得爹娘和自己怎么也不能真正袖手旁观。自家尚且如此,在外人看来,应该更觉得家里要担些责任的吧。但是二老爷子却将这些责任全部替自家推了出去! 无庸置疑,他偏心自家。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是姓宁的,但是宁婉更相信二老爷子是因为觉得愧对爷爷,才会尽力帮自家一回,而自家,其实也应该领情的。 一霎间,宁婉想到了赵太太教过自己的许多事情。县里各方势力的争夺,各家的勾心斗角,还有一些事务的处理——不是要处置得最公平合理,但却是要达到平衡……她如今才意识到,小小的三家村其实也是一样的,而她自己,也不可能为了一个表面的公平,却放弃给自家最好的待遇。 宁婉毕竟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少女了,她还懂得,若是拴儿娘什么也不改变,那么就是自己眼下站出来为她说话,也于事无补。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的。 事情断完了,几位老爷子先走了,大家也陆续退了出去,拴儿娘在最后贴着墙出来,宁婉便向她说:“既然拴儿有什么事都是当娘的应该管的,嫂子就要真正管起来呀!” 拴儿娘根本没有听懂,低着头说:“嗯,我都听长辈的。” 宁婉提高了声音又说:“可是,拴儿是你的儿子,将来他出什么事也是你的责任,却不是长辈们的!” 拴儿娘方才有些听懂了,抬起了眼睛,就见宁婉向她点了点头,“孩子是嫂子生的,自然也应该嫂子好好教养,养好了将来会孝敬你们,养不好了恐怕当爹娘的就要受苦了,到那时长辈们也许都不在了呢。” 话说得这样直白,拴儿娘并不是傻子,终于完全明白了,“可是公公婆婆……” “谁家都有长辈,孝敬长辈也是对的,但没听说因此就不管孩子的!” “我知道了,”拴儿娘声音不觉得大了些,“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再不能让他不走正路!” “嫂子既然明白,就比什么都好!”宁婉将话都说到了,觉得已经仁至义尽,将来拴儿会不会还会成为一个小混蛋,那就看拴儿娘的了! 此时宁梁和于氏却在商量,“我们备一份礼给郭夏柱送去吧!”如果没有郭夏柱,拴儿恐怕就会出事了,先不说三房的人会怎么闹,他们却永远不会心安,这也正是今天三房的人打人时他们一味忍让的原因。 宁婉听了,“我陪着爹娘一起去。”她也着实感谢郭夏柱的。 宁清在一旁说:“按说三房才应该备了礼过去呢,如今我们家去了,他们一定也就免了。” 宁梁和于氏都摇头,“三房的事我们管不着,只是我们依着自己的良心做事就行了。”带了宁婉一同去了郭夏柱和罗双儿的新房子。 郭夏柱因身上湿了早回了家,现在已经换了干净衣裳,正在院子里用一个大盆洗衣裳和尿布,见宁家人过来便赶紧站起来,“宁二叔、二婶,还有婉儿,你们进屋里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豆儿这两天肚子不好,尿布都弄脏了,双儿一直抱着她没空儿,我就帮忙洗一次。” 在三家村,洗衣裳的活儿都是女人做的,除非家里没有女人。因此郭夏柱才在家里洗,而没有去村里人常洗衣裳的山溪旁。现在被宁家人看到他在洗尿布——这比洗衣裳还令人觉得不应该是男人做的,就难为情了。 于氏早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女儿,“你去看看双儿,让你爹与夏柱说话,我来洗。”说着就坐在刚刚郭夏住坐的小凳子将盆里的衣裳一件件地洗了起来。 宁婉本也想帮忙的,但是盆里有郭夏柱的衣裳,因此她倒不好动手。三家村虽然只是个小村子,也没有富贵人家将女儿娇养在家里的习惯,但是年青的女子给男子洗衣裳总是不合适的。 这时罗双儿听了声音也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抱着小豆儿,脸都涨红了,“二婶,二婶,怎么能让你帮我洗衣裳呢!赶紧放着,等小豆儿一会儿睡了我再洗!” 于氏就笑,“你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有空儿?偏家里又只你们两个,也没个老人帮着,我闲着也是闲着,几下子就帮你洗好了。”又催罗双儿,“赶紧抱着孩子进屋,外面冷。” 罗双儿抱养了小豆儿,按说郭家老太太和郭大娘都应该帮她一把手,可是她们因为罗双儿分家出去了本就十分不满,所以从来都是不闻不问的,把从没有生养过的罗双儿忙乱得不成。 就是连夏柱,也不能像别人家的男人一样整日去采山货,而要时常留在家里帮罗双儿的忙。 若非如此,他今日也不会在午时去打水洗尿布,也就不会遇到拴儿落水,更不能将拴儿救出来。想到这里,宁婉就又笑着向手足无措的罗双儿说:“我们来感谢夏柱,其实也应该感谢小豆儿呢,要不是她,夏柱今天恐怕也上山了。”说着拉了她进屋,“别把小豆儿冻着了。” 郭夏柱挑了许多水,于氏就在院子里将衣裳洗好又漂干净,然后晾在院中的绳子上,这才进了屋子,又瞧瞧小豆儿向罗双儿说:“我看了尿布,小孩子这时候都这样的,你别担心,小豆儿没事。” 罗双儿便吁了一口气,“二婶既然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又用手指了指宁梁和夏柱在的屋子,“他比我还急,今天连山也没上,还说少挣些钱也不要紧,小豆儿才是最重要的,又说今天还不好,明儿个就去镇上请谢大夫看呢!”语气虽然是责备,但其实话里话外满是喜悦,不知不觉又笑了。 郭夏柱在那边与宁梁说着话,正好也开怀大笑起来,“二叔说得对,我们乡下人不就是图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吗?” 宁婉听着也不觉笑了,如今不只自己家的日子过得好了,郭夏柱和罗双儿也没有重蹈覆辙,虽然他们还是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是眼下的小豆儿却将他们的愁思驱散,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欢喜。 第104章 铺面 天气越发冷了下来,家里也过了收山货炒山货最忙的时候,大姑和大姐他们就也要回梨树了,宁家商量之后决定将水塘里的鱼都捞出来。【鳳\/凰\/ 更新快 请搜索//ia/u///】虽然因为水塘太小不能学查干湖那样在冬天破冰捞鱼,但是也一样是买一张大网,将鱼从水底清上一次,准备将大鱼都网出来,至于剩下的小鱼,就由着它们了,能不能平安过冬也只能听天由命。 听说宁家的水塘要网鱼,三家村人全来看热闹,就是胡家村也来了许多人,毕竟这也是山村里从没见过的大事呢。 这一天中午,村里几个身子最精壮的小伙子先喝了酒暖身子,然后从两侧下了水,将大鱼网从水底兜过,然后一总到岸边,一起将网向上拉。 不想,几个人竟然拉不动! 看热闹的人便立即补了上去,人多力量终究要大许多,大网被拉了上来,里面竟然有几十条大鱼,最大的有一尺多长,平日里捞鱼时都没见过的,也不知这些鱼怎么藏到了现在! 大姑夫因为看过冬捕,因此这次网鱼正是听他安排,眼下便一拍巴掌道:“真没想到这个小水塘里竟有这么多鱼!”又向宁梁说:“小舅子,我们应该再网一次,也许还有漏网的鱼呢!” 大姑在一旁兴奋不已,“当然要再捞了!” 第二次又网上了二十多条鱼,第三次也有几条。捕上来的鱼鳞光闪闪,在水塘边的地上跳着,尾巴打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音,这样的场面原是三家村从来没有的,大家都笑着说:“今天可真是见了世面!” 大家见了鱼都觉得有趣,自然有人上前细看或者拎起来掂掂重量,不过看过之后也就放下了,唯有宁家三房的拴儿抱了条大鲢鱼就要回家,“奶!奶!回家给我炖鱼吃!” 拴儿娘拉住拴儿一巴掌打在屁股上,“这不是我们家的鱼,赶紧放下!”拴儿就大声哭了起来,“我要!我就是要!” 拴儿娘却不为所动,将鱼抢了下来放回去,又打了他一巴掌,“不许哭!” 同来的三老太太就骂儿媳妇,“他还小呢,要拿就拿着玩吧,你打他做什么!” 拴儿娘却不像平时一言不发地顺从,拉住要扑到奶奶身上的拴儿大声说:“婆婆,既然村里人让我好好管着拴儿,我就得好好管他。” 无怪这两天拴儿娘时常与自己抢拴儿,原来却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三老太太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前两天的事还没真正过去,在众人面前,她怎么也不能将那天的话都反悔了,毕竟当时她不只根本没承认拴儿的错与自己有关,还当众指了儿媳妇骂,说她不好好地管孩子呢。 毕竟是一向宠到心底里的孙子,三老太太看着拴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地心疼,上前一步想将拴儿拉回来,可是拴儿娘却不放,“娘,拴也不小了,再这样下去将来可怎么办?”说着将拴儿紧紧地抓在手中,“我带他来看网鱼,就是想告诉这鱼不是我们家的!” 谁能想到,一向老实的拴儿娘竟然敢与婆婆争了起来,还稳稳地占了上锋,村里人其实都注意到了,但是大家却多做没看到,该做什么还在做什么,唯有宁婉向拴儿娘投去了一个赞扬的目光。拴儿管好了,不只是三房的好事,也是三家村的幸事! 鱼网得差不多了,宁家事先早有准备,因宁婉手快心里也有数,就由她将鱼现场各种鱼拿了些分送给下水捕鱼的几个人,就是帮忙拉网也不会空了手回去。另村里各家都送了一条,关系亲厚的自然还要再加上些,还有送到胡家村干娘家的,不一而足。 其余的鱼用筐子抬到了家里,她又分成几份,自家留的,给大姑和大姐的,还有明日宁梁去虎台县里送给熟人的,宁家如今往来的人也多了起来。 家里中午自然吃鱼,做了好几样的鱼,宁婉又包了鱼肉馄饨:将鱼肉剔下剁成茸,加上要碎的韭菜拌成馅;再将和好的白面擀成大薄片,切成长方形,包了馅一卷再一折,就成了一个个的元宝馄饨。方才剔下的骨头煮了雪白的鱼汤,现在正好将馄饨下进去煮熟,再加上切成丝的青菜、蘑菇、木耳,每人一碗,又鲜美又滑嫩。 第二日大姑和大姐两家一早就走了,一家人送到村口,十分不舍。实实在在的亲戚,怎么也亲香不够的。大姑就拉了宁婉说:“我最舍不得小侄女儿,过年的时候闲了到大姑家住几天!”又向于氏说:“等石头再大些,就着他去梨树村玩儿。”大姐也一个劲儿地邀爹娘妹妹,“没事儿就过去呀!” 爹牵了驴子,见她们说了半晌还不走,就笑着催道:“再不走就要等明天了。”大家方才分开。 宁家这一年的生意做得更上一层楼,除了三家村、胡家村的山货,也将周围的几个村子的山货也一并收了。也正因为如此,越发感觉出三家村位置太过偏僻,运货太难,便早商议好了要在马驿镇上买铺子,年前宁氏父女便抽空去马驿镇看房子。 过去在三家村看马驿镇,只觉得是十分繁华热闹的大地方,但是他们去过了虎台县便知道马驿镇的小了,几乎是整个县里最小最穷的镇。镇上连专门的牙行都没有,买卖房舍只能一处处打听。 好在小镇并不大,又正好在节前各家铺子盘点的时候,宁家父女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又得了几个好心人的指点,终于找到了两处要出售的房舍,一处正在镇子中间的林家老铺,前面是铺子后面是住宅,屋舍俨然十分整齐,先前是卖杂货的,现在儿子到京城跑生意,不肯接家里的老铺子,老两口想好了要收生意回家养老,要价二十八两银子;另一处在镇子的东边,房屋有几分破败,原来这家人守不住祖业,生计越发萧条,打算卖掉祖屋回到乡下去,要价十五两银子。 爹听了价就选中了十五两银子这家,“我们也不过用这里收山货,再转到虎台县,这里离集上近,价又便宜,修修便很好了。” 宁婉原本并没有打算买太好的房舍,家里买房子的目的是为了周转山货方便,有住处有大些的院子就可以了。可是当她看到这两套房舍时,却又改了主意,“虽然差了九两银子,可是爹你想想,如果我们在镇子中间像样的房子里开铺子收山货卖山货,是不是让人觉得我们家的生意很不错?” 爹便想起虎台县里那些有名的铺子酒楼,瑞泓丰、飘香居、望远楼……无一不在县城里最好的地段,将门面修得十分整齐漂亮,让人一看到这铺子就觉得这里的东西一定是好的。因此他便迟疑了起来,“差了十多两银子呢!” 宁家虽然挣了些钱,可是小小的山货生意又能赚多少?且家里好几口人要吃用,又要添置种种东西,十几两银子并不是小数。 宁婉也心疼银子,但是她却下了决心,“爹,我们就买这里了!” 幺女既然拿定了主意,当爹的就不再反驳,“那好,都听你的!” 父女两人重新返了回去,林老爷子见了就笑,“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回来!我们家的铺子正处在旺地,正合做生意用,你们父女俩一见就是有眼光的,选来选去还会选我们家的房子。货卖识家,我们也是高兴的。” 林老太太端出两碗茶,“进门就是客,先别忙着说生意,喝碗茶吧!” 宁婉笑着将茶接了,只这两句话她便明白自己想多讲些价的打算要落空了,林老爷子和林老太太都是做了一辈子生意的精明人,不被他们占了便宜就是好的了。 宁梁更是实诚人,一听这话早被说动了,差一点就将怀里的银子拿出来,幸好进门前女儿先与他商量了一回,因此又停了手笑笑不语,接了茶笑着喝。 宁婉知道爹和自己主动返回已经向林家示了弱,现在也坐在爹身边喝茶,又与林老太太说些杂七杂八的话,一句也不提买房的事,让林老夫妇也着急起来。 果然,林老太太就有些沉不住气了,用手在自家屋子里一样样指点着,“不是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们家的房子在镇子上一等一的!当年我们从老掌柜手里接下这个铺子,花了足足十贯钱修缮!房上都换了新瓦,地上换了新砖,铺子里的柜子我们也带不走,都留给你们。” 宁婉样样赞好,“果然是费了心思的,我和我爹十分喜欢。”话锋一转,“只是买房子的事却不急,我们家到秋天时才要用呢。这房子价高,总要先回去先凑银子再来。” 林家老夫妻既然要卖了铺子回乡下养老,自然趁了过年前将铺子里的货降价销了出去,准备回家过年的,家老宅早翻修好了,因此却不愿意再等上半年,因此他们反倒急了起来,相视一眼便问:“你们还短多少银子?” 宁婉估量着,压下太多定然不成,马驿镇虽小,也保不准什么时候再出来一个买家,若也看中了这铺面,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因此就蹙眉道:“原以为花费总不过二十五六两银子……” 林老爷子便断然道:“那一定是不成的!” 宁婉也道:“我也知道,只是这样可好?依旧是二十八两银子,只是请中人写契书的费用由卖家担了,如此这般我们带的钱就够了。” 房屋买卖,除了房价,还有一注钱,那就是办理买卖文书,细算起来也不少,且这份钱若要自家出,恐怕会比在马驿镇十分熟悉的林家出要多很多,如果请林家帮忙办好,两家便都省了,林老爷子应该能接受。 果然林老爷子想了一想,“也好,那这些杂事我就都管了,约了日子将契书写好。” 宁婉心里一喜,“那样的话,我们的银子便够用了,且则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是今天吧。” 林老爷子原本就是想早些卖了房子的,听了宁婉如此一说,自然是高兴的,“还好,我在马驿镇里也有些薄面,便赶紧请了中人里长和先生们写契书画押。” 镇上不比虎台县里,是没有官衙的,遇有房屋田地买卖只需请了先生写契画押,再请里长和三个有声望的老者按了指模做中人便可,因此林老爷子只一会便请来了里长、许老先生和三位老者,许老先生写了契书,里长和三老都画了押,林老爷子将房契给了宁梁,而宁梁也拿出二十八两银子给了林老爷子。 房子卖得如此爽快,林老爷子十分满意,拿出银钱打点了众人,又笑道:“我请大家到朱记羊汤吃午饭!” 宁梁省了银子早笑开了怀,又因见到许老先生和里长,都是十分尊敬的大人物,赶紧笑着站起来说:“我请大家,我请大家!”宁婉心里也赞同,做生意虽然节俭,该省的钱要省,但该花的钱也要花的。 第105章 礼数 大家几步到了朱记羊汤,进了铺子里面的屋内,除了羊汤又要了羊肉羊肝羊脸羊蹄等等,再让付掌柜拿了两坛酒,蒸了几屉羊肉烧麦,团团围坐,庆贺两家买卖成功。宁婉不好与大家同席,便在铺子外面的小摊上捡了个位置坐了,要了一屉烧麦和一碗羊汤。 正吃着,突然听人招呼她,“是宁姑娘吗?”便抬眼一看,正是王木匠家的小柳,正向自己张开大嘴笑着,自那年到宁家打家具,已经有一年时间没见了,便笑着站了起来,“小柳哥一向可好?” “我还好!”小柳与谨小慎微的王木匠性子一点也不像,十分自来熟,便在对面坐下了说:“我刚去镇子那边帮我爹送一件家具。” 宁婉也与他不见外,就问:“你怎么还在干跑腿的活?”当年还是在三家村时,小柳就因为活做得不好常挨王木匠的骂,又听他的哥哥小杨跟着王木匠两年就出师了,小柳学了三年也不成,如今又过了一年,他竟然还是打杂。 小柳也不好意思,“祖师爷不赏这碗饭,我也没有办法呀!”每行每业都有祖师爷,木匠的祖师爷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鲁班。如果做入不了行,就说是祖师爷不赏饭吃。 人果然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宁婉就不再揭他的短,指着羊汤说:“我给你要一碗羊汤,喝了暖暖身子。” 小柳就笑着向付掌柜说:“再来碗羊汤,账我一会儿一起会。” 羊汤端来了,宁婉就笑向付掌柜指了指屋子里面,“都记在一处。”付掌柜明白,点了点头,怎么也不肯收小柳的钱。 小柳是个机灵的人,马上就醒悟过来,“你爹在里面?”宁婉一个姑娘家,怎么能一人来镇上,又怎么能一个人在这里喝羊汤,自然是跟着她爹过来的。就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想竟让你请了客。” 宁婉就想起还在自己家时,小柳以为要自己要上吊急忙跑来,当时他为了安慰自己还一再说可以娶了自己呢,因此也笑了“一碗羊汤算什么!” 小柳大约也想起了那件糗事,便赶紧低头喝羊汤,一气喝了半碗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问:“货郎刘家五儿子娶的媳妇果真是你的亲姐姐?” “是啊!”宁婉有些奇怪地回答,小柳是镇里的人,又去过自家打家具,应该早知道宁清是自已的二姐。 “我总有些不信,”小柳放下汤碗说:“你们姐妹真不大相像。” 其实宁家三姐妹从外表看还是满像的,但小柳如是说宁婉却有些知觉,他说的可能是为人不像。梦中她到马驿镇时曾听过宁清的名声不大好,为了家产她与婆婆妯娌都吵过架,自己招赘不顺听说也与她有关,谁都害怕自己也会成为搅得家宅不宁的泼妇。 只是宁婉不知道,小柳自三家村回来便要到宁家提亲,却被爹娘一口拒了,果然为的就是不想家里多一个刘五郎媳妇那样的人。小柳也曾闹过,但是一家人全都反对他又有什么办法,就是媒婆也没有人替他去请,眼下再问其实也是不甘心,只怕宁婉觉出什么心里不自在就又问:“你和你爹到马驿镇来做什么?” “我们家买了林家的铺子,准备明年过来做生意。这一半天还要到你家买家具呢。”宁婉笑着又说:“以后你家买山货可以过来呀,我给你最低价。” 小柳忙不迭地点头,“等你家的铺子开了,我带我娘过去。” 正说着,不想又过来一个人,向宁婉道:“婉妹,你怎么自己在这里?” 宁婉一见是胡敦儒,他依旧穿着青布长衫,系着青头巾,身上斜背着一个大包袱,手里还提着一个布包,看样子里面是一大叠书,一张脸比平时板得还要严肃,语气也有些不善,便有些奇怪他不高兴什么,只得答道:“我爹和我来买铺子,现正在里面吃酒,我在这里等他,又遇到了小柳哥,正在一处说话。” 胡敦儒就说:“镇上不比村里,坏人多着呢,你要小心一些。” 宁婉突然醒悟过来,原来胡敦儒不认识小柳,担心自己被骗了,就笑着说:“三哥,小柳哥是王木匠家的,他去过我们家打家具,不是坏人。”又向小柳介绍道:“他是许先生的学生,也是我干娘的儿子。” 不料小柳一撇嘴,眼睛从胡敦儒身上扫过,“他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他,言而无信之辈。”又向宁婉认真地说:“你记着,仗义每多屠狗辈,最是负心读书人!” 这话宁婉也曾听过,并非没有道理,但胡敦儒却果真不是那样的人,便赶紧拦住小柳,“你别乱说,我三哥是最至诚至信的人。” 小柳哪里相信,当年胡宁两家为什么认了干亲他再清楚不过,因此又冷笑两声向宁婉说:“等你搬到马驿镇,再来戏班时我带你去看戏,有一个叫‘铡美案’的十分精彩,说的就是负心的读书人为了当驸马要杀妻儿!”说着瞧了一眼胡敦儒,拿手在脖子后面比了一下,“就这样,咔嚓一声,被包大人把脑袋砍掉了!” 宁婉只得赶他走,“你再不家去,你爹和你娘恐怕要急了呢。” 小柳便将剩下的半碗羊汤一仰头喝了,“我先回家了。”走出了几步又回头说:“下次一定让我请你!” 宁婉点头,“好,下次让你请。”见小柳走了方向胡敦儒说:“你别生气,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胡敦儒平生第一次被人这样说,焉能不气?但是他却也明白小柳当初在三家村做木工活儿时应该是听到了些什么,且自家的事情办得果然不地道,因此半句也反驳不出来,只是将脸沉得更黑了,“他骂我也是应该的。” 宁婉只得劝他,“其实他并不知道实情,应该是听了一句半句的,有些误会。” “你不必安慰我了,我知道我的错。”胡敦儒的表情很是沉重,显见十分难过,却向宁婉说:“我是想告诉你,你已经大了,不能与男子同桌而食。” 三家村日常中,不是一家人,男女也是不好一桌吃饭的。自己之所以会在这里就是因为爹请吃饭的都是男子,所以她才避出来。 但眼下胡敦儒的提醒让宁婉啼笑皆非。她虽然与小柳坐在一张桌上,但是这桌子并非寻常家里用的桌子,而是一张长条的大案,两边摆了许多的凳子,来喝羊汤的人不分男女两幼就都在这大案子两旁坐着,根本不是平日的同席!就在小柳来前,也有旁在大案的另一边喝羊汤,而且小柳来后坐的地方离她并不近! 胡敦儒看出了宁婉眼中的不赞同,赶紧就又说:“镇上的人多不读书不知礼,我们不要与他们一样,无论何种情况都谨慎守礼。书中曾云‘慎其家居之所为。’也就是说在独处无人注意时,自己的行为也要谨慎不苟,更何况此时乃在街头众目之下乎?” 原来胡敦儒知道他们在街头众目之下了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说自己,他想过自己是什么感觉吗?若是寻常的小姑娘,早被他训得哭了。 当然若是别人,宁婉早几句话驳了回去,但眼下毕竟是自己敬重的胡敦儒,宁婉就解释道:“这里只有两张案子,如果我不在这里坐着,就没有地方坐了?”另一张案子上也有两三个男子。 胡敦儒反问:“坐着重要还是守礼重要?” 这个问题虽然比不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是其实也是一个道理。宁婉是守礼的,但是她从不觉得饿死事小。说这话的人一定没有真正到了快饿死的地步,否则他决不会这样说的。 宁婉曾经经历过,当爹的病没有钱看,父女二人生活穷困到了极点时,她并没有选择饿死,而是想出了别的法子。眼下她一大早从三家村出来,走山路,在镇子里看房子,又与林家讲价钱,早累得不成了,如果不在这里坐,又到哪里站着好呢?她可不能为了固守那些虚礼而为难自己。 就像自己当年的选择,肯定不是正路,但也不是邪路,人在任何时候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此时宁婉心里又升起了一种庆幸! 幸亏,幸亏自己没有与胡敦儒定亲,他实在是太迂腐刻板了!而且他还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对自己,对自家人比旁人要严格。自己正是因为与他家成了干亲,他才会来管,那么将来他的妻子会被怎么严格要求呢? 所以宁婉在胡敦儒严肃认真的目光之下,在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口应付道:“好,我以后注意些。”却依旧还在原处坐着,动也没有动一下。 胡敦儒还要再说,一起吃饭的几个人从羊汤铺子里面走了出来,他见了许老先生、里长、宁梁等人便赶紧上前去行礼,宁婉也站了起来。 许老先生见到心爱的学生,就笑问:“不是放假让你们回家吗?你怎么在这里?” 胡敦儒恭敬地行礼说:“学生收拾了书和行李正要回家,路上遇到了我娘的干女儿,就停下来说话。”又指了指宁婉。 宁梁也笑着说:“这是我家的幺女。” 许老先生其实并不记得宁婉,因此只随意点了点头,却笑问:“你们两村化干戈为玉帛,你们两家又结了干亲?” 宁梁就点头,“正是。” 许老先生哪里能知道两家结为干亲还是缘于他为学生说亲的事,只当他们为了解开仇怨呢,因此点头赞道:“大善!” 宁梁倒还不怎么样,偏胡敦儒刚被小柳损了几句,心里有病,此时听了这声赞将脸都涨得通红,偏他又没法与先生说明——当初他就想不管不顾地将古家的亲退了,以免留下一生洗不掉的污点,但那时要顾及的便很多,到了眼下早已经更不能再说了,只能忍在心里。 宁婉见许老先生心情正好,就笑嘻嘻地上前说:“老先生,我们家过了年要开铺子,能不能请老先生给我们写一个匾?” 许老先生刚吃了酒,又见自己调节好的两个百年世仇的村子中已经有结干亲的,且他对家里有了损失却还一声不吭的宁梁颇有几分好感,便抚须答应了,“好!等过了十五你们来我家拿!” 宁梁和宁婉便更加喜悦,许老先生不但答应给他们写匾,就是连起名字也应下了,这可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呀! 宁家与林家早约定了交房子的时间,因此大家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便各自散了。宁梁带着女儿,又有胡敦儒三人同路。 胡敦儒带的东西早被宁梁接过来放在驴背上,然后让女儿也坐了上去,便牵着驴与胡敦儒走在前面,两人一路说话。到了路口分别前,胡敦儒就又嘱咐宁婉,“婉妹,刚刚我说的话都是正经礼数,你以后还是小心些的好。” 宁婉坐在后面的驴背上,一直盘算着怎么将铺子重新收拾一番,怎么才能更好地开始自家的生意,现在被胡敦儒如此一说,忍不住笑了,原来他还没有忘记呢,这个人未免有些太迂腐了吧!因此向他摆摆手道:“替我给干娘带好!” 转过山路,宁婉早将胡敦儒的话忘了,她想的是宁家铺子终于实实在在的出现了,不再是过去宁家心里的铺子,她一定要将这铺子一步步地开得更大。 第106章 新家 林家二老决定收铺子的心并不是才有的,他们早将一应许多后续的事情都办理妥当,眼下归心似箭,早约定三日内搬走,那时宁家便来收房子。 宁家父女回了家也顾不上歇着,而是商量起铺子的事,于氏听这父女去了一次马驿镇便将铺子买好了,十分地好奇,免不了问东问西的。 宁清还一直住在娘家,此时便也进了屋子,“爹去了马驿镇?怎么没告诉我一声?” 宁梁就说:“我们看铺子去了,正好你们房子的租客也找了过来,让我向你说情将租金宽限几日,我没答应,只说女儿女婿的事我做不了主。” 宁清的房子租了出去,却在娘家守口如瓶,宁家人自是不知道的,但不想今天宁梁和宁婉去马驿镇里看房子,却正巧遇到了刘家的人,便将租客引来请宁梁传话,他们方才明白为什么宁清很少回马驿镇,就是回了每次也都会当日回来。 宁清听了脸也有些红,房子租出去这样的大事本不应该瞒着爹娘的,可是她为了把自己的情况说得更可怜些,便将租金的一事完全不提。如今爹听了消息,自然是不高兴。 可是,宁清很快就给自己找了借口,“我也是没法子,分家之后我们没有一个挣钱的营生,在马驿镇里也住不下去,正好有人要租,就租了出去,也能略略添补一下家里的用度。” 其实自从宁清搬到了娘家,他们哪里还有什么用度?从大人到孩子,吃穿都是宁家的,工钱几乎一文不差地攒了下来,当然还要加上房租,并不是小数目。这大半年宁清一点点地将铜钱换成了银子,再将碎银子倾成银锭,加上她当年的陪嫁和自刘家分家所得,打了一个二十五两的细丝银锭,密密地收了起来,除了他们夫妻再没有人知道的。 宁梁初听宁清将租房的事瞒住自家人,总是不高兴,才拿话说她一句,就听女儿又说起生活的艰难,心便软了,“房租的事,你和女婿回去商量吧。”他本意倒不是赶人,但宁清听在心里,就觉得自己的事情滑瞒了爹,现在爹自然不喜她多管家里的事,只好退了下去。 其实宁清根本用不着遗憾,宁家人并没商量怎么做生意,那些听宁婉的就好,宁梁和于氏是不大多管的,他们正琢磨着第一次过去时要备多少柴和几盏油灯。原来三家村这边的习俗,搬到新家第一件事就要将灶火点燃了,意味着将来的日子红红火火;还有就是要在新家内连续点亮三天灯烛暖屋。 于氏只怕这样的两件大事做不好,对将来家里的生意不利,因此与宁梁认真数着新房的几间屋子,又叮嘱他,“虽然没有那么多盏油灯,但是拿碗盛了油泡上灯蕊也是一样用的,到时候你一定记得每间屋都点上一盏灯!再把灶火烧得旺旺的。” 宁梁答应着,“我们初六过去,到了十四回家接你和石头,十五中午时请灶神,在新家正式开火,十六那天请亲戚朋友到家里吃饭。” 这些也都是按规矩办的,初五之前是什么都不能做的,过了初五,也就是破五了,才能做事,正好张罗搬家,到新家请神待客,然后才能看黄历选吉日开门做生意。 商量好了,一家人就先放下铺子的事过年。这是宁家第二个好年景了,家里吃穿用样样都不缺,每人都欢声笑语的。就是一向喜欢不平的宁清也挑不出什么不足之处,一直笑嘻嘻的。这个年她与丈夫只在大年三十去了刘家,初一便又回三家村娘家。 到了初六,宁婉和爹拉了三头驴子,带了许多行李物品去了马驿镇。 宁家的这处新房子正在马驿镇南北主街最中心的位置,街面上是三开间的门面,大门开在正中,除了四根大红柱子之外全部打通,对着门是排成一字形的柜台,柜台里面又有一排排的货架子,货架间一扇小门通向院内。 小院的正屋是朝东的,也是三间,两侧各有两间厢房,一张石桌,几个石凳,旁边搭着葡萄架子,颇有几分意趣。 穿过正屋,后面又有一个大院子,靠着正房后面的几间倒座儿是仓库,又有院墙围起来的一大片空地,先前林家便在这里放一些货物。当时看铺子时宁家也看中了这里,不只能放货,又能晒菜,也有空地搭棚子养毛驴。 宁氏父女从洒扫开始,一间一间地拾缀,抹灰扫尘,粘窗纸、糊墙、摆放东西,一连忙了几天,家里铺子里都有了模样。当然于氏嘱咐他们做的烧灶、点灯自然也一丝不苟地完成了。 到了正月十二,父女二人提前收拾好新家,又回三家村搬了几次东西,到了正月十五的时候,娘带着石头也搬了过来,宁清一家自然也都跟着到了马驿镇再次住进了娘家。她的房子依旧没有收回,如此便能多得一份房租。 女儿女婿在娘家帮忙做事,住在家里也没什么,宁梁和于氏自然是答应的,但是在分屋子的时候,将朝南的厢房分给了宁婉,却让二女儿和二女婿住在朝北的厢房里。不同于东西厢房相差不多,南北屋子无论是光钱明亮,还是暖和舒适等各方面都差得很多,但这一次宁清却没有与宁婉争抢,她知道挣不过的。 就是宁婉屋子里新买的家具也要比自己屋里的多,宁清也只在屋子里悄悄嘀咕了几声而已。搬到新家后,宁清越发觉得没有底气了,毕竟这已经不是家里的老宅了,而是宁婉挣了钱买的新房子。 其实布置房子的时候,宁婉犹豫过将朝南的厢房让给宁清,毕竟她一家三口住着,金山又小,但是见爹想也没想地就安置好了,就没有多话。若是别人,让也就让了,总会明白她的情,可是宁清恐怕只当是应该的,而她只要占了上风,还会生出更多的事端来,还不如现在就不让呢! 眼下宁婉只当没有看到宁清失落的神色,换了过年做的新衣裳跟着爹去了许老先生家。当时买铺子的时候,许老先生答应了给铺子取名写匾的,正是让他们今日去取的。 到了许家的大门前,宁婉叩了门环,这一次是许家的老仆出来开门,问了名姓就笑道:“老先生一早就写好了,只等你们来取呢。”说着府他们让到许家。 宁婉虽然来过许家很多次,可是她第一次踏入许家的院门,穿过天井,从正旁的小道绕到后院,老仆将他们带到许老先生的书房,这里也是许老先生教授学生的地方,其实还另有一道小门开在后院,为的是平日学生们出入方便。 宁婉其实不算是没见过世面了,但是初到许老先生的书房,还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也许是因为满屋子堆得满满的书?也许是书房里端肃的气氛?还是因为她不再像过去一样到许家送浆洗过的衣裳,或者卖野菜? 许老先生正拿着一本书在看,见他们进来就笑着点头,“坐吧,来取匾?” 宁梁和宁婉上前行了礼拜了年方才坐下,“有劳许老先生了。” 许老先生就指着案上的一张大纸问:“你们看可好?” 隶书十分适合写匾,无形间就有一种典雅、端庄、华美的气概,令人无端地信服,“德聚丰”三个斗大的黑字立即就印在宁婉的心里了,“真是好名字!” 许老先生抚着胡子笑了,“小女娃还认字,好呀!” 宁婉忘记隐藏了,就笑着说:“记帐时识了几个字。” 宁梁就很得意地说:“婉儿常跟我去县城,每见了铺子上面的匾就一个个地问人家念什么,现在果然会看匾了。” 许老先生点了点头,“如此好学,若是男孩就送到我学堂里。” 宁梁是极质朴的人,因此倒从没想过如果婉儿是男孩就好了,因此就说:“虽然是女孩,可也一样能干,家里的事都是她担着呢。” 许老先生其实是见宁婉肯学,可惜她不是男孩不能读书考学,见宁梁并没有明白,就一笑道:“如此亦好。” 宁婉懂了,其实在她先前的梦里她也多次可惜自己不是男孩,才使得家里受了欺负,但是后来她靠着自己将日子越过越好,也就不后悔了,因此就说:“老先生,我有一个弟弟,现在还小,等他长大了我就送他过来跟老先生读书明理。” “你这孩子果然是聪明的,”许老先生再赞,“读书是要明理的,其次才是进学。世人多把读书当成做官的捷径,还不如你一个小姑娘懂得呢!” 因此便越发高兴,指了案上的字讲给他们,“所以我给你们铺子写匾,就想着万事以德为先,第一次字就‘德’,也是提醒你们将来做生意也不要忘记本心;第二个‘聚’字,是源于太史公的‘富无经业,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辐凑就是‘聚’;至于这个‘丰’字,最是好意头,仍是丰茂之解。” 宁梁听了也懂了,“虎台县里生意最好的绸缎铺子就叫瑞泓丰,也是有一个丰字,生意才如此之好的,真是多谢许老先生了!” 许老先生就笑,“也不算错!” 一个饱读经书的老先生,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家汉子,中间又有宁婉笑语晏晏,倒在一处说得有趣。 半晌,宁梁父女便留下年礼起身告辞,“打扰老先生这么久,也该走了。” 许老先生也不甚留,“想必你们正忙着新铺子的事,就去吧。” 第107章 灯节 自许老先生的书房出来,重新穿过小门,在院子里遇到了许老夫人,宁婉赶紧上前福了一福,“给老夫人拜个晚年!” 正月已经过半,故而称拜晚年。许老夫人也笑应,“你们过年也好!”突然盯住宁婉细看,拉了她的手笑道:“原来是你这孩子!” “正是我!”宁婉也笑嘻嘻,“老夫人眼力真好。” “可不是,这孩子长了许多,差点让我认不出呢!”许老夫人就说:“我还记得那次你送我们那么多野菜,连钱都没拿,就那么悄悄放那儿了!” “都是自己采的,也不算什么。” “虽然是采的,可也不容易。”许老夫人说着,又看看宁婉,人长大了,脸也长开了,过去的黄瘦已经不见了,白嫩嫩的一张脸,黑亮亮的眼睛,红嘟嘟的小嘴,穿着粉红色的袄子,领口袖口绣着小花,翠绿色的裙子,早与先前不一样了,又恍惚听丈夫今天给一个新铺子写匾,就笑问:“你们家开新铺子了?” “正是,”宁婉笑道:“就在街面上原先林家铺子那处,开一个专卖山货的铺子,老先生帮我们起了名字叫德聚丰,以后老夫人要用什么,只管过去。” 许老夫人便笑说:“好!好!”又向宁梁道:“有这样能干懂事的孩子,家里必然也是勤劳质朴的人家,日子自然会越过越好的!” 宁梁便赶紧作揖,“借老夫人吉言!” 宁老夫人就向宁婉笑道:“我倒是舍不得放你走,只是想来你们铺子也正忙,倒不好留你太久,等你空了一定来我家说话。”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红荷包,“这是压岁钱,给你的!” 宁婉不想老夫人又给钱,但是压岁钱是不能推的,因此只得笑着接了下来,“谢谢老夫人,改日我一定过来看老夫人。” 镇子里不同于三家村,节日的气氛十分浓郁,宁家新铺子两旁人家都在挂彩灯,爹见了就说:“今天是灯节,我们家里不是也买了两盏灯笼吗,赶紧挂出来。” 宁婉就笑了,“这些铺子前面挂的灯笼不只是为了好看,还是给大家猜迷玩的,不信爹你看那些灯上或是写了迷语,或者画了迷题,猜中了铺子会给奖,大家都图个好意头,我们家现在还没有开门,一时也备不齐全,明年的吧。” 爹方才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宁婉知道家里人都没见过,就说:“我们家去吃了饭,晚上时出门看看热闹,顺便也学一学。” 一时到家里,娘和宁清早做好了饭,“外面热闹得很,就等你们回来开饭呢,我们好出门逛逛。”这父女俩儿就笑,“我们想到一处了。” 冬日里白天短,这时候天便黑了下来,一家人出门向外一望,四处都灯火辉煌的,便都赞道:“果然比我们三家村要繁华得多。” 宁清抱着金山笑言,“毕竟是镇上,哪里是三家村能比的!”她在马驿镇过了一年多的日子,对这里早已经熟了,“大家只管跟着我逛,我们先去看灯,一会儿还能吃到不花钱的汤圆!” 石头如今已经两岁多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于氏给他穿着厚厚的小棉袄小棉裤,头带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听了吃汤圆就高兴起来,他最爱吃甜的,虽然早上已经吃过了甜汤圆,可是现在还是挥着小胖手跟着喊,“汤圆!汤圆!” 娘就拉住他,“你二姐逗你玩吧?哪里有不花钱的汤圆呢?卖汤圆的要赔多少!” 宁清就笑,“娘你哪里知道!马家杂货铺子每年过灯节时都要煮汤圆让大家吃,只要到他家门前就能领到,还有卖粮食的吴家也送不花钱的汤圆呢,他们两家一向在镇子上争谁家最有面子……哎,你们只管跟着我吧。” 宁婉是知道马家的,他们做的杂铺生意与林家相差不多,但却比林家生意好,这也是林家最后卖了铺子的原因之一。而吴家是做粮食生意的,按说他们两家生意本不搭界,但是他们两家当家人却有几分相似,那就是十分争强好胜,一直在争镇上的第一,倒是也很富裕的油坊古家、木器王家、酒庄樊家、瑞泓丰分店却十分低调,从不参与他们的争夺。 自家买了林家的铺子,做的是山货的生意,虽然免不了要与马家和吴家有少量的重叠,但最主要的生意却是镇上先前没有的,因此她也与古家他们一样,只打算悄悄做自己的生意,挣自己的钱就好。 不过呢,宁婉虽然知道这两家,但是先前的她其实也只是知道而已,对这两家并不了解,眼下正好跟着宁清看看他们的行事。 宁清见大家都肯听她的,便沉吟了一下,“我们先往哪边走呢?”然后又自答道:“还是先去北边的好,最后从镇北绕回来再到南边转一转正好回家。” 大家就跟着她向北,才出门没几步,就有挑着许多灯笼来卖的担子,小贩见了两个孩子,就从担子上拿了一只黄色的老虎灯递给石头中,又挑了只白兔子灯递给金山,向于氏她们笑道:“过灯节呢,给孩子买一只玩吧!” 石头和金山早被这样好玩的东西迷住了眼,不由得伸出小手接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灯。于氏就问:“这灯多少钱一个?” “十个钱一盏,两盏便宜些,算十八!” “这么贵!”娘就咋舌叹道,又问:“再便宜些吧!” “不成的,不成的!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小贩挣就是过节的钱,宁婉知道再讲不下价就说:“我们要了。”拿出荷包要数钱,于氏哪里肯让,“娘带了钱呢!”说着数出十八个给了小贩。 那小贩接了钱笑嘻嘻地又劝,“小姑娘也来一盏吧,你拿这个荷花灯,比免子灯还好看!” 这小贩真会做生意,宁婉就笑,“我这么大了还提什么灯。” 偏于氏听了也动了心,“那好,再来一盏荷花灯吧。”又数了九个钱给那小贩。 小贩笑着接了,“大过节的,大家高兴最好!”说着担着担子要走,却被爹拦下了,“再来两盏这荷花的!”接过来给了娘和宁清一人一个,“你们也拿着,一人一个。” 娘接了灯倒有些手足无措,似乎连路都不会走了,一个劲儿地小声嘟囔,“买这个干啥,白花钱!不如只给清儿买一个就行了!” 宁婉笑着伏在娘耳边说:“爹其实是想给娘买,不好只落下二姐一个!” 娘就将宁婉推了下去,“小心把灯碰坏了!”却转眼间手脚都利落了,提了灯拉着石头走到前面。 宁婉就又靠着爹说:“我娘提着灯的样子还挺好看的呢。” 爹就笑了,“我就想你娘可能从来也没有人给她买过灯提着呢。”又向宁婉说:“其实这灯小贩可没少赚,不过是拿高粱桔杆做的,外面又糊了一层纸,再画些花样,一个钱都用不到!” 宁婉就笑,“爹,如今你知道了吧,镇上的钱就是比村里好挣。”又说:“明年要是我们铺子也要挂灯迷的,那时我们自己做灯笼,如果多了也可以拿出来卖。” 一路走着,除了看两旁的灯,更多的就是卖各种小东小西的贩子,许多式样的东西自不必说,又有各种小玩意儿,高粱桔杆做的风车儿、泥做的小人儿、木头雕的十二生肖,于氏出门时带的荷花原是鼓鼓的,在石头和金山渴望的目光和吚呀的叫声下很快地瘪了下去。 宁婉原本看不上这些小东西,可她一眼瞧见路边一个小小的摊子,梅寡妇守在那里便走了过去,挑了几个五彩丝线打成的蝙蝠络子,“多少钱?” 论起生活的艰难,宁婉觉得梅寡妇比先前的自己还不容易,好端端的女子,嫁过去没几个月,公公带着夫君和小叔子出门做生意时遇匪人横死,婆婆遇此变故疯了,家产荡尽,只她一个人支撑着门户。虽然有一手好针钱,可又因为是寡妇不能沾喜事,最挣钱的绣喜服喜帐喜帕子都不能做,只绣些寻常的东西,利便十分地薄,与疯婆婆勉强席日。自己如今有钱了买几个络子也算帮她一把。 “十个钱一个,多了还能让些。” 宁婉还未及再说,宁清便上来细看,“拿三个给你二十个钱吧。” 梅寡妇为难地道:“太少了,这丝钱都是最好的,打出的五彩蝙蝠才好看呢,到了白日再看,与那便宜的完全不一样呢。” 不必到白日,就是灯下也能看出好丝钱上面润泽的光,宁婉就说:“九个钱一个吧,我多买几个。” 梅寡妇瞧瞧这两人,见她们穿着一样的袄子,脸盘也有几分相像,猜到是姐妹,就说:“八个钱一个,你们随便挑。” 宁清横了宁婉一眼,“就你大方。”然后就用心地挑了三个,递给宁婉和石头、金山每人一个,“系在身上,一年四季什么时候带着都行!”说着拿出了二十二个钱给了梅寡妇。 梅寡妇就小声说:“还少了两个。” 宁清“嗤”了一声,“两个钱也要,”却只又拿出一个钱递了过去,“就这些吧。” 梅寡妇没吭声地接了。 宁婉拿宁清吝啬也毫无办法,就说:“二姐,这络子打得精巧,我再给你和娘每人也买一个。”说着就拿荷包。 一直跟着的刘五郎也瞧不过去了,便笑着说媳妇,“清儿应该孝敬岳母的,一起买好了。” 这夫妻二人在宁家住了大半年,于氏从来都与家里人一样对待,现在刘五郎终于想起了要孝敬于氏一个络子,而宁清听了也不好意思,只得又拿出十五个钱买了两个,“行,我们每人一个吧!” 于氏就笑着摆手,“我这么大年纪,还带这个干啥?你们几个带着玩就行了。” 宁婉早收了荷包,向娘挤了挤眼,“二姐要孝敬娘,娘还拦什么!”替娘接过络子系在裙子上,“二姐买的,娘系着毕竟是不一样的。” 宁清花了几十个钱,自觉得不少了,因此再不动荷包一下,刘五郎也心安理得起来,他们毕竟已经孝敬了于氏啊! 于氏自不与他们计较,自己荷花里的钱花没了就用丈夫的,又买了许多东西,家里第一次在马驿镇过节,见什么都新奇。 可是到处卖的吃食她就不肯让孩子们乱吃了,“刚吃过了饭,小心伤了脾胃,每人买一只糖葫芦就好了。”可是她这一次买糖葫芦,却不是只给石头和金山买,也不是又加了宁婉和宁清,而是给所有的人都买了一只,连爹也有。 这次换成爹不自在了,“我一个男的,在大街上吃糖葫芦?” 宁婉就笑,“爹就吃吧,娘也怕从来没有人给爹买过糖葫芦吃呢!” 爹也笑了,“其实我小时候吃过,你爷和你大姑都给我买过粮葫芦,倒是你娘可能是第一次在外面买了吃。” 第108章 画谜 大家一路看灯玩耍,到了镇子北边,宁婉远远地就瞧着吴家的粮食铺子。这里她并不陌生,当年宁梁带着宁婉卖粮就在附近,正是镇上买卖粮食的市集。 民以食为天,镇上最多的应该就是粮食铺子了,大都集中在此处,除了吴家,另外还有几家,只不过这些铺子哪一家也没有吴家大。 只从外面看到的粮食囤就能分辨出来,吴家院子里有几十个粮食囤,都有几丈高,规规矩矩地排成几排,过节时分粮食囤最顶的尖上还系了红布,十分地整齐。而其余的铺子也不过三三两两粮食囤,既不齐整,也不够高大,纵是系了红布,也不够好看。 再看吴家铺子,三间正房之外还在一旁另开一个大门,很是宽敞,马车能赶进去的那种,现在虽然关着,但漆黑的大门配上黄色的粮食囤,倒让人觉得颇有几分有威严。 用苇席围起的粮食囤是辽东储存大批粮食最常用的方法,从地面挖下去数尺,先堆起柴草烧过,去了潮气又除了虫蚁,然后用草木灰、石头、木板、苇席等垫底,然后再用苇席围成圆桶形状,储粮时将粮食到到囤里,一点点地围高起来,超过地面,一面堆着粮食一面将苇席向上围绕,到了合适的高度后放入尖顶的木架再将苇席围成一个尖,再铺上厚厚的苇草,雨雪不侵,能将粮食保存很久。 眼下吴家铺子里这几十囤粮食粗算起来怎么也能有上万石,也无怪吴家财大气粗,什么都想在镇子上争个第一! 宁婉正看着那群粮食囤,却被宁清推了她一把,“看什么呢,先排队领汤圆,然后再看看能不能猜出迷来得些东西!” 宁婉一笑,她如今满脑子都是生意,到了吴家门前就连摆得到处都是的花灯和等着吃汤圆的长队也没看到,只一心瞧着那粮食囤了! 一家人都听宁清的,在长队后面排了起来,很快轮到了他们,原来吴家在门前支起一处的摊子,几个人各司其职,第一个人正将凝好的芝麻核桃松子儿糖馅切成小块,第二人将小块的馅心过上水后放到一个盛满糯米面的笸箩内来回滚着,直到糯米面再沾不上了之后再过水,放到下一个人的糯米面笸箩内滚,一共六个人也就是滚了六次,这时早看不到琥珀色的馅料,早变成一个个雪白的圆球,这时就放到一口水花翻滚的锅里煮,一个拿着长柄铁勺的人一面搅着锅一面大声笑道:“这是用我们吴家铺子里的材料做出来的元宵,咬劲儿十足,大家尝一尝啊!” 说着长勺一动,碗里已经盛了两个元宵和一碗汤,递给排在最前面的宁梁,“看着面生,是外面的人吧。” 宁梁就一笑,“是三家村的,才搬到镇上住。” “那以后可要多来往啊!” 几句寒暄之中,宁家人都得了元宵,端了碗坐到一旁的长凳上,宁清就拿了木勺舀了一个先喂金山吃了,又笑道:“我们先吃了吴家的汤圆儿,再去吃马家的,他们两家的味不一样呢!” 宁婉便知她不懂元宵和汤圆是不同的,便笑着说:“二姐,吴家的是元宵,马家的恐怕是汤圆,其实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宁清果然不知道,“都是糯米面的皮,果仁糖的馅。” “虽然材料是一样的,但是做法不一样,味就不同了,”宁婉就指了滚元宵有几个人,“你看元宵是这样滚来的,而汤圆是和了面后包出来的。所以元宵煮后,表皮松软,里面硬,咬着有劲儿。” 大家亦是第一次听到,于氏就说:“我刚还想吴家怎么用糯米滚汤圆,包起来不就简单得多了?”又指了自己碗里的汤说:“正因为是滚出来的,元宵的汤就浓很多,像糯米粥一般,汤圆的汤就要清很多。” 宁梁此时向于氏笑说:“我记得小时候家里都是滚元宵的,你嫁进门之后一定要包元宵,我想也是一样的,不想现在才知道元宵和汤圆是不一样的。” 宁婉就又说:“我听人家说,我们北边人多吃元宵,南边的多吃汤圆,因此娘在家里一直做汤圆,我们姐妹几个先前也只当元宵就是汤圆呢!” 刘五郎也笑着开口了,“我们家过十五都说吃元宵,只清儿说吃汤圆,我又反驳不过她,只得随了她,现在小姨子说了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大家说笑着吃了元宵,又看吴家的灯。一路上虽然已经看了许多灯,但是哪家门前的也不如吴家的多而有趣。铺子前面挂了一排各色的走马灯,灯一转动,灯上的画也跟着动了起来,引得小孩子们里外三层地围着,“看!那大将军正在追夷人!”“这个是几只老虎在跑!” 石头和金山怎么能不喜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不动,又想去碰那灯,不过走马灯都挂在高处,他们都够不到,便着急起来,“我要!”“我要!” 宁婉原来也奇怪走马灯为什么会有人有物走动起来,后来她在赵家时悄悄将一盏走马灯拆开了,才知道走马灯里面点上蜡烛之后灯里的轮轴就转动了,而轮轴上有剪纸,烛光将剪纸的影投在灯笼表面,大家看着就像人物动了起来一般。 不过为了让轮轴转起来,走马灯里的蜡烛一定要摆得非常正,略一偏斜就不能走了,因此宁婉就告诉弟弟和外甥,“这个只能看的,不能碰,否则就看不到里面的人了!” 将两个孩子劝住了,又带他们去看摆在外面的几个大灯,做成了各种形状,有美人、有花朵,还有房舍宫殿,维妙维肖地吸引了许多人围着。见孩子们怎么也看不够,宁清就说:“马家门前的灯比这里还好呢,我们赶紧回去吧,一会儿让猜迷的都拿走了。”这才将石头和金山拉了出来。 将镇子的主街逛了个遍,宁家人才到了马家铺子前面,原来马家的杂货铺子也在街东面,离宁家相隔不远。眼下此处的热闹不亚于吴家门前,里外三层地围了许多人,最外面的几乎到了宁家门前。 最多的自然是排队领汤圆的,大家原来在家里吃过,又吃了吴家的元宵,现在便都不想吃了。唯有宁清十分不甘,“不行,不吃白不吃,我去排队!” 宁婉瞧着生了金山之后一直没瘦下来的宁清就说:“汤圆是白来的,可是肚子总是你的,吃撑了难受的也是你,何况这糯米的东西也不克化。” 宁清哪里听得进去,“没事的,我脾胃一向好。”见没有一个人赞同,就找了个借口说:“在镇子里走了一大圈之后我又饿了。”又拉了丈夫,“我们一起去吧!” 刘五郎也觉得这白食不吃很可惜,“我也饿了,陪你一起吧。” 于氏就抱过金山,“孩子可不许他们再吃,该积食了!” 宁清也点头,却又想出了一个办法,“我们不如回家取了大碗,将吃不完的汤圆带回去,明天早上再吃。” 宁婉实在被二姐的悭吝吓到了,“大家若都像你这样想,马家和吴家准备多少吃的也不够。”实际上马驿镇并不大,几百户人家多是相识的,谁家好意思将汤圆带回家呢? 一向会过日子的于氏竟也反对,“将来都是街坊邻居,哪里能做那样丢人现眼的事,让人笑话!”又向大家说:“你们想吃的就去吃,不想去的就看灯。” 于是除了宁清和刘五郎,就都过来看灯。原来马家门前不似别人家挂了一排灯笼,也不似吴家在地上摆了许多花灯,却用木头搭了个架子挂上了五六排一色方形大红灯笼,样子虽然普通,但上面却有灯迷和画迷。听说只要猜中,就可以把写了迷题的灯提走。 因此许多人围着灯笼细细地琢磨,人围得比吃汤圆的还多。 识字的人自然去看灯迷,马驿镇上还是不识字的人多,都围在画迷那处,更有站在一旁瞧热闹的,宁家人几个人在画迷那边转了一圈都不得要领,退下来都说:“一点头绪也没有,果然不是好猜的。” 猜迷这种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就是要用心。家里人一年到头忙着生计,哪里有这个闲心,当然不得要领。 宁婉是有过轻闲时光的,她那时初识了字很是涉猎了一些杂书,是以这一路上她其实是猜出了几个灯迷的,但她识字的事本已经很牵强,哪里还好显露才能? 现在见爹娘皆摇头不解,就连石头和金山也颇有些垂头丧气之态,就笑着拉住娘的手告诉她,“那个画着瓷盘里装着鲜花的那个是盘香,娘提了灯笼去说一声,就能把灯笼拿回来给石头和金山玩了。” 盘香是最常见的东西了,宁家在夏日里用干艾草编成的绳子盘起来就算是盘香了,至于杂货铺子卖的制好的盘香又要精致得多,用专门的小架子撑着正好能点上一夜,不但驱蚊还有非常好闻的香味儿,而寺庙里、有钱人家还会用沉香、檀香、或者香花、药材做出更高档的盘香,其中有许多是不传之秘。 于氏自然知道盘香的,但是她不明白,“那怎么就是盘香呢?” “花不就是香,放在盘子里就是盘香了。” 听幺女讲了原因,于氏又怀疑起来,“这么简单?只怕错了让人笑话!”宁家人在一旁看,常见了有人提了灯笼去问的,结果不对只得又将灯笼挂回来,就引起看热闹人的一阵阵哄笑。 “肯定是对的,”宁婉就说:“娘你可注意到了?马家出的迷都是铺子里的东西,他们铺子可不是卖盘香?” “噢!”于氏拍了拍额头,“可不是?”说着几步上前将那灯笼摘了下来,拿到马家铺子前面与人说了几句,只一会儿就笑眯眯地提着那灯笼回来了。 第109章 香脂 石头和金山手里都有灯笼,可是见了于氏新提回来的灯笼却都抢着要,于氏居中调停,让两个一起玩儿,又向丈夫和幺女说:“我跟铺子里人说了是盘香,他们不只把灯笼给了我,还另给我一包盘香呢!”说着将手里的一个纸袋给他们看,正是装着盘香的。 “哎呦,这香也要十六个钱呢!”宁清吃了汤圆回来,见了娘得的香就说:“一袋里面四个盘香,每个四个钱。” 娘用手捏着,“是两个的。” 宁清就笑,“娘,盘香从来都是两个卷在一起的,用的时候再分开,所以是四个。” 娘便打开纸袋一看,果然两个盘香紧紧地卷在一起,“这可怎么打开呀,怕不弄碎了?”农家平日过日子极省的,从不花钱买香,夏日里驱蚊只是用蒿草,当然就不会用了。 宁清嫁到了刘家倒是见过,就说:“用手一转就分开了,很容易的。”又急着问:“这是谁猜出来的迷?” 娘就将刚刚的事情说了,“现在说开了也没什么,可当时就怎么也想不到,还是婉儿脑瓜儿好用。” 宁清也自谓脑瓜好用,于是和刘五郎又去看那迷,可半晌还是空手回来了,“容易的都让人猜走了,剩下的都是难的。”又推宁婉,“你再去猜一个,只得了一个灯笼,石头和金山给谁好。” 宁婉无奈只得上前又看那些迷题,见一个灯笼上用黄色写了两个相连的木字,就摘了灯笼上前对站在铺子里的马掌柜说:“这个是黄连木吧。” “不错!”马掌柜点头笑道:“小姑娘好聪明呀!”从柜台里拿出一个漂亮的小瓷盒,“这是用黄连木油做的香脂,比寻常的胭脂要好得多,每天坚持抹,就不会生皱纹的。” 宁婉接了,她虽然猜出来是黄连木,但却不知道竟然有黄连木油的香脂。再见这小瓷盒不过小半个巴掌大,上面两朵十分艳丽牡丹花,花瓣花蕊竟似真的一般,又在一旁题了“国色天香”四个字,很显然是贵重的东西,又十分合用,就笑着说:“谢谢马掌柜了。” 正要提着灯笼出去,就见胡敦儒从柜台后面走了过来,“婉妹,不想我做的迷竟让你猜到了。” “三哥怎么在这里?”宁婉问了之后又马上想通了,马掌柜就算粗通文墨能写会算,但是自然想不出这些灯迷的,自然是请了人做的。而请的人又自然是镇上唯一的学堂里的人,胡敦儒学识上佳,被马掌柜请来帮忙再寻常不过。 果然胡敦儒就说:“我们几个同窗帮着做了几个灯迷,今天又相约看灯做诗,走累了就在铺子里歇歇。”转身又向马掌柜说:“她是我娘的干女儿,才搬到镇上住,只隔几个铺面。” 马掌柜就知道了,“你姓宁吧?你家可是买了原来林家的铺子?” 宁婉就笑着点头,“正是,以后都是邻居了,等过了节我爹会去拜访马掌柜。” “好说,好说!”马掌柜点着头笑,“回去替我给你爹娘拜年,眼下我不得空儿出去。” 宁婉就笑着告辞了,“掌柜的忙着。” 出了铺子,胡敦儒也跟了过来,又带着一个年纪相仿的书生,“婉妹,这是杨益,我的同窗 好友,他家正是你家的邻居。” 宁婉已经知道自家的邻居一家姓杨,一家姓苏,苏家也是开铺子的,专卖农具,而杨家虽然住在街面上,却没有开铺子,听说家里在镇外有上千亩的良田,只为了送独养儿子到镇上读书才搬过来,杨益显然就是杨家那个读书的独子了。 在三家村,人们常说“远亲不如近邻”,邻里间相处好了,是比远些的亲戚都有用呢。且宁家初来乍到,自然要与邻居好好相处,家里过了灯节便要张罗着请客,那时定然要请左右邻居的。 因此宁婉便笑着福了一福,“杨小先生过年好!”又道:“我们初到镇上,总还要杨小先生帮衬。” 杨小先生却是个腼腆的,宁婉在灯下就看出他的脸腾地红了,赶紧还了一礼,半晌才小声说:“那是应该的。” 宁婉就不再与杨益说话,却向胡敦儒说:“明日我家要请亲戚邻居吃饭呢,到时候三哥也过来吧。” 胡敦儒点头,“那是自然的。” 宁婉与他说了几句就回去了,宁家人见她去了一遭果然提着一盏灯笼回来,石头和金山便都拍手叫好,宁梁和于氏笑容满面赞不绝口,就连宁清也只得酸酸地说:“早知道我们就先去马家了,猜迷得了灯笼就不必买了。”又急忙问:“送你什么东西了?” 宁婉拿出那个小瓷盒,“说是香脂,加了黄连木油的,时常抹了就能不生皱纹。” “哎呀!”宁清见了一把抓到手中揭开盖子,见里面那雪白的油脂细腻无比,又有十分好闻的香气,轻轻地上面抹了一下,然后涂在手背上,眼见着那处的皮肤便润泽起来,就道:“这可是很贵的,一盒要一钱银子!我家大嫂买过一盒,还向我炫耀呢!我再三想了也没舍得买!” 宁婉打心眼里防着宁清,见她不经自己同意就抹了一下,只怕她接着就要开口讨要,赶紧一伸手拿了回来,“这个我要自己抹的,免得将来生了皱纹。” 宁清就说:“你才多大,生皱纹还早着呢。” “所以要防患于未然嘛!”宁婉将盒子收到袖子里,又说:“我劝你也买一盒,二姐又不是没有钱,攒太多了又有什么用?将来生了皱纹就是有再多的钱也抹不掉了。” 宁清也觉得有理,可是她又舍不得花钱,在心里天人交战了半晌,最后决定还是不买,以后每日早晚她总想法子到婉儿屋里蹭些香脂,后来宁婉给娘也买了一盒,她又去蹭娘的,这就是后话了。 离了马家铺子,三步两步就到了家,这时已经半夜时分,石头和金山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大人也觉得困倦,便都赶紧洗漱睡下。过去在三家村里,哪里有这些热闹,除了过年守岁,大家都是天亮了起来,天黑了就睡下,还不大适应呢。 第二日起来,宁梁和女婿去挑水。原来马驿镇不比三家村旁就有山溪,要到镇外的小河中挑水,走路来回就要小半个时辰。镇上的人家大都不自己挑水,而是买水,一个钱一桶,一担水两钱。宁梁初听水竟然要用钱买,怎么也不肯,这一次从三家村回来特别将扁担和水桶都带了来,一定要自己担水。 宁婉知道眼下是劝不得的,总要等到爹适应了明白过来才行,因此也不深说,与娘和二姐将各种吃食一样样地备出来,东西从猪肉到大白菜,每样都是从三家村带来的,倒也方便,一会儿只需到卖酒的铺子里搬回两坛就能开席了。 宁梁担了两回水回来,与于氏换了衣裳去各家请客。才要出门,胡敦儒到了,手里提着两坛酒,给宁梁和于氏行礼问好,又说:“我陪着叔婶请客人去吧。” 宁梁和于氏骨子里是老实胆怯的人,虽然做了两年生意比先前会办事多了,但许多事都是听幺女的,并没有什么主意,也不长于与人打交道,特别是今天请客多是很陌生的人,现在见胡敦儒过来帮忙十分开心,“我们本想带着婉儿的,只是她毕竟是女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倒不方便。胡小先生来帮忙正好。”至于刘五郎,虽然是男子,也情愿帮忙,但女婿总归是外人,宁家的事也不好让他事事出面。 三人说着话出门了,宁婉和宁清便煎炒烹炸起来,到了中午时分,酒席备好,客人们也陆续到了。 宁家在镇上要请的第一个自然是刘亲家,正经姻亲,接着就是与胡敦儒结亲的古家,也算是转折亲,另外又有已经结识的,里长、三老、许老先生、王木匠等人,最后还有左右邻居杨家苏家。 男客让到南屋,炕上用两张炕桌拼成一张大桌,早摆了几样酒果,有宁家自三家村带来的榛果、核桃、松子、南瓜子,也有虎台县飘香居里的点心酥饼,还有家里做的绿豆糕,黄米面炸糕,满满地摆了一桌子。宁家特别买了一块好茶饼,煮了热腾腾的茶水,倒在新买的盖碗里,香气和水气便在屋里飘着,让从寒冷的外面进来的人立即觉得暖和起来。 女客那边自是一样,只是席排在了西屋,因宁婉大了,这一次搬家她去了厢房,这里给了石头,只是他还跟着娘睡,暂时空着。 毕竟是新拾缀好的房屋,十分整齐,墙面、窗纸都雪白雪白的,上面贴着崭新的年画儿、窗花,家具都是从王木匠那里新做的,炕上铺着新苇席。许老夫人就赞了一声,“好整齐的屋子,收拾的时候用了不少的心思呢!” 于氏一向喜欢夸女儿的,就指着倒酒送菜的宁婉说:“我带着小儿子没空儿,这里都是她跟着她爹来弄的,就是今天的席面也是她和她姐姐两个烧的。” 宁婉就笑着说:“我们家从山村里搬过来,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菜饭也都简陋,大家随便用些。” 许老夫人就指着桌面上的菜肴笑,“这还算是简陋?又有山珍又有海味的,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是上好的席面了!” 古太太也笑,“看这糖醋鲤鱼烧得多好!金红油亮,肚子上又没有开刀,想来是用秘法从嘴里将肚肠拿出去的,我只在虎台县酒楼里吃过。” 又有里长太太说:“这只鸡是怎么炖的,闻着味怪好的。” 宁婉就说:“汤里加了干荷叶,借了点清香。鸡肚里又放了红枣莲子糯米,既是菜,也可以当饭吃。” 女人在一处,就喜欢说些吃食,谁家饭菜好总是有面子的事,眼下见了宁家第一次请客的菜品,就知道这家人虽然从山村里搬过来的,但却不是寻常的乡下人,毕竟镇上的上等人家也未必能做出这样的席面来。 人齐了就开席,宁婉最后将几个炒菜从灶间端了菜摆上。镇上的新房子与三家村的不同,灶间不在正房中间,而是在屋子后面。这样的好处十分明显,首先不必一进门要从灶门穿过,堂屋里也不必烟熏火燎,且做饭和烧炕也都一样容易。唯有一点不便就是做了菜要穿过堂屋再进来,绕了半个屋子。 宁清和宁婉早分好了,宁清是成了亲的小媳妇,负责男客那边,事情虽然多了些,但又有刘五郎可以帮她,而宁婉便只管女客。 男客们多半喝酒说些读书生意之类的大事,而女客们就多是家长里短了,宁婉只听着大家说着话便顺着许老夫人的意思将自己夸得有如一朵花一般,而娘在一旁笑得嘴都合不上。 这也是常有的事了,宁婉早已经习惯了。 第110章 姨娘 女眷的席面通常很好伺候,菜上齐了大家喝上一两杯,酒量浅的就只吃菜,酒量好的就多喝些,大家再说些过日子的事,议论几句哪家的姑娘长得好,谁家看上了想求亲,哪家的媳妇好吃懒做,婆家后悔了之类的,当然被议论的人或者亲朋肯定不在场。 今天是宁家到马驿镇第一次请客,也是俗称的燎锅底,也就是搬到新家第一次请大家吃饭。在三家村里,燎锅底还要从旧房子烙上一块面饼,却不烙熟,用锅将那半熟的饼子带到新家继续烙熟了,再做酒菜招待亲朋。眼下宁家搬到镇上,锅都是新买的,自然没法子带一块饼过来,但第一次请客也就叫燎锅底了。 既然是到新的地方燎锅底,免不了会请些不大熟悉的人。许老夫人就将古太太介绍给于氏,“我们两家有亲,我又一向喜欢古家的二女儿,后来就由我家老先生做媒许给了敦儒,不想你们和敦儒家又是干亲,现在就都是一家人了。” 于氏笑应着,也指了宁清的婆婆,“这是我们的亲家,也是马驿镇上的人……”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便也就都熟了,宁婉和宁清也早将最后几个小菜炒好送了上来,许老夫人就就招手叫她,“这孩子忙了大半天了,赶紧坐下吃点东西!” 宁婉就笑着摆手,“老夫人和大娘、婶婶们吃,有什么事只管叫我。” 许老夫人就说:“桌上这么多好吃的,又有酒又有茶的,哪里还有事?你只管上桌,就是再讲规矩也要吃饭。” 于氏也觉得活儿都做完了,女儿也应该坐下吃饭,就点了点头说:“老夫人既然说了,就叫你二姐一起过来一起吃吧。” 宁婉看南屋那边也没什么事了,又有刘五郎在照应着,因此拉了宁清就在炕沿儿边上坐下吃饭。自家并非大户人家儿,请客也只男女两桌,自不可能又按辈分再分桌的,自家小辈的女孩坐在炕沿儿边上吃饭也没什么。 不想此时门帘子掀起,一个青衣小丫头扶进来一个人,那人就笑着说:“哎呦呦,我来晚了!” 宁婉一看是一个容貌秀丽的中年妇人,穿着一套大红的绸缎衣裳,鬓边插了一朵红绒花,发髻上又有几枝金钗,打扮得十分华贵,心里奇怪,明明客人已经到齐,这人是谁呢?赶紧起身,不好招呼,只道:“太太请炕上坐。” 这位太太倒不客气,听了宁婉招呼便脱鞋上了炕,在杨太太下首坐了下来。杨太太见于氏娘仨儿还怔着,就说:“这是我家益儿他娘,今天回娘家去了,原以为赶不回来,不想现在到了。” 于氏此时糊涂了,就问:“杨太太不是杨小先生的娘吗?” 宁清也不认得杨家,因此并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故而亦呆呆地看着。 唯有宁婉看到杨太太尴尬的目光明白过来了,杨益原来不是正房太太生的,新来的妇人就是杨益的生母姨娘了。 果然杨太太就说:“你们新来马驿镇的不知道,因生子有功,我们姐妹一向不分大小,在家里一切都是一样的,外面的人叫她小杨太太。” 按说就是生了儿子,姨娘也终究是姨娘,没有与正房一样的道理,到了旁人家更是不能与主家的太太以及来客坐在一处。 于氏和宁清是不懂的,但是宁婉明白,小杨太太在自家与许老夫人、古太太、娘她们坐到了一张桌上,其实是对这些正房太太不尊敬的,而自家做为主人,也是有责任的。 但是眼下小杨太太已经坐下了,重新将她叫起来也不大合适,且宁家也没有单备出一桌给妾室用饭的,毕竟寻常人家多没有妾室的,特别是来自三家村的宁家,对于妾室根本没有一点认识。 宁婉为难地看了一眼许老夫人和在座的太太们,见她们神色各异,有的满脸不快,也有的不大在意,苏家的太太竟还笑着向小杨太太打着招呼,“我还想你今天怎么没来,你就到了。” 显然小杨太太的身份,有的人家是认可的,有的人家是不认的。到底大家怎么看小杨太太宁婉可以不管,但是这是自家在马驿镇上第一次请客,因此怎么也不能因为小杨太太的到来而让大家不快,最后搅了局。 宁婉起身到厨房给小杨太太添餐具,脑子里迅速地思索了一番,却只拿了一碗一筷进来,没有给小杨太太加上每人都有的小盘、筷架,就是碗和筷子也与大家不同,不是请客用的烧青花小碗,而是家里寻常用的白瓷碗,筷子也是没有上漆的竹筷。 她先前听那些官夫人说起皇宫的故事时,每个不同身份的人穿用之物都是不同的,就是喝茶用的茶杯也有许多种,皇后能用明黄色的,妃子就不能。眼下自家就借用一下这个规矩,将小杨太太的事挡过去。 果然,女人们都是极心细的,大家一眼就看出宁家待客的碗筷不同了,先前一直沉着脸的古太太便缓和了不少,许老夫人向宁婉赞许地一笑,而苏太太和小杨太太也没有说什么。其实如果她们问了,宁婉也早想好,只说家里再没有一样的碗筷了,她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吧。 饭菜是一样的,大家也一样围桌而坐,但是所用的碗筷不同,就是表明了身份地位不同,也就是有所区别,安慰了正房的太太们,也能让小杨太太不至于太过不去。 虽然小杨太太进门时杨太太在大家面前一力维护她,可是见了宁婉给小杨太太拿了不同的碗脸上还是多了些笑影,就向于氏说:“昨晚我在门前看到你家的小女儿猜到了一个灯迷,果然聪明,我见好多人想猜都猜不出呢。” 于氏未及回答,小杨太太就接口说:“姐姐不知道,那些灯迷都是益哥儿和同窗们作的,只怕镇上的人猜不出,所以只编些寻常的让大家猜着玩儿罢了。” 苏太太就告诉宁家人,“益哥儿在许老先生的学堂里读书,常得许老先生的夸奖呢!他又爱画画儿,这一次马掌柜特别请他帮忙画的灯谜。”又向许老夫人问道:“是这样的吧?” 许老夫人就笑笑,“我恍惚听说马掌柜请了几个孩子过去帮忙弄灯谜,倒没细问。” 小杨太太就又说:“前个儿益哥儿画灯谜,我在一旁帮他递笔墨,还听他讲了一件奇闻,挺有趣的。” 苏太太就说:“既然益哥儿讲的,一定有趣儿,你赶紧讲给我们听听。” 小杨太太就向大家说:“益哥说的也是一个画谜的事儿:那还是前朝的事儿,也是灯节时分,皇帝出宫四处逛逛,突然看到一盏灯上画了一个大脚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大西瓜,脸色就变了,你们说为啥?” 见大家不语,小杨太太就又说:“原来皇后娘娘是淮西人,又有一双大脚,这画谜就是笑话皇后的!” “后来皇上一气之下在这一处的街上画了一个记号,只等灯节过去就要将这里的人都杀光。还是皇后听了,赶紧让人将所有的街上都画了一样的记号,才救了这些人的命。” “所以呀,我就说益哥儿,你画灯谜时一定不要乱画。益哥儿一向听我的话,就画了几样常见东西,什么盘香、扇子之类的。” 宁清就说:“那盘香就是我妹妹猜到的。” 小杨太太就说:“这倒是巧了。”又道:“今天我本想带着益哥儿过来的,只是他同窗们要开什么文会,因此一早就走了。等他有空了,我一定带他来你们家里拜访。” 于氏就说:“那当然好!只是别耽误了益哥儿读书。”又想起了胡敦儒,“我们干亲家的小儿子也在许老先生的学堂里读书,再懂事不过的孩子了,正与古太太的女儿定了亲。” 古太太便开口说:“这门亲正是老先生和老夫人说的,我们家也看那孩子是个诚恳用功的,才答应下来。” 许老夫人就笑道:“我家老先生一直说敦儒将来必是能进学的,你就等着吧。” 大家便都恭喜古夫人,“你家将来要出贵婿了!” 才说了三五句,小杨太太正夹起一个油煎的小饺子,就向大家说:“我们家益哥儿告诉我,饺子原来叫“娇耳”,是一个姓张的大夫看好多穷苦人耳朵冻烂了,就做出了“祛寒娇耳汤”,把羊肉和一些药材用面皮包成耳朵状的“娇耳”,煮熟后分给每人两只娇耳,一碗汤,喝了的人烂耳朵就好了。” 苏太太又应和不迭。 宁婉突然明白了,其实小杨太太表面看着有几分嚣张,但其实她心里也有是虚的,自己给了她与大家不同的碗筷竟然也忍了下来,然后又一直抢着说话,句句不离益哥儿,因为她的底气只有杨益。而镇上的人能忍着她,也是因为她是杨益的生母,不管怎么样,杨家将来都是杨益的,谁也不好与小杨太太翻脸。 因此今天的酒席也能保持着这个微妙的平衡。 第111章 买妾 如此这般,这顿饭总算平平安安地吃完了,撤了酒菜,大家又说了会儿闲话,许老夫人就说:“我年纪大了,坐久了背疼,倒要先走了。”说着起身,拦住于氏,“你不要送,只管陪着大家。” 宁婉便笑道:“我送老夫人回家。”说着替许老夫人披了披风,自己也戴了卧兔儿扶着她的手出去了。 许老夫人扶着宁婉,走出门后笑道:“你这孩子,还真有几分机灵劲儿!我怎么也不信你家就没有一样的碗筷了!”若是小杨太太与大家什么都一样,她早就走了。 宁婉就笑,“来的就是客,她又已经坐了上去,我怎么也不能再将她拉下来,只能这样表示我们家的意思了,”又问:“老夫人,小杨太太到别人家也是一样的?” “世人都捧高踩低,如今杨家是小杨太太当家,因此有许多人家都将她当正室对待,你看苏家就是因为杨家每年都要在他家铺子里买许多农具,对小杨太太极亲热,”许老夫人笑笑说:“可是我和古太太就看不惯,从不让小杨太太登门。” “今天还要谢谢老夫人给我们家面子呢。” “你是怕我一生气就拂袖而去了吧,”许老夫人拍拍宁婉的手,“我和古太太怎么也不能将你们家的酒席搅散了呀!” 宁婉一直喜欢听许老夫人说话,“老夫人你真睿智,心胸又宽广!”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一定会比我还睿智,心胸还宽广呢!” 宁婉就笑了,“我怎么也不及好老夫人的。” 送了老夫人回家,宁婉再折回来时古太太、苏太太,还有两位杨太太都已经走了,只留下刘婆婆、里长太太几个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各自散去。至于男客那边则一直到天黑了方才结束。 爹自然是喝多了,送走了客人就倒下了,刘五郎也半醉回房去了,于氏和两个女儿又收拾一番亦十分劳累,各自歇息不提。 第二天早饭时,于氏就把小杨太太的事说了,“我那时半晌没想明白,三家村里谁家能买得起妾呢?到了镇上才看到有妾的人家,也不知怎么着才好。” 宁清就说:“婉儿给小杨太太拿了不一样的碗筷,我看小杨太太脸色很不好看。” “不过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宁婉放下碗筷,“她恐怕就是打着让我们家承认她身份的主意,但我们家这样做也没错。” “不过我听苏太太说,杨家是小杨太太当家,将来我们家的铺子开了,如果得罪了小杨太太,杨家可能就不会在我们家买东西了。”宁清是机灵的人,她早向苏太太问清了,因此就说:“杨家有上千亩的地,上百家的佃农呢。” 宁婉就说:“我们以礼相待,并没有得罪她,如果她认为这样是得罪了,那我们也没有办法。更何况整个马驿镇上,还是正房太太当家的多。” “那是自然,”宁清自诩对马驿镇还是挺熟的,“能买得起妾的能有几个?” 宁婉就转身问:“爹,将来我们家有钱了,你不会养小妾吧?” 宁梁昨日喝多了,现在头还有些疼,只喝着清粥,没太在意几个女人正说什么,被宁婉问到了“嗯?”了一声,然后才听懂了,立即就呛了一口粥,咳嗽了半晌才说:“什么小妾!我们家哪里有钱买!” “我是说如果有钱了?” “那也不买,”宁梁瞧着正帮他拍背的于氏说:“我和你娘还要给你攒嫁妆,将来还要给石头娶媳妇,哪里有闲钱?” 于氏也点头,“如果真有钱了,还不如置些能种麦子的好地呢!” “就是就是,”宁梁也赞同,“梨树村那样的地十两银子一亩呢,要是能买几百上千亩地,那我们家就什么都吃穿不愁了。” 宁婉听了就又问刘五郎,“二姐夫,你呢?” 刘五郎没想到小姨子能问自己,不过他倒没有岳父那样吃惊,放下碗说:“我当然也不会了。” 宁清就在一旁哼道:“他敢!” 他当然是敢的,宁婉本意也不是问爹而是二姐夫,因为在她的梦里宁清和刘五郎做山货生意发了财,然后刘五郎就起了外心,先是在外面偷人,后来就公开买妾;而宁清自然不甘与他吵翻了天,还找到自己希望能借着赵家的势压刘五郎。后来这两人都没有心思好好做生意,再加上他们贪小便宜,时常以次充好,家业没几年就败了。 如今这山货生意是宁家做起来的,刘五郎只是帮家里做事的,连股都没有入,不过是赚些工钱,怎么也不能发财。而宁清因为靠娘家比先前还要厉害,因此宁婉也就相信了。 宁家搬了家,又请了镇上相熟的人家,接着便忙着开业。 一家人搬到了马驿镇上,从买铺子开始就一直在花钱,却一直没有钱入帐。于氏心里早急了,“这样坐吃山空哪里得了,这铺子还是要早些开。” 宁婉知道娘的急切,镇上的花销毕竟是三家村没法比的,差不多每一样东西都要用钱。在几乎所有东西都自已自足的三家村住惯了的于氏,总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都是因为宁家前进的速度快了些,娘才如此的。但是宁婉知道这一切都是势在必行,而且越早越好。只有早些在马驿镇上开铺子,才能提早把镇上的山货生意都握在手中,挣到更多的钱。毕竟宁家收山货的法子迟早都会有人看到,然后就会有效仿的,那时争货源和送货就都要比现在难了。唯有早些做得大些,别人才争不过。 明知会有很多困难,宁婉却胸有成竹,笑着安慰爹娘:“开业是要选黄道吉日的,而且也要备很多东西。应该如何我心里都有数,大家只管听我的。” 正月二十二晨时二刻正是吉时,写着德聚丰三个大字的黑地金字匾披着红绸挂了起来,长竿挑起的几挂鞭炮一起轰响,顿时吸引了许多人。 新开业的铺子大家都愿意来转转,宁家在架货上摆的大都是山货,蘑菇、猴头菇、木耳、猫爪儿菜、核桃、榛子、松子等等,三家村人晒的各种干菜、编的盖帘、柳条筐等也占了一处,屋子一角又放了宁家地里产的绿豆、红豆、黄米、高粱等粮食、 许老夫人带着家里的婆子过来了,在铺子里转了一圈,挑了几串蘑菇、一斤木耳和几把干菜,笑着向宁婉说:“这时节没有鲜菜,买些干菜也聊胜于无了。” 宁婉也笑,“辽东就是这样,不过这干菜也挺好吃的,我特别爱吃干豆角炖肉,还有晒干的南瓜也好吃。” 许老夫人就点头笑,“那我回家里试试。” 宁婉送出去,又拿了两个盖帘给那婆子带着,“这是我们家自己做的,今天开业,只要买菜的就都送一个,老夫人这里送两个。” 又有古太太、刘婆子等人来捧场,宁婉都多送了一个盖帘。 转眼见里长太太带着一个小丫头了来了,挑了半晌拣出几样,笑着将钱递给于氏,“你家的东西不错啊。” 于氏就接了钱笑道:“每样东西都是仔细挑的。” 宁婉在一旁听她们说笑,等到里长太太走的时候不但多送了个盖帘,又悄悄拿了一半的钱塞回她手里,见里长太太收了,就放下了心。 马驿镇上没有官府,许多事情都是里长在办。宁婉在赵家好多年,早明白了所谓的县官不如现管,里长家是要好好相处的。里长家的钱是不好赚的,但是若是完全不收钱,那就是个无底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填满,自家做生意也亏不起,送回一半既说明自家的诚心,也不至于折了本钱。 这第一次往来其实是最重要的,以后里长太太再来,家里就都按这个规矩办事。 毕竟是第一天开业,又有赠送的盖帘,来的人就多,宁家几口人都上来忙着,竟都累得很,第二日人便少了,又过了几天,也就成了常态。这时家里人也都更熟练了,铺子里有一个人便能支撑,忙时再添一个足够了。 宁梁和于氏就都有些愁,“这生意去了交税,并不剩什么。” 果然也是如此,铺子并不挣钱,宁婉早也知道,“我们现在开铺子,正是淡季,不过也正好给大家一个练习的机会,等到各种鲜货下来的时候就不至于手忙脚乱了。” “就我们家卖的这些东西,怎么也不会有好多人来买吧?怎么也不至于到了手忙脚乱的程度。” 爹娘竟然也看出了铺子的生意不可能只靠镇上的人,毕竟马驿镇是个小镇,只几百户人家,又能买多少山货?宁婉便一笑,“其实我们家在镇上开铺子,更重要的是为了收山货。所以今年我们最重要的就是将镇下面各村的山货都收上来。” “到那时候,大家才知道什么是真忙,恐怕还要招伙计呢!” 第112章 故人 才出正月,三家村就来了人,是请宁梁回去主持二月二社日的。 宁梁怎么也不想能有这个荣耀,只顾着摆手说:“我家虽然搬出来了,可还是三家村的人,祭祀我自然出一份子,已经提前把钱留在大哥处了,社日那天我也会回村里。不过村里还有长辈们,就是这辈的我也不是老大,我可不管不了事儿。” 这次来的都是三家村的小辈们,“宁二叔,郭老爷子身子越发不好起来,手脚一直颤动,再也不能分肉了,你家二老爷子就提了你,余老爷子也赞同。” 宁大河就说:“我爷和我爹说二叔虽然在宁家排行不是第一,但毕竟是大房的,替我们宁家出面正好。” 其他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劝,“不只老一辈们让我们请了二叔主持,就是村里的所有的人都愿意宁二叔回村张罗祭祀的事呢!大家又都说宁二叔平日里做生意就十分地公道,祭祀分肉正要公道的人管呢。” 宁梁只是摇头,“不成,不成。”又向妻女说:“中午做点好饭好菜,再买两坛酒,让大家吃了饭便回村里吧,这时候白天短,天黑得早。”果真请大家吃了一顿饭之后将他们打发回村了。 不想,第二天余老爷子又带了几个人来,关了门与宁梁说了半日,宁婉跟着娘在厨房做饭,只听得宁清送茶时悄悄听了几句回来告诉她们,“自然都是劝爹回去的话,什么三家村才是我们宁家的根;村里人都盼着爹回去主持;还有郭老爷子心里十分有愧,只是不好意思来求爹而已。” 爹最终还是答应了,留余老爷子在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与余老爷子一同回了三家村。祭祀之后拿了一块寻常的肉回家,倒炕上说:“我才知道祭祀分肉不容易,累得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其实把肉分给大家能有多累?”宁婉就笑,“爹之所以感觉特别累,就是因为这次社日不止干活儿,还要用心。” “婉儿说得不错!”宁梁细细一品,正是这个感觉,“我只怕行礼时哪里做得不好让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不满意,后来又怕肉分得不均让人骂,其实真正做的事儿哪有种粮送菜累呢。” 宁梁果然是累了,平日里早起晚回地送了菜,也不过歇上半天又要做家里的活儿,如今这一次回三家村主持祭祀,他竟整整歇了一天。但是呢,他口中说着累,但是神情却是极开心的。 宁婉能明白爹的心,他从小生在三家村,长在三家村,对三家村有着极深的感情,搬家时他就想到了社日,提前留了钱。明明马驿镇上也一样要办社日,祭祀马驿镇上的境主尊神,而且镇上的社日比三家村还要热闹有趣,但他还是当自己是三家村的人,愿意回去参加三家村的社日。 人就是如此,对故乡总有一种特别的情愫。先前宁婉是怀着对三家村满心的恨意离开的,但是时间久了,她也很难说清自己是不是心中只剩下恨。如今爹在三家村并没有遭受真正的苦难,所以他对家乡的情十分地深厚,而三家村的人也给了他非常高的荣耀。 不论怎么样,宁家已经走上了与宁婉梦中完全相反的路,而这条路要容易得多,快乐得多,也比那时好得多。 这样就好! 天气慢慢暖和了起来,铺子里的事情还不忙,宁婉就让爹和二姐夫到马驿镇下面的村子里走动,将自家在马驿镇上收山货的消息传出去,收什么山货,什么价收都提前说好,又特别说明只要送来的山货好,当时就付现钱。 家里铺子主要由宁清守着,于氏在家里做饭带孩子,忙的时候也能搭一把手,宁婉整日也在铺子中,但是她不是卖东西的,而是仔细地看着铺子里的每一处细节,及时改正,又给铺子里立下了许多规矩。 听宁婉一条条地讲,于氏就笑问:“都是自家人,不必管得这样严吧。” “严一点不只是为了铺子好,也是为了自己好。”宁婉指着一条就说:“到铺子里做生意的时候,不能穿着自己平日的衣裳,要穿铺子里的衣裳。你们只以为这项没用,其实用处大着呢!” “你们看瑞泓丰铺子里的伙计,他们就都穿铺子里给做的衣裳,这衣裳不只穿着好看干活利落,而且衣袖里没有口袋,也就不会把自己的钱与铺子里的钱弄混了。”这并不是宁婉自己出来的办法,一般的铺子都是如此,做生意时要收钱的,自然要把自己的钱和铺子的钱分开。 “还有,每天关铺子的时候都要盘一次帐,货和钱都要对上。”宁婉又说:“大家别嫌麻烦,虽然都是自家的东西,但是总要有个准确的数,才能知道盈亏情况,一般糊涂帐的生意一定做不长的。” 又有各种细节,有的是宁婉从别处学来的,有的是她自己想出来的,“现在都是我们家里人,正好仔细学会,等到以后雇了伙计,好教导他们。” 宁清就笑她,“如今家里的几个人都闲着呢,还说雇伙计?” 宁婉也笑,“趁着这些天有空大家好好歇一歇,再过两个月,到时候别累得叫苦连天的!” “累些倒没啥,只要能多挣钱就行。” “大家要是累,就说明活儿多,钱自然也就挣得多,我还能亏待了你?” 宁婉的确是大方的,宁清在娘家一年也知道,每到忙时,她都会做了好饭好菜,又给大家加工钱,因此满怀希望,“那就赶紧累点儿吧,现在每天来不了多少人买东西,我闲得都难受。” 宁清盼着的劳累突然间有如排山倒海般地到来了。 天气一暖,送猫爪儿菜的人猛地出现了,附近村子里原来也有人采了山菜到马驿镇上卖的,但那又能卖掉多少?不如一骨脑儿都卖了德聚丰又省事又省时间;自然也有人是送虎台县的,但是算算价格,给德聚丰并不亏,毕竟虎台县太远了;更多的是先前不知道猫爪儿菜能卖钱的,因着宁梁和刘五郎到各处村里收菜方才晓得。 因此除了三家村、胡家村还有先前的几个村子里送了山菜,立即又多出了几倍! 宁婉瞧着德聚丰门前排着长队来送菜的人,满心欢喜,到了镇上果然与村里不同,所面对的人要多上十几二十倍,生意自然也多了这样多倍!她看着一筐筐的猫爪儿菜,心里算了一篇帐,看来买铺子的本钱很快就能回来了。 突然间,她的目光被一个妇人吸引住了,这不是她吗?但又有些不象。宁婉暗自思忖,待那妇人到了眼前,将自己和身边一个孩子背来的两筐猫爪儿菜送到了铺子里时,她就笑着探问:“大婶,你家的孩子可真能干,这么小就随着你采猫爪儿菜?” 那妇人一面擦着汗一面笑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我大儿子,今年七岁了,说什么也要帮着我一起干活还债!” “这是老大,那还有几个小的?” “还有三个儿子,”那妇人就笑,“我倒也想生个女儿,可是就是一气儿生了四个儿子!” 不错,当年家里典了她就是因为她一气儿生了四个儿子,就盼着到了宁家能再生个男孩,因此卖了几亩地给了十贯钱的定钱,又说定生了儿子再给五贯,生了女儿给三贯,只是结果实在不堪回首。宁婉就问:“刚说家里还欠了债?” “是啊,我男人生了病,花了三十几贯钱才从阎王手里逃得一条命来,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可不就欠了债?” “三十几贯,可真是不少呀!”一切都对上了,先前自家典来生儿子的妇人正是她,宁婉还记得她的眉眼,而且当初帮忙牵线的人曾告诉过宁家她为什么要将自已典出,自然是没有活路了,男人生病,为了治病将地都卖光了,身子羸弱的丈夫和四个儿子都要她养着,而她一个妇人又有什么法子?宁婉同情地问:“家里的地恐怕都卖了吧?” “我卖了一半地,还留下一半种些粮食糊口,”那妇人还是笑着,“多亏你们家收山货,我靠着采山货挣钱还债,去年还了两成了,今年又有大儿子跟着我一起采山货,到年底前把欠债还上一半!” 无怪宁婉觉得她不同先前了,这时才醒悟过来,原来被典到自家的妇人整日都是愁眉苦脸的,似乎了无生趣,现在的这个妇人却一脸的笑意,似乎并不把那些债当一回事儿。 “是因为我家收山货吗?”宁婉喃喃自语。 “那是当然了!”妇人很是爽快,“我们村里有一个媳妇是胡家村人,因此一早就知道了三家村宁家收山货,给的钱又多,大家就都送山货过去,许多人家都富了呢!我是因为要照顾男人,因此采的山货都交给别人帮忙送去了,因此倒没去过三家村。今年我男人能自己起来了,我这才自己送菜过来了,也是为了多得几个钱。” 原来如此,因为有了卖山货的出路,她就没有再将自己典出去。想想也是,谁能愿意离了自己的家到别人家给外人生孩子呢?她在自己家的时候应该也是一直在惦记着丈夫和儿子吧。 而爹娘当时的心里应该也是不好受的,爹几乎从不与那妇人说话,娘倒是不好冷落她,还时常将自家难得的一点好东西给她吃,为的让肚子里的孩子能长得好些,但是宁婉还清楚地记得娘眼神里带着的凄凉。而她自己呢,对妇人又恨又讨厌可又万分无奈,只觉得她到了之后自家已经不像家了。等到她落了胎,自己又可怜她,可是那时宁家日子也十分艰难,勉强凑了两贯钱给了她让她回去养身子,后来怎么样也不知道了。 好在,那一切都不会再出现了! 第113章 伙计 这时宁清早将妇人一大一小两筐菜都称好了,报了数目拿了一百多个钱递给她,“收好,下次再来我们铺子送菜。” 宁婉见妇人要走,就赶紧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这还是平日里放在身上的,备有什么特别的时候要用的呢,足有二两多重,塞给那个孩子,“我瞧着你又懂事又能干,这样小就帮你娘分忧了,送给你吧。” 那妇人见是银子急忙摆手,“不成,不成,我们不能要!”孩子原本握在手里了,现在听了娘的话向回推。 宁婉就说:“我第一次到马驿镇上卖野菜时,也是遇到了一个人帮我,多给了我银钱,帮我渡过了难关,现在我正要把这份恩情传下去。等到将来你们的债还清了,手里有了余钱,也可以把钱再送给有难处的人,这样岂不更好?” 妇人听了她如此说半晌方才明白,也就答应了,又感激不已,“有了这银子,我们正好把债早些还清,接下来日子就好过了。”那孩子却在一旁笑道:“我将来一定会挣很多钱的,然后也帮有难处的人。” 宁婉点头,“不错!”目送妇人带着儿子走远了,满心欢畅。原来自己改变自家命运的同时,也有人因为这小小的生意而改变了命运。 这一个小小的事件平静无波地过去了,不管谁问起她也只道一时有感而发,大家只当她可怜那对母子,倒也就过去了。 而宁婉再忙起生意来又有一种不同的感觉,先前她只是为了挣钱,为了让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好,现在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忙碌其实能帮更多的人,这种感觉让人心里十分地愉悦,也更有干劲儿了。 德聚丰的生意越发地好了,大姑大姐她们都来帮忙还不够,宁家又在镇上传出口信要招两个伙计。 宁家给的工钱不算少,且这几个月镇上的人也都知道这家人人品不错,所以竟来了好几个人。 招伙计不是小事,招了到铺子每日在一处,与家里人相差无几,是以除了能干,脾气品性都要好。说起来,先前在宁家帮忙的人,春玲嫂子、罗双儿、大姑、大姐,甚至宁清都不算是伙计,只不过忙时做事,闲时各自随意而已,宁家其实是管不了他们的。 而真正的伙计是要写了契书的,至少三年的长契,没有特殊的缘故是不能解了契。先前宁婉也曾听人说过有铺子有一时不察招了卧底的贼人,半夜里内外勾结将主家东西尽数偷走的,还有招了有隐疾的人,非但不能做事,反倒要白养着一个闲人。 因此选伙计前倒先看保人,总要有可靠的保人才能再看人怎么样。反之做保的人也是一样,如果不小心保了不应该保的,出了事颜面扫地,再没脸在街面上混了,所以大家做保自然十分谨慎,不是知根之底,又有亲缘关系的,轻易不会给人做保。 宁婉是懂得这些的,她在典史家好多年并没有白过,因此仔细选了又选,选上一个叫孙固的少年,原来这个孙固是古太太娘家远房侄子,家里先前有几亩地,日子也过得,只是孙固的爹突然得了病,为了治病将几亩地尽数卖光了,人也去了。家里剩下母子两,借钱办了丧事之后总还要过日子,就求了古太太请古掌柜的做了保人来宁家当伙计。 古太太亲自送了人和保书过来,又告诉于氏和宁婉,“我这个侄子虽然不是嫡亲的,可也是眼看着他长大的,最是孝顺懂事的孩子,人也肯干,身子也康健,你们只管收了他,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宁婉见孙固身子敦实,面庞端正,眼神清明,知他一定是个老实能干的人,就给了古太太面子将人留了下来,说好平日在宁家铺子里做活儿,包吃住,每十日放假一天,每个月一千钱。 另外一个人就难定了,多是没有保人,就是有两个有保人的,宁家都不认得,也不知道人品是不是可靠,再加上这几个人看起来也不觉得可信,因此犹豫再三决定先只招孙固一个。 不想第二天小柳来了,他是知道宁家是宁婉做主的,因此叫了宁婉到一旁问:“听说你家要招伙计,可是真的?” 宁婉就告诉他,“昨日开始招的,只是才招了一个人。” 小柳就拍着胸膛问:“你看我行吗?” “那怎么行?”宁婉急忙反对,又担心小柳误会,“我不是说你不行,而是你家里有木匠铺子,生意也十分好,哪有出来帮别人的理?你爹也不能让的。” 小柳就低了头说:“我原来也想跟着爹学木匠,怎奈祖师爷就是看不上我,学了几年竟还不能出师,连一个凳子都没自己做成过。我想着我还不如到你家铺子里当伙计呢,总算也能给家里挣些钱,免得我爹见了就唉声叹气。” 毕竟知根知底,宁婉觉得小柳是不错的人选,可是王木匠不用说没给儿子准备保书了,恐怕还不知道儿子到自家要当伙计呢! 想到这里,宁婉就说:“总要你爹同意就行,否则我可不能收下你。” 小柳只得走了。 宁婉只当他不会再来,毕竟王木匠怎么能让儿子到别人家做伙计呢?不想没几天,王木匠带了小柳过来,与宁梁说:“我家这个孩子就认准了到你家来当伙计,我们怎么劝也劝不动,不知道宁掌柜肯不肯收他?”又补充道:“我告诉了孩子,虽然是到了相熟的人家做事,但也一样写了契书,任打任骂,由你家教导他。” 宁梁先前听幺女说过小柳,他亦是认得他,这孩子是个热心肠,在三家村打家具时,早与村里人熟识了,人勤快,口碑也不错,且王木匠家也算是知根知底的,倒不虞有他。因此瞧见宁婉点了点头,就应了下来,“那好,就留下吧。只是契书还是先别写,让他干些日子,如果还愿意留下再说。” 家里添了伙计,宁婉带他们分拣了几天山货,教他们知道家里的活计是怎么做的,便又买了几头毛驴,要他们去各村收山货,虽然送来的不少,但其实还有许多只靠人力送不出来。 孙固是个老实的人,宁婉怎么吩咐就怎么做,中规中矩,一点差错都没有,也无怪古太太的保证。小柳其实更能干,但是他性子就要跳脱得多,每每又有自己的想法,“东家小姐,我今天收猫爪儿菜时,见有人套到了一只兔了,就用五十个钱收了回来。毕竟是野味儿,虎台县里的酒楼一定能收的!” 他又听了什么都问:“虎台县里那家收猫爪儿菜的,他家只要鲜菜,又不拘多少都收。东家小姐,你可问他是不是晒干菜的?” 宁婉便笑,“那都是秘法,人家自然不告诉我的。” “那我以后去探听探听。” 其实宁婉心里也一直是好奇的,只是她不说出来而已,反倒告诉小柳,“一则是不好探听,再则就是探听了又怎么样?我们又没有卖到安平卫或者京城的路子,还是先好好收菜要紧。” 小柳被拒绝了并不在意,他还是每日都十分地快活,去山村里收货,回来时带些新鲜东西给石头和金山玩,有一次还折了几朵特别看了花给于氏、宁清和宁婉“我看那村里的妇人都喜欢插这样的花。” 得了空儿宁婉就问他,“你在我们家做得很高兴?” “嗯,”小柳忙不迭地点头,“我就是不喜欢在家里打家具,反倒喜欢每天到处跑跑。” 所以这两个伙计雇得都好,家里人人满意,就是王木匠见小柳在宁家一直做了下去,也是高兴的,“总算他自己愿意,就把契书写吧。” 第114章 丢驴 生意做得越发红火,宁家将毛驴都派出去收菜,往虎台县送货的毛驴就不够用了,就先雇了骡车帮忙。 镇子上不比三家村,做各样生意的都有,老杨家就是做运送生意的,他家里有一架骡车,每天都会去虎台县一趟,拉一个人十钱,若有大件的东西另算。 老杨家平日也会临时接镇上各商铺运货的生意,如今宁家就与老杨家说好,每隔一两日到虎台镇上送一次货。一架骡车上放的山货,足够十头驴子驮的,脚程又快,一早赶着车去了,晌午就回来了。宁梁不但不累,又能省出许多工夫做旁的事。 送一次货一百八十钱,于氏看在眼里,就悄悄叫了宁婉说:“婉儿怎么不买一架骡车自家用呢?,你是不是手里没有银子了?娘还有点私房钱,都借给你。” “娘,你心里还真有数!”宁婉赞了一句,家里买房子、扩大生意、雇伙计添置东西,哪一样不用银钱,这两年积下的家底果然差不多空了,“就是娘不说,我也打算跟娘借些钱呢,不过不是为了买骡车,而是打发收山菜的钱。” 宁家送了山菜去虎台县,多是一个月一结帐,而收菜这边却都是现钱结帐的,两处加到一起,就压了许多钱。而如今德聚丰生意之好,超过了宁婉的预料,宁家收山货的价不低,称重时也公道,附近山村里的人家原来送到别处的,也有许多改到了德聚丰,一时间,马驿镇的猫爪儿菜竟能有一多半要经德聚丰的手转卖。因此压的钱就不是小数,宁婉早将自己的私房垫出去了,现在有些支撑不下来。 于氏一听,赶紧从腰上拿了钥匙开了柜子,把她的钱匣子拿出来,再打开一重小锁,把里面的银钱东西都推给宁婉,“你都拿去吧。” 于氏过日子仔细,平常的家用总有得剩,而她和石头的月钱花用也少,差不多都存下了,至于年底时分的红,不只她和石头的,就是爹的也一文不动都在这里,现在已经攒了三十多两银子,又有石头的银锁、手镯脚镯,爹给她新买的金钗并几件首饰,都用红绸包得好好的。 宁婉便拿了三十两银锭,“这就够了,等到了年底就还娘,还要加利息。” 于氏就说:“自家人,要什么利息!” “我要向别人借,利息还更多呢。” 于氏就说:“反正我不要!” 宁婉看娘十分坚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算了,娘不要就便宜我了。” “我不管你便宜谁,我肯定不要,”于氏也笑了,又担心,“现在还只是山菜,毕竟还便宜,接着蘑菇就贵得多,等到秋天山货下来了,那要多少钱才够周转?不如让你爹与虎台县的那些掌柜们说一声,早些给我们结帐?” “不必了,”娘不明白,越是大铺子就越是结账的周期长,自家若是要提前结帐,并非不可,但就要被人觉得德聚丰没有实力,信用也要跟着打折扣。德聚丰刚刚成立,信用是再重要不过的。“等收过了这一批猫爪儿菜,我们的钱就够用了,正好用来收蘑菇木耳,接着才是秋天呢。等今年过了我们家的钱富余了,就自己买一架骡车。” 不想骡车没买到,家里的驴却被人偷了。 宁家新买的铺子虽然不小,但是宁清一家又占了一侧厢房,如今忙的时候再有大姑大姐两家人来帮忙,便将一正两厢住得满满的,因此两个伙计便都安排在后院的倒座里,而几头驴也在后院里搭了棚子拴着。 驴被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睡得香,还是小柳听到了驴叫起身一看才觉得不对,赶紧喊了起来。 宁家人起来才发现贼人将后院的木门打开,拿了草引着驴正要悄悄牵了走,却有一头犯了犟劲儿不肯动,叫了起来大家才知道。一家人急忙出去,却只追回了三头,另外几头却都被贼人骑着跑掉了。 回家点了灯细看,丢了驴自不必说,就是院子里放着的猫爪儿菜亦被踩坏了不少,好在贼人没进铺子里,想是嫌那些东西不值钱。左邻右舍也都丢了东西,大家纷纷说:“镇里好几年没出贼人了,这次竟然不只偷财物,就是牲畜也不放过!” 又有人说:“恐怕是早看好的,今天是月末没有月亮正好来偷。” “看来镇上又不太平了,以后总要小心些呢!” 没一会儿里长头发蓬乱披着件棉袄过来了,“失窃的有十几家,大都是街面上的商户,瑞泓丰丢了许多绸缎,数还没数出来;马家铺子里也少了许多精细东西,正在点查;谢大夫家的驴、老杨家的骡子也都失了!”又说:“若是不是德聚丰的驴子多叫了起来,将贼人惊走了,恐怕丢牲畜的人家还要更多!”在宁家后院看了看就摆手,“眼下贼人一定走了,大家先回去睡吧,明天商量着凑钱凑人安排巡夜的!” 先前在三家村,郭秋柱偷些吃食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了,整个村里人都瞧不起郭家,三老爷子偷鱼的事更是让人笑话。是以宁家人根本没想到竟然有人会来偷毛驴! 宁梁进了屋子还在摇头,“怎么能这样?竟到家里来偷毛驴?就不怕官府将他们抓了去剁手?” 于氏也吓得脸色雪白,“我瞧着镇子上好几百户人家,这样的热闹,怎么能来了贼呢!” 二姐夫倒是知道的,“其实只有三家村那样偏僻的山村里才没有贼人,外面的人不可能到那儿偷东西,一是没什么可偷的,再就是偷了想运出来也难。至于镇上,每隔几年总要闹贼或者闹匪什么的。” 大姑和大姑父也说:“我们梨树村那边也有时会招贼,所以家里养了牲畜的晚上都拴到窗下,还有的人家就牵到屋里。”又后悔,“怎么竟没有想到这些?把驴牵到前院也好些啊!” 二姐夫则埋怨孙固和小柳,“你们也睡得太沉了,进了人也不知道。” 孙固和小柳既然到宁家当伙计,自然包下了喂毛驴的活儿,而且毛驴也放在后院。若是有的刻薄人家果然也会把责任都推到他们身上责打一顿。因此孙固就低下了头,倒是小柳不大服气,小声说:“谁能想到会来贼呢?” 二姐夫便气了,“难不成我说的不对?你们既然照料毛驴,就应该仔细些……” 宁婉赶紧拦住道:“大家白天都累了一天了,躺下还不是一觉睡到天亮?况且遭遇了贼的事又是谁能想得到的?如今夺回了三头驴已经很好了,我说小柳还立了一大功呢!” 论起此事,宁婉觉得最有责任的人其实应该是自己。 别人都不知道,但是自己是知道的,当初娶了喜姐的那个贼这时候已经来了,而敢一次偷这么多牲畜,定然就是他们一伙儿做下的! 自己应该出首去虎台县告他们! 但是宁婉仔细想了又想,却只回忆起娶喜姐那个贼人住在双台镇,其余便一无所知了。一是因为那时爹的身子就很不好了,自己整日忙着没有时间多来往,再就是那贼人自然是极小心的,哪里会把真正的消息告诉大姑家呢?当初他娶喜姐儿时,也是找了借口没有大张旗鼓地操办,是以爹身为喜姐的亲舅舅都没有去送亲,自己更不必说,从没见过他一面。 而原本认得他的大姑和喜姐儿,现在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呢! 如今自己一点证据都没有,恐怕是告不成的。再想下去,就是双台县的房子也是那个贼为了娶喜姐儿才置办的,如今喜姐儿没有遇到他,他也未必在那处住了。 恐怕还是要等到未来的卢二少爷回到虎台县里再想法子将这伙贼抓到手吧。 宁婉回到屋里思绪纷纷,这一次大意,自家丢了好几头毛驴,又损失了不少的猫爪儿菜,生意受了影响不算,而自己手里的钱已经没有多少了,并不够再买毛驴的。 而且,自家从收山货起,门前来往人流就不停,生意十分兴旺,在镇上也算得上显眼的了,难免贼人见了不动心,若他们再来,该怎么好呢? 想来想去,怎么也睡不着,见窗纸上微有些亮,她就穿了衣裳起来,绕过睡得香甜的喜姐儿去了后院。虽然知道贼人走了不会再来,但是她还是想看看家里幸存的三头毛驴。 才走到棚子旁,就见孙固正靠在草棚的柱子上歪着头睡着,还未及叫他,他便惊醒了拿着怀里抱着的一根门闩跳了起来:“谁!” 宁婉吓了一跳,“小声些,别把大家吵醒了!” 孙固这才看到是宁婉,赶紧放下门闩叫了声,“东家小姐。” “你怎么不回屋里睡觉?” 孙固其实还有些没睡醒,揉揉眼睛说:“夜里丢了驴,都是我们俩睡得太死,小柳和商量,以后我们轮流在草棚前看着毛驴。” 宁婉一笑,“这怎么能行?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再睡不好,铁打的人也不成啊!”又说:“你赶紧回屋里睡一觉,白天我会想法子的。” 第115章 包子 宁婉不管心里有多焦急,但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她在家里主事儿,不论什么时候都要镇静,否则别人看她急了岂不要更急? 安抚了孙固就出门去了肉铺子,将昨晚就说好要的二斤肉馅取了回来。才进厨房,见大姑正将揉着昨晚发的面,娘和大姐正择菜剁馅,两人一齐向她说:“别发愁,这又算什么呢,我们慢慢再把这些钱挣回来。” 宁婉就笑了,“我哪里发愁了?就是醒得早先把肉取了回来。” 这两人哪里相信,但都说:“我们赶紧包包子吧,早些吃饭也早些开始干活儿。” 这些日子大家从早忙到晚,就连饭菜也没有空儿做得太精细,可是宁婉也不愿意委屈了干活的人,毕竟吃不好自然也没力气。于是家里隔三差五地在肉铺子里定了肉,再让铺子里剁好馅,加些时令蔬菜蒸了大馅包子,又好吃又容易做,清早蒸上几屉能吃上两顿,到了晚上再做一顿高粱米饭煮些菜,这样的伙食在镇也称得上好的了。 没一会儿,宁清也来了,口里骂着那些贼,“杀千刀的!明日被官府拿了流放到多伦台站去,看他们还有命回来!” 宁婉便奇怪了,“二姐怎么知道这些贼要被送到多伦?”这伙贼后一果然被送到多伦台站的。 宁清就打着哈欠说:“那还用想吗?只要安平卫有做奸犯科的,十个有九个要送到多伦,谁让那边三天两头地死人,一直有空缺呢!”又想起宁婉与多伦台站的卢二少爷认识,难得地安慰了她一回,“当然,那个卢二少爷是不同的,他毕竟功夫不错,连野猪都能打的。” 宁婉就笑了,自己未免疑神疑鬼了,宁清不过随口一说,她哪里知道那些贼的事?就连关于卢二少爷的话,她也只是拿自己的话安慰自己而已。 吃了早饭,宁婉便将家里的事情重新安排,“二姐夫和小柳、孙固每人牵一头驴还去收菜,毕竟昨日已经与各村说好了,不能失信于人。” 这三人听了,便都拿了几个包子出门。宁婉便又与爹说:“爹今天也要辛苦些,去虎台县再买几头驴子,顺便在县里雇一辆骡车,约了日子帮我家送山货。” 宁梁就说:“急切间买驴子价恐怕要高,就是县城里的骡车也比马驿镇上的贵。” “这时候也管不了贵不贵的,生意不能因为这几个贼受影响。”安排了大家活计,自己也与平日一样开铺子做生意,又想着怎么能将那些贼抓住。 铺子刚开一会儿,里长就来了,“宁掌柜呢?” 宁婉就说:“我爹去了虎台县,叔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 里长也知道宁家的幺女能当得起家,因此就说:“从这个月起,每户轮流出男丁排成班昼夜巡查,遇有陌生人仔细盘问,勿再令贼人在镇上行窃。再有开铺子做生意的人家还要交五十钱,用来买□□朴刀、铜锣等物件,其余的给巡查的人打酒吃饭。” 这都是正理,宁婉便都点了头,“我爹自然会同意,都听里长叔的。”虽然未免劳民伤财了些,但是镇上有这些防范自然还是好的。 因有这些事情,到铺子里买东西的人也免不了议论纷纷,有问宁婉昨夜的事的,也有说巡查的事,还有人竟埋怨宁家,“都是你家收山货,引了这么多生人来,贼人才跟着到马驿镇!” 在哪里都有捧高踩低的人,敢当面这样说的,自然是觉得宁家初来乍到的好欺负,什么事都敢往宁家身上赖。 宁婉听了把脸一沉,“这位大婶,你既然说是我们引来了贼,那你就赶紧去官府出首告我们家,抓了贼怕还能得几十两花红呢!只怕你污告良民,县太爷将你上一顿夹棍,在关到站笼里示众,那时大家都知道人长了嘴不是为了瞎说的!” 说话的也是镇上一家住户,平日到德聚丰来买山货见宁家人热情客气,只当是好性儿,又因为家里虽然不必出钱,可也要出人,心里不快,便张口就说了,不想立即被宁婉几句骂了回来,脸就涨红了,立即高声道:“我就是说你家往来的人多,没准儿引来了贼,有什么不对的吗?” “人多就是贼?那现在铺子里人也不少,你就是贼了?”宁婉又指着外面说:“给我们家送山货的都是良民,你说出哪一个是贼,我跟你到官府!你敢到我家红口白牙地泼污水,我就应该受着吗!” 几句话将那人说得哑口无言,只得说:“你一个小丫头,怎么就这样厉害,将来还能找到婆家!” 早有人拦了她,“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贼人与宁家有什么关系,他家丢了好几头驴呢!再者宁姑娘还小,说什么婆家的事!” 宁婉气得笑了,她以为自己年纪小,就拿找婆家的话来臊自己,岂不知自己在梦里带着爹出门讨生活有多不易,这样的话还不是听得惯了,因此一点也不气,只闲闲地道:“就算我找不到婆家,也看不上你们家这样的!” 又有人就笑道:“果然宁家姑娘找婆家,你们家是够不上的。” 大家便一片哄笑,将那人羞得走了。 宁婉听几位大婶安慰自己,直说那是个糊涂人,就笑道:“谢谢婶子们了,我没与她生气,只是话不能那样说,所以才驳了她几句。”送走了这伙人,又迎来新的顾客,猫爪儿菜一下来,镇上来铺子里买的人也多了起来,还有许多人一买就是一大捆。回家自己晒干了留着冬天吃。 一直快到晌午时分,人才少了些,宁婉才要歇下来,就听门外有马蹄声,一抬眼,就见卢二少爷将马拴到门前大步走了进来,“原来你们家搬到了这里,还开了铺子?”又将手上的一个包袱递给她,“自己打的几张皮子,留着做皮袄吧。” 宁婉怔了一下,明明搬家的事自己早已经告诉了吴夫人,可是卢二少爷竟然还什么也不知道,想来是吴夫人忘记了,所以他一早去了三家村,然后又拨马回来。不过宁婉也不奇怪,吴夫人就是这样的人,在她的心里,除了儿子,其余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因此她就一笑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是来虎台县领军械的,明天就走了,特别来看看你。” 宁婉初见了卢二少爷,第一个念头就是想问问他有什么办法抓贼,可是听他说回来领军械,突然又想起了一件往事,立即又问:“你现在是总旗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还没来得及给我娘写信。”宁婉帮娘念过自己的信,但是卢二少爷才当了总旗就领兵来取军械,因而娘也是才知道的。 宁婉便知道自己猜对了,然后她就呆住了。卢二少爷当了总旗之后被派到虎台县领军械,这时夷人的一个头领春天放牧时心血来潮带着手下打到了多伦,多伦的百户被杀死,许多军户和百姓被掳走。当前世的瘸子将军回到多伦后,从军中挑了几十个人向草原追去,一直追了半个多月,将那伙人找到了,然后带了头领的人头和被掳去的人回来了。经此一战,瘸子将军才真正成名。 现在她是不是应该告诉卢二少爷多伦的百户已经死了?再嘱咐他千里追敌时要小心?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卢二少爷会不会信自己,只是自己的干预会不会使得结果更好? 当然不能,没有自己,卢二少爷已经做到最好了。安平卫的指挥使——也就是他父亲第二个妻子的哥哥一直在打压他的军功,但是他还是立下了赫赫战功,谁也阻挡不了他! 因此宁婉就将别的都压下,强笑着说:“我猜的。”又告诉他,“我很好,家里生意比过去做得大了,又搬到了马驿镇上,什么都挺顺利的,谢谢你来看我。” 第116章 貂皮 卢二少爷相信了宁婉的说辞,还在他们刚刚结识的时候,宁婉就坚信他会成为勇敢的将军,而他现在果然也算不错,进入军营两年多就成了总旗,手下管着五十多个正军,一百多的帮丁。 因此他就笑笑,“谢谢你时常去看我娘。” “没什么,我也是顺路过去,吴夫人是很好的人。” “我娘,”卢二少爷顿了一下,却不知说什么好,“我真很感谢你。” “真没什么,”宁婉就说:“你只管好好地在多伦建功立业,你娘就高兴了。” “那我走了。” “嗯,好,我送你。”宁婉答应着,正要出门,于氏却从后来过来了,“婉儿,该吃饭了。”见了卢二少爷,却不大敢相认,“这不是卢少爷吗?” 其实卢二少爷变化是挺大的,这两年他从一个半大少年长成一个男子汉了,个子窜出去了一大截,肩膀也更魁梧了,特别是他的面容,凭空地增添了许多坚毅果敢,令人望而生畏。 但是宁婉是见过他几年后的样子,现在的他比起那时候虽然要稚嫩温和多了,但已经有了大致的模样,因此一点也没有疑惑地认出了他。此时娘的问话让她又想起了一个问题,自己其实也变了许多的,卢二少爷怎么能一下子认出来的呢? 这时卢二少爷恭身给于氏行了礼,“婶,正是我,我过来看看你们还好吗?” “好,我们都很好,”于氏也不约而同地没有提及家里被偷的事,却说幺女,“婉儿,你怎么不早说一声,娘要好多做几个菜呢?”便招手叫卢二少爷,“正赶上饭点儿,家里没什么好的,随便吃点吧。” 宁婉这才想起来自己被多伦的事情搅得昏了头,只想着不能再耽误卢二少爷的正事,竟然忘记了最基本的礼数,便也歉然地说:“我竟忘记了,赶紧到家里坐一会儿,吃了饭再走。” 卢二少爷也不推辞,就进了院子,因家里没有男人陪着,于氏就给他单摆了个桌子,拿了坛酒打开,倒在碗里,而宁婉赶紧下厨炒了四个菜送上来,又说:“太简慢了,你别在意。” “这包子挺好吃的。”卢二少爷已经吃了两个,又拿起第三个,“是你包的吧?” “早上我和我娘、我大姑她们一起包的。” 卢二少爷一会儿工夫就吃了五个大包子,又将宁婉给他炒的菜吃得七七八八,酒却一点也没动,便站起身上来说:“我得走了。” 于氏还想留客,宁婉就说:“军情紧急,且吴夫人也盼着多与儿子在一处说说话呢。”与娘一起送卢二少爷出了门。 再回了铺子,见到刚刚随手放在一旁的包袱,宁婉才想起来这是卢二少爷送来的,她方才果然失神了,送卢二少爷走的时候竟然也没道声谢,更不用提回礼了。 于氏也见了那包袱,便也猜到了,“这是卢二少爷送的?”说着打了开来,然后叹了一声,“这是什么好皮子,这样亮!这样软!摸在手里暖得很!” 宁婉抬眼一看,原来竟是十几张紫貂皮!据她所知世上最好的皮毛就是貂皮,而貂皮中最好的就是紫貂!这种貂又叫林貂,专门长在终年冰雪不化的深山老林中,吃松鼠、小鸟还有松子儿长大,所以长出一身极厚极密的好皮毛,一向是辽东进上的贡品,俗称,“风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雨落皮毛毛不湿。” 娘虽然不认得,可是只一上手就知道是好东西。 亏当时卢二少爷只是十分平常地说自己自己打的皮子! 宁婉第一反应就是拎起包袱追出去,这紫貂皮实在太贵重了,若说价值千金是有些夸张,但是一张卖几十两银子却十分平常,尤其卢二少爷送的这些皮子,皮毛特别厚实油亮,银针又长又粗,闪着黑紫色的光,绝非寻常的水貂能比得了的。 可是她又停住了,卢二少爷骑着骏马,她哪里能追得上?就是追上了,他又岂能收回送出的东西?要知道瘸子将军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眼下的卢二少爷虽然对自己很和善,但宁婉早觉出了他身上无意间流淌出来的威严。 还给吴夫人?那更不可能了,每一次过去,她都要想办法送自己些东西表示她的感谢,她的确很喜欢自己过去看她的,更喜欢自己与她说起卢二少爷的事——当然她时常送些并不合适的东西,就像与卢二少爷一样的金币等等,吴夫人是一定不会收回儿子送的东西,也许还是她让儿子送来的呢。 因此宁婉想了想,还是收了下来,“娘,这是好皮子,我先放起来,等家里闲了要请专门的裁缝做的。” 于氏点了点头,家里这两年富了,才买了几块兔皮,一块雪白无杂毛的给婉儿做了个卧兔戴,两块灰黑毛的给宁梁缝在裤子的膝盖处,他去县城里送货路上冷得很。做这几块兔皮时就很费力,且做得也不够平整,现在这样厚的皮子她也知道自己做不了的。 宁婉提着包袱回了房,又想到每一次卢二少爷送东西都正遇到自己有难处,现在铺子里银钱不够用,要么卖一两张貂皮?只要送到虎台县里,不论是瑞泓丰还是裁缝铺子,恐怕都会乐意收的吧。可是她还是摇了摇头,将皮毛放到了柜子里锁上。虽然可以肯定再去卖皮子怎么也不会被卢二少爷看到,但还是留下吧,毕竟是卢二少爷亲手打的。 至于不够的银钱,她悄悄地当了两样首饰。 生意还是如常,收货的还是依旧,只要送的货没有问题,宁家立即付现钱。倒是爹自虎台县里雇的骡车每次要比老杨家的贵二十钱,而且每次骡车从虎台县出来取货再回了县里后不会再将爹送回马驿镇上,十分麻烦,因此只待老杨家重新买了骡子,宁家又恢复了用他家的车子送货了。 这天,宁清悄悄告诉宁婉,“你知道孙固为什么有时候回来的早有时候回来的晚?” 收货的时间本就不是固定的,孙固还算是很靠谱,只偶尔晚上一两回,倒是小柳说不定想到了什么去了哪里,又有时突然不到中午就回了铺子。宁婉对这些从来都不大管,她要的是他们好好收货,只要将货收好了,其余就各随他们心意。 宁清见妹妹没有听懂,就又说:“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每次家里早上蒸了肉包子,孙固就回来得晚。” 宁婉一想,果然真是如此,“这是为什么?” “只要蒸肉包子,孙固就多拿几个,晚上就绕路回家把包子送到家里。” 孙固到宁家做伙计,他娘还独自在家。最近因为铺子里事多,大家便都没有休息,孙固也就没有回家。当然宁婉早答应过,忙过一段儿让大家多歇几天。不料孙固想娘,便悄悄回去了。 这种事儿吧,怎么说呢?对自然不对,但要说错也没有多少错。孙固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初到宁家做事,想家了悄悄回去一趟也不算什么。 “当时我就说,雇来的伙计凭什么给他们吃一样的饭菜,三天两头吃好的还不算,竟还偷回家里了!”宁清十分生气,“镇上这么多家铺子,哪家给伙计吃这么好?” 宁婉就说:“吃得好点干活儿才有劲儿,另外孙固虽然拿了回家,可是他也不是偷的,是他自己没吃省下的。”孙固从就算多拿几个,但也绝对没有拿得太多,人的饭量本就不是固定的,多两个包子少两个包子宁婉从没在意。 “可是,他用的是我们家的驴子,为了回家就要多绕许多路。” 宁婉就摆了摆手,“我知道了,等我想想怎么办。”看宁清气鼓鼓地走了,又叫她,“你怎么知道的?” 宁清便赶紧回来,“你二姐夫毕竟做过货郎,认得人多,无意中听到孙固的娘跟人炫耀,说儿子时常回家给她送肉馅的包子。后来就特别看了几回,终于认定这事儿是真的了。” “原来这样啊!”宁婉也用心注意了孙固,果然家里早上包了肉包子给大家当午饭,他就回来得稍晚些,别的倒没有什么异常,也就没说什么。接着有一天古太太让人传话叫孙固过去说话儿,然后从那天起孙固就再不晚回来了。 宁婉原本只当不知道就好,可是她突然心里竟有些发酸,想来是古太太知道了不许他再如此的。想着先前自己和爹相依为命的时候,她在外面偶尔有什么好吃的,也是舍不得自己吃,总要想办法带回家里给爹尝尝。现如今她开了铺子有了钱,又何必不帮一帮与当年自己一样境况的苦命人呢? 因此她便找来了孙固问:“你娘自己在乡下日子过得可好?” 孙固就规规矩矩地答:“有了我做伙计的工钱,日子还过得去。” “想来她一个人冷锅冷灶的也艰难,不如你把她接到铺子里一起住着吧。”宁婉说:“让你娘帮着铺子里做些零活儿,也就算吃住的费用了,如果做得多,我还再加一份工钱。” 孙固一听不胜感激,“多谢东家小姐了!我娘一个人在家里我一直不放心,她也很想我。” “那你明日就去将她接来吧,就与你住在一处,倒也方便。” 孙固娘来了之后,宁婉见是一个四十许的妇人,看起来倒也老实,只是身子不是很康健,因此只叫她帮忙做些粗活儿,看事情的多少给些零钱。 倒是古太太特特地来谢于氏和宁婉,又将那包子的事说了出来,“我知道的时候气得很,便将他叫过去训了一回。不想你们家果真心善,竟将他娘也接了过来。”其实先前古太太也以为瞒过了宁家,训过了侄子便没有再提,现在见了宁家的行事,突然明白其实宁家是早知道的,赶紧过来将事情说开了,“这事儿都是我的错呀,没教好小辈儿。” 于氏却当真不知道,现在听了就摆手,“孩子孝敬父母,也没什么错,只要告诉我们一声就好了,岂不是早将他娘接了过来?” 宁婉就说:“那几个包子的事,就不要再提,大家只当没有。”犯不上为了几个包子而穷追不舍。当年赵太太就告诉过她,“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查则无徒”,对下人对伙计要看大面,不要究于细处。再者,她在赵家管事时自己也品出一个道理,将心换心,既然已经签了几年的契,就好好相处。当然若是犯了大错,那就不可恕了。 第117章 借据 因为丢了驴,家里的支出又多了不少,加之收来的山货超过宁婉的预料,因此她虽然当了几件首饰,但周转的钱还是不够用,虽然手里还有几支不错的钗子镯子什么的,可也是平日要用的,却不好再当了,毕竟出门也不能头上手上光光的,让人看了不像样子,因此宁婉想了想便去找宁清,“二姐,我想向你借些钱。” 宁清听了一脸的惊奇,“你那么有钱,怎么还向我借?”然后又突然想了起来,“家里又买了毛驴,周转的钱就不够了,是吧?”论起精明,其实没有人比得过宁清。 宁婉就笑了,“你别管我有没有钱,只说你肯不肯借吧。我借一年,给你一分的利。” 一分利就是借十两银子多还一两,宁清听了就马上说:“镇上的都是三分利五分利。” “那你敢去放吗?”不管哪里都有放高利贷的,几乎借了就没有几个还得出来的,迟早要把人逼到家破人亡为止,宁婉过去在县城时没少见过。但反过来高利贷却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放的,总要有人撑腰,否则本钱都收不回来。宁清哪里有那个本事?她的钱也不过秘密藏在家里而已。宁婉说清楚了便走,“二姐与二姐夫再想想,若是想借就这一半天借我,不肯也没什么,我另找人借。” “另找人借?”宁清就赶紧问:“你还能找谁借?” “可借钱的人多着呢,我就是看你是我二姐,才先把这个好机会告诉你。” 宁清见宁婉什么也不说转身走了,气得跺了跺脚。毕竟是大事,因此等丈夫回来就拉了他商量,“你说我们借还是不借?” “当然借了!”刘五郎的见识还是要比妻子高些,“我们的银子在家里也是白放着,借小姨子稳赚不赔的!” “我也知道稳赚不赔,家里有铺子有房子有地的,就算生意倒了也还得出来,”宁清还有一点不甘心,“只是我见街面上放贷的都要三分利五分利,婉儿才给一分利。” “借高利贷的都是没法子的人,小姨子肯定不能去,”刘五郎想了想说:“不如这样,你答应小姨子,然后再与她商量,多要一分半分的利……” 第二天宁清果然就与妹妹说:“家里既然要用钱,我们当然要帮忙了,你姐夫一听说答应下来。只是你姐夫的三哥,想去县里一次多办些货,这两天也来找我们借钱,又说了给两分利。这样我们倒为难了,不如你也给我们两分利,你姐夫也有话对三哥说……” 二姐夫家的兄弟们之间还能借钱?宁婉怎么都不信!刘家的兄弟们为了钱早打成了仇人,见面能说说话就很不容易了,这样的说辞自然是二姐夫想出来的,而宁清又十分肯听,过来骗自己。 宁婉就摇头道:“既然如此,你们便将钱借二姐夫的哥哥吧,毕竟那边是婆家的亲兄弟,都姓刘的,算是一家人,而且利钱又高。我再向别人借好了。” 昨晚刘五郎已经与宁清在屋子里琢磨了好久,猜测宁婉还能向谁借钱。当时他就说:“小姨子年纪不大,可是心机却十分深。你看她不知什么时候与胡家结了干亲,与许老夫人十分亲厚,和古太太也有交情,听说还有一个什么吴夫人,她要借钱,恐怕也就是这些人了。所以我们也不要太过了,能多得些利息就多得,不能就算了,一分利也比没有强。” 因此宁清见宁婉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样子,也不肯给她加利息,赶紧就又说:“虽然那边是亲兄弟,但我们还是亲姐妹呢!我和你姐夫说了,钱还是要借你,就算一分半的利吧!”见妹妹已经转身走了,又赶紧说:“就按你说的,一分就一分!” 宁婉自开口向宁清借钱时就想到了一定会借来,事情也果然如她所料,但是心里还是不大痛快。二姐和二姐夫自私爱财的性子怎么也改不了,借与不借的都无谓,但非要弄出些别扭来,因此脸上就有了些不快。 宁清说了谎心里自然有病,见妹妹神情淡淡的,又怕她不肯借自家的钱,便赶紧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布包又是两层红绸,露出两个二十五两的银锭来,,虽非官银,但一看成色就不错,重量瞧着也是足的“一共五十两,你称称,一毫都不差的。” 宁婉不意能从宁清这里借来五十两银子,她原来想这两人至多有四十两,因此也在心里叹了一声,二姐和二姐也太能攒钱了!再细一想,两人从刘家分家时得了一注儿钱,此后又从宁家挣钱,又有镇上的房租,二姐夫还要在收山货的时候顺路卖些杂货,宁清亦想方设法从娘那里占些便宜,一家人住在宁家又一钱不用,就如那神化传说中的貔貅一样,只吃不吐呀! 虽然人各不同,但是宁婉还真不赞同二姐,挣了钱就算不能全花掉,难道就为了攒着的吗?而且宁清攒来攒去,后来又有什么好结果!但是不管是娘还是自己,劝了多少次都没有用,她都懒得再劝了。 宁婉接了银子,转身要走。可宁清赶紧叫住了她,“毕竟是银钱大事,还是写一张借据吧。”她倒是相信妹妹的,可是昨晚丈夫一再告诉她一定要写好借据,因此就又说:“人家都说亲兄弟明算帐,我们自然也是一样,不如找胡小先生帮忙写一张吧。” 胡敦儒在镇上读书,便借住在离许老先生学堂不远处,与宁家相隔也不远,宁家做了好吃的时常会送去些,而他回胡家村时也会给宁家带些菜蔬土物的,认了干亲,自然要常走动的。宁婉也没什么不答应的,“哪天三哥过来时顺便请他帮我们写了借据。” 宁清想了想,“不如今日就写了,一会儿到了下学的时候我去学堂里找他。” 借据写得很正式,本金多少,利钱多少,何时借,何时还都清清楚楚。不料这事爹娘竟然都知道了,因为在借据按指模时,胡敦儒一力坚持要爹和刘五郎来按。按他的说法,宁婉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是不能自己借钱的,而宁清是有丈夫的,这样的事自然由丈夫作主。 胡敦儒就在今年春天过了童试,也就是俗称的中了秀才。虽然只是科举的第一步,但不只在乡村里是凤毛麟角,就是在马驿镇上也是极少见的,算起上一次镇上有人中秀才还是许老先生的二儿子几年前中的呢,因此胡家古家都极其喜悦,各自大办了酒席,宁梁和于氏还特别为此回了村里,宁婉也去古家吃了酒。 虽然胡敦儒中了秀才后还是与过去一样十分地谦和,与宁家也时常有来有往,但是宁婉觉得他还是有些变了,就比如今天的事,他比过去更有自己的主张了。 宁婉为他将借据的事说了出来有些不快,她自己也能写借据的,只是因为宁清不识字怕她不信才请了胡敦儒,不想胡敦儒就说了出去,爹娘表面虽然还笑着,心里不知道会有多不高兴。这样想着,也不愿意多话,就给他们倒了茶转身出去了。 到了晚上,胡敦儒走了之后,娘便进了宁婉的屋子,“娘有话要对你说。” 自然是借银子的事了,宁婉说赶紧说:“娘,这事儿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做生意难免有周转不灵的时候,借些钱不算什么,就是那些大铺子也暗地里……” “我不是说借钱的事,”于氏打断了女儿,“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你的亲事。” 宁婉倒一时没转过来,“好好的提什么亲事?家里不是早商量好了这两年一心做生意,等生意做大了再说嘛!” “虽然是这样,但是胡小先生眼看着就要成亲了,你还没有婆家,他心里过不去,就我我们提门好亲,我们怎么也不能错过呀!” 宁婉本来就有些不快,一听胡敦儒因为自己没有婆家心里过不去就更不舒服了,难道自己没有嫁成他就后悔了!大约他果真这样想的!因此她就问娘,“你们是不是觉得没了做秀才的女婿,心里不自在吧?” 还真是这样。就看胡敦儒中了秀才后古太太兴头头的样子,于氏心里不大是滋味儿,当初明明胡家最先与自家说的亲,结果半路上却跑出个古家!这事儿后来虽然压了下去,外面的人都不知道,但是自家心里清楚呀! 如果当初坚持一下,婉儿就成了秀才娘子了!秀才见了县太爷都不必行礼,那秀才娘子不就是与县太爷夫人平起平做了吗?不说将来还可能成为官夫人,就是婉儿一辈子不用再交赋税,这就是多少人要羡慕的! 但是于氏不想女儿伤心,就笑着说:“你和敦儒没有缘分,现在结了干亲也挺好的。但是敦儒打算帮你也说一个读书人,将来也很有可能考上秀才呢。” 宁婉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些天自己一出门就能遇到杨益红着脸搭讪,有一次还要送自己一张画儿,因此警惕地问:“娘说的是谁?” 果然娘就笑着说:“原来就是隔壁的益哥儿,许老先生亲口品评学堂里最可能中秀才的就是敦儒和他。今年益哥虽然没中,但是他还小,可以再考。过两年要是中了,到那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呢!” 先前宁婉对胡敦儒是十分景仰的,正是他解开三家村与胡家村的争斗,在宁婉心里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可是后来往来多了,宁婉对胡敦儒的景仰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消了下去,倒积累了些不满,就比如他在付家羊汤的摊子上当众教训自己,还有今天写借据时一定把事情说出去等等小事都不合宁婉的心思,现在听他要给自己和杨益说亲,所有的不满立即都爆发了出来,“我的事不用他管!” 第118章 作主 于氏被幺女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敦儒是你干哥哥,现在又是秀才,帮你操心有什么不对?而且益哥儿书读得好,如果明年中了秀才,你就是秀才娘子了,我们村里第一份,就是马驿镇上也没有几个!” 宁婉气鼓鼓地回了过去,“我不稀罕当什么秀才娘子!” “你这孩子,”于氏不解,拉了幺女的手,“怎么了,是不是生意果真有很多难处?否则你怎么这样浮燥?”又抚了她的头,“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娘,别一个人压在心里。” 宁婉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果然太浮燥了,见娘焦急地看着自己,就赶紧平静心绪,“娘,家里的生意没事,虽然周转有些难,但也只这一两个月,你不必担心。至于亲事,一是我不想太早嫁出去,二是杨家其实就是个火坑。” 于氏也不是完全没有知觉,就明白了,“你是说小杨太太?” “嗯,”宁婉点了点头,她在大户人家生活过,知道内宅中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嫡庶不明。表面看嫡庶不明不过是内宅争宠,但其实却能使一个家秩序全都错乱了,于是家不成家,人不似人。而且嫡庶不明影响最重的就是女人和孩子,毕竟男人总能走到外面躲开里面的争斗,但是女子却很难避得开,“娘,你想,杨益将来的媳妇有两个婆婆,她是孝敬真正的婆婆还是姨娘婆婆呢?” “就看小杨太太的嚣张气焰,肯定不能和平相处的,如果与杨太太亲近些小杨太太一定会闹的,但若是只将小杨太太当婆婆,不必说与礼数不合,杨太太告到官府就连杨益的功名都要被销了呢。” 于氏这才觉出事情的严重性,“娘还真没想到……”娘不大懂得律法更不懂得大户人家的弯弯绕绕,现在听了就说:“那就算了,反正我和你爹都没答应呢,等明天悄悄告诉敦儒别再提起就行了。” “娘,一定要拒了杨家。”宁婉又认真的嘱咐,“我的亲事不急,而且爹娘也不要轻易给我定下亲事。” 先前是没有办法,宁婉只能卖了自己,但是现在家里日子越过越好,她自然想让自己的亲事也与正常的女子一样——嫁一个喜欢的人,再不必委屈。 何况她怎么能喜欢杨益呢?抛开杨家的乱事,宁婉也看不上他。一个男子汉,连说话都不大敢,每日只知道读书画画儿,哪里能给自己的妻儿撑起一片天地?她可不想再嫁一个事事都要自己操心的男子,就像原来的那个傻子丈夫。 虽然赵太太曾经告诉过宁婉,其实成亲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就像她自己,虽然是虎台县的典史太太,样样都不差,在虎台县的太太里面总能排在前几位了,但细想成亲后再没有先前当女孩儿时快乐。 宁婉也亲眼见了赵太太的辛苦、能干、为难、伤心、痛苦……甚至有时还觉得自己虽然嫁了个傻子,但事事能当家做主,而且傻子也不会做些让她难过的坏事,其实也不差。毕竟从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亲事,她还是有些好奇和想往,“娘,我的亲事将来就让我做主吧!” 虽然按规矩,儿女的亲事都要父母做主,但寻常疼爱孩子的人家哪里会盲婚哑嫁的?三家村这边,说亲的时候通常都是双方父母先有了意,然后男方上门到女方家里,而这时候女方都会让小儿女们见上一面,如果彼此看上了,这门亲事也就成了。 因此宁婉要自己做主,于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且她一向认为自己的幺女特别能干,于是就应了声,“好,你自己的亲事你自己做主!” 娘俩儿又说了会私房话儿,宁婉自是十分将娘放在心上,只愿娘过得好,将先前没有享过的福都享上一回。可是平心而论说起教女儿,娘其实差得多了。并非她不关心女儿,而是她没有那样多的见识。 于氏生在贫穷的人家,闹水灾的时候被卖到了三家村,接着又在偏僻的山村里过了二十几年,她能教导女儿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说来说去不过是希望女儿将来日子过得好,至于怎么过得好,她其实也不知道呢。 因此宁婉便笑嘻嘻地喊石头过来,两人陪着石头一处玩儿,直到石头困了就在宁婉屋里睡着了。娘正要抱着石头回屋,突然又想起一事,将石头重新放下,向宁婉说:“我刚刚竟然都忘记了,清儿真不像话,家里向她借钱竟然还要利息!要不是胡小先生在,我早不让你们写借据了!” 宁婉反要劝娘,“借钱给利息还不是天经地义的?娘不要利息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二姐毕竟与二姐夫是一家了。” 于氏怎么也转不过弯,“那也不应该要。” “娘这样想,若是二姐不借我钱,我向别人借是不是也要给利息呢?也许给的还要更多呢。” 理固然是这个理,但是于氏难得动了一次气,抱了石头回房后又向丈夫说了一回,宁梁心里早也不在自在,夫妻二人越说越不高兴,此后对二女儿就冷淡下来,至于二女婿,表面客客气气的,其实就是疏远了。 刘五郎那样八面玲珑的人哪里觉不出?每日里依旧笑嘻嘻的,好听的话不要钱,只管一个劲儿地向岳父岳母说,他嘴又巧,脸皮又厚,而宁梁和于氏总归是老实人,再怎么也不好伸手去打笑面人,时日一久,表面上又平复了。 而宁清呢,悄悄找爹娘哭诉了几回,“我自然也不想要小妹利钱的,可是刘家也有兄弟要借钱,我们硬是借给了妹妹,不立契书写上利钱,婆家那边哪里交待过去?”又流着泪说:“我和你们二女婿本就是公婆不疼不爱的,要是娘家再不容我们,我们可就走投无路了!” 这话里的漏洞其实不少,但宁梁于氏毕竟是亲爹亲娘,还真就被他们哄了过去,慢慢地便将事情放下,又对二女儿一家如常了。宁婉看在眼里也不奇怪,她自己也是一样,虽然会生宁清的气,但也不可能狠下心来对她。血脉亲情,就是如此的。 不过,若说心里完全没有芥蒂,那也是不可能的。 宁婉借了钱,便将银子换成铜钱每日里付出去,再将山货源源不断地运到虎台县。宁家已经将马驿镇大半的山货生意拿到了手,自然又多了送货之处。家里也一直坚持着最初定下的规矩,送的货物还保持着最初的规格,信誉十分不错。 虽然德聚丰最主要是收山菜卖到虎台县,但铺面总归是门面,又有镇上的人时常来买些东西,因此通常放一个人来照应铺子。这个活儿较收菜要轻省得多,这些日子就由娘来做,顺便还能看着几个孩子。 这日宁婉正在后院里收货,娘过来找她,“杨太太要一百斤榛蘑,你看看家里是不是有?” 铺面卖山菜蘑菇多是一斤两斤的,至多不过五斤十斤的,一下子要一百斤榛蘑,就要从后院取了。宁婉听了起身说:“我这就让人送到铺子里一百斤榛蘑,小杨太太瞧着要是行就送到她家。” 没一会儿,娘又回来了,“小杨太太想问问你这蘑菇还能不能再便宜些?” “不能了,”宁婉忙得头也不抬,“我们家因为自己收货,卖的已经很便宜了。” 娘第三次回来,“小杨太太想问问你这榛蘑是用盐腌了好还是晒干了好?” 安婉终于觉得不大对了,因为上一次自己给小杨太太拿了不一样的碗筷,在家里下了她的面子之后,小杨太太便不大理自家人,特别是她从未在自家的铺子里买过一样东西,但是现在怎么突然来买一百斤榛蘑呢? 而且买也就买了,却一次次地来找自己,应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可是胡敦儒给自己和杨益说亲的事早就过去了,她还能有什么事情呢? 宁婉想着便到了铺子里,向着小杨太太笑道:“蘑菇晒干了之后固然也不会走味儿,但是用盐渍过再吃时却几乎与鲜时一样,只是又要用坛子盛放,又要费许多盐,因此很少有人家如此做。” “多用些盐倒不算什么,”小杨太太勉强笑笑,“只是我们家里都不会做,能不能麻烦宁姑娘过去帮帮忙?” 宁婉就笑了,“若是闲时我便过去帮忙做好了,只是眼下我们铺子里着实没空儿。小杨太太只管让家里的厨房的人过来,我告诉她怎么做,十分容易。” 小杨太太突然就说了一句,“听说益哥儿画的迷还是宁姑娘猜到的呢。” 宁婉便向铺子后面看了一眼,于氏正与大姑说着什么,因此眼下铺子里只有她们两人,就一笑道:“我还猜到了别人做的灯谜呢!” 小杨太太就带了几分怒火,“难道我们家益哥儿还配不上你?” 大约是因为她突然提高了声音,又向着宁婉上前了一步,家里的两只小狼狗这时便汪汪叫着扑了过来,宁婉赶紧拦住它们呵斥,“赶紧回去!否则我就把你们拴上了!” 两只小狗虽然才抱来没几天,可是已经与宁婉十分熟了,每日里就在她身边,因此也听得懂她的意思,就赶紧低着头夹着尾巴乖乖地蹲回她脚边。 第119章 焦躁 当时胡敦儒要为杨益和自己说亲,宁婉虽然十分不领情,可是她事后冷静下来平心而论,总得承认胡敦儒对自己是满怀善意的。自己看不上的杨益,但在大多数人的眼中,杨益却是一个极好的结亲对象,在马驿镇上恐怕也要排在前几位。特别是胡敦儒中了秀才后,被许老先生同样看好可能进学的杨益更是受到许多有女儿人家的青睐。 自己不愿意,小杨太太也不见得是满意的,说亲不过是胡敦儒的一厢情愿罢了。 可是,小杨太太这是来做什么?报不平吗? 此时小杨太太瞧着满脸不在意,说起话来滴水不漏的宁婉,真是不知道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哪里来的底气? 最初听益哥儿悄悄告诉自己新进了学的胡秀才帮他说亲,说的正是隔壁的宁家姑娘时,小杨太太第一个感觉就是果然世人说的不错,冤家路窄,宁姑娘终于有撞到自己手上的时候了!因此她本应该反对却没有,默许了儿子的胡闹。 等到事情有些眉目后,那时自己再公开反对这门亲事,看宁姑娘还有没有脸面在镇上!当年自己到宁家作客时的仇自然就报了! 可是,事情没有按小杨太太的美好设想发展,谁能想到宁家能拒了这门亲事?听说宁家夫妻先是没反对,可是第二天就变卦了,自然是宁姑娘不愿意。不过是从小山村搬过来的农家丫头,开着一个小小山货铺子,竟能看不上益哥儿?自家可是有千亩良田,益哥儿的书又读得好! 更另小杨太太不可思议的是,益哥儿竟然还因此病倒了,原来胡秀才想为干妹妹说一门好亲是真,但更是益哥儿自己先看上了宁姑娘。 对着病恹恹的儿子,无论小杨太太怎么贬低宁家,把宁姑娘说得一钱不值都没有用处,儿子就是看上了宁家姑娘。 小杨太太只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杨家更只这么一个男丁,从小就如珍宝一般地捧地手中,从没有违逆过他的意思,现在对一个农家姑娘如此的上心,让小杨太太心里十分火大,偏这样的事情告诉丈夫又不妥,也怕杨太太知道了笑话,因此只得忍了气来宁家,却找了个买蘑菇的借口。 邻居住着,虽然不大往来,但是小杨太太也知道宁家是幺女当家,酸过之后便也缓和了语气,带了些恳求,“益哥儿今年虽然没中秀才,但保不准明年后年就中了,就算是一直不中,只凭着我们家一千亩良田,一样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只要你愿意了,我回家求老爷遣了人提亲,聘礼一定不会少。” 宁婉哭笑不得,毕竟是妾,一点礼数也不懂,竟对着自己说上亲事了,孰不知她哪里有这个资格?可是与这么个糊涂人又没法子分辩,她眼里只看得到自己的儿子、自家的上千亩地,就是求人的语气中也带了得意,就淡淡地说:“小杨太太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只是你这蘑菇还买不买?我还有事呢。” 小杨太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转身就走。 宁婉也带着两只狗回去了。 没两天,胡敦儒找了过来,叹了气向她说:“杨益病了,我去看他心里十分难过,此事皆因我思虑不周……” 宁婉自上次发了火,也曾反思,终于想得通了,胡敦儒其实还是那个胡敦儒,只是他现在还不是几年后的胡敦儒,现在他才十几岁,行事自然还差了许多火候,自己不应该求全责备的,因此就严厉地说:“三哥,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把男子汉应该一心读书取得功名这些道理好好说给他吗?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而且我最讨厌软弱无能的人!” “我岂能不讲,只是他听不进去。” “听不进去,骂也将他骂醒!”宁婉一点也不可怜杨益,明明白白的话从没听他说过一句,自己一个女子还没没怎么样,他就病倒了。先来一个小杨太太,接着又是胡敦儒来说情,她更加不喜欢了,“圣人就教你们这做的吗?难道他的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了!” 胡敦儒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想了半晌终于点头,拱手行礼道:“婉妹,受教了!我再回去将他骂醒!”说着走了,宁婉总觉得他其实也是被自己骂走的。 杨益的病自然还是好了,又重新回了学堂读书,小杨太太再不来德聚丰了,见了宁家人也重新恢复了十足的神气。 宁婉心里只留了些许的鄙薄,她曾经遇过这样的人,当年赵太太的侄子遇到她后,竟慨叹起她的命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还写了几首酸酸的诗送来,自己看在婆婆的面子上没有将他的丑行揭开,他却又闹起了相思病,最后被自己骂了一顿才好了。 镇上前些时候遭了贼,杨家和自家都丢了东西,小杨太太责打守门家仆时自家都听不下去了,又有许多乱纷纷的事情,杨益一丝一毫也不关心,反倒整日想这些有的没的,这样的人,其实就是欠骂! 宁婉知道自己的心一直很乱,大家都只当她因为家里丢了东西,周转的钱不大够,收山菜太累等等,因此都让了她几分,平日里说话也多哄着她。其实宁婉知道这些都不算什么,她真正担心的是更大更重要的事。 卢二少爷回到多伦后果真会遇到多伦被攻下,百户被杀,军户被掳的情况吗?然后他果真带着手下不多的人深入草原了吗?最后他果然追踪到了那伙夷人,将他们的首领斩首,部落青壮尽数屠尽,就连一路所遇的夷人都遭了殃,又抢回了被掳的军户? 想到这里她越发地心绪不宁。 提前知道了这些秘密,但是却没有一点的用处,而且正因为知道了,她比任何人都焦躁。在她的梦中,正是瘸子将军这一次的血腥手段,才镇住了一直桀骜不训的夷人,此后安平州一直平静了好多年。如今会不会依旧如此呢? 宁婉对瘸子将军完全相信,但是现在到了多伦的毕竟是卢二少爷,并不是过去的瘸子,而是一个十分健全的人——这个改变正由自己引起,会不会带来更多的变化呢? 她实在担心。 宁婉手里抚着两只小狼狗,对爹娘说:“明天我要去看看吴夫人。” 宁梁就笑问:“吴叔刚把小狗送来没几天,我们也给他带了山菜回去,现在你去吴夫人那边还有什么事?” 其实宁婉就是想去打探打探消息,虽然算着时间,现在吴夫人也不能得到消息,毕竟卢二少爷果真深入草原,那么他还没能回到多伦呢,更不必说能传信回来了。 可是宁婉还是想去,“我是感谢吴夫人给我们送的这两只小狼狗。” 吴叔来送狗时说,卢二少爷在离开虎台县那天才无意间听到贼人的消息,就嘱咐他等家里的两只小狗断了奶就送给宁家。 这两只狗是纯正的狼狗,特别护主,正适合看家护院。 宁梁和于氏从来都很迁就女儿,因此就笑,“也好,也该当面道声谢。最近镇子上许多人家都抱了狗养,只我们家的这两只最好。” 多伦的信自然还没有来,吴夫人捧出来让她念的信都是过去宁婉见过的,而且到了吴夫人面前,宁婉也不敢露出一丝不对,只笑嘻嘻地道了谢,又问些养狗的法子。 吴夫人其实也不甚知道,“先前都是铁石在养,我原来还不许的,后来拧不过他,自他走之后就是吴叔管着。”她说什么都会联想到儿子,现在不出意料地又接着讲起了儿子的事,“前些天他回来,见小狗喜欢得不行,我让他抱到军中养,他又不肯,还说要留在家里,然后不知怎么就送了你。” “卢二少爷是听说我们镇上来了贼。” “对了,我怎么忘记了。”吴夫人又说:“铁石最感谢的人就你,他总说要是没有你,他的腿就会瘸了,那样他就无法到军中了。你是知道的,铁石那样喜欢从军,他打小就天天习武,梦想成为护卫边塞的大将军!” 无数次宁婉想告诉吴夫人,卢铁石就算腿瘸了,也一样能成为了不起的将军,但是她又一次默默地将这些话放回了心中。然后她就想通了,其实自己不必担心的,卢二少爷一定会追上袭击多伦的夷人,将那首领的人头和被掳走的边民带回来。 这些家国大事,自己既然操心不来,便相信卢铁石这样的英雄好了。 从吴夫人处回了家,宁婉心情便平静下来,再不遇到些丁点小事就焦躁了。娘心细看了出来,“心情怎么好了?” 宁婉有些郝然,却找了个借口,“最近家里的生意这么好,我自然就开心了。” 爹不明就里,也笑,“最近虎台县里几家酒楼、铺子都结了帐,收的钱可比过去多了好多啊!” 宁婉便想了起来,拿出一个五十两的大银锭还娘,“等我今晚好了算算帐,我们分红!” 娘拿着银子,“错了,我借的是三十两!” “没错!三十两还五十两!”宁婉现在财大气粗,“就是大姑和大姐借的钱,我也亏不了她们。”原来借据的事闹开后,大姑夫和大姐夫第二天便都找了借口回家,回来后大姑和大姐就悄悄塞给宁婉些银子,又说明不要利息。其实她们每家不过拿了几两,但宁婉却知道差不多是她们的全部家当了,现在她自然要用最高的五分利去还。 唯有宁清的钱她先扣着,虽然眼下用不上了,但是既然说好了一年的,又有利钱,她为什么要提前还呢? 宁梁、于氏、大姑、大姐几个都十分默契地从不提宁婉已经还了银子的事。 第120章 传扬 狗如其人,卢二少爷的两只狗,虽然现在还小,但却是非常勇敢能干的。它们一天天长大了,白天养在院子里,晚上时放到后院,只要有生人靠近,就大声叫起来,家里再不必担心贼人了。 当然宁婉对这两条狗也极好,每天都要从肉铺子里给它们买几根肉骨头,将它们养得毛皮油亮,精气神十足。家里人都开玩笑说,整个宁家,两只狗吃的是最好的,天天有肉。 宁婉坐在葡萄架下面,随手摘了一串葡萄边吃边说:“要是没有这两只狗,我们哪里能吃得上葡萄?” 先前担心毛驴再丢,晚上睡前总要将几头驴拉到院子里,结果葡萄架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还是这些天慢慢又长得好了,大家也能坐在这里乘凉吃葡萄。 大姑也摘了葡萄吃,又笑,“这话也算,先前天院子里拴着毛驴,不像个样子,怎么收拾也不干净,现在多好!竟有些像赵家庄子里那么,那么……” 宁婉就替她把话补全,“那么雅致。” “对了,就是雅致!”大姑就又说:“就算今年赵家到庄子上,我也不去帮工了,还是到娘家好。不过,听说赵家又没有来,那么好的庄子就白白放着。” 喜姐儿就说:“赵家有钱,就算白放着也不心疼。” 她们几个便向娘和宁清讲起了赵家的富贵,把娘听得直咋舌,“这么有钱!” 赵家,赵家果真早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梦,宁婉已经不大放在心上了,就看着娘说:“过几年,我也给家里置一个庄子!” 大家便都笑了起来。 镇上昼夜派人巡查,家里也养了两条狼狗,宁家人都安下了心。而且马驿镇上果真一直清清静静静,再没有一点贼人的影子。 不过几个月来,虎台县周围贼人的故事却越传越传奇,十几个镇子都遭了贼,有丢牲畜的,有丢银钱的,又有丢传家宝的,大家都说这伙贼本事大得很,没有他们偷不着的东西,而官府却怎么也抓不到。 唯有宁婉知道,这伙贼人是来自关内的惯偷,狡滑得很。只看他们作案,一直都在虎台县外的各镇转,却从不进虎台县,为的就是十分谨慎。毕竟县城是有城墙的,晚上关城门,早上开城门,又都有人巡查,如果一时失了手就逃不出去,但镇上就容易多了就算失了手,转眼间就跑到田地里,哪里还能找到?而且他们从来不连续作案,偷了一处,就停下来,谁也不知道他们下一处会在哪里出现。 又想到钱县令付捕头,他们眼下应该每天焦头烂额地想办法抓贼,也许眼下付捕头已经挨了钱县令的板子。宁婉纵是有心,可是也着实帮不上忙,也只能看着这些贼在外逍遥。 倒是多伦的信传了过来,卢二少爷立下了大功,将抢劫多伦那个部落首领的头带了回来,朝廷下令传首九边,轰动一时,而他自然成为多伦的新百户,也就是六品的武官。宁婉一次又一次给吴夫人念着卢二少爷的信,“儿已授六品百户官职,近日将为母亲上表请封安人,余皆安好,望母亲勿念……” “铁石已经当了六品武官?”吴夫人一次又一次地问宁婉。 “对,卢少爷当了六品武官!” “铁石果然像他的父亲,到了军中就一直很顺利。” “是的。”宁婉答应着,卢铁石给家里的信中一句也没有提到他深入大漠千里追敌之事,只是含糊地将送军械的事情说过就写到了他成为百户,仿佛他只是因为将军械送到了多伦就立下大功当了百户一样。而吴夫人也没有认真追究,她只是开心儿子成了六品的军官。 其实宁婉先前所知道的事情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了,卢铁石从现在起便一步步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以前他在多伦虽然也立下不少军功,但是又怎么比得了现在呢? 虎台县的人都传扬着他如何带着几十骑深入大漠,千里追敌,如何在夜间突入夷人营帐斩得夷人首级,并将先前被掳去的人带回的故事,一时间已经将那伙贼人的传奇压住了。唯有些不同的是,当年宁婉曾听人说他将那个部落所有壮年男子都尽皆屠杀,而今似乎他并没有杀那样多的人,反倒是将那些夷人带回多伦为奴,令他们开荒耕种。 当然这些传说统统没有流到吴夫人耳中,她依旧生活在老宅,与世人几乎没有来往的老宅里,除了身边的两位老仆,只有宁婉会来看看她,而这三个人都觉得还是将事情瞒着的好。 盛夏时正是生意的淡季,可宁婉心情依旧极好,便将卢二少爷送来的皮子拿出来,送到虎台县里找了有名的周裁缝,他家世代专做皮货,据说手艺竟不比京□□店差,只是样式不如那边的新而已。 周裁缝只一打眼就问:“这是从北边来的吧?”说着用手抚了抚,叹了一声,“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好皮子了!” 紫貂生活的林海雪原都在夷人的掌控下,每年出些好皮子都要经过官府进上,寻常人很难得到,就是有,也不是长在那寒冷之地的,皮毛又是不同。 “周裁缝好眼力!”宁婉就笑道:“我想做一顶帽子,再做六个毛领子。” 这样的好皮子宁婉自然不能只自己做件皮袄,她的年龄穿着紫貂皮也不大适合,因此仔细算过了给爹做帽子,冬天出门头上不冷身上就暖和;其余自家娘四个加上大姑和喜姐儿每人做一个毛领,然后再买了好缎子各做一件披风,将领子镶在上面,天冷的时候披在外面,又好看又实用。至于石头,他还小,长得也快,且于氏还说小孩子火气旺,不必穿皮毛的,因此就没有他的。 周裁缝仔细量了半天,最后说:“还能剩下些碎皮,可以再拼个手笼。” 宁婉就点头,“就按周裁缝说的吧。” 算起工钱,一向敢花钱的宁婉都要吐血了,一共三十两! 宁婉先前是做过貂皮衣裳的,因此她怎么也不想能这样贵,就问:“是不是算多了,毕竟只有十几块皮子啊。” 周裁缝摇头笑道:“你这十几块皮子是最好的料子,我要亲手做,儿子和徒弟们只能在一旁看,从现在起一直要做到冬天,而且所有要用的衬里丝线扣绊什么的也都要最好的,收三十两银子不多!” 宁婉只得认了,回家里减了大半告诉了娘,结果于氏还是叨咕了好久,“花十几两银子就做几块皮子,你怎么就答应了,我们去皮货铺子里都买下这些东西了!” 但是东西送回来,于氏便再不说了,尤其是宁梁的那顶帽子,也不知周裁缝是怎么弄的,将几块貂皮□□无缝地接在一起,又平整又光滑,黑紫色的暗光含蓄地显示着无比的奢华,每一个看到这帽子的人都要夸赞不已。至于这帽子戴着暖和,里衬又是可以拆缷换洗等等的好处就更是说也说不完的。 等喜姐儿将大家的披风上都安好了领子,每个人披上试了试,立即觉得自己都变了一个人,大姑就说:“我怎么觉得自己变成了富贵人家的老太太了呢!”又指着于氏笑,“看你娘,好像有钱人家的媳妇呢!” 宁婉又将披风上的大毛领竖起来给大家看,“还可以这样,无论什么天气都不觉得冷了。”她的披风颜色最娇嫩,是粉蓝色的缎子,配上厚重的紫貂领,俏丽中带着华贵,特别她将领子竖起来,一张秀丽的脸庞被衬得更加美丽可爱。喜姐儿不由自主地也与她一样,“娘,你瞧我好看吗?” 喜姐因为肤色黑,从不穿浅淡的颜色,因此挑了大红的缎子,虽然比宁婉的老气些,但是却更庄重,且她本比宁婉大上两岁,倒也适合。于氏和大姑就都说:“自然好看,这样好的皮毛和绸缎,谁穿了都好看!” 宁清特别换了当初成亲时的红缎子衣裙,现在将自己的雪青色披风抖了抖披在肩上,笑道:“一会儿我出门时就披上,实在太拉风了!” 宁婉便好心提醒她,“现在还不太冷,不必穿披风的。” “做了就是要穿的!”宁清又得意地道:“过去总见有钱人这样穿,如今自己也有一件了!” 唯一的手笼最后归了宁婉,她原想推辞的,但又怕落到宁清手中,便接了过来。黑紫色的皮毛,银亮的毛针,看似带了些冷硬的东西触在手中却极柔极软,周裁缝的手艺果真好,虽然是碎皮子拼的,但看起来却平完全是一块皮子。将两只手笼在里面,只一会就热得受不住,看看宁清羡慕的目光,与披风一同收到了自己房里,“放到最冷的时候再用吧。” 这时才想起来还有一事未了,便顺手在众人面前将宁清的银子还了。宁婉自然如约加了利钱,又将借据要来细看了不错才放到油灯上烧成灰。 宁清将银子借出了大半年,平白得了一分利,又见妹妹还的银子是足两的细丝纹银,捧着五十五两银子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嘴,便披着新披风回房去了,却没有看到身后几个人复杂的目光。 第121章 琢磨 进了腊月里,马驿镇上各家铺子生意就慢慢火热起来,就连经营山货的德聚丰也跟着人流如织,铺面上卖出的货也不少,倒与平日收货多卖货少的情形大不相同。 毕竟在镇上,除了这几百户人家,还有附近许多村子里的人大都要来办年货,平白地就多了不少机会。 宁婉在马驿镇上开铺子,最初的目标是为了收货、运货方便,铺面上的生意本是次要的,但如今竟也颇有盈余,自是高兴。谁会嫌钱多呢? 虽然宁婉懂得农家人过年前都会舍得花钱置办许多年货的,但是如今在马驿镇里开了铺子才真正见到了体会到了这些平日里散在各村里一文钱都要省的人怎么在一年一度的春节前大手大脚的花钱。 细想起来,自家人在一年前不也在这群人中吗? 于氏在镇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兴冲冲地向幺女说:“过年前镇上的钱太好赚了!就连一小包灶糖都要卖一文钱,我买了尝尝,觉得我做的比卖的还要好吃呢!不如我们也做一些吧,正好家里有许多黄米谷子。” 宁婉这两日也在琢磨着生意上的事,铺子生意自然是好的,但是山货也不过这些种类,她也想着怎么让铺子里多增加些货品,见娘自外面回来脸冻得红红的,但是一双眼睛却亮闪闪的,就笑了,“做灶糖自然不错,但是家家卖的都是灶糖,千篇一律,不如我们家做些松子儿糖、核桃糖和榛子糖,利也能大些。” 家里就是经营山货的,这些果仁低价进来,再做成糖高价卖出去,可要比直接卖到虎台县里利还要高呢。更何况糖里面用的果仁,却可以用些次等品,倒是物尽其用了。 要知道宁家的次等品果仁并不是坏了的,而是个头小,又或者不够完整的。就比如榛子和松子儿,小些的果仁一样好吃,只是却没有人愿意买,过年时每家都愿意买些大个儿的,看着好看又喜庆。再比如核桃,去了皮整个桃仁一点也没破损的卖得最贵,然后就随着不完整的程度依次降下价来,但其实碎成零散的小块的,也是一样的核桃仁。 至于做糖用的黄米谷子,也是自家地里种的,如今铺子里也有卖。 一家都是勤快的人,既然说好了就泡上了黄米谷子,没两天熬出糖来,再将炒好的果仁加了进去,放冷后切成一块块的,便就成了各种的果仁糖。其实与家里过年时做的糖是一样的,只是一次做得多,宁婉又特别买了些青丝红丝加了进去特别弄得十分好看。 切好的糖两寸长一寸宽,亮晶晶的琥珀色糖中裹着一粒粒炒得微黄的果仁,不必吃到口中就能想像得到有多甜有多香。宁婉把这些糖放在一个个的广口浅瓷坛子里,再用红绸布着的木塞子塞好,却在每个瓷坛子前面放上一个小盘子,将制糖时留下的边角余料切成小块,请到铺子里的客人们品尝。 许多尝过的人都会买上一些,特别是带着孩子来的,无一不喜欢。味儿好,价又不贵,五块糖一文钱,买多了还会送上几块,做好了的第一天就卖出去了一半。 宁婉便夸赞于氏,“娘的主意真好!我竟没有想到呢。” 于氏早又泡了黄米谷子,只看糖卖得这样好,就知道要再做些了。现在就笑着说:“难不成只有你们能想出法子给家里挣钱,我就不成了吗?”原来家里开始收山菜时她正在养胎,此后又因石头还小每日里只忙着家里的事,生意上却帮不了什么忙,就一直觉得自己为铺子做的事太少,现在却扬眉吐气。 宁婉却知道娘的心思,她先前在三家村里被长辈们压得死死的,动则挨骂,因此也越发懦弱起来,现在家里的环境变了,她也一日日地有了神采,且她本不是好吃懒做之人,自然也要为铺子出力。现在做了这果仁糖,这喜悦非同小可,绝不只是挣了些钱才会如此的。因此宁婉就笑着和娘打趣,“谁敢说娘不成呢,我们家里娘是最有本事的,现在只这做糖一事,就将这黄米谷子和果仁的价翻上去几倍!” 于氏就越发兴头,“我们也可以再做些点心之类的。” “也好,”宁婉自然同意,“多弄几样,除了在铺子里卖,也能做过年的节礼。”加上宁清,娘仨个琢磨着定下了四样点心,所用的米粮馅心都是自家的,货真价实又有赚头。这几样生意宁婉没有算到铺子里面,却单独拿了出来,“娘留着当私房钱!” 于氏自然是不肯的,“都是一家人,什么私房不私房的!” 宁婉就道:“这生意本就与山货生意是两个,本就是分头算帐更好些。娘要是觉得过不云,就分出两成利给铺子里。” 最后娘还是分出了一半交给家里,但她由此也得了许多的私房,也学会了自己做一个小小的生意。 德聚丰生意红火,但宁婉心里还在想怎么扩大铺子里的生意。做糖做点心自然都是好法子,也能挣些钱,但毕竟只是寻常的东西,真比起飘香居那样有名铺子做的吃食却还差得远了,也非德聚丰的长处,且离她的目标还是差得远,她想做成一样有德聚丰特色的,又是旁人不能有样学样的生意。 当年宁清家的生意最后倒了,当然与她和刘五郎以次充好、偷工减料脱不了关系,但是他们之所以如此,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那就是虎台县和马驿镇上有人见他们生意红火,便也纷纷效仿,原本独一家的生意突然变成了几家一同做,山货收得多了,利也就小了。 德聚丰这一年从刚开业没几个人知道,到了现在已经也了镇上颇有些名气的商户,收山菜挣钱应该已经被许多有心人注意到了,也许明年就会有人出来与宁家做一样的生意了,不,是一定! 眼下,宁婉已经为德聚丰抢占了镇子上最好的铺面,树立了极好的信誉,又快速地扩大了生意,并且派伙计与产山货的各村都有了联系……这一切都是她提前想到而又抢先了一步做到了的,但是她总觉得还是差上一些。 就比如虎台县里最有名的几家生意都有着别人比不了之处,比如瑞泓丰能自江南调来最新样式的绸缎布匹;飘香居、老恒记都有自己的秘方、望远楼的菜做得最好吃,而德聚丰与这些有名的铺子就差上许多了。 可是宁婉能想到的其实与娘差不多,也无非是做些糖、点心、再或者腌渍些蘑菇、发些绿豆芽之类的,但是她明白,这些远远不够。 宁婉明白,好法子不是轻易能想到的,要到处去看去找,因此她亦不急,既然要过年了,还是要先抓住年前这段最好的时光,将钱实实在在地挣到手。 从早上开板,客人就不断,如今德聚丰的人手又大半从收货送货挪到了铺面上,但就是这么多人,中午吃饭也要小路小跑吃了就回来呢。直到天黑得透了客人散净,宁婉就与大家将柜台里的东西理了理,说声,“关板吧。” 铺面上的门不同于寻常家里的门,要大一些,方便来买东西的客人。但是木门却做不了太大的,因此镇上铺面的门并非正常的门,而是用一块块长木板拼起来的,每天早上将木板收起来,到了晚上再重新拼好。德聚丰这套上面编了壹、贰、叁、肆、伍……的木板还是林家留下来的,用结实的红松制成,板的上下都有凹槽,每天开关时板从一边依次取出或关上,一块块扣得紧紧的,比寻常的门还要结实严密。也正因为如此,在铺子里开门关门通常就叫开板、关板了。 小柳和孙固正上着门板,突然一个人在门外笑问:“宁姑娘,才关板呀?” 宁婉听声音便知道是杂货铺子的马掌柜,便赶紧放下手中的帐本子出了柜台,“快请进来坐。” 马掌柜就从还没关好的门中走了进来,见小柳和孙固都停了手就笑道:“你们继续关,我一会从后门走。” 马驿镇上这一排铺子都有后院和后门,是以宁婉便也点了点头,“马掌柜不是外人,我们继续关板吧,大家进屋子里说话。”将油灯剔亮。 到了镇上已经近一年,马掌柜确实已经对德聚丰很熟悉了,因此有事只来找宁婉,却不去找宁梁,因此他早知道这德聚丰的家是宁家幺女当的。 这时候小柳早有眼色地送来一杯茶,马掌柜接了便笑道:“你们家的生意可真不错呀,在镇子上也数得上了。” 宁婉就笑,“赶情今天马叔钱赚得多了,一开心便来打趣我的?”都在一条街上,谁家的事能不知道?论起年前生意好,再没有超过马家的杂货铺子的,就是财大气粗的吴家也不成。毕竟年前家里买粮的总比不了买各种杂货的。 马掌柜脸上的笑意无论如何也隐不下去,但他还是赶紧摆了摆手,“我们铺子也不过只这段时间好些,秋天时是怎么也比不了德聚丰啊!” 宁婉早知道马掌柜就是这样的性格,每日里自己做着生意,还要盯着别家铺子;自己挣了钱,却还要一力说别家挣的钱多,说起话来又喜欢拐弯抹角。此时已经忙了一整天,没心思与他绕来绕去,就笑着直接问:“马叔,有什么事吗?” 第122章 婉拒 马掌柜当然是有事才过来的,“我想着过了年灯节的事情要操办起来了,不如我们两家合伙办?”又补充了一句,“正好我们两家只隔着杨家,而杨家又是不开铺子的,不如合起伙来办灯节,这样占的地方又多,挂的灯笼也多,就能压过吴家!那时候我们两家铺子可就风光了!” 德聚丰是新立的铺子,这一年生意虽然做得不错,但总归比不了那些大铺子的,因此端午和中秋两节只随着这些大铺子一样结彩庆贺,至于明年的灯节——也就是德聚丰将在马驿镇上过的第一个灯节,宁婉还没想好如何,不想马掌柜倒来找自己联手。 宁婉莞尔一笑,马掌柜这一年来得了德聚丰带来的好处,倒越发想将两家铺子向一处捏呢。 原来到德聚丰卖山货的人,多是些山村里的穷人,卖了山货手里有了钱自然要花用的,除了买吃的买穿的便是到杂货铺子里买些日常用品。马家离德聚丰近,占了地利,许多人出了德聚丰便直奔马家,锅碗瓢盆、油盐调料、脂粉香膏,平日舍不得买的现在就都买了。就像当年自己和爹那样,卖了山货得的钱,便给家里一样样地添置东西,其实就是到了现在家搬到了马驿镇上也没停止过呢。 再想想先前德聚丰所在的位置也是一家杂货铺子,不仅不能给马家带来生意却还要与马家抢生意,马掌柜多挣了钱对自家人格外客气也就自然的了,就是办灯节时也想在一处合伙。 可是办灯节却不是一件小事。比起驱邪的端午、赏月的中秋、守岁的春节,大家更喜欢在灯节时出来游玩看灯,而商铺也愿意在这一天不惜本钱地庆贺。 宁婉想起去年吴家和马家送汤圆、元宵,又有各种花灯、灯谜那热闹场景,如果自家与马家铺子合伙,声势果然也会更大,压过吴家也不是不可能,马掌柜一定会更加扬眉吐气了,但是对德聚丰有什么好? 首先就会得罪吴家。吴家财大气粗,早与马家成了死对头,如果宁家加到马家中,自然就成了吴家的对头。宁家与镇上所有人都无冤无仇,完全没有必要为自己树一个敌人! 另外德聚丰毕竟与马家的杂货铺子不同,最大的主顾是虎台县里的,最主要供货的却是山村里的人,这两种人在灯节时恐怕都不会来镇上的,此时做得太热闹却有些像三家村人常说的“向瞎子甩媚眼”了。 再估算一下灯节的费用,宁婉想到要与马掌柜平摊,更觉得不划算。 看着马掌柜热切的脸,宁婉不好直接拒绝,脑筋一转,就说:“只是我们两家之间还隔着杨家,不如我们明日先问一问杨家会不会同意?”毕竟两家一同办宁灯,就要将杨家门前的空地也占用了。 “这倒不打紧,”马掌柜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杨家没有开铺子,因此我每年办灯节时都要占他家门前一块地方,他们亦没有反对过。” 但是有了自家,小杨太太怎么也不会同意的,正好替自己拒绝了。宁婉心里十分清楚,就笑着说:“虽然如此,但是以前马掌柜办的时候总不会将杨家门前全部占了,而我们两家联在一处又不同,还是先问杨家一回的好。” “那好,明天一早我们一同过去与杨财主说一说。” 宁婉就笑,“杨财主一向不管这些事的,我们见了小杨太太说一声就好。”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宁婉正在德聚丰里卖货,马家铺子的伙计跑了过来,“宁姑娘,我们掌柜的请你过去呢。” 宁婉三步两步走进了马家铺子,见马掌柜正与小杨太太说着什么,而小杨太太早将头摇成拨浪鼓,“不行,不行,怎么也不能将我们家门前的地方全占了,我们还要出门呢!” 宁婉就知道是昨天说的事了,因此也上前假意劝说:“小杨太太,虽然门前的地方我们用了,但是大家还可以从后门出入啊。” 小杨太太见了宁婉,虽然儿子好了,也重新开始说亲,但是一向好强的她心火还是立即就窜了上来,声音都尖了起来,“我从来都从正门出来进去的,为什么要走后门!” 宁婉一脸受了惊吓的表情,向马掌柜摇了摇头,“那便算了,我先家去。”说着抬脚走了。 有小杨太太的反对,事情怎么也不能成,马掌柜唉声叹气了几回也无可奈何,宁婉就劝他,“去年的灯谜就极好,马掌柜今年不如继续做。至于我们德聚丰,就弄些土物好了。” 马掌柜便问:“什么土物?难不成你们要送山货吗?那可怎么送?” 送什么宁婉其实已经想好了,但是这可是德聚丰的秘密,她如何会说出来?只笑道:“现在家里还没定下来,好在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以慢慢想。” 既然不在一处办灯节了,马掌柜也不甚关心德聚丰送什么,只是发愁,“去年我想出了猜灯谜的法子,今年吴家一定要跟风的,我可怎么才能再压他一回呢!”说着也走了。 宁婉在后面想,幸运吴家和马家不是同行,若是同行,他们还不知要打成什么样呢? 过了小年,镇子上的铺子就都关门歇业了,德聚丰自然也不例外。小柳和孙固都拿了年前的赏钱和节礼回了家,宁清和刘五郎还住在这里,比起与公婆在一处,他们宁愿跟着岳家。 宁梁就说:“我们回三家村过年吧。” 于氏也道:“我也想村子了。” 爹和娘对三家村的感情是极深的,夏日里他们便带着石头回去住过半个月,至于社日、秋收、网鱼等时候爹又多回了几次,两人自到了冬日里就商量着回村里过年。 宁婉说不出自己的感受,在梦中,她离开了村子就终身未再回村里,但是眼下的她倒是无所谓了,“我跟着爹娘,去哪里都好。” 最后一家人商量好了,宁清和二姐夫留在新家中,宁梁带着女儿儿子四口人回三家村过年。 一早上,宁家四口人出了门,正遇到在街口等着拉人去虎台县的老杨,便笑着招呼了一声,老杨上分亲热地笑哈哈上前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不事先招呼一声,我送你们过去就好。”回头看看已经坐在车上的几个人说:“这些人是早约好的,不能改时间了,但我晌午前就能回来,不如你们先家去,我下午送你们一趟。” 宁梁牵着毛驴摆手,“不必了,我们骑毛驴就好。” “哎,毛驴哪有骡车快!坐着还舒服!”老杨就笑道:“送你们家的人,我不收钱的!” 宁梁一听赶紧说:“果真不必了,我们是回三家村,进了山骡车就上不去了,只能骑毛驴。” 老杨也只得罢了,“以后若是去别处只管说一声!” 两边分开,宁梁就慨叹,“老杨真是个好人,给我们家送货时也时常帮忙搬东西!” 于氏也说:“老杨媳妇见了我也总笑嘻嘻地打招呼,十分和善。” “镇子上的人都不错,我们搬来就对了。” 宁婉听他们闲话,就问:“爹娘,你们说三家村的人好还是坏?” “三家村的人自然都是好的!” 宁婉又问:“那三房,还有郭老爷子郭老太太呢?” 爹和娘想了想,“只除了他们这一两家以外,就都是好人了!” 宁婉便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及进了三家村,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十分亲热,个个笑着问候,又让他们,“家里许久没有住过人,先到我家里喝杯热茶吧。” 宁梁和于氏自然十分感动,一一招呼了,又笑着推让,“早把钥匙放在大哥家,应该替我们收拾过了,我们便先回家里,改日去各家串门儿。” 有人知道,就笑说:“前两日我就见春玲把你们家的被子都拿出来晒过,又将炕烧了,现在回去,一定是样样都好了的。” 果真如此,宁家人回到了老宅,见各处一丝灰尘都没有,炕早烧上了,屋子里暖洋洋的。春玲嫂子笑着说:“估计着你们就要回来了,这两天我就把屋子又打扫一遍,”又道:“你们回来的正好,明日大河成亲,正好来吃杯喜酒。” 宁家虽然是从镇上回来,带的东西有限,可是家里什么都不缺,二房种了大房的地,现在早将一样样的粮食都拿过来许多,又有窖藏的秋菜、晒干菜、腌鱼、咸肉,杂七杂八的一大堆,又赶着杀了两只鸡送来,于氏一个劲儿地说:“太多了,不必再拿了,我用什么只管过去取!” 又有几家也送来几样吃食,虽然都是村里的土物儿,但都捡家里好的,宁家人也都爱吃,什么豆包、炒面、豆腐、炸糕,各式各样,情谊十足。 因路上想得多了,宁婉自进了村里多少有些不大自在,但现在慢慢却消了下去,其实三家村里的人如同世上所有的人一样,大多数是平平常常、随波逐流之辈,他们的好和坏是要看对方。 自己若是强,那么遇到的人就多是好人,因为他们不敢对你不好;自己若是弱,遇到的自然就是坏人多,因为他们敢于欺负你了。 过去的爹娘,性子又软又没有能力,自然不被人看重;可是现在的他们,已经是三家村最有本事的人了,因此整个村子的人都向他们十分和善,就连郭家和三房也摆出笑脸过来打招呼。 可见人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呀! 宁婉正在感慨,就又被二房请了过去。原来明天是宁大河成亲的日子,二房今天就要杀猪,用来给女家送离娘肉、家里办席等,今天晚上又有杀猪菜。 第123章 喜事 到了马驿镇上之后,吃肉比在三家村方便多了,只要想吃,到相隔不远的肉铺子里就可以买到,除了猪肉,其余猪头、猪下水、猪蹄之类的也都尽有,提前打了招呼,还能帮忙留下自家想要的五花肉,或者剁好肉馅、切好排骨。而且肉铺子里还兼卖羊肉、鱼、鸡、鸭、鹅等等。 只说大黑二黑,也就是家里两只小狼狗的肉骨头就从没断过。 但是回到三家村吃杀猪菜,宁婉还是觉得味道远非肉铺子里的肉能比得了的。同样是猪肉,但是三家村的肉吃起来就是香,再用村里自己腌的酸菜一炖,一点也不腻;再有煮的血肠,煎的面肠、切成细丝的猪耳朵、吃起来不大雅观但她一向喜欢的猪蹄子,宁婉不知不觉竟吃撑了。 好在二房明日迎亲有许多事要做,她便跟着宁大娘、春玲嫂子张罗着,也算是消食吧。娶亲不比嫁女,男方家要准备的东西多着呢。三家村相好的人家都过来帮忙,几十个人忙着搭棚子、砌灶、借桌子碗筷用品等等,总算到了天黑前事事齐备,宁大娘又请大家明日再来,除了吃席,还各领了差使,给厨子打下手、端茶送菜、收碗洗碗…… 宁婉原本要到灶上帮忙,她觉得自己的茶饭颇拿得出手,可是宁大娘却把最体面的差使给了她,“婉儿,你穿得这样好,哪里能去灶上?你只帮和宁叶陪着新娘就行。” 新娘接进门后就迎进新房,而新郎成了礼还要出来招待了客人,到回洞房期间要有许久,总不好让新娘一个人在洞房里枯坐,通常都是小姑陪着说说话,帮忙送些茶饭。 大河有妹妹,按说不用再请别人了,因此宁婉就说:“叶儿如今也长大了,要她陪着就好,我去帮忙做菜吧。” “做菜雇了厨子,你只帮着陪新娘子,叶儿不大会说话呢。而且让新娘子也看看我们家里原也有体面的亲戚。” 原来自己竟成了金字招牌,宁婉只得应了,“放心吧,大娘,我保证把新娘陪好。” 娘也有差使,就是今天晚上帮忙铺新被褥。这个活儿其实就是象征的,将新做好的被褥拿出来铺在新房的炕上,扫一扫,再说几句吉祥话儿就行了,主家还要给一份厚厚的喜钱。但是这差使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做的,总要儿女双全又有福气的人才行。 先前娘没有儿子,自然没有人请她,当然就是宁婉的哥哥还活着的时候也一样没有人请,眼下却是第一次。拿不着喜钱倒还无所谓,但有这样的面子,于氏十分地喜悦,笑说着吉利话儿将被褥都铺得整整齐齐。 就连小小的石头,也被选来压床。原来三家村这边还有一个习俗,那就是成亲的头一天晚上,要有一个小男孩子与新郎一起住,以示延续子孙。这与娘铺新被褥是一样的道理,能选上是非常荣光的,因此娘和宁婉回去时就将石头留在了二房。 宁梁吃杀猪菜时喝了几杯,现在已经有些多了,因此就说:“现在已经不早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陪客呢。”他是大河的亲叔叔,如今又在镇子上开铺子,自然要招待亲娘家送亲的人。 一家人睡下,第二早于氏第一起来,却先去了二房。原来石头长到现在还是第一次晚上离了她,她总是不放心,要过去看看。 没一会儿抱了石头回来,一进门就笑了,“石头一早还没睡醒就在二房尿了,你二爷、大伯、大娘他们都笑得合不上嘴。” 原来压床的孩子若是不小心尿在炕上,那就是喜庆再加上喜庆的事,更是吉利。 宁婉正起来做早饭,听了便奇道:“石头平日不尿床的,怎么偏偏今天尿了?” “昨晚大伯家用山里红加糖煮了水给大家当茶喝,你大娘特别多给石头喝,再说昨日石头玩了一天,也没午睡,自然就尿了炕。”小儿子的事于氏一向上心,有什么不知道的,笑着将石头抱到屋里换了衣裤,一会打扮一新送了出来,头上戴着红缨球小帽,身上穿着红缎子棉袄,黑缎子棉裤,两只鞋上也各有一个红缨球,又哄他,“等吃了饭娘还带你去二哥家里玩。” 宁婉就说:“娘,石头也大了,你就让他和村子里的孩子们一处玩吧。”娘四十岁上才得了石头,未免有些溺爱,因此宁婉时常提醒她,“别像三房的拴儿似的,养得不成样子。” 于氏听了拴儿,便也点头,“昨个儿见了拴儿,竟还是混不讲理的性子,他娘虽然管他,可三叔三婶却暗地里纵着,怕是难改好。”想了想果真放手让石头跟着春玲家的老大出门玩去了,毕竟村里一向没有外人,孩子们出去玩从不必担心。 三家村这边一向清早就去接亲,亲事都要在上午办,若是下午办亲事的,那便是二嫁的,是以尽管路不近,但亲事都办得早。 新郎新娘一行人刚到三家村口,早有等在那里的人放起了鞭炮,大家听了声音便都赶了出去,就见宁大江穿着一身大红的新衣牵着毛驴,大冬天里额上还冒着汗,而新娘一身红彤彤的骑在驴背上,头上盖着大红的盖头,什么也看不到,只见后面跟着几个拿着红布包袱和送亲人。 大家便数着陪嫁的红布包袱,竟有四对八个,便悄悄议论起来,“真不少了!”“听说那家是山下的富户,中了宁家人品好,家境亦好,大河又能干,所以才陪送了许多嫁妆将女儿嫁了过来。”又有孩子们围着送嫁的队伍笑着闹着,手里拿着系了红绳的铜钱,自然是宁家人一路上发的。 到了宁家门前,又是一阵鞭炮,比方才还要热闹,请不的主事人就高声喊着“下轿!”其实就是下驴,这时宁婉和宁叶就上前一左一右扶着新娘从驴背上下来,新娘盖着盖头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由着她们搀着。 一进院子,正中间放着一个盆子,里面正烧着木头,主事人又高喊:“跨火盆!”新娘便扶着她们两个从火盆上方迈了过去,这意味着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接着又到了正屋,听主事人的安排拜堂成亲,二爷爷早换了干净体面的衣裳坐在炕上,接着宁大伯和大娘也都坐下,拜了长辈后便将新娘子扶到新房里了。 宁大河的新房就是他平日住的西厢房,现在从里到外收拾得焕然一新,宁婉和宁叶扶了新娘坐了下来。这时村里的大娘大婶姐姐妹妹的便都进来,看着宁大河拿了根称杆将盖头掀开,露出新娘的面容,宁婉就赶紧说:“新娘子可真好看呀!” 这时候都要说好听的话,但是也会有人出于什么原因专挑别人的短处讲,因此宁婉就先发制人,也不待看清新娘的容貌就赞扬一番,反正听大娘说新媳妇长得不错。 宁叶一直记着娘的嘱咐,因此也赶紧跟在宁婉后面说:“我二嫂长得真美!” 有她们俩的赞扬,接下来大家便也都是好听的话。其实细看新娘,果然长得很美,黑黑的头发挽了起来,容长脸,脸色被粉盖住了,但能看出底子不黑,一双眼睛因为害羞一直垂着,睫毛长长的,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嘴唇很是可爱。 大家又都向大娘说:“你也算有福气了,两个儿子都成了亲,还有一个叶儿,再过几年嫁了,什么事都了了,就可以在家做老太太享福了。” 在三家村,人们都认为成亲生子是人生的必经之路,然后将儿女们养大,再帮他们成亲生子,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宁大娘自然也这样想,因此她今天穿着一新,满脸笑容,说不出的满足,“是啊!我再给叶儿攒些嫁妆说个好人家就成了!” 这些大娘们的话倒将站在一旁的宁叶羞得脸红通通的,好在大家今天关注的不是她,而是新娘子。而且外面的喜宴就要开了,因此又议论了几句便都出去吃席。 宁婉便倒了杯热茶向新娘子笑道:“路上冷吧,嫂子喝杯热茶。” 新娘子也知道这边陪着自己的是小姑,因早知宁家二房的情况,便将宁婉和宁叶是谁都猜得差不多,现在众人又都退了出去,因此便抬头一笑,“是叶儿妹妹和婉儿妹妹吧,多谢了。” 都是青年女子,三人说了会儿话,原来新娘姓计,叫红英,因为是新嫁娘有些害羞,但熟了些便觉得性子也是爽快的。 宁婉看看外面,流水席已经开了。原来三家村里,哪一家也没有足够的地方、足够的桌椅、足够的碗筷请全村的人,所以办宴都是办流水席,也就是让客人们像流水般地吃席,一波吃过了再来一波。 如今宁家二房就是如此,在院子里临时搭了喜棚,摆了几张桌子,除了款待送亲的那桌之外,都是上了一桌酒菜,大家坐下吃过了离开,然后重新收拾桌子碗筷上菜,又开始新的一桌。 这流水席要吃上很久,宁婉便悄悄去了新砌的大灶,因做的菜多,家里灶间摆弄不开,因此 要在屋外砌灶做菜,见厨师正头也不抬地做着菜,一旁放着许多大盆,里面盛着煎过的鱼、洗好的菜、切成块的豆腐、打好的鸡蛋等等半成品,便在炖菜的大锅里盛了酸菜猪肉,又拿了些炸好的肉丸子、又拨了几样炒菜,最后拿了几个馒头回来,“嫂子一大早出门,一定饿了吧,赶紧吃点东西。” 从娘家出门到婆家,中间是不能停的,因此新娘通常只吃一两个鸡蛋就出了门,不用说现在 一定饿得很了。红英瞧瞧两个小姑子,有些不好意思,就说:“不如我们一起吃吧。” 宁婉见知道红英不好一个人吃,因此就拉了宁叶,“我们在这里吃了也好,一会儿也不必再出去吃了。”便又去多拿了两付碗筷回来。 吃了饭,又陪着红英洗洗漱漱,都收拾好了,闹洞房的小伙子们就簇拥着新郎官宁大河来了。 在三家村,闹洞房的都是没成亲的小伙子们,他们对着新郎和新娘往往会说些过格的话,又让他们做些过格的事,但是这了是办喜事的人家都愿意的,因此这样能使得喜事更加热闹。 宁婉和宁叶自然要退出来,宁大娘就说:“你们也累了一天,赶紧吃席去吧!” 两人一笑,“我们陪着红英嫂子吃过了。” 冬日天黑得早,流水席也已经到了尾声,宁婉和宁叶就又去帮忙收碗收桌子收剩菜,这些剩菜放在一处就叫折箩,就分给来帮忙办喜事的亲友们,大家拿回去可以热了吃。宁家现在日子过得好,自然不会吃折箩,宁婉就拣了几样肉菜回家喂大黑和二黑。 刚准备睡觉,就听院子里大黑和二黑大声叫了起来,宁婉心里奇怪,三家村哪里有偷东西的人?为什么狗会叫呢。赶紧披了披风出来,却见两只狗正扑着两三个人,见了宁婉赶紧说:“婉儿,快拉住狗,你们家的狗太厉害了!” 宁婉喝住了狗,“幸亏怕有孩子来我们将狗拴住,否则大黑二黑早咬你们了!”又问:“怎么到我家院子里了?” 爹听了声音也出来了,就笑着说:“他们是想听壁角的,所以先躲在我们家院子里。”原来这几个小年青的,闹过洞房还不够,被宁大娘赶出去就想藏到大房的院子里。爹就说他们,“赶紧回家吧,这大晚上的多冷啊!这洞房的事,等你们成亲时自然就知道了!” 第124章 黑心 第二天宁大河认亲的时候又将大房的人都请了过去,大河带着红英给长辈们磕头行大礼,先是两位爷爷和三奶奶,接着是父母叔婶,新嫁娘行了礼又送上做的鞋子,而长辈们自然要给礼钱。(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一早上宁婉就见娘给爹拿了两个小银锞子,又挑了一对银丁香耳钉,现在拿了出来,自然是亲戚中最厚的礼了,自家做生意挣了钱,礼自然不好太薄的。 接着就是平辈了,先是新人见了兄嫂,虽然不行大礼,但是也与长辈所差无几,但对弟弟妹妹们,就正好反过来。宁婉如今已经是宁家未嫁孩子中最大的,带头给大河和红英福了一福,然后得新嫂子一个绣得十分精巧的小荷包,里面装了许多香花,只与宁叶一样,别旁人的都要好。 在三家村这边,有一句俗话就是“娶了媳妇好过年。”冬日农闲,正是成亲的好时节,接着就是过年,日子过得更加喜庆。宁梁和于氏见二房的日子过得越发好,着实替他们高兴,毕竟是亲亲的堂兄弟,一个爷爷传下来的血脉,都是一家人。就是对三房,也因此许久不见,过去的嫌恶也少了许多,大家也能在一处说说话了。 宁婉心里最惦记的却是罗双儿,刚到村里时见了一面,那时人多没来得及多说话,后来宁大河成亲时她并没有过来,原来她竟然有了身孕。而在三家村这边,有了身孕的人是不好参加婚礼的,只怕有冲撞。 到是那天郭夏柱来了,肩膀上扛着小豆儿,还笑嘻嘻地向她说:“我们家的小豆是有福气的,这次给我们带个弟弟过来,一家人日子就越来越好了!” 因此宁家二房的喜事之后,宁婉便先去了罗双儿家里。 罗双儿的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宁婉着实觉得稀奇,用手摸了摸那圆滚滚的肚皮竟说不出话来,明明罗双儿一直没有孩子的,现在竟然真有了身孕,而且她并没有看诊,也没有去拜神,就有了身孕。 不想罗双儿与郭夏柱说的一样,“这孩子就是小豆儿带来的。” 过去村里也有不生养或者一直生女儿的人家,领了别人的孩子就改名叫带子、招弟什么的,说这样就能引来自己的孩子。宁婉先前是不信的,但是眼下却由不得她不信了,罗双儿确实有了孩子! 宁婉接受了这个事情后又不禁生了另一种担心,“万一要是生了女孩呢?” “女孩也没什么,我们可以再生啊!”罗双儿的眉稍嘴角都是笑意,人看起来喜气洋洋的,“就算真生不出儿子,女儿也一样能招女婿呀!” 宁婉看看自己的好友十分开心,知道她如自己一般走出了过去的不幸,十分为她开心。两人一向亲密,宁婉与她说话也直接,“我们家铺子也要用人,双儿嫂子和夏柱哥想去马驿镇吗?”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有什么好事儿都先想着我,”罗双儿就笑了,拉着宁婉的手,“如今村子里有不少人家想去你们家铺子里吧?你却来问我,你对我真好!” 可不是,自家才回了村子,就有好几个人上门,想把人送到自家铺子里做事儿,想来过上几天还会有更多的人来呢。宁婉点了点头,“不过,他们怎么能与你一样,只要你想来,我第一个答应。” 除了罗双儿不仅与自己好,而且还是干活儿的好手,她手巧心思细,又不怕吃苦,宁婉是愿意帮她一把的。 可是罗双儿却捧着肚子摇了摇头,“婉儿,我领你的情,可是我和你夏柱哥就是乡下人,平日里种地,再采些山菜卖,你又让我帮忙管着收山货的事,还开着工钱,日子就过得很好了,就不去镇子上了。” 在宁婉的梦里,她有了离开三家村的打算时是与罗双儿商量过的,也想劝她一同离开,毕竟她在三家村过得不好,出去之后也许会有一番新的际遇,但是罗双儿就是像现在一样摇头拒绝了,她一直认为她就是乡下人,就应该在乡下住着。 乡下的日子自然也是不错的,但是宁婉毕竟见了更多,因此就劝她,“到了镇上虽然不能再种地了,但是你和夏柱哥都到我们铺子里做事儿一样挣工钱,而且比三家村还要多,将来做得久了,也许你们还会自己生意开铺子呢,我倒觉得比在三家村里好。” “就凭我们两个还能做生意开铺子?”罗双儿摇头笑,“我们啥也不会,就会种地采山货!去了镇上也是给你添麻烦。” “哪里啥也不会了?”宁婉一直认为罗双儿是极聪明的,与自己差不多,但是她与自己不一样的是总以为她不行,胆子太小,“你帮我们家收山货,就收得特别好!到了铺子里一定能帮我们很多忙的。” 三家村里有罗双儿和春玲嫂子张罗,收来的山货宁婉从来都是最放心的,东西量足,收拾得干净,又都按等儿分得清清楚楚,到了马驿镇上,宁婉只看看就可以送出去了。 “那算什么!都是你教我的,”罗双儿赶紧摆手,“你雇的伙计一定比我们能干。” 又急忙告诉宁婉,“如今我和你夏柱哥分了出去,日子过得好着呢。自己单住了,吃什么用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干活儿挣了钱也是自己的。你夏柱哥每天也让我吃一个鸡蛋,还说你娘就是天天吃鸡蛋才将石头生得那样壮实,又时常给我买肉买鱼什么的……”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和你夏柱哥把秋柱的地买了下来,现在我们就有五亩地了。而且明年我爷还让我们我们种原来冬柱的地,每年种出来的粮食交给爷和奶七成,我们自己留下三成,又有你夏柱哥采山菜我的工钱,我们家的日子过得真很好!” 人各有志,宁婉也就不再劝了,“双儿嫂子,你和夏柱哥要是什么时候去镇子上买东西,就到我们家里住几天玩儿。” “那当然好了!”罗双儿笑着应了,“其实我早就想去看看你了,可是先是有小豆儿,接着我这肚子又大了。”又下了决心,“等肚子里这个生下之后,我一定去镇子上找你!我还是成亲前跟着我爹去镇子上买了两块花布,别的地方都没去过呢!” “那你去了我带你把镇子从头到尾都逛遍!” 两人说着,却不想罗双儿自生了这一胎之后就一个接着一个地生了下去,一直过了好几年才出了三家村去看宁婉,不过那时宁婉已经搬到虎台县里了。 因说好了正事,两人又闲聊,宁婉就问:“刚刚你说你和夏柱哥把冬柱的地也种了,是怎么一回事?”秋柱去了多伦,再不能回来了,郭老爷子把他的地卖给二儿子也算是寻常,可是冬柱的地为什么也不自己种了呢? “哎呀!我忘记了这事儿你也不知道呢!”罗双拍拍脑袋,“我自有了身子,这脑子也不好用了!”这才告诉宁婉,“冬柱年前到七里屯入赘了,先前分给他的地也留在家里了,大房那边地本来就多,忙不过来就让我们种,我爷亲口答应的。” 原来如此! 但其实宁婉也不应该吃惊,因为当年郭家不肯郭冬柱到自家入赘反要逼着自己嫁入郭家,自己被逼无奈卖了地离开三家村后,郭冬柱竟也没有娶上媳妇,也是入赘了七里屯。现在想来还是那门亲事! 夫家的兄弟入赘出去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罗双儿在宁婉面前一向什么事儿都不瞒着,“其实你夏柱哥都说了,家里如今又不是拿不出钱来,我们也可以帮衬一二,给冬柱娶了亲多好!可是现在爷病得糊涂了,奶又是不讲理的,看上了七里屯女家给的聘礼,就应了下来,如今又把地租给我们种,她在家里收租子,只这些粮食就足够养老的了……” 宁婉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劝道:“双儿嫂子,如今你和夏柱哥日子过得好,都是你们辛辛苦苦干活挣来的钱,可不要像我爹和我娘过去一样,被你爷你奶欺负。” “这话我和你夏柱哥也悄悄说过呢,二叔二婶多好的人,先前被三奶奶天天骂着,就是因为人太好了,还是婉儿大了硬气,三奶奶才收敛了的。”又低声说:“先前冬柱那份地,我奶想要八成的租呢,我和你夏柱哥就没答应,说我们就不租了,谁愿意租谁就租吧。后来我奶见没人肯租才租给我们的。” 有宁家现在的例子,大房将地租给二房,只收六成的租,郭夏柱和罗双儿交七成就已经不少了,郭老太太竟然还想要八成,宁婉就说:“你奶的心真是黑透了!” 宁婉对郭老太太黑心的程度还是认识不够。 郭老爷子在年三十咽了气儿,白事还没办完,郭老太太就当着全村人面前撒了泼,要郭夏柱 不只要将原来冬柱的地交七成租给她,就连秋柱的也一样交租给她养老! 当初郭夏柱分家出来时,之所以分的地少,就是因为将郭老爷子和郭老太太的养老都放在长房,也就是郭大伯和郭春柱身上。这正是三家村这边的习俗,分家时长房要分得多,因为他们与老人在一处过日子,将来也要给老人养老送终。 但是郭老太太不是个讲理的人,她就是还要郭夏柱再出一份粮食给她养老,至于郭秋柱和郭冬柱她是指不上了,否则以她的不讲理的性子一定也要让他们也出一份的。 第125章 惊骇 郭老爷子一死,郭家就出了一堆乱事儿。【鳳\/凰\/ 更新快 请搜索//ia/u///】 虽然是郭家自己的事,但是闹得大了之后总要村子里出面的。 此时又有一桩事,那就是平日里三家村断事儿的几位长辈已经少了一个领头的了。尽管郭老爷子早就因为郭家一件件的丑事不大出头了,但毕竟还是三家村里辈份最高的几个长辈之一,名义上还是管着三家村一应杂事的。如今他一去,余老爷子因为闹事的是他的亲姐姐也不大好出头,至于宁二老爷子久不出头,而且也压着弟弟不许他出头,因此三家村里就没有能主事儿的人了。 因此郭老太太在家里闹得沸反盈天的,竟没有一个人上前。 初一的下午,余老爷子来了宁家,向宁梁说:“二郎,你过去看看吧,如今只有你们宁家能出面,既然你二叔什么也不肯管,你总要出面帮帮忙。” 宁梁虽然回村主过两回事儿,但都是情面上的,并非真正管过事儿,且以他的性子,其实最不愿意揽事的。因此就为难地向余老爷子说:“余叔,我现在已经不在村里住了,村里许多事都不大知道,就是想帮忙也帮不了。” 可是余老爷子再三恳请,“你虽不在村里住,可毕竟从小生在村里长在村里,也不过出了村子才一年,谁家的事你不知道?再者我们村里也没有比你再有见识的人了。” 说了半晌,宁梁终拗不过村里的长辈,只得起身站了起来,却道:“我虽然是长房的,可是总越不过大哥,我去请了大哥一起过去。” 宁婉一直在炕上听着,心里十分不屑,明明余老爷子的姐姐不讲理,可是余老爷子自劝不动,却让宁家人来管。但是三家村的事她原也不爱管,因此才由着爹,但不想爹竟然也学得十分聪明,有事知道拉着大伯。 大伯这个人,虽然十分寡言,但心里却是有数的,为人也端正,与爹在一处,就算不能将郭家的事断好了,但也不会吃亏。 爹过去了大半天才回来,进了门摘了貂皮帽子,脱了披风叹气说:“郭老爷子一去,郭家算是完了,现在连面子都不要了!” 大家先前都敬重郭老爷子,可是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才慢慢觉出他其实只是表面上十分公正无私,但其实心里却自私得紧,但好歹他要面子放多事情就不能太过分,总强于完全不讲理的郭老太太。 娘就问:“郭家的事怎么样了?” “还是维持郭老爷子活着时说好的条件。” 宁婉听了也奇怪了,“爹,你和大伯竟这样厉害,将郭老太太说服了!”她原想着,虽然郭夏柱和罗双儿有理,但是郭老太太又是长辈又能撒泼,他们说不定也只得退上一步的。 爹就尴尬地一笑,“其实不是说服的,是打服的。” 娘也吃惊不已,“你们打了郭老太太?”郭老太太坐在上撒泼的样子实在太可恨了,于氏见了也会在心里升起打她一顿的想法,但是小辈怎么能动手打长辈呢?她只是在心里想一想罢了。 宁婉心里想法也差不多,也目光灼灼地盯着爹看。 “没有,我们怎么能打郭婶呢,”爹摆了摆手小声说:“我和大哥没一会儿就说服了夏柱和罗双儿,让他们把冬柱的地又加了一成租子给郭老太太,然后就一直劝郭老太太,整整劝了半天,把嘴都说得干了,可是郭老太太就是不松口,还一个劲儿地在地上打滚骂人,大哥被气得晕了头,就抓住郭大郎和郭春柱痛打。” 于氏宁婉娘儿俩儿都有些遗憾,“原来打的是他。” “嗯,大哥多有力气,几拳头就打得郭家父子鼻子嘴都出了血,可吓人了!我就在一旁说,‘郭大娘,你要是还不答应,你大儿子大孙子就被打死了。其实这事儿也是怪他们,就是因为他们不给你养老你才非要夏柱加租子的!’郭老太太心疼儿子只得答应了,可是你大伯犟性子上来,说什么也不让郭夏柱多给租子了!” 于氏瞧瞧丈夫,“不管怎么样,你们兄弟果真把事儿断得不错!” 宁婉早下了炕摆桌子,又将做好的饭菜都端了上来,“算了,不提他们的事了,我们吃晚饭吧。” 接着就是初二,大姐和大姐夫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宁清早说好了不回的,只是不见大姑和大姑夫,大家不免要问:“冬天时回梨村前不是说好了初二一起回来的吗?如今怎么没来?” 宁贤就说:“喜姐订了亲,好日子就在二月里,大姑和大姑夫正忙着张罗嫁妆,不能回来了。” 宁梁和于氏就都奇怪“这才一个多月没见面,就已经订了亲,可真够快的。”又急忙问:“是什么样的人家啊?小伙子做什么的?” 宁贤就吱吱唔唔地说:“就是虎台县里赵典史家,在梨树村旁有庄子的那个。” 宁梁和于氏就都笑了,“也无怪喜姐儿眼界高,这门亲果然比先前说的那些人家好,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宁婉一听赵典史家,心下一片骇然,竟彻底呆住了,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问了出来,“喜姐儿到底说给了谁?赵国茂还是赵国葆?又或者是给赵国藩做妾?” 赵典史如今已经患风疾卧病不起,赵家三个儿子老大赵国藩本已经接替典史之职,可是他却从不喜欢做正事,反倒是对吃喝嫖赌无所不爱,差一点将赵家这个传承了好几代的典史之职弄丢了。而且他早已经娶妻,再只能纳妾了;老二赵国茂是宁婉先前的丈夫,一个就如两三岁小儿般的傻子,吃喝全要别人照顾;而老三赵国葆则不是赵太太亲生的,虽然十分聪明,但心术不正,奸诈狡猾。 不管喜姐儿嫁给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事! 大姐听着幺妹一骨脑地叫出几个名字十分地不解,就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听是赵家的二儿子。” 原来自己想方设法将喜姐儿与贼人的亲事阻断了,可是她竟与自己先前的丈夫订了亲!嫁给一个傻子,要受到多少人的嘲笑?要暗自哭上多少回?又要吃多少苦?宁婉一时间觉得自己似乎掉到了冰窖里,浑身都发冷,不禁高声叫了起来,“这亲事不成,让喜姐儿赶紧退亲!” 宁贤便神色古怪地说:“喜姐儿铁了心,谁说都不成。” 爹和娘都急了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赶紧说呀!” 大姐夫只得开口说:“爹娘,听说赵家的二儿子这儿有点不好使。”说着指了指头,“大姑 和大姑夫都不肯,可是喜姐儿却一定要嫁,说要是他们再拦着她就一辈子不嫁人了!” “脑子不好使?”娘想了想问:“像宁雪那样?” “听说比宁雪还要严重,平日里什么都要人侍候着。” 爹一巴掌拍到了墙上,“喜姐儿怎么看上了这么一个人!” “其实喜姐没看过赵家的儿子,她是答应了赵太太,”宁贤只得细说:“我们从马驿镇上回到家,就听说赵家人去了庄子上,想找几个年青的姑娘帮忙打扫院子。大姑原不让喜姐儿去的,说家里也不差那几个钱。可是喜姐儿偏要去,还说不是为了挣钱,能看看大户人家的院子里什么样的也是好的。后来也不知怎么,赵太太就看中了喜姐儿,就把自己二儿子的事向喜姐儿说了,喜姐儿就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赵太太就派人把喜姐儿送了回来,然后又遣了媒人来说亲,先前大姑和大姑夫自然是不答应的,可是经不住喜姐在家里闹,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赵太太就请媒人下了二百两银子的聘礼,还有许多衣料首饰什么的,样样都是好的,又定下了二月十六就迎亲。” “喜姐儿就为了这二百两银子嫁一个傻子?”爹更加生气,“我去跟喜姐儿说,舅舅虽然现在拿不出二百两,但是早晚会挣二百两银子给她,让她重新好好选一户正经人家过日子!”说着就要出门去梨树村。 这时宁婉早已经重新冷静了,与大家一起拦住了人,“爹,你以为这样的话大姑和大姑父没说过吗?”大姑和大姑父不是为了二百两卖女儿的人,而喜姐儿也不只是为了二百两才要嫁到赵家的! 宁婉完全能想像得到赵太太是如何劝喜姐儿的,就如她当年拉着自己的手款款地说着:“我不瞒你说,我的二儿子不是正常人,你嫁过来一定要吃很多苦的。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嫁了旁人,日子会过得怎么样?那人若是贫困一生,你就跟着他吃一辈子的苦,操持着柴米油盐,养育着子女,丰年能吃饱饭,荒年还要挨饿,若是遇到了性子不好的婆婆和男人,免不了要受些搓磨,再挨上几顿打;就算那人日后富贵了,你以为你就一定能享到福吗?男人日子过得好了,不休妻就算好的了,在家里耀武扬威的不说,再讨个千娇百媚的小老婆养着你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忍着。但是到了家赵家,我可以保证你会得到许多你从来想像不到的好处……” 当然也许会有些不同,毕竟当年自己与喜姐儿还不一样,完全是为了钱卖身到赵家,但是赵太太永远有赵太太的道理,而且她的确是一个很明理能干的人,不会瞒着儿子的真实情况,也不会仗着权势欺压人,她会真正说服她想说服的人。就像她后来告诉自己的,强扭的瓜不甜,她想给国茂找一个能用心照顾他一辈的人,而是不是寻一个仇家。 第126章 沉默 当年宁婉是心甘情愿地进了赵家的,并且与赵太太相处日益融洽,得她许多教导,就是现在一梦醒来在宁家做生意,依旧用着许多从那时得来的本事。 因此宁婉听了喜姐儿要嫁入赵家的第一反应也是退亲,但她现在已经明白,喜姐儿是不大可能答应退亲,她应该也如当初的自己一样是毫无怨言地嫁到赵家的。 毕竟赵家是虎台县里最有头有脸的人家之一,成为赵家的少奶奶,果真也会享受到许多寻常人根本想像不到的好处。 当年自己到了赵家之前就给爹留下五百两银子养老,而后自己就将每个月的月钱都攒了起来送回家,再后来就是更多的吃用之物,赵太太在这方面一向是大方的,甚至自己还求了她自安平卫给爹请了名医瞧病,又吃了些贵重的补药,爹的病竟有了起色,而大姑和大姐她们也都得过自己的帮忙…… 更何况喜姐儿还是被赵太太一眼看中了要明媒正娶地当少奶奶,比自己卖身为妾还是要好许多。自从之后,赵太太会好好地栽培她,将赵家的家业慢慢都交到她的手上,她会成为虎台县上有头有脸的太太之一,外面的人见了她都要给几分情面,家里的人对她又敬又怕,不必说赵国葆和三夫人,就连赵国藩和大夫人也要仰她的鼻息——当年宁婉就是一路如此行来的。 宁贤惊异地看了一眼幺妹,“婉儿说的一点也不错,大姑和大姑夫不知劝了喜姐儿多少次了,这样的话自然讲过许多次,但是喜姐儿总有她的道理。” 大姐夫也说:“如果赵家的儿子不是有些毛病,哪里会娶了喜姐儿做少夫人呢?赵家也算得虎台县里排在头几个的大户人家了,女儿嫁到安平卫的大官家里,大儿子也是与官宦人家结的亲,听喜姐的意思,这个儿子还是赵太太亲生的,就算是傻子,将来分家产也是不少的。” “喜姐儿还说,要是她不愿意,有的是人家愿意。赵太太是看她长得好,又会做事才选中她的。” 宁婉点了点头,这也是实情,赵国茂虽然傻,但是赵太太想选二儿媳妇,还是很容易的,而且她也不是随便就选一个人的,她的眼界一向很高,就像她曾经对自己说的,不取家世总要取人才的。 宁梁和于氏都沉默下来了。 最初他们听了消息都是满心气愤,恨不得立即把这门亲事搅黄,但是现在听了大女婿转述的话,竟然无话可辩。 他们再把喜姐儿当成宝儿,可是也改变不了喜姐儿是一个农家女孩的实情。 三家村也好,马驿镇也好,说亲的时候首先就是要讲究门当户对。门不当户不对的,首先两亲家见面都没法坐在一处说话儿,再接着聘礼嫁妆之类的事情更不好办! 当年宁婉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宁愿卖身也不想出嫁的。出嫁时家里总要送嫁,陪嫁妆,当时爹病得已经起不来了,哪里张罗得起这些事?且家里贫无立锥之地,又从哪里出门子?再者正经结亲,总要将聘礼带回去,至少要带一半去夫家,宁婉却是想把五百两银子都给爹留下养病! 如今赵太太因为儿子不成才要娶农家女,这样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喜姐遇到了便一口要答应下来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比起先前万家给喜姐张罗的几门亲,赵家要比那些寻常农家,或者小商小贩好得多了。 而喜姐儿一向也是眼界高的,能嫁到县里典史家做少奶奶,她恐怕还巴不得呢。 大家都想通了这节,俱不说话了。过了半晌,爹才开口,“既然这样,我们不如过几天去一次梨树村,一则是看看大姐大姐夫,二则是给喜姐添妆。” 爹一向把喜姐当成与自己一样的女儿看待,十分疼爱,现在虽说找了借口,但还是想去劝一劝喜姐儿的。宁婉其实也是一样的,她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向喜姐把话说清,因为赵家的日子说好也是好的,但一样也有苦的,现在要评述也只能说是百味杂陈,可要让宁婉重新选,她怎么也不愿意再重新过一次了。 既然说定了,家里就留大姐和大姐夫多住了几日,毕竟到了破五之后才好去串门。 初五一早,爹就拉了驴子带大家去了梨树村。先骑着驴子到了马驿镇,再请老杨用骡车送,先去虎台县里买了些东西,中午时分到了梨树村。 大姑和大姑夫见了他们,笑着迎了上来,可是那笑里面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看,似乎本来想哭,却又强笑着,“你们都来了,赶紧进屋上炕坐一会儿,别把石头冻着了!” 宁婉每次见了大姑都十分亲热,立即要扑上去抱着大姑说笑的,但是今天她却停住了脚,说不出的百感交集。如果没有自己的干预,喜姐儿怎么也不可能要嫁给赵国茂。但是她又想,比起嫁给一个贼,也许赵国茂还要算是好的,毕竟他什么也不懂,总不是一个坏人。半晌挪了过去握住大姑的手,“我们一起进去吧。” 大姑感觉到了她的心思,就拍了拍她的手,将大家让到了炕上。喜姐原在自己屋里,现在就过来笑盈盈地拜年,接了压岁钱更是笑得十分欢畅,“舅舅舅母真大方!”又紧着张罗着端茶倒水,又问石头,“饿了吧,不如我先给你沏一碗油茶面?” 宁婉瞧着与平日大有不同的喜姐儿,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替石头说:“他路上吃了几块点心,应该还不饿呢。” 大姑倒是如梦初醒,“我去做饭!”又向大姑夫和两个儿子说:“你们赶紧杀只鸡,再去买点肉。” 于氏便拉了她,“急什么?我们路上都垫了些。” 大姑就说:“你们就不来,我们家也该做饭了。”说着叫了两个儿媳妇一同到灶间忙去了。看娘还在屋里坐着,宁婉便给她使了个眼色,“娘,我们去灶间看看,让爹在屋里先歇一会儿。” 爹是喜姐儿唯一舅舅,俗话说“娘亲舅大”,外甥外甥女儿有什么事都是要舅舅做主的,因此爹也一向对几个外甥外甥女儿都好,又因为喜姐儿称得像奶而格外疼她。这一次全家人急忙到大姑家,其实就是爹总不甘心,一定要亲自劝劝喜姐儿。眼下倒正是好机会,宁婉觉得自己和娘在场反倒不方便,就要躲出去。 娘儿俩带着石头到了灶间,大姑却也明白,将她们都带到了别的屋子里,一进门眼泪却掉了下来,“让她舅跟她说说也好。” 于氏赶紧掏了帕子帮她擦,“这门亲也不是不好,就是二郎心里总有些过不去。”说着自己也滴下泪来。 “谁心里又能过得去呢?”大姑一向是刚强的人,现在却忍不住哭了,“旁人只当我们家想把女儿嫁到赵家图谋些什么,其实我和她爹什么也不想向赵家要,只愿意喜姐儿能过得好!” 当初喜姐嫁了贼人,花钱如流水,也曾给大姑和大姑父送了不少财宝,大姑和大姑父却从不肯收贵重之物,还一直提醒喜姐儿不要拿夫家的财物回娘家,免得丈夫不喜。后来也正因为如此,那贼人犯事,大姑家里却没有贼赃,自己才能帮着喜儿和大姑家脱了罪,也没让喜姐受了牢狱之苦。 但是喜姐儿两次亲事不顺,大姑和大姑父一定是有责任的。当初宁婉就隐隐有些感觉,现在更是想得通透了:大姑和大姑父养女儿养得不对,明明是农家的女儿,却一定要当千金小姐养,结果养来养去将心养大了,怎么也看不上农家人了。这样说亲的时候怎么能顺利呢! 明明说过几桩门当户对、四角俱全的亲事,但喜姐儿就是看不上,大姑和大姑夫也不肯勉强她,结果再三蹉跎,可不是与这些特别的人家对上了眼! 只是现在再说这些也来不及了,宁婉只得随着娘劝大姑,“我们自然都知道的,大姑不要伤心了。” 这时大嫂便端着茶进来,“舅母、婉儿,你们先喝点水,饭菜一会儿就好了。”一语未了,见婆婆和舅母两人脸上皆有泪痕,就上前说:“娘,舅母,小妹这门亲也不是不好,而且她自己十分愿意。眼下大正月里的,何必掉泪呢。” 大姑就“呸!”了一声,“你不必劝我!敢情你们都愿意喜姐儿嫁到赵家,将来都跟着借 光!我告诉你们俩儿,就算喜姐儿真到了赵家,谁也不许去给她找麻烦!” 大嫂在舅母面前挨了骂,早涨红了脸,想反驳又不敢,只赶紧低了头在炕边站着。宁婉就赶紧摆手悄声说:“大嫂,你赶紧忙去吧,这里有我呢。”其实大姑固然是迁怒了,但大嫂和二嫂果真是愿意喜姐儿嫁到赵家的,自己进门时就见她们满脸都是掩不住的喜色。喜姐儿若是嫁到赵家,娘家怎么也会跟着得些好处。 姑嫂毕竟不是一母同胞,大姑家的两位嫂子也很难真心疼小姑。 “自媒婆上门说了赵家的事,这两个都眉开眼笑的,虽然不敢明着蹿唆喜姐儿,可谁看不出她们的心思!”大姑气得不轻,“这两天我就没给她们好脸色!” 于氏只得又劝,“大姐,一码归一码,这事儿也不是两个外甥媳妇的错。” 大姑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何尝又不明白呢,“看二郎能不能说通了喜姐儿吧。” 一时午饭好了,大家吃了饭,宁梁又与喜姐接着在屋子里说话,大姑亦与娘在另一处,宁婉原本与她们在一起,偏石头嫌屋子里闷,她只得带了弟弟去大姐家找狐保一起玩,到了傍晚才回来。 晚饭时,爹显然没有多少精神,话也很少,大姑父亦不怎么说话,两个表哥不敢说话,男人那席上静悄悄的。倒是女席这边喜姐儿一直笑嘻嘻地,反倒热闹些。饭后大家又说了会儿家常,大姑就安排大家住下,叫宁婉说:“婉儿,你与喜姐儿住一个屋。” 农家房舍浅陋,宁婉每次来大姑家都与喜姐儿一个屋子住着,但是这一次她却被委以重任——接着继续劝喜姐儿,刚刚大姑悄悄叮嘱她的。 喜姐屋里的洗漱用具多是比着宁婉的所置办,因此宁婉用起来十分顺手,洗干净后钻进了被窝,还没来得及开口,喜姐儿已经吹息了油灯抢先说:“如果你也要劝我别嫁到赵家,就别说了,我已经想好了,决不会再改主意。” 宁婉从最初听了这个消息后就猜到喜姐儿不会听劝的,现在从她坚定的语气里更是感觉出来。但是她也是有话要对喜姐说的,而且都是她亲身经历所得来的肺腑之言,“我不劝你,但是我想问,再过上几年,表姐会不会后悔?” 喜姐不想宁婉会这样问,本想立即就回答“不会!”,可是话到了嘴边她还是停了下来,因为她果然不知道几年后会不会后悔。 宁婉当年从没有后悔过,但是她那时却是走投无路,与现在喜姐的情况完全不同,她从没有后悔的机会,除非她不想管当时重病的爹。但是喜姐儿却不然,她有许多的选择,梨树村里有好几个小伙子愿意娶她,媒婆还给她说一门镇子上的亲事,大姑和大姑父早给她办了许多的嫁妆,比宁清的还要多上几倍。 因此宁婉就又加了一句,“如果嫁过去了,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第127章 坚定 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一但选定了就不能再悔改。虽然也不是没有半路分开的,就如喜姐先前离了那个贼人,自然也是应该的。只不过那都是极特别的情况,且喜姐儿之后想再嫁也极难,到宁婉梦醒时她还在娘家蹉跎着。 就是在三家村这样的小地方,大家都要瞧不起嫁出去又回了娘家的女子,至于马驿镇、虎台县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更喜欢标榜“家无再适之女”,仿佛如此这家人的品德就十分好了。 当初宁婉冷睛瞧着这些大户人家,看了许多事儿后并不肯全信,但是世情就是如此,并不是她能撼动的。 所以她觉得喜姐儿这辈子如果没有嫁到那个贼就一定不会重回娘家。故而,越是这样,她越是要提醒喜姐儿慎重。 而喜姐儿也听了进去,不再如白日里笑着反驳大家,十分坚定地说一定要嫁的话了。其实宁婉看着喜姐儿今日格外活泼,反觉出她的心里是虚的,现在一问之下果然如此,就温声说:“只要你不愿意,现在都还来得及。” 可是喜姐儿突然提高了声音,“我不会悔的!” “我可不想嫁给村里的男子,每日里下了田一身泥水一身汗,臭哄哄的惹人厌!更不想每日里早上起来就开始做活儿,做饭、喂鸡、喂猪、种园子、洗衣裳,到了农忙时还要到田里送饭,甚至秋收时也要下田!” “就是忙上一年,也不过混个衣食温饱,每日里吃着粗茶淡饭,杀一次鸡买一次肉都是大事,过年了扯一身花布做衣裳就不得了,瑞泓丰的绫罗绸缎想也不要想,更甭提银楼里的首饰了!” “这样还要算是好的,村里又有多少男人脾气暴躁,越是日子难过就越是打老婆出气,还有坏心眼的婆婆,刁蛮的小姑……”喜姐儿一气说到了这里,深深要吸了一口气,“与其去了这样的人家,我还不如嫁到赵家呢!” “赵家的儿子是傻的不假,可是正是因为他傻了,家里才能由着我做主!”喜姐儿仿佛在劝宁婉,“赵太太因为她的傻儿子,应该不敢对媳妇太过份的,” 然后她就更加坚信了,“赵太太的确是个好心人,她还告诉我,就是我反悔了她也不会生气,毕竟她的儿子不是正常人。这样通情达理的人,会对儿媳妇不好吗?” “婉儿你还不知道呢:赵太太真是个好心人,她知道我家里穷就又帮我办了嫁妆,悄悄在随着聘礼送了回来,却又不列在单子上,这份心意哪一家的婆婆能有?她还说过,赵家的家业虽然是要长房承袭的,但是家产却不会少了二房的,而她的私房,却是要多给二房一份,那时就都交给我……” 喜姐儿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若不是赵国茂有些毛病,赵太太会让他娶我吗?自然不会!他一定会娶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我就是巴着给赵家做妾人家还未必愿意呢!可是现在赵家是把我当成正经的少奶奶三媒六聘地拿轿子接到家里,这是多大的体面!村里又有多少人家的女子羡慕我呢!” 她慢慢地开始了憧憬,“婉儿,听说赵家在虎台县里十分有面子,等我成了赵家的少夫人,你们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去找我,我能帮忙的一定帮。”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宁婉早放弃了再劝她,却说:“赵国茂性子就像三四岁的孩子,最喜欢与丫头小子们在一处玩闹,甚至叫他吃饭都不愿意停下;还有他要是生了气就会不管不顾地扔东西打人,虽然不懂事,但毕竟高高胖胖的有力气,真挨上一下可是自己疼,又没处报怨;还有他其实也不是傻透了,好好教导他,他也会认人,就比如他就知道赵太太是他的娘,也肯听她的话,你也可以让他记住你,相信你……” 喜姐早听得目瞪口呆,此时再忍不住插话问:“婉儿,你怎么知道?” 宁婉轻轻地笑了,她怎么能不知道?她照顾赵国茂好多年呢。 每天哄着他玩儿,给他喂饭,当然也不小心被他打过,打得还很重,身上的青痕两个多月才全消了下去。当然后来赵国茂对她比对赵太太都亲,每次见了她就喊着“二少奶奶!”跑过来,就像一只小狗对主人一样全心全意地信赖宁婉。 “我常去虎台县,听那边的人说的。”宁婉随便找了个借口,然后就又告诉喜姐儿,“赵国茂特别喜欢吃糖,你一定随身带着糖,他要是不听话时就拿着糖哄他,他立即就乖了。” 喜姐儿倒不大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听说赵家伺候二少爷的下人就有十几个,这些杂事自然 有人做。” “虽然那样,但是你毕竟是嫁了赵国茂,总要整日在一起的,与他相处好了日子才能过得顺。” “可是他什么也不懂,就是对他再好也没有用!” “并不是的,就是傻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宁婉见喜姐儿一点也没有把自己的肺腑之言听进去,十分着急,想了想又说:“你记得宁雪吗?罗双儿对她很好,她果真也肯听罗双的话。” 喜姐儿在三家村时是见过罗双儿和宁雪的,就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们早点睡吧。” 宁婉从三家村到梨树村,虽然先是骑驴后来坐骡车,可还是累的,早就困了,只是硬撑着与喜姐儿说话。现在喜姐儿催促她早睡,也只得应了一声不语了,毕竟她该说的都说了,而喜姐比起当年的自己要强得多了,毕竟明媒正娶地嫁进去,在赵家的地位更高,一定要比自己过得好。 况且赵家还有赵太太,虽然算不得大好人,但却是个有见识懂道理的人,她一力娶喜姐儿进门做儿媳,是因为大儿媳烂泥扶不上墙,她终于失望了,重新挑了一个好女孩打算教导好了撑起赵家的家业。 赵太太之所以选中喜姐儿,就是看上了她,打算栽培她了,所以自己倒不必告诉喜姐儿怎么与赵太太相处,她们自然能相处好。 在喜姐儿的一力坚持下,这门亲果然成了。虽然大姑大姑夫还有爹娘心里还都有点别扭,但是他们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至于外人,竟有许多十分羡慕,竟纷纷来巴结喜姐儿呢。 宁家人住了两天就回了三家村,爹回了家也不大说话,每天起来就用高粱桔杆扎小灯笼,一直做到晚上才歇下。大家就都知道他心里不大痛快,娘就说:“让你爹做吧,过两天就好了。” 宁婉就给爹打下手,又有娘帮忙,三口人一天就能做上几百个拳头大小的红灯笼。原来这高粱桔杆的灯笼极好做,将桔杆的皮分成七八个细长条剥开,却不完全撕下,弯成弧形重新插入到柔软的桔杆芯里,就成了灯笼形。于氏在外面先糊上红纸,再用黄纸剪好的各种小窗花贴在上面,宁婉给灯笼缝上红丝线做的穗子,又用红绳将两个灯笼并排系在一处,用手指一挑,两个小灯笼又好看又喜庆。 等到灯节到来时,德聚丰就送一对自家做的红灯笼,宁婉觉得颇拿得出手,更妙在没有什么花费。家里开了铺子虽然挣了些钱,但其实到了镇子上之后花销也大了许多,毕竟镇子上不比村里,无论什么都要从外面买,就是吃水也要花钱,因此能省则省一些。 小灯笼要到正月十五才用,宁家本来就是趁着闲时做些,但是不想爹听了喜姐儿的亲事后就不大开心,因此也不出门儿在家里不停地做,又有村里许多人来串门儿,坐下来顺手就帮忙做些,因此没几日便做出几千个,宁婉用干净的柳条筐一一收好,“再不必做,已经尽够了。” 爹心里的不快也淡去了许多,毕竟喜姐儿自己愿意的亲事,他还能怎么样?于氏也劝他,“一年到头儿,也只这么几日闲着,总要开心起来。” 宁婉也说:“石头昨儿还问我,爹怎么不跟他玩了呢?” 爹就说:“我哪里不开心,只是想着这么多灯笼早些做完心里也就塌实了。”又道:“今天三叔家让我们一家过去吃饭,你们不想去就算了,只是我想毕竟是三叔,我还是过去一趟的好。” 宁婉就赶紧说:“酒可以去喝,可是爹什么也不许答应。”这么多年了,三房第一次让家里人过去吃饭,这饭岂是白吃的?一定是有事请托! 娘也抿了嘴笑,“这就是‘鸿门宴’了吧!”原来马驿镇上虽然没有戏班,但是却常有说书的过来,于氏先是舍不得花钱听书,后来被宁婉带去听了几回上了瘾,现在肚子已经有几本书了。 宁婉就一拍手,“娘果然有学问了,竟知道“鸿门宴”了!” 爹心里岂能没数?且听书时也多是他和媳妇一道去的,早知道鸿门宴是什么意思,现在就无奈地一摊手,“我自然知道,我其实也不想去,只是怎么也却不过情面。” 村里有好几家人想将孩子送到德聚丰,宁家商量了答应了两个,德聚丰要雇伙计,用三家村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三房的人宁婉是怎么也不能要的,三老太太来求情,她早就回绝了,爹娘都是知道的,现在再提醒爹一声。 第128章 骡车 宁梁最终还是顶住了三老爷子,不管他是声色俱厉还是温声笑语,又或者摆酒请客,就是没有答应让三房的人到德聚丰做事。 宁家离开三家村的时候,从宁家只带了宁大河和红英和另外两个少年,家里选伙计自然是要人品端正能干的,三老爷子就是气又怎么样,如今就是最软弱的宁梁也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了。于情于理,大房都不欠三房的,为什么要事事退让呢! 一家人到了马驿镇上就开始准备灯节的事,德聚丰门前挂了一排大红灯笼,用黄纸剪了些好看的图样贴了上去,在灯光的映衬下倒也满吸引人。而在宁家门前驻足观看的人又能得两个小红灯笼,一时都笑盈盈的。只是这一晚宁家人都在铺子前面忙着,再没空去看别人家的花灯,就连石头也不能到处乱逛,毕竟镇子上与三家村不同,人来人往的,家里再不放心他一个人乱走。 过了十五,铺子就开板了,年初的生意自然不温不火。到了二月十六,宁家把生意交给了伙计,全家一大早去梨树村送亲,就见赵家迎亲的仪仗十分地宏大,赵国藩骑着系了红绸花的高头大马,带着上百穿着崭新红衣的从人前来替弟弟迎亲,一路上吹吹打打,早将这一带的人都吸引过来,到了万家门前,鞭炮齐鸣,又有四个人将成筐的铜钱到处抛洒,热闹无比。 喜姐儿辞别了父母,由哥哥背上专门接新娘的骡车,这车并非宁家人来时坐的那种只有车架子的车,而是带车厢的。两匹高大的青骡身上披着红绸,车架和车厢俱是新的,尤其是那雕了花的车厢,又披了重重的红色绸带,还在最顶部扎了一朵硕大的红绸花——不必说三家村梨树村,就是虎台县里也没有多少家能用得起这样好的骡车接亲。 看着载了喜姐的车子慢慢远去了,大姑也不顾门前还有鞭炮在响,又满是抢着捡铜钱的孩子们,将院门关上了,“既然嫁了,就盼着她以后能过得好吧!” 于氏就拉着她回了屋子,“喜姐儿是愿意的,就一定能过好。” 果然喜姐三朝回门时满脸喜气,她盘了头,上面戴着整套的镶红宝石赤金头面,那红宝石最大的有指甲大小,在黄灿灿的金子映衬下晃得对面的人都睁不开眼,一进门先脱下大红洒金面紫貂里子的披风,递给一直跟在她后面的一个小丫头,露出满花的大红漳绒袄裙,正是先前大家闲聊时艳羡不已的,脖子上挂着金镶红宝石的项圈,裙子一侧结着五彩的宫绦,下面系着玫瑰色玉佩,含笑与爹娘、舅舅舅母见礼,“婆婆给家里还有大家都备了礼,我让她们拿上来。”然后略点了点头,就有二十几个下人排成一溜儿捧了礼端了上来,摆在桌上。 除了成对的礼盒、绸缎、酒、点心,喜姐还给大家都带了些小东西,男人的都是玉板指,女人的也是各式首饰,给大姑的金镯子比娘的那对还要厚重,别人的也都是贵重之物,宁婉看着手里的两个葫芦样式的金耳坠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万家自然备了回门宴,杀鸡买肉做了一桌子,喜姐儿却又让人快马到望楼里要了一个上等席面,拿棉套裹了食盒送来,山珍海味摆了满满一大桌子,又要了两坛子好酒,大家一直吃到了下午,看看天色就要暗下来了,才送喜姐儿走了。 辽东的习俗,新嫁娘三日回门时是要在天黑前回夫家的,大家就是舍不得喜姐儿走,也不能留她太晚。 宁家一干人便也就告辞了,“这时候回去,路上还不至于太黑,如今两下往来方便,改日再过来吧。” 坐在老杨家的骡车上,宁梁突然说了一句,“我还是第一次得了玉呢,也是第一次吃这么好的回门宴,只可惜新郎倌不能来。” 于氏就说丈夫,“你喝多了,乱说什么。” 宁婉也劝爹,“喜姐儿自己愿意的,爹没见她一直笑着,是真正开心的笑。” 当舅舅的也只能说:“只要喜姐儿愿意就好。” 平日吃了回门酒,大家到家里总要说些宴上的酒菜以及杂七杂八的事,但是今天大家到了家却都不提方才的场景,就连一向爱财的宁清也没有像平日一样将得的好东西拿出来细看估价。 倒是爹抽冷子问幺女,“我们家的骡车是不是也该买了?” 宁婉的确说过春天时家里要添一匹骡子和一架大车,早是雇人送货哪里有自家置办了划算,且家里如今也能拿得出这份钱了,就笑着点头说:“我也正想着这事呢,明日爹和我就去虎台县里看看吧。” 骡车买了,宁梁自然要学赶车,不想宁婉也要跟着学,于氏就反对,“你爹学会了就行,我们要出门就让你爹送我们,你一个小姑娘赶车看着让人笑话。” “谁爱笑话就笑,反正我就是要学。”宁婉早拿定了主意,面子什么都是虚的,只有自己有了本事才最实在。女子会赶马车不算什么,还有会骑马的呢,至于书上说的女中豪杰,更是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十分了不得呢!因此不肯听,“学了赶车有多好,想去哪里都行。” 于氏管不了女儿,而且在她看来虽然不大合适,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过去了。不想胡敦儒一日见了,急忙拦住骡车,“婉妹,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 宁婉瞧瞧自己,绿色碎花夹袄,石青色裙子虽然都是半新不旧的,但还干净整齐,再拢了拢头发,也没有凌乱,就笑着问:“怎么,有什么不妥?” 胡敦儒就痛心疾首地说:“你一个女孩子,学什么赶马车?好好在家里做做针钱不就好了!”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古家小姐一样。” 宁婉住在镇上,自然认识了古家小姐,果然按大户人家闺秀养大的,平日很少出门,娴淑雅静,是个好姑娘。但是人却各有际遇,宁婉不觉得因为古小姐很好,大家就要都成为她,眼下的自己更适合宁婉! 于是她就说:“可是我也做针钱啊,这衣裳裙子就是我自己做的,”又笑眯眯地反问,“学赶马车难道是坏事?”如今她没有什么烦心事,倒有心思与胡敦儒辩论一番。 “有伤风化!” “我好端端赶个马车,怎么就是伤风化了呢?” 胡敦儒也说不出怎么伤风化了,总之他就是不赞成,“你一个女孩家,宁二叔赶车,你坐在马车上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赶车呢?” “比如我正坐在车上,突然有什么原因赶车的人不能再继续赶车停在路边,我学会了岂不是就可以继续走了?” “这时候自然会有男人来赶车!” 宁婉就将手里的鞭子交给胡敦儒,“那你赶车带我回镇上吧!”原来宁婉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今天一个人将马车赶到镇子外面练习,而胡敦儒自镇子外面回来,正巧遇到了。 胡敦儒不接,“我不会赶马车。” “所以呀,这不正说明我说的对,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宁婉当然知道胡敦儒不会赶马车,而且他不只不会赶马车,还不会做除了读书之外的任何事情,胡家即使农忙时亦不用他帮忙的,因此宁婉便收回鞭子,向胡敦儒一挥手,“三哥,上车,我送你回镇子!” 胡敦儒并不想坐宁婉的车,可是宁婉一力坚持,只得坐了上来,不想他刚上车,就见镇外的大路上又来了一辆骡车,只怕是熟人,想下来又不好立即就下,正迟疑着,那车已经到了近前,见车上坐着一个不认得的人,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不想那人却认识宁婉,笑着让赶车的人停了下来,“宁姑娘,真是飒爽英姿啊!” 宁婉虽然学会了赶车,但其实还不大熟练,见瑞泓丰的小王掌柜夸赞自己,便有些不好意 思,赶紧也将车停了下来,“还不大熟呢。” “其实没什么难的,多练练就会了,”小王掌柜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走南闯北的见识却多,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反说:“宁姑娘不只生意做得好,就是旁的,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学会了赶车,你们家送货就方便多了。” 宁婉就笑,指了胡敦儒说:“我三哥刚刚还不肯我学赶车呢!” 小王掌柜听她介绍是三哥,又见胡敦儒带着文生巾,知道是有功名的人,便赶紧拱手,通过姓名问了好又说:“胡先生不知道我们经商的人家是不同的,男子自然要在外面奔波,但是女子亦要在家中撑起生意来,学会赶马车,关键的时候能送货送人,都是极有用的。” 胡敦儒先前就被宁婉说得哑口无言,现在更无反驳的话,再想宁家果然许多事都要靠婉妹,因此倒也懂了她为何一定要学赶车,便说:“学也就学了罢,只是平日里有宁二叔,你还是少赶车的好。” 小王掌柜自不会与他争执,就点头笑笑,“也有道理。”拱手告辞,又向宁婉道:“我们家铺子里进了许多新的秋衣料子,如今我正好送到镇上的铺子里一些,你空了带着婶婶过去看看,喜欢什么样子的,我让伙计多给你让些利。” 宁婉自在瑞泓丰退货之后,感念小王掌柜,再买布料棉麻等等一概在瑞泓丰。虽然她买的东西并不多,也不是贵重的东西,但是小王掌柜每次见了面都极客气热情,因此宁婉亦十分领情,“多谢小王掌柜了,等空了我和我娘去看看。”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宁婉也笑着与他作别,然后在小王掌柜的后面将骡车赶了回来,还特别将胡敦儒送到了学堂门前。看着胡敦儒一脸别扭地下了车,宁婉心里笑开了花。 胡敦儒其实真不坏,但是他与自己是两条路上的人,他想将自己教导成古小姐那样的人,但是宁婉不会同意。毕竟有过很多的见识和经历,她早有了自己的见解,知道如何才是对自己最好的路。她本就是一个农家女子,家境贫困,正应该自己努力挣钱过好日子,怎么能像一朵娇花般地依靠别人呢? 第129章 争夺 正当宁家满怀信心开始新一年的生意时,却不想野菜刚刚下来,专做粮食生意的吴家在镇北粮食铺子的一旁分出一间铺面,也做起了山货生意。 其实宁家搬到马驿镇当年的秋天,镇上就已经有人做起了山货生意,但是无论是铺面、本钱,还是与各村子的往来都比宁家差得远了。对于这样的小打小闹,宁家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与先前一般地做自己的生意。 但是吴家却是不同,他们家在镇子上都是数得上的富户,从一开山货铺子就投了不少的本钱,直接置下了骡马车架,虽然铺子位置不如德聚丰,但是靠近粮食铺子却也有一种优势,卖粮卖山菜其实都是一群人,而且吴家也正是利用了他们与各村都有粮食交易的关系,招呼各处的人将野菜山货送到他家。除此之外,以吴家的人财力,交游自然也是极广的,与虎台县里的大酒楼、山货铺子都能搭得上,销路对他们也没有任何难处。 宁清才一知道就在家里不住地骂吴家,“黑了心肝!好好地做你们家的粮食生意就是了,为什么与我们抢生意!我咒吴老二不得好死!” 宁婉听了心烦,“吴家也是光明正大的做生意,又没偷又没抢,你别这样骂人。” 在梦里宁清也是喜欢咒骂与她抢生意的人,只是那时候她骂的人要多,毕竟当年她的生意做得远不如现在宁婉做得大,而镇上一窝蜂跟着做山货生意的人却比现在多。而且据宁婉记忆,吴家似乎并没有插手山货生意,与宁清抢生意的多是些小门小户。 不知不觉的,许多事情都变了。 看幺女轻轻地皱起了眉头,宁梁和于氏不禁叹道:“吴家那样有钱,一向又都是做大买卖的,怎么能看上小小的山货生意呢?” 宁清就气愤地说:“还不是吴二!他偏不想跟着他爹好好做生意,非要自立门户,看上了买卖山货,与我们挣抢!” 刘五郎毕竟是镇上的人,也知道些详情,“吴掌柜什么都好,只一条他财运好命太硬未免就会克妻,如今他已经娶了第四房太太了。老大、老二分别是第一房和第二房太太生的,一向面和心不合,又因吴掌柜一向最倚重大儿子,吴二心里一直不大痛快。正好他今年二十了,就磨着他爹和他舅舅将他娘给他留的嫁妆拿了出来自己出来做生意,恐怕是见了德聚丰的生意红火,就选了做山货这一行。” 原来是这样!宁婉此时也想了起来,她先前在梦里也恍惚听过,吴家老二说什么也不肯跟着父兄做生意,弱冠之年从家里分了出来自己去了南边儿。原本吴掌柜并没有看好二儿子,谁知他这个二儿子不愧是吴家的儿子,天生的眼光好,会挣钱,没几年挣了大钱回到辽东,在安平卫开了铺子,大家都称他“吴二爷”,倒将他的大哥压下了一头。后来吴二爷的生意越发大了,成了辽东非常有名气的大商家。 只是宁婉记得吴二爷的名声不怎么好,大家都说他为了钱不择手段,也不知是真是假。 至于吴二爷当年做什么生意起家的宁婉怎么也想不起了,只是她能肯定绝不是经营山货。现在吴二爷投身到山货生意中,倒让宁婉觉得自家的生意果然做得不错,竟能入吴二爷的眼,并且来抢生意了呢。 固然听说吴二爷很厉害,但是宁婉也不至于听了他的名头吓得立即就退缩了,他既然来了,那么自己就与他较量一回! 宁婉的较量自是大家各自凭本事收山货挣钱,但不想,吴二爷却直接对着德聚丰来了,从铺子一开就与德聚丰打起了擂台:先是用双倍的工钱从德聚丰挖走了几个做熟了的伙计,又给山货定下高价。德聚丰收二斤猫爪儿菜给一文钱,吴二爷就三斤二文,至于各色的蘑菇、木耳等等山货都比德聚丰高出一两成收货,一时间德聚丰的生意差不多都被吴二少爷抢走了。 辛辛苦苦地采山菜,谁不为了多换几个钱?没几天到镇子上卖山货的人都去了吴家,往日里人来人往的德聚丰冷落了下来。 大家都围着宁婉,“我们也把收货的价提上去吧,与吴家铺子一样,大家还会来德聚丰的。” 宁婉摇头,“价再向上提我们就不挣钱了。” 宁清有点不信,“怎么能不挣?吴家一直高价在收呢!我们就算少挣些总要比不挣钱要好,还是提价吧!”又埋怨妹妹,“这些日子家里人都急得要命,偏你整日赶紧着骡车到处跑!” 宁婉摇摇头,她每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宁清自然是不知道的。但眼下宁清的急倒是真心为家里着想,毕竟家里的生意好坏直接关系到她能不能挣到钱,一家人的利益是捆在一处的。 但是提价是肯定不成的,从做生意起给宁婉山货定的价就不低,她是要长长久久做下去的,因此从没有以低价糊弄人的想法。当年三家村郭老爷子、三老爷子一伙人一定要自己到虎台县送山菜,后来都灰溜溜地不再提了,其中的原因虽然有许多,但最重要的就是这里的价差其实没有多大,宁家得的只是微利。 正因为利十分微薄,所以宁婉才会一直在扩大生意,只有生意规模大了,微利加在一起才会多了起来。 现在吴二爷收货的价,除去开铺子、雇伙计、送货的骡马,以及山菜本来就会有的各种消耗绝不会挣钱,甚至还会赔一些。毕竟虎台县里收货的价是一定的。 “吴家二爷现在就是希望我们与他一个价收山货呢。毕竟我们家的本钱比不得他,拖上几个月家里所有的本钱都要赔上,逼得德聚丰关了门,所有的生意就都是他的了,那时再降价大家还只有卖给他一个人!”宁婉一笑,“我们偏不当!” 大家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想将我们家的铺子挤兑得关了门?” 刘五郎和宁清就一同破口大骂起来,“这姓吴的心太坏了,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宁梁和于氏也难得地说了别人的坏话,“我们无冤无愁的,吴老二就起了这样的心思,恐怕将来真不会好结果的。” 据宁婉所知,吴老二倒是一路走得十分顺畅,他用他娘的嫁妆起了家,将生意越做越大,后来在安平卫也是鼎鼎有名,似乎还参与了军中的生意。但这话却也不必说出来让爹娘听了生气,而且她的梦毕竟还不够长,也不知道吴老二的结果终究如何。此时她就笑道:“虽然不是正道,但是也不能算错,还不能说他心坏。” 宁清就急了起来,“我们都急得要死,就你不急,还帮着吴二说话。现在不管吴二是好还是坏,我们德聚丰的生意怎么办?” “怎么办?”宁婉平静地说:“自然还是照样做生意了!” “但是送货的人把货都送到了吴家!” 这时一直听着大家说话的宁大河开了口,“不行的话,明天我和红英回三家村,帮着德聚丰采猫爪儿菜!” 宁大河虽然是来做伙计的,但是宁梁和于氏哪里会委屈侄子,因此把大河夫妻与宁清夫妻一样看待,与寻常的伙计不同,因此他才能听到宁家人在一处说的话。他是个老实人,被逼着就想出了这个笨主意。 宁梁就说:“你一个人能采多少?这不是办法。” 宁大河搔了搔头,“二叔,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宁梁就摇头,“我也没有办法。” 见大家把目光都转到了自己身上,宁婉就稳稳当当地说:“我们虽然不挣钱,但吴二每天可是往铺子白扔钱呢,他不急我们急什么?” 虽然如此,但其实德聚丰雇着伙计养着骡车和许多头毛驴,每天的消耗也不小,不挣钱就是赔钱,因此大家依旧是心焦的。而且因为铺子里没生意,所有人都闲了下来,因此这心焦也就越发的重了,唯有宁婉还是先前不慌不忙的样子,也亏了她能如此,德聚丰才没有乱。 一天,大家正坐困愁城,伙计进来说:“赵家二少奶奶遣人来了。” 赵家的二少奶奶自然是喜姐儿了,宁梁赶紧就说:“请人进来吧。” 伙计转身出去就带进来一个中年人,穿着一身褐布衣裳,神情恭谨地向满屋子的人打拱,“我家少奶奶请舅老爷舅太太的安,再问姐姐妹妹弟弟的好。” 宁梁和于氏第一次被人称为老爷太太都十分不自在,也知道这人必是赵家的下人,倒不好回礼的,因此扭着身子应了,就说:“我们家就是寻常的人家,管家不必客气,赶紧坐下歇一会儿。” 来人才站直了身子,只是怎么也不肯坐,垂了手站在一旁又说:“前日我们少奶奶听亲家太太说吴家竟然明目张胆地与舅老爷家里做对,气得不得了,命小的来回禀舅老爷和舅太太并表小姐一声,她求了婆婆,总要想办法给吴家下个绊子,让他们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第130章 办法 赵家是虎台县的典史,虽然没有品阶,俗声“未入流”,但却要由吏部铨选、皇帝签批任命,属于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鳳\/凰\/ 更新快 请搜索//ia/u///】 尤其在虎台县这样的小县,不设县丞、主薄,所有的职责均由典史兼任,管着全县的文书、仓库、牢狱等等诸般事务,可谓只在县令一人之下而已。甚至县令有许多事都要受到典史的掣肘,而且典史也算是吏,职位可以家传,赵家在虎台县上百年,势力绝不是从外面而来的县令所能比得了的。 吴家是粮商,少不了要与管着官仓的赵家打交道,赵家要是拿捏吴家总会有机会,因此只要赵太太发一句话,吴家肯定会让步,至少不敢再明着与宁家抢生意了,甚至还会关了山货铺子,毕竟吴家的根本还在粮食生意上。 这样的详细内情宁家其他人都不懂,但是大家却明白赵家有权有势一定能压得住吴家,因此都露出了笑颜,“终究是自家的亲人,喜姐儿一直想着我们!”又人人感谢赵大,“还要麻烦管家专门跑一趟……” 宁清便推宁婉,“妹妹,你高兴得傻了呀!怎么不说话?” 宁婉果然呆住了,今天到宁家传话的人叫赵大,正是赵太太十分得力的下人之一,一向帮着赵太太打理着外面的事,后来又交给自己的,此番突如其来的重见难免会吃上一惊,更何况她自见了赵大就想到,如今喜姐使了他来传话,想来赵太太不但知道了,而且还会让赵大顺便处理自家与吴家的恩怨。 赵家之所以能在虎台县里占据典史之职上百年,不可能是靠着权势作威作福而来,而是有着一套令人信服的为人处事原则。宁婉亲身经历过,所以她完全明白,管着一个县的杂务,不可能没有一点黑幕或者手段,但是赵家尽量会在不影响自家利益的情况下公平公正、恪尽职守,才能在虎台县里一向有着极好的声誉。 以赵太太的本意,她一定是不愿意去沾吴宁两家的事,尽管只是一件小事,但吴家又没有作奸犯科,又没有杀人放火,怎么好横加干涉呢! 但是赵太太让赵大过来就说明一定会帮忙的。赵太太就这样的人,喜姐儿是她做主娶进来的儿媳妇,求到了她的面前,就是再麻烦些她也会帮。不过赵太太这一次压住了吴家,她会记得吴家一个情儿,将来到合适的时机重新还给吴家。 因此自己也要欠赵太太一个人情了,却是宁婉不愿意的。她一直认为赵太太是个好婆婆,从没亏待过自己,但是这不等于她梦醒之后还愿意再与她交集。赵太太固然没亏待过自己,但是自己自到了赵家照顾赵国茂,打理赵家的里里外外、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也算还了赵太太对自己的恩情,因此也不欠她的了。而且这一次自己怎么也不会再嫁赵茂,那么正好再不相见。 因此宁婉被宁清推了一下后没有与大家一样向赵大道谢,也没有提及喜姐儿,却急忙问:“赵管家可是已经去了吴家?” 赵大是经赵太太亲手□□出来的,因此十分会拿捏分寸,受了宁家一家人的感激却一点骄傲的气色也没有,现在听了宁婉问话,赶紧恭敬地上前答道:“回表小姐,二少奶奶命小的来传话,小的也正要请舅老爷舅太太及表小姐示下,怎么对付吴家?是让他们关了收山货的铺子还是把收货的价与德聚丰降为一样为好?” 还好,赵太太还没有出手。宁婉放下心来,“不必了。我们家做山货生意,吴家也做山菜生意,他们愿意用什么价收货我们哪里能管?若是吴家犯了王法,我们自然要请赵典史帮忙的。”宁婉几句话,所有人都怔住了,一直垂着头的赵管家也抬起头来看着她,宁清更是一把将她拉到一旁小声说:“婉儿,你傻了吗?现在典史家肯帮忙,我们还不赶紧借此让吴家关了山货铺子,重新把所有的山货生意都拢到德聚丰!” 说是小声,其实以宁清的嗓门,每屋子的应该都听到了。 宁婉就笑了,向宁清说,也是向大家问:“我们是做生意的,难不成有一家出与我们家抢生意我们就要求喜姐儿帮忙让人家做不成?” 见宁清要开口,她一摆手压住了她的话又自问自答道:“是,我知道你们会说吴家做生意不厚道,故意与我们家抬价抢生意,但是吴家愿意用多少钱收山货都不犯王法,我们更不能因此对付他们,世上总还是要讲理的。” “喜姐儿与我们家一向亲厚,听了我们家被人抢生意自然一心帮我们,未必知道详情。但我们自己岂能不知道,这些都不过是生意上的小事,哪里就好麻烦赵典史家?若我们真要赵家帮忙,岂不成了欺压乡里的恶霸?” 宁梁和于氏原是穷惯了的,现在开了铺子挣了些钱自然十分看重,吴家如此抢生意让他们早乱了方寸,因此猛一听到赵家要帮着自己抢回生意十分开心,现在听了幺女的话立即醒悟过来,“婉儿说得对,我们可不做那欺压别人的恶事,将来怎么有脸见乡亲邻里?” 宁婉就知道爹娘一定会想通的,就是宁清、刘五郎等人也未必不通道理,只是私心太重而已,就又笑着开解大家,“何且这一次我们逼着吴家关了铺子,难不成将来再不许别人开山货铺子?如此下去,我们的生意如果不挣钱,也要找喜姐儿来帮忙,一定要我们家的铺子挣钱?” “就是,那成了什么!”宁梁赶紧就说:“既然如此,请赵管家在我们家里用了饭就回去给喜姐儿传话,我们家铺子的事不必求赵家了,我们自有办法。” 宁清就哼道:“爹,你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德聚丰一天天地没人上门!” 于氏自然是帮着丈夫,“就是没办法我们也不能做那缺德事,那是要遭天遣的。” “谁说我们没办法?”宁婉反问,然后向赵管家笑着说道:“谢谢赵管家了,先留下歇一会 儿,吃过饭回覆喜姐儿,谢谢她惦记了。抢生意是常见的事,德聚丰又不是没遇到过,现在生意冷淡此不打紧,今天才到春天,还有大半年好时光,德聚丰还有的许多机会挣钱呢。” 说着拿出了二钱银子做打赏,让赵管事吃了饭回虎台县了。 方才有赵管事在,大家毕竟说话不方便,现在于氏、大河、红英就七嘴八舌地围着宁婉问:“你有什么办法能挣到钱?” 宁清就说:“她哪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在外人面前硬撑着吧!” 宁梁也觉得幺女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因此宁婉在外面跑的时候多半是他跟着,现在就喝住宁清:“就算生意做不成,我们老家也有二十亩地,回家种田又怎么样?” 于氏也道:“如果回了三家村,我们就像过去一样农闲时上山采山菜卖到虎台县里,日子也过得挺好的。” 宁婉只得又解释,“刚我就说了,谁也不必回去采山菜,我们依旧做生意。虽然吴家给的价高,但毕竟还有愿意到德聚丰送货的,而且我们再把人手都派到村里收山菜,这样总能收上来一些。”同时也下了决心,“就算收不上山菜也没什么,大家就按我前些日子说的多收些绿豆回来。” 宁清一直不解,妹妹这些日子一直让大家低价收绿豆,现在听她又提就问:“收绿豆做什么?难不成我们家也要和吴家抢粮食生意?” 做什么宁婉就不会说了,“你们只管听我的吧!” 收上来的山货没多少,但是绿豆却在宁家慢慢堆了起来。这一天宁婉又去了吴家的粮食铺子,正打听绿豆的价儿,吴掌柜从里面走了出来,见了宁婉就一缩头想退回去。二儿子出高价与宁家争山货虽然不能算是错,但是也非正道,难免被人说一声不厚道。且大家都在一处镇上住着,见了面他倒觉得有些过不去,这些日子一直躲着德聚丰的人。 偏宁婉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他,赶紧叫了一声“吴叔”,然后就笑问:“我想多买些绿豆,不知道价还能不能让一些?” 吴掌柜只得踱了出来,他是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人了,真与宁家姑娘面对面时自然也能绷得住,二儿子手段是狠了些,可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宁家的,他早换了一张笑脸看着宁婉了,“宁姑娘买得多,我家自然再让些价。”心里却在琢磨宁家买绿豆做什么。按说宁家虽然也会做些绿豆糕之类的点心在铺子里卖,但总用不了这许多。 难不成宁家果然不再做收山货的生意了? 但是吴掌柜却不会问,一则宁姑娘未必肯告诉他,再则有先前二儿子的事,他也不好开口,心思转动之时在心里算了帐,口里报了一个价。 虽然说是便宜,但是吴掌柜这样的人精岂会真地让利于人?这个价足足比宁家在各处村里收的要高出两成多,但是宁婉却眼也不眨地就答应将吴家所有的绿豆都买了下来。 吴掌柜心里后悔,不如刚刚再要高点价儿,但话已出口却怎么也不能改的,就让人赶了骡车给宁家送货,却再忍不住向宁婉问:“宁姑娘让这些绿豆做什么呀?” 宁婉就笑了,“现在山菜的生意不好做,我们家就想改做粮食生意了。” 吴掌柜被宁姑娘的玩笑噎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笑着,“宁姑娘说笑了,说笑了。” 宁婉果然还是说说笑笑的,“不知道吴掌柜还会不会再进绿豆了,若是进一定告诉我一声,我再来买些。” “这时候自然不会再进,也没有货可进了,毕竟绿豆这东西一年没有多少产量,在马驿镇这一带没有人家专门种这个的,有闲田的家里最多半种个一亩半亩的,收的豆子自家留些剩下的早就卖了,”吴掌柜说起粮食生意头头是道,而且宁家收绿豆他早就探知了,因此才会将绿豆的价提上去两成,又笑着瞧着宁婉道:“眼下就是想收绿豆恐怕也无处可收了,宁姑娘将这附近的绿豆已经收得差不多了。” 宁婉自不瞒他,且也瞒不住,“看来我还要到旁的镇子上再买一些了。” 绿豆产的少,可是买的人也少啊!吴家做粮食生意,可是绿豆只占很小很小的一份,完全是因为要让铺子的品种齐全才每年进一些的,吴掌柜可以肯定宁家不可能靠着卖绿豆挣了钱。因为这种东西不是粮食那样家家必需的,如果卖得贵了是没有人肯买的! 吴掌柜在心里嘀咕,难道宁姑娘被自家的二儿子逼得走投无路,竟然傻了? 但看宁婉眼睛清清亮亮的,怎么也不像傻了的样子。 第131章 真诚 宁婉与吴掌柜毫无芥蒂地笑着道别出了粮食铺子,才一转弯就到了吴二爷新开的山货铺子门前,倒不是她特别从这里经过,而是这里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她也没有必要绕路躲着吧。(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时辰还早,但是吴家的山货铺子门前已经有了不少人了,就像过去德聚丰一样,排成一排等着铺子里的人验了货给钱。宁婉免不了遇到不少熟人,先前时常来送货的,有些人就扭过头去装做看不到,也有关系十分好地躲不过就问了声好,尴尬地吱唔着,“这不,家里日子过得紧,就想着多几个钱也是好的。” 宁婉笑眯眯地应了,“如今吴家收货的价钱高,大家卖这里也是应该的。” 就有人说:“宁姑娘,如果你家与吴家一样的价,我们还送到德聚丰。” 宁婉叹了一声气,“我家岂不想多给大家些钱?只是德聚卖到虎台县里的价就低,所以提不了价,倒是抱歉了。”虽说是叹了气又抱了歉,但却一丝不快也没有,只是将事实说清而已。 吴家二爷想是听了信,这时自铺子里转了出来,向宁婉笑着问:“宁姑娘前来可有什么指教?” 宁婉一摆手,“我哪里有什么能指教吴二爷的!只是我刚到你们家的铺子里买些粮食从这里路过,遇到熟人说两句话而已。”说着提脚要走,“我也该家去了,还有事呢。”原来她这时一眼看到胡村长和干娘带着两个大儿子,正各自背着一筐山货向吴家铺子走来,只怕遇到了不好看,便急着回去。 偏吴二爷并没有听到宁婉先前与卖山货人的话,也不相信宁婉果真是来买粮食的,只当宁婉故意哄自己,便拦住她问:“宁姑娘该不会是来拉这些卖货人的吧?只是你们家铺子收货的价可涨上去了?” 宁婉就笑,“我们家铺子若是涨了价就会赔钱,所以是涨不得的。至于大家卖货,自然选价高的铺子,都是乡里乡亲的,我怎么会让大家少挣钱呢?” 那些先前去德聚丰送货的人早与宁家都熟识了,相处又十分融洽,现在虽然为了些利而将货送到了吴家,可心里却多少有些内疚,此时见吴二爷拿话为难宁姑娘就纷纷帮宁婉说话,“宁姑娘没拉我们去德聚丰,反还说我们卖到这里没什么的。” 吴二爷才知道自己焦躁了,脸色微沉,却又立即绽开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原来我还以为德聚丰收货的价涨了呢,却不想宁家依旧不涨啊。”又十分诚恳地劝宁婉,“做生意呢,挣些小钱也差不多了,多让些利给大家并不错。” 宁婉本就笑着,眼下笑意亦更盛,而且比吴二爷还要诚恳,“我们家做生意最注重的就是信誉,收山货的价早已经达到了最高,再多就要赔钱了,这话并不是骗人的,因此无论如何也涨不了价。现在吴二爷能给大家更多的实惠,我们家就是生意受点损也没什么,只要大家得了实惠就成。” 这话如此的冠冕堂皇,不论是吴二爷还是送货的人都没法子再说什么,许多送货的人都十分感动,大家对宁姑娘一向十分有好感,现在更觉得自己没看错人。至于吴二爷,虽然百般不信,但是宁婉的神态却没有一丝的伪装,而且宁家果然也是如此,就是不涨价与他争,哪怕一天也没几份生意! 这样可与他的设想一点也不同啊! 可是接下来他要怎么办呢? 宁婉在送山菜的众人面前诚恳地向吴二爷表明了自家的态度后就快步向家里走去,她早见胡村长和干娘躲到了人群最后,自己如果留得久了免不了终要见面的,这时候还是不见的为好。 到了自家铺子门前,却见胡敦儒从里面匆匆地出来,只向她略点了点头就向镇子北头走了。宁婉就问守在铺子里的娘,“三哥过来什么事?” 因为家里收不上多少山菜,所有人都闲着,宁清便和娘在一处坐在铺子里。她一向喜欢抢话惯了的,谁也难抢得过她,就答道:“来问他爹娘是不是过来了。” 于氏就猜道:“小胡先生的亲事就在眼前了,想是有什么事才急成这样,只是干亲家里并没有人来过。” 宁婉心里倒有些猜测,果然一会儿就应验了,胡敦儒带着爹娘兄长们过来,也不管于氏娘几个在场还在说着,“我早说了,我们家的山货都要卖宁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吴二爷这样做生意实属品行不端,我们家再不能与他来往!” 干娘岂能不尴尬,强笑着向于氏说:“我们家的山货自然要卖到你们铺子里的,只是路上走得累了,就在路边歇上一会儿,敦儒就以为我们想去吴家呢。” 宁婉依旧不揭破,笑嘻嘻地接下干娘身上的筐子,让伙计算钱,自己又递了帕子又端茶水,“干娘,你和我干爹怎么样,我们家里人哪个不知道?你赶紧和我干爹他们一起到屋里歇一会儿。”又让娘陪着,宁清看店,自己去买了肉做饭菜。 其实宁婉果真不怪胡家人的,就是自己采了山华卖,也要卖到价高处,这是人之常情。而且真精细地算计起来,如果干娘他们到吴家卖货,自己也不必招待他们,宁家也许还要省些钱呢! 但是宁婉还是十分地领胡敦儒的情,他这个人固然有种种自己看不惯的地方,但却是真正的好人,如果自己是男子,一定与他结成肝胆相照的朋友。当然,自己做的他的干妹妹,其实也不错。 胡村长和胡大娘来送山货其实也是为了换钱将胡敦儒的亲事办得更加体面,毕竟古家是镇上有名的富户,为了女儿出嫁准备了许多嫁妆,又在离许家学堂不远的地方为他们置办了一处两进的宅子,方便胡敦儒在镇上读书。 可是胡敦儒却不把这一切都当成一回事儿,他还坚持着自己的大义,诸如“聘娶不以资财为重”、“君子安贫,达人乐道”之类。听着胡干娘和娘在一处说着备多少聘礼之类的话只道:“我们家量力而行就是,不必勉强。”又说:“古时候聘礼只有两张鹿皮,我们家备的已经多了!”倒将胡干娘和于氏的话都噎了回去。 宁婉在心里一笑,她这个三哥,就是与常人不同。瞧着无人注意,就悄悄将胡敦儒招到一间空屋里,板着脸向他说:“我听人说过,圣人听说父亲偷了牛,儿子出首告了官就说了‘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之言。你以后在旁人面前总要为家人亲戚留些颜面的好。” “三妹竟知道圣人之言?”胡敦儒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瞧着宁婉。 “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胡敦儒对她不错,她也要认真对他,因此宁婉第一次打算好好与胡敦儒讲一讲道理,“三哥是不是觉得女子就应该没有才学,连字都不识才对?我告诉三哥吧,其实自古以来贤良懂理的女子多着呢,我知道圣人之言又算得了什么!” “圣人的话也未必每一句都是对的,”胡敦儒反又问:“那你可听过‘亲有过,谏使更’?又或者‘大道直行’?” “我并不是说你不对,只是想说为什么不用更圆滑些的办法呢?” “正是因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所以我才更要直言相劝,让大家的所言所行更合道义。” 宁婉劝不服他,只得又说:“就算你一定要对我们严格,但对外面的人和事还是要通融些,就比如杨家的事,他们既然已经改多了,你又何必一定与杨益绝交呢。”胡敦儒将来做官很不顺利,只从他平日的行事就能看出一二,现在若改一改,将来他的仕途也许会好一些? 宁婉不提还好,如今一提了杨益,胡敦儒就生了气,“我原不知道,杨益在家里竟然不敬嫡母,反倒叫姨娘做母亲,这样糊涂的人哪里能做朋友?杨家所谓的改了,也没见杨家真正走上正路,他的那个姨娘还是时常在外面不守妾道,你怎么还要帮他说话!” 先前胡敦儒并不知道杨益家里的事,正是为了杨益的亲事不免多跑了几次杨家,由此知道了小杨太太的事,因此他教导了杨益一番后就与他绝交了。 其实被胡敦儒声色俱厉地斥责一回之后,杨家已经变了一些,小杨太太再不敢如过去一般大张旗鼓地出门招摇,镇上再有妇人间的应酬都是杨太太出面。在宁婉看来,这已经是很大的进展,毕竟小杨太太生了杨益,杨益与她更亲,总是血脉亲情,也是活生生的现实,与胡敦儒美好的理想总不可能一样的。 但是胡敦儒就是不肯接受,“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杨益要是连自已家里的事都不能管好,就不必进学了,我更是耻于与这样的人往来!” 宁婉就温和地说:“我不是帮杨益说话,只是我想你们毕竟是同窗,关系太僵了并不好。虽然心里不喜欢他,但是表面上还要过得去才好。” 胡敦儒早不屑地摇了摇头,“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我不想与谁虚与委蛇!” “太刚刚易折……” “我就是宁折而不弯!” 宁婉突然明白了自己只是徒劳,胡敦儒是不会改的。不过尽管他仕途不顺,但回了马驿镇上却也做出了一番功业。人本来也是不同的,又都有各自的好处,各自的不足,想通了也就不再纠结了。 第132章 暴利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早,天气也比往年热,各种山野菜都长得十分茂盛,吴二爷的山货铺子开得恰逢好时节,每天收的山货都堆成高高的一座小山。【鳳\/凰\/ 更新快 请搜索//ia/u///】 对比之下,宁家就可怜极了,每日到虎台县送货都不必用骡车,一两头驴子就够用了而德聚丰在虎台县里也只还留着望远楼等几家关系十分亲密的老顾主,其余的已经都由吴二爷供货了。 不过,如今德聚丰的人倒也不再闲着,除了专门拨出两个人负责山货生意,大家开始做米分条。原来这些日子宁婉将德聚丰后院不远处的一处房子买了下来,米分条作坊就开在那里,又托望远楼的掌柜帮忙从山东请了一个会做米分的刘老师傅,专门做绿豆米分条。 传说中米分条是大名鼎鼎的孙膑发明的,辽东人一向特别喜欢这种吃食,也常用各种粮食做米分条,平常种的高粱、豌豆、稻米都能做成,但是最好的还要首推绿豆米分条。用绿豆做的细米分丝洁白光润,放在阳光下银光闪闪,几乎是透明的,吃起来又韧又滑,上等席面里常能见到。 比起富贵人家常吃的细米分丝,寻常辽东人家更喜欢宽宽的米分条,用猪肉炖在一起,又香又有咬劲,大冬天时吃了还特别顶饿,在农家也够得上是难得的佳肴了。 一直关注宁家收购绿豆的吴家父子终于明白德聚丰想做什么了。既然山货生意被顶了,宁家便转行去做米分条,恰好镇子上没有专做米分条的作坊,甚至虎台县附近都没有,也算是一项不错的生财之道。只是宁家转行做米分条的时机有点不对,这还是山东来的老师傅到了大家才知道的,米分条竟是要在冬天才能做的,因为拉好的米分要在屋子外面冻实了才能最后成形,现在的天气只能做些凉米分,又因为不能存放因此每天不能做太多。 宁家这些绿豆看来要在手中压上一年呀!再加上请师傅的工钱,这一项恐怕就要赔上不少。不懂得做米分条的行情就随意入了行,吃了亏也是必然的!镇上早有知情的人家偷偷笑宁家了,毕竟是从山村里出来的,许多事儿都不明白。 吴家父子倒是顾不上笑话宁家,毕竟宁家亏不亏对他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们只是万万没想到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宁家也没有将山货生意全部停了,还是维持着过去价格对外收着货,虽然收到的货很少,但是却没有断过! 这让吴二就为难起来,他原是打算用上一两个月挤垮德聚丰的,但是现在他铺子里每天都要赔上几两银子,镇上所有收山货的小铺子早都关了门,唯有德聚丰巍然不动。 吴掌柜就埋怨儿子,“当初我就说这样做不对,现在可倒好,你成了骑虎难下之势,每天赔着钱,你娘要是知道了在地底也不得安稳!” 原来这笔钱是吴二的亲娘留下给他娶媳妇的,可是吴二不急着娶媳妇,一直嚷着要先立业再成家,一定要拿出这钱来做生意,所以吴老爷才会有如此一说。 吴二这两天在外人面前一直还维持着笑容,但是只要一进了屋子就沉下脸,人也瘦了许多,现在被父亲责怪了,他整个人瘫在炕上一动不动。过了半晌才猛地举起一只手捶在炕沿上,恶狠狠地说:“我就不信,宁家还能与我们僵持一年!他们家现在每天亏得很,山货生意太少不挣钱,绿豆压在手里又是赔钱,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如果德聚丰不管不顾地就是不停山货生意,他们将绿豆卖出去还能支持几个月,可是那样你的损失也实在太大了!” “现在我只能孤注一掷继续下去了!” 儿子如果不硬撑着高价收货,肯定有许多人会重新流回德聚丰,毕竟他们先前与德聚丰关系不错,能够过来也是看在高价的缘故,加之宁家在这场争夺中十分地谦和低调,又使得大家对德聚丰的好感又多了一层。反之自家若是无故地降了价,一定会有人落井下石。吴掌柜权衡利弊,“要么不如我们先退了吧,虽然亏了些钱,但不过是小数,爹给你补上,你另选一样生意做。” “不!我现在虽然难,但是宁家也不好受!他们家的邻居听得嫁到刘家的那个二姑娘天天在家里骂人,还不是实在没有出路了?只要我再坚持一段时间,德聚丰关了门,整个马驿镇的山货生意就都是我的了!然后我还要在附近的几个镇上和虎台县里开分店,将虎台县的山货生意都归于我们家,再然后……” 吴家做生意已经有好多代了,如今一家人都在生意场中,但是二儿子还是与旁人都不同,不比大儿子只是想将吴家的粮食铺子经营好,二儿子的心太大了,他从来没有看得上自家的粮食生意,他的目光落在了马驿镇以外。 对于这样的儿子,吴掌柜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最后他还是当初二儿子要出来做生意时的那句话,“你娘给你留的钱你只管折腾去,但是家里将来要分给你的那一份却不能随意动!”这样就是二儿子最后一无所有地回来,也有一份不小的家业,足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但是吴掌柜和吴二爷都没有想到德聚丰不但没有关门,生意反而很快火爆起来——如今他们家只卖绿豆就平白地挣了好几倍的利! 当初宁婉到吴家收绿豆时,吴掌柜不是没想到德聚丰想屯积居奇,但是他自已又否了,毕竟宁家的本钱没多少,就是尽力去收又能收多少?至多附近的一两个镇子而已。拿这么点货就想卖高价是不可能的,尤其绿豆不是必须吃用的东西,若是卖得贵了,许多人家就不会买了。后来又见宁家请了米分条师傅更将这个想法打消了。 可谁能想得到?今年天气热,辽东有几处发生了疫情,绿豆虽然不治疫病,但是官府的医官开的防疫病方子却是绿豆饮!听说绿豆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每日饮用便不易生疫病,于是绿豆的价一下子涨得让人不敢相信! 宁婉自然是提前知道的。只不过她先前的的确确没有打算借用这个机会挣钱,毕竟德聚丰规规矩矩地做生意就很好了,何必放下正经生意而去靠疫病发财呢?她只是在三家村里多种了些绿豆以备自家和亲友之需。 至于做绿豆米分,她也真有此意。比起做灶糖、点心等等,做米分条更适合德聚丰,做出的米分条还可以与山货一同卖出去。但是明明准备冬天时再开始的作坊为了掩饰她屯积绿豆的行为也只能匆匆开业了,虽然难免被人笑不懂行而弄错了时间多费了钱,但这点消耗比起收益实在不算什么。 将吴家本来应该挣到的这笔钱移到了自己的手里,宁婉一点内疚也没有。如果不是吴家出动抢了德聚丰的山货,她也不会去收吴家的绿豆。事实就是,德聚丰收了山货就不会有余钱收绿豆了,如今收不到山货就正好屯绿豆。 事情就是这样奇妙。 吴掌柜在家里想了一天,还是决定自己去德聚丰买绿豆。当初外人以为两家势成水火时,宁婉就亲自过来收绿豆,还一直向自己笑嘻嘻的,在外人面前也从不说自家一句坏话,如今自己不去,却打发家里人去,难不成自己还比不过一个小丫头吗? 德聚丰门前排起的长队比吴掌柜想像的还要长,其间有些人十分面生,想来是从外面镇子过来的,听说就是虎台县里都有人到德聚丰买绿豆呢! 这自然不是德聚丰将这一带的绿豆都买了下来,而是德聚丰的绿豆卖得最便宜!据吴掌柜所知,虎台县、柳枝镇、双台镇等处绿豆早卖出了平常的十倍价,甚至还有更高的,但是德聚丰的价却要比各处都便宜一半多。听说早有几家大户要将德聚丰的绿豆一次都按他们的卖价全买了去,可是德聚丰却都拒绝了。 德聚丰现在卖绿豆的规矩是每人至多买五斤,足够寻常人家一家人煮绿豆饮用的,免得有人多买再倒卖出去,他们这样半卖半送为的就是让大家都吃得起绿豆饮。因此远远近近的人都听了德聚丰的名,更感德聚丰的义。 这一次德聚丰果然是赚得盆满钵溢了,不只是钱,还有名声、人缘等等。 真正的望族大家就是这样慢慢建立起来的,看来宁家将来必要发达的。吴掌柜杂七杂八地想着,一时心思早不在绿豆上面,不知不觉一径走到了德聚丰门前,刚要进去,却被排着队的人拦住了,“要买绿豆到后面等着!” 吴掌柜这才醒过神来,正要向后面退,不想宁婉已经看到了他,就笑着过来招呼,“吴叔,家里没有绿豆了?” 当然没有了,一粒都没有,早让你全买走了,要么怎么能到德聚丰来买?吴掌柜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笑着,“是啊,我来买点,顺便恭喜你们家。” 宁婉点头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谁知道这一次让我撞了大运呢,这绿豆米分没做出来,倒将绿豆卖了,还真应了那天与吴叔的玩笑,我们家也做起了粮食生意。”又回头吩咐铺子里的伙计,“给吴叔称十斤绿豆送到家里,可不许收吴叔的钱。” “那怎么好?我可不能白要宁姑娘的绿豆。”吴掌柜赶紧摆手,他果真不差这点钱。 宁婉还是笑着,“应该的,应该的,别人家不送也要送吴叔!” 第133章 客套 吴掌柜正与宁婉你一言我一语地客套着,这时刚好有人背着山菜过来,向着宁婉说:“德聚丰如此仁义,如今我们村里都喝了绿豆饮,竟没有一个生病的,因此大家就商量了,以后的山货就都送德聚丰了,钱由着德聚丰随便给!” 宁婉就摆手笑,“生意就是生意,哪里能随便给呢。我们铺子里定的价已经有三年多了,当初是认真算过的,再低些大家吃亏,再高些我们赔钱,因此倒不能变,还请大家能体谅。” 这些人就都道:“我们能体谅,德聚丰若是只为了钱,岂能将绿豆如此低价卖了?”说着要将山货送进铺子里。 “多谢大家,多谢大家!”宁婉感谢着,却没有将门口让出来,却拦着大家说道:“先前我们家也住在山村,每到春天就会上山采了山货到马驿镇、虎台县里卖,背着的山货有多沉也舍不得扔一点,为的就是多挣个一文两文的。现在镇上有铺子的收货价比我们家高,你们只管送过去,多得些钱我也替大家高兴。” “将来各家收货的价要是一样了,那时大家再把货送到我们德聚丰吧,这样我们心里也舒服!”宁婉说着,十分诚恳地再三道:“大老远地背了这些山货来不容易,能多几文钱自然还是好的,大家只管过去。”这些天她送走的人也有好几十拨了,因此十分地熟练。 吴掌柜看着这群人被推到了二儿子的铺子,心里差一点吐出一口血。只看这些人背来的一筐筐的山菜,二儿子又要赔上一两银子!他顾不上再与宁婉客气,拱手道别之后直接去了二儿子的铺子,却没有见到二儿子,只几个伙计正忙得不可开交地收那些赔钱货。 伙计是高价雇来的,二儿子又许诺多收了山菜另有奖赏,故而大家劲头十足,手里忙着,嘴里还不停,“老乡,再有山货还送我们吴家,我们给的价可是最高的,而且有多少收多少,一概是给现钱,零头还会凑整多给呢!” 接着数钱的叮当声就响了起来,卖了山货的人接了钱走了,却说:“德聚丰可真厚道,一定让我们把货送到这里,这一筐就多得了十几文钱!” 二儿子每天流水般地赔着钱,得了厚道名声的还是德聚丰!吴掌柜觉得喉头一甜,他赶紧咽了下去,摆出一个十足的笑脸,与认识的人搭了几句话方才慢慢踱回家中,自己被二儿子的蠢铺子蠢伙计气得吐血怎么也不能被人发现! 这些卖山货的人未必知道太多,但是镇子上这么多相熟的人家怎么猜不透这里面的关窍?尤其还有专门与自己作对的老马,他早就四处宣扬自家就是要赔钱将德聚丰挤垮了,现在要是他见了自己吐血,还不知道怎么编派呢! 当初吴掌柜之所以同意了二儿子这样的手段,也是觉得以吴家的实力一两个月就会将德聚丰挤垮,那时再找个由头将价慢慢降下来,就算有人说上几句闲话,但时间一久事情也就过去了。 万没有想到的是德聚丰就是不跟着涨收货的价,就是没人送货也死抗着,形势反倒成了不是自家在逼德聚丰,而是德聚丰在逼自家。德聚丰多撑上一天,自家就要多赔一天。原想着毕竟铺面、伙计、牲畜都要消耗,德聚丰小门小户的能撑多久,不想又有绿豆助了他们的力,真是老天爷都占在他们一边! 吴掌柜回家直接进了二儿子的房,见二儿子竟还没有起来,炕桌上摆的饭动也没动,人正蒙被子大睡,一股怒火冲了上来,一把将被子掀了,“你睡死过去算了!” 被子掀开,露出二儿子憔悴的脸,蓬乱的头发,通红的眼睛,显然是好几天没闭上过眼睛,吴掌柜心就软了,“你的铺子赶紧关了吧!回到家里,总少不了你口饭吃!” 吴二腾地从炕上跳起来,“爹,德聚丰有问题!不,宁姑娘一定有问题,她知道今年绿豆会涨价!” 吴掌柜就哼了一声,“你想了几天就想出了这个歪理!宁姑娘是狐仙?还是有菩萨给她托梦?你倒是说说呀!” “我虽然不知道宁姑娘怎么知道的,但是她一定知道!”吴二拉住爹,“你想,我们家开铺子收山货,价比德聚丰高,她岂不应该涨了价与我们一样?可是她就是不涨!这怎么能说得通?后来她又收了那么多绿豆,却请了个粉匠做幌子,其实却没做粉条,就连豆皮也只每天做一点点,就是等着直接卖了绿豆!我还让人去三家村打听了,她家的地去年绿豆种得特别多,收下的豆子都没有卖,所以我怀疑她早知道会有疫情的事!” “你自己疯魔了就当别人与你一样疯魔!”吴掌柜哪里肯信,“宁姑娘又种又买绿豆其实是因为她早就想做粉条了,因此无论我们家怎么逼着她涨价她也不会涨的,她用做糖、绿豆糕、粉皮等等养着铺子不倒,然后将所有送货的人都推到我们家里,笑着看我们家赔钱关门的热闹呢!” “这些我也都想过,可是我还是觉得宁姑娘不对!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怎么就有本事从一个小山村里走出来开了德聚丰,然后事事算计得一丝不差?”吴二盯着爹大声说:“我还知道德聚丰的生意不是宁掌柜说了算,而都是宁姑娘做主!” 吴掌柜动摇了一下,但他毕竟做了几十年的生意,细想了一下还是不信,“如果宁姑娘当真知道疫情,她为什么不屯药材?要知道治疫病的那几味药涨了不止百倍!就是这绿豆她也没有全力以赴地屯,你想老马一向与德聚丰走得近,如果宁姑娘向他拆借些银子,或者合伙,他们能赚多少?” 吴二被这巨大的数目惊呆了,“也对,如果宁姑娘真能未卜先知,她怎么能放过这么多的钱呢!” “所以你还是收了铺子吧,”吴掌柜疲惫地说:“一定要找好理由,别让人笑话。” 当初有多么雄心万丈,现在就有多么为难尴尬。吴家在马驿镇上繁衍了上百年,最丢不起的是脸而不是钱。 吴家二少爷病了,病得十分沉重,所以就连刚开起来没有几个月的铺子也只得关了。 “这点事儿谁看不出来?”马掌柜这些天极少在铺子里,不是在镇子上到处与人搭话就是搬了小桌小凳坐在街头与大家闲聊,还让伙计沏了铺子最好的香茶端出来,“吴二的病只是心病罢了,不信大家一起吴家看看?” 马掌柜端起铺子里最好的盖碗,学着他曾见过的大人物的样子,用碗盖轻轻地将茶叶拂过,呷了一口茶,让香茶在口中转了一圈再咽下,“这茶真香,无怪要十两银子一两,这壶里就沏了五钱银子啊!” 茶的香气路过的人都能闻到,更无论品茶的人了,大家啧啧称赞不已。 但是马掌柜推销好茶真只是顺便,他一定要把吴家的真相揭穿!“退上一万步讲,就算吴二真病了,吴家那么多儿子,怎么就不能分出一个帮忙管一管山货铺子?甚至也不必吴家人出面,山货铺子里的伙计就能将事都担起来,不过就是拿钱收货,再把货送到虎台县嘛!” “一斤菜赔上半文,一天赔上几两又算什么?吴家还能赔不起?竟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来了,将铺子关了!一年时间都没坚持住!”马掌柜啧啧了几声,又呷了一口茶,“吴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喽!当年他们家的老掌柜可是咬着牙撑了两年才把马驿镇上开粮食铺子的对手挤走了呢!” 镇上的老人自然知道这些往事,因此品着茶只笑笑听着,年青的就不免好奇了,“马掌柜,那对手是谁家呀?” “生意被吴家挤垮了,人早就远走他乡了!”马掌柜没有说,却叹了一声,又冷笑道:“我就不信吴二的病一辈子就不好了!能在屋子里缩上一辈子!” 马掌柜固然是为了贬低吴家,但是德聚丰却免不了成了受益的。宁家上下包括伙计都被宁婉约束着不许说吴家铺子的事,若有送山菜的人问一声,也只道听说吴二少爷病了,铺子也就关了。就是有人问起吴家想挤垮德聚丰生意的事,宁家人也不接话,收货的价还是如常,并不因为现在送货的太多而降下去一文半文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绿豆饮的缘故,传得沸沸扬扬的疫情并没有传到马驿镇上,就是虎台县里也只有极轻的几例,天气稍凉下来,疫情也就消了。 这时宁家的绿豆早卖得一干二净,粉条作坊也早停了工,其实还是绿豆没有卖光前作坊就先停了,毕竟谁吃得起高价绿豆做的粉皮呢! 倒是收山货的生意火爆得不成,今年山货本就长得好,吴二开铺子这两个月挤垮了几乎镇上及附近所有的山货铺子,又将所有的货源都引到了马驿镇上,如今德聚丰正接了这个空档儿,虽然加了几个伙计,可是大家收山货送山货还是忙得跟陀螺一般,而那辆骡车有时一天要跑两次虎台县! 第134章 时机 做生意最重要的是时机,德聚丰遇到的第一个好时机就是在众人意识到收山菜挣钱之前开始了生意,第二个好时机就眼下。 借着这样难得的机会,宁婉当机立断在临近的柳枝镇上开了一家分店,派小柳去做掌柜。刚刚过去的两个月,德聚丰收到的山货除了三家村里相好人家送的之外,有一半是小柳到各处收来的。这样的能人宁婉岂能不用?她放心地将分店一股脑儿地交给小柳,只请了个帐房跟着记帐报帐。 从铺子里抽了几个人柳枝镇,铺子里干活的人更加不够,宁家临时又雇了几个,只是先前自德聚丰走的却不肯再收,哪怕是从生手教起来呢,也不要吃回头草的。 这一天午时,宁婉正守着铺子看帐,原来因绿豆大挣了一笔,她就颇花了些银钱将德聚丰的铺面改造了一下,门前立了新招牌,又在一旁专门修出一个门面收货,送货的人直接就能进以后院里,这样就免得铺面里买货的卖货的混在一处,总是乱糟糟的,如今铺子里的人就都在后院忙着,而铺子里就清静了。 忽听门外传来马蹄声,宁婉一抬头就见进来两个人,十分面生,一胖一瘦,行路打扮,进了铺子便挨样看货,瞧着十分地内行。 细看了大约半个时辰,胖些的那个就说:“小姑娘,把你们家掌柜叫出来,我们有大生意要谈。” 宁婉早看出这两人恐怕是采买大批山货的,也不知他们怎么找到了马驿镇德聚丰,因此就请人坐了下来,又倒了茶,“我爹现在没在家中,有什么事就与我谈吧。” 那瘦子原本已经坐下了,听了些话便有些不快,人就站了起来,“既然你爹不在家中,那我们明日再来吧,请你告诉你爹在家里等我们,就说是有大生意!” 宁婉就笑道:“二位远道而来,明明能与将生意谈了,为何一定要等我爹回来?现在回了虎台县骑马也要大半个时辰,明日又要再来,白费了许多时间。不如先议一议,如果有什么拿不主意的再回去商量。” 那瘦子就不屑地道:“跟你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可议的!” “不议怎么知道有没有可议的呢?” 这时那胖子便笑问:“小姑娘,你能做得了主?” 宁婉就点头道:“当然,否则我怎么会留你们呢。” “那好,我问你,十万斤干蕨菜,一万斤干蘑菇、一万斤干木耳,你家有没有?卖价如何?” 蕨菜就是猫爪儿菜,长短不同分成几档,蘑菇更有许多种,价格有贵有贱,木耳也要分成几等的。因此宁婉就答:“不知道两位掌柜什么时候要货?如何交割?几样货都要几等的?各要多少?” 胖子就大声笑了起来,“小姑娘还真有几分意思!”说着报出了一堆的货品数量,又道:“最好三日内就能交货。” 宁婉思量一番,“干蕨菜没有问题,蘑菇若是不拘哪个品种亦可,唯有木耳如今没有那样多,只能拿出一半。但是如果两位掌柜能下了定金,我们就从现在起将收到了木耳都留下来,你们两三个月后再来时就能有足够的量。”又将自家的货价按送到虎台县的价翻了一倍报价。 “你怎么知道我们两三个月后会再来呢?” “这时候你们回了京卖了货,年前正有时间再来一次,收了山货送到京城正是腊月里生意最好的时候。”宁婉一笑,“何况你们的口音正是京城的。” 瘦子便也笑了起来,将手边的茶一口吃尽了,“你既然知道我们是京城来买货的,为什么还报了这样的高价?如果便宜些,秋天时我们还来收核桃、榛子、松子、红果呢,到那时也到你们家来买。” 宁婉笑着给他们续了茶,“我可没有报高价,虎台县里比我们还贵呢。掌柜们若是真心要,又能到镇子上取货,我们家还可以让一成的运费。”虎台县里几家铺子收了货再卖出去价格绝不会只翻了一倍,宁婉估算着自己报出一倍的价既能留住客人,也能让家里多赚些,至于让出一成的运费自然是为了显出诚意。 这一胖一瘦的两个客商是做生意的老手了,他们自然知道虎台县上各家铺子低价收购高价卖出,因此想尽了办法找到了德聚丰,看了货也满意,现在听到价格虽然没有先前想到的便宜却也不错,因此心里已经同意了,就又笑着问:“小姑娘,我们要的货这样多,总应该再多降几成的吧,我看就再降三成好了,按六成的价出货。” 宁婉心里开心极了,这客商果然不知道自家卖给虎台县的价,还的价就高了许多。但是谁会嫌挣得少呢?况且挣这个钱可与高价卖绿豆不是一个道理,能挣就要多挣! 因此宁婉便抿着嘴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行!不行!我爹走的时候告诉我最低就是这个价,一文也不能再少了!” “可是,你们现在收山货是什么价?为什么卖这样多?” “收山货的价肯定比卖价低,可是我们有铺子又有伙计,哪一处不用钱?自然不能按收来的价卖。如果你们愿意留在镇上收山货带回京城,那也可以,价一定会便宜的。”宁婉笃定他们不会,比起将货贩到京城,收山货挣的不过是些辛苦钱而已,“不过等你们做了收山货的生意,就知道我们家报的价已经十分公道了。” 两个客商还真就信了,毕竟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算在家里帮忙做生意,又能有多少心机?且他们也已经省了几成货款了,因此就又问:“三日我们果真能取货吗?” “自然能!”宁婉斩钉截铁地答,突然一转头,便叫了一声,“爹,你回来了!家里来了客商,要买山货呢!” 宁梁果然从外面走来,其实宁婉是知道爹送货回家的时间,只是她觉得爹太过老实,这样大单生意还是自己谈好些,因此绝口不提请客商等一会儿,如今便将客商引见给爹,然后又叽叽喳喳地向爹把客商要货的数量、种类还有价格都说得一清二楚,免得再生枝节。 两位客商虽然相信了宁婉,可是他们怎么也不会与一个小姑娘定下契约,因此本打算还是先回虎台县的,眼下见了宁梁便都又留了下来。 生意其实都已经谈妥,两位客商又与宁梁通了姓名,原来他们一个姓高一个姓齐,一直做京城和辽东间的生意,对虎台县熟悉了便想找到给虎台县铺子里送货的源头,先前无从找起,今年却打听到了德聚丰,将收货的价降了许多,十分满意,便留下二十两银子的定金,与宁梁正式约定了取货的时间、数量、货物的成色。 宁梁见成了一大单生意,十分喜悦,热情地挽留他们,“到了饭时,吃了饭再走吧,这时节天还长着呢。” 毕竟是京城来的大客户,宁婉亲自到厨房安排下酒菜,于氏和大姑见她准备的菜饭都反对不已,“人家可是从京城里来的客人,你怎么不做些好吃的!让来人笑话!”说着就要去买鸡买肉。 “正因为他们是从京城来的,所以我们才要做些土物儿!”宁婉拦住她们,“一则让他们尝尝我们辽东的风味儿,另一则也是将我们家的货展示一下。” 说着让大家做了几样菜:第一道是凉拌木耳,辽东的木耳个头并不大,但颜色特别的黑,肉特别厚,用沸水煮熟再用冷水过一下,十分有弹性,这时浇上用葱、姜、蒜、花椒、大料爆香的麻油,清凉爽口,正适合夏日里下酒。 第二道更是简单,酸甜萝卜干。萝卜晒成干后用清醋泡上,里面加些糖和盐,放上几日之后又酸甜可口,又爽脆下饭。家里前些日子做了许多,忙的时候就拿它下饭,现在宁婉夹了一盘子,切了些小葱香菜末放上,又舀了些醋汁淋透,直接端了上去。 第三道:炒杂蘑。也就是将各种的蘑菇混在一处,根据大小厚度改一改刀,只放些麻油椒盐清炒,再用雪白的盘子盛上来。粉紫色的紫花脸儿、雪白的白花脸儿、红色的松蘑、褐色的榛蘑、红色的松蘑、嫩黄色的鸡油蘑……只看颜色就好看,而这些刚从大山里采下来的蘑菇味道皆鲜美至极,却又各有特色,吃到口中只觉得美味层出不穷。 第四道:五花肉炖干菜。除了山货,干菜也是德聚丰卖得十分好的货,因此明明眼下有许多时令菜蔬,但是宁婉将五花肉炒出油后,加了干豆角、干茄子、干南瓜等几样刚晒好的干菜炖熟。晒干菜原本的目的是为了冬日里没有菜可吃,但其实干菜却另有一种与新鲜菜蔬不同的风味,十分地淳厚,许多人都特别喜欢,而宁婉自己就十分爱吃干豆角。 几样简简单单的家常小菜,两位客商见了便高兴,向宁梁说:“你这个女儿,心思可真了不得!我们一路上过来,鸡鸭鱼肉早吃腻了,正想吃些家常饭菜呢。”原来他们到了德聚丰,自然看出宁家并非吃不起肉的人家,而是专门为自己做了辽东的小菜。及至尝过,更是赞不绝口,“这菜看起来简单,吃起来却不平常!” “你们家的山货,果然都是极好的!” 又问起干菜,“原来是这样做的,等秋日时我们也买些回去,京城里自然会有喜欢这味道的人。” 第135章 声誉 两位客商定好了货就定下当晚回虎台县整理行装,三日后带着车队到马驿镇装货然后直接回京城,便不肯多坐,看看天色放下筷子要告辞。 宁婉这时端上一盘子包子来,“吃过包子再走,免得路上饿。” 大家见这包子十分小巧,一口便能吃进去一个,白生生的面皮里能透出碧绿的颜色,十分喜人,咬上一口,原来里面竟是蕨菜肉馅的! 蕨菜淖过剁碎,再加上猪肉馅,拌好蒸出包子,清香的味道完全被裹到□□里面,浓郁鲜香。高客商和齐客商就都笑道:“原来蕨菜还能这样做?如今我们回去了也讲给家里人,再告诉买山货的人家,大家吃好了自然还会再来买!” 宁婉就笑,“我们辽东的菜虽然比不了什么鲁菜、淮菜有名气,但吃起来味道却也不错的。”送了他们出门时就问:“不知你们二位怎么找到了德聚丰?” “也是纲缘巧合,我们在虎台县里时,听人说马驿镇上有一家德聚丰就是做山货生意的,十分厚道,因此就想着过来看看,却不想你们家的货正是我们要进的。” 宁梁竟有些奇怪,“真不想虎台县里竟有知道我们德聚丰的!” 高、齐两位就笑,“宁掌柜太谦虚了,不只是有,而且还有不少人知道呢。” “我们每年都要去虎台县里进几次货,每次都在同一家店住。这一次店家就告诉我们马驿镇上的德聚丰就是做山货生意的,又十分厚道,他前些时候就专门到德聚丰买过绿豆,再三推荐我们过来看一看。先前我们也怕受了骗或者路上不太平,于是在县里打听。结果倒是有不少人知道德聚丰的,又告诉我们道路怎么走。因想着有这许多人说,再不能是假的,就过来一看,不想就做成了生意。” 大家才明白,“原来竟还是因为绿豆的事!” 高齐两位先前在虎台县里已经将绿豆的事听了七七八八,现在又详问了几句,就也感慨,“做了善事,总会有好报的,我们可不就是因此结了缘份。”因进货的价比虎台县里低上许多,他们也是极开心的,又说:“以后我们进货,就到德聚丰来!”看天色已晚,兴头头地走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高、齐两位客商带了几辆马车来了,验齐货品,交割银两,用的却是银票。 宁家做了几年的生意,还第一次收到银票,毕竟家里从没有如此大数量的银钱交割。宁梁便有些迟疑了,万一要是假的,那宁家的家底都要全部赔光。因此就说:“不如我送送你们,路过虎台县时到钱庄里将银票换成银子。” 高齐两人也明白他的担心,便笑道:“如此亦好,只是几百两银子你怎么拿回来?十分沉重不必说,又要防着有歹人,总要多带几个一同过去。” 宁婉便接过银票看了看,见是老票号日升昌的票子,纸张、大小、数字都不错,暗纹和裁成一半的印鉴都对得上,便点了点头,“过两日我们送货时再带着去钱庄换成银两吧。”原来家里每每要付送货人的钱,还真要将银票找开才行。送货的时候让爹带着伙计们,再坐着骡车,银子便好拿回来了。 这时宁家为他们送行包的蘑菇馅的饺子已经好了,宁梁请他们吃过,又拿出两个匣子分送二人,里面各两对猴头菇,“这是才收上来的,也是我们家里最好的东西了,带回京城尝尝鲜吧。” 高齐两人自然知道这猴头菇的价儿,十分感谢,又感慨道:“京城人十分推崇辽东的猴头菇,还有此地的貂皮、人参等等都是上好的,利又十分地厚。只可惜我们的本钱小,做不了那样的大生意。” 宁婉就笑道:“若我说只做些寻常的山货生意便不错,利虽不高但足以养家。若是买卖貂皮、猞猁皮、上山珍等贵重东西,必要与达官贵人们打交道,便有说不好的风险;至于长途贩运的不易,更不必说。” 姓高的瘦子惊奇地看了一眼宁婉,“先前就觉得你一个小姑娘十分能干,现在遇了事才知道竟还想得如此深!” 宁婉就笑,“我哪里想那么多?只是我们家的铺子里的山货,便没有贼人来偷——他们若是偷了,又沉又不值钱,且是居家过日子的东西,谁用得许多?至于街面上卖贵重物件的铺子,日夜巡查,只恐失了一件。所以我想你们长途贩运,道理是一样的。” 宁梁原是最容易知足的人,也笑道:“我们寻常小民,做些小生意谋个衣食温饱,俗话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就知足了。” 高齐两位也笑应,“正是如此,我们也听人念过一首诗,‘他人骑大马,我独骑驴子。回看担柴汉,心中较些子。’倒与你们父女所说的一样了。”又约了秋日来收山核桃、榛子、松子、红果、干菜等,方才带着马车走了。 来自京城的这一单生意,德聚丰一次就收了二百多两银子。所谓的机缘巧合,其实正是先前卖绿豆时积下的声誉带来的。否则家里在马驿镇上虽然有铺子,亦能供出这许多货来,但是外来的大客商哪里能到这小小的镇子上找到他们呢? 表面看来,声誉这东西虚得抓也抓不住,但是其实用处却不小,只高、齐两位再来两次,先前绿豆少卖的钱就都补了回来。不只宁家人受益,就是德聚丰铺子里的伙计也都面上有光,说亲时报了德聚丰的名能让女家高看一眼,住在铺子里孙固就借着这个机会将媳妇娶了进来。 家里先后来了几拨伙计了,宁婉最看重的还是最初到德聚的小柳和孙固。小柳的机灵能干自不待言,家里开了分店第一个将他派了过去;孙固虽然没有当上掌柜,但在铺子也做着最重要的活儿,而且宁婉还让他与家里人一样住在铺子中,就连他的喜事也是在铺子里办的,宁婉拿了五两银子帮他办了酒席,场面十分地热闹。 古太太是孙固的亲姑姑,又是孙固到宁家做伙计时的保人,现在见孙固成亲十分高兴,十分感激宁家,一大早就过来帮忙。 宁婉却也感激古太太,自家第一次张罗伙计的亲事,又是在镇上,不比三家村里亲友多,因此颇有些手忙脚乱,又于镇上的习俗规矩不大懂,有古太太在大家都省了许多心。因此看着来客都陆续告辞了,便拉了古太太,“这一天也没正经吃东西,眼下事情办好了,我们一处随便吃点儿吧。” 古太太也不推辞,自己倒了酒敬于氏,“固儿成了亲,我也算对得起我的哥哥了,还是要谢你们啊!” 于氏就笑,“虽然是古太太的侄儿,可也是我们家的伙计,我们夫妻俩就当他是自己的孩子似的,本应该帮忙张罗的,哪里还能当古太太的谢。” 古太太又依次敬大姑、宁清、宁婉,“你们都是好人,我替固儿谢谢你们了。”几杯酒下肚,便又说道:“我一直不好意思承认,如今相处久了倒不好再装着没事人似的。按说我娘家只剩这么一个侄儿,又没了爹,岂不应该让他到我们家的作坊里?可是我们家掌柜怎么也不肯,只怕我娘家占了古家一丝便宜,硬是将固儿送到了德聚丰!” 侄子成亲的日子,古太太感慨良多,一时忍不住将家里的事露了出来,“如今固儿在德聚丰过得好,就是进了油坊也不能的,所以听说固儿成亲时他也讪讪的,不好不来,又没脸来,只得推说有事出了门!” 于氏和大家便都笑着说:“你是想得多了,古掌柜哪里不会关照内侄儿?只是当时不得便而已。” “哪里是我想得多了,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他的那些小心思我哪里不知道?”古太太摇摇头,“油坊里都是他们古家的人,还有大姑子小姑子家的孩子们,一个个都送进来做伙计,只把固儿送到外面,如此偏心,镇上的人谁不暗地里议论?” 宁家当初收孙固时也未曾多想,后来自然也听了镇上人背地里议论古家的事儿,只是眼下哪里能承认?自然找些借口劝古太太,又道:“孙固十分肯干,我们还要谢古太太给我们送来一个好伙计呢。” “人都说善恶有报,果然不错!”古太太就说:“先前吴二与你们家抢生意,多少人只道你们家一定抢不过吴家,那时我却一心希望德聚丰能赢。果然天从人愿,吴二装病不敢出门,就是吴掌柜每日出来也不过硬撑着,其实心里也难受着呢——也是活该,谁让他儿子用那样下作的手段呢?” 宁家人背地里说及此事,也是极欢快的,但是在外人面前却不肯议论吴家,只道:“我们家只规规矩矩地做生意罢了。” 古太太又笑道:“你们家里果真能沉得住气,满镇上的人都以为德聚丰恐怕斗不过吴家,不想结果竟是如此,你们家运道果真极好。”说着突然又想起一事,“其实还有马掌柜也愿意德聚丰赢,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第136章 求亲 当初吴二的铺子关门,宁家没有人到外面说什么,倒是马掌柜在铺子门前摆了桌椅请大家吃茶,夹枪带棒地吴家很是嘲笑了一番,许多话说得十分锋利。 因皆是邻居,宁家人在铺子里听得十分清楚,每个人心里免不了觉得痛快。尤其是宁清每每都要再三赞赏,只是因宁婉再三不许大家出去搭话,又说不论谁出门乱说都要扣工钱的才没有出去与马掌柜应和一番的。 宁家人背后当然议论过,这其中的道理很是简单,“马家铺子离我们德聚丰十分近,先前我们家生意好的时候,许多人卖了山货就直接去他家的杂货铺买东西。至于我们家生意差的时候,那些人从吴家出来,又有更近的杂货铺子,到这边的人就少了。” “这自然也不错,但其实还有一个你们不知道的原因。”古太太今日心情好,话比平日多了许多,“当年吴家也用差不多的手段将与他们一起做粮食生意的铺子挤黄了,逼得那家离开了马驿镇……” 宁清一拍手,“这事儿我也听马掌柜说过,原来是他家的亲戚!” “并不是他家的亲戚,而是马掌柜未婚妻家。” “那现在的马太太?” “当然不是了,那家人家财耗尽,又关了铺子,马掌柜的爹娘便有些轻视,过节时应该走的礼没有走,只作忘记了,其实就是有悔亲的心思。那家却是有骨气的,见状就一声不响地离了镇子,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古太太说着,又告诉他们,“谁不想马掌柜先前怎么也不肯成亲,一直等了五六年,那家再无音信,他爹娘也早后悔了,再三求着他方才娶了如今的马太太。” 马掌柜其貌不扬,一双绿豆小眼,留着一丛山羊胡子,整日笑呵呵地对着顾客,宁清和宁婉再想不到,“真看不出马掌柜还是个痴情的人呢!” 古太太便又给大家讲了吴掌柜前前后后娶的这几个太太的事儿,见宁梁从后院回来方才想到原来外面的酒席也已经散了,赶紧下了炕说:“我也该走了。” 大家又让了一回,于氏就说:“我叫个小伙计送你回去吧。” 古太太摆了摆手,“不要紧的,我自己能回去!”说着起身走了。 宁婉赶紧送古太太出门,见她十分坚持酒没多,也只得罢了,目送她走得远了正转身就进门,就听有人嗤笑着说:“宁姑娘如今真是春风得意呀!”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宁家后门的小巷子一向少有人往来,现在突然有人说话,宁婉免不了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却是吴二,就笑回了一句,“难道吴二爷妒嫉了吗?” “是有点,”吴二诚恳地点了点头,“我一直以为春风得意的会是我,但不想我现在混到了白天都没脸出门的地步了。” “那吴二爷可曾想过,如果德聚丰倒了,我们家又会怎么样呢?” “所以,常言说得好,胜者王侯败者贼嘛!” 虽然不是十分真切,但是宁婉还是看出吴二又重新成了春天时的吴二了,他已经从这一次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不再憔悴不再低落,一双眼睛也重新有了神采。当然吴二终究不是原来的吴二了,尽管从外表看不出多少差异,但是宁婉分明感觉到他比春天时要沉稳多了,也坚强多了。 最初宁婉知道大名鼎鼎的吴二爷要与行聚丰抢生意时,心里其实也是忐忑的,取巧胜了他之后就升起了一丝侥幸,如今再听他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倒更加不敢再小瞧他了。毕竟是将来要在辽东商界叱咤风云的人物,第一次做生意就受到打击,竟这样快就渡过去了! 虽然不知道在自己的梦中,吴二爷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马驿镇的,但是眼下他终究还是要离开了,毕竟经历了先前的事,他再没有脸面出现在镇上,来找自己也只能在晚上。因此宁婉便试探着问:“吴二爷有什么指教吗?” “指教不敢当,”吴二就笑了,“我来有几件事,第一是要谢你。” 宁婉不想吴二会来谢自己,因此也笑了,“我也不敢当。” “应该的,那时镇上有多少人笑话我,可是德聚丰却终终未出一句恶言,我十分领情。” “若是为这个,吴二爷就不必领情了,德聚丰不说你的坏话不是体谅你,而是为了德聚丰的声誉。” 吴二不也宁婉争辩,接着问道:“第二呢,我就是想问问宁姑娘怎么早知道绿豆会涨价的?” 整个宁家对于宁婉提前买了许多绿豆都没有起多少疑心,因为宁婉告诉他们她在买绿豆的同时已经请了做粉条的师傅,大家就只当她不过是凑巧了而已。就是马驿镇上的人也都被她的幛眼法迷惑了,唯有吴二第一个不相信她。 宁婉以前就听赵太太向她说过,越是与你敌对的人,他会对你了解的十分深入,甚至远远超过你身边的人,可见这话竟是一点也不错的,吴二看自己比任何人看得都要细致。但是宁婉哪里会承认,因为她知道吴二不会有任何证据,“我倒是想早早知道呢,那样我就不做山货生意了,改成屯积各种紧俏的物件儿。” 但是吴二知道的远远不只这些,“我还听说你受过你爷爷的托梦?” “你相信吗?” “原本不信的,可是现在却有些信了。”吴二又问:“又在鸡瘟前买了许多鸡蛋,将家里的鸡都提前杀了吃掉,这些事都不是假的吧?” 宁婉就笑了,“吴二爷这样一说,我还真觉得自己是个很有运气的人呢!” 面对着云淡风轻的宁婉,吴二盯着她细看了半晌,终于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思多虑了,正像爹所说的一样,宁姑娘如果真有神通,岂能守着德聚丰这样一个小铺子做生意?她若是屯积各种紧俏的物品早就发了大财,不过是运气比常人好些罢了。 不,吴二还是摇了摇头,他觉得与其相信运气,还不知相信宁姑娘是个有本事的人——至今为止他唯一佩服的人。 因此他就问了,“宁姑娘,你肯不肯嫁我?” 宁婉再不想吴二爷突然转到了这里,这一次是真的受了惊,只“你……”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正这时于氏见幺女送客一直没回来,便一面唤着“婉儿!”一面向后门过来。 宁婉不欲娘看到吴二,更不想她得知吴二的提议,就赶紧向门内道:“娘,我正与古太太说几句话,就回家!” 于氏听了才放下心,又嘱咐,“别说太晚了,古太太累了一天了。” 宁婉应了一声,然后重新转向吴二,正要开口,吴二却抢在前面,他毕竟是早深思熟虑过的,并不慌张急躁,“我虽然与德聚丰抢过生意,但其实对你们家和你都没有什么不满之处,只是单纯的在商言商,想独揽镇上的山货生意而已。经了先前的事,我倒是觉得宁家人不错,你更是不让须眉的女子,堪为我的妻子。” 感觉到宁婉要拒绝,吴二一摆手不让她开口,“不瞒你说,我爹早想给我说亲,只是因为这马驿镇上并没有我能看上眼的姑娘,我的亲事才一直蹉跎下来的。” “我自觉向你求亲并没有什么配不上的,论门第,吴家做生意上百年了,在镇上也能排在前面;论家私,只我收了铺子剩的应该也不少于德聚丰的本钱了;论诚意,我可是十足的,你若是不信,我可以把我娘给我留下的钱全部做为聘礼给你,这样我们再做生意开铺子都算你的嫁妆,就算你将来与我合离,家财也都是你的。” 还真是很优惠的条件呢,而且想得又深远,竟连和离时怎么办都想到了。若对面的人不是吴二爷,宁婉还真有可能答应,当初她嫁给赵国茂时可没有占过这样的便宜,赵太太给了爹养老养病的银子不假,可是自己也要为赵家付出。现在似乎嫁给了吴二爷,自己只是白拿钱一样,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所以宁婉摇了摇头,“我从不白要别人的东西。” “这也不能算是白要吧,因你会帮我做生意,以你我二人的本事,不出十年一定会成为辽东有名的大商家!” 其实只你一个人就够了,不出十年就能成为辽东有名的大商家,人人尊称你吴二爷!但是宁婉不想与吴二同行,一则她没有那样远大的目标,再则就是她不喜欢吴二的手段。他为了挣钱,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宁婉不想也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因为她在意的事情和人太多了。 “不了,我对德聚丰没有那样高的期望。” 吴二的态度一直很诚恳,眼下就摇着头,“那还真是很可惜了。” 宁婉对吴二的可惜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但是她想了想还是最后劝了他,“吴二爷想来一定会到外面做生意了,希望你将来不要再用那样的手段,对你的名声不好。” “名声其实也是一种东西,只要有足够多的钱,就能买到。”吴二得了出这个结论之后就向宁婉拱了拱手,“我就要离开了马驿镇了,也许将来你听到我的名字会后悔的。” 我会听到你的名字的,但是,宁婉说:“我不会后悔。” 第137章 远走 吴家二儿子在病愈之后离开了马驿镇,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连吴掌柜也只说二儿子要到外面闯闯,却说不出他去了哪里闯,因为他是悄悄离开家的,走前只给家里留了个纸条。从此马驿镇上的人再也没有看到他,因此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吴二远走他乡了。 鉴于吴二已经有数月没有在镇上露面了,大家对他早已经有些淡忘,这一次他走了的消息传了出来,也不过议论些时日也就罢了,唯有马掌柜说了许多次“这就是报应啊,吴家的报应!”倒也没有人当真,毕竟吴家的粮食生意并没有受到影响,所以也看不出什么报应。 宁家人关上门倒时常说起这场波折,毕竟是自宁家做生意起遇到的最大的难事。宁梁喝了酒就叹,“当时我只当德聚丰怎么也办不下去了,早与你娘悄悄商量好了,还回三家村种地呢!不想吴二的铺子倒垮了,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于氏听了就拍着胸说:“我当时其实还有些害怕,就怕我们想回三家村种地都不能了呢!” 当时自己一再告诉家人没事的,但是谁又能真正不担心呢?宁婉拿起酒给爹娘都又斟了一杯,“所以吴二离开马驿镇也是活该!”至于他将来会回到辽东成了大商家的消息,还是她自己知道就好。 “比起吴家山货的铺子关门那天,我现在更高兴!”宁清一向嘴不饶人,因此又将吴二痛骂了一回,却向宁婉说:“当初铺子里没有生意,收了绿豆要做粉条,可是天热却又做不成,铺子里每天亏着本,你却能一直坚持住也当真不容易,果然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 当初德聚丰的日子艰难时,宁清每天气得跳着脚骂,骂过了吴二有时也会与宁婉吵架,可不是现在笑嘻嘻的模样,但是宁婉却不与她计较,反倒给大家讲:“开粉条作坊是德聚丰十分重要的一项生意,我早想好了的,就是当时赔点钱也不能放弃,可不是舍出孩子去套狼,而是‘种了梧桐树,引来金凤凰。’” 娘就笑了,“其实是一个意思,只是婉儿说的好听些而已!” “做生意办事儿,自然要拣好听的说。”宁婉如今心情十分好,“如今家里除了山货生意,还开了粉条作坊,从这之后,就是再有吴二这样的人如此行事,也不必像今年这样难。只有产业多了,才不怕各种的意外。” 宁家一家人都喜气洋洋的,这时候又有喜信儿传来,赵太太要给喜姐儿做生日,在家里摆了酒席,请了戏班,还特别地派了人给宁家送了请柬。上次来过德聚丰的赵管家陪着笑说:“我们太太一向看重二少奶奶,那天听说二少奶奶的生日就要到了,拿了一百两私房嘱咐小的好好操办,又告诉小的一定请宁家舅老爷舅太太和表小姐们过去,二少奶奶也盼着大家呢!” 当初绿豆的价一涨起来,宁家给所有的亲戚朋友们都送了绿豆,赵家自然也送了。在宁家被吴*得十分艰难的时候,赵太太肯帮忙就是极大的情份,宁婉自然要还的,她让伙计送了一百斤绿豆,是亲戚里面最多的,毕竟赵家上上下下人口多,每人都喝绿豆饮总要这个数,而赵太太这个人在这样的小事儿上从不会苛刻下人的。 宁婉自从送绿豆起,就想通了,她完全不必避着赵太太,而是早应该把赵太太当成亲戚相处,毕竟喜姐儿嫁了过去,婉儿与她是亲亲的表姐妹,将来总要往来的。 先前赵太太答应帮忙对付吴家,眼下又要大张旗鼓地给喜姐儿做生日,宁婉听了倒把先前担心喜姐儿的心思消了大半。若是硬要比较,当年宁婉到了赵家第一年赵太太可是没有拿银子给她做生日呢,当然那时赵家正在最难的关口,赵太太拿不出银子来。 及到了赵家见到了喜姐儿,见她穿着崭新的百花不落地石榴红裙,同色的绣花通袖袄,头上一支衔珠子的金凤,那几颗珠子个个有拇指肚儿大小,轻轻一荡,闪出晃眼的光来,正是赵太太心爱之物,便知道赵太太的喜爱不是假的。 喜姐笑得两靥生花,将大姑、舅母、两个嫂子,还有宁贤、宁清、宁婉都迎了进去——赵家不比小户人家,男客女客分内外院两处招待,因此一家人到了赵家就分开了。 大家先见了赵太太,宁婉瞧着她正与先前相识时相差无几,形容端丽,保养得宜,但不管怎么精心额前也现了皱纹,鬓发也带了轻霜,给人的感觉依旧是面容和善,神情疏朗,少有人知她一向将满腹的心事都藏在心底里,轻易不透出半分。听闻亲家到了,赵太太早起身相迎,亲切又温和,“早想请亲家太太、舅太太的,只恐请不动,今日正借着喜姐的生日,大家在一处乐上两日。” 大姑和娘今天都换了新绸衣裳,头上都插戴了几样金饰,瞧着颇有几分富贵气象,但不管怎么打扮,毕竟与虎台县里大户人家的太太不一样,言行举止上总还差着一层。大家虽然与赵家是亲家,但终究是低门对高门,总有些不大自在的感觉。可是赵太太一手拉着一个,笑语宴宴,很快就与她们说到了一处,又不忘将大儿媳方氏及在座的几位女眷给她们引见,还兼顾着宁家三姐妹并石头、囡囡、狐保、金山几个,这几个孩子们还小因此倒不论男女都跟着进了内院。 对于要结交的人,赵太太从来都这样得体,宁婉就是早早知晓她的行事风格如今也有如沐春风般的感觉,又见娘和大姑被照顾得极妥当,感激之下反倒有些替赵太太心酸:眼下赵太太的大儿子赵国藩虽然顺利被任命为虎台县典史,可是他对公事从来不肯分一星半点的心思,每每出了错都要赵太太去描补;大少奶奶出自官宦人家不假,但却是个被嫡母教坏了的庶女,鼠目寸光、眼界不出内宅,除了会玩些让人觉得可笑的勾心斗角把戏就什么也不成;二儿子赵国茂本就是傻子,还不如赵国藩人模狗样地能应付一下差使;至于三儿子赵国葆,表面恭顺其实满肚子坏心肠,眼下的他应该正算计着怎么娶一门好亲与赵太太打擂台呢! 不过再看到喜姐儿笑盈盈地与往来女眷们说话,言谈举止、接人待物比过去得体多了,宁婉也就释然了,赵太太还是那个有本事的人,尽管赵典史瘫了,大儿子不成材,二儿子傻,庶子虎视眈眈,但是她还是游刃有余,眼下将所有的难事都度了过去,果断地放弃了大媳妇,挑个能干的女孩当二媳妇用心教导,以确保将来的赵家还掌在她的亲儿孙手中。 赵太太办的宴自然是不差的,戏班是自安平卫请来的,酒是二两银子一坛的惠泉好酒,席是望远楼最上等的,宁婉心里估算一下,这一天的宴一百两怎么也不够,足够先前大姑家过上好几年!所以也无怪喜姐儿不在意赵国茂是个傻子,一定要嫁进来了。 自上次被吴二爷疑心自己之后,宁婉更加谨慎起来,特别是到了赵家,她先前十分熟悉的地方,又有赵太太这个精明人在,因此十分小心,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仿佛就是一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乡下小丫头一般,跟在娘和两位姐姐的后面无声无息。 酒戏都差不多时,赵太太十分亲热地留大家,“我本想留大家住上十天半月的,大家在一处好好亲香亲香,只是听喜姐儿说你们家里各自有事,都忙得紧,竟要当日回去,这怎么也不成的。眼下看时辰已经晚了,就是出城亦匆匆忙忙的,不如越性在赵家住上一夜,明日中午我再送大家。” 虎台县里与别处不同,是有城墙围着的,到了一定的时辰就关闭了,不到第二日早上是不能开的。不必说赵家,就是县令大人也无权临时开关城门,因此大家只得点头,“恭敬不如从命了,那我们就打扰赵太太一晚。” “那才是我求之不得的,”赵太太笑着,又体贴地吩咐喜姐儿,“你娘、你舅母、还有嫂子表姐表妹们都是大老远来的,在我们家这一天恐也没有招待好,你今晚便不要到上房了,只陪大家说说话儿,明日一早你陪着吃了饭再请过来,中午我再摆酒给亲家太太和舅太太们送行。” 喜姐儿就亲热地应了,“多谢婆婆了,我也正要带我娘、我舅母她们到我院子里看看呢。” 大家就向赵太太告了辞,随着喜姐儿先去了她的院子,只见房屋高大轩昂,又因是新房所有东西全是新的,各种摆设皆金银焕彩,锦绣重重,多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宁家自富了起来,便添了许多物件,不论谁见了都赞不绝口,如今与喜家的院子比,却又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相差甚远。 且此时并无外人,大家又是亲人,也不再如方才一般拘束,个个随意赏玩,一时又有丫头送来香茶并各种时鲜果子点心,大家又一样样尝过,真是样样都好,竟不知如何夸奖是好了。 喜姐儿就向大家说:“我娘每次见了我都问我过得好不好,又问我是不是后悔了,你们说这样的日子怎么会不好?我怎么会后悔呢?” 第138章 好命 大家就都赞叹,“如今亲眼见了,只富贵倒还罢了,只赵太太这婆婆,果真是千里挑一,对喜姐儿只当是自己的女孩儿一样,连带着对我们也十分和善,这样的日子谁不羡慕?” 宁清正将没吃过的点心一样样都挑来尝,此时十分艳羡,“喜姐儿的命真好,这日子哪里是人过的,倒像是神仙呢!” 大姑和娘就又告诉喜姐儿,“你可要知道惜福,好好孝敬赵太太。” 一时,又说了许多体已话儿,喜姐儿又将箱子妆盒打开,给大家每人都挑了两匹好料子,并两样首饰,“这是前些日子我跟着婆婆去安平卫买的呢,你们家去用吧,比县里买的强。” 宁清接了十分地兴奋,“喜姐儿,你嫁到赵家真是嫁对了,这么好的东西都能拿来送人!”说着坐在喜姐儿的梳妆台前将新得的金耳坠戴上,将头轻轻一晃,那对耳坠子便摇了起来,还发出轻越的叮叮声,她就开心地问于氏:“娘,我戴了金耳坠子是不是很好看?” 于氏手里被喜姐儿塞了一对象牙簪,正有些手足无措,此时就摇着头说:“清儿,你带着照照镜子就将耳坠子摘下来还喜姐儿吧,”说着将手里的牙簪也送了回去,“喜姐儿,这东西太贵重了,且都是你婆婆给你的,我们拿着不好。” “算什么呢?”喜姐儿就笑,“舅母只管拿着,这东西我多着呢,而且这些正是给你们买的。” 大姑也劝,“你们收下吧,喜姐儿先前捎回家里好多呢,我和她的两个嫂子都得了。” 大家见喜姐儿的箱子柜子里果然都满满的,又瞧她的神色似乎把这些东西十分不放在眼里,就都十分欢喜地收了下来。宁婉得的自然也都是极好的东西,其中有一对鎏金的银镯子,花样十分新奇可爱,她先前在曾在安平卫买过差不多的,当然那时候她买的是一套首饰,而且比这个还要中她的心意——但是她却一点也不后悔,她宁愿过现在的日子,没有好首饰也不要紧。 说笑了半日,喜姐看外面天色晚了,就说:“虽然才罢了宴,但是晚上还是略吃些东西垫垫。”大家就都拦着,“还吃什么,肚子里还饱饱的呢!若是谁能吃,就吃些桌上的点心好了。” 喜姐儿哪里肯听,“总是要再吃些的,我让他们送些清淡的好了。”说着就让人摆了晚饭。 果然都是极清淡的小菜,因无外人,大家坐在大红的炕毡上围着炕桌倒比白日还要欢喜,喜姐儿就又命人拿出赵家自己酿的米酒给大家斟上,“虽然惠泉酒名气大,但我倒是更爱喝家里酿的小米酒,又甜又醇,大家喝些。” 赵太太是个会享受的人,这小米酒也是她闲时弄的,宁婉一向喜欢,重回三家村后早忙得忘记了这东西,且酿这酒很费粮食,也不合宁家勤俭过日子的习俗,如今到了赵家再次喝上也颇觉得可口。 喜姐儿越发有富贵人家的作派,拿来盛酒的却不是寻常的杯子,而是雪白的细瓷薄胎小瓯,瓯外面皆绘着墨色的山石兰草,里面盛了浅米色略沾稠的酒水,很随意就喝进一瓯,暖过的酒甜滋滋的,到了肚子里十分地舒服。 众人多是第一次喝到这样的酒,因见甜水般的好喝,眼下气氛又好,就十分放开,且谈且饮,轻松自在。 宁婉拿起酒瓯,一面品酒一面细看上面的花纹,她一直喜欢这墨色的兰草,看着就觉得心神宁静。不妨喜姐儿过来,推着她的手命她喝了,“婉儿平日里最辛苦,先前我娘和我都沾了你好多的光,现在我先敬你一杯。” 两个嫂子也笑着劝,“可不是,舅舅舅母还有表妹一向照应我们家许多,现在我们也借花献佛,敬婉儿一杯。” 自喜姐儿开了这个头儿,大家就都来敬宁婉,囡囡、狐保、石头也有样学样,一会儿功夫宁婉就喝了几瓯。当时没觉得怎么样,过了一会儿竟有些头晕,她是跟着赵太太练出些酒量的,但不想自己现在年纪小,这几年又不大喝酒,不知自己的酒量早没了,靠着宁贤说:“你们把我灌醉了!” “醉了怕什么,就再住上一天!”喜姐说着,就去捏她的脸,“真恨不得这样好的皮子能长在我的脸上!”原来喜姐一向自诩长相不比婉儿差,但却最羡慕她雪白的皮肤,如今见那白嫩的脸上有如胭脂染的一般洇红了,果真是十分羡慕。 宁婉也去捏喜姐的脸,“我还恨你喝了酒也不上脸呢,不似我这样带了幌子,让人看了好没意思!” 大家正嘻嘻哈哈地说笑,一时间没有人注意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直奔宁婉而去,“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声音欢快得像一个三岁的孩子。 大家冷不防被惊了,都起身去看,尽管听着声音似一个小孩,但来人其实却是一个高高胖胖的男子,方脸大眼、高鼻方口,头戴黑纱帽,身穿玉色湖绸长袍,站在炕沿边上向着宁婉笑嘻嘻地伸出手去,“二少奶奶,给你!”手掌心里露出几个攥得有些走了形的莲子。 于氏、宁贤、宁清早惊呆了,唯有大姑是见过赵国茂的,此时便尴尬地一笑,在炕上向指着喜姐儿处道:“这才是二少奶奶。”又指了宁婉,“姑爷,这是婉儿妹妹。” 喜姐儿原本正说着什么,倒比大姑晚看见赵国茂跑了进来,此时皱了皱眉,就向随着赵国茂进来的一个小丫头问道:“小青,我不是告诉你们,二少爷玩够了就送回房里睡觉吗?怎么让他跑到这里来了?” 那丫头喘着气说:“许妈头晕出不了门,二少爷不肯听我们的,到处乱跑,我们几个只怕出事,一直跟着二少爷,听二少爷说要找二少奶奶就回来了!” 喜姐儿就说:“没见我这里有人呢,你们送二少爷回房去吧。” 于氏和大姑就都说:“我们都是家里人,不用陪的,你先送姑爷回房去,再打发姑爷吃了饭,让他早些睡吧。” 喜姐儿摆手道:“服侍二少爷的事,平日也不必我经手,自有许妈她们,就算许妈今天既然头晕,还有小丫头们呢。”又向那个叫小青的丫头喝道:“赶紧带二少爷回去,别让他吓了表妹!” 自赵国茂进了屋子到了宁婉面前便停下了,大姑哪里能叫得动他?就是那个叫小青的丫头也拉不动人。赵国茂还是向宁婉笑嘻嘻的,固执地将手里的莲子摊在宁婉的面前,“二少奶奶,吃!” 宁婉思绪万千地看着赵国茂,他是怎么认出自己的呢?难不成他不傻了? 可是宁婉仔细地瞧着赵国茂的眼睛,此时他正开心地笑着,就像孩子一般将两只眼睛都弯了起来,但是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黑色的眼仁一如既往地比一般人都要大,正十分纯粹地盯着自己,又将手里的莲子又送上前一些,差一点就碰到到了宁婉的嘴。 于氏便瞧不过去了,下了炕笑着拦住赵国茂,“外甥女婿,你认错人了。” 宁婉赶紧过来拉着娘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赵国茂抬手一挥,就将于氏推到了一旁。原来赵国茂就是这样,他不懂道理,虽然平时并不与人动手,但是若有人挡了他要做的事,他看也不看地就要将一切障碍扫除,直奔自己的目的,正如三岁小儿想要什么就直接去要,一点也不懂得成人就要顾及许多的事儿。 好在屋子里人多,于氏刚要倒下就被身后的宁贤扶住了,也知赵国茂是个傻子,并不好说什么,却不放心宁婉,向她招手,“婉儿,过来。” 这时喜姐儿早招来了好几个丫头婆子,“赶紧将二少爷带出去!”大家七手八脚地拉着赵国茂向外走,可是赵国茂却犯了犟劲儿,说什么也不肯,手脚乱舞,“我不走!我不走!”他虽然傻,可身子却是个成年男子,长得又高壮,丫头婆子们免不了要挨些拳脚。 可是毕竟人多,赵国茂便渐渐地被拉到了门前,差一点就要出去了,可是他却一屁股坐在地上打着滚儿地哭,“我要二少奶奶!我要二少奶奶!” 喜姐无奈,只得从桌上拿了一碟子点心走了过去,“二少爷,吃块点心回房里去吧!” “啪!”地一声,盛点心的碟子被赵国茂挥到了地上,点心、碎瓷片撒了一地,“我要二少奶奶!我要二少奶奶!” 宁婉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赵国茂会认得自己,但事已至此,看着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向着自己方向哭着喊着的赵国茂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重新从桌上拿了块绿豆桂花糕——刚刚喜姐拿的是栗子粉糕,赵国茂一向不喜欢的,他喜欢甜甜的桂花糕,“别哭了,吃块糕吧。” 赵国茂果然不哭了,伸手要接那糕,却又想了起来,重新将那几粒莲子递给宁婉,“二少奶奶,吃!”原来刚刚闹成这样,他的这几个粒莲子竟还没有丢下,依旧握在手中,只是捏得更不成样子了。 宁婉就拣了一粒放到了口中,“很好吃,谢谢!”又将绿豆桂花糕给了赵国茂,“吃了点心就回房里吧,要听话。”先前她在赵家时,每每有事情要做,若赵国茂跟着她后面闹时,她就会这样说,然后他就乖乖地听话了,现在也是如此,赵国茂果然吃了糕就跟着那几个丫头婆子走了。 第139章 分店 对于刚刚自己与赵国藩的举动,宁婉知道大家一定会疑惑,她索性先声夺人地道:“罗双儿就是这样对宁雪的,所以宁雪一向听她的话。她还告诉我,只要是真心的,不必说是人,就是小猫小狗也能懂得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 其实这是她自己的体会,当年她也以为赵国茂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她依旧对赵国茂十分好,日子久了,赵国茂就认识她了,也肯听她的话。 大姑听了点了点头,向喜姐儿说:“婉儿说得对呀,你既然嫁了他,就对他好些,时间久了他一定能明白的。” 喜姐就气道:“我怎么没对他好过,可是他要是懂,怎么还能认错人,把婉儿当成我!” 大姑也正是为此说喜姐儿,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女儿对女婿一点也不用心,甚至平日里很少与女婿在一处,因此就问:“他不认得你,却怎么认得许妈,又肯听许妈的话?” 许妈是赵国茂的奶妈,对赵国茂比赵太太还要用心,因此赵国茂对这个奶妈也特别依赖,只是许妈年纪大了,患了头晕目眩的毛病,三天两头地犯病,每次病了都不能活动。当年宁婉进赵家后,许妈没多久就回乡下养老了,如今她虽然还没走,但却依旧得了先前的病,想来也不能支持太久。 喜姐儿就犟嘴,“许妈从小把他奶大的,我才嫁过来几天?” 于氏见娘儿俩犟上了,就扶着头说:“这酒竟有些上头,我有些晕,不如让贤儿、清儿和婉儿陪我先住下,你们娘几个也说说话儿。” 喜姐儿听了就又叫过小丫头,“送舅母和表姐表妹去客房,好好伺候着,有什么缺的只管来拿。” 大家跟着小丫头去了客房,见里面□□东西都是齐的,小丫头又殷勤地送了醒酒汤,垂手立在炕前笑问:“舅太太、表小姐们还有什么要用的,只管吩咐下来。” 宁婉看着这些几乎都能叫上名字的下人,只从荷包里拿出一两银子,“你们都下去歇着吧,这钱拿去买些零嘴儿吃。” 看小丫头下去了,宁清就撇嘴说:“这赵国茂果真是个傻子,连人都认不出,喜姐儿这日子也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绣花枕头一包糠!” 宁婉一直在想赵国茂为什么会认出自己,现在听宁清这话更觉得茫然,赵国茂还是傻子肯定毫无疑问了,难道正是因为他的心智只与三岁小儿差不多,便真与小孩子一样,眼睛明亮,能看到一些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就像自己的梦境? 只可惜不能将赵国茂叫来好好问上一问。 宁清的话虽然不错,但是十分不好听,于氏就沉下脸来,毕竟喜姐儿已经嫁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而且眼下大家正在赵家,就赶紧低声喝住她,“你少说两句吧!” 宁清自然也知道这些话不能让赵家人听了去,因此难得地没有回嘴,而是坐到了炕上,随手从炕桌上的八宝攒盒里拿了一个梅子放到口中,却又免不了叹一声,“赵家真有钱啊!就连客人住的房子也弄得这么好,又摆了这么多好吃的!” 宁贤就笑着说:“这一天虽然什么活儿也没干,只是吃吃喝喝的,可我却觉得好累呢。几个孩子也都困得睁不开眼了,不如我们早些睡了吧。” 于氏点了点头,“我们早些睡吧,明天好早些起来回家。” 当晚大姑和两个嫂子并没有到客房住,而是直接就留在喜姐的院子里了,第二天一早接大家过去吃早饭。这时宁婉早拿钱使了个小丫头到外院与爹说好了,饭后就向喜姐儿道:“铺子里只几个伙计,着实不放心,表姐还是带我们向赵太太辞行吧。” 大姑也说:“我刚也想着,亲家太太昨天累了一日,今日万不能再劳烦她了,且我们也有家里要顾,正应该早些回去呢。” 经了昨日赵国茂的一番胡闹,喜姐儿也不似先前那般兴兴头头的,就点头说:“那我带大家去婆婆那边辞行吧。” 大家去了正房,赵太太倒是十分挽留,只是大家事先已经想好了,因此再三推了,“都是亲戚,日后再来。”又让赵太太,“我们那边虽然偏僻又没有府上这样好,但亲家太太若是闲了不妨过去逛逛,只当是散心。” 拜别了赵太太,宁家人先送大姑和大姐两家回了梨树村,一路上大家十分默契地只说些赵家的富贵,却没有一个人说起赵国茂,只当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 再与大姑他们分了手,宁家又按先前的计划去了柳枝镇的分店,原来从梨树村到柳枝镇再回马驿镇虽然绕了些路,但毕竟绕不多远,平日没空专门过去,此时正好顺路去看看。 柳枝镇上德聚丰的分店也开在主街上不错的位置上,宁家一行人到的时候正是晌午,店门前送山货的人络绎不绝。原来柳枝镇与马驿镇差不多,都靠近大山,这时候正是山货多的时候,农家人为了送货哪里顾得上吃饭! 小柳如今当了掌柜,穿了件长衫,但是他天生坐不住的性子,否则也不会说什么也不跟着王木匠打家具而到宁家做伙计了,此时正站在铺子门前与送山货的人说话,又时不时地帮着新到来的人卸下背筐。一眼见了车子上的宁家人,就笑着迎了上来,“东家过来了!”拉了骡车让大家进店里。 还是宁婉的主意,德聚丰的分店不论是铺面还是里面的柜台货架都是一样的,而收山货的价也是完全一样的,不论是哪里的人,不管到哪个德聚丰送山货,都是相同的。将来她在别处开铺子,也是如此,让大家把德聚丰的招牌牢牢地记在心里。 因此进了店里,大家觉得十分熟悉,宁梁早将绸长袍脱了跟着伙计一起收菜,刘五郎见岳父如此也赶紧过去帮忙,娘瞧了瞧太阳便去了厨房,宁婉则坐在柜台里面看帐。 小柳就站在柜台外,与宁婉隔着高高的柜台相对,又将这些日子生意如何一一讲给宁婉,“镇上原有收山货的,但也不过是顺便做的,给的价也低,先前又有吴二搅的那一次,我们到了这里倒是很快把生意做了起来,如今这附近的二十几个村子都知道了德聚丰,送山货的人不少,另外又伙计带着铺子里的两头驴每日到山里收货……” 宁婉瞧着帐目十分清晰,铺子里的收益列得一清二楚,心里估算一下,虽比不得马驿镇里的铺子,但竟相差不不许多,便笑道:“你果然十分能干!” 小柳就笑了,“我自己也觉得干得不错!” 宁清先是随着于氏去了厨房,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站在宁婉身旁看着帐本,现在就插言问道:“婉儿,这些字你果真都认得了?” “当然,”宁婉点头,这两年她时常找机会向胡敦儒请教,因此家里人早知道她识字,看帐更不算什么,却转头问小柳,“这帐你现在可能看懂了?” 小柳就笑着说:“我也能看了,只是还不会自己写。” 原来柳枝镇上分店的帐是请了一个帐房的,只是这个帐房却是与镇上别家铺子一起请的,眼下不在铺子里。宁婉就说:“虽然每日里都忙得很,但是你一定还是要学会写字。每天学上五个字,一年就是多少?写帐就足够了。” 小柳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也能写几个字了,就是太丑了。” 宁婉的字也很寻常,虽然她还曾经练过几年,因此倒十分明白小柳,就笑道:“我们又不是读书人,写得那么好做什么,只要能看得懂就行了。” 宁清听了半晌,见他们不大理自己,也不说起挣了多少钱,终于忍不住问道:“小柳,今年你能交给我们家里多少银子啊?”当初德聚丰在柳枝镇上开分店时,她和刘五郎想来管事的,可是当她知道开分店的消息时,宁婉已经定下让小柳做掌柜了。她虽然闹了一回,可是宁婉不答应就没有用,眼下颇想看看小柳的生意做得如何。 小柳就只是笑,却一声不响。 宁婉就说:“今年柳枝镇不必交钱了,只把我开这间分店的本钱交上来,再添置几头驴子,其余的都给小柳当分红。” 小柳就说:“今年我还要再买一辆骡车,与马驿镇的铺子一样!” 宁婉点头,“既然如此,买车的钱我给你拿一半。” 宁清听着他们说话,心里估算着骡车的价钱,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脸上转了几转,猜想着分店恐怕没少挣钱,小柳也得了许多,心里愈发地酸了,只是她终是不知道分店有多少的利——原来她不识字,看不懂帐,当然这也是宁婉看帐不避着她的原因。 偏这时于氏在铺子里面喊:“清儿,你过来帮我摆桌子,饭菜就好了!”宁清只得不甘心地走了。 小柳就吸了吸鼻子,“东家太太做的什么?闻着这么香!” 宁婉也闻到了香味,就笑,“刚到镇上,我娘见到一个卖鹅的,就买了两只,说是你们这里都是小伙子能吃,若是买鸡,三五只都不够,不如买两只大鹅,又好吃肉又多。” “原来是鹅肉!”小柳再嗅了一下,果然不错,就十分感慨地说:“东家太太就是心好,我有时闲了常想起先前在马驿镇的时候,每天都吃得都那么好。”原来柳枝镇上分店里只小柳与几个伙计,雇了一个婆子帮忙烧饭,吃的怎么也比不得马驿镇上的铺子。 宁婉就笑,“不成我把你带回去,天天能吃到我娘做的饭,另派一个掌柜的到柳枝镇。” “别呀!”小柳赶紧摆手,“柳枝镇名字里也带一个柳字,正与我的名字相投,我还要借此大展拳脚,给东家小姐多挣钱当嫁妆呢!” 宁婉一向知道小柳就是如此贫嘴的,因此就骂他,“你比我大好几岁呢,还没成亲倒来打趣我!我一生气就不出骡车的钱,让你白忙一年剩不下几个钱!” 小柳就拱手求饶,“我不敢再乱说了!”见宁婉笑了,却又道:“其实东家小姐不出骡车钱也没什么,我估计着下面几个月挣的钱还会再多些。” 其实宁婉也看出来了,却依旧肯定地说:“多的就都是你的!”她先前在赵家管过铺子,因此深知一个好掌柜的有多难得。家里爹、大姑父、大姐夫都不成,二姐夫虽然有本事但更不可用,几个伙计中也只有小柳是可造之材,因此她怎么不会亏待小柳。 第140章 招赘 于氏做好了饭菜,招呼大家轮流来吃。宁家在马驿镇时也是如此,把伙计当成一家人的,吃的用的都是一样。现在这两只大鹅用铁锅炖熟,里面只加了些菜心做点缀,用大盆子盛了上来,一盆子尽是肉,于氏就说:“满满一锅呢,大家都多吃点!” 宁婉昨日在赵家吃了席,尽是山珍海味的,按说肚子里有不少的油水,可是闻了炖大鹅的味儿竟馋了。坐下端了碗夹了块骨头啃鹅肉,吃了一块方才说:“娘,你这鹅肉做得越来越好吃了。” 三家村那边养鹅的少,先前于氏并不会做鹅肉,自搬到了马驿镇上,见时常有卖鹅的,便学了起来,现在就笑着说:“做鹅肉其实不难,最主要的是先要用水淖一下,将肉里的腥气去掉,然后再用鹅油炒糖炖肉,味道就特别好。” 铺子里雇来做饭的婆子就笑着说:“我见东家太太把鹅油单拿出来时还奇怪呢,后来才知道要用这鹅油来炒糖。” 石头也早坐下吃鹅肉了,现在放下筷子说:“我娘做的菜是最好吃的!”他最近跟着胡敦儒识了几个字,却学会了他一板一眼的样子,因此说话要先放下筷子,语气也十分地庄重,倒把大家笑得都放下筷子歇了一会儿才能接着吃。 唯有宁梁最喜欢应和儿子,“这鹅肉做得比望远楼最好的席面上的烧鹅都好吃!” 于氏刚下了厨,脸上本就红着,现在就更红了,也不坐下吃饭,先给大家每人都挑了一块鹅肉,“我又不会做生意,学着做些菜给你们吃,又算什么!” 大家就都说:“这就是极好的本事了!” 小柳最为夸张,一面大口大口地吃,一面又含混不清地说:“我到柳枝镇后最想的不是我家的饭菜,是德聚丰东家太太还有东家小姐做的吃食!” “那就多吃点,”于氏就又给小柳夹了一个鹅腿,却指着他说:“你看孙固已经娶了亲,你也应该找个媳妇了,你在铺子外面忙,你媳妇在铺子里面给你做饭,那时你就不想德聚丰的饭菜了!” 宁婉就赶紧笑道:“我娘说的对,柳掌柜是应该有个掌柜娘子了!” 不想小柳一下了呛到了,将脸憋得通红,一个劲地咳嗽,倒将大家吓了一跳,宁梁就用力帮他拍了拍背,“吃饭时不能说话,这不就呛了!” 石头就道认真地道::“食不言,寝不语!” 大家再笑,也就都闭嘴专心吃鹅肉,两只大鹅竟吃得七七八八,最后只剩下一碗。于氏就向做饭的婆子说:“晚上加些水,不管放些什么菜都好,炖了配饭吃。” 帐已经看好,吃过饭宁家就从柳枝镇上出来,宁婉的心情十分好。柳枝镇上的分店开得十分匆忙,却是恰逢其时,生意很是不错,当年不但收回本钱,而且还能添置许多牲畜家什,可以想见,明年就会得到厚利了。 如此,德聚丰的分店还可以继续开几家,更重要的是应该把总店挪到虎台县里去了。 正想着,宁清冷不防问她,“婉儿,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宁婉笑着摇了摇头,宁清这种执着的劲儿简直太令她佩服了,就是自己从不告诉她铺子的事儿,她也会次次契而不舍地来打听。 宁清瞧着妹妹一脸笑盈盈的,又想起她和小柳在一处说话的样子,越发觉得可疑,实在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想把小柳招赘到咱们家吧?” “什么?”宁婉不禁为宁清乱七八糟的想法惊呆了,“幸亏小柳和王木匠没听到,否则他们岂不生气?” 寻常男子哪有做赘婿的?王木匠在马驿镇上颇有些家业,小柳现在也很出息做了德聚丰的掌柜,十分地体面。以通常人的想法,提出让小柳做赘婿肯定会王家不高兴。宁婉先前曾经招赘过,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宁清却觉得家已经有两处铺子了,王木匠和小柳未必不愿意,而宁婉管着娘家的生意恐怕也不愿意嫁出去,因此就道:“小柳虽然不错,可是他毕竟是我们家的伙计——就是当了掌柜也一样是伙计,婉儿是东家,若是招了他一定让人笑话!” 宁清还是原来的宁清,永远也改不了,只怕自己招赘留在宁家管着家里的生意,再看刘五郎也正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因此宁婉不但不去辩白,反做出沉思的样子,“我还真没想过,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这样一句话吓得宁清再不敢提小柳了,只怕原本宁婉没想到,却被她提醒得下了决心招赘了。 到是于氏,回到家中悄悄地拉了幺女说:“你又不是没有弟弟,何若非要招赘?不如好好地挑个人嫁。小柳虽然在我家做伙计,可人还是不错的,王木匠夫妻两人也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 宁婉就笑,“娘,你想到哪里去了!”又说:“小柳固然好,可是他哪里把心思放在亲事上?只一心想把铺子开好。我也小呢,这两年先不谈亲事。” 于氏就不响了,却悄悄向丈夫说:“婉儿已经十六了,一提起亲事就说还小呢,其实我觉得小柳还真不错,而且他们又都喜欢做生意。”小柳对自家姑娘有意,于氏早看了出来,只是这事儿她先前没说,现在只悄悄告诉了丈夫。 宁梁倒是比妻子想得开,“婉儿既然不急就由着她再等等吧,铺子是她的,将来都给她做嫁妆,所以生意做得越好,她也能嫁得越好。至于小柳的事,我们只当不知道。” “也是这么个理儿。”于氏想想也就罢了。 家里再没有人提起什么成亲的事,宁婉乐得清静,每日里专心忙着铺子里的事。到了秋天,德聚丰又做了一笔大生意,高、齐两位客商直接到马驿镇拉了几十车的山核桃、榛子、松子儿、红果、干菜、蘑菇、木耳等等。 有过往来,便已经算是熟人了,高齐两人也是世情历练过的,专程从京城给宁家带了礼品,京城的点心、新样式的棉绫、又有一个弹墨白绫子的包袱直接给了宁婉,“家里婆娘们给宁姑娘挑的小玩意儿。”原来姓高的竟还是姓齐的姐夫,他们家里的女眷本就是亲戚,平常也住在一处。 宁家自然是用心招待,辽东的高粱酒、山里的野味、水里的鱼虾、自家的果菜摆了满满的一桌子。宁梁与姑夫、大姐夫、二姐夫陪着客,“今日就留在马驿镇上,只管喝,喝多了睡一觉最解乏!” 大家果然都喝多了。宁家自然放不下这许多的车马,也住不下这许多的人。好在马驿镇原本就是一个递铺,官府为了传递消息在这里建堡,有铺司一人,铺兵十人,凡遇官府公文军情消息,即行递送,不分昼夜,风雨无阻。如今马驿镇的递铺仍在,只是边塞平静,少有事务罢了,而又有许多人依着递铺盖了房舍,慢慢形成了村镇——也正因此这里才得了“马驿”这名的。 高齐两位客商便留在宁家住下,而其余的车马人员到了递铺,那里原就有很大的房舍马厩,专门为了往来官员及从人备下的,平日里空着时,寻常百姓交了钱亦是可以住的。 高、齐两人在宁家住着,每日瞧着装货,无意间见了宁家房檐下挂的东西便摘下来看,“这可叫挂金灯?” 宁梁看了就说:“我们这里叫红菇娘儿,前几天村里人给幺女带来的。这东西吃起来酸甜,但之后却有苦涩之味儿,因此我们这边的人都不大吃,倒是喜欢吃黄菇娘儿。”说着从一旁拿下一串样子差不多,颜色却是金黄的果子给他们看,又随手摘下一个,剥去薄薄的灯笼样外皮,露出黄灿灿的果子,“这个就好吃多了,味道特别甜,小孩子们都喜欢吃,还能拿着玩儿。” “黄菇娘自然是好吃,京城里也有卖的,我们也曾问过价与辽东差不许多,”高齐两人却说:“只是这红菇娘儿,京城那边不产,却有人收,不知道你们这里卖价几何?” 菇娘儿原是极好种的,只要留下一颗果子便能种出一片,哪一家也没把它们当成正经粮食菜蔬果子,就是随手在园子一角种些黄菇娘儿,熟了的时候也是由着孩子们摘了吃玩。至于红菇娘儿,野地里长了一片又一片的,哪一家会种?只为这东西长得好看,就像一个个红灯笼,剥了外皮果子红通通的十分喜人,女孩们喜欢便采了些串成一串串地挂在屋檐下放着。 毕竟做了几年的生意,宁梁想了想就说:“山村里虽没有拿这个卖钱的,但是你们若要收,我便找人采些,一斤算五文吧。”他原是听婉儿向京城的客商多要了一倍的价,因此也乍了胆子要得高些,以他的本意,一文钱收来,两文钱卖了便很好了,多要些再留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料这两人听了却直接点了头,“那就麻烦宁大哥赶紧找人帮我们收些红菇娘儿,正好一起带回去。” 宁婉便奇怪地问:“京城人拿红菇娘儿做什么呢?” 既然价已经定好了,高齐二人也不怕说出来,“这本是一种药材,有清热、解毒的功效,能治热咳、咽痛、音哑等病。寻常家里人嗓子不舒服也可以冲了水喝,很快就能见到效果。” “原来竟是如此。”宁婉点头,她早知道天大地大,自己不认识的东西多得很,但没想到自己看熟了的东西竟然也有不知道用处的,可见平常自诩比旁人多了些见识,但其实还是坐井观天。 第141章 学话 红菇娘儿的钱挣起来很容易,既不必去山林间,采起来又方便,宁婉自己回了三家村,一面收货一面用驴子运下山,几天之内便积了小山一样的一堆。 高齐两位客商带来的马辆是有数的,可他们既不愿意减少先前定下的货,又要加上红菇娘儿,因此宁梁便又带着他们找了赶骡车的老杨。 家里先前运货便常用老杨的车,后来虽然买了骡车,但是忙时也还要用的,因此一直相处极好。眼下老杨听了这生意,迟疑了一个晚上还是答应了,“我也不只是为了挣这份钱,也是想着能进京城看一看天子脚下是什么样的,这辈子也就没白活了!” 宁婉最远也不过跟着赵太太去过安平卫,却从没有出过辽东,因此便有了几分羡慕,“杨伯,你说的真对!” 高齐两位就笑,“老杨,京城与辽东可是大不一样,你跟我们跑一趟绝对不会后悔,而且回来时我们还帮你找了年前给辽东送货的商家,到时你还能再挣一笔!” 送了京城的来客,宁婉便与爹娘说:“我们可以在虎台县看铺面了。” 自做生意之初,宁婉就说过将来要到虎台县里开铺子,但是谁能想到会这样快。 于氏正跟石头在炕上翻绳玩儿,就随口问道:“不是说再等上两年?现在要买,应该是这一年就把买铺子的钱挣出来了?” 自家从三家村做了两年的生意搬到了马驿镇,原本宁婉打算在马驿镇上稳稳地做上几年再搬到虎台县里去,毕竟初到马驿镇时便有许多不容易,而虎台县比起小小的马驿镇又完全不同,那里的麻烦事恐怕会更多,基础打得牢些总会轻松些。 不料先有卖绿豆的一笔外财,接着又有京城的客商高价收货,如今家里竟提早挣够了在虎台县开铺子的钱。其实钱备好了只是其中的一方面,更主要的却是宁婉觉得做时机不可轻纵,家乡的这些山货越是早些送出去便越能早些挣到钱,在虎台县里能与大客商见面的机会可比马驿镇多得多了,提前几年与落后几年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吴二为什么要抢德聚丰的生意?还不是看好山货的生意大有可为。虽然这一次德聚丰打垮了吴二,但宁婉知道自己是占了些先知先觉的便宜的,而将来不会一直有这样的便宜。要想让德聚丰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都屹立不倒,唯有先将生意做大。 因此宁婉就说:“买铺子的钱也算是够的,但是虎台县可不比镇子上,那里的房舍极贵,我们先买一间小铺子即可,日后生意好了再想法子扩大铺面。我急着搬过去是看中了虎台县的地方往来人员多,挣钱的机会也多。” 宁梁是家里去虎台县次数最多的人,因此也道:“可不是?周围二十几个镇的人哪个镇子每天没有到虎台县的骡车?这还只是寻常百姓,至于财主富户人家,买什么东西更要去县里。至于往来的兵士、安平卫、京城来的人,也不少见。有几次我还看到了来做生意的夷人呢!” “夷人竟然还有到虎台县里做生意的?” “自然是有,朝廷在边塞上还有榷场呢,就是专门与夷人做生意的地方。”宁梁的见识早今非昔比,又告诉于氏,“不过夷人进虎台县里,却是要有专门的文书,又有人带领不许乱走的,早上进城,晚上便要出去……毕竟虎台县是驻了军的边城!” 宁婉要搬到虎台县固然是为了做生意,但其实她还有一个对任何人也说出不口的原因,那就是在她的梦里,几年后夷人会大举进犯,那时如马驿镇这般没有城墙的镇子便很危险,只有到了有城墙和驻军的虎台县里方能保得平安。 只是那时她正是赵家的媳妇,虽然帮着赵太太管着县里典史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却于军情知道不多,夷人到底什么时候入侵?有多少兵马?又经过哪些村镇?她得到消息时便已经是被围在虎台县城了。而且自那以后的梦境便渐渐模糊了,唯有瘸子将军那张冷峻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似乎在逼问,让她心里激凌一下,如今自己与吴夫人、卢二少爷相处都极好,吴夫人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卢二少爷又是大度之极,想来就算将来就是有些不快亦不会如何,况且宁婉本能地感觉到梦里的瘸子将军虽然严厉,但其实并没有恶意,反倒让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宁婉便如以前想到这里时一样,赶紧摇了摇头,将那个不大清晰的梦境摇出去,赶紧说道:“虎台县之所以有这个名儿,就是因为好几朝以前有一位大将在这里筑台点兵,后来在台上修的城就叫虎台,听说县城地势高便是当年十万军士负土堆积而成。” 于氏便就惊叹,“你们说我们盖个小房子还要打许多土坯,虎台县的城墙要多少人才打土坯才行啊?” 宁梁便笑了,“城墙可不是用土坯堆起来的!”他服徭役时便修过城墙,因此倒是知道,“是直接用木版夯土建的,本朝以来又在里外两面砌了砖。我听人说,当初建虎台县时,用了五万兵丁,修了三年才成,砌砖又用了两年多,听说烧砖用过的桔杆灰就堆成了山。” 一家人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这里,可是随着他们的对虎台县的了解,心里便升起了十分的景仰,这样一座用了无数财物、费了无数人心血的城,他们将来也会住进去? 因此倒是都充满了想往,一家人议论了半晌。 这天早上吃饭,石头拿了一个馒头咬了两口,突然放下馒头说:“我们家要搬到虎台县里住了,爹和三姐有空就去看铺子呢。” 这时已经进了冬天,天气已经凉了,铺子里活儿少,帮忙的人也少,几个伙计们在后院吃饭,因此只宁家四口加上宁清一家七口人在一处。 大家面面相觑之后便都突然大笑了起来,于氏就说:“难为他一个小孩子倒什么都记得,这话学得得倒是一点也不错。” 原来家里人一处说话从不避着石头,他便记住了,不知怎么当众说了出来。大家都当是好玩的事,纷纷笑道:“石头好聪明!” 唯有宁清顾不上笑,却赶紧问:“我们家果然要搬到虎台县去吗?” 宁婉其实也不是真要瞒她,到了此时就说:“是打算在虎台县买铺子,但不是都搬到虎台县里,马驿镇的铺子也要留人守着。” 宁清便不语了,瞧瞧刘五郎又低头吃饭。 宁婉知道宁清夫妻二人心里一定在转着什么如意算盘,却只当不知道,吃了饭就去了粉条作坊,“刘老师傅说这两天夜里已经能冻住粉了,今天要做一些粉条呢。” 今年春夏时绿豆卖到了天价,又有瘟疫之事,因此辽东这一带绿豆比先前多种了许多,到了秋天,价竟比往年低了两三成。宁婉利用这个好机会又收了许多绿豆,准备做上大批的绿豆粉条。粉条这东西有一样好处,放上几年都不会坏,正与家里先前经营的山货完全不同,因此正适合德聚丰扩大生意。 做粉说起来十分容易,将绿豆挑选后洗干净,再泡上十几个时辰,然后用石磨成生豆浆装入冷布袋中,将绿豆粉乳滤出。滤出的粉乳倒入大缸里沉淀,倒去滤出的水,再加清水搅拌洗涤沉淀,再取出晒到半干。 这半干的绿豆粉就是做粉条的材料了。刘老师傅用一个盆子盛了粉加上冷水调成极均匀的粉水,然后又拿了一个里面盛了半勺沸水的大铜勺,把粉水徐徐地倒入混匀,然后再加干粉,一直到成为似流非流粘稠的粉糊。 看着粉糊达到了想要的样子,刘老师傅就将粉糊倒入了“叩”内,“叩”是刘老师傅自山东带来的铜皮大勺子,勺子像一个大漏斗,高有一尺许,底足有半尺多宽,勺底部有许多小圆孔。一手执柄拿着“叩”,另只一手就叩打着绿豆粉糊,粉糊就经过底孔成为粉条出来了。刘老师傅带来好几个“叩”每个叩底孔的粗细都是不同的,这样漏出的粉就有粗有细,各不相同。 从叩里漏出的粉条直接落到下面的沸水锅里,看着粉条凝成了形,刘老师傅就让宁大河用长长的竹筷子夹出来浸到一旁的冷水缸里中片刻,最后挂在木杆上放在外面冻着,等到第二天经过冰冻成形才参是真正的粉条! 不过,什么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从最开始滤粉到做粉条中粉糊搅到什么程度;如何叩出又长又匀的粉条来;还有粉条在沸水锅里和冷水缸里分别放多长时间,挂在木杆上的粉条多长适合,每一处都要靠刘老师傅多年积累的经验,只要有一点差错,粉条就不能成功,所用的绿豆也就全废了。 因此被宁婉派来向刘老师傅学做粉的宁大河眼睛连眨也不敢眨地看着刘老师傅的手,就连宁婉也不禁屏住了呼吸,看着粉条挂到了木杆上,一颗心也没能放下,直到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见粉条做成了才不由得欢呼一声,“今天打酒加菜!” 第142章 作坊 一百斤绿豆大约能做出三四十斤的粉条,并且不用再添加其它的材料,加上人工,只要卖出绿豆三倍的价就不赔钱。如今市面上的价大约是绿豆的五倍,因此赚头还是不少的。 宁家的第一批绿豆粉条做好了,庆贺时自然少不了要用绿豆粉做菜。 宁婉因为忙生意颇有些时候没下厨了,今天十分开心,就用粉条一气做了许多菜,先是黄瓜拌粉丝、蛋皮拌粉丝两个凉菜、接着送上蚂蚁上树、粉条炒大白菜两个热菜,然后是小鸡炖粉条、鳝鱼粉丝汤两个汤菜。 菜端到桌上,就连做了一辈子粉条的刘老师傅都不禁叹道:“东家小姐好巧的心思!竟能用粉条做出这许多菜来!” 其实家里的食材并不齐全,宁婉至少还能做出十样加粉条的菜来,毕竟粉条这种东西十分地奇怪,既能上最高档的席面与最贵重的燕窝鱼翅同煮,也能在最贫穷的农家与极便宜的大白菜炖在一个锅里,偏偏又各有风味。 就比如眼下两道凉拌绿豆粉,一道用最细的绿豆粉丝煮熟投凉与切得细细的黄瓜丝放在一个盘子里,碧绿的黄瓜丝铺在下面,雪白的粉丝摆在上面,中间堆上一撮细葱丝和蒜末、洒了盐和糖,只要再淋上陈醋拌在一处,又酸又甜,十分爽口;而另一道用两分宽的粉条铺好,上面放上与煎得黄灿灿再切成同样宽的鸡蛋皮,还有一把香菜末,放入芝麻酱、盐、酱油,吃起来却是又香又醇又劲道。 蚂蚁上树其实就是粉丝炒肉馅,与大白菜炒粉条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火候要掌握好,粉条既要炒得软了却又不能糊了,味道还要进入粉条中,使得这些平凡的菜吃起来十分地美味可口。 至于用粉条炖菜,宁婉一向最喜欢的,宽宽的粉与鲜嫩的鸡肉炖在一处,能将农家鸡的香味发挥得淋漓尽致,至于用细分丝与鳝鱼同煮,最后将汤汁全部煮到粉中,那粉变成了油亮的红棕色,比鳝鱼还要好吃。 大家吃着个个赞不绝口,“刘老师傅的粉真好!婉儿的菜也做得好!” 刘老师傅喝上一口高粱酒,吃上一口粉,就笑着说:“粉就是这样奇怪,本来没什么味儿,但是与什么东西一起煮就是什么味道,甚至比那东西本来的味儿还要好!如今东家小姐菜配得好,将味道烹进了粉条中,又突出粉条的嫩滑,所以尽管都是粉条做的菜,却依旧每个菜各有各的特点!” 宁梁“喔”了一声,“果然刘老师傅说得对!” 于氏就笑,“毕竟做了一辈子粉,谁也不如刘老师傅明白这粉的好处!”说着将新做好的菜摆到了刘老师傅面前。 宁婉则拿起了酒杯,“虽然我这菜做得不错,但是没有刘老师傅的好手艺,我也做不出这些菜来!所以我先敬刘老师傅一杯!” 刘老师傅到了宁家已经有大半年了,早与宁家人相处融洽,现在就笑道:“我年纪大了,原不打算再出来做事了,只是望远楼的掌柜与我说宁家人十分良善,给的工钱也多,一力劝我再到德聚丰做一年。如今已经在德聚丰住了大半年了,再过了这个冬天,将做粉的法子交给大河,我就回家养老了!”说着将杯里的酒喝了。 宁大河见状也赶紧起身敬师傅,一时之间大家欢声笑语。 吃罢了酒,宁婉又端上萝卜粉条包子、粉丝疙瘩汤两样主食,“大家晚上还要做粉条十分辛苦,多吃些。多吃些,”因此时天气尚不太冷,白日里还不能上冻,故而大家白天也不过做些准备的活儿,要到晚上才做粉呢。 “毕竟是辽东,入了夜就能将粉条冻住了,所以午夜前就做好了,倒是不辛苦。先前我在山东,这时候要半夜里做粉条呢。”刘老师傅笑着拿了一个萝卜粉条馅的包子吃了,“我最爱吃萝卜粉条,不只好吃,还能养胃顺气。” 其余的人倒是对粉丝疙瘩汤十分感兴趣,宁婉将几根细粉丝打了个结成了一个个与疙瘩汤里的面疙瘩大小相差不多的粉丝团一同煮在平常的疙瘩汤中,于是大碗中在绿色的菜,黑色的木耳丁、红色的蘑菇片、黄色的鸡蛋、白色的面疙瘩中又添了一些半透明的粉团,十分地新奇。 于氏就问:“婉儿,这粉条是怎么做出来的?” 平常的粉条是十分脆而容易碎的,当然不能打成结,但是宁婉自有办法,“把粉丝泡软了就很容易地打成想要的结了!” 结在一起的粉条既带了面汤中的鲜味儿又有面的香气,吃起来又筋道,石头最喜欢吃,很快将盛到小碗里的粉条都吃了干净,于氏就将自己的挑出来给他,又说:“娘也学会了,明天还用粉条打了结给你们做好吃的。” 第二日果然用粉条打了结炖猪肉,肉是红烧的,味道十分浓郁,而粉条却是用最宽的粉,炖得与肉汤一样的颜色,吃起来香醇至极,绵软中又有些弹牙,不止孩子气的石头喜欢,大家就没有一个不爱的。 宁婉在粉条作坊里一连守了十几日,见刘老师傅做粉的经验果然十足,每日里作坊里有条不紊地做出上百斤的粉条,而宁大河也慢慢地能在刘老师傅的教导下做些更重要的事情了,才放下了心,重新随着爹去虎台县里了。 眼下她再去虎台县,除了卖粉条,还要看房舍。 粉条的生意倒还不错,正是望远楼掌柜帮宁家介绍的刘老师傅,自然是信得过刘师傅的本事的,第一个开始收宁家的各种粉条,而且他们不只要做成了的干粉,还会额外要一定的湿粉,也就是做出来但还没有冻过成形的粉条,因为这样的粉吃起来更加劲道,做菜十分相宜,只是不能久放。 除此之外,望远楼还会要一些特别的粉,比如用大米作的米粉,豌豆做的豆粉,甚至还有用高粱做的粉。宁婉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许多奇怪的粉,大米做成的米粉雪白雪白的,有些像面条,但是又与面条不一样,听说在南方是款待贵客的食物;豌豆做的粉比绿豆粉还要白而透,但不如绿豆粉筋道;至于高粱做出来的粉口感虽然略差一些,但是颜色却是红色的,摆盘时十分漂亮…… 除了望远楼,又有平日里时常供货的其它酒家,再加上宁家的两处铺子,做好的粉条每日便都送了出去,林林总总算起来也有不少的收益。 只是在虎台县里买铺子却一直不大顺利。县里的牙行收了定银倒是十分勤勉,每有出售的铺面都会带他们过去,但是宁婉看了一个月却半个也没看中。 这些年边塞宁静,辽东便越发兴盛起来,马驿这样的小镇尚且积累了几百户人家,街面一片繁华,虎台这样的县城就更热闹非凡。原来做生意不过都在东西南北两条主街上,现在不只两条主街上商户林立,就是隔了一排房舍的次街上亦有许多商家,至于散在县城内各处的小铺子,便更不知有多少了。 牙行毕掌柜带他们看的便都是次街上的,或者城内不起眼小街道上的铺子,对比自己在赵家时管过的大铺子,宁婉着实看不上,几次之后便说:“下次这些小铺子我们便不看了,就是次街上的不是靠近十字街鼓楼的大铺面,我们也不看了,最好是用心帮我们找找主街上的铺子。” 牙行的毕掌柜便苦笑着说:“宁姑娘啊!不是我不用心,如今主街上的铺子哪里有向外卖的?只要在这街上做生意,不论卖什么就没有不挣钱的!如今就是次街上的铺子都不好寻哪,宁姑娘还一定要鼓楼附近的,那里正与主街是一样的!” 宁梁在县城里走熟的,因此竟也替毕掌柜说话,“婉儿,如今好的铺子果然不好遇,我们要么再等下去,要么就先在次街上选一个铺子吧。” 宁婉怎么也不甘心德聚丰开在次街上呢?不论是从哪里来的人,到了虎台县最先看到的就是主街上的铺子,最相信的也是主街上的铺子,最愿意花钱的也是主街上的铺子。德聚丰开在次街上,只一开业就将自己列入二流铺面了。因此哪怕是门面很小,也还是要在主街上的好。 可是没有铺子,她又有什么办法?最后也只有勉强应了下来,“那也要找次街上宽敞、人流多的地方。” 这一天毕掌柜特别让伙计捎了信来,说有一个特别适合的铺子,让他们赶紧过去看,宁梁便急忙带着女儿赶了骡车过去。 毕掌柜一见他们过来,脸上便满是笑意,“如今正好有个十分难得的好铺面,我只怕别人订下,便赶紧去寻你们。”说着急忙带他们过去看,路上又悄悄告诉他们,“原本如此好的铺子并没有人肯卖,但是刚巧赵典史太太嫁女儿陪送的铺子不要了,却是因为他家女婿是安平卫的人,卖了钱到安平卫买新铺子做生意。听赵太太的意思已经在安平卫看好了新铺子,因此这个铺子要的价并不高,只要赶紧卖掉。” 宁婉心里一动,“赵典史太太卖的铺子?” “对,就是我们县衙里的赵典史家的,”毕掌柜又絮絮地说:“他家典史这个职位传了好几代了,不只有声望,就是家财也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只有买铺子的,哪里有卖铺子的!还是因为刚刚说的,这铺子给女儿陪嫁了,女婿又在安平卫,赵太太才替她卖了的,也算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第143章 实情 宁婉听毕掌柜说了赵家卖铺子的原委,目瞪口呆。 不,不是这样的。赵太太给女儿陪嫁的铺子是街面上最好最大的铺子,每年净收一二百两的银子,就算是女儿嫁到了安平卫也不可能卖出去! 赵太太卖铺子的原因其实是赵家出了事——宁婉想起曾听赵太太讲她将赵家典史之职保住的种种不易,那时赵国藩初接典史时犯了错,将府库里的钱粮误发了出去,为了瞒住钱县令,她只能全数赔出,将家里余财全部用了。因怕想争典史的几家人发现,又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对,面上还要更加大手大脚地花钱,背地里却找了借口说女儿要卖铺子,将家里最不显眼的铺子卖了出去才将事情圆了过去。 那时候赵太太愁得头发都白了,后来颇用了许多心思保养才好些。宁婉想到这里心思一转,那么前些时候赵太太给喜姐儿过生日时正是她最难的时候! 而大张旗鼓地给喜姐过生日正是赵太太为了掩饰家里的窘境而特别做给大家看的,大把大把地撒银子,办得十分热闹喜庆,就是宁婉与她做了许多年的婆媳竟也没有看出来! 宁婉又想到先前赵太太还顺便提到,就在赵家最难的时候徐老知府的太太找她要将瑞泓丰旁的脂粉铺子让给她,可是她手里没有钱,却又不能说实话,只得面上答应了,却又悄悄转卖给一个南边来的商人。后来赵家想再要这个铺子时,就是多加了银子但那位南边来的商人却说什么也不肯出让了…… 这些早已经有些淡忘的事情一点点地重新回想起来,宁婉急忙向毕掌柜道:“家里突然有点急事,这铺子等会儿再看。”说着拉着爹就走了。 几步到了东大街上,宁婉直奔瑞泓丰,然后便进了一旁卖胭脂水粉的“俱舒泰”——这便应该是徐老知府夫人当年陪嫁的,现在要卖出去的那个铺子了! 宁婉看到俱舒泰关着大门,门上挂了一块“盘货”的牌子,却只当没有看到,推门闯了进去,先嗅到了许多香粉混在一处的浓郁味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就见铺子里一片混乱,白色的粉、红色的胭脂、青黑色的螺黛散了满墙满地满柜台;各种样式的花钿落得到处都是,又有摔碎的瓷盒、断裂的木梳、乱成一团的假发……最可怕的是柜台上有一把砍进了一半的斧子。 铺子里几个便都惊愕地抬头看着她,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便道:“小姑娘,我们铺子正在盘货,现在不开业,你要买脂粉到别家去看看吧。” 宁婉早已经明白,原来赵太太所说的果真一点也不错,而且实情可能比赵太太所知道的还要糟糕,徐老夫人也许并没有将实情全部告诉赵太太。毕竟哪一家不要脸面?徐老夫人还是想为儿子隐瞒。只是她也不过又瞒了几年,她的小儿子终究还是在夜里翻墙出去赌博而摔伤冻死在徐家墙外,当然那时徐老夫人已经离世了。 因此宁婉便将目光转向屋子里一位三十许的妇人,这人正是徐老夫人的小儿媳,当时自己去吊唁时见她带着儿女跪在地上,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当时自己还觉得她的心未免太狠,现在看到这个场景,就懂得她心里恨不得丈夫早些死了的心了。 “你们这铺子是要卖的吧?我想买。”宁婉无法解释她怎么会来,为什么知道徐家要卖铺子,只得直接了当地问,然后又加了一句,“我可以出六百两银子买这间铺子!” 当年赵太太告诉她,徐老太太只要五百五十两,可是她手里怎么也拿不出,只得转手将这铺子卖给了南边的客商,后来铺子涨价了自不必说,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这铺子再也买不出来了,不能与赵家后收的一家铺子连起来。 不想徐四夫人并不问宁婉为什么会来买铺子,却道:“你现在就能将六百两银子拿出来吗?” 宁婉和爹来看铺子,自然不会带六百两银子出门。他们今天出门时拿了一百两,觉得已经足够了。毕竟一般的铺子也不过二三百两,再者就算一眼看中了,在虎台县买房舍土地也要写了契书到官府县衙里登记,这其间便要耽搁上好几天,一百两付了定金再办些琐事只多不少。 但是眼下徐家最关键的就是急着用钱,看俱舒泰的样子,早被收赌债的逼上了门,一日不还,徐家便一日不得安宁。 宁婉就斩钉截铁地说:“我一个时辰之后就带六百两银子回来,你将房契备好,我们还在这里见面,请了中人写契,再到县衙里登记在册,诸事一毕,便付六百两现银。” 徐四夫人便点头到,“那好,我便在此处等你。” 宁婉便转身出门,见爹还在门前站着,原来他见是间卖女子脂粉的铺子,便不好进去,只在这里等,眼下便问:“你这是怎么了?匆匆忙的,连话也不说清楚?” “爹,我们赶紧回家!”宁婉依旧顾不上解释,拉了爹便回了牙行门前,家里的马车拴在这里,解了马上了车便催,“快走,路上我们再说!” 宁梁赶着车出了城,宁婉便嫌慢,将爹换了下来,挥了鞭子催着骡子快走,又告诉爹,“铺子我已经看好了,就是刚刚我去的那家,但是要六百两银子。” “六百两银子!”宁梁惊叫了一声,却又没有说出反对的话,价固然是高了,但是能买到也是十分奇怪的事了。迎着风又大声问:“婉儿,你怎么知道这家卖铺子?” 坐在疾驰的马车上,说话便只能大声喊,宁婉便也喊道:“说起来话长,等铺子买好了我再告诉爹!” 俩人便如此这般急忙赶着骡车到了家门口,下了车宁婉便回了房将柜子打开,取出钱匣子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并四个五十两的银锭,再将其余的小银锭收了回去,只向跟过来的娘说了一句,“今天晚上我和爹可能赶不回来了,你们别担心。”便将几道锁重新锁好了跑出门。 就在骡车要走的时候,于氏赶了上来,将帕子包着的几个馒头扔到了宁梁的怀里,“你们中午还没吃饭吧,拿两个馒头路上吃吧!” 宁梁接住了馒头,身子却随着车子启动了猛晃了一下,却向于氏说:“没事儿,明天我们就回来了,到时候铺子也买好了。”然后他就被车子拉着走远了。 宁婉赶着马车在道上疾驰着,初冬的太阳照在身上还有几分热度,但是飞奔的车子上却生成了一阵阵的凉风,从她的脸上、耳边掠过,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将她的心吹得就似跳跃起来——德聚丰就要有一个上好的铺面了!因此她非但一点也不觉得冷,反倒觉得热血沸腾。 宁梁见幺女额头上带着几颗汗珠儿,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头发被吹得散出了些,随着风飘在她脑后,一张脸却笑得有如一朵花一般,手中的鞭子在空中一甩,发出清脆的响声,也跟着开心起来拿出一个馒头递给幺女,“吃一个吧!我先赶一会儿车。” 父女两人轮流赶着车,替换着吃了馒头,申时回了虎台县,刚好一个时辰。 宁婉再进到俱舒泰时,见铺子里已经重新变了样,带着斧子的柜台不见了,散在地上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干净,当然货架也空空荡荡,唯有铺子里残存的些许颜色和淡淡的香气说明刚刚她所见到的都是真的。但是宁婉就与刚刚进门时一样,仿佛她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向徐四夫人道:“我带了银子来,你的房契备好了吗?” 徐少夫人亦十分平静地点头,“房契备好了,我派人跟你去找中人立文书,然后到官府登记。”说着向方才让宁婉出铺子的那个中年妇人点了点头,“徐妈,你跟着去吧。” 宁婉明白,立即点了点头。徐家先前是官身,虽然现在徐老知府告老还乡了,但是以徐四夫人的身份还是不会亲自与自己立契书,而是要交给徐妈去做——按赵太太的评价,那就是这些官老爷和读书人太过要面子了。 找中人写契书用的还是毕掌柜,他开牙行许久了,声誉十分可靠,这些事情做得又熟,因此只一会儿工夫便将一张官印契书写好。毕掌柜就说:“明日再去县衙登记,管事的赵典史恐怕早家去了。” 宁婉知道他说的就是赵太太的大儿子赵国藩,比起先前的赵典史,赵国藩却只学会了他爹的毛病,而没有他爹的半点能干,也正是因为他犯了错,才害得赵太太替他赔了许多钱,赵家过了好几年十分紧的日子,当然表面上还要装出与平日一样的。 以赵国藩的性子,不必说过了申时,只怕是过了午时他就不会再上衙里了,有时他甚至从一早起来就在房里与小妾们喝酒,赵太太苦口婆心地劝了多少次,又声色俱厉地骂过多少回,也只是没用。 不想一旁的徐妈说:“没关系,我们已经打了招呼,赵典史正等着我们呢。” 徐家的面子赵太太一定会给的,虽然徐家只剩下一个光鲜的告老还乡的知府名声,但是他们毕竟还是官,赵家尽管在虎台县里势力不小,也只能勉强够得上不入流的小官,更接近于吏。只要徐四夫人派人请赵国藩,他总不好不去的——当然就算他不想去,赵太太就是打也会把他打去的。 第144章 真巧 一行人到了县衙,赵国藩果然在,没精打采地让宁婉交过税钱,然后拿出笔墨将契书录到了册子里。【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ia/u///】宁婉见他双眼无神,身上还带了些酒气,便知道他一定是从酒桌上被找回来的,又瞧他只草草地写了几下便道:“好了。”要合上册子,十分信不及他,拿手按住册子细看,“买卖双言的名姓怎么没有填?” 赵国藩本想糊弄过去回家,却不想来人是识字的,又一下子指出他的错儿,本要发怒,却见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小姑娘,心里的火气倒没了,色眯眯地看了宁婉几眼,“如此,本老爷便帮你填上。”说着将姓名一一录好。 宁婉一样样地检查,“还有税钱,也要填上。”原来她跟着赵太太学过怎么写文书,赵国藩写好的册子,她们每每都要拿回去替他重新描补一回,因此一项项地看下去,让赵国藩都写全了,然后又把契书摆在桌上,“给我们盖上印吧。”唯有盖过印契书才由白契转为红契,也就是交了税官府承认的。 赵国藩原就是见了女色走不动路的,因此也依了她,都写好了便笑眯眯地问:“你是哪家的?怎么一向不常见?偏又懂这么多。” 先前赵国藩是宁婉的大伯,因此他虽然好色,但对一母同胞弟弟的媳妇虽然满心觊觎却还不至于太过,后来宁婉一点点当起了家,赵国藩在外面的赌债、酒债、花债都要经宁婉的手里才能领,因此他反倒要惧她三分,是以宁婉见了他并不防备,眼下赵发觉得他的目光不对,又见那个叫徐妈的也盯住自己看,便赶紧向后退了一步,却又道:“我是马驿镇上宁家的,与府上二少奶奶是表亲,前些日子还到府上给二少奶奶庆生。” 赵国藩方才想了起来,只得起来向宁梁拱了拱手,原来那日他们是见过一面的,只是他早忘记了,而宁梁自然不好说起。再看宁婉,便不好像刚刚那样直勾勾的了,“原来是二少奶奶的亲戚,我倒是眼拙了。” 宁婉又应付了几句,见赵国藩并没有起疑心,方才放下心来。 原来寻常的契书与官府的契书又有不同,若赵太太在这里一定会追究宁婉一个民女怎么会懂得官契如何写,好在赵国藩虽然是虎台县的典史但却在公务上从不留心,眼下只顾看宁婉的美丽的容颜,而徐妈毕竟是一个仆妇亦不甚明白,竟没有人多问她。 宁婉自有意在虎台县里置办铺子已经有些时候了,陆陆续续地也看了二三十处铺面却没有一处看中的,却没想到在今日的几个时辰之内买下如此满意的一处好铺面。 当年赵太太渡过了难关,曾经想用八百两银子将这个铺子收到赵家都没有成功,现在宁婉无意间得到这样一个机遇,怎么能不激动得恨不得跳起来?当然此时的宁婉表面上却十分沉得住气,出了县衙就向徐妈和毕掌柜笑让,“我们去望远楼里点桌酒菜庆贺一番吧!” 此时风尚,生意做成了必要饮酒庆贺的,算是成例,因此毕掌柜和徐妈都点头,“也好,那就叨扰你们父女了。” 大家向望远楼走去,没走多远宁婉就见二十几骑自城门而来,马蹄声落在石板路上发出一片清脆的响声,因此虽然马速不甚快,但声势却不小,转眼到了近前,却见原来是十几个将士身着铠甲,每人骑一匹马,又各带一两匹替马而来,而为首的正是卢二少爷卢铁石。 眼下的卢铁石已经与宁婉梦中的那个瘸子将军十分相似了,只见他手执缰绳端坐马上,身上的铠甲寒光闪闪,右手边挂着一把腰刀,刀柄处是森森乌木没有一丝纹饰,左手边是牛皮箭袋,白色的箭羽整齐排成一列,背着一把铜弓,马侧还挂着一杆□□,一股悍勇之气扑面而来,让宁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后退了一步。 不料那匹高大的黑色俊马“咴”地一声停下了,两只前蹄扬起了一人多高却又重新落到了宁婉面前,瘸子将军——噢,不,铁石将军,现在人们都叫他铁石将军了,就向宁婉一笑,“真巧,我才回来就遇到了你!” 突然间,宁婉觉得她心目中瘸子将军肃穆庄严威风凛凛的形象全部都崩塌了,因为此时卢铁石向她笑着,将一双丹凤眼角向上挑了起来,又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原来那摄人的气势立即转变成——转变成,宁婉不会形容,反正她觉得这种感觉不应该在卢铁石身上出现,但是它就是出现了,让她十分地不适应。 还记得当年,自己曾经问过他,“你真的从来不笑?”他是这样答的,“自小我就觉得没什么可笑的,从军后就更是如此了。” 在卢铁石成长起来前他向自己笑过,宁婉也能理解,但是现在的他为什么会笑成这样,就像一道璀璨的阳光一般,深受惊吓的宁婉半晌才傻傻地点了点头,“我们家要在虎台县里开铺子了。” “我也调到了虎台县,”铁石将军说着一拔马头,“日后再见!”又向宁梁拱了拱手就走了,方才跟在他身后停下的一行人也重新打马自他们面前过去,宁婉瞧着他们去的方向,才醒悟过来,卢铁石是去虎台县千户所的。 是的,卢铁石自深入大漠斩首夷酋掳夷丁又夺回被军户后一战成名,安平卫的周指挥使再也不能压住他的战功,他顺利地成了多伦的百户,然后成功地将多伦百户所控制的区域向北延长了几百里,夷人对他避之如虎豹,从此不敢再随意到多伦附近抢掠,去岁冬日,多伦北边的部落首领甚至主动到朝中进贡,只求卢铁石不要时常到大漠上练兵。 因此卢铁石升任为武略将军,从五品副千户,由兵部直接下的敇令,安平卫根本没有反对的可能。但也是因此,卢铁石被从多伦调了回来,到虎台县千户所任职——与宁婉梦中的情形相差无几。 就在宁婉思绪纷纷的时候,毕掌柜和徐妈都问宁家父女,“刚过去的人是谁?” 宁梁就十分自豪地说:“那就是铁石将军啊!” “怪不得!”毕掌柜和徐妈都叹,“听说夷人最佩服他,只要提起铁石将军都莫敢再南下!” “可不是,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为我们三家村射死了好几头野猪,最大的一头有好几百斤,”宁梁用手比着,“有这么大!那皮这么厚!用刀子都割不动!” “无怪你们很熟呢?”徐妈说着又看宁婉,语气里带了询问。 宁婉是不会说自己救过铁石将军的,宁梁也不是喜欢宣扬自己的人,因此只笑着说:“是啊,我们村里的人都十分感谢他。” 说着到了望远楼,宁家给望远楼送了几年的菜却还是第一次到望远楼吃饭,但这一次却是要了最好的房间,正是望远楼的三楼,也是最高层,修缮得最好之处,又点了上好的席面。 宁婉与徐妈坐在屏风之内,听着爹和毕掌柜在外喝着酒说着卢铁石的轶事,半晌才从刚刚那一笑的惊吓中完全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呆呆地坐在桌前十分失礼,就端起酒杯向徐妈道:“我们也饮了门杯庆祝一下吧。” 徐妈是下人,自知道宁婉是赵家二少奶奶的亲戚便更加谨慎,此时并不肯坐在正座,只在一侧半坐着相陪,闻言就赶紧端了酒杯喝了下去,又殷勤地帮宁婉布菜,“宁姑娘多吃些。”殷勤了半晌,徐妈就悄声笑问:“宁姑娘可是从赵家二少奶奶那里听说我们要卖铺子的吗?” 宁婉“嗯?”了一声,才醒悟自己其实还没有真正收回被搅乱的心思,自然是有话要问的,今天的事情她从决定要买下徐家的铺子起就知道一定要有个说法,怎么就忘记了? 徐家将自己知道的原因归于赵太太也不奇怪,毕竟徐老夫人应该只告诉了赵太太一个人,但是自己却是不能在徐家人面前承认的,“不是。” 宁婉摇了摇头,赵太太给喜姐儿过生日真正的目的是掩人耳目,说明赵太太对喜姐儿固然不错,但其实还没有真正把她当成自家人,赵家眼下的困境尚且瞒着,那么徐家卖铺子的事当然也不会告诉她。而从徐家这边看,也会不愿意这样的丢人事儿让更多的人知道,因此她也压低了声音说:“我是无意间自一个混混儿那儿听到的,说是卜九爷要砸了俱舒泰让徐家的生意做不下去好早些卖了铺子还债,因此就冒昧地过来了。” 虎台县里有一处赌场,正是卜九开的,徐知府的小儿子就是欠下了卜九许多赌债,而砸了徐家铺子的人当然也是卜九。徐妈听了便对了上,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却将一直提在手上的一个小包袱拿了下来,“这里面是些上好的胭脂水米分,又有些精巧的梳篦之类的小物件,皆是我们四夫人亲自给宁姑娘选的。” 宁婉早在袖袋里放了装着两个一两银锞子的荷包,无他,生意成了买方自然要请客打赏的,尤其是徐家出来办理的是下人,她必须给红封。,本应该早给的,可自己的心绪纷乱竟没有出手,徐家倒先送了封口费。 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徐家这样的门第最不愿意的就是卖铺子这样的消息传出去了,因此宁婉便接了过来,“事出巧合我才听了那么一句,再没有跟别人说的,就是我们家买了铺子,也只用心做生意,不会多一句话。” 第145章 眼光 徐妈早发现眼前的姑娘心思十分通透,自己一句话只说了个头,她就全都想到了,赶紧陪着笑点头道:“如此甚好。”又道:“我们四奶奶还留了话儿,请宁姑娘有空儿到我们家玩呢。” 宁婉亦点头答应,“等我们家搬到了虎台县就去拜访徐四夫人。”其实徐四夫人应该一辈子不想见自己的吧,只是铺子过契书,不得不让自己知道她是徐家的人,否则她们一定会瞒着的。 见要办的事情都已经顺利完结,徐妈就站起身来,“不敢再耽搁宁姑娘了,且我也要回去向四夫人禀报。” 宁婉并不留人,只将荷包拿出来,“徐妈今日没吃好酒,回去买坛好酒吧。” 徐妈接了赏,只一入手就知轻重,她固然有颇有些家底儿,但平白得了二两银子亦十分欣喜,心里暗夸宁姑娘大方,笑着福了一福,“谢宁姑娘了,老婆子就先祝宁家生意兴隆,财通三江吧!” 宁婉一笑,“借徐妈吉言了!” 徐妈走了,毕掌柜亦不肯多留,宁梁便也他结了佣金,与幺女去了新铺面。宁婉用刚从徐妈手里拿的钥匙打开了门,进了铺子里又关上门,终于放开心胸哈哈大笑了几声,“真没想到我们竟能拿到这样好的铺子!” 宁梁就也笑了,他毕竟做了几年生意了,见识早今非昔比,因此就说:“这俱舒泰——不,现在应该叫德聚丰了,位置着实好。不只正在虎台县的南北大街上,还离县中心鼓楼十分近,实属县城里最热闹繁华、人流也最多的上好地段,只是价高了一些。” 宁婉一笑,“爹你信不信?我现在一倒手就能将这铺子卖上六百五十两银子!若是过些时候,还能再贵上一二百两银子呢!” “婉儿说的我当然信,”宁梁最信服幺女,宁家能有今天,皆是幺女的功劳,自己自然要信她,只是他岂能不疑惑,“婉儿,你怎么知道俱舒来的铺子要卖呢?” “前些时候我们去给喜姐儿过生日,我无意听到赵太太与别的太太说有一间铺子要出售,只是她眼下手头有点紧,而且赵小姐也正要将虎台县里的铺子卖出去,因此不能收了。那时我就记了名字,正是叫俱舒泰的,今天不巧竟真用上了,方才我进门一打听,果然就要卖的那个铺子。”宁婉如今又是一番说辞,反正爹不可能和徐妈一起对质的,而赵家侍客又一贯男女分开,爹也不可能知道赵太太根本没说过这些话。 “噢,原来是这样。”宁梁点头,“也亏了你有心,你娘和你二姐就都没提过。” “那时娘和二姐都没在眼前,而且她们当时也不知道家里要买铺子的事。”宁婉如此地搪塞了过去,却说:“我们先赶紧看看铺子里面倒底如何,再想出修缮的法子来。” 开第一间德聚铺子时,宁婉并没有将原来的铺面大手笔改动,而是在经营了一年多后根据德聚丰的生意特点重新翻修一回,到了柳枝镇上开分店时便知道如何改建铺子最方便了,眼下她早成竹在胸,将铺子里里外外看过一回,又瞧瞧天气,“我们先出城到梨树村里住上一夜,明日一早回县城找了工匠修缮。” 宁梁都听幺女的,两人出来锁好门去了飘香居买了四包点心,大姑家两包大姐家两包便去了梨树村。虽然喜姐儿嫁到了虎台县里,赵家又有空着的客房,但是宁家父女若是有事要在县城里耽搁下来不能回家时,却还是习惯去梨树村住。 赵家的门第太高,他们去了自己拘得慌又给喜姐儿添麻烦,倒不如去梨树村,不拘大姑家还是大姐家里反倒轻松自在。 且宁婉又有事与大姑和大姐说:“先前大家都去我们铺子里帮忙拾缀山货,又累又辛苦,如今不如做些面食放在铺子里,大姑的麻花炸得好,大姐的馒头包子蒸得也好,在虎台县里不愁卖,守着铺子又不用风吹日晒的。” 大姑就再次感叹,“婉儿什么都想着我们!”又说:“喜姐儿的婆婆也要照顾我们,说要把庄子交给我和你姑父管着,一年只给赵家送些米粮菜蔬即可,其余的都归我们。只是我们哪里能领这样的情儿,因此赶紧拒了。但是婉儿让我去铺子里卖面食,我可要答应下来,但我们也不白用德聚丰的铺子,挣了钱给德聚丰抽成。” 转过头问宁贤,“大侄女,你说好不好?” 宁贤一向没主意,“我跟着大姑做面食生意,自然都听大姑的。” 宁婉明白大姑的心思,她若是借了赵家的光,喜姐儿在赵家更没有颜面,毕竟本来就是高嫁,在夫家立足不易,但是对于娘家,接受亲弟弟和亲侄女的恩情,她就没有这些顾虑了。当然大姑不是白占便宜的人,要给抽成还情的。宁婉也点头答应了,毕竟这才是亲戚长处之道,若是人人如宁清,亲情岂不早磨没了? 先前宁婉也曾给大姑和大姐出过主意让她们到虎台县里卖面食挣钱,可是她们总觉得没有个依靠有些不敢,倒宁愿回娘家做工挣钱。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倒鼓舞起来,与宁婉商量,“我们做些什么能好卖呢?” 宁婉就帮忙出主意,“我们比不了那些精细的点心铺子,因此就做些寻常的面食就好,主要是味好量大,价还不贵。麻花、烧饼都能放住,可以先做些试试,若是生意好还可以再加上几样。” “那我就炸些脆麻花,再烙点芝麻烧饼。”大姑就定了下来,“我们先做些准备,只等你的消息了。” 宁婉与大姑和大姐一向亲密,因此又说了半晌的话才睡。第二日重新回了虎台县,找了工匠定好工期,父女二人又买了许多东西回家。到了家里,说了铺子的事,“这时候虽然错过了京城大客商来大笔采购的时候了,但是虎台县每年腊月里的零散生意却十分火爆,我们将铺子赶紧修缮了就开业。” 宁清正拿着一块飘香居的点心吃着,听了就赶紧说:“县城里的铺子自然重要,不过家里的粉条作坊也离不了人,不如我们就留在马驿镇上帮家里管着作坊的事吧。” 尽管宁婉不待见宁清和刘五郎两人,可是她不得不承认这夫妻俩还是很有眼光的。眼下宁家的粉条作坊并不大,看着也不起眼,但其实在宁婉心中却十分重要,甚至不比瞧着生意兴隆的铺子差。 铺子的生意是一手买一手卖,赚是是个差价,而作坊更多靠的是本事和经验。比起时盛时衰的铺子,作坊更加稳定。只看马驿镇上开油坊的古家、做酒的樊家、打木器的王家等等,个个传承的时间更长,底蕴也更深。宁婉深思熟虑后就是想将德聚丰一步步建成背后有几家作坊支持的铺子,不会因为一点风风雨雨就倒下。 自粉条作坊成立后,宁清和刘五郎就一个劲儿地扑上去,事事关心,又时常讨好刘老师傅,但是刘老师傅被请过来时早讲好了,只能帮德聚带一个徒弟,因此这个机会不可能落在刘五郎身上。刘五郎就是日日在作坊住着,也不可能学会做粉条,因为表面简单的过程下面是有许多决窍的,刘老师傅只会悄悄教给宁大河。 所以刘五郎和宁清就想管着作坊了。 然后他们再想学会做粉条的法子?接着自己开作坊? 宁婉懒得去想,只笑道:“我以为二姐和二姐夫还是想当铺子的掌柜呢。”当初在柳枝镇开分店时,因为自己让小柳当了掌柜,宁清可是与自己生了好大的气,在家里闹了好些天呢。 宁清就说:“还不是你只偏心小柳,我们才不好争的!” “你说我偏心小柳,可是你可见了小柳将分店做得多好?生意兴隆不说,帐目也清明,不论什么时候我去盘帐,都不差一文。你和二姐夫可能做到?” 一向口角便利的宁清舌头就打了个结,“呃……” 宁婉就又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难道二姐和二姐夫看不出虎台县比马驿镇好?而且你们跟着家里住在一起,吃穿用度都一文不用花,所有的工钱都攒下来,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话是这样说,但是宁清和刘五郎就是不知足。他们其实并不是不想去虎台县,但是想到去了虎台县之后还会一直在宁婉手下做事,一直只挣些小钱,一直会被压得死死的,他们就不甘心,而且这不甘心一天比一天强,到了现在越积越多,简直再也忍不下去了。宁清就说:“其实我们就是想多帮帮你,也不知你为什么只信外人不信自已家里人!” 宁婉就说:“作坊我早定好了交给大河哥,他可是姓宁的,我们一家人。”然后瞥宁清了一眼,意思很明显,你现在嫁出去了,不算是姓宁的了。 宁清气得跳脚,“我是你亲姐!” “所以我才一直留你和姐夫在家里,工钱也从没差过呀!” 妹妹的话从来都是讲道理的,宁清就是跳脚也没法子,任她随意找一个人都不会说宁婉对姐姐和姐夫不够好,她再是口舌伶俐也没有办法。 宁婉也就不再理她,吃过晚饭回屋子里拿出笔墨托着头思索,想起什么就在纸上写下来,这一年德聚丰遇到了太多的事,但也因之生意突飞猛进。大家都欢喜,但她这个大掌柜却不能不多想。 忽听门响,原来娘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刚做好的,你吃一根。” 第146章 神奇 于氏去年冬天做灶糖挣了些钱,因此这一年从春天开始就继续卖果仁糖,又做些点心、糖葫芦之类的吃食放在铺子里卖,宁婉索性专门给她的东西分了半个柜台,细算一下帐目,竟也有一笔不小的收益,而且又有一样好处,家里人也时常借光吃些。 宁婉一向喜欢糖葫芦的,一口咬下一个裹了厚厚糖霜的大山楂,喀嚓喀嚓地吃了,“娘这糖熬得越来越好了!” 于氏看着幺女吃得香甜就笑了,“怎么不出去和大家在一起说笑?” “我在想些生意上的事儿。” 于氏就犹豫了一下,“其实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说,你为什么对你二姐和二姐夫那样不待见呢?” 当然是因为他们对爹和自己不管不顾的了!但是那是梦里的事情,宁婉怎么也不能拿出来说,就算她说了,爹娘也未必信,再说就是信了,难道还能因为自己的一个梦而让他们也跟着生宁清的气!唯有自己知道那个梦差不多就是真的。因此宁婉就说:“娘也不是没看到,二姐和二姐夫多自私多小气!整天就想着占家里的便宜!” “但其实他们也没占到什么,你给你大姑大姐的比清儿都多。”于氏是当娘的,她疼幺女,小小的年纪就担起了家事,可是二女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因此她还是来问:“我并不是因为清儿跟我哭闹来才给她求情儿,而是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你二姐和二姐夫帮忙管些事呢?他们俩真很能干的。就算怕他们贪钱,也可以像小柳那样,每年给家里交一定数量的银子就好了。” 其实道理并不错,就是以宁婉的目光来看,刘五郎的才干并不逊于小柳,他现在也认得几个字,算起帐来少有人能及,比起宁大河聪明机灵多了;而宁清也是极能干的,平时收货算帐十分麻利,许多伙计都比不过她。但是宁婉就是不愿意用他们。 宁婉不用刘五郎和宁清,并不只是因为她的不喜,还有一个她更不想说出的原因竟是她为了宁清好。人就是这样矛盾,宁婉一面记恨着宁清,一面也不能完全将她当成路人,毕竟她们是一母同胞,从小在一处长大,血总浓于水的。要知道刘五郎这个人就是条中山狼,他不得志时会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稍一得志就会猖狂,宁清对家里人如此绝情固然有她本人的原因,但是刘五郎的挑唆功不可末。在梦中,刘五郎富贵了之后就对宁清视若敝屣,宁清怎么闹也不成,最后来求助于已经成了赵家二少奶奶的宁婉,可当时她虽然没有管,但现在却一直弹压着刘五郎。 但这些话宁婉如何能对娘说呢?她一直什么都不知道,每天开开心心地带着石头,给大家做饭菜,又琢磨着弄些吃食在铺子里卖。比起梦中死不瞑目的娘,宁婉愿意让她一直这样简单快乐。 于氏只当幺女还是不愿意,就又说:“你爹也和我说,铺子里的事都要你做主,我们不管的好,我也不是一定要你答应。只是听清儿说,刘五郎有了自己出去做生意的心思了,恐怕到时候他也会做山货生意,她是不愿意夫婿与家里争生意的……”于氏也是怕家里两个女儿争起生意来,所以才找女儿说请的。 将来大名鼎鼎的吴二爷都与自己争过生意,宁婉还真不怕刘五郎来争呢!但是她也明白自己是不可能一辈子弹压住刘五郎的。他和宁清这几年应该早攒下了几十两银子,足够自己做些小生意了。 罢了!自己当初用了宁清和刘五郎卖山货的法子,但是这几年也并没有亏待他们,而且也一直替宁清压制了刘五郎,如今就是不放手也不成,就由着他们去吧。因此宁婉就说:“娘,粉条作坊早定下由大河管着,这是不能改的,马驿镇的铺子我也选好了掌柜的,就是去年来的伙计林洪,二姐和二姐夫若是不肯跟着我们去虎台县,我就在瓜坡镇开间分店,一应事情都与柳枝镇一样,他们若是愿意就去吧,不愿我也没有办法了。” “他们自然会愿意,当初小柳去柳枝镇时清儿羡慕得不成。”于氏想当然地认为,却没有想到水涨船高,现在二女儿和二女婿的目标已经不再是镇子里的掌柜了,还喜滋滋地说:“等会儿我告诉清儿去。” 宁婉就说:“娘不必管这些杂事,等我自己与二姐和二姐夫说。” 于氏点了点头,又问:“这一次孙固还是没有当掌柜,他娘会不会不愿意呀?” 孙固和小柳是德聚丰最早招的伙计,准确地说孙固其实比小柳还要早几天,但是现在小柳已经成了德聚丰的掌柜了,孙固依旧还只是一个伙计。 宁婉就说:“当掌柜可不是看谁来得早。而且孙固还没不愿意,更不必理他娘说。”当初宁婉看孙固娘一个人在乡下可怜,答应她住到了德聚丰,先前也没觉得怎么样,时间久了便觉得这人不是很善良,有正事时不行,旁门左道却是用心。无怪当初孙固爹死了他们娘俩就没有出路了。特别是孙固娶妻后更发现孙母真是恶婆婆,对媳妇十分地苛刻,并非表面看起来软弱可怜的人,这时后悔却来不及了。 而且孙家的家事,宁婉也不好多干涉,但由此也可以看出孙固的能力着实不足,连家里都安顿不好,古人说齐国治国就是这个道理,由些同理家都管不好自然无法管一个铺子。因此宁婉只是想法子将孙家挪到了铺子后院的新加盖的屋子里去,与大家分开了事。 “这到是,孙固其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十分肯干,就是耳根子软些,他娘一挑唆些什么就信了,时常打骂媳妇,我说过两回才好些了。” “可见娘也是明白的,一个男人连个准主意也没有,谁说什么都信,哪里能当掌柜?”孙固只适合做伙计,而且还是不错的伙计,只要东家吩咐了,他就会认真做,因此宁婉打算将他带到虎台县里,平日守着铺子她倒是能放心。 于氏就笑了,“我哪里懂,不过是随口一说。”又与女儿说了会闲话,方想了起来,“如今你有事呢,我怎么就忘记了,倒是占了你这么多的功夫。” “其实也没那样忙,而且娘来了与我说些话儿,我也能得些提醒呢。”宁婉果真也是喜欢与娘闲话的,虽然娘并不懂大道理,但是她毕竟是有年纪的人,因此也有自己的一套对人对事的看法,这看法时常也是颇准确的。 也算是得了娘的提醒,宁婉就找了个机会向孙固说了几句话,“你是德聚丰的老人了,过些日子我们要搬到虎台县,留下的铺子虽然没选你当掌柜,但并不是你不好,而是我觉得你去虎台县里帮着我在那边看铺子更合适,到了那时候工钱也会涨的。” 孙固听了感激不已,“我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当掌柜的料,东家小姐让我去虎台县我就跟着去,工钱不涨也行。” 宁婉就笑了,“我答应涨工钱必是要算数的。” 至于宁清,最终还是答应与刘五郎去瓜坡镇开新铺子了。宁婉给她与小柳一样的条件,将来会怎么样她亦不知道。好在如今家里就要在虎台县里开铺子了,不论是马驿镇、柳枝镇还是瓜坡镇送的货都要经过县里的总店验看,因此倒不必担心他们重新施展以次充好的老毛病。 为了赶年前这一拨热卖,新铺子在腊月前赶工修缮好了,宁家也在最近的黄道吉日搬了过去,大家先布置了铺子,就开张卖货了。 原本宁家在虎台县里并没有多少亲友,但是第一个赵家十分重视情面,开业那天送了一台戏过来,在德聚丰前面搭了台子唱了一天的热闹戏文,又有隔壁的瑞泓丰和卖纸笔书画的宋记书铺合伙儿送了秧歌,望远楼也请了个说书的来,将门前舞得十分热闹,场面竟非常好看。 德聚丰铺子里摆的亦花团锦簇,各色干鲜山货、杂粮等等不提,又有盖帘、柳条筐等出自农家的日常用品,铺子里的一个柜台还有点心、糖果并大姑和大姐做的面食,第一日开业大吉之日所有的货物都折价卖,买五份再白送上一份。 忙了一整天,关了铺子大家都累得站不住了,特别来帮忙的小柳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虎台县毕竟是虎台县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来买东西!” 于氏就笑,“我做了那么多的糖竟卖了一半!” 宁梁也说:“今天宽粉条都卖光了,只剩下些细粉丝,明日要去马驿镇上取一些。” 大姑和大姐不可置信地看着宁婉,“我们的麻花和烧饼也全卖了!” 宁婉自然也是高兴,但是也提醒大家,“今天卖的东西虽然多,但其实并不挣钱,只是赚个吆喝,以后才是正经细水长流的做生意呢!” 虽然如此,但是虎台县里人流毕竟是镇是没法比的,而且不论是虎台县里的住户还是从外面来的,也远比镇上的人要有钱得多,而德聚丰的货物美价廉,销量一直不错,看着到了年前,宁婉备了年礼,又特别在吴夫人那份上加厚了许多,比赵太太的都要厚上几分,“真应该去感谢感谢铁石将军!” 宁梁和于氏就奇怪地问:“铁石将军只在开业那天让人送了一个钱匣子过来,你为什么要如此谢他呢?” “原来你们不知道吗?每天来采买许多菜蔬面食的那个兵士就是铁石将军的手下啊!” “他又没说,我们怎么能知道。”宁梁和于氏就一同问幺女,“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那人来时你不向我们说一声?” 宁婉眨了眨眼睛,她其实也没有对那个兵士说过多余的话,因为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怎么说,毕竟现在给卢铁石当伙头军的这个洛冰将来会成为中极殿大学士! 这是一个实在神奇的故事,就像戏里面唱的一样,若不是宁婉经历过她怎么也不会相信。现在的洛冰是被发配到辽东的,身上还带着重罪,比起最普通的兵士都不如,因为他不可能升职,哪怕是小旗也不能做,只在卢铁石身边当个伙头军。就是洛家的案子重审时他离开虎台县时也是不声不响的,几乎没有人知道,而他的妹妹洛嫣更是一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但是谁能想到随着洛家的案子翻了过来,洛家仅存的两兄妹就有如得了神明庇估一般,慢慢地风光无两。 也许现在努力交好洛氏兄妹是对的,但是宁婉还是没有,就像她在瘟疫前没有屯积药材一样,她不想借着这样的机会青云直上,说起来她也算是经历过小小的富贵了,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眼下却更愿意老老实实稳稳当当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往吴夫人处送了年礼,又被她托付了一大包的吃食,都是给铁石将军的,宁婉就奇怪地问:“眼下铁石将军在虎台县里,夫人怎么不随着儿子住呢?那样照顾他多方便啊!” 虎台县最早是个千户所,后来才扩为县城的,这里最早的房舍都是军中的,因此虎台县中心鼓楼附近,那一片整齐的青砖院落,正住着千户所里的大小军官们。卢铁石身为从五品副千户,自然有自己的官衙。宁婉虽然没有去过,但是当年郭小燕成了卢铁石的妾之后就住在那处两进的院子里,虽然她只占了小小的一处,但每每见了宁婉都要得意地夸耀,因此宁婉也大约知道那处房舍很是宽敞舒适,应该比吴夫人现在住的卢家老宅还要好上一些。 可是吴夫人听了她的话赶紧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我就在家里住着,哪里也不去!” 嗐!就是宁婉知道吴夫人的特性,也还忍不住劝了两句,“铁石将军的院子现在白空着,夫人过去正好帮他打点打点。”吴夫人是卢家的正经媳妇不错,住着老宅谁也不敢将她赶出去,但也不至于一刻不离开呀! 但是吴夫人却说:“他也该娶媳妇了,就让他媳妇帮他打点吧。” 其实卢铁石就是娶了媳妇也没有在那里住过几日,因为这个媳妇也是姓周的,长年守着婆婆住在安平卫里,当然她的婆婆不是吴夫人,而是周夫人。后来吴夫人死后,她才到虎台县的老宅来守孝,结果正赶上夷人南下。 想到卢铁石的一妻一妾,宁婉也不禁替他发愁,就算没有郭小燕,那个小周夫人也着实不怎么样。只是她哪里能说什么?接了吴夫打好的包袱,“夫人放心吧,我回去就给铁石将军送过去!”卢铁石住的院子其实与德聚丰并不远,宁婉吩咐伙计跑一趟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就回来了。 第147章 送礼 宁婉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将吴夫人给卢铁石送的东西让人送去,果然一会儿工夫人就回来了,然后又一会儿工夫卢铁石也来了。 他今日没有穿铠甲戴头盔,头发只简单的挽着,身上也是寻常的青布袍子,但样子却还是箭袖束腰手戴牛皮护腕十分利落的军中常服,不过宁婉依旧万分地不适应,她记得的卢铁石从来是穿着一身戎装出现在虎台县里的。眼下的他倒是像正在家中闲坐突然出来的——事实也应该是如此,只是他浑身上下凌厉的味道淡了许多,随意得让宁婉不自在起来。 卢铁石是从后门进来的,直接将八个礼盒放在宁婉正在看帐的桌上,“收回去!” 宁婉眨了眨眼睛,越发不好意思了,“也不是单给你一个人的,大家都有。” 她虽然是从乡下来的丫头,但是当年也管过赵家许多生意的,因此十分明白做生意不能只是单纯做自己的买卖,还要打点好各处才行。 不同于马驿镇上与里长处好就差不多了,虎台县要大得多,官也多得多,德聚丰至少要给县衙、千户所、会长等处上礼,当然还有街面上的人也不能轻忽。 宁婉过去虽然是高高在上的少奶奶,但是她除了问问掌柜、看看帐本,盘盘存货,对于铺子里所有的事情都很用心,因此自诩年礼打点得无懈可击,就连有亲戚关系的赵典史家也一样送了,毕竟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自家在虎台县里开铺子,少不了赵家的关照。当然她自然更不会忘记新到虎台县的副千户卢铁石,况且卢铁石还帮了她许多忙呢。 刚刚她令伙计送东西时将礼盒一并送了过去,正好也不必多说什么,以她看也算达到了送礼极高的境界,不声不响地将事情办妥了。 但是卢铁石却说:“别人我不管,我不要。” “我知道你可能用不上,”宁婉赶紧笑着解释,“但是这些礼盒拿去给上司送礼也是极好的,比如叶千户、钱县令……”家里送的礼盒可不是样子货,里面装的东西绝对能拿得出手,不管是自用还是送人都十分体面,可是明明十分有道理的事宁婉却说不下去了。 因为卢铁石淡然地说:“我从来不给上司送礼。” 那日见卢铁石坐在马上身着铠甲向自己一笑时,宁婉心中的英雄形象未免有些崩溃,但现在又全部重新屹立起来,卢铁石果然就是山岳一般的人物,他就是这样一个冷面无私、只凭着自己武力解决所有问题的人。 因此宁婉越加心虚,一向擅长言辞的她竟然不知说什么好,只轻声呐呐地应下。 此时卢铁石就又加了一句,“别人家的我都让看门的直接拒了。”言下之意他本人特别送回来已经很给情面了。突然又笑着问:“你们家里怎么不卖包子呢?就是那次我吃过的大馅包子?” 提到生意,宁婉总算醒过神儿来了,“先做些麻花烧饼之类的试试,等过了年就开始卖包子了。”然后福至心灵地问:“你喜欢吃我家的包子?”好在宁婉自诩不是个笨的,马上就又道:“晚上家里正要蒸包子呢,到时候给你送去些。” 卢铁石就又笑得雪白的牙露了出来,“那好。” 宁婉心里就又崩溃了一下,心如铁石的将军怎么会要吃包子呢?他不是应该随便什么都一样吃,就像自己曾经见过的那样,似乎吞毡饮雪也毫不在意吗?要知道他的心中想的应该只是武功、军队、还有国家呀! 卢铁石显见是没有这些纠结的,又问:“你还有什么难处吗?” 他们相见时自家就难,因此差不多每次见面卢铁石都会问自己有什么难处,宁婉听得惯了,心里还是难免一暖,就伸出右手比出个六,“县里这铺子我花了这个数买下来的,而且家里又在柳枝镇和瓜坡镇两处开了分店,加上原来马驿镇的一共三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宁婉在别人面前是从不露富的,但是她却不怕卢铁石知道,将近四年时间,宁家的资财打着滚地向上翻,现在将铺面、货物都加起来差不多一千两了!“你若是要用钱,我还可以借你呢。” 其实宁婉只是随意客气一番,她知道卢铁石是不会借自己的钱的。他这样铁骨铮铮的人最不看重的就是钱吧。当然据宁婉估计,卢铁石也没什么钱,副千户是从五品,月俸十四石禄米,若按平年二钱银子一石,也不过三两银子。以他的性子,就连县城里商铺的年礼都不肯收,自然也不会在兵饷军粮上面克扣,当然也就没有别的进项。而他的父亲卢指挥佥事不会多给他补贴,他的母亲吴夫人又是没有余财的。 不想卢铁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宁婉又窘了,她固然不是虚辞应付,但是谁能想到卢铁石竟然不回绝却点头呢,好像真会考虑向自己借钱一样。 当然宁婉绝不是不借,若是卢铁石果真找她借钱,她就是卖了铺子也会借!甚至不必说借,就是白给也行!现在的问题是她觉得卢铁石并不是她所了解的那个瘸子将军。当然他的腿完全恢复了正常,早不是什么瘸子将军了,但是他的人似乎也变了? 他原本就有些沉默寡言,到了多伦经历了残酷的战争、随时行走在生死的边缘,养成了冷酷无情的性子不奇怪,但是为什么他看起来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还要好说话了呢? 宁婉怔怔地不相信,就见卢铁石已经转身出了门,只留了一句话,“晚上我就等着吃包子了。” 瞧着卢铁石走远了,宁婉赶紧起身,到了厨房里用盆舀了一盆面放了温水和上,又将大姑的面肥揪下一大块放了进去,揉均盖上盖帘放在灶边暖和的地方,又找了个小棉被严严地蒙上。原来现在已经接近酉时了,若要晚上就吃包子,面必须要快些发起来才行,而宁婉这些法子就是让面早发好的。 这时于氏自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条子猪肉,见了幺女正在弄面就十分惊奇地问道:“不是早说好了今晚要做红豆米饭的,红豆已经泡了一天多了,刚好泡到时候,你怎么又和面?” 宁婉却一眼看到娘手里拿的肉,赶紧上前接了过来,“这条肉里的梅花肉正合适!”梅花肉是猪脖子上最嫩最香的肉,因此这块肉表面看都是瘦的,但其实切开后粉红的瘦肉中夹着一丝丝的肥肉,正是猪肉最精华的地方。 吴夫人是山东人,卢铁石从小吃惯了她做的饭,应该喜欢山东口味,宁婉就决定今天要做山东包子,而山东包子用的肉一定要是有肥有瘦的。寻常的肉当然也能做,但若用梅花肉会更好吃。 将肉洗净后,宁婉就把梅花肉剔了下来,切成黄豆大小的肉丁,山东包子的肉馅不是切成肉末的。 于氏瞧着女儿越发奇怪,“昨天不是你说的大家太辛苦了,要我做红豆米饭、酸菜炖肉犒劳大家的,怎么今天又是和面又是切肉丁的,你是要做什么?” 宁婉此时才顾得上告诉娘,“刚刚卢副千户来了,把我们家送的礼都退了回来。大约是怕我难堪,就又说想吃我们家的包子了,因此我赶紧做包子呢!” 于氏听了,就急了起来,“这时候发面还来得及吗?”将面盆摸了一摸,自已又答:“应该也差不多。”转眼瞧幺女切肉丁便道:“你这样切太慢,我来剁肉馅吧” 宁婉摇头,“我就是要切这样的。娘若是有空就帮我拿几根大葱。” 于氏早知道幺女茶饭比自己做得好,因此就赶紧去拿大葱,剥了两根洗净放在菜板上,却不想宁婉看了一眼,“娘,再拿两根。”原来山东包子里一定要多放肉,多放大葱,味道才够香够醇。 宁婉将肉丁切好盛到盆中,就将那几根大葱切成比平时要大一些的葱花,与酱油、盐、麻油、花椒面等一起拌到肉丁中调匀腌上。这时又拿了棵白菜,却只拣中间不大不小的叶子,一叶叶地剥下来洗净,也切成黄豆大的碎块,与腌好的肉丁混均。 再看面已经发了起来,宁婉向里面兑了大碱,试了几回才觉得恰到好处,这才包成大个的包子,放在屉上隔着热水再放上两刻多钟看着包子重新膨了起来,这才加火蒸上。 于氏掀了锅盖,惊叫了一声,“这白胖胖的大包子,一个足有吃饭的碗大!” 宁婉就说:“山东包子就是这样的,比平常吃的包子香味儿都要浓。”说着也不顾热将包子一个个地放到食盒里,装得满满的方盖上了盖子,又在外面包了小棉被,叫了小伙计,“快!赶紧送到卢副千户家里。”包子只有热的时候才最好吃。 小伙计才跑出去。宁婉又将他叫了回来,“如果卢副千户不在家中,就送到城墙上,若是也不在城墙上,就打听一下,一定要送到他手中。” 原来卢铁石这次被调至虎台县是高升,但却是从主管一处的主官变成了副手,虎台县里原有一个千户两个副千户,现在他成了第三个,管着巡查城墙。先前宁婉没有用心想过,但是如今的她对卢铁石的消息十分关切,因此早就意识到这正是周指挥使明升暗降,架空卢铁石,不令他再立军功的法子。 卢铁石在大漠炼出来的强兵都留在了多伦百户所,他固然带了些亲兵回来,但虎台县里不再给他兵马,实力就这样被削了下去。而在虎台县巡查城墙,却是整日忙碌又不可能立下军功的,甚至卢铁石因此与虎台县里的人极少见面,因为他整日都在城墙上。 当然宁婉一点也不替卢铁石担心,就像她曾经知道他一定深入大漠斩夷酋夺回军户一般,她还知道谁也掩不住他的光华,更重要的是卢铁石是那样坚定的人,这些小小的挫折对他都不算什么! 于氏看着小伙计走了,却叹道:“卢少爷回了虎台县里更忙了,每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你爹上次说要请他吃饭也没空儿过来,这次送的礼又退了回来。既然他喜欢吃包子,以后我们每天都送吧。” “不必的,娘。”宁婉摇摇头,“卢少爷毕竟是副千户了,我们天天送包子过去让人看了算怎么一回事呢?” “那隔三差五地送几次总行吧。”看女儿点头,于氏就放了心,却又想起一件事儿,“其实也不必担心,就是那个姓洛的,上次我问了他,为什么不雇个人到副千户家里给他们十几个人做饭,他说他专门学过厨师,做饭做得很好呢。” 第148章 老乡 宁婉按了按头,洛冰竟然专门学过厨师? 他一定是骗娘的,他是富贵人家长大的公子,从小读书的,又曾中过榜眼,在流放到边城前恐怕连家里厨房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现在他虽然给卢铁石一干兄弟们做饭,但是,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饭菜!这也是宁婉坚信卢铁石不重口腹之欲的主要原因。 只有简单如娘这样的人才会相信,眼下于氏正将红豆稻米饭焖在锅里,还笑着说:“姓洛的说他是江南人,因此只会做米饭,却不大会做面食,所以才到我们家里买。我就说我也是江南人,我们论起来虽然不是一个府县的,但是其实离得并不远,只是他们那里是鱼米之乡特别富裕,我们那里时常发水灾特别穷,因此我们就认了老乡了。大家还说好了,将来谁有机会回老家的时候一定去对方家里帮忙打探亲朋的。” 宁婉就笑了一笑,这个老乡娘可攀不起,没几年就会一飞冲天,再不会回辽东了。至于打探消息,那时的洛冰哪里有时间?他成了朝堂上的红人,国之大事尚且忙不过来呢。只是她不好打消娘的这点念想儿而已,娘到底还是惦记老家的。 娘俩儿说着闲话便将饭菜做好了。铺子关了板大家吃饭,因辽东米比面要贵上一倍,因此德聚丰吃稻米饭的时候不多,这顿红豆稻米饭颇被大家期待的,可是山东包子也同样好吃,一时倒有些难以选择。 宁婉吃的是山东包子,尝了尝觉得味道很是不错放下心,也许卢铁石并不在意包子是不是好吃,但是她却是一定要做好的。 饭罢去了小厅,原来这次在虎台县里置了铺子,她在安排上更有了经验,先是将成亲的伙计都挪到外面赁的小院子里,家里只留几个利手利脚的小伙计,铺子里清静了许多;然后还在铺子后面第一排的房子中选了一间布置成一个会客厅,如有重要的客人便可以到这里商谈生意,比在铺子里要舒服自在得多。平日里,她也会在这间厅里看帐或者吩咐些事情,刚刚的帐还没看完。 刚点了蜡烛就见到卢铁石放回桌上的礼盒,宁婉起身收了起来,再回来时又发现原本放礼盒处有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将宁婉惊得一跳,原来里面包着两颗珍珠——这可不是寻常的珍珠,而是金色的东珠! 这种珠子只在夷人所在的大江大河中有,一向十分难得,而眼下这两只足有八分重的珠子,更是宁婉从没见过的!俗话说“七分为珠,八分为宝”就是指如何断定珠子的贵重与否,到了八分重的珠子就算得上宝物,尤其东珠,因长在江河之中,少有极大的。 先前赵太太有一只镶了颗六七分重东珠的钗子,十分爱惜,等闲不拿出来,后来送了宁婉。宁婉当家后也凑巧得了几颗东珠,有心镶一对耳环好配赵太太给的钗子戴,只是两只珠子大小色泽并不十分相同,因此终没有做成。 但是眼下这两只东珠却是特别挑出来的,乍一看两只珠子大小颜色几乎一模一样,虽然不管镶了什么都好,但是最合适做一对耳环不过了! 卢铁石什么时候把这纸包放在桌上的呢?自己先前把礼盒夹在吴夫人的东西里给他送了过去,不想他却也反其道行之将这包珠子也顺手送到自己的桌上。 宁婉想不出也不再想,曾听人说过他出刀非常快,往往还不待对手看清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还有射箭,别人还没来得及将箭搭好,他已经射了出去,这样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在自己眼皮下动上一动,自己肯定是发现不了的。 其实宁婉应该也如卢铁石一般将珠子退回去的,她虽然十分喜欢这珠子,但是还不至于被迷住了眼舍不得退,可她略想了一想却还是决定不退了。 卢铁石不是寻常的人,他是一个英雄,自己怎么能退了他给的东西呢?更何况他一定不会在意这东西的价值,如果自己去退了,他一定会像上次送貂皮时一样随意地说:“不过是些自己从河里捞出来的小东西,留着玩吧。”在他看来,自家送的包子足以顶得上这些东珠了,也许他要包子的目的就是如此吧。 突然间宁婉又想起一事,她一直认为卢铁石是清贫的,也是不爱财的。但是先前的貂皮,眼下的东珠,还有,她一样样地想了起来,他骑的骏马,他手下的私兵,恐怕他并非是自己所认为的那个只会打仗的冷面将军吧! 再想起自己要借他钱时的对话,宁婉的脸红了,卢铁石随便卖几颗珠子,就能把自家铺子买下来。可是自己为什么想当然地以为卢铁石没有钱呢?是因为当年他每个月给小周夫人和郭小燕的月钱都不多吗?还是因为他从来不像他的异母兄弟一样穿着绫罗挂着珠玉?亦或是从来没听说他置下产业,他名下果然是没有铺子没有田产的,宁婉看过虎台县里所有的鱼鳞册子,完全可以肯定。 宁婉摆弄着光润美丽的珠子,对许多事越发疑惑。但是她没多久就从这些乱纷纷的思绪中跳了出来,卢铁石不是她能参得透的人,他是英雄,在他面前自己只需要服从和仰望就够了,完全不必明白他。眼下自己要做的是把德聚丰的帐理清。她收起珠子,重新将账本打开,一条条地算了起来。账算得清了,心里也清静了,洗洗漱漱上床睡了,那许多事不需要她懂。 第二天德聚丰依旧一大早就开板,而宁婉呢也一大早就到了铺子里,瞧着伙计们将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妥当,又将货物摆放整齐妥当,就见门前站了一个人,以为是准备光顾的客人,就笑着迎上去,刚要开口便怔住了,门外的竟然是卜九! 卜九算得上是虎台县里的名人之一,只是他的名与旁人或是当官或是发财再或者是有什么本事得来的名不同,他如此大的名声来路并不正。听人说他从小无爹无娘,连个正经的名字也没有,也不知怎么长大了,卜九这个名字还是成为混混后排行第九才得的。虽然卜九连个正经来历也没有,但他却成了混混中的头领,整个虎台县里所有的商铺每年都要给他一笔平安费,然后他又用这些收来的平安费开了一家赌场,从此更是财源滚滚,也算得上虎台县里鼎鼎大名的人物。 眼下卜九戴了个狐狸皮帽子,身上穿着件狐狸皮长袍,双手抄在袖筒里正斜着眼睛看德聚丰的招牌,撇了撇嘴道:“没想到这里又开了一家新铺子!” 徐老知府的小儿子在卜九的赌场输了钱还不起,卜九就将徐家这处铺子砸了,宁婉才有机会买下来。眼见卜九站在门前,显然他也是想起了这件事儿。 宁婉只盼他不过一时兴起看看就走,瞧他满脸的疲色,应该是在赌场里过了一夜回家无意间从此处经过的。但很倒霉的是卜九非但不走,却迈步进了铺子,在里面绕了一圈,饶有兴趣地看着各种货物,然后将左手自袖子中拿出来,一气指了七八样,“要过年了,显些忘记了老婆们让爷买些年货的大事儿,每样都给爷包十斤送回家!” 孙固带着两个小伙计殷勤地将东西包好,竟是颇大的一堆,又拿出柳条筐一样样摆进去,躬身笑着道:“还请爷付了账,我们铺子里自有小伙计给爷送到家里。” “付账?”卜九就仰头笑了,“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竟不知卜九爷在这虎台县里从来没付过账呢!” 买东西哪里有不付账的? 孙固和伙计们便转身要将货放回柜台里,宁婉赶紧上前一步拦住他们硬挤出笑脸道:“原来是卜九爷光临,看上了我们家的年货真是德聚丰的荣幸啊!”就向伙计说:“再添两对上好的猴头菇,将东西给卜九爷送回家里!” 卜九就转过脸来看宁婉,得意地一笑道:“还是你这小姑娘懂事,今年若是有人到你们铺子里收平安费你只管提我卜九爷的名字,给你们免了!” 宁婉就陪笑,“谢卜九爷了!”使眼色让小伙计把东西给卜九送回家里。 卜九走了,铺子里众人皆气愤不已,“东家小姐,这人是谁,为什么不收他的钱?” 宁婉就叹了一声气,见铺子里并没有别的客人就说:“也是我忙得忘记了,虎台县里可不同于别处,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这卜九就是黑道上的头子,有什么事情都要让他三分。” “黑道?瞧他的样子真不像啊!”卜九干干瘦瘦的,就是穿着狐狸皮大衣也比穿着皮袍子的孙固要瘦小得。孙固满面惊奇,“我觉得我都能打得过他!” “你们可别看他外表长得单弱!”宁婉摇头说:“卜九是生死线上打过多少次滚的人,手里有本事,你们大家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我们请几个助拳的!” “也没用,”听说虎台县在卜九成为黑道的头目之前有好几伙帮派,整日打来打去,商铺们跟着遭秧,有时候一年要被好几帮的人收平安费。但是卜九成了黑道的头目后街面上就井然有序再看不到打斗,就是卜九出门也时常只身一人。又因每年只交一次钱,大家竟都是欢喜的,且宁婉还知道,“不必说我们,就是徐家、赵家这样人家的铺子也都要交这平安费的。” 第149章 卜九 据传言,卜九还曾经公开说过,哪怕是钱县令家里在虎台县上开铺子也是要交平安费的!宁婉虽然没有亲耳听过,但却信了几分的。(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因为钱县令虽然没有在虎台县里开铺子,却始终没能将卜九怎么样。而赵太太,她亦曾经问过为什么要如此放任卜九。 赵太太当时是这样告诉她的,“就算我们出面扳倒了卜九,难道就不会再上来一个人?自古以来民不举官不究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家铺子果真不交平安费他虽不敢动手,但是麻烦是省不了的,就不如花钱买个平安,那样倒更划算些。” 赵太太还告诉宁婉,先前徐家的俱舒泰就曾不交平安费,卜九表面没说什么,可暗地里使了乞丐无赖每日在铺子前面闹事,买脂米分的太太小姐们哪里还敢进门,生意一落千丈.徐家到钱县令衙上告状,钱县令也拘了几个人,只说是穷困潦倒去俱舒泰门前讨口饭吃的,最终还是没能将卜九捕获,最后以徐家退了步,俱舒泰交了平安费结束。 孙固就又问:“若是我们不交,他敢怎么样?难不成到铺子里抢东西?” “抢是不会抢的,”若是卜九只会抢,那么他早进了县衙的大狱了!就像先前虎台县里几个打打斗斗的混混一般。卜九的手段要狡猾得多,他虽然能打但很少动手,通常指使穷困潦倒的乞丐先躺在铺子门前挡路,不论铺子里的人是打是骂绝不还手,反正见了血更没有人去铺子里了,更甚者直接在铺子前面自残,“你们刚不是看到了?卜九的右手一直没有伸出来,他当初立威时就在这个铺子门前将右手涂满了油点上火坐在门前一动不动,引来了满街的人,铺子里也只得认交钱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铺子的东家有家有业哪里与混子比得了,现在将卜九打发走要比铺子做不了生意要好得多,是以宁婉赶紧就让人将货给卜九送走,花钱买平安吧。 宁婉告诉大家的还只是表面上的事,卜九这人表面不爱动粗,但心里阴得很,只要得罪过他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或是这样或是那样遇到种种不好的事,甚至家破人亡,虽然他不承认,但是虎台县里的人都认定与他有关,毕竟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巧合的事? 想到一个手上烧着了的人就坐在铺子门前,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哪里有什么办法,只能认了。又有人问:“刚刚卜九说给老婆们买年货,他可真有老婆?” “他不但有老婆,而且还有好几个老婆呢!”卜九发达了之后娶了好几房,他是个不讲规矩的人,几房老婆不分大小,哪个讨他喜欢他就舍得给哪个花钱,因此几房老婆看在钱的面子上整日哄着他,但是宁婉轻轻哼了一声,“不过他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孩子。”常有人背后骂他因为缺德做了绝户,但也因此卜九做起坏事来越发没个顾及. “老天也是有眼的,恶人一定没好报!”大家解了恨,但也免不了会嘟囔,“那些货要值二十几两银子呢!” 宁婉岂能不会心疼那银子?铺子里的货都是有本钱的,自家刚买了铺子,钱紧着呢,但此时她唯有大度地挥挥手,“算了,我们好好做生意吧!” 既然在虎台县做生意,交“平安费”也是必然的,况且刚刚卜九又说了今年的平安费不用交了,宁婉在心里算了算亏得还不算多。 好在紧接着铺子里就进来几拨真正的客人,挑了货物付钱,大家忙碌了起来,这时给卜九送货的小伙计也回来了,“货送到卜九家里了。”大家略得了空闲免不了要好奇地问卜九家是什么样子的,他的几个老婆长得好不好看之类的。 宁婉也只当听闲话,却一眼见卜九回来了,赶紧咳嗽一声提醒大家,又大声笑着问:“卜九爷,还缺什么年货?只要铺子里有的只管拿。” 不想卜九竟竟赶紧上前一步陪着笑说:“在下不过是个混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大家了!”说着团团地向铺子里的人躬身行礼,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大元宝放在柜台上,“这是付账的,可够用了?” 大家都呆住了,刚刚东家小姐说了半日卜九是惹不起的,不想转眼间卜九就来送银子了,因此都瞧着宁婉不知应该如何。 宁婉其实也呆了,毕竟她曾听说过卜九买东西从不付钱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到哪家铺子买东西是看得起这家铺子,且他还真讲个信用,说免了平安费就会真免,因此也就成了常态了,如今卜九这是怎么了? 毕竟是东家,这个主意还是要她来拿,宁婉觉得自家绝对没有不交卜九平安费的资本,又猜不透卜九为什么会来付帐,只得又笑问:“卜九爷如此,我们倒惶恐了,可是有哪里不对的地方,惹了卜九爷?” “没有,没有,都是在下的不是。”卜九用力摇头,将头上的狐狸皮帽子摇得一晃一晃的,十分好笑,又深深地躬身下去,那狐狸皮帽子差一点掉下来,可他恍然未觉依旧陪笑道:“若是这银子够付帐的,在下就告辞了。”说着向门口退去。 宁婉见他果然要走,就赶紧说:“用不了这么多银子,我将余银还给卜九爷。”卜九拿出来的元宝是五十两的,多了几乎一倍。 “多余的就请大家吃杯水酒,也算是在下赔罪。”卜九这时已经出了大门,一转身快步走了,似乎逃跑一般。 宁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想问刚刚送货的小伙计,“方才你给卜九家里送货,可见到什么奇怪的事没有?” “没有,我只一路背着筐子替他将东西送到家里,连大门都没进就有人将年货接了进去,根本没看到卜九家里什么样子,更没见他的几个老婆,何况我也不敢到处乱看啊!”小伙计此时说的都是实话,突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我刚送完了货,就遇到了卢副千户,他问我哪里是卜九家,我就给他指了路,见卢副千户就向卜九家去了,我就赶紧回铺子里了。” 是了,卜九是最怕卢铁石的,曾经在卢铁石调回虎台县后拜访过他,但卢铁石理也没理他,直接将他拒之门外,他也没敢说一句不好听的,倒美名其曰“平生最敬畏铁石将军”就灰溜溜地退了,倒让恨他的人背地里传出来偷偷笑话了。 眼下不必说,定然是卢铁石帮了自己!“可是,卢副千户是怎么知道的?” 就有人想了起来,“会不会是天天来买菜买面食的那个姓洛的回去说的?刚刚卜九来时他正好过来买吃食。” 宁婉点了点头,又多欠下卢铁石一个人情。 从此后城里的混混们再没有到德聚丰来的,就连铺子前面街上也没生过任何事端,总是祥和而热闹。而德聚丰在虎台县里里过的第一个年自然顺利无比,只是略忙碌些。毕竟先前在马驿镇上,各家铺子到了小年就开始关板,歇到正月十五再开业。可是在虎台县里,大家多是只从三十歇到初五,甚至还有的铺子并不歇业,过年间每日依旧做上两三个时辰的生意。 想想县城里的几千户人家,一千多正军,两三千的帮丁,再加上周围村镇、百户所、台站来县城的人口,就是大年三十有生意都很平常。 宁家入乡随俗,到了二十九晚上才关了铺子,三十早上急忙回了三家村,初四就返了回来,在马驿镇上住了一晚,原来镇上的铺子虽然关了,但是米分条作坊里却还有人在。刘老师傅离家千里,自然不能回去,宁大河为了陪师傅也没有回家,宁家四口过来与他们一起包了饺子,热闹了一回,就算陪他们过年了。 到了初六,铺子开了门生意又是不断,宁婉一面管着铺子,又琢磨灯节的事,虎台县过灯节要比马驿镇要热闹不知多少倍,自家铺子开在街面最好的位置上,怎么也不能办得差了。 先前用高梁桔杆做不上灯笼的主意不是过是宁婉为了省钱灵机一动想出的法子,不料钱省了效果也不错,今年自然也会如此,只是在花样上除了小灯笼又加了几样,诸如小房子、小船、小桌子、小椅子等等,都是爹用高梁桔杆编的,十分精巧可爱。到了那日,竟有许多人排在铺子前面领,场面颇为火爆。 灯节才过去又是社日,这天城隍巡游,热闹的场面竟不比正月十五逊色,城隍老爷穿着大红的官袍,披着泥金的斗篷坐在八人抬的轿子上从城隍庙里出来,沿着虎台县的大街小巷巡视一回,前面有鸣锣开道的衙役,身边是城隍爷的大、二两位夫人,更有许多真人装扮成文武判官、各司大神、牛马将军、日夜游神、枷锁将军随行,再后面又有种种天魔、鬼怪,摆出各种形态。 而城隍所经之处,无论是商家还是住户,皆焚香供果,请城隍老爷保佑虎台县一方平安,阖家康泰,又有无数人自城隍经过后便也跟随巡视的队伍出门,更不用说专有一干来看热闹的闲人,队伍所到之处将一条条街路塞得满满的。 第150章 耳坠 宁家人第一次见到城隍巡游,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就是宁婉其实也第一次亲历这样的盛况,毕竟在梦里她先是为生活所迫无暇看热闹,后来进了赵家每于这个时候全部心思都要放在赵国茂身上,这样的时候哪里敢让他出门,反倒要哄着他在家里玩。眼下心无旁骛,倒在铺子前面看得津津有味儿。 娘一面看着一面赞叹,“毕竟是城隍老爷,气派就是与三家村的土地爷爷、马驿镇的境主尊神大不一样!” 与阳间自有县令、村长等相似的是,阴间自然也有各级的官员,乡村里是没有品级的土地爷爷,马驿镇的又不同叫境主尊神,而凡有城池的地方就升格成城隍爷了,他不仅要会断案,更要会守护城池保得一方平安。 城隍有着守城的重要职责,因此他又与许多由于种种奇迹而成的神仙不一样,很多地方的城隍是城中百姓自己选出来的,而虎台县的城隍自然就是传说中在这里筑台点兵的林大将军了,眼下城隍的金身自德聚丰门前经过,宁婉清楚地看到他腰间悬着一把宝剑,而身后又有四人抬着一匹挂着□□的宝马,也是在城隍庙里供着的呢! “那当然不一样了,城隍可是显佑伯,正四品的官身呢!”爹就笑着说:“我前日听人说城隍的官位还是高祖皇上登基后亲封的呢。” 城隍巡游的队伍洋洋洒洒地走了过去,石头哪里看够了,拉着娘要跟着巡游,又有这两日也到城里玩的囡囡、狐保、金山以及大姑的小孙子小孙女也一同缠着大人们,宁婉就说:“不如爹娘和大姑、大姐、二姐带着孩子一处去吧,免得人多冲撞了。” “你也一道去吧。” 宁婉摇头,“我在铺子里守着,把供果给伙计们分了。” 宁梁和于氏也就点头带着大家一同去了,毕竟幺女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也不好在人堆里挤着凑热闹。 供过城隍的果子就可以由人享用了,宁婉先给爹娘、大姑等家人留下一盘,然后就一样样地分给大家,不想一旁伸过一只手来,“给我一个。”宁婉听出了卢铁石的声音,也认出了伸过来的大手正是他的,只不过她还是不大敢相信,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才确定,来人果然是卢铁石! 再看看自己手里拿的果子,原来是一个仙桃——当然不是真的桃子,这时节哪里有桃子?而是自己和娘用面做的。白面做成桃子的形状,上面点上红色蒸熟,与画上的仙桃儿一模一样,让人看了立即就想咬上一口。 卢铁石就是这样做的,他接过宁婉递给他的桃子就在铺子前面吃了,还不忘记评说,“原来里面还有豆沙馅!真好吃!” 他又没有穿铠甲!如果说年前他过来时没有穿铠甲是因为事出突然,那么今天他应该一早换了衣裳出的门呀!宁婉下意识仔细打量卢铁石的衣着,虽然出门在外穿的正装,头戴梁冠,身着玄色带着暗水波纹的缎子武官常服,下面一双皂靴,十分正式,但毕竟不是她记忆中的铠甲,总让她觉得不对。 但是,宁婉不得不承认,这一身衣装下的他十分地英俊明朗,比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看起来要有人缘得多,然后就想起了这些天听到的传言,卢铁石回虎台县不过一两个月,可县里已经有好多大户人家想把家里的女儿嫁给卢铁石呢。 在自己的梦里,虽然也有人愿意把女儿妹妹嫁给他,但绝对没有现在这样热衷!那时候大家在敬重他之余也都十分地怕,而现在似乎只有敬重而无惧怕。 宁婉模模糊糊地想,难道自己帮忙救治了他腿竟也使得他的性子都变了?来不及细想,就见卢铁石已经三口两口地将仙桃儿吃了下去,就赶紧又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莲蓬递过去,“这是用绿豆粉和藕粉做的,里面放的是真莲子。” 卢铁石就笑了,再一次露出了他雪白的牙,“你的心思好巧!” 这莲蓬的确是宁婉想出来的主意,与娘一起颇费了些工夫做成的,但是他怎么知道?宁婉不承认,“我娘想出来的。” 卢铁石一笑,显然是不信的,眼睛在她脸上一溜,笑着说:“很好看!” 宁婉却知道他这一次说的不是莲蓬,而是自己的耳坠子。那两颗东珠她犹豫再三,却没有分给娘、大姑和大姐她们——毕竟只有两颗不够分的,而且又是自己先前求而未得的爱物,宁婉这样想着,就悄悄地给自己做了一对耳坠子,她是真心领卢铁石的情。 耳坠子是用银子镶的,样式十分简单,细细的小银链下面挂着一对金色的珠子,但宁婉觉得越是简单越能将东珠不同寻常的美完全展示了出来,细腻的光泽,柔润的色彩,让宁婉喜欢到心底,自打好了便每日都拿出来看上几回,今天才下了决心戴出来的。 家里人见了也都叫好,可是他们竟都不知道这东珠的贵重罕见,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东珠,只当是稀奇的小玩意儿,倒也没放在心上,也省了宁婉要费口舌解释了。 不想卢铁石一眼就看到了。 宁婉就绷住了脸,“你今天不去城墙上吗?” “城隍出巡要从城墙上走一圈,因此许千户过去了。” 也是,这样出头露面的好机会许千户怎么会让卢铁石在呢?他可是一力打压卢铁石的,宁婉同情地点了点头,卢铁石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明明有父亲但却从小只跟着母亲被遗弃在老宅,原本应该借助身为四品武官的父亲这荫蔽谋得出路却只能到多伦从军,立下赫赫战功又会被上司打压,再想想先前被硬塞在他身边的郭小燕和小周夫人等等,他似乎从没有遇到过什么好事。 但也正是如此的磨砺,他才能成为了不起的将军,而那冷酷无情的性子应该也是这样养成的。想到这里,宁婉的神色不知不觉地缓和了下来,“其实许千户是个傻子。” 手下调来这样能干的副手,不知好好地任用他、提拔他,反而拼了命地打压,却不想锥子一定会从囊中脱颖而出的!原本许千户完全可以借助卢铁石功成名就,可是他却犯傻地去作死,谁又能帮得了他? 卢铁石毫不在意地一笑,“随便他怎么好了,我只做我自己应该做的。” 是的,宁婉知道随着冬天过去,卢铁石就要开始修缮城墙了,眼下没有人当成一回事儿,可是将来却是救下整个县城的功绩,因此她万分景仰地看了看身边的人,“今天家里中午要喝羊汤呢,你留下一起吃吧。” 卢铁石赶紧点头,“好。”他很喜欢宁家的氛围,一大家子人在一处,整日热热闹闹的,平日里辛勤地干活儿,又琢磨着弄些好吃的,虽然都是寻常之物,但吃起来再可口不过了。 宁婉就将卢铁石让到小厅里,“你坐着看看书,歇一会儿。”自己去厨房看灶上正炖着的羊汤。羊肉是很贵的东西,先前在三家村基本吃不不到,如今家里富了,吃食上更舍得花钱,逢了年节自然会买。 而宁婉做羊汤是很讲究的,头一天就与肉铺子定好了羊腿骨、羊排、各种羊杂,一早上杀了羊就取来收拾干净,吃过早饭将羊腿骨敲开并羊肉、羊杂炖在锅里,令小伙计盯着,眼下宁婉进了灶间看看火是不是正好,羊汤是要一直滚开的,时间久了膻味就没了,香味也越加浓郁。 灶上的锅里冒着腾腾热气,香味弥散开来,宁婉瞧瞧灶火,让小伙计添了一块木柴,然后洗了手将一早已经煮熟的羊肉和羊杂都切成薄片,一会儿大家回来,再将这些肉片下到汤里一滚盛出,就是一碗比任何羊汤馆都要货真价实又味道鲜美的羊汤了。 “我帮你切吧。”卢铁石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厨房,将宁婉吓了一跳,“你赶紧出去,这里哪是你来的地方!” 爹在家里是从来不做饭的,除了挑水很少进厨房,三家村也好,马驿镇也好,还有虎台县里也好,除了厨子哪家有男人下厨的?可卢铁石却说:“我会切肉。” 宁婉才不信,手里拿着菜刀将卢铁石赶了出去,“你要是闷了就去街上逛逛,等午饭时再回来。” 卢铁石退出厨房却没走,站在门口靠着门与宁婉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有什么逛的?要是你扮仙子我就去。” 城隍出巡后面跟着一众鬼神,皆由真人扮成,别的倒还罢了,唯有仙子之角一向是许多人家争的,非但要品貌出众,还要家世清白的未嫁女子,每年为了争扮仙子好多人家出尽手段,但一经选中,立于数人抬的大辇之上,身着华冠锦服随城隍出巡一次,身价倍增。 因此虽时有酸儒叽讽此风,但是虎台县毕竟处于辽东之北,民风颇为开化,不只寻常百姓,便是大户人家也不以为然,反而十分热衷,特别是排在众仙子之首位的仙子,普通人是根本争不到的。赵典史的女儿就在定亲前一年做过,赵太太曾给宁婉讲过她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银钱方才办成,但也正是借此机会,让指挥同知家的长子对赵家女一见钟情一定要求娶,然后才能嫁到高门的。 去年的仙子是徐老知府的孙女儿,今年嫁到了京城徐家故交家中,而今年的仙姑则是虎台县里最大的山货铺子丁家的三女儿——方才巡游众人过去时,果然天仙般美貌,无人不赞的。宁婉先前就认得丁三姑娘,且知道这丁家虽然听着也是做山货生意的,但可不是与德聚丰同行,原来他家专做人参、貂皮、鹿茸、东珠、猴头等贵重山货的,根本瞧不上利薄的山野菜,家财无数自不待说,听说与京城里一位皇子有着姻亲关系,虎台县里无人不让上三分的。眼下能为丁三姑娘谋得扮仙子的机会,就可见丁家的本事了。 因此听了卢铁石提到自己扮仙子,宁婉就噗地一笑,“我可够不上,不必说最前面的一个,就是后面的仙子也不容易选上的。”再说自己也不想去凑那个热闹。 “可她们都没有你好看!” “你胡说什么!”宁婉脸一红,觉得十分不妥,自己怎么与卢铁石说起这些!一时急切,口不择言地赶他走,“你赶紧出去,看看我爹我娘他们怎么还不回来?羊汤已经好了,面也发好了,只一会就可以开饭。” 第151章 心机 卢铁石听了宁婉吩咐,答应一声就走了,剩下宁婉一人更觉得脸上发烧。要是别的男子与她这样说话,宁婉早骂了过去,可是卢铁石嘛,他一定是无心之言随口一说,因为他根本不会在意女人美不美的! 别人不说,只小周夫人,虽然她出身不好又与周夫人一心,但是相貌却是极美的,真是杏眼桃腮,袅娜娉婷,也没见卢铁石对她有一分喜爱,他的心就是石头,不,比石头还硬,正如他的名字铁石,心如铁石。 想到这里,宁婉的心境平复下来了,自己真不必多心,不说卢铁石不会有旁的心思,就是自己其实也是明白的,卢铁石是个英雄,是个好人都不错,但是他不适合当一个丈夫。在夷人南下时,一个连自己的妻妾都能忘记的人,他心里有的只是家国和军旅。 如此一来,待爹娘、大姑等带着一群孩子们与卢铁石回来时,宁婉早神情自如地将羊汤给大家盛上,“外面很冷吧,赶紧喝羊汤暖一暖。”特别在卢铁石的碗里多加了些羊肝,“听说吃羊肝明目,夜里看东西清楚。” 金山与几个孩子同在女人这桌,听了她的话远远地就喊,“小姨,我也要,我也要!” 宁婉心里叹了一声,这孩子真是他爹娘的亲儿子,什么都要多吃多占,明明还没有狐保和石头大,却一个劲儿地要这要那,也不管能不能吃得下。只是大节下的,家里又不缺这点东西,她也懒得说,就将煮好的羊排、羊肉、羊杂用盆子盛了上来,“这次买了一扇羊排、两只羊腿、一套羊杂、一个羊尾,尽够的。” 宁梁倒是面上一红,赶紧遮掩着向卢铁石笑问:“多伦那边的羊肉很多吧?” “是,我们时常吃羊肉,架起火来烤,或者将一整只羊都扔到锅里煮,还有按夷人的法子做的肉干,”卢铁石就说:“还有牛肉,夷人的牛不是耕牛,而是肉牛,养大了就吃,肉一点也不柴;不过狍子肉和鹿肉比牛羊肉还要好吃;我们还打鱼,那里的江鱼长得特别大,有半人多长,要站在水里用棒子打,瞧准了一下子打晕就能捞上来吃……” 宁婉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奇事,在卢铁石的讲述中,似乎多伦并不是多么苦寒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过着很是欢乐的日子,也许他心里果然也是这样想的? 好像过去的卢铁石不是这样的他的脸上总带着沉重的苦难,也从不提多伦的事…… 过了城隍巡游,冬日里一连串的节日就都完事了,宁婉早有了新的打算,她要开两个新作坊,正是要在春天之前谋划好办起来。 一个是腌渍猫爪儿菜的作坊,这还是从高齐两位客商那儿来的消息,原来辽东卖到京城的猫爪儿菜自不可能有鲜菜的,但是有人用盐腌渍起来运送过去,吃时洗去盐粒再泡上几个时辰,竟与鲜菜一般模样,不止味道一点也不变,就是颜色也依旧碧绿可爱。 腌渍菜其实不难,也不必请师傅,只要试上几次弄清盐量多少最适合就好了。但是问题也很明显,毕竟要用许多盐,价就高了许多倍,只恐怕不好卖。因此宁婉打算今年少做上一些,除了高、齐两位京城客商预定的,只少量摆在铺子里卖,看看销路究竟如何。将来若是生意好,就多腌渍一批,若是差,也只为京城供货就好了。至于作坊的选址嘛,就开在柳枝镇,给小柳加个副手,让他一并管着。 另一个作坊更是简单——晒干菜。其实三家村人这几年一直都在做,晒好了罗双儿和春玲嫂子收了送到德聚丰来。但是宁婉过年时看到大小形状不一的干菜与整齐好看的粉条炖在一处就突然悟到晒干菜也应该开一个作坊,将各种干菜也晒成一个样子的,这样不只卖相更好,也容易让人接受。 两个作坊说起来都很简单,但真正办起来各种杂事亦是不少,而宁婉做起事来又一向要做得最好,亦费了不少思量。 偏偏娘来给她捣乱。自过了年娘对她的亲事的急切再掩不住了,“在南边女儿家十六岁就嫁了,你现在已经十七了!” 宁婉就说:“辽东人成亲比南边晚着呢!” “就算是晚一点,可是也不能超过十八呀!”娘搬着手指头说:“就算现在开始说亲,指不定要到明年才能成亲,那时你就十八了!” 所以她得出的结论就是宁婉的亲事必须赶紧张罗了! 这一次爹也站在娘的一边,特别背着石头向宁婉说:“生意虽然要紧,可是你的亲事却更要紧。女儿家不比男子,过了十七八就不容易嫁到好人了。” “你爹说的不错!”娘赶紧又补上几句,“先前你说要忙生意,我们也等了;你又说亲事要自己做主,我们也应了。但是现在只要有来说媒的你都推掉,我们可不能再任你胡闹下去了!” 爹和娘平日里遇事想法就十分相似,今天更是到了极致,娘的话音一落,爹就立即说了一句,“你娘说的对呀!”然后又道:“我和你娘早说过,家里的铺子都是你的,给你做陪嫁。现在你只说你想嫁什么样的人,爹娘找媒婆打探打探。” 从梦境中醒过来的宁婉早决定要过正常人的日子,她也说过亲事要自己做主,但其实她真不知道应该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平日里忙,也分不出多少心思去想,而且就是想了,也未必能想出来,因为她一点也不懂。她在梦中学会了许多东西,但是唯独没有怎么找个好人家。 甚至赵太太还告诉她,男人就没有好的,嫁了人就是受苦。赵太太最常叹的一句话就是,“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又总告诉宁婉,“我们这一世好好修一修,来生再投胎托个男身就好了。”她本是富家之女,嫁给了有权有势的赵典史,尚且有许多的不如意之处,更何况别人,因此劝宁婉时亦常说:“国茂虽然是痴儿,可是他却听话,又不会惹你生气,只这一点已经比世上九成的男人都要好了。” 就算赵太太有意为赵国茂开脱,但是宁婉比比赵家的大少奶奶、三少奶奶,还有身边许许多多的人,并不觉得赵太太说得错。赵国藩赌博、没本事,家里略平头整脸的丫头媳妇子差不多勾搭遍了,就是这样还要隔三差五在外面弄出些绯闻,大少奶奶今天与这个斗明天与那个斗,人都不大正常了;至于三少奶奶更是可怜,带了丰厚的嫁妆进了门,却被赵国葆一点点地用光了,想吃些燕窝花胶等补品都吃不起,一无所有时正好一病死了,宁婉还曾疑心过她是被赵国葆害死的;而自己的爹是大好人,娘嫁了他也不过能吃饱饭而已,平日并没有少受长辈的气;大伯人不坏,大伯娘一年忙到头也穿不上一件新衣裳;至于护不住罗双儿的郭夏柱、抛弃宁雪的郭秋柱;言而无信的郭冬柱、偷娶二房的刘五郎更是验证了赵太太的话一点也不错…… 所以宁婉想过正常日子的同时,对男人也有一种莫名的担心,毕竟没有人能像赵国茂一样完全听她的话,小狗一般地依恋她,绝不会到惹上风流债,也不会赌博输钱、闯祸犯事儿,真要算上一个极好的男子了,只除了他不是真正的男人以外。 重新有了机会,再成亲总要嫁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吧,事事有担当,不似与赵国茂在一起时样样都要自己操心,忙过了家里的事还要哄他好好吃饭睡觉。 可是有些本事的男人却又因为他们的这一点本事而生了许多毛病:老赵典史做典史是极油滑的,将赵家的势力家财都提上了一大截,但他多纳几个妾也就罢了,非弄出一个庶子赵国葆来,让赵太太半辈子心里都不痛快;卢铁石的亲爹卢指挥佥事从军后一路高升,可却在外面重娶了妻子;还有钱县令、丁掌柜等等许多人做过的许多事,这些皆非宁婉所不愿意接受的了。因此她越是想越是觉得没有合她心意的人,不知不觉宁婉倒是宁愿就这样留在家里,至少眼下的日子过得很好。 宁婉固然不大情愿,但是这一次爹娘可是拿定了主意,每天都要在她耳边不停地嘀咕嫁人的事,势必要在十八岁前将她嫁出去。 按说爹娘的性子都是很和软的,否则先前他们也不会受到村里人的欺负,宁家的铺子也不会由着宁婉一直掌着。但是宁婉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认准一件事也能如此坚持,大有宁婉不答应就誓不罢休的决心。 唯一令宁婉安心的事,爹娘到底不是十分强势,因此他们只逼着自己答应,并没有不管不顾地请媒婆说亲。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越发为难的。 毕竟以爹娘的见识想法,自己好好地成一门亲比将生意做好还要重要,他们只怕女儿过了十八再嫁不到好人凄惨一生。而世情也是如此,女子到了花期不嫁人,不只自己,就是家人也都会为人指指点点,议论不已。 宁婉在爹娘两人一日复一日的唠叨劝说下,终于再也顶不住了,“再有来说亲的,我就相一相。” 宁梁和于氏当即就笑开了颜,“那好,那好!我们找媒婆打听打听去!” 宁婉就一皱眉,“爹娘就在家里等着不许去打听!总要是男方有心求娶的才好!” “婉儿说得对,说得对!”于氏马上赞成,“就凭我家婉儿的人品相貌,上门来说的亲不是一大把?” 宁梁把头点得就像鸡啄米一般,“不是成心来求的我们不看!”又笑道:“先前来打听婉儿的就不少,现在只要放出风声,我们家一定被媒婆踏破门槛!” 于氏立即接喜洋洋地道:“开春说亲,到了冬天成亲,一点也不耽误!” 原来爹娘早算计好了,宁婉哼一声表示不满,“你们如今也有心机了,而且还用在我身上!” 第152章 捕快 过年铺子关板闲了的几天,宁梁和于氏每到晚上就在被窝里悄悄商量的就是怎么让幺女答应开始相看亲事,不管是劝说还是生气逼催,正月里总要女儿答应,然后到了二月就开始物色,用上三五个月的时间订亲,年底成亲绰绰有余,就是推迟一些也不过是明年,如今第一步就很成功,正在得意,却被女儿一下子叫破,却也不难为情,“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呀!” 听了这话,宁婉就无话可说了。再者,她心里也明白得很,自己也确实应该议亲了,要知道,两个姐姐议亲成亲的年纪都比自己小呢,而虎台县里大户人家女儿往往在十三四岁就开始订亲了,自己着实不应该再推下去,既然要嫁,还是在正当年华时嫁了好。 虽然爹娘一直说自己什么都好,但是宁婉只当他们爱女心切,家里才搬到虎台县,与左邻右舍还不大熟呢,哪里会有许多人来求娶?因此事情也没有那样快就能成。 不想自从过了正月,媒婆竟成了家里的常客。 梦中的自己亲事可一直不顺,先是招赘不成;及离了三家村没了房子和地,也就无法招赘,她只要求带着爹出嫁,还要男方对爹有如亲生的爹娘一样好。那时大姑和大姐为自己的亲事操碎了心,但几乎没有人愿意自己带着爹嫁过去,有几家答应的也都是极差的,宁婉反而不能同意,只怕爹跟着她如此嫁了境况会更糟。 自己还是那个人,家境变了,许多事也就变了。宁婉并没有什么不平的,她早认识到钱的重要。如果家里有钱,梦中的爹不会得了痨病,娘不会中年过世,她也不会答应给赵国茂做妾……因此她从梦中惊醒之后,一直把挣钱当成头等大事。 现在有了钱,爹娘身体康泰,家里添了石头,就是自己其实也不同了:吃得好与吃不饱人的肌肤是完全不同的;整日奔波劳累与在铺子里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的神情就会有很大差距;而穿上美丽的衣裳与破衣烂衫更是天差地别……现在看上自己的人多了,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由此可见自己的努力一点也没有白费。 于氏近来最喜欢暗中端详幺女,对幺女能结一门好亲更是满怀信心。 婉儿是姐仨儿中最小的,可两年前她就已经是长得最高的了,细挑挑的身材穿衣裳十分好看。而且别人未必看得出,但什么也瞒不过当娘的眼睛,幺女身上该长肉的地方也都长了起来,每次做新的肚兜都要在胸前放上几分,因此无论家常的袄裙还是专门在铺子里穿的外褂罩在她身上都俏得很,其实就是正好将衣裳撑起来了。 至于一张脸,更是会长,即随了她爹的高鼻梁大眼睛有辽东人的精气神儿,又随了自己的瓜子脸有江南人的秀气。这几年家里吃得好,且于氏又有意不再让幺女再做粗活儿,越发将女儿养得水灵灵、嫩生生的,白里透着粉,粉里透着白,衬着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比画上的美人儿还好看呢! 先前两个女儿嫁得都不错,这本是于氏最得意的事,眼下她坚信幺女无论长相能干都比大女儿二女儿还要出色,一定会嫁得更好。 大姑大姐对宁婉的亲事也十分关切,只是她们认识的人有限,都觉得配不上宁婉,因此先前拍着胸脯保证要给宁婉寻一门好亲的大姑如今提也不提梨树村那些家境不错的小伙子,反而与娘在一处悄悄打听媒人提亲的几个,力主都回绝了,背地里又说:“虎台县人怎么了,也要家世好人才好配得上我们婉儿才行!” 别看宁家是外来户,但也不能被媒人骗了嫁给虎台县里寻常人不是? 媒人不大可靠,倒是喜姐儿听了消息竟帮忙提了一门亲——付捕头的二儿子付英,如今正在县衙里当捕快。 娘和大姑几个人听了先有了几分愿意,“毕竟是县衙里的公人,每月都有官家发银子呢。” “其实付家哪里靠官家发的那几两过活呢?就像赵家,若是只靠每月典史的俸禄,恐怕连饭也吃不饱了。”喜姐儿身在赵家毕竟对县衙里的事情会知道几分,“付英的爹付捕头管着整个县里拘捕犯人的事儿,手下有二十个捕快,除了县衙里几个当官的,哪家不让他几分?逢年过节各种孝敬都是少不了的。就是付英,手下也有好几个帮手,出门在外还不是威风凛凛!” “这门亲还是我婆婆帮忙看的呢。”喜姐儿对娘家人自然什么也不瞒着,合盘托出,“那日我说了舅家要给婉儿妹妹相看亲事了,婆婆就替我留了心,冷眼选了一回就选中了付英。” “付英眼下捕快做得不错,钱县令还夸过他能干呢。他的大哥早夭,付捕头的差使迟早传给他,将来就是一县的捕头,婉儿嫁了过去自然好吃好穿又有面子,就是德聚丰的生意,看还有谁敢来捣乱?另外还有一点好处,付家与赵家都在县衙旁住,到时候我和婉儿就是邻居,有什么事相互照应也容易。” 于氏听了喜姐儿的话不住点头,晚上悄悄告诉女儿,“喜姐儿说的这门亲还真不差,那付家虽然比不了赵家,但在虎台县里也是有名的了,况且付二捕快又比赵国茂要强得多,因此我说这门亲竟比喜姐儿的都好呢。” 宁婉前两日无意间听了媒婆来家里天花乱坠地吹牛,说的也不过是些看上了德聚丰产业的人家,又见爹娘对这些人并不大满意,倒将原来的几丝担心放下了,不想突然间就出来了个付英,而且还是赵太太帮忙提的。 捕快是吏,专门管缉捕犯人,付家世代操此役使,在虎台县里也颇有些威势。有了前世的梦境宁婉自然是认得付英的,也知道他做事很勤勉,正是捕快中的一把好手——过几年他爹见他比自己能干得好就将捕头的职位让给了他,自己回家当老太爷养着了,此时他二十上下岁,因为付太太眼光高还没定下亲事,名声也还没有坏掉。 赵太太之所以帮忙提这门亲,肯定是有她的算计。以宁婉对她的了解,赵太太不会无缘无故地去管旁人的闲事,她肯出手,一定有她自己的好处。 那么想将自己嫁到付家对赵太太或者赵家有什么好处呢?从赵家与付家的关系来看,典史虽然不是捕头的顶头上司,但是却也因为是官而非吏又管着牢狱而压了付家一头;而付家呢,毕竟是县令直接所属的吏目,对赵家也有牵制。且两家同为虎台县里的坐地户,又有共同的利益,一面要服从自外而来的县令,一面也要一起与县令抗衡保住两家在虎台县的权势。 先前赵太太就给宁婉细细地讲解过,“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县令虽大,但在一地能任几年?怎么也比不了我们这些世代在这里的有底气。可是县令毕竟有权,所以要想保住我们家的典史职位,总要拉拢付家的,若是我们窝里斗起来,县令正是渔翁得利,正好借机罢免了我们两家都换了自己的人,那赵付两家岂不都失了根基?” “当然一味拉拢也不成,付家该以为我们怕他们呢——捕快的铁链子一套,拉到官府里就要掉一层皮,县里许多人怕他们比我们要甚得多,这就容易让付家自以为是。但其实我们不但不怕付家,还要压住付家。” “眼下的付捕头没什么头脑,付太太更是个蠢的,倒不需费太多的力气,”随着赵太太对宁婉越来越信任,就打算将赵家交到她手中,指点也更用心,“将来付家落到付英手中,恐怕要比他爹娘要难对付了,我瞧着他是个有主意的人,是以你将来与付家来往时恐怕会更难了。” 赵太太还曾经想把自己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女说给付英,那样两家就有了亲,将来也会更和睦,只可惜这门亲事没成,付太太性子满拧,硬是为二儿子做主娶了虎台县一个身家丰厚的商户女,后来付家家无宁日,赵太太还感叹过几次呢。 那么赵太太知道喜姐儿与自己亲密,便想让自己嫁到付家,一定是为了将来自己能帮着喜姐掌控赵家吧。如此说来,赵太太对仅有一面之缘的自己评价还蛮高的,毕竟当时她在亲戚家给付英挑人时特别说过要挑明事理能担起事儿的女子。 可是宁婉却不愿意嫁到付家。其实倒不关付英的事,毕竟接触不多,在一处也不过说些公事,宁婉对他说不上欢喜还是讨厌,而且此时他也没有变坏,但付太太却不是个省心的老太太。 辽东这里有一句俗语叫“买猪要看圈”。几头猪拉出来涮洗干净是看不大出来有什么不同的,可是再去看看它平日住的圈就能知道这猪究竟怎么样了。猪圈干净整洁,正说明猪喂养得精心,肉也会好吃,而猪圈肮脏不堪,猪还容易得些看不出来的痘病,甚至严重到猪肉都不能吃了。 由猪及人,也是一样的道理。说亲时不能只看小伙子小姑娘怎么样,要看他们的家。一家人本分勤劳和睦,孩子品行多半不会太差;那些人品不好或者性子不好的人家,孩子也有样学样,很难改的。 因着赵太太与付太太来往不少,宁婉对付太太了解颇多,对她的评价并不高。按说付家比起赵家虽然差了些,但本不应该相差太多的。赵太太嫁到赵家几十年给赵家增加了多少产业,付太太差不多就败掉了多少。她好虚荣,性子又差,宁婉完全可以想见自己与她成了婆媳日子一定会难过,就像她所知道的,付英的媳妇嫁过去,先是受了许多气,生了儿子之后有了些底气又与婆婆势成水火,在付家一场场的争斗后,付英与媳妇也成了仇人,然后他就在外面有了姘头,长年不回家了。 这样的人家,宁婉当然不会嫁过去了。她与喜姐儿是亲亲的表姐妹,可是也不能为了帮喜姐儿就自己跳火坑啊! 当然娘、大姑、大姐还有喜姐儿都看不到这些,就是赵太太虽然知道付英的媳妇不好做,也未必此时便能猜到未来的事,而宁婉更不会用这个借口来回绝,但是理由还是很好找的,“娘,我不愿意,那天我去县衙办契书时见过他一回,十分怕人。” 付英的长相多随了付太太,高大而壮硕,脸上带了些凶相,女孩子看了他有些怕是很正常的。 于氏却没见过付英,见女儿十分不情愿倒是奇怪,“你平日里胆子不是很大吗?怎么会害怕付捕快呢?男子不比女子,家业本事是主要的,相貌倒是其次。” 宁婉就坚持,“我不是嫌他长得不好看,我是害怕。” 过日子总是一辈子的事,于氏十分慎重,“明天我悄悄去看看付英长得什么样。” 第153章 无关 宁梁和于氏找了机会就去县衙门前的街上逛,很容易就看到了付英,回到家里立即回绝了这门亲,付英正如女儿所说很有几分凶相,万一将来打婉儿可怎么办?当爹娘的想到这里哪里还受得了? 喜姐听了回话又来劝宁婉,“我婆婆说付英长得是有点凶,但那也是因为他做捕快的不得不有几分凶气,否则怎么能镇得住那些坏人?不过付英倒不是浑不讲理的,在县衙里很是和善,人缘还不错,想来怎么也不至于打老婆。” 付英打不打老婆宁婉不知道,但是他偏心他娘,无论媳妇受了婆婆多少委屈,他都当是应该的,而他媳妇只要一反抗,他就觉得不对,讲不过理就到外面姘居不回家。 宁婉只是摇头,“不必他打人我就怕了,怎么也不成的。” 喜姐儿十分地遗憾,“那还真是可惜了,我想着我们要是能住邻居该多好。” 宁婉就笑,“如今我们都在县城里,想来往还不容易?你们家有车,赵太太又许你出门,想来就来,若是不不爱动,就遣个丫头过来传话儿,我走过去看你!” 喜姐儿便也笑了,“倒也是这个理儿,只是我一时没有绕过这个弯儿来。”又道:“你既然不愿意,我回家再问问婆婆,县里可还有斯文一些的好人家?” “不必麻烦赵太太了。”宁婉赶紧摆手回绝,而且她可以肯定,赵太太对自己拒了亲不会很高兴,又因为别的亲事就算再合适对她亦没有什么好处,所以不会帮忙的。但是赵太太也不是恶毒的人,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回绝会对自己使坏下绊子,因此自己倒不必担心。 只是喜姐儿,看起来倒还是懵懂的,根本没弄明白她帮忙提的这门亲里面的原由,也不知赵太太为什么还不教她,当年赵太太可是在教导自己上面不遗余力的呀! 宁婉就替喜姐儿着急起来。喜姐儿想在赵家过得好,不可能靠痴傻的赵国茂,必须自己立起来,接过赵家管家的大权,在赵家确立说一不二的地位。 当年自己就是如此的,而且也并不难,因为那样的局面正是赵太太极力促成的,也是对赵家最有利的,而赵国藩和赵国葆虽然不大情愿,但是他们根本反对不得。 宁婉就提醒喜姐儿,“赵家家大业大,你婆婆年纪也不小了,整日忙忙碌碌的,你总应该帮她分担些管家的事吧?”然后再等合适的机会过继一个孩子,喜姐儿这辈子就有依靠了,当然眼下还不是合适提过继孩子的事,宁婉就暂等一等。 “当然要分担了,”喜姐儿就笑答:“我们二房的事现在全交给我了,婆婆只是隔三差五地指点几句而已。” 二房的事自然应该喜姐儿管呀!她毕竟正是二少奶奶呀!当年自己到了赵家,还只是一个妾呢,就先担起二房所有的事情,再没让赵太太操过心,如今喜姐儿管二房时竟还要赵太太指点,那么她什么时候才能接得下整个赵家? 于是宁婉就脱口而出,“可是你大嫂不是能管事的人,小叔子还没娶,你现在不是应该学着管整个赵家吗?” “大嫂是不怎么精明,你竟也看出来了,”喜姐儿点着头说:“可是她毕竟是大房的,家里的典史职位也在大伯身上,婆婆自然会把整个赵家交给她。而我只是二房的媳妇,我自不必多操心,只管享福就是了。” 见宁婉目瞪口呆,喜姐儿反来安慰她,“国茂这个样子是怎么也不能做典史的,但是赵家的家财并不会少他一份,而婆婆的私房还要多分我们些,我们俩只在家里坐着就一辈子衣食无忧。” 但,但是,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宁婉压住自己想到赵太太面前问一问的心思,劝说喜姐儿,“就凭赵国藩不学无术哪里能保得住典史的职位?而你那位大嫂也是个极糊涂的,将来若是赵家典吏的职位丢了,你们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赵家最重要的是保住典史之职,而只凭着赵国藩夫妻俩个是不成的! “婉儿,我知道你担心我,但其实真不用。赵家一直任典史差不多一百年了,别人哪里能抢得去?大伯虽然不是很成材,但毕竟从小读着圣贤书长大的,做一个典吏有什么难的?”喜姐儿笑眯眯地一摆手,腕上两只玉镯子轻脆地响了一声,她便用手指示意了一下,“这两对镯子一对是玉的,一对是金的,随便一样拿到外面就能换几十上百两银子,而我屋里还有更多值钱的东西,有了这么多的钱财,日子还会不好过?” 宁婉就知道劝不动喜姐儿了。明明喜姐儿也是很懂事精明的,但是她怎么就看不透赵家的局面呢?宁婉更是不明白赵太太了,别人不懂,赵太太应该是懂的,她做主将喜姐儿娶进门,难道不是支撑赵家门户的吗? 若是喜姐儿一直如此下去,那赵家可怎么办呢? 宁婉一时急切之后就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怎么忘记了?赵家早与自己无关,再不必惮精竭虑地想着赵家将来会怎么样了。 喜姐儿见她摇头,就又嗔她,“你倒是多在自己的亲事上用些心吧!我也嫁得晚,最是明白这时的心境了,急又不好说急,可又不能随意地嫁了……要么付英的事你再合计合计?毕竟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我们两家认识的人都不过是村子里的庄稼汉,要么就是做小生意的,哪里比得了县衙里的捕快?” 宁婉终究不肯听劝,宁梁和于氏就也不动摇了,付家的事再没有人提,家里颇清静了些日子。宁婉暗笑,毕竟成一门亲事并不很容易,尤其是爹娘,很把自己高看一眼,这样就更难了。 如此,宁婉便一心做生意。 在县城里做生意与在马驿镇不大一样,宁家就是后搬到马驿镇上的,但也很快与所有人家都熟了,毕竟一个小镇能有多少人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虽然不至于像三家村一样谁家里有点什么事当天就能传得整个村里都知道,但是所有人家的大致情况都是清楚的,而时常来铺子里送货的人也会渐渐熟悉了,见了面总能说上几句家常,因此平日里能做多少生意都是有数的。 虎台县却不同了,这里要大得多,人也都不尽相识。只说德聚丰这处原来的铺子,县里便没有多少人知道是徐家卖出的,就是宁婉有梦中的见识亦是对很多人很多事从没听过的。 况且她那时毕竟是赵家的少奶奶,虽然对铺子用心不少,但与现在整日与顾客打交道还是不一样。但是宁婉不怕,她肯用心,自然就能成事,就像德聚丰在马驿镇上做得不错,眼下怎么在虎台县里做好生意,她也琢磨出一些门道儿。 因此二月里,家里又做成了一笔不小的生意。要知道眼下并不是大客商成批到来的时节,也算是难得,而且更令宁婉开心的是这个客商又下了定金,待到夏日里还会来德聚丰收货! 虎台县里铺子贵、税金高,日常用度以及打点等等各项费用也都不少,铺子要想挣钱,只靠日常铺面上的小生意是不够的,大宗货物的买卖才是宁婉最重视的。现在她有虎台县里最好的铺面,又有马驿、柳枝、瓜坡三镇的分店,做起成批货物的买卖还真是底气十足!可以预计,春过刚过,德聚丰的生意会红火成什么样! 当然,与左邻右舍的掌柜们说话儿,宁婉也是要谦虚的,“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比得了瑞泓丰?”瑞泓丰可是传了三代的老铺子了,家底子厚,与江南那边的织户有几十年的交情,虎台县里数得上名的大户人家一年四季衣裳并帐幄维幔全来自瑞泓丰,远非德聚丰只做了几年小生意能比得了的。 又转身道:“我最羡慕宋老板云淡风清,不卑不亢的风度,来书铺子的人毕竟都文雅得紧啊!”书铺的客人从来不似瑞泓丰和德聚丰一般多,里面也从来都不会热热闹闹的,但是来的人几乎没有问过价又挑挑拣拣后什么也不买就走了的。整个县里只这一家真正的书铺子,不必说县里的,就是镇上的读书人到了县城里也必然到这里转上一圈,拿上几本书或者一刀纸几管笔。 小王掌柜和宋老板就都笑道:“话都让宁姑娘说了,难不成我们就不羡慕德聚丰了?如今三家紧挨着,每天进德聚丰大门的人比我们两家加起来都多。” 大家此时正在宋家书铺,原来宁婉最喜欢到宋家铺子里转转,她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对那些四书五经看不进去,却喜欢读些戏文话本,有了新书就买一套闲时看看,有时还要讲给爹娘他们听,她又喜欢宋家铺子里的味道,那种纸墨混杂在一起的气味竟比熏香还好闻呢,因此时常会应了宋老板和老板娘的邀请在他们家铺子后面放书的屋子里喝上一杯茶,说说闲话儿。 小王掌柜连话本也不买,他只买帐薄笔墨——宁婉明白,瑞泓丰的生意做得大,县城里还有周围镇上许多大户人家都是到年底结钱的,因此记帐就十分地重要。而瑞泓丰的铺子又多,小王掌柜一次买许多就不奇怪,大家虽然邻居住着,但平日见面的机会也不多,遇到了就在一处聊聊。 大家在商言商,三话不离本行,小王掌柜就说:“我们家从江南新运来的料子明天就到,正适合做春装,宁姑娘和宋老板空了带家人去看看,喜欢的就先留下。” 第154章 挑拣 与瑞泓丰邻居住着有这个好处,只要进了衣料他们就能随意先挑,比瑞泓丰送给县里大户人家的还早呢。且小王掌柜给的折扣又低,这样的好事儿谁也不想错过,宁婉和宋老板都赶紧点头。不管是哪里,人总是先看罗衫再看人的,做生意的人穿得不能差。特别是宋太太听了,急忙向宁婉笑道:“那明天我们一起去,宁姑娘眼光好,正能帮我挑几块面料做春装。” 宁家一家人加上伙计都穿得整齐体面,宋太太尤其羡慕于氏的衣裙搭配,又富态又好看,听说都是宁婉选的,因此早打好主意再做春装时拉着宁姑娘了。 大家又说些闲话,亦不过是街面的混混们又打了一架,过了正月来县城的买东西的人又少了之类的,宁婉喝了一杯茶就要走,“这一会儿铺子里人就多了,我也该回去了。” 宋太太就在后面道:“一会儿包子蒸好了让伙计给我家送十个来,我中午就不做饭了。”宋家人口少,又因铺子省心,也不雇伙计,只宋老板夫妻带着儿子儿媳经营,因此十个包子就够午饭的了。小王掌柜也道:“给我拿三十个,中午给大家加餐。”瑞泓丰人多,每人分一个也要三十个。 宁婉答应了,回了家先告诉大姑。大姑正在包包子,忙得一头汗,点头说:“我记得了,包子一出屉就送去!” 大姐在一旁揉面,娘也在一旁帮忙,宁婉就向她们说了衣料的事,“明天瑞泓丰关板后给铺子上货,我们就那时去,比钱县令夫人选得都早。” 大家都笑了,大姑就说:“这两家邻居都这样照应咱们,中午的包子我就不要钱了吧。” 宁婉就摇头说:“那样倒不好,做生意都是有本钱的,瑞泓丰虽然给我们低价但也是收钱的,且他们家的衣料本就贵。我们小本生意挣的本就少,而且白送了以后他们反不好再买了,大姑不如十个包子里多送一个就行了。” 大姑正放下一个包子,一拍巴掌,“婉儿说得不错,就这样吧!” 大姐就笑,“也不知婉儿怎么能有这么些好主意!” “只有好主意也没用,还是要你们的面食做得好!”宁婉倒不是恭维大姑和大姐,她们做的面食面发得好,料也足,因此卖得十分好。且经过了些时日,又加了包子、蒸饺、炸糕好几样吃食,每日三餐饭时摆在铺子门外卖,总要三四个人才能忙得过来。平时柜台上放的馒头烧饼麻花也不愁卖不出去。 而且卖面食有时还能顺便给铺子里带来些别的生意,大家一起挣了钱,个个都高兴。 大姑又是大方的,此时她一面将一屉包子放进了蒸锅一面说:“今天买衣料的钱我出,谁也不许与我争!” 于氏就反对,“哪能总让大姐请客,今天我拿钱。” 大姐赶紧说:“娘,大姑,也该轮到我了,上次我就想……” “你是小辈,哪里用你!”大姑和娘一齐将大姐的话打断了,然后两个人又争了起来。宁婉只得上前将她们都弹压下去,“别争了,让我爹请。” “我请我请,当然应该我请。”宁梁每到午时都要来帮忙卖面食,此时正好进门,还没听清要请什么就赶紧答应。铺子里生意不错,娘的小生意收益归他们夫妻,又有大卖面食的分成,幺女给家里人的红利也多,宁梁没有别处要花钱的地方,给家里这几个女人买些东西让她们高兴一向是他最喜欢做的事。 大家见他大包大揽的样子不觉都笑了。 买了衣料制了春装,乍暖还寒时候宋太太就先穿了出来,也无怪她急切,只因她的这套春装实在好看。湖水蓝的绫布做成了百褶裙样式,行动间似乎春水便在其间流动,月白色的袄袖子宽宽的,上面印着的蓝色花草纹对得一丝不差,十分好看,虽然都费了些布,但是正将过于瘦削的太太显得圆融了。她先前又怕这两个浅色穿了太嫩,宁婉却又帮她挑了一块浅灰色的罗纱做无袖的半长褙子,罩在衣裙外面,非但没有将里面的衣衫完全掩住,反而透出了一种灰蓝色,与露出来的裙摆和大袖十分再配不过了,且增添了十分合她年龄的稳重。 “我刚去周家的裁缝铺子,听说钱县令夫人也做了一件纱衣的褙子!”宋太太兴头极了,“他家太太还十分吃惊我竟然与县令夫人一样用罗纱做褙子呢!” 用罗纱做褙子果然很快就会在县城里时兴起来,宁婉点点头,“这样穿果然好看呀!”又转过头向娘说:“我挑的那块烟色罗纱,娘也赶紧做了褙子穿吧!” 于氏原来不肯的,只怕太过新奇让人笑话,眼下见了宋太太就像年轻了十岁似的,心里羡慕不已,赶紧答应了,“我今晚就做。” 宋太太就帮着宁婉说于氏,“你家幺女眼光多好呀,你怎么不听她的呢。赶紧做好了,明日我们一起在县城里走走。”说着拉着娘进了屋子里面,“我告诉你这罗纱做褙子要怎么弄,若是你忙,我就帮你做。” 邻居做得久了,关系就十分亲密,也无怪人说远亲不如近邻。如今宋老老板隔三差五地过来与娘和大姑她们说话,而娘和大姑她们也会常过宋家去。 过了些时日宁婉才明白缘由,未免深深地感慨,无怪说女人心海底针,自己再自诩聪明,但竟然还是会被性子简单的娘、豪爽粗放的大姑、温和寡言的大姐几个蒙骗了,当然还要加上看着总是老老实实的爹。 宁婉就抱起了石头,“我们家里只有傻石头最可爱了!” 石头今年五岁了,什么都懂了,立即不高兴了,挣扎着要下来,“我不傻,一点也不傻!” 宁婉哭笑不得,因他挣的力气不小只怕一时抱不住,只得将人放在炕上,又点头他的头说:“说你傻是因为你没跟着大家骗姐姐。” “其实我也知道,”石头眼睛骨碌一转,声音里还带着奶气,毕竟其实他还没过四岁的整生日呢,这时又赶紧捂了嘴,“不说!爹和娘都不让我说幺姐的亲事!” 宁婉就一跺脚,“原来全家都骗我一个!”转身要走。 可是她哪里走得了,于氏抱住她抚着头,大姑拖住她的手,大姐挡在前面,爹笑嘻嘻地拦在门前,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也没骗你呀!” 大姑性子最急,“还是两三年前吧,你到梨树村我们家里住,大家说起了小王掌柜,你可一直是赞不绝口的。” 宁婉无奈地说:“那是多久的事了,亏你们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大姑笑道:“我记得一清二楚的!” 娘也跟着说:“前两天我不问了你?你亲口说的小王掌柜人不错,有请有谊的,哪家的女子嫁给了都会过得好吗?” 当然还有爹,“婉儿,你是说过瑞泓丰的小王掌柜做生意有办法,十分佩服他,还说要向他学呢。” “那你们跟我说起他时也没说他来提亲了呀!” “要是说了提亲,你自然有理由反对了,不是说人家长得怕人,就是说个子太矮不好看,再就是不喜欢读书人,甚至还会挑家里只有地没有铺子,说你一定要留在虎台县里做生意,不想嫁到庄子里……现在小王掌柜你还有什么可挑捡的?” 宁婉当然没有什么可挑捡的了,因为就连石头也说“小王哥哥好,每次见到我都给我好吃的!” 不提小王掌柜的家业人品相貌样样出众,只说他对先前的未婚妻情深义重就令她一直十分感动,她所认识的人不论是乡下的农妇还是虎台县里的贵小姐也都没有不赞赏的,为此大家也都愿意照顾瑞泓丰的生意。 但是就这样完美的小王掌柜也没有令宁婉觉得十分情愿,于氏着实不解了,“婉儿,宋太太跟我一提小王掌柜,娘就喜得什么似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宁婉早已经隐约觉出自己并不愿意成亲,她亲眼看着大姐二姐在议亲时含羞带笑的神情,可她怎么也没有一点点的喜气,甚至还不如喜姐儿应了赵家时的心甘情愿开心呢。她知道自己不大对,也明白大约与她的那个梦有关,虽然她嫁赵国茂就跟没嫁一样,但是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对成亲的憧憬了。 面对着娘和大家的追问,宁婉突然张口结舌再说不出什么。正是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家世、人品、相貌……她一样也挑不出不好的呀! 宁婉被大家拉拉扯扯地坐在炕边,心里一样样地盘算,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马上推开大家站了起来,“小王掌柜的孝期还没满呢吧?” “再过两个月就孝满了,加上一个月的素服,三个月后就正式来提亲。”大姑一拍巴掌,“所以宋太太悄悄过来与我们商量,现在两边先将一应事情都商量好,只等小王掌柜出了孝就可以过来提亲了,毕竟小王掌柜已经二十多了,为了先前的未婚妻耽误了好多年。你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大姑都知道!” 这也是实情,大家通常也都是如此做的,宁婉再说不出什么,低了头沉思了半晌,“我都听家里的。” “这就对了,你爹娘还能害了你?婚嫁的事你们小孩子不懂,都听长辈的自然没错。”大姑说着突然又想起了女儿,声音就低了下去,“她就是不肯听我的,将来有得苦吃!” 第155章 说谎 没几天宁清与刘五郎到虎台县里送货,得知了这门亲事,嘴巴刻薄的她也没挑出什么不是来,倒是将宁家答应的嫁妆颠来倒去的念了好几回。 “娘,你们竟然答应把家里的铺子作坊都给婉儿做嫁妆,那你们将来怎么办呢?还有石头将来拿什么娶媳妇?” 于氏本已经给她讲了好几遍了,现在不禁有些不耐烦了,“铺子本来就是你幺妹自己挣出来的,我们当然不能留下。至于我和你爹,也还在德聚丰里继续卖果仁糖点心什么的,再帮着婉儿打理打理生意,婉儿还能亏待了我们不成?还有石头,家里有地,我和你爹也给他攒了钱,娶媳妇当然不算什么!” “可是这么一比,我和大姐的嫁妆就太少了!” 宁贤听事情与自己有关系,就赶紧说:“我可不和婉儿比,再说这铺子也不算是爹娘给婉儿陪嫁的,而是婉儿自己挣来的,当然要归她了。”又给宁清讲道理,“我们姐俩儿成亲前自己攒的私房钱不也都带到了婆家?其实爹娘对咱们姐仨儿是一样的。” 大姑还要厉害些,她对二侄女有心回来争嫁妆不大满意,就说:“贤儿说一样,要我说其实不一样,当初贤儿和你成亲时,你爹娘都按聘礼的数出了同样的嫁妆,现在你爹娘哪里找二百两银子去?只是帮婉儿做几套衣裳买点家常东西罢了!”这两年德聚丰挣了钱不假,但是大半儿都用来买虎台县里的铺子,眼下又到了收菜的时候,家里还真没有多少余银。大姑在德聚丰帮了几年忙,心里自然是有数的,而且她还相信,“德聚丰虽然是婉儿的嫁妆,可她能不管你们爹娘和石头吗?别人我不敢保,婉儿可不是没良心的人!” 宁清说不过大姑,且这几年她也早从爹娘话中知道必是要如此的,因此再辩不出什么,转而念起王家的聘礼,嘲讽地说:“二百两银子下聘?以瑞泓丰的家底再加上几倍也能拿得出呀!还真不够大方!” 娘就气了,“二百两你还嫌少,当初刘家给你多少?” “我这还不是为了妹妹好?”宁清见大家都向着她来了,赶紧解释,灵机一动又想起一事,“你们还记得吗?当初婉儿还在家里说过她成亲要五百贯钱的聘礼呢,二百两银子算起来也就三百多贯,终究还差上一些。” 于氏也还记得当初的话儿,“那时婉儿也不过随口说聘礼和嫁妆的事,哪里是真要五百贯聘礼?再说我们家从来不留聘礼钱,有多少带回去多少。” 一干女人在一处叽叽喳喳个不停,宁婉就悄悄出去了,反正谁的话她也不爱听。 原来宁婉自答应家里与小王掌柜定亲后,便轻易不出门,特别是左邻右舍两处绝了足迹,对于聘礼、嫁妆等种种事情也没问过,如今宁清来了才听得爹娘是如此安排的,因此再不爱听心里也是一酸,爹娘对自己的几个儿女真都是尽心尽力了。 心里第一个念头竟是对小王掌柜有了几分埋怨,家里说要把所有的铺子和作坊都当成嫁妆给自己带去,他就答应了吗?实在是不应该! 德聚丰虽然是自己张罗着做起来的,但是没有爹娘哪里能成?当初刚做生意时,爹赶着毛驴送货,有多辛苦不提,冬天的夜里还曾经摔伤过,差一点没出大事。娘那时有着身孕,虽然自己不许她晚睡,但是爹没回来前她哪一天能睡着呢?且自石头稍大些,每天不是起五经爬半夜的给爹和自己做饭菜,就是没完没了地打点琐事,后来又做糖、点心卖,费的心思不比自己少。这个铺子本就是全家人办起来的,哪里是自己一个人的! 过几天小王掌柜来求亲,自己一定要当面与他说清,想娶自己可以,但是嫁妆绝不会这样多,如果不愿意也没什么,正好这事还没有说定,他自去另找一个陪嫁丰厚的! 宁婉打定了主意,也不多话,因为她明白她再说什么也都无用,就像宁清一样,定然会被大家反驳回来。 还不待宁婉与小王掌柜摊牌,却又生了新的波折。 这一日早晨,因大姐回了梨树村,宁婉便帮着大姑一起在铺子门外摆开摊子卖新出锅的面食,她算帐快,因此帮着收钱。听着大姑说:“灌汤包两个,收五文!”却接了一块银子,成色极好的官银,应该是五两铰了一半的,足有二两半还多。 不必说面食这样小生意,就是德聚丰的铺面里,除了大宗的货物以外,都是用铜钱的。二两半的银子,算起来有四贯多了,只收五文,可怎么找? 这明显是来找事的! 宁婉抬起头来瞪过去,却见竟然是赵国藩,色眯眯地托着两个灌汤包瞧着自己,“亲家表小姐,不必找了。” 呸!宁婉在心里唾了一声,却也不愿意惹他,便将那银子重新递回去,“原来是亲家大伯,两个包子算什么,不必给钱了。若是不够,我让大姑再包几个拿回去。” 大姑听了,这才发现原来是喜姐的大伯哥,先前她只一心卖包子倒没注意,更何况她其实与赵国藩不大熟,年节走亲家时赵国藩多是不在家中,见面的时候就少,眼下赶紧陪笑道:“你瞧!我这眼拙的!她大伯哥别生气。”说着利落地用油纸包了十来灌汤包递了过去,“拿回家里吃吧,若是不够,我再让伙计送去。” 赵国藩哪里是为了几个包子?他刚从一处暗门子里出来,路过街头看到德聚丰,想起了前两天听人提到亲家宁表姑娘长得越发好了,便走了过来,及见了人心里更暗暗埋怨自己糊涂,怎么就将这么个可人忘记了呢? 二弟媳的这个表妹可是比二弟媳要美得多,尤其是她那雪白的皮肤十分细嫩,在辽东的边城并不多见,此时清晨的凉风将她的脸颊吹得泛了红晕,比涂了胭脂都好看;还有那清亮亮的眼睛,粉嘟嘟的嘴唇,正是没出阁少女特有的娇憨,他一时心痒难耐,掏了块银子上前调戏。 眼下见宁婉把银子重新递回来,他不想接却去握那只白皙的小手,“银子你们就留着吧,包子也不必了,两个已经足够。” 宁婉又在心里哼了一声,赵国藩的这点小伎俩哪里能瞒得过她?且他刚刚一定才从那个下贱女人家里出来,身上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熏香气,闻着就恶心!因此她在赵国藩握到她之前将手一翻,把那块银子正扔在赵国藩的怀里,“请亲家吃几个包子,我们还是请得起的!银子拿回去吧!” 赵国藩下意识地一接,正好接住,想重新塞给表姑娘,可是宁婉早挪了一下位置,向下一个人笑道:“十二文钱,正好。”理也不理他了。 可是赵国藩动了心思岂能罢休,到了衙里转了一圈就又回到了德聚丰,这时已经过了饭时,铺子外面的摊子早收了,宁婉也不在铺面里,他仗着自己是县里的典史,又是宁家的姻亲进了厅里,坐到了宁婉面前笑问:“生意怎么样?” 宁婉见了他真想拎起门闩将他一棍子打出去,就像她曾经做过的那样,但是眼下他们的关系变了,还真不好打他,因此便沉着脸道:“还行。” 赵国藩面对美人时总是有耐心的,因此又笑嘻嘻地问:“可有什么难处,与哥哥说,哥哥帮你。” “没有。” “铺子里交的税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 “那也是不少的钱啊,只要与哥哥说一声就能帮你免了税。” “不用。” 赵国藩并不丧气,又故技重施去摸宁婉的手,不想又摸了空,就笑道:“你这样千娇百媚的小姑娘何必辛辛苦苦地做生意呢?不如嫁了我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又有成群的奴仆伺候多好?” 宁婉冷冷一笑,“你自有太太,难不是想停妻再娶吗?要是让你太太告到钱县令那里,你的典史再也做不成了!” 赵太太是有本事的人,她不但将女儿嫁到了安平卫的指挥同知家中,给大儿子结的亲也是官家小姐,虽然是庶出的不得嫡母喜爱,但是当官的人家都是要脸面的,赵家再不敢休妻,也不敢太过苛责大奶奶,宁婉正是深知这一点才如此说。 赵国藩一滞,可他一向在花丛里说谎说得惯了,就立即说:“表姑娘不知道,我太太身子不好,不是个有寿的,只要表姑娘肯答应进赵家的门,我就用八人抬的大轿把你接进去,虽然只能先当二房,但只要我太太一没了,我立即就将你扶正。” 大奶奶脑子不好是真的,但身子一点毛病也没有,因此宁婉便道:“这话你拿去对昨晚在一处的人说,不要污了我的耳朵!” 按说赵国藩听宁婉叫出他昨夜的事应该赶紧就溜了,毕竟赵太太不许他在外面留宿,可是眼下大约是色令智晕,他虽然尴尬了一下,就又说:“只要表姑娘答应我,我再不去别处,只专心陪着表姑娘。” 宁婉才明白原来赵国藩比自已知道的还要无耻下流,站起来刚要说去告诉赵太太,爹和大姑走了进来,向赵国藩说:“真是失礼了,竟不知道赵典史来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说着向宁婉道:“幺女,你娘正找你有事呢?你还不赶紧过去。” 大姑就拉着宁婉,“正是,你娘急着呢,我跟我一起去吧。”出来后用手向后一指小声问:“没事吧?” “没事,”宁婉摇摇头,“他就是个废物!” “可他也是县里的典史呀!”大姑叹了声气,“喜姐儿怎么嫁了这么一家!瞧着赵太太也蛮体面的,怎么养了这么个儿子!” 赵太太自己也总这样感慨的。宁婉知道家里人都担心自己,进了屋子反要安慰她们,“没什么,他也只知道拿着银子来诱我,想让我给他做小。” 娘就吸了一口气,“我们家的人可不做小,要是像小杨太太那样压住正室的心里不自在,被正室压住过不好的又可怜,何苦呢?又不是嫁不出去。” 宁婉就知道爹娘不可能愿意自己给赵国藩做小,就是在梦里,爹病成了那样,也不会让自己给别人家做妾,毕竟那时结正经亲事难,以自己的相貌卖身为妾看上的人却不少。后来自己拿定了主意也是悄悄出的门。当时的自己真是没有法子,现在的她有本事有铺子,自然再不会走那样一条路了。 赵国藩被宁梁直接拒了,再来时就发现宁家一直有人在表姑娘身边,他就是想单独说句话也不能,他就想出了一个下三滥的法子,在虎台县里放出风声与宁家表姑娘有染,近日要接她进门当姨娘。 第156章 诡计 宁梁和于氏是从宋太太那里听了这消息的,当时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脸也白了,身子也抖了,过了片刻相互看着才哆嗦着道:“我,我们到县衙门前击鼓喊冤去,要是县令大人包庇赵典史,我们就撞死在衙门口!”说着就相互搀着向外走。 宋太太原本带着些气来的,她帮着小王掌柜说媒,骤听了这闲话哪里能高兴?此时气早吓没了,不管不顾地死活拖住宁家夫妻,“别急,婉儿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哪里能不知道!”见再三劝不住就又说:“再说就是要喊冤也要先商量了写了状子再去呀!” 宁婉听了也急忙赶了过来拦住爹娘,“宋太太说得对,我们先商量商量再说。”倒了水让他们喝,“先顺顺气再说话。” 宋太太早急得一头汗,“可吓死我了,一听了消息就跑了过来,亏了你还能稳住。”一时却也忘记宁姑娘一个小孩子竟然比他们几个大人都沉稳。 宁婉便道:“无事的,宋太太也只管家去,至于此事待有了眉目,我自然会过去说明白。” 宋太太又吓又惊的,因此便听了宁婉的,刚要出去,却与一个年青人正对上了,一看她倒是认得,“赵三少爷,你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赵国葆,一身竹纹的绸袍,眉清目秀,看起来很容易让人有几分好感,特别是在赵国藩的比照下,更显得颇有几分人模人样,眼下见差一点撞了人,便赶紧退了一步,拱手笑道:“原来是宋太太,失礼了。” 宋太太哪里有心思说话,就摆了摆手,“宁家正有事儿,我们不如过几天再来。” 赵国葆察颜观色,便知宋太太是为宁家不平的,就收了笑容露出几分为难来,“我就是来为哥哥赔礼的。” “你倒是懂事的,”宋太太神色就缓了许多,只是还叹道:“只可惜你是弟弟。”其实她还想说赵国葆还是庶出,根本管不了大哥,因此他来赔礼又能有什么用? 赵国葆显然早听出宋太太的潜台词了,因此将手握了拳放在胸前,“我只是尽我的力罢了!”说着一撩袍子下摆走了进来,似乎下了什么极大的决断。 宁婉此时早冷眼见了赵国葆这一番做作,非但没有被打动半点,反而猜测到可能赵国藩放出传言的主意就是赵国葆提点的,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凑巧地找到家里来?她心里蓦然警惕起来,赵国葆来了是为了什么呢?转眼见宋太太还站在门前,就上前一步扶了她出门,“宋太太,慢走。” 赵国葆不待宋太太走远,就向宁家三人拱手深深地躬下身去,“我替哥哥来赔礼,请宁舅舅、舅母和表妹原谅!” 宋太太顿了一下,终于出了宁家铺子。 宁婉看着赵国葆,他还是过去的老毛病,喜欢与人攀亲戚,什么舅舅、舅母、表妹,叫得这样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真是什么亲戚呢,其实关系远着呢! 但是宁梁和于氏听了这话却感动得不成,宁梁就握住赵国葆的手将他拉起来,“你心里明白就好。”于氏干脆掉下了眼泪,想抽出帕子擦可手还抖着,半晌抽不出来,只哽咽地道:“你就是国葆吧,难得你们家有你这样一个好人。” 大好人赵国葆就低下了头,似乎有些难为情,小声地说:“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听了消息就急忙赶了过来。” 宁氏夫妻就赶紧劝他,“有这份心就是好的,我们领情。” 赵国葆一向长于巧言令色,现在就乖巧地扶着宁梁和于氏坐下,将刚刚宁婉倒的茶送到他们手中,“舅舅、舅母,别急,我们一起想法子。”又不忘看了宁婉一眼,“表妹别气,为这事气得伤了身子不值得……”突然发现表妹看起来一点也没气也没急,话就说不下去了。 好在宁梁和于氏果然需要他的安慰,他便转而去劝他们,心里还不住地疑惑,“都说宁家的幺女十分精明,现在怎么看着有些呆呆的,遇了这样的大事竟不哭不闹的?”可是就算是宁姑娘有些呆,她有德聚丰所有铺子和作坊当陪嫁总不会错的,这可是二嫂亲口说的,只看在这份上千两的嫁妆份上,也是一门不错的亲事。因此面上愈加地亲切,话也说得更对宁梁和于氏的心。 不得不说,赵国葆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人,没多久就将宁梁和于氏劝得平静了,又温声细语地帮他们想办法,“我大哥已经做出糊涂事了,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说着瞧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宁婉,向宁梁使了个眼色。 宁梁在第一次到赵家做客时就对赵国葆印象不错,眼下更是信他,也知道他要说些不适合女儿听了话,就向媳妇道:“你陪女儿回房歇一会儿吧” 于氏刚起身,宁婉就拦住她,“娘你坐着,我自己回去就行。”于氏其实也想听赵国葆有什么好办法,因此就叮嘱幺女两句,“你先歇着,娘一会儿就去看你。”又重新坐下了。 宁婉出了屋子,可是转身又拿了钥匙自库房的门进去,原来小厅旁边屋子正是德聚丰的小库房,放着铺子里最贵重的一些货物,唯有宁婉有钥匙。而在库房里正能清楚地听到小厅里说话的声音。 此时赵国葆向宁梁和于氏侃侃而谈,“舅舅、舅母要去县衙击鼓,原来不知道的人岂不都知道了?反倒是不好。就算是县令真地要审这案子,你们又如何证明谣言都是子虚乌有的?若是将表妹唤到堂上,那表妹的清誉可就都毁了。” 宁梁和于氏是乡下人,从没见过官府的,当时不过一时气愤哪里能想到这些?现在自然明白赵国葆所言有理,两人便都急切地问:“那可怎么好?” “这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赵国葆就说:“表妹如今年龄也差不多了,如果赶紧说一门亲让她未来的夫婿出面辟谣,外面的人自然不信了。我再劝我大哥,让他也认个错,事情就圆了过去。” 爹娘到了此时完全听信了赵国葆,“其实婉儿已经说了亲事,只是还没有说出去。” “那岂不是正好?”赵国葆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惊喜,但是听在宁婉耳中却全都不信,他一定是早知道了。对了,他一定是从喜姐儿那里打探到的!当年自己到赵家不久后就发现赵国葆竟然在二房安插了人,时刻地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眼下应该也是一样,喜姐儿只要不小心露出一句半句的,就能传到赵国葆的耳朵中。因此又听他假腥腥地问:“舅舅舅母可以让表妹的未婚夫出面辟谣呀!” 爹就为难地说:“这,这不大方便。” “怎么会不方便?你们两家既然约定成为姻亲,正应该相互帮忙,不,这事哪里是帮忙呢?完全是男家应该做的!毕竟谁也没有他知道表妹是多好的人,自然是清清白白的,不许任何人坏了她的名声!” 于氏就问:“真的不方便,还有什么办法吗?” “男家是谁?我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原来这门亲还不到公开的时候,因此宁氏夫妻一向不肯说的,现在就被诈了出来,“就是隔壁的瑞泓丰的少掌柜,他还有一个多月出孝,所以不好出面。” “怎么是他?”宁婉听着椅子碰撞的声音完全能想到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万分惊奇地喊道:“可是我大哥就是在与小王掌柜几个人一起喝酒时说的呀!”然后就十分为难地降低了声音,“当时他可连拦也没有拦一句,还和大家一起说恭喜呢。” 宁梁便有些疑惑了,“三少爷当时也听到了?”言下之意怎么没有拦着。 “我若是在场还好了呢,就是拼着让人说我不好也要拦住大哥,我是听大哥的小厮说的,然后就急忙过来了。” 于氏就气道:“真没想到小王掌柜竟然会这样。”让小王掌柜在孝期出面承认定亲是有些为难,但是他当场听着赵国藩胡说非但不反驳,反而还顺着他的话恭喜,还是让宁家人受不了,“他只说是邻居住着,相信婉儿是好女子就成呀!” “是有些过份了。”赵国葆随意评了一句,却又好心提醒,“舅舅舅母,你们赶紧去瑞泓丰找小王掌柜解释一下吧,别让他真地信了。” 宁梁终于生气了,“要是那样,这门亲还不如不结了!” “舅舅,舅舅,你别气,亲事可不是随便毁的,不如舅舅过去问问小王掌柜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还没有真正定亲呢,所以也不算是毁亲。”于氏明显也对小王掌柜十分不满,“宋太太来问我们,我倒要过去反问一下她,小王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噢!怪不得刚刚我来时宋太太在家里,她一定是来责备表妹的!”赵国葆十分地同情,“表妹真可怜啊!”又似随意地说:“幸亏现在还没成亲,若是成了亲遇到这样的事,表妹万一要是一时想不开……” 宁婉就听椅子“咣当”一声,然后就又是一声极大的门响,赶紧从库房的门缝里向外看,就见娘匆匆地向自己的屋子里跑去,接着爹也奔了出来。 这个该死的赵国葆,他这样吓爹娘做什么?想搅黄自己和小王掌柜的亲事?但是那样对他有什么好处?宁婉脑筋一转,难道他是想…… 第157章 心结 宁梁和于氏急忙冲进女儿的屋子,见屋子里空无一人,如坠冰窟般唬得傻了,又赶紧一起跑出来喊着“婉儿!婉儿!你在哪儿?”声都不成调了! 可一出门却正好与幺女迎面撞到,两人就像突然间捡了个宝贝,一起拉在手里问:“婉儿,不是让你回房里歇着吗?你去做什么了?” 宁婉就说:“我在房里没事做,就去铺子里看看。【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ia/u///】” “不必了,你歇一歇吧。”宁梁向媳妇使了个眼色,于氏完全领悟,“我正好想描个花样子呢,不如我们娘俩儿一起描吧。”说着拉着女儿的手一点也不松,随着女儿回了屋里。 宁婉比他们两个心里还要明白呢,却装傻,“那好,我帮娘描。” 赵国葆一向有野心,对赵太太为他相看的安分守已的姑娘不屑一顾,他最想娶的是有权有势的官家小姐,不过以他的身份绝不可能,因此转而瞄向了有钱的商家小姐,现在来谋算自己应该是看中了德聚丰。还记得他那时娶的少奶奶就是有一千两陪嫁银子,这些银子都被他用来谋求典史之职,可惜有赵太太和自己在他没能成功。 现在他打听到了德聚丰是自己的陪嫁,便像闻到了肉味的恶狼一般地扑上来,当然他表面上却扮成一只温顺的小羊羔。 宁婉从没把赵国葆放在眼里,现在也是一样,大约是曾经与他对上过太多次了,宁婉很容易就看透,赵国葆现在已经成功地挑起了爹娘对小王掌柜的不满,可是他总不会现在就跳出来要取而代之吧?因此他应该就要就走了,留下宁家一家发愁生气,与小王掌柜分崩离析,然后再出面打着帮忙的旗号求亲。 所以现在根本不必理他。 宁婉帮娘用心地描着花样,感觉娘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最后终于放下心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就笑着将最后几笔画好了,又陪着娘在一处说了半日闲话,证明自己决不会像赵国葆所说的想不开,看着天色黑了才道:“娘,铺子就要关板了,我过去看看。” 于氏就点了头,“也好,看过后赶紧回来。” 结果宁婉还真没能很快回来,因此小王掌柜过来了。 自宋太太帮忙说了亲,他们就一直没见面,因此虽然约定了亲事感觉却比过去生疏了,眼下面对面地站在一起都沉默着,也不似过去见了常笑语宴宴的。 按时节已经进了春天,但是辽东的早晚还是颇冷的,天黑得也很早,宁婉看着伙计一块块地放着门板,只剩下最后两块时就道:“先放着,一会儿我来,你们先去吃饭吧。”若是将门板都放好了,小王掌柜只能从院子里穿过走后面的门了,宁婉觉得不好,因此只想与他说过话让他依旧从前门出去。 看人都进去了,小王掌柜先咳嗽了一声就说:“你不必担心,我根本不信,宋太太那里我也说明白了,我们至多将订亲的日子向后延上一两个月。” 宁婉就冷笑着问:“所以你白天不敢过来,只能在这个时候来说一声吗?” 小王掌柜吃惊地抬起了头,晚风自缺了门板的地方吹了进来,将柜台上唯一一支蜡烛吹得不停地摇曳着,火苗几乎就要灭掉,因此他看不清宁婉的神色,只觉得她不是平日里认识的那个总是温言脉脉的人了,不由得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听说赵国藩在撒谎时你就在一旁,不但什么也没解释,反而笑着恭喜他了。” “是谁告诉你的?”小王掌柜问了之后也知道不可能有答案,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宁姑娘,你可知当时是什么情形吗?赵国藩喝多了,拉着我们的手含混不清地胡说,又一个劲地让我们恭喜他。我还能怎么样?只得跟着大家糊乱应付了事。我难道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混人吗?而且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这话儿能传出来,毕竟除了赵国藩之外的人我都叮嘱了,让他们别乱说。” 尽管早猜到了一切都是赵国葆捣的鬼,可是宁婉并没有认为小王掌柜很无辜,甚至她果然如赵国葆所期望地对小王掌柜十分地不满,因此非但不满意小王掌柜的解释,反而更生气了,“只是因为赵国藩是典史,你怕得罪他,是吧!” “当然有这个原因,我们是商户,何苦与县里的典史闹得不痛快呢?赵国藩就是个混人,当时随口应一声算什么,只要回来商量好了,自然能想出对付他的法子,让他打消了那个念头,而我们等些日子水过无痕了照旧订亲成亲,这样对生意一点影响也没有。宁姑娘,你说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也许是,但宁婉不管,“在你心里生意比我重要得多吧?若是你先前的未婚妻遇到了这样的事,你也如此做吗?” “那是当然的,我们是做生意的,借口苦与人争意气呢。就是那些个谣言,你也不必在意,过上两三个月大家就都忘记了,再不会影响我们的。”小王掌柜又道:“就像你现在这样,就像没有听到一般是最好的。” 突然间,宁婉觉得她过去一直大错特错了,也不只她一个,差不多虎台县里所有的女人都错了,小王掌柜未必对他的未婚妻果然死心塌地,他只是觉得那样对生意最好罢了。 越是细想越觉得不错,对未婚妻情真意切的少掌柜英俊而温文,就是瑞泓丰的布料贵一些也没关系,大家都要去照顾他家的生意,女人就是这样容易被打动。 然后宁婉就不生气了,她平静地说:“我本来也要过去找你,倒不是为了这件事儿,而是嫁妆——我爹娘要把德聚丰都给我做嫁妆,但是我不会要的,就连下聘的银子我也都留给爹娘养老和弟弟娶亲,你再重新考虑一下是不是还要继续婚约吧。” “我看上的是你的人,嫁妆少给些倒是没什么,但是聘礼都留下是不是太难看了?让别人瞧着不像样子。”小王掌柜本就是个极机敏的人,立即也就悟了,“宁姑娘其实是不愿意了吧?如果是那样就直接说出来,我不会死缠烂打的。” 宁婉此时重新佩服起小王掌柜了,“不错,你说得对,我不愿意了。正好你也能就此摆脱赵国藩的谣言,重新找一个名声清白的女子为妻。” 小王掌柜听了这样直白的话怔了一怔,随即拱了拱手,“恭敬不如从命。”向后退了几步到了门前,“宋太太那里我去说,你不必担心。” 宁婉果然不担心的,“你只管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小王掌柜的风度永远那样好,“那还不必。” 宁婉也知道自己对小王掌柜苛责了,铺子的声誉实在是太重要了,尤其是许多老铺子,只要招牌还在,哪怕所有的钱货都失了也不怕,只凭着声誉就能重新立起来。小王掌柜的未婚妻于王家有恩,他肯等她,也舍得花钱为她延医治病,固然是为了铺子的声誉,但也一样是十分有情谊,为什么自己一定要他死心塌地喜欢她呢,毕竟他们可能只见过一两次面,连话也不知道说没说过。 而对于自己,他也没有什么失礼的,他从来没信赵国藩,也没打算毁亲,就是嫁妆也不在意。反倒是自己,抓住了赵国藩这件事乘机就退了亲,好像有些对不起小王掌柜。 但是,宁婉就是觉得心里舒畅多了,当初答应亲事可以说是迫不得已,就像被逼着在身上套了根绳索一般,现在她就是感觉浑身一轻,看着小王掌柜气也顺了,又重新觉得他是个非常不错的人了,遂笑着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们两家铺子还是要与过去一样啊,买山货面食要到我家来,而且你家进了什么新料子也一定要让我们先去拿呀!” 小王掌柜就也笑了,“都听宁姑娘的。”又体贴地道:“天太黑了,你把门板放上回家吃饭去吧。” “那好,你也赶紧回去吧。”宁婉上了门板,端起蜡烛从铺子里出来,就见爹和娘并排站在门前,“小王掌柜走了?” “嗯,走了。” 爹重重地叹了一声气,“唉!” 娘就哭了,“傻孩子,你太要强了,其实小王掌柜说得一点也不错,只要我们不答应,赵国藩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还敢来上门抢人?我们再想些办法,过上几个月事情就平息了,那时候……” 宁婉赶紧打断他们,“爹,娘,我就是要强,就是不愿意留下一个心结。现在这样最好,我们还与过去一样,与瑞泓丰邻居住着,相互照应着。”说着帮娘擦了眼泪,一手拉着一个回了里面。 第158章 说辞 当□□一定要陪着宁婉一起住,原本宁婉从来都是一觉到天亮的,可是夜里娘一会儿凑过来摸摸她,一会儿给她盖盖被子,弄得她醒了好几回,第二天早上觉得精神不如平时好,看看镜子里面的人,眼皮似乎有点肿,赌气说:“娘!本来没有事,你偏闹得我睡不好,外人看了还以为我哭了呢!” “我来看看!我来看看!”于氏一夜没怎么睡,现在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听幺女埋怨,赶紧披了衣裳过来,捧着宁婉的脸看看,“没事的,没事的,我去拿凉水浸了帕子给你敷一敷,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本来就是很轻微的,可能不敷冷水也看不大出来,但是娘连衣裳都没系好就去打凉水弄帕子搞得大张旗鼓的,所以当宁婉坐在饭桌前时,就觉得爹、大姑、大姐都在悄悄打量自己,石头与幺姐最好,就将自己的咸蛋黄挖出来放在幺姐的饭上,“姐姐,别伤心,这个给你!” 宁婉就说:“你以后每天都把咸蛋黄给姐姐,姐姐就不伤心了。” 石头纠结了一下,他最喜欢吃咸蛋黄的,可是他还是答应了,“那好,以后我每天都把蛋黄给姐姐。” 看着石头皱起来的小脸,宁婉哈哈笑了起来,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太好了!以后我天天有两个蛋黄吃了!” 其实呢,没一会儿于氏就把自己的蛋黄给了小儿子,宁婉又把自己的给了娘,最后的结果还是每人一个咸蛋。虽然也可以多煮几个蛋把蛋黄吃了将蛋白扔掉,但是宁家虽然富了,却绝不会如此糟蹋东西的,不管爹娘还是大姑大姐想都没想过。 蛋黄转了一圈,还是回归了最初的状态,但是大家的心情就都好了,屋子里那种无形的沉闷一扫而空,大家说笑了几句就各自做事去了。 宁婉才到铺子里,就见一辆青绸骡车驶来,到了门前徐徐停下,她心里就出来一个词——多事之秋,不,应该说是多事之春。 赵太太扶了丫头的手从车上下来,抬眼望了一下德聚丰的牌匾,神情未免有些感慨,宁婉知道她应该在遗憾没能买下这个铺子,这里果真是聚财的宝地,人流如织,每日生意不断,大钱小钱滚滚而来。 就在宁婉一怔之间,赵太太已经款款走了进来,见了宁婉便笑了,“好些日子没见到亲家表小姐了,倒是怪想的。”拉了她的手一同进了铺子里面。 这些日子娘差不多日日跟着幺女,此时正拉着石头的手向铺子里来,见了赵太太就板了脸,只是毕竟不好太过,还是往屋里让,“我本想去求见赵太太呢,却不想赵太太来了,请进来说话吧。” 赵太太颌首陪笑道:“出了这样的事,我岂能不过来?家里的孽障做出这样的事来,我这个当娘的昨晚都没有睡好,若不是有宵禁,早负荆请罪来了。”论起言谈,十个于氏也不是一个赵太太的对手,因此赵太太就似没瞧出于氏的不快一般,又温和又得体地陪了不是,让于氏下一句就不知怎么说好了。 这还不算完,赵太太进了屋子又再三道歉,还肯定地说:“其实这事并没有在虎台县里传开,国藩被我拘在家中,至于那日在酒楼里的几个人我一一遣了人告诉他们国藩中喝醉了乱说的,不许他们传出去,我想大家一定能卖我这个面子。亲家舅太太放心,表小姐的声誉不会受影响!” 于氏哪里就能信了,“可是我听宋太太说……” “宋太太之所以听到这个谣言,是有人想搅黄你们家与王家的亲事。”赵太太接着就问:“是不是亲事已经不成了?” 果然是不成了。于氏就疑惑地看着赵太太,毕竟是昨天晚上的事,而且又是小王掌柜与幺女在铺子里说的,她与丈夫随后赶来也只听了几句,旁人更是不可能知道,赵太太怎么了如指掌呢? “我是猜的,”赵太太叹了一声,“表姑娘那样要强能干的性子,若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哪里还会愿意嫁给小王掌柜?况且还有人在中间挑拨。”说着又拉了宁婉的手,“委屈表姑娘了,我心里着实难过呀。” 正说着,赵家的下人早将礼品送了进来,一对玉石摆件、四匹绸缎、燕窝花胶各一盒、两筒好茶,于氏就是没什么见识也知道尽是贵重的东西,赶紧摆了手,“不成,赶紧拿回去。” 赵太太就拦住她,“这些见面礼是我早就备下的,原也是要来拜会亲家舅太太的,只是家里一堆杂事儿,又听得亲家舅太太这边刚开了铺子也忙得很,所以便想等一等,如今正好带来,并非为了今天的事。” 说着又从身边丫头手里接过一个小锦盒,打开后取出一个块雕了马的玉挂坠给石头系在身上,“过年时就应该送来的,但我想着还是见面给孩子的好,石头不正是属马的吗?我特特找了一块老玉请人做的。” 赵太太果然是诚心的,且这玉又是专门为石头雕的,于氏便不好推了,只得拉了石头上前,“过来给亲家太太行礼道谢。” 宁婉心里一笑,赵太太有许多做好的玉挂坠,分门别类地放在匣子里,适合各种属相的人,但是她每一次都说特特请人做的,便让人十分感动,就像娘现在一样。而且所谓早给家里备的礼,其实也是假的,若是没有赵国藩做的蠢事,她应该不会到德聚丰来吧! 等等,还有一事不能忽略,那就是赵太太只单给石头一个玉坠儿,却没有给自己,其实也是算计过的,因为她想到如果要送自己东西,自己一定会觉得受了污辱反而会更生气,所以她单给石头挑了块好玉,只因石头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还是最小的,不言而喻会最受宠爱,这样娘和自己都会因此很容易地接受她。 气氛已经缓和多了,赵太太就又回了正题,“总之,亲家舅太太,谣言的事我已经压了下来,虎台县里再不会有闲话,你只管放心。若是再有一点差池,我就押着国藩跪在德聚丰门前给你们家赔礼!” 这样的话一出,于氏终于完全信了,不由得双手合什,“老天保佑,太好了。” 但是赵太太特特地来了宁家,决不会只为了将此事说明,宁婉冷眼瞧着,就见她几句话将娘劝得安心了,端了茶杯闲闲地喝了一口又说:“表小姐的一门好亲事没了,我一定还一门好亲事回来!” 于氏简直就要感谢赵太太了,“先前亲家太太帮忙提的付捕快就很好,只是我胆子小有些怕付捕快性子不好才没有点头,如今赵太太还肯为婉儿费心,实在是太好了!”拒亲的责任于氏肯定要揽在自己身上的,免得赵太太对婉儿有偏见。 赵太太微微笑着,“这还不是应该的,我们可是亲戚呢。”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起身告辞,宁婉倒有些不解了,只得跟着娘的后面送赵太太。 才出正屋的门,赵太太便似想起了什么,“我第一次过来,还没去表小姐屋里看看呢!”又向于氏瞧了一眼,“亲家舅太太只管自己忙去,我和表小姐再说说话儿。” 于氏笑眯眯地送了她们到宁婉的西屋前,“小孩子家家的不大懂事,亲家太太多教导。”她只当赵太太要好好安抚安抚女儿呢,因此十分地乐意,赵太太可是有见识的官夫人啊! 宁婉才知道她想的没错,赵太太一定还是有话要说的。突然想起当初在赵家庄子上听丫环传话让自己去见赵太太的情景了,那时的自己表面镇静,但是心里却紧张地一个劲儿地思索自己犯了什么错,以致于赵太太拉了自己的手说话时,半晌回不过神来。但是,现在自己已经不是当时那个村姑了! 请客人坐下,端了茶水,打开装了各色干果的八宝攒盒,笑着说几句无关紧要又让人听了轻松的闲话儿,宁婉有如行云流水般地待客接物其实还是在赵太太提点下才养成的,如今她用在赵太太身上,很清楚地感觉到赵太太不动声色的满意。 “宁姑娘别忙了,来,坐在我身边儿,心里还有什么委屈只管向我说,若是还不解气,我带你家去让国藩给你跪下赔礼。” 宁婉就乖巧地坐下了,“当时是有些委屈,可是听亲家太太说了就一点也不委屈了。”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呀!”赵太太慈爱地摸了摸宁婉的头,“哪里能真不委屈呢,更何况那样好的一门亲就不成了。” “也没什么,我还小呢,也不急着成亲。” “要么我怎么说你懂事呢?你娘家弟弟太小,爹娘又都是老实人,你真嫁了,德聚丰还真不好办。” 赵太太就是这样,总能一眼看出别人的难处,也正是为此她才能利用这些难处将自己想办的事情办了。宁婉心里隐隐猜到了她的心思,但是又不敢相信,毕竟赵国藩、赵国茂都已经成了亲,而赵国葆,赵太太怎么也不会让他心愿达成吧? 宁婉就顺着赵太太的话接着说下去,“是啊,所以我几年之内不想说亲了。” “那怎么成?”赵太太马上反驳,“女子只有几年花期,可不能错过了!你们家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第159章 好奇 宁婉清楚地记得,当年赵太太就是这样一步步地问起爹的病情,然后拉着自己的手推心置腹地说:“你真是个懂事可怜的孩子,就这样拼了命地挣钱又能挣多少?可够给你爹看病的?更不用提你爹的病不是大夫能看好的,要用许多银子将养才行,每日好吃好喝也罢了,还要吃贵重的补药。” “我给你指点一条路吧,愿不愿意地都看你自己:你爹能得到极好的奉养,你也不必整日忙碌着辛苦挣钱……我有个儿子叫国茂,小时候发烧成了痴儿,他的奶妈年纪又大了,你只当帮我照料他,服侍他日常起居,我除了给你一笔聘礼银子,每个月还有月银,不比现在四处上工强?” 当时的宁婉想了没多久就点了头,唯一的条件是先不要告诉爹,只说自己找了份当丫头的活儿要住在外面,免得爹心里不好受。 现在的宁婉再不会由着赵太太牵着走了,她大方得体地笑着,坚定地说:“我只在家好好做生意就行,旁的事全不放在心上。” 赵太太叹了一口气,早看出这丫头不是好摆弄的,不想却这样难。但是她倒是更中意宁婉了。大儿媳没娶好,二儿媳也看走了眼,现在都难教导出来,自家一定要个这样聪明能干的媳妇,才能帮着自己保住典史的职位,让赵家更兴旺。 “寻常的人哪里能信?德聚丰的生意竟都是你一个小姑娘打点着。”赵太太就说:“因此我没与你母亲说,只怕她担心,而是对你直接说了:做生意当然各凭本事,但只有本事却也是不行的,还要打点好各处的关系。如今你们德聚丰的生意实在太火,我听得有人起了想吞下这间铺子的心思,要提醒你一回。” 有权的势的人看中了某项生意或者某家铺子,想个法子巧夺过来,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宁婉有了本钱后也没有让德聚丰做特别发财的几项生意也是为此。眼下赵太太的话有几分可信并不好说,宁婉就笑着反问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敢起坏心思?更何况我们家毕竟是典史的亲戚呢。”一派什么也不懂的样子。 要知道本朝高祖出身微贱,因此最同情百姓,十分注重吏治,若有敢于作奸犯科的,一经查实,剥皮活剐毫不容情,是以朝政还算清明,至少不会出现公开欺压百姓的, “你还是小,经历的事情就少了。”赵太太就好言提醒她,“你道小王掌柜怎么不肯为你出头?且又愿意退了亲?还不是怕麻烦缠身?” 宁婉倒是不怕,最起码在虎台县里不怕,上至钱县令,下到街头的混混,她都知道一些隐情,怎么也不至于被人拿住,因此冷笑道:“大不了争个鱼死网破呗!” “我明白,你这样的年青人一定会说,我奉公守法地做生意,各处打点也不差,如此这般再有人欺负上来,那就死磕到底,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赵太太还是这样善解人意,自己的话还没说她就明白了。然后她就会接着劝自己了,“你家从小山村里出来不容易,现在有了这样的局面哪里能轻易放弃?就算你不在意,可是你还有爹娘和小弟弟,总要为他们的将来谋算啊!” “如今的情况就是如此,我虽然尽力补救了,但是虎台县里还是会有人知道国藩对你有心,你也难再结一门好亲,不如就嫁到我们家,我不会亏待你的。” 原来赵太太果然还是看中自己了,想让自己到赵家帮她! 但是赵太太终究是赵太太,她立即看出宁婉的不屑,摆着手说:“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委屈,但是先听我给你讲过道理,那时候你若是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 “德聚丰虽然生意不错,但毕竟是商家,没有一点根基,如果能与我们赵家联姻,那可就不一样了,可以说与虎台县里的高门大户就都有了关系,非但没有人敢对你们动一点非份的心思,而且还会与他们同气连枝,共享富贵。” “就算你自己委屈了点,但是你们宁家可一下子就完成了别的商家几十年上百年都未必能达到的这一步,别的先不论,只你弟弟长大时所往来的人就与先前不一样,前途也大不一样了。” 道理很是不错,但是宁婉怎么也想不出赵太太的两个亲儿子都成了亲,赵宁两家如何联姻?因此她果然认真地听她的建议,她是真很好奇呀! “大家都不知道,与国藩一起落草的还有一个儿子,只是生下来就没了气息,”赵太太说:“你就嫁给我这个儿子,让国藩一肩挑两家,因此你与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都一样大,将来若是生下儿子,就让他接过我们家的典史职位。” 宁婉一直知道赵太太本事的,现在还是被她的神来之笔惊呆了,赵国藩是有一个孪生的兄弟,但是因为生下来就没了气息所以根本没起名字也没家谱,家里也几乎没有人记得他,还是有一次赵太太对她倾吐心事时无意间提到,若不是两个儿子只赵国藩一个活下来了,她也不会太过溺爱,结果儿子养成这样,想改也改不了。 赵太太自然觉得宁婉是应该吃惊的,她接着有条有理地给她讲:“我会去找族里的老人们,给那个儿子起名字、上族谱,而本朝律令允许一人承继两房宗祧,家谱里你也是正房夫人。另外他本就比国藩先生下来的,因此你生的儿子就是长房长孙,将来接替典史之职完全没有疑问。” “我还告诉你一事,国藩媳妇也就是现在的大少奶奶已经不能生养了,所以只要你生了,就是我们家唯一的嫡子,继承家业是毫无疑问的。那时候你就是典史的母亲,你爹娘是典史的外祖和外祖母,你弟弟是典史的舅舅。” 真是很诱人的条件,宁婉不得不承认,就像当初赵太太对急切想挣钱的自己拿出五百两银子一般。但是那时宁婉答应是因为她走投无路,现在的她有许多的路可走,为什么一定要上这个独木桥呢? “赵太太,我刚说了,几年之内不想嫁人。” “你还是嫌弃国藩吧。”赵太太看着宁婉的神情猜测,开出的条件已经是最好的了,宁姑娘依然不同意只能是看不上国藩。也是,就连小王掌柜那样长相俊俏、性子温和的人都能狠心拒了的姑娘怎么能瞧得上自己那个酒囊饭袋的儿子?赵太太从来不是那些不讲理妇人,一味把自己的儿子当成天神,把媳妇和别人家的女子当成草芥一般。宁姑娘这样立身正、有头脑的人根本看不起国藩,甚至这样的女子对男人都不大放在心上,于是她就又道:“那么你只嫁过来就行,不必让国藩兼祧,若是国藩有了庶子,我做主过继给你。” 赵太太还不知道,赵国藩很久都没有儿子,至少在宁婉的梦中他没有儿子,当年宁婉和赵太太也是因此白白等了很多年,而没有及时从旁枝过继。 当然宁婉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回绝的,不管怎么样,她也不会同意再进赵家了,“我真的不想现在就嫁人,只愿意帮家里做生意。” “你该不会被国葆骗了?要知道国藩之所以找到你就是他唆使的,我原不想说,但是事已如此又不能再瞒着,你可以去问问宋太太是谁向她传的话,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宁婉不说自己其实早看破了,赵国葆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比赵太太知道的还多,那时她怕赵太太生气,还瞒了些消息呢。她只是摇头,不,不管怎么样,她都不愿意再与赵家多打交道了,以前的事,现在的事都是一样,她厌得很。 赵太太就叹了声气,“既然劝不动你也就算了,我是真心喜欢宁姑娘的。”起身要走,却又似好心地提醒,“德聚丰的生意上,宁姑娘还是小心些。” 宁婉是第一次看到赵太太露出这样的嘴脸,她一向是最讲道理的,自己跟了她那么多年也没见她动过怒,但是今天宁婉知道她生气了,而且还非常生气。她平日温和的声音里突然带了股冷气,似乎有冰刀从那里飞出来,让人心里一凉。 赵太太闲聊时曾对宁婉说过,她娘家有军中的人,因此她从小颇读了几本兵书,还给她讲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等等好多计谋,现在赵太太是因为一条条地计谋都失败了,才图穷匕现了吗? 毫无疑问,赵太太是清楚赵国藩和赵国葆所有的图谋的,然后她都拿来谋算自己,没能成功之后就想给德聚丰使使绊子,她可能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了,一时受不了也不奇怪。 “嗯,钱县令是闽南人,家世很寻常,中了举被任命到辽东做虎台县的县令,只带了夫人孩子并几个下人,身边并没有能干的吏员。他虽然有一番宏图大志,但是虎台县衙里的典史、捕头都是世代相袭,掌握着县里大半的事务,一直颇觉掣肘……”宁婉也似好心提醒一般地说:“所以赵典史在公事上也要小心些呢。” 赵太太看着宁婉的眼睛,小丫头才多大,不可能明白这些呀!可是她从宁婉黑白分明的眼睛中什么也看不出来,这让她更加担心起来,宁家也许果真是有些门路的,否则怎么会三五年时间就从小山村里到了虎台县? 明智的回答应该是这样的,“宁姑娘提醒得不错,我们毕竟是亲戚,有了什么事还不是你帮我我帮你的?这样才能大家都好。”赵太太也是这样笑着说的。 宁婉也笑着点头,“正是呢,我们已经是表亲了,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第160章 羡慕 第二日一早,喜姐儿大包小包地坐着车了,气鼓鼓地说:“我才知道,原来大伯哥还做了那样没脸的事!婉儿不要紧吧?” 宁婉当然不要紧,笑笑说:“也没怎么样,赵太太还能管住儿子,又过来安慰我。”她绝不口不提两人的唇枪舌剑,仿佛赵太太果真是好心来安慰她的。 “虽然是管住了,但是心里不是也恶心?”喜姐就降低了声音说:“怪不得我先前遇到过他两次,都觉得他的眼神儿不大对呢!” 大姑和于氏听了,便气得骂道:“这哪里是人,岂不是牲畜!” 喜姐儿反倒还要劝她们,“我现在只要一出我们二房,身边至少带着两三个人,他就是有心也不敢。更何况昨天婆婆回了家气得半死,因他要上衙不好打脸打手,就让他跪了半宿。”又笑,“大少奶奶也跟着没脸,今天早上推了病没出来。” 宁婉知道喜姐儿其实是赵太太派来打探消息的,只是她自己不清楚罢了,听着娘向喜姐儿说:“你婆婆也是可怜,那样一个体面的人,怎么偏有这样的孽障呢?昨儿个来了再三给我赔礼,只怕我不信还发了毒誓,又要给婉儿说亲,临走时还劝了婉儿半晌。” 大姑和大姐也都是好心人,跟着劝说:“虽然我们都恨赵国藩,但是你婆婆却是可怜人,你在婆婆面前也劝着她些,别气坏了身子。” “我当然知道,”喜姐说着就把包袱打开,“谁让我成了赵家的人呢?所以我也来给婉儿赔不是了——这都是我给婉儿带来的。” 宁婉就笑,“又不干你事,你赔什么不是!” 喜姐儿原以为宁婉会恼成什么样的,不想她与平日一样笑嘻嘻地,因此就笑着说:“反正赵家有钱,东西也多,你就留下吧。” 宁婉就笑,“不错!那我就收了。”与大家陪着喜姐儿说笑了一会儿,就道:“喜姐儿想吃什么,中午我做饭。” 喜姐儿就说“我还真想吃你家的山野菜了,虽然赵家庄子上也送了,但是怎么也觉得不如你们家的好吃。” “这还不容易?”宁婉答应着去了铺子,将事情安顿好了就带回几样山野菜做菜,摆上午饭时还说:“喜姐儿有口福,今天不只有各样的野菜,还有柳枝镇上新送来的紫花脸儿蘑菇,我赶紧留下一斤清炒,你们尝尝,味道是不是鲜得很?” 于氏就说:“还有吗?一会儿给喜姐带二斤回去送赵太太。她还说要帮婉儿说一门好亲事呢。” 娘一直当赵太太是个好人,其实赵太太也不至于太坏,她只是一心想保住赵家的典史职位,所以有些事就做得过了。但是只要她不惹自己,自己也不愿意惹她,喜姐儿把这个意思带回去就好了。因此宁婉就笑着答应,“我就让人留下。” 中午宁婉特别做了榆钱卷子,高粱米粥、刺嫩芽儿、灰菜等蘸酱菜,再炒个鲜蘑菇、鲜猫爪儿菜、用山鸡粉条碗碗花炖了个汤,却把喜姐吃得扶着肚子倒在了炕上,“舅舅家的饭太好吃了!我好久没吃这么饱了!” 宁梁笑了,“喜姐儿是平日精细的东西吃太多了,偶尔吃一次粗茶淡饭就觉得好。” 大家都有心好好招待喜姐儿,可又各自有事儿,喜姐也是知道的,因此只让,“你们忙你们的,我跟着看看也好,整日在家里坐着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 她虽不好跟着大姑去卖面食,但也又是帮忙拿东西,又是裁油纸的,还与宁婉坐在一处串零钱,卖了面食收的都是散钱,一千个要串成一串,也好点数。喜姐儿就一面串一面说:“我现在好羡慕你呀,每天都有许多事儿做,还学会了记帐看帐本儿。” 宁婉也喜欢自己现在的日子,就是让她去当无所事事的少奶奶也不换。可是喜姐儿是不可能回来了,因此就帮她出了一个主意,“你既然这样闲,不如抱个孩子记在名下养吧,将来也算有个依靠。” “婆婆的意思是让我再等一等,大伯哥生了儿子过继给我们一个,嫡亲的侄子总比旁枝的要好得多。” “可是你想,就算赵国藩生了儿子,第一个还不是要养在大奶奶名下,第二个才能过继给你们。现在连一个都没有呢,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如早些抱一个孩子过来,哪怕不能记在你名下,先养着也好呀。” 喜姐儿听了果然动心了,“我回去求婆婆。”又说起了赵国茂,“从那日他见了你之后就经常念叨要二少奶奶了,又一直说我不是二少奶奶,也不知道他一个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可能是他爱吃我给他的桂花糕吧”宁婉也不知赵国茂是怎么记得自己的,但是她倒是可怜赵国茂的,毕竟她照顾他好久,比照料石头都多,心里一软,“你再来时也可以把他带来,我让娘给他做桂花糕。” 其实家里哪没有桂花糕呢,喜姐应了一声,把匣子里的钱都串好了,又问:“还有什么事我能做?” 宁婉瞧瞧只得给她找了点活儿,“你去库房里点点各种粗细的粉条有多少?看与帐上的是不是一样?” 喜姐儿就兴头头地去了。 宁婉在后面又喊了一声,“小心别把裙子弄脏了。” “没事的!” 赵国葆又在喜姐儿之后一天来的,他直接找上了宁婉,“我不知道我嫡母怎么向你说我的坏话,可是我是无辜的!从小到大,无论是赵国藩还是赵国茂,他们犯了什么错都会推到我身上!” 宁婉听他慷慨激昂地说着,也不请他到家里,也不让坐,就与他隔着高高的柜台站着,虽然还没到关板的时间,但是铺子里已经没有了客人,她便将伙计也都打发下去了,现在只淡然地说:“你们家的事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好好做生意。” 宁婉的冷漠并没有阻拦住赵国葆,他算计了这么久,赵国藩和小王掌柜都掉入他的彀中,可是在离目标只差一步的时候却被嫡母叫破了,这让他哪里能甘心? 因此赵国葆上前一步几乎伏在柜台上面了,“我什么都比他们强,我的书读得好,字写得好,办事儿也清楚,可是我永远也争不过他们!赵国藩不学无术,可还能史尸位素餐地坐在典史的位置上,赵国茂傻呆呆的,可吃喝用度样样比我好,每个月的月例银子也比我多!” “你知道吗?我娘是我嫡母害死的,她还想害死我,可是我命大,活了下来,她就想法子折磨我。我爹给我的银钱田地都被她扣住,她还买通了族里,不让他们帮我要回自己的东西!” “明明典史我做会得更好,可是我的嫡母就是打压我,就是不想让我出头!我不甘心!”赵国葆直直地盯着宁婉,似乎要用目光打动宁婉,“宁姑娘,你嫁给我吧,我们一起想法子,把典史之职从那个混蛋手里抢回来!” 然后他还没有忘记,“当然,我会好好养着赵国茂的,还有二嫂,她毕竟是你的亲戚,要知道我这个人是最重情谊的……” 尽管这样的话她在梦里早听过了,但是宁婉还是十分客气地听他说完,也不愿意去反驳他的谎言,赵国葆是根本劝不了的,他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出庶出这个泥坑了,并非别人将他推到其中,而是他自己不愿意出来。 他娘是不是赵太太害死的,宁婉虽没有亲眼见到,但却不大信,因为以赵国葆的年龄应该也没有亲眼见过,而且赵太太要是真那样狠心,赵国葆是活不到现在的。 至于庶子本就不应该与嫡子一样的待遇,就是朝廷的爵位也只许嫡子相承,本朝有不少无子除爵的先例,多数并非是没有儿子,而是没有嫡子;当然民间也没听过庶子与嫡子一样分家产的。 赵国葆若是真有能力,早就应该去考科举,他自诩书读得好,那么只要中个秀才就会有朝廷发的米粮了呀,更不用说中举之后能做官了!那时他想要什么还没有? 对这样一个只盯着不属于他的东西的人,宁婉一向是十分讨厌的,“你既然说读过书,还不懂得婚嫁之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到我一个女子面前说这些非但无用,而且还很失礼,现在铺子里没人,你赶紧走吧。” 赵国葆哪里肯走,垂下泪道:“我小时候过得特别苦,有一年大年三十,大哥二哥都在屋子里吃饺子,我一个人在门外……” 宁婉的容忍是有限的,就喊伙计,“孙固,上门板关板吧!” 孙固带着一个小伙计跑了过来,将门板一块块地上好,赵国葆只得悄悄地退了下去。宁婉想着,他恐怕也不是第一个对自己这样说的,当然也不是最后的一个,而那个嫁给她的三少奶奶是不是就这样被骗到的呢? 明明自己想远离赵家,但是赵家的这些乱事还是找上了自己,也许这就是宿命。但是宁婉下了决心,就是宿命她也要改变,她只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第161章 没脸 宁婉与小王掌柜的亲事没成,宁清知道了免不了要点评一二,“到是有些可惜了,毕竟瑞泓丰的生意那样红火。” 于氏早后悔自己将幺女说亲的事儿告诉二女儿了,现在把嘴闭得蚌壳一般,提也不提前些日子赵家的事,大姑和大姐也早得了她的嘱咐,因此也只说些闲话。 宁清也觉出大家的生疏,就从袖子里面拿出几个做成粽子样的香囊,“眼看着端午要到了,我特别给大家买的。怎么样?好看吧?” 香囊果真做得很精巧,里面应该是装了香花,气味芬芳,又用五彩缠了更小的小棕子缀在下面,十分地精巧。宁婉曾经见过的,就问:“这是马驿镇上梅寡妇做的吧?果然好看。” “这你都能看出来?”宁清吃了一惊,“你姐夫前些天回马驿镇上看公公婆婆,回来时给我带的。” 大姑也说好,又问:“你怎么想起来给大家买东西了呢?” “就是给你们买着戴的呗!” 既然这样,大家就收了起来,“等端午时戴。”又说起了家常。 宁婉只略陪着坐了坐起身,“我去前面看看货。” 宁清就拉住她,“有你姐夫和孙固在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坐下歇一会儿吧。” 宁婉不肯,“家里所有的货我都要看的。”说着就出去了,没一会儿就在院子里喊,“二姐,你出来一下!” 宁清就不情不愿地出去了,“有什么事?我赶了几十里路早累了,也不让我多歇一会儿。” “我是不想找你,可是这批货二姐夫说是你打点的,我不找你找谁呀!” “是我打点的怎么了?” 宁婉就将一捆猫爪儿菜打开,“你瞧,外面一层都是长的,里面的就是短的了,却还充一等的菜,不行!” “哎呀!婉儿!可能不小心混进一些短的,又算什么?吃着都一个味儿!”宁清抵赖着,“你就这样卖给别人,他们看不出来的。” “就是看不出来也不行!”宁婉向伙计们说:“把瓜坡镇送来的这些猫爪儿菜全部打开,重新分拣!安平卫的刘老板明早就来取,我们就是不睡觉也要拣完!”说着她就拿了个小凳子坐下一捆捆地拣了起来。 大家便都过来,只除外几个在铺子里做生意的都来院子里拣菜。 德聚丰的各样山菜都是按等分好,然后又是一斤一捆系上的,这一次瓜坡镇上送来了两千斤的菜,全部打开再重新捆好,这活儿可不少。 宁清见妹妹带着伙计们果真将一捆捆地菜全都打开一点点地分出长短,重新堆成几类,然后再将一等的称出来捆好,脸就胀红了,“宁婉!你是不是故意针对我!” “我不针对你!我只针对这菜!” “我是你亲姐姐呀!”宁清说着就哭了起来,“为了这几根菜你就给我没脸!” “你也知道没脸了?”宁婉手里拣着菜,看也不看她,“可是你不要脸,我们德聚丰还要脸呢!” 刘五郎就尴尬地搓着手,“小姨子,别生气了。”见宁婉不理他,只得又去劝宁清,“媳妇,果真是你不对,怎么这样不小心呢。” 宁梁和于氏听了动静都出来了,看看打开的一捆捆菜,最初家里做山菜生意时,他们都没少做分拣山菜的活儿,还有什么不明白?宁梁就喝了一声,“还不赶紧拣菜!明天刘老板来时让他看笑话!” 刘五郎赶紧蹲了下来,打开一捆菜挑拣着,又叫宁清儿,“你也赶紧干活儿吧。”诺大的院子里几乎没有声音,唯有石头在娘身边偶尔会问:“娘,这根放在哪里呀?”娘也不吭声,接过来放在一堆菜上面。 大姑和大姐捡了一会儿去了厨房,将早上已经和好的面做了面食拿出去卖了大半,剩下的拿回来让大家吃,“也不做菜了,大家随便吃点吧!”然后也不再和面,坐下专心拣菜。 宁婉看着天色黑了,就说:“大姑、娘,给大家做点热乎的饭菜吧。” 大姑应了一声,“我做一个热汤吧,再把中午剩下的馒头热热就行了。” 吃过饭,宁婉就让人在院子中间用木柴点了一把篝火,又拿出所有的灯笼在四周点了一圈,将院子里照得亮亮的,这时铺子也已经关了板,所有人都过来拣菜。第一次看到东家小姐发这样大的火,虽然她一声也没骂人,但是大家都怕了,院子里鸦雀无声的。 夜渐深了,后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固儿,你在吗?” 原来是孙固娘,孙固就赶紧起身打开了门,“娘,东家小姐不是让人捎信回去说我们今晚都不回家了吗?你怎么又来了?” “我就是担心你,”孙固娘向院子里看了一眼,“有什么事还要晚上做,身子能受得了吗?” “没事的。娘,你赶紧回去吧。” “你不回去娘睡不着觉啊!” 宁婉就说:“孙固,你回去吧。” “不,东家小姐,大家都还在呢,我也不……” “不用了,你明天也不必再来了,”宁婉声音十分地平淡,“给你三天时间,从我们家的院子里搬出去,这个月的工钱我扣下了。” “东家小姐,我真的不是有心,是二姐夫说没事的,我才没仔细看,我是被骗的!” “不必再说了,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不知多少次了。”宁婉是很信任孙固的,铺子里能收货的除了爹和她自己以外就是孙固,没想到他竟然与刘五郎勾结到一处,以次充好。如果自己今天没有仔细查看一下,明早这批货就会送出去了,死无对证,他们早将时间都算好了。也无怪宁清先前一再让伙计捎话想直接把货送到安平卫去,后来又将送货时间推到了现在,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她都懒得问,只道:“你走吧。” 孙固娘不想她来找儿子竟然给儿子惹了这么大的祸,赶紧进门陪礼说:“东家小姐,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来找儿子。” “与你来没有关系,要么我明天也要让孙固走的。”只是宁婉表面平静,心里却又烦又气,听了孙固娘不讨喜的声音就更忍不住了,才提前发作了孙固。虽然她不知道详情,但是她觉得如果没有孙固娘的挑唆,孙固也不至于如此。 孙固娘就突然发起了火,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们不走,当初德聚丰与固儿可有契书的!还有我家姑奶奶做的保呢!” “我让你们走是网开一面,如果非要把契书拿出来,古太太可是要赔我们德聚丰钱的,你们也别想再进哪个铺子里做工了!”宁婉果真是看在胡敦儒的面子上不好让古太太难堪,因此没有将事情完全揭开。 孙固突然冲向了刘五郎,“都是你!告诉我没有事,说东家小姐不能一捆捆打开看!你害得我被铺子赶出去了!”又拖着他向宁婉过来,“是你二姐夫害的我,他前些天给我娘买了一块衣料,还对我们说,东家小姐对我不好,我本来有本事当掌柜的,却让后来的人做……都是他逼我的!” 孙固娘也赶紧帮着说:“你二姐夫是来过我家里,还说东家小姐刻薄一大堆的坏话呢!” 宁婉别的不论,只问了一句,“他让你杀人放火你也去吗?” 刘五郎先前被孙固突然拖出来没有言语,现在猛地推开孙固,“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 宁清也跳了起来,向孙固喝道:“我们家不用你了,你还不赶紧走!这时候再诬赖别人也没有用了!”说着将孙家娘俩儿推了出去,“县城里可是有宵禁的,你们还不赶紧回家!”说着就把门关得严严的。 宁婉瞧也不瞧宁清,却转头道:“娘,带着石头先睡吧。” 石头却不肯,“我们家铺子的活儿没干完呢,我也要跟着娘做。” 大姑也说:“石头,你还小呢,等你大了自然就跟大家一样做事了。” 大姐说:“外面有点冷,别冻了石头。” 于氏看看小儿子,“跟他爹一个脾气,劝不了的,我给他拿件厚衣裳披着吧。” 大家又拣了一会儿,忽听“咚”的一声,都吓了一跳,再看原来是石头拣着拣着睡着了,一下子从小凳子上摔了下去,偏他又醒了,迷迷糊糊地说:“活还没干完呢,我不睡。” 宁婉就把他抱起来,“活儿早干完了,石头睡吧。”看着石头果真在自己怀里拱了一下就睡了,赶紧交给娘,“快带他进屋里,可别着凉了。” 菜是三更天才分好的,大家都又累又饿,就把馒头扔到火堆里烤了吃,又烧了开水喝点胡乱睡了。第二天一早城门一开,小柳就赶着骡车送来了一批一等的猫爪儿菜,原来宁婉一眼看出瓜坡镇的菜分拣后一等的肯定不够数,早派了人让小柳今日送来补上。 好在安平卫的刘老板来得要晚一些,见了面就催着德聚丰的人将货物送到车上,“我本要一大早来的,偏有事儿耽搁了,现在还要赶着走呢。”不必说货什么样没看,就连数也没过一下,“我信得着你们家,今天就不点了。”说着与伙计赶着车就走了。 宁清就哼了一声,“婉儿,你就是故意为难我们,为难大家!”刘五郎也笑着说:“谁想到刘老板连货也不点呢?早知道我们昨晚早些睡多好!不过小姨子也没想到不是?” 大家刚装了货,现在还没散,宁婉就大声说:“有谁也觉得昨晚没有必要重新分拣山菜的,现在就可以结了工钱走了,我们家就是这样的规矩,货是不许有一点不对板的。越是客人不查我们越要自己查好了!” 小柳就说:“东家小姐说得对呀!我们糊弄客人一回,下一次他们就再不来了。” 大也纷纷说:“不错,正是这个理儿。” 第162章 不回 宁婉立在院门口,拿眼睛将所有人都缓缓地扫视了一回,才提起脚来走回了铺子,吩咐了大家轮流补觉,又与小柳到小厅里说了一会儿柳枝镇铺子及作坊的事,“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你那里的猫爪儿菜就不要送过来了,一等的全部盐渍,其余的晒干。” “看来卖得不错啊!” 宁婉就笑,“你还记得初卖猫爪儿菜时,虎台县里那家收菜的不论多少都两文一斤收,我们还猜不明白这家要这么多鲜猫爪儿菜做什么?若是晒干,虎台县里哪有农家的场院?而且也不划算呀?现在不想我们也做起这项生意了!” 小柳就懂了,“现在我们德聚丰也有收盐渍菜的大客商了?” “那是当然了,已经有几拨客商订了呢,只等猫爪菜下去他们就来取。你只等着我消息送货就行。” 其实盐比猫爪儿菜还贵呢,因此小柳一面腌菜一面担心,现在担心没了就感慨,“可见外面有钱的人很多呀,我们可要好好想法子把钱挣来!” 宁婉就笑,“在三家村时觉得马驿镇很大,到了马驿镇会觉得虎台县很大,可是外面还有更多更大的地方,我们的山货主要是挣那里人的钱。” 正是,辽东盛产山货,大家反倒不把它们当成太好的东西,也卖不上高价,但是送出去后就不一样了,看那些客商显然都是挣到了钱的。小柳就又说:“我想着,也许新鲜的蘑菇也能用盐渍了卖出去?” 宁婉倒是知道的,“当然能,但是蘑菇里面水多,用盐渍要放在坛子里,本钱又高了,所以你要试就先少试上一些,看看销路怎么样再说吧。”说着,将猫爪儿菜的帐与小柳结了,原来虎台县里的铺面没有大院子不能放太多鲜货,每有大宗的货物就从三处分店调来,而宁婉也与他们当场结帐,这样各自的帐目都不会乱,到了年底清帐十分容易。 小柳便要回,“镇上还有事呢。” 宁婉就说:“吃过饭再走吧,我娘见你来了已经去买好吃的了。” 小柳吐了吐舌头,“我有那么馋吗?” “我觉得是我娘最喜欢听你夸她做的菜好吃了!” 小柳就小声说:“我是怕我留下不方便。”他是顶机灵的人,到了德聚丰就看出气氛不大对劲儿,接着猜出了七七八八,“你二姐和二姐夫的脸都阴得快能拧出水来了。” 宁婉哼了一声,“你只管吃饭,别理他们,吃了饭也别急着走,可能还用事呢。” 小柳果然就稳稳地坐下吃饭,又将于氏的手艺大大地恭维了一番,着实吃不下才放了筷子,于氏越发喜欢他了,“等你走时我把饺子给你带一包回去,晚上热了还能再吃一顿。”自幺女的亲事不顺之后,她越发觉得小柳不错,总觉得说不定小柳也能成为她的女婿呢,因此对他比刘五郎都要亲切。 宁婉吃过饭则又去了小厅里,看那两个人没过来,就靠在椅子背上打盹。她一向能睡,自到虎台县里因为铺子开板早关板晚总觉得睡不够,昨夜又熬了一晚,因此很快就迷糊过去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听门响,宁婉睁开眼睛,就见宁清了进来,“婉儿,把帐给我们结了吧,我们要回瓜坡镇了。” 宁婉看着二姐,心思就有些飘忽,宁清换上了来时穿的大红衣裳——还是她成亲时的嫁衣呢,她每逢出门或有什么大事时都会穿着这身衣裳,当然现在放出来许多,因为她一直在胖,好在当初做衣裳时留了足够的余份儿。衣裳保管得很不错,看起来与新的相差不多,依旧红亮亮光闪闪的,衬着宁清白晳的脸,本应该有十分的喜气,但现在却透出几分心虚,正与宁清压低了的声调一样。宁婉就叹了一口气说:“把二姐夫也找来,我们当面把帐算清。” “不必了,你把银子给我就行。” “不行,瓜坡镇铺子里的掌柜是二姐夫,我一定要和他算清帐目。” “那就听你的,”宁清也预感到不大妙,只得把丈夫找来了。刘五郎进门就笑着说:“小姨子,这次的猫爪菜拣得不好,我们就少要些钱吧。” “钱我不会少给,但是我只能给我应该给的。”宁婉将刚刚写好的一篇帐放在他们面前,“我要两千斤一等的猫爪儿菜,你们送的菜重新分拣后只有一千二百斤,因此我只能给你们一千二百斤的钱,至于剩下不足八百斤二等三等的菜我不要,你们都拉回去,怎么处置我不管。还有,昨晚大家拣了一夜的菜,每人我要发二百钱的工钱,就是石头也有,这个钱我要从那一千二百斤的菜钱里面扣下;小柳耽误了一天工夫给我送菜,他的工钱还有骡车的钱也要扣;最后就是大姑和大姐因为帮忙拣菜在面食上都赔的钱也要扣,你们看看这帐是不是都对?诺,这是剩下的二十个钱。” 宁清一声尖叫,“婉儿,你想逼死我和你姐夫吗?不过是菜有点小毛病,你就把我们的钱全扣下了,还有这七八百斤的菜让我们运回去,我们岂不是都要自己赔上!” “可是,最初你们到瓜坡镇上当掌柜时我就是这样与你们约定的!我这里就有一份契书,你们要不要看看?”宁婉早站了起来,与宁清针锋相对,一点也不让,“这一次我还看在你们是我的二姐和二姐夫的面子上只扣了你们的钱,若是还有下一次,我就加倍扣了!” 刘五郎一直笑着的脸终于变了,他略停了一会儿上前拉住宁清,“媳妇,我们走!瓜坡镇上的铺子我们不管了!” “那好,你们在三天内把铺子给我腾出来!” 宁清就哇地一声哭了,转身向屋里跑,却见爹娘就在院子里站着,马上扑了过去,“婉儿要逼死我们呢!” 大姑气不过地说:“要是你们再送一次这样的菜就把我们都逼死了!” 宁梁就说:“清儿,这事儿果然是你不对。” 于氏也劝,“清儿,娘也觉得你不对,你好好给婉儿认个错,把钱赔了,婉儿还能为难你吗?” “你们都偏心!”宁清说着,拉着刘五郎就向外走,“娘家容不下我,我再不回来了!” 看着二女儿和女婿套了骡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于氏的眼泪就含在眼圈里,“婉儿,要么清儿的钱我替她赔吧?” 大姑就说她,“你替清儿赔一次,下次她还是不改。” 宁梁就拉了妻子,“也不只是赔钱的事,这孩子是越来越糊涂啊!”又道:“这事儿你别管了,昨晚没睡好,白天又忙,去躺一会儿吧。”说着推她回去了。宁贤也扶着娘劝,“清儿现在糊涂,过些天想通了也就回来了。” 宁婉也叹了一口气。她有时很恨宁清,但有时也会劝自己,毕竟梦里的事也做不准儿,眼下宁清并没有对爹娘不好,因此也会尽量容忍她。 但是宁清还是越来越过份,特别是到了瓜坡镇之后,她和刘五郎简直把分店当成他们两人的了,不但改了一半做日杂,还绕过德聚丰悄悄往虎台县安平卫里直接送货收钱。到了今天这步,也是必然的,她纵是心里也有些难过却一点也不后悔。 因此眼下宁婉神色平静,“小柳,你把这八百斤山菜拉回柳枝镇晒干吧。”又叫了平日里很不错的一个伙计莫勇,“我派你去瓜坡镇当掌柜,你能行吗?” 莫勇再没想到这样的好事一下子落到他的头上,半晌回过神儿来说:“我当然行了!毕竟小柳还不如我大呢。” 宁婉就笑了,“也不是年纪大了就可以当掌柜。” “但是我娶过老婆,又有了孩子,见识肯定比小柳多,所以掌柜也能做得更好!” 小柳听了十分不满,“莫掌柜,那我们就比比看吧!” “比就比,谁怕谁!” 又有人见莫勇如此敢说话便也受了影响,“东家小姐,我其实也挺能干的。” 宁婉又笑,“德聚丰的分店我还是要继续开的,大家好好干还有机会当掌柜。但是我可丑话说到了前面,如果像我二姐和二姐夫那样的,我绝不轻饶!” “我们都懂得。”就是先前还有些迷糊的,现在也都再清楚不过了,东家小姐最不能忍的就是破坏德聚丰的声誉,哪怕是她的亲姐姐想以次充好、蒙混过关都不成。 这一次宁婉发了威,赶了孙固,扣了二姐和二姐夫的钱,将瓜坡镇的分店收了,比平日她向大家说一千遍“做生意要诚信,大家平日要细心。”还有用,大家先前虽然也都用心,但总比不了现在。不管交情多好或者有什么特别的情况,但是验货发货皆十分仔细,再不敢有点轻忽,且所有人也都激起了上进的心,莫勇已经当了瓜坡镇分店的掌柜,将来他们也一样有机会。 于氏那日伤了一回心后也不再提二女儿了,当初让宁清夫妻去瓜坡镇做掌柜还是她向幺女说的情呢,但没想到二女儿二女婿竟做出这样的事,她其实最难过,在大家面前反而装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看着天气越发暖了,就将去年做好的酱块拿出来下酱。 虽然宁家离开三家村已经好几年了,但是于氏每年还是要像在三家村一样下酱、窖菜、腌菜,用她的话说:“外面虽然有卖的,但是哪里有家里做得干净好吃呢?” 宁婉见娘在一春日融融的天气里把酱块子拿出来洗干净,就赶紧涮酱缸,洗酱耙子,再将蒙在酱缸上的冷布拿出来晒,“亏了娘想着,我几乎要忘记下酱的事了。” “今年天气暖得晚,所以我也没急着下酱,只怕这酱发不起来。”于氏笑着说:“一则今天热,再一则今天是二十八,正合一个‘发’字。” 下酱通常都先一个带八的日子,因八与发音十分相近,而大酱必须发了才能真正做成,也算是借个好意头。 娘俩儿说着话就将酱块子打碎放到酱缸里,加了水和盐,用酱耙子搅均匀,最后用一块干净的白色冷布蒙在上面,又用绳子系好,酱缸就摆在院子里朝阳的地方,晚上再盖上一层油布,早上将油布拿下晒太阳。当然并不是到了这里就没事了,这只是下大酱的第一步而已,从这天起,每天都要将大酱上面的浮沫撇下去,再用酱耙子打上一百下,直到两个月左右,大酱才真正做好了。 夏日里,舀上一碗新大酱,蘸了新鲜的瓜菜,那真是爽脆香甜。 第163章 设计 天气一天天暖了起来,眼见着夏日就到了。宁婉一早起来将铺子前后门全部打开通风,又看着伙计们将各处打扫干净、摆上各种货物。 还没有客人进门,就听着街面上响起了小铜锣的声音,几个伙计们早急不可奈地在门口不住地张望,宁婉就笑,“喜欢就出去看看吧。”这小铜矿锣的声儿应该是耍猴的,前日就到了虎台县里耍猴儿,十分有趣,大家都喜欢看,那耍猴的也颇挣了些钱,今日应该是又来了。 伙计们自然想去看,只是又不好意思,搔了搔头说:“东家小姐,你去看吧,我们看着铺子,反正一会那耍猴的也会到我们铺子门前来。” 耍猴的会做生意,专门在主街上带着猴儿耍,看的人多不算,走过哪家铺子能不给赏钱因此一会必要过德聚丰门前的。 “去吧,去吧!眼下铺子里没事儿。”宁婉一向是大方的,“看着铺子里来客人了赶紧回来就行。”一年到头虎台县能来几个耍猴的大家喜欢看就看吧。 宁婉留下守铺子,却搬了个高腿椅子坐在柜台里,将娘昨天做好的松子糖用油纸包成一包一包的,卖的时候方便。手里一直不停,可眼睛也一直瞟着门外,她其实也挺爱看耍猴的,只是不好意思和小伙计争。又顺手将那糖拿了一块放到口中,这糖里面加了许多的松子儿,吃起来又甜又香,又因为是夏天,糖变得十分软,还有些粘牙,与冬天时嚼起来嘣嘣脆是两样的感觉。 “那群贼就在看耍猴的人中间。” 声音突然从宁婉身后响起,将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竟是卢铁石,“你怎么在这里”宁婉正对着门,明明没看到他进来。又因嘴里塞着糖,话说得有些含糊。 卢铁石就说:“我跳过院墙从后门过来的。” 宁婉想起他刚说的贼,马上明白了,赶紧将糖咽了下去,“你找到他们了” 前两年在马驿镇了自家驴的那伙贼,宁婉明白就是当年骗娶了青姐儿的那伙人,只是他们一直没有落网,依旧每隔一段时间在虎台县周围做一次案,让大家恨死他们了,但是就是抓不到他们,为此付捕头和手下的捕快们颜面大失,又都挨了板子。 最后钱县令只得放下脸面请千户所帮忙,但是许千户也没能抓到这伙子贼,案子就悬在了那里。也许因为一桩桩的案子都很神奇,不知什么时候就传出这伙贼本不是人,而是一窝子狐仙,因此才抓不到的说法,大家慢慢也就当那隔上一阵子就会出来的案子当成应该的事了。 因此那些贼也越来越猖狂,原本只在县城外做案,如今也进了城内,前些日子竟将徐老知府家里偷了,让整个虎台县里大户人家或是添了护院或是请了镖师,还有请道士和尚做法的,各出本事防贼。 卢铁石到了虎台县原本也与捕盗无关,许千户安排他巡视城墙。但是他将虎台县里几里长的城墙从头到尾细查了一回之后就向许千户提出重新修缮城墙,将原本有些破损或者不够坚固之处加厚加宽,加修角楼、墙台、垛口,再于四个城门前建四个瓮城等等。 许千户听了根本没理他,倒不是他不重视城防,而是卢铁石的建议固然是好,但是修城是要用钱和人的,小小的一个千户所里哪里有能力承担修缮城墙的大事 卢铁石被拒了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带着手下的兵士们从开春后就陆续做了些小量的修缮,又给安平卫上了一封长长的书说明修缮虎台县城墙的必要。 周指挥使倒没有像许千户那样一口回绝,而是十分嘉许,毕竟他是一卫的指挥使,三品大员,比起许千户还是要高明得多,立即回书令卢铁石计算要用多少人力多少物品,以报至辽东总兵处。 眼下了辽东总兵府尚未回信,但卢铁石已经被许千户恨至骨子里,他又拿卢铁石无可奈何,不知怎么想起了盗案,就将卢铁石借给钱县令帮忙破案,大约他想着这样卢铁石就会被盗案缠住,一年半载地也不能再要修城墙吧。 这些自然是宁婉将自己梦中所见与近日听人传言结合到一处得出来的,因此只得了卢铁石一句话就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又急忙问:“那怎么还不抓人” “那伙贼很狡滑,他们有人专门管踩点儿,有人专门管行窍,有人专门管把风,还有人专门管销赃,许多人表面上还有不错的身份,我现在动手难免会有漏网的,也恐他们不肯认罪。” 原来如此!宁婉这些日子见卢铁石的时候并不多,但是每次见到他向自己笑就觉得不自在,眼下对着一脸严肃与梦中之人十分相似的神情立即重新升起了一种豪情,当年她在城墙上帮着他守城时便是如此与有荣焉的! 因此听了卢铁石接着在她耳边小声说:“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立即就点头,“要我做什么”她理所当然要帮这个忙,又怕卢铁石觉得欠自己情又赶紧解释,“我们家先前就被偷过,所以有什么事你只管说。”还有喜姐儿曾受的委屈,此时正好一并找回来。 卢铁石便轻声嘱咐了几句,宁婉一一答应。事情说完了,卢铁石便一点头,“你别害怕,我一直在。”说着顺手从宁婉手里拿了一块糖放到口中,有如一只大山猫般毫无声息地走了。 帮忙抓捕盗贼什么的,宁婉从来没害怕过,她知道卢铁石一定能抓住他们,可是她看看手中的糖包,惊得差一点将眼睛瞪出来,最上面的那块确实被卢铁石拿走了! 那块香香甜甜的松子糖果真让他拿起来就放进口里了,然后他才一转身从铺子里翻了出去。可是他怎么会吃糖!明明只有女子和小孩子才喜欢吃糖的!而他一个那样严肃的男子汉,更应该从来不吃糖才对! 卢铁石到宁家吃饭的次数不算少了,但是宁婉从没有给他拿过一次糖,看来她又错了。原来大英雄不但喜欢吃好吃的,也喜欢吃些小零嘴。 但是那样他越来越不像一个大英雄了! 宁婉就这样想着,直到门外进来一个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客人方才起身招呼。那客人问了货价,然后就换过随从,“是早听人说德聚丰信誉最好,现在就把货银付了,免得我们住店带着大笔银子不方便。” 这人是卢铁石安排的,因此宁婉就笑着说:“贵客只管放心,我们德聚丰做了好几年的山货生意了,先交了货银再来取货定然无事。就算对货有什么不满的,货银也会原样退回。” 那客商便挥手让随从取银子,随从就从门外的马车上一个个地搬下袋子,那袋子看起来不大,却十分沉重,宁婉也急忙喊来铺子里看耍猴的伙计帮忙。只一会功夫几个袋子就都从车上搬了下来,可是谁也不想最后的一个袋子下面却破了个洞,方一从马车提下来就从里面叮当一声落下来一个元宝,接着又一个,一转眼间几个银光闪闪大元宝就在德聚丰门前,映着太阳的光芒十分的诱人。 那客商就生了气,大骂随从们,宁婉温言相劝,又叫伙计们帮忙拣起来送到了铺子后面的小厅里,称了重量再收到自己屋里,家里的一钱一向由她管着的,就是外人知道的也不少,半晌出来后又将门仔细锁好,与那客商约定,“三日后来取货,客人正可以趁着这空儿在县城里逛逛。” 那客商就道:“这么小的县城有什么可逛的,且我又来过几次了。你们只管快些给我备货,我急着回京城呢!”连茶也不喝就走了。 铺子里人都十分欣喜,“不想一大早就有大生意!” 宁婉也笑,“今天中午我们从望远楼要一桌酒席吃!” 伙计们都笑得开心,“可见东家小姐是挣到钱了,越发大方起来。” 宁婉眼睛向外面瞟了一下,耍猴的正在铺子门前,就笑着说他们,“铺子里什么时候亏过大家”又从钱匣子里抓了满满一把钱来,数也不数地出门给了耍猴的白胡子老头,“买碗酒喝罢。”白胡子老头喜不自胜,“谢谢姑娘了!”又在德聚丰门前多表演了半晌。 大家说说笑笑,中午果然从望远楼里叫了酒席,伙计们轮流守着铺子,其余的人喝酒歇晌。到了晚上,家里也不必做饭,酒席剩下许多东西热热就够。 宁婉吃了两筷子菜就放下了,“我中午吃多了,不想吃这些重油的东西,还是弄些家常便饭更好。” 说着拦住娘自己去了厨房,将肉切了细丝用新下好的大酱炒熟,再把架豆切成细丝清炒,取了一捧新鲜的蘑菇与木耳煮汤,快熟时打了蛋花加了香菜末,还烙了几张葱油饼放在食盒里捧回了屋。 卢铁石已经在自己房间里了,正坐在桌前看一本书,宁婉把饭菜摆开,“赶紧吃吧。”说着将书拿了回来,原来是前些时候在宋家书铺子里买的一本《唐传奇》,就笑着赶紧解释道:“夏日天长时翻翻解闷。” 卢铁石就笑,“真没想到你看这样的书呢。” 宁婉原本就有点窘,世人多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是看帐管家也还好,专门有一干人最不喜女子读杂书,她房里平日没有别人进的,爹娘虽然会来可他们都不认字,也不知什么是杂书,更不必说管她了,因此她才堂而皇之地摆在桌上。此时就立起眼睛道:“怎么!难不成我也要看《孙子兵法》不成” 卢铁石不与她争,只笑道:“我小时候都读过,现在再看一遍还是觉得蛮有趣的。” 宁婉真不能相信,卢铁石怎么会看杂书呢他不是应该只读兵法吗不,也许他也会读些其它书,但也应该是史书或者天文地理之类有助于打仗的,而绝不应该是这样的闲书! “我小时候特别羡慕虬髯客,现在倒是改成李靖了。”卢铁石说着,就一手拿饼一手拿着筷子吃饭,“我还真饿了呢。” 卢铁石虽然只早上过来了一会儿就走了,但是宁婉能想到他有多少事要安排,既然贼人又多又狡滑,他又想一网打尽,自然要做万全的准备,不必说晚饭,中饭他也未必吃。宁婉就笑,“本来还想再做两个菜的,只是又着急送来,副千户就随意吃点吧。” 卢铁石点了点头,“这样已经很好了,你家的饭菜很合我口味儿。” “那就多吃些。” 卢铁石果真吃了许多,宁婉虽然只做了两菜一汤,但是每个菜的量都不小,又烙了好几张饼,他几乎吃得尽了。可就在最后一张饼时,他刚咬了一口却停下了,“你是不是也饿了” “不饿,我中午真吃多了。”宁婉赶紧摆手,她原也没打算与卢铁石在一处吃饭的,那成什么样子所以她只带了一副碗筷过来。 不过卢铁石却有些懊恼,“我怎么只想着自己,却忘记了你呢突然有了这样的事儿,你面上虽然一点也看不出来什么,但心里一定也会紧张,中午肯定没吃好,晚上又没吃。”看看手里的饼,将自己咬过的那块撕了下去,却将中间分开,把盘里的肉丝全部夹了进去,又放些云豆丝递给宁婉,“你尝尝,这样非常好吃。” 宁婉本不想接,但是卢铁石十分地坚持,而且那饼那肉和那菜的香气混在一处,一个劲儿地往她的鼻孔里钻,她果然就觉得饿了。 所以在卢铁石又一声“吃吧!”的鼓励下,她接过了饼,低头咬了一口,“真的很好吃。”比卷春饼还香。 “再喝点汤。” 第164章 帮忙 吃过了晚饭,天便已经转暗了,宁婉正要点油灯,卢铁石按住了她,“不行,外面能看到。” 宁婉就明白过来,屋子里点了灯,外面果真能看到里面的人影。那些贼那么狡猾,卢铁石只告诉自己与他配合,连家里其他人一概都不知道,只怕有一处不妥当都会被查觉,为些他早早地潜到德聚丰里等待。只是她十分奇怪,“你怎么猜测他们今天会到我们家里?” “有好多原因,”卢铁石轻声说:“我按这几年的情况估算,他们上一次偷的钱财差不多已经用完了,这些日子应该在虎台县最热闹的街上到处转找出手的时机;后来又想法子查到了一个有嫌疑的人,更确定了消息;而今天又正好是月末最后一天,没有月亮,最合他们行窃;是以我让人给德聚丰送进来一大笔银子,正能吸引往来的目光,他们今晚一定会来的!” 早知道是卢铁石抓到了贼,但是宁婉还真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现在方明白他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就是抓贼也有一套办法。此时不好说太多,因此就低声问:“用我做什么?” “不必,只悄悄等就行。”卢铁石想了想又说:“你要是困了就去睡觉吧。” 贼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自己怎么能去睡觉?更何况卢铁石就在屋子里。宁婉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们一起守着吧。” 夜色愈加地深了起来,虎台县里宵禁的时间也到了,自家院里及周围邻舍的声音慢慢都淡了下去,整个城都进入了熟睡中,唯有打更的梆子声每隔许久就会响起,伴着打更人苍老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宁婉先与卢铁石隔着桌子相对而坐,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毕竟贼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了。 不知不觉地,宁婉困了,一个恍惚在椅子上动了一下,赶紧重新坐好,用力在手上掐了一下,自己怎么在这个时候困了以前爹从虎台县里送菜回来时她从不瞌睡的。 应该是她对爹一直不放心,因此提着心就不困了,而卢铁石呢自己知道他的本事,太相信他了,是以再紧张的环境她其实也是放心的。 卢铁石这时凑过来用极轻的声音劝她,“你睡去吧,白等着也无宜。” 虽然自己的确帮不到他,但是宁婉还是无声地摇摇头,再想到卢铁石根本看不到,就将他推开,重新将身子挺得直直地坐好。 可是,下一次瞌睡来时,她差一点从椅子上栽下去,还是卢铁石一把将她接住了,送到炕上,在她耳边说:“你躺在炕上等着也是一样的。” 宁婉只得躺着不动了,毕竟如果她万一真从椅子栽下去,容易把贼人惊走了,而且躺着等也是一样等啊! 寂静的黑夜十分漫长,宁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出现了一丝微光,她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屋里什么都没有变化,只有卢铁石不见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是不是抓到了贼。 就在宁婉思忖的时候,就听大姑和大姐屋子里传出细碎的声音,她们一向是家里起得最早的,做了面食赶在大家早饭前卖。宁婉伸伸懒腰跟着去了厨房,大姑就笑问:“婉儿怎么起得这样早?” 宁婉就一笑,“也不知怎么睡不着了。”虽然没与卢铁石说定,但是宁婉还是明白昨夜的事要瞒着大家。捉到贼人之前自然是怕泄漏了消息,而现在更不必提起,免得还要向大家解释卢铁石曾与自己在一起整整一个晚上。 只有假客商的银子要想法子处理了,管着家里生意的宁婉自有办法。 铺子正常开板,宁婉忙了一会儿就回屋里补觉,一觉醒来正是午饭时分,刚端起碗就听外面有人在喊着什么,一个伙计跑了进来,“那伙子贼被抓住了!” “什么贼?”大家听了先是讶异,然后才醒悟过来,“怎么突然间就抓到了?不是说狐仙做崇吗?” “哪里是狐仙?都是人,一共二十几个,捆了手串成一串,卢副千户带着兵士们押着到县衙里去了!” 接着关于这群贼人的消息就更多了,他们原是在关内犯了事的逃到辽东来的,每人都有几分手段,又有一个头目心机了得,谨慎异常,平日里每人都弄了正常身份,旁人不疑,及至每次偷盗又如打仗一般定好章程,各贼人皆如约而行,来去如风,官府莫能捕获。 这次卢副千户接了捕贼的事儿,只用了半个多月就将贼人抓到,着实又令他声名大振了一回,只是宁婉知道卢铁石对于这些虚名一向不放在心上的,且又知道他现在只关切虎台县城墙的修缮,那才是他心中真正的大事——事实上也是整个虎台县的大事,只是大家眼下还都不知道,将来有一天夷人兵临城下时,整个虎台县里的人才真正会明白修好城墙关乎全城人的生死。 因此宁婉再过两天就又看到卢铁石时还有些吃惊,笑着请他到小厅里坐下,又倒了茶,突然想起了上次他拿了一块松子糖吃了,便用小白碟子装了四碟子各色果仁糖摆在桌上,“我娘做的,看着不是很精致,但是货真料足,味儿还不错。” 卢铁石果真一连吃了几块,“那日我见你吃着很香甜的样子就尝了一块儿,回头想让洛大哥来买竟忘记了。” 宁婉就想着等他走时给他包上一包,固然虎台县的人也把他当成英雄,对他十分敬佩,但是大家还不知道将来的一天他们竟会把他当成神人一样地仰望,那时他们才会像宁婉眼下一样,只觉得自己对卢铁石还是不够好,因为怎么也不能报了他的恩德。 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宁婉就想起了擒贼那日来耍猴的,就笑道:“也不知那耍猴的怎么就走了,我还没正经看过一回呢!” “那耍猴的也是贼人一伙儿。” “什么?”宁婉吃了一惊,然后便也醒悟过来,“他们借着耍猴到处走,正能将县里各处都看得清楚!” “这伙子人心思巧得很,为了这次下手,特别从耍猴人那里买了几只猴进县城里,我正是从那个真正耍猴人处入手找到他们!” “那猴呢?” “已经还给了真正耍猴的几个人,算是奖赏吧。” “原来如此!” 卢铁石就问:“你帮我破了案,想要什么奖赏?” 钱县令为了破案可是下了重赏的,可是宁婉却不想要什么赏,而是又想通了一事,“你要钱县令答应你将这两年的徭役都帮忙修城墙?” 卢铁石不禁佩服地向宁婉点了点头,“不错,你竟然猜到了。”他本是懒得管一个小小的盗案的,但是因为有了如此的条件就答应下来。又追问:“你想要什么,我殾能给你。” 宁婉就气笑了,“你费了许多心血破了案非但自己什么都没得,难不成还要替钱县令再补我一份吗!”说着将头摇了一摇,让两个耳坠子晃了起来,告诉卢铁石自己本已经得了他的好东西。 不想卢铁石脸就红了,半晌无言,宁婉就觉得自己也许是唐突了些,不应该用如此捻熟的语气与他说话的,一时也无语。转头隔着两道门向铺子外面看去,就见太阳*辣地照下来,将虎台县街面上的青石板照得反出刺眼的光,似乎把脚放上去似乎都会“嘶”地一声烤焦了一般,就笑道:“这大热天,你还要去修缮城墙,实在辛苦了。” 果然卢铁石就答:“辛苦倒没有什么,只是总兵府和安平卫并没有拨下修城墙的银子。” 在宁婉的印象中,城墙是修了,而且还修得十分坚固,否则小小的虎台县怎么能抵抗得住夷人如狼似虎的大军?但是安平卫怎么会没有拨下修城墙的银子呢?下意识就问道:“那么城墙不修了?” “不,城墙一定要修!” 对了,已经调了整个县城的徭役,自然是要修的。而且宁婉懂得,眼下虎台县的城墙看起来还不错,但其实却有许多的问题,毕竟已经经历了上百年,早有些破损或者松动之处,如果不能得到很好的修缮,到了夷人围城时就很容易被攻破,因此城墙是一定要修的。回想起当年夷人围城时,县里所有人都是有的钱的拿钱有力的出力,自己也带着赵家的丫环婆子们上城墙送茶送饭,救助伤员,包扎骨伤就是在那时候学会的,遂道:“我们德聚丰拿出些银子,再请县城内商户、百姓都募些银两,做为城墙修缮的费用。” “还不必,”卢铁石摆摆手,“我自有办法。” 宁婉突然悟了,也许当年周指挥使也没有拨下修缮城墙的银两,而是卢铁石自已想办法修的城墙是!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毕竟周夫人一向是极力打压卢铁石的,周指挥史虽然表明辽东总兵府替虎台县要修城墙的银两,但实际是不是真正要了也难说,而卢铁石正与指挥史相反,有什么难处一向也不肯对人说,只是默默地做了。 然后她就觉得卢铁石比她所知道的还要了不起!她忘记了刚刚的尴尬,抬眼向对面的人看去,却见他面色间似有些踌躇,仿佛要说什么却又为难似的,便赶紧问:“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如果我能帮忙定然不会推脱。” “我今年二十了,应该娶媳妇了。”卢铁石就说:“宁婉,你嫁给我吧。” 第165章 说定 自从梦醒与卢铁石结识后,宁婉就一直觉得他在许多方面与先前的冷面将军不同,但是时日久了她就想通了,毕竟他喜欢吃好吃的、喜欢吃糖也没什么,谁没有些不为人知的习惯?当年的自己与卢铁石来往只限于最后守城之时,自己不知也是寻常。但是她从没想过卢铁石这样心如铁石一般的人会想成到亲! 宁婉可以肯定,卢铁石是不喜欢他的妻妾的。不,应该说他不喜欢与女人在一起的,否则他不理一妻一妾完全也可以再娶一个喜欢的放在身边,可是他就是没有。他成年在没有一个女人的军营里住着,不与任何女人往来。自己还正巧遇到过一次他拒绝一个扑上去的女人,那冷酷中又带着厌恶的神色至今还十分地清晰,实在令人难忘。 是以也曾有人悄悄传说他有什么龙阳之好,但是宁婉是不大信的,一则是卢铁石身边亦没有特别亲近的男子,二则就是她觉得卢铁石是个无情的人,除了他的母亲,他对任何人都无情,包括他的父亲。 是以宁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卢铁石说了什么? 卢铁石先前的迟疑早不见了,一双乌黑的眼睛正好与坐在柜台里的宁婉平视着,“我是说,你既然也要成亲的,就嫁给我吧。” 宁婉心慌慌的,“不,不,不行。” 对卢铁石说“不”是错误的,因为他从不会因为“不”而向后退一步,反而立即问:“哪里不行?” 原因嘛?“嗯,我们家是三家村的,现在又是商户……你已经是从五品的朝廷命官了,娶了我会让人笑话的。”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 是的,卢铁石就是这样的个性,当年大家再把郭小燕和小周夫人当成笑柄他也毫不在意。就算小周夫人不能休弃,但是他随可以把郭小燕赶出家门呀,不过他从来没有,依旧每月按月给她月例银子,甚至从不限制她出门。 怎么能将卢铁石的念头打消呢?“我没有嫁妆,因为铺子要留给家里,”觉得还不够为难人就赶紧又加了一句,“而且我还要五百两银子的聘礼,都留下给我爹娘养老。” 这样的条件哪一家也不会愿意的,卢铁石就是有些钱也会要用来修城墙的,总不会白白扔了吧,而且娶了这样的媳妇名声也不好听呀。可是他就是点了一下头,“好!” 宁婉怔怔地瞧着他,怎么办?“对了,我不能住到卢家老宅里去,我要留在虎台县做生意!” “我娘让我娶媳妇住在虎台县里,不用去老宅。” 自己怎么忘记了吴夫人曾这样说过呢?宁婉一向觉得自己挺聪明的,但是眼下她却突然觉得自己好笨,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词,既要拒绝卢铁石,又要让他明白其实不是自己不愿意,而是他应该娶个更好的妻子。辽东最了不起的英雄,本来就不应该与平平凡凡的自己成亲,他应该娶,应该娶什么样的……不,他根本不应该娶妻的,因为他就是那样一个冷冰冰又高高在上的神啊! 当然他现在好像不是那样的了,但是宁婉还是坚信他就是! “唔,其实我这个人看着还行,其实脾气特别不好,如果你将来像你爹那样娶了你娘又娶了周夫人,还要把袭职给那边儿子的,我就怎么也不能忍,我一定会闹翻天!还有,我这个特别贪财,家里的钱都要我管,谁也不许随便用!还有我名声不大好,有人在县城里已经传了出去;还有,还有……” 宁婉半天没有再“还有”出一条来,卢铁石就点了点头说:“都行,我挣的军职一定给你儿子,钱也归你管,至于名声,我要是听了有人敢乱说什么!”他的大手用力一攥,意思十分明显,让宁婉都不由得替那莫须有的人担心起来,“还有什么你想起来再慢慢告诉我,我都答应。”说着又碟子里拿了一块糖塞进宁婉嘴里,凤眼略一挑,露出一个十足地笑意,还有那口白白的牙,“事情就这样说定了,我回去告诉我娘请了媒人来提亲。” 宁婉嘴里被塞了一块糖就坐在原地看着卢铁石就走了! 他就这样走了! 不!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说了什么?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宁婉将糖咽了下去,等到她想来追出去时卢铁石早已经没了踪影。也是,他那样高的个子,那样长的腿,自己怎么也追不上啊!在宁婉梦里,卢铁石不同于别人,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存在,梦境最后他逼到自己面前的那张脸现在还让宁婉一想到就心慌不已,即便她想躲开,但是还是景仰他,尊敬他,把他奉为高高在上的神明,他是救了整个县城的英雄啊! 因此宁婉再不可能像对胡敦儒、小王掌柜等人一般直接了当地拒绝,哪怕她追了上去,恐怕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但是,自己如何是好呢? 不待宁婉再纠结,铺子门前突然来了一大群的人,小伙计跑了进来,“东家小姐,耍猴的到德聚丰门前来了,赶紧出来看呀!”说着又跑到了后院喊人。 耍猴的白胡子老头果然出现在自家门前,手中拿着一根小棍子,轻轻一挥,三只也如人一般穿衣戴帽的小猴也如人一般直着身子走了上来,人模人样的,那憨憨的神态,立即就将所有人都逗得笑了。但知道实情的宁婉已经发现这个白胡子老头儿与先前的那个有点不一样,个子不一样高,而且神情也不一样,过去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几个猴身上了,并没有注意吧。 这时家里所有人还有伙计们都走了出来,石头就指手划脚地笑着说:“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这几个猴子可厉害了,它们还会走索、钻火圈、翻筋斗呢!你们快看!” 于氏正笑着看热闹,一眼瞧见只女儿一人还在铺子里,就将她拉到自己身前,“这里看得最清楚!” 那耍猴的老头就向小猴子们说:“大家过来东家小姐行礼!”小猴子们就似听懂了他的话一般立即在宁婉面前站住拱手作揖,还吱吱地叫着,饶是宁婉满腹心事,也不免被几个猴子逗得展颜一笑,至于别人,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接着小猴子果然就又是翻筋斗又是走索的,小伙计就笑道:“东家小姐,是卢副千户给耍猴的钱让他过来耍猴给小姐看的。” 于氏就说:“卢少爷还真是客气,我们其实都看过了。” 唯有宁婉明白,正是刚刚自己说要看耍猴的,卢铁石才特别叫来给自己看。可是,“卢副千户身上有钱吗?” 在宁婉的印象里,卢铁石从来不会做如看热闹、说闲话、买东西等等的事儿,他整日在军营习武打仗也不需要,所以他身上除了武器是什么也不带的,因此她第一反应就是他身上恐怕应该没有钱,因为钱对他没用。 小伙计瞧瞧她,不免有些奇怪,“当然有了,我看他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钱给耍猴的。”不用说副千户了,就是他身上还会带着十几个钱呢。 原来卢铁石还有荷包,再想到他刚刚的话,宁婉将嘴扁了扁,“铁石将军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于氏就在幺女身边,因此不禁问:“那他应该怎么样?” 宁婉也不知道,而且她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向爹娘说卢铁石提亲的事,思忖再三她吃过晚饭还是回了自己屋子,今晚先想一想,有了法子明天与爹娘说。 左思右想之后,宁婉越发觉得事情并不好办,毕竟她不愿意直接拒绝,只有让卢铁石自己改主意。但是自觉得十分懂得卢铁石的她更是明白这样几乎不可能,卢铁石是一个特别坚定的人,他下了决心恐怕没有人能改得了。 想了半晌,还是没有头绪,宁婉就吹了油灯躺下,然后她竟然睡着了!睡得很香很香,第二天竟然起得还稍晚些。 遇了这样大的事,竟然还睡得这样香,宁婉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自己什么时候成了没心没肺的人了?梳了头到正屋去,正迎面遇到大姑,不好意思地问:“面食可蒸好了?” 大姑就说:“你不用担心,我们都做好了,正要出去卖呢。” 进了门娘在屋里,见她也说:“你还小,困了就多睡会儿。你大姑她们的面食自然有我帮忙。” 宁婉应了一声,一时吃过了早饭,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娘两个,本是最好的时机,可她话到口边还是没有说出来。正在犹豫之间,就听门外传来喜庆的唢呐之声,娘就笑道:“也不知哪家有喜事,我们到门前看看去!” 会不会就是卢铁石呢?宁婉心里不由得一动。 不可能这样凑巧的,他昨日才来说过。 可宁婉被娘拉着出了门,一眼就见虎台县里的谢媒婆正带着一群兵士抬着十几个成对的箱子走了过来,整个人都呆住了。 于氏正在一旁叹着,“瞧,这户人家下聘多体面!锣鼓唢呐一样不少,场面先就好看;箱子全是一水红漆的,男方家是用了心的;抬嫁妆的人穿的都是一色的新衣,女家看了就高兴;你再看最前面抬箱子的木杠,看出来没有?那么粗的木杠都有点弯了,里面一定装的是很多钱!”她一样样地点评着,最后羡慕地说:“也不知道会是哪个有福气的姑娘!” 宁婉瞧着谢媒婆越走越近,下意识地抓住了娘的胳膊,“娘,恐怕是到咱家来的。” 第166章 是谁 于氏看热闹正看得有趣,突然听到送聘的是到自家的,未免一时不能明白,诧异地问:“到咱家?是谁?” 宁婉就艰难地说:“是这样的,卢副千户……” “原来是他!”于氏怔还是又怔了一下的,但是她马上就明白过来了,还在很久以前她就看出卢二少爷对自家幺女不同一般,而婉儿不管是谁说亲都不愿意,多好的男子也不愿意,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早与你说好的?” 问了之后也不等宁婉回答,她就推了一把小儿子,“赶紧叫你爹出来,卢副千户到我们家来下聘了!”又转身将宁婉推回家,“你回屋里去,女子这时候不好露面的!” “可是……” “不用可是,娘已经嫁了两个女儿了,什么都懂!” 宁婉就被什么都懂的娘一把推进了屋子,然后听着自家门前鞭炮响得震耳欲聋,又有人们的说笑声,她几番要出去,可又没有。若是别人,宁婉早一步跳出去指着鼻子把人骂走了,可是对卢铁石,她做不出。 听到夷人南下,许千户一听了消息就带着千户所的兵打着支援安平卫的旗号走了,满城人都吓得呆了,当时的自己看着病倒了的赵太太、什么也不懂的丈夫、还有赵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茫然无措而又恐惧万分。南下,一家子人怎么走?这么多人实在累赘,若是都带着恐怕还没走出几里就会被夷人的快马追上,当然她更做不出扔下大家自己逃走的事!但留下,更只有死路一条,特别是自己还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哪里会有好结果? 就在她将一把锋利的剪子放到怀中,想着不成的时候就刺到心窝里时,就听外面人们的欢呼声传了进来,“瘸子将军来了!瘸子将军来了!”她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她知道虎台镇安全了,自己也安全了。那种由衷的喜悦,宁婉永远也不会忘记。 这样的人,不管怎么样宁婉都无法拒绝,更不用说在众人面前让他没脸了。宁婉一向认为卢铁石不适合成亲,她一直也想告诉卢铁石,他应该一辈子留在军营里,每日习武、练兵、保护边城,做这些他最喜欢的事,而不必被他一向讨厌的俗事缠身。 先前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自卢铁石自多伦回了虎台县,他们早一点点地熟悉起来,可宁婉还是没有说出口——并非没有机会,而是她觉得眼下的卢铁石似乎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过去的卢铁石冷酷坚忍,就像一座千年不化的大冰山一样,现在的他见了自己说上几句话就会笑了,笑起来就像,就像什么呢?宁婉想了又想,觉得好像阳光一样,那样明亮那样温暖,一直照到自已的心窝里。 可是,明明卢铁石还是卢铁石呀!他还是与过去一样,几年间从一个小兵成了百户、副千户,立下赫赫战功,然后被调回虎台县,就连他现在一力要修缮城墙也与过去一样呢。就在宁婉思绪纷纷,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时候,“吱”地一声门开了,大姐走了进来,抿嘴笑了,“娘让我陪陪你,怕你一个人没意思。” 宁婉一直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根本坐不下,现在停在大姐面前,求救般地说:“其实不是这样的……” 但是今天不知怎么了,就连从来十分温和不肯与人抢话的大姐也拦住了她,“我知道你一定是臊了,才没向家里人说出来,让大家措手不及。不要紧的,爹娘都高兴着呢。”又笑她,“现在知道羞了,昨天卢副千户过来提的亲吧,我瞧他在铺子里和你说话,却怎么也没想到原来说的是亲事,亏你装得没事儿人似的。” 宁婉无奈地坐下,她已经什么也不用再说了,难不成她要让所有的人都失望?而且,她虽然没有点头,却也非不情愿,就如她昨晚还能安睡,正是一个原因,她对卢铁石满满地都是信任和依赖,却从没有担心和疑虑。 宁贤一向是个体贴的人,此时就笑着拉了妹妹坐在身旁,与她说着家常,“卢副千户那么了不起的一个人,竟没有一个好爹,连他的亲事也不管,让儿子自己出面说亲,唉!竟还是什么四品官呢!他娘也是可怜,遇了个这样的丈夫,被扔在了老宅,身子又不好,儿子的亲事也不能过来张罗。而卢副千户毕竟一向在军中,恐怕也不大懂得婚嫁之事,如今他就是有些不大合寻常礼节之处你也不要计较……” 卢铁石哪里是讲究寻常礼节的人呢?对于世人的繁文缛节他一向不放在眼里的,宁婉觉得他除了对他的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真心关照外,对外人都视若无物,所以更不用提与大家讲究礼节往来了。但是,卢铁石毕竟是边城的骄傲,保护大家的英雄,宁婉一向觉得不必用那些约束世人的规矩来约束他。 因此她就赶紧解释,“卢指挥佥事对二儿子根本不放在心上,吴夫人有心却无力,如今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请了媒婆,大张旗鼓地送了聘礼,就不算失礼。 “哈哈,”宁贤就笑了,“还没嫁呢就开始帮着了。” 宁婉就闭了嘴拿本书看,听大姐出出入入地两边跑着,又絮絮地告诉她外面的事,就道:“中午家里必然要摆酒的,大姐还不赶紧给娘帮忙?” “到底是惦记,连酒席的事也想到了前头。”大姐笑说着走了。 就这样宁婉订了亲,正是六月二十六,十分吉利的日子,大家也都说事事顺利极了。 如此的一件大事儿,可她心里始终有些恍惚,总觉得这两天不似真的,仿佛做梦一般,甚至还没有她曾经的梦清晰。 眼下还有些迷糊的宁婉被娘拉到正屋的炕上坐下,看着卢家的聘礼一样样地从箱子里拿出来,又听娘在一旁解释,“一对龙凤梳子,结发相随;两把尺子,百子千孙,源远流长;一双绣花鞋,长相厮守,白头偕老;一对铜镜,圆满无缺;两个都斗,日后家境富裕、丰衣足食……” 在经历过富贵的宁婉看来,卢家聘礼的物件离贵重还差了些,但不可否认的是样样都十分精美,大姑是娶过两个儿媳的,不禁叹道:“吴夫人整日病歪歪的,不想心里也有数,早早为儿子准备下这许多的东西。”很显然聘礼里的物件都非临时买的,这些精挑细先的东西就是有钱也决非临时能凑上,应该是平日里一点点攒起来的,有的物件看起来已经放了许久了。 娘就点头说:“先前总觉得吴夫人心狠,如今看来她其实也是极爱儿子的。就是平日万事不理,也悄悄给儿子攒了这许多聘礼,没少费心思。” 大姑就笑,“这两年我看你也给婉儿攒了些嫁妆,如今也到了用上的时候。” 宁婉倒不知道,就瞧着娘,于氏摇头笑着说:“也没有太多,但是手里既然宽松些了,看到好的总要买回来的。”说着又看聘礼。 除了那些充满了吉祥意味儿的小东西,还有绸缎、布匹、金银首饰等等,又有几箱子铜钱,一共一百六十贯,也合吴夫人能拿出来的数目。在此之外钱箱子上面又有十个五十两的元宝,皆是足两的细丝纹银,每个上面拦腰都系了根红丝带,还打着十分好看整齐的花结。 于氏对幺女的亲事十分满意,因此看什么都是好的,“吴夫人果真细心,这一百六贯钱都是全新的,又用了红绳着着,看着就喜庆!尤其是这十个大元宝,上面的花结打得真好看呢!” 这银子应该是卢铁石听了自己的要求才特别添上的,吴夫人恐怕还不知道呢。是以这整齐好看的花结,肯定不是吴夫人结的。 难道是卢铁石自己结的? 宁婉立即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吓得哆嗦了一下,卢铁石会做这样的事?当然不可能了!他应该会把这样的事当成极其无聊的俗事小事吧,根本不屑一顾。 可是,她还是觉得有可能就是卢铁石,不知为什么,宁婉与他接触越多,越觉得他他固然还是十分勇猛,还是功成名就,但浑身上下却少了些冷漠,多了点温情,说不准还真会静下心来用红丝线在银锭上面打了花结再放到箱子里呢。 而且,宁婉完全相信,卢铁石一定能打出这样好看的花结,毕竟他的一笔字那样的秀丽整齐,自己根本写不出。 娘哪里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只笑道:“我还没见过谁家聘礼中又送些钱又送银子的呢,铜钱上堆着元宝,倒是看起来十分气派。”将各色聘礼都瞧了个遍,于氏就又盘算,“我们家也打几只一样的箱子,也漆了红色,等送嫁时与这些箱子一起抬出去一定体面极了!” 大姑十分赞同,“这两年我跟着婉儿竟也挣了不少钱,到时候我给婉儿添一对箱子做陪嫁!” 大姐就说:“我跟大姑一样。” 宁婉见大家一直议论着自己成亲的事,心里总是有些不自在,就转了话头问:“大姑,你和大姐商量要开小吃店的事怎么样了?大姑父、大姐夫还有家里人可愿意?” 第167章 捧场 自德聚丰搬到了虎台县里,大姑和大姐就一直在铺子里做些面食生意,竟十分红火,于是她们最初的担忧和胆怯早已经不见了,近日一直商量着要在外面买一处房舍开个小吃店,把生意做大些。 宁婉一向是赞成的,许久前就是她劝大姑和大姐卖面食的,本钱小,回钱快,她们两人做面食的手艺又好,挣钱还不是一定的!如今大姑和大姐尝到了甜头,干劲越发地足了,而且她们也已经认识到了,借着德聚丰的铺子做生意固然能省很多事儿,但其实又反限制了生意不能做大。如果一直靠着德聚丰,她们便只能卖些做成的馒头包子之类的,哪里有自己开一处小吃店有前景? 只是宁婉虽然与大姑和大姐都好,但却不能主动劝她们离开德聚丰,这种事总要她们自己想通了才好。是以,一两个月前大姑和大姐终于有了出去开小吃店的主意,她赞同之余又劝她们一定要与家里人商量好,毕竟要开小吃店需要把先前挣的钱都拿出来做本钱,而且也不是只她们两个女人就能撑起来的。 “你大姑夫、大姐夫不但都同意了,而且他们也要搬到虎台县里帮忙一起打点生意呢!我们家的老大一家还有贤儿的公婆、太公太婆还留在梨树村里,守着家和地。”大姑笑着说:“我本也要告诉你,看你这两天也没心思听这些。” 于氏也笑,“以后大家都在虎台县里住着,有什么事就方便多了。” 宁婉就又问:“那房舍可看好了?” “还是前几天你陪我们去看那处,我想着倒也可以,虽然略偏了点,但是房价不高,院子又大,正能摆下几张桌子。” 其实宁婉倒没看上那房子,她自己买铺子一向要挑最好的地段,从不怕贵,因为这钱不是白白花的,贵总有贵的道理,德聚丰眼下生意红火就少不了与占据县城里极好的地段有关。但是她又想了想,大姑和大姐初做生意谨慎些也平常,而且她们的小生意又是主要面对县城里的兵士和住户的,地段略差些也不十分要紧。而且据她所知,虎台县的房价一直在涨,所以她们先买那处也好,将来有了钱再换,不管怎么样也亏不了。 “也好,那就买下来吧,虎台县的房子是不愁卖的,再多等些时候也许被旁人买了呢。”宁婉说着又笑道:“大姑,不足的钱我帮你补上。” 大姑果然也是因为银钱有些不够才舍不得买好房舍的,现在就笑道:“也好,等我挣了钱还你,也一样给你算利息。” “我不要利息,大姑到时候给我算投股儿吧。” “那也行,到时候我给你分成!” 一家人既要相互帮忙,也要把帐算在明处,这样亲戚之间不会生出龌龊,才能越发亲近,大家心里也都畅快。 既然房舍本钱都有了,大姑、大姐还有宁家三家合伙儿出本钱的小吃铺子很快就开业了。 铺面在小巷子里,院门上挂了招牌“万记包子”,延续了先前在德聚丰的习惯,每日三餐时在院门前设了摊子卖馒头、包子等,想买了家去的拿着便走了,但若是没家没业的就可以进到院子里坐下慢慢吃。 院子里搭了一圈棚子,下面摆着整齐的桌椅,且又有早上新磨的豆浆、现熬的米粥、几样小菜和蛋花汤。 到了中午晚上,还要添两样拌菜两样炖菜,几个钱就能买一份,正配与面食一起吃,若是再加些钱还可以放几块肉,算得上十分不错的饭食了。大姑的意思是先试试这几样简单的菜,如果生意还不错过些时候再添炒菜,当然也要买些酒来卖,毕竟虎台县里兵士多,晚上无事时成群结伙儿地吃酒很是平常。 半个月下来,万记包子铺的生意还真不错!虽然位置稍微偏了些,但是东西好吃、饭菜量大、价儿也十分便宜,因此寻常百姓也不怕多走几步路。又有些人家拿了盆碗儿去买菜买面食,回到家里连火都不必升,直接吃就好了。 因此大姑家就招了伙计。 宁婉这些时候不好出门,还是在家里听娘说的,就笑道:“我先前就说要招个伙计帮忙,大姑就是不肯,现在怎样,还是我说的对吧。” “你大姑不也是刚做生意怕赔了,想着能省几个就多省几个?”娘倒是十分理解大姑姐,她们都是从乡村里出来的,过节俭日子习惯了,宁肯自己挨累受苦也不舍得多花钱的,却又问女儿,“你猜,你大姑雇的伙计是谁?” 娘既然这样问了,就应该是自己认识的,可是宁婉把在虎台县里认得的人想了一圈,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能是谁,只得笑道:“娘怎么还和我打起哑迷了?赶紧告诉我吧。” “是白氏,”见女儿还没有想到,于氏就又提醒她,“先前孙固的媳妇。” 孙固娶的媳妇果然姓白,但是,“她怎么出来做事了?” “嗐!说来话长!”于氏就将刚听的事儿讲给女儿,“你大姑那里虽然忙,但原本还没想雇伙计的,可是前天白氏不知怎么找上门来了,哭哭啼啼地求你大姑收留她。你大姑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一向刀子嘴豆腐心,说了白氏几句就让她留在万记做伙计了。” 白氏一个年轻媳妇出来做伙计,一定是有原因的,宁婉就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白氏被孙家休了!” “一定又是孙固娘挑唆的!”宁婉不必别人告诉她,早就猜到了。孙固其实人不坏,但就是没主意,而他娘看起来十分柔弱,整日缠着儿子,而且小心思极多,偏孙固又最信他娘的话。 从还在马驿镇上做伙计时,孙固就偷偷地利用收菜的机会回家,又将铺子里的包子带给他娘,当时宁婉还觉得孝顺的人总是不错的,因此许了孙固娘到铺子里住。最初还好,只当寡母守着独子,过份关爱些,但是日子久了,便能看出来,孙固娘对孙固也未免太粘了,眼见着快二十岁的儿子,还当小孩子一样一时也分不开。及至孙固娶亲后,孙固娘对媳妇着实苛刻,娘和大姑看不过眼曾说了几句。不想孙固娘因此对东家更加不满,后来终于收了刘五郎的礼来让孙固给刘五郎的次货放水。 其实宁婉当初赶走孙固时是留了情面的,只扣了他半个月的工钱了事,却没有将事情揭开,因此他又能在别家铺子里做伙计。原也想着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毕竟他是古太太的侄子,与胡敦儒有转折亲,总不好太过,现不想孙固竟将白氏休了! 娘也叹道:“你说的不错,孙固娘一向看不上媳妇,先前在我们家时就常叫儿子到她屋里住,不许与白氏在一处。如今白氏嫁过来有一年多了,还没有身孕,她就撺掇儿子以无子之故休了白氏。” “那白氏为什么不回娘家呢?” “白氏的娘家要是能帮她,她哪里能走到这一步?如今她连娘家也不肯回呢,说是怕给娘家丢脸,且她娘家必不能容被休回去的女儿。” 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家,明明女儿被欺负了,可是他们非但不能帮忙反倒要落井下石,宁婉就说:“如此说来,白氏留在大姑家也算不错了。” “是啊,你大姑虽然口里说她太老实,骂她不争气,但其实待她却不薄,吃住都在万记,工钱给的也不少。”娘说到了这里,就停了下来,迟迟疑疑、犹犹豫豫地说:“所以人家都说不要嫁寡母独子,我原来还没放在心上,现在倒是想起卢家……” 其实关于吴夫人,真有这方面的传言,还十分地难听。据说小周夫人与卢铁石成亲的当夜,吴夫人便将儿子从新房里叫走了,一夜没放儿子回来。因新房空了,小夫妻二人便一点也不恩爱。 先前宁婉就是不大信的,世上有多少夫妻新房没有空过一样反目成仇?又有多少夫妻初一成亲就两地分隔但一样情深意笃?且不论吴夫人是不是真在新婚之夜叫走了儿子,卢铁石本就不会与小周夫人生出情愫,他竟然能忘记自己娶过妻子,哪里还能谈及恩爱? 现在与吴夫人来往多了,宁婉更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因此赶紧说:“吴夫人与孙固娘不一样,孙固娘不得已让儿子出门当伙计尚不放心,吴夫人可是把儿子送到了多伦;还有卢铁石更不同于孙固,他可是有头脑有担当的人,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并非谁教唆几句就会糊涂的。” 女儿的话果然有几分道理,当娘的放下心,“我就是乱想的,女婿人很好的,这些日子他时常带着手下的兵士去万记吃饭。听你大姑说,有时他们一天三顿饭都在那里吃,就为了给万记捧场。” 宁婉眨了眨眼睛,“是不是他们太忙了没空做饭?”这些日子卢铁石应该在忙着修缮城墙,哪里会专门去大姑的包子铺捧场,一定是图省事顺路去的!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娘很少生气,但是眼下却不高兴了,“明明你大姑的铺子才开女婿就常去吃饭,不是捧场又是什么!而且就算他们忙,县城里饭铺子还不多得很,去哪里吃不成,一定要去万记?而且万记离他们住的地方又不近,过去吃饭差不多要穿过整个县城!” 又语重心长地向幺女说:“婉儿,我原以为你聪明,现在才知道你只是在生意上精,别的事就一直糊涂着呢!这样的事,你见了女婿可是要道谢的。要知道你可是高嫁的,连这些人□□故都不清楚,早晚吃大亏!” 宁婉不敢再反驳,连声应了下来,又几句话将娘哄得开心,将她老人家送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免不了在心里寻思,倘若自己和卢铁石真的成了亲,会是什么样子的? 宁婉想不出。 第168章 反对 宁婉对亲事十分迷茫,但是她将所有的难处都想到了头里,至多卢指挥佥事看不上自己;周夫人会打压自己;吴夫人会为难自己;而卢铁石呢,他会将什么军营、城墙、杀夷之类的事放在自己之前,那都没什么,宁婉经历的难处比这要多许多,她有信心一一度过。 也许是因为她一直是清白的女儿身,宁婉从不期待夫妻恩爱,又因着赵国藩、赵国葆等人的搔扰,她对那种亲密反而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反感,才拒绝了一门又一门的亲事,她想像不到自己怎么能与一个男子每日在一处过日子。 但是卢铁石又有不同,因为他的战功,在宁婉的心里并不把他当成寻常的人,而是更接近于神,这样她倒更容易接受一些。 至于卢铁石为了元阳不泄而与妻妾不同房,这让宁婉更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等到因吴夫人想要孙子时,那时候再说吧,因为她也想要孩子,在梦中,她那样讨厌赵国藩,可是还是一直盼着他的那群女人能生下一个儿子,然后由自己抚养。 卢铁石与自己的孩子,应该是十分可爱的吧,自己一定要把他们养得又懂道理又能干,将来个个成材。 宁婉就不由自主地笑了。 “三姐,三姐!”石头跑了进来,“快来吃天天。” 一只小木碗里盛了满满一碗的黑天天,宁婉好久没见这东西了,笑着拈起一个放到口中,酸甜的味道一如往昔。还是在三家村里住着的时候,每到这个季节,大家就都会到野地里采黑天天吃。 黑天天小小的,还没有小手指的指甲大,一簇簇地长在一起,没熟是青色的,又苦又涩,而长成了之后变得黑黝黝的,甜中带酸,十分好吃。在没有点心和糖的乡下,正是宁婉小时候难得的美味。而几乎没有在乡下生活过,又从来不缺各种好吃点心糖果的石头见了也是十分喜欢。 只是,宁婉不免要担心,“你在哪里采的黑天天?你这样小,可不能随意出城!万一遇到了拍花子的,你就再也见不到爹娘和姐姐了!”虎台县和三家村不一样,人来人往的十分嘈杂,也曾听人说有丢孩子的。 “我没出城,”石头挑了几簇大大的黑天天放到三姐手里,“是三姐夫给我的,让我一定先分给三姐,然后才能分给大家呢。”说着捧着木碗走了,“我去让爹娘尝尝。” 这是什么嘛!明明他在修城墙,怎么会去采黑天天! 宁婉想起来这些天卢铁石送到家里的东西,愈加凌乱了起来,山鸡野兔、几本游记、一盒子胭脂、还有装在秸杆笼子里的蛐蛐,天知道他为什么弄来这些东西给自己!他怎么会有这样的闲心! 突然就想到向自己提亲时,他笑着把一块糖塞到自己嘴里,宁婉就握着脸不再想下去了。 因此这一天宁婉见吴夫人出现在小厅门前时,不禁吃了一惊,赶紧起身扶了她进来,“夫人有什么事只管派人叫我过去,怎么亲自过来了?” 吴夫人为难地笑笑,“我让吴婶雇了一辆车子就来了。” 宁婉就笑着让伙计们招呼吴妈和吴叔,“请老人家歇一歇,喝杯茶。”却不去叫爹娘,关了门问吴夫人,“夫人有什么事就说吧?” 自与卢铁石定了亲,宁婉就没有再去过吴夫人家里,因此算起来也有几个月没见了,只觉得她似乎更加病弱了。虽然为了出门换了新衣裳,又搽了粉和胭脂,可是依旧掩不住她青白的面色。而她透着心虚的神情,宁婉更是一目了然。 “是这样,宁姑娘,”吴夫人特别出了老宅到了虎台县,自然是要把话说出来的,因此虽然浑身不自在,但还是开口了,“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真的!铁石一说起向你提亲我就同意了,把准备了好几年的聘礼交给了他——不是我不肯自己来下聘,而是那时候我身子不好,不能出门。” 宁婉听她急匆匆地说着,就笑着把一杯茶递过去,“先喝点茶水,慢慢说。” 吴夫人下意识地接了茶,听话地喝了一口,又赶紧放下了,“可是他爹,他爹前几天让人捎信过来,说给他相好了一门亲事,是周家的女儿。” “你知道,周家是安平卫的指挥使,铁石要是娶了他家的女儿,将来仕途一定会更好。”吴夫人说着,垂下了头,“我只这么一个儿子,我希望他的官职还能继续升上去,这样有一门好亲就十分有用了……” 人就是这样奇怪,当年卢铁石的父亲为了攀一门好亲而抛下吴夫人的,但是到了儿子娶亲的时候,做为受害者的吴夫人又会为了给儿子攀一门好亲而想抛下已经定下的亲事! 宁婉虽然不屑,却又能够理解,谁不世俗?权力和金钱一直是几乎所有人的目标!但是正如吴夫人先前是个失败者一样,现在她的选择依然是错误的。小周夫人虽然是周指挥使的女儿,但是却只一个烟花女子所生,根本没有被记在周家家谱上,这样的女子非但不能成为卢铁石的助力,反而会成为他的累赘。 宁婉之所以没有全力反对自己与卢铁石这门亲事,其实在她心里还有一种为了卢铁石而牺牲自己的想法,毕竟自己嫁了卢铁石,总不会让他再被人笑话有一个烟花女子做丈母娘,而自己也不会像小周夫人一样,到处败坏吴夫人和卢铁石的声誉,又一心维护周夫人。 吴夫人就是这样的糊涂人,更可悲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的错,反以为是为了儿子好。 “吴夫人,”宁婉冷笑了一下,“莫不是你以为铁石能从一个小兵一直升到副千户是靠的他父亲,或者是卢指挥佥事的周夫人,亦或周指挥使?” “而将来,卢铁石想再进一步,也要靠他们才行?” 吴夫人的脸白了白,半晌才垂头嚅嚅地说:“可是,毕竟大家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虎台县正归安平卫管着。” 那也要看有的是什么人,像周家这种,非但不是助力,反倒是阻力。从卢铁石这几年的经历还看不出吗? 但是吴夫人就是看不出,她除了望子成龙,就是还对丈夫抱着一线希望,然后对所有的人和事就都不放在心上了。因此宁婉看着她又抬起了头,神情也坚决了起来,“宁姑娘,我知道我们家退亲不对,因此所有的聘礼都不要了,只是铁石还是要娶周姑娘!” “这点子东西我们家还不放在眼里,”宁婉轻轻地笑了一笑,“但是退亲是不成的,我不许卢铁石娶周姑娘!” “娘,不用说是周姑娘,就是公主我也不娶,我只想娶宁姑娘!”卢铁石推了门大步进来,“儿子的前途不用靠别人,娘你不必担心,只管在家里休养身子!”说着半扶半拉了吴夫人走了。 听到亲家过来的消息,爹娘还是赶了来,站在门外听了几句却不好推门进来,眼下担心地看着幺女,亲事一向进展得顺利,再不想卢指挥佥事能突然给儿子定下一个高门的媳妇,而卢铁石的娘也来反对。就连小小的石头也觉出不对来,一会儿看看爹娘一会儿看看三姐,一声也不响。 宁婉看着一张张紧张的脸,微微一笑,“没事的,卢铁石一定会劝好他娘,送了她回家之后还会回来,告诉大家亲事不变。” “可是,那边可是指挥使的女儿呀!”娘岂能不担心,当年胡家还不是因为古家有钱而舍了自家与古家结亲的,捧高踩低,人之常情。而且她也承认,自家与周家是没法子比的,也不知女儿哪里有如此的底气。 “指挥使的女儿又如何?”宁婉轻蔑地一笑,她觉得自己远胜小周夫人,就算小周夫人不是出身低贱,也是周指挥使的女儿,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比她好,而且她还相信卢铁石,他先前是娶了小周夫人,不过在与自己定了亲的情况下,他一定会不毁亲,就像他自己说的,就是公主要嫁他也不会屈服,他是真正的男子汉,有这个担当! 因此宁婉毫不在意,“爹娘,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我还要把账看完了呢。” 宁梁便去继续给酒楼送货,原来德聚丰搬到虎台县里之后,给望远楼等几处酒楼送各种山野菜等的营生并没有中断,反而因为路途近了更为方便,每日都要过去一次,他方才就是半路回来的。而于氏则去买菜买肉张罗晚饭,却将石头留在小厅里。 宁婉看账,见石头只管在屋子里乱转,问东问西的,只好把账本放下,笑着把他抱在椅子上说:“你也五岁了,不如我教你认字吧。” 平日里娘是不让石头到小厅里打扰女儿看账的,但是今天她却破了例,想来还是担心宁婉心里不痛快,想让石头来逗她开心。宁婉心里笑着,拿了只笔,又研了些墨写了四个字教石头, “一、二、三、四,一就是一横,二就是两横,三就是三横,这个是四。” “为什么四不是四横呢?” “石头你想,如果四是四横,那么十是多少横?百又是多少横啊?那么多横怎么写?就算是写出来了,纸也不够用了,对不对?” 石头歪了歪脑袋,“也对。”又兴致勃勃地要姐姐手中的笔,“我也要写!” 宁婉的字是半路出家练出来的,并没有请过师傅指导,只是为了管家记账用,因此十分平常,便不敢教石头,想了想说:“不如挑个好日子送你去学堂,那里有师傅教你们读书写字,还会给你们讲为人做事道理呢。” 第169章 一个 石头这个年龄自然是好奇的,听说去学堂就十分开心,几步跑去把挂在墙上的皇历拿了来,“那姐姐赶紧帮我查个好日子,我要去学堂学写字!” 宁婉最疼这个小弟弟,将他抱在怀里,“我们一起查查:你看后日宜裁衣,上学堂就是大孩子了,一定要穿长袍的,所以我们先要给石头做一件袍子;然后呢,”又翻了几页,“十二是吉日,宜入学,就在这一天去吧。” 石头听了,喜不可奈,从宁婉怀里挣了下去,“我去告诉娘,我要上学堂了!”说着一溜烟跑了。 宁婉便想了起来,除了石头要上学,囡囡、狐保还有大姑家的大郎二郎几个也都应该读书识字了,过去大家不懂,也没有能力供孩子上学堂,但现在不同了,想要德聚丰和万记一直扩大,这些孩子们至少要会记账看账。至于像胡敦儒一般地考取秀才举人的,那要有天赋,却不能奢望。 读书是一件很费钱的事,先生那里的束脩每年就要几两,逢年过节时要备礼品,另外又有买书买笔墨等等的花销,加起来自是不少,也许大姑和大姐还舍不得呢。宁婉想了想,不如自己出了这份钱,让家里的孩子们将来都比上一辈强。 正想着,就听门响,抬眼见卢铁石走了进来,便低下头看账,理也不理他。 卢铁石便几步走上前坐在她对面,“我娘一向身子不好,没什么见识,又被那边一骗就上了当,过来说些不该说的话,你别气了。” “你怎么知道是上当?毕竟是三品指挥使的女儿呀!” “要是真好岂不嫁给那边的两个了?” 宁婉就知道卢铁石心里是再明白不过的,但是他为什么曾经娶了小周夫人呢?她真想摇摇他的脑袋问一问,可那自然是问不出的,卢铁石哪里会知道自己梦里的事呢? 因此宁婉头也不抬地说:“我不是气吴夫人,是气你!” 其实宁婉真不气吴夫人,她那样的糊涂人有什么可气的,她是气卢铁石呢,为什么明知道小周夫人不好还娶了她,让许多人都嘲笑他!恐怕是因为吴夫人答应了,他也就没有反对?他就是太不会关心照顾自己了!就像在自己的梦中,眼见着他一连几十天吃住在城墙上,有什么吃的就随便吃一点,没有也不吭声,伤腿受了风寒也不知道敷药,她心疼,可也更生气! 卢铁石就将坐得笔直的身子向前探了探,伏在案上侧头看宁婉的眼睛,“你怎么能不气呢?” 那张英俊的脸现在桌上,侧着头,一双眼睛黑黝黝地看着自己,不知为什么,宁婉的气立即就没了,想了想问:“你为什么娶亲呢?” 宁婉将头从账本上抬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明明根本不想要任何拖累的,怎么会想到娶亲这样麻烦的事? 卢铁石也重新坐直了,双眼迎上了宁婉的目光,十分地坦然,“我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呀!” 是的,通常说男子二十而冠,也就是成人了,娶亲也就是应该的,但是卢铁石可是亲口说过他一点也不想娶亲的。但宁婉总不能拿自己梦里的事情来反驳吧,因此只这一句就被噎住,半晌想了起来,“不对!年前我去看你娘,她就说要给你说亲,可你还不是到了年中才来我家提亲的?” “我娘一直爱唠叨,她可能说了许久了,我也没放在心上。” “可是你怎么突然放在心上了?” “那,那天,”卢铁石为难起来,半晌还是说了,“那天我在德聚丰等着抓贼,听到夜里你爹和你娘说要赶紧给你说亲。我突然想到你如果嫁了别人,我就没人可娶了,就急着来说亲了。” “虎台县那么多好女子都想嫁你呢,怎么可能无人可娶了!” “反正我不能看着你嫁给别人!” 对于这样的回答,宁婉真不知应该如何了,就急忙道:“我哪里有什么好?” “反正我只认得你一个好女子!” 宁婉其实思索过很久,就算是卢铁石有某种原因要成亲,可他向自己提亲究竟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自己帮过他?就像她的梦中他以为是郭小燕帮他就纳她做了妾,不对,他来还礼时从没有提过;是因为他听说赵国藩的流言而来帮自己?也不对,他整日忙着修缮城墙未必听过;是因为擒贼时与自己共处一室吗?还是不对,这事儿瞒过了所有的人;甚至宁婉还想过,也许他是因为自己长得漂亮才来求娶的,但是自己立即就否定了,虽然卢铁石那样说过,但应该是无心之谈,毕竟长得美的人多得很,自己也不算什么…… 如今听了卢铁石的话宁婉一下子站了起来,“明明徐老知府还有几家都遣人向你提过亲,羊百户的妹妹时常去帮你洗衣裳,还有那天城隍巡游时,丁三姑娘把手里的花扔给了你……你怎么说只认识我一个女子?” “她们也许认识我,可我真是只认识你呀!” 难道这些人都不算卢铁石认识的?这还真是卢铁石说话的风格,他从不会虚伪地找个理由,就比如他忘记了接小周夫人和郭小燕进城时就坦然承认而没有说什么急着回城只能先公后私之类的。 “是这样啊!”宁婉努力地掩住笑容,那些消息传到她耳中时总有些不痛快,但是又不能去问卢铁石,此时一气都说了出来,又得了这么个回答将那些积下的不快一下子都散了去,就垂了头装出勉强的语气说:“那我就不生气了。” “你不气就好,”卢铁石说着向宁婉嘴里塞进一样东西,“那吃块糖吧,是我娘自己做的,刚刚给我包了一大包,说是让我给你赔礼的。” 宁婉一嚼,满口生香,原来是芝麻糖,“你怎么说通你娘的?” “我娘其实不是不懂道理,她就是,就是……”卢铁石说不出来,突然就冒出来一句,“我恨我爹!” 吴夫人之所以这样,少不了与卢指挥佥事的关的,但是最可怜的其实还是卢铁石,他吃了太多的苦。宁婉早觉得他喜欢到自家来蹭饭就是因为家里整日和和睦睦的,心里竟想抚抚他的头安慰一下,可是她伸出了手又就在差一点摸到他时又缩了回来,只说了一句,“你早已经能照顾你娘了!” “也能照顾你,”卢铁石就笑了,笑科仿佛坚冰被和煦的阳光融化了,“你说不肯退亲时,我心里真的好高兴!” 他的笑容也太不像一个将军了吧! 然后宁婉臊红了脸,“不是,不是的,”她不肯退亲其实不是因为一定要嫁他,而是不要他娶小周夫人,但她怎么能说得明白,“你去吧,成亲前不好见面的。” “我去告诉你爹你娘,不,爹娘,还有石头,没事了!”卢铁石说着起身走了,手却在离开前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掠了一下。留下宁婉呆呆地立在屋子中间想,他怎么会这样轻浮? 没一会儿,娘便过来了,“该吃饭了!”又道:“虽然没成亲见面不大好,可是眼下正赶上饭时,我就做主留女婿在家吃过饭再走。反正也分桌,不要紧的。”拉着幺女进了正屋。 爹与卢铁石坐在炕上说话呢,“既然吴夫人想你们今年成亲,那就今年吧,我们家什么时候都行的。” 宁婉听了赶紧说:“不成,今年秋冬德聚丰的生意正忙,我总要在家里打理。” 爹就向她说:“你嫁过去也一样打理嘛。”说着将方才的话停住了,又转向卢铁石,“来,婉儿也来了,吃饭吧!” 卢铁石吃了这餐饭后许久没有过来,就是先前时常捎来的小东西也没有了,原来他带着拨给他的军士们进山伐木去了,也是这次吃饭时告诉宁家的,同时也将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了。 宁婉早知道卢铁石这次修缮城墙时将有些破败的城门重新换了,又坚固又结实,这时倒对得上,因此也不担心他,只是在娘的坚持下少在铺子里管生意,反而多留在屋里做针钱了。 缝着大红的喜服,宁婉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自己果真定了亲,与卢铁石定了亲。一个原本高高在上,令她最敬仰的人,不知怎么就成了她未来的夫婿。 宁婉想了又想,就将小柳调到了虎台县里,“我想把整个德聚丰——虎台县的铺子和下面的几个分店都交给你。” 小柳惊奇万分,“那东家小姐做什么呢?” “你别管我,只说你行不行?” “我当然行了!” “我可不会给工钱的,只有一成的红利。” “东家小姐的意思是说我一定会赚很多很多钱了!” 宁婉一笑,“那我们就说好了,你回柳枝镇上安顿一下,几天后回来,我把铺子里的事交给你。” 小柳兴奋异常,“你等我三天,我三天就能将柳枝镇上的分店和作坊都安顿好!”他才刚二十岁,竟然能做德聚丰的大掌柜,这真是想也没想过的事!不由得赞叹道:“东家小姐,你真有眼光,一眼看出我的本事!” 其实铺子里另几个分店的掌柜也不错,他们虽然并非最初到德聚丰的,但是却有人先前在别处当过掌柜,本事也是有的,而且年纪更大处事更稳重妥帖。但宁婉之所以舍弃了他们选了小柳,就是因为她觉得小柳固然有不足之处,但优点也是谁也比不了的,他是那样朝气蓬勃,正合德聚丰这样新开的铺子,正好带着铺子不断扩大,而不必墨守成规。 爹娘喜欢小柳,也服气小柳,就是不管账他们也知道柳枝镇分店比马驿镇的老店赚得都多,因此十分赞同幺女的打算,赶紧让伙计买肉做菜招待小柳,又都笑着说:“将来小柳做了大掌柜,就连我们也要听小柳的吩咐呢!” 第170章 圆满 关于自家铺子的事,宁婉先与爹娘商量好了的。她本意是给爹娘另买一处房舍住着,离开德聚丰的铺子,每日里只带着石头就好。但是爹娘却不愿意,他们果真愿意还留在铺子里,每日做些事情才开心。 爹娘虽不是有本事的人,但他们特别明事理,从不乱掺和德聚丰的生意,请小柳来做大掌柜他们都是愿意的。而且他们又都说了,小柳来了,他们便只管着卖糖点心的那个柜台,其他的事情就全听小柳的。 小柳听了也笑,“我虽然帮忙管铺子里的生意,但是为人做事还不要东家和太太提点?更何况还有东家小姐呢,真有大事总要东家小姐拿主意!” 于氏就笑着说:“婉儿既然请你做大掌柜,也就是想把铺子里的事都交给你了,她毕竟要嫁人了,总不能跟过去一样整日在铺子里验看山货、招呼客商什么的了。” “什么!”小柳大吃一惊,“东家小姐要嫁人了?” “原来你还不知道,”于氏就说:“婉儿前些日子订亲了。” 小柳半晌才合上张大的嘴巴,不免有些没沮丧,“原来是这样。” 宁婉在旁人面前总有些害羞,但是与小柳早熟了,倒不在意,因此反笑他,“你是不是很遗憾我不能像过去一样与你一起做生意挣钱了?其实我虽然不管德聚丰的铺子了,但也不会就此闲着,正好将几个作坊都重新理一理,还想新开一两家作坊,到时候我们再比比看谁挣的钱多!” 小柳就打起精神笑道:“那就比比吧,不过我恐怕比不过东家小姐了。” 宁婉就鼓励他,“其实你做生意比我厉害的,所以我才把大掌柜的位置让贤呢。”自己之所以做了小柳的东家,是因为有那个梦,而小柳凭的是真本事。 见两人一直在谈做生意,于氏就说:“小柳,你也不小了,也应该成亲了!”又笑,“你毕竟已经是大掌柜了,连个媳妇也没有,岂不让人笑话?” 从自己订了亲,娘就一直开心得紧,见了没成亲的便关心人家的亲事,恨不得将那些没成亲的年青男女都凑成一对对的。宁婉暗自摇了摇头,向小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放在心上,小柳原说过不着急成亲,要一心做生意的。 没两天,小柳就将柳枝镇的铺子交给了新掌柜,自己到了虎台县当了德聚丰大掌柜。宁婉自然将铺子里事无巨细一一交待清楚,又将账本交给了新请来的账房先生,这也是通常的规矩,东家如果不管铺子,请了大掌柜之外还要请账房先生,这样到了年底算红利的时候就会清清楚楚,免得有什么麻烦。 宁婉交了铺子,却将几个作坊都拢到手里。管铺子要抛头露面,虽然卢铁石已经答应她让她继续做生意,而宁婉也觉得做生意没什么丢人的,但是她却要替他着想。自己既然要做铁石将军的夫人,绝不会让他的声誉因自己有一点受损之处,毕竟他已经是从五品的武官了,而将来还会更加的声名赫赫,怎么也不要让人拿自己在铺子里招呼生意的事儿笑话他! 那些官夫人、大户人家的太太们其实也都有各自的生意,只是她们都是请掌柜的帮忙管,自己只看账收红利,她也如此好了。至于作坊就又不同,毕竟不必直接见客商谈生意,也就没有人嚼舌头了。 宁家现有的三个作坊都很不错,每一家都很挣钱,特别是粉条作坊,做出的粉条已经颇有些名气,除了在德聚丰的铺子里卖,还有好几个固定进货的商家。 但是宁婉心里却有更高的打算,她还想再开几个作坊。 多几条挣钱的路,不但能多挣钱,更重要的是能防种种灾祸。就比如现在,山货、干菜,还有粉条几项,即使其中一样的生意做不成或者亏了,也还有另外两样,家里也总有收益。 如今宁婉想到了有两样东西可以试试,一样是山葡萄酒,她在三家村里就酿过,味道还很不错,但是当时因为酿酒要花很多钱买坛子买糖等等,而且运送十分不便只酿些自家喝。现在她已经能拿出买东西的本钱了,就准备把酿酒的作坊开在马驿镇,做粉条的作坊只冬天开工,秋天时正好酿酒,连房舍也不必另买,至于山葡萄,到了秋天成熟时与山货一样收就可以了,也正能借着德聚丰铺子收货。 还有一样就是种木耳。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种,但是三家村的木篱笆都能长出木耳来,那么就一定有办法能种成,这个作坊还是开在三家村,毕竟马驿镇和虎台县里的木篱笆都长不出木耳,那么说明三家村一定有容易种出木耳的水土,作坊开在那里会容易许多,而宁家在三家村的老宅正好也空着,就用厢房和后院的园子慢慢试,早晚能试出办法来。 将各样的事情都先盘算好了,真正做起来并不难,而且宁婉做生意一向是谨慎的,她投的本钱并不多,如果成功了再慢慢扩大不迟。 虽然有许多杂事,但是宁婉却没有忘记答应让石头去读书,当然就是她想忘记也是不能的,小石头听了要上学堂竟十分上心,每日都要来问姐姐什么时候能去。 当姐姐的哪里会食言?宁婉按着皇历上的日子帮石头裁了衣裳,当然也替另外几个孩子也一道做了衣裳,又去与大姑和大姐她们说:“让囡囡、狐保、大郎、二郎他们都与石头一起上学堂去吧,束脩我来拿。” 大姑和大姐就说:“我们听了石头说要去学堂,也打算送家里的孩子们也去呢。至于束脩,自然应该我们自已出。” 宁婉原以为大姑和大姐定然舍不得花这份银子的,所以一力担下束脩的费用,不想这两人竟都赞同,就赶紧问:“大姑父和大姐夫可都愿意?” “怎么也不愿意?”大姑就说:“我们先前是供不起读书人,因此从没想过把孩子送到学堂里。前日石头一说,我们就都定下一起送他们去读书呢!就算考不上秀才,能像你一般会看账做生意也是好的。” 宁婉就笑,“原来我倒小瞧你们了。”说着将做好的新衣裳和在宋家铺子里买的笔墨纸砚一一拿出来,“到了吉日一同送他们拜师。” 大姑和大姐虽然要送家里的孩子们去读书,但是她们哪里懂得要准备什么,如今见宁婉样样都备齐了,不免好奇地翻看一回,“衣裳也就罢了,其余的东西都金贵着呢,花了多少钱?” 问价钱就是要还钱,宁婉自然不说,“我想着他们毕竟都是开蒙,因此并没有挑好的买,都是最寻常的东西,让孩子们先用着吧。日后若是学得好,那时再买好的。” 几个孩子平日里哪里见过文房四宝,便都过来又摸又看的,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大姐就说:“怎么也给囡囡买了一份?她毕竟是女儿家,若是想学,不如让她弟弟从学堂里回来教教她就好了,笔墨也用一套就行!” 虽然书中说七岁男女不同席,但其实在民间哪里能做得到?且七八岁的孩子也不懂这些,学堂里有几个小女孩也是常有的事,只都是小的,到了十岁上懂得男女大防后就不好再去了。宁婉自是知道姐姐不是那些酸儒般的不许女儿读书识字,只是没见过女子上学堂,又想省些钱,就点头肯定地道:“囡囡也去!” 又将给囡囡新做的月白小袄、青布裙子拿出来给她试着说:“我选的学堂里也有两个女学生,一个是先生的小女儿,今年八岁,一个是那孩子的两姨妹妹,今年七岁,囡囡去了正与她们作伴儿,且我们家这些孩子中囡囡是最大的,又十分懂事,要我说还能照应这群小的呢。” 囡囡得了这裙袄十分开心,其实这身衣裳倒不出众,不如过年时小姨给的那套红绫子袄裤好看,但却是与大人一样的裙子,让她有一种自己已经长大了的感觉,等小姨帮忙把裙子系好,就赶紧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我穿裙子了!” 大姐就笑了,“你小姨什么事都惯着你!”又向妹妹说:“做了衣裳也就罢了,还绣了花,多费工夫!” 这一辈的孩子中现在只囡囡一个女孩,又长得雪团般的可爱,宁婉果然更加喜欢,每年给囡囡做衣裳都格外用心,现在因要上学堂,倒不好弄些花哨的,但在素净的衣裙边都绣了清雅的小花,越是细看越觉得精致,用的功夫是给男孩做素面袍子的几倍! 宁婉就向囡囡说:“虽然女子不能考科举当官,但是要我说却要更好好用心读书识字呢!你想我们女子力气小,做不了耕种、运货等等许多活儿,但是识字了就有很多不必用太多力气的巧宗儿,像做生意看账、抄写经卷、还有专门的女账房女先生,靠着自己就能活得体体面面,嫁了人夫家也高看一眼!” 囡囡毕竟还小,半懂不懂的,但总归为了自己能去学堂十分喜悦,且她一向最羡慕小姨的,就笑道:“我识了字也像小姨一样开铺子做生意,自己记账!” 大家就都笑了,又将孩子们上学的事情定了下来,宁婉就说:“虎台县里有三个蒙学,我想我们家里的孩子都是什么也不会的,因此选的这个先生很是和善耐心,孩子们去了也不至于挨打,若是将来真有造化能考科举自然是好了,就是不能也没什么,总归不是睁眼的瞎子。” 大姑和大姐也笑,“能考科举的都是文曲星下凡,我们家里哪有这样大的福气,能写会算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一家人中宁婉一向是大家口中最眼大心大的,其余的都要胆小本份得多,因此也从没有什么奢望。 一时之间孩子们就都上了学,每日早起晚归的,回来又要背书练字,与先前整日浑玩浑闹完全不一样了,宁梁和于氏就叹,“还是婉儿说得对,我们先前怎么没想到呢?”又越发地疼爱石头,“这么小的年纪就会写字了,真是比爹娘都强得多了!” 石头得了表扬更兴头,“我要背书去了,毕竟我是长辈,总要给他们带个好头儿!”说着神情庄重地进自己屋子里去了,原来他上了学堂后就一定从爹娘的屋子里分出来,如今自己住着东厢房——这也是在学堂里学到了规矩,小辈在家里不能住正房,儿子应该在东厢,女儿在西厢。 宁家其余三口儿都想笑,可又不敢笑出声,就都忍着看石头挟着书昂着头后背笔直的小模样儿,相互使着眼色。 虽然石头还很小,可是宁婉突然觉得家里果然是后继有人了。她曾经在梦中以自己一个女子稚嫩的双肩担起宁家,梦醒后做得还要更好,但如今家里有了石头这个小小的男丁,却是她真心盼望的,也更合世人眼中的圆满。 宁婉备嫁中虽然会为了不可预知的未来而有些忐忑,但却不担心家里了。爹娘还是壮年身子康健,石头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懂事,生意上有小柳管着且自己也不会完全放手,宁家只能会越来越好。 第171章 嫁衣 备嫁中最重要的是做嫁衣,宁婉将桌子擦抹得十分干净后先铺了一块雪白的细布,然后才在上面展开一匹大红萱草暗纹的贡缎,用粉块先细细画了线,然后才拿着剪子精心地剪好。 这匹缎子是瑞泓丰小王掌柜听到她定了亲特别送来的,说是极难得的贡品,瑞泓丰从不摆以铺面上卖,他亲自送过来恭贺宁婉的喜事。 宁婉知道时娘已经收了下来,她原本不打算用的,但一则是见小王掌柜殷殷热情,摆明了就是想与未来的副千户夫人相处好,自己也不想与瑞泓丰有什么别扭,再一则就是这料子果然是难得的,她就是拿着银子到安平卫也未必能买得到。 给皇上送的贡品自然是全天下最好的,这贡缎的大红色是那样正,灿烂得有如天边的朝霞,只一抖开便觉得光华耀眼,只怕每一根丝都是上上之选,用手轻轻一摸,丝质细腻得有如婴儿的肌肤,更入宁婉眼的是那萱草花纹,这可是有宜子之喻意呢,再合适做嫁衣不过了。 宁婉买了最好的红丝钱,一针一线都亲手做,毕竟是一生只穿一次的嫁衣呢! 说起来在梦中宁婉虽然嫁了,但却没有穿过嫁衣。她离家时是卖身为妾,够不上穿红的,且卖身所得的钱哪里舍得买布料?更兼匆忙之中还要瞒过爹,因此只说到大户人家做丫环,便换了件干净衣裳挽着小包袱出了门,坐上赵太太派来的骡车从侧门进了赵家,连身新衣都没有。 后来她虽然被扶了正当了二房的少奶奶,慢慢地又掌了赵家,有了不知多少套好衣裳,但是却再没机会穿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嫁衣了。因此那时她每每看到穿了红衣的新嫁娘,心里总免不了会涌起一点酸意。 现在,她正在为自己缝一件新嫁衣,然后穿上红衣堂堂正正在从娘家出门,坐着披着红的车轿敲锣打鼓地走进夫家正门,宁婉心里越发地期待,不知不觉脸上尽是笑意。 宁家到虎台县里还不满一年,德聚丰的生意固然不错,但在虎台县里至多算是中等的铺子,并不引人注目。 但是德聚丰的东家小姐与卢副千户宁亲的时候场面着实不小,因此消息一下就传开了,竟引来不少人结交。 辽东有一句俗话就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宁家既是做生意的,自然愿意与人为善,早日融入虎台县里,一时间,宁梁夫妻竟有了不少应酬。只是这些应酬宁婉是不去的,就是有人专门邀她,娘也会挡在前面说,“如今不好出门的,待嫁出去了再多与大家往来不迟。”便将这些人拒了。 只是喜姐儿接她过去玩,娘却点头了,“你们姐妹多在一处说说话儿,再则喜姐儿夫家也是做官的,你女婿也是做官的,有什么不懂的正好问问喜姐儿。” 赵家是不入流的官,严格说在官和吏之间,要是硬算也只能算是文官一系,而卢铁石是从五品武官,所谓文武殊途,两者一点也不搭界。娘不懂得,宁婉可是清楚的,却还是笑着答应,“娘,你放心吧,表姐会告诉我的。” 喜姐儿听了赶紧摇摇头,“其实我们女子在内宅能懂什么?嫁到好人家吃穿不愁的只管享福就行了!” 宁婉听了这话不以为然,也无怪赵太太不肯将赵家交给表姐,她有这样的想法怎么能用心管理家事,为整个家族谋得前程呢? 再一想喜姐儿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也不为错,她与梦中的自己不同,是赵国茂的明媒正娶的少奶奶,将来就算赵家没落了,也少不得她一世衣食无忧,根本不需要殚精竭虑地向上。 因此宁婉便将劝她的心思收了,坐到了骡车上才问:“表姐,上次说的孩子你可挑好了接到自己屋里养着了?” 喜姐儿就说:“我向婆婆提了,可是婆婆不愿意,让我等着大哥有了儿子抱养过来。我想着也不错,大哥就是再不好,可也是国茂的亲哥哥,他的儿子就是国茂的亲侄儿,跟我们自己的亲儿子也没差多少了。” 赵太太也曾向自己这样说过,然后就自己就陪着她等了好多年,到了最后赵国藩也没再生个儿子,除了原配夫人所生的女儿之外他没有别的孩子。赵国藩无后宁婉倒是不同情他,但是她也跟着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现在想起来真不值得。 宁婉就道:“赵国藩成亲也有好几年了吧,除了你大嫂生了一个女儿再没有别的孩子,我看你还是不要等他了。” 喜姐儿就悄声说:“婆婆告诉我大哥没孩子就是贪多嚼不烂,今天跟这个明天跟那个的,反倒没有一个生养。她已经决定找个好生养的姑娘纳进门来,想来喜信儿很快就会有的。” 没用的,这法子宁婉也亲眼见赵太太用过,但是还是一无所有,只是显然喜姐儿已经完全相信了赵太太。当然宁婉早知道赵太太是有本事的,哄了喜姐儿也不奇怪,又想了想,她们毕竟是亲婆媳,不好硬劝,只能道:“那你就想好了,等上两年三年的,如果赵国藩还没有孩子,你就赶紧自己抱养一个,可别等来等去一场空。” 喜姐儿随意地点头答应了,“我自然知道的。”却向宁婉笑道:“前儿个我跟着婆婆出门作客,见了虎台县里许多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大家都在说卢副千户和你的亲事,竟许多人都不认得你,听说你是我的表妹还让我帮忙引见呢。” 宁婉就摇头,“表姐也知道我现在不好出门的,引见什么的就等成亲之后吧。” “我也这样说的,”喜姐儿笑,“不过我倒是答应了,等你成了亲就带你与大家一处喝茶说话,还有听说书的看戏看百戏,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而且一定喜欢!” 宁婉是知道的,她没少与那些大户人家的女眷打交道。大家在一处看看戏、听听说书、或者去庙里烧香自然也很有乐趣,但是时日略一久,也会没意思,不比起管家事、做生意管账等等充满了生机! 梦里的她因着赵家的典史职位一定要与这些人往来,但是现在,宁婉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应酬她们了,以后只需挑自己愿意的相处一二就好,眼下只敷衍地点了点头,“到时候再说吧。” 喜姐儿只当宁婉害羞,她是真心愿意表妹参加到自己这一干大户人家太太小姐们的应酬中的,“那时候我们就是伴了。”毕竟她是后加入进去的,而赵国茂又是那样,因此与虎台县里大户人家的女眷们来往时总觉得没有底气,宁婉如果嫁了从卢副千户,她们表姐妹做什么都在一处就要好得多了。 因此眼下她便絮絮地与表妹说着,“我整日闲着无聊,又不好时常往娘家跑,所以接了你来陪我,正好我也能帮你做些针线。”又道:“我知道你因着赵国藩就再不来我家了,眼下他却去了下面的镇上查看粮仓,我婆婆也正好有些事情一同去了,因此这两日你过来正好十分方便。” 赵太太哪里是有什么事?她是不放心赵国藩自己一人出门公干而已! 宁婉笑了笑就说:“我也正要请表姐帮我描几个花样子呢!”喜姐儿一向长于针线,绣花样子特别多,不比宁婉一年到头捏不了几次针。 “那还不容易?”喜姐儿大包大揽地答应,“我虽然进了赵家就少动针线,但是却又新描了几十个花样子,听说还有从京城那边传来的呢。” 到了赵家,表姐妹二人果然十分清静,赵太太不在可以不必去上房问安;而赵国藩不在,大家正可以在花园里随意闲逛;赵国葆也不知去了哪里,且就是在也不足为惧;唯有赵国茂倒成了麻烦,他一见宁婉进了二房就叫:“二少奶奶,二少奶奶!”接着展开一张大大的笑脸向她扑了过来。 自那次赵国茂叫自己之后,宁婉就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也曾做过一样的梦?而且已经变得聪明了?当日的情形自然不好深究,眼下倒是十分方便,于是她便认真盯着赵国茂看,可是她看到的还是于梦中一样的那个人,他的目光有如小兔子般的单纯,他的神情无忧无虑,但他确实是认得自己的。 无怪老人们会说什么也不懂得的小孩子眼睛最亮,能看到许多大人见不到的东西,也许赵国茂也是这样的。 宁婉就向着他笑了,“你以后不许再叫我二少奶奶了,要叫我——叫表妹。”赵国茂自然要跟着喜姐儿一样称呼自己。 赵国茂果然还是肯听宁婉的话,笑嘻嘻地改了口,“表妹,表妹!”然后向宁婉伸出手来,“桂花糕!” 宁婉就将桂花糕递给了他,“吃两块就去园子里玩吧!等中午饿了回来吃饭!” 赵国茂一面将桂花糕塞进嘴里,一面点着头,嘴里还含含糊糊地答应,“好!” 宁婉就说他,“吃东西时别说话,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了。” 赵国茂就用力点了点头,将桂花糕咽了下去笑着说:“二少奶奶,我去玩了。” 宁婉将脸一绷,“叫表妹!” “表妹,”赵国茂才想起来,“我去玩了!” “他还是这样听你的话!”喜姐儿见了方才的事还是不解,“明明我也给他准备了桂花糕呀?” “你对他再好些就行了,要笑,真心的笑。” “我哪里能笑得出来?”喜姐儿随意将手中的桂花糕扔回点心匣子里,“我在赵家也算得上事事顺心,只是看到他就不痛快。” “可是你正是因为赵国茂才能进的赵家,”宁婉提醒她,“所以就应该对赵国茂好些。” “我娘时常这样唠叨我,你就别再说了,”喜姐儿赶紧转而问:“来,我把花样子都拿出来,你随便挑。” 第172章 丁三 宁婉陪嫁的衣裙共十六套,每季四套,又有里衣、棉衣、夹衣、鞋袜等等,总算起来并不少,娘、大姑、大姐早各自分去了些帮忙做,大家时常在晚上一同在宁家做上一两个时辰的针钱才回去睡。唯有成亲那日所穿的嫁衣和所蒙的盖头完全是宁婉自己一个人做,衣裙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只是盖头缝了四边上的流苏,至于要绣什么花样没有选好,于是一张张认真地看了起来。 喜姐儿的花样子果真不少,就连专门用在盖头上的也有好几样儿,宁婉左挑又选半日定不下来,鸳鸯戏水、并蒂花开、龙凤呈祥,样样都好,喻意也佳,喜姐儿见她拿不定主意就将一幅花样送到她面前,“你挑这个吧,富贵长命,是我新得的样子。” 这富贵长命原来是牡丹花和蝴蝶,牡丹花开意味着富贵,而蝶的字音正与耋相同,意味着长寿,倒是实实在在的好兆头,且宁婉又喜欢这花样十分好看,心里想着用各色丝钱在盖头的四角绣上四朵盛开的牡丹,然后用金银钱在中间绣上几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蒙在头上一定会非常漂亮的!“好,这这个了!” “我也最喜欢这牡丹花和蝴蝶了,只是十分不好绣,特别是蝴蝶,一定要用金银钱的,因此越发难了,”喜姐儿看着宁婉在盖头上描花样就说:“不如我帮你绣吧。” 喜姐儿知道宁婉会绣,但是也只是会而已,她并没有机会学得那些繁复的针法,更没有多少时间练习刺绣,只当她不如自己,就不避嫌疑地要帮忙。 其实呢,宁婉从小就跟娘学了绣花,虽然没有多少空闲刺绣,但是嫁到赵家后却又捡了起来,还另学了几样不错的针法,论起绣花未必比喜姐儿逊色,只是她平日里要照顾生意,很少有空儿绣,大家也就不知道,现在笑眯眯地说:“我一定要自己绣的!” 喜姐刚见她描花样一概不用自己帮忙,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笑道:“也好,嫁衣和盖头都是自己亲手做的,最有好兆头呢!” 宁婉到了赵家描了花样,吃了午饭,看着外面的燥热退了下去,就与喜姐儿去花园里头闲逛。 先前在三家村住,一出家门就是田地原野,满眼的庄稼野花野草,多走几步就到了山中,那里有嶙峋的山石、高高的大树、千姿百态的藤蔓、形态各异的花草、数不清的鸟兽,景致自不待言,只是那时整日忙于生计,倒无暇去看美景。 后来到了马驿镇,只要多走上几步到了镇子边上,四面都是乡村,满眼的绿色,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得。 直到在虎台县里住下,轻易不出城门,眼里所见不过是街道、铺子、行人,纵院子里有一株杨树,树下种了些花草,但也不过是些微点缀,如今进了赵家的花园里,竟觉得曾在梦中看得惯了的景色真是美极了。 树木扶疏,百花争艳,又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几个临水的凉亭,喜姐儿就拉着宁婉去打秋千,“你先坐上去,我帮你荡起来。” 宁婉一笑,不但不坐,反而站了上去,双手扶着系着秋千的两根绳子,双腿微微一屈,秋千便荡了起来,她越荡越高,轻风从面前拂过将她的裙角吹起,整个人似乎飘飘欲仙,她一向最喜欢这样的感觉,先前在赵家时每有什么郁闷的事情打过秋千就重新放开心怀了。 喜姐先前还一再叫她小心,现在也看出她的娴熟,便拍手叫道:“婉儿,你真行!” 宁婉便笑了,如今赵家之内除了喜姐儿和她以外就只有痴傻的赵国茂,因此也无需顾及什么,她就将银铃般的声音撒在空中,脚下更加用了些力气,荡得更高,仰起头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轻风还有花香。 半晌,她玩得够了,方才让秋千停了下来,却见喜姐儿身边刚刚来的一个女子并非她认得的赵家的仆妇,而是一个陌生的美貌姑娘。 喜姐儿便向她招手,“婉儿过来,这是丁家三姑娘,刚巧过来,我本要叫你下来打个招呼,却见你荡得那样高,只怕不小心摔了,便等你自己下来。” 原来这就是丁家的三姑娘啊!其实城隍巡游时宁婉是见过她的,扮成仙子站在最前面,只是那日她挽着高高的头发,上面插戴了许多的金银珠宝,脸上涂了许多脂粉,又贴着花钿,身上披着飘逸的绫罗,反倒看不出本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因此宁婉一时没有认出,现在听了喜姐儿说方才对上了,便笑道:“原来是丁三姑娘,是我眼拙了,先前见过的。” 不想丁三姑娘听了宁婉十分客气的话却没有笑,却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宁婉的脸——更确切地说是盯着宁婉的两个耳坠,然后就问:“你怎么会有东珠的耳坠?” 喜姐儿原听过东珠的名字,却不认得,因此并不知宁婉戴的耳坠便是东珠,因此便“哎呀!”了一声道:“婉儿,原来你这对耳坠是东珠的!你怎么会有东珠呢?” 见喜姐儿也与丁三小姐问起了一样的问题,宁婉倒不好驳回去了,毕竟喜姐儿只是好奇,却不似丁三带了责问的意味,便笑笑道:“别人送的珠子,我就打了一对耳坠。” 喜姐儿一向与宁婉亲近,因此便上前来又摸又看的,“原来东珠是这样的,果然稀奇,竟然是金色的,我先前就以为是金子的呢!” 其实东珠的金色与金子的金色十分不同,金子明亮灿烂,十分扎眼,但东珠的光泽却温润内蕴,越是细看越会觉得华贵,而这华贵却远胜黄金,当然东珠的价值也要远高于黄金许多倍。喜姐儿嫁到了赵家之后毕竟见识多了不少,眼下便也看了出来,啧啧称奇,又问:“婉儿,谁送你的?我也想要一对这样的耳坠呢,我可以多拿些银子买!” 丁三姑娘本待说话,却不想喜姐儿抢到了她的头里,现在就拿鼻子哼了一声,“二少奶奶不知道竟还要买呢!我们家的生意中就有东珠这一项,因此知道这东珠是御贡的东西,根本不许寻常百姓戴!宁姑娘,你这样是可是违反律法了,若是告到官府,还要问罪呢!” 喜姐儿吓了一跳,“原来东珠并不许我们戴!”就向宁婉说:“赶紧摘下来吧,免得出什么事?” 宁婉看看丁三姑娘就笑了,“既然如此,丁三姑娘也赶紧将衣裳鞋袜都脱了吧!免得被官府问罪!”又斜眼看了一下丁三身后也穿着绸衣的小丫头,意思十分地明显,你自家都做不到凭什么来管我? 原来本朝初立时高祖果然制定服舆律:男女百姓衣服,不得冒用金绣、锦绮、纻丝、绫罗;靴不得裁制花样、金线装饰;首饰、钗、镯不许用金玉、珠翠等等。若按此律,东珠自非宁婉可用之物,但是丁三姑娘一身的锦绣绫罗,缎鞋上又绣着金丝云纹,岂不应该脱光了? 丁家原也是虎台县的商户,听说不知怎么将丁二姑娘送到一位皇子府中,从此生意便越做越大,如今几乎将虎台县里貂皮、人参、东珠等贵重货物掌控了大半,着实发达了。丁家也由过去不大起眼的商户变得张狂起来,先前宁婉在赵家时也曾遇到过丁家的人,而且她还随着婆婆赵太太、县令夫人钱太太、徐老知府太太,还有虎台县许多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们一同压着丁家,绝不许一个商户凌驾于虎台县众人之上。 只是当时她已经是赵家二少奶奶,与丁家往来的也多是媳妇们,对丁三小姐没有太多的印象,能肯定的是丁三绝对没有嫁给卢铁石,而是嫁到了外面,至于是哪里已经不太清楚了。 眼下丁三姑娘依仗不知什么时候学来的半瓶子律法想来为难曾经掌着典史家的少奶奶,这岂不是笑话? 丁三姑娘被宁婉这一句话说得满面通红,仿佛她的衣裳真要被脱下去一般,“你!你!”半晌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喜姐儿看出来她们的不对付,却不懂得机锋所在,便笑着拉了她们的手说:“毕竟都是小姑娘,见面就讲笑话,要我说,戴什么穿什么还不是随着各人心意?谁又管得了!” 宁婉不知道丁三姑娘听了喜姐儿的话怎么想,可她却替喜姐叹了一声气,就算她不掌管赵家,但身为典史家的媳妇也不应该说出这样无知的话来,如此恐怕会被有心人记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是对付赵家的把柄。 高祖时那些关于服饰的律令早就没有人遵守了,现在只要有钱,还不是就像喜姐儿所说的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但是宁婉还是将话圆了回来,“若按高祖时律法,亦非我们,便是虎台县里大半的人衣饰都未免有些不当,但是皇恩浩荡,当今圣上未再明发旨意,百姓皆承受天恩,真是感激涕零啊!” 丁三姑娘对宁婉竟能与卢副千户定亲十分地不满,原想过来给宁婉一个下马威的,她早认识了喜姐儿,亦知道宁婉是她的表妹,便以为也如赵家二少奶奶一般是好对付的,不想一开口便被顶了回来,眼下又只能点头赞同,脸涨得更红了,就像要滴下血来,“宁姑娘说得对。” 第173章 诈问 喜姐儿虽不懂律令,但却并非不知人□□故,早看出丁三与婉儿对上了,且几句话之后婉儿稳稳地占了上锋,倒是丁三姑娘十分尴尬,就笑着让前让道:“外面风大了起来,我们进屋子里喝茶吃点心。”一边一个拉着进了屋子。 吃了两块点心,宁婉就起身说:“我已经来了大半日,也该回去了。”她一直疑惑丁三姑娘的来意,若说是找喜姐儿说话的,可她为什么一上来就与自己对上? 除非她本意就是针对自己的!若要是那样,自己也回敬了过去,完全没有必要再与她在一处闲谈品茶了。 喜姐儿只怕两人在赵家冲突起来,因此便一叠声地说:“你来时舅舅和舅母也说要你早些回家呢,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吧,我叫车子送你回去,我再与丁姑娘说些事儿。” 宁婉就点头应了,又让喜姐儿,“表姐不必送我,只管陪着丁小姐。”再向丁三姑娘点了点头,便带了描好的花样走了。 原以为此事也就罢了,不想第二日丁三姑娘竟找到了德聚丰铺子里,宁婉见了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她真不知道丁三姑娘想怎么样,难道她一个姑娘家竟不要廉耻来争男人吗?只是既然是来客,宁婉只得请她坐了,又倒了茶,摆出家里的果仁糖,“尝尝,这是我家自己做的。” 丁三姑娘这一次没有再绕圈子,既不喝茶也不吃糖,先向跟在身后的一个小丫头挥手,“你下去吧。”然后直接问:“给你什么样的补偿,你能答应和卢副千户退亲?” 宁婉便款款坐下说:“丁小姐一定读过书的,所谓定者,不能改也。况且婚姻之事,我们女孩子家自然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哪里好当面说起来?”说着,果然害羞地垂了头,抿了嘴接着绣那盖头上的牡丹。 想和自己斗?宁婉还真从没把丁三姑娘放在眼里,她早学了许多手段,在自家里从来用不上,但到了时候自然就拿出来了。现在的她看起来那样的遵守礼法,让丁三姑娘自惭形秽去吧,她是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亲事是自己做的主! 果然丁三姑娘立即又被噎住了,半晌方道:“我可以把我们家与京城商铺的路子告诉你,那样德聚丰的生意很快就会做得更大了,到时候你再嫁什么样的不成?” 宁婉一直在绣花,看也不看丁三姑娘,心里猛地警醒了。原以为丁三姑娘喜欢上了卢铁石,因此才在城隍巡游时将手里的花扔给他,眼下看丁三姑娘的纠缠却不可能只因为她的喜欢,毕竟经商的路子要算得上铺子里最重要的秘密,若非丁家长辈答应,丁三是不可能有这样大能力的。 那么丁家是支持丁三姑娘嫁给卢铁石的? 若是这样,丁家一定会向卢铁石去提亲啊! 可是卢铁石却从没有说过! 其实也不奇怪,丁家愿意将女儿嫁给卢铁石呢,而且还并非寻常的愿意,竟然舍得将做生意的路子告诉德聚丰。现在让丁三姑娘来找自己,恐怕是别的法子都试了没有成功才不得已让女儿出面。 卢铁石现在竟如此炙手可热了!在梦中宁婉虽然早听过卢铁石的大名,但是真正与他结识却要在夷人南下之后,因此对之前他身边的细事知道的并不清楚,但是她可以肯定,并没有许多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虽然卢铁石那时也是从五品的副千户,但是他毕竟身带残疾,瘸了一条腿,而且他实在太冷漠无情了,大家对他更多的是敬而远之,宁婉与那些太太们在一处说话时没少听过这样的说辞;至于丁姑娘对他的爱慕,也是从没有的事! 难道是因为他的腿没有受伤就有了这样大的变化?当然会有这个原因,但是一定不只是如此,宁婉的心里突然就出现了卢铁石的笑脸,微微上挑的凤眼,雪白的牙齿,竟十分可爱呢,也无怪丁三姑娘那样喜欢他,在众人面前将手里的花丢给他! 当然,卢铁石没有接,他就似不知道一般依旧向前走着,然后到了德聚丰门前找自己说话,吃了自家做的果品,后来又向自己求了亲。想到了这里,宁婉便悄悄地笑了,又恐丁小姐看到,将头低得更低了。 收起笑容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事,尤其这笑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真是很难完全压下,宁婉费了半晌的工夫将脸重新绷了起来,然后才抬头向丁三说:“丁小姐谬矣!古人说君子一诺,千金不易,我虽然是个小女子,又怎么能为了些许钱财背信弃诺呢。” 丁家是暴发户,他们的钱财又非德聚丰这样靠着辛苦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因此便容易有一种错觉,那就是自我膨胀得十分厉害,似乎整个世间都要向他们低头一般,昨日丁三小姐见了东珠就指责自己正是如此。对于这样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故而宁婉只拿大道理来压丁三。 果然丁三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宁婉瞧她依旧十分不甘心的样子便问道:“这种事情正应该你们家里出面,或者赞成你嫁给卢副千户的人出面,为何让你一个闺阁小姐过来?难道他们竟不顾你的名声了吗?” 那些法子自然都用过了,整个丁家的人原已经死了心,唯有丁三小姐却还想到宁婉面前试试,只是她如何有脸面这样说,只是气道:“卢副千户那样有前途的人若是娶了你,半点助力也没有,将来一定会被拖累的!” 宁婉瞧着她似乎义正辞严的样子心里又暗暗想笑,明明坏人姻缘却还似乎觉得是在施舍,也不再多话,她想知道的已经诈问出来了,丁家背后果然有人看上了卢铁石! 年青而有为的将领,还不到二十就已经凭着自己的战功成了从五品的副千户,将来的前途一定是不可限量的,宁婉早就知道,这些人虽然比她晚一些但也已经看了出来,因此便急于现在就将他拉拢过去,如此正好将丁三姑娘嫁给卢铁石。 听说京城里每到进士放榜时,便会有一种时常为人传言的“榜下捉婿”,也是一个道理。只是这想捉卢铁石的人是谁呢?既然是丁家后面的人,那么可能是安平卫的官员,也可能是远在京城的大人物,甚至是传言中丁家攀附上的皇子。 宁婉才不让卢铁石与皇子产生什么瓜葛呢!别看皇子尊贵,丁家攀附上去后也立即就抖了起来,但其实这种乍富乍贵的哪里有长久的?俗话说爬得高摔得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云端里掉了下来,再站不起来了呢! 如果卢铁石被他们拉了过去,到时候恐怕摔得更重,毕竟他是掌兵的武官,干系更多,还不如依旧按照他先前的道路向前走,他的光芒是任何人也挡不住的。 丁三姑娘见宁婉只是不理,还待再说上几句,就听外面喧闹了起来,而宁婉终于放下手里的绣活儿起身要出去,只得跺脚道:“你硬是要与卢副千户成亲,将来可别怪我们家不客气了!” 宁婉一点也没有把丁三的威胁当成一回事儿,在她的梦中,大家之所以一起压制丁家,就是因为丁家每遇了事就是如此,以为整个虎台县里都要让他们家几分似的,但其实大家奉公守法、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又凭什么要让他们呢!不必说丁家不过将女儿送到皇子府上,就是丁家的女儿当了皇妃,难道就可以不讲道理了吗?是以宁婉笑道:“我就等着丁小姐不客气了!”说着将门打开示意丁小姐离开。 不料门一打开,正见到卢铁石站在门前,向她一笑道:“我们伐木回来了,过来说一声,顺便送些木头给你们家打家具。” 大户人家嫁女儿都是要打家具陪嫁的,宁家早打算做几对箱子并几样器物,不想眼下卢铁石便将木头送来了,爹和娘都站在院子中间笑着,“这木头打家具再好不过了,就按婉儿屋子里的东西打上一套,将来用起来也顺手。” 丁三姑娘这时也自屋子里出来了,她方才在宁婉面前又是刁蛮又是任性,眼下见了卢铁石却换了一副神色,笑嘻嘻温柔柔地先问了好,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就盯在卢铁石身上,“副千户回来了,我父亲一直想请你过去吃饭呢。” 卢铁石一直看着宁婉,听丁三姑娘相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奇怪地问宁婉,“她是谁家的?” 丁三姑娘再不想卢铁石竟然不认得自己,脸比昨日被宁婉几名话刺了回去时还要红,接着就连眼睛也红了起来,眼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煞是可怜。 宁婉却没有一点同情她的心思,刚刚与自己说了过份的话现在又来装可怜,丁三姑娘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套本事,还真恶心呢!她一向知道男人最容易被这样的手段骗了的,不过她相信铁石不会! 转过头来看他,果然铁石根本没看丁三,却转身从身后拿过来一个挂满了一簇簇火红山丁子的树枝送到宁婉面前,“好看吗?” 第174章 洛冰 山丁子是大山里的一种小野果,长长的果柄,果子却只有小手指甲大小,味道非常酸,就是爱吃酸的人也吃不了几个,但是这果子长得十分漂亮,果皮光滑,颜色鲜红亮泽,如今卢铁石带来的这个树枝足有一人多高,上面有七八个枝杈,每枝上面都挂满了山丁子,就似挂了一盏盏小红灯笼一般,着实喜人得紧。 正为许久没有见过山里景色而有些不自在的宁婉就由衷地笑了,“真好看!” “我帮你放在房间里,听说能放很久呢。”卢铁石说着便将那山丁子树枝小心地送过门口,然后立在屋子的一角,原来他早在树枝下面加了一个小小的树桩,就像摆古玩的底座一样,放下十分稳当。他是去过宁婉屋子的,因此十分熟悉。就连地方也找得恰到好处。 宁婉心里说不出的妥帖,卢铁石送的这枝山丁子竟然比他送自己的貂皮和东珠还让她感动,他们到底已经是未婚夫妻了,总与先前不一样了。 “我爹是鑫福隆的丁掌柜!”丁三姑娘突然哽咽着说了一声,令宁婉想起了原来自家还有一个人呢,却不知如何去接这话儿,就笑吟吟地看向卢铁石,反正丁三的话也是向他说的。 卢铁石也不知道果真不认得如今虎台县里大名鼎鼎的丁掌柜还是故意装做不认得,竟一点接话的意思也没有,摆明了不想去丁家吃什么饭的。这时洛冰便多一旁走过来陪着笑说:“原来是丁小姐,我们副千户才自山里伐木回来,连家也没回呢,待日后再去拜访令尊吧。”原来他正带着几个兵士往宁家运木头,恐怕是看不过眼便来替丁三姑娘解围。 不料丁三根本不领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们说话,哪里有你一个犯了罪当兵的插话的份儿?” 宁婉真替丁三遗憾,若是想拉拢将来的贵人,其实洛冰比卢铁石还要适合,他父亲的冤案一经翻回,他就平步青云,比起受尽挫折一步步靠着军功起家的卢铁石要快得多了! 洛冰生于官宦人家从小富贵无边,少年蟾宫折桂高中榜眼,青年突遭大难流放边城,如今到了中年早历练成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被骂了神色丝毫不变,面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退了下去,倒是卢铁石狠狠地瞪了一眼丁三,然后向洛冰道:“大哥,你别忙了,赶紧回去歇一歇吧。” 是的,卢铁石一直叫洛冰大哥的,这个宁婉知道。当初卢铁石初到多伦时,就与洛冰编在一个小旗中,大家序齿,洛冰最大排第一,卢铁石最小排第十,之后的战事中,一旗中的其余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然后他们便一直在一处,卢铁石一步步高升,洛冰慢慢就成了他身边的人,名义上说是亲兵也好,说是随从也好,甚至还有人认为洛冰是伙头军,但他们都无所谓,只是卢铁石一直对洛冰十分尊重。 丁三姑娘脸面上再也过不去了,“你们都欺负我!”说着竟哭着转身跑了出去,跟她过来的小丫环原在院子里看热闹,这时急忙追了过去,口中还叫着,“小姐,小姐,等我一等!” 宁梁和于氏看着眼前这一幕十分不解,“丁小姐怎么哭了?”想上前相劝又来不及了,只得将目光转向女儿。 宁婉明白爹娘的心思,在他们看来丁三姑娘毕竟是自家的客人,如今哭着走了让他们十分歉疚,就笑道:“来者也未都是客,爹娘不必管她,我们晚上下点面吃吧。” 出门饺子回家面,就是说要给刚从外面回来的人吃面条,这其中的道理就是面条做起来快,又容易克化,刚从外面回来吃点热乎乎连汤带水的面条然后好好休息一番再吃接风酒宴更合适。 卢铁石听了就笑着说:“我们在山里吃了一个月的馒头烤肉,还真想吃点面条呢!” 娘就笑道:“那还不容易,我这就去和面。”刚走出一步又转回问:“你们可喜欢吃荞麦面条?家里正有从三家村里送来的新荞麦面呢。” 洛冰就说:“我带着几个兄弟还要回去呢,你们吃吧。” 宁梁就一把拦住,“你们回去还不是要吃饭,既然来了哪里有让你们走的道理?荞麦是我们那里种的土物儿,你们若是吃不惯就下两样面,一样荞面一样白面的好了。” 洛冰就笑,“我们这些人哪里有什么吃不惯的!再者我其实特别爱吃荞面,只是那东西太难做了,怎么也做不成。” 先前洛冰常来买面食,因此娘早就认得他,一直当他是伙头军,赶紧笑着告诉他,“我先前在南边时也没见过荞麦,还是到了辽东才知道的。开始吃不惯,后来就特别爱吃了,也学会了怎么做荞麦吃食。你跟我去厨房,我教你。” 宁婉就瞧着未来的中极殿大学士笑嘻嘻地跟着娘去了厨房,一路上甜甜地叫着,“婶,谢谢了。” 娘就笑着说:“什么谢不谢的,我们毕竟是老乡嘛。”看宁婉要过来就赶紧摆手说:“有洛冰帮忙就不用你了!” 宁婉留在院子中间心里颇有些无语,再看爹和几个兵士正在说话,竟不知是不是招呼卢铁石进屋子里为好,正在这时石头自学堂里回来,就赶紧上前接了他的书问:“今天先生教新字了吗?” 石头点了点头,“学新字了。”说着先向院子里众人问了好,又去给娘问好,回来站在宁婉身边瞧着卢铁石眼睛一眨一眨的,“卢大哥比过去变白了。” 谁也想不到石头能说出这样一句话,因此满院子的人都哈哈笑了。卢铁石也笑了,“我们在密林里住了一个多月,那里太阳照不进去,自然就变白了!”说着从院子里那株杨树上摘下一个鸟笼子,递给石头,“这对百灵是给你带的。” 石头原本与卢铁石因着那些黑天天什么的早熟识了,眼下提着这对好看的百灵鸟,又听鸟儿清脆的叫声就更开心了,眯着眼睛笑着嘬起嘴来“啾啾”地逗鸟,亲昵地笑道:“谢谢卢大哥!” 宁梁就热情地让大家,“我们都到屋子里炕上坐吧。”又叫伙计倒茶,最后又将石头也拉到了屋里,只把宁婉和卢铁石留在外面。 爹娘这样刻意倒让宁婉觉得尴尬了,想了一想才说出一句话来,“你还真周到。” 卢铁石就降低了声音说:“其实那木头还有百灵都是洛冰提醒我的。” 宁婉原见他竟然给家里送了木头,给自己带了山丁子树枝,又给石头带了一对百灵就觉得不可思议,眼下听了他的话倒觉得正常些了,毕竟卢铁石并不是一个十分细心体贴的人,他的心思原本就应该都放在军中的。但是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指了那山丁子问:“这是谁出的主意?” “这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看卢铁石急忙辩驳,宁婉就笑了,“若是军务繁忙忘记了也没什么。” “是挺忙的,伐了木头还要烧砖呢。不过我看到这山丁子就觉得给你带回来一枝正合适。” “是不错,又好看又能吃。”宁婉说着从那树枝上摘下来一个放到口中,她一向能吃酸的,“等再放些日子还能酿酒呢。” “早知道有这么多用处我多摘些回来好了。” “这已经够了!”宁婉赶紧摇头,卢铁石带着兵士们要将木头运到虎台县里并不容易,却还要顾着这枝山丁子,一定很麻烦的,再让他带一包山丁子回来,岂不为难? 卢铁石就似看出她的心思似地说:“我们找了一处有山溪的地方伐木,然后借着秋汛时涨起来的山溪水将木头送下山,一直走水路到县城外面,并不辛苦。” 他就是不知道辛苦!宁婉就说:“不辛苦也要好好歇一歇,你去屋里炕上坐会儿!”拿眼睛盯着卢铁石进了屋自己则去了厨房,她对洛冰能给娘帮忙根本不信,而娘一个人做这么多人的饭会很累的。 不料她到了厨房里就见洛冰竟然熟练地和着面,真的很像一个伙头军,嘴里还说着,“我才知道原来荞麦面要掺上白面和鸡蛋才能各成形擀面条呢!” “可不是?如果只用荞面做面下到锅里就散了。”娘看看面和好了就拿出一块放在面板上擀成大薄片,上面洒了干面自两边向中心卷起来,宁婉就接过来用刀将面切成细细的条,这时拎起中心一抖就成了一根根长长的面条了。 洛冰在一旁瞧着就笑着赞道:“宁姑娘,你该不是学过刀法吧,明明是软软的面,可是切下去却没有变形,而且还都是一样的粗细!” 宁婉就笑了,“我哪里学过什么刀法?不过是切得多了就熟了而已。”她果真曾在面馆里擀面条切面条挣过钱呢。 “无怪六一居士曾言‘唯手熟尔!’”洛冰就笑言,“我瞧宁姑娘这快刀竟不逊于军中宿将呢。” 宁婉就哈哈笑了起来,又悄悄打量洛冰。这个传奇人物在虎台县里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就是自己也是自卢铁石口中得知他的一些事情,但那时早已经想不起他是什么样子的了。当年名满天下的榜眼中等身材,十分瘦削,但后背还是挺拨的;他的脸与军中大多数人一样晒得黝黑,上面早早地长出了几道深刻的皱纹,但却清瞿而宁静;而他的那双眼睛,不大却极为明亮,发现宁婉在看他便立即转了过来,锋利的光一闪又消失了,谦和地笑问:“宁姑娘有什么事?” 第175章 平静 宁婉曾听过韩信能忍跨下之辱,眼下的洛冰自然也是个能屈伸的人物,曾经登过天子殿堂的他现在屈居最寻常的民房里和面,与娘和自己说话十分地投缘,正所谓的潜龙在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一飞冲天。 宁婉就笑着问:“嗯,我没什么事,就是在想六一居士是谁?” “是前朝的一代文学大家,名为欧阳修,六一居士是他的号。这个人写过许多文章,其中就有一段说一个卖油翁的故事……” 宁婉虽然识字,可是哪里读过这些文章?因此与娘一起听了榜眼给他们讲了欧阳修的几篇文章,特别是听洛冰给她们读《醉翁亭记》时,两人都不觉得十分入迷,娘就问:“洛冰,你不是小时候学厨师的,怎么会讲这么多书的呢?” “我的厨艺是跟着祖父学的,可是跟着父亲时却是要读书的,因此曾经也勉强算得上上读书人。” 洛冰先前就曾对娘说他学过厨艺,如今宁婉亲耳听到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相信,但是她知道如果洛冰不算是读书人,那么天下就没有读书人了!她突然间对洛冰好奇起来,但也知道想要探问一个精明的人是不容易的,便笑着点头,似乎相信了他。 娘在一旁就笑着说:“无怪你能把文章念得那样好!”突然又想了起来问:“你可会写字?” “当然也会些。” “我小儿子今年才上学堂,先生教他学写字,可是他就是写不大好,家里又没有明白的人,能不能请你帮忙教教他?” “那自然容易,”洛冰微微笑着,宁婉再想不到他果真会答应教一个蒙童学写字,他毕竟是当年万人之上的榜眼啊! “那太好了!”于氏就笑着说:“改天我请你吃米粉,我们江南的米粉。” “我好久没吃过米粉了,”洛冰叹着,“我们家乡的规矩是来了客人要做炒米粉的。” “我们那里也是一样的!”于氏急忙说:“平日里家中舍不得吃米粉,只有来了客人才会做上一回,所以我记得小时候只吃过几次,还是这两年家里日子过得好了,才又尝到了米粉的味道,只是现在家里其他人都不大爱吃,他们宁愿吃面条。” 宁婉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南边老家的事情,就默不作声地将面条切好,撒上干面全部抖开,用将油葱、花椒粉、姜等调料炒香,添了一大锅水煮开。 先向里面打了十几个荷包蛋,水再沸时将面条放入,快煮熟时加上青菜、木耳、紫菜同时煮。到了盛面的时候,先在大碗里放上一个鸡蛋,然后挑了面条放在上面,接着用大勺盛汤加满,最后将买来飘香居的肘子肉切成大片放上面,撒在上香葱和香菜末,摆上筷子放在大家面前。 这种混汤的面条是辽东人十分喜欢吃的,比起打卤面味道更加香浓,热汤喝起来也更加暖和,且面中可以加各种的肉、蛋、菜,十分地丰富。 看着爹陪着卢铁石、洛冰等人吃着面条,宁婉又快手快脚地炒了几样青菜送上配面条,大家在深山中许久没有吃过菜蔬,一定爱吃的。 加了荞麦的面条变成了褐色,吃到口中感觉更粗一些,十分有嚼头,又有一种荞麦特有的香味儿,比起普通的面条味道丰富得多,大家吃得高兴,吃饱了却又不放下碗,而是盛了面条汤喝。混汤面的精华正是在汤中,这汤因煮过面了而不再清澈,混了面粉后略有些粘稠,但是汤中却饱含了面中所有东西香味儿,因此大家都不吃茶,却将一大锅面汤都喝光了。 卢铁石初回虎台县里来过宁家,然后便在城外驻扎下来,一心修缮城墙。他将最好最粗的木头晒干涂上桐油,然后将原来城门上的铁叶子取下重新打造后用铜钉钉上,逐个换了四个早已经破旧不堪的城门。 新城门十分坚固,又不容易腐烂、不怕火不怕箭,将来会在在夷人攻城时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但这只是卢铁石修城墙的一个小小部分,他在做城门的同时又用新伐来的木头枝杈烧砖,除了用来替换虎台县城墙上部分已经破损的砖以后,还在四个城门外面都建了瓮城,这样原本最脆弱的城门得到了极大的加强,就是夷人攻破了外城墙进入了瓮城——宁婉曾亲眼看到过,攻进来的夷人就陷入了瓮城之中没有一个能逃出去。 此外,他又修了箭垛、女墙、角楼、箭楼等,特别是在原来的城墙上增加了数个马面,也就是在城墙的外面建一个个方垛,能将原来城墙下、城门内等箭射不到的地方完全控制在守军手中,使得整座虎台县的城墙没有防守死角,最能有效阻止夷人攻城。 因此从外表看,虎台县的城墙变化并不是很大,但其实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宁婉却知道这些改变为他们防守夷人的进攻带来了多少的帮助。因此她时常在自家做了饭菜给卢铁石送去,又把自己攒了几年的利钱都拿出来买了生姜、红糖等熬了姜糖水每日送到城外,给修城的兵士和服徭役的民夫们喝。 直到天气愈加寒冷,土地上冻之后,修缮城墙的劳作才停了下来,这时宁婉的嫁期也就快到了——冬月的二十六日,正是宜嫁娶的吉日,卢铁石与爹娘一起定下了这个时间。宁婉也没有再反对,家里爹娘身子康健,石头读书也算上进,而德聚丰的生意自有小柳打理,财源滚滚,至于她新开的葡萄酒作坊已经酿好了几百坛酒,只等着过年前送到铺子里试卖,眼下她除了备嫁也无别事。 婚期越近,宁婉心里越是平静,她不知道正常的成亲会是什么样子的,自己嫁给卢铁石是不是对的,毕竟卢家其实是复杂的一个家庭,远比娘当初嫁到宁家遇两个婶娘婆婆要难得多,而卢铁石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他决非爹那样只想着把自家小日子过好的人。但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担心,大约她还是信任卢铁石吧! 就比如丁三姑娘,自那一次来过自家后就再没有音讯,而曾经搅得吴夫人来自家退亲的周家也再无声息,这些事情卢铁石是怎么摆平的她从没有过问,但就是相信他一定会处理好的。 因此她直到见到宁清时,心里才有一丝波动,毕竟二姐还是来给自己送嫁了。虽然当初姐妹二人决裂,再不往来,但毕竟还是亲姐妹。 宁婉表面不再提宁清,但也曾悄悄打听过二姐的消息,因此知道她并没有回马驿镇,而是就继续留在了瓜坡镇。 瓜坡镇之所以名为瓜坡,就是那里有成片的瓜园,宁清和刘五郎早还在德聚丰时就做了瓜果生意,后来离开了家里更是专门只做这一样。他们本钱不小,又懂得经营之道,生意做得还不错,虎台县各家铺子里的瓜果就有不少是他们贩运来的,听说他们还把生意做到了安平卫。 眼下宁清穿金戴银的打扮果然也合先前打听到的情况,宁婉悄悄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如果宁清过得不好,她虽然不至于内疚,但总不会开心的。 娘见两个女儿见面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就抹了一把眼泪又笑了,“不管怎么样,那些事也过了许久了,你们就都忘记了吧。现在婉儿也快要嫁人了,将来你们姐妹还是要相互扶持才好。” 宁清就笑着接了娘的话说:“可不是,我本是来送瓜果的,本没有回家的意思,但是虎台县的街道前面路过时,却怎么也忍不住回来了。”说着就又道:“我还给家里留了两蒌瓜果,娘张罗着让大家吃吧,让大家尝尝新。” 娘听了就说:“你虽然做这个生意,但进来的瓜果岂不也是要本钱的?给家里带几个尝尝就行了,怎么拿了两蒌?”虽然是埋怨,但心里还是高兴的,拿帕子将眼睛擦了就出去切西瓜。 屋子里只有姐妹两个了,宁清就问:“爹呢?” 宁婉就答:“给酒楼送菜去了,他一向这时候出门的。” 宁清点了点头,她其实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话从何处说起才问的,因此就接着说:“你不是请了小柳当大掌柜的吗?怎么不让小柳去送菜?” “其实送菜的活儿让小伙计去就行了,可是爹就是愿意四处走走。”原来小柳接了铺子不好劳爹做活计想换了小伙计去的,但是爹一向跑惯了,又与各家掌柜们十分熟悉,因此依旧亲自送货。 “这倒是,爹娘都不会招呼生意,也只能做些这样的活儿。”宁清应了一声就突然道:“婉儿,你其实真应该招赘的,免得让爹娘这么大年纪还在忙铺子里的事。” 明明宁清一力主张自己嫁人的,眼下她怎么又改了主意?宁婉心里沉了下去,恐怕宁清并不是只为了回家看看的。 第176章 得罪 果然宁清就接着说:“别看卢铁石是个副千户,但其实并不是一门好亲事。武官可比不了文官清贵,就是朝廷里也是重文轻武,同级的文官根本瞧不起武官。而且武官又免不了要去打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事儿,嫁了他每日提心吊胆又何苦?况且一个从五品的武官一年能有几两俸禄?恐怕还不够德聚丰一日的收益。听说卢大人给吴夫人每月的月例都要周夫人从嫁妆里出的,你嫁到这样的人家还不如将小柳招赘了一起好好打理德聚丰,养着爹娘和石头呢!” 宁婉就冷冷一笑,“是谁让你来做说客的?” “什么说客,我是为你好!” “不必了,我知道我自己应该如何做!” 正这时,娘就端了一盘切好的西瓜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向姐俩儿说:“这西瓜真红,一定很甜的,我们先吃,等你爹回来再我再切。”说着自己先拿了一块咬了一口,“今年买了几次瓜都没有这个好吃。” 宁婉看着娘期盼的眼神只得也拿起了一块瓜,吃了一口也没尝出什么味道,只得说:“这瓜是好。”吃了一块之后,宁婉就起身说:“我去看看今天中午做什么菜。” 出了屋子到厨房转了一圈,但却没心思安排菜饭,就叫了一个小伙计去酒楼里定了一个席面,心里却想着是周家还是丁家指使宁清过来的呢?又或者有别的人家? 谁知道刘五郎和宁清做瓜果生意与哪家有了往来呢? 正思忖着,又重新回到屋门前,却听娘突然大声说:“婉儿这门亲事有什么不好的?再说小柳也已经与叶儿定了亲,哪里能随便拆了人家的姻缘!” “我这是为家里好,小柳原来就婉儿有意,入了我们家还能不好好尽力做生意?总比卢铁石一个当兵的对家里有用!再说叶儿,娘再帮她说一门亲就好了,大伯大娘他们还敢说什么不成!” “原来你不是给妹妹添妆的,反倒是来拆这门亲的!”娘显然是真生了气,声音都是颤抖的。宁婉听了赶紧走了进去,拦在娘面前,“二姐,你回家来看看我们都高兴,但你既然是嫁出去的女儿,就不要多管娘家的事了。” “不让我管?”宁清气得一张脸都涨红了,“你好把整个德聚丰都带到卢家去!” 娘一把将幺女拉到后面,向宁清说:“我和你爹商量好了,都给婉儿带去!” 就在这时爹回来了,听了声儿大步迈了进来,“是谁在吵?”转眼见了宁清,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就沉了下去,“清儿,难得回家一次,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我是好好说了,可是娘和婉儿什么也听不进去!”宁清气鼓鼓地说:“婉儿的这门亲定的不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你们不但不知道,反而还要把德聚丰都给她陪嫁,将来后悔都来不急了!” 爹听了难免奇怪地问:“得罪了人?是谁?” “那些大人物的事就是说了你们也听不懂,还是听我的,让婉儿与卢副千户解了婚约,然后再随便招一个女婿进门,还能帮我们家做生意!” “随便招个女婿?”爹先前就听了几句,本就不大高兴,只是见了分开许久的二女儿一时顾不上生气,现在便也恼了,“婉儿可是你妹妹,你就让她随便招个女婿?难不成爹和娘也给你随便选的女婿?” 宁清心里果真是这样想的,她一向只把自己的事当成重要的,别人的都不大放在心上,一时没有注意就说了出来,眼下就赶紧补救,“我的意思是招小柳或者家里的哪个能干的伙计,也是为了家里好。” 爹整个脸都沉了下来,“清儿,你走吧,以后也不必再回来了。” “什么?”宁清不想爹竟然能赶自己走,他是那样疼爱自己的,无论自己想要什么只要对爹说他都会想办法给自己办到,但是现在爹竟要赶自己了! 娘此时就走到了爹身边,也狠下心来向二女儿说:“清儿,你爹说得对,你就别回来了!” 当初宁清是自己离开德聚丰的,可现在竟然是被赶出来的,宁清非但不觉得自己不对,反而也火了,转身向外走,却在门前回头说:“我可是白费心为你们着想了!以后你们过得不好可不要去求我!” 宁婉很想上前补上一句,你也别再回来求着家里,可她终究还是没说,却赶紧扶了爹娘坐下,“别气,二姐其实就是被二姐夫骗了,还糊涂着呢,早晚会有明白的时候。” 爹便捂着脸不语了,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你别哄我们了,其实我们也早知道清儿就是薄情寡意的人!她一定是为了什么好处才来毁你的亲事。” 只是,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先前怎么也不愿意那样想她。 宁清走了,宁婉无奈地叹了声气,先前在她的梦里,娘早过世了,倒没有看到二女儿的冷脸,也算是幸运吧。现在当娘的与自己的亲生女儿翻了脸,心里应该有多难过。 便悄悄地找了大姑,把事情透出几分,“大姑,你帮我劝劝爹和娘吧,免得他们闷在心里生了病。” 大姑听了就怔了一下,“我整日为喜姐儿的事难过,你娘竟也一样,可见这人啊,总不能十全十美的。如今日子过得好多了,却也有糟心事。” 宁婉只得先劝大姑,“表姐如今的日子也算是富贵了,大姑又何必为她发愁呢。” “其实她现在也悔了,只是不肯说出来,”大姑摇头,“那日你劝她抱一个孩子来养,我听着也对,可是她偏又被赵太太劝了过去,说要等赵国藩生儿子。且平日她又不是有耐心的人,对不喜欢管女婿的事,如此一来,整日无事,越发觉得没趣儿。” 宁婉听了便也替喜姐儿着急,先前她在赵家时不仅要管着赵国茂身边的琐事,更是要管整个赵家,每日忙忙碌碌的,又向赵太太学各种本事,还读书识字看帐,倒不觉得无趣,因此就又出个主意,“不如让表姐学着认字写字,大户人家许多女子都会吟诗作赋的,就算是看看帐本也是好的。” “当初你识字时我就让喜姐也学,可是她怎么也学不进去。” “那表姐过去喜欢做针线,大姑不如让她帮忙绣条满花的裙子,说是过年时穿的,她一做起来也就不至于郁闷了。” “我倒是让她做两样针线,可她转眼都让丫头们代劳了。”大姑摆摆手,“算了,不提她们俩个了,路都是她们自己选的,谁也没法子,我早想开了。就是你爹娘,我瞧着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发愁,他们毕竟还有贤儿、你和石头呢。我刚到正屋时见你娘正十分起劲儿地给你女婿做靴子呢!” 娘因为卢铁石整日在城墙上,只怕军中发的靴子不够暖和,因此在宁婉的嫁妆里给卢铁石加了两双牛皮靴子,厚厚的牛皮,里面又加了一层羊皮,做起来难得很,可她却一点也不惜力气,缝得十分用心。 “我爹也在给我做钱匣子呢。”当年大姐和二姐出嫁时每人都带了一个,现在到了自己,尽管家里打了许多家具,但爹还是要亲手做个一样的钱匣子给自己。 大姑就说:“因此呀,你嫁了卢副千户一定要好好过日子,让你爹和你娘都欢喜。” “嗯,我一定会过好的。”虽然觉得卢铁石不是那种懂得柴米油盐的男人,但是宁婉还是对未来的生活很有信心。 因此她也打起了精神,将手中的帐目理清,挑了一个晚上与爹娘说:“家里的这些铺子、作坊就都在这里了,先前挣的钱多投在扩大生意上,今年的余下的钱我已经找牙行买地,过两天就写契书,爹娘只要守住这些家里以后就再不必愁生计了。” 虽然宁婉从没有反驳过爹娘要把家里的铺子给自己陪嫁的话,但是她却从没想带这些出嫁的,毕竟自己将来可以再开铺子挣钱,这些家财还是留给爹娘养老为好。 爹娘相互看了一眼,娘就开了箱子,从匣子里面珍重地拿出一纸契书,“这是给你的。” 宁婉一看,原来爹娘竟将家里铺子的契书都改成了给自己的陪嫁,上面还十分清楚地列了好些条款,正是大户人家嫁女儿时常用的法子,写明这些铺子是娘家给的陪嫁,只能由自己管着,利钱也全部归自己,就是将来自己有了意外,这些铺子也只能归自己生养的儿女们。 原来前两天爹娘说要学会看契书把契书全拿走了为的是做这件事! 他们本不懂得律令和契约这些事的,也不知怎么打听到了可以写这样的陪嫁文书!想来一定费了许多功夫问来的,又花了银子重新办成了红契,就在自己为他们谋算不愁生计的同时,他们也为自己谋算了一份极好的陪嫁。 宁婉又是感动又是抱怨,“怎么能这样,把家里的铺子都给了我,你们和石头又怎么办?”却没发现自己的语气与娘平日十分相似,她见了别人对她好时就这样抱怨的,又是开心,又是不许的。 “我们也留了一样,就是与你大姑合伙的股儿,而且家里有十几亩地呢,这些就尽够我们吃用的了!”爹娘就都笑着说:“这契书你改不回去了,就收着吧!” 过去家里买铺子置产业的时候,因宁婉是女孩子只能落在爹的名下,所以现在爹就能拿着契书改成给自己的嫁妆,他以为自己再不能改回来的,现在与娘一起向幺女笑着,十分地得意,他们早知道若是告诉了幺女定然是不成的。 宁婉就颇为无奈地收了契书,爹就又十分诚心地劝她,“我们都不懂生意,这些铺子归我们恐怕将来的生意会变差,还是给你好。你要是心里过不去,还和过去一样给我们月钱,就已经足够我和你娘带着石头过日子的了。” 第177章 开脸 关于契书,整个虎台县里比宁婉还清楚的人没有几个,若不是不许女子做官为吏的,她当典史要比赵国藩强得多,就是赵太太也承认她律法学得好。虽然爹娘为出嫁女立好契是不许随意动的,但其实还是还能改,只是要麻烦些。 宁婉拿了契书悄悄去了城墙下面,远远见卢铁石就向他使了个眼色转身到了一处房舍后面等他,没一会儿工夫,他便过来了,“婉儿,你找我?” 宁婉就把契书给他,“你帮我求求钱县令,将契书改回我爹的名字。” 卢铁石看了一眼,就猜出大致是怎么一回事了,一笑道:“为了那伙贼,钱县令见了我总是满口感激,毕竟抓贼时你也帮忙了,这契书我一定让他改好!” 自己也帮了忙?宁婉只记得自己在等着贼人时睡着了,脸就红了,却又不肯示弱,就说:“我早告诉你了,我没有嫁妆的!” 俗话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就算是长辈们留下了万贯家财,但有志气的人还是要靠自己才能行。卢铁石就是这样的人,因此他一定不会在意! 果然卢铁石就说:“没事儿!等你嫁过来我把自己的钱都交给你!” “怎么?你还有私房钱?”卢铁石已经拿了五百两银子下聘,手里竟还有钱? “你不是说要管钱的吗?所以我总要有点私房钱给你管呀!”看宁婉脸上泛起的红晕,卢铁石就抬手摸了一摸,又细又滑,粉嫩无比。 宁婉再不想他能做出这样轻佻的举动来,她从来没有被男人摸过脸,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在,当即打开他的手,又急忙向后退了一步,“尊重些!” 卢铁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无礼,但是他就是做了,又因为第一次摸到了喜欢的姑娘让他不觉得一下子血气上涌,神情都是迷糊的,宁婉打过来的手还有她的斥责根本没能进到他的心里,另一手臂一抬便将宁婉揽在怀里,整个人都压了上来。 宁婉也慒了,且她就是清醒的也无力挣开卢铁石,就见他的脸压了下来,一双黑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这个场面何曾相似!就像,就像自己的那个梦,他就是这样逼过来的,她就“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卢铁石蓦然清醒了,赶紧放了手,结结巴巴地说着,“我,我……” 宁婉不待他说话转身就跑了,从铺子后面的小门里回了家,一头扎进自己的屋子将头埋在被里,难道?难道在梦中卢铁石就要与自己这样? 不能! 宁婉用力地摇头,想把这个念头摇走。当时夷人在城下攻城,卢铁石在城上守城,自己带了城里的女眷们帮忙送饭送水、救治伤兵,虽然时常在一处说话,但都是堂堂正正商量守城的事,就是有一两句闲话,也都光明正大的,哪里会这样呢? 不能!绝对不能! 自己一定记错了,就是刚刚,按道理卢铁石也不会如此无礼,他是那样坚毅而又冷静的人,怎么会对自己动手动脚呢?可是那粗砺而温热的手指在脸上划过的感觉还那样清晰,仿佛那手指还没有拿走,让宁婉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脸。 突然间,她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侧过头一看,就见卢铁石正站在炕沿前看着自己,见自己发现了他就赶紧笑了,“你别生气,我错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契书递了过来。 宁婉慌忙起了身,拢了拢头发才将契书接下,扫了一眼见契书已经按自己的意思改好了,上面墨迹犹新,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想出一句,“这样快?” “你走了我就去找钱县令了。”然后就立等钱县令改好拿来了。 “其实也不用这样急。” “快点还是好些,”卢铁石停了一停还是问了,“你想管多少钱呢?” 这个人还真是!自己说想管钱就说一定要有钱给自己管,现在又问想管多少钱?宁婉板了脸说:“我不管是一个钱,还是成千上万两的银子,总之一定是你全部的钱!” “什么钱?你在跟谁说话?”娘推门走了进来,见屋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就奇怪地问:“晚饭已经做好了,怎么还不过去?” 宁婉眼见卢铁石在一霎间翻身从窗子里跳了出去,提起的心还没有放下来,才想起自己竟然没有责备他跳窗而来,眼下便含糊地应着,“没谁,就是自言自语。”又拉了娘的手,“赶紧吃饭去吧。” 于氏就指了她的手,“怎么把契书拿着,不怕弄丢弄坏了?” 谢天谢地,娘不认字,没能看出契书已经变了。宁婉赶紧将契书收了起来,随着娘去了正屋。 坐下吃上饭了,娘还在问:“你今天怎么了,说什么都恍恍惚惚的?”又端详她的脸,“脸怎么这样红?” “没有。”宁婉赶紧捂住脸。 爹就说:“怎么没有?真的红了。” “就是没有!”宁婉一甩头就跑回了自己屋子,“我不饿,不吃了!” 当娘的觉出些什么,倒是又拦住当爹的,“算了,别管她,现在不吃就等一会儿我给她送些过去。” 一转眼离成亲没几天了,宁家的亲友们纷纷到来送嫁,将宁家院子里挤得满满的,宁婉接了一份又一份的添妆,大姑给她打了一对金钗,大姐的是一对金耳环,大娘的是一对银镯,春玲嫂子和罗双凑了一个银项圈,又有三家村的村民、马驿镇上相熟的人家、虎台县里新结识的朋友都送了贺礼,其中各种金银饰品居多,宁婉原本就满满的首饰盒再也装不下了,娘只得临时又给她添了一对,却发愁放不进箱子里,毕竟每只箱子里都塞得满满的,连只手都插不进去。 平日里事事操心的宁婉现在却什么也不必管,只坐在屋里与大家说话儿,其实应该说是听大家说话,因为她一直垂着头不说只听的。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正似心里有一种期待,在慢慢发酵;又似突然走到了一处从未去过的路,不知前面会有什么景色。 直到吉日那天早上,宁婉才觉得过去了的日子其实也是飞快的,当听到鞭炮锣鼓声声响了起来,又有人喊着“接亲的花轿到了!”穿着一新的春玲嫂子笑着走了过来,“婉儿,到了开脸的时候了。”说着拿出一根红丝线,先上中下弹三下,嘴里念:“上敬天地父母,中祝夫妻和顺,下弹子孙满堂。”左中右弹三下,又念:“左弹早生贵子,中弹勤俭持家,右弹白头到老。” 原来这开脸是女子成亲嫁人的标志,辽东的习俗是女子一辈子只在此时开一次脸,至于改嫁再嫁等等都不能再开脸了,因此十分地重要,一定要全福人来帮忙,春玲嫂子父母儿女丈夫都齐全,又是宁家最近的亲戚,才被选来做这个又重要又体面的执事儿。 祝福过后,春玲嫂子就给宁婉的脸上均匀地搽了一层粉,然后将刚刚的那根红丝线两头系在一块打上结,绕几个交叉,做成剪刀形状,用双手绷紧,并用牙咬着线的一端,把线贴着宁婉的脸“剪”,汗毛就被一点点地绞下来了。 她绞得十分细致,宁婉先前听人说过开脸时会有些疼,眼下却觉得并不明显,只在绞到鼻翼时有些刺痛,因此稳稳地坐着一动不动,别看这丝线平常,但是如果不小心可是会割破脸的,宁婉可不想在这大喜的日子自己脸上哪一处碰破了皮。 不多一会儿,开脸完成了,春玲嫂子就接过于氏递来的一个去了皮的熟鸡蛋轻轻在宁婉脸上滚了一圈,这时再看宁婉的脸,原本就十分细腻光滑的皮肤更加白皙,竟比那鸡蛋还要柔嫩。在大家一片啧啧地赞美声中,春玲嫂子就解开宁婉的辫子,将额前剪出一排整齐的流海儿,鬃角剪成尖尖的,再把其余的头发梳起来挽成光滑的发髻,最后戴上富丽的凤冠。 从此以后宁婉就告别了少女时的装束,改为妇人的打扮了,当然也就是她要离开娘家的时刻了。盖头蒙下来的时候,宁婉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落下来,家里的一切她都安顿好了,也没有什么担心的,可是依旧是不舍。 大姑和大姐就在一旁劝着,“别伤心了,娘家离着近,见面还不容易!”又拿了帕子递给她,“擦擦泪,女婿来接你了。” 宁婉赶紧拿帕子按了按眼睛,就在盖头下看到一双穿着官靴的脚,又听卢铁石说:“别哭了,你要是想家了,想什么时候回娘家就回去。” 他一向不懂得这些事的,女子嫁了人哪里能随意回娘家?就是离得近,也与过去不一样了。但宁婉心中的伤悲果然轻了许多,想说什么此时又不好说,就见他红袍子的下摆动了一动,想来是再给自己行礼请自己出门了。 果然大家扶起了她,到了正屋里辞别爹娘。地上铺了一块坐褥,宁婉跪在上面行了大礼,平日家里从不弄这些的,但是出嫁时总要十分隆重,就听爹娘哽咽着嘱咐自己,语句都不能连贯,宁婉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爹、娘,你们只管放心我,我会过得好的!” “我们知道,我们其实就是高兴!” “爹、娘,我会对婉儿好的,你们放心!”宁婉听着身边的人这样说着,突然就想笑了,自那天送契书来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自己当然不会去找他,他也没来过,想来也是臊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被娘抓到,真是丢人。 “女婿都这样说了,你们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姑过来扶起宁婉,到了门前,大江哥就背起了她一直送到花轿中,一众亲友们都过来祝福,“一路顺利!”“夫妻和睦!”“早生贵子!” 宁婉再次泪眼婆娑,突然就听石头的稚嫩的声音,“姐,姐,你娘家有弟弟呢,要是姐夫敢对你不好,我替你撑腰!” 所有人都笑了,就是宁婉也觉得很好笑,卢铁石是那样高大威猛的一个人,而石头则是如此小小可爱的孩子,相差实在太大了。 石头见众人笑他却更加坚定地说:“我都五岁了,很快就长大了!真的!” 宁婉就拉住石头带到怀里,抚着他的头嘱咐,“姐嫁人了,你要好好照顾爹娘。” 石头人小,就钻到了盖头下面,拿小手将姐姐脸上的泪都擦了,“姐放心吧,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小男子汉就不知被谁抱了出去,轿帘落下,三声炮响之后锣鼓唢呐也重新吹起,轿子就被抬了起来。 第178章 花轿 宁婉还是第一次坐轿子。 除了成亲的花轿,虎台县里也只有钱县令有一乘四人抬的轿子,还是官府里的,其实他也很少坐。 辽东之所以称“辽”字,就是因为这里天辽地阔,地广人稀,因此出门时轿子就不怎么实用。不管是四人抬的轿还是八人抬的轿,总比不了牲畜拉的车快捷方便,更不必说又省了许多人力,因此大户人家都备在车子,而成亲时也多用车轿,其实还是车子。 但是轿子与车子其实还是不同的,轿子方一抬起,宁婉就觉得头有些晕,轻轻将盖头掀起一个角适应了才好些。 花轿里是暗的,些许阳光照进来透下深深浅浅的红色,甚至将空中都染得红了。宁婉自然见过花轿的外面是什么样的,轿衣是红的,绣着种种喜庆的花纹,上面更用红色的锦缎结成许多花球装饰,又有长长的红色绸带自轿顶飘下,就连抬轿子的木杠也都要用红布包了,现在坐到花轿里面,只觉得自己都被染成了红色。 毕竟只有明媒正娶的媳妇才能坐花轿呢!因此时常会有些媳妇会得意地说:“我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言外之意地位高贵,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先前宁婉是没有资格那样说的,但是经历了这一次她就有底气了!若是周夫人或者丁三小姐之流的再说些什么不中听的,她只要微微一笑,“我是三媒六聘坐着八人抬花轿从卢家大门抬进来的!”她们就只能哑口无言。 宁婉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事,突然间轿子猛地晃动起来,她赶紧放下盖头用扶住轿子两侧,轿夫们是要颠轿了。 平日里的轿子自然是要稳稳地抬,但是成亲的花轿却是不同的。在这喜庆的日子里,轿夫们自然也要闹些花样儿,与新人逗笑。果然轿子在轿夫们的号子下有节奏地一左一右晃动起来,宁婉用力撑住轿子两旁才没有被颠得从一面倒向另一面,忍不住“呸”了一声,“这群娶不上媳妇的二楞子!” 原来有心思颠轿的多是些没成亲的小伙子,看人家娶了媳妇心里发酸,就要折腾新娘,也真有新娘被颠得七荦八素告饶的,可是宁婉才不,她扶住轿子两边稳稳坐着,毕竟自己是坐着的,他们是抬着轿子走路的,看谁能撑得久! 果然颠了一会儿,见轿子里一点声息也没有,轿夫人们就又改了法子,向前走三步再向后退一步,还要左右晃上一晃,轿子就似一只小船一样悠悠地荡着,宁婉早已经习惯了,将身子靠在轿后,随着轿子一忽前忽后地轻晃,跟打秋千倒有几分相似! 心里一静下来就又听到轿外看热闹的人们齐声高赞,“瞧这轿子抬得多好!” 又听人们打听,“这是哪一家娶亲嫁女呀?怎么这样大的排场?抬轿子的就有三班精壮小伙子!” 其实宁婉先前也没想到卢铁石会用花轿来接自己,毕竟要从虎台县里抬到卢家老宅,总有十几里,坐车轿是最方便省事的,不想不通俗事的他竟然弄出这样大的排场来,此时便又猜到抬轿子的一定是他在军中的同袍,想起自己当年也曾与这些人共同守城,便对他们生了宽容之心,只要他们不怕累,就由着他们玩闹吧,反正都是精壮的小伙子们,浑身的劲儿总没处使! 直到出了虎台县,轿子才稳下来,一路疾行向卢家而去,宁婉知道他们在赶吉时,便也倚在轿子一角闭目养神,如果她先前听到的传言不假,那么今晚还有得忙呢! 三班轿夫轮流抬轿,换人时连轿子都不落下来,宁婉坐在里面都觉得像是飞一般地,当轿子慢下来时她就知道已经快到卢家了,随着锣鼓唢呐响起了喜庆的声音,这些抬轿的人们便又一步三晃地将轿子摆成一条龙,外面也渐渐人声鼎沸起来。 轿子落在地上,有人就在外面高声赞道:“一射天,天赐良缘,新人喜临门。二射地,地配以双,新人百年好合,三箭定乾坤!”来是要他向轿子射箭了,宁婉只听噗噗噗三声,轿帘上颤了三颤,就滑了下去。这箭是去了箭头的,但是如果卢铁石愿意还是能射穿轿帘,眼下他的力度把握得还不错,宁婉心里就想,这对他当然都不算什么! 接着轿帘就被揭开了,宁婉被扶下轿子,先迈过一个火盆才被引到正屋里,因头上蒙着盖头什么也看不到,只在喜娘的指引下行了礼就被送进了洞房。 宁婉来过卢家老宅多次,因此估计着方向洞房应该就是卢铁石平日所住的东厢房,她被扶着坐在炕沿边,自盖头下面所见有限,只见到处都是一片红色,就连地面上也铺了红毡,一群女人五颜六色的裙角就撒在这红毡之上。 随即卢铁石也被引了进来,手里拿了一根秤杆挑开了盖头,宁婉眼前一亮,正看到他大红喜服胸前的如意团花,却不肯再抬头,她知道眼下屋子里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便端坐着一动不动。 女眷们便纷纷赞道:“新娘子长得可真美呀!”就算是新娘子不那么美,大家在这个时候也要如此赞的,“副千户真有福气!” 宁婉很想看看卢铁石的神情,他会是什么样子?像大河哥成亲时那样笑得傻呼呼的?还是板着一张脸纹丝不笑?只是那样必得仰起头来,她还是忍住了,眼看着他的袍角一旋出去了,屋子里的女人们也慢慢散去,忽听有人轻声说了句,“美又怎么样?还不是山村里的姑娘?家里又是开铺子的。” 这样复杂的家里,如果没有难听的话反倒不正常,宁婉恍若未闻,动也不动,身边却有人娇声笑了,“你家真是从大山沟里出来的?现在家里又开着商铺?” 宁婉头上顶着沉重的凤冠,这本只有诰命夫人能用的,但在成亲时却也许民间百姓载,先前家里有没这个能力,但现在有了钱爹娘岂能不让幺女风风光光的嫁?因此就赁了凤冠霞帔给心爱的女儿打扮上。是以宁婉连头也不大抬,略扫了一眼可就见屋子里只剩下三五个少女,说话的小姑娘正凑到了眼前俯身来看,自己也正看清了她梳着飞仙双髻,上面点缀着数颗指甲大的粉色珍珠,两只耳朵上也垂着一样颜色的粉珍珠坠子,一张娇俏的小脸,身穿粉红色绣金银双色百蝶小袄、翡翠百花裙子,裙下露出一点绣鞋,上面也系着两颗粉珠,正是官宦人家娇养的小姐,出现在此时此地,不必说一定是公公的大女儿卢宝珠了! 一个男人娶了两房妻室,之间一定是矛盾重重的,就连新婚之时小姑子都要来恶心嫂子,宁婉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这些日子留得长了些,昨天又染了红色,显得十分修长好看,又将手衬得特别白皙,放在大红的嫁衣上面美得不像真人的手。当年吴夫人送自己添妆的那对金手镯已经重新炸了就套在腕上,如今垂下来只在衣袖边上露出一半,光灿灿的,就像特别摆好的,比小姑子露出的半只绣鞋要好看得多。 到底还是小孩子,见宁婉完全无视她便急了起来,身子一退裙子便动了起来,那只露出来的脚也缩了回去,恐怕正暗暗跺脚呢!跟在她身后穿着青绸比甲的丫环就开口了,“我们小姐问话,你怎么不答呢!” 宁婉将手抬起来再细致地看,指甲是娘帮着修的,用了半晌的工夫,修得十分地用心,指尖又圆润又好看,等长得长了还真舍不得剪短呢!斜眼看到小姑子脸已经涨得红了才闲闲地问:“你们是谁呀?” “能在洞房里陪新娘子的自然是卢副千户的妹妹了!”那丫头气哼哼地说:“无怪人家说你是山村里来的人,连这个规矩也不懂!” “原来卢家的规矩,小姑子就这样与嫂子说话?下人还可以上前斥责主人?”宁婉的声音慢慢高了起来,“那我当嫂子的是不是也可以问一下,你是不是明明知道我公公已经娶妻生子了却还是嫁过来的周夫人的陪嫁小丫头生的庶出女儿?你生身之母是不是已经抬了姨娘或者还是个服侍人的丫头呢?” 宁婉的话越说越快,一连串的词一下子砸在卢宝珠身上将她砸得慒了,一向觉得自己身份尊贵无比的她仿佛觉得自己的衣裳似乎都被人扒下来一般地丢人,立即就哭了,“你这样说母亲、姨娘和我,我去告诉她!” “告诉谁都可以呀,但不是现在,外面正办喜宴,你不比我已经嫁了过来,还是没成亲的小姑娘,在嫂子的新房里哭着跑出去只能让人笑话,连名声都会不好了,再想嫁到好人家可就难了!”宁婉笑嘻嘻地说:“而且你姨娘也会跟着你受人笑话,你嫡母更会嫌你丢人的,毕竟教养你可是她的责任呢!” 不管卢宝珠的发难是谁安排的,但一定不是她的本意,她不过是个刚过十岁的小姑娘,又懂什么,且自己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但是宁婉不许她欺负到自己头上来! 需要打压卢家老宅这一派的人只有周夫人,但是据传言,周夫人是那样大度贤良的人,世人都知道她其实是误以为吴夫人已经不在世了才嫁给卢指挥剑佥事的,后来对吴夫人从来都是十分尊敬,卢指挥佥事的所有俸禄银子都交给吴夫人,甚至她还会自嫁妆里给吴夫人添补些月例。是以,就算刚刚的事原样传出去,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是周夫人指使的卢宝珠。 对于就要见面的周夫人,宁婉果然十分好奇,她着实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堂堂指挥使家的女儿,一定要赖着嫁给铁石的父亲,然后酿成了如今的局面,难不成辽东只有卢指挥使一个好男人不成? 就算是今天卢宝珠的发难,根源也在铁石的父亲,也就是自己未来的公公。庶出的孩子最终不是赵国葆那样对嫡母恨之入骨就是对嫡母刻意讨好,而堂堂正正活着走自己路的太少了,毕竟他们从小的经历将他们推到了如此的境地,寻常人很难走出来,卢宝珠恐怕就是后者,因此她的一切都操纵在嫡母手中。 甚至卢铁石的性子也难免受到从小的经历所影响,明明有个当官的爹却似没有,娘也因此一直郁郁寡欢,还不如果真是丧父的好呢。 想到了这里,宁婉不由得对卢宝珠的厌恶又轻了些,毕竟才是十来岁的孩子,与她生气又有什么用,就一挥手说:“你带着丫头们回屋里去吧,我不用你陪。但是为了你的名声起见,还是把眼泪擦干净再出去的好些。” 卢宝珠原本要哭着走的,被宁婉一句话又似拴住了腿一般停在门口,依言擦了眼泪带着几个丫头就出去了。留下宁婉一个人倒自在了,起身走了几步又伸了伸懒腰,坐了一路轿子看着风光,其实真很累呢! 第179章 嘻笑 宁婉在屋子里转了转,忽听门响,赶紧又坐了回去,原来是吴婶端着一碗饺子进来,笑着说:“宁姑娘,哎叫错了!二少夫人,一定饿了吧,赶紧吃几个饺子垫一垫。” 宁婉还真饿了,今天起得早,又只吃了两个荷包蛋,现在已经过了午时,肚子里早空了,遂起身笑道:“谢谢吴婶了。” 吴婶早与宁婉熟了,就笑着说:“外面的酒席都是自虎台县酒楼里要的,我瞧着油油的怕少夫人不爱吃,就拿来自己包的饺子。” 宁婉也不与吴婶客气,“酒楼的席面有什么好的,我最爱吃吴婶包的饺子了!”说着接了筷子就夹了饺子吃了起来。 吴婶就悄声问:“我刚见小姐出去了,明明少爷只来这么一个妹妹,那边的夫人也让她陪少夫人的,怎么又走了?” “她还小呢,随她的意吧。” 看宁婉神情自若,吴婶便也不疑有他,转身又出去给她端来了饺子汤,“原汤化原食,吃饺子一定要喝饺子汤的。” 宁婉就喝了半碗,觉得身上又暖又饱,又与吴婶说了几句家常,忍不住就打起瞌睡了。吴婶就笑,“我放下被子少夫人睡一会儿,外面的席恐怕要吃到晚上去。” “不大好吧。” “没什么,我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就来叫少夫人起来。” 吴婶是个本份的人,宁婉一向相信她,因此就点了头,将头上沉重的凤冠拿了下来,又脱去喜服倒在炕上睡着了。 这一觉醒来就见外面已经黑了,宁婉赶紧起来重新穿戴好,打开门悄悄向外看,吴婶就过来了,“不着急的,安平卫和虎台县里的客人已经走了,眼下还有二少爷的许多朋友外面正搭帐篷呢,晚上还要摆席。” 卢家老宅并不大,住不下许多人,但也不是不能挤挤的。到了要搭帐篷的程度,那要有多少人呢?“那里来的许多人?” “是从多伦来的,一个叫陈勇的百户带着几十人,”吴婶一直在外面,因此就知道了,“听说他们本来是领东西的,听了二少爷要成亲就都赶来了,吃过酒明早就要拨营走呢。” 这一波酒席就喝到了半夜,他们在卢家老宅前面燃起了篝火,又喝又唱又闹的,宁婉在屋子里都能听到。她竟不知道卢铁石离开多伦后还与那边有着这样好的关系。 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时,卢铁石走进屋子,向宁婉歉然一笑,“太晚了!” 宁婉起身要帮他解了外衣,闻到他身上带了些酒气,“你喝酒了?”据她所知卢铁石从来不饮酒的,不论什么场面都滴酒不沾。 “今天破例喝了几杯,但没有喝多。”大红喜烛的照射下,卢铁石的眼睛特别的亮,微微弯了起来,十分地好看,但也不似平日的铁石将军了,宁婉赶紧将目光垂下,却又见到他的唇,轮廓十分鲜明,有棱有角,仿佛石头刻成的,但此时并非平日紧紧抿在一起,而是张开露出雪白整齐的牙,竟然很是可爱,让她觉得心里就是一跳,手放在他衣襟扣绊处就停了下来。 卢铁石就抓了这只手,“那天之后我又去过你家。” 宁婉自然知道那天是哪一天,可是自己并没有看到他呀?“你没进来?” “我不敢。” “你怕谁?” “怕你娘。” 宁婉就开心地笑了起来,大名鼎鼎地铁石将军竟然怕自己娘!要是传出去一定是天大的笑话!笑着笑着挣开他的手,“别闹了,赶紧去歇一会儿吧。”这一天他一定比自己还要累,而且又不能像自己一样偷懒睡上一觉。 “别动,让我摸一下!” 还是那根手指,指腹有些粗砺,但却温热,就落到了宁婉的脸上,而那张脸也逼近了,与梦中一样又不一样,让她整个人都呆成了一根柱子。 可猛然间,宁婉突然醒了过来,用力推卢铁石,“有人在敲门!” 果然有敲门声,声音很轻很轻,伴着更低的叫声,“二少爷,二少夫人!” “是吴婶,”宁婉急忙过去打开门,“怎么了?” 吴婶的语气里掩不住的焦急,可是声音却压得低低的,“夫人,夫人不舒服,已经忍了半晌,她不让我告诉别人,我怕……” 吴夫人果然在卢铁石新婚之夜将儿子找了去陪了她一夜,只是与传言不同的是并非她来找的,而是吴婶找的。但不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宁婉于情于理都要过去看看,“走,我们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卢铁石已经从她们身边快步走过,二人就赶紧追去,进了正屋东边的门,就见吴夫人正半靠在被子上面,脸色青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双手紧紧地抓住胸前,卢铁石已经扶了吴夫人的手臂一叠声地问:“娘,还是胸口痛?”此时见吴婶跟进来就又问:“可服了苏合香?” 吴婶就搓着手道:“已经吃了两丸了,要么我也不能去少爷和少夫人。” 吴夫人断断续续地用微弱地声音说:“没,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你,你们回屋去吧。” 吴婶就说:“偏这时候虎台县又关了城门,想去请大夫也不能。” 宁婉怎么也没想到吴夫人会病得这样重,又听懂了平日里吴夫人的病是请虎台县里大夫看的,眼下就赶紧上前向卢铁石道:“我知道马驿镇上的谢大夫针灸扎得极好,你不如赶紧过去,就在我家铺子东边第十个门!”谢大夫是家里熟识的,医术好人品都好,听了有急诊一定会赶紧过来。 卢铁石点了点头,向吴夫人说:“娘,你再忍一忍,我请了大夫就回来。” 吴夫人却抓住儿子不放,“别,别在这时候出去,让,让人家笑话!” 她的话音还没落,西屋里就传来一阵嘻笑之声,宁婉模糊地听到一个女声娇娆地叫着“老爷”,心里蓦然知道吴夫人为什么突然病了。 卢家老宅正房分东西两屋,她来过卢家多次,每次都在东屋里见到吴夫人,至于西屋从来没有去过。今天,那边应该也住了人。而人呢?不言而喻,自然是那一房的。卢铁石的爹卢指挥佥事,一年到头不来一次看前头妻子,今天竟然还是住在西屋,并且在那边与女子嘻笑。 要是自己,早拿菜刀砍过去了! 可是,气息奄奄的吴夫人正用一种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没事的,你们回去吧。” 宁婉慢慢将怒火息了下来,她不过是新进门的媳妇,已经将小姑子顶了回去,再怎么也不轮不到她去骂公公,更何况眼下吴夫人病成这样,如果再逆着她恐怕会一口气上不来,因此赶紧上前扶住她,“婆婆,我们都听你的。”却将卢铁石的手从吴夫人手中拉了出来,又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卢铁石就走了出去。 当年娘差点小产时宁婉吓得六神无主,眼下她觉得吴夫人的情况还不如当时的娘,她青色的脸与白色的唇几乎与死人相差不远,浑身上下冷冰冰、湿漉漉的,好在想到她的梦中吴夫人是熬过了这个难关的,让她鼓起了精神,稳了稳神向吴婶说:“我刚刚听你们说什么苏合香,赶紧再给婆婆吃上。” “大夫给这药时说过病若犯得重了可以再吃一丸,但是从没吃过三丸啊!” 到了这时候还管什么两丸三丸的,宁婉点头,“吃总比不吃好!” 吴婶其实早慌了手脚,她第一次看到吴夫人病得这样重,吃了两丸药都没有用,眼下听了刚进门的少夫人吩咐就觉得有了依仗,赶紧答应一声就去了厨房,一会儿端回来一盅热酒,从炕桌下面的拿出一个白地青花小瓷瓶,打开红绸木塞倒出一丸药放在酒中,又拿一根筷子搅散了喂给吴夫人。 吃毕了药宁婉觉得吴夫人痛得轻些了,就又让吴婶烧了热水拿布巾沾了给吴夫人擦去身上的冷汗,自己坐在一旁帮她搓搓冰凉的四肢,又一再温声相劝,“婆婆,没事的,你只管闭上眼睛养养神。” 半个多时辰后卢铁石在她们的盼望中回来了,宁婉听着马蹄声就赶紧让吴婶打开门,谢大夫挟着药箱在前面走了进来,进门看了吴夫人就赶紧拿出银针取穴扎了进去,一连扎了几十根针,然后又要火点了艾炙,足足忙了大半个时辰才松了一口气,嘱咐吴夫人,“没事了!以后千万不能动气,免得再犯。” 宁婉一直给谢大夫打下手,果然见吴夫人的脸上慢慢有了些血色,气息也平稳下来了,合目睡了,便也跟着出了一口气,将谢大夫请到了自己屋里,又去厨房将昨日喜宴余下的饭菜热了请谢大夫吃过,然后拿出纸笔请他开方子。 谢大夫吃了些热汤饭也有了些精神,先不动笔反问:“病者昨日服了什么药?” 宁婉就取了苏合香回来,“昨晚情急之下吃了三丸。” 谢大夫看了点头,“我原说胸痹如此之重怎么还能缓和过来,原来用的是圣药。”见宁婉不懂就又告诉她,“这药是极难得的,《本草纲目》上说产自苏合国,当地称为圣药,专治胸痹之症。” 治病之时卢铁石插不上手,便一直站在一侧静候,此时便说:“这是洛冰告诉我的药名,特别托人自京城带来的。” 谢大夫就又说:“圣药固然神效,但也终不能次次将人自阎王殿里拉回来,病者胸痹之症既重,定要以保养为主,方可多颐养天年。”说着又开了一个方子,“先煎上一副,配着苏合香吃。若是能请得高明的大夫,亦可再请其斟酌添减。” 第180章 杠头 宁婉听谢大夫话中之意对治好吴夫人的病不抱希望,只是养病罢了,倒与吴夫人寿数不长之实相符,因此倒更觉得谢大夫医术果然高明,就看向卢铁石,见他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便知他早知道了吴夫人的病情,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劝解,便向谢大夫说:“不如就在我家里睡一会儿,等到天亮再送谢大夫回家。” 谢大夫摇摇头,“我竟才知道原来你嫁到了这里,昨夜又正逢新婚,看你们眼下定然有许多事情要忙,我还是先走了,回家再歇着。” 卢铁石便出去找了个兵士骑马送他回去,原来来时正是卢铁石骑马将谢大夫带来的。宁婉送了谢大夫出门,送了诊费又再三感谢,看人马走远了便向卢铁石说:“天就要亮了呢。” 果然天边的那丝微光一点点地扩大了,而卢家门前帐篷里的人也都起来整装待发,卢铁石就说:“你回房睡一会儿吧,我送送他们。” 宁婉一笑,“我去给大家做早饭。”这些人特别绕到卢家吃喜酒正是因为与卢铁石的深厚情谊,自己当然应该用心招待。 “不用了,昨夜就多准备了酒菜,今天大家用行军锅热一下就行了,他们还急着赶路呢。” “虽然有吃的了,但是我还是给大家做一锅疙瘩汤喝吧,也能驱驱寒气。很快的!”宁婉说着就赶紧去了厨房,先热了油切些葱姜炸了锅,然后加了水烧上,盖上锅盖就舀了一盆面,一手拿了水瓢将细细的水流倒入面中,另一手拿着筷子用力将面搅散,很快就将一盆面都搅成均匀的面疙瘩,看着水开了将面疙瘩下了进去,这时又将找到的几样青菜都切成小块也放了进去,看到水滚了起来,便将十几个鸡蛋打散后加到面汤中,疙瘩汤就做好了。 吴婶这时也过来帮忙把盛在大碗中疙瘩汤端出去,多伦来的兵士们正要上马,便都接过一碗喝下,竟都向宁婉笑道:“这疙瘩汤比昨晚的酒席都好吃!” 宁婉就笑,“这次简慢了,若是再来我们家,我一定给你们做好饭好菜招待!” 多伦的人走了,宁婉突然又想起一事,就问卢铁石,“你可曾记得多伦百户所里有一个叫郭秋柱的人?他是我们三家村的。” “记得,就是那个傻女子的哥哥,他在多伦的军屯里种田。” “他肯种田?”宁婉有些怀疑,郭秋住在三家村时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谁也没有办法,到了多伦就能种田了? 卢铁石就笑了,“多伦的兵士有一大半是发配去的罪人,管这些人要有特别的办法。” “你们打他?”明明郭秋柱挨了打也不肯改的。 “你不必问那么多了,”卢铁石摇头,“总之不管是谁到了多伦都要老老实实地干活儿,每年交百户所二十石粮食!” 宁婉“哦”了一声,一个人交这么多粮呀!无怪卢铁石在多伦当了几年百户给那里攒下了五年的军粮呢!当然郭秋柱也不值得可怜,而且他其实也是欠卢铁石的,先前他一直等于是卢铁石养着的,现在他给卢铁石种田也是还债呢。 只几句话的工夫,天色已经大亮了,派去虎台县里买药的人快马奔回,宁婉便与吴婶熬了药给婆婆送了进去,见婆婆已经穿好了衣裳,浑身上下收拾得十分整齐,青绸衣裳外面罩着崭新的朱红褙子,头上戴着两只象牙钗,坐得十分端正,接过药并没有喝,只放在桌上,却满脸歉意地看着宁婉,“都是我,害得你们……” 宁婉就笑着摇头,“没事的,只要婆婆身子好了就行。” 人命关天,就算吴夫人不是自己的婆婆而是一个陌生人,自己也要帮忙的,相比之下洞房又算什么!更何况就是没有这番波澜,卢铁石也是练童子功的,并不会破戒。宁婉就上前将药重新捧起来送给吴夫人,“婆婆,赶紧趁热喝了吧,大夫说这药在早饭前一刻服下最好。” 吴夫人就将药喝了下去,宁婉见她喝药如喝水一般,连眉头都没有皱上一皱,就知道她吃药吃得惯了,并不怕苦。但还是将炕桌上的盘子递了过去,“婆婆,吃一块点心吧压压苦味吧。” 这点心还是昨日待客时摆的,吴夫人平日并不大吃这些零嘴儿,现在儿媳妇端了过来倒不好拂她的面子,因此就在上面拿了一块云片糕放到口中吃了,然后就要下炕,“我去看看早饭做得怎么样了?” 宁婉和卢铁石赶紧拦住她,“大夫让好生歇着呢。” “我已经没事了,”吴夫人摆手,“你们别大惊小怪的,就是昨晚不去找大夫慢慢也会好的。” 虽然吴夫人现在看起来与平日无异,但是昨夜病得那样重对身子一定会有损伤的,宁婉就赶紧说:“婆婆有什么吩咐?我去厨房看早饭。” “也没什么,就是想看看吴婶是不是把杠头做上了,铁石最爱吃的。” 卢铁石就生气了,大声地说:“娘,我吃什么都行!” 宁婉赶紧给他使眼色,“别急,我去看看!”说着走了,将他们母子留下去了厨房。 吴婶正在用一个平底铁锅烤杠头,宁婉还是第一次见怎么做杠头呢,便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又笑道:“烤了这多锅应该够大家吃的了。” “不是的,只我们这边吃,那边不在这里做饭。” “那他们在哪里做?” “西屋的外面也有一个厨房。” 正说着,一个穿着青绸比甲的小丫头进来,“吴婶,老爷让我来拿几个杠头。” 吴婶就赶紧拿出一个食盒装了满满一盒的杠头给了那丫头,“夫人让我一早做好的,还热着呢。” 那丫头应了一声就捧了食盒走了。 吴婶瞧着宁婉不解的目光又解释了一句,“那边别人都不吃,只有老爷也喜欢,每次都拿些回去。” 原来如此!宁婉突然觉得吴夫人吩咐吴婶一大早做杠头未必全是为了卢铁石,只是她不肯承认,就连吴婶恐怕也是一样的。这种事情说破了总不如装做不知道,因此宁婉就笑问:“那我们做什么菜?” “家里有许多肉菜,再做个汤就行了。”吴婶就说:“少夫人回屋里去吧,也该换件衣裳了,一会儿那边的夫人回来,就要认亲了。” 宁婉这才想到原来自己还穿着嫁衣呢,是应该换件衣裳的,可是她更奇怪的是,“那边的夫人回来?难道昨晚周夫人没在家里吗?”明明听说周夫人陪着公公回来了呀! “周夫人在县城里有一个昔年的好友,因此每回老宅时就住在那家。” “那昨晚在西屋里的人是谁?” “是新纳进门的四姨娘,听说姓费。” 这周夫人还真是贤良得过分了,宁婉满心的疑惑,却也不好再问吴婶,且她也未必知道,便回了正屋,先回禀了婆婆,“杠头做了许多,正好公公让人来拿,吴婶就给丫头装了一盒子去了。” 看吴夫人点头不语就叫卢铁石,“回房换件衣裳再来吃饭吧。”吴夫人这时才发现儿子儿媳还穿着成亲时的衣裳,此时揉得已经有些皱了,就也一叠声地说:“赶紧换了衣裳再来,一会儿要敬茶呢!” 宁婉回了屋子,赶紧开了箱子给卢铁石找了一件大红团花箭袖袍子,正是她的陪嫁,回身见卢铁石已经脱了外袍就帮他穿上,上下打量一回,“尺寸还算合适!”就打发他,“你先去吧,我也要换件衣裳了。” 卢铁石却不动,“我也帮你换吧!” 宁婉一怔,“那怎么行?” “我们成亲了,有什么不行的?” 虽然如此,但是宁婉就是不肯,就找了借口,“我还没想好换哪件衣裳呢,再说还要重新洗脸梳头,你快走吧别给我添乱!” “我帮你倒洗脸水。”卢铁石说着果真拿了铜盆出去了,宁婉去拉哪里来得及,又不好喊他,只得回身找出与同样大红团花缎子做的一套衣裙换上,这时卢铁石果然将水打来了,宁婉再为难也只得别扭着围了块布巾在他面前洗了脸,然后坐在镜子前面搽粉,又上了些胭脂,她平日不大用这些的,但是昨天没怎么睡,涂脂粉能将气色调得鲜艳些,毕竟是认亲的大事呢。 忽见卢铁石就站在一旁看自己,脸上一热就说:“你也还没洗清漱吧?”示意他出去换水洗脸,他在一旁自己梳妆十分不自在。不料卢铁石应了一声就在刚刚宁婉洗过脸的水扑通通地洗了一洗,然后拿起她方才用的布巾擦了擦,向她说:“洗好了!” 宁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是自己用过的水呀!可是卢铁石反而催她,“你不是还要梳头吗?” 宁婉只得将头发打散梳了个元宝髻,,毕竟梳过了好多年的妇人头,宁婉自己挽髻还是很熟的,但是今天在卢铁石的注视下梳得就有些不顺利,勉强挽好了就在首饰盒子里随意挑了几件富丽钗子插戴上,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去正房吧。” 才出了屋门就见院门大开,许多丫环婆子们正簇拥着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美妇进来,宁婉知道就是周夫人了。宁婉从没见过周夫人,只是听人赞过她的气度样貌,如今见了也不由得在心里赞上一声,长得美自不待言,她身上有种清高傲世的风姿却是极难得的——只是不知道这样有如红梅般的人物,怎么会做出离间别人夫妻之丑事。 一时之间不暇细想,见卢铁石就似没看到周夫人一般地直接走了,也赶紧转身直接跟着他进了东屋。 第181章 敬茶 早饭正如吴婶所说很是平常,宁婉先前来过卢家老宅也留下吃过饭,因此知道吴夫人平日所用也是如此的,赶紧先给婆婆布了菜,又体贴地给卢铁石拿了个杠头。卢铁石接了却顺势拉她,“你也赶紧坐下吃饭吧,忙了一夜。” 宁婉是新媳妇,哪里好大刺刺地坐下与婆婆一起吃饭?当年她进赵家时可是站着服侍赵国茂吃饭吃了一年,然后扶了正成了正经儿媳妇又站着服伺赵太太吃饭三年,后来慢慢挣得了体面才好在婆婆面前摆了小凳子坐下的。 可是卢铁石不懂,他的力气又大,宁婉早被他一拉坐到了他身边,又两下子帮她把绣花鞋脱了,“炕上暖和,坐这儿!”让她坐在一个坐褥上,而那杠头也塞到她手里,“你尝尝,这杠头越吃越甜,要是我娘做的能更好吃呢!” 宁婉就悄悄看向吴夫人,见她神思恍惚,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一般,听了卢铁石提到她就“唔”了一声,然后才醒了神,“你们都累了一个晚上,多吃些。” 宁婉果然又累又饿,方才还不觉得,现在对着满桌子的饭菜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一声,看到卢铁石偷偷笑了也不再谦让,将杠头咬下了一大口。 这杠头的面特别的紧,嚼起来十分费力,但是果然是越嚼越香,越嚼越甜,宁婉就问:“这里面加了糖吧?” 婆婆就摇头说:“没有加,就是寻常的面,但是要勥很多干面,然后再用木杠子压实了烤,所以才叫杠头呢。这甜味儿本就是面里的,慢慢嚼就出来了,与加了糖的甜味儿不一样。” 宁婉再细品,“果然如此,这甜味儿不像加了糖的那样甜,但是越是细品越觉得香甜,可比糖饼好吃多了。” 婆婆就说:“等空了我教你做,铁石最爱吃。” 宁婉赶紧答应,“那当然好了。”心里却道,还有一个人也爱吃。 三口人,又没有什么繁杂的礼节,一会儿就吃好了早饭,吴婶过来收拾,宁婉也起身帮忙,才出门就见周夫人走了出来,向宁婉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你们吃过了?我去看看姐姐。” 毕竟是长辈,且又与自己主动说话,宁婉也不好不理,赶紧将手里的盘碗给了吴婶,打了帘子说了声,“请。” 周夫人对她没有称呼似乎并没有在意,她长得十分美艳,但比美艳更令人注意到的是一种冰霜般的气质,似乎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进了门客气地问:“姐姐,我方才听小丫头说你昨夜不大舒服叫了大夫,现在可好些了?” 吴夫人此时也早起身笑迎,“难为你一大早就过来看我,我没事的,老毛病了,就是孩子们不经事儿一定要请大夫才闹出来的。” 明明病得那样重,差一点就见阎罗,却还不肯承认,却说卢铁石和自己不经事儿,宁婉真不知应该怎么说吴夫人,但此时她是儿媳,却不好插话的,因此煮了茶送了上来,又垂手立在一旁。 只听得周夫人和吴夫人笑晏晏地相互问候着,周夫人就又道:“铁石的媳妇很不错,长得好,又懂规矩,倒比我娘家的侄女强得多了,姐姐终究是有眼光的。”说着就向宁婉一笑说:“也不怕你知道,当初你公公见了我娘家侄女时就想起了铁石,想给他们定下亲事,不想你婆婆怎么也不肯,当时我就想,我侄女也算是安平卫指挥使家的小姐了,怎么也不至于太差的,如今见了你,才知道你果然是好的,竟比我那侄女强上许多!” 如果宁婉不是有过那个梦,一定早认为周夫人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她是真正的贵女,气度高雅,待人接物虽不过于热情但体贴大度,倒是更合她的身份。对自己这样一个新媳妇,她甚至还将过去的事也说开了,又把婆婆放到了好人的位置上。 可是现在宁婉却满心都是警惕,越是这样的人城府越深越难对付,正与自己的婆婆相反,虽然行事差了些,但其实心思倒是简单明了的,也没有什么坏心。因此就欠身向周夫人一笑,却只抿着嘴不说话。 周夫人见状也不在意,就又说:“费姨娘年纪小,也不大懂事,当然也是我平日教导不严,方才我听说姐姐病了她竟然没有过来服侍,已经说了她一回了,一会儿让她给姐姐行礼赔罪。” 吴夫人就摆手,“真的没什么事,也没告诉老爷那边,他们不知道的。” 周夫人摇了摇头,“这边请了大夫哪里能没有声音,怎么就不知道了!老爷是男子,昨夜喜酒又喝得多了些,早睡着了倒没什么,费姨娘就算是服侍老爷也不应该忘记了这边。” 吴夫人就一个劲儿地替他们开脱,“冬日里都关着门,又有厚门帘,哪里能听到?” 宁婉就听她们谦让地说了半晌,总算门又打开了,一个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不必说就是卢铁石的父亲了,乍一看卢铁石与他十分相似,身材、脸庞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但因为宁婉与卢铁石很熟悉了,便也能分辩出来卢铁石脸上有几个细处却是像吴夫人的,他的眉眼不像公公的浓眉大眼,而是长眉如剑,眼角亦向上挑,嘴唇也要薄些,生气的时候显得更加冷酷,笑的时候就更俊俏。 卢指挥佥事的目光自大家身上一扫而过,唯独在宁婉身上停了一停,宁婉就感觉到了一种无以言述的压力,毕竟卢指挥佥事是从一个小兵冲锋陷阵杀人无算当上四品军官的,目光十分地凛冽,而他似乎对自已颇有几分不满,正坐实了周夫人所说的他看不上自己本要为卢铁石另订一门亲的。 但是宁婉却将后背挺得更直了,卢指挥佥事虽然也算得上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是自己却从没有受过他的恩惠,完全没有必要对他低头。就算现在成了他的儿媳妇,但是以他对卢铁石的态度,自己也只需面子上过得去就可以了,倒不必像对吴夫人一样恭恭敬敬。 卢指挥佥事并不是个细心的人,根本没觉察出宁婉的心思,他几步上前在吴周两位夫人的迎接下大马金刀地坐在了炕上正中间的座位上,那里平日吴夫人也是空着的,然后就问:“铁石呢?这个时候去了哪里?” 方才周夫人进来时,卢铁石就走了出去,宁婉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听吴夫人急忙道:“赶紧把铁石找回来!”就应了一声出门。 卢家老宅并不大,前院里既然没人,宁婉就绕到了后面,见卢铁石正在练功,将拳挥得呼呼生风,果然与传言一样,他每天早上都要练功的,新婚之夜从吴夫人的屋里出来就去打拳了。 事情还真不是假的,虽然另有原因,卢铁石不好与周夫人同处一室太久,且他恐怕也不喜欢周夫人,但事实果真也是如此。宁婉便又苦笑了一声,过去卢家老宅竟然连所有的细事都能传出去,这家管的比筛子的窟窿还大,也无怪卢铁石对家一点也不亲。 还未来得及叫人,卢铁石早看到了宁婉,收了拳走了过来,“有事吗?” 宁婉瞧着他慢慢放松下的面容,突然觉得他来练功与其说是勤奋,不如说是发散胸中的恶气,心里竟也一疼,“公公来了,婆婆让我找你回去。” 卢铁石就点了点头,拿起挂在树枝上的衣裳披在身上。宁婉就到他身前,“我帮你系好。”系上之后又退后一步看看,“走吧。” 两人并肩走着,冷不防她的手被卢铁石握住了,宁婉就臊了,“让人瞧见成什么样子!”用力去甩。可是哪里甩得脱,就听卢铁石小声说:“别甩了,到了门前我就放手。” 宁婉只得由着他,到了门前果然略一挣便将手挣了出来,刚要打帘子,卢铁石已经打开了,将她先让了进去。 屋子里卢宝珠已经到了,重新换了翠绿的衫子,头发梳成双丫,插戴了几样银饰,婉如一支清荷站在周夫人身侧,还有一个双十年华梳着妇人头的美貌女子正站在屋子中间泫然欲涕,“我听说,我听说每次老爷回来时吴夫人那边都要请大夫的,且老爷又喝得多了,需要服侍,我就没有过来。谁知道,谁知道吴夫人真的病了!” 这话宁婉也曾听人传过,卢指挥佥事一回家,吴夫人就要装病请大夫。但是昨晚吴夫人在死生一线上亦不肯惊动那边来看,这事自然不是真的。 不待宁婉反驳,周夫人就先冷冷地看一眼费姨娘喝道:“胡说!以后在我面前不许再传这样的话!” 费姨娘就向卢宝珠那边瞧了一眼,却什么也不说,只拿帕子擦眼睛,把一双妙目擦得红红的。 卢指挥佥事就摆手道:“算了!”又问吴夫人,“昨夜果真病了?” “都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吴夫人赶紧摆手,“不过是孩子们担心就去请了大夫。” 宁婉看到卢铁石握得紧紧的拳头,他一定知道就是说出来真相也没有什么用,而卢指挥佥事也未必信他,费姨娘的话就是明证。 昨天那样大的一场事就这样消之无形了。宁婉看着吴婶在地上铺了拜褥,就知道是敬媳妇茶的时候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因此她自吴婶端的茶盘上捧起一杯茶跪下敬给吴夫人,“婆婆吃茶。” 其实按道理应该先给公公敬茶的,但是宁婉今天却反了过来,但是觉得自己却一点错也没有,别人家都是当爹的是家里的顶梁柱养大孩子,卢铁石却是吴夫人辛辛苦苦带大的,她的功劳可要比卢指挥佥事大得多了,因此换个顺序理所当然。 但看公公的神色倒没有什么异常,显然他并不在意,可能平日也不大注意这些小事,倒是周夫人从她刚开始敬茶时便将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宁婉自然只装做没看到。 第182章 闹僵 吴夫人也没想太多,独养儿子长大娶了亲,她自然十分欢喜,满脸笑意地接过茶,喝了一口放下拿起一个银镯子递给宁婉,“收着吧,这是当年我婆婆给我的。”这个银镯子虽然表面擦得很亮,但是那古老的龙凤花纹却是乌黑的,很显是一只传了好几代的老银镯子。 宁婉接过珍而重之地戴在了手腕上,感到卢指挥佥事的目光转了过来,当然他是看向镯子的,大约想起当年他与吴夫人成亲之时了。其实按理法,吴夫人才是他明媒正娶、在公婆面前敬过茶又为公婆送过葬的妻子,周夫人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是权势压人,现在得了四品诰命夫人的竟是周夫人,住在指挥佥事府里的也是周夫人,与安平卫诸位夫人们往来应酬的也是周夫人!宁婉又捧起了一杯茶送到了卢指挥佥事面前,“公公吃茶。”手轻轻地抖了抖,不让那只银亮的镯子滑到袖子里,明晃晃挂在手边给大家看。 卢指挥佥事迟疑了一下接过茶喝了下去,然后在身上摸了一摸,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只得转向周夫人。周夫人就笑着拿出了一对晶莹的玉镯,“这是你公公给你备下的。” 卢指挥佥事恐怕不会想起准备这样精巧的首饰,可是周夫人越是这样解释,就越说明这玉镯与他无关。宁婉接了下来,却没有戴上,只回身放在了吴婶端着的茶盘上。 见那茶盘上还有一盅茶,她迟疑了一下,真不大甘心给周夫人敬茶。凭什么人家欺负到了头上,还要忍着!对于许多事,宁婉都能退让,但此时她却不想再一味地忍着了! 就在这时,卢指挥佥事却催促道:“二媳妇,赶紧将茶敬了,我们还要赶回安平卫呢!” 宁婉知道他们就要走了,方才她出去找卢铁石时就见院子里已经装好了车,而到东屋来的丫头婆子们也都装束整齐,还有的手里拿着皮毛斗篷,显然很快就要离开。也是,卢指挥佥事来参加儿子亲事,如今亲事办完了自然就没有别的事了。 想到了昨天夜间的一切,宁婉就是不想让他们顺心遂意,方要找个借口时,卢铁石已经一步拦到了前面,“这茶不必敬!” 周夫人的脸略弯了变,却还平静,倒是卢指挥佥事却已经瞪大了眼睛,“怎么不应该敬?须知周氏也是你们的母亲!” “我自有母亲!不必再认别人做母亲!” 看着公公就就要暴怒而起,宁婉赶紧上前劝说:“我想铁石的意思是大嫂和三弟妇都没有给婆婆敬过茶,所以才要免了的。”卢铁石的一兄一弟都在他之前成了亲,宁婉可以肯定他们娶的媳妇都没有到卢家老宅给婆婆敬过茶。那么同样的道理,自己也不必给周夫人敬茶。刚刚自己就想以这个为借口推脱。 事实上,周夫人于卢铁石果真算不上嫡母,也没有养育之恩,依律卢铁石都不必孝敬赡养她。 就在卢铁石出来反对宁婉敬茶时,大家未免觉得是他挑起了事端,尤其是公公,脸色十分地难看,几乎就要动手打人一般,可是宁婉只轻轻巧巧地一句,他便哑口无言了,停了一停说:“那时候吴氏并没有去安平卫。” “可后来见面补上了吗?”成亲时不能当面敬茶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这碗媳妇茶是一定要敬给婆婆的,那边一定没有补!宁婉虽然没问过,但是想都不必想就能知道,只看昨日卢宝珠的神态就可以想见那边的高傲! 事实正是如此,卢指挥佥事就一挥手,“你今天先敬了茶,日后让大媳妇和三媳妇补上。” 卢铁石既然发难,就不会轻易放弃,宁婉自然要支持他,而且她不想被人踩在脚下,因此她虽然温和,可却坚定,“那不成,长幼有序,不能错乱。” “算了,别为难二媳妇了,”不想竟是周夫人出言制止,神情淡然地说:“这一次我陪着指挥佥事过来,为的也是喜庆,又何必因此而起争执呢。” 吴夫人脸都胀得红了,赶紧说:“给我敬不敬茶都不要紧的,也是我身子不好一直住在老宅,平常见不上面儿。”又叫宁婉,“你赶紧给周夫人敬茶。” 宁婉真是无语,明明卢铁石和自己替她挣面子,可是她转眼就把儿子儿媳卖了,又不好当面反驳婆婆,只得回身去端茶,心里却想着怎么好。 卢铁石却一把抓住了她,“我说不许就是不许。”说着将人拉到了身后,他身形高大,正将她完全挡住了。 被儿子如此地违逆,卢指挥佥事终于跳了起来,一抬手将刚刚的茶杯扔了过来,站起来骂道:“孽障!不孝不悌的东西!” 卢铁石将手臂一伸就接下茶杯,转身塞到宁婉手中向后一推,自己一步上前正与父亲面对面:平日大略一看父子二人十分相似,都十分高大,但是站到一处却明显能感觉出儿子比父亲要高出两寸许,身姿更挺拔,气势也更盛。 当爹的不觉就退后了一步,气愤地道:“安平卫那边一直忙得紧,你哥哥和弟弟都有差使不得出来,周氏为了你的体面才跟着我来的,不想你竟然越来越不懂得道理了!”转眼向周夫人一干人道:“我们走,只当我没有这个儿子!” 此时吴夫人跌跌撞撞地从炕上下来,几步扑到儿子面前,一巴掌拍向他,“你爹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宁婉就见卢铁石垂下了头,整个人成了一块石头,既不动也不语,但却也没有退让。 吴夫人就教训不下去了,却大哭了起来,满脸鼻涕眼泪,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场面十分地不好,不想周夫人站起了身,上前向指挥佥事说:“你们父子可真像,有什么话不好好说?非要闹成这样?铁石本就是你最看重的儿子,有事你也只管好好教导他,说什么断绝父子关系?更何况今天还是新媳妇进门的第二日,岂不让人笑话?” 宁婉毕竟是新媳妇,弄不清实情的情况也也难以插言,就扶着婆婆回到炕上,“婆婆身子不好,先歇一歇吧。” 卢指挥佥事回头看一眼原配老妻,就叹了一声气,向儿子道:“你要是恨周氏,不如就恨我吧!”说着又将目光转到了宁婉身上,盯着她摇了摇头,很显然十分地不满意,只是他身为公公,总不好直接说儿媳妇。 宁婉对上了公公的目光,却一点也没有退让。这个人尽管是长辈,又身居高位,但总是亏欠发妻和铁石的,自己一点也不想巴结他,也不觉得铁石和自己有什么不对! 她的神情表现得十分明显,以至于卢指挥佥事一眼就看了出来,先前锋利的目光不禁一滞,索性重新转身向外走了,一干人便都随着他出了门。 唯有周夫人却回首向吴夫人道:“今日指挥佥事果然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了。没多久就是春节,那时候我让人接姐姐带着铁石和儿媳妇去安平卫,怎么也是一家人,吵过了也就忘记了吧!” 吴夫人就含泪说:“这孩子性子就是这样执拗,每一次都闹成这样,你也别放在心上。”说着拉着儿子和儿媳妇出来相送,却见那边轻车快马,早就走得远了。 重新回到家里,吴夫人就怔怔在坐在炕上,半晌垂泪道:“我说了你多少次,可是你,次次都要与你爹生气,这一次是真地闹僵了!” 卢铁石也回来扶住吴夫人,“娘,我早就忍不下去了!要是再忍,我就……”他握起拳头,想向哪里砸去,可最终还是松开了,“娘,我们以后自己过日子吧,我长大了,能养你了!” “也罢,”吴夫人擦了擦泪说:“我总算给你张罗着成了亲,媳妇也是你喜欢的,你们就算大人了,以后就到虎台县里好好过日子吧。我呢,就在老宅里过一辈子了。” 宁婉便也劝道:“婆婆,我和铁石一定会好好孝敬你的。” “我挺好的,也不必你们多管,”吴夫人就告诉宁婉,“你要好好帮我照顾铁石,他脾气犟、不会与人说话儿,吃饭穿衣从来都是糊弄……”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 宁婉只得一一应了,“婆婆,你只管放心,我都晓得了。” 正说着,吴婶进来说:“夫人的堂兄弟们来了。” 毕竟是娘家人到了,吴夫人也不好再哭,只得擦了眼泪,重新打起了精神,“赶紧请他们进来吧。” 按辽东这边的风俗,成亲第二日家里的近亲们也都会来,大家与新媳妇见见面,也认认亲。卢家是自山东来的,在辽东并没有亲人,现在来的都是吴夫人的亲戚,只听称呼似乎没有很近的。 果然也是如此,吴夫人娘家人丁不旺,现在只有些隔房的亲戚,看起来也都是寻常的农户或者做小生意的,个个本份老实——这也是吴夫人遇到了许多不幸却没有人能帮她撑腰的原因。 宁婉家里现在虽然富了,但也是从小山村里走出来的,因此她从不对穷苦人拿大,客气地请了大家上炕,又按吴夫人指的一一叫人,又收了些小首饰小东西,她自然也拿出鞋袜等针钱奉上。又请吴婶也坐了,原来她和吴叔也是婆婆的远亲,在家里帮忙而并非下人,今天都是家里人,便也不必再讲什么规矩。 第183章 素席 眼看着到了中午,宁婉去了厨房,正待做饭,吴婶也赶了过来,“少夫人,我来,我来!”一转身去拿菜,却摸了个空,“少夫人,你怎么将昨日的剩菜都扔了?” “我们为什么要吃他们的剩菜?”宁婉一摆手,“今天都做新的!” 吴婶刚要说什么,卢铁石也进了厨房,“我也不吃剩的!”又向宁婉笑道:“你回屋里睡一会儿吧。” 宁婉哪里好去,“我和吴婶一起做还能快些。”说着让他出去,“你去睡一会儿。” 刚刚宁婉已经叫了铁石的亲兵去虎台县里买菜,这一会儿送了过来,几条鱼、猪肉、牛肉、羊肉、豆腐、各色菜肴,宁婉让吴婶帮忙打下手,很快做了一大桌子菜摆了上来,大家分了男女两桌吃饭。 宁婉虽然坐在桌旁,却依旧先拿碟子给婆婆布了菜送上。 吴夫人就说:“别的都好,只这排骨你拿去吃吧。” 宁婉就笑,“这是素的。” 大家就都奇怪了,“排骨怎么能是素的?” 吴婶就说:“你们都没见到少夫人的手有多巧?这是用藕切成长条,外面一层层卷了豆皮做成排骨样子炸的,其实一点肉也没有。” 吴夫人尝了一块,“又香又鲜,真很好吃!” 宁婉就笑指,“除了放在一旁的几碗肉菜,其余都是素的,婆婆尽可以吃。” 吴婶一一告诉大家,“这是豆腐做的素鱼、素鸡、素肉,栗子烧白菜、蒸豆皮素菜卷、蜜汁南瓜……是不是像正常的酒席?少奶奶说是专给夫人做的素席!” 昨日卢铁石成亲时的席面都没有专门的素席,但是今天儿媳就想到了,大家不由得再三称赞宁婉有孝心,也跟着尝了这些素菜,滋味颇为不俗,当然喜欢吃肉的也有几大碗肉菜,吴夫人自己不吃肉,但并不在意别人在她面前吃。 一顿饭吃到了晚上,大家就要告辞,吴婶就吞吞吐吐地说:“夫人,老六媳妇正是我亲妹妹,他们住在七里屯,平时一年见不了几面。她昨日过来我就没空出去,明日就走了,我想去陪她说说话儿,又怕这边没人。” 吴夫人才想了起来,“对了,你们姐妹都嫁到吴家的,我怎么就忘记了。”就赶紧说:“亲事已经都办好了,你只管去吧,明天送了妹子再回来。” 大家走了,吴夫人就向儿子儿媳说:“我累了,你们也早点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回虎台县呢。” 宁婉掩下了一个哈欠,却笑着说:“我不累,今晚陪着婆婆睡吧。”平日有吴婶陪着,偏今晚没人。婆婆昨晚还犯过病,万一今天再有不舒服,叫人都不方便。 吴夫人就摇头,“我真的没事了,今天又喝了药。” 可是宁婉瞧着她青白色的脸色怎么也不放心,“不行,我一定要陪的。” 卢铁石也担心娘,就说:“要么我陪着吧,婉儿回去睡。” 那不大方便,儿大避母,虽然是亲生的,总不好住在一铺炕上。但是宁婉想想卢铁石在也不错,万一有什么事叫他也方便,就指了对面说:“你住那边吧。” 卢家屋子里是南北大炕,平日吴夫人起居在北边,但是南炕一向也是烧着的,卢铁石住在那边再合适不过了。 卢铁石就将新房里的铺盖拿了过来,宁婉与吴夫人一处,上了炕将炕幔拉上,正把对面挡住倒不觉得怎么,一会儿就睡着了。 心里毕竟有事儿,宁婉半夜里就醒了,坐起身要去探吴夫人的鼻息,不想就听吴夫人低声问:“你怎么醒了?” 宁婉原本迷迷糊糊的,倒是一下子真醒了,“我,我可能有些择席。” “刚刚我看你睡得很香啊。” 宁婉其实才不择席,只是为了吴夫人才醒来的,现在就问:“婆婆,你怎么也醒了?” “我平日就是这样,一年到头也睡不上几个好觉,早就醒了。” “那我给你端杯水?” “我来吧。”对面卢铁石突然接话,起身倒了水揭开炕幔将杯子送给吴夫人,吴夫人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又问:“你怎么也醒了?” “我,我听你们说话就醒了。”卢铁石说着又给宁婉倒了水送到跟前,“你也喝几口吧。” 让卢铁石服侍自己喝水,宁婉真有些不自在,本不想喝的,可是炕烧得很热,还真有些口渴,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水喝好了,宁婉便轻轻推了一下,可是卢铁石却没有走,那只放在她脸上的手也没有拿开。宁婉虽知婆婆看不到,但心里也臊得很,就小声说:“喝好了,你赶紧回去吧。” 卢铁石方走了。 大家俱都重新躺下,吴夫人就说:“天还没亮呢,我们再睡一会儿吧。” 宁婉听吴夫人语气平静,知她没事儿就放下心,钻回被窝里捂着脸半晌没动,他是不小心摸到的还是故意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知什么时候就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觉得周围还很昏暗,用手一摸才发现炕幔还放着,揭开一看原来外面早亮了,只是晨光被隔住,时辰已经不早。宁婉再一看身边,吴夫人早不在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穿衣裳。 刚整好衣襟,炕幔就被拉开了,原来是卢铁石,见她起来了倒是一副吃惊的样子,“怎么醒了?我正打算叫你呢。” 宁婉涨红了脸,“我竟睡迷了。” 卢铁石见她早穿得整整齐齐,就笑道:“我娘做好了饭菜,我们吃了就回门。” 吴夫人果然端着饭菜进来了,宁婉十分难为情,“哪里有婆婆做饭我睡觉的道理?” “没什么,平日铁石回家我每次都给他做饭,”吴夫人虽然没有什么心机,可也不是不懂人情,笑着向宁婉说:“无怪铁石就看上你了,谁说亲也不点头,真是又能干又懂事,你照顾我一整夜,又专门给我做了素席,我早上做点饭又算什么。” 虽然如此,但世上更多的是仗着辈份拿着婆婆的款欺负儿媳的人,宁婉早知道吴夫人不是这样的,但不免又对婆婆增了一层好感,觉得自己一定能与她相处融洽。 回门要赶早,因此吃过饭宁婉就随着卢铁石出门坐着骡车进了虎台县,到了自家门前时竟然有一种好久没回来的感觉,其实算起来离开娘家不过两天时间。 下了车子急忙奔了进去,就见爹娘、石头还有大姑、大姐一家都在院子里等自己回来,一时竟觉得眼睛酸酸的,急忙就叫大家,“外面冷,赶紧回屋里吧!” 娘就笑着说:“我们也是算着差不多到了才出来的。”拉住幺女的手,仔细打量,仿佛有多久没见了似的。等大家都到了屋子里说话时,娘就悄悄拉着宁婉坐到了炕里面,“姑爷对你好吗?” “好!”宁婉点头,“成亲的事也都很顺利。”又将成亲的排场一一讲给娘听,“安平卫和虎台县里都去了许多人,还有多伦的兵士正好也赶上了,昨天认亲时也许多人!”却刻意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省去了。 “毕竟女婿家做官的不少,自然来的人多,”于氏听了十分欢喜,又问:“那边的夫人去了吗?人怎么样?为难你了吗?” 宁婉就笑了,“娘你不必担心,那边的夫人是官宦人家出身,就是心里不痛快也不会摆在脸上,对我自然十分和善。而且她又不是我正经婆婆,为什么会为难我呢?” 听幺女这样一说,于氏就彻底放下心来,“大家都想你呢,一起说说话儿吧。” 回门是十分重要的礼节,卢家带来的礼物都要是成双成对的,而宁家呢要办回门宴招待新姑爷,因此大家说笑了半晌又去做饭,宁婉也要起身,却被大姑按住了,“今天你是回门的娇客呢,再不许你干活的!” 大姐也说:“有我们呢,你只管歇着。” 宁婉只得笑着不动了,一会儿开了席就见家里准备得十分丰盛,第一样摆上来的就是冰糖燕窝,宁婉就说:“自己家里弄这个做什么,又贵又不好吃。” 喜姐儿就笑,“现在虎台县里大户人家请客第一道必是燕菜,婉儿你嫁到了副千户家里将来也要与大家往来的,因此今天的菜单我是按赵家请客的菜品告诉舅母做的,其实还有两样因为时间不够没有做成呢。” 宁婉就说:“罢了,没做成才好,否则要用多少银子!” 不想娘却说:“难不成回门宴上我们家还差那几两银子?”幺女是高嫁,她和丈夫一心想办成体面的回门宴,让女儿在女婿面前也抬得起头,因此果真是下了许多本钱的。 宁婉一想也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不再与她们理论,一样样地尝了家里的饭菜——她只挑家常菜吃,其实家常菜才是最好吃的,要比燕菜还好吃呢! 回门这一日辽东还有说法,那就是不能在日落之后回夫家,因此宁婉很快就发现申时过了,只得辞别大家与卢铁石回了军中的房舍。 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新房,宁家给她的陪嫁,特别是家具等大件的东西都送到了此处,宁婉虽然没有来过,但是娘、大姑、大姐她们早将一切收拾妥当,因此进了家门就见一切都井井有条,倒不必重新打理。 卢铁石的一干弟兄们正在新房里迎接他们,宁婉早听出许多人的声音,原来她坐在轿子里见不到人,却能听到他们说话,因此笑着给大家倒了茶,“晚上就留在家里吃饭吧,我给大家做好吃的!” 有人是尝过宁婉手艺的,就大声叫起好来,“我们就是来让副千户夫人请吃酒的!” 宁婉见卢铁石要将大家打出去,就笑着拦住,“因为我来了才将大家都挪走了,我正该请大家呢!”原来卢铁石的这处房舍是与大家同住的,因为成亲重新修茸一番,又将这些人都搬到了别处才做新房。 大家见副千户新娶的夫人如此大方好说话儿,就都越发闹了上来,“今天我们可不走了!” 宁婉就笑,“想吃什么只管说!” “什么都好,只要是副千户夫人做的!” 宁婉果然就下厨做了许多好菜好饭,给这些人做菜并不用太精细,只要肉量充足,味道香浓就好,至于酒,也不必什么名酒,只要是辽东产的高梁酒最合适! 因为那个梦,她对这些粗鲁的汉子们并不讨厌,甚至完全明白他们都是真诚的人,平日里可能有种种不好,但是到了守卫虎台县时却都肯流汗流血,不惜性命的。 卢铁石见宁婉忙得额头沁出了汗,就推她,“酒菜都是足的,赶紧回房歇着吧。” 宁婉就说:“你只管陪客去,我把你的被褥放在一旁的屋子里,晚上直接过去睡就行了。” 第184章 喂粥 新房前厅旁有一间小屋,正是男主人不回内宅时住的,因此与前厅相通,又有一铺小炕,现在已经烧得暖暖的了。宁婉将被褥铺好,又将卢铁石的衣裳拿来一套,预备明天穿的,再将茶水倒好放在加了棉花套的茶桶里,这样他半夜回来茶水都不会冷掉。 看看没有什么遗漏的了,她回房将自己的被褥也铺好,刚想上炕却又想起一事,去厨房里做了一大碗放了许多陈醋的醒酒汤送过去。 未及推门,卢铁石就出来接了汤,“你怎么还不回去歇着?” 宁婉就笑,“我怕你们到时候又要醒酒汤,就先做好了送来。”正这时听有人在屋内嚷嚷什么“起不了炕”,便指了一指说:“正是怕喝醉了起不了炕呢!” 卢铁石就看了看她,眼睛里闪过了一道光,就说:“你回去睡吧。”天色已经很暗了,唯有屋子里光自窗纸透了出来,但是卢铁石的目光十分明亮,竟有些怕人,就像那日他逼过来的时候。 宁婉赶紧退了一步,“我回去了,你也别太晚了。”回了屋子不知怎么有些不放心,便将门闩了,又查了窗子都关得严严地才睡。 迷迷糊糊间,宁婉突然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谁?” “是我,”卢铁石解了衣裳躺了过来,“你还没睡着呢?” 本来就睡着了,可是却被你搅醒了!但是宁婉无暇分辩这些,却问:“我闩了门,你怎么进来的?” 卢铁石就一笑,“我自有办法。”说着钻到了宁婉的被窝里。 一种特别的气息压了过来,宁婉从没有与卢铁石离得这样近,十分地不自在,就抓住被子想将自己裹起,“不是告诉你了吗?你的被窝铺在前厅旁的小屋里。” 他用大手一按,被子一动没有动,“哪有夫妻俩不住一个被窝的?还有你为什么让我住在外面?” “你练的是童子功,不能破戒!” “什么童子功?”卢铁石奇怪了,可此时他哪里有心思细问,整个人欺了上来,急切地道:“我不管,我只想要你!” 宁婉当然知道夫妻之间有一种亲密事的,但因先前嫁的是赵国茂,因此并不大懂,而后看过赵国藩和赵国葆的丑态,她就对这种事有些反感,因此觉得自己一直冰清玉洁的很好。她又知道卢铁石是练童子功的,更从没想过两人眼下就会在一处,急切间伸手去挡,却哪里能挡得住,非但他将自己抱得紧紧的,就连身上的肚兜和小裤都被三下两下地褪了下去。 只得紧紧地抱着胸提醒他,“你这可是要破戒了呀!” “我又不是和尚!”卢铁石说着,果然就做了和尚从来不做的事儿。 黑暗中两人赤身相对,宁婉慌得很,一时心如擂鼓,可她也分明感觉到对面的人也慌得很,没头没脑地胡乱试着,她又分明听得他的心跳比自己的还要快,突然间想到平日那个英雄了得,似乎无所不能的铁石将军也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竟低低地笑了一声。 卢铁石不得其法,早急出了一身的汗,此时又闻笑声更为慌张,竟得了平生第一次败仗——未及攻城掠地便收兵而归,伏在那里用手点着她,“你真是坏婉儿!非但不帮我,还要扭手扭脚地闹别扭!” 此时卢铁石的嗓间竟有些暗哑,比他平日沉稳的声音多了一种魅惑,直接进入了宁婉心底最深处,让她竟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那就是不顾一切地由着他,什么也不管!可是,宁婉毕竟是早知道一些事情的,想着铁石这样应该不算破戒,赶紧压住自己的心结绪柔声相劝,“别胡闹了,我们分了被窝睡吧。” 卢铁石哪里能听得进,猛然重整旗鼓而来,“好婉儿,你只管听我的!”不知怎么找到了路径,让宁婉惊呼了一声,浑身战栗,身上疼,心里却更担心,“你的武功会受影响的!” 卢铁石心愿得偿,志得意满,说不出的甘畅,半晌方停下将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轻声笑着哄道:“你这小脑瓜里想着什么,成亲过了两天我才碰了你,早急得忍不住了,你还在外间给我铺了床,又将门闩上了,这会儿又说破戒武功什么的!” 宁婉此时也明白恐怕自己弄错了,但是在她的梦里卢铁石果然是从不碰女人的,那又是为什么呢?可见传言并不都是可信的,但此时浑身酸软,又有些不适,就算弄清也无济于事,只得说:“不相干,我们睡吧。” “我不困,”卢铁石笑着将她的脸从上到下的抚了一一遍,“前两日就不必说了,如今正可以尽情。”说着人又扑了上来。 虽然早觉得卢铁石与自己梦中的人不一样了,但是现在的他还是令宁婉瞠目结舌,他就似一个得了宝贝的孩子,怎么劝也不放手,只任性恣意地胡闹,宁婉受不住了只得央求,“我不成了,明日还要早起做饭呢。” 卢铁石轻轻地笑着,“你不必起来的。” 宁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晓得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浑身上下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刚想起来却又倒在了炕上,此时又发现自己竟然未着寸缕,羞得脸都红了,忍不住恨恨地道:“怎么变成了这样!” 偏这时卢铁石笑着走了进来,一见她醒了笑得眼睛亮亮的,一口雪白整齐的牙全露了出来,正与窗棂上照下的日光一般耀眼明亮,“我做好了饭!” 宁婉刚见了灿烂得有如阳光的人已经呆住,现在听他说做好了饭简直傻掉了,下意识地就说:“你哪里会,还是我来吧。”却又忘记自己眼下的模样,一抬手便露出了半个雪白的膀子,赶紧又缩回了被窝里。 卢铁石却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炕桌上,笑嘻嘻地说:“洗脸水我也打好了,帮你擦脸吧。”说着拿了热布巾帮她擦了脸,一只手还悄悄地伸到被窝里捏了几下。 宁婉若是有力气早就穿上衣服一甩手走了,可她如今就像枮板上的鱼一般,怎么蹦也没有用,何况她就是蹦也蹦不动了,突然想起昨晚那群人在前厅里喝酒时说嚷的“起不了炕”,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说的是现在的自己!怪不得当时卢铁石将自己拦在屋外! 一时间气愤不已,真想将那伙子人都拉出来打上一顿!只是她再气愤亦无用,现在的她就如一根软面条一般,不必说打人骂人,就是自己起来都难,只好由着卢铁石帮她擦脸漱口穿衣,然后被抱到炕桌旁,拿了匙子舀了一勺饭喂到了她的嘴里,“好婉儿,吃粥吧!”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宁婉还真是第一次经历,因此她倒不大会享受,瞪一眼对面的人,可是见到他的笑脸又不敢再看,就觉得那匙就在嘴边,不吃又不好,别别扭扭了一会儿才张了嘴。 于是一勺粥就送了进来,可还没咽下去她便“咦”了一声,万分惊奇地低头去看碗里的粥。 没错,正是皮蛋瘦肉粥! 刚刚卢铁石说是他做的,可宁婉根本不信,“这粥是哪里买来的?”味道真的很好,她自己就做不出这样好吃的皮蛋瘦肉粥。 “真是我做的,我一早先将粥煮上然后出去买肉和皮蛋,回来正好切成丁放到粥里,”宁婉依言看去,粥中的肉丁和皮蛋切得十分整齐,与米粒混在一处,轻轻一嗅,香气诱人,色香味俱全,定是极有手段的厨师所为。 卢铁石看出宁婉的不信,又舀了一口粥喂她,“你知道吗?做皮蛋瘦肉粥最好用咸肉,这样粥的滋味特别好,你尝尝是不是如此?” 宁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再细细品尝这粥,香咸适口,没有一点肉腥气,原来过去她吃过的皮蛋瘦肉粥都是用鲜肉做的,味道上便略差上那么一点。 卢铁石就将一口粥喂到她口中,却将她没有问出来的话回答了,“你不要以为我没下过厨,在军中一旗中的所有人都要轮流做饭的,谁也不能落下!” 但是你们不就是随便将什么东西都扔到锅里煮煮就好了吗?宁婉不是没在城墙上看过这些人做饭的。可卢铁石却笑着说:“军情紧急的时候大家只随便吃一点,甚至连热一下也不用,直接吃冷的,但是闲暇时我们也会做好吃的,比如烤羊肉,我觉得只有在多伦吃的最香!” 宁婉一口口地喝着粥,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对面的卢铁石,她现在是在做梦?一碗粥喝光了,她突然醒悟过来,捏了自己一下,一点力气也用不上,果然不怎么疼,就向卢铁石扑了过去,正好咬住了他的手腕,然后用力! “哈哈哈!”卢铁石笑着将扑到怀里的宁婉抱住,“没关系,使劲儿咬,我不疼!一点也不疼!” 宁婉累了半晌,抬起头一看,他的手腕上破也没破,只红了些,留下了几个牙印,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猛然间人被放在了炕上,那人竟然就不要脸地在这么光天化日之下做了一回那种事,然后穿了衣裳笑着哄她,“好婉儿,乖乖睡一觉,等我中午回来给你买大姑家的灌汤包吃。” 宁婉不想乖乖的,但是她还是把脸蒙在被子里不出来,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到中午被喂着吃了灌汤包。 第185章 得意 第三天早上,宁婉喝了桂圆红枣粥之后狠狠地瞪着卢铁石,“你要敢再胡闹,我就,我就再不理你了!” “可是我理你呀!” 宁婉无奈,只得抱了他的胳膊求他,她已经发现卢铁石最经不住她的恳求了,她只要放下身段儿磨他,他保准受不了就依了,这几天她已经用过几次,每次都灵的,就将声音放得更软了,“我真的有事儿,有正事儿!” 卢铁石十分不舍,但犹豫再三还是停了手问:“你有什么正事?” “我想给婆婆找两个服侍的人,周婶年纪毕竟大了,我们又不能一直在婆婆身边照顾。”宁婉瞧着卢铁石,本来一回虎台县里她就想找牙行的毕掌柜问问的,可他偏偏……偏偏那样无耻,害得她一连好几天起不了炕。 “那好吧,”卢铁石只得开恩同意了,“我帮你梳了头就走。” 这几天宁婉一直散着头发的,只要梳了一会儿就会弄乱,她又有什么办法?现在就哼了一声,“你哪里会梳?”他虽帮自己梳过头,但其实只是把头发通开而已。 “谁说我不会的?”卢铁石将人抱到了梳妆台前,将那长长而又黑亮的头发一点点通开,果然就左盘右盘,弄了半日,手一松,满头的长发哗地一下又全掉了下去! 宁婉就吃吃地笑了起来,妇人头并不好梳,不比当姑娘时只要打一根辫子就成,是以寻常人家的妇人平日也不过随便梳个简单的发髻就罢了,而自己也只能给自己梳出圆髻、元宝髻等几样简单发式,再复杂的总要别人帮忙的。 卢铁石也不想能有这样的结果,明明他完全按婉儿那天在卢家梳头的方法梳的,可是头发就是不肯听话,又光滑又有弹性,明明梳得好了,可又会散掉。此时见宁婉偷笑心里痒得不成,一时间连刚刚答应的事也忘记了,就在梳妆台上就地将事情办了。 宁婉只笑了几声就吃了大亏,再不肯依的,果真被抱回炕上就不理他了,只道:“我才知道大名鼎鼎的铁石将军竟然言而无信!” 卢铁石并不大会哄人,于是他就坐在宁婉身旁抱了她再三发誓,“明天早起我一定不胡闹了,好不好?” 宁婉本想说不好的,但是见他半晌还没走,就替他着急起来,大家都等着他修城墙呢,自己再不能不放人,只得嘟了嘴说:“这一次你要说话算数!” “一定算数!”卢铁石赶紧答应了,在她脸颊上各香了香才走,婉儿自己不知道,每到这个时候,她脸上的颜色娇嫩得不成,自己怎么也爱不够的。 宁婉觉得自己赢了,孰不知卢铁石也觉得自己没亏,明天早起不闹了,但是不等于今天晚上不闹啊?半夜里也要算是今天的晚上,反正没到明天一早呢。 于是宁婉又吃到了鱼片粥,她再不敢相信也只得相信了,原来卢铁石竟然是个厨艺高手! 虽然夜里闹得不成样,但是早上卢铁石终于放过她了,宁婉就盘了头发,就见卢铁石殷勤递过几只钗子,想呸他又不敢,只怕将人惹了又要在炕上过一天,就绷了脸说:“我不要这几支。” 卢铁石就好脾气地帮她一根根重新挑好换了,才笑着摸摸脸说:“中午我回来。” “别再买吃的了,我给你蒸烧麦。” 看着卢铁石走了,宁婉歇了一歇才出了门,到了牙行找毕掌柜打听,“我想要两个会服侍病人的媳妇,年纪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性子要好,人要勤快,知根知底的没有毛病,若是能懂些医药就再好不过了。买也好雇也好,钱的事情好商量。” 毕掌柜早认得宁婉,也知道她现在嫁给了卢副千户,就笑问:“是要送去服侍你婆婆?” “不错,婆婆家里人太少了,我们不大放心。”宁婉就又说:“我还想要一个会做家务,灶上也来得的妇人,你一并替我看着。” 毕掌柜就说:“少夫人想用人怎么不挑两个小丫头子?我这里正有好人家卖来的小丫头,干干净净的呢。” 宁婉就知道他误会了,“不是我要用人,我是想给我爹娘身边也添个帮忙干活的。”原来自己在家,许多事都不必娘做,现在只娘一个,铺子里虽有伙计,但想来也忙得很,给娘身边放一个人,能让娘轻松些。至于自己,虽然成了官夫人,但是只两个人的家里还真用不着下人,自己都能做了——更何况这几天她什么也没做也还好。 毕掌柜就笑了,赶紧赞道:“少夫人可真孝顺!”又再三答应,“我都记得了,若有合适的人就带到少夫人面前。” 宁婉出了牙行,顺路就进了德聚丰,其实没什么事儿,就是想回来看看。 爹去送菜了,石头上学,娘正在厨房做果仁糖,见了她急忙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去牙行,顺路就回来看看娘。” 娘就说:“虽然离得近,但也不好经常过来的,别让女婿不高兴。” “他再不管这些事的,”宁婉一笑,“当初我还说成了亲要继续管铺子呢。” 娘就放了心,却将女儿拉到了屋里,小声问:“我怎么这两日听人说每天女婿一大早就出门买肉买蛋买鱼,还买过桂圆红枣什么的,可是真的?” 宁婉脸上就*辣的,却不好否认,“是买过。” “竟是真的!”娘本来没信,现在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你可挺懂事能干的呀?怎么还让女婿做这些杂事?他可副千户呢!” 宁婉就吱唔着,“有两回我睡迷了,他每天早起惯了,就,就出去买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娘卢铁石买了东西回去还给自己做了饭! “唉!女婿还是官呢,你就把他当成小伙计用!”娘叹了一声气,将做好的果仁糖给她包了一大包,“赶紧回家吧,中午给女婿好好做饭!” 宁婉觉得好没有面子,她一向是要强的人,很少被人挑出不是来,现在就连亲娘都嫌弃自己太懒了。但是,这其中的内情,又哪里能告诉别人呢? 提着糖出门直奔肉铺子买了只羊腿回家,将肉剔下切成小丁,加了几根大葱包烧麦,一面包着一面想,卢铁石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卢铁石呢?他变得太多了,完全与自己梦中的不同,由一块坚冰变成了一个暖炉,但是其实也有没变的地方,比如他依旧每日练功,又比如他虽然夜夜胡闹,每日上城墙巡查毫不松懈…… 正想着听到门声,赶紧出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烧麦还没蒸好呢。”又赶紧收住了话,原来不是卢铁石,而是白氏,只得改问:“大姑让你过来有什么事?” 白氏手里挽着个小小的包袱,小声说:“是东家太太找了我们太太,让我到东家小姐,不,少夫人家里来帮忙的。” 宁婉听懂了,原来是娘去找大姑,然后她们就让白氏到自己家来帮忙了。算着时间,大约自己刚离开德聚丰,娘就立即去了万记找大姑,然后两人一起认定自己太懒了,要请一个人帮忙做事,就将白氏派来了。 长辈们还真是有操不完的心呢。 白氏见宁婉不语就着急了,“少夫人,就留下我吧,我不要工钱,只要有吃有住就行了。” 宁婉只得安抚她,“你怕什么,我大姑让你来也不是不要你了,她是觉得你人不错才让你过来的。” “虽然是这样,但现在万记人并不少,我……” 万记初开时大姑家也好大姐家也好,都留了一半人在梨树村继续种田,现在农闲时分两家却全过来帮忙了,而大姑当初留下白氏与其说缺人手,不如说可怜她想帮她一把,因此白氏是愿意过来的。 原本宁婉并没有想给自家添个人,但是现在又一想,白氏人很不错,否则娘和大姑不会都看中了她让她过来,那么留下也好,起码卢铁石再胡闹时家里也不至于没个做饭的。于是就点了点头,“那好,你就留下吧。”但是宁婉可不是第一次雇佣仆妇,因此就又将该说的话都说到了前头,又道:“过两天牙行的毕掌柜来时,我也让他帮你立个契,把工钱什么的都写清楚了。” 白氏感激涕零,她原就极信服昔日的东家小姐,连连点头,“少夫人放心,我会好好干活儿,决不会到处乱传话儿……”说着放下包袱就帮宁婉做饭。 卢铁石回了家里见到白氏就向宁婉挑了一下眉,“这么快就找到了人?” 宁婉就笑了,“我本想给长辈们身边都添个人,不想现在先给自己添了。”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 卢铁石听了点头,“这是岳母的一片心意,你收下就对了,也免得平日里太辛苦。” 宁婉就瞥了他一眼,“明明我嫁你之前打理着一个铺子,还时常给几十个人做饭都不辛苦的!”眼下辛苦是因为什么! 卢铁石就得意地笑了,仿佛让宁婉说辛苦是很了不起的事。 但是宁婉发现白氏来了也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卢铁石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半点也不毛手毛脚。俗话说“床上夫妻,床下君子”,如果在外人面前不尊重,没面子的还不是自己? 第186章 开朗 牙行的毕掌柜没几天就送了几个人让宁婉选,宁婉挑了两个寻常的仆妇买了下来分别给婆婆和娘,却又凑巧雇到了一个懂得些医理会做药膳的婆子,虽然工钱高了些,但她觉得还是值得的,毕竟婆婆的身体着实需要好好调理,而这些事也不能全靠大夫。 只是送人时,两边都费了不少口舌,娘家是节省惯了不舍得用下人,婆婆则是觉得没有必要,她不想吃什么药膳,也不情愿用心保养身子,但是宁婉与铁石完全都想到了一处,一同再三劝说都办妥了。 自卢家回来,铁石打发了送茶的白氏出去,就笑着将宁婉拉到怀里,“这几日忙得竟忘记将私房钱交给你了。” 宁婉给白氏安排住处时,就没有让她住在最近的偏房或者厢房,而是给她安排到了门厅旁的倒座,那里离正屋最远,毕竟他们不大需要有人总在身边。现在挣也不挣地坐着不动,反正他无人时一定要与自己这样坐卧,怎么也不愿意分开,自己已经有些习惯了,而且他的怀里十分舒服又十分暖和,坐上去感觉还不错,此时就哈哈笑了,“告诉我,你有多少私房钱?” 卢铁石就抚她的脸,“什么都想知道?” 宁婉赶紧拍他的手,“不许乱动!” “以前想摸总不敢摸,那一次还只摸了一下,现在自然要让我随意摸了。” “真是歪理!”虽说是歪理,但也是道理,宁婉却由着他了,眨了眨眼睛满心好奇地问:“都告诉我吧。” 宁婉的眼睛黑白分明,十分纯净,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非常可爱,卢铁石忍不住香了一香,才笑着说:“我在多伦当百户的时候弄了些银子,一半用来养我自己的兵马,另一半分给了大家,当然我也得了一份。现在是只把我的钱交给你还是养兵马的钱也交?” 宁婉不意自己只随意一问他就什么都说了,但立即又觉得是应该的,毕竟已经是夫妻了,亲密无间,自己没有什么不能知道的。但是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就说:“只把你自己的钱交给我,至于养兵马的银钱就还放在洛冰那里吧。” “你怎么知道钱放在洛冰那里呢?” “我当然能猜到,”纵然自己窥得先机,但就算没有那个梦,宁婉也能看出来卢铁石对洛冰是不一样的,“你叫他大哥,对他十分尊重,而且跟随你来虎台县的这些人都是身手极好的兵士,唯有洛冰只是个书生,因此必然是管这些事的。” “真聪明!”铁石就捏着脸夸她,“无怪洛冰也对你另眼相看呢,一再向我说娶妻就应该娶你这样的。” 宁婉就不知道了,“我有什么好的!” “洛冰也曾有过妻室,但是他家遭难时抛下了他,”卢铁石就笑着说:“你却不是那样的人。” “你又没有遇见怎么能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 “还算你有眼光!”宁婉就笑了,她知道自己果然一辈子都不会抛下铁石的,无论有什么事情发生。 卢铁石交给宁婉的私房钱有三百六十几两,“若是嫌少了不够用就告诉我。” 宁婉听他大包大揽地语气就笑,“好像想弄钱是很容易的事似的。” “果真不难。” 宁婉想到他先前送给自己的貂皮和东珠,就不平起来,“我开铺子很辛苦地才挣到钱,你又不会种地做工经商,挣钱倒容易!” “原本我在多伦建了许多军屯,用来养兵足够了,但是后来又交了出去。因此只得临时想出些我挣钱的法子,迫不得已而出,不比你细水常流本本分分地做生意。而且我又不喜欢挣钱,只是没法子才不得不弄些钱来维持兵马。” 宁婉其实理解他,“朝廷给的俸禄、饷银都太少了,你要想打胜仗就只能自己养兵马,所以也只能想法子弄钱了。” “这些道理你也懂得?” 宁婉就笑,又想着虽然现在自己手里有差不多一千两银子,可是总不能坐吃山空,就和铁石商量,“我还想再开个铺子做生意,挣些钱平日花用。” “我能养得起你,不过你要是喜欢就做吧。” 宁婉当然要做的,如今再开铺子可比当初从三家村里走出来时容易得多了,而且她也懂得几样挣钱的生意,但总要细细挑选再决定,过了年再办来得及,就不再与铁石商量,他从不关切这些的,就笑着问:“已经进腊月了,不知你什么时候有假?我备好东西回去看婆婆。” “其实这几日我已经无事了,再修城墙总要开春之后,而年节时守城吴千户根本没排我,但我还是想把城墙要修缮之处全部查实,因此还要再用些时间,不如我们等腊月二十三再回去。” 铁石对修城墙的用心是从来没有改的,宁婉自然点头,“都听你的。”既然闲来无事,就问起心里最为疑惑的事情,“你怎么会做好多样粥呢?” 自成亲起,卢铁石先后给她做了皮蛋瘦肉粥、百合南瓜粥、红豆紫米粥、桂圆红枣粥、鱼片等等好多样米粥,样样都十分可口,但也让宁婉惊讶不已。 就比如皮蛋瘦肉粥吧,皮蛋本就是南边之物,这种粥更是打南边传过来的,先前宁婉从没有听过,后来还是到了赵家请了一个自南边来的厨师做了几次才知道。卢铁石是辽东人,父母的祖籍在山东,他们家里断不能做皮蛋瘦肉粥的。 如今卢铁石做的皮蛋瘦肉粥比南边来的厨师都要地道,难不成是在安平卫指挥佥事府中学的?周夫人家世不凡,家里雇些名厨师倒是可能,只是卢铁石怎么能在那边学了做粥?因此宁婉怎么也想不通。 不想卢铁石却说:“是洛冰教我的。” “洛冰真的会做饭菜?”宁婉虽然听娘说过,也亲耳自洛冰那里验证,但是她还是不能相信。 “洛冰的祖父出身江南有名的世家,家里不知富贵了多少代,听说他老人家虽然有功名但却不肯进官场,在家乡修了一座园子,名字就叫闲园,里面山水亭台都是极美的,时常请了有名的文人雅客们一起吟诗品茗,又最喜美食,每闻何处有精美馔肴,必想尽方法一尝为快,还将这些美食的做法写下,后来出了一本书名叫《闲园小记》。” “无怪他说跟着祖父学了厨艺呢!” 卢铁石就笑了,“但其实洛冰来辽东前从没有进过厨房,只是耳濡目染知道了许多做饭菜的法子,所以他有时会做出精妙绝伦的美味,有时侯做的东西简直不能吃!” 宁婉想想也觉得挺可笑的,“我读书认字后也发现,看书自然是极有用的,但有时只按书上的做也不成。” “就是这个道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卢铁石又说:“我初到多伦时,第一次轮到我做饭,我当时就傻了,还是洛冰帮的我。后来在战场上,我就一直护着他,就这样,旗里十个人都成了生死兄弟,但是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他是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只是生逢不幸、命运坎坷,也不知将来还会不会有机会一飞冲天……” 会的!宁婉正要婉转将洛冰将来会重回京城步步高升的事情说出来,却听卢铁石又说:“锥立于囊中,必脱颖而出!我想洛冰终究还是会有机会!” 宁婉佩服地看着他,不愧是了不起的人,他竟有如此的目光!突然想起一件事,又问:“洛冰他们搬到了哪里?” 还记得自己的梦中,卢铁石虽然将郭小燕安顿在他的房舍中,但却只将房舍的一半隔出来给她,而他自己与洛冰等人则住在另一半或者军中,也就是说洛冰和他的那一干同袍们并没有搬出这里,但是自己嫁过来时,他们却住到了外面。 “我们把隔壁的房舍租了下来,这样既各自分开又往来方便,”卢铁石说:“你有什么事只管让他们去做。” “那你是不是也会搬过去与他们一起住啊?” “我为什么要搬过去?”卢铁石奇怪地问:“我成亲了,自然应该住在自己的家里!” 原来卢铁石可不是这样的呀!但是,宁婉也觉得正是这个道理,就笑着说:“你告诉你的那些兄弟们,若是有什么缝补浆洗的活儿也只管拿过来,不要客气。” “不必理他们,大家在多伦时也不是没缝过衣裳!” “那你缝过吗?” “当然也缝过!” 宁婉就哈哈笑了起来,“你给我讲讲多伦的事吧。” 只夫妻二人在一处十分地轻松自在,宁婉才知道原来卢铁石在多伦的日子虽然充满了危险和艰辛,但其实果真也有许多快乐的事,而他经历的越多,反而更加开朗乐观,珍惜现在得到的一切。 “所以你经常就会笑,而且还笑得那样让人从心里都暖起来。” “是啊,我小时候性子有些沉郁,不大爱说话,可是从军后慢慢明白了,人生中虽然有许多艰难,但还有更多的开心事,性子慢慢开朗了,特别是见到你后,更是不由自主地就喜欢笑了。” 第187章 后悔 毕竟是成亲后的第一个新年,宁婉颇费了些心思给自家、娘家和婆婆等几处准备节礼。正忙着时喜姐过来了,“我婆婆打算在腊月十八请虎台县里几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到我家里玩一天,让我来邀请你呢。” 宁婉就笑,“年前大家都忙着,尤其是你婆婆哪里有空?竟还要请客。” 喜姐就说:“我婆婆说你如今是副千户夫人了,我们两家又是实在的亲戚,因此我们家应该在年前请一次客,帮你结识一下县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女眷,免得正月里见面拜年大家见了面却叫不出名字。” 赵太太就是这样一个周到的人,这样的小事都替自己想到了,当然她表面说是关照自己但骨子里还是为了赵家着想。宁婉就想起当年赵太太明明看不起小周夫人,但还是请了她到家里去,因为她一向用心与虎台县所有大户人家都保持着极亲密的关系。何况喜姐儿又说:“我婆婆还说,她这次请客其实也是为了我好,你在虎台县里有面子,我也跟着借光呢!” 宁婉自然愿意亲人们能借到自己的光,就笑着问:“那你婆婆一定让你管这次办宴了吧?” “我婆婆是说过,可是我没有答应,还是推给了大嫂。” “你怎么能不答应呢?”这样好的机会,多难得呀!喜姐儿只要能利用好这样的机会,很容易就参与到赵家的家事中。赵国茂是不成了,喜姐儿再不参与到家事中,赵国藩一房会借着管家占却很多便宜,甚至将赵家的家产一点点地占去。宁婉就替喜姐儿着急,“等回去后你赶紧与赵太太说,既然是请你的亲戚,由你来张罗更好!” “我可不成,”喜姐儿一个劲儿地摇头,“办一次宴可不是简单的,又要张罗饭菜茶点,又要张罗戏班子,又要张罗座次,还有许许多多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到时候哪里出一点错可就丢人了。” “就算是你婆婆亲自管着,也未必不出错,有一点小错又算什么?只要赶紧想法子补上就好了。”宁婉就劝,“再者,你大嫂的本事还未必比得了你呢!” “可是出了错也是她的呀!” 宁婉突然想起了还是几年前自己曾劝喜姐儿一起做些小生意,就被她推三阻四地反对掉了,现在其实还是一样的,她未必是不能干,但就是胆小,又怕承担一点责任。 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宁婉一下子没了心情再劝喜姐儿了,就说:“我一定去的,到时候我们姐妹在一处。你穿什么衣裳?” “今年的新衣裳还有好几件没穿过呢,随便拿一件就行了。” “毕竟是你们家宴客,怎么能随便?我们姐妹穿成一式的衣裳或者裙子,只颜色不同,让人一眼就知道我们是亲戚。”她们如此打扮了,别人一见就会知道表姐妹关系很好,而自己果然也会尽力帮喜姐儿的。 喜姐儿就说:“前些时候瑞泓丰给我们家送了新衣料,我做了一件彰绒袄子,再配条白挑线裙子吧。” 宁婉的陪嫁里也有一件大红彰绒袄子,因此就笑问:“这倒巧了,我也有一件,是五福流云样式的,你的是什么花样?” “我没大在意,”喜姐儿想了又想,“大约是八宝的吧。” 宁婉想想,“这两天我赶紧再做条白挑线裙子,只是白裙子未免太素了,我们都在裙角绣些花——我说就绣小袄上的花样,你绣了八宝的,我绣五福流云的,这样穿是不是很俏?” “那样也好,我回去让丫头们绣。” 宁婉终于觉出异样,喜姐儿的精气神儿不对!再瞧瞧她人比过去瘦了,头上身上虽然穿戴的东西不差,但很显然没有用太多的心思:一整套赤金头面,加一身红缎子衣裙,看着颇有些呆板,一定是为了图省事随意穿的。 还是在自己出嫁前大姑就说她后悔嫁到赵家了,只是不肯说出来,每日里都不大快活,当时自己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后来又因为忙着备嫁也就淡忘了。等到嫁了人,自己就整日沉醉在幸福的小日子里更是几乎把周围的一切都忘记了,一时之间颇有些内疚,就劝,“丫头们固然也会做,但哪里有自己用心绣的好看?表姐又没有旁的事,何必不自己弄呢?” “不过是件衣裳,好一点差一点又有什么意思?” “人生在世不就是这样吗?平时也不过就是吃饭穿衣这些日常,虽然日复一日的,但我们自然要想办法吃得好些,穿得美些,只要打心眼儿里高兴,做起事也觉得轻松快乐呢!” 喜姐无奈地一笑,“我就是打不起精神。” 宁婉就问:“表姐,你真的后悔了吗?” 喜姐儿在亲娘面前一直咬着牙没有承认,但是今天对着表妹终是不想瞒了,“嗯,我真后悔了。” “当初你一再劝我要仔细想一想,将来不要后悔。可是那时我就像鬼迷了心窍一般一定要嫁,总觉得就算嫁给了一个傻子,但是到了赵家吃好的穿好的,万事都有下人服侍,就像神仙一般的日子哪里能后悔。” “但是,如今我吃的好穿的好了,却猛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可能还不如我娘、大表姐她们每天开包子铺挣开心的呢,就是吃的差些穿的差些,每日里辛苦些也不要紧呀……” 喜姐儿说着竟号啕大哭起来,“特别是我看到你成了亲之后每日里笑意掩也掩不住,更觉得自己太傻了,我现在活着有什么意思,与死人只差一口气了!” 若是先前,宁婉未必会有多同情喜姐儿,大姑告诉她喜姐后悔时,她固然是因为太忙而无暇顾及,但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她并没有觉得喜姐儿的日子会有多难过。 宁婉自己是经历过的,赵家虽然官职不高,但家底之厚在虎台县里绝对会排在前几位,因此就是赵家的小丫头日常生活也不差,更不必说主人了。不再愁温饱之后,她也就有了机会学许多东西,琢磨好吃的、做好看的衣裳、识字读书、品酒品茶、观月赏花、管事管家,如此种种,每每令她觉得其乐无穷。 是以,宁婉从来没觉得空虚无趣,她对赵家心存感激,掌了家之后果然是用尽心力将赵家打理得蒸蒸日上,当虎台县面临夷人南下时,她也没有抛下赵家自己逃生。 纵然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宁婉没有再选梦中的那条路,但是她亦没有就此恨上赵太太,或者恨上赵家,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了。无论如何宁婉都会承认,自己在赵家的日子过得不错! 所以宁婉并不大理解喜姐的难过后悔。 当然这些都是她成亲前的想法,经历了真正的嫁人之后宁婉明白了,原来成亲竟然是这样开心快乐的事,幸福到她从来想象不到的程度。 她甚至很难将自己的喜悦说明白,说起来俩人并没有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每日三餐、日常起居都很平常。 就算在外人看来,论官职铁石虽然是从五品的副千户,但却非朝中更重视的文官,而且在辽东兵将多如牛毛的边地更是算不了什么;论家财卢家的财富与铁石无关,就是他曾想方设法赚了些钱也大半要用来养兵养马;而自己更是平常,农家姑娘,家里只开了一间铺子,有几个小作坊,更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可是,日子是他们自己过的,不是给别人看的。只要铁石一回家他们俩人就腻在一起,自己做饭时他就帮着烧火,自己无论做了什么他都说好吃,而且宁婉也知道了其实铁石只会做粥,刚成亲时就已经把所有的本事都显露出来了,现在就连打下手也做得勉强,但是他乐此不疲,十分用心,现在就连包子也能包出来了,竟把自己瞧得发怔。 饭做好了一处吃,他总喜欢喂自己,又闹着让自己喂他,吃过了自己去洗碗他一定跟随着,白氏想过来帮忙就不好意思进厨房了,只好到自己面前悄悄说把活计留给她。 至于闲时在一处说话,谈到什么都十分有趣儿,有时夜里还要聊上大半夜,自己只怕他太累了就装做困了才不得不停下的。 还有不能启齿的夫妻之事,无怪古时的圣人都要说“食色,性也。”这种本性里就有的东西一但尝试过了根本就舍不下,就像吃饭一般重要——不,比吃饭还要重要,有一次白氏出门,铁石和自己就连午饭都没吃。 因此宁婉就再不能一力劝喜姐儿无事绣绣花、品品茶、观观景什么的了,自己没有醒悟时觉得那样的生活并不差,但是现在却知道终究还是差了些的,而所差的这些并不是银钱、体面能弥补得了的。 “若是,若是我当初就知道了,怎么也不会让你嫁的!”宁婉轻声地说,可是她也明白自己当初是阻止不了喜姐儿,因为大姑、爹他们分明都是懂得的,因此才会更加强烈地反对,可他们谁也劝不动喜姐儿。 喜姐儿的哭声更大了,“可是我现在后悔也没法子了!” 宁婉也没有法子,难不成喜姐儿与自己梦中一样回到万家?她知道即便大姑大姑夫对女儿还不错,但是喜姐儿的两个嫂子分明是有些不情愿的,而最终喜姐儿果真也一直没有再嫁到满意的人家! “怎么办呢?”她们都不知道。 第188章 露面 到了赵家宴客这天,宁婉穿了大红彰绒五福流云小袄,领子、衣襟和袖口镶着紫貂皮毛,下面一条白色的挑线裙,一侧裙角绣了同样的花样,腰间系了大红丝线打的五福络子。 特别请了梳头娘子到家里梳了一个繁复的同心髻,将头发重重叠叠地堆了上去,若是别人可能还要用些假发,但是她头发长得又厚又长,只真发就够了,然后插戴了她事先准备好的几样精巧的银饰。 铁石今日也接了帖子,他先前从不参加这些宴请的,但是今日也陪宁婉过去,只是他略坐一会儿就会先告辞,又说好了到晚上来接她回家。 宁婉就给他穿了一件石青缎子的箭袖常服,比平日出门时要郑重一些,但也不至于太过严肃,正好又适合赴宴又适合巡城。 卢铁石站着等宁婉替他系好衣袍,就笑着把一件红缎子貂皮披风披在她身上,帮她在红绣鞋上面套了一双牛皮小靴子,将包了红缎子护套的铜手炉放在她手中,打了门帘子与她出门,突然就说:“我们家里也置一辆骡车吧。” 铁石是从来不坐车的,他想到了置车自然是为了自己。宁婉赶紧摇头说:“婆婆那里还没有车呢,我哪里能置车?” “我娘不喜欢出门,所以才不置车的,你却是要用的。” “算了,我也与婆婆一样,用车时雇一辆就好。”宁婉不想越过婆婆,而且她也是为了省钱,家里养一辆骡车,十日里有九日闲着,费用却大得很,着实不划算。铁石和自己的家底还薄着呢,正要俭省些。 房舍并不大,两句话的工夫他们就到了门前,宁婉扶了卢铁石的手上了马车,就听卢铁石向她笑道:“你别担心。” 原来自己十分郑重地打扮让他以为自己担心呢!宁婉在车里坐好,转头向他微微一笑,嘴角还撇了一下,似乎在说谁会担心呢!逗得他将眼睛笑得弯弯的。 虽然是第一次在虎台县上层女眷中露面,但是宁婉着实紧张不起来,这些女眷她全部认得,对每个人家里的事情不说是了如指掌,也是知道得七七八八的,更是知道怎么与她们打交道为好,自己好好打扮为的是铁石和自己的体面,她可不是小周夫人和郭晓燕,只会给铁石丢脸,她是要给铁石争得脸面的! 卢铁石看到她娇俏的样子,便也笑了。因为娘曾经说过虎台县里这些太太奶奶们难答对得紧,才会告诉她的,但其实自己相信婉儿必不被欺负了去——她还是那样小的一个小姑娘时,就那样能干呢。因此他就又说:“我只靠自己的本事做官,你不必为了我向别人低头。” “我知道的,”宁婉就又笑,“但是女人们也有自己的交往,不只为了丈夫为了家里,也是为了自己,而且我自己也有好朋友要来往。”她一直有不少的好友,情谊颇深,比如三家村的罗双儿,再比如虎台县里封举人家的少奶奶,她们今天就要重新认识了,但愿也与罗双儿一样重新成为好友。 朋友对于卢铁石是极为重要的,因此他了解地点了点头,宁婉与娘不一样,他亦不愿意妻子像娘一样整日枯坐于家中,了无意趣,就告诉她,“与朋友一处好好玩儿。” 宁婉点头,坐上骡车,很快就到了赵家,宁婉不出意料地在门前遇到了喜姐儿,由她挽着手接进了赵家的花厅。 那日喜姐儿在家里大哭了一场之后,宁婉帮她重新梳洗,拿冷水敷了眼睛又擦了些脂粉送她回赵家,心里虽替她难过但也无能为力。今日见了面本准备了许多安慰的话,但还没来得及说就明显感觉到喜姐儿气色变好了。 喜姐皮子黑,所以不似自己脸上有一点变化都十分明显,但是宁婉今日毕竟是特别注意,因此立即就瞧出她脸上有了光泽,而笑意早到了眉眼之间,一看就是自内心而起的欢喜。再一眼瞥到喜姐儿的白挑线裙子绣了一圈八宝图案,个个灵动可爱,整个人都泛起了鲜活的气息,一定是她自己绣的,哪里还是那天说的比死人多一口气儿的! 宁婉就悄声问:“有什么好事吗?怎么瞧着你满脸喜色似的。” “你还说我!”喜姐儿与宁婉不见外,抬手就拧了一下她的脸,“谁比得了你脸上的喜色多!”又啧啧道:“又白又嫩,摸着跟去了壳的鸡蛋似的,也无怪平日总是一脸冷意的铁石将军把你捧在手心里疼!” 宁婉被臊得红了脸,她每日照镜子也能看到自己变得与过去不一样了,尽管她过去也是一朵鲜花,现在被雨露滋润之后却更加饱满娇艳动人。而他在无人也也常说什么辛勤耕种灌溉的来与自己逗笑。想了想不不知怎么说,就骂道:“真是贫嘴!” “你说我贫嘴我就贫嘴好了!”喜姐儿不与她一般计较,大度地拉着她进了花厅的门,“现在来的人还不多,我先带你去见我婆婆。” 宁婉是小辈,又是喜姐儿的亲戚,因此她自然会早些来的,闻言就笑盈盈地道:“正该如此。”就去花厅见赵太太。 赵太太正在花厅里坐着,见了她马上笑着起身相迎,一点也没有长辈的架子,也似忘记了先前想将宁婉娶进门做儿媳妇不成的尴尬,十分亲热地说:“你们表姐妹一见面笑哈哈地说话,听得我心里都轻松起来!” 宁婉自然也似毫无芥蒂,大大方方地与赵太太见礼,笑着回道:“虽然是表姐妹,但我爹只有一个姐姐,因此我们虽是表亲却与亲的差不多。”赵太太眼下已经退了一步,希望自己将来能与喜姐儿守望相助,正合自己的意思,宁婉自然是要答应的。 赵太太点头微笑,“我每多见你一次,就更喜欢你一些。你这样的好孩子果然有好结果,如今成了卢副千户的夫人,真真一点也不错的!”笑着拉了宁婉的手给她介绍在场的几位官家太太小姐。 第一个就是赵太太娘家弟媳妇高太太,她们是前几天到虎台县给赵太太送年礼的,住在赵家,此时也过来了,正与赵太太坐在一处说话。宁婉笑着打了招呼心里却想,不用说,高家的那位风流才子高峻现在应该也来了赵家。 当年高峻就是在来送年礼时见到了自己,然后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借着亲戚关系往来方便的机会给自己写诗写词画画儿,还酸酸地说什么一见自己就心生怜爱,十分同情自己的遭遇,想安抚自己的寂寞的心等等一大堆不三不四的话。自己当时气得不成,只是因为他是赵太太的亲侄子倒不好闹出来,只得将送来的书信纸张一把扔到火盆里烧了,又把负责传递的丫头骂了一顿,但最后还是将事情瞒住赵太太和舅太太,免得她们脸面上过不去。 好在,现在自己只是客,且赵家一向男女分成两处,倒不必再见他恶心的嘴脸了。 接着就是胡乡绅的家眷、封举人太太以及徐知府家的夫人们,宁婉只当都是初识,一一相见,唯有先前与她最好的,也是她今日过来最想见到的封家少奶奶却没有来,却不好直接打听一个大家都以为她不相识的人。 其实宁家还在马驿站时赵太太曾经请过宁家一家,但那时的陪客却与今天的人并非一拨,正是说明在赵太太的眼里已经把自己看得与过去不同了。眼下宁婉看到的都是虎台县里最尊贵的太太小姐们,宁婉到来之后又有付家、徐家女眷等等到来,特别是徐家,四位夫人就来了三位,大夫人、二夫人和四夫人,十分给赵太太捧场。 赵家虽然是文官,但是赵太太一向与虎台县里的几位武官夫人交情也不错,因此紧接着虎台县张、曹两位副千户夫人并羊百户夫人等几位武官夫人都陆续到了,只许千户丧妻还没有继弦,家里女儿还小,因此倒没有人过来。 大家见面照例先要说上些闲话儿,这个说京城里今冬最时兴的衣裳样子;那个说安平卫新开了一家卖首饰的店;还有人夸耀起自己新置办的年货,突然就有人向宁婉问道:“你头上的那颗东珠可真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东珠呢!” 又有人也抢着问:“这颗珠子还有你耳坠子上的那两颗在哪里置办的?”“花了多少两银子?” 宁婉一早就发现大家都看着她戴的几颗东珠,个个好奇得紧,只是有人性子沉稳,有人生来老实,想问也不好意思问的,自然也有沉不住气的,且一开了头就止不住,毕竟这颗珠子太显眼了! 当然是几乎没花银子,但是宁婉却不这样说,只笑笑道:“是婆家给的。” 就听有人“嘶”地吸了声气,大家都知道卢副千户的身世,更早悄悄打听了卢副千户新娶夫人的出身,多半心里瞧不大起她的,但是见了年青的卢副千户夫人戴的这三颗珠子后都将原来的轻慢之心收起了几分。 两颗足有八分的东珠做耳坠子,另一颗至少有九分重的正好用丝线结在繁复的同心髻中间,因此哪怕其余配的都是些银饰也令卢少夫人的第一次露面就压住了大家,毕竟只这三颗珠子就比得过任何人所有的首饰。 以宁婉对虎台县里这些女眷们的了解,还在没有赴宴时就猜到大家心里想的是什么,现在见自己果然已经成功地将许多刻薄话儿噎在好些人的喉咙里就偷偷地在心里笑了。 两只耳坠子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但那颗大珠子却是骗人的银样蜡枪头——原来这颗珠子只一面是好的,另一面却有一个大大的瑕疵,瑕疵之大竟占了一颗珠子的大半,就算是镶嵌也不能遮掩住,这也是这颗珠子留下来的原因。 当初卢铁石自夷人手中得了些珠子,大部分都交给了洛冰卖掉了用来维持日常开销,只这颗珠子因为瑕疵却没有卖出去。前些日子交她私房时,这颗珠子就被夹在一堆东西中给了她,他早已经将这珠子忘记了。 宁婉拦住卢铁石要扔掉珠子的打算,琢磨了几天将珠子利用上了,嵌在发中的东珠正好只露出最好的一面,让大家不知这珠子倒底有多贵重。 第189章 底气 虎台县城里最有身份的这些女人们是很有趣的,她们和寻常人家的女眷们并不完全相同。与她们交往,若是打扮得太富贵了是让她们瞧不起的,就像丁家那样的暴发户,大家对她们表面笑盈盈的,但一转身背地里就嘲笑她们“俗气”。特别是丁家觉得攀上了皇子想在县城里作威作福时,大家就十分默契地携起手来打压。 但是,如果打扮得太朴素了,同样会被她们在背后笑“寒酸”。特别是出身家世本就差一些的,想要进入这个圈子,还真是不容易呢。 当年宁婉被扶正了之后,赵太太第一次带她出来应酬就特别帮她选了一支红宝石金钗,上面的宝石有指甲大,像鸽子血一样的红,正是赵太太压箱底的宝贝,给她戴出来压住场面的。 饶是如此,因着她是妾室扶正的,娘家境况也差,她颇受了些排挤,后来在赵太太的扶持和自己用心之下才慢慢与大家融洽了。 这些女人们平时的应酬似乎只是吃喝玩乐的闲事儿,似乎参加进去并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宁婉却深深知道女人们的力量其实不小的。比起男人们名正言顺在外面做事,女人们暗地里办成的事罗列起来竟会让许多人不大相信呢。 徐家田地旁新开荒的几百亩地就是徐老夫人悄悄求了赵太太才上了正式的鳞册子的;封家与褚家的官司也是因为封太太与钱夫人交好而封家才赢的……更不必说当年宁婉陪着赵太太将虎台县典史所管的所有文书都一一看过,除了帮赵国藩查缺补漏,也是想对整个县城了如指掌,让赵家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若是宁婉只嫁了寻常的商户农家,并非一定要与这些女人多来往,但是她现在成了副千户夫人了,就是为了铁石打算,她也要重新进入这个圈子。固然卢铁石不需要,但是做为妻子,她一定要做到最好。 如今的她以副千户夫人的身份第一次露面,就给了大家一个恰如其分的感觉,既不过分地奢华,也不寒酸,从从容容、平平静静地走进了大家之中。 女人还有一种特别之处,那就是对于举止、容貌、打扮、言谈比自己要好的人除了由然而生的嫉妒之外,还会有一种敬佩同时升起,宁婉果然从大家的目光中看到了这种感觉,眼下自己面临的情况要远远比梦中要好得多。 大家见了面方坐了下来,徐四夫人就笑着走了过来,轻声道:“我原要请你去家里玩的,一时忙着就忘记了,还真是食言了。”又笑着让道:“等过年时到我家看戏吧,我给你下贴子。” 当初从徐四夫人手中买了铺子,宁婉便从没有对外面的人泄露一句,替徐家将丑事掩住了,也给了徐四夫人十足的体面,眼下徐四夫人主动向自己示好,宁婉就点了点头,且她最明白徐四夫人先前一句话还是不想别人听到的,只笑着回道:“谢谢四夫人了,若是有空儿自然去叨扰的。” 徐老知府现在虽然辞官回乡了,但是徐家依旧是虎台县里第一人家,就是钱县令每年都要亲去拜访,因此徐四夫人向卢少夫人表示了善意立即就带动了许多人过来与宁婉亲热地说话儿,也都纷纷邀她过年时到自己家里吃酒看戏。 宁婉一一谢了大家,却都是一样的话儿,并不完全应下来,婆婆吴夫人住在城外,公公住在安平卫,她是新嫁过去的媳妇,还不知过年时要去哪里呢,自然不能将话说满。又笑道:“我们小夫妻才成家,今年春节时恐怕不能在家里办酒请客,倒是不好意思了。” 大家却也都明白,就笑,“你们才成亲几日?家里的事情恐怕还没弄清呢,只是明年,我们必是要去卢副千户家里吃酒的!” 大家说的不过是场面上的话,并不是当真的,不想丁三却出来笑眯眯地看着宁婉,“副千户夫人什么时候请我们去安平卫指挥佥事府上看戏,听说安平卫的戏好得很呢!” 宁婉知道她要与自己别苗头,话里的意思不外是嘲笑自家铁石明明是指挥佥事的亲儿子,却不能到安平卫里住着,更不能在那里请客了。 但其实宁婉才不想在指挥佥事府里请客呢,但是丁三安知自己不能在安平卫请客?就笑着说:“丁小姐想我在安平卫请客也容易,只等我们家副千户再立下军功升迁至安平卫,那时我一定请大家在安平卫吃酒看戏!” 卢铁石从军不过四年,现在已经是从五品的副千户了,在安平卫中也是晋升得极快的了,现在他不过二十岁,前程自然不可限量,宁婉这样说了,大家倒是都信的,一时都笑着应,“那好,我们就等着卢少夫人请客了!” 宁婉就微微一笑,却向丁三小姐斜了一眼,似乎在说:瞧,我就是嫁了一个好丈夫,也就是有说这样话的底气! 宁婉反驳过也就罢了,若丁三不主动来惹事她是懒得理她的,毕竟她很快就要离开虎台县了,就像她的姐姐一样被当成一样东西送到了京城里给那些大人物玩弄,就算锦衣玉食心里也未必欢喜。可在场的人中大半是一向看不惯丁家的,现在哪里会轻轻放过丁家母女,就有人笑着向丁太太道:“三姑娘也不小了,一定要说一个好婆家,最好是安平卫的,到时候也能请我们去看戏喝酒!” 丁家有心将三姑娘嫁给铁石将军当然瞒不过大家,眼见着事情没成大家都看了笑话,偏丁三还不自知,反撞了上来,正是给了人家话柄。 丁家母女听了脸都红了,丁太太便站起来气道:“我家三姑娘自然是不会嫁在我们县里,就连安平卫我也嫌不好呢,总思谋着给她寻一个更好的人家!” 大家只做看不出她的打算,还都笑吟吟的,“等到三姑娘有了喜讯儿,一定告诉我们,我们去给她送嫁。” 三姑娘如果是嫁人,那才能叫送嫁,但若是像丁太太所说的高门大户,定然不可能是嫁人了。就如她的二姐送给大人物做姬妾,只能是悄悄送出去的,何谈送嫁呢!丁太太立即转成白色,而丁三倒没听懂,只当大家说的客气话儿,竟越发红了起来。 如此的情形实在有趣,因此满厅的人都笑了,嘻闹着,忽有一个小丫头跑了进来,“钱夫人来了!” 宁婉来了之后见赵太太只请大家在花厅里说话吃点心,却没有摆宴开戏就知道她是在等钱夫人,毕竟钱夫人现在是虎台县父母官的夫人,她的身份无人能及。而钱夫人这个人呢,也一直十分地坚信这点,从来都喜欢到处摆架子,每逢宴客之类的事情都是要很晚才到,好显出她比别人地位高。 赵太太其实是蔑视钱夫人的,但是面子上她却会对钱夫人十分地恭敬,闻言赶紧站了起来出门迎接,付太太、封太太等几个人也跟在后面出去了,而宁婉与徐家三位夫人、副千户太太、百户太太等却没有动。徐家是要端住曾做过知府的面子,而武官夫人自不必巴结县令夫人,盖因钱县令管着虎台县不假,但他只能管着赋税、狱讼等民治,而军中的事他半点也插不了手的。当然此时还有一个丁太太带着丁三小姐也没有动,她们自觉得家里攀上了皇子,根本瞧不起一个七品的芝麻小官。 一会儿工夫,钱县令在赵太太的陪伴下走了进来,赵家两位少奶奶陪在后面,又有众位太太小姐们,颇有众星捧月之太态。今天的她穿着湖水蓝的袄裙,外面罩着宝蓝色金绣褙子,头上戴几只碧玉钗,虽然年届三十,依旧娉婷袅娜。随她来赴宴的钱大小姐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月白的裙子,梳着双丫髻,上面只用几颗珠子装点,与娘亲十分相像。 赵太太正笑着说:“大小姐越长越像钱夫人了,真是个江南美人啊!” 封太太赶紧就接着赞道:“果然与我们辽东这些粗俗人物不同!” 钱家来自江南,一向自诩江南人物风流、物产富饶,很是瞧不起虎台县里的一切,更不屑融入其中了,宁婉一向认为这也是钱县令一直没能接下虎台县大权的原因之一,试想不论虎台县里的什么事,钱县令都不是真正了解,他又怎么能真正掌控呢?但是无论钱县令还是钱夫人就是不明白,而虎台县里明白的人却不会告诉他们。 现在钱夫人听了赵太太和封太太的赞扬,脸上就露出了笑意,“她还小呢。” 大家就又恭维,“俗话说三岁看老,钱小姐已经八岁了,我就没瞧见虎台县里有比钱小姐还好看的女子。”这话假得不能再假了,但钱夫人就是爱听,所有也就有人爱说了。 钱夫人就笑着推辞了一下,“你们过誉了。”但神情十分地自傲,与身边围着的人笑谈几句,却根本不去理没有去接她的那些夫人太太们。 钱小姐毕竟是孩子,在家里时常听父母自视甚高的言论,在外面又受恭维,因此就显出目空一切的神色,将头昂得高高的走了进来,正与她母亲此时一般。 第190章 座次 在文官夫人和县城里富户的太太们恭维钱夫人时,张曹两位副千户夫人和羊百户夫人就向宁婉别样的一笑,示意她看钱夫人目下无人的神态。 文官和武官虽然同为朝臣,又有一样的品级,最初时自然是文武相当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官手中的权势大了起来,也因此兴起一种风气,那就文官要比武官尊贵,非但文官不把同级的武官放在眼里,就连对比他们高上两三级的武官也不以为然起来。 县令为七品官,副千户是从五品,百户为六品,女人们的身份自然是要随着夫君的,眼下钱夫人对着比她丈夫品级高出数级的几位武官夫人不理不睬,正是为此。 张曹两位副千户夫人和羊夫人当然也不会理钱夫人,只自顾自地坐着说话。虽说文官的力量在朝中比武官要强得多,但现在大家是在辽东!这里与已经上百年没有经历过战火的山海关之内不一样!在这一片从没有完全停止过与异族的战争的土地上,武官的作用可要比文官大得多! 眼见着钱夫人已经走进了花厅,就要在正中间的位子上坐下时,她突然一转身,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脚步回首问:“卢副千户夫人可在?” 在钱夫人收到赵家邀她参加宴会时,钱县令就叮嘱她,“别人倒都罢了,只是卢副千户夫人,你可要与她交好。” 钱夫人自然是省得的。这几年因为频出不止的盗案,丈夫差一点被罢了官,上司屡屡斥责、百姓颇有怨言,发下多少只拘捕签子只是无用,哪怕将整个县城里所有捕快都用来只查这一个案子也没有抓到一点蛛丝马迹。 就在他们夫妻俩背着人嘀咕这一次官员考评恐怕被评个“下下”,只得被免了官职回乡时,新调到虎台县的卢副千户将那伙子贼一举擒获,然后从这桩案子里又牵出一桩关内的大案,钱县令竟因此立下一大功,将先前的不好都抵消了。 钱县令毕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知恩图报的道理自然懂,到了钱夫人这里又多了一重想法,自家与卢副千户交好,若是再有相似的事情,也许丈夫还能再立下什么功劳,官职还会向上调一调? 因此钱夫人就破了例问起了卢少夫人。 宁婉就起身一笑,“钱夫人可好?” 钱夫人赶紧笑道:“你成亲那日我原要过去,偏偏家里有要事离不开,因此我们倒是第一次见面呢!” 自己与卢铁石成亲时,钱县令夫妻是送了贺礼的,礼也不薄,宁婉自然是记得的,知钱县令有意与铁石交好,就笑着说:“我是早听过钱夫人风度不凡,如今见了才知道名不虚传。” 在宁婉的梦中,自她到赵家起至夷人南下攻城,钱县令一直在虎台县任职,因此她与钱夫人也颇有些往来,对钱夫人的心思自然用心琢磨过的。 钱夫人是秀才之女,从小便读书识字,书画上也通一些,嫁了当时还是秀才的钱县令后变卖嫁妆供他读书进学,后来钱县令一朝中举,钱夫人功劳不小。因此她对钱县令一向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因此若要与县令衙门保持不错的关系,钱夫人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钱夫人固然一向以江南为傲,但其实她更以自己为傲,言语间常以才女自封,因此赞她风度好要比貌好还要对她的心思。果然她听了宁婉的话就叹道:“昔年人道王夫人有林下之风,我心实慕之,年少时曾手不释卷通读经义。只是自嫁人之后便需洗手做羹,每日为柴米油盐所累,终泯乎众人。” 宁婉就笑劝,“钱夫人因着操持家事固然难比王夫人神清散朗,但清心玉映,自有张夫人为人所称道的闺房之秀,倒是比王夫人更有些福气呢。”王夫人谢氏虽然是古今难得的才女,可是她嫁了个废物丈夫,晚景很是凄凉,比不了同时期被称为闺房之秀的顾夫人张氏子孙满堂来得幸福。 钱夫人听了就十分欢喜,“不想你小小年纪,竟然懂得这样多。”说着携她的手道:“我们坐在一处。” 辽东一地文风果然比不了江南,在座的女眷们识字的本不多,更不必说知道王夫人谢道韫的平生以及被称为有闺房之秀之称的张彤云了,因此便都瞧着她们二人但笑不语,唯有丁三小姐急于板回一局就接话说:“论起教养女子,哪里也比不了京城。我姐姐说皇子府上有专门自宫里请来的嬷嬷教大家规矩,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要练过成百上千次才成呢!” 钱夫人撑不住“噗”地笑了,“你说的是伺候人的奴婢,我们说的是史书中大家之女,不相干的!” 这一下大家可都懂了,便“轰”地一声笑了起来,几乎把屋顶掀翻。丁太太实在熬不下去了,赶紧拉了丁三小姐,“我们来时你父亲就说家里有事让早些回呢。”说着向赵太太道:“我们先告辞了。” 赵太太是主人,自然不好跟大家一处笑的,因此指了身边的一个丫头,“替我送送丁太太和丁小姐。” 大家平素就厌丁家,但又不好不与她们打交道,眼下钱夫人亲自将丁三羞走倒不与大家相干,因此竟一时颇觉钱夫人可亲,便笑着招呼着坐下说话。 宁婉一直被钱夫人拉着,眼下钱夫人又要与她一同坐在正中,自然百般不肯。她倒不是认为自己是武将的夫人就比文官的夫人低上一筹,而是不似钱夫人一般心思简单。到别人家坐客,自然要考虑主人的心意,要么怎么会有“客随主便”的话呢? 赵夫人请客,当然会有安排的,自己若是随了钱夫人坐下,势必要打破她排好的座次,不只是位次不对了,就是一会儿敬酒、点戏都会乱了,到时候大家岂不尴尬?而今天的座位怎么安排宁婉心里并没有数,毕竟赵家虽然与虎台县里文武官员关系都好,但也很少将大家一勺烩地一起请来,眼下是例外了。 况且还有一事,大家虽然称自己为少夫人,但宁婉知道论起身份其实钱夫人和张、曹、羊三位夫人才是有朝廷诰封的夫人呢,自己才嫁给铁石,离请封诰命还早着呢,怎么也要请她们坐在上席。 宁婉不肯坐,钱夫人也不坐,大家为了座位推让了起来,赵太太就笑着过来说:“我们与其在这里争来争去,还不如先去观戏台争去,那时也不必看戏了,只看大家就成!”所有人就都笑了,果然随着赵太太去了观戏台。 赵家的观戏台共有两层楼,请客时通常一楼招待男客,二楼招呼女客,大家自花厅出去从连廊里穿过便上了楼。这里虽为观戏楼,但却是一幢房子,四周皆有槅窗,夏日时可以将槅窗全部拆下又通风又凉爽,眼下冬日却只取下正前方一排槅窗,每个座位下面又都是都熏笼,方进屋子就觉出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宁婉将眼睛向里面一溜,就知道赵太太座次是如何安排的了。面对着戏台正中,两张长条方案一东一西并排摆着,每个方案后面都有数张座椅,这就是主座了。她不禁向赵太太敬佩地看了一眼,朝廷站班正是文东武西的规矩,用在家宴上岂不正好? 钱夫人被赵太太和宁婉两人共同请到了东边最中间的座位上坐下,便也醒悟过来,不再拉着宁婉不放了。宁婉就势让了张曹羊三位夫人先坐,大家一推辞了几句就将年纪最大的张夫人按在首座,其实曹夫人,再次宁婉,羊夫人因是百户夫人怎么也不肯坐在宁婉前面的。 一时坐下,早有热茶送上,方说了几句,戏单送来便按着座次点戏,一时戏唱了起来,大家都沉迷其中,忽就到了正午,正逢一折戏了了,赵太太就站起来笑道:“我们不如到花厅吃饭,那里宽敞,菜也摆得开。” 大家哪里肯依,“今天的戏班子好,我们正看得入神呢,就在这里摆吧,谁又能吃什么呢!” 虎台县里虽有一个小戏班,但比起此番自外面请来的大班差上不是一点,而大家平日里又是最爱看戏的,因此赵太太其实也只是一问,就传话让人将酒席摆在观戏楼,长案虽比不了大桌,但也尽够用的。 一时撤了茶点,上了酒菜,第一道自然是燕菜,大家敬了酒便又开戏。这一场是绣襦记,扮李亚仙的坤角装扮十分美貌,唱念俱佳,到了她要自刺双目劝郑生读书的情节,宁婉就听就喜姐儿悄悄在她身后说:“我最看不得这个,每次都要哭的,你陪我出去转转吧。” 原来观戏台上除了正中的两个长案外,在一侧还有后面都设了长案,其余人等就分坐各处,喜姐儿特别拣了宁婉身后的一个座位,如此她们姐妹两个还能说些悄悄话儿。 宁婉也正有事要问喜姐儿的,闻言就起身笑道:“正好,我也想出去松快一下呢。” 两人手挽着手下了楼,早有人送来了披风和手炉,穿戴好去了喜姐儿的院子,还没进门就听赵国茂在大哭,“我要去看戏,我要去看戏!” 喜姐儿就露出一脸嫌恶之色,进门厉声问:“谁告诉二少爷家里请戏班子的?” 一旁的丫头婆子人就说:“没有人告诉二少爷,是二少爷自己听到锣鼓声猜到的。”又道:“已经哭了半个多时辰了,怎么也劝不好。” “我能有什么办法?”喜姐儿就叹气道:“等他闹累了自然就不闹了。” 宁婉忍不住上前说:“既然二少爷要看戏就带他去看吧,只要他不吵不闹就好。”赵国茂其实就是个孩子,特别爱看热闹,只要让他看戏,他就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上一天。 喜姐儿就气呼呼地问:“难不成把他带到观戏台下面让人笑话?” 宁婉却是有办法,“我们回来的路上我见观戏台不远处有一排房子,虽然不正对着戏台,但也能看到唱戏,就让二少爷去那房子里看,也免得他闹,大家也都省事。”先前她就是那样做的。 “就怕他到了那里又闹了起来。”喜姐儿不信,但还是听了表妹的,“把二少爷带到那边去看戏吧,他要是再闹就拉回来关在屋里!” 赵国茂走了,自宁婉面前路过时还不忘向她一笑,叫了声,“表妹!”宁婉就笑了,“二少爷好乖呀!去看戏吧!”眼见着赵国茂与服侍他的一干丫头婆子们都走光了,院子立即就清静下来,两人去了下处重新收拾一回,再对镜梳妆,宁婉就问:“表姐,你遇到了什么好事?” “哪里有好事?不过是我自己想开了罢!”喜姐儿拿出一个小玉盒用簪子挑了些雪白的油脂给宁婉,“这是舅太太带来的,抹在脸上手上特别滋润。” 宁婉依言抹了,果然觉得不错,就问:“舅太太可说在哪里买的?我也托人买些用。” “这是他们家自己做的,”喜姐儿就将盒子给宁婉看,“这盒子都是特别定的,没有商家的标识。你要是喜欢,我改日再问舅太太要两盒。” 高家原也只是很寻常的小官宦,但因为任职之地发现了一处玉矿而发达起来,不必说赵太太送人时常送玉器,如今装个脂粉的都要用玉盒了。宁婉先前还真不知道,眼下只一笑,“那就算了,在别处买也一样的,何苦开这个口。” 想再问喜姐儿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开了,见她神情舒朗,眉眼带笑,也就将话放下,应该是赵太太劝的,毕竟喜姐是她自己挑的儿媳,将来要照顾赵国茂一辈子的,她总要关切的。 姐妹俩儿出来半晌了,也不好不回,重新整理衣裳回观戏台,却没有从连廊过去,而是先绕到了越国茂看戏的地方,就见赵国茂整个人趴在窗子上看得入迷,理也不理她们,一干丫头婆子们或在他身看跟着看戏,或在屋子里歇着,倒是极省心的。 喜姐儿就笑了,“不想这法子竟这样好,他不再闹人了。” 宁婉就又说:“你婆婆知道了也会高兴的。”赵太太之所以给二儿子也娶了媳妇,一是因为不愿意亏了二儿子,二就是希望二儿媳妇好好照顾儿子,因此她见了赵国茂得到好的照顾是最开心的。 二人说着就出来,远远地向厨房那边出来一排丫头,手里捧着大食盒,便知又到一折唱完之时上要新菜了,互视一眼道:“我们赶紧回座位上,大家还未必注意呢。” 才上了两个台阶,宁婉突然闻到浓重的牛乳气味便转回身拦住带着丫头们送菜的中年仆妇,“这是什么菜?” 第191章 牛乳 带人送菜的仆妇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妇问话,不敢失礼,赶紧上前躬身答道:“是牛乳蒸羊羔。”说着将盒盖揭了让宁婉看。 宁婉急忙招呼喜姐儿过来,“快让她们将菜撤下,钱夫人不吃羊肉,钱家小姐不只不吃羊肉,就连牛乳的味儿也是不能闻的!重新换一道菜吧。” 喜姐儿便迟疑了起来,“今天宴席的事都是大嫂张罗的,她只怕出错,菜单都送婆婆看过了,现在换菜恐怕不大合适吧?” 赵太太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才对!宁婉是跟着赵太太学管家的,请客备菜时一定要将客人的禁忌打探清楚,否则酒席送了上去客人不动筷有多尴尬?眼下还不止钱夫人和小姐不肯吃这道菜的问题,只怕她们闻了不舒服,竟要将宴会都搅散了呢! “送上去才会更不合适!”宁婉坚决地说:“表姐,你可是赵家的二少奶奶,总要拿个主意的!” 可喜姐儿显然从来没有在赵家做过主,因此迟迟不肯发话,这时送菜的十来个丫头便都停了下来瞧着那仆妇,那仆妇也有些不服喜姐儿的意思,便为难地道:“二少奶奶,再等一会儿菜就冷了。” 眼下这个时节天气寒冷,滚水在外面多放一会儿都会冻上,更不必说牛乳蒸羊羔变冷了味道就全变了。因此喜姐儿就拉了宁婉的手说:“要么就让她们先送上去吧,钱夫人和小姐不吃,就再给她们换一样。” 那可不好,送了客人不吃的菜上去是很失礼的,尤其钱夫人还是赵家顶头上司的夫人,宁婉虽然知道不干已事,但她还是不能看着赵家的酒宴出这样大的差错,而且这里也关系到喜姐儿,毕竟喜姐儿现在已经被自己拉了过来。 她想了想就问那仆妇,“这个菜可是赵太太看过点头的?” 那仆妇原来急着上菜,现在被这样一问就心虚起来,“这菜是后换的,原本是我婆婆主管这次宴客,偏她昨日伤了脚不能上来,我就临时顶上来了。先前定了要做野鸡汤的,又赶上野鸡没有送来,就问过大少奶奶换了牛乳蒸羊羔。” 原来如此!送菜的这仆妇是厨房费婆子的儿媳妇费大娘,宁婉是认得她的,也知道她的拿手好菜正是牛乳蒸羊羔,趁着热吃香气馥郁,正合冬季滋进补。 现在宁婉就全部明白过来,费大娘临时替费婆子管了厨房的事,一时急于让赵太太知道她的手段,一有机会就提议做牛乳蒸羊羔,而赵家大少奶奶没心没肺地就答应了。虽然错犯得不小,但总算在最后的关头被截住了,宁婉就肯定地说:“若是你婆婆来一定会知道的,不信你回家问一问。” 喜姐儿和费大娘这时早已经相信了,便都齐声问宁婉,“可怎么办好?” 宁婉知道唯有自己帮喜姐儿拿主意了,就拉了喜姐儿小声说:“你先让大家回去随便换样点心送来,然后再问厨房还有什么,让她们重新再做一个大菜。” “万一没有可用的菜怎么办?” “不会的,既然请客,你们家厨房一定会多备菜品的。” 喜姐儿就按她说的吩咐下去,果然厨房里还有鱼、肉等等,宁婉比划了一下,喜姐儿一下子就开窍了,“就做鱼丸汤吧,把鱼肉剔下剁成茸,再加蛋清、淀粉、调料挤成丸子,在蛋黄液里打个滚下到汤中,再加些紫菜香菜香葱送来。”正是她几年前去三家村在宁婉家吃过的鱼丸汤。 费大娘答应着赶紧带着大家走了,宁婉与喜姐儿一起上楼,又说:“你看,其实管家也没多难吧?” “还不是你在旁边我才有的底气?” “其实你自己也行的,只要胆子大些就好。” 两人说笑着上了楼,刚要悄悄溜回座位上,就听钱小姐正在闹脾气,“我就是闻到了牛乳味,见什么都恶心,我要回家!” 钱太太就有些意兴阑珊,“这孩子从小就闻不得牛乳味儿的,一不小心就吐,我还是带她回去吧。” 赵太太就陪笑道:“知道钱小姐要来,我就吩咐她们连加牛乳的点心都没有做。”又问大儿媳妇,“是不是?” 赵大少奶奶脸色一下子雪白雪白的,吱吱唔唔地答应了,“是没做吧。” 宁婉赶紧推了一把喜姐儿,小声提醒她,“你把身上的香熏球送给钱小姐玩。”喜姐白挑钱裙子一侧正挂了两个精巧的鎏金香熏球,里面是放了香料的,闻着便能将刚刚牛乳的味道压下去,毕竟那菜并没有送上来,只需一会儿功夫钱小姐就闻不到了。 喜姐儿就赶紧上前摘了那对香熏球笑着与钱小姐说:“街上有时会有卖牛乳的经过,就带了些味道,现在出门恐怕会更明显呢,不如闻闻这个。” 香熏球必然是极香的,且那牛乳味儿也极淡,钱小姐也就重新坐下了,却哼了一声道:“辽东人真是,竟喜欢吃这些腥膻之物!” 在座的除了钱夫人母女皆是辽东人,每人心里就都存了不快,觉得钱小姐的话太难听了,可钱夫人竟似没有听到一般,一点也不制止,又让人更不自在。 大家便都不语了。 谁也不想付捕头太太却开口说:“也不止辽东人喜欢吃牛乳,京城里的富贵人家都喜欢吃用牛乳做的奶酪,听说江南也有各种用牛乳做的点心呢。”又向钱小姐说:“多吃乳酪个子才能长得高高的,身子也壮,就像我们家所有人每天早上都要喝牛乳的。” 钱小姐毕竟是孩子,说过话也就放下了,但付太太这样一本正经地辩解了一番,却让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道理是付太太对,可是一则钱家地位不同,二则钱小姐才多大,还不满十岁呢,与一个孩子争论,岂不没趣? 果然钱小姐就任性地说:“我就不吃!”而钱夫人就瞥了付太太一眼,“付太太知道的倒是挺多的。” 付太太正要说什么,她身后的一个小媳妇就拉住了她的胳膊,急忙插嘴道:“我婆婆在家里时常说钱夫人是最有见识的,毕竟从江南到京城,再到我们辽东,什么不知道!”正是付捕头的新媳妇,急忙替婆婆遮掩,只是她未免太急切了,却不想出力也难有好结果,待回了家付太太一定要与她吵的。 其实争论这些事情最没有什么意思了,钱家瞧不起辽东,可为了做官还不是到了虎台县?付太太也是,明明为了那些贼人钱县令已经对付捕头很不满了,现在竟还傻傻地出头顶钱夫人,而付家新进门的媳妇也不应该当着大家的面打断婆婆的话……宁婉只怕再有这无谓的争论,就笑道:“说起有见识,我还没出过虎台县呢,不知大家都去过哪里?” 钱夫人自然是要给卢少夫人面子的,因此就笑着说:“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是没出过家乡,但是后来跟着外子在京城寓居几年,然后到了虎台县,竟也走了不少的地方。”大家便也都算起自己去过哪里,一时之间倒热闹起来了,就连等了半日没有上菜竟也忽略了。 好在过了没多久,鱼丸汤就送上来,大家吃罢又接着看戏,热热闹闹地听了一折“封神演义”方才将刚刚的小波折混了过去。 宁婉在赵家盘桓了大半日,看着大家纷纷告辞便也要走,偏喜姐儿拉住她悄悄说:“你略等上一等,我婆婆有句话要说。” 宁婉只得又留了一会儿,待客人散尽就见赵太太向她敛衽行了一礼,赶紧避开道:“赵太太岂不是让我折寿吗?” “我既然行了礼你自然是受得的,”赵太太感激地说:“多谢卢少夫人了,今天若没有你帮忙,恐怕早会闹得不欢而散了!”赵太太是最在意颜面的人,赵家的宴席要是真弄个不欢而散,她根本受不了。 宁婉早猜赵太太已经知道了牛乳蒸羊羔的事了,毕竟她可是真有手段的,赵家的事自是不能瞒过她,赶紧摆手道:“我和表姐既然知道了总要想法子挽回的,幸好事情没有闹出来。” “是啊!”赵太太点了点头,突然就抚着鬃边的头发叹道:“我老了!有许多事操心不来了!” 按先前赵太太教宁婉的,今日宴客,昨晚或者今早赵太太应该将菜单还有各样事情全部再重新查看一回的,可是赵太太如今上了年岁精力不济便没有再查,只放手给了大儿媳妇,结果就差一点出事儿。 宁婉毕竟是知道赵太太的苦,听了这感慨竟十分同情,便笑劝道:“太太如今已经有两个儿媳了,与其自己操心还不如用心教导儿媳呢,小辈儿年轻,有些事不懂的,总要赵太太多费心才好。不过俗话说的,磨刀不误砍柴功,平日里多提点她们几回固然也烦,但等小辈们能接了家里的大事时赵太太可就省心了。” 宁婉的意思很明显,大儿媳不行就用二儿媳吧,而且从今天的事情上看,喜姐儿也不是不能教好的,只恐怕赵太太教导不得法才会一直不成。而且她知道,赵太太一向遇了事情不喜欢直说,却爱拐弯抹角地提示别人,过去自己就颇费了心思琢磨她的意思,喜姐儿在娘家也是娇娇女,不大会用心小意才不能领悟,以至于在赵家越发的胆怯不管事了。 赵太太自是听得懂,便含笑看着宁婉半晌,“你说的十分有道理!”上一次见面时她听宁婉说起钱家的来历就已经怀疑宁家其实是有些后台的,今日见宁婉更是将钱夫人的喜好知道得清清楚楚,更是印证了这个想法,更有十分结交的心思,因此笑着说了又拿出来一个小小的锦盒,“这个极合你用,收着吧。” 宁婉见了盒子就知道应该是样簪钗之类的首饰,心里猜度一定是好东西,哪里肯要,“赵太太留给儿孙吧。” “我自有留给他们的,这个是给你的!”说着赵太太就将锦盒递给喜姐儿,笑道:“你替我送给卢少夫人,她若是不收我只问你的错!” 喜姐儿就拉住宁婉的手硬塞给她,“我婆婆是一片真心,而且她一向喜欢你,在我面前都说过不知多少次了。” 宁婉只得接下,又说了两句闲话就赶紧告辞,心里惦记着只怕铁石已经来接自己了。外面了么冷,她可舍不得他冻着。 第192章 马车 卢铁石果然已经等在赵家门前,见了宁婉就展开了一个笑脸,又上前扶了她的手,“上车吧!” 赵家门前停着一辆崭新的车子,朱红色的车轮,翠色的车帷十分气派,而拉车的则是一匹高头大马,马脖上挂着亮闪闪的铜铃,只微微一动就清脆地响了起来,神气极了。 宁婉就势坐了上去,就见车内四周围着翠绿的绸缎,座位上铺着厚厚的鬃垫,最上放一张雪白蓬松的羊皮,坐上去人就软软地陷了下去十分舒适,笑问随即也上了车的铁石,“这不是雇来的车吧?” “当然不是,”卢铁石就带着得意地笑容说:“这是我们家新买的马车!” 虽然第一眼看到马车时宁婉就有了猜测,但是她还是不禁吃惊地道:“怎么能想买就能立即买到这样好的一辆马车呢!” “我早上送你上车时就想,你平日里是经常出门的,家里总要有一辆车子才好。又想着虎台县里没有专门卖马车的铺子,就让人带了银子去安平卫买回来的。” 这还真是铁石一贯的风格,他想到了什么就会立即去做。不论是上山打野猪,还是深入大漠斩杀敌酋,或是修缮城墙,他都能在所有人不大相信的情况下将事情做得又好又快,更不用提买一辆马车了。 宁婉在车厢内上下细看了一回还是笑道:“能买到这辆马车,也是我们的运气。”车子不是便宜的东西,尤其是这辆车无论木头还是一应配饰都用的上等材料,并非寻常铺子里卖的,应该是某个富贵人家定制的,能被他们买到手肯定会有什么原因。 卢铁石就笑了,捏了捏她的脸,“你怎么这样聪明?我听洛大哥说这车是哪一家定的,年前没有足够的钱取就留在了铺子里,他就多加了些钱买了下来。” 宁婉就又从这话里听出一层意思,“你一定告诉洛大哥买车要买好的,不要怕花钱!” 果然卢铁石当时就是这样说的,见婉儿又喜又嗔地瞧着他,心里喜欢得不知怎么好,只说:“给你买东西我当然要买最好的。” 这样的心意宁婉完全明白,再舍不得说这车子太贵了不该买的,只道:“换一头骡子吧,虎台县里就没有哪家用马车的。” “还是马车好,”铁石就说:“我们才不管别人家用什么呢!” 养马可比养骡子又费钱又不容易,可是宁婉就想到铁石养了几十匹好马的,将到了口边的话收了回来,“我还这样年轻就坐如此的好马车不合适,不如先送到婆婆那边吧。” 卢铁石早听宁婉说过不愿意越过娘,就笑劝她,“这车本就是我们家的,我娘和你一起用,只是我娘平日不肯出门就放在县城里,若是我娘要用车你就让她。” 一年到头,婆婆也未必能用上一两次车,其实还不是给自己一个人用的? 铁石就是待自己好! 宁婉觉得自己似乎成了被宠着的小孩子,在家里铺子里主事儿的她一向少有这种感觉,现在早没了端正的模样,在车里东摸摸西看看,每一样都赞,“瞧这里还有两个暗格呢,这个我放件衣裳可以在车里换!这个我想放个八宝攒盒,里面装上点心还有果仁糖,坐车的时候就能吃了!” “还有,你说我能不能在车上放一把茶壶?”说着又自己答道:“当然能了,这车厢里稳得很,只要装七八分满肯定不会洒水的!” 说说笑笑地到了家里,其实县城里能有多大,马车还没放开跑呢。 宁婉就又笑说:“这马车跑得就是与骡车不一样,特别地轻盈。”向铁石道:“你知道吗?我还会赶骡车呢!” “赶车有什么意思,等天暖和了我带你去骑马!” “真的?”宁婉最爱看铁石骑在马上的模样,百看不够的,现在想到自己也能骑马,脑子里立即就出现了一个极美的场景,自己披着大红的披风与一身玄衣的铁石在原野上驰骋,那该多好呀! 因此下了车,不进院子却去看那马,“这马可真高,要是骑上去一定威风极了!” 赶车的人就从马上跳下来说:“这匹马虽然不错,但只是替马,现在年齿已长,又因为性子好才被挑来拉车的,少夫人想要骑马还是另挑一匹好马。” 卢铁石就笑着指了赶车的人说:“老林也是我过去在多伦的弟兄,打仗时腿脚受了伤,就帮我们养马了,现在我叫他专门帮你赶车,你要出门就让白氏到隔壁喊他。” 既然是铁石的弟兄,宁婉就多了几分尊重,“挑什么好马,我只是说着玩的。”又与他说了几句家常,知道虽然大家称他叫老林,但还不到三十岁,年少时与乡里人斗狠伤了人被流放到多伦从军,受伤后领了笔银子但却不能回乡荣养,因马养得好就被铁石留下了,现在被选来给少夫人赶马车知道一辈子有了着落十分高兴,躬身再三道:“少夫人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我老林最通马性,赶车更是小菜一碟!” 宁婉就笑,“此后你若有什么事儿,也只管来找我。” 进了院门却问铁石,“我瞧着老林的伤不很重,现在也是壮年,怎么就从军中回来了?”老林的伤也在腿上,坐在马车上看不出,走路也只微露些行迹,比起她梦中卢铁石的腿似乎还要轻些。 可卢铁石却说:“老林的伤平日是不碍的,否则我也不能让他来帮你赶车,但军中不比别处,与夷人交锋,刀枪无眼,就是健全的人也难保不失手,而腿上有伤一定会在上马、驱马时有所影响,甚至手上的力道也会打些折扣。在那个时候人命悬于一线,只差一丝一毫就可能身首两处,他是不能再上战场了。” 宁婉就似被惊雷劈到了一般,呆立在原处。 原来如此! 那么当年腿受过伤留下残疾的卢铁石是怎么在多伦立住足,然后杀敌立功成为大名鼎鼎的铁血将军的呢! 她不觉喃喃地道:“若是你的腿伤没有好,可怎么办呢?” 铁石就笑了,“我的腿要是没有好,就不能从军了。”又将摔伤过的腿抬了起来给宁婉看,“不用担心,孙老大夫告诉我,我的伤不太重,救治得又及时,而且我那时年少,骨头很容易就长好了,一点毛病都没留下!” 宁婉看着铁石轻松的笑脸,肯定地说:“即使腿伤没全好,你也会去从军的!” “可是军中不要有伤残的人啊!” 宁婉却说:“你非但去了,而且还能一样立下军功。” 卢铁石并没有当真,只笑道:“如果有了残疾依旧要从军,想保住命非要付出比旁人十倍百倍的力气才成吧,想立下军功会更难!” 这时白氏早听了声音出来了,笑着问:“我早做好了饭菜,现在就摆上?” 卢铁石见宁婉若有所思,似没有听到白氏的话,就笑着说:“摆上吧。”携了她的手进了屋子,拉了她上炕,“你想什么呢,吃饭了。” 宁婉回过神来,“我不饿,刚在宴上吃多了。”起身给卢铁石端水洗手,“你不要动,我服侍你。” 帮着他洗手擦手,又盛了饭给他,自己拿了双筷子给他布菜,“先喝点鸡汤暖暖胃,再吃点白菜。来,吃块兔肉!” 平日婉儿待自己也好,但是今天简直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了,卢铁石就就笑了,“你今天怎么了?” “我心疼你!” “我好好的,有什么可心疼的?” “你就是什么也不知道!”宁婉嚷着,眼睛都有些红了,她早知道铁石付出了无数的辛劳,但是到了现在仍旧不敢想像他吃过苦有多少。 卢铁石瞧着她心里就是一疼,“我不该说战场上的事。”婉儿固然要强,可她一个女孩子听了刀枪无眼、身首异处什么的哪里会不担心自己,因此也不肯多问,只笑着舀了一匙汤喂她,“虽然在宴上吃过了,但到了家还是再吃点,免得半夜里饿。” 宁婉赶紧夺过汤匙,“你不许动,所有的事儿都由我来做!”一餐饭将卢铁石服侍得觉得两只手全无用处,只长一张嘴就行了。 饭后宁婉又重新摆了写字用的炕桌,将笔墨纸砚放好,她自成亲后才知道卢铁石有记事的习惯,只要有空闲便要在晚上将一日或几日中重要的事情记录下来,近来因估算明年明年修缮城墙所需要的人力物力,更是要将日间所见一一整理。 瞧着铁石提笔写字,宁婉就在对面连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 眼下的卢铁石,与她梦中的那个人十分相像,但细看还是有些许不同的,他脸庞的轮廓没有那样坚硬,眉心间没有那一直蹙在一处的竖纹,眼睛里露出的光也更柔和一些,过去宁婉总当他还比那时年轻几岁的缘故,现在却懂了。 过去的卢铁石与现在的卢铁石既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是一个人是因为他还是他并没有变,不是一个人是因为他的心却不完全一样了。 他当初伤了腿,不知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又重新决定从军,到了军中因为伤残不知多经历了几重危险才保住了性命争得了军功,而这一路上他所受到的还不只是艰辛,更应该有无数的嘲讽,那是比艰辛还另人难以承受的。因此那时的他才变成了那样,冷酷,甚至有些暴虐。 因此如今时常向她笑的铁石不再是过去那个从里到外都冷成一冰块一样的将军了,虽然铁石也勇敢,也威严,也立下了重重的军功,但是他们还是不同的。 宁婉就试着问:“你在多伦,那里的夷人是不是很怕你?只要提你的名字就能止住孩子们啼哭?” “既然守在边城,自然是要让夷人们怕的,但是提个名字就能止住孩子们啼哭是不是有点夸大了?”卢铁石笑着抬头说:“其实夷人也是人,他们并不像我们一样有朝廷有城池,而是分成许多部落,逐水草而居。事实上我在多伦时与有的部落关系还不错呢,不是有‘远交近攻’的说法吗?我自然要用夷人各部落间的矛盾牵制他们,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好的。” 宁婉才知道原来夷人分东夷西夷等等好多大小部落,部落之间或有深仇或有姻亲,随着部落首领的变化又会有重新整合分裂;她又知道了夷人各部落还有不同的风俗,不同的物产,不同的语言……更关键的是铁石对他们不再是只存着杀戮的心性。 第193章 心疼 夫妻俩儿说说笑笑的就过了许久,铁石这时也放下了笔,“该歇着了。” 宁婉就上前帮她收拾,最上面的一页纸墨迹还没有全干,她鼓起嘴轻轻地吹着,就见上面一行行地记着,“婉儿早起帮我换了外袍;出门时嘱咐我中午要好好吃饭;在赵家门前又替我把披风整理好……一会儿她就能替我收拾书案,还能看到这页纸。” 林林总总写了几十行的字,宁婉只看了个头就“噗”地笑了,读完将纸一卷去拍铁石,“你怎么这样调皮!” 铁石就将纸抢了回来,“我还要接着写,婉儿打我!” 宁婉果然就将还没洗的笔递给他,笑盈盈地道:“你写吧,以后我要拿给别人看的,我竟能打得过铁石将军!” “我甘当你手下败将,”铁石果然又写了一行字,然后口中嘀咕着,“再接着的事情也写下来吧,婉儿帮我更衣,然后我帮她更衣,再然后我们……” 写字时宁婉就依在他身侧,现在早急得抢了那纸,放在灯烛上烧了,“让外人看到可了得!” 铁石就笑,“只我们夫妻看到不就好了!”说着眼睛里就有了深意。 宁婉在他明亮的目光下退了下去,垂头将炕桌收好,就见卢铁石打了水回来,就道:“过来我给你洗脚!” 平日都是卢铁石帮她洗脚的,今日宁婉一定要换了个子,惹得铁石坐也坐不宁,“成亲后每天都洗,干净得很呢,我们早些睡吧。” 宁婉今日格外听话,一点也不像平日一般拖延,很快就洗漱了上炕,却又拦住铁石,“我说我要服侍你的,你只不动就好。”将他按在炕上。 平日里夫妻之间都是卢铁石要,宁婉躲躲闪闪地许或不许,眼下也换了个子,女人化成了一株藤萝缠了上来,将男人禁锢在身下,尽情奉献着。她的长发早散了下来,落在卢铁石的身上,就有如一条条温柔的鞭子正打在他的心间,将他的搔得痒不可耐,呯呯乱跳,不住地道:“婉儿,婉儿,你怎么对我这样好?” 从最初一两日的不适,宁婉早尝到了夫妻间的乐趣,但今日的她又格外不同,心中藏着的深情一时如火山般地发了出来,“我就是疼你爱你!”疼是心疼过去的他,爱是钟爱现在的他! 寒冷的冬夜,屋内烧着火炕温暖如春,弥散着说不清的气息,门窗重重叠叠,喁喁的情话却依旧飘出细碎的音节,呢喃声中依稀可辩,“也许我们前生有缘?”“我们自然前生有缘,今生也一样是有缘,现在一同来修来生的缘分!” 这一日起,两人便觉得心里又有不同。少年结发,白首不离,自是当然的,可是他们间又别有一种情愫,远胜于世间所有的约定,那在心神间震颤的共鸣只能在夫妻间意会,就是说也说不清楚,更无需去说。 这一日宁婉将家事打点后闲坐,就笑问白氏,“我们过年时要回婆婆那里的,不知你如何打算?” 白氏的情形十分尴尬,被孙家休了之后想回娘家也回不了,眼下还真没有别处落脚,只得说:“只要少夫人还看得上我,我就一直跟着少夫人。” 宁婉原也想到此节,又叮嘱她道:“我想带你到婆婆家里,那边人少事少,也没有什么口舌。只怕又要去安平卫,到时候你一定要警醒些,千万不能多走一步多说一句话的。” “少夫人只管相信我,我到时候只跟在少夫人身边,只听少夫人一人吩咐。” 宁婉就点了点头,白氏虽然不至于太出色,但相貌端正,人也懂事儿,也算得上不错的小媳妇了,也不知孙家看不上她还能再娶一个什么样的。一时又怜悯她,发了双倍的工钱和赏钱,“毕竟是春节,拿去添些衣裳用品什么的,别苦了自己。” 不想白氏却不怎么伤感,笑着答道:“我跟着大姑奶奶时就觉得自己很有福气了,现在跟着少夫人,哪里吃苦了,衣裳用品什么都不缺。” 宁婉见她这样看得开,也替她高兴,因她提到了大姑,就不觉说:“万记的生意现在一定很不错,当然德聚丰会更火爆,买年货的人不知有多少呢!”有心回去帮忙。 白氏虽然才来不久,但毕竟在马驿镇时就在德聚丰里跟着东家小姐做过事,因此倒知道宁婉的心思,就笑着劝,“少夫人还是在家里歇着吧,东家太太见了少夫人过去一定会念叨,让你用心照顾副千户,平日里少回娘家。” 爹娘原不是多迂腐的人,但是自己成亲最初几天确实给他们极差的印象,因此只怕自己不能好好地照顾铁石再要他自己买菜买饭,因此每次见面都要赶自己回来,闹得宁婉颇觉得没有面子。想了想,她倒有一个主意,“我先把账算了,然后用这个理由回去。”虽然离盘账还差几天,但先把到目前为止的先算出来,剩下的再加上就可以了。 账目都是宁婉一手做的,因此算起来很容易,有了大概的数,她越发开心,德聚丰迁到虎台县不过一年,但这一年挣的钱却几乎是前几年的总数,估计加上年底这些日子的收益已经能将买铺子的钱赚了回来。 只要保持住,爹娘带着石头只靠着德聚丰一辈子都能衣食无忧了。 正在思忖,德聚丰竟派了个小伙计过来,“东家、太太还有掌柜的请少夫人过去呢。” 宁婉就笑了,“就是不请我,我也要去。”也不叫车,穿了衣裳几步走到德聚丰,见胡敦儒正和爹娘、大姑、小柳在屋子里说话,就笑着问:“三哥过来可又是来买书的?嫂子可同来了?”胡敦儒平日不大出门,因此他到虎台且的次数要比古氏要少得多,每次过来打了招呼就进宋家的书铺子,不到走的时候不出来。 胡敦儒起身端正地与宁婉见礼,笑了一笑,“你嫂子在家里准备过年的东西没空儿过来,我是为了你的事来的。” 宁婉一怔,“我的事?” 正说着,卢铁石走了进来,先给长辈们问了安,再与胡敦儒招呼,就向宁婉笑道:“怎么你也来了,可有什么事?” 宁婉就笑了,“我也不知道呢!”将目光落在爹娘身上。 爹就向胡敦儒说:“胡先生,还是你来做主吧。”自胡敦儒中了秀才之后,大家在称呼他时就慢慢将前面的“小”字去掉了,他成了真正的胡先生。 胡敦儒就站了起来,庄重地说:“我这次来是为了婉妹的嫁妆。”说着拿出一纸契书,“原本宁二叔和宁二婶要将德聚丰给婉妹当嫁妆,可是婉妹悄悄将契书改回二叔的名下,现在宁二叔请我过来分说明白,重写契书。” 卢铁石已经认出那契书正是宁婉让自己找钱县令改的,就笑着说:“如今婉儿已经嫁了我,嫁妆也送到我家里了,德聚丰我们自然不要,留给岳父岳母和小舅子。” 胡敦儒严肃地摇了摇头,“婉妹如今是副千户夫人不错,但是论及女人的嫁妆,丈夫并没有资格插言,宁二叔是婉妹的父亲,我是婉妹的三哥,今日的事只能听我们的。请副千户来与大姑和柳掌柜一样,只是为了做个见证的。” 虽然胡敦儒半分情面没给,但是只为了他语言中维护宁婉的意思,卢铁石却没有生气,笑着向宁婉使了个眼色,小声说:“你三哥还真厉害呢。” 宁婉就笑,捂了嘴小声说:“你以后要敢欺负我,可要好好掂量掂量!” 胡敦儒就向他们咳嗽了一声,“宁二叔家里的事我们乡里乡亲的都知道,当初宁家收菜的时候就是婉妹作主,后来买了铺子更是如此,若没有婉妹也不会有德聚丰了,是以铺子果然应该分婉妹一份做嫁妆。但是宁二叔和宁二婶也没少为铺子操心,自然也应该有一份,因此今日就将契书重立,一半归婉妹,一半归宁二叔和宁二婶,每年所得的红利亦各得一半。” 大姑就一拍巴掌说:“胡先生断得公平!这德聚丰果然是他们一家三口辛苦辛苦办起来的,三侄女儿出的力最多,应该得一半!” 爹娘就笑向幺女道:“我们和你大姑说你,你从不肯听,现在胡先生也这样说呢!” 宁婉看出不可能再推掉了,就说:“铺子怎么分就依三哥所言,只是我们家早答应每年给德聚丰的大掌柜一成红利,因此红利我要四成,给我爹娘五成吧。” 不料爹娘也说:“家里能有这个铺子都是婉儿的功劳,原说要都给她做嫁妆的,现在正好红利给她五成,我们四成就好了。” 柳掌柜就起来说:“我在镇上也好,县里也好,只听得各家都是争家产的,第一次见东家这样让家产的。既然如此,我也不要一成的红利,只拿一份工钱就行!” 宁家人岂能同意,又一起向他说:“早说好的事自是不能改的,而且铺子里一向都靠着你,一成红利不多。” 大家正争着,胡敦儒就又咳嗽几声,将双手抬起向下一按,颇有权威地止住所有人,垂头想了想说:“柳掌柜的红利自不能变,只是刚刚我听宁二叔说石头上了学堂,就有了一个主意,说出来你们听一听可行?” 大家就都道:“你说吧,我们自然都从的。” 第194章 火候 胡敦儒就说:“德聚丰的红利你们两边各得四成,一成给大掌柜,还有一成就单独拿出来买地做祭田,祭田的产出用于家里孩子们读书。” 宁梁听了就说:“胡先生的主意果然好,将来石头、还有狐保、囡囡、大郎、二郎读收就都从这祭田里出!” 胡敦儒见他并不十分懂得家族祭田之意,就又解释,“祭田是宁家的,因此以供本族子弟读书就主,至于外姓人虽然也可以来附学,但终与宁家子孙不同。” “还是不要有什么不同了,”宁梁就说:“既然是给大家读书的,不管是我们家的还是我的外孙子、外孙女儿都可以用!” 于氏就笑着补充,“还有大姐家的孩子。” 胡敦儒便点头道:“那就是宁氏及出嫁女之子孙皆可用祭田产出读书。既然如此,将来孩子多了,宁二叔就可以建一个族学,请了先生在家里教孩子们,这样宁家及姻亲之子孙就都能读书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胡敦儒重新写了契书,然后与爹到县衙里办好了契书,一式两份,分别给了两边,笑道:“事情如此完满,我也该早些回去了,一会儿城门关了怕要耽搁住了呢。” 宁家哪里能放人,“因你要读书,我们平日不敢打扰的,今天就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明天一早伙计让家的骡车送你回去,保证不耽误你上学堂!” 宁婉自然也热情留人,“今天我下厨给三哥做几个江南名菜!” 胡敦儒是个至诚的人,见宁家热心留人就重新坐了下来,向宁婉笑道:“早吃过婉妹做的好饭好菜,倒没尝过婉妹做的江南菜呢。” 于氏原最信任幺女的,但是自幺女出嫁后反患得患失起来,就笑着说:“婉儿不过随口一说,她哪里会什么江南名菜?” 卢铁石赶紧给媳妇捧场,“婉儿特别能干,平日里把家事都安顿得妥妥当当的,近日果然学了江南菜式,一日三餐都做得十分好吃,我回了家里什么都不必做!” 当父母的听人夸女儿自然高兴,且这话最对他们的心思,女儿是高嫁,只怕不能打点好夫家的事,因此才格外担心幺女,此时就都笑着说:“如此我们就放心了。”原来他们并没有弯弯肠子,因此倒不知女婿这几句话正是女儿所教,要他这样说讨长辈欢心的,故而十分相信。 宁婉夸下了海口就起身去厨房,一时拿出大厨的气势要大家备这备那,自己拿了一块肉刚要切,冷不防刀子被人接过去了。 原来是卢铁石,正笑着说,“我来吧,你手上劲儿小,切不动的。”平时他也常到厨房帮忙,为的是多与宁婉在一处,因此厨艺颇有长进。 宁婉气得跺脚说:“你还不赶紧走,让我娘看了又要说我!” 卢铁石就小声说:“我是悄悄出来的,看岳母出门了才进厨房,只帮你做了菜就回去。” 娘是去前面铺子里了,很快就能回来,宁婉赶紧推他,“你快走!我娘和大姑她们没走远!”厨房只一个门,只有一个极小的窗子通风用,她们回来铁石只能被堵在屋里,正坐实了娘平日里的担心。 正说着,果然听大姑的声音传了过来,“婉儿说要极嫩的小鸡,你看我买的这两只怎么样?”娘也笑着答道:“不错,婉儿要的红枣、松子、核桃仁儿、葡萄干儿这许多样东西我也都找齐了。”又有家里请来帮忙的刘大娘说:“我抱了柴来,少夫人说文火、武火都要用的。” 谁知卢铁石不只身手好,人也聪明,将刀重新递给宁婉抢先大声说:“婉儿,我想起一事,明日让我们家的马车送三哥吧。” 宁婉就赶紧应了一声,“刚才我竟没想起来,铺子里的车时常还要送货呢,让老林送三哥一趟再好不过,且马车又比骡车快些。” 外面的人都听到了,娘进来就说:“家里的车虽然送货,但也不是没有空儿,你们这些日子恐怕也忙着,不必麻烦了。”又向卢铁石道:“三女婿,赶紧进屋里歇着,有事儿一会婉儿回屋里再说。” 宁婉向卢铁石一扬眉,十分赞扬他的机灵,就也帮腔道:“我知道你看重三哥,等会儿与三哥定了时辰让老林过来送他。” 卢铁石走了,大姑就说:“真没想到婉儿的姑爷竟如此好性儿,一个马车的事儿都会替她想到,又来厨房说一声。我看婉儿是嫁到福窝儿里了!” 娘就赶紧说:“是啊,女婿对你好,你更要惜福,也对他好。” “我哪里没对他好了?不就是买两次东西吗?”宁婉就小声嘀咕“也不知道我是你亲女儿还是他是你的亲儿子?” 好在她的声音足够小,娘并没有听到,正张罗着把宁婉要的东西一样样洗净放在一旁,“这些东西要怎么弄?” 宁家出身乡下,大家都是做活儿惯了的人,尤其今日宁婉和大姑也都过来了,因此刘大娘只是烧火择菜打杂,八道菜两道汤都是娘仨儿个一起做的,一会儿就端进了屋里,分两桌坐下吃饭。 鸡鸭鱼肉摆了一桌子,可样子味道全与平时不一样。大家先是颇有些疑虑,待尝了之后果然觉得味美,便赞不绝口,尤其卢铁石,再三夸耀,“我平日里常吃,你们都多吃些吧!”十分地与有荣焉。 因铁石不饮酒,胡敦儒量浅,宁婉就将饭也端了出来,一个青花大盘上面扣着半圆形的白饭,上面用枣、果仁、葡萄干等摆出十分好看的花,娘在一旁笑道:“这是八宝饭,我小时候吃过,只是时间久了早已经忘记了,现在见到了才想起来!” 给大家分了八宝饭,于氏就就说:“我猜到了,你做这些饭菜是向洛冰学的!” 是也不是,宁婉虽然嫁过去了,也与洛冰有了交集,但两人真正见面的次数是有限的,说话的次数更有限,但这些菜的来源果真是他——只是她从铁石平日里一言半语中悟出来的,因此但笑不语。 娘就更加相信了,“我小时候家里穷,不记得吃过什么好吃的,后来就到了辽东,其实还真不会做江南菜。”倒细问了宁婉几样菜的做法。 及宁婉回家,卢铁石就拍着她的头,“亏你怎么做出来的?与洛大哥说的不同,偏味儿比他做的好吃十倍。”原来他早发现宁婉将菜的做法改了许多。 宁婉就说:“其实天下的菜都是一理,你想那红烧狮子头,为何一定要做那样大的一个?吃起来又麻烦,我做成小小的,吃起来是不是又美味又方便?而且用白菜叶垫在下面蒸好,比寻常煮出来的还要鲜嫩,且那白菜叶又浸了肉味,竟比狮子头还好吃呢!” 果然如此,卢铁石就笑,“那灼八块,当年洛冰给我们做了,硬得咬也咬不动,大家因白白将一只嫩鸡做坏了还差一点要揍他呢,怎么你做出这样鲜嫩的鸡肉来?” “我听了洛冰的糗事,就想他只是道听途说,从没有真正动过手才会如此的。”宁婉就细细地讲:“他所说的一只嫩鸡只切成八块用油炸了再武火烧熟,绝对是不可能的。我想着当初他家可能只拣鸡身上最好的两只腿和胸肉,因此才只切八块,油炸后外面已经有了一层硬皮,再用武火猛烧岂不硬得咬不动?只能用文火慢炖方才能将嫩鸡的味道保持住,今天一试果然不错!” 卢铁石听了再三叹服,“明日我告诉洛大哥,羞他一羞!” 原只当卢铁石与洛冰笑谈而已,不料洛冰第二日竟上门来访,向宁婉长揖道:“今日我来拜师!” 宁婉赶紧躲开,“不过是小道,洛大哥如何如此郑重?且你本不是屈居厨中之人,又何必来学,若是想吃哪一样菜,只管说来,我做了给你和铁石佐酒。” 洛冰就深深地看了宁婉一眼,“少夫人此言真是折煞我了!” 宁婉一笑,“我既嫁了副千户,就是洛大哥的弟妹,给你们做些酒菜又有何妨?” 还在很久之前,洛冰就知道卢铁石待宁姑娘不同,现在见他们情投意和、夫唱妇随不禁一笑,“我果真是想向弟妹学厨艺的。” 宁婉就不懂了,“大哥之才若是专心于厨艺岂不是明珠暗投?” “非也!”洛冰就向宁婉笑道:“我听铁石转述弟妹之语,天下的菜都是一理,那么天事也都是一理,故而,治大国如烹小鲜,我亦要用烹小鲜如治大国的用心学会厨艺。” 宁婉毕竟书读得还是少,因此便被他绕得有些糊涂,便请洛冰坐下,送了茶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几句我做菜的悟出来的道理吧。” “一家子,男人在外面辛苦,女人在家里做饭做菜,做之前就要想着做什么适合呢?首先要看时节,冬天与夏天吃的自然不能一样,夏天不论是谁一进家门最喜喝一碗井水冰过了绿豆汤,冬天就爱喝热热的肉汤,至于过年吃饺子、二月二炒黄豆、清明寒食、端午粽子、中秋月饼都是有道理的;再次要看地点,要是在家里吃,自可以四盘八碗地摆出来,若是送到田中或者军中,自然要以方便为上,先前我婆婆便常给铁石带肉干、油茶面到军中就是这个道理;还有更要看家人的喜好,俗话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有不吃羊肉的你偏做羊肉,就是再好吃也不受待见,有爱吃咸的你偏做甜的更是白费工夫……” “古人说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主食副食之间一定要相铺相承,更要根据人来调配,清瘦少食之人要多做吃养胃健脾的饭食;过于胖壮的要少吃肉;脾气急要多吃去火的东西,妇人要补血,老人要吃软烂之物……” “到了下厨的时候,一定要真正用心,切不可怀着糊弄之意,同样的东西,用心做的与不用心味道完全不同。只要肯费心思,就是最平常的东西也能做出很好的味道,所以家里不必常用山珍海味,只寻常饭食就最为养人。只看贫家出来的少年,多是身强体健,反是大户人家天天吃燕窝养出的孩子反倒体弱多病……” “再有想做好饭菜,更要耐心,有的菜要快做,就如炒鸡蛋要嫩才好,还有更多的菜火候不到味道就是不成。就比如说茶叶蛋,不烧上两个时辰,味道总要差上一筹;腌菜要一两个月,至于下酱,从冬天烀豆子到酱做好了要大半年;还有酿酒,十年八年只是等闲,急是急不得的!” 洛冰就击掌叹道:“不想弟妹能说出这一番道理,天下大事、兵法谋断竟也都在其间,我受教了!” 第195章 眼界 宁婉听了脸一红,“洛大哥问我,我自然不能不胡乱说上一气,只是如今我也想请教洛大哥,我虽识得几个字,但见识不出厨房商铺,纵想读些圣贤之书,无奈我怎么也读不进去,只喜欢看些传奇话本,可怎么办好呢?” 洛冰就笑了,“传奇话本原是大家都爱的,读些也无妨,而那些聱牙诘屈的东西你读不进也没有关系。若是想上进,只拣史书读上几本眼界就不同了,第一本《史记》是必读的,若是读得通了,还可以《春秋》《战国》一路向下看去。” “怎么叫读得通了?” “看史第一遍往往就是看热闹,知道了那时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这还不行,要再细读,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些事情发生;但此时还是不够,要再看下去,从其间悟出道理,这时可以勉强算通了。”见宁婉听得认真,就又点头道:“这些书铁石都有,你只从他那里取了看就可以了。” 卢铁石回家后果然拿了一套《史记》给宁婉,又笑着向她说:“洛大哥一再赞你,于细微之处能见大节,天赋过人,有如美玉,光华内蕴。” 宁婉就说:“他随意夸上两句,你就这样信了?我当时不过随口乱说的,其实借机请教他才是真的。” “你多请教请教洛大哥倒是好,洛家文风极盛,家里藏书极多,他又有博闻强记之能,不只科举,就是兵法、民俗、地理、天文都涉猎极深,我每有不懂的就都问他。” “今日他告诉我读史的法子就很好。”宁婉虽然识了字,但是从没有人告诉她这些道理,因此当晚就与铁石一同坐在桌旁将书翻开一页页读了起来。又见上面有许多批注,竟是铁石读书时所写,也一一看过,心里纵有些不解却不肯现在问,她要认真读上两遍再开口! 卢铁石见宁婉认真读书的样子十分可爱,就笑,“洛大哥说你还借机劝慰他等待天时,不要着急。又说你就仿佛那红拂女,慧眼识英才,只是我已经成了李靖,他不得不做虬髯客了!” 宁婉也笑,“当时我提了看过传奇话本,他就拿这话来逗笑!” “虽然是逗笑,但是洛大哥看重你却是真的,他平日里很少如此推崇人的。” “但是他推崇你!” 卢铁石就笑了,“我受过他许多教导,就连我的字也是他指点的,当然他也靠我的庇护才能活到现在,如今我们跟亲兄弟一般。” 其实比卢铁石的几个亲兄弟还亲呢! 宁婉读了几天《史记》越发觉得洛冰见识高,这本书并不难懂,就连不认识的字也少,她又能看得津津有味,且还不是闲书,若不是因为春节将到,还真舍不得放下呢。 早定好腊月二十三回卢家老宅,二十二宁婉一大早就带着白氏和了大盆的面,拌了一大盆酸菜猪肉馅包饺子,一共包了十几盖帘,都放到了屋外。 待所有的饺子都包完了,宁婉就带着白氏将这些饺子送到了隔壁,笑着向洛冰说:“这些饺子已经冻上了,可以放到大年三十,到时候你拿出来给大家煮了就可以吃,十分省事。” 洛冰就笑,“到辽东几年,我早学会了包饺子,哪里还用麻烦弟妹呢!” “你纵是会做,也是你的,我包的饺子是我的一份心意。” 洛冰是多聪明的人,他立即答应下来,甚至将称呼也改了,“那好,等到三十晚上,我把少夫人包的饺子煮了给大家吃。”表明她领会了宁婉向铁石手下示好的意思。 宁婉固然想与铁石的同袍们友好想处,但她其实并不是急于讨好,而是因为有了特别的经历对他们果然满是好感,又觉得这些人多是孤身在军中,过年时恐怕会想家,因此特别在走前包了饺子送来。虽然觉得洛冰有些误会,但是她亦不想解释,大家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日久就见了人心。 两人又说了几句,宁婉就笑道:“我先走了,还要收拾去婆婆那边过年时的东西呢。”方要出门,却见羊家大小姐带着妹妹走了过来,姐俩儿手里都端着盆,盆里装着满满的衣裳,正是刚刚洗完的,见了宁婉就停了下来。 前几日赵太太请客时羊太太并没有带羊大小姐过去,可是宁婉早认得这姑娘,自铁石从多伦回来,她就时常过来帮大家洗过衣裳,表面是帮所有人,但其实是她对铁石另有一番心思。别人可能不知道,宁婉可是早晓得的! 羊大小姐平日在家里都不爱做家务的,听说尤其讨厌缝补洗涮,却只喜欢练武功,因此才会景仰和爱慕铁石吧。只可惜她后来被爹娘嫁给了许千户当填房,否则宁婉觉得羊大小姐其实配得上铁石,毕竟她在夷人南下时竟然能与男人一样上城墙守城,算得上女中豪杰了。 不想羊大小姐竟认得宁婉,向她撇嘴一笑问:“副千户夫人怎么到了这边院子里来了?”语气颇有些不善。 宁婉果然是第一次过来,可也轮不到羊大小姐来管,因此她就笑道:“到是羊小姐怎么也来了?” “我爹先前去多伦送军械时曾遇过夷人,多蒙这些兄弟们出手相助,因此我自多伦来人后就每隔几天来一次帮他们洗衣裳报恩。”这个道理自然是冠冕堂皇的,但羊大小姐真正的目的是铁石,只是她总不好见铁石与自己成亲了就立即不再帮忙洗衣裳了,那样实在难看,也容易被人嘲笑。 宁婉眼睛利得很呢,早在许久以前就看出来了,她却没怎么放在心上,羊大小姐与铁石没有缘分,而且她长得太寻常了,方脸盘,浓眉大眼,英气有余而少了女子的娇媚之气,比起自己差得远了,铁石还曾对自己说并不认得她呢! 对于输给了自己的人,通常有会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宁婉就是如此,但她还是尊重羊小姐的,只做没有觉出羊大小姐对她的不满,微笑着说:“那么说我们家副千户的衣裳羊小姐也一定帮忙洗过,真是太感谢了。” 羊大小姐从一开口语气里就带了些刺儿,不想卢副千户夫人却笑嘻嘻地向她道谢,因此她就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了。倒是跟在她后面的那位羊二小姐笑着上前说:“副千户夫人客气了,能给副千户洗衣裳可是我们的荣幸呢。”她要比姐姐长得美多了,也会打扮得多了,同样的红绫子裙羊大小姐穿着十分平常,在她身上就是婀娜动人。 宁婉对羊二小姐够印象也颇深,她其实不是羊小姐一母同胞的妹妹,而是羊百户妾室的女儿。虽然妾室不过是半主半仆,但是羊二小姐一向与姐姐什么都一样,而且她十分有心机,姐姐嫁了不久,她也被许千户接到了家里做妾,而且又比姐姐更得许千户的宠爱。当年夷人南下许千户带兵离开虎台县的时候,就只带了羊家的二小姐,把正妻羊大小姐留在了虎台县里,因此后来才有羊大小姐登墙守城的事儿。 羊二小姐如何进的许家宁婉并不大清楚,但当年她与姐姐同嫁给许千户时被县城里被议论了许久,虽然话本儿里有娥皇女英的故事,但其实谁家能将两个女儿一起嫁给一个人呢!这里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多半是许千户和羊二小姐先勾搭上了,羊家没有办法就让她嫁了,因为羊二小姐到许家不足十个月就生下了一个孩子,许千户一再说是早产,但信的人其实没几个。 因此宁婉对羊二小姐并没有对她姐姐的耐心,只一笑点了点头,却侧身请羊大小姐进来,与她一同将衣裳在院子里晾好,又客气地道:“既然过来了,不如到我家里坐坐。” 羊大小姐向卢家院子里飞快地看了一眼,却摇了摇头,“家里还有事呢?我就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去看少夫人。”说着不管羊二小姐还在迟疑硬拉着她走了。 毕竟羊小姐并非丁三姑娘那般不知廉耻的人,她虽然没能将铁石忘怀,但铁石自己成了亲,她便不肯再亲近了。只看这一点,宁婉就觉得,她嫁给许千户还真是委屈了。 如此想着回了家,明日起就要回卢家老宅在那里住上十余日,比成亲时还要久,因此倒要带不少的衣物用品,包了好几个大包袱,就连那本《史记》也一同带了过去,过年时闲暇时间正可以再读几页。 平日宁婉每隔上几日必要回老宅看看婆婆,次次都要大包小包的,这次回家过年自然拿的东西更多,她又早嘱咐了吴婶等人,一应事情都交给自己,不许婆婆操心。 到了老宅,她先给吴婶等人发了工钱和赏钱,又放了他们假出去。然后拿出了鞭炮、年画儿、对联、福字、灯笼等许许多多过年时用的东西,一样样布置起来,然后做各种吃食。两三天的工夫,老宅里大变了样,到处洋溢着一片喜气。 吴夫人就是再无心,也被这喜气感染,出来东看看西看看,见宁婉还在厨房里炸丸子、炸枣儿、烀肉、煎面肠什么的做了许多吃食,就笑道:“往年只我一个人时,做了好吃的没有人吃,倒是都免了,去年铁石回来了我虽也做了几样却不如你的多。但我瞧着你做的都是辽东的菜式,不如我给你们弄些山东煎饼尝尝。”说着就拿出了几样家什。 宁婉见了都不认得,奇怪地问:“这都是什么呀?” “这些都是做煎饼专用的,三足的大平底锅叫鏊子,这个扁竹做的叫竹批,还有用布缝的油擦子。”吴夫人就将鏊子先架好,“听说煎饼是过去行军时传下来的,不论什么地方架起来就能用十分方便,我们家里因为常做就有专门的灶。” 架好了鏊子之后和面,宁婉就见婆婆用了几样面混在一处和成稀稀的糊,一面和还一面说:“煎饼有许多种,用麦子、小米、高粱各种米糖都可以做,也可以像现在这样用几种混在一处,还有人在里面加了菜末和肉末,总之完全随意,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样的。铁石和他爹就爱吃麦子小米面做的白煎饼,我们今天就做这样的。” 第196章 开心 面和好了,婆婆就让人在鏊子下面点了火,先用蘸了油的油擦子在鏊子上面擦过一遍,然后拿勺子舀了一勺面糊放在鏊子上面,立即就用竹批将面糊在鏊子上摊平,转眼间面糊就变了颜色,也发出了诱人的香气,原来煎饼已经熟了,揭起来放在一旁又煎下一张。 宁婉看了几张,就笑着接过竹批子说:“婆婆,我来试试吧。” “也好,不过手一定要快,否则煎饼就糊了。” 宁婉看着觉得很容易,果真自己做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想用一个竹批将面糊均匀地摊成一大张还真不容易,最初的几张果真都糊了,然后才慢慢好些。 卢铁石就将那几张糊了的卷在一起说:“我最爱吃有点糊的煎饼,不如趁着热的时候就吃几张!” 吴夫人就笑了,“家里有猪头肉,我给你卷着吃吧。”说着将猪头肉切成大片,用煎饼一卷递给儿子,却告诉宁婉,“这个吃法是我们老家人最喜欢的,铁石和他爹也都爱吃。还有人在煎饼里卷牛肉、卷肉丝、卷馓子,穷人家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就卷几根大葱,当年我和他爹常吃。” 宁婉此时已经做得上了手,就说:“果然方便,而且又可以配好多好多的菜,我们一会儿再炒两个小菜,切两盘肉,再煮个汤,就是一顿极丰盛的午饭了……”一语未了,铁石就将煎饼塞到她嘴里,“你尝尝。” 宁婉见铁石在婆婆面前也不避嫌疑地与自己亲密,只怕婆婆见了不高兴,从刚刚他吃糊煎饼时就偷看吴夫人,却见她没怎么样,且她果然也想尝尝新做好的煎饼,于是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嗯下后赞道:“果然好吃!”却不想冷落婆婆,笑着问:“婆婆,你喜欢卷什么?让铁石帮你卷一个。” 吴夫人就摆手说:“我年轻时爱吃卷肉丝的,现在不能吃肉了,煎饼也吃不多,什么也不用卷。” 宁婉就向铁石说:“把我们带来的果仁糖卷在煎饼里让婆婆试试怎么样?” 铁石就笑,“哪里有卷糖的?” 吴夫人却说:“你们不知道,还真有卷糖吃的,有的小孩子喜欢吃甜的,就卷些白糖。” 宁婉得意地笑了,“你看我说的不错吧。” 说说笑笑中,一盆面糊就变成了一叠煎饼,吴夫人就说:“煎饼还有一样好处,能放上很久也不坏,听说当年孟姜女去长城脚下寻夫带的就是煎饼,铁石和他爹出门时我就常给他们做了煎饼带去。”说着将薄薄的像纸一样的煎饼一张张地折起来,原来一张煎饼摊着差不多有半个桌子大,折好了只有手掌大,再拿起来就方便多了。 这天中午他们吃的就是煎饼,宁婉又做了几样菜,然后与铁石试着将种种的东西都卷到煎饼里吃,真是又吃又玩。 本来大家正开心着呢,吴夫人突然就叹了一声气说:“好多年没有这样热闹了,还是在没有铁石的时候……”话说到了这里就停下了,然后就滴下了泪,哽咽不已。 宁婉虽然才嫁过来,但是她却能听懂,没有铁石的时候,那时公公还在家中,铁石同父同母的亲哥哥还活着,家里自然是热闹的。方才婆婆就似有意似无意地提了几次公公,她与铁石只当没有听到,现在却不绕不过去了。 铁石立即就沉默了,宁婉赶紧拿了帕子给婆婆,“大过年的,掉眼泪最不好了,别再想过去的事,现在和我们在一处玩玩乐乐的多好。” 几十年的事情现在提起来又有什么用?除了让大家不开心!宁婉不好直说婆婆不对,但她果真觉得婆婆太扫兴了。哄了半日,婆婆总算是停了下来,刚刚的不快表面看也就过去了。 可大家都败了兴,再怎么也不能恢复原来的欢笑。没一会儿婆婆蔫蔫地说困了,“你们回房吧。”宁婉走出正屋就悄悄问铁石,“以前过年的时候婆婆也会伤心吗?” “她每年过年时都会哭的,今年已经比往年好多了,至少我们还开心地过了几天。”卢铁石就拉住宁婉的手,“你不要担心,我娘一向如此,总要等到那边派人来接我们过去时才能好。” “那边什么时候派人来接婆婆去安平卫?” “有时会早些,但一般都要等到三十,团圆饭一家人还是在一起吃的。” 原来卢家只大年三十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啊!宁婉只能说:“还好没两天就三十了。” 吴夫人大节下的哭了一场,当晚也躲在屋子里歇着,第二日早上吃饭时就有些讪讪的。先前只对着儿子哭倒也习惯了,现在已经有了儿媳,她也觉得丢人。 宁婉却对她还似过去一般,她早听过不知多少人议论吴夫人的不是,就算有周夫人的推动,但亦不可能完全是假的,婆婆果真有许多事情做得不怎么样。 但是为了铁石,宁婉会与婆婆好好相处,更何况婆婆也不是难相处的坏人,再有她知道吴夫人寿数不长,因此又对她多几分怜悯,情愿多让她几分。 见婆婆整日无事闲坐,宁婉觉得反不如让她做点什么,免得容易一直想着公公,心里伤痛。因此早饭之后就拿出红纸来,“婆婆,我们无事剪些窗花贴吧,又好看又喜庆。” 原以为婆婆不会,不想她拿了张大红纸很快就剪了大大的双喜,“喜”字的笔画里还有许多花草,倒将宁婉惊得叫了起来,“婆婆,你手可真巧!” “这双喜字是最容易的了,无论是门帘、帐幔、帕子里面十分多见,描花样子时常描的,而且我们那边成亲时必要贴上一张大的,当年……” 宁婉只怕她再想起当年与公公成亲时的事情,就赶紧把红纸塞给铁石,“我和婆婆都剪了,你也剪一个试试吧。” 卢铁石自是明白婉儿的意思,就笑着接过来说:“我看你们剪得那样好,也正有些动心呢。”说着拿着剪子剪了一会儿,就剪出一个奇怪地东西,吴夫人看着一直说:“什么也不像啊!”宁婉就连想带猜地说:“应该是一匹马吧,只是这尾巴一点也不像,应该改一改。” 婆婆也醒悟过来了,“果然粗看像一匹马,只是不止尾巴,头也不像,也要改。” 卢铁石就在她们俩人的指挥下改了又改,左一剪子右一剪子就将一匹碗口大的马改得只剩下鸡蛋大小,而且看起来更不像一匹马了。宁婉就笑得倒在了炕上,“唉哟,我的肚子好疼!” 吴夫人也笑了半天,却替儿子说:“也不怪你,你平日哪里动过剪子?不比我们时常描花样子心里有数。” 卢铁石就放下剪子,“还是你们剪吧,我看着就好。”一时就说起了闲话,“娘,你和岳母年纪差不多,也应该像岳母一样笑口常开,还显得年轻呢。” “我比你岳母要大好几岁呢!” “其实也没差两岁,”宁婉与铁石是商量好了的,因此一唱一和地说了起来,“过去我家特别穷,还受人欺负,我娘每日里也不怎么笑。后来我们就想法子挣钱,对欺负我们的人也不再让步,家里日子就越过越好了。现在不缺吃的,不缺穿的,我娘就十分地知足,整日乐哈哈的,大家都说她比过去年轻了呢。” 婆婆虽然遇到许多不幸的事,但若是看开了其实也不至于太糟,就比如她一直衣食无忧,又比如她的儿子十分有出息,可她就是一直不开心,就是现在跟着铁石和自己在一处笑着,也只是笑着,眉眼依旧不能完全舒展开。 “是啊,娘,”卢铁石又说:“你也多笑笑,也能变年轻。” 吴夫人就抬手抿了抿头发,“我老了,还年轻什么。”她果真从不穿样式新颖时兴的衣裳,也不插戴奇巧漂亮的首饰,再加上病容,平白地显得人老气了几分。 宁婉就笑着说:“其实婆婆长得好看着呢,特别经得住细看,铁石的眉眼就像婆婆。”说着拿出了自己给婆婆做的衣裳,“要我说,婆婆平日穿得太素了,还是鲜艳些好,这块料子我给我娘和婆婆每人做了一件,你们穿着都能好看!” 大红吉祥如意团花料子最能衬得人面色更好看,婆婆用手在缎面上轻轻地摸着,半晌说:“过年的时候我再穿吧。”却说:“也应该准备午饭了,饭后我要歇一会儿,你们出去逛一逛吧,整日在家里闷着没意思。” 饭后卢铁石果然带了宁婉出门逛,又安慰她道:“我娘让我们出来,也是因为她一个人清静惯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宁婉就笑,“我知道的,婆婆的性子就是如此,我自然不会计较。再说婆婆让我们出来逛逛也是好心,我正觉得整日在家里闷得很呢。” 卢铁石就笑,“其实我也不愿意整闷坐家中。” 不过冬日里外面正冷,且辽东此时树木凋零,滴水成冰,并没有什么好玩好看之处,转了一圈铁石就说:“上次你说想骑马,不如我带你骑马到县城里转一转?” 那怎么可能?宁婉就说:“十几里路呢!” “十几里路算什么?还不是一会儿就到了。我们正好趁着午后去县城里打个转儿。” 宁婉有些动心,但是她还不会骑马,若是铁石带着自己只能同乘,“让人看了不好,还是等以后你有了空带我到原野上学吧。” “这时候大家都在猫冬呢,外面哪里有几个人?”卢铁石瞧着她就笑问:“而且你不想回娘家坐一会儿?” 宁婉听到回娘家眼睛一下子就都亮了,铁石是好,在卢家过得也不错,但是她真地还是好想回娘家呀!“那好,我们就去转一转!” 第197章 疾驰 卢铁石牵出了马,将宁婉放在身前,用自己的披风将她整个裹起来,“外面冷,别吹了风。” 宁婉哪里肯,用力把脑袋从披风里钻出来,“我第一次骑马,总要看看外面吧!”却被铁石一只大手将她的脸又遮住了,“马跑起来风很大的,等到天暖和了我再带你骑马就可以到处看了!” 骑在马上疾驰的感觉,还真是有如腾云驾雾一般,宁婉努力将眼前的披风扒开一条缝,就见路边的房舍、田地、树木刷地向后退去,一会儿就变成了小小的黑点,就高兴地大笑起来。 卢铁石也大笑着问她,“喜欢骑马吗?” “喜欢!太喜欢了!” 不过一刻多他们就到了虎台县城门前,二人不好再同乘,卢铁石就跳下牵马而行,宁婉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再看虎台县里熟悉的景物竟然大不相同,就连往日里觉得特别高大的鼓楼都感觉比过去小了,更不必说四周一排排的铺面房舍了,更有那如织的人流完全在她的俯视之下。 突然间,她看到高峻正站在路边仰望着她,眼里满是惊奇和羡慕,鄙夷地瞥了了一眼就转过头去。宁婉最讨厌高峻自以为是的怜悯,而他总以为自己有多可怜,盼着他来安慰呢。现在自己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瞧着在独自一人在街上闲逛的他,颇觉得他很可怜呢! 宁婉便得意地一笑,突然又想起高峻怎么还留在虎台县却没有回家过年,但只在心里略想了一想就丢到了一旁,那又关她什么事呢? 德聚丰门前人来人往的,卢铁石牵了马从后门绕了进去,就见院子里摆了四个圆圆的大冰柱,宁婉一下子就笑了,“我怎么忘记了,我们也应该冻几块冰做冰灯的呀!” 卢铁石这才知道原来这冰是做冰灯的,就说:“那我们回去也做!” “嗯,我们也做四个,婆婆屋门前放两个,我们屋门前放两个,点上蜡烛十分好看呢!” 他们一进门,早有伙计看到了,上前接了马又笑着说:“东家太太正与宋太太、杨太太几个人打牌呢!” 宁婉与铁石进了屋子见她们果真正玩得热热闹闹,于氏看到幺女进门吓了一跳,“小姑奶奶,你怎么在腊月二十九跑回家里来了!”嫁出去的女儿自然是姑奶奶,但亲娘这样称呼总还有些特别的意思,此时于氏其实是对幺女在大节下突然跑回娘家颇不赞同。 卢铁石跟在后面,先笑着问了好,又道:“岳母,我娘让我们出来逛逛消食,因此我就带婉儿到县城里来,顺便进来看看。” 宁婉有铁石帮她撑腰,就得意地笑着说:“娘,果真是我婆婆让我出来的逛的,你就不必再说我了吧!”又赶紧按住要放下牌走的杨太太和宋太太,“我们不过是空闲时间过来打个转儿,这就走的,你们继续玩儿!” 卢铁石就退了出去,“我找岳父说话。”屋子时在都是女人,他若留下大家免不了会不自在,牌也打不成了。 大家果真继续打牌,娘此时放了心就握着牌笑,“十几里的路也不嫌麻烦,一定跑回来趟做什么!”语气里满是埋怨,但大家都明显听得出她的开心。 宁婉看看她手里的牌,抽出一张替她发了下去,笑嘻嘻地说:“平时觉得远,其实骑着马来只一刻钟就到了,是以我来就是帮娘打几把牌再走的。”娘过去不会玩纸牌,还是到虎台县里跟邻居慢慢学起来的,现在玩得也不大精,平日里输多赢少,如今宁婉站在她身后帮她发牌,倒是连赢了几把。 杨太太和宋太太就说:“了不得了,你家姑奶奶牌打得好,我们一会儿都输光了没法回家了呢!” 宁婉就笑,“风水也总得轮流转一转,平日只你们赢我娘,倒不许我来赢回来点!” “你娘如今也打得好了,并不大输的,”宋太太就说:“何况你们家还怕输这一点子钱?”其实她们一年到头也不过此时能在一处玩一玩的,且每一把牌输赢也不过几个钱,一天打下来就是一直输也输不许多。 正说着,石头捧着一把钱进来,“娘、我爹让我送来的,说是前面铺子里的事娘不必担心,他守着呢,还问这些钱够不够,不够让我再去取!”然后就跑到宁婉面前,亲热地说:“姐,你回来了!” 这边姐弟二人说话,那边杨宋两位就与于氏说笑,“你家宁掌柜怕你不够输呢,岂不知你钱匣子里早赢得放不下了!” 大家说笑着打牌,宁婉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却又按住她们不许送,“我先去前面看看爹就直接走了,也不叫铁石过来道别了。毕竟两三日后就回来,到时候再给大家拜年。”其实她二十三出县城前还回一次娘家,算起来果真没几日的。 大家想也是如此,就笑着说:“你只管去吧,过两日再见面。” 宁婉就牵着石头去了前面和爹、小柳以及掌柜们打了招呼,两人骑了马回去。 才走到半路上,天空却飘下雪来,一片片的雪花飞舞着飘了下来,远山近地很快就白茫茫的一片,宁婉瞧着身上落的雪就笑了,“这雪下得可真大呀!” 卢铁石早放慢以马步,“这雪恐怕要连下一两天才能停。” “下大雪好呀,瑞雪兆丰年!”在辽东过年时节,大家都喜欢下大雪的,大雪落在田地里,明年开春时才会慢慢融化,正滋润了肥沃的黑土地,粮食才会长得好。宁婉出身农家,虽然现在不种田了,但每逢瑞雪春雨都是极喜悦的。此时说完后突然想到这场雪对别人来说未必是好,就比如铁石一向关心军情,大雪天道路难行一定会不方便的,因此又改口说:“这样大的雪未必能持久,也许很快就停了呢。” 卢铁石哪里不知道婉儿的好心?就拍了拍她说:“不要紧的,从家里出去没多远就上官道,那里总有人扫雪,也不甚难行。” 宁婉就笑了,看着漫天大雪越发高兴,“我最喜欢下雪了,尤其是大雪。小时候还会堆雪人、扣麻雀,长大了还把雪接来煮茶喝……” 卢铁石原是不喜欢下雪的,下雪时道路难行,铁甲寒冷难耐,而且夷人每每因大雪损失了牛羊就会南下抢掠……可如今听着婉儿笑嘻嘻地说起下雪时的趣事不禁也笑了,“那回去我们就都做起来!” 回到卢家老宅,铁石去拴马,宁婉先进了院子,就里面鸦雀无声的,白氏出来悄声说:“夫人还在歇着。” 这时铁石也过来了,二人也不进上房,就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原来只这一会儿雪已经下了两寸厚了!只要有大雪,雪人是极好堆的,两人一会就堆成了两个,放在大门前一左一右,就像门神一般,宁婉就又找了木炭给他们做出了眼睛嘴巴,越发显得圆乎乎憨态可掬。 铁石就拉她,“赶紧回屋里暖和一会儿吧,瞧你身上落了雪,也快成雪人了!” 宁婉就说:“你没听说过下雪不冷化雪冷吗?这时候一点也不冷的,我还觉得身上热呢!”又说:“雪人做好了,我们冻冰灯!” 卢铁石就拿出了铜盆,宁婉赶紧拦住,“可见你从没弄过这些,水冻成冰是要胀的,盆都会弄坏了,要找旧木盆木桶什么的做。”一时找了两个旧木桶,装满了水,却在中间用竹筒留出一个圆柱将来好放蜡烛的。 一下午的时光过去,就到了掌灯时分,两人换了衣裳,再进正屋时婆婆已经起来了,白氏送了饭菜上来,饭后就与婆婆说起方才去虎台县里的事儿,宁婉还拿出一副纸牌,她自娘家出来到杂货铺子里买的,“我见我娘她们打牌也想玩了呢,不如我们三个也开一个局。” 宁婉牌打得极好,比起初学的婆婆和铁石都要好得多,但是她却一直输多赢少,他们打牌前说好了不赢钱,输了的人讲一个笑话。于是她就连讲了几个笑话,把婆婆和铁石都逗得笑个不止。 铁石原不会讲笑话的,现在也想出来几个,然后婆婆赶鸭子上架,被逼着说了笑话。如此一闹,家里的感觉立即就又不同了。 这时白氏又送茶进来,婆婆就问:“外面的雪可停了?” 白氏就说:“非但没停,反而越下越大呢。” 婆婆脸上的笑容就慢慢淡了下来,放下牌说:“我们出去看看吧。” 宁婉就帮她披了件大披风出了门,只见屋子外面一片无际的黑暗,唯有借着自窗子里透出的一点光亮方能看到一片片鹅毛大的雪花寂静无声地落下,雪竟比方才下得还要大了。宁婉明白婆婆是担心明天安平卫来接大家过年的车会被大雪阻住,因此就笑着说:“这雪虽然大,可是越是大雪越是不能持久,而且铁石说官路是有专门的人打扫的,恐怕现在就在扫雪呢!” 婆婆是没有多少见识的人,因此倒是信了几分,“这样就好。”又看了一会儿就说:“我们都早些睡吧,明天要守岁呢。” 第198章 软弱 回房后卢铁石就叹一声气,“我爹一次也没有带着那边的人来老宅过年,每年都是我娘带我过去。”又气道:“要不是娘,我怎么也不肯去的!” 卢家虽然到辽东时日不长,但老宅才是真正的老屋,卢铁石爷爷奶奶的祖坟也在一旁,按说到这里过年比安平卫要名正言顺,就是祭祀也方便。 而且宁婉还知道婆婆才是卢家正经媳妇,就是公公不认都不行。律法上明文所书,就算是丈夫想休妻还有三不去,而这三不去婆婆全占了。第一不去是有所取无所归,婆婆的父母早亡,正是无娘家可归;第二不去是与更三年丧,婆婆正是曾替公公的父母服过三年丧的;第三不去是前贫贱后富贵,正是说公公这样娶妻时贫贱,但后来富贵的。这样的情形,不管婆婆犯了多大的错,就是七出之条也不能休妻。 如果婆婆硬气,敢到辽东总兵府或者京城去申冤,周夫人的诰命肯定不保,就连公公的官职也难说。 若是自己遇了这事,再忍不了这个气的!卢指挥佥事若是还想保住官,那么就要看自己高不高兴了,只要有一点怠慢自己也不会容!而周夫人,自己一定要让她明白她算哪门子夫人?乖乖到自己面前以二房的身份行礼伺服,有一点做不好就要责骂她! 但是婆婆,她竟能混到现在的可怜地步,真是太软弱了!宁婉想到这里就摇了摇头,不对,婆婆之所以一直退让,除了软弱,还是因为她对公公抱着希望吧。 也正是因为如此,身为儿媳的宁婉只能劝铁石,“你就当看在婆婆的面子,与那边面上过得去就好,毕竟婆婆这样盼着过去看公公。”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一直忍着的!可是那天晚上,你也亲眼见了,娘病得……”铁石说着便停了下来,但握成拳的手上却暴起了青筋。 宁婉突然就想到她在梦中见到的铁石,那时的他失去了母亲,与父亲反目成仇,然后又将妻妾也忘在了城外,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他什么牵挂也没有,守城时整日留在城墙上,神情总是一片漠然,她的心就疼了起来,将人揽在怀里,“铁石,不要这样!” 卢家的事情她虽不知道真正的实情,可是秉公而言,“婆婆固然可怜,可她也不是没有错,你想孝敬婆婆为她出头,可是却不要忘记婆婆她的心意;而对公公,他再是无情,也是你的亲生父亲,曾把你养大,看得出他对你其实并非完全无情……是以我不愿意你与他反目成仇,那样不止婆婆会难过,就是你自己心里也永远也过不去,恐怕会痛苦一辈子!” 类似的话洛冰也曾经数次劝过卢铁石,可是他虽然觉得有道理,但依旧听不进去,眼下婉儿用温柔的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自肺腑地想要他好,卢铁石的心突然间就软了下来,小时侯父亲对他关爱的片段不知怎么涌上心头,那时他还是很仰慕父亲、喜欢父亲的,后来却不知怎么隔阂越来越深,现在他心底的只剩下仇恨,而这仇恨果然也如恶兽一般地时不时出来噬咬着他的心。 “我愿意你一直能笑得有如一道阳光一样,却不愿意你因为仇恨而将自己的心封闭了,成为一个冷冰冰的人!”宁婉看着铁石握成拳的手慢慢松了下来,知道他听了进去,“我们好好待婆婆,将她当成小孩子哄得开心,其实她现在就是一个老小孩儿;至于公公,你不要再与他当面争执了,至于其他,都随缘吧。” 这无疑是卢铁石所能接受的最底线了,他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我不会再与爹吵了,更不会动手。” 宁婉松了一口气,她曾听传言说卢铁石在婆婆灵前与公公打了一架,还将公公打伤了。虽然情有可原,甚至听起来很解气,但其实这也让他的名声坏到了极点,许多人骂他的话难听极了,甚至在他带兵回援虎台县救了大家时,也没有完全让这些微词消失,甚至有的女人们送饭送水时专门避开他,唯有自己暗地里同情他,对他更加关照。 “这我就放心了。” 卢铁石就笑了,“瞧你这语气,好像是一个大人似的,其实你才这样小这样娇弱呢!”说着将宁婉抱在怀里,正好将整个人圈住。 其实宁婉个子不矮,辽东人通常都长得高些,宁家也不例外,而她在宁家中除了爹就是最高的,但在高大威猛的卢铁石面前就显得娇小了,此时她坐在铁石的怀里,正好眼睛与他平视,就点着他的额头说:“我本来就是大人,就是要管着你呢。” “我最喜欢被你管着了,”铁石将头凑上来抵住她的额,“从第一次你管我,我就觉得很自在,就像已经习惯了似的。” 宁婉其实只是随口一说,现在反倒奇怪了,“我什么时候管过你呀?” “第一次我们见面,你不是就让我按你吩咐的做吗?后来你又时常提醒我按时吃饭、注意身体好多好多的事。” “这不是管,这是关切!”宁婉细想一下,自己是有些喜欢管铁石的事,总怕他吃不好穿不好,不爱惜身体什么的,其实不是她多嘴,而是在梦里自己果真亲眼见了铁石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的! “不管是什么,反正就是很好!”卢铁石得出了结论,就将头钻到了宁婉的怀里,笑嘻嘻地说:“我其实也是小孩子,你好好哄哄我。” 宁婉原本一直在说正事儿,不想却被闹了个大红脸,“你这成什么样子?难不成你还不到一岁?” “我不管,”卢铁石的声音越发的含糊,“就是要!” 瞧他这赖皮样子,哪里还是个冷面将军!宁婉又是气又是笑又是羞,情知推不开,就赶紧吹熄了蜡烛。 三十的早上,宁婉听了叩门声才醒,就听婆婆在门外说:“今天早点起来吧,还要出门呢。” 宁婉立即醒了,睁开眼睛就见窗纸已经透过亮光了,赶紧应了一声,“这就起了!”却臊得不知怎么好,顺势就在铁石的胸前咬了一口,低声道:“都是你,我的脸都丢光了!”新嫁过来的小媳妇大天亮还没起来,倒让婆婆叫起来,传出去成了什么!幸好现在卢家老宅不会再像过去一样有什么事都被外人知道了。 “有什么丢人的?过年时还不要多睡一会儿。”卢铁石到了此时还不忘记与她逗笑,又小声说:“你昨晚不是说好开心吗。” 宁婉不理他,只赶紧穿了衣裳开门,铁石此时也出来了,就道:“我也以为起晚了呢,原来是这大雪映得天光亮了。” 不错,宁婉也发现现在其实还很早,只是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到处银白一片,将灰暗的天空都映得亮了,再抬眼看看天,仍有零星的雪花飘下,不禁道:“真是好大的一场雪啊!” 说着向厨房走去,就见婆婆正带着白氏将碗盘端进屋里,见她就笑着说:“早饭我已经做好了,你们洗漱了来吃饭吧!” 婆婆还真是着急呢。就算车子一大早从安平卫出来,也要快午时才能到,歇一会儿向回返正赶在晚上关闭城门进安平卫,特别是今天刚下过雪,行路应该更难,断早不了的。 只是这时候何必给满心欢喜的婆婆浇一盆冷水?宁婉和铁石悄悄互看了一眼,就都笑着答应,“我们这就好了。” 吃过早饭,婆婆又打了两个大大的包袱,一个里面包的是杠头,一个包的是煎饼,都是她半夜起来新做好的,原来这两样东西都是新做的才好吃,而今早大家吃的也是这些。 宁婉回老宅前就想到可能要去安平卫,因此也备下几色礼品,正与德聚丰过年送的礼盒是一样的,瞧着好看,也算贵重,颇能拿得出手,但却没费什么心思,算是他们夫妻送给长辈们的。 大家坐下等安平卫的车子,婆婆明显神思不属,连牌也打不下去。没多久就又张罗午饭,“早做好了等那边来人就可以吃了。” 宁婉哪里能让她动手,就笑道:“我来吧,今天是三十,总要多做几个菜,再包些饺子。”下厨做了十个菜,取十全十美的意思,每个菜又都有一个极好的名,什么连年有余、福寿绵长、步步高升等等,又调了两样馅,一样猪肉白菜馅,一样花素馅,将面和馅都端到屋子里大家一起包。 婆婆就摇头,“只包一样猪肉白菜馅的你们吃就行了,我又吃不了多少,何苦再包一样呢。” “婆婆哪怕只吃一个,我也做的。” 大过节的图的是喜庆,且宁婉从来不觉得做饭是麻烦事儿。民以食为天,上至贵人,下至平民,都是要吃饭的,而让大家都吃好岂不是应该的?更何况今天要去安平卫,守岁时与那边的人在一处,在宁婉看来与他们并非一家人,因此将年夜饭提前做了。 大家果然就像过年时一般围在桌边将饺子包了,白氏端了盖帘下去煮好再送了上来,婆婆挟了个素馅饺子才咬了一口就说:“婉儿的手真巧,我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素饺子。” 卢铁石就赶紧也挟了一个,“果然好吃!”又问宁婉,“你怎么做的?为什么这饺子这样鲜美?” 宁婉一笑,“你们不是都看到了,不过就是拿豆干、木耳、蘑菇、白菜都切成小丁,鸡蛋炒熟弄碎,加了香油拌的。”说着自己也挟了一个素饺子吃了,“唔,味儿还不错,不算丢丑!” 岂止不算丢丑,谁也没想到素馅饺子竟比肉馅的还受喜欢,又因为素馅的包得少,一会儿就见了底儿。宁婉手疾眼快一下子将最后一个素馅饺子从卢铁石的筷子下面抢到了,然后送到了婆婆碗里,“再吃一个。” 婆婆就笑,“我哪里比得了你们年轻饭量大,早吃饱了。” 卢铁石其实怎么能抢不过宁婉?不过是故意放水罢了,此时也笑劝,“娘,你就吃吧,多好吃的素饺子,比肉馅的都好吃!” 第199章 赶路 早饭吃得早,午饭吃得也早,猪肉白菜馅的饺子除了给在老宅里的白氏和老林他们各盛了一份外还剩下一大盆,留给安平卫来的人吃。 但是放在盆里又包了小被子的饺子已经彻底凉下来了,时辰也已经过了午时,人还没有到,婆婆的脸色就越发白了下来,连勉强一笑都笑不出来了。 宁婉就想起了自己成亲时给周夫人没脸的事,恐怕周夫人就是因为那是而为难这边?刚要说话,铁石就道:“娘,他们不来接,我带你过去!” 婆婆固然急切地等待这一时,但此时却又担心起来,“你爹没让人来接我们,我们就这样过去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铁石就说:“他既然是我爹,我去给他拜年还不是应该的!”说着起身去叫老林备马车。 正是这个道理,婆婆是公公的原配夫人,过年时在一处也是应该的!只是这话铁石没说,宁婉也不好作主。 儿子有了决定,一向没主意的婆婆自然肯听,脸上便又现了笑意,“那好,我们就走吧。”她早换好了衣裳,穿着宁婉给她新做的红裙紫袄,外罩大红吉祥如意团花褙子,刚刚吃饭时还小心地围了一块布巾,只怕弄脏了。 宁婉就又看看婆婆头上,只在脑后挽着一个平常的圆髻,插两样寻常的金钗,十分老气,就笑着说:“婆婆,备车总要一会儿,我帮你重新梳梳头吧。”回自己屋里拿了刨花水,给婆婆在头上挽了一个庄重的一字髻,说着起身去叫老林备马车。又自袖子里拿出一支红宝石钗子插在正中,正是赵太太送她的那只,也是当年她扶了正准备第一次出现在虎台县大户人家夫人太太们面前时赵太太送她的。 这只钗是赤金的,样式很简单,上面的红宝石也不甚大,但喜姐儿一整套红宝石头面也只够上这只钗的零头。无它,这钗上的宝石成色太好了,正宗的鸽血红,闪着明艳的星光,宁婉回到家里再次看到这只钗时第一个念头是要退回去,但后来还是留下了,她知道自己如赵太太所愿欠下她一个大大的人情。 这样的一只钗就是要在这样的时候郑重地戴出去,婆婆虽然未必知道它的贵重,但是别人会认得的,也是他们一家三口的体面,宁婉在一旁又配了两只金钗,再将镜子递给婆婆,“怎么样?比原来显得精神吧!”更多的是还有了几分正室的气派! 婆婆看着大变了样子的自己,眼睛里一片欣喜,但转而又担心,“是不是太……” 宁婉后退两步再端详一番,“刚刚好,又体面又美丽。”又笑着向婆婆说:“我娘、我大姑还有我家许多邻居妇人做什么衣裳都喜欢来问我,婆婆也只管听我的没错!” 这时铁石备了马也回来,正听婆媳二人说话就笑着道:“娘今天果然比平日好看,又像年轻了十岁。”婆婆就笑了,“你怎么也会油嘴滑舌了?” 铁石原来是一点也不懂这些的,他也从不关心娘的衣裳打扮,但是娶了媳妇人就变了许多,尤其昨晚媳妇还教了他,因此今日的话特别讨得娘的欢心,“我不是油嘴滑舌,而是真觉得娘穿着这身衣裳,梳了这样的头发精气神儿都不一样了!” 说着又向媳妇说:“你是不是也换件衣裳、重新梳个头,戴几样好首饰?” 宁婉一笑,“我是要换件衣裳,一下子就好。”说着回房换了衣裳,因要坐很久车子,她戴上紫貂昭君帽,身上披着紫貂大披风,绣花鞋外面又套了牛皮靴子,出来时见婆婆已经上了车,赶紧扶了铁石的手也上去了。 坐到车里见白氏蹲在车角就叫她,“赶紧一起坐过来,我们家没有那许多的规矩。”婆婆并非大户人家出身,心肠也好,因此也点头,“过来吧,大家在一处暖和。”宁婉又将车上的羊皮打开,将三人的膝头围住,然后拿出新沏的茶,“还热着呢。” 婆婆就笑着说:“这辆马车还真不错,坐着很舒服。” “铁石特别派人到安平卫给我们买的。”其实买来之后婆婆还是第一次坐,当然并非宁婉要霸着车,而是婆婆难得出一次门。宁婉就说:“等天好了,我陪婆婆坐着马车出门兜兜风。” “我不爱出门,也不爱兜风,你们年轻人喜欢去就自己去吧。” 虽然婆婆说的话并没有多少变化,但是宁婉还是很清楚地感觉到她今天特别的开心,就连语气也特别轻快。她真地是很盼望去安平卫的,因此雀跃的心压都压不住。因此铁石尽管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去安平卫指挥佥事府,可还是决定带着她去了,宁婉自然也是赞同的,因为她知道婆婆其实再去不上几次了。 昨日下了大雪,道路果然难行,好在铁石和随从们在雪地里骑马是骑惯了的,而这辆车子车架又高,老林也是赶车的好手,因此虽然费了些工夫,很还是很顺利地上了官道,这里的地面十分平坦,又有人起早打扫,就易行得多了。 一个时辰之后,车子停了下来,铁石掀了车帘问:“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正好前面有一处驿站,要不要停下歇歇?” 婆婆就摇头说:“歇下总要耽误时间,还不如赶紧过去呢,到了你爹那边做什么也方便。” 宁婉见铁石瞧到自己,也赶紧点了点头,她倒是没关系,只要婆婆觉得好就行。 于是一行人又继续前行,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突然车子停了下来,就听有人道:“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夫人和二爷!小的们给夫人和二爷请安!” 宁婉就打起帘子,见几个仆妇骑着马赶着马车迎面过来,马车上面还挂着“卢”字的灯笼,很显然正是接婆婆的车子,正在这里遇到了。 为首的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就说:“我们本一大早出门的,不想这雪下得大,车子被困在雪堆里,好不容易等到有行人经过,求了人帮忙拉出车子,因此才走到这里。幸而夫人和二爷过来了,还能赶得及安平卫关城门。” 一番言语说得十分恳切,又殷殷地相让:“夫人,这是老爷和周夫人吩咐给你准备的车子,不如就移驾过去.” 来接婆婆的车子看着虽然不差,但也未必有自家的这辆新马车好,且大家坐在一处又暖和又能说说笑笑的,宁婉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再挪动,可是婆婆却赶紧起身,“铁石,你扶我换车。” 宁婉便也跟着下去,帮忙将婆婆送了过去,见那边车里并没有毡毯之物,便回身叫白氏,“你将手炉和羊皮都拿着与婆婆坐那个车子,路上多照应着婆婆些。”她本也应该过去服侍婆婆的,但还是不想坐那边的车。 才回了车上,车帘双是一掀,铁石跨了上来,笑着说:“我陪着你吧。” 宁婉就说:“我又不是孩子,哪里用你陪?”但不知不觉又笑了,“外面冷,你进来坐一会儿暖和暖和也好。” 铁石里面只穿了一件薄棉衣,他一向不喜欢太厚重的衣物,觉得行动不利落,外面倒是走前由着宁婉给他披了件皮毛披风,虽知道他骑马骑惯了的,且多伦那边比这里要冷得多,但宁婉一路上都担心他会冷。先胶不好去叫他到车上来,现在倒方便了。 卢铁石就笑了,“你把御寒的东西都送到那边了,我是担心你一个人会冷才来陪你的。”说着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将她严严地盖住. 其实宁婉身上也有披风,且比铁石的还要厚,于是她便将披风抖开,摊在两人膝上,两人凑到一处,很快就觉得比抱着手炉还暖和呢。 卢铁石就笑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首饰?等回来我给你买。”他原是想不起这些事的,但是看到婉儿将她最好的红宝石钗子给娘戴上了,也就明白了。 宁婉再没想到铁石竟然能想到这些,他并不是高峻那样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人,根本不懂得什么脂粉首饰丝绸等等,只是心里有自己才能注意到,因此就抿了嘴笑,“我的首饰有不少呢,若是缺的时候自然就告诉你了。”又告诉他,“娘是正房夫人,去安平卫一定要穿着打扮得尊贵体面,我不过是年轻的小媳妇,又只是见家人,只要喜庆本份些就行了。” “好婉儿,你待我真好,就连对我娘也好。” “你倒是什么都明白。”所谓的爱屋及乌就是如此,宁婉喜欢铁石,连带着对婆婆也十分用心,而铁石从很久以前就对自家人极好,也只有这样,两人的情才能更深呢。 说过了首饰,卢铁石心里还有一个疑问,“你的素饺子里面有什么?” “你看出来什么了?” “正是因为什么也没看出来才更觉得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卢铁石更是心里有了数儿,“我跟着娘吃了这么多年素饺子,从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 “听说前朝宫里备素斋时,有高明的御厨就将手巾放在高汤里煮过晾开带到宫中,趁人不备再把手巾放到汤里,这样他做的素斋味道十分出众,贵人们个个赞赏不已,因此我也加了点高汤。” “可是你做素饺子时并没有加肉汤呀?”当时自己在一旁看着,婉儿不可能偷偷放了而瞒住他的。 “我自然没直接加,”宁婉就拖了长声儿,“只是那豆干我用高汤煮过。” “你还真机灵!” “做药膳的毕婆子说婆婆应该吃些肉食,”宁婉已经打听过吴夫人并非信佛斋戒,她之所以不吃肉是因为年轻时吃不起肉,后来就习惯不吃了了。因此她就让那婆子悄悄把高汤一点点地加到菜中,婆婆根本吃不出,进食比过去慢慢好些了。“原也想告诉你呢,偏你猜了出来。” 卢铁石不想是这样,十分感动,“无怪我觉得娘的脸色比过去好了,只是过去我竟没有这样细的心思,真是要多谢你了。” “这又算什么。”按宁婉在梦里的记忆,婆婆寿数并不长,连孙辈都没有看到,如今她尽了力,其余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200章 卢府 宁婉对婆婆不赞同之处恐怕要比赞同之处要多,但毕竟她是自己的婆婆,因此她还会尽力帮她,其实也是帮铁石帮自己,已经成了一家人,荣辱利害都是相关的。 卢铁石的心里显然更要复杂矛盾,从小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中,他在对指挥佥事府的仇恨和对娘的心疼无奈中长大,早在好几年前,他就想过要带着娘永远与指挥佥事府分开过自己的日子,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最反对的人不是爹而是娘。 他眼看着娘因为痛苦而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对那边的仇恨也一年比一年越深,但是他空有一身功夫却无力解决,今天他第一次妥协,却看到娘由衷的笑容,因此更加迷茫,突然就问:“婉儿,若是你,你会怎么样?” 虽然只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但宁婉却知道铁石的意思。他是在问如果自己是婆婆会怎么样呢。 其实这个问题宁婉早想过,她不会饶过害她的人,但是更重要的却是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她才不要像婆婆那样把心泡在黄连水里走不出去。 “我们性子不一样,我早说过我是不会如此容忍的,” 但是婆婆却很难改变了,宁婉觉得就算自己一点点地教她也没有用。宁婉不是嫁过来才与婆婆相识的,在卢铁石离开虎台县的这几年里,她一直希望帮助吴夫人,可没有什么结果。 婆婆不同于自己娘,她虽然出身见识都与吴夫人有几分相似,但却肯听女儿的话,更重要的是她从心里是愿意好好生活的,愿意改变的,而吴夫人正完全相反。 当一个人不想改变时,果真就是谁也不可能改变的! 婆婆若是能想通一切都听儿子的,日子会过得不知有多好,但是她就是想不开。 因此她摇了摇头,却又想到婆婆只能如此了,但是铁石她可要看得紧此,不许他将来被别的女子勾引了去对自己无情,就立起眼睛道:“如果你敢如此,我就拿着菜刀找你算账!” 卢铁石在娘面前笑着,但想到要去安平卫,心里一直不痛快,一路上都绷着脸,突然就大笑了起来,半晌一面笑一面扑到婉儿的怀里喘息着道:“我,我好害怕呀!” 宁婉知道自己出了糗,别说拿着菜刀,就是把世上所有的刀都给自己,自己也打不过铁石呀!难道自己没有脑子吗?怎么会说出这样的傻话呢?于是她就扭过了头,“我不理你了!” 可卢铁石却爱得不成,越发将人揽在怀里,又是哄又是劝,且新婚小夫妻在一处,哪里真能不理,没一会儿又动了别的心,把宁婉惊得用力拍他,“衣裳会弄乱了!让人看出来我还怎么下车!” “你只要听我的,下车的时候保证看不出!” 宁婉不想听,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还是刚刚的话,把她捆上十个,也不是铁石的对手,她最后只能乖乖地听话。好在冬日里车幄厚重,倒不担心被人听到,又兼铁石如今连她的头发都已经学会了梳,车上还有备用的衣裳,亦没有后顾之忧。两人悄悄地亲热了一会儿,竟瞒过了大家。 毕竟是在雪地里赶路,两辆车进安平卫时已经接近关城门的时候了,在城内又行了一段方到了指挥佥事府里。 宁婉早与铁石先下了车扶了婆婆,在仆妇引导下进了仪门、此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长长的过道两侧灯笼都亮了起来,一根根大红的柱子映了红光竟有一种压迫之感,过道尽头的厅堂里灯火通明,走得越近,便越看得清人影憧憧,听到到那欢声笑语。 门帘打开时,周夫人礼貌地迎了上来,客气地说:“还好姐姐到了,我一直在担心路上不好走要耽搁呢。”携手与她一同进了屋子。 婆婆倒是一直笑着,“正是怕耽搁了,我们就先出来了,半路上才遇到了府里的车,原来困到雪地里了。”说着又道:“赶紧回屋里吧,外面冷着呢。” 周夫人就停住脚向身边的一个媳妇子责备道:“林六家的,你怎么吩咐的,车子竟然能在路上出事?” 被称为林六家的那个媳妇也是才听了消息,就赶紧出去查问,一会儿回来说:“赶车的昨日家里买年货竟起得晚了,怎么处罚还请夫人示下。” 周夫人就沉下脸,“先将人捆了,等过了年再发落!” 那个林六家的听了赶紧答应着要出去,婆婆就拦道:“如果没有这场大雪也不至于晚,他们虽然错了,但正赶上大过年的,还是算了吧。”再三说清,方才将事情混过去。 大家便进了屋子,周夫人就与婆婆在上面并排坐下,又招呼宁婉上前与大家相认,她依旧是端庄而冷清的神色,但应该做什么却也不差的,似乎一个月前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样。 宁婉是新媳妇,如今花厅里大半的人她都不认得,就按周夫人指的顺序与周夫人所出的儿子大爷卢铁城和大夫人周氏、大姨娘所出的三爷卢铁垣和三奶奶董氏、三姨娘所出的二小姐宝璐见礼,当然还有曾经见过的大小姐卢宝珠并四位姨娘。 也不知道是周夫人真的忘记了,还是她有意回避,当初在卢家老宅时她所答应的让大少奶奶给吴夫人敬茶的事情提也没提,而大家也都一样忽略了应该给她这个新媳妇见面礼的习俗,只是疏离地打个招呼。 卢家是几十年前为生活所迫自山东迁至辽东的,而公公从军发迹也不过二十多年,因此够不上大家族,但如今也有三男二女,三个儿子又都娶了媳妇,竟也不少的人: 卢铁城是个俊俏文雅的人物,不论风采还是长相都与卢铁石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类型,如果不知道谁也看不出他们是亲兄弟,想来他的长相是随了周夫人。而大夫人也是周氏女,周夫人的亲侄女,温柔美貌,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大小的男孩,粉装玉琢十分可爱。 正是因为卢家新添了孙辈,今年大家的称呼也就都变了,从卢指挥佥事起就成了老爷,两位夫人是老夫人,几兄弟的媳妇都是夫人了。 卢铁垣与卢铁石外表则颇有几分相似,只是不论从哪方面看都要比卢铁石逊色得多,不止没有铁石英俊,更缺乏他的气度,三夫人也是如此,很显然不是出身小户人家就是高门的庶女。 二小姐宝璐与大小姐宝珠又不同,是个腼腆的小女孩,一直垂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生母身边。 公公的四个姨娘春兰秋菊各有所长,性子也不尽相同,她们中年经最大的与周夫人相差无几,一个个向下排去,最小的就是成亲那日见的费姨娘,与宁婉年纪相仿,个个都对周夫人十分地巴结。 整个卢家如果没有婆婆带着铁石和自己加入进来,正是一个十分尊贵和睦的大家庭,如同许多官宦人家一样,夫贵妇荣,妻贤子孝、兄友弟恭、嫡庶有序,令所有人人敬佩、羡慕。而他们的到来,就像把遮着败絮的锦缎揭开、烂了心的果子剥去了完好的皮一样,立即将所有的美好都打破了。 因而先前屋内的所有人都给了到来的三个人无限的轻视,他们讨厌婆婆,讨厌铁石,讨厌自己,恨不得让这三个人就在眼前消失。但这种轻视并没有直接表达出来,而是一直被他们礼貌地压抑着,但在每一次目光、每一句话语中还是能透出来,就似一只只无形的刀剑一般无声地飞来。 但是宁婉却一点也不难堪,她受过的轻视多着呢:她苦苦谋生时被人瞧不起过;她卖身为妾时被人瞧不起过;她初与虎台县高门大户往来时被人瞧不起过……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早走了出来,立身端正,自强自立,堂而皇之地回应所有的轻视。 而且,她还知道,越是轻视别人的人,其实反倒是腹中空空的人,越是比任何人都更令人轻视。 她泰然自若地站在婆婆身边,与大家客气地招呼着,大方得体,既不自惭形秽,也没有一点愤怒,平静得像水一样。 宁婉觉得婆婆悄悄地向自己靠了靠,而周老夫人也暗地里打量了她几回,她只微微一笑,言谈之间又看向铁石,他正坐在另一边不动如山,风流俊俏的卢铁城不能使他失色一分,比手划脚说话的卢铁垣更显出他的沉稳和气度,偏此时的他亦心有灵犀一般地也转过头来,向她笑了一笑,眼睛亮亮的,牙齿白白的。 宁婉也是一笑,眉眼如画,双靥如花。 他们夫妻间心灵是相通的,一切都尽在这无言的笑容之中。 没多久,门又一次打开了,卢指挥佥事头戴五梁冠身着崭新的绯色豹子官袍走了进来,他应该是刚喝过酒,脸上略有些潮红,扫了一眼屋子里人,见一家人都在,其乐融融,神情颇有几分自得,大声笑道:“好,都来了!我刚自军中回来,我们家也该开宴了!” 座位早已经排定,上首三张太师椅,公公带着两位太太,下面男昭女穆,宁婉正好坐在第二位,一列列侍女送来酒菜,又有说大鼓的唱曲的穿插期间,场面很是好看。 亥初时分,酒戏方散,于是仆妇们抬上来牌桌、棋桌,又有用骰子抢红的,人多自然热闹,公公、婆婆和周夫人在一处说话,宁婉就与几位同辈的夫人小姐坐在一处打牌。 打牌是富贵人家女眷们消遣的玩意儿,想打得好非但要会记牌算牌,更要真正打过许多的牌才行,因此指挥佥事府上的人再没想到二夫人的牌打得如此之好,四个人的牌局,三个人是一伙的,她竟还能赢到钱,虽然谁也不差这点钱,但是此时输的真是不心甘不情愿。 卢宝珠看似精明,其实心思最浅,上一次结了怨十分恨宁婉,因此一直给大夫人放水,结果非旦大夫人没有大赢,她却输得很惨,一贯钱没一会儿就全没了,大半堆到了宁婉面前,脸上不禁就露出形迹了。 打牌最忌如此,因此卢宝珠彻底失了方寸,牌出得越发乱了,又大输了一把后向大姨娘,也就是她的生母道:“姨娘,我要吃杯茶,你替我打一会儿吧。” 大姨娘就接了女儿的牌,她毕竟比女儿年长些,多少也有些城府,稳住了神方才好些了,但总算起来依旧还是宁婉赢得最多。 宁婉又收了一把钱,也不数也不穿,直接堆在面前,回头向铁石一笑,他一直在看自己,虽然不好上前凑到女眷中间,可那目光却挪也没挪过。能如此赢钱,其实也不只是牌打得好好,运气也很重要,大约就是因为他的目光,牌才会一直很旺吧! 第201章 出色 按说一直赢着,正是气运好的时候,宁婉正应该就势再玩下去,可是她却觉得在卢家如此打牌并没什么意思,正要找个借口放下,与铁石一起说说话,不想卢铁垣在一旁叫道:“二哥,我和大哥扔骰子抢红,你也来吧!” 宁婉瞧着铁石眉毛轻轻一动,露出淡淡的讥讽,便知他不愿意与卢铁城和卢铁垣两个在一处玩什么“抢红”。可是大过年的,大家凑在一处为的就是个和乐,虽然这和乐可能只是表面的,但其实婆婆想感受到的也无非就是这一日的融洽罢了。 既然已经到了卢府,这点表面文章还是做了的好。宁婉做过那么多年典史家的掌家夫人,再明白这些道理不过。就算为了利益争得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仇人,在面子上也是要摆出你好我好的亲密。 因此在这个时候,她便向婆婆那边略一努嘴,示意为了婆婆也应该去应付一下。他们夫妻间虽然相处时日并不久,但却已经心灵相通,卢铁石想到媳妇的苦心便一笑过去了,“我没玩过这玩艺,不知怎么是赢怎么是输?” 卢铁垣倒十分热心,“三只骰子都掷出六点叫豹子,是最大的,接着就是两个六一个五,十分容易,只看运气!” “看运气?”卢铁石将三个骰子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随手一扔,就成了三个六点,“我是不是赢了?” “是赢了,”卢铁垣将摆在桌上的一堆小银锞子都推给他,重新拾了骰子道:“生手运气都是旺的,再来就未必了!” 不料卢铁石一连扔出了几把三个六,卢铁城和卢铁垣根本就没有机会再摸骰子,卢铁垣就呆住了,然后一个劲儿地嚷嚷,“你这手本事要是到赌场里还不是要发了!” 卢铁石就一笑,“这东西有什么可玩的,真是没意思。” 公公其实一直瞧着大家,此时就招手叫二儿子过来,“会下棋吗?我们下一局。” 卢铁石就坐了过去,“也曾与人学过些。”接着就连赢了公公两局。 公公就笑了,“无怪有多少人说你不错!”转头向周老夫人说:“替我拿些彩头给铁石。”周老夫人一向是大方的,笑着叫人捧了一盘银锞子过来,“拿着玩罢!” 卢铁石就让人送到宁婉面前,局中的三人偷偷使眼色,他哪里看不出来?扬了扬眉说:“这些可够你输的了吧。” 另外三个人是一伙儿的,宁婉心里再明白不过,她迅速扫了一眼牌便全拢到手中,笑吟吟地看着大家,就是再想作弊也不好在她面前说话换牌吧,而使眼色,她也看着呢,能有什么用! 见小丫头子将铁石赢的银锞子都送了过来,宁婉就笑,“大家见我新来的,一起让着我,所以我也赢呢。”说着自钱堆里抓了几把给那丫头,“你们也辛苦了,散给大家吧。”又因她对自己殷勤,又独给她两个银锞子。 三个牌搭子便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卢铁垣的生母二姨娘就笑着说:“输赢又算什么呢,不过一个玩意儿。倒是二夫人若是能给二爷添丁进口才是真正的喜信儿呢!” 毫无疑问,铁石实在是太出色了,引起了别人的嫉妒。他凭着战功年轻轻地就成了从五品副千户,如此的经历在整个辽东都是很少见的。相形之下,卢铁城虽然将来可以袭公公的武职,但眼下他没有战功,只勉强在安平卫军械库里任着总旗,就算等到公公百年他能袭得四品卫指挥佥事一职,与铁石的从五品副千户也没有相差许多,且看卢铁城文弱的模样料也未必有再上进的可能。而三爷卢铁垣现在还是一个白丁,每日只在家里胡混呢! 三兄弟年龄相差并不多,这种差别就显得更加突出,尽管公公和铁石之间有着深刻的矛盾,现在也为这个儿子的光华所吸引,不得不说,在铁石成亲时周老夫人所说他是公公最重视的儿子一语,就算先前不是真的,现在却极有可能不假。 如今住在老宅的三口人主动来到指挥佥事府里,未免让大家以为铁石是向父亲屈服了,公公看起来越发地开心,而其他人难免就没有什么小心思了。 但这些人就是再轻视老宅的人,也不得不正视铁石的出色,而这种出色就是在博戏这些小事上也能清楚地看出,让他们再也忍不住嫉妒了,因此就想拿孩子来打压自己。 宁婉听了这话儿就笑了,“二姨娘说得很是,大嫂生了玉哥儿,正是我们家的功臣呢!”玉哥儿正是卢铁城的现在唯一的的孩子,也是由大夫人所出,因此宁婉笑就问大夫人,“玉哥儿今年有一岁了吧?” 明明刚刚见面时已经说过玉哥儿多大了,如今宁氏再问一次,大夫人只当她忘记了,就笑道:“还差一个月就过生日了。” 二姨娘就将话接过来来,“不知道二夫人什么时候也能生个哥儿?” 宁婉就对根本没有听懂自己话的人只能轻蔑地一笑,原来卢府内竟多是蠢材,她先前太高看这些人了! 周老夫人赶紧喝住了二姨娘,“才成亲的新媳妇,就算是着急,也没有刚成亲就问什么时候生儿子的!”要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媳妇成亲三年多了才有了孩子,当初自己也没有催促过,宁氏很明显正在暗示这一点,偏偏蠢材根本听不出话音儿,就连自己的儿媳也是一样,相差实在太远了! 但说过之后,周老夫人才觉出自己失态了,毕竟大过年的,就是有什么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发作,倒让人将自己看轻了。可是宁氏那轻描淡写的神态就是能让她心里原本压得好好的无名业火猛地拱了起来! 如果没有身份、地位、儿子等等的牵袢,她真恨不得上前将宁氏的脸抓破!她一个年轻媳妇,怎么就能这样出色这样稳得住?三个人暗算她都能赢钱,只这份心机谁能比得了?更可恨的是吴氏和卢铁石都肯听她的,变着法儿与自己作对! 而且,自己这边好几个人加起来还都不是宁氏的对手!可周老夫人还要在指挥佥事面前维持着体面! 二姨娘被主母责斥了,脸上讪讪的,这才想得明白。不说大夫人嫁过来三年才有了了儿子,就是自己的儿媳妇比二媳妇还要早进门,现在肚子里也没有消息,可见自己这话是问得不好。但是说什么才能下老宅那边的面子,且又让夫人满意呢? 一时间却想不出。不只是她,众人听了周老夫人斥责二姨娘的话心思都在转着,明明周老夫人喜欢大家有意无意地暗讽老宅那边几句的,但是今天屡屡处了下风不算,就连周老夫人也公开偏向那边了。 许多人突然觉出了屋子里陡然添了冷意,也不大敢说话了。 好在家宴结束时就已经很晚,大家玩乐了一回就快到了午夜,便将纸牌棋局全都放下,下人们重新摆了席,送上了饺子。指挥佥事府里的饺子也如宴会一般,从蒸饺、煮饺、煎饺到各式样大小不同的饺子林林总总地摆了一桌,比起寻常人家只煮一锅自是不同。只是生长在这高门之家的人见了如此精巧饺子宴,却也都没有什么胃口,每人只应景吃上一个半个的。 接着放鞭炮,大家也不过披了披风站到了门口,自有下人摆好了点火。因此尽管放了许多极好看的花炮,但亦没有前几日宁婉与铁石亲手放鞭炮来得有趣。 正是满天烟花之时,洪亮的钟声响起,竟然压过噼啪乱响的鞭炮,雄壮而悠扬,一直打了一百零八下,大家就都听住了。原来安平卫中心鼓楼里有一口大钟,平日晨时敲响不过数声,唯有除夕半夜不同常时。 大家议论了几句又回花厅里说了一回话,宁婉见婆婆早已经倦了,只是强撑着,就笑道:“不如大家坐着,我陪着婆婆先去休息。” 周老夫人就道:“房舍早已经收拾好了。”说着令人带了她们过去。 除夕的夜晚十分漆黑,一幢幢房舍在摇晃的灯笼光下只能勉强看到轮廓,更不用提牌匾上的字了,根本看不清。宁婉自然不认得指挥佥事府里的道路,但是她先前对虎台县衙十分熟悉,又曾与赵太太出入过安平卫指挥同知府上,早知道各类官衙皆十分相似,因此心里估算着下人带她们所行之路和所到之院,就猜到竟真是正房。 不论大小,通常一处宅子里只有一个是正房,不想周老夫人竟然留给了婆婆。然后宁婉就突然想了起来,她恍惚听人听说这么多年周老夫人一直避开正房,住在卢府最偏僻的佛堂里,难道是真的? 在宁婉的心里,早就先入为主地把周老夫人当成一个伪善的女人,她抢去了建功立业了的公公,将婆婆推到了痛苦的深渊之中,然后又为自己谋得了好名声。这样的女人世上并不少有,她也不是没有见过,但这些日子里亲眼见到周老夫人的言行,她越发想不通了,周老夫人应该并非如此简单的人。 宁婉陪婆婆过来,初心只是为了让她老人家高兴,周老夫人于她本是路人,但如今,她竟对周老夫人有了些许好奇之心。 正房平日里显然是没有人住的,虽然陈设不差,但还是难免有些萧索,又见婆婆对此处颇为熟悉,便知道她每次过来都在这院子里歇着。宁婉也不用这里的下人,亲自服侍婆婆躺下,便让白氏在外间炕上陪着,自己退到厢房歇下,她其实也很累了。 没一会儿铁石就回来了,进了屋子先凑过来看看她,“怎么还不睡?” 宁婉就笑着坐了起来,“我知道你一会儿就会回来的。”铁石今天能过来就是最大的让步,婆婆回房他岂肯多坐?况且他还特别恋着自己,一会儿都舍不得分开。 第202章 议论 卢铁石本要与娘和媳妇一同回来的,只是正与爹和自己说话,被拉住没有立即就走,此时就按住媳妇,“你赶紧躺回去,小心着了凉。”自己解了大衣裳与她并排躺在一处。虽说这里其实也是卢家,但两人都只当是外人家,因此倒不好做别的,又因是过年守岁,便拥在一处说话。 “你的牌怎么打得那样好?一直只你一个人赢。” “你还说我牌打得好,我正想问你怎么能次次扔出三个六的骰子呢?” “这个容易,我只当这三个骰子是石头做做的暗器,想要它们怎么出手自然就能了。倒是你一个对她们三个好厉害!” “打牌更是容易的事,你想牌总共就这些,自己手里的,桌面上的,再看大家出什么就能推测谁手里有什么牌了,虽然不能次次赢,但赢面大还是能做到的。”宁婉说到这里又笑,“我今天的牌运特别好,还是第一次一个晚上都上好牌呢,是不是你给我带来的运气?” “其实我今天扔骰子也是运气好,骰子与石头还是不同,用的力道自然也不一样,但是只试一次就成了,看来也是你的功劳!” “我们就互相吹捧好了。” “不是吹捧,这么多女子中,你长得最好看,举止也最可爱,若不是那边都是女眷,我就坐到你身边看你打牌了。” 大户人家不同与寻常民间,内宅里女眷要比男子多很多,今日在家宴上的女子不只卢家的几位夫人小姐,还有好几个姨娘、几个通房丫头,并许多媳妇丫环们,其中长得好的并不少,宁婉就笑,“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我没那样美呢。” “就是有!” 宁婉听他答得理直气壮,倒有些不信,这个人一晚上都在看自己,且他一向不大看别的女子,就笑问:“那你说我比大夫人、三夫人美在哪里?” “呃,”卢铁石果然卡住了,“我没注意她们长成什么样。” “那你竟然还说我是最美的?” “你真是最美的,我眼里只能看到你一个,别人连瞧都不爱瞧了。” 宁婉就更开心了,“我倒觉得你是卢家最出色的子弟呢!”不比卢铁石不好细看别的女子,宁婉是认真品过铁石的哥哥弟弟的,哥哥虽然有几分文雅,但与洛冰来往过的宁婉却一眼瞧出他的虚浮,至于弟弟,更是连一点可以虚浮的东西都没有,纯粹的草包,他们兄弟俩与铁石比起来,真是云泥之别。 卢铁石和宁婉都觉得对方极出色,给自己挣了面子,情难自禁,互相夸赞,又在被窝里抱着嘻嘻地笑了起来,“我们好般配呢!” 就在他们玩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此时府里竟有不少人也在谈论着他们。大夫人在就在睡前对丈夫说道:“原以为二弟娶了农家的小丫头上不得台面的,不想看起来举止颇为得体,脑瓜也很聪明,就是那一张嘴不是吃亏的,二姨娘平日总不绕人,竟被她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卢铁城当然也注意到了。他虽然从小在花丛里经过,但真心认为母亲给自己娶的媳妇着实出色,相貌自然是一等一,且又温和又体贴,言谈举止都是上乘的,但没想到二弟娶的媳妇样貌非但一丝不差,行事倒要比自己的媳妇还要强上三分! 且今日一向自以为比二弟强得多的他被下了面子,先是扔骰子抢红输得一塌糊涂,再亲眼见着爹对二弟的重视,让他心里一时很难接受,毕竟从小到大,他就没受过这个,再听了媳妇的话心里便烦闷起来,“谁知他怎么变了,竟又娶了个那样的媳妇!” 大夫人嫁过来三年多了,因此去岁见过一次二弟,果然与今年再见面十分不同,就道:“是不是因为娶了媳妇才不再那样冷心冷情的?我瞧着这两人亲密得紧,不过一个晚上的工夫,倒相互看着对方笑了几回,倒是合了俗话说的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呢!”说着话,心里却有些酸,自己明明是指挥使家的小姐,才貌出众,嫁的是亲姑姑家表哥,可是丈夫对自己也不过寻常,还真没有像宁氏得到那样多的关切。 还真是如此!卢铁城想起了去年二弟到了家里沉着一张脸谁也不理坐在一旁,结果父亲生气,那边的吴老夫人也生气,当时谁不夸两边相劝的自己?又都说二弟虽然立下些军功,但只看他的为人,定然不会有前途的。但是今年,人突然就变了,也通了人情,更没想到玩掷骰子想赢他一回反输得如此难堪,活生生地显得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就连一个小小的博戏都不行! 不过卢铁城虽然心里不快,但却不至于因此就丧气,“我们也不必理他们,前些天娘说要帮我们想法子到京城里谋个缺,到时候你跟着我一起进京,岂不比辽东好?” 周氏也听过,且她也相信。虽然自辽东调到京城十分难办,但婆婆既然说了,又有父亲答应帮忙,想来一定能成的,因此也展开笑颜,“他们无论如何也比不了我们的。” “那是自然,”卢铁城哼了一声道:“二弟纵是有些军功,也不过就在辽东当个武夫罢了,一辈子也别想到京城里去!” 不提卢铁城夫妻心情舒畅地歇下了,卢铁垣却在恼火地骂着自己的媳妇,“你怎么就这样笨,打下牌竟输了这么多!” 三夫人就回嘴道:“只二嫂一个人赢,其余的人都输了,再说我们输赢都是铜钱,能有多少?你输的可是银锞子呢!一个就顶一贯钱!” 卢铁垣就恼了起来,“我虽然输的是银锞子,可是比大哥输的少了一半!你呢?却是牌桌上输得最多的!” 三夫人明白丈夫其实是心疼钱,他们夫妻都是庶出,表面看着出身大家,锦衣玉食的,但其实内里却是与嫡出的兄弟姐妹相差甚远。今天大家在一处赌钱打牌,别人只当是玩,根本不把银钱当回事,但是他们房里可不是。 自己平日里打牌赢多输少,早将这当成一个进项,而丈夫之所以提议扔骰子抢红其实就是想自两个哥哥处弄些银子,毕竟他时常出入赌坊,于赌术颇有些心得。 结果,夫妻俩一同走了背运,一个晚上不只输掉过年的红利,还要再加上两个月的月钱! 可想而知,接下来的日子还真不好过呢。 但是既然已经输了,三夫人还是认的,玩的时候是不能想着一定会赢的,因此她就劝道:“算了,这两个月我们就在家里,熬熬也就过去了。” 卢铁垣听了反倒更气了,“大过年的你就不让我出门,是不是你成心输的钱!” 三夫人也气得很,但她家世不如卢家,底气十分不足,又不敢十分回嘴,就说:“时候不早了,我们眯一会儿还要起来呢,你也平平心气儿吧。” 卢铁垣知道媳妇怕吵起来在下人面前失了体面,因此倒越发地高声,“什么平平心气儿,我正是被你气的!”又吵了几句突然缓和了语气道:“你开箱子拿二十两银子给我,明日我出门儿要用。” 三夫人虽然一直让着卢铁垣,但涉及到了银钱大事倒不是个傻的,自己的嫁妆本就不多,正是存身之本,哪里能给丈夫胡花了去?因此只道:“我哪里有二十两银子?若是有年下我早做件织金的裙子了。” 卢铁垣见媳妇一推干净,就冷哼了一声,“昨儿个你还笑家里要个乡下妞儿,可是你倒瞧瞧,二嫂花起钱来可比你大方多了,吴老夫人头上戴的红宝石钗子正是她孝敬的,你可给我姨娘送过那样的好东西!二哥身上穿的衣裳也是她陪嫁的,都上等的绸缎!腰间的带钩还是玉的呢!你看她给小丫头子们赏钱都是一把一把的!再看看你,男人有正事要用二十两银子都不肯!连个乡下妞儿你也比不了!” “乡下妞儿的话原是你告诉我的!”三夫人也冷笑,“也不知是谁乱传的,你就信了!现在看到了人就知道再不可能是什么乡下妞儿!就算二嫂家里是乡下的,也必有上千亩的良田,否则哪里养得出这样的人来!且我们在牌桌上又听说她家里还有铺子作坊呢!至于那钗子,不必说我没有,就是婆婆恐怕也只有几件首饰能与之相差不多,好宝石可遇不可求,谁家得了不珍藏起来,我又拿什么去孝敬姨娘!” 其实三夫人心里的刻薄话儿还没有说出来,就算自己真有那样好的红宝石钗子孝敬姨娘婆婆,姨娘婆婆可敢光明正大的戴出去?那可是正室才能用的大红呢!还有丈夫只顾拿自己与二嫂比,他怎么不拿他本人与二哥去比!自己承认自己比不了二嫂,但相差也是有限吧?自己的姐妹也有嫁军官的,且公公本要给二哥定亲的那个周家小姐还不如自己呢。 倒是丈夫可拿什么与二哥比呢?二哥是战功赫赫的猛将,整个安平卫就没有人不知道的,就是指挥使也拿他没有办法!丈夫呢?连个正经职位都没有,安平卫里有谁能拿正眼瞧他?真是要差上十万八千里! 三夫人在心里狠狠地“呸”了一声,无声地骂道:“真应该让他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刚要上床却又回来,将缷下的首饰仔细地收到匣子里,又锁在箱子中,钥匙挂在脖子上再塞进里衣,感觉到那冰冰的凉意方才放下心来。过年时新打的软翅金蝴蝶簪子可别被丈夫摸了去,丢过几样首饰的她早心有余悸了。 第203章 悲凉 大年夜的晚宴散去,卢府后院偏僻的一个小佛堂里,周老夫人一身严整端正地坐在侧屋的椅子上,向随她而来的卢指挥佥事正色道:“老爷过来做什么?除夕之时,应该去陪姐姐在一处的!” “当年是她求着我再要个孩子,如今有的铁石,我也就算对得起她了,”卢指挥佥事就讪讪地说:“倒是你,一直住在佛堂里,我心里十分地内疚。” “老爷有什么可内疚的?当初不过是阴差阳错,我又早说过今生别无他求。现在姐姐身子不好,老爷本就应该多关爱些的,那只红宝石钗子给姐姐也再好不过。” “什么钗子?”卢指挥佥事不大注意这些小事的,但他却发现了吴氏今日与先前不同,竟让他想起了年轻之时的许多往事,免不了与她多说了几句话,这时回想一下,倒影影绰绰地想起了老妻头上果然带一支十分亮眼的红宝石钗子,便赶紧辩白,“你是说吴氏头上戴的钗子?不是我给的,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对于卢指挥佥事,周老夫人自诩能掌控得住,他是不可能弄到那样一只好钗而瞒住自己,就算真有了也不可能不告诉自己给那边。看来那钗子果然是宁氏孝敬的,又瞧着卢指挥佥事满脸的急切,不觉露出些笑影,“老爷急什么,就是老爷给的也没什么,我只是随口一问。” “你固然是个大度的,可我也要行事公道才对!”卢指挥佥事认真地说:“我的俸禄,你一文不差地送到了老宅,这边府里所有开销全靠你支撑,我纵是有什么也要交给夫人!” “我们都是一家人,哪里用算得如此清楚?老爷有什么给姐姐和铁石都是应该的。不说我对姐姐满心关切,就是铁石,别看他对我不待见,但我也把他当亲儿子的。且要我说,铁城不喜习武,倒不如把铁石做嫡长子为好,将袭职传给他呢。” “你这是什么话?今天我之所以叫铁石过来下棋,是听人说他不只会打仗,也懂得些兵法,就想试一试他的本事,并没有别的意思。”卢指挥佥事又急了,严肃地说:“要知道长幼有序,不能错乱,铁城本就是我的嫡长子,家里的袭职只能是他的,将来再传给玉哥儿。” 周老夫人便点头道:“大道理果然是老爷对的。只是我总虑着铁城不喜习武,因此便不想让他袭武职,但前几天偏巧我哥哥说京城里的许多武职与辽东不同,多是做军械、文案等等的差使,倒是更合铁城。因此我请哥哥帮忙打听打听,如果果真可行,倒可以让铁城去试试。” 卢指挥佥事虽然一辈子都在辽东,但他毕竟是四品的武官,见识还是有的,就说:“虽然道理是如此,但是从辽东到京城哪里容易?且如今铁城没有品级,到了京城难不成做小兵吗?还是再等上几年我早些将军职给他袭了,那时调到京城便好谋个职位了。” 最好是丈夫现在的军职就给铁城袭了,那样儿子才好到京城谋职,但周老夫人亦知道这种事是急不来的,丈夫才过不惑之年,身子又极健壮,定然不肯现在就告病将军职给儿子,这事要慢慢谋的,因此只道:“我都听老爷的,且铁城去了京城,正好老爷就可以一心为铁石打算了。” 对于二儿子,卢指挥佥事心思是极复杂的,“其实先前我不愿意铁石从军,就是怕他与铁城将来争这个袭职倒不好了。只是吴氏是个死脑筋认定了从军这条路,一定要铁石习武,整日在我面前哭哭泣泣地磨着,我也没有法子只能依了她。待铁石大些,我原想有我压着他就是想从军也无门,但谁知他竟自己去了多伦?不料他真有几分本事,得了些军功在安平卫里颇有些名气,就是京城兵部也挂了名。因此我难免要为他操心一二,在安平卫里帮他说说话。” 但卢指挥佥事很快又摇了摇头,心情十分复杂地说:“不过他倒是不想用我操心的,我说的话从来听不进去,我要带他去舅兄和卫里几处官衙拜见他理也不理,倒弄得好些同僚以为他不是我亲儿子呢。再说娶亲的事吧,明明我帮他看的一门上好亲事,他硬是搅没了,反娶一个乡下的丫头!” 周老夫人就劝,“虽说是乡下丫头,但铁石娶的媳妇果真不错,我瞧着喜欢得紧。出身虽然差了点,但人材出众,且与铁石又情投意合。” 卢指挥佥事就叹了一声气,“二媳妇虽然看着虽还好,但我却嫌她姓子太强了,也不大懂事。且她家里着实太差,一丝一毫也帮不了铁石。” 周老夫人瞧着眼前的男人,再忍不住露出了鄙夷的神色,难道他是瞎的吗? 宁氏嫁过来不到两个月,可是已经老宅那边整个变了个样!就连吴氏也将几十年不变的衣着打扮改了,周老夫人之所以刚刚提到了那只红宝石钗子,正是被那钗子搅得一晚上心里不大舒服! 虽然那钗子上的宝石很是难得,又十分贵重,但周老夫人毕竟指挥使家的小姐,倒还不至于因此就羡慕嫉妒,她生气的是那颗宝石的颜色,红得特别的正,是最纯粹的朱红色,也是正室夫人最合用的颜色! 周老夫人见了这支钗子第一个感觉就是老宅那边借着钗上的红宝石在向自己嘲笑示威!偏巧当时自己穿了莲青色的衣裳,头上也只几样玳瑁首饰,立即就被吴氏比成了侧室!一向极稳重的周老夫人当时竟差一点失了神,冷静下来再一细想,吴氏没有这个胆量和能为,且她就是想也不懂这些法子,只能是宁氏的手段了! 只在衣饰上争些长短倒也罢了,毕竟动摇不了自己的根本,宁婉真正的本事是对卢铁石的帮助! 过去的卢铁石虽然战功卓著,但其实周老夫人还是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战功固然重要,但是只有战功也是不行的,卢铁石性子有很大的问题,孤僻冷情,很难与上司同僚相处,至多是一员悍将,难成大器。但是现在的他,人却圆滑多了,竟能主动带着吴氏到指挥佥事府里,并且与兄弟们在一处玩博戏,那么在上司同僚面前他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将来的他会不会继续青云直上? 这才是周老夫人真正不能容忍的! 在卢铁石还是默默无闻的时候,周老夫人的日子过得再顺心不过了,丈夫对自己俯首帖耳,儿子儒雅温文,又有做安平卫指挥使的哥哥,周老夫人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只除了那一件谁也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卢铁石的名字突然间传遍了安平卫,甚至上达天听,所有的人都在打听这个卢铁石是谁?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他是卢指挥佥事的儿子,亲儿子,嫡亲的儿子,发妻所生的儿子!却比现在卢府的嫡长子年纪小! 接着,大家又知道了卢指挥佥事的发妻现在还活着,就在卢家老宅,静悄悄地躲在那里,没有诰命身份,从不出来与人来往! 那封尘多少年的往事都扒了出来,虽然没有人在自己面前说什么,但是周老夫人还是明显感觉到了那些异样的目光。越是高门大户的夫人越重视自己的名声和体面,特别是周老夫人,她之所以嫁到卢家为的也是名声和体面,且又有铁城,她必须保住名声和体面! 好在,周老夫人早有许多理由,又有许多的手段,她挽回了大部分人的支持,但是纵是再有多少人同情理解她,她也明白还是会有人暗地里鄙薄她、嘲笑她。 虽然这些鄙薄和嘲笑基本没有人会在公开的场合说出来,也不会真正影响到她,但是身为女人,周老夫人还是受到了极痛苦的折磨,这折磨并不亚于原本她心里的痛苦。 她原以为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但是现在才知道原来那只是个起点。宁氏嫁过来,又将她的痛苦加重了一层,也许将来,还会有更加深重的苦难? 但是不管有多苦,周老夫人都不能露出一点点,她努力展现出一个完美的笑,“铁石纵然还小不大懂事,但不是还有我们吗?我可是对哥哥说过,要把铁石与铁城一样当成亲侄子看待的。” “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我却是知道的,偏铁石不懂事不能领会你的心意。”卢指挥佥事叹了一声就说:“已经不早了,我就留在这里歇一会儿。” “这里是佛堂,老爷留下不大合适,”周老夫人十分坚决,“若不是有了铁城,我早就出家了。现在留在这里,也不过为了老爷和儿子。就说如今姐姐不吃肉,我便在府里吃斋念佛陪她,姐姐独守老宅,我就在佛堂里清修,断不能留老爷在此的!今夜老爷若是不肯去姐姐那边,就去四姨娘那里吧。” “四姨娘算什么!”卢指挥佥事就说:“仗着年青总是生事,今晚我要是过去了她更不知天高地厚了!” “四姨娘要是不懂事,那过了年我就给老爷再纳个五姨娘!”周老夫人的心里早已经烦透了,勉强保持着客气的神态让人将卢指挥佥事送了出去。 卢指挥佥事便在佛堂门外踌躇了一会儿,他如今两妻四妾,但还真是无处可去。发妻吴氏那边是因为答应了周氏再不会去的;周氏自知道了吴氏还活着就住进了佛堂,就连铁城也是在佛堂里生的;大姨娘见面就会与他叨咕宝珠的亲事,他如今很不想听;二姨娘也差不多,会说铁垣的差使,他更是为难;三姨娘倒是不会多话,可她总是怯怯的神色自己从来没喜欢过,再加一个也是怯怯的宝璐更是让他烦心;四姨娘又是不懂事的…… 可若是回外院一个人住,毕竟是除夕,下人们见了个个都要瞪大眼睛吧? 因此卢指挥佥事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去四姨娘的屋子。穿过半个园子,再绕过花厅就到了,他方要进门,却抬头向一旁看了一眼,这里紧挨着正院,周氏从来没有住过,专门留给吴氏的,平日都空着,但是今夜里面倒是住了人。不过,眼下灯火俱息,就似平日一样没有人。 “唉!”卢指挥佥事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叹了一声气,明明今年的年三十家里人最全,又难得地没有生出什么纷争。但是,莫名地,他却觉得更是悲凉。 第204章 钟声 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大年夜,卢铁石和宁婉回了房便悄声私语,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有许多话儿要说,因此一直到着实困倦不已时方才合眼睡了一会儿,不过一个更次天色方亮时两人就醒了。 在这里又不能做平日早上做的事,宁婉赶紧起身穿衣裳,“我去看看婆婆。” 卢铁石也明白再不起来就难忍了,因此也坐了起来,“这么早我娘恐怕还没醒呢,我带你到安平卫里逛逛吧。” 宁婉听了不由得奇怪地问:“这么早可有什么看的?” 卢铁石就笑说:“我带你去看看那口大钟。” 原来除夕午夜大钟响起之时,宁婉就露出些想往之色——她先前虽然来过几次安平卫,但却没有去看过那钟。那时她到安平卫多是陪着赵太太,并不好自顾自到处逛,后来赵太太年纪大了,她接下赵家的事,更是没有到安平卫玩乐的机会,因此那口闻名已久的大钟仍旧还只是闻名。 不想铁石觉了出来,一大早地就要带她出门见识一番。宁婉被他拉着手悄悄地走了出去,就见院子里一片寂静,下房里的丫头婆子们还没醒,他们打开门闩竟没有人发觉。 昨晚回来时天气已晚周围一片漆黑,如今宁婉才知道这里果然是指挥佥事府的正房,青砖灰瓦,十分气派,回首望见匾额上书着三个大字“荣华堂”,心里立即想到“婆婆这一生与荣华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毕竟是过年,却也不与铁石说。 他们从正房的侧门出去,穿过两道小门进了花园,又在花园里七拐八拐地到了一处角门,这里正是早上送水送菜的,下人们见他们的衣着连问也不敢问,出入十分容易,宁婉就转头笑,“不想你对府里竟这样熟!” 卢铁石带着她走进一条很窄的小路,“我七岁的时候我娘把我送到这里读书习武,所以这里的路我都记得。” 宁婉还是第一次听到,非但过去的传言中没有,就是婆婆也没有提过,因此就问:“你在安平卫里住了几年?” “其实不过几个月。”卢铁石回想了一下,“确切的时间我记不得了,正是过年后娘将我留在府里,然后外面柳枝青了的时候我就回家了。” 那就是三四个月的工夫,的确很短,无怪自己不知道。宁婉又问:“公公和婆婆既然让你留在安平卫,后来怎么又同意你回家了?” “那时我虽然小,可就是不愿意留在这里,年还没过完就一个人跑回去了,我爹骑着马一直追到家里打了我一顿,又重新将我带回来,可是我又跑回来了,几次之后,他们就不管我了。” “那你怎么学会读书和武功的呢?” “娘在家里给我请了个武学师傅,在家里教了我几年;字在学堂里认了几个,后来又跟着洛冰读的书。” 原来如此!宁婉完全明白铁石为什么在府里住不下去,正如昨日自己所感觉到的,这个家里的人对他们十分地轻视,即使铁石已经成了从五品的军官,他们也依旧不喜欢他,排斥他和自己,那么当初小小的铁石遇到了什么不言而喻。她就说:“我也不喜欢来这里。” 卢铁石却笑嘻嘻地说:“我现在已经不在意了。” 想到几天前的铁石还不情愿来卢府,再看到他现在轻松自得的神色,宁婉也笑了。这个男人的性子再强硬不过,谁也扭不过的,但是他若是想通了,又能十分通彻,比自己还要强呢。因此她便道:“我是小家气了,其实来这里也不错,一个晚上就赢了几十两银子,若是天天有这个收益,比德聚丰那么多人辛辛苦苦做生意挣得还多,我就留在这里长住了!” 铁石最欢婉儿如此俏皮的样子,心痒难耐,就抬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回家我们俩人打牌,不赢钱的,谁输了要……” 宁婉就臊了,拍了他一下,“这是在外面!” “我早看了,周围没有人!” 一大早的,是没见个人影,但是宁婉还是说,“庄重些!” “那好,回家里我再向你说。”卢铁石就正了正神色说:“婉儿,其实过去我不止不愿意去安平卫的指挥佥事府,过去就连家里我也不愿意回,宁愿住在军中。” 若是别人听了一定会不解,明明铁石是那样孝敬婆婆的,可是他却说不愿意回家。但是宁婉却懂得,卢家的老宅,其实并不算是家,虽然有着关切,但却没有快乐,每每令人觉得压抑,谁又能愿意回来呢?先前她就有所查觉,但是今天的感触却更深。 刚刚告诫铁石在外面要庄重些的宁婉就将一只手臂伸了过去,自披风之下环住他的腰,整个人紧紧地靠在他身上说:“铁石,我们从现在起,要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 “我听媳妇的。”近来卢铁石最爱说的就是这句话。 两人就相拥着向前走去,又低低地说着些什么,间或笑了起来。 指挥佥事府离钟楼并不远,卢铁石带着宁婉自卢府角门外的一条小路穿到大街上,没走多远就看到了钟楼。 宁婉就停在街头仰望,钟楼之所以称楼是因为果真这里正是一幢三层的青砖高楼,几乎是安平卫里最高的楼,最顶一层没有墙壁,四根大柱子支起一个盖子,与亭子十分相似,只是正中间挂了一口巨大的铜钟。她拉了铁石问:“你说这口钟是不是比我还要高?” 卢铁石就笑了,“我们上去看看不就行了?” “能行吗?”宁婉从没想过她能上钟楼,那里可是再重要不过的地方,每日里城门开关、打更都要以钟声为准,且遇有敌情,钟响就是示警,因此驻着兵士呢,不由得就退缩了,“我们在下面看看就好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卢铁石可是不知道什么是后退的,因此拉了她的手向前走去,不从钟楼下面的门洞穿过,却直接上了台阶。 原来钟楼正处于十字街头中心,因此一楼其实是一个四面贯通的大门洞,四面来往的人正可以穿行,上了台阶到了二楼,这里却是有门有窗与寻常的屋子相同,屋前还有两个守卫的兵士见了他们就喝道:“钟楼不许百性擅入!” 卢铁石就笑着上前一步道:“我是虎台县副千户卢铁石,今天带媳妇想看看大钟,不知能不能行个方便?” 那两个兵士就呆住了,其中一个机灵,就抢先问:“你可是铁石将军?” “正是,”卢铁石说着从腰间拿起腰牌,“这上面有我的官职名字。” 不想这兵士并不看,却转身跑进了屋子,“铁石将军来了!”屋子里忽地一下子涌出来十几个当兵的围着卢铁石看,为首穿着小旗衣甲的人就大声嚷嚷道:“真是铁石将军!我先前见过你带夷首到安平卫的!” 宁婉原也知道铁石在军中极有声望,但是铁石在虎台县久了也不过尔尔,不想在安平卫却见了大家的热望,因此就悄悄退了一步,心里既是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因为铁石正与那小旗说:“我想带媳妇看看大钟是什么样子的。”自己要看大钟,是不是会影响了他的威名呀! 那小旗早将头点得有如鸡啄米,“那自然行!那自然行!”又向后退了一步,抬手道:“请夫人上楼检阅!” 宁婉不觉手足无措起来,赶紧笑着摆手道:“我就是随便看看。” 卢铁石却大大方方地拉起她的手拾阶而上,转过一个平台就上了三楼。 大钟正在眼前,正悬在钟楼顶心的梁柱之上,钟身正对着宁婉的眼睛,真的好大呀!钟的高度比宁婉还要高一些,宽度更是她的几倍了!黄铜的钟面十分明亮,上面铸着的字和回形纹饰清清楚楚,宁婉绕着钟读了一遍,才知道这钟竟是本朝初年平定辽东时征虏将军所铸,上面还记着铸钟的时间及匠人的名字,不由得道:“果然长见识了。” 那小旗就在一旁说:“听说铸钟的匠人是极有名气的,京城里的钟就是他带着徒弟们铸的,因此征虏将军才将他自京城调来为安平卫铸钟。而这钟果然声音极洪亮,不只这安平卫之内,每次鸣响便是附近的村庄都能听到。” 正说着,有人便道:“就快到晨时,该敲种了。” 那小旗就上前扶住了钟杵,见宁婉一直看着他,突然间又放下道:“嫂夫人试一试。” 宁婉又是兴奋又是担心,“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只要听人报晨时已到,用力将钟杵撞过去钟就响了。” 卢铁石便说:“我来帮你吧。”也过来一同扶住了钟杵。宁婉就见这钟杵竟用木头雕成了鲸鱼形,尾部还缠着红绸,突然想起在书上曾经看过“摐鼍鼓,铿鲸钟”一语,方才明白了。 就听看着时刻的军士道:“晨时已到!” 宁婉就与卢铁石一起将钟杵撞向大钟,然后她就想起了没有问应该撞几下,可是回头见铁石十分笃定地将钟杵一下下地撞过来,便随着他而动而停,心里数了一下正是一十八次。 为什么会是十八声?宁婉心里一转,自己过了年正好十八岁,他还真有心呢! 回首眼波一转,就见铁石向自己笑着,那样的和煦温暖,而他对自己的爱意尽在那钟声里。 当然自己也是一样的。 第205章 年华 宁婉敲过了大钟,方要下楼,自己借了铁石的名上了钟楼观赏,但总不好多留。 不想一转身眼前却是另一番风光,原来她上了楼只一心盯着大钟,并没有向别处看,现在抬眼就见整个安平卫尽在脚下,将她惊得呆住了。 诺大的安平卫,平日里那样威严高大,如今在晨曦中说不出的宁静安然,重重的屋顶从眼前一直排了开去,将街道尽数遮住,只间或有几株大树自屋顶之间耸出,再远处就是一带城墙,将成片的田野隔住。 此时钟楼对面响起了阵阵鼓声,原来安平卫的主街道为四条,正好交叉成一个井字,钟楼和鼓楼就在北边两个十字街口遥遥相对,从外面看几乎相同,只是鼓楼之上放着的是一口大鼓。如果说钟声是洪亮清脆的,那鼓声便是沉稳幽远的,各有动人心魄之处,宁婉不由得神摇意动。 守着钟楼的小旗就笑道:“大家平日都说晨钟暮鼓,其实安平卫每日晨时是先敲钟后鸣鼓,到了晚上戌时却是先鸣鼓后敲钟。”又道:“安平卫里城门开启关闭都是依据钟鼓之声,现在城门就要开了。” 就在钟鼓声中太阳缓缓地升了起来,将耀眼的光芒射进字平卫,此时城门亦缓缓地打开,城门外排着的人有如流水般地进了城墙之内,街面上亦多了许多人,安平卫新的一年开始了! 小旗就又殷勤道:“嫂夫人不如再去鼓楼里一观,那边的小旗我亦熟识,不若我带将军和嫂夫人过去。” 宁婉哪里会再打扰他们,“今日得了你们关照,能上钟楼之上一观已经尽够了。” 小旗与兵士们就都笑让道:“请铁石将军和嫂夫人有空只管过来!” 其实钟楼这样的地方,虽然十分好看,但来过这一次就已经够了。宁婉再三道了谢便要回去,向铁石道:“不知婆婆是不是醒了,会不会担心我们。” “不要紧的,”铁石就笑道:“难不成我们两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宁婉就也笑了,刚好迎面遇到一个挑着担子卖肉馄饨的,便招他过来,“你这担子有多少馄饨?要多少钱?” 卖馄饨的人见问话的人穿着打扮,再听了话音就知道是大生意了,赶紧放下担子笑道:“我这担子一头是炉火和水,一头是包好的鲜肉馄饨,今早刚刚出来,总共有五百只还一只没有卖呢,正好是五十碗,一碗十个钱,夫人若是想要,不拘哪里我放下炉火煮馄饨,一会儿便得。” 宁婉就摆手道:“如此,我给你半两银子,你挑了担子到钟楼之上将这担子馄饨给守钟楼的兵士们吃吧。”说着拿出半两银子。 半两银子合八百多钱,卖馄饨的得了喜不自胜,“我今年财运一定好,大年初一出门就遇了贵人!”打躬作揖地道:“多谢夫人打赏了!”又向宁婉身边的铁石谢赏,“我这就把担子挑过去给军爷们煮馄饨,保大家吃得满意!” 馄饨小贩走了,卢铁石就向宁婉笑道:“你心思果然是极细的,又知道体贴人。自我们订了亲,军中的那些同袍们便时常说得你许多照顾。” “他们跟着你打仗修城墙的都不容易,我自然应该关照,”宁婉却又瞧了一眼铁石道:“但论细心,其实我倒不及你。” 铁石就听出些意思,赶着问:“既然你不及我,还不赶紧告诉我?” “别的且不论,方才那钟为什么要敲十八次?” “我心爱的婉儿今年十八岁了呢!”卢铁石说着,又凑过来贫嘴地道:“正是花儿一般的好年华!” “你不也正值男儿的好年华!” 多好呀!他们正当最好的年华成了亲,在一处过着甜甜蜜蜜的日子! 两人就相视一笑,三转两转地回卢府进了正房,见婆婆已经洗漱过了,见他们回来便道:“正等你们吃饭呢。” 二人便赶紧洗漱一番,这时早有下人将饭菜摆上了。辽东习俗,初一早上也是要吃饺子的,因此早餐依旧上了好几样饺子,又佐以精致点心、小菜,两样米粥。吴老夫人就招了儿媳妇一起坐下,“府里的规矩就是早饭各用各的。” 宁婉点头,高门大户多固然是富贵,但吃饭很少有一家几口团坐在桌旁的机会。毕竟家里人口多,身份又复杂,正妻姨娘、叔伯妯娌,十分麻烦,坐亦是不好坐的,特别是早饭多是送到各房倒是方便。便给婆婆挟了两个素饺子,然后便坐在一旁,她嫁给铁石也有一个多月了,他们三人若是在一处倒都是一起用饭的。 吴老夫人只吃了个饺子应景儿,就靠着一个枕头半躺着,没有多少精神的样子。 宁婉明知道婆婆的心结,但哪里会说破,只劝道:“一定是昨晚睡得太晚了,就走了困,等一会儿吃过饭再睡一觉吧。” 卢铁石也劝,“娘,吃过饭你好好歇一歇,下午还要坐车回家呢。” 吴老夫人就笑一笑,“我没事的,就是换个地方有些择席,回家就好了。”却吩咐儿子和儿媳,“你们多吃点,然后去花厅里找大家玩吧,昨晚多开心啊!” 宁婉便盛了半碗清粥送上去说:“娘喝了粥我们再去。” 吴老夫人就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不想卢铁城和卢铁垣却来了,笑嘻嘻地道:“军中有一个好友相约,不如一同去吧。” 铁石自是不想去,可还没开口,吴老夫人就说:“你们兄弟难得在一处,一起玩一玩自然是好的。” 正这时突然一个小丫头子跑了进来,手里捧着精美的礼盒送了上来,“这是给二奶奶的,夫人让我送来。” 宁婉见礼盒上面有一张大红的贺年贴子打开一看,就笑了,“原来是她。” 大家都知道宁氏是第一次到安平卫,且她昨日才到,今日竟能接到拜年的贴子,也是奇事了。 卢铁垣就上前一步伸头来看,又笑问:“竟有人知道二嫂到安平卫来,恐怕是一同做生意的人家吧。”身为庶子他对大哥这位嫡长子从来不敢有一点攀比之心,但是对同样为嫡子的二哥却有着十分地不平,总想比上一二。 虽然昨晚他背地里贬低自己的媳妇,但是如今在兄弟面前他却想显示自已的媳妇总归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因此来往的也都是官宦人家,可二嫂来往的只能是商家和农家,就算是商家农家再有钱,也要差上一头呢。 宁婉本不欲说出是谁的,但听卢铁垣之言便懂得他的小心思,便没有将那拜帖收起来,笑着说:“是表姐家的姑姐,如今嫁了路指挥同知长子,听说我到了安平卫就打发人来拜个年,又问我是不是有空去路家作客。” 指挥同知虽然比指挥佥事低上半级,但同归指挥使手下,分管不同的事务。指挥佥事以协助指挥使守城作战为主,指挥同知更偏重于卫所中的其他事务,如军械、粮草、军功等等方面,因此倒是掌着更多的实权。尤其是路家,管着安平卫所有军中文书、记录军功、伤亡、抚恤册子,正是大家都愿意交好的。 卢铁垣听了立即就泄了气,原来二嫂娘家的亲戚官职还颇高的,不觉悄悄地向后退到了卢铁城身后,卢铁城知道的毕竟多些,因此笑问:“路家的嫡长子娶的是虎台县典史赵家的女儿,可是她家?” 安平卫最有权势的也不过指挥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等人家,他们的子弟认识也属寻常,宁婉点头一笑,“不错,我表姐嫁的正是虎台县典史赵家。” “今日路家大少爷也会来的,铁石更要与我们一同去了!”卢铁垣便更加死活拖着铁石出门了,“你们亲戚总要多来往。” 赵太太给女儿许的这门亲十分不错,路家管着文书,因此安平卫与上下所有事情都瞒不过他们,且又有军功登记的牵制,就是周指挥使对他们家也客客气气。而路家人平日里不大显山露水,正是过日子的好人家。宁婉也愿意铁石与路家多来往,就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出门,正好自己悄悄劝一劝婆婆。 有些话只能女人间说,他在倒不方便。 卢铁石就明白了,便道:“我随你们见见大家倒没什么,只是我们明日要回岳家拜年的,因此一定要早回来。”方才与兄弟们出去了。 家里宁婉就吩咐白氏,“将我车上的节礼拿出一份给路家来人带回去,拿一个二钱银子的红封打赏,再给送信的丫头抓一把钱买糖吃。” 白氏与那丫头下去了,她便与婆婆将那些礼盒打开,见是几样补品,又有十条新式样的绣花帕子并精细的点心、各色的果脯等等,虽然都是些家常之物,但正对卢家婆媳心思,便笑道:“路少夫人果然与她娘一样长于应酬。” 说着洗了手拣几样点心请婆婆尝尝,又将路少夫人的事讲给婆婆听,“听赵太太说,她家的女儿是高嫁,上面有老太太、太太两层婆婆,又有几个没有分家的叔婶,下面小叔子小姑子也不少,其实最不容易的。可是赵太太教女儿自己过好日子最重要,其次是生下儿子好好养大,其余倒是可有可无的。” 赵太太固然说过类似的话,但宁婉其实是借机劝婆婆,如今铁石已经长大了,又如此出息,为什么还会因为公公想不开呢?公公的心早偏到了爪哇国,根本拉不回来了。若是不能认清这一点,婆婆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吴老夫人与平日一样,并没有立即听懂儿媳话中之意,只随口问路少夫人的事情,宁婉一点也不急,她早知道不可能一下子将婆婆劝好了,只能潜移默化一点点来,就笑着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她,“赵小姐长得极好,几年前虎台县里游城隍时她就是扮仙子的,听说路少爷一眼就看中了……她又有福气,到了路家就生了一个儿子……” 婆媳俩儿说着话儿,宁婉见婆婆眼皮垂了下来,便靠在枕上睡着了,情知她昨夜恐怕一夜未眠,便将被子替她盖好,退了出去。拿了些银钱吩咐白氏叫了老林到外面买些东西,也不必拿回卢府,直接放在车上就好,预备回虎台县里送人。 第206章 无意 宁婉将回程的车子以及带回去的礼品等事情一一安顿好,才回到屋里,将自己与铁石的东西打成两个包袱,到了时候只一提着就能走了。 她又悄悄去了正房的里间,将婆婆的东西也打理一番,只等铁石回来在卢府吃过午饭便离开安平卫。 过去,婆婆每年带铁石到安平卫也只住一天的,现在自己嫁过来了,自然也不能改。且初二正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自己自然也不会例外。 因只住一夜,东西并不多,宁婉又仔细查看一回。婆婆的药是最要小心的,她看得最细,到哪里都要带着,又要放在随手就可以拿出来的地方备用。正觉得妥当了要出去,突然听外面有男人的声音道:“你回去了好好保养身子,若是银子不够用了只管向周氏要。” 原来是公公!宁婉知道他一早去了指挥使府上拜年,现在应该是回来了,便来与婆婆话别。她本该回避的,可偏又无意间被挡在了里面,此时倒不好出去了。 宁婉与公公只见过两三面,可是却听过外面人说他无数的坏话。不必说那些同情婆婆的人都要骂他一声无情无义,就是说周老夫人好的人也没有几个说他不错,且又有人传言他对铁石十分讨厌,甚至铁石伤了腿也与他有关,将他说得恶毒极了…… 可是宁婉觉得他其实没有那么恶,就比如眼下的话里她倒听出公公对婆婆其实也是关心的。但是,这种关心,若是自己一定不会要的,带着高高在上的俯视和嫌弃,要它做什么? 接着果不其然地听到婆婆的哭声,可是她却呜咽着说:“家里银子够用,铁石时常给我,儿媳妇也总给我买东西。只是老爷也要保重身子,平日不要喝那么多酒,也少与人生气,当年婆婆总是说……” 还不待婆婆说完,公公便道:“有话就好好说,你哭什么!”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婆婆的哭声一下子停住了,可是她再忍不住的,就变成了哽咽,“我也不想,可是一见你眼泪就掉下来了……” “其实你还是怪我!”公公声音大了起来,“难道是我愿意的!当年我派人去找你,可是你却不在家中,听了传回来你过世的消息我才娶的周氏!铁城还没出生,周氏听说你还活着就进了佛堂,从那以后与我断绝了夫妻情份!” “她接你到府里当正房夫人,可是你连自己院子都管不好,更不用说整个家里了,若没有周氏早闹出乱子了!我送你回了老宅,你想再要个孩子我就给了你铁石,我的俸禄每年全都送给你,周氏还补上些,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现在外面的人都传言我对你和铁石刻薄,谁不知道是你说出去的!就连铁石也与我仇人一般,自然是也你挑唆的!其实我对你们倒底刻薄不刻薄,你扪心自问!其实周氏比你还要可怜,她一个指挥使家的小姐,跟了我之后受了多少苦,我觉得我真心对不起她!” 宁婉听着婆婆只是抽泣却一声不响,真想冲出去向公公喊道:“你对铁石母子就是刻薄!一点错也没有!” “你对不起周老夫人与婆婆没有关系,那都是你自己做下的孽!” “婆婆当初不在家里,还有她不会管家,那难道是她的错!身为丈夫的你应该更尽心些,用心打听消息,总能问到准信!至于管家,谁生下来就会,慢慢学不就行了!” “现在你只知道心疼周老夫人,可想过婆婆有多不幸!” 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有出去,毕竟这些事情公公和婆婆都不希望小辈们知道,自己现在出去了就算不管公公是什么神态,但婆婆肯定会觉得没有脸再见自己了。 好在公公突然大吵了几句之后就停了下来,外间突然只剩下婆婆间或的哽咽之声,就在宁婉坐立不宁,不知如何是好时,又听公公缓和了语气,“你别哭了,我不该生气的,只是我现在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一时压不住火儿。” 婆婆的回应一如先前,她只是在抽泣,却什么也不说。 “我走了,中午周氏备了酒宴,还请了戏班子,到时候你喜欢什么戏就点了看……” 宁婉听着官靴的声音远去了,然后就是婆婆突然提高了的哭声,知道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悄悄自里间探出头来,见婆婆正伏在炕上痛哭,便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午宴果然十分丰盛,但只有卢指挥佥事坐在正中,另外三个儿媳妇、两个女儿再加一个小孙子来捧场。 婆婆肿着眼睛让宁婉去说她犯了病,宁婉到了厅堂里就面沉似水地将话传了,这时佛堂那边也有人传话说今天是周老夫人斋戒日就不过来了,而卢氏兄弟们是在开宴半晌之后匆忙回来的。看着公公的脸黑得堪比锅底,大家都知道出了什么事,因此各各心不在焉地用了些饭菜,宁婉连唱的什么戏也没有弄清就拉着铁石告辞了,好在所有东西都已经收拾好装车,他们上了车就走了。 回程时婆婆依旧与白氏同乘,宁婉十分不放心,但也明白婆婆不愿自己知道的心思,便要她先服了一粒苏合香丸,又嘱白氏好生照料,自己方才与铁石上了车。 车子驶出了卢府,宁婉就告诉铁石,“婆婆哭了。”她并不打算将听到的事情一一说出,毕竟铁石知道了只会更难过,且也没有宜处。 不想铁石并没有多奇怪,“娘每次回去时都要哭一场的,可她就是永远也不死心。” 原来铁石什么都明白,他心里的气与其说是因为公公的无情,不如说是因为婆婆的软弱。因为他早不在意爹了,因此不管卢指挥佥事如何也无谓,却不能不关心娘,却又不赞同她。宁婉不知说什么好,就拉了他靠在自己身上,“睡一觉吧。” 铁石反手将她抱在怀里,“你也累了,我们一起睡一会儿。”两人果然睡了一路,到了家门前才醒,相视一笑,“总算解了乏了。”在卢府里过的一天真是十分疲惫。 到了家里,吴婶早回来烧了炕,又做了饭,宁婉坐在暖洋洋的炕上,吃着热腾腾的饭菜就笑,“无怪人说金窝银窝比不了自己家的土窝,家里可真是最好的啊!” 指挥佥事府就算是金子做的,可在那里就是浑身都不舒服,家里就算是土窝窝,但回来就自在得很。更何况卢家老宅如今也不差许多,宁婉早将房子里重新收拾过,添置了许多东西,又请了下人,平常过日子并不比指挥佥事府差。 卢铁石听了连连点头,就连婆婆也露出了一点笑意,她其实也是赞同的。大约一路上缓了过来,加之明日儿媳妇回娘家,吴老夫人饭后总算想起来问:“明天回娘家的礼品可准备好了?” 宁婉去安平卫时都会多带两份礼品,早定好的回娘家岂会没有准备?现在就笑道:“自然备好了。”又让白氏将上午买的东西拿来,“我见安平卫的铺子大多开着,就买了些东西,有给婆婆的,有我和铁石的,也有给我娘家的,大家分一分。” 婆婆接过给自己的羊皮坐褥很是满意,又问:“可给你表姐的夫家准备了?” “赵家的年礼早送过了,现在倒不好立即补送些什么,且亲戚们相处,最在长远。我这次也给表姐带了些小东西,但赵太太那里倒不好如此随意的,但我都记着了。” 路少奶奶能公开向自己示好,其实是极大的面子,毕竟卢家的事情谁不知道?与自己这边的人来往也就是与周老夫人作对。但是赵太太就是让女儿如此行事,说明她是想与铁石和自己交好的。 还有她先前送给自己的那只红宝石钗子,也是用心良苦。 自己心里果真也是感谢的。 将来自然要回报。 因说起了路家,铁石就道:“我今天见到了路家大少爷,很是稳重的一个人,很客气地主动与我论起了姻亲,且我们说起话来也投缘。他还说回家里要请路指挥同知到虎台县里看看城墙修缮的情况,想办法帮我们要朝廷拨下些钱粮来。”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但宁婉并不确定先前铁石是不是得到过路家的帮助,且她才不信卢铁城和卢铁垣邀铁石出门是为了好心给他介绍路少爷的,便瞅了一眼铁石不语。一旁的婆婆听了倒十分开心,“路少爷一定是因为我们是亲戚才会帮忙的,婉儿你一定要记着路家的情份呀。” 其实虎台县城修好了,不论于公于私对路家都是有好处的,且路少爷过来查看,就算是有姻亲的关系也是公事,但是宁婉却明白婆婆希望铁石能有助力的想法,便笑着应下了,“这些事哪里还用婆婆吩咐?我自然记得,也会在合适的时机将人情儿还了。” “婉儿果然是能干!”婆婆就由衷地赞了一声,她一向是理不清外面的事情,也为此被丈夫看不起,这一次去安平卫她再是迟钝也明白儿媳妇给自己挣了面子,笑道:“铁石娶了你可是有福气了!” 宁婉的嘴也是很巧的,此时自然会挑婆婆喜欢的说,就赶紧笑道:“若是有福气,还是婆婆有福气,铁石才跟着有福气的。” 果然婆婆笑得越发开怀,再没有卢府时难过了。宁婉便觉出铁石向着自己别样的一笑,飞了一个眼神给他,示意,“瞧我!多厉害!” 婆婆便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拿出两个金子打的制钱来,“给你们的压岁钱!” 第207章 入股 宁婉眼尖,早见婆婆的荷包里鼓鼓的,里面闪着一片金色的光,就猜应该还有十几个同样的钱,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没有嫁过来时婆婆就会有多余的钱给自己做压岁钱,原来她去卢府前给小辈们备了压岁钱,但是却一直没有给出去! 因为周老夫人不提压岁钱的事,她也没有主动拿出来。 宁婉就赶紧笑着接了,却又笑道:“我们已经是大人了。” 婆婆就说:“虽然成亲了,可还没有孩子,就可以拿压岁钱的。” 宁婉就笑嘻嘻地收到了怀里,“我已经攒了好几个了,都藏在钱匣子里呢!” 铁石却是才知道,赶紧问:“娘,你从什么时候起给婉儿和我一样的压岁钱?” “那年你去了多伦,她过来看我,我就想着幸亏婉儿救了你,你才能从军,因此就给她一个和你一样的金币做压岁钱。” 当时宁婉接了心里还觉得吴老夫人做事不靠谱,但不想她误打误撞竟然做得对了,眼下听卢铁石笑哈哈地说:“娘,你真有眼光,看出来我会娶婉儿的!”不知怎么突然觉得铁石恐怕早就对自己有了心思,心里思量回房一定要审一审他! 婆婆还是不会说话儿的,“我当时可没想那么多,只是那时家里也没有别的人来,只婉儿来看我,就给她了。”她说过后倒不以为意,只道:“我也乏了,你们也累得很,赶紧回房早些歇着吧。” 两人回了房,倒了水洗漱,宁婉就笑问:“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卢铁石正在解衣裳,正好从怀里掏出一块光闪闪的金锭放在桌上说:“他们两个一定拉我出去是找了个赌钱的高手与我比试,又叫了许多人看热闹,只盼着我输了。” “不想,你却又赢了!”宁婉就笑,“对不对?” “对也不对,”卢铁石笑着告诉她,“起初我真输了,那人是赌场出身的,练过多少年,手法极好,从上来开始就全是豹子,我根本没有机会碰骰子。” “但是你一定还是赢了!” 婉儿那满怀信心的神情让卢铁石说不出的开心,“不错,后来我就想出法将他扔出的骰子破坏,于是还是我赢!” 宁婉十分好奇,“怎么破坏呢?” 炕桌上正有一盘榛子,铁石便将两颗放在桌上,然后用手在桌边一敲,桌子没怎么动,但那榛子却翻了个儿,“我让他的骰子一落在桌上就变了。” “于是你就赢了这个金锭?”宁婉用掂了一掂,足有十两余,要值一百多两银子呢。 “其实赢的钱还要多,都让我随手散人了,后来却想起你说我们除夕挣了几十两银子的话,就拿了块最值钱的金锭回来。” 宁婉猛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梦中,那时的铁石守在城墙上与夷人拼杀,虎台县里富户们送了金银上去,他看也不看地随手扔给手下的兵士们,现在的他虽然还是那样的性子,可是却记起了自己,拿回了一块最值钱的金子! 宁婉曾被那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冷酷将军震撼过,也升起无尽的敬仰,但是她更喜欢现在这个能想着家里想着自己的铁石!这块金子在她的心里远远比金子本身还要值钱!她满怀欣喜地扑了上去,“铁石,你真好!” 卢铁石哈哈地笑着,张开手正将婉儿抱个满怀,“婉儿才好呢,知道我正想你呢!”又埋怨道:“刚刚你只顾讨我娘开心,都不理我!我就想着,如果你们再说下去,我就自己先回房睡了!” 铁石不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胡闹了,宁婉就笑他,“你要是自己先回房,我就在婆婆那里住下!” “坏婉儿!”口里埋怨媳妇的卢铁石却早在她脸上身上香了起来:“你知道我早忍不住了,还不急着回来,现在可要好好补偿我!” 说的好像两人有多久没在一处了似的,其实不过一天! 但宁婉如今也不再是刚成亲时总要求饶的那个了,一天没在一处,她竟也想了,因此就咯咯地在他怀里笑着,“是你补给我才对!” 新婚燕尔,两人情分又极好,回程又睡够了觉,现在闹起来还不是精神十足?不过到了后来,宁婉就知道自己又错了,她怎么也比不了铁石的,只得求了饶,“我明日还要回娘家呢,有正经事儿要商量!早些睡吧!” “你每到这个时候就拿正经事儿来推我,今天不许!” 宁婉就求他,“好铁石,我真有正经事儿,想与大家商量合伙儿入股做新生意呢!”又再三许愿,“明天,还有后天就都听你的,好不好?” “不好。” “那就再加上大后天、大大后天才行。” “还不好。” “那你要怎么样才行?” “……”声音低了下来,倒不知最终这二人如何商量的,只见大年初二的早上,宁婉装扮得漂漂亮亮地坐了马车由铁石陪着回了娘家。 宁家女儿多,因此这一日竟热闹得不成,大姐和大姐夫带着囡囡和志诚——狐保本是小名,自上了学堂之后就由先生给起了名叫志诚,一家人都过来了;大姑因万记那边地方狭小,又做着生意,就让姑父看着生意自己带喜姐儿来了,眼下又有宁婉和铁石,将炕上坐得满满的。 爹和娘早备好了许多小零嘴儿,上好的酒菜,大家就一面吃喝一面说话。 铁石平日不大喝酒,宁婉就给他倒了一杯说:“这酒是我家作坊里酿的,不似高粱酒那样烈,你喝点没什么。” 娘就笑着说:“我也正想告诉婉儿呢,这酒卖得特别好,年前就断了货,亏得我知道大姐爱喝先留下两坛,要么今天我们只能在外面买别的酒了。” 爹也说:“婉儿,听说你还留了一半的酒没卖,不如也拿出来吧,安平卫那边的铺子要加一倍钱收呢,我算着赚得也够了。” 去年是第一次酿酒,做得不多,有着试探的意思,今年就会再加上一倍。但是即使是酒早卖得脱了销,宁婉也不会把存下的酒拿出来,此时笑着说:“若是家里人想喝我可以拿出一坛两坛的,可卖是不能卖的!” 大姑家的万记也自宁婉作坊里进的葡萄酒,卖得也好,此时她也劝侄女,“现在能卖高价就赶紧卖了吧,别放久坏了,还不亏了本?” “你们不知道,这酒是越发越味道越醇厚的,藏在酒窖里怎么也放不坏!你们没听过女儿红吗?那酒就是生了女儿做好了埋在树底下,等女儿长大了再挖出来喝,才得了这个名的。”宁婉又告诉他们,“等今年新酿的酒卖的时候,我会放几坛去年的酒,价要高上两倍;明年再放前两年的酒,价又要高两倍!” 大姑就“呀”了一声,“那要是过上十年八年的,你去年酿的酒还不得贵到天上去!” 宁婉就点头一笑,“正是这样儿!”好酒的价本就是极贵的,她可是知道的。 喜姐儿就仔细地看着酒坛子,突然问“婉儿,你买的酒坛上子上面都烧了年份,看来是早有这个打算的?” 那是自然的,宁婉早想到了,如果酒坛子都是一样的,就会有人不信是贮藏过的酒,如今在坛子上烧了年份,更能取信于大家。不过她倒发现了另一件事,就笑问:“表姐,你认字了?” 喜姐儿就红了脸,“其实也不认得几个,只是当今的年号我还是见过的。” 宁婉最初认字就是从匾额、皇历、点心盒子、帐本等等日常见到的字开始的,因此就赞同道:“哪怕一天认两个字,一年也就有了好几百呢,帐也就能看得懂了。” 既然提到了生意,宁婉就说:“过了年我想再做一样生意,大家可都愿意入些股?” 虽然也是想多凑些本钱,但宁婉找大家入股更是因为想有钱一起挣,爹娘不必说了,给了自己德聚丰一半的股儿,再没有哪家能对女儿这样好的;而大姑和大姐在自家穷时一直都帮着,她有什么好事也不能忘记她们。 这几年大家亲眼见的,婉儿挣钱的本事十分地高,因此还不待她说要做什么生意呢,就纷纷地答应,“我们都入股!” 宁婉就笑了,刚要将想好的法子说出来,喜姐儿就插话说:“我婆婆说的果然没错,你真要再做生意!” 见大家都吃惊地瞧着她,喜姐儿就解释说:“前些日子我们在家里闲话儿,婆婆就说婉妹过了年一定会做新生意的,到时候让我问问婉妹能不能入一股。那时我还说,婉妹才成亲,又嫁的官宦人家,定然没有心思做生意的,不想竟让我婆婆说得对了!” 赵太太果然是有眼光的,宁婉嫁了铁石虽然衣食无忧,但铁石是自小兵一步步靠着军功升到的副千户,比起差不多品级的传承了几十上百年的武官或者供出读书人做官的大家族,他们家底其实非常薄,宁婉哪里会在家里白白闲着呢? 而且她真心觉得做些事很有乐趣,比整日闷在家里要好得多了。 铁石又是懂得自己的,从不拘着自己做什么。 对于赵太太的提议,宁婉犹豫了一下,她其实从没想过与赵家合伙做生意的,但是想想年前年后这些日子,赵太太对她的帮助,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回绝呢。 大约赵太太连这一点都算到了,所以才让喜姐儿来传话呢。 既然不能置之不理,宁婉就问喜姐儿,“赵家想入股,不知道是用谁的名入?拿多少银子入股呢?” 第208章 小钱 喜姐儿出门前婆婆早有交待,现在婉儿相问,她就答道:“我婆婆说要是婉妹能同意就用我们这一房的名入股,将来有了收益也是给我们的。至于入股,若婉妹要银子也可,不过我们家在县城里北大街靠近城门口儿有一处铺面原是租出去,去年年底正好到了期,还没有再租呢。请婉妹有了空儿与我一同看看,觉得好呢就用这个铺子入股。” 当年宁婉在赵家立住了足,成了名正言顺的二少奶奶之后,赵太太第一个交给她的铺子就是这个北大街靠近城门口的门面!先前租给别人做客店,因正挨着北门,生意也算不错,只是有一样不好,客店里往来的是四方宾客,也就难免会良莠不齐,又有做皮肉生意的女子经常上门去揽生意,因此时不时就会出些事情,赵家虽然是典史家,不怕官司,但赵太太终是嫌麻烦,就让她拿着试手换了生意做。 当年宁婉接了铺面,很是费了许多心思,最后决定做皮毛生意。后面大大的院子里硝皮,前面的铺子里卖给外地来的客商,要知道辽东的皮毛十分便宜又很容易收上来,制好的皮毛一转手就翻了几倍的价儿! 正是第一间铺子就做得不错,赵太太就又给了她第二家的铺子,后来更将赵家在外面的生意全交给了她,自己享起了清福。 如今兜兜转转,这间铺子又要回到自己的手里,宁婉在一瞬间便也决定还是做皮毛生意,毕竟那间铺子无论是从位置还是格局都极适合做皮毛生意的——她原本一直在犹豫是选皮毛生意还是另一桩呢。 大概自己许多为人处事都是向赵太太学来的,因此宁婉此时便已经觉得与赵家合伙儿竟是很合适的事了,铺子赵家拿了出来,衙门里的事儿有赵家自己也不必费心,唯有一事,“赵太太可说想要多少股儿吗?” 喜姐儿就笑道:“我婆婆说这铺子既然是给我们这一房的,就让我和婉妹商量,一家一半也行,婉妹多些也行,反正我都听婉妹的!” 看来赵太太还是不放心喜姐儿,就想与自己合伙儿,既能挣钱也能让自己带带喜姐儿学会做生意,还真是赵太太的行事风格,算计得一丝不差。自己就是看在喜姐儿的面子上也不能亏了赵家,而喜姐儿跟着自己做生意,多少也会有些进益的。最关键的是自己明知道赵太太算计自己,但还是会答应! 宁婉果然就笑着点头,“那好,就一家一半吧,不过生意上的事可要我做主!” “那当然!”喜姐儿十分开心,“我跟着拿红利就行了!” 宁婉就装做打听铺子是哪一个,然后点头说说:“我知道那里,要是转手总能卖上五百两的,现在我拿出五百两做本钱,怎么样?” “我早说都听你的了!”喜姐儿就笑,“我婆婆也说能值五百两,但是我想你说四百两我也点头!” 宁婉见喜姐儿兴头头的,本想告诉她有点心机,别像个传话的下人似的,可是眼下人多,倒不是机会,就向家里人笑问:“愿意入股的回家商量商量,等过了初五把钱送到我那里,然后就等着年底分红利吧!” 大姑在家里一向是能做主的,且万记的帐也全由她管着,现在也不等回家里商量,就向侄女儿说:“我拿三十两银子!” 宁婉就笑,“大姑,万记可真挣钱啊!”当初大姑和大姐自德聚丰出去开了万记的时候,本钱尚且不够呢,才几个月的时间就能轻松拿出三十两银子了!再算算万记现在添置了许多厨具,又存着几十袋面粉、上百坛酒,还有各种肉菜,挣的钱还不是小数呢! 大姑就笑,“你不说过做吃食生意本钱小,回钱快吗?果然不错!” 大姐和大姐夫就凑到一处嘀咕了一会儿,这时也过来了,“我们拿二十两吧。” 爹娘却将宁婉招手叫过去,“婉儿,你们说我们拿多少?” 年前铺子里刚分了红,宁婉知道爹娘手里有二三百两银子,可是一则日常有用度,二则就是做生意也要用些钱周转,因此就帮他们出主意,“你们就拿一百两吧。以后再有别的生意我还是会叫家里人入股的。” 股份定了,宁婉就又告诉大家,“过了初五我和表姐去铺子看看,找了工匠重新修缮,等到衙门上了班我们就立契书。” 大姑就说:“都是一家人,还立什么契书?听说还要给衙门里交税呢。” 宁婉就笑着告诉她,“契书还是要立在前头的,这样才能不会有纠纷,再说铺子里有喜姐儿的股儿,就是交税也是只是最低的。” 赵家毕竟管着这事儿,自家人办事儿当然要方便了,所以生意还没开始就已经占了便宜。大家听了都十分开心,尽情热闹了一天方散。 过了初五,卢铁石就要带着媳妇回了虎台县,既然路指挥同知要过来看看虎台县城墙修缮的事儿,他自然要早些准备。正好宁婉也要到县城里准备开皮毛铺子。 儿子儿媳都有正事儿要忙,吴老夫人就点点头,“你们回去吧,不必隔三差五地回来看我。” 宁婉就再次劝道:“婆婆,你与我们一同去县城里住多好?平日与我娘她们几个人在一处说说话儿,铁石和我孝敬你也方便。” “不行不行,”只要一说起离开老宅的事儿,婆婆就固执得紧,“我在这里住得好着呢,而且我也不喜欢县城,太过热闹我吃不消。” 宁婉其实早知道劝不动的,只是身为儿媳不劝一劝倒不大合适,此时便转过头向吴婶说:“如今家里添了两个人,毕婆子做饭,林氏做杂事,吴婶就只管陪着婆婆,若是有什么事就让吴叔去虎台县里告诉我们。” 吴婶就点头,“我知道了。” 这时林氏自厨房端了热酒进来放在婆婆面前,又到炕桌下面拿了一粒苏合香丸放在里面化了送给婆婆喝下,收了碗才要退下,宁婉就叫住她,“你去将毕婆子也找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待毕婆子也到了,宁婉就说:“吴婶本是家里的亲戚,一向在我家里帮忙,我们也相信她。今后有什么事儿你们都听吴婶的,只要将婆婆照顾好了,我就赏你们。” 原来宁婉这一次回去要做生意,恐怕就不能像先前一样隔三差五地到婆婆这里,因此就提前将家里的事情安顿好。特别敲打敲打新来的两位则是因为吴婶与婆婆一样性十分软弱,又因她们先前都没有用过下人,只怕一时管不好。 毕婆子和林氏过年时都回了家,今日才回来,因此都赶紧躬身答应,“夫人只管放心,能到卢家这样待人大方和气,活计又轻省的主家做事儿,我们都知道极难得的,就算为了能干得长久,也会服侍好老夫人。” 宁婉早知道毕婆子是有见识的人,林氏又是个老实的,因此果真也是放心的,就笑道:“只要婆婆好,我再不亏你们的。”说着将自安平卫得来的银锞子拿出来一把,每个人都赏了。 自指挥佥事府里转了一遭,颇弄了些小钱,自那后无论是给小辈的压岁钱还是下人的赏钱便都自这里出,倒将她先前准备的钱都省下了。就是铁石给她的那锭金子,她便用来做本钱,手里宽绰极了。 这些小事倒不好向别人说,但是宁婉心里却是极开心的,用起这些银子花得更加痛快,毕竟是白来的嘛! 小夫妻俩初六回了虎台县,白天便各自忙各自的,但是中午和晚上必是要相聚的,各自说着自己的事儿,倒是更有意思。因都忙着,到了灯节白天才回了老宅,婆婆怎么也不肯来看灯,最后只两人晚上在县城里逛了逛,一番柔情蜜意自不待言。 路指挥同知果然来到了虎台县,而且还是正月十六就来了,他因是公出,因此便住在了驿站,倒是随行的路大少爷和少夫人住到了赵家。 赵太太前几日才见了女儿,现在又得知女儿能回家里住上好几日,哪里不欢喜?张罗了酒宴请了虎台县里的头面人物给亲家接风。 卢副千户和夫人自然算得上是头面人物之一了! 宁婉自回了虎台县里,就被邀了去县衙还有徐家、诸家等几处作客,已经在虎台县上层夫人中露了许多次面,与大家重新“熟”了起来,这一次去赵家自然轻车熟路,穿了一身新衣裳——当初娘给她做陪嫁的衣裳时便做得多,眼下还没穿过一遍呢,又拣了两样新巧的首饰戴——如今并不必要显示自己的富贵了,只按自己的年纪选些好看的就行,她在这些夫人中本就是最年轻的,当然要打扮得俏一些。 到了赵家见了路少夫人,这位宁婉梦中的大姑姐依旧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且她知道了母亲对二弟妹这位表妹寄予的希望,自然会与之好好相处,笑着拉了宁婉的手赞道:“我还没谋面呢,就听母亲不住地夸你,当时倒还有些不信,只觉得自己并不差,凭什么人母亲也不应该觉得比亲女儿还好,不想卢夫人真是有如那半山之上的映山红,美得让人心悦诚服。” 宁婉先前就常得这位姑姐的夸赞,又每每得她送许多精巧的玩意儿,因她是真心感谢自己对她那个傻弟弟好的,如今身份变了,却也十分亲切,就笑道:“路夫人拿我比那映山红,那我竟不知拿什么比路夫人好了!谁不知道路夫人是我们虎台县里第一美人,当年城隍巡游时扮过仙子呢!” 大家听了便都纷纷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可不是,当时路夫人的扮相风靡了多少人,自那以后竟没有人比得过!” 在路夫人之后扮仙子的现在就有一位,那就是丁三小姐,如今也在场,可见说这话的人却一点也没有把丁三放在眼里,可她却不想得罪宁婉,就又笑道:“若是卢夫人也扮上一回,说不定能与路夫人比上一比呢!” 可是想扮仙子并不容易的事,宁婉当时的家境是不可能争得上的,路夫人就笑,“那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卢夫人倒不看中那些。” 第209章 成熟 赵太太为亲家办的接风宴自是好的,宁婉又是大家说笑,又是看戏。可她心里一直惦记着与封少奶奶“结交”。 与虎台县上层人家也有了不少次来往,今日才与封家少奶奶见面,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机会攀谈。毕竟在她的梦里,封少奶奶对她有半师之谊,也是她在虎台县里最好的朋友,而前些天听说她又病了,自己很想劝慰她的。因此就一直留心,瞧着封少奶奶起身到下处,就赶紧也站了起来,“我也想出去散散呢。” 封少奶奶就轻轻一笑,“卢夫人请先行。” 宁婉就携了她的手,“我们一同去吧。”路上就笑着说了些家常,又论起品茶,慢慢投机起来,便邀她到家里作客,“我们家里并没有别人,副千户白天总在外面忙着,过两日空了你就过来,我们在一处品茶。”封少奶奶最爱品茶的,宁婉就向她学过煮茶品茶,此时暗地里想回家后赶紧要买一套上好的茶炉茶具,再挑些茶饼、茶叶备着,免得封少奶奶来了瞧不上家里的日常东西。 不想封少奶奶摇头道:“真是多谢卢夫人的抬爱了,只是我身子不大好,近日天冷咳嗽又重了,大夫不许我多吃茶。” 大夫好像一直不让封少奶奶多喝茶,可是她却从来没听从过,依旧每日把烹茶品茶当成最重要的事,除了想方设法买好茶之处,还要夏天收雨水,冬天集雪花,清晨采露水,到处寻找清泉山溪,又配了好几套极精美的茶具。如今她听了自己请她品茶竟然还能相拒? 宁婉其实早觉出封少奶奶言辞间的客气,只是她因着梦里的情谊便忽视了她的疏离。明明在梦里她们一见如故的,现在却不知为什么她要躲着自己,宁婉摸不到头脑,却也觉出不宜再多说,因此两人更了衣便重新回到戏台前,分头坐下看戏。 因陪着路指挥同知,铁石今天也在赵家盘桓了半日,夫妻二人一同回家,宁婉就说:“我们不如也借赵家的园子请客吧。”自家将男女客分成两日虽然也能摆下酒宴,但怎么也摆不开戏的,但请客有戏方才热闹,而虎台县里戏台的只有几处,除了县衙、城隍庙之外,只有徐老知府家里和赵家有戏台,而赵家的戏台又更好一些,因此她便打算向赵家借园子。 不料卢铁石反问:“我们为什么要请客啊?” 宁婉惊讶极了,“路大人不是来看你修缮城墙的吗?” “对呀,那可是公事。” 宁婉突然想起了去年自己给铁石送礼让他退回来的情形了,而且当时他还对自己说他从不送礼的! 今年的节礼都是自己打点的,他没有过问,自己也没向他说,因为他一直忙着公事,而两人见面有的是情话,根本顾不上说这些没趣的事儿。而且宁婉觉得铁石早变了,定亲以来他对自己十分体贴周到,成亲后更是整日粘在一起,因此竟将过去那个冷酷无情的将军渐渐淡忘了,也就忘记了他先前的行事方法。 那时的铁石不只是不收礼不送礼,甚至他不与同袍之外的任何人往来,特立独行,再加上他身有残疾,凶名远播,因此很多人都对他心存忌惮,再加上周指挥使的打压,他的仕途一直十分坎坷。 现在宁婉就正色说:“路指挥同知来虎台县固然是公事,但是你做为下属招待他也是正事儿,更何况我们也是姻亲呢!” 大约最后一句姻亲说动了铁石,他并没有再反对,他只是茫然地看着宁婉,“我从来没请过客。”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公公一向不大管这个儿子,婆婆什么也不懂,而军中的生涯又让他并不大通人□□故,虽然他现在身子健全,也比过去开朗可爱,但其实还与过去的那个他有几分相似呢!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铁石与自己在一处时亲亲密密的,但是他与旁人话就少多了,就说前些天他陪自己回娘家时就坐在一旁悄悄看着自己,并不大与大家说话的。 “这事儿你听我的吧,”宁婉就大包大揽地说,然后拿出一张纸来将请客的事都记了下来,又嘀咕着,“就借赵家的园子,明日我就去找赵太太说;戏不去安平卫请,路家人都看过了,不如去南边的得胜县请,听说那里有一个戏班不错;菜呢,我让爹请望远楼的大厨来赵家做,第一道我们不用燕菜,太俗气了,我想一想,对了,就用猴头菇,到德聚丰取,只给本钱就行了,还省了钱呢!第二道呢?是用烧鹅还是鹿肉呢,我想想……” 卢铁石见婉儿费尽心思地为自己琢磨请客的事,说不出的喜欢,却将她手里的笔拿了下来扔到一旁,“这些事不急。”自后面将她抱了起来,低下头下香她的脖颈,又白嫩又腻滑,便一路向下去了。 宁婉就在他怀里转过身子,“我做正事呢,你偏捣乱!”却闻到了他口中淡淡的酒气,就知道他定然忍不住了。原来铁石很少喝酒,但若是喝了一点,就会更加凶猛,先前成亲的时候不知道,前些天回娘家宁婉让他喝了酒之后可是记忆犹新。 小夫妻俩儿早早地进了被窝,折腾了半晌宁婉浑身上下酸酸软软的,靠着铁石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可是她还没有忘记请客的正事,就含含糊糊地说:“总要先把日子定下来,然后才好下贴子、定戏班子、借花园呢。” 卢铁石就笑了,“你倒还想着呢。” 宁婉一动也不想动,就将原本放在铁石胸口的手轻轻地在他胸前点了一点,“不定下来我怎么能睡着!” 不料这一下子又捅了马蜂窝,欲念便铺天盖地压了上来,又似未完全灭掉的灰烬里洒了一瓶油,火苗腾地一下子蹿起老高,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但是眼下宁婉悔之不及,请客的事还没商量好呢! 可是在他那凶猛的进攻下,她再忍不住叫了起来,然后就将什么戏班什么酒菜都统统都忘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缩在他怀里香甜一觉,还是在第二日早上帮她穿衣裳时醒来的,原来这也是她新近订的规矩,只怕他走了白氏见了自己看出端倪。 宁婉虽知铁石有事,却还是抓住了他的手腕问:“请客的事怎么着?” 铁石就俯身在她的脸上蹭了又蹭,笑嘻嘻地说:“真舍不得走呢!”方才抬起身上告诉她,“我想好了,就在城外砖窑那里请路指挥同知!我会让洛大哥买羊打酒,再麻烦岳父请了望远楼里的大厨做几样菜,还有戏班子,本来想让洛大哥一会来问你的,你既然醒了,就告诉我吧。” 自正月初六起,铁石就带着兵士们在城外烧砖预备修缮城墙用,每日他们一早出城,晚上方回,又在那里搭了帐篷轮流守着砖窑,因此那处俨然成了他们的驻地。宁婉去过两次,一次是送些生姜和红糖给他们煮姜汤喝,一次是正月十五送了元宵,知道那里十分简陋,因此遽然一听觉得很是古怪。但是她毕竟是最懂得铁石的人,转眼间便明白了,就笑道:“你只管忙去,一会儿我找洛大哥将那些小事都商量好。” 心里惦记着事儿,宁婉便也不睡了,打着哈欠起来将外衣穿好,叠起被褥叫了白氏帮自己梳头,又匆匆用了早饭便将昨天写了一半的那页纸又拿了出来,抹了一些,又添改了一些,想了想又写了几笔,然后放下笔又想。 正在沉思间,白氏过来笑道:“隔壁住着的那个伙头军来了,说是副千户吩咐有事找夫人的。” 宁婉就连说几个“请”字,自己也穿了鞋下炕迎了洛冰进来,“我正等洛大哥呢。” 洛冰也不再与宁婉拘礼,点一点头就在下面的椅子上坐下了,瞧着宁婉笑道:“不想我们的铁石将军娶了夫人果然变了!” 宁婉觉得脸上有些发热,正好白氏送茶进来,就借此掩饰,“洛大哥喝茶。” 洛冰也觉出自己唐突,低头喝了一口茶,再抬起头来就稳重地说:“我自铁石到多伦时便认识他,也算得上深知他的人,他的好处自不必多说,但是性子里的孤僻固执也是很大的缺陷,因此他虽然战功卓著,却也颇受大家排挤。我曾劝过他许多次,既然身在官场,总要有些应酬往来的,只是并没有什么效果,不想弟妹却能将他说服宴请路指挥同知。” 洛冰初听卢铁石让他办宴请路指挥同知时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来又听他道可以与宁氏商量立即就明白关节在何处了,对卢铁石影响最大的人莫过于他新娶的媳妇了。 而宁氏,果然是个贤内助。 自己还有许多兄弟,自多伦浴血杀出一条血路,忠心自是无虞,誓死都会跟着铁石的。铁石走得越高越远,大家才能越有前程。特别是自己,身负血海深仇,更是希望铁石一步步走向高处,自己才不至于埋没于边城。 因此洛冰对宁婉满心的感激,“弟妹真是辛苦了。”能将执拗的铁石劝动,宁氏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宁婉听出了洛冰的言外之意,其实她当然是要用心劝说铁石的,但事实上却是只说了一句他就同意了。至于他怎么想通的,谁又知道?也许真是被自己媚惑了? 这些话宁婉怎么能说?只端庄地笑着点头道:“我自然是劝了,但其实应该还是大哥的功劳吧——无怪铁石一向敬仰大哥,他自小家里与常人不同,明明上有高堂,但却与母亲孤零零地守在老宅里,受了不少的委屈欺凌,心里便也与常人不同了,全靠大哥教导他读书明理呢。” “我们成亲后他免不了陪我与亲友们往来,恐怕这些人情世故也让他更想得通了。但他毕竟还是与别人不同的,一定要在军营中摆酒请客,我听了先是要反对,后来却越想竟越有道理,请的虽然是路指挥同知,但其实也是所有的人。洛大哥,你说对不对?” 洛冰就慨然道:“弟妹说得极有道理,铁石是成熟了!” 娶了这样好的媳妇,越来越懂事还不是自然而然的! 第210章 盆景 既然都是为了铁石好,宁婉和洛冰商量起事情就越发容易。 “帐篷容易,我知道你们本来就有好多,只是铁石既然要在军营里请客,那里可能临时搭个戏台?” “这个好办,去年伐的木头还有许多,只要堆起来再加固一下就是一个大戏台了。” “我听铁石说要买羊打酒,一定是想烤羊了,可是那么羊你们能忙得过来吗?” “军中的人差不多都会烤羊肉,特别我们自多伦来的。” “……” 宁婉将想到的事情都与洛冰商量了,又怕忘记了什么,便悄悄将刚刚写好的纸拿出来看了一眼,原来她怕洛冰见了自己的字不成样子,便在他进来前将纸收了起来。 洛冰就在下面轻轻地笑了。宁氏是他见过最懂事的女子之一;最美丽的女子之一;最坚强的女子之一;也是最可爱的女子之一。世上懂事的女子很多,美丽的女子很多,坚强的女子很多,可爱的女子也很多,但是拥有所有的优点女子他却只见过宁氏一个。 她实在是太难得了! 洛冰见过许多出色的女子,但今天特别被宁氏悄悄打开一页纸看这个小小的动作所打动。她一定是担心字迹不够好看才如此的,其实自己怎么会笑她? 自己当年风光无限的时候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动人心弦的女子呀!还是铁石有福气!洛冰想着,就暗自决定要给宁氏寻一个好字帖,她那样聪明,用心练上两年,字就能拿得出手了,再不必见了人就把纸藏起为。 宁婉确定了没有忘记什么,就放下心。又因与洛冰商量起事情十分轻松愉快,就是她先前觉得难的事情他也都有好办法一一解决,不禁就想到,将来有一天与铁石闲来说起,当朝中极殿大学士曾经在自家帮忙准备酒宴,岂不是很有趣?就笑了起来,就问:“过去你们家里怎么宴客呢?” 洛冰其实很不喜欢与别人说起自己家里过去的事,毕竟洛家已经败落了,那些事情早就有如飞灰一般不见一丝踪影,因此每每有人谈及,他都会几句话就推脱掉了。但是偏偏宁氏问他,他却用心讲了起来,“那要看是什么时候,请什么客人了。” “春天的时候,家里暖房里的牡丹提前开了,祖父就请人来观赏,他最得意地有两盆,一盆是姚黄,一盆是魏紫,宝贝似的捧出来,但不许任何人碰一下;夏天时就在水边的排轩里放上桌子,十分凉爽,又有乐师隔了水吹笛子,曲子十分婉转动听;秋天要开菊花宴的,非但摆上几架菊花,每人都要簪了菊,就是菜也都是菊花做的;冬天自然要赏梅,煮了酒再烤上肉,与辽东的烤肉又不相似……” “我那时年青,又颇以文才自诩,所以最喜欢诗会,大家在水旁坐了,用一个杯子盛了酒放在水中,漂到谁的面前那人就要将酒喝了,然后立即写出一首诗来。” 宁婉很爱听这样的故事,眼睛都亮晶晶的,“我原先在书上也看过,总觉得不像真的,现在听你说了方才相信——无怪你能考中榜眼呢,只听请客的事就知道你们家非同凡响。” 只可惜那些全部都没了,就连祖父一手建起来的闲园也没了,洛冰将一声叹息压在心底,却笑着说:“弟妹若是有机会,将来去江南看一看吧。” 宁婉不觉得起了促狭之心,就笑,“若是洛大哥请我们夫妻去,我就跟着铁石去江南看看!” “我——”洛冰想说自己再无出头之日,恐怕会埋骨辽东,但突然想起宁氏先前话里话外鼓励自己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就不忍用悲伤的情绪让她不开心,遂点头,“如果能有机会,我一定在江南家里仿着过去的酒宴请铁石和你。” 宁婉是真相信的,立即笑道:“那好,我就等着了!” 虽然洛冰并不大相信,但是他还是不免要被宁氏影响到,心里的哀伤不觉也淡了下来,不由得随口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偏巧宁婉会背这几首词,就赶紧诵道:“江南忆,其忆是吴宫。竹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原本这三首词最后皆是问句,但到了她的口中,却变成了肯定的语气,十分肯定的语气。 其间的意思十分明白。 洛冰听了心神一荡,仿佛真回了江南故园,半晌方才醒过神来,起身向宁婉拱手道:“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宁婉其实早见洛冰鬓边生了白发,又觉他语气间还是难脱悲伤,就笑道:“等你离了辽东,就会忆起辽东的好处。” 洛冰到了辽东六七年了,自温暖的江南一路跋涉到达王朝最北的多伦,他眼看着亲人一个个地倒下,只觉得天气越来越冷,心里越来越寒,脑海中只余下“苦寒”二字,从没有觉得辽东哪里好,可是不想宁婉却说:“辽东也一样好啊!春夏之季,田野里一片生机;到了秋天,成片的红高梁、黄麦子有多喜人!我最喜欢冬天了,一场大雪之后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就连树上都挂满了雪……” “辽东最好的还是人,我们辽东人多是又豪放又热情……” 洛冰听着,心里果真想,“如果我能离开辽东,说不定还会想这里呢!” 又随口闲聊了几句,洛冰终不好再多坐便起身告辞,“我回去先安排了,待明日有空儿再过来。” 宁婉看看天气就笑道:“眼见就到午时,铁石也应该回来了,不如洛大哥就留下,我下厨做几个小菜,你们吃过再一同走。” 正说着,卢铁石果然大步走进了屋子,因听了媳妇最后一句话,也笑道:“正是,吃过饭再走!” 洛冰便不再推让,“那我就叨扰了。”说着与铁石坐在一处将商量过的事情一一道来。 宁婉早起身去了厨房,白氏买了牛肉从一大早就炖了起来,现在正好到了火候,就拿出一个窖藏的大红萝卜,洗净了切成与牛肉一样大的方块加到锅里,同时放了盐再炖上一刻钟就好了。 这边炖菜,另一边就炒了粉条、木耳、白菜等常见的几个小菜,却又回屋子里剪下一把蒜苗,用鸡蛋炒了送了上来。铁石和洛冰中午吃了饭就要去城外,是以既不用备酒也不必太多的菜,只这样家常就好。 洛冰见宁婉转眼间端了一盘炒蒜苗就将眼睛瞪大了问:“这不是弟妹养在屋里的盆景,怎么竟然剪了吃?” “洛大哥竟把蒜苗当成盆景?”宁婉也不想洛冰在辽东过了十来年,竟然连蒜苗都不认得,再一想他到了辽东就被发配多伦,又一直在军中,没有见过也有可能,就笑了,“其实也不错的,我把蒜苗养在屋里桌上也是为了这一抹绿十分好看。” 在辽东的冬日里,虽然有人会在暖房里种各种青菜,但那样的菜价十分高,并不是日常里吃的,寻常人家并不大买,但是想吃青菜并不是没有办法的——养一盆蒜苗就是又容易又实用的。 将大蒜摆在浅浅的沙盆里,放在温暖的屋子中,隔上三五天浇上一回水,没多久就会抽出嫩绿色的蒜苗来,蒜苗长到一尺来高的时候就可以剪下来吃了,炒肉、炒鸡蛋,或者切成小段放在汤菜上面,带些蒜的味道,可又不那样辛辣,十分鲜嫩,又好看又好吃。 眼下宁婉养的这盆蒜苗无怪被洛冰当成盆景,原来她爱干净又爱俏,因此用了一个白瓷盘盛了寸许高的清水,然后将大蒜剥了皮一个个地摆在水中,白生生的蒜头,青青的蒜苗,冬日里放在桌上可不是很漂亮? 宁婉就又说:“不过,这蒜苗可比盆景有用得多了,就是今日吃了,还会再长出来一茬,过些日子就又能吃了。” 洛冰毕竟还是不懂稼穑的,就惊问:“若是如此,我们也应该种起来,那样冬季里不管什么时候都有青菜吃了!” 就连铁石也笑了起来,“洛大哥真是没见过的,这蒜苗最多能长出三茬,再多就不成了。” “我就是想呢,若是一直能长出蒜苗来,我们岂不用不必贮存秋菜了!”洛冰就也笑,却也拿定了主意,“我们也有好些蒜,明日我也在屋里养一盆,我瞧着竟不比那兰花差呢!”兰花的叶子也正是这样细细长长的,如果没有开花可不有些像蒜苗? 宁婉听了他说兰花就说:“其实要看花也容易:平日里吃白菜时将叶一片片地摘下来,剩下小小的白菜心还在根上,再用水将白菜的根泡着,没几天白菜心里就开也小花来了。”又道:“洛大哥若是喜欢这些东西,还有好多东西都能做呢,萝卜头泡在水里也能养出绿叶开出小花,我还喜欢把芹菜心养起来,虽然不开花,但那绿色最好看。” 洛冰方知自己到辽东这几年心如死灰,人就似瞎子聋子一般,宁氏所说的一切他未必从没见过从没听过,但的的确确没有进过他的心,因此他心中才唯余“苦寒”二字。其实辽东的苦寒里还有更多的生机和乐趣。他原是绝顶聪明的人,眼下一经想通便豁然开朗,点头笑道:“明日我便做起来!”他要给自己的生活里添上几许生机! 午后铁石接了路指挥同知出城看砖窑;洛冰带人搭戏台、雇戏班;宁婉回娘家找了爹陪着去望远楼里请大厨、商定了菜单,回头与洛冰又见了几次面将事情一样样定下,也就到了请客的日子。 第211章 烤肉 这一天,铁石给所有修缮城墙的兵士们都放了假,就在砖窑前请了路指挥同知和路少爷等等随从人员。 那边都是男人,因此宁婉在正日子并没有过去,但是她知道一定办得不错:羊都是新自北边买来的,当日早上才宰杀,新鲜得紧,洛冰早拌好了调料,他在多伦时常烤肉,经验十分丰富;望远楼里最有名的大厨会在一旁新垒好的灶上做出拿手菜;酒是在酒庄里买的上好高粱酒,自己还让人特别开了窖送去了十坛葡萄酒;最吸引人的应该是唱戏了,宁婉与洛冰商量了点的都是武戏,《挑滑车》、《铁笼山》、《八大锤》等等。 自城内都能听到锣鼓的声音,虎台县里好多人都跑去看热闹了。 宁婉不禁想到铁石做事果然与旁人不同,宴客竟是这样大的手笔,仿佛是盛大的仪式,将修城墙的大事隆重地推了出来,应该会让许多人记上很久吧。 而被请的路指挥同知一定会很满意的。 至于今日一同吃席的兵士们,更会欢喜异常。 比借个园子摆酒看戏好得多! 正想着,白氏进来笑着说:“夫人,中午想吃什么?” 平日里铁石天天回来,宁婉每日算着要做什么,十分用心,今天只有自己一个便觉得些没意思,就道:“什么都好,你看着做吧。” “那我擀面条怎么样?家里有野鸡汤,再用白菜、木耳、蘑菇切丝下到汤里。” 宁婉还没来得及说“好”,就听院门前响起了马蹄声,接着门就被猛地推开了,老林冲了进来,“夫人!副千户让我火速送来!” 宁婉吓了一跳,却见老林手中捧着一个大包,竟是用铁石的披风包着的,不知是什么,只得赶紧接过来打开,原来里包的是倒扣了盘子的大碗,揭开盘子,里面竟是一大块烤羊肉! 白氏也被惊了,站在一旁伸着脖子看,如今见了一块烤羊肉就骂老林,“不过一块烤肉,你急的是什么,竟把夫人和我都吓了一跳!” 老林平日话不多,嘴也笨,被骂了就向后退了一步有些结巴地道:“副千户,副千户让我骑马赶紧送来,说是凉了,凉了烤肉就不好吃了!” 宁婉此时也想骂人,不过她不是要骂老林,是想骂铁石,现在外面有多冷!为一块烤肉,他竟把披风脱了!因此就赶紧将披风叠起递给老林,“赶紧骑马火速给副千户送回去,让他披上,别凉着!” 老林听了火速就转身走了。 白氏便赶紧将门重新关好,转身回来正想向夫人说话,就见夫人的脸是红的,却正正捧了那烤肉在吃,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悄悄退了出去,情知夫人不会再想吃什么面条,便回了自己的屋子,关了门再没出来。 宁婉拿起羊肉,一口咬了下去,新烤出的肉还有些烫嘴,表面是脆的,里面是软的,浓郁的香气早已经充满了她的鼻子、嘴巴,当然还有她的心。她品尝着,又细看了看手中的肉,原来是一大块肋排,肉色金红,上面还留着刚刚被火烤出来的小小气泡,真是她所吃过的最美味的羊肉啊! 她完全能想得到,铁石最初并没有想到给自己送烤肉,他不是那种十分细腻的人,但是当尝到了烤肉,或者仅仅闻到了烤肉的味儿就想到了自己,然后让老林火速把烤肉送来,只怕这肉的味道变了,自己尝不到最好吃的。 这份心思,自己再也想不到他会有的! 但是他竟然就有了。 平日里宁婉并不吃太多,甚至她还会告诉娘和大姐她们也不要吃得太胖,但是今天她越吃烤肉越觉得香,也根本舍不得把这烤肉送给别人,其实她不是小气,就是家里买了很贵的牛肉也一样给白氏老林吃。但是,现在,她一个人把烤羊肉都吃光了!谁也没有分一点! 宁婉摸了摸肚子,才意识到自己竟吃撑了,喝了一杯茶仍然觉得肚子里饱饱的,只得披了披风出门走动走动,在街上绕了两个圈子进了牛记药铺,“给我拿一颗大山楂丸。” 平日里德聚丰偶有谁不大舒服,都是在牛记看病取药,因此药铺的伙计是熟识的,笑着应了回身去药丸,还不忘向宁婉说:“还是你家的小弟弟贪嘴吃多了吧,不如拿两颗留着一颗备用。” “除了他还有谁能吃撑?”宁婉昧着良心将丢人的事推到了石头身上,“拿两颗也好,万一下一次再吃多了就不必过来了。” 伙计将两颗大山楂丸包好递给宁婉,“这大山楂丸最适合小孩子了,味道又好,虽说是吃药,但也跟吃果子似的,吃了让他再玩一会儿就好了。” 宁婉回家吃了一颗大山楂丸,浑身上下都懒洋洋的,就躺到了炕上,不知不觉睡了香香的一觉。等她醒时就见铁石正坐在她身旁看着她,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正看着她的脸,连眨也不眨的。 “什么时候了?大白天的我怎么就睡着了?” “这两天你一直忙着宴客的事,能不又累又困吗?”卢铁石见她醒了就笑着凑过来,“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看!” 宁婉想说自己真不是累的,而是撑的,只是这话她如何说出口?且她此时又发现睡一觉也能消食,起码她现在觉得好了,拢了拢头发欠身看看外面的天色,“不想一觉竟睡到了晚饭时分!”又笑着问:“你中午吃了羊肉一定不大饿,晚上不如我给你下碗面,清淡些的,怎么样?” “我才从宴上回来不想吃了,你让白氏给你下面吃吧。” “我晚上也不想吃了。” “那也好,我们早点睡。” 宁婉这时还有些迷糊,但却突然意识到,“你喝酒了?” “嗯,今天还喝得多了些。” 无怪今天他的眼睛格外明亮,带着别样的光芒,让宁婉不由得又想起了梦中那个穿着铠甲向自己压迫过来的冷面将军。充满力量的爱抚一时间竟让她恍惚了,将两个人混成一个,当然他们本也是一个人——卢铁石。 两人没吃晚饭就歇下,真正到了入更时分,肚子却觉得空了。宁婉才知道,原来那种事比大山楂丸和睡觉两种法子还要能消食!枕在铁石的胳膊上吃吃地笑,“好丢人!” 卢铁石却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我去叫白氏给我们下两碗面吃。” 宁婉赶紧拉住他的胳膊,笑了半晌才道:“这样的事你还想闹得大张旗鼓不成?还是我悄悄去厨房下了面端来吃。” 铁石将手臂一揽,正将要起身的宁婉重新抱回怀里,“你躺着,我去给你熬粥。” “你只会熬粥!”宁婉早清楚他的本事,“那要等上半晌,还是我去下面能快得多。” “下面也慢,不如我们找些点心吃。” “昨天老林要出城买东西,赶不上饭时,我让白氏把点心给他包了去,现在点心匣子是空的。” “那我悄悄去飘香居敲门买些。” “不必了,我有法子!”宁婉眼睛一转,“我们烙鸡蛋饼!” 两人舍不得分开,终还是一同起来了,宁婉拿大碗盛了半碗白面,又向里面打了几个鸡蛋,铁石在一旁切了葱花,再加些盐、花椒粉,掺些水搅成糊状,在平底锅里倒了油然后将面糊倒入,稀稀的面糊自己就摊成一张薄饼,略等一下翻个面将两面都烙成金黄色,鸡蛋饼就做好了! 鸡蛋饼刚烙好时是极软的,宁婉也不拿碗来盛,将薄薄的饼卷起来用筷子夹给铁石,“你先吃!” 铁石接了却送到宁婉口边,“你先吃!” 鸡蛋和葱花的香气混在面中,又烙得热腾腾油汪汪的,宁婉就着铁石的手咬了一口,“味儿不错,你也吃!” 卢铁石接着咬了一大口,“是好吃!” 一块饼很快吃没了,这时下一块就烙好了。两人就这样,一面烙着鸡蛋饼一面就站在锅台前吃,一会儿就吃饱了。再回了屋子,却还不困,说了会儿话又是一番恩爱。 宁婉就点着他的头说:“以后不许喝酒了!” 铁石却笑道:“我原是不喝的,现在觉得少喝些也不错!” 第212章 小聚 没两日,宁婉在家里请路少夫人。【鳳\/凰\/ 更新快 请搜索//ia/u///】 她并没有大张旗鼓将县里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一股脑儿都请来,而是只请了十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奶奶和小姐。 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第一个要请的赵太太身子不大舒服,她为了瞒下赵国藩犯的错费了不少的心思,又要打理着赵家上上下下一应事情,特别是年前年后赵家的几次宴客让她心力交瘁,那日给亲家接风之后就病倒了。服了汤药之后虽然没有大碍,但也要在家里静养,因此宁婉才一提请客的事就拒了,只让路夫人和喜姐儿过来。 第二个就是钱夫人,她自己倒是没病,可是唯一的儿子自年前就犯了咳嗽,到现在非但没好却又重了,因此一心在家里照顾儿子,也不肯出门。 另有徐老夫人,她本就很少出门,又有些人其他夫人太太心里也不大想动,大家年前年后忙了一个月,现在都宁愿在家里歇着。 宁婉就势就改了请客的人选,毕竟她年青又才与大家往来,表面看与那些长辈们不太熟,与其请了大家来了没什么话说,还不如直接办成一个小范围的聚会。而且如此,场面上虽然不是太大,但其实最能使得大家轻松自在,也会很快地熟悉起来,甚至有了深厚的交情。 当年自己做了赵家的二少奶奶时,就通过这个法子与虎台县里许多高门的少夫人少奶奶交好,大家非但在一处品茶斗酒赏花上香消磨时间,而且也能将一些事情于无形间办好了。 当初宁婉心里还有一个打算,那就是提前与虎台县里未来的夫人太太结交,毕竟这些人早晚要接了各家当家夫人的位置。事实也证明她的打算没错,她后来能将赵家管得比赵太太时还要好果真也借了这些人的力。 现在的宁婉虽然还是如此行事,但其实在她心里却与先前不同了。那时的她以一个弱女子支撑着典史家,又要兼顾娘家,不得不殚精竭虑,事事小心谋算。 眼下的她已经不必如此了! 她嫁的是武略将军,虎台县里的副千户,整个虎台县谁不给她颜面?铁石是了不起的英雄,虽然他与人相处未免太耿直了些,但本领是谁也否认不了的,根本用不着自己担起家里的重担,费尽心机地与所有人交好。而自己的娘家呢,现在开着铺子,又体面又有钱,更不必靠着别人的脸色活。 所以宁婉如今请客也只是单纯的请客,与大家在一处说说话,品品茶,尝尝美食,对铁石的仕途、对自家的生意就算有些好处,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根本不必刻意谋求! 不过宁婉这一次请路少夫人,除了还路少夫人在安平卫的人情之外,其实果然有一个小小的目的,那就是与封少夫人重结友情。她是个念旧的人,怎么也忘不了当初封少夫人和自己相互帮忙相互扶持过的那些日子。 到了巳时前后,大家便纷纷来了,个个面带笑颜,“今日卢夫人请客,我们也好好轻松一回!” 宁婉是做过少奶奶的,因此她明白大户人家小辈女眷的不容易。就如赵太太前两日请客,这些少夫人少奶奶虽然是座上之宾,可是哪个能真正安下心来坐着不动看戏吃喝的! 当初自己在赵家,随着赵太太出门事事都要想到头里,赵太太在上面坐着吃酒看戏,自己虽然坐着,可也眼睛却一刻不离赵太太,只要有一点小事都要过去看看的,总不能让长辈有了事却还要吩咐下来吧。 因此她单请少奶奶少夫人们时,大家因没有了这些拘束就都会特别快活。 如今她虽然上面有婆婆,但却自己在虎台县里过日子,这其间的差别可真是太大了,宁婉更知道了自己享的福和大家受的苦,就笑着让,“我们家虽然简陋,但大家只管随意!” 虎台县副千户的房舍是一处二进的小院,宁婉就住在内院三间宽敞的青砖正房中,平日便将家里收拾得十分干净讲整齐,如今在家里请客,她嘴里说着简陋,但其实自觉得颇能拿得出手。 这些少夫人少奶奶们多有自己的院子,平日里管着自己院的事情,都是有眼光的,立即看出卢夫人过得舒服自在,又诚心让大家玩上一天的,她们便也都宾至如归,早果真随意起来了,这个到处看看,那个吃些小点心,又有人将宁婉摆在架子上的书拿下来翻看。 宁婉正与大家说笑,听封少奶奶过来了,赶紧笑着迎了上去,“外面冷着呢,你赶紧到火炉旁坐着暖暖。” 封少奶奶被她引进了屋子里,就见进门的小厅里摆了桌椅,还置了一个小小的红泥炉,炉上面放着茶壶,正咕咕嘟嗜际冒着热气,浓郁的茶香散了出来——正是正山小种的红茶。 卢夫人正笑着问:“封少奶奶来的正好,这壶茶刚刚好,我帮你加一勺蜂蜜尝尝可好?” 封少奶奶喜茶,饮茶时也极为讲究,每到了冬天必喝红茶,当年她告诉宁婉红茶味甘性温,善蓄阳气,生热暖腹,冬天里喝最好了,可以抗御、解油、开胃、养生。且她最喜欢正山小种,概因正山小种乃红茶之祖,味道最为醇正。而平日喝红茶时她又习惯在里面加上一勺蜂蜜,说是又好喝又养胃。 自己的茶经是封少奶奶教的,就连读书认字也有大半是她指点的,因此她的爱好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如今投其所好,正是一段友谊的开始。 茶香气一个劲儿地往封少奶奶的鼻子里钻,她本应该拒绝的,毕竟那日在卢夫人面前用病了不好多吃茶回绝了邀请,今日怎么也不应该喝这茶的,可是爱茶之人见了好茶是怎么也忍不住。 封少奶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待饮了一口热茶之后不由得赞道:“真不想卢夫人如此高雅。”平日虎台县里各家请客,茶虽也有好茶,但今天却是第一次喝到烹得恰如其分的。因此将原来只想喝上一口就放下的心思忘记了,又饮了一口,品出一种特别的清洌,急忙就问:“这是用的什么水?” 宁婉参加赵太太的宴席时想起了封少奶奶,过年时就捎信求了大河哥到山溪的源头接了一瓮泉眼里刚冒出来的水——也是因为封少奶奶一向喜欢收集各种水煮茶,并且说茶好固然重要,但是水亦是不可轻忽的。 先前来的人已经不少,喝了茶也都说茶好,如今听了封少奶奶这样一问才知道原来这茶里另有玄机,就都看过来,“可是什么好水,也告诉我们,免得我们太俗,糟塌了这好水好茶。” “只要大家喝了觉得还好就不是糟塌,”宁婉笑盈盈地道:“这是我家乡山泉源头的水,那里到了初夏时还有冰块不能完全融化呢,只这眼泉却一直有水流出来。” 封少奶奶又品了一口茶,“这水竟是我喝过最好的,能不能告诉我你家乡的那眼泉在哪里?我也想遣人去取些。” 宁婉先前出了三家村便没有再回去过,与那边的人也不大来往,因此并没有请封少奶奶尝过家乡的山泉水,眼下得了她如此的赞许,竟也有些兴奋,“我在家乡时就觉得家里的水很好喝,似乎带着些甜味,但竟不知能得了封少奶奶的青眼呢。”说着告诉了她地方。 徐家四夫人听了羡慕,便也道:“我也遣了人与你家下人一同去。”又有旁人凑热闹。 宁婉听了只得又嘱咐道:“那里山路难行,若是要在冬日里进山,一定要找了我们村里的人带路,免得迷了路或者不小心摔了。” 因封少夫人是最后一个到的,吃了茶宁婉就打开大红的绣双喜字牡丹花的门帘请坐在厅间的人进东屋。 东屋是宁婉平日起居的地方,也是家里最大最舒服的屋子,南北大炕特别的宽敞,上面铺着厚厚的大红毛毡,几张炕桌摆在上面,有的放着点心糖果,有的放着纸牌围棋,此时喜姐儿正替宁婉陪着路夫人几个玩牌。 宁婉就张罗着又开了一个牌局。虎台县里这些大户人家的女子虽然有读书识字的,也有会些诗文的,但除了封少奶奶并没有谁真正习过琴棋书画,因此在一处最常玩的是打牌,就是用围棋也不过是玩猜子之类,因此没一会儿大多数人就都在牌桌上了,纵有些人自己不玩,也在他人身后看热闹。 唯有封少奶奶独自坐在棋桌前拿了棋子自己下棋,宁婉就坐了过去,“不如我陪少奶奶下一局?” 封少奶奶并没有想到卢夫人会下棋,有些吃惊地笑了,“那好呀!” 下一盘棋要很长的时间,宁婉曾与封少奶奶曾下过整整一天,现在她于自家请客,不好将别的人客人都扔在一旁自己下棋的,因此忖度着时间道:“一会儿我要到厨房里看看,不过我们下九道的小棋盘?” 正式的棋盘是十九道横线十九道竖钱,但是小棋盘时可以用九道或者十三道的,这样就会快得多,而且许多新学棋的人因大棋盘很难掌控,便也用小棋盘。 封少奶奶倒是无所谓,就点了头拿了颗黑子在右手边上落了子。 宁婉拿了白子却正落在盘棋的中间。 封少奶奶立即就意趣廖廖了,俗话说金边银角草肚皮,哪有这个下围棋的?卢夫人恐怕是不会,只是为了陪自己才硬着头面乱下吧。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一个人下呢! 宁婉也看出她的想法,封少奶奶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其实她第一次见铁石如此下棋时也是大吃了一惊的,后来被折服后才学了,因此就笑道:“下棋有如用兵,冲锋陷阵攻人敌人阵中其实是最简单明了的法子。” 封少奶奶听了这话一正颜色,认真地看看卢夫人,再拿起一子投下时就多了些慎重。你来我往地下了大半个时辰,两人收了手,算起来宁婉竟赢了半目。 “还真是奇了!”封少奶奶有些不敢相信,“我们再下!” 宁婉也没想到这样的结果,她的棋本是跟着封少奶奶学的,又因为她要管家事并没有太多时间琢磨,一直是封少奶奶的手下败将,不过跟着铁石学了几日竟能赢了还真是惊喜。只是眼下却不是再下棋的时机,就摆了摆手,“我要去准备午饭了,改天空了我们相约下上一整日。” 第213章 相配 宁婉第一次在家里请客自然是十分看重,她真心要大家在自己这里好好放松一天,因此一切都极认真地准备,午饭是宴客的重点,她尤其费了许多心思。 山珍海味对今日来的青年女子们只是平常,就是望远楼的席面大家也都常吃的,因此宁婉并没有弄那些燕菜、熊掌什么的俗套,而是另辟蹊径。 今日的主菜是烤肉——没错儿,她的确是从铁石请客中得到了启发,但又有不同,她弄得要精巧得多,更合内宅女子们的喜好。 新鲜的鹿脼肉切成一片片的,用各种调料腌了大半天,外面刷了油,放在铁丝网上架在炭盆之烤熟,就没有人不爱吃的! 大家爱吃还不算,更爱自己去烤!没一会儿鸠占鹊巢地把白氏赶到一旁弄了起来,就连一向性子冷清的封少奶奶也摘去了手镯加到了中间,因为没有了束缚,大家各有奇思妙想,没一会儿又将鹅肉、馒头、花卷、蘑菇、蒜头都拿去烤,然后又有人试着烤起了青菜。 自然也会有人反对,“青菜怎么能这样烤!” 但是宁婉只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就算烤坏了也不要紧,青菜虽贵,但是今天她总共却没花多少钱,毕竟省了那些大菜呀! 大家又烤又吃,闹了半晌才重新回了屋子里,路少夫人就端了杯葡萄酒送到宁婉口边,“我可要先敬主人一杯,今日的酒宴可是我最开心的!” 宁婉就知道,路少夫人虽然上得太婆婆、婆婆的喜爱,在几个婶娘口中也有极好的口碑,与丈夫互敬互爱,又生了儿子,可她也难得如此轻松自在的时候,因此就一扬头将酒饮了,又倒了一杯送了回去,“少夫人若是喜欢也满饮此杯!” 这一波饮酒并不是开宴时大家按着次序敬酒了,眼下坐席早乱了,每人随意地或靠或坐或倚,有拿着筷子挑拣着喜欢吃的,也有猜棋拼酒的,还有几个豪放些的索性像男人一样划起了拳,簪环手镯叮当作响。因被路少夫人提醒了,大家便都来敬宁婉,没一会儿工夫就把宁婉喝得面上发烧,急忙找了借口出了东屋。 西屋里就要清静得多,徐四夫人喝得醉了,正躺在炕上睡着,跟她过来的小丫头坐在一旁给她擦额上的汗;封少奶奶正和已经有些显怀的付二少奶奶正坐在屋子一角小声说着什么,羊小姐一个人拿了牌在桌上摆着。 今日请客来的多半是各家的少夫人少奶奶,但也有两个姑娘,一个是徐家的三小姐,她听说卢夫人请客一定要跟着嫂子过来的,宁婉为了她就请了羊小姐来坐陪。不想只两个姑娘家却不大合得来,徐三小姐眼下正与路少夫人几个在一处说话,她们原本就是在一处长大的,倒将羊小姐落单了。 明明封少奶奶一向看不大上虎台县里大多数人,尤其是付家,她一向觉得太俗,并不与付太太和付家少奶奶来往,但现在不知道她们在一处有什么可说的?宁婉压下心中的好奇,却坐到了羊小姐身边,毕竟她是主人,要让所有的客人都受到很好的招待。因此就笑着说:“羊小姐怎么不多喝几杯?是不喜欢葡萄酒的味吗?” 羊小姐的酒量非常好,宁婉曾见过她与男人一样拿着坛子往嘴里倒酒,今日她似乎喝得不多,脸上还一点也没有变色呢。 羊小姐就一笑道:“我们家平日都是喝高粱酒,这葡萄酒的劲儿太小,不过我喝着觉得还不错!” 今日宴客对于羊小姐来说恐怕有些过于文雅了,宁婉当初也曾虑到,但是几个武将家里正好只有她一个适龄的女子,再者她也还想到了羊小姐将来会是许千户的填房,早些熟悉起来倒是应该的。眼下见羊小姐有些拘束就笑着提议道:“我刚刚一直被灌酒,倒是没大吃饱,不如我们再烤点鹿肉?”她知道羊小姐的饭量不小。 羊小姐就爽快地答应了,她刚刚果然不好意思大吃特吃,因此真没有吃饱。两人拿了鹿肉重新拨旺了炭火烤肉,宁婉只吃一两块相陪,却将肉都放到羊小姐的盘子里,又让白氏给她们拿来一坛葡萄酒,与羊小姐喝酒吃肉再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 其实羊家的事宁婉早知道得七七八八,见羊小姐对自己十分好奇,宁婉也没有什么可瞒着的,“婆婆不喜欢离开老宅,命我在这里服侍副千户,平日家里没有什么事,就是在家中做做饭、缝缝衣裳。” 羊小姐不是有心机的女子,宁婉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将她哄得开心,宾主尽欢,却见她眉间的一缕愁意怎么也没有收了起来,宁婉就突然想到了,许千户与羊小姐现在应该正在议亲,只等许千户的前妻满了周年就会成亲了! 尽管羊小姐喜欢过铁石,但是宁婉却不像对丁三那样讨厌她,甚至还隐约有些同情。毕竟她将来要嫁的许千户实在是个不怎么样的人!铁石自多伦调回来受到他为难的事情就不说了,只论夷人南下时他竟然带兵去安平卫,就是大节有亏! 虎台县确实城小兵少难以坚守,但是他身为此处的千户,当然应该担起守土的重任!他打着援守安平卫的旗号跑掉,其实还是觉得安平卫较虎台县城城池高深,卫所里兵多将广,到了那里能保得一命罢了! 就像铁石曾经告诉自己的,如果虎台不保,安平卫也难守,这两个城本就是互为掎角之势,安平若失,虎□□立难支,反之弃了虎台,安平亦会不保!许千户如此行事,将来定然也落不到好! 于是宁婉倒有些想帮羊小姐一把了,正好眼下两人坐在正厅的桌旁,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她就笑着低声道:“我成亲前我爹娘与曾给我跟别人议过亲,但是我觉得不好就没有点头,后来嫁给了铁石倒还投缘。” 羊小姐却以为她知道了些什么,加之酒喝了不少便不防头,“我本也不想点头的,可是妹妹已经做错了,若是我反对,我爹我娘和三姨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羊小姐口中的三姨是羊家的妾室。羊夫人本就比羊百户大上几岁,生了几个儿子和羊小姐之后年纪大了又得了妇人病,就给丈夫买了一个穷人家的姑娘做妾。这姑娘到了羊家之后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将羊家的家务都接了过去,服侍羊百户的同时也把羊夫人好好地供养起来,妻妾之间十分和睦,羊姑娘小时候正是她带大的,感情很好,因此就把她当成亲姨一样了。 在虎台县里,这样的情形并不少见,毕竟能把小妾十指不沾阳春水地养起来的富户没几家,一般小官宦小商户小地主纳了妾并不能闲着,多数由正房太太管着让她们做饭洗衣带孩子,与下人一样干活儿。羊百户的军职虽然是世代相袭的,但是他家一直在军械库里,只靠着军饷过日子,日子并不富裕,家里并没有下人,羊太太买妾也是为自己添个帮手。 宁婉就明白了,先前县城里人议论羊二小姐早与许千户有染竟是真的。只是知道此事并不是羊百户夫妻及羊二小姐的生母,却是羊小姐!然后羊小姐就为了这个原因嫁给了许千户?还真是傻呢!“你以为你答应了事情就瞒了过去?到时候你爹你娘你三姨他们知道了不但会生气,而且也会心疼你!” “我?”羊小姐迟疑了一下,却将一杯酒一下子全倒入了口中说:“我真没关系的,嫁不嫁,嫁谁都一样。” 噢!原来羊小姐嫁不成铁石就心灰了,因此才毫不在意地答应了帮妹妹。可是她其实只不过眼下正伤心着,等过了些时候就能好了,可是亲事定下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宁婉就说:“其实你这样帮你妹妹并不是最好的,羊二小姐就是因为你能嫁给许千户,可是也是妾室,就算是你的亲妹妹,在外面别人也不会敬重她。”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羊小姐是一个心思单纯的人,眼下便竟全心信起卢夫人了。 “让许千户直接向你妹妹求亲,娶她做填房。” 羊小姐就吞吞吐吐地说:“可是许千户不想娶妹妹。” 虽然羊家待两个女儿一样,可是嫡出的女儿和妾生的女儿就是不一样的,有些人特别注重这点,娶亲前是一定会特别打听明白的。因此许千户看不起羊二小姐也寻常,但是他要了人家黄花姑娘的身子,又敢嫌人家出身不好,这就不能饶了他! 宁婉明白羊小姐没说出来的话,她一定害怕事情揭了出来妹妹性命不保,毕竟与人通奸又没能被娶的女子哪里能有好下场!也许许千户也拿类似的话吓唬过她,因此就冷笑一声,“女子失了身是大事,但是许千户一样罪责难逃!” “他说事情传了出去别人至多说他风流些,而我妹妹就会没命的,我妹妹听了就跪在地上求我帮她。” 羊二姐是个有心机的,但是宁婉也不揭破,毕竟羊小姐也未必能信,只肯定地告诉她,“官员与良家女子通奸,就算能保住命,官也别想要了!” “真的是这样!”羊小姐猛地提高了声音问,她就是再因为伤心不想嫁人,但想到如此这般地嫁到许家心里也不是滋味,因此话语里就带了喜气。 宁婉抬起手来“嘘”了一声,又赶紧向左右看看,还好并没有别人过来,“当然,不信你去看看律法。” 羊小姐也知道自己一时大意了,赶紧压低了声音说:“我不识字,我爹我娘也不识字。” “不用怕,你只管让你妹妹问问许千户,他可敢把事情揭出来?”宁婉就又说:“你妹妹嫁给许千户,正是皆大欢喜。你年纪也没多大,一定要嫁到如意郎君的。”至于羊二小姐和许千户,这两个祸害就让他们凑到一处去吧,反正他们正是俗话里说的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 第214章 包饭 宁婉这一次请客,与路少夫人交情越发深了,也联络了虎台县大户人家中年纪相仿的女子们,无意间还帮着羊小姐出了主意,只是她想借此与封少奶奶说些知心话儿竟没能成功。 一天的时间,她与路少夫人、羊小姐、还有几个人都说了些知情知意的话,唯独与封少奶奶虽然下了一盘棋,但言谈间还只是客气。明明自己已经拿出了真意,但是封少奶奶就是不肯接,宁婉也是无奈。 友情不是一个人能促成的,到了傍晚,宁婉只得将封少奶奶送走了,见她走前与付少奶奶在一处嘀咕了些什么,却没有邀自己去封家下棋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转眼间客人们陆续告辞,宁婉就将心思收回,让老林赶着车子送了几个客人。最后走的是徐四夫人,她今日竟喝醉了,在卢家竟睡了一大觉,宁婉看她醒了给她喝了一碗醒酒汤,又让她重新洗漱梳头才由白氏送了回去。 宁婉送了客自院门前转回来,却又迟疑了一下,是不是应该去隔壁叫铁石回家呢?原来今天请的都是女客,宁婉就先告诉了铁石中午不要回家,晚上也去隔壁吃饭,待家里客人走了再回来,免得不方便。 现在客人都走了,按说应该叫铁石回来,可是白氏和老林都不在,宁婉倒有些不好意思去隔壁喊人,只怕别人笑话自己一刻也离不了他。 可是不叫铁石,他在那边未必知道客人都散了,没准不好过来呢! 宁婉正想着,从她身后伸出手来将院门关了,又揽了她的肩,“怎么不回屋里,外面冷着呢。” “你怎么进来的?”宁婉一转头就正看到卢铁石的笑脸,不待他回答就知道了,“一定是从墙上跳过来的!” “嗯,我想你了,看客人们走了就赶紧回家。” 不过比平时晚了大半个时辰而已!但其实宁婉刚刚也想他了,于是她就笑着问:“我送过去的鹿肉你吃了吗?”家里请客烤鹿肉,宁婉也与平日一样有好吃的就会送到隔壁一些,今天更是因为铁石要在那边吃晚饭而多送了些。 “没吃,”卢铁石瞧着宁婉笑嘻嘻地说:“我等着和你一起吃呢。” 宁婉心里越发开心,可是嘴里却说:“都是一样的东西,就在那边吃了多省事。” “你爱吃你亲手做的。” 宁婉就重新架起火烤肉,真的做上了卢铁石哪里舍得辛苦媳妇呢,早接过来自己烤,两人烤了些鹿肉、馒头,又弄了青菜汤吃了,其实十分简单,但铁石还是开心地说:“幸亏洛大哥他们烤了肉叫我我忍着饿没吃,婉儿做的就是比他们做的好吃!” 其实他尝也没尝那边的,根本不知道哪个好吃!但是宁婉就是相信,她觉得自己也是一样的,哪怕跟着铁石在一处吃糠咽菜也能开心,就笑着道:“今天家里请客忙得乱乱的,所以晚上就没准备什么。但是鹿肉我还留了些,明天做包饭!” “什么是包饭?” 原来铁石没吃过,宁婉就更要卖个关子了,“明天吃的时候就知道了。”一眼看到铁石去拿酒,赶紧拦住,“平日不许喝酒!”当年在城墙上铁石可是亲口告诉自己的,他从不喝酒,只因为喝了酒会不如平时清醒,就容易为人所乘,现在他竟然要酒,宁婉自然要管着些! 铁石极听她的话,马上就放了手,可转过头来却笑着抱怨,“你看你喝得脸红艳艳的,却不给我酒。” 这一天宁婉果然是没少喝,再听铁石说自己脸红了,赶紧拿了镜子照,却见里面的人眉眼间尽是□□,赶紧将镜子扣在桌上,“都是她们灌我,下次再不喝酒了!” “没关系的,你喝了酒更好看呢。”卢铁石心里爱得不成,有心现在就要做些什么,只怕婉儿闹起酒来不舒服,就将她抱在怀里替她解了发髻梳头,宁婉依在他的怀里说不出多自在,又将看了半本多的《史记》拿过来着。 只是喝了酒果真不一样,心里静不下来,翻了一会儿突然将书扔到了一旁,一骨碌爬起来道:“平日你喝多了闹我,今天我也要闹闹你呢!” 卢铁石正巴不得呢,“我随便你闹!” 小夫妻间的情趣自不待言,只是宁婉不免要问:“你每日在外面忙着,回家里也不得闲,竟不觉得累?” “当然不累,自成了亲每日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我还觉得身子更好了呢!”卢铁石突然就又笑了,“成亲时你说的怕我失了童子功的事,倒是怎么想来的呢?” 宁婉每提起此事都要无地自容,今日正好有了酒,便一低头咬住他的嘴,什么都不许他说了! 第二日宁婉免不了又起得很晚,想到中午又要给铁石做包饭,怎么也赶不及如约与喜姐儿去看铺子,索性就让白氏去传话,只说宿酒未醒,要在家里歇一天,让喜姐儿一个人过去好了。 皮毛铺子已经开了起来,却没有占用宁婉多少心思,毕竟是先前做过的事,重复一遍要容易得多,怎么样修缮房舍,怎么样请硝皮的师傅,怎么样进货,她都心里有数。喜姐儿倒是第一次管铺子,比她要兴头得多,时常就要去铺子里转一转,什么都新奇。 宁婉瞧着她其实对做生意还是不得法,可也不苛责她,毕竟是第一次,谁能不犯点错呢?就是自己当初也吃过亏的。反倒盼着喜姐儿借这个铺子慢慢历练出来,将来掌了赵家,后半辈子无忧,因此反事事将喜姐儿推到前面,让她时常过去,正好也帮她找些事做,也免得像先前一样心情低落。 因此宁婉起来后慢悠悠地梳了个家常发髻,只拣了朵红绒花戴在头上,其余首饰都不用,拿出铁石的春衫缝了一会儿,看着时间收了针线去了厨房。 白氏早按她吩咐的做了高粱米饭,宁婉拿了一颗白菜,挑了中间最好的去了帮留下几张扇形的叶子洗净放在盘子上,又将鹿肉切成黄豆大的丁,放油锅里爆炒,半熟时加了酱炒得香喷喷的,简单的几样东西放在桌上,吃的时候更简单,在叶子上先铺一层高粱米饭,再铺一层鹿肉,然后包起来用手握着吃,这就是包饭了。 卢铁石昨日就问,现在手里拿着婉儿给他做好的包饭,又见她示范地手里捧着包饭咬了一大口,就笑了,“这吃法也奇怪,连碗和筷子都不用。” 宁婉就说:“我们三家村的人就这样吃包饭,也不必非要鹿肉,甚至没有肉也可以,不论有什么,用菜叶包起来吃就是包饭,虽然是一样的饭和菜,但包起来就是比平常的吃法香甜可口。”又歪着头想了想,“也许当初还真是没有碗和筷子才这样吃的?只是我也不知道了。” 卢铁石将自己手中的包饭三口两口地吃光了,不去包新的,却将头伸过来在宁婉的的包饭上咬了一口,宁婉就拿着包饭喂他吃,又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吃包饭了,觉得不只好吃,还好玩。” 卢铁石也赞同,“确实挺好吃也挺好玩的,我们过两天还吃。” “改日我们再做别样的包饭,”宁婉就想,“下次我们用白米饭配瑶柱、虾仁,怎么样?” 其实吃什么样的包饭并不重要,卢铁石喜欢的是婉儿捧着包饭喂他的感觉,因此马上就点头说:“好呀!” 如此一来,宁婉又有几日没出门,这一天想了起来觉得再不过去看看铺子未免不像话,因此叫了白氏找老林赶了车送她过去。 正月虽然过去了,但是辽东这边的春天还早着呢,外面依旧很冷,皮毛铺子的生意也就不差,做好的羊皮袄子、兔皮帽子、还有只是硝过的皮毛或摆或挂,将整个铺子里放得满满的,来的客人只管随意看随意摸,挑中了只不多的钱就能买到。 毕竟铺子里现在只有最寻常的羊皮兔皮,宁婉虽然也做过高档的皮子,可她知道越是好皮毛压钱压得越是厉害,以她现在投的五百两银子倒是不急着做那些一张皮子就几两或者几十两银子的狐狸皮、猞猁皮、貂皮什么的,羊皮和兔皮也很赚钱的。 宁婉因来得少,有的伙计竟不认得她,笑着请她看货,“夫人,我们家的皮子硝得好,特别柔软,穿着暖和,价又不贵!”她就笑着摆了摆手,“我来找赵二少奶奶。”就向后院走去。 那伙计却是个较真的人,拦着宁婉说:“院子里有硝,不许外人进的!”还是另一个认得宁婉的伙计过来拉住他说:“这是东家。” 那伙计胀红了脸,宁婉就笑笑,“你说的不错,正该如此,铺子里面不能让人随便进出。”说着向他们点了点头才穿过铺子到了后院。 硝皮是很累很脏的活儿,又因要用些有毒的东西更要小心,但也是做皮毛生意最关键之处,只有将那*黑乎乎的皮子变成白白的,软软的皮毛才能有人买。宁婉因占了先机,不必走弯路,直接请到了一个眼下还没有名气,但手艺十分好的师傅,将硝皮的事全交给了他,眼下就见院子里放着十几口大缸,用草木灰分门别类地泡着许多皮子,一如先前所见。 与外面铺子里热热闹闹的情形不同,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唯有一个穿着上等皮袍的人拿着一根木棍正在一口大缸里乱搅,弄得水花四溅,宁婉急得跑了过去,“赵国茂!你怎么又不听话了!” 赵国茂原是背着宁婉的,现在转过头来就露出一个纯粹的笑来,“表妹!表妹!”说着赶紧在背后将那木棍扔了,仿佛他这样做就能骗过宁婉似的。只是他还不知道,他脸上好几道黑印,而身上的那件缎面的上等狐狸皮袍子背面虽然依旧崭新,正面却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还被烧了好几个洞,不似富贵人家的公子,倒像是街头的乞丐。 宁婉又气又急,赶紧板住赵国茂的脸看看,还好脸没事,只是抹了些灰,再拿起他的手瞧,有一处破了皮,出了些血,也并不要紧,拿了帕子给他包好,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幸亏没有自己的铺子里出事,却向院子里面喝道:“跟着二少爷的人呢!” 第215章 接人 宁婉一声喝问,从屋子里出来好几个人,有硝皮的伙计,还有喜姐儿。 小伙计们见状有什么不明白的,赶紧抢先说:“不管谁来,我们早都告诉了不许乱碰的,伤了衣裳还是小,不小心还能烧了眼睛呢!谁知道我们正忙着,就有人动这硝皮的水呢!” 喜姐此时吓得脸都白了,急忙跑过来看看赵国茂,又是骂他,“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一定要跟着我出来,又给我惹祸!”又是骂下人,“跟着二少爷的人都哪里去了!怎么不看着!” 这时方有两个小丫头子贴着墙走了进来,宁婉心里都明白,这些十来岁的小丫头根本不懂事,有机会跟着出了赵家就一心想跑到街上玩儿,哪里还顾得上赵国茂?因此就问:“许妈呢?” 喜姐儿就说:“许妈又病了,他在家里闹得不成我只得带他出来。” 宁婉就说:“赶紧带表姐夫回去吧,这里可不他来的。” 喜姐儿赶紧点头,“我这就带他走。”说着拉了赵国茂要走,可赵国茂正玩得开心,又兼遇到了表妹——他如今已经记得宁婉是表妹,每次见了面都会亲热地叫人,更是不肯走了,“我还要玩儿!我还要玩儿!” 正说着,从院子里面又踱出一个人,陪着笑说:“两位妹妹别急,有我呢。我送二表哥回家。” 宁婉一看竟是高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下脸来说:“你是谁?素昧平生地叫什么妹妹!” 高峻倒是不恼,笑着说:“我是国茂舅舅家的,正是他的表弟,姓高名峻。虽然妹妹不认得我,可是我却知道妹妹的……” 宁婉见他啰啰嗦嗦的,转身向里面走,又责备伙计们,“外面的闲杂人等一概不许随便进来,这道理你们不知道吗?”她明着骂伙计,其实就是在骂高峻,看他还能有脸再来铺子里! 喜姐儿就上前说:“他正是年前你见过的高舅妈的儿子,国茂和他是表兄弟。” 宁婉当然知道,可是她还是一点情面也不给,“这里是硝皮的地方,不论是谁,外人就是不能进来!” 喜姐这时方才想起来,“表弟过来是帮我们收了皮子送来的。” 皮毛铺子想生意好除了皮子要硝好,伙计们会卖东西,还有一顶就是能收到便宜的皮毛。当年宁婉之所以选了皮毛生意,就是因为虎台县的北门是送皮子的夷人出入最多的地方,这些夷人在虎台县里专人引领下进城并不能多留,因此一入北门见了收皮毛的铺子,再看给的钱不少,就很容易赶紧将皮毛出手,因此她根本不必特别找人收皮子。 当然,若是别人帮忙收了皮子过来,宁婉并不会如此不给颜面,但是对于高峻嘛,就是他把皮子白给自己,自己也不会领情的! 因此她还是冷冷的,“送皮子的只管去铺子里面!” 喜姐儿见状倒不好意思了,将宁婉拉到一旁,小声说:“婉儿,你怎么这样?这可是亲戚,且他人又很好。” 宁婉也正色道:“表姐,他不是个好人,你还是少与他来往才是!” 毕竟此时此地不大方便,二人也不好在众人面前争起来,因此喜姐儿就急忙带着赵国茂回去了,高峻也跟着讪讪地走了。 宁婉在铺子里看了一回,见请来管事的掌柜用心,帐目清楚,生意也还不错就坐了车子回家,到了家里又想起喜姐儿和高峻,再回忆起年前的蛛丝马迹,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只是这种事她如何说出来?且又向谁说呢? 再三琢磨决定还是当面提醒提醒喜姐儿,千万别被高峻那人面兽心的东西骗了!拿定主意她也不用人传话,每日都去皮毛铺子,喜姐既然常去,自然就能遇到,到时候她们表姐妹在铺子里找个无人之处说话要比别处都方便,自己也好将话说开。 不想一连去了四五日也没见喜姐儿,宁婉越觉得不对,到了这个时候,她果真不知如何了,在铺子里等了许久方下了决心,明日再不见喜姐儿,就去赵家,赵太太面前只说找表姐商量生意。 不想坐车回到家里,还没进门就在院门前遇到了赵家的下人,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道:“我们家太太请卢夫人过去,说有事情商量。” 宁婉心里就是一沉,下意识觉得出事了,也不回家里换衣裳,只吩咐白氏,“如果我回来晚了,你按时给副千户做晚饭。”让老林调转车头去了赵家。 下人引着宁婉走向赵太太的正房,还在离院门很远的地方就停下,轻声让道:“请卢夫人自己进去吧。” 宁婉上前打开院门,见周围鸦雀无声的,上前掀了门帘就听到哭声,“赵太太,求求你了,饶喜姐儿一命吧!” 宁婉心里一酸,大姑多刚强的人,现在不得不颜面扫地的求人,快步走上前,扶着瘫坐椅子上的大姑,“先别哭,有事好好商量。” “婉儿,你来了!”大姑就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地紧紧握住她的手,“喜姐错了,可是怎么也不能要了她的命呀!” 赵太太就冷冷地说:“如果你一定要她活命,那就把她送到我们家的家庙里给国茂念一辈子的佛吧!” 赵家的家庙宁婉是去过的,正在庄子里,但又与庄子隔开,平日里大门紧闭,只有年节时才打开,里面从来都是阴森森的,就是夏日进去汗毛都会竖起来。那样的地方,喜姐去了恐怕活不了一年。赵太太所谓的活命,只是不直接杀人而已,其实还是死路一条。 大姑虽然不知道家庙是什么样子,但也明白定然不是好地方,因此怎么也不答应,挣开宁婉的手跪在赵太太面前求道:“赵太太发发慈悲,饶喜姐一命吧!” 宁婉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却也知道这些事情只靠求是求不来的,因此过去将她扶了起来,“大姑,你别急,有什么事我与赵太太商量。”转身看向赵太太,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赵太太就先声夺人地道:“做出这样伤风败德的事,要我说一根索子吊死留下全尸也算是好结果了!”却还又补了一句,“只要你们同意,这丑事我可以压下不外扬。” 宁婉听过类似的事情,多是这样处理的,对外面就说是急病去的,后事一样办理,死者虽然去了,但是活着的人还能保住颜面。大户人家多觉得如此结果不错,但是大姑定然是不肯的,因此怎么也不肯松口。 而自己来了,当然要帮着大姑说话,“如果赵国茂是个正常的人,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法外还有人情,我表姐做出糊涂事也情有可原,再者这里面还有赵太太的侄儿,若非是他,喜姐儿哪里会有这样的心思?” 赵太太见卢夫人来了并没有再三询问就猜她知道了些什么,现在不想竟能提出高峻来,便将锋利的目光就落在宁婉身上,“你竟然知道了?” “我也是才有些猜疑,现在才能肯定。”宁婉就道:“若是赵太太想处置喜姐儿,却饶了高峻,我可不服气!” 不想赵太太一点也不受她的威胁,“虽然是我亲侄子,不过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我也包庇不了他,让他和喜姐儿做一对同命鸳鸯去吧!” 宁婉再不想赵太太如此狠辣,竟然将高峻舍了出来,只得又道:“我表姐本就是个心思简单的农家姑娘,虽然爱些虚荣,但其实并不坏,若不是赵太太用权势富贵诱惑她,她哪里会嫁到赵家,然后哪里还会出这样的事?要我说这事本也有赵太太的几分错在前。” 若是在别人面前,赵太太一定不会承认自己的错,但是对于卢夫人,她们曾经较量过一回,自己百般劝说,终还是没能成功,这也是赵太太难得的败绩之一,因此她完全明白卢夫人虽然年轻,却不好对付。当然自己同意接了卢夫人过来,也是有别的打算。 因此她没有回答,却将将目光投向远处,仿佛看到了隔着墙的外面,又似乎回到了过去,轻声说:“这件事说来都是命,原本国茂这样子,我从没想给他娶过亲,还是许妈年纪大了跟我说还是另找个人服侍他,我就想给他买个妾。” “也是巧了,就是那两年,国茂也不知从哪里听了什么,整日向我要二少奶奶,我就想着,与其买妾,还不如就三媒六聘地娶一房妻室,我们家把颜面做足了,她也能真心对国茂好,正好万氏到了我们家的庄子,我把国茂的事情一说,她就很愿意,立即点头答应。” 宁婉听到这里,心里一直疑惑的一件事终于有了些眉目,自己做了那样一个奇怪的梦,任何人都不知道,唯有赵国茂一个痴儿见了自己能叫出二少奶奶,实在是讲不通。现在才知道原来赵国茂差不多也在自己梦醒时分开始要二少奶奶,许是他也做个那样的梦?只是他总非正常人,因而不会说,只记得二少奶奶了。 她就站在屋中静静地听着赵太太讲述,“你现怪我诱惑万氏,可当初我是再三劝过她,一定要想好了,再回家与长辈们商量好,只要成亲前她悔亲我都不会生气,但是嫁进门了就不要再想出去了!” 这时赵太太的声音一点点地提高了,“你们都知道万氏进了门,我待她怎么样?我想着人心换人心,她只看在我的面子也会对国茂不差的……可是她做了什么!” “如今你们让我饶了万氏,可当初怎么教养的孩子!”说着将目光又看见大姑,“那时她答应我好好照顾国茂的,可是平日里她还不是常把国茂扔在一旁!前几天竟然还差一点让国茂烧瞎了眼睛!更不能忍的是她还偷人!” “都是我的错!”大姑呜呜地哭着,“我真后悔呀!当初我就是打断她的腿也不应该让她嫁到赵家的!” 赵太太却回了神,“如今怎么哭也没有用了,既然请卢夫人过来,我们就好好地商量商量将事情按下,再这样哭下去整个府里的人怕都要知道了!” 宁婉听着赵太太话里还有些余地,再想起她竟然同意将自己找来,就忖度着大姑的意思就说:“只要赵太太许我们将喜姐儿接回去,其余的都听赵太太的。” 第216章 条件 宁婉看着对面的赵太太。 前些天听说她病了,看来病得并不轻,整个人瘦了许多,两鬓星星点点的银霜越发明显,脸上没有施粉,皱纹一条条深深地刻在脸上,比自己梦中几年后的她还要衰老得多。让宁婉竟然觉得有些心酸,看来没有自己的帮助,她未免太过劳心劳力了。 尽管如此,在听了自己的条件后,赵太太眼里还是精光一闪,“卢夫人这样说了,我当然要应承!” “万氏你们可以接走,不过除了一套贴身的衣裳,其余一丝一缕都不许自赵家带出去!” 大姑赶紧答应:“我们什么也不要,只接了孩子回去就行。” 赵太太却不看她,将目光瞧向宁婉,“还有一件事,我想要卢夫人答应。” 这才是赵太太真正的目的,她其实深恨喜姐儿做出的丑事,甚至就连高峻也不打算放过,但最终答应放了喜姐儿一定会有条件的。 宁婉感觉到大姑期盼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心里十分地沉重。对于喜姐儿,她们虽然是表姐妹,平日也颇多来往,但其实情分并不深,宁婉之所以对喜姐儿好是因为大姑。大姑待自己家太好,自己怎么也不能忘记,而大姑又是最爱喜姐儿的。 眼下喜姐儿做出这种丑事来,宁婉也跟着丢脸。虽然她在赵太太面前说情有可原,但是,如果喜姐儿真地不想留在赵家,完全可以与大姑和自己商量找赵家讨了休书或者写了和离文书出来,那时再嫁人也不要紧,可她却偏偏办出这样的蠢事! 现在赵太太借此机会逼着自己答应她的条件,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就是再想帮大姑和喜姐儿也不可能一口应下来,便问道:“赵太太想要什么呢?” 赵太太就向她点了点头,“我们到里间说话吧。” 宁婉随了赵太太去了里间,看着赵太太将门关得紧紧地才开口道:“我想让卢副千户求钱县令放过国藩一次!” “赵国藩又犯了什么错?” 赵太太立即瞧向宁婉,惊异于她的了解。 “我家在虎台县里买铺子时赵国藩就差一点写错了契书,另外我也在县城里也听了些传言,”宁婉简捷地说着,脸上明明白白地现出来我知道一定又是赵国藩犯错的了表情。当年她可没少给赵国藩收拾乱摊子,因为太多了,所以根本想不起来现在会是哪一个。 赵太太想想儿子在外面的名声,叹了一声气,反倒不再掖掖藏藏的了,且这事也瞒不住了,很快就会在县城里沸沸扬扬地传出去,“国藩在写地契时把买家和卖家写反了,现在卖家原本得了银子,可是现在握着契书还想要卖出去的地,买家哪里肯依?好几百亩的地,上千两的银子,并不是小数,一纸状子告到了县衙,现在钱县令就打算借此机会处置国藩。我想着,钱县令最感谢你们家副千户,如果能请副千户帮忙说一说情……” 宁婉想也没想地回绝了,“不行!”虽然自己求过铁石改德聚丰的契书,但那是却是另一种事情,她怎么也不会让生性高洁、铮铮傲骨的铁石去为赵国藩这个混蛋求情! “刚刚卢少奶奶还说只要饶过万氏,就什么都听我的呢。” “我是打算尽力帮助赵太太,但不是要把铁石牵进来!”而且宁婉虽然拒绝了让铁石去求情,可她并不是不打算帮忙。 写错契书的这件事她还有些印象,当年事情发了出来后,钱县令也是一样气愤,打算狠狠地收拾赵国藩,甚至想免了他的典史的职位。当时宁婉心急如焚,一面找钱夫人帮忙吹枕头风拖延几天,一面去了乡下找买家和卖家说情。一连奔波了几天之后,终于说服了卖家的一个本家叔叔,最后由这位叔叔劝了卖家将事情与买家私了、赵家在中间赔了些银子了事。 买家重新得了正确的红契,自然就撤了诉,钱县令自然也只得罢了。 眼下宁婉也打算如此,又因为她先前办过此事,找到卖家信服的本家叔叔应该要容易些,而买家那边的人她也大致知道,至于钱夫人,如今她们关系已经熟了,让她帮个小忙应该也不难吧。 宁婉在心里谋算了一回,刚要告诉赵太太,就见赵太太正用一只手捏住了两侧的太阳穴上用力揉着,就知道她又犯了头风。 赵太太最近身子一直不大舒服,而赵家内宅有喜姐儿的丑闻,外面有赵国藩的大错,不犯头风才怪!宁婉知道头风是很痛苦的毛病,每到此时赵太太都会卧床不起,但是今天她就是再难受也只得忍着,如果她起不来了,赵家也就要完了! 同情之心不由自主地升了起来,宁婉站到了赵太太身后,替她轻轻地揉着头上的几个穴位,这正是缓解头风的法子,她先前特别学过的,虽然不能治好头风,但按上一会儿就会缓解许多。 果然没多久,赵太太轻轻地说:“谢谢卢夫人了,我觉得好多了。” 宁婉重新坐下,却没有把刚刚想好的法子说出,而是诚恳地道:“赵太太,我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赵家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将契书的事处置好,而是应该放弃典史的职位。”当初宁婉身在赵家,也只一心想着保住典史之位,唯有跳出了赵家,重新回首才明白,赵家本主是一颗从根子底下开始烂的树,谁也没有办法将树救活,还不如早些将典史的职位放开,另辟蹊径,才能重新走出一条活路。 “放弃典史?”赵太太猛地睁大眼睛,“你是替钱县令来当说客的吗?” 钱县令一直想把典史的职位拿过去给跟他从南边来的幕僚,这也是他借着契书的事情为难赵国藩的主要原因。毕竟契书虽然写错了,但立契时有中人,有三老,谁是买家谁是卖家大家都是清楚的,很容易就将事情审清结案,但是钱县令就是要为难赵国藩。 赵国藩固然是个混蛋,但是宁婉更不愿意让钱县令的手下得了典史之职。 “不知赵太太为什么误会我是钱县令的说客,但是我想赵家就是放弃典史,也要把这个职位让给虎台县里的人为好,”宁婉说:“如果县令、典史都是自外面来的人,勾结到一处,恐怕连虎台县的地皮都要刮下去三尺,到时候他们任期满了一拍手走了,苦的还不是我们!” 宁婉并非危言耸听,类似的事情并不少见,所以有“千里当官只为财”的说法,有多少读书人寒窗十几载,一朝金榜题名外放做官,不顾名声地干上几任下来积下厚厚的家身,回到家乡买庄子盖房子修园子,重新做回厚道的诗书人家,但从此后几代人都不愁生计了。远的不说,当年徐老知府离开虎台县时只雇了一辆骡车就将一家老小和行李都装了进去,缷任回乡时可是几十辆车子,甚至还雇佣了镖局的。 虎台县地处边地,民风颇有些剽悍之处,历任县令到此均不能一手遮天,行动就要受当地小官小吏及乡绅商户的制约,因此行事总不能太过。如今钱县令看着人品还好,但谁又敢保证跟着他到这边城的人打着什么算盘! 反倒是本地的几个大户人家,虽不敢说一清二白,但毕竟祖宗家业都在这里,将来也还会有子子孙孙在此繁衍,因此做起事来都颇有顾及,总不至于贪腐太过。 赵太太听了,将头点了一点,“你这话说得竟一点也不错,我们赵家一直当着典史,为的就是造福家乡。” 什么造福家乡还是不必拿出来搪塞自己了,赵家不肯放弃典史之位自然是有自己的利益。但宁婉既然开了口,自然就会将话说透,“赵家如果一力要保住典史之职,也并非不能,只是如今只靠赵太太一个人着实为难,免难免丢了耙儿弄扫帚,每有事情费尽心力不说,还要赔些钱进去。赵家纵是家底子厚,又有多少够赔的?总有赔不下去的时候。到那时候再想退步抽身,可就更难了。” 赵太太从没想过赵家要丢了典史的官职,更没想到要自己手里丢了,但是宁婉的话一句一句都说到她的心坎里。她年纪日长,家里没有一个能替她分忧的不算,反个个都要给她弄出无数的麻烦,她一桩桩一件件地办着,过去还能勉力支撑,现在却委实精力不足了。 再一个就是赔钱的事果然不假,赵家虽然家财万贯,但先是为了国藩错发官粮之事竟弄得周转不灵,不得不悄悄卖了一间铺子。手头刚刚缓过来,又出了写错契书之事,就算是卢副千户肯帮忙说情,银子也要花一些的。长此以往下去,难不成真要将家财耗尽? 宁婉看出赵太太的动摇,自己说的都是痛处,赵太太心里也都是明白的,只是一时难以接受而已。因此就又道:“既便赵太太还能为赵家的典史之位再谋算十年,可赵家若是依旧后继无人,要我说终还是空。” 这正是赵太太最为担心的,国茂一支是不可能有子嗣的了;国葆就是有孩子,赵太太也绝不会将家业交给他;至于国藩,妻妾外室相好都不少,就是没有一个有消息的,就连买来好生养的丫头,肚子也一样没有动静。 良药苦口,良言逆耳,但赵太太毕竟是个极明理的人,因此她终究苦涩地问道:“难不成赵家的典史真就是不再保为上?” “对,不保为上!”先前宁婉接过赵太太手中的重任费尽心机地又将赵典史家维持了些年头,到最终又怎么样?“所谓不破不立,赵太太现在正宜痛下决心,将典史之职让出,专心打理家业,过继子孙,教养下一代。过上几十年,赵家再出人材,那时也许并不将典史之职放在眼里了呢!” 第217章 选择 宁婉把最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觉得一身轻松。 赵太太对自己的恩情,自己也算报完了,现在只看她如何选择。 良久,赵太太终无一语。宁婉却十分理解她,如果先前有人对自己这样说,自己也很难立即就听从吧?赵家的事,毕竟早与自己无关,她尽了心也就够了,眼下就又说:“其实写错契书的事并不难办,我虽然不让铁石帮忙,但是却能一样将事情压下。” “卖地的卖了地又讹人,其实就是个破落户,他想图一笔银子是真,但若是再赔一笔几百亩地的银子,着实不划算。”宁婉细细地剖析,赵太太之所以想请铁石求情,也是不想拿出那上千两银子,赵家有钱,可赔上千两的银子总要伤筋动骨的,“可是,他再是不要脸,并非没有人能治得了他。一则有当时写契书的中人和三老在,二则就是他只要是人就会有三亲六故。” “像卜九那样父母双亡、无兄无弟、又没有子女,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能有几个?卖地的人自然是有亲近、信服,或者不得不给情面的人,我只备了厚礼找了那样的人说清原委,请他援手,他看在银钱和情面的份上,自然能答应。” “只要卖地的人按下,买地的重新得了契书,我们再去拜访一回,他既然是有家财的人,总不愿意与赵家结了仇,自然也就罢了。” “买地的罢了,撤了状子,钱县令还能说什么?且他于这些琐事并不精通,又与虎台县当地人极隔膜,想生事也生不出来了!”赵县令若是真有本事的人,也不至于任赵家这么多年安然不恙。 赵太太一向认为自己是个能干人,但是如今听了卢夫人轻飘飘地将她以为难到了极点的事情说开了,心里不由得升起了感慨,赵家怎么就没有缘份将这样一个聪明机灵的女子娶进门呢!若是那样,自己如今早就在家里享清福了! 只是,赵太太并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她看着眼下年青的小媳妇,容貌那样明丽,肌肤那样光润,从里向外地透着从容自得,就知道自已当年没能将她劝服嫁到赵家其实并不意外,赵家能给予她的,终还是差得远了! 难得卢夫人并没有为自己曾谋算过她生气,她本可以将契书的事接下办妥换得万氏一命就好,不想她竟能诚心诚意地帮自己出主意,赵太太感觉到宁婉浓浓的善意,越发觉得她的建议并不错。她重新垂下头去想了许久,下了决心,“卢夫人,我同意将典史的职位让出去,不过还要请卢夫人帮帮忙。” 赵太太终究还有自己深为佩服的女子,宁婉并没有想到她竟然这样快就想通而且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就点头道:“只要能帮的,我一定会帮的。”她也希望赵家好,尤其是赵国茂,想到那天看着他满脸黑灰衣裳肮脏,宁婉心里还颇不是滋味。 “写错地契的事,我想请封家帮忙,”赵太太缓缓地说着,“若是封家能帮国藩将事情处置好,又保证日后对赵家多加关照,我就推荐他们家接任典史。而这些事情,我想让卢夫人陪着我。” 虎台且里窥伺典史之职的人家有几户,但是赵太太却将他们都绕过了,直接提了封家。宁婉很是赞同,于公,封家出过举人,在虎台县里很有名望,于私,封家与赵家一向亲密,这样对于赵家将典史职位让出后有利,她还有一个小小的窃喜,那就是封家如果得了典史之职,那就会落在封少爷身上,那么封少爷就是为了颜面,也应该对封少奶奶更好一些才是。 至于要自己陪着,其实不过是赵太太的谨慎,想要个证人罢了。其实是用不到的,但宁婉还是点头应允,“赵太太想的很是,让封家帮忙处置地契的事,一则解决了赵家的燃眉之急,二则就是看看他们的手段,。另外,赵太太不必多担心将来的事,赵家虽然不再任典史,但只赁着推荐封家的情面,谁又敢为难?” 就算是有不长眼的,封家就是为了名声,也会主动帮赵家。赵太太明白,点了点头。 “最根本的,典史所承担的事情众多,眼下如何与县令交割,将来遇了事如何处置,整个虎台县里谁又有赵太太清楚?封家若不是蠢的,定然会来求教,到时候赵太太正可以……” 县衙里的事情,并非一朝一夕能说得清的,一年四季有不同的事,而每年又有不同的情况,赵家做典史上百年,知道的实在太多太多了,可见不论是钱县令那边还是封家,恐怕在几年之内都免不了要勤来拜访赵太太的,这让赵太太心里又是一宽。 “赵家做了几世的典史,自然是有所得,”听说当年赵家的第一任典名不过是个落第秀才,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现在赵家有几百亩的好地,十几家的铺子,不可同日而言了,但是,“也因着这典史之职,其实也将赵家困住了!” 宁婉重新回到虎台县后,闲时早琢磨出许多道理,“这么多年,赵家所有人都想着争这个典史,就连同族的人也只眼睁睁地盯着赵家的嗣子,竟没有出过一个秀才,更不论举人了。如今脱了这个困局,赵太太重新为赵家谋划,前途未可限量。” 多少天来,赵太太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真是多谢卢夫人了,无怪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更比一辈高,今天赵家得你相助,实在是无以为报。待赵家交出典史之职,我会把县衙那处隔开,将这处宅子送给卢夫人。” 典史的家眷在县衙里本有住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家就在那住处之外买房买地,将宅子一直扩出县衙,形成了与虎台县衙相互交错的赵宅。这宅子只比县衙小上一点点,若论亭台楼阁、房舍院落竟比县衙还要好上许多呢,也是赵家在虎台县里不凡地位的体现。 赵太太既然决定让出典史之位,与县衙分开自是必然,不想她就连这处宅子也肯舍了。 宁婉点头赞同,赵宅虽好,但其实就是一个隐患,早些舍了对赵家更好。当然她也不会要这宅子,“我住在副千户的房舍中还满自在的,再说我也养不起这处大宅子!”宁婉半开玩笑在拒了,“赵太太若是不想留,自可以卖了,这处宝地要一千两也不为过。但要我说,不如将宅子分成几段,赵家留下一处,其余几处卖掉,既不至于树大招风,也不至于不留后路。” 卢夫人既然不肯收,赵太太也不再让,她心里豁然开朗,拍了拍头说:“我原本恨极了万氏,如今想着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家不过是没有缘分罢了。我让人带卢夫人和你大姑接了万氏走吧,二房院子里的东西随便你们拿!” 喜姐当年嫁入赵家,不论是聘礼还是嫁妆都是赵太太拿的,因此宁婉摇摇头,“我们什么也不要。但是,有一个人若还是在外面逍遥,我怎么也不服气的!” 赵太太心里明白着呢,“你放心吧,再等几日看就是。” 宁婉心里也说不出的轻松,赶紧起身找了大姑,一同去了二房的院子。 因赵国茂不是正常人,二房服侍的人一向是最多的,比大房和赵太太屋里都要多,因此平日这里总是人来人往、声音不绝的,但是现在却大门紧闭静悄悄地一声也没有,想来赵国茂已经被搬走了。 陪着大姑和宁婉过来的正是赵太太的心腹赵大媳妇,一路上一言不发,到了二房的院子前面叩了叩门,又向将门只打开一条缝的守门的婆子低声说了两句,带她们到了房门前就停住了脚,“你们自己进去带人吧。” 宁婉和大姑就赶紧打开门,富丽堂皇的屋子什么也没有变,依旧收拾得干净整齐,唯有炕上散落了一套男子的衣裳,从内衣到鞋袜样样都有,料子是极好的,活计也鲜亮,看大小赵国茂是穿不进的,显然正是喜姐儿给高峻做的。 雪青色的料子透出一种难以言述的清冷,宁婉的目光落到了蜷缩在这些衣裳里的喜姐儿身上。她只穿着内衣,双手双脚都被捆住,嘴里也塞了一块帕子,一动不动,仿佛没了气息。 大姑早哭着扑了上去,将女儿解了捆绑抱在怀里,转眼见喜姐儿挣开了眼睛却又骂她,“就是不肯听话!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喜姐儿流下泪来,“娘,你让我死了吧!” 宁婉喝住这一对母女,“现在还说什么都没用,我们赶紧走!”说着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将喜姐儿从头到脚包上,与大姑一人一边搀了她出去,到了门前坐上马车,到了万记的后门,再与大姑将人送进去,按住不知说什么的大姑道:“大姑别管我,一定要好好看住表姐,千万别出事儿,等些时候事情就过去了。”自己悄悄出门坐上车回家。 才一上车,就见铁石正坐在车里,就一头倒在他的怀里,“我们家去。” 卢铁石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一向是极敏锐的人,只从白氏传的一句话就听出不对,因此他立即转身去找媳妇,自赵家门外又跟到了万家,现在抱了媳妇轻轻拍着,“好,我们回家吃饭吧。” 第218章 狐狸 宁婉原不想将喜姐儿的事说出去,尤其不想铁石知道,免得他看低了自己。但是她还是在饭后夫妻共处时说了,因为不说心里堵得很难受。 方说完她立即就抱着铁石的脖子,“你不许因此就瞧不起我,或者不喜欢我了!”可是言毕也觉得亏心,铁石哪里是那样的人,于是就又笑了。 卢铁石见她自顾自地多心,然后又想通了,自然也是笑,拍拍她的头,“别人是别人,你是你,我一直都喜欢你,放心吧!” 宁婉索性就势一倒,将桌上的《史记》拿了下来,依在铁石身上看书。 卢铁石免不了心猿意马,放下笔问:“如果需要我去帮着表姐说个情儿,我可以去找钱县令,他不是正管着赵家吗?” 宁婉把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了铁石,唯将赵太太求自己找铁石说情而自己拒了的事瞒下,眼下更是赶紧摆手,“不用!你只管忙你自己的!”却又突然一笑,“其实我已经是借你的势了!” 若是自己只是宁婉,赵太太与大姑商量喜姐儿的事时不会让自己参与;也不会看在自己的情面上饶过喜姐儿一命;更不会轻易就听信了自己的劝说。 不同身份的人做一件事,结果很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宁婉懂得,而且觉得也有一定的道理。这其间固然有以势压人的情况,但能得到较高身份的人自有原因,或是祖宗长辈们传下,或是靠着自己打拼,受到更多的尊重也是应该的。 而自己如今的身份,就是铁石在多伦立下军功所得的。 卢铁石听她这样说,就满怀宠溺地道:“我的势你随便借,谁要是不给情面只管告诉我,我去找他们!” 宁婉大笑,“那我不是成了狐假虎威里的狐狸了吗?” 卢铁石也笑了,低头细看媳妇如花的颜容,“你还真像狐狸精呢!” “狐狸精专门诱惑书生,从不诱惑将军的!” “但是我们家的狐狸精却只喜欢诱惑将军!”说到这里,铁石哪里还忍得住,就势将狐狸精办了,“当然将军也喜欢狐狸精,写书的人很应该写上一笔。” 冬日里的辽东昼短夜长,外面天寒地冻,夫妻二人躲在温暖的屋子说些鬼神狐仙之类怪异之事,佐之以鱼水之欢,正相得益彰。漫漫长夜,竟总不够睡。 接下来的几天,宁婉陪着封家太太请了赵太太吃饭,又去安慰了大姑和喜姐儿,眼见着一切还都顺利。 封家不知用什么法子将卖地的那个破落户治住了,让他交出了契书,然后又将买地的也安抚住了,到县衙里撤了状子。接下来赵家与封家一同与钱县令答成了一致,赵国藩报病重辞了典史,虎台县里推荐了封杨接任——正是封举人的孙子,如今封家的独子封少爷当了典史。 喜姐儿离了赵家的事也公开了,赵太太大度地向大家说,一个游方和尚批赵国茂的八字与常人不同,命中不能娶妻,否则有违天命,因此只得给了喜姐儿和离文书,算是保住了喜姐儿和万家,甚至宁家的颜面。 而高峻呢,也不知怎么与卜九的一个老婆勾搭上了。卜九那个人谁不知道?一点也没生气不说,还客客气气地笑着要把那个老婆送给高峻,可是虎台县里的人都知道高峻会倒霉的,果然他在离了虎台县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山贼,非但卜九送的老婆和身边所有的财物都被抢了,还被打折了一条腿。 宁婉听了高峻就是养好了也难复原就是淡淡一笑,将赵太太送她的信拆开,见里面只封着一张契书,正是北门前皮毛铺子的房契,客气地问道:“难为你们家太太还想着我,她在庄子里住着还好?” 来人是赵太太的心腹赵大媳妇,笑着点头说:“我们太太原本就喜欢住在庄子里,只是平日不得空儿,纵是去了心里也总惦记着县衙里。如今将县城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事都推了,太太就赶紧搬回了庄子,每日早起蹓蹓弯儿,到田野里看看,饭量都大了呢。” 又告诉宁婉,“庄子旁也多是我们赵家的族人,他们原本就是最敬我们太太的,现在听说太太要给过世的大儿子,现在的大爷、二爷选嗣子,更是巴结,每天都有人来问好请安的,太太一点也不寂寞。” “就是大爷,也比过去省了事,乡下并没有什么可逛之处,因此太太拘了他在家里,左右有大奶奶和好几个姨娘丫头服侍着,倒也不会再出什么事。” 至于赵国葆,虽然来人没说,但是宁婉却比她还清楚,这一次赵太太离了虎台县是痛下了决心的,因此直接将家分了。她亦没亏待赵国葆,将原来赵家的宅子分出一块给他,又给了两个铺子和乡下的田地。赵国葆留在虎台县里逢人说赵太太这个嫡母恶毒,典史之位应该是他的,只是谁也不理他,反倒都赞赵太太识大体,儿子错也不容情,又推举名声极好的封家接任真真是公正无私。 宁婉就留了赵大媳妇吃饭,走时打赏了一对沉甸甸的银镯子,赵大两口子嘴果真都是极严的,喜姐儿做的错事一丝也没有露出去,她十分满意,又叫白氏送人,“把昨个儿洛大哥送的两对野鸡给赵太太拿去养着玩吧,我瞧着羽毛很是好看。” 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办妥了只用了一个多月,这时天气已经暖了起来,宁婉将赵太太的信重新封了起来也不叫车直接走去了万记。 先前万记一向是大姑掌着,不只是因为她是长辈,更是因为她性子要强喜欢管事。如今宁婉一进门就见大姐夫忙得满头满脸的汗正在张罗,“肉赶紧炖上,一会儿中午吃饭的人来了没有肉怎么成!”又去看面,“这面揉得不到时候,没听说过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吗?这面揉不好,蒸出来的面食就不够味儿!” 宁婉特别挑客人少的时候来的,因此就向大姐夫板了脸道:“我原来不知道,原来大姐夫这样厉害,竟然敢打我大姐呢!” 大姐夫正忙得晕头胀脑,不意小姨子突然来了,又责问自己,就抹沫汗解释,“我不过说句俗语,竟让小姨子挑理了,眼下我哪里敢打你大姐呢!” 大姐又要生了,因此大姑不能管事她亦不能,大姑夫又是个老实的,所有的事情才都压在了大姐夫身上。也难为他一个庄稼汉了。不过宁婉听了却仍不肯放过,“那样说,平日里大姐夫就打大姐了!” “平日里也没打,不信你去问你大姐!” 宁婉哪里会不知道,大姐夫对大姐是真好,当然大姐也是极难得的温柔体贴的人,又会生养,现在自己已经有了两个外甥一个外甥女了,眼见着又要添上一个,她只是见了大姐夫开心打趣而已。 大姐夫急赤白脸地解释了,见小姨子撑不住笑了才醒过神来,“你看我忙得都昏了头了,小姨子来了也不知道让进屋里说话。” 宁婉就摆手,“我又不是客,”说着洗了手到厨房里帮着将中午的炖菜做上了,然后又去包包子、拌小菜。她干活一向又快又好,小吃铺子里多了她立即就觉得井井有条,眼见着各样的事情都就绪了,她才进屋子里看大姑、大姐和喜姐儿。 这些日子大姑大姑夫日夜守着,喜姐儿总算又活了过来,眼下正坐在炕上与大姑和大姐在一处说话,见了宁婉就掩住了嘴。 宁婉亦知道喜姐儿见了自己不自在,当日见了她最狼狈模样的人只有大姑和自己,大姑是亲娘自然不同,而自己呢,总让她觉得羞愧,因此这些时候她非要必要的事并不多来。 大姑倒是极感谢侄女儿的,如果没有婉儿帮忙小女儿再不能活着回来的,因此就笑着招手,“婉儿,赶紧到炕上来,别看外面暖和些了,但是屋子里还冷着呢。” 大姐也笑眯眯地给宁婉倒了水,“这是炒米茶,你最爱喝的。” 宁婉刚在厨房忙了半日,现在正渴着呢,接了水就喝了,笑嘻嘻地看了看大姐滚圆的肚子,又说了些闲话儿,“昨儿个我娘捎信说瑞泓丰又要进新料子,不如我们今天晚上一起过去挑几块好的。” 大姐就赶紧说:“其实我也想做件新衣,不如我们姐仨儿个选一样的料子。” 平日里大姐过日子最节俭的,就是有了钱买衣裳也是先尽着上面的太公公太婆婆、公公婆婆,再就是大姐夫和囡囡几个,如今就要生了,就是做了衣裳也未必能穿出去,她张罗着做衣裳,其实就是为了把喜姐儿带上。宁婉哪里不知道?也顺着话说了下来,“我一直记得那年我们家所有人都做了一样貂皮领的披风,一齐穿出去有多拉风!大姐说的有理!” 回头瞧一眼喜姐儿,见她依旧垂着头不语,就又向大姑说:“上次大姑说过要请客的,后来竟然混忘了,这一次一定要大姑请!” 大姐就说:“不错,不错,大姑要是请客,我还要挑更好的!” 姐俩儿热热闹闹地唱戏,不料看戏的人不领情,喜姐儿就是一言不发,大姑就叹了声气说:“贤儿,我们也不必瞒着婉儿了,就告诉她吧,也许婉儿能劝得了喜姐儿呢!”又向宁婉道:“喜姐儿魔怔了,就是要嫁给高峻,我们怎么劝也不听!” 第219章 很久 宁婉听了高峻的名字就生气,恨不得立即骂喜姐儿,可是见了喜姐儿将身子缩到了炕角儿,却将一双眼睛抬起来期盼地望着自己,突然熄了心里的火气。 这些日子喜姐儿将养过来些,但也瘦得不成,她眼睛原本就大,现在更觉得一张脸上只有一对眼睛了,像小鹿一般的怯生生的,十分可怜。 自己知道高峻是个坏蛋,但是喜姐儿却不知道。她从小在万家长大,再就嫁到赵家,哪里见过什么人,经历过什么事?她是当真被高峻这个游荡子给骗了,而且现在还没觉醒。不必问也能知道高峻一定说过诸如可怜喜姐儿,喜欢喜姐儿诸如此类的话,甚至还许愿会娶她,而喜姐儿就当真了! 不让喜姐儿看到高峻的真面目,她永远也不会死心的! 宁婉索性爽快地答应了,“好,我想办法!找个机会给高峻传个话儿,让他们见上一面,商量商量。” 大姑不想宁婉倒答应下来,就急忙道:“婉儿,你这是怎么了?”想再说什么又不好说,拉着宁婉去了西边的小屋,“那个高峻不是个好人,就算他愿意我们家还不愿意呢!” 宁婉就说:“大姑,你听我安排,保管表姐就死了心了!” 大姑原来就信服侄女,现在更是言听计从,赶紧答应,“那就都听你的!” 宁婉交待几句,又从怀里拿出那封信,“这是赵太太让人送来的,想是觉得亏待了表姐,送来给表姐傍身的。” 大姑却不认得地契,“这是什么?” “正是先前喜姐儿和在北门开的那间铺子的地契。” 大姑就连连摆手,“我们可不要赵家的东西!”又说:“我怎么觉得赵太太恨死喜姐儿了,再不能给她东西,倒是送你的呢!” 宁婉倒没这样想,此时就摇头道:“我现在也不缺银钱,还是给表姐,不论喜姐再嫁还是不嫁,总要留些银钱。” 大姑就拉了侄女儿的手,“婉儿,大姑知道你重情,但这铺子喜姐儿果真不能要,一则已经对不起赵家了,二则就是拿了心里也不安。”又安慰她道:“你不必担心喜姐的将来,如今家里也跟着你挣了钱,现在又置下小小的家产,大姑怎么也养得起女儿!” 宁婉听了也觉得有理,就将契书重新收了起来,想了想说:“契书我留着,但这铺子我也不要,等皮毛生意挣了钱,我就分一半红利给赵国茂,就算将来赵太太不在了,也让他不缺衣食。” “你这样做我听了心里也好受了不少,赵太太对人说是赵国茂八字不好不能娶妻,倒让我愧得慌,你要是肯照顾他,倒帮我们赎了罪。”大姑说着,就用力摇了摇宁婉的手,“好侄女儿,再帮帮喜姐儿绝了那个傻念头!” “大姑只管按我说的做就能成!” 果然喜姐儿听了能见高峻当晚就与大姑去了瑞泓丰,挑了两块衣料在家里做起了衣裳,每日吃饭也不必大姑逼着劝着,夜里更不必守着只怕她悄悄寻死,整个人竟然不一样了。宁婉听了大姑来告诉,点着头笑,“如此就好。” 眼见着到了清明时分,各处调来的徭役人等都回乡种田,铁石也给烧砖的将士们都放了假,让大家歇上半个月,只等春耕之后再开始修缮城墙的最重要的瓮城部分。 这 一日卢铁石回了家就先向宁婉说:“明日我带你出城骑马。” 以往就是将士们都放了假,卢铁石也不肯歇着的,但如今他却要带自己出城,宁婉瞪大了眼睛,“那眼下的事情谁来管呢?” “我见你开了铺子都交给管事的,自己只隔三差五地去瞧瞧就挣了钱,就把杂事都交给了洛大哥和那两位百户了!。” 原来自路指挥同知来查看过修缮城墙之后,非但拨下些银两,且又给铁石调来两个百户的兵士,铁石如今帮手多了,做起事来轻松不少。但是宁婉觉得他与过去变化最大的是他的性子变了,不再对谁也不放心,就连喝酒都怕不够清醒为人所乘,而与敞开了心胸,接纳了更多的人。 她开心得差一点蹦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就想学骑马呢!” 铁石就一把将她抱住,“我只答应带你出城骑马,可没答应教你。” “不嘛!不嘛!”宁婉哪里肯依,虽然上次因为能骑马太开心了,一时竟没有与铁石说定,但是她只当铁石已经许了自己,因此扯了他只管磨着,他最怕自己求他了! “你今晚若是能答应我……”卢铁石就在宁婉耳连轻声说了两句,然后一捏她的脸,“我就答应教你骑马。” 宁婉的脸全红了,提脚去踩铁石的脚,“你这样坏,我不要你教了!” “那怎么办?我一定要教你的!”卢铁石就由着婉儿双脚落在自己的脚上带着她走到了炕边,坐下将人放在怀里,就在她耳边说:“要么我今晚这样……” “那还不是一样!”宁婉才不理他,低头盘算,“我找老林去学好了,他特别好说话儿,对马的性子也熟……再带着白氏,没准儿她也想学呢……我们还可以带一篮子吃食,我想想带什么好……” 卢铁石恨得牙痒痒,也爱得牙痒痒,突然将宁婉放回炕上,自己也端坐到一旁,原来白氏将饭菜端了上来,听了夫人嘀咕就问:“是要买什么吗?” 宁婉就说:“趁着现在铺子还没关板,赶紧去飘香居买些点心,再去老恒记买几斤酱肉,回来再把水囊准备出来……” 卢铁石在对面听着她一样样的安排,却绝不口不提让老林和白氏也一同出门,虽然早知道她刚刚不过在与自己逗笑,但嘴角还是不觉地向上翘了一些,替她装了饭放在面前。 饭后宁婉又兴高采烈地张罗了半晌儿,忽听铁石问:“你可选好了,到底要哪样?”就一回头将蜡烛吹熄了,自己进了被窝将后背对着他,“我什么也不选!” “那不成的,必要选一个!” 夫妻俩在被窝里打架,最后哪个占了上锋谁能知道?只见第二日一大早两人笑嘻嘻地起来,扎束得当,将备好的包袱挂在马上,便牵了两匹马出门了。 初春的辽东寒意尚未完全消退,可宁婉却一点也不怕冷,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四处张望,出了城就催铁石,“我们打马跑起来吧!” 卢铁石就上了马用手环住她的腰,带着她在原野里跑了一大圈,“怎么样?比上一次到虎台县里有趣吧!” 当然,在原野里跑马与赶路哪里能同日而语?更何况当时正是数九寒冬,大地冰封,而现在地面的冰雪已经慢慢融化,土地变得柔软起来,马蹄落下让马上的人觉得仿佛腾云驾雾般的。宁婉便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撒了下来,:“太好了,我要自己骑!” 卢铁石带住了马,将为婉儿准备的枣红马牵了过来,“看在你昨晚表现好的情面上,就让你自己骑吧!”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羊皮褥子仔细地铺在马鞍上。 宁婉嫌麻烦,“不必了,我不冷。” “不只是为了防冷,”卢铁石将褥子的角落都铺得十分平展,让两边都垂了下来,再将宁婉抱起来放在马上,重新整理了一番,“骑马时容易把腿磨疼,甚至还会磨破皮,垫上褥子就会好些了。” 宁婉原当他又想动手动脚呢,正要说他,才晓得原来他竟有如此细的心思,“你怎么能连这些都想到了?” 当年卢铁石还在多伦时,曾有一个新兵在马鞍上放了一块羊皮说腿皮磨破了太疼,可是他一把将羊皮拿下来扔了,还训斥了他,“磨破了皮又算什么,长出茧子就好了!”现在他可舍不得媳妇的腿上磨红一点,因此就用了这法子。只是往事自不必说,只笑道:“这才是我一定要想到的!” 宁婉听他话里不对,正好已经接了缰,就一夹马腹,“我不理你了!”说着骑着马一道烟地跑了。 卢铁石大急,赶紧翻身上了自己的黑马追去。好在枣红马是特别挑出来的,性子特别温顺,脚力也只一般,因此没多久就被卢铁石追上拉住缰绳,本想责备婉儿两句的,可是见她一张小脸跑得红扑扑的,大眼睛里满是光彩,却说不出狠话,只道:“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我会赶骡车,你又带过我骑马,所以我一点也不怕!”宁婉果然在马背上怡然自得,“再说,我还有你呢!” 卢铁石不觉得笑了,再从头到脚地将媳妇打量一回,婉儿虽然是女子,但是个子却高,大约小时候在乡村里长大的原因,她纤细的腰肢和长长的腿很有力量,行动又十分机敏,正是骑马的好手!回想当年自己第一次骑马也没有人教,只是因为赌气上马就走了,可也如此就学会了骑马。当然那一次骑马的经历他永生也忘不了,不只是因为他平生第一次骑马,又从马上摔下,更是因为遇到了婉儿,结下了夫妻之缘。 他满怀爱意地看着自己的媳妇,只见她穿着一身红,大红的小袄,大红的肥腿裤,大红的牛皮靴子,外面系着大红撒花的百褶裙,再披着火红的披风,坐在枣红马的马背上就像一团火一般,将他的心都快点燃了,能与她并绺而行真是人生幸事! 宁婉此时亦侧身看向身边的丈夫,坚毅而冷峻的将军开怀笑着,玄色披风随风而动,正与自己的大红披风相联,正是过年时她心中盼着的情形!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她盼着这一幕的到来不只眼下的几个月,而是很久很久了! 第220章 青木 第一次出来骑马,过了中午没多久卢铁石就一定要回家,再三地哄着媳妇,“乖婉儿,时间太久了会颠得骨头疼。” “不会的!”宁婉也不知为什么,与铁石在一处时间久了她竟越发任性,而她明明知道却依旧如此,“我现在一点也不累,骨头也不疼!” “明天你才会知道厉害呢,”卢铁石这一次很是坚决,他曾眼见过多少人第一次骑马之后叫疼,哪里舍得媳妇也受苦,“以后我还带你出来玩儿。” “那就再跑一圈儿!” “也好,但这圈之后就一定要回家里歇着了。” 宁婉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任性了,因此铁石不管怎么样都纵着自己,就笑着打马又绕了大大的一圈,才到了城门前。此时倒正色道:“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太显眼了?怕会被人背后说嘴,不如下马走回去吧。”平先前她不会骑马,铁石牵着马带她出城倒没什么,现在她不必看也知道自己纵马归来一脸的飞扬神采,依旧骑在马上怎么也掩不住的,虎台县里的人看了难免会笑话铁石太宠自己。 孰不知铁石最爱她如今的模样,且若不是怕对婉儿不好,他早就与媳妇共乘了,现在将眼角一挑,“我们就这样进城!” 虽是边城,但女子骑马的并不多,宁婉与铁石并马齐驱进了城,就知道今天晚上满城的人都会议论自己,但是她亦不十分在意了,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丢人的事,恰恰相反,宁婉觉得自己很是英姿飒爽呢! 到了家里,她依旧十分开心,做着家事时都不禁轻轻哼起了小调,又问铁石,“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铁石见她如此兴奋就苦笑一声,“你还不赶紧歇着?骑了这么久的马,一定很累了!” “真的不累,我就是高兴!”甚至到了晚上,宁婉闹得更凶,“如今我学会骑马了,倒可以在家里试试。” 铁石就将媳妇按住,“今天还是早些睡觉吧。”可他竟按不住人,且又受不了诱惑,只一会儿就顺了媳妇的意思,“都听你的!” 第二天早上,宁婉醒得晚了,一醒过来就赶紧将被子蒙到头上不出来,铁石就在一旁看着她呢,真丢人! 卢铁石就将被子掀了个角,把头凑过去,“是不是身上疼?” “嗯,浑身上下又酸又疼。” 白天骑马晚上又要闹,不疼才怪呢? 卢铁石知道自己也是有错的,越发温柔,“乖婉儿,让我帮你揉揉。” 宁婉在被窝里吃了饭,又补了一觉方觉,再起来又神采奕奕的了。吃着午饭就说:“下午我们再骑一会儿马吧!” 卢铁石在军中带新兵,每每操练之后看着他们再也爬不起来,就是拿鞭子抽也没用,现在瞧着媳妇一转眼又生龙活虎一般地,又说要骑马,十分赞叹,“你身子还真好呢。”忙不迭地点头道:“我听媳妇的。” 一时吃好了,白氏将东西都收拾下去。宁婉便将家常小袄解了,又叫铁石,“把外衣脱了吧。” 卢铁石做什么都快得紧,早脱了躺在了炕上道:“来骑马吧!” 宁婉正要拿出门的衣裳要换,一回头见他如此模样气得脸都红了,“我是说去骑马!” “是啊,我都准备好了!”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一件飞来的衣裳蒙在头上,“这是做什么,难道还要戴眼罩?” 宁婉不理他,换了衣裳自顾自地去牵马,过了一会儿工夫铁石才跟了过来,“是你没说清楚。” “呸!你脑子里都是什么!还有脸说!” “做都做了,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呸!呸!”宁婉连呸几声上马走了,“我再不理你。” 什么不理的话其实就是假的,还没片刻工夫呢,两人已经说笑着并绺而行了。再过了两三天宁婉的马已经骑得很好了,当然这话要在卢铁石听来也许又是另一重意思。 初学时总是兴致最高的,特别是铁石已经放手让宁婉自己骑,她的兴致就更高了,只要有机会就要到城外跑一圈。 这一天方出城宁婉就说:“我们去看看婆婆去吧!”自过年后铁石事情多,宁婉杂事也多,回老宅的时候就少了,现在有了马,自然方便。 卢铁石见媳妇比自己还想着娘,自然是高兴的,又因婉儿的潜移默化,他虽然还是在许多事上不赞同娘,但却更加能容忍娘和安平卫那边了,就像婉儿说的,把娘当成小孩儿哄,只要她开心,其余的就不必在意,因此就笑,“这还不容易!” 果然没多久就到了卢家老宅,到把婆婆惊了一跳,“你们怎么突然就来了?” 宁婉就笑,“婆婆,铁石教我骑马了!” 不想婆婆却露出不赞同的神情,“学骑马多危险啊!万一摔了可怎么办?” 铁石当年就是摔过的,婆婆自然心有余悸,宁婉赶紧笑着解释,“我骑的都是特别温顺的马,没事的。”卢铁石更是灵机一动,“婉儿学骑马其实是为了回家看娘方便呢,她才学会了就先来家里了!” 婆婆没有什么主意,且她只执着于一件事,对别的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心气,宁婉敢把骑马的事告诉她,就是有把握将她哄好的,如今又有铁石的帮助自然更是容易,笑眯眯地讲道理,“婆婆,俗话说技多不压身,学会骑马用处可多了……而且铁石在军中,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去下面的千户所,到时候我就骑马跟着他去,正能好好照料他呀!” 要说除了丈夫,吴老夫人惦记的不过是儿子了,只听了为儿子好,就是先前有几分不快就都没了,就笑着说:“你们学骑马也好,只是不必常回来,我都好着呢。”又絮叨着嘱咐儿子,“军中的事情多着呢,铁石你一定要用心啊!”又告诉儿媳,“要好好照顾铁石,他自己什么也想不到……” 宁婉就都答应,又拣婆婆爱听的说了些,看她开心了才与铁石告辞,“我们先回去了,改天再来。” 回过老宅,又见长辈过得不错,夫妻俩儿心情更是轻松,打马在城外跑了一大圈,铁石又顺路去了烧砖厂看了看,正要回城,突然一个人跳出来拦住他们,用生硬的语气叫着,“铁石将军!铁石将军!” 原来竟是个夷人,身着光着皮板的羊皮袄子,身材高大,方脸浓眉,髠发髭须,颇有些怪异。铁石见了也不吃惊,下了马上前与来人相互在肩上拍了一拍,很显然是熟悉的。 宁婉记得梦里的铁石最恨夷人,而夷人也最怕他,现在虽然听说铁石曾经收了许多户夷人在多伦耕种,但亲眼见了他也夷人来往还是吃惊得怔在马上。不想铁石与那夷人说了几句话却向她一招手,“婉儿,你过来。” 宁婉就下马走了过去,却不知如何招呼,见那夷人手按在胸前向自己弯腰行礼也赶紧蹲下身去还礼,又将目光落在铁石身上。 卢铁石就说:“他叫青木,东夷人的一个首领,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个忙。他们有一大批羊皮想卖出去,可是却进不去城里。我想着正好你不是开了一个皮毛铺子吗?就将青木的皮子收了吧。” 宁婉虽然对皮毛生意也略通一二,但是眼下看不到皮子还真难以估价,但是既然铁石肯帮这个青木,那么自己当然要答应,就笑着说:“他有多少皮子?只要我的铺子能收得下,我就都包了。” 青木听懂了宁婉的话,就赶紧又行礼道谢,用手比着说:“我带了一千张皮,卖一百贯!” 一百个钱一张羊皮,可要比平日里便宜许多!恐怕皮子不会太好吧。宁婉原是看在铁石的面上帮忙的,因此也不讲价,“好!只是怎么送货付钱呢?” 铁石就说:“你不必管了,我明天让洛大哥出来收货,再给你送去。” 宁婉点了点头,等铁石与青木交待了几句回来不免问:“你怎么能与青木认得?而且还很熟悉的样子。” “那次我带人深入大漠,在夷人首领的帐篷里遇到了他,当时他正被首领捆在柱子上,我就顺手将他掳了回来。到了多伦,他跟我说要将自己赎回去,我想想也就放了他,他回了部落就按夷人的规矩送来些财物赎身。对了,那些东珠就是他拿来的。后来,我们也有过几次往来。这一次他想卖皮子却没有钱贿赂虎台县的官吏,怎么卖不出去,又不敢到军帐前,因此就在这里等了我几天,今天才遇到了。” 夷人想进城是要通过县衙的,而这时一定会收他们许多钱才能放行,而这些钱真正交给县衙里的没有几个,都被县里的官吏们分了。当年赵家每年都能从这里得到不少银子,这也是宁婉维持赵家的一个重要支柱。 赵家虽然有庄子有铺子,而且收益还不错,但是家里开销却更大!人情往来、日常用度本就不少,赵国藩又似一个无底洞,赚的钱怎么也不够用。因此宁婉每接了分来的银子从来都是极开心的,也曾用这笔银钱买了贵重的东西穿戴。 现在想到青木为了交不出这份钱,只得在城外守了好几天求了铁石卖皮子——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他怎么熬的,无怪他身上的羊皮袄脏得不成,又满面灰尘的。宁婉脸上就有些发烧,“他的部落一定很小吧。” “是不大,只有几千人,时常被那些大部落欺负。” “无怪你帮他,真很可怜呢。” “你以为我是可怜他才帮忙?”卢铁石一笑,“我之所以要帮青木,是要扶持大漠上弱小的部落,让他们成长起来,与那些大部落抗衡。” 宁婉先前从没听过铁石与青木认识,原以为只不过是自己不知道而已,现在听了铁石这一番话,立即明白青木的出现一定是因为铁石变了。 先前的铁石,见了青木可能直接就杀了,再没有接下所有的事情。那时的他对夷人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杀”!他杀了无数的夷人,在夷人心中留下了最可怕的记忆,因此他和夷人之间,除了血海深仇并没有别的! 但是现在的铁石,他不再以杀夷人为目标,而是想到了更多,“夷人是杀不尽的,我们要想更多的办法。” 道理自然是对的,但是宁婉早有一事想说,现在倒正是时机,“夷人还会南下的。” “只要有强大的夷人部落出现,他们就会蠢蠢欲动,我们尽力阻止,但毕竟还有阻止不了的时候,”铁石说着就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长剑道:“所以最重要的是,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要比他们强才行!” 第221章 死心 青木的羊皮第二天送来了,宁婉好奇地到铺子里看了看,原以为是比较差的皮子,结果每一张都是上等的好皮子,又大又厚,明显是精挑细选的。 想起铁石说他先放了人,然后青木才带着财物来赎自己,越发觉得青木真是个纯朴的人。但是,他这个人如果在自己的部落强大了之后,会不会也要南下呢? 先前没有与铁石说起夷人南下的事时,宁婉心里总是不安。虽然算着时间还早,而且万一她的梦也未必准呢?毕竟已经有许多事情变了呀!如果谎报了军情,自己丢人不算什么,只怕会出更大的乱子。 但是昨日听了铁石坚定的话语,宁婉的心立即就定了。是啊,就算夷人还要南下,但是有铁石这样的人早想到了前头,他保住了多伦百户所,又将它强大起来;尽力制衡夷人各部落,避免一支独大生出野心;现在他又在修缮虎台县的城墙,就像自己曾经知道的,他一直做到了最好,而现在比过去还要好。 那么自己就如虎台县里所有百姓一样,只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就算这个青木将来强大了,也要带兵南下,她也不怕,毕竟铁石会比他还要强! 放下了心头大事,宁婉再看铺子的帐本,开心就像一串串的泡泡一般向上冒,就拉了铁石的胳膊说:“当时你只说要帮青木的忙,我只当青木的皮子不是太好,宁愿亏本也收了呢,不想我们铺子这次可赚大了!” “青木如今的处境是艰难了些,但是他怎么也不敢来欺骗我,故而那皮子一定是上好的。” “原来你早知道我会赚的!” “那当然了,否则我为什么让你来收那些皮子呢!”卢铁石理所当然地说,媳妇那样喜欢银子,自己给她介绍的生意怎么能是不赚钱的! 宁婉鄙夷了一下自己,如果不是对铺子有好处,铁石早自己揽了过去,连说也不会对自己说的,他正是这样的人,自己竟然一时糊涂忘记了,因此就缠在他身上一时舍不得下去。 卢铁石就舒舒服服地将人抱在怀里,“青木的部落虽小,但是牛羊还是有一些的,定期就要卖上一批,下一次他再到虎台县还会找洛大哥,将皮子送到你的铺子里,价钱就按今天的算。” “哇!”宁婉就叫了一声,立即就盘算了起来,“皮毛铺子还是要再多添几口熟皮子的缸,否则就做不过来了!再有,硝了这么多的皮子,虎台县里未必能卖得了,我正可以告诉德聚丰的那些大客商们,如果谁要往京城带皮毛,就可以在我们家买,到了京城自己用也好,送人也好都是上乘的,就是倒手卖了,也有不少的利!” 卢铁石一向什么都支持她的,就说:“你要去德聚丰,我也陪着你去看岳父岳母。”婉儿对娘好,自己也要对岳父岳母更好呢! “这事倒不急,”宁婉却没像平时一样,听了要回娘家就喜笑颜开,而是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办好了才回家一并说呢。”说着拉了铁石一同骑马去了城外的迷觉寺,安排了些事。 诸事定下后正是清明时分,宁婉陪着大姑、喜姐儿到迷觉寺上香,她有如男人一般地骑在马上走在马车的前头,同行的还有洛冰、洛嫣,以及铁石派给她的两个亲兵。 原来这一次宁婉打算让喜姐儿见高峻一面,因此不许铁石陪着过来,一来怕大家尴尬,二来就是修缮城墙的事情重新开始了,铁石正忙着。但他毕竟不放心几个女眷出门,正好洛冰要带着妹妹给父母亲人办法事,就又拨了两个人让他们同行。 洛冰虽是书生武功不行,但年少时鲜衣怒马骑术亦佳,现在看着宁婉昂首挺胸稳坐马鞍就笑道:“辽东女子,果然巾帼不让须眉!” “我这算什么!”宁婉见过真正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因此并不觉得自己会骑马了不起,倒是更好奇洛嫣,“你妹妹今年多大了?”似乎洛嫣回京城后没几年就被选为皇子妃,可现在看却只是十分不起眼的黄毛丫头。 “她已经十岁了,只是长得小,”洛冰提起妹妹立即叹了一口气,“当初我们家遭了难,轰轰烈烈的一大家子立即就散了,到了流放的时候只有十几口,就这十几口人也各有原因渐渐去了,最后只剩下我和妹妹两个了。” “还记得母亲只有一口气了,指着只有一只小猫大的妹妹向我说,”洛冰不由得哽咽了一下,“她把妹妹交给我了,能养大也算是给我做个伴,养不大也别伤心,让我一定想法子活下去,将来给洛家申冤。” “我背着妹妹到了多伦百户,知道在军营中她活不了,就将她寄养在百户所里一个老妈妈家里,不想她果真命大,竟然一直活下来。这一次我跟着副千户到了虎台县,就把她也带了回来,如今又寄养在谢媒婆家里。” 无怪洛冰后来娶了谢媒婆的女儿,就是成了中极殿大学士也没有休妻!当初洛冰的故事在虎台县里流传时,最浓重的一笔其实不是洛冰,而是谢媒婆和她的女儿。谢媒婆的女儿早年丧夫回了娘家,品行不大端正,相好的不知凡几,后来不知怎么就在洛冰回京城前硬赖着嫁了他,再后来就是洛冰在京城立住了脚还把谢媒婆也接了过去养老! “咳!”宁婉想说洛冰还真是没眼光,竟把妹妹放到谢媒婆这样的人家寄养!可是她又及时闭上了嘴,谢媒婆和女儿再不好,洛嫣将来也成了尊贵的皇子妃。 可洛冰是多聪明的人?立即就说:“我初到虎台县的时候,举目茫然,又无法带嫣儿去军中,副千户要我将嫣儿送到吴夫人处,我怎么也不好打扰,正好遇到谢媒婆,且她不嫌弃我的身份,就将嫣儿托给她。” 洛冰是罪人,他甚至比不得最贫穷的庄户人,卢铁石能将他自多伦带到虎台县就费了许多波折。而他的妹妹洛嫣自然也是一样,果然能有人容下她就不错了,洛冰哪里还能挑拣呢?宁婉赶紧点头,“其实你妹妹能长到现在真很不容易,你对得起你母亲的托付!” “我多少次担心她活不了了,好在她现在虽然长得还小,但也平安地到了十岁。”洛冰充满信心地说:“等她再长大些就能更好了。” 马快车轻,还不到巳时,一行人就到了迷觉寺的山门。一路见前来拜佛的人络绎不绝,不过他们轻车快马的到得很早,寺里人还不多。两个兵士留在山门前看守马和车,宁婉和大姑陪着喜姐儿到大殿上香,而洛冰带着妹妹到另一处做法事。 排着队进殿,宁婉抬眼见满目慈悲的菩萨,深深地行下礼,梦中之时她特别相信迷觉寺,有了难事都要过来求菩萨,许愿、还愿、上香,一年总要来上几次,与寺里的主持都熟识了。如今她虽然来得少了,但虔诚的心却没有变过,上前向菩萨诚心祈祷。 拜了佛后,宁婉站起来,突然又想,“迷觉”这个名字起得真好,但愿喜姐儿从此就觉悟了又拿出二十两银子捐了香油钱。寺里的和尚见如此大方的施主十分欢喜,请她们到殿后尝了寺里烹的好茶,又送三人到后山,“小寺此处颇值得一看,女施主们不妨转转,待午饭时分寺里还有素斋,领了再回去亦不晚。” 宁婉点了点头,她本也要到后来来呢。原来高峻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山贼被打断了腿,正是在迷觉寺下面的大路上,后来被和尚们发现了抬回来治伤,即便高家的人来了,也因为他伤了腿一时无法移动,就留在迷觉寺里养伤。 宁婉正要借上香的机会来探望高峻,她早与高家留在此处的一个仆妇说过了,眼下请她带喜姐儿进了里间,自己拉了大姑说:“我们就在外面转转吧,高家的仆妇我早打点好了,能替我们照应着。” 大姑也知道自己不好在眼前看着,虽是不放心,但也只有跟着宁婉在附近走走,这里古木参天,别有一番景致,而寺里的和尚又早将地面打扫干净,又设了些石桌石椅,正是踏青的好去处。 宁婉倒还好些,大姑哪里有心思看景,坐也坐不宁,站也站不住,悄悄与宁婉嘀咕,“我打听过了,那高峻没娶过妻,现在落下残疾,万一答应了喜姐儿娶她,我们可怎么办?” 宁婉握了她的手,“大姑放心吧,高峻定然不能答应的!”不比大姑没怎么见过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宁婉可是深知他们的德行,在外面风流放荡时可以任性不羁,但真到了娶妻的时候,可就要讲门当户对、家族联姻的。高峻不过是一时色迷心窍,却不是喜姐儿那样的痴情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娶喜姐儿,尤其是喜姐儿还曾是他的表嫂。 大姑担心的时间并没有多久,只一会儿高家借住的院门就开了,那仆妇扶着喜姐儿出来,向宁婉招手,宁婉过去将一对银镯子塞在她手里,与大姑扶着喜姐儿找了个背静的地方坐下,“你愿意哭就使劲儿哭吧,再别犯傻就行了!” 喜姐儿原用帕子塞着嘴,哽咽得浑身都在颤抖,现在果然放声大哭起来,“他骗了我!” 看着大姑要劝,宁婉就拉住她,“让表姐哭个够就好了。” 喜姐儿从嚎啕大哭慢慢到只剩下轻轻的抽咽,宁婉才与大姑上前扶了她,“过去的事情就都忘记了吧,吃了素斋回到家里好好睡一觉,再起来一切全重新开始!” 三人正要向寺里去,宁婉眼尖,就见一棵大树后面露出毛绒绒的头和两只晶亮的眼睛,才要出声,洛嫣已经跑了过来,乖巧地笑着,“夫人、姨姨、姐姐,我大哥让我来找大家吃素斋呢!” 第222章 敲打 大家转到寺里的五观堂,寺僧们已经为香客们摆上了素斋。宁婉带了大姑、喜姐儿和洛嫣坐在一处吃了素斋,洛冰因为是男子,却在另一处。 迷觉寺的素斋一向有名气,但是第一个喜姐儿什么也吃不下,勉强吃了一个素饺子就放下筷子,大姑见状便也不想吃了,宁婉虽然对迷觉寺的素斋颇有兴趣,倒也不好大吃,只好每样都略尝了尝,一眼瞧着洛嫣,只喝了半碗清粥。 无怪她现在看着还不如七八岁的孩子长得高! 大姑一向是爱管事的,今天虽然心里不自在,但毕竟又不同前些天事情悬着,而是已经尘埃落地,且一切都如婉儿所说,倒更放下心来。因此就给洛嫣夹了一个素包子,“小孩子吃这么少可不行。” 洛嫣就又乖巧地道谢,“谢谢姨姨,我吃不下。” “你这么大的孩子应该是吃什么都没够的,怎么能吃不下?”大姑不信,哄小孩子一般地劝,“你吃就是了,今天多吃个包子明天就能长高一寸。” 大姑的嗓门一向有些大,听起来有些强硬,洛嫣就赶紧听话地把包子塞到了嘴里,咬了半天终于勉强吃下了。大姑就笑,“怎么样?我说小孩子不能只吃那么少的吧。” 大家吃罢至少斋方要向外走,洛嫣突然肚子疼了起来,急忙去如厕,回来之后小脸越发白了,精神也不足,可还强撑着说:“没事了,没事了。” 大姑见了目瞪口呆,十分过意不去,大家下山时再三向洛冰说:“我是好心,可怎么就这样了呢!真是对不住了。” “不怪别人,是我忘记交待了。我娘身子本就弱,怀她的时候年纪又大了,生下来就小,可还没断奶家里就遭了难,在监里混了一年多,出来一路跟着我们北上,后来在别人家寄养,先天不足加上后天有失调养,就这样了。”洛冰轻轻地又叹了一口气,妹妹非常像母亲,天生就是雪为肌肤花做肠的娇弱女子,辽东这样苦寒的地方并不适合她。 宁婉其实也没想到,无怪洛冰说洛嫣能活下来就算幸运了,她这身子还真是差得不能再差了。但是她却不担心,洛嫣没事的,她会长大,还会成为皇子妃,命大着呢! 那边大姑让喜姐儿和洛嫣先了车,却停下向洛冰说:“女儿出了赵家,心里不自在,倒让你们见笑了。” 喜姐儿一早出来时满脸笑意,穿着一件织金双色缎子袄,百花不落地刺绣裙子——正是前些天新买的料子赶制的,现在因为揉得不成样子已经换了自己备的一件衣裳,颜色大小都不合适,又哭得两眼像桃子一般,谁不知道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 大姑是想解释一下,其实要宁婉说根本不必,喜姐儿出赵家大家都知道了,又过了些日子,说是为了这事怎么样也讲不通的。更何况洛冰是个通透的人,就算猜出来几分也不要紧,他不会说的,这也是她能同意让洛冰同来的原因。 其实眼下更应该担心洛嫣才是,宁婉万万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如此聪明有心机,无怪老人们常说心眼儿多坠着不长个子,如此看来也是有道理的!她向车子瞄了一眼,果然见洛嫣那双眼睛正滴溜溜地在车帘子边上,自己一看过去刷地一下又消失了。 宁婉就在心里笑了一下。 到了虎台县里,洛冰自车上抱下洛嫣,拉着她与宁婉告辞,宁婉又细细地打量着她,头发黄黄软软的,勉强梳了小小的双丫,连朵花也插不住,巴掌大的小脸雪白雪白的,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可能还没有长开并不觉得有多出色,眼皮总是垂下来的,嘴角一直露出讨好的笑意,让人一见就觉得十分老实听话,其实她真正睁开眼睛正与洛冰一样十分明亮清澈,却又多了一丝狡黠。 宁婉就猜洛嫣早将喜姐儿的事打听得清清楚楚了,瞟了她一眼,却向洛冰说:“洛大哥,今天我们就是来上香的!”她其实是在敲打洛嫣。 但没想到平日里机敏至极的洛冰再没有猜疑到妹妹身上,只点头说:“弟妹只管放心,跟着来的两个都是粗人,根本想不到。” 人就是这样,总是最看不清自己的亲人,妹妹的小心机哥哥竟然完全不知道! “那就好。”宁婉点头头,又看一眼洛嫣,见她在哥哥的身边一动不动乖巧极了,只有长长的睫毛轻轻地扇了扇,让宁婉窥到了绝代风华的一角,突然心就软了,这孩子若是没有这些心机,恐怕也长不大吧。就告诉洛冰,“我听人说粥油最养生了,就是熬了粥放上一会儿上面凝出来的那层皮,每天给嫣儿喝了,许是身子能好些。” “粥油?”洛冰既然在军中做饭,自然是见过的,只是他从没有在意,如今就兴奋地道:“这个容易,我以后每天早上让她喝一碗粥油!” 宁婉点点头,一抖缰绳要走,洛冰就拉住马头低声道:“人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弟妹拿这话劝一劝令表姐。” 有多少人说女子失贞就是一生的污点,再也洗涮不干净,从此就再也瞧不起她了,也正是为此,失贞的女子难有好的结果。宁婉固然不服,但世情就是如此,高峻就算残了,将来也能结一门不错的亲,喜姐儿可就难了。这也是她一定要想法子替喜姐儿瞒住的原因。 谁想洛冰一个读书人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只把失贞当成寻常的错,只要改了就好呢?他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非但没有仇恨整个世间,反而却更加宽容大度。 也是如此,他就算不情不愿地娶了谢媒婆的女儿,富贵时却没有抛弃她,一直将她当成妻子看待,又肯将孤身一人的岳母接到京城养老。 宁婉颇为震撼之余又十分感激,“我会好好劝表姐,让她重新开始。”回去了自然将洛冰的话掰开了细讲给大姑和喜姐儿听。 一则喜姐儿的事瞒得不错,赵太太很给情面,除了赵家那边,只有宁婉、大姑、大姐几家人知道,二则就是喜姐儿对高峻死了心,因此这一次倒没有消沉许久,过了些日子就缓了过来,每日开始帮着家里做事。她虽不愿出头露面,但厨房里的活计却十分肯干,一点也不嫌累嫌脏。 但尽管如此,也难免有些喜欢嚼舌头的人常提起喜姐儿的事,就连弃了典史之职的赵家也跟着被人说了不少闲话儿。总之,不论赵太太、赵国茂还是喜姐儿,都成了大家的笑谈。 宁婉再是聪明,一时也无法,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明明于他们并无什么好处,可就是愿意说三道四,其实就是闲的。不料才过清明,又有奇闻出来,顿时压过了喜姐儿之事,整个虎台县的人都被吸引了。 许千户续娶了,娶的是周指挥使的女儿,听说还是烟花女子生的女儿,这本就是一桩好笑的事,但更吸引大家的却是羊百户家跳出来争婚。 原来许千户先与羊家说定了亲事,正是羊百户的二女儿,虽然是妾生的,但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平日里也与大小姐一样养着的。本定好只待许千户的前房过世满一周年,就接过去做续弦的。 但不想许千户去了一次安平卫,就带着新婚夫人回来了。 羊家本在许千户手下,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先是没打算揭出来,偏羊大小姐是个要强的,直接打到了许家,将许千户打伤了! 一个五品武官竟被一个姑娘家打伤了,这样的大笑话还不算什么,因为人们更感兴趣的是羊二小姐哭着说她有了许千户的骨肉了! 宁婉听了颇有些不厚道的笑了,这些贱人如今不待别人发现,就一个个蹦出来将自己的丑事一一表白,不只替喜姐儿挡了些风言风语,更能让她看个热闹! 回想当年,小周夫人嫁给铁石时,她的真实身份并没有被揭开,因此颇有下嫁的意思,且县城里的人都觉得铁石不通人情,冷酷乖张。如今她嫁不成铁石,想在安平卫找个好归宿,身份立即就被人掀了出来,只能匆忙间跟了宁婉最瞧不上的许千户,而且还有一个怀了身孕的羊二小姐要抢她的丈夫,看她还觉不觉得下嫁了! 至于羊二小姐,这一次坑不成姐姐,就让她尝尝世人无情的目光吧! 唯一看起来有些倒霉的羊大小姐,在宁婉看来其实也一点不倒霉,她不必再嫁给许千户了,多么幸运的事!一个在夷人南下时勇于站出来守城的刚毅的女子,面对着丈夫带着小妾弃城而逃,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如果让羊大小姐自己选,她一定会选不嫁的! 因此宁婉见羊大小姐来找自己,就体贴地将点心盒子给她端来,“上次你说我家的点心味道好,正好我昨天又做了些,你多吃点儿。”又倒了茶水放在一旁,只怕她像上次一般吃快了噎着。 羊大小姐拿了块绿豆糕没精打采地啃着,“许千户太不经打了,我其实只想吓唬吓唬他,没想到稍一用力就将他推倒了,才摔到了额头。” 宁婉完全相信,羊大小姐的功夫比起寻常兵士还要高上一截,一贯不勤于武事的许千户哪里是她的对手?因此点了点头,又告诉她,“你不必再为你妹妹找许千户打架了,她是争不过周夫人的。” “凭什么!”羊大小姐不服气,“她是什么人?烟花女子生的!安平卫那边早传开了!倒有脸嫁到虎台县里来!再说许千户可是千与我妹妹定了亲的!就算周指挥使官大,也要讲道理!” “可是周指挥使就是不讲道理,你们家又能怎么样?”婆婆的事就在前头,周家也不是第一次做类似的事了,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宁婉就提醒羊大小姐,“你别忘记了,娶则为妻奔则为妾,周氏再不好,也是许千户明媒正娶进门的,你妹妹再有理,她也是自己跟了许千户的,只要许千户肯将她纳进门也就罢了。” 第223章 顺便 羊大小姐早已经被卢夫人折服,又知她是个最讲道理的人,得了这句话无可奈何地道:“我爹我娘还有我姨都这样说,只是我妹妹整日哭啼啼的,所以我才去找许千户算帐的!” 后来就出了那样的结果! 其实就算羊大小姐不去找,还结果还是一样,只不过把过去瞒着的事公开了而已。 因两人越发熟了,宁婉瞧瞧羊大小姐终于问:“你果真不生你妹妹的气?” 比起外面来的周氏,宁婉其实更瞧不起羊二小姐。周氏也许后来做的不好,但是此时她还没错什么,只是出身不好,可是谁是她的娘又不是她能管得了的! 但是羊二小姐就不同了,她是羊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她生母唯一的孩子,长得比姐姐好,也比姐姐会说话儿,一向十分得父亲的宠爱,羊夫人把她与亲女儿一样看待,羊大小姐更是将她当成嫡亲的妹妹,但是她竟能算计姐姐的亲事! 而羊大小姐呢,从来都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还处处维护妹妹! 可是今天,羊大小姐却垂下了头,“其实,其实我也生气。可是,我长得不好看,大家都不喜欢我而喜欢她,我也习惯不跟她争,事事都让着她了。”还不待宁婉说什么,她已经抬起头来,撸了撸袖子,“我想好了!我不嫁人了!不必他们瞧不起我,我还先瞧不起他们呢!整个虎台县军中,能有多少人胜过我!” 过去羊大小姐会武功的事一直瞒着,宁婉也是在夷人南下的时候才知道。现在她将许千户打伤的事一传出来,先前就因为长相平常的她更是没有人愿意娶的母老虎了,特别是那些忖不是羊大小姐对手的人提起她就是一脸的不屑,而羊大小姐也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宁婉就“噗”地一声笑了,“难不成你想来一场比武招亲?” 羊大小姐毕竟是没成亲的女孩,立即就臊红了脸,可是她终究还是大方的,就小声说:“反正我怎么也不能嫁打不过我的笨蛋!” “这就对了,如果你嫁了那样的,我都替你不值!”宁婉看她依旧没精打采,就拍拍她道:“不要理那些闲言碎语,你看我最近学骑马,有多少人笑话我都不管。” “其实我也想学,只是我爹怎么也不让。” 先前宁婉还没想到,如今她眼睛一亮,“那我教你学骑马,怎么样?” 羊大小姐脸上的愁容立即都不见了,“太好了,卢夫人,你真肯教我?我最想学骑马了!我还悄悄到城外看你骑马呢!” 呃!原来羊大小姐竟然暗地里偷看过自己骑马?那么她一定也看到了铁石与自己并肩纵马奔驰的样子了吧。想到她曾经那样喜欢铁石,宁婉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但是什么她都能让给羊大小姐,唯有铁石不能!因此她在心里暗暗想,一定要帮羊大小姐说一门好亲。 两人牵了马出城,才会骑马没多久的宁婉就当起了先生,“其实骑马特别容易,只要你别害怕。对了,身子坐正了,手里担着缰绳,先慢慢走,熟了之后再催马疾行。” “我一点也不害怕马,常帮我爹喂马,”羊大小姐上了马十分放松,“其实我爹不让我学骑马除了怕被人笑话以外,还因为心疼马,舍不得我骑。” 羊家家境平常,只有一匹马,平日里羊大小姐的几个哥哥们抢着骑,哪里轮得到羊大小姐?今天有了机会,她很快就骑着马撒欢跑了。 如今宁婉明白了铁石教自己时的担心,她不过是想哄羊大小姐高兴,结果却操碎了心,“哎!你慢点!慢点!小心小心!前面路上有个坑!” 羊大小姐只顾高兴,根本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没事的!我过去虽然没骑过马,但是常看哥哥们骑马,早知道应该怎么骑了!”她本是军户世家出身,常见弓马刀剑,又有一身功夫,学起骑马比宁婉还要快上几分,一会儿催马跑远了。宁婉只得赶紧打马追上去,“你别那样快,等等我!” 日暮时分,两人进城时羊大小姐就眼巴巴地说:“我们明天再出来骑马吧!” “你明天早上能不能起来还难说呢!”宁婉再三不让羊大小姐第一次骑马骑太久,无奈她哪里听得进去,比她当初还要任性三分,因此可以预见她明早一定会不好过,“睡前让你娘帮你揉一揉身上吧。” 羊大小姐根本不信,“我不像你这样娇弱,一定没事的!” 宁婉不与她犟,“明天怎么也不成,我有点事要回娘家,后日再出门吧。” 第二天宁婉果然回娘家,将将铺子里的事情都办妥了,与爹娘闲聊时说起,“如果有了合适的就帮表姐相看相看,她现在还不大,赶紧找一门相当的亲事。若是再拖下去年岁越长,就越难嫁了。”这都是宁婉亲眼见的,眼下有大姑大姑父在还不打紧,但是大姑和大姑父又不能陪喜姐儿一辈子,到时候哥哥就算能容得了妹妹,两个嫂子也难,喜姐儿就可怜了。 这道理爹娘都明白,尤其是爹一向最心疼唯一的外甥女儿,此时就叹了气说:“可是到哪里去找相当的人啊!” 娘就说:“婉儿的意思又不是现在就要找到,只是要我们留神。何况现在喜姐儿也没有这个心肠,总要再等些时候才好向她提起来呢。” 还是女人最明白女人的心思,先前喜姐儿和离回了家尚且等了几年才有心思谈论婚嫁,现在栽了这么大的一个跟头,哪里能一下子就爬起来!但是喜姐儿一时没想到,家里人却要帮她早早想好,爹听明白了,就说:“其实还是二嫁太难,要早早打算!” 喜姐若是初嫁,寻常家境的还不是随便挑?但是现在就是她肯点头,也只能嫁年岁相差很多的鳏夫了。宁婉知爹伤心,因此就笑着说:“我前儿个过去,看喜姐儿好多了,屋子里正摆着爹给她新买的那一套梳妆的家伙,有妆匣、有镜子、有梳子、还有粉和胭脂……好多好多的东西!然后——我就生气了!” 娘就笑了起来,“你嫁人成了大人,怎么越发歪了!那些东西是我陪你爹买的,他自己哪里会买!”说着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布包给了宁婉,“这是顺便给你买的!” 娘虽然说了顺便,拿出来的东西也只是小小的一包,但是宁婉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对牙梳,洁白的象牙上面雕了精致的山水楼阁,又撒了金粉,插在发髻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喜欢不已,赶紧拿了镜子比了比,却又埋怨,“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 只这一对牙梳,就可以买好几个妆匣都有余。 爹娘就都笑了,他们固然心疼外甥女儿,又可怜她嫁了人过了几年却落个一无所有的境地,但怎么也越不过亲亲的幺女,“你可是官家夫人了,又时常与那些太太奶奶们的来往,总要用些好的。” 宁婉得了便宜,却还卖乖,“要是我一来就得爹娘的好东西,我就不常回娘家了!” 娘就笑了,“这孩子,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竟像个孩子!”可心里又高兴,小时候婉儿懂事得让人心疼,从早到晚地在铺子做事,说起话也一本正经的,现在回来倒常常撒个娇儿。可见女婿没亏待女儿,因此越看铁石越顺眼起来,“快到中午了,我给你们烙野菜馅的盒子去!” 野菜这时候刚刚冒出头,味道最鲜,烙了盒子吃比韭菜馅的还要好呢,可价也最贵,宁婉赶紧拦住说:“这时候的野菜,还是先卖吧,我们自家人过些时候再吃!” 平日里宁氏夫妻再舍不得吃这掐尖儿的好东西,但是今天嘛,他们异口同声、财大气粗地说:“自家收的菜,贵也有限,吃顿盒子又算什么!” 宁婉就陪着娘将新鲜的小嫩野菜摘净切碎,与肉、小河虾剁馅拌在一起,只放很少的调料,和了面擀出比饺子皮略大面皮,放上馅,两张合在一处周围按实,最后再捏一圈麦穗花边就成了好看的野菜盒子,下到平底锅里多放油烙,待面皮都变得金黄时铲出锅。趁着热气吃新鲜的野菜盒子,就着紫菜蛋花汤,卢铁石就说:“我最爱来岳家了,每次都吃好吃的!” 宁婉瞧瞧他暗笑,因他中午过来吃了饭又要出城,倒不好当着爹娘的面说什么,晚上两人都回了家里才问:“先前到我们家也没少吃饭,那时可没这样会说话,不想现在嘴越发甜了呢!” “你将我娘哄得十分开心,我又不笨,哪里不会哄岳父岳母?”卢铁石就得意地道:“真论起谋略来,难不成要输给我们的婉儿不成” “罢了,不过是说家常,你怎么就扯到了兵法谋略上去?” “怎么不是兵法谋略?你对我娘用的不就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吗?” 宁婉想想自己读书时见到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故事,觉得怎么也不与自己搭界,怎么也不肯承认,“你就是胡说!” “你想想,老宅先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还不是你一点点地改了?表面看你十分听娘的话,其实把娘哄得最肯信你!” 宁婉想想驳不过他,就问:“那你对我爹和我娘用了什么计策?” “抛砖引玉。”卢铁石严肃地说:“把我自己当成砖抛出去,引来你这块玉呀!” 宁婉被他逗得笑倒在炕上,早忘记了铁石原来是个沉默冷酷的人,只觉得他再风趣不过了。偏卢铁石就又凑过来道:“其实我还有一计专门为你而设,才能成功地娶了你。” “什么计?” “美人计!” 宁婉就不服了,“美人计应该是我用的才对!” “可是我觉得你很喜欢看我,而且还常偷偷地看。” 宁婉胀红了脸,可她如今也不同了,竟反驳说:“我看了又怎么样?我嫁的人还不随便看!所以根本不是偷看,而是光明正大的看!” 第224章 宁静 整个夏日里虎台县异常宁静,当然这种宁静指的大户人家女眷间的来往。 先前宁婉梦中也好,现实她嫁了铁石也好,虎台县的女眷们总是喜欢在一处酒宴、唱戏、游园,甚至去寺庙里上香、到庄子上小住等等所有的活动。 毕竟大家身份尊贵,家资富裕,自然要好好享受。 当然了,在这些活动中也会有许许多多大家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东西,最常见最表面的是女人们争妍斗艳、比富赛贵。公开露面时,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乘什么马车、或者身边的下人怎么样,都是大家要比的。当然在这富丽堂皇的下面还有着无数外人不能知道的交易,小的涉及几百上千两银子,大的能影响整个虎台县的局势。 缷掉典史之职前的赵太太原是最长于张罗这些活动的,她家里园子好,又专门建了戏台,宴起客来特别得心应手,而她交往之广、人情之熟,使得虎台县里虽有县令,风头却一直盖不过典史家,更无论驻在虎台县的武官之家了。 如今赵家搬出了虎台县,封家初接典史之事有些忙乱一时之间没有张罗请客也是正常的,但是这么久整个县城都如此寂静当然就不对了。 原因嘛,自然是在许千户新娶的周夫人身上。 大家都不愿意请她。 外人都说虎台县民风剽悍,宁婉身在其中倒没感觉出剽悍来,但是她知道虎台县人是有些犟劲儿的。就比如对待县令,整个虎台县就能铁板一块,将县令架起来,不许这些外来的官任意所为;再比如丁家,与安平卫甚至京城里都有极密切的关系,但是在虎台县里还是吃不开,只能屈居二等;眼下自然就是大家一同冷淡周夫人了。 羊二小姐就是错了也是先与许千户定下亲事,周夫人因为自己名声坏了无法在安平卫出嫁就抢了羊二小姐的位子,接着又给羊二小姐下了药让她小产,在许家、羊家都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都很蔑视这位新千户夫人呢。 因此谁也不愿意第一个请周夫人来做客,于是就一起绷着。 按说许千户续了弦,他手下的张、曹两位副千户和卢铁石等三人的夫人应该最先为千户夫人引见虎台县里的诸位夫人太太的,但是宁婉第一个不管,周氏要嫁铁石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再加上婆婆的旧怨,她可没有那样大度!所以只当没有周夫人这个人,理也不理。张曹两位副千户夫人倒是都找了借口,一个正忙着儿女亲事没空儿,另一个身子不大好的称了病,到庄里住着还没回来。 再下面的几位百户,最有声望的羊百户家与许家的官司还没完呢,其余的人家也都打着算盘看风向,一时间谁也肯轻动。 至于文官一系,钱县夫人那孤高的脾气本就瞧不起武官,现在更连正眼都不瞧周夫人,且她不肯请客倒不只是因为有顾虑,而是她本也很少办宴。要知道办宴是要花费许多银钱和精力的,而无论哪一样钱夫人都缺,因此在虎台县几年下来,县衙里只在春节间办一次宴已经成了定例。 接下来的封家、徐家等人家的想法也是一致的,谁也不想做出头鸟第一个请周夫人,但是办了宴若是落下周夫人一个,也是极得罪人的。毕竟许千户是虎台县里武官中最大的五品千户呀。 唯有丁家大张旗鼓地请了一次客,他家新扩了宅子又搭了戏台,遍发请帖,可是到的人却廖廖无几,有些去了的人见风头不对又半路里跑了出来,简直成了笑谈。 因此虽然过了好几个月,宁婉还没见周夫人一面呢! 倒是羊二小姐小产的事不知怎么拨动了宁婉的心神,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与铁石成亲半年多了,却一直没有消息。虽然婆婆并没有问起来,但是等到那时就不好看了,想了想就借着去看作坊去了马驿镇。 宁婉原就信谢大夫的,经了给婆婆看病一事,更觉得谢大夫比起安平卫的名医都不差,且又是熟人,也不怕他会将消息传出去,因此决定找谢大夫看看。铁石定然是无事的,先前周氏和郭小燕都有过身孕,唯有自己没有生养过。 谢大夫诊了脉,沉吟了一下就道:“我才想起来,一早晒了些草药需赶紧收起来,卢夫人先坐一坐。”说着就起身走了。 宁婉的心一下了提到了嗓子眼儿,自己恐怕真是有毛病的,而且这毛病应该也是难治的,否则谢大夫怎么能躲开不说了呢!想叫住谢大夫让他实话实说,可是竟觉得嘴也张不开了,脚也灌铅一般地动不了,怔怔地坐在谢家的诊室,十分茫然,恨不得立即大哭一场,可也知道不能,心里就有如刀绞般地难过。 转眼谢太太从后堂出来,笑嘻嘻将她拉到里间悄悄问:“有几句话谢大夫不好说,让我来问一问。” 宁婉听了问话只得红着脸答了,谢太太就说:“那就无事,你们小夫妻身子都好,现在没能有孕就是因为房事太频了的缘故,等新婚这段时间过去也就会有喜信传出来,只管安下心,不必着急的。” 这下可把宁婉臊得,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就跑出了谢家,出来后才想起诊金竟然没付,到了作坊里稳了稳神才吩咐伙计,“方才谢太太买了些东西,银子已经给了我,你帮我送过去。”说着将家里的东西挑了些上好的送走,自己逃出似地出了马驿镇。 但是从此后心里倒安了,只要没有毛病,孩子晚一些也没什么,反正铁石和自己还年轻着呢。只是求医一节,她谁也没脸说的。 到是有路指挥同知的支持,铁石修缮城墙得到了更多的银钱、材料、工匠和徭役,因此过了春耕后四座高大的瓮城很快建了起来,接着又修了角楼、箭楼、马面、墙台、垛口等等,盛夏之时也没有停工。 初秋时分城墙的修缮全部做完了,从外表看变化并不很大,甚至多出来的瓮城也不十分打眼,唯有四个高高的带着飞檐的角楼让人觉得耳目一新。但其实,宁婉知道整个虎台县城脱胎换骨了。角楼固然十分有用,但其实瓮城、马面、墙台等等在御敌时的作用还会更大。这些不起眼的设施能使整个城墙不再有死角,这是极为重要的,许多城池被攻破都是因为敌人利用了守城的死角,也就守城时不能用弓箭射到的地方。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年铁石才能带着为数不多的兵丁在虎台县百姓的帮忙下才能守住城池。因此,宁婉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既使听到铁石在修缮城墙时贪了银钱的传闻也没有多生气。 当年铁石就是在修好了城墙后被贬出了虎台县,到辽东最东边的山区里屯田,眼下不过是往事要重演的开头罢了,她见惯不怪了。 但是这件事也不能放任,现在不过是流言,再过些时日恐怕就会变成“实情”。 这一日羊大小姐急匆匆地过来告诉宁婉,“我听我妹妹说,周夫人身边的人露了口风,安平卫那边已经开始查路指挥同知了,也许没几天就会查到虎台县里来。” 羊二小姐落胎的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虽然羊二小姐一口咬定就是吃了周夫人给她的一碗汤才小产的,但是周夫人岂能承认下了药?羊家请了大夫,可那碗汤早就没了,至于诊脉只能诊得出小产,却查不出小产的原因,或许能查得出大夫也不愿意说吧。 如今这两个女人在许家后院整日里争风吃醋,吵吵闹闹个不休,倒让宁婉肯定了梦中周氏用药让郭小燕小产了,而郭小燕又将周氏打小产了的传言,好多事情虽然都有了不同,但也有许多最终还是殊途同归。 没想到的是羊二小姐与周氏间的纷争时常会给自己带来些消息。对此,宁婉从不主动询问,也不会帮羊二小姐出主意,但是羊大小姐却每有风吹草动就跑来传话,自承认了心里恨妹妹之后,她越发习惯有什么都告诉卢夫人。 如此的大事,卢夫人看着也不急,只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就笑着与自己闲话,羊大小姐就替铁石将军放了心,看来一定是没事了。 当日铁石回了家,宁婉帮他擦汗宽衣,又送了一碗深井水镇着的绿豆银耳汤,待他舒舒服服地坐下之后,就笑着说:“明日我去把记载修城墙用度的帐薄子送到陆家吧,听说辽东总兵府已经派人到安平卫路指挥同知府里查贪腐呢。” 是的,宁婉早想起了这起会在修城后出现的案子,因此在军中拨下银两后就建议铁石另设一个记事薄,将每日琐碎的费用记下,就像铺子里的流水明细帐一般。 修城墙所领的银两,只在安平卫军中有一笔记载,到了虎台县就没有帐册了。要知道千户所里尚且没有文书,而铁石自交锋不断的的多伦回来手下哪里会设这个职位?毕竟军中极少有识字的人,洛冰只是例外中的例外。 安平卫一笔笔的银两虽然能注明各类费用,但哪里比得了平时的明细帐?现在宁婉手中拿着的这本帐就是洛冰记的,极其细致,各种材料所购之处并价格数量、工匠的工钱、日常米粮菜蔬、甚至夏日里有些人中暑用了些药也清楚地列在上面,后面又注了一笔蝇头小字写明是从何家药房买的药。这样细帐,经得起任何人挖地三尺地查。 第225章 稳住 传言初起时,铁石和宁婉根本没想把帐拿出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没有必要自证清白,只管让人来查吧。 不管怎么变,铁石的性子里那种对许多事情不放在眼里的高傲清冷是没有改的,他一向只走自己的路,从来都懒得理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 只是如今有了媳妇,总不能让媳妇也跟着被人污蔑,尤其婉儿还是那样一个爱面子的,又听了事情真闹了出来,陆指挥同知已经被查了,他就点了点头,“也好,明日我让人送到安平卫吧。” 从铁石与路家结交开始,路指挥同知就一直站在支持修城墙的一边,现在铁石受到污蔑,他也被波及,帐薄交给他,铁石清白了,他也就能为自己力证拨下的银两都用在了应该用的地方。 道理正是这样,但只是铁石这样耿直的人的想法。 这薄子记得再好,也并非公帐;因此将帐薄子交给路指挥同知自不应该公事公办地派个兵士,自然要有一个适当的人过去说些知情的话,并通过此事使他们间的关系更亲密。 铁石公务在身,眼下又有这么多人瞧着他,倒不好公开去安平卫,且他也不是这样的人。宁婉猜他先前根本没有为自己辩解才会被贬。但是现在宁婉自不会让他吃这样的一个大亏,她会将帐薄交给路少夫人,让路少夫人去运作,非但保住路指挥同知和铁石,还能取得更好的效果。 宁婉相信路少夫人有这个本事,她是深得赵太太亲传的。 只是这样的事不必告诉铁石,他这样的男人正是要大道直行,而自己在一旁只是辅佐。因此宁婉就笑,“我本就要回拜路少夫人了,且这些时候县城里闷闷的,也正想去安平卫里逛逛呢。” 既然如此铁石就点了头,但他还有一个要求,“当晚一定要回来!” 想起夏日里有两次铁石在城外没能在城门前闭前进城,他竟然想法子偷偷爬进城里回家,宁婉红了脸,“我就在路家住一晚你能怎么样!”难不成他会去安平卫抓人? “那以后再不许出门!” 看他霸道的样子,宁婉就笑了,“我一定回来的。”反怕铁石不放人,就算给他听,“我一大早就出城,巳时就能到安平卫,在路家坐上一两多时辰,与路少夫人说说话,再将帐薄子送了,晚上城门关前就回来。” 第二天一早,宁婉果然坐上马车去安平卫。平日里骑马骑惯了,现在突然坐到车里竟然觉得十分别扭,好像气都有些不够用了似的,小小的车厢内比起外面的广阔天地要差太多太多了。但是进安平卫去路府,一定要坐车的,否则被人见了她岂不会问为什么不先回卢府呢? 毕竟指挥佥事府是自己的家,而公公也正在府里,儿媳妇过来不登门是失礼的。宁婉不让铁石过来其实也有这个考量,自己毕竟与公公没有血缘亲情,遇了此事心里都不大是滋味,铁石是公公的亲儿子,又该怎么想? 儿子有了事情,不指望亲爹帮忙,反要求助于外人。 其实就铁石的情形,谁是外人很难说。 宁婉就这样进了路府,路少夫人听了信儿迎到了二门前,笑着挽了她的手,“你们也太稳了,我思谋着你们家早应该来人了呢。” “因为有指挥同知坐镇安平卫,路少夫人在路家打理家事,”宁婉笑嘻嘻地看向路少夫人说:“我们才能稳得住呢。” 路少夫人听母亲说过,也与卢夫人来往过,知道她是个八面玲珑的伶俐人,且娘家的事情又多承她帮忙,此番听她奉承就笑了,十分亲热地将她带到了路家内宅的正房,这是路老夫人的屋子,眼下路夫人还有许多路家的女眷们都在哄着老夫人说笑开心。 宁婉一一行礼相见,不着痕迹地捧了老夫人、路夫人等几句,老夫人年高喜热闹,又知道这位卢夫人的来历,因此就笑着吩咐孙媳妇,“家里来了客,你还不赶紧传了厨房吩咐些好酒好菜?再叫戏班子来唱个堂会,我们也跟着借些光!” 满屋子的人就都笑了,“可不是,我们也要借卢夫人的光呢。” 宁婉就赶紧上前凑趣道:“我要是知道老夫人这样疼我,早就来讨巧了呢!” 老夫人愈加喜悦,“我常向人说我这个孙媳妇好,如今才知道原来竟是井底之蛙见识少了,有卢夫人比着,孙媳妇瞧着也只平常。” 路少夫人就赶紧笑道:“这可都要怪老夫人了!” 大家就都奇怪地问:“说你不及卢夫人,你怎么反怪老夫人?” “我是怪老夫人当年挑孙媳妇的时候不经心,一时眼拙没瞧见卢夫人,反挑了我这个笨笨的,现在虽然教导了几年能出来见人,但终究还是比不了。只是现在后悔来不及了!偏我们家做不来硬抢了人家好媳妇的事——不,不,我说错了,是将女孩子硬塞给别人家的惯例!” 几句话,哄了老夫人,夸了卢夫人,又嘲讽了周家,满屋子人俱大笑了起来,老夫人笑了半晌才止住,指了路少夫人喘着粗气道:“看把你纵的,长辈面前就这样贫嘴儿!” 路夫人就出来笑语晏晏地道:“她一个小孩儿家口无遮拦也是有的,但自家人说说笑笑倒不算什么,老夫人听了开心,一会儿多吃半碗饭!” 中午的时候,桌上山珍海味地摆着,又请了安平卫有名的戏班子,虽然只是临时叫的人,又不上戏台只唱堂会,但来的都是名角,几场下来十分尽兴。 路少夫人服侍了长辈们方下来与宁婉坐在一处,叫人盛了半碗饭吃了,用手向前面一指冷冷一笑,“辽东总兵府下来查帐的人正府里呢,可是猪油蒙了心,打量着只他们家京城里有人,我们就谁也不认得!” 宁婉早知道路家是有恃无恐的,否则一向稳重的路指挥同知怎么会突然热心于修城墙?不论是用路大少爷与铁石结识还是路指挥同知认为虎台县的城墙果然应该修哪一个借口其实都讲不通,唯有路家打算出周家作对手能解释。 如今她到了路家感觉到了女眷们轻松自如的气氛就更能肯定了,比如今天的堂会说是招呼自己,但岂不也是唱给外面的人听的!你们只管查着帐,我们就是不当一回事!就是要唱戏取乐!周家在京城里有人,我们也有!谁又怕谁? 越是上层,就越重视根基后台。宁婉早听过周家与京城里襄武侯家关系非浅,当年曾追随着老襄武侯打过仗的,因此在安平卫指挥使的位置上坐得牢牢的,就连辽东总兵府也要多给周家三分颜面。至于陆家的后台,她可就不清楚了。 但是宁婉一个字儿也不问,毕竟与她无关,铁石只是个从五品的骁骑将军、副千户,还参不到这些复杂的事情中,只要不受人污蔑就行了。因此就让白氏拿出包了帐薄子的包袱,“我才听了有人查到了路指挥同知府里就赶了来。这里有样东西,也不知道指挥同知能不能用得上,路少奶奶先掌掌眼。” 路少夫人只当卢夫人来为卢副千户走关系的,见她带的礼品也只寻常,本就有些奇怪,但是路家要与周家对着干,自然是要笼络卢铁石的,也会力保卢铁石无事,所以并不在意礼品太薄。现在见卢夫人拿出个包袱,就知道真正的东西在这里了。 但当她打开一看,又呆住了,原来不是什么金银宝物——而是一大摞帐薄子!她翻了几页就立即知道这帐薄子比什么金银宝物都要贵重!脸上泛起了由衷的笑容,“竟不想你们有这个心,真是多谢了!” 原只当卢夫人是来求助的,现在才知道她竟是来帮忙!谁想卢副千户领了修城墙的银子竟还记下了如此细致的帐!只凭着这些帐薄他就立于不败之地,现在送来自然是担心自家,果然是可交之人。 宁婉就笑,“哪里敢当。这些都是新抄录的,原件还在副千户的衙中,若是有人想看,随时可以过去查看。” 路少夫人听了还有原件,越发觉得卢夫人深不可测,神情间越发添了几分亲近,“一会儿将帐薄子送到公公那边,我们只管等好消息。”说着叫了下人给宁婉安排住处,“客房太简薄,就放在我旁边的院子里……” 宁婉赶紧打断了她,“我今晚一定要回去,少夫人倒不必忙了。” “来一次安平卫哪里能不住几天就走?”路少夫人十分挽留,“我还要请卢夫人在我们家园子里好好逛逛,再正儿八经地请了客摆一台大戏呢,安平卫虽然不大,但也有不少可看的景儿,更有许多新款式的衣料首饰,卢夫人岂不到处瞧瞧?” “以后有机会的吧,”宁婉推脱着,“一则那边知道了不好,再则我家副千户也等着我的消息呢。” 指挥佥事府那边倒瞒得住,但是卢副千户果真会急着问消息,路少夫人就信了,“既然如此,下一次卢夫人到安平卫来,一定要在我们家里住些日子的。” 宁婉及时回了家,铁石并不关心此行的结果,倒是赞她,“有信用,下次还可以让你出门!” 宁婉就噘起了小嘴,“都是你累得我不能在路家看戏,也不能去买新鲜好看的衣料和首饰了!” “没关系,过几日我带你过去,你想看什么戏没有?想买什么首饰也都成的。” “真的!”宁婉着实惊喜,却又泄了气道:“算了,你那样忙,有了空儿我们还要回老宅呢。” “再有沐休的时候,我们晚上就出城,到老宅里住一晚陪娘,然后一大早骑马去安平卫,玩到关城门时再回来到老宅,第二早再进城。” “铁石!你真聪明,能想到这样好的法子!”宁婉欢喜极了,抱了铁石就跳了起来,正好被他接在怀里。 “只要你不离了我,我什么好法子都有!” 第226章 威胁 宁婉与铁石去安平卫的事并没有告诉婆婆,依他们小夫妻之见,并不是什么都说出来才是孝敬,毕竟婆婆对公公十分挂心,听他们去了安平卫不进指挥佥事府总不会开心,而他们又着实不想去。 只说拜访军中同袍,婆婆并不疑心,她从不管这些,竟忘记了与儿子熟悉交好的同袍不在多伦就在虎台县里,并没有在安平卫的,只随口说了两句要少吃酒什么的。 两人恭敬地答应了,上了马一溜烟儿就到了安平卫,将马交给亲随,他们就有整整一天的空闲时光了! 安平卫比虎台县要大上不少,城墙也更加巍峨壮阔,城内的繁荣亦是强于虎台县许多。还是在城门口时,铁石就问宁婉要看戏还是买东西,宁婉当然要选看戏了!其实戏她没少看,也没有似有的人痴迷到唯戏是命的程度,但是她从没去过戏园子里看过戏! 大户人家的女眷看戏都是将戏班子请到自己家里,又或者请几个角唱堂会,极有钱的人家会自己养戏班,但听说花费特别的多,先要买资质好的小孩子从小时候请了师傅教,又要买戏衣、买乐器等种种。但不管看的是哪样,却没有进戏园子的道理。可宁婉听说戏园子里看戏其实更有趣儿,再加上她从没去过,就会更想往。 到了戏园子门前,宁婉就为难起来。原来安平卫有两大戏班子,每日都似打擂台一般地各排一场戏,委实很难取舍,左看右看了半晌,最后挑了吉庆班的《玉匣记》,又问铁石,“可好?” 卢铁石自然都觉得好,给了钱进了戏园子里挑了最前面的包厢坐下,原来此时戏还没开始,台上出来的都是翻筋斗、耍枪、插科打浑的种种玩意儿,这也是戏班子到大户人家不会演的,倒让宁婉看得十分有趣。且戏班子里又有卖各种吃食的,他们早家里虽然吃过了,但此时还是颇有兴致的又叫了许多。 宁婉兴头头地在戏园子里看了一回戏,出了戏园子两人又找了一家极气派的大酒楼,坐进了雅间她便告诉铁石,“卢铁垣刚刚也自戏园子里出来,身边还有一个女子,那女子头上戴着的蝴蝶金簪子与三夫人过年时戴的一模一样。” “我早看到他了,恐怕一会儿还会过来,你不必管。”卢铁石一笑,“那个蝴蝶金簪子是什么样的?若是你喜欢,我人们一会儿也去买。”原来他虽然在戏园子里就看到了卢铁垣,也知道他尾随而来,当然也注意到他身边有个陌生女子,但却没有注意到什么蝴蝶金簪子。 “我才不要戴和她们一样的,我要选更好看的!”宁婉如今铺子作坊都赚钱,手里宽裕着呢,这一次本也打算要买些精巧好看的首饰。 酒菜方送上来,卢铁垣就到了,只是他一个人来的,一副我抓到了你们的得意神情,大刺刺地坐在了卢铁石的身边,“真没想到二哥这时候还有心思来安平卫看戏,看来还不知道总兵府里派人来查虎台县修城墙所拨银两的事了。弟弟正好前些时候进了军中,倒听得些确切消息,不如告诉二哥和二嫂知道。” 说到这里却又停住了话头,眼睛骨碌碌地在二哥和二嫂脸上看了一回,很显然然等着他们相求呢。 宁婉看他这蠢样,就不觉“噗”地笑了。 “二嫂,你在乡下长大,却不知道这里面的机关,要是不知道内情又不会运作,只怕二哥的官职能保。正好我认得一个哥们能说得上话,只要拿些银子打点打点……” 卢铁石已经不耐烦了,就一拍桌子,还不待说什么卢铁垣已经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到了门前才站住,“我真是为你们好才……” “滚!” 卢铁垣果然滚了,可出了门又扒着门缝回头问:“你们真不用吗?我可是与总兵府里来的人吃过饭……” 卢铁石就又一招手,“你过来!” 卢铁垣果然乖乖地走过来了,但是走到了离桌子几尺的地方又停了下来,满心警惕,却又不甘心放弃,“二哥,我替你请了他们出来喝酒?” 卢铁石就用手在桌角上用力一掰,喀嚓一声,桌角竟被他掰得断了,然后就将桌角扔到卢铁垣的怀里,“回府里不许告诉任何人我来了安平卫!” 威胁的话并不必说,卢铁垣就一道烟跑没影了。宁婉就笑了起来,就问:“过年时我就瞧着他们俩对你十分不甘心的样子,你过去一定欺负过他们的吧!” “我揍过他们,当然他们也找小厮们对付过我,但过后我还会更狠地揍他们,所以他们俩小时候都怕我。” 原来自己还以为铁石小时候在指挥佥事府里是受欺负的呢,不想他倒是个欺负人的!也是,他那个性子,谁又能欺负得了他?也就是自己吧!因此宁婉就哼了一声道:“看你无法无天的,如今正要我教训于你,赶紧给夫人布菜!” 卢铁石就笑了,婉儿是怕自己想起了更多的往事才与自己逗笑呢,赶紧凑上前去,“谨听夫人吩咐!” 吃了饭自然去买东西,宁婉给铁石买,给自己买,给婆婆买,给爹和娘买,给大姑、大姐、喜姐儿买,甚至跟着他们一起来的亲随都各有小东西相送。回去的时候,每匹马上都带了大包袱。 大略算了算帐,他们这一次来安平卫,一共花了一百多两银子! 其实卢铁石不大明白,平时媳妇过日子很节俭的,不想现在花起银子就像流水一般。只说一样的面料,为什么要买几样花纹,哪里有全部一样的穿起为方便?可是媳妇说春天时就应该穿桃花的,冬天时应该穿梅花的,早起出门时要穿花骨朵的,中午见人时应该穿花瓣盛开的,相配的首饰自然也不同,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他怎么也记不住,索性只管付银子,帮着拿东西。 出了安平卫时还故意叹了一声,“我才知道,原来养个媳妇真不容易,幸亏我媳妇会做生意能挣钱,否则我就养不起了!” 把宁婉笑得,“你养不起我,我就养你好了!” 因总兵府和安平卫查修缮城墙的银子,虎台县里许千户也上蹿下跳地找铁石麻烦,就连巡视城墙的事也不必铁石做了,整日里围着新修的城墙鸡蛋里挑骨头,铁石竟因此闲了下来,陪着宁婉看铺子、管作坊,自然还有去安平卫看戏买东西,两人这一阵子过得竟比新婚时还快活。虽然也因此花了许多银子,但是钱本来挣来就是花的呀! 更何况秋季之时青木又带了几个小部落的首领将他们的皮毛都悄悄地送到了宁婉的铺子里,这样他们多得了钱,宁婉也多赚了不少,越发觉得多花些不算什么了!她每日里穿着上好的衣裳,戴着贵重的首饰走在虎强县里,就是告诉大家,有人说铁石贪了银子,可是我就是敢穿得好用得好,就是要证明我们家根本不怕别人说,因为我们本就有银子不必贪的! 就在这时,宁婉收到了封家的帖子,请她参加菊花宴。 菊花宴自然要选秋天菊花盛开的时候,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封家就是特别趁着周夫人小产的时候请客。 终于轮到了周夫人小产,羊二小姐将她绊了个跟头——当然这都是周氏说的,羊二小姐从来没承认,两下里的官司还在打着,就似羊二小姐失了孩子的事也没有结果一样。 不过宁婉这次信了周氏,就像她相信周氏给羊二小姐下过药一般。周夫人生母的出身就决定了她可能有坠胎的药,而羊大小姐武功相当不错,她的妹妹会上一招两式的也很正常,然后向害得她失了孩子的周夫人下个黑手不是很自然的?而且周夫人又太弱了,像个纸糊的美人一般,摔一下孩子就掉了不稀奇。 周氏不能出门,大家难得地热闹一回。赵家离开虎台县时,将原来的宅子分成三份,一份给了赵国葆,一份卖给封家,一份现在空着。封家所得的正是离县衙最近的那一处,也包括了戏台和大部分的园子,是赵家宅子中最精美的部分,如今封家买下了赵国葆分到的一份重新整饬一番,虽然比过去小了,但却焕然一新,请客时颇有颜面。 菊花、黄酒、螃蟹,都是此时应景儿的东西,大家好久没这样聚在一处了,竟连戏也不大看了,只顾着说话。宁婉钱夫人等几位县城里地位最高的夫人们站在花园里一盆黑菊前闲谈,“这只菊花簪子啊,还是前些天在安平卫无意间看到的,当时觉得到了这时节戴正好就买了,不想封少奶奶就给我这个机会了呢!” 正说笑着,两个小孩子叫着“娘,娘!”跑了过来,一直扑到封少奶奶身边的魏姨娘身上,笑着闹着,“娘,我们也要看菊花!” 宁婉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封少奶奶要与封家翻脸了!比她在梦中记得的要早好几年。其实刚刚看到封少奶奶身边带着魏姨娘她就隐隐猜到了,只是这么多人面前没法儿问——其实就是没有这么多人,也问不了,因为封少奶奶始终没有再把她当成知心的好友,什么心事也不向自己说的。 第227章 同病 因着梦里的封少奶奶对自己的关切,对自己的照顾,对自己的教导,宁婉回到虎台县后就一直在找机会与她重新成为好朋友。【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ia/u///】她以为自己和封少奶奶也像她与罗双儿一样,只要重新遇到了,很快就与梦里一样亲密了。 但是,宁婉没有想到的是封少奶奶的心再没有对自己放开,尽管她努力地投封少奶奶所好为之办了茶会,又邀她一共下棋、赏花、观景、读诗,但都没有用处,封少奶奶固然也会邀她在一处玩儿,但也只是谈些琴棋书画之类的闲话,有时自己侧面地问上一两句她的情况,她立即就会巧妙地绕开,一点心里话儿也不透露。 对于如此的结果,宁婉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过去的她们是那样融洽,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可现在怎么就是隔着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鸿沟呢?但她总不能摇着封少奶奶告诉她自己的梦吧,既然没有任何办法改变,她只能接受。 好在宁婉也知道,就算自己能与封少奶奶早些成为好友,其实也不过能多安慰安慰她而已,因为封少奶奶与罗双儿不同,自己可以帮罗双儿挣到钱,让她的日子好过些,但却没有本事帮封少奶奶,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在。 现在看着封少奶奶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宁婉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替她高兴,只呆呆地看着封少奶奶笑着向拉住两个孩子,“你们叫错了,我才是你们的娘。”又指着身边那个穿着一身青衣的人说,“这是魏姨娘,不是你们的娘。” 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跟着自己的生母从小长大的,又叫娘叫习惯了,现在自然不会理这个平时见不了几面的嫡母,挣开封少奶奶急急忙忙地向自己的生母扑去,“娘,我要娘!”一人一边抱住了魏姨娘,十分亲热。 封少奶奶就有些尴尬了,却依旧掩饰着,笑着抬起头来向大家说:“孩子太小不懂事。”然后就向身后的一大群仆妇吩咐道:“赶紧把孩子们带到我院子里,给他们吃些点心糖果,今天家里来客人了,等闲了再来逛。” 封少奶奶自娘家带来的两个丫头起身去带孩子,“宝儿、贝儿,去娘的屋子里吃点心,等一会儿再出来逛!” 孩子见了亲娘自然不放手,且他们一向是娇纵惯了的,哪里肯理两个丫头。因此依旧在魏姨娘身边嬉笑玩闹,封少奶奶就又向此时追过来的乳母丫头并园子里的仆妇们道:“芳甸和花林不成,你们把孩子带到我屋里。” 可是封家平日都是魏姨娘管家的,哪里有人会听她的话?且又是将孩子送到正房的大事,更是没有人敢。所有人都站着不动,却将目光都投向魏姨娘,没有魏姨娘发话,孩子是谁也不能动的。眼看着芳林和花甸两个费心费力地哄两个孩子,却被大些的那孩子一巴掌打到脸上,虽然是孩子吧,力气也不大,但声儿听着很脆,而挨了打的芳林就落下了泪,“小少爷,求你了,给少奶奶些脸面吧!” 一句未了,花甸也落了泪,封少奶奶尴尬地转过头去,旋即回身道:“你们胡说什么!明儿个我送你们回我娘家去吧,我不要你们了!” 芳林和花甸都哭道:“少奶奶陪嫁过来的人如今只我们两个了,再赶我们走恐怕连碗热水都喝不上了!若是再病了可怎么着呢!” 事出突然,立在人群中间牵着两个孩子的魏姨娘就呆立在当地,此时突然明白过来,“少奶奶,孩子不懂事,我带他们下去吧!”说着一手一个拉了孩子就走,而那些仆妇们立即就跟了上去。 宁婉清楚封少奶奶安排出眼下的这一幕就是给钱夫人看的,虽然恨不得自己就要开口,可还是忍住了,终于听自己身边的钱夫人叫了一声“且慢!” 钱夫人当年卖了自己的嫁妆供钱县令读书,甚至在钱县令想放弃读书时也一力坚持不许他出门做事,过了许多年的苦日子才等到钱县令中了举,因此钱县令对发妻极为尊重,而钱夫人最看不上不重妻室的人。眼下她斜眼瞧着园子里冷冷一笑说:“我如今才知道什么是宠妾灭妻、奴大欺主了!” 宠妾灭妻和奴大欺主都够得上罪状,看情形最重的可以处以绞刑,钱夫人一张口就给封家扣了这样大的帽子,可见她是真生气了,有些口不择言。 封少奶奶听了这话立即白了脸,两滴眼泪就要滚出来却终还是压住,向大家匆匆一礼就走了,芳甸和花林追了上去,没多久就哭着喊着,“快来人救救我们小姐呀!她要投湖了!” 这一下可就热闹了,整个园子里的人都向小湖边跑去,只见封少奶奶正站在湖边的一处亭子里向外挣着,身上的素衣白裙被风吹得飘了起来,让宁婉想起了蹈水而死的湘妃,两个丫头死命地拖住她,命悬一线,“少奶奶,正有人盼你死了腾地方呢!” 一句话听得大家唏嘘不已,早有心软的掉下了泪,“真是可怜呢!” 宁婉年轻身子好跑到了前面,上去帮着芳甸和花林将封少奶奶抱住,见她向自己怀里一倒就立即喊道:“少奶奶昏过去了!快请大夫!” 一时间园子里更乱了,封太太赶来时就见钱夫人站在众人中心,命这个抬了长条凳子送封少奶奶回房,吩咐那个请大夫,又叫人,“要出人命了,赶紧请县令大人过来!”封太太年纪本就大了,现在一急更是哆哆嗦嗦的,“钱夫人,别,别闹出去!” 钱夫人能抓到理收拾虎台县这些人家的时候不多,眼下就立即驳道:“封太太的意思是想暗地里将封少奶奶逼死吧!” “不,不是,”封太太越急越说不明白话,“我是说别请大夫,不是让她死。” “昏过去了还不让请大夫,其实不就是让封少奶奶死了吗?”一则钱夫人是县令夫人,大家面上还是要听她的,二则今天来的人皆是正房夫人,早知道封家事,本就同情封少奶奶,现在也都一面倒地劝封太太,“封少奶奶要是就这么死了,你们家可怎么对亲家交待?请大夫还是要请的。” 正闹着,钱县令先到了,原来他亦在园子里看戏,相隔没有多远。一路早听了几句,现在就向封少爷——也就是如今虎台县的封典史道:“本县再此,谁敢拦着请大夫给封少奶奶看病,就治他个‘枉顾人命’之罪!” 封太太有些糊涂,可是封少爷毕竟清醒,他可是有秀才功名的人,也算得上虎台县里少年俊才,原本一直在家读书,只是因为封家为儿子谋到了典史之职才放弃了科举,因此深知钱县令此话的厉害,跟在一旁立即喝道:“快将少奶奶抬到屋里,赶紧请大夫!” 偏这时封老太太也柱着棍子也来了,她的年纪就更大了,也就更糊涂了,满口只道:“谁敢治我孙子,我就跟他拼命!” 钱夫人此时就冷冷地一笑,“上梁不正下梁歪呀!” 别人不好说什么,宁婉可是要帮封少奶奶的,就接着道:“可怜封少奶奶一向在我们面前说婆婆待她极好的,原来竟是如此…” 钱夫人得了宁婉援助,更加有精神,她原就是爱教训人的,“封少奶奶尊重,你们家倒是越发过份!只说如今的事,从小教孩子不尊重嫡母,女子将来能孝敬婆母吗?男子能尊重妻室吗?我们家的孩子,我从小就教他们道理……” 其实钱县令和钱夫人最大的问题也是没有将孩子教好,但是他们的问题是溺爱孩子,又与封家不同,且此时谁又能与她争论此事呢?只得听她自《孝经》讲起说了一大堆,毕竟她是读过书的,许多话就说得很深,多半的人都听不大懂。 乱哄哄的时候,忽听人传话说大夫到了,大家就借着去看封少奶奶都向内室过去,躲开了钱夫人。钱夫人也拉了宁婉,“我们一起去瞧瞧!” 大夫诊了脉,说了几句什么“内郁湿毒,外感风寒”,开了一付药叫急急煎了给封少奶奶灌了,封少奶奶才悠悠转醒,赶紧挣扎着起来向两重婆婆说:“都是我,就不应该管教孩子们,也不至于出了这么多的事。明天我就去庵里修行,再不管封家家事了。” 封老太太虽然老糊涂了,但也知道正经孙媳妇出家不是好事儿,因此就说:“修行什么,你只不管家里的事就行了,大家安静过日子不就好了。” 倒是封太太早明白过来了,“你是孩子们的母亲,你管他们自然是对的?这两个孩子是没教好,你这现在病了,我把孩子带过去管着。” 宁婉就赶紧嗤笑了一声,钱夫人就立即也冷笑着接口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不想嫡母管教孩子吗!” 在外间陪着县令的封典史就隔着门说:“娘,你年纪也大了,时常有个三灾两痛的,孩子还是交给他们的母亲养着吧,就连家事也一并交给少奶奶,你只管享清福就是了。” 如果封太太能管好家和孙辈们,封家如何能出今天的大丑?封典史就是为了他的典史之职也要当众把家里过去的错事纠正过来。 果然钱县令就说:“封典史,可见你书并没有读好,总不能真正明白圣贤之言,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正应为我辈恪守,切记切记!” 先前赵家做典史时,赵国藩那样不成材也没有被县令大人当着众人面前教训,封家这一次可真是丢把脸丢光了,就连虎台县里许多与封家交好的人家都觉得面上无光,毕竟大家都是虎台县里人,而钱县令是外面来的。钱县令教训封家,其实也是教训大家呢! 宁婉却替封少奶奶解气,也知道由此一事封少奶奶就会在封家扬眉吐气,当然她也会与封典史彻底形同陌路,竟不知是替她喜还是悲,就一直瞧着她,就见她的手轻轻一动,原来正与付捕头太太的手相握了一下,然后立即就放开了。 付捕头太太如今已经不是先前的付太太了,付英接了父亲成了捕头,原来的付家少奶奶就成了付太太,她前些时候生下了儿子,而付英此时已经有了外宅,并且公开在外宅长住很少回家。 宁婉立即就感觉到她们间的默契,可以肯定今天的事情一定有付太太的帮忙,至少付太太也是知情的,无怪大家小聚时自己时常看到封少奶奶喜欢与付太太在一处说悄悄话! 然后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封少奶奶不会与自己重新成为好友了。自己嫁了铁石过着快乐的日子,与她的生活完全不同了,再也没有相似的苦恼,于是她也不会与自己说些心里话,反倒是与付太太同病相怜了。 第228章 心境 封家这一次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整个虎台县里自然到处都在议论,而且舆论完全是一边倒的,几乎所有人都同情封少奶奶,瞧不起封家。 明媒正娶的妻子在家里管教不了孩子,吩咐不动仆妇,昏过去了婆婆不叫请大夫,可见封少奶奶平日过的什么日子!亏她平时一个字也不向外露! 就算有封典史的那日的表态,许多人心里依旧将信将疑,封少奶奶那样一个病弱弱的人,恐怕还是会被封家欺负的。 总之就是非常非常的可怜呀! 羊大小姐来了就向宁婉说:“我听有人说封少奶奶之所以常生病,是因为魏姨娘给她下了毒,封典史包庇不了魏姨娘了,才让她搬到了庄子里。” 封家出了大丑,怎么也要将魏姨娘处置了给大家看的,因此就送到了庄子上,但是下毒的事宁婉可没听过,因此倒奇怪地问:“魏姨娘下毒?不大可能吧。”虽然有些话本里会写下毒的故事,但其实平常的日子里下毒是很少见的。 宁婉曾在典史家许多年,因此知道□□是极难得的,平日根本买不到。药店里只有确定必要用此药时才会出售,而且哪怕卖半钱的□□都要记在册子上,定期由官府查看;就算弄到了□□,一般人也不会吃下了毒的东西,因为会有特别的味道;而即使吃了中毒而死,与正常过世完全不同,哪怕放置许久仵作也能分辩出来。 “怎么不可能!我听说大夫当时就诊了出来,说是内里中了什么毒,”羊大小姐就问:“你当时就在封家,没听大夫说吗?” 大夫说的是内郁湿毒,可不是下毒的毒!可宁婉也无心去替封家辟谣。虽然是封少奶奶设计了封家,但是封家果然应该得这结果! 论起封少奶奶,出身人品才华样样都是上乘的,年幼时因家中长辈与封家老举人在一处做官儿定下了娃娃亲,及长大成人后,两家相隔虽远,却没有断了来往。当年封少爷迎娶妻子时,少奶奶娘家见未来的女婿中了秀才还十分高兴,备了嫁妆将女儿远嫁而来,不想娘家送亲的人才走,封少奶奶方知道封少爷身边有了妾室,而且还生下了个儿子。 丈夫家里瞒下了如此不体面的事,当年年少气傲的封少奶奶自然是不快的——她曾向宁婉承认过,当时她一时火起,的确对丈夫和魏姨娘使了些脸色,也算是不当之处。但是从此之后封少爷就对她冷若冰霜,两人成了有名无实的夫妻。 封少奶奶自然也曾向娘家说过,但是路途遥远,娘家也难以相助,且南边的诗书之家最重女子贞节,只劝她既然嫁了就要从一而终,性子和软些,过上几年封少爷明白过来夫妻自然就和美了。 但不想封少奶奶放下了身段,封少爷这是三代单传的独子却依旧拿着架子,又有从小相伴的魏姨娘和偏心自家孩子到极点的两重婆婆,封少爷依旧理也不理封少奶奶。 宁婉知道封少奶奶之所以俯就其实是想要个孩子,她是个要强的人,有了孩子也就有了依靠,好好将孩子养大,也无他求。但是封家就如此过份,封少爷一年到头都不进她的屋子,只给她留个名份,毕竟也是诗书人家,还是要面子的。但也只是面子,里子什么都没有,封少奶奶平日的吃用倒大半靠自己的嫁妆补贴。 当年封少奶奶发作出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嫁妆就快用光了。因着她是远嫁,带来的自然都是银钱锦缎之类,封家又不许她随意出门做事,连个铺子都没法子买,钱只能用一个少一个。 算着现在封少奶奶的嫁妆显然还会剩下不少,她之所以提前发作,还是因着封家做了典史,更要脸面,而她也更容易找到了机会。 果然,典史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在虎台县里的影响并非当年封家的一场小打小闹,现在不止魏姨娘去了庄子上,就连下毒的传言也出来了! 真是可喜可贺! 宁婉就一笑,“那日你怎么不去?我到了还找你呢!” “我娘身子不好,我要在家里陪她。” 羊夫人身子是不好,但也不至于要女儿一直陪着,比如眼下羊大小姐不就出来了?其实还是羊大小姐不愿意与大家来往,既是因为妹妹的事丢人,又是因为她的亲事一直在蹉跎。她已经十八岁了,与宁婉同龄,生日还要大上两个月。妹妹嫁了她还在娘家,而虎台县里并没有向她求亲的。 宁婉一心想帮羊大小姐找个好人家,但也没成功,县城里与羊家差不多的人家总共也没有多少户,而适龄的男子就更少了,至于愿意娶羊大小姐的,根本就没有。她甚至请路少夫人帮忙在安平卫悄悄打听打听,也没有结果。而差许多的人家,不必说羊大小姐,就是宁婉也不甘心。 看到羊大小姐又蔫了下来,宁婉就说:“我们去骑马吧!”这一招百试百灵,羊大小姐立即就开怀了,“好,我们走!” 秋收在即,虎台县外面到处是成片的麦田,阳光照下,就似满地黄金。她们坐在马背上向远处望去,心情就无端地开阔起来。两人纵马飞驰,绕了县城跑了一圈,一路欢声笑语不绝。 看着神采飞扬的羊大小姐,宁婉突然间悟了:想当年,自己的日子过得虽然不错,但却总会有一种无望的情绪不知不觉地升了起来,正与封少奶奶相似,故而一见如故。但如今自己满心舒畅,就算铁石受到污蔑也不能影响心境,而好友中最不如意的羊大小姐也不是真正的坐困愁城,大家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处境不同,心境就不一样,这才是自己与封少奶奶终究未能相知相交的原因吧! 想通这个道理,也就不再有遗憾,回了城先去了德聚丰,这些日子她每天都要来的,只怕爹娘担心,毕竟铁石还在被辽东总兵府和安平卫的人查着呢! 果然爹娘见了她急忙来问:“今天有人到铺子里来查去年女婿送到家里木头的事,我只实话实说。”免不了又问:“是不是那些木头有什么问题?” “当然没问题!”宁婉就说:“铁石送来木头不假,但那时安平卫还没有给他拨一两银子呢!而且木头是铁石带着亲兵们伐的,与他们何干?” “对,对!女婿的亲兵可不是军中的人,也不拿军中的兵饷,伐的木头自然与军中无关!”爹就说:“我怎么就忘记了与他们分辩?” 爹娘虽然走出三家村,做了几年的生意了,处事的手段也好多了,但是他们对官府的事依旧十分陌生,也一直存留着对官府打心底里的畏惧,因此宁婉只告诉他们,“我们也不必分辩,只随他们查去!但若是有人敢对我们家的铺子怎么样,我绝不饶他!” 正说着,铁石走了进来,“他们不会再来了。” “怎么?”宁婉就有些意外,“明明许千户上蹿下跳闹得那样凶!” “查我也就罢了,如今竟连累到岳家,”卢铁石平日里面容不再似过去一般的严肃,但是见许千户查到了岳家,再不会置之不理,脸上早挂了一层寒霜,“他现在正想着怎么对人交待他自己的事呢!” 爹娘就齐声问:“可是许千户有什么错?” 许千户的错多着呢,只是宁婉也不知道铁石揪了他的什么毛病,因此也看向他。 “我将虎台县千户所的屯田查了一遍,报到了辽东总府和安平卫等处。” 铁石其实是个没有太多心思的人,性子非常直率,他亦不大关心除了打仗守城等等军中之外的其他事情,但是真被逼到了眼前,他又是顶有法子的。就比如虎台县里抓了两三年的贼他只用了半个月就捉到了,又比如他查了千户所的军屯也不过用了几天时间就揪到了许千户的软肋。 “无怪你这两天一大早就出门呢,”宁婉就笑了,毫无疑问,许千户一定会多占军屯的,这也是军中的常弊了,就连宁婉都知道,“秋收在即,许千户的田被查了,一定忙得焦头烂额。” 卢铁石点了点头,又向岳父岳母说:“过些天收了麦子,我给岳父岳母送些。” “我们不用,家里如今也有麦田了,粮食够吃。” 宁婉就说:“爹、娘,铁石孝敬你们还不应该?一家人推让什么!” 秋收之后,铁石收到的麦子还真不少!想也是,他本就是副千户,在虎台县里除了许千户也就是他与张曹两位一样了,得的自然就应该多呀!这些麦子直接磨了面,给老宅里送些,宁家送了些,他们夫妻俩留了些,其余的都放在隔壁,阁冰就开着玩笑说:“这么多面!看来我一定能学会做面食了!” 至于损失颇多的许千户,谁管他怎么想!且他经了此事就老实下来,铁石不怕他为其一,其二就是许家内院里闹得太凶!新进门的一妻一妾没完没了地斗之外,过去收房的一个妾现在也不平了,再有家里的几个儿女,就没有省偷牡疲 当宁婉接了路少夫人进门时,就明白闹了这么久的事情应该有个着落了,让白氏将路少夫人身边的人都带了下去,等着路少夫人开口。 路少夫人面上就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公公真是尽力了,但是那边连烟花女子生的女儿都娶了回来当正头夫人,周指挥使是怎么都要保的。”说着拍拍宁婉的手,“你别难过,来日方长,铁石将军还会有机会的。” 第229章 剿匪 先前路少夫人曾经向宁婉吐露过,只要铁石将虎台县的城墙修缮好,路指挥同知就会一力举荐铁石做虎台县的千户。 宁婉自然愿意铁石升任千户,但却从没有真正相信。她不是不信路指挥同知,而是因为她早知道铁石修好了虎台县的城墙后非但没有得到任何功劳,反而被贬成了百户到安平卫最贫瘠的虎踞山屯田去了。 当时的细节她虽然不清楚,但如今略一想就能明白,不论是周指挥使还是许千户,都会想法子往铁石身上泼脏水的,而卢铁石那耿介的脾气,又是根本不会与他们当面辩解或者背后走关系求情。 现在虽然有路指挥同知帮忙,但安平卫里两方相斗的结果还是周指挥使占了上锋。看来命运还是改不了的,宁婉只能接受了。不管铁石遇到什么难处,她都会站在他身边安慰他、帮助他,而铁石终将会顺利地渡过所有的难关。因此她听了路少夫人的话并没有多难过,只平静地问:“指挥使想要铁石去哪里?” “你猜到了铁石将军要被调任?”路少夫人略微有些惊奇,毕竟新任命才从辽东总兵府里传来,知道的人没有几个,她一得了消息就打着回娘家的旗号坐车到了虎台县,卢夫人不可能在自己之前知道的,“总兵府调铁石将军到辽东东北的虎踞山里剿匪。虽然会辛苦些,但我公公保证给卢副千户配备最强壮的兵马、最好的军械、足够的军粮!” 原来铁石没有被贬职!宁婉这时真正惊讶起来,而且他没有被派去屯田,而是剿匪! 其实在宁婉的梦里,铁石去了虎踞山之后第一件事果然不是屯田而是剿匪,毕竟到处是匪的虎踞山是不可能不剿匪就开始屯田的。虽然当初的铁石只带着一百多老弱病残之兵,又是在秋后之季将冷之季。 所以名义上是屯田还是剿匪是有很大不同的,屯田只要派人就可以了,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充数,但剿匪却一定要派强兵! 为什么结果不同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时候没有路指挥同知帮忙,周指挥使一手遮天,现在路指挥同知还是尽了力。 路少夫人忖度着卢夫人的神色,竟似没有多恼火,就赶紧劝道:“虎踞山的匪虽然难剿,但铁石将军的威名在此,再多带些人去,一定能马到成功。那样再立下军功,我公公再坚持为铁石将军报请军功升任官职就容易得多了。” “已经很感谢路指挥同知了,”宁婉理清了思路就说:“如果没有路指挥同知为我们家铁石据理力争,结果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路少夫人见卢夫人听了丈夫没有升职竟然还十分领情,就叹了一声气说:“我真怕你怪我公公,明明说好了的,但终还是不成。”又急急地道:“你不知周指挥使有多不讲理,瞪着眼睛能说瞎话,他本还要硬给铁石将军按个罪名然后降了他的职!最可恨的是铁石将军的亲爹,竟看着我公公和指挥使争得都拍了桌子也一句话也不帮亲儿子说一句话!” “我都懂。”宁婉身为儿媳不好对外人说,还在铁石很小的时候,公公就不愿意他习武,不愿意他从军,他大约是希望铁石平凡些不与铁城相争,毕竟从真正的礼法上,铁石其实更有资格袭公公的军职。他的心一直偏着周夫人那边,因此怎么也不可能在周夫人的哥哥面前替铁石争的。 卢夫人如此通情达理让路少夫人更觉得愧疚,“若不是周家在京城里的旧相识襄武侯出面干涉,辽东总兵府也不会如此的,我公公先前早与总兵大人说定了。” “没什么,铁石还年轻,以后还会有机会。”宁婉反要来安慰路少夫人。不管怎么样,路指挥同知支持铁石,使得虎台县城的城墙修得更加坚固,将来会有许多人受益,已经一件大功德,而路指挥同知本想借此机会立下功劳,甚至升职的,但在也都成了泡影,心里恐怕也是难过的。 说到底,毕竟路家还是不如周家势大、后台硬。因看看天色笑道:“路少夫人先略坐坐,我亲手给你做几样小菜尝尝,我们再开一坛葡萄酒,上一次你不是说我酿的酒很不错吗?” 路少夫人赶紧拉住卢夫人,“我本就是打着回娘家的旗号出来的,因此倒不好在你们家多坐,你亲手做的小菜也留待以后再尝。如今我要赶紧出城,到娘家看上一看再回安平卫呢!” 宁婉就明白路少夫人要回去传话的,就也不再挽留,“等机会再聚时,我一定给你做几个小菜感谢。” “那我可就记住了。”路少夫人就笑了,“而且还要有一坛葡萄酒!” 宁婉送了路少夫人出门,并没有立即就找铁石,近来他带着兵士们去离县城最远的军屯种秋菜,这是许千户分给他的田,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即便晚上回来,宁婉也没有立即说起此事,而是等铁石吃过饭坐了下来方把事情讲给他听,“路少夫人还说,大约再过一两天,安平卫那边才会把军令传下来。” 卢铁石听了却很高兴,“剿匪?听说虎踞山的匪当年高祖时都没有剿灭,我正好会会他们!” 宁婉看他神情开朗,不禁问道:“你用了这么多心血,还将自己的钱投进去了不少,才将虎台县的城墙修得坚固无比,现在却被排挤出虎台县,真一点也不难过吗?” “难过什么?”卢铁石一笑道:“我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如今虎台县的城墙修得十分完善,真有夷人难下只凭此城便能多抵御许多时日,我心里特别高兴。” 尽管早就知道,宁婉还是叹了一声,“你心里想的果然只有这些!” “那还能有什么?”卢铁石瞧着媳妇突然间想到了,不免有些内疚,“婉儿,我没能升职,你也做不成千户夫人,还有我娘的诰命夫人迟迟没有结果,所以也不能为你请封,你是不是很伤心?” 宁婉就啐了他一口,“我难不成就是那样小肚鸡肠、唯利是图的人!” “虽然不是,”但是自己怎么舍得婉儿受了委屈呢?卢铁石就抱了她说:“但婉儿,我一定要再立下军功,让你当上诰命夫人!” 宁婉从不觉得自己不爱钱不爱权,事实上她很喜欢银钱,也很喜欢权势的,可她真心认为,“只要我们能一直这样好下去,什么诰命夫人我都不放在眼里。” 卢铁石看着媳妇清亮的眼睛,挚爱的目光,只觉得自己的心竟然可以如此的柔软,柔软得化成了水,将自己和婉儿包在一处,再想不起别的,“婉儿,我们会一直这样好下去,永远好下去,相信我。”他的声音慢慢哑了下去,眼睛里的光芒让宁婉感觉到自己的脸似乎被烧灼了。 而整个夜里,他根本就不肯放松一点,紧紧地将媳妇搂在怀里,让她一次次地体味着他的爱意。 没两天安平卫来人传令,铁石接了令便去了指挥史府,当日回来,果然一切如路少夫人所言。他今日回来收拾行装,五日后就要回安平卫带兵出征了。 其实宁婉自接了信早悄悄开始给他准备行囊,但现在方才公开地又买了许多出门用的东西,什么牛皮水囊、油布雨披、厚毡垫等等,她一间间铺子逛着,只要遇到了合用的就立即买下来让伙计送到家中。 一路走到瑞泓丰门前,正好遇到王掌柜与太太出门,小王掌柜依旧娶了先前的太太,也因为成亲了变成王掌柜,他与宁婉的那点事早水过无痕了,王宁两家相临的铺子关系依旧十分好,时常往来,遇了事相互帮忙,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 宁婉一眼瞧见王太太的肚子微微突起,走路时紧紧地扶着丈夫就赶紧上前恭喜,“平日里常过来,可我竟才知道!看来王太太就要给王家添丁了。” 王家子嗣单薄,因此听了这样的吉祥话夫妻两个就都笑了,“借卢夫人吉言!”王太太便转过身道:“卢夫人光顾,我来陪着看看吧。夫人一定是要给铁石将军置行装吧,衣料、被面、棉花,恐怕都要买一些……” 王太太也是商家出身,眼光不错,生意经更好,到瑞泓丰的大姑娘小媳妇只要遇到了她一定会选到满意的衣料,绝不会空手而归。如今每季前她也会带着最新的衣料到卢家请宁婉先选,彼此已经很熟了。 宁婉笑着拦住了她,“你有事只管忙去,我早算好了买几丈细白布,几丈青色棉布、几斤棉花,只伙计们帮我量了就好。” 王太太见状就叫了伙计,“好生给卢夫人量了布,尺寸上要多让些,再帮卢夫人送到家里。”用心叮嘱了几句才走。 宁婉挑了布给了银子,就顺脚绕到了自家。娘正在炕上做鞋,见她就停下手里的针在头发中抿了抿说:“我听洛冰说,女婿要去剿匪了,原本做了一半的鞋子正要加紧做出来,明天就给你送过去,你给女婿多带两双,男人在外面最费的就是鞋了。” “娘怎么又给他做鞋子?我自己给他做就行了,”宁婉就说:“家里这么多人的鞋就够累的了。” 娘就说:“今天袼褙打得多,我早给女婿和你纳出两副鞋底子了,现在上了鞋帮就行了。”却又不满地叨咕,“女婿明明才从多伦回来不到两年呢,怎么就让他去剿匪?明明虎台县里还有许千户和另外两个副千户,他们都闲着呢!”她自然不愿意女婿去剿匪,毕竟打仗多危险!要是女婿一直与女儿住在虎台县里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有多好! 宁婉不禁一笑,娘根本就不知道虎踞山根本就不属于虎台县所搳,而是安平卫的地盘,所以可派的五品、从五品将军至少有几十个。但是哪怕有上百人可选,周指挥使也只会选卢铁石一个! 因为剿匪着实不是什么好差使! 第230章 被骗 辽东的东北部以山区为主,自虎台县向东向北,过了两三个县城,便是作贫瘠的丘陵地带,且越是往东往北山更高了,地也就更荒凉了。 听说那里之所以贫瘠荒凉,是因为山上尽是石头,少有草木、而山下的地也尽是沙土地,十年九旱。“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正是说的这样的地方,因为穷得活不下去,就想出了其他的法子,于是当地最盛产的就是土匪。 这些土匪们多的上千人,少的几百、几十,耕种为主,打劫为辅谋生。 不错,这些土匪们也耕种,因为他们大多数同时也是寻常百姓,平日种地,因种地打的粮不够吃的才出来当土匪,当土匪打了劫有了饭吃就会再回家当百姓。如此一来,往复循环,当地土匪与百姓几乎成了一家! 这也是官兵几次剿匪都不成成功的原因。听说官兵还没到,土匪就会知道了,跑路的跑路,回家的回家,亦没有人指认,官员一走,土匪就又出来了。 平朝初定时,高祖弟上时曾令剿匪,大兵一到匪类全无,但大兵撤走之后又故态复萌。此后安平卫也剿了几次匪,甚至还曾围住了几批的土匪,可是当地山多,又有许多峡谷暗洞,终是让他们都跑光了,反倒是剿匪的军队损兵折将,军粮军需甚至军械都被土匪想法子抢去了,只能灰溜溜地退兵回来。 因此剿一次匪,安平卫吃一次亏,时日久了,也就无人再提剿匪之事,反正那些土匪们也只在当地,欺负的也是最贫困无能的百姓,与达官贵人们无关。 经历了上百年,土匪名气越来越大,实力也越来越强,也由最初吃不上饭抢些钱财度日的百姓变成了专门的匪人。在那片山地里,他们建了一个又一个寨子,俨然成了当地的土皇帝,自成一套规矩,甚至一套黑话,只要合了他们规矩送上过路钱就能安然无恙地自那里通过,不送的轻则被绑票勒索赎金,重则人财两空。 其中虎踞山的土匪是最有名的,甚至虎踞山这名字也是因为当地的土匪才有的。听说那山山势极为险要,又地处要塞、犹如一只猛虎般地蹲踞在当地,震慑着不想遵从土匪规矩的人们,也是当地众多土匪窝的首领。 当年铁石到了屯田所,从屯田所开始一点点地向周围的土匪动手,最后平了虎踞山,才算是彻底灭了当地所有土匪,真正开始在那里屯田种粮。当然他还挖了许多石炭卖到各地,因为那里种粮的确产量太低,养不活屯田的军队。 宁婉也由此得知了虎踞山这许多的事情。 现在她就坐到了娘身边,“你和爹不必担心铁石,他既然从军,也就要去打仗的,现在上面派了他去正是觉得他打仗很厉害。再者娘想一想,就连夷人都那样怕铁石,土匪又算什么!” “你爹也这么说,”娘就叹了声气,女婿要出征她怎么也不能放下心,“你回家一定告诉女婿,刀枪无眼的,一定要小心。” 宁婉就赶紧答应,“我知道了。” “你现在还没个喜信,”娘又说:“这一去怕不要两年三年的,岂不是耽误了?” 这半年来,娘时常会悄悄问自己的月信,每听了时日非常准便有些失落,先前娘还没有明显表现出来,如今忍不住就说了。 宁婉心里也有些急,但是毕竟有谢大夫的话,她还沉得住气,“孩子也是缘分,可能还没到呢。” 于氏也早后悔自己不该说的,这种事越是催越是没有,还不如平心静气地等等也就有了。因此就又转而道:“铁石不能与上官们说一说,过上一两年再去剿匪吗?” 宁婉就笑了,“娘,你以为这是做生意呀,还能与上官商量?没听人说过军令如山吗?”而且宁婉知道铁石是喜欢去剿匪的,他本就是将军,宁愿打仗,也不愿意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是以她明明舍不得铁石出门,却一点也不表露出来。 她要支持铁石,要帮助他得到过去的荣光! 决不做他的拖累! 听着幺女轻松的语气,于氏不禁也放松了许多,絮絮地又叮嘱了几句,突然想了起来,“你给女婿做了什么衣裳?我帮洛冰准备一份。” 自娘求了洛冰教石头写字之后,便事事不忘洛冰,特别是石头现在写得一手极好的字,连先生都夸赞不已,娘更是将洛冰与先生一样看待,每到换季都会做了全套的衣裳鞋袜送他,如今洛冰要去剿匪,她自然会给他备上行装。 论起请洛冰这位榜眼做先生,这点子东西还真不够看的,但是宁婉从不点破,毕竟娘要是知道得多了,恐怕就不敢与洛冰如此接近,眼下只笑着告诉了娘,“我想着他剿匪时必要穿铠甲的,就想着给他做件新棉衣穿在铠甲里面,身上的棉花絮得厚厚的能暖和些,袖子就薄些,活动方便;再做厚棉裤、厚棉袜子……” 娘俩儿正说着,爹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提了大包小包的,见了宁婉就说:“所有治伤的药我都买了一包,还让药铺子里的伙计把药名都写上了,你给女婿带去,防个万一。” 宁婉瞧着都觉得太多了,“不只他一个,就是所有跟去的人都够用了吧!” “药材本就是救急的,多带些当然好,别人要用也送些没什么。” 宁婉就觉得爹说的话不错,她本忘记了伤药,因为在她的印象里,钱石似乎从不用这些。现在想起来有备无患总是对的,赶紧接了下来,“我给他带着。” 本要再安慰爹几句的,不想爹先开口劝她,“当初嫁的时候就知道女婿是骁骑将军副千户,现在被派出去打仗也是应该的,你帮他打点了东西多回老宅里陪陪婆婆。” 宁婉就点头,“爹说的不错,我也正想打点了东西后就回老宅呢,一则要告诉婆婆铁石出征的消息,再则就是让她帮我看看给铁石带的东西可缺什么了。” 爹娘就都道:“女婿先前出门时东西都是你婆婆打点的,正好让她指点指点你。” 正说着,又有大姑和大姐也听了消息过来,各自买了些东西给宁婉送来。宁婉瞧着许多已经重样了,但总归是大家的一片心意,便都笑着收下了,又道:“大家都不必担心,铁石可是自多伦回来的,怎么也不会怕那些土匪。我们明日回老宅,然后从那里去安平卫,因此也不用送,过些天我还会回虎台县,到时再见面。” 手头事情不少,宁婉又绕到了北门的铺子交待了几句,此后才回家。一进门,白氏就赶紧上来道:“洛先生来了,正在屋子里等夫人。”她既不好跟着夫人叫洛冰大哥,又不好称爷——洛冰还是流放的罪人呢,就跟着娘叫洛冰一声先生。 铁石此次去虎踞山自然要带着亲兵,他今日便去安排此事了,但洛冰怎么会在这里?宁婉想着快步进了屋子,就见洛冰带着洛嫣坐在桌前,正轻声地说着什么,见了她赶紧站了起来道:“弟妹,我有个不情之请想求你帮忙。” 洛冰如此郑重,宁婉就笑道:“洛大哥有什么只管吩咐,不必如此客气。” 不料洛冰越发客气,弯腰拱手行礼道:“弟妹,我就要去剿匪了,也不知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洛嫣我想求你帮我教导一二。” 什么?洛冰是想把洛嫣寄养在自己这里? 不,洛冰说的并不是寄养而是教导,这样的重任,自己能担得起来吗?洛嫣可是将来的皇子妃呀!宁婉一时间十分惊异,半晌摇了摇头,“我哪里懂什么?也不过勉强识了几个字,开个铺子做小生意而已,根本不会教导别人!” 洛冰不确定宁氏是不是不愿意,毕竟自己的妹妹还在襁褓里身上就背着罪名,平白地比别人低上一头,想将她托付出去实在不容易。不论是先前多伦的军户家还是谢媒婆,都是在他多番打点之后才勉强同意,对妹妹也只不过给一口饭吃。 如果妹妹跟了宁氏,一定是不同的吧。 认定宁氏是最可托付的人,为了妹妹洛冰一定要尽力的,便道:“弟妹可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本事见地都是极高的,不必说虎台县里,就是拿到京城也不输与那些大家闺秀,只要能得你些提点,正好补上了嫣儿从小没有亲母抚养的缺憾。只是怕你嫌弃她是罪人之后,流放到边城的。” 宁婉道了一声“洛大哥……”便又不知说什么好,她自然不会嫌弃洛嫣,但是却也不愿意与她多往来。 洛冰只听了一声大哥的称呼,便又诚恳地道:“我知弟妹不会以世俗的目光看人,因此才求了过来。嫣儿从小由我教着读了几本书,但我毕竟是男子,在女孩的教养方面不过是纸上谈兵,十分想让她跟着出色的女子长长见识。”说着拉过洛嫣道:“嫣儿自那次见了你就十分仰慕,听了我要送她来再高兴不过了。” 距上一次见面已经有几个月了,洛嫣似乎一点也没有变,还是小小瘦瘦的黄毛丫头,低眉顺眼、十分乖巧地上前给宁婉行个礼,细声细气地说:“宁姐姐,我特别听话,还会干活儿,一定不会给姐姐带来麻烦,姐姐就留下我吧。” 眼下的罪臣余孽,将来会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尽管如此,可宁婉还是因为那次去上香时的所见所闻,对洛嫣生出一种提防,觉得这个小小的孩子心机之深远超寻常孩童。现在她才十岁就有如此能为,再过上几年恐怕就是个人精——也无怪她能成为皇子妃呢! 按说宁婉自己有过那个奇怪的梦后也是颇有些心机的,而她也与一些有心机的人打过交道,比如赵太太的心机就非常之深,还有路少夫人、封少奶奶等等,都是人尖子,不过她一向不打怵与她们来往,唯独只对洛嫣不喜,也就不愿意将她带在身边。 但是,洛嫣那句“我会干活儿”终还是打动了宁婉,自己出身农家,与洛嫣差不多大时爹娘尚且让自己只管玩呢,而今尊贵的小姐瘦弱至此却要干活儿,着实可怜。想来不论是洛嫣当年在多伦所寄养的人家还是现在的谢媒婆家都会把她当成打杂的小丫头,她也只能努力地讨好着这些人。 所以才长出了这么多的心机? 于是,宁婉就在洛冰和洛嫣期盼的目光下点了头,“那好吧,你愿意就留下,不过到了我们家可就要听我的。” “我当然听宁姐姐的了!”洛嫣欣喜地一笑,眼睛就亮了起来,旋即赶紧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又抖了抖才平静下来。 看着那有如蝴蝶翅膀般的睫毛,还有睫毛下亮闪闪的眼睛,宁婉突然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洛嫣利用她可怜的身世和遭遇欺骗了自己。 第231章 行事 看宁氏答应收下洛嫣,最开心的是洛冰。【鳳\/凰\/ 更新快 请搜索//ia/u///】父母最后一点骨血,他嫡亲的妹妹,从小就由他费尽心力护着长大,现在能离开乱七八糟的谢家跟着宁氏,他就算有什么不幸都不要紧了。宁氏品行好,有本事,妹妹只要学得几成,将来无论处于什么际遇能过好日子。 于是洛冰就郑重地向宁婉深深一礼,“真是多谢了!”起身又道:“我把妹妹交给弟妹,若是她有什么错,弟妹只管教训她。” 洛冰果然是明白人,他将妹妹托人,就完全相信,把一切都交给了宁婉。宁婉听了点点头,“我既然答应了,必是要尽力的。”又问:“我们今天就要回老宅,嫣儿是一同过去还是过几日你再送去呢?” 洛冰就道:“我已经替她将东西收拾好了,只要弟妹答应随时可以跟着弟妹走。” 宁婉就笑道:“你这是料定我一定会答应了?” “虽然也是料定,但即便弟妹不答应,我也不会再送嫣儿回谢家了。”洛冰看一眼洛嫣,语焉不详地说:“谢家平日里来往的人太多了,我就想将嫣儿还是找个清静些的人家好些。” 其实是洛冰那日见宁婉听了谢家语气不大对,回去后就开始打听谢家的事,方才知道谢媒婆有个女儿住在娘家,人品不大好。他这才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实在太粗心了,原以为谢媒婆保媒拉纤家里来往的人未免多了些但也没什么,毕竟也是正经营生。且除了谢媒婆这样只爱财的人谁又能收下妹妹呢? 但在与宁氏的来往中,他觉出了宁氏对他的尊重,虽然宁氏一定会因为铁石而对自己不同,但是洛冰还是感觉到宁氏对自己本人的认同,她不是如寻常世人一般只看到了自己的身份,而是真正赏识自己的才能人品。 于是尽管洛冰知道请宁氏帮忙带着妹妹并不大合情理,但他一定要为妹妹争取这个机会。 宁婉见洛冰提起谢家时十分避讳洛嫣,便在心里暗笑,当哥哥的自然认为自己可怜的小妹妹什么也不懂呢,但其实妹妹可能比哥哥知道的还多。男人就是这样,他们常对一些女人看得清清楚楚的事一点也看不到,就像瞎子一样。也许女人也会一样,对男人心知肚明的东西视而不见? 宁婉轻轻地摇了摇头,“也好,我就带嫣儿回家,洛大哥也正可以去做你们的大事去。”铁石自接了军令,便就从虎台县里调出,自然要将亲兵全部带走,眼下急令大家收拾行装,就要去安平卫接了军队出征。 洛冰就点了点头,“弟妹也忙着去吧,偏我非但不能帮你,反还要给你添了个麻烦。”说着拍拍洛嫣,“一定要听姐姐的话!” 原来铁石与宁婉所住的院子是千户所的官衙,现在虎石既然调走,房舍就要腾出来,说起来事情也不少。是以两人说好了便在门前分开,洛冰才一转身又回身道:“我差一点忘记一事,原想给弟妹找一本好字帖的竟没做到,只得自己临了几篇充数,我也一并放到嫣儿的包袱里了,到时候让嫣儿给你。” 宁婉倒不想洛冰竟注意到自己的字,还打算给自己找字帖。但的确正对了自己的心,原来她这阵子读书,觉得颇有所得,唯一笔烂字依旧如故,正想着怎么练为好,闻言不禁道谢不已。 洛冰走后,宁婉见洛嫣带了行李和一个大包袱,就让白氏替她放在一旁,“不必打开,一会儿我们回老宅时一同带过去。”然后又吩咐了白氏打点厨房、厢房等处的东西,让老林帮忙,自己回了上房将细软之物一一收进箱子里锁好,又把带到老宅的东西与其它的分开。 原本她是让洛嫣在炕上歇着的,但不想这孩子果然十分有眼色,看了一会儿就来帮她,有些事情不待自己告诉就知道应该怎么做,因此虽然只是个半大孩子,竟能给宁婉帮了不少忙。 真是不同一般的机灵啊!宁婉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声。平日里白氏也算是能干的,但在收拾屋子时自己尚且不愿意用她,因为很多东西她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每每来问自己,倒不如让她专管厨房,自己一个人做还省事些。 如此这般,宁婉收拾起来更加顺手,很快将屋子里的东西理得七七八八,正开了门要让白氏去雇骡车,就见赵大带了几个仆妇过来了,恭敬地先上前行了礼,才道:“我们太太听了消息遣小的过来回禀,说我们家在虎台县的房舍正空着,不如请卢夫人先搬过去暂住倒也方便,且还能帮我们守了宅子。”赵太太应该是早知道消息的,但她也只做刚刚听到,因此才派了人来,十分地谨慎,这正是她一贯的作风。 但此时才过来,也不为迟,毕竟宁婉也不会将消息提前透出去,正是今日才开始收拾东西,赵太太的体贴恰到好处。 赵太太如此示好,自是有感谢自己的原因。不过呢,宁婉知道也不完全为此。 表面看赵家让出典史之职不如过去势力大了,但其实不然,封家初接典史位,自有许多要请教赵家之处,对赵家十分尊重,完全保证了赵家在虎台县里的利益;更主要的是赵太太不必再为赵国藩不知何时会犯下的错而疲于奔命地四处补救,她现在虽然没有立即给儿子过继嗣子,但却先为赵氏宗族修了一所学堂,在赵家挑了些聪颖少年读书,想来对赵家的将来充满希望,打算着不知什么时候重回虎台县,所以行事依旧要周全,与县城里诸家维持着良好的关系。 宁婉先前想好要将细软带到老宅,而粗重的家具等等放在娘家的打算,毕竟她先前住在虎台县里是为了照顾铁石,现在铁石去剿匪,自己还是到老宅住着为好。 她虽然在成亲前就说过不回老宅的,可那时也不过拿来为难铁石的,事实上她知道婆婆寿数不长,眼下有这个机会,借此搬回老宅多孝敬孝敬老人才是应该的。 赵家的宅子她不想借。 但宁婉却不能拒绝,若是赵家还是典史,她只要说声多谢打发赵大回去就好,可如今如果不借,未免会让赵太太多心,以为自己不愿意与她往来了。有的时候,在一些小事上有求于人,其实能使得关系更加融洽。 宁婉思忖了一下就笑着说:“铁石去剿匪,我总要搬回老宅陪着婆婆。但我正为家具没处放为难呢,不想赵太太都为我想到了。”说着向赵大道:“我就想找人借两间屋子,现在就请赵管家拨个小院子放这些粗笨的东西就好。” 赵大来前早得赵太太吩咐,如果卢夫人肯搬过去就将赵家的正房打开给卢夫人住,若是卢夫人不肯搬,就看她有什么要帮忙的,赵家都要竭力全力。赵大就赶紧说:“我们家宅子在衙门后街边上有一个小院子,四五间房舍倒还整齐,正好将卢夫人的家俱摆进去,平日里亦有人打扫,不论什么时候夫人要用都极方便的。” 其实宁婉对赵家的房舍再清楚不过了。赵太太离开虎台县时将宅子分成三份,离县衙最近的一处给了封家,那里包括子部分的园子,可以说是最华丽的地方;接下来就是分给赵国葆的院子,是赵家在虎台县里最早的屋子,前院后宅,日常起居十分方便,赵国葆小时候就在那里长大,如今也卖给了封家;如今赵家留下的一处正是赵太太掌了家后慢慢将邻舍的房子收了重新建的新屋,最合赵太太的心意,住起来最舒服。 如今赵大所说的小院子,临着县衙后街,看着不大起眼,先前可是赵太太娘家亲人来时用的,所有陈设都极好,说是给自己放家俱,但其实住过去也没有问题。 宁婉就点了点头,“那就麻烦赵管家了。”说着将要搬的东西指给他看,只怕一时搬错了。毕竟是副千户官衙,当初她搬过来时,里面原有些东西的,而这些东西都是官衙内的,还应该留在此处。 正说着,突然有吵嚷之场传来,几个兵士也不经通报就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个亲兵打扮的人大声说:“千户有令,卢副千户调出虎台县,千户所要将房舍收回!” 宁婉就气得笑了,“难不成你们千户以为我们会赖在副千户的官衙里不走了吗?”官员调动,房舍自然要交给下一任,但总要些时日,就从没见过急急来催的呢! 那亲兵是许千户手下得力的人,脸红也不红一下,只道:“千户所里官衙是公家的,既然副千户调走了,我们今日就要收回!” 宁婉就立起眉毛指着他道:“官衙是公家的不错!但是我们家副千户要五日后方赴安平卫,因此这房子我五日后才会交给千户所!现在你立即退出去,如果慢上一点,我立即命人将你打出,再去安平卫告你一个擅闯副千户官衙、抢掠财物之罪!” 见这伙人竟还迟疑着没走,立即向站在门前的老林道:“去隔壁喊了铁石的亲兵过来!打伤打残都算我的!” 老林早听了声出来了,方才就气得握了拳,现在得夫人如此命令,立即就大喝一声,“你们这些兔崽子们,老子们在多伦杀夷人时你在哪?现在敢到老子面前逞威风,老子让你知道我们多伦百户所军爷的厉害!”又隔着土墙喊,“弟兄们,有人来欺负夫人了!大家上啊!” 声音未落,那边早有人听了自土墙上跳了过来“什么人竟敢来欺负夫人!吃了熊心豹胆了!” 许千户的人此时早吓得变了脸色,几个人争先恐后地跑了院子,最后的两个未免被这边的人踢了几脚打了几拳,连滚带爬地出了卢家。 宁婉喝住大家,“放他们去吧!我们还有正事要做呢!”她可是知道,如果放这些男儿们出去,恐怕真会将来人打伤打残的,而她的本意其实不过是吓唬吓唬人而已。 事出突然,赵大刚刚竟没能插上话,此时就上前说:“卢夫人,我带了人和车过来,今天定然能将院子腾出来的。” 宁婉一笑,她当然知道今天能搬完家,而且她早与铁石定下今晚就回老宅。若是许千户好生找自己商量自己完全可以把房子先交出去,但他竟然摆出如此难看的嘴脸,那自己就是要等到最后一日再交! 赵大是看惯了赵太太的行事,便觉得自己太过强硬了,因此才来委婉地提示。也许过去的宁婉也会那样想,但是现在,宁婉觉得自己就该如此! 第232章 贴心 副千户官衙不小,里面东西也不少,但一则宁婉早有成算,再则添了赵大几个能干的人帮忙,因此很快就都收拾妥当了,送到赵家的东西分了几次拉走,宁婉本要带着洛嫣去老宅,偏这一会儿又有许多人来送,或者下了帖子要为她开送别宴。比起许千户那样恨不得让铁石和自己离开的人,喜欢铁石和自己的还是多很多。 宁婉就向大家笑道:“我虽然去老宅,但那里与虎台县相距本就极近,且我娘家又在县城里,哪里算分别,有什么可送的?眼下我正忙着,等过几日再回来你们请我吃酒好了,到时候我就来者不拒了!” 一席话将客人们都说得笑了,宁婉送了大家就带着几辆车回了老宅,铁石出征在即,事情紧得多,要晚些才能回来。 到了老宅,让白氏和老林盯着将东西缷下抬到屋内,宁婉进了正屋向婆婆回禀铁石要去剿匪的事,又顺便将洛嫣带了进去,指了人道:“这是铁石同袍的妹妹,因家里没有别人,此次将她寄养在我们家。” 洛嫣穿了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布衣裳,人也长得瘦瘦小小的,因此吴老夫人只当儿媳妇新买的小丫头子,现在方知原来如此就点点头,“你既然答应人家了,就好好帮了这个忙吧。” 宁婉就问:“让她住在西厢房里可好?” 老宅里吴老夫人住正房,铁石和宁婉住东厢,吴婶和吴叔住在外院,而毕婆子和林氏住下房,西厢正好空着。吴老夫人对这些一向都可有可无的,就道:“你瞧着办吧。” 宁婉就让林氏带了洛嫣去西厢安置,“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到我屋里取,不要委屈了洛姑娘。”又告诉洛嫣,“你有事儿就来告诉我,我就在对面住着。” 毕竟家里如今事儿多,宁婉吩咐过后也无暇细管,先将自己为铁石备下的包袱一一拿出来打开,向婆婆请教,“我虽然用心想了,但毕竟年轻没见识,也不知还缺些什么,婆婆帮我看看,现在预备还来得及。”婆婆虽然是最软弱的女子,但是她这辈子送丈夫送儿子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早十分有经验,若有什么遗漏一定会发现。 宁婉不想婆婆听了消息看起来并没有多难过,事实上她竟十分沉得住气,比自己看着要稳得多了,只轻叹了一声道:“也不过在家里住了不到两年就又要走了。”就起身看了一眼带来的东西,摆了摆手说:“没少什么,就是太多了,铁石肯定不会全部带去。还有你说的新棉衣也不必做,这里的两套就够用了。” “我想着天就要冷了,多备几件棉衣总是好的,万一脏了破了还有个换的。” 婆婆就苦笑了一下,“当年铁石第一次去多伦的时候,我给他包了三个包袱,结果他走时只带了一个。将另外两个悄悄地留在家里,等他走远了我才发现!现在你包了这么多他就是带去了反是累赘。” 宁婉这才醒悟过来,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是啊,铁石是去打仗,不可能带太多东西的,但这也就说明他在剿匪的时候日子一定过得不会太好。 想到这里,她的心疼了起来,将心比心,即便是一向自觉得对婆婆很体贴的她,眼下却还是更明白更心疼婆婆了,她不知道有多少次送走了丈夫和儿子,经历了多少痛苦,感慨地说:“婆婆,你真不容易呀!” “习惯了就好了。”婆婆淡淡地笑着,将宁婉拉到身边让她坐下,“你也不必太担心铁石,他打过那么多仗,还会怕几个山匪吗?等铁石走了,你就搬到老宅来,我们娘俩儿作伴。” 婆婆的好意宁婉明白,她回老宅的本意是来安慰婆婆的,不想反倒被婆婆安慰了,强笑着说:“我也这样想呢,有婆婆陪着我,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婆媳二人一向相处不错,但是今天第一次觉得心和心贴得这样近,毕竟她们此刻的心思几乎一模一样,只想着铁石一个人,盼着他平安康泰。但她们谁也不说出来,只一起重新给铁石拣出要带的东西。 太多的东西不利于行军打仗,道理是如此,但真减的时候宁婉就下不了手,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用的,十分难以取舍,站在那里迟疑着。还是婆婆挑了秋冬各两套衣裳并四双鞋袜、伤药等几样让她包了,“就这些吧,再多带些肉干干粮什么的。” 可实在太少了呀!宁婉忍不住问:“这些也只勉强够穿的,那晚上睡觉时枕什么盖什么?” 忽听门口有人说:“你以为打仗的时候还与在家里一样,晚上睡觉时还要脱了衣裳盖上被子?”宁婉抬头就见公公一掀门帘走了进来,将那草珠子串荡了开来,正落在随后而来的铁石面前,他便一抬手挡了过去,向婆婆道:“娘,爹来了。” 婆婆早已经听了声音转了过来,满脸惊讶,赶紧下了炕,“你来了!上炕上坐吧,我去倒茶。” 宁婉赶紧按住婆婆,“我去。”说着下去让林氏烧了水泡茶送上来,就听公公正坐在桌旁向站在地上的铁石说:“你别以为夷人都打败了,几个山匪算什么!其实夷人和山匪并不一样,若说谁更难对付一些,只看当年高祖曾带兵北征将夷人打败,却终没有将虎踞山的匪类灭掉就明白了!” “我知道!” 公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儿子*的几个字打断了,顿了一顿就停下了,只道:“算了,你也大了,该怎么办自然都知道,我也不过顺路过来白嘱咐你一回。” 宁婉见屋子里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到,就赶紧将茶水送过去,婆婆接了放在桌上,“先吃碗茶吧。” 公公就端起茶碗将茶一口喝了,“也没什么事,”起身道:“我走了。” “怎么刚到就要走?”婆婆吃了一惊,“吃过饭再走吧,我这就去做。” “再晚赶不上关城门了。”公公说着果然大步出去了,待宁婉扶着婆婆走到门外时,他已经上了马,向大家摆了摆手,“都回去吧!”说着带着几个亲兵打马走了。 婆婆便说儿子:“你爹特别回来提醒你,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听长辈的教导呢?”尽管公公说是顺路回来,但是婆婆还是认定他是特别为儿子而来的。 就连铁石也没有反对,只垂了头不语,很显然他觉得公公就算是专程来的他也不会领这个情! 宁婉却信了婆婆几分,公公若说是因公事顺路哪能如此巧合就到了老宅门前,再者他怎么又会如此匆忙要回安平卫,果真可能是特地赶过来叮嘱就要出征的儿子几句。 但是,即便这样,又能如何?周指挥使打压铁石时公公一言未发,现在悄悄来提点儿子又有什么用?铁石早已经长大成人,也许他过去曾经特别需要公公的提点,但那时没有,现在他在多伦打了那么多仗,早已经是声名赫赫的将军了,的确不需要了。 宁婉就扶着婆婆帮铁石说话,“他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就是这样说话习惯了。平日里我们在一处,他也是有什么说什么,一点儿也不会转弯。” 其实铁石与自己说话固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但却要和软多了,而且他还很会哄自己开心呢!但宁婉却都略了过去不提。 “就这个犟脾气!”婆婆指了铁石骂了一句,总归是心疼儿子就要出征了,就道:“你在外面再不许与别人这样的,要与同袍们好好相处。” 宁婉就向铁石瞄了一眼,见他笑着答应了,“好,好。”便与他一同扶着婆婆回来,见洛嫣早出来了,站在院子中间,眼下赶紧上前一步将门帘子打开,迎了大家进去。 铁石看了她就笑了,“洛大哥与我说把你送来了,果然就见了你。只管跟着嫂子住着,要听嫂子的话。” 洛嫣就甜甜地笑了,“铁石大哥,我今年十岁了,早懂事了。” 宁婉也就笑了,“对了,你们原就认识的。” 洛嫣赶紧道:“宁姐姐不知道,当年我曾被夷人掠到了大漠,后来正是铁石大哥将我们救了回来的。” 宁婉原已经觉得洛嫣命运多舛,此时才知道她不只自小丧父丧母,流落边城,原来还曾被掠到大漠,叹了一声,“无怪你哥哥说你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又打发她,“你先回屋里歇一会儿,我们还要给你铁石大哥打点行装,等吃饭的时候再让人叫你过来。” 洛嫣便乖巧地下去了。 大家重新回了屋子,继续将行装收拾完毕,铁石果然不肯多带东西,“我们是剿匪的,东西多了没处放。”却又安慰宁婉,“其余的先收起来,等那些的情形稳定了,我派人回来送信时再带过去。” 婆婆便坐下拉着儿子再三叮嘱了些话,无非是要爱惜身子,好好吃饭,在外面要警醒些之类的,宁婉心里也有无数的话想说,却还是咽了下去,悄悄起身去了厨房,拣铁石爱吃的做了几样饭菜。 一时做好了便端了回正房,走到窗前就听婆婆叹道:“婉儿怎么还没有喜信儿?你这一走岂不又要耽误下去?”宁婉便顿住了脚。 铁石就急忙解释道:“娘不必担心,婉儿身子好着呢。只是前些时候我在虎台县里修城墙常住在城外,这才没有喜信儿,等我剿匪回来保证就怀上了!” 婆婆就信了,便转而说儿子,“好不容易从多伦回来,又成了亲,怎么不紧着让媳妇怀了孩子?” 第233章 分别 宁婉过了一小会儿才将饭菜端进屋里,婆婆见了她就掩住口不说了,却道:“铁石明天一早就走,我们包饺子送他吧。” 明明说是五天后才带兵出安平卫剿匪的呀!宁婉骤然一听差一点把手中的盘子摔到了地上,赶紧看向铁石,“你明天就走?” 铁石不想婉儿会如此吃惊,一边接住了盘子一边告诉她,“五天后就要出征了,明天自然要去安平卫接调兵符,点齐兵将、领军械军粮等等,再晚了恐怕会来不及。” 婆婆也道:“接了军令能有这一日回家里已经是难得的了。” 宁婉才知道原是自己想错了。却又不好真说舍不得他,只道:“我让皮毛铺子给你的亲兵们每人赶了一件皮袍,如此也不知能不能来得及?” 皮袍子可不便宜,且又不是一件,而是十几件,铁石就笑,“你倒大方!” “皮毛铺子赚了钱也是借了你们的光,现在给大家做件皮袍子还不应该?”宁婉知道铁石就要走了心里难过得紧,可是她努力地笑着,“明天来不及,过两天我让人送到安平卫。”又道:“若是我知道你明天要走,今晚就包饺子了。”出门饺子回家面,这可是老习俗了。 婆婆就说:“没关系,明天早上包来得及。” 说着话,就将洛嫣叫了来一处吃了饭。才放下碗筷婆婆就道:“明日一定要早起的,你们都早些下去睡吧。” 宁婉觉得婆婆的目光一直看向自己的肚子,她一定希望今天自己能怀上孩子吧?但是一年都没有,哪里会这一天就有了?因此不觉紧张起来,随着铁石回了房,就道:“都是我肚子不争气,还累得你在婆婆面前替我说谎。” “你听到了?”卢铁石就笑,将她拉到怀里,“娘特别让我们早些回来,就是想我们今晚好好努力一番呢!” 先前找谢大夫看诊说过的话,宁婉自然悄悄告诉了他,可是他听了却不肯相信,且他也忍不住,夜夜求欢。现在宁婉忍不住骂他,“都是你这个坏蛋!如今还要努力呢!若是你肯消停些没准儿我早有了呢!” 卢铁石就道:“娘就是瞎操心,子嗣的事并不急。” 宁婉知道铁石一向不似世人那般看重子嗣传承,先前他的一妻一妾之所以有孩子就是为了婆婆,后来两个孩子都没保住也没见他伤心,更不必说再要个孩子。可是宁婉却是想自己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因此就嘟了嘴道:“你不急我急着呢!” 铁石就哈哈笑了起来,“你既然急,我们今天更要努力了。按谢大夫所说,我明日走了你岂不是就怀上了!”他一向是最长于行动的,话没说完人就已经动了。 想到铁石明日就会离开自己,宁婉哪里还会与他扭手扭脚,自然都如他的心意,又想着也许今晚果然就有了呢,越发逢迎。*之后,卢铁石就叹了一声气,用手轻轻地在媳妇的身上抚着,“真舍不得离开你呀!” 宁婉第一次听铁石叹气,更不想他能说如此情意绵绵的话。要知道自己都没有将心中的留恋说出呢,不觉就道:“你可是大名鼎鼎的铁石将军呀!心怎么能这样软?” “铁石将军只对夷人、土匪心狠,但对我亲亲的婉儿才不能如此呢。” 宁婉便在他怀里笑,“亏了今日我在婆婆面前还曾替你说项,只道你不会说话儿,不想如今嘴这样甜了。” “所以也不只我一个人在娘面前说了谎!” “其实我们都是为了婆婆高兴。”宁婉这般解释着,但心里也未必没有另一种感觉,她与铁石其实更亲密呢。 两人说起了知心话儿,时光过得就快,宁婉只怕铁石太累便慢慢停了话头儿一动不动了,将呼吸声也慢慢调得十分悠长装做睡着了,原以为铁石也就睡了,不想他并不睡,却坐了起来用手指轻轻地在自己的脸上一处处的抚摸。 他的手很大,指腹上有一层粗砺的茧子,从自己的眉上轻轻地划过,然后是脸庞,再接着是鼻子、嘴,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抚弄,突然间他又低了头,轻轻地在自己的耳边亲了一亲,一股热气哈到宁婉的脖颈间,痒痒的,她再忍不住就低声笑了起来,“怎么还不睡?” 铁石有什么不明白的,“坏婉儿,竟然装睡!” “我是睡着了又被你闹醒的。” “好吧,”铁石不与她争辩,“既然你醒了,正好等会再睡。”出征在即,他本就是意犹未尽,如今宁婉撞了上来,如何能放过?两人又缠在一起半宿,不知什么时候迷了一觉忽就到了天明。 宁婉见婆婆早带了毕婆子和林氏包好了饺子,到了厨房只做无事一般地动手烧水煮饺子,她不是第一次在婆家起晚了,脸皮也比先前厚多了。 及到了饭桌上殷勤地给婆婆盛了饺子夹了菜,又要给铁石帮忙却被他一把拉上去,才在一旁坐下,却悄悄地将左手放在他怀里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再亲热一会儿就不能了。待大家围桌吃过,铁石果然就上马走了。 宁婉将人送到门前,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知道在婆婆面前怎么也不应该哭的,但就是忍不住,于是只垂着头站在一旁。就听婆婆说了声,“我有些累了,回房歇一会儿,婉儿你也回去吧。”就赶紧应了一声回到屋里,眼睛簌簌地掉了下来,一会儿就将一条帕子打得湿了。她哽咽着压住声音,再忍不住时被子蒙在头上哭了一会儿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天宁婉不知如何过的,午饭她睡过了没吃,醒来强打精神让老林去了虎台县里看看皮袍子备得怎么样了,勿必在铁石出征前送到安平卫。 到了晚饭时分她知道自己不好再如此下去了,下厨房给婆婆做了几个素菜,又陪在一旁说笑。她心知婆婆看着没什么变化,哭也没哭一声,但心里指不定有多难受呢,只是她习惯了,比自己忍得住而已。 因此一撤了饭桌宁婉就张罗着打牌。婆婆平日里并无他事,宁婉一向劝她四处走走,闲时打打牌什么的。可她第一不爱出门,一年里头出自家院子的次数都是有限的,第二对玩牌也不大着迷。但比起出门,她对打牌还算更喜欢一点儿,虽然她自己不会主动张罗牌局,但通常宁婉一提出玩儿,她每次都捧场,现在就说:“也好,也免得吃过饭就睡不克化。” 平日铁石不在家时宁婉会叫吴婶来凑手,但是吴婶打牌十分笨,她就想起了洛嫣,叫她来说:“我教你打牌吧,大家闲时在一处玩玩儿也能解闷。” 不想洛嫣却笑着说:“宁姐姐,我会打牌,谢嬷嬷家里牌局若是缺人,也常叫我顶上的。” “如此正好,”宁婉就向婆婆笑道:“不想嫣儿来了我们竟凑够了手,以后每日都能斗牌了!” 宁婉的牌打得一向好,她在老宅打牌时一贯给婆婆放水,让婆婆赢,但她自己也不会大输。不想今天她放了几次水后就发现自己居然输得很惨,倒是婆婆大赢,洛嫣也赢了些。 原来洛嫣竟是个斗牌的高手!她看起来握着牌十分拿不定主意,每每出牌时都犹豫再三,可是牌算得却极精,与宁婉一同给婆婆放水,让婆婆大赢,然后她再压着自己赢些小钱。 若是平日,宁婉早想法子与她斗了,可是今天她终究还是兴致缺缺,打着打着心神就不知飞去了哪里,“也不知他今晚吃的什么?住在军营里有没有铺盖?周指挥使又为难他了吗?路指挥同知帮忙了吗?” 老宅里玩牌每次输赢不过几个钱,但是宁婉竟输掉了差不多一贯,但是好歹将这个晚上混过去。胡乱睡了一夜又去虎台县的铺子里,皮袍子原也定在铁石出征前就备好的,现在不过改成送到安平卫,倒不打紧,让老林多跑一趟就好。 自虎台县回来,宁婉又与婆婆做了许多煎饼、杠头、肉干等等,也与皮袍子一同送去。看着明日就是铁石带兵剿匪的日子了,打牌时就说:“婆婆,我明日想去送送铁石。” 东西今日已经都送了过去,宁婉也听老林回来说铁石现驻安平卫城外军营内,明天一早就带兵开拨。 她就生了想去送一送的心思。 吴老夫人是送丈夫送儿子这么多次,但一向只送到家门,再远的地方她不认得也从没想过要去,现在听了儿媳妇的话就道:“我听别人说军营不同别处,你就是去了也未必能见到他,更不必说想与他见面说几句话,还是算了吧。” 宁婉也不是不明白,老林回来说铁石在军营里带着兵士们操练,他去了都未能进入军营,而自己更不好去打扰的。不过在她的心里,只要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因此就恳求道:“婆婆,我去看看,万一能见了他呢。” “你愿意去就去吧!”吴老夫人就说:“你比我有见识有本事,能开铺子,能给铁石的亲兵们送袍子,也许你去了还真能见到他,那就去送送他也好。” 宁婉赶紧应了,听出婆婆言语间的失落,知道她又想起往事,就赶紧笑着扔下一张牌,“我今日运气不好,如今再打一张,就不信一直不赢!” 洛嫣见了就问:“老夫人,你不要这牌吗?” 吴老夫人心思原也不在牌上,现在被提醒了就低头一看,“果然我正应该要这牌就满了呢!”说着将手里的牌全部掷下,也还是高兴的,“又是我赢了呢!” 又将赢了的钱分给洛嫣一半,“这孩子真是可怜见的,生得太单弱了,留着买糖吃吧。” 第234章 送行 宁婉要去安平卫送铁石,半夜里就起来了,匆匆吃了一碗面才要上车,洛嫣跑了过来,“宁姐姐,你带我去吧,我也想送送哥哥。” 铁石走这两日宁婉过得有些迷糊,因此连洛冰也一同出征而自己应该把洛嫣带去相送都忘记了。不过呢,昨日自己向婆婆说起时她正在一旁,却提也没提,却悄悄盯着自己的行踪跟了出来。 这孩子做事,还真与旁人不同。 宁婉瞧瞧她,终还是不好回绝,便叫白氏,“你给嫣儿盛碗面让她吃了,再告诉吴婶洛嫣跟我们出门了,让婆婆别担心。” 洛嫣就赶紧说:“宁姐姐,别因为我耽误了时间,我不吃早饭也不要紧的,吴婶那里我去告诉,很快的。” 这孩子做什么都太过谨慎,宁婉就一笑,“早饭一定要吃的。”说着自己回房里拿了一件湘妃色绸缎羊羔皮裉袄让她穿在外面。 虽然才是秋天,但是一早一晚已经很凉了,宁婉身上穿着夹衣,但却披了件宝蓝色的缎面白兔皮披风,赶车的老林穿上了羊皮袄子,白氏身上的是自己去年送的兔皮褂,唯有洛嫣只穿着件棉衣,且她本就瘦小,在家衬托下显得更瘦小了,越发可怜。 如今看了宁婉拿出的皮袄,洛嫣就赶紧摇头,“宁姐姐,我不冷,我穿棉衣了。” 宁婉就硬将皮袄套在她身上,虽然是最小的一件,却还是将洛嫣从头到脚包了起来。小小的人儿穿了大人的衣裳着实有趣,宁婉看着不觉就笑了,又顺手拿出一条大红的汗巾子给她系在腰间,“这样才好些。”退了一步再看,只见那湘妃色的绸衣和衣领处雪白的皮毛衬得洛嫣的小脸越发白了,而小小的五官越是细看越觉得精致,长大了一定会是个美人,无怪将来能成为皇子妃呢! 洛嫣挣不过就乖乖地随着宁姐姐帮她整理妥当,急忙随着宁婉坐上马车,有眼色地替宁婉打帘子铺垫子,又讨好地笑着:“宁姐姐,我穿了这件皮袄觉得暖和多了。” “这件皮袄就送你了,”宁婉笑答:“回去让白氏帮你改改。” 虽然洛嫣来了没几日,但白氏与婆婆、吴婶她们都一样,十分喜欢洛嫣,现在就笑着说:“这件皮袄可是夫人新做的,还一次没上身呢。不过嫣儿穿了真好看,等回去我给你改成一件外袍,就更合体了。” 洛嫣再怎么也是个小女孩,得了好看的衣裳最是开心,眉眼都笑得弯弯的,十分可爱地道了谢,又道:“我会做些针线了,能自己改。” 白氏听了就帮她出主意怎么改,宁婉听着她们说话就合了眼睛倚在车厢上,心思就飞到了军营那边,不知道自己是不能看到铁石,能不能说几句话? 马车在黑暗中走到了黎明,听老林一声吆喝停了下来,宁婉便将车帘打开望去。如今他们正在岗哨外面,正能远远地看到了铁石所驻的军营。 仲秋的晨曦中带着一层薄雾,透过这层淡淡的薄雾宁婉正能看到兵士们正在忙碌,有的在拆帐篷、有的在做饭、还有的在饮马……虽然人多事杂,可却一点也不纷乱,整个营地静悄悄的,就连那些战马也只老老实实地饮水吃草,叫也不叫一声。没多久,营地上所有的东西完全一空,只有一队队整齐的兵士们,就要走出军营了。 就在此时安平卫的钟声响了起来,原来正是晨时。宁婉听到不远处的城门声响,抬头就见巨大的城门徐徐打开,几匹马当先跑出,为首的正是公公、路指挥同知等安平卫的军官,带着亲兵们打马过来。这一次安平卫派铁石带三个百户剿匪,再加上帮丁之类的,共有近千人,也算是近几年来规模较大的调兵了,安平卫自然应该有人来送行的。 军营原本离城门不远,这些军官们纵马而行,一眨眼间就到了。却补军营门前两列卫兵们执兵械挡住,只得勒马停下,大小官员下马步行依次而入。 跟在这些军官们出来的许多平民百姓亦有许多是来送行的,他们走得就慢多了,到了营门前与宁婉一样站到了岗哨外面,凝神瞧着营中。 突然,军营里响起了一片“万胜!”的呼声,公公与路指挥同知等人率先走出,停在了军营之外,然后一队队的人马井井有条地走了过来向东边行去,宁婉就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是她能看到铁石的唯一机会! 果然,大约一个百户的人过去后,铁石带着亲兵们出现了,他穿着当初入虎台县时的铠甲,还骑着那匹大黑马,还在只露出一点点的身影时宁婉就认出了他,一会儿他正好能从自己面前经过,一定能看到自己的! 铁石一点点地走近了,可他却猛地自队列中带马跑了出去,宁婉的心就悬了起来,难不成他看了这边送行的人太多才特别绕过去的?那样自己可就看不清他了,而他也看不到自己了呀! 身边的声音此起彼伏,有哭声有笑声,更多的是殷殷的离别之语,宁婉想喊铁石,可终还是没有喊,踮起了脚尖望向他,只见他在路旁猛地自马背上向下一探,整个人长臂在下面一捞,旋即回到了马上,然后就跃马到了自己的面前,停马弯腰向她手里放了一朵小小的蓝色野花,“等我回来!” 手中的正是一朵野菊花,辽东这个季节里开得最好的一种花,蓝蓝的花瓣,嫩黄的蕊,娇俏却又耐寒,宁婉便觉得他用花在比自己,恰今日自己穿了件嫩黄色的夹袄,外面披了蓝披风。 这个人还真是,这时候还来与自己玩笑!宁婉笑着,将那朵花插到了鬃边,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直到整支队伍都见不到了。 白氏就说:“夫人,时候还早,且我们已经到了安平卫,不如进城里转一转吧。” “不了,我们回吧。”宁婉知道白氏看自己这些天一直伤心,哄着自己到安平卫里逛逛,但是现在自己并不伤心了,铁石让自己等他呢!他剿匪一定会成功的,到时候就回来见自己了! 自己只要安心等着就好了! 没有人比宁婉还清楚铁石会在剿匪中大胜的,她只不过是因为关心太过才忧心重重而已。 白氏平日就跟在宁婉身边侍候,因此见她笑盈盈地将那花插在鬓边,就知道夫人已经从前两日的颓废中恢复过来了,便在宁嫣头上抚了一下,“你也别伤心了,你哥哥穿着夫人送的羊皮袍子,看起来就很精神,过些时候剿了匪回来就能接你回家了。” 宁婉刚刚根本没有看到洛冰,她的心全被铁石充满了,现在瞧着洛嫣垂头着十分失落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生出些怜爱,便也道:“你哥哥一定回来接你回家的!”算起来洛冰留在辽东也没有几年了,而洛嫣也会随着兄长回到京城,锦绣前程正在前面等着她。 一行人方要登车,却有一个中年妇人过来笑着行礼说:“我们家少夫人请卢夫人过府一叙呢。” 宁婉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路少夫人也来了,现在正坐在车中,将帘子卷起一半向自己笑着,又抬手做了个相邀的动作。 原来自己岂止没有看到洛冰?路家的车子就在近前,自己竟也没有注意到!宁婉就笑着走了过去,“怎么你也来了?” 路少夫人就携她上车,“到我们府上坐坐,我们家太婆婆、婆婆都时常说起你,我带了你回去不知会怎么高兴呢。” 宁婉知路少夫人与自己不同,她自小在内宅长大,并不大习惯在众人面前露面,便上了车子,见路家仆妇们果然放下了帘子,将外面的目光尽数挡住,就笑道:“车子先不要动,我只上来说句话——昨日已经与婆婆说送了铁石便回的,晚了只怕老人家担心。等过些日子我再专程去府上拜见老夫人和夫人。” 路少夫人也知宁婉此时未必有心情,并不硬拉着她过去,只笑道:“方才那一幕可是把我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去,你们家的铁石将军竟然还知道给你采花!” 宁婉被路少夫人嘲笑了却不害羞,因她知路少爷和路少夫人亦是恩爱夫妻,就笑道:“我一向感叹没有亲眼看到当年路少爷见了少夫人惊为天人时的样子!” 路少夫人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可今日他没有为我采花送来!” 宁婉就吃了一惊,“难不成路少爷也去剿匪了?” 路少夫人就笑,“我来自然是送他的!”又道:“安平卫各家多有派子弟跟着铁石将军出征的,你没见今日各家的车子都来了?” 城门打开后果然有许多人过来送行,其实自然有不少的车辆,只是宁婉倒底对安平卫不熟,且她当时亦没有心思关注别人,因此倒没有在意,眼下便问:“都是哪一家呢?” “除了周家和你们卢家以外,孙指挥佥事、须、钱、李三位指挥同知家里都送了儿子进了剿匪军中,有的家还送了好几个呢!”路少夫人说着便将人数了出来,尽是各家的次子三子或者庶子。 宁婉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就叹服地道:“毕竟是安平卫的长官们,眼光就是比虎台县的人高,且不说虎台县里没有人跟着铁石出门,许千户还派人到我们家里逼着立即交出官衙呢!你们却想到了在剿匪中立下军功为子弟们谋得出身。”可对于路少爷从军,她还是有些不明白,“可路少爷是嫡长子呀!” 军职一向都是嫡长子承袭的,路家人口虽多,但家风极清正,路指挥同知并没有庶子,姐妹之外只一个同母的弟弟年纪还小,路少爷身为嫡长子的身份十分为稳固,根本不存在不能袭职的可能。所以他与那些没有袭职可能的次子和庶子从军出征,博得军功,谋个出路是不同的。 “就算大郎将来袭了军职,现在得些军功也是好事呀!”路少夫人笑吟吟地说:“只说如今派出去的三个百户所,平日里就连指使的话也未必都听呢,但铁石将军一接了军令将他们带到城外,才几天的功夫全变了样,还不是铁石将军镇住了他们!” 这句话一点也不错,军中最重的自然是军功,这种自战场上得来的荣耀是其余一切光环都无法比拟的。是以无论周指挥使如何想打压铁石,但是铁石依然能靠着军功出头,而且他也始终有着非常高的威信。许千户那样嫉恨铁石,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路指挥同知是个有见识的人,他既然看好了铁石,自然会让儿子跟着出去,给儿子添些立身的筹码。这对铁石自然是好事儿,别的先不论,只说路指挥同知答应下来的上好军备,就算不为了铁石,只为了他最看重的嫡长子,他就会全力以赴。宁婉就点了点头,“可见你们家大人有远见,你也识大体。” “所谓的有远见识大体,其实也是吃了少少亏才得来的,路家前几代为了承袭军职可没少生了兄弟阋墙的事呢。”路少夫人就低声道:“从我公公起就没有庶子了。” 宁婉先前虽然知道路家,但毕竟不很熟悉,免不了要问:“那怎么做到的?”路指挥同知有无妾室她不知道,但想来从四品官员身边也不可能没有侍候的人,而路少夫人身边的那个梳了妇人头的就是跟着路少夫人嫁过去的丫头,如今做了房里人。 “自然是有法子的,我悄悄告诉你。” 第235章 心安 在赵太太的牵线下,路少夫人一向待卢夫人十分亲热,现在路少爷到了铁石将军手下剿匪,她对卢夫人便更多了几分善意。估计着卢夫人出身不高,家里能教的也不多,便将一些内帏私情悄悄告诉她,“你们如今还用不到,但总有要用的一天。” 宁婉自然明白,十分领情,“多亏你能提点我,否则我哪里能懂这些呢!” “我也是嫁到了路家才知道的,先前在娘家还真不知道这些大户人家原有这么多*。我们虽然不害人,但也要会些手段自保,只要不损阴德就好。” 这些就是赵太太也未必知道的,否则也就没有赵国葆这个人了。如今路少夫人又解释了几句,自然是担心自己以为她心狠手辣,恐怕也有提醒自己不要过分之意,宁婉深以为然,“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你告诉我的法子我定然不会滥用害人,只自保而已。” 路少夫人就笑了,“我若是不知道你的为人,哪里会将这样隐密的事说出来?” 这番私话说过,两人觉得情分更胜一筹,又闲聊几句,约了过年时见面,路少夫人就道:“如此我们就分开吧,倘若我们不走,外面的车子也不能散了。” 宁婉就明白了,那些亲人跟了铁石出门的人定然是想见自己的,但又因为素未谋面而无人为她们引见,便等在一旁,如果自己随路少夫人回指挥同知府,她们正可以去路家拜见,由此便能结识了。她便一笑,“今天确实没有心情,等些时候再见吧。” 这时老林早将车子拉了过来,宁婉换了车子就回了老宅,向婆婆说了见到铁石的情形,唯独将那花的事隐去了,又笑道:“如今安平卫里几个长官家几乎都有子侄跟着铁石出征呢,路家更是将嫡长子都送去了,婆婆想着可是为了什么?还不是相信铁石一定会胜!” 又将自己想到的事情一一讲出来开解婆婆,“这些人在军中,他们的父兄在安平卫哪里能不尽心尽力地为铁石打点粮草兵备?所以我说铁石用不了两三年就能将土匪全部剿灭!” 婆婆一向相信儿子,但却没有什么见识,听了儿媳妇言之凿凿,十分有道理,便也跟着喜悦,“我就说你是有见识的,送铁石出征竟能探听这许多消息!我们在家里等着也心安呀!” 至此,婆媳二人就安心在家度日,吴老夫人一向不管事也不生事的,宁婉每日里陪着她说说闲话儿再打一会儿牌就将她哄得很是开心,老宅里人少事少费不了什么心思,铺子有掌柜的管着,因此她倒闲了下来。 宁婉本是闲不住的人,突然就想起了一事,洛冰将洛嫣送来时说给自己写了字帖,眼下不如读书之余再练练字?等一会儿见了应该让洛嫣送过来了。 正想着听有人叩门,知是洛嫣,家里其余的人要进门便进,至多在门外说一声,唯有她进来前一向是叩门的,且叩门之声又从来都是三下,三下之后无论有无人应答都会停下,过上片刻仍然无人应便再叩一次,没有人相邀绝不进门。大家先是不大适应,后来便也有样学样,但是每个人叩门的声又都不同,与洛嫣从容而有节奏的声音总是差上一些。 宁婉便在屋内高声应道:“嫣儿吧,请进来!” 洛嫣虽然几乎生下来就没享过富贵,从两三岁起就生长在辽东最偏远贫瘠的多伦,但她与辽东寻常人家的孩子一点也不相像。在宁婉看来,外表的不同还不是主要的,而是她骨子里就有一种特别的风格。 这种特别在日常的相处中便显得十分地知礼节,叩门是一节,其余的更是不可胜数。 果然门打开处就露出洛嫣毛茸茸的小脑袋,走进来又转身细心地将门关好,笑着将一个青布小包袱放在桌上道:“这是我哥哥给宁姐姐的字帖,我想着姐姐前些时日没心思,如今闲下来也许会用到的。” 宁婉不知有多少次惊叹洛嫣心思之巧了!自己才动了想练字的想法她就能猜出来,才是个十岁的孩子呀! 她的坎坷经历固然有关,但天性里带来的机巧也是必然的。 宁婉打开青布小包,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叠字纸,写的竟是《史记-货殖列传》,她特别认真读过的。眼下她更被上面的一笔字震惊了,个个端正清丽却不失风骨,当日听洛冰的意思竟对这字并不十分满意,可是宁婉却极喜欢,自己就想要练成这样一笔字!笑着向洛嫣道:“真是多谢洛大哥和你了,我这就练起来,将来也不至于在别人面前不好意思拿笔!” 洛嫣陪笑说:“我哥哥本要给宁姐姐找王羲之的字帖,虽然真迹不可得,但临本亦好,还说那种‘从容娴和,气盛神凝’之意最和宁姐姐习练了,只是辽东文风不盛,怎么也找不到,只得自己写了给宁姐姐将就着用吧。” 宁婉倒是听封少奶奶说过王羲之的大名,可她还是坚信,“我倒是觉得就算真找到了也未必有洛大哥写得好呢。” “我哥哥怎么比得了书圣呢!”不过听人赞自己的哥哥,洛嫣还是笑得很开心,“但我哥哥从小见过许多书法大家的真迹,也在写字上下过许多功夫,因此他会写好多字体,我现在练的也是他帮我写的簪花小楷。” 簪花小楷名声之大,便是封少奶奶也曾自叹画虎不成反类犬,不想现在小小的洛嫣竟然在练,宁婉再抑不住好奇之心,“我去瞧瞧。” 洛嫣就笑道:“我去给宁姐姐取来。” 宁婉就叫住她,“正好我也要去你屋里看看呢,就一起过去吧。” 老宅的西厢里平日是空着的,备着安平卫那边来人住,因此里面的家具摆设都不差,宁婉将洛嫣安顿在这里时曾亲自检视过一回,又拿了衣料棉花等等令白氏帮她做了衣裳鞋袜及被褥门帘巾帕等等日常之物。她从没想过巴结洛家兄妹,但是既然洛冰将洛嫣交给自己,自己就要好好地待她。 如今进了西厢,见所有用品样样整齐,宁婉方在桌前坐下。洛嫣就自柜子上捧下两叠纸来,“这是哥哥给我写的,这是我写的。” 如果没有洛嫣的说明,宁婉恐怕分不出这两份字迹的不同,除了纸张有新有旧,所有的字都美丽灵动可爱,不由得赞道:“有其兄,便有其妹!真是令人羡慕不已呀!”她不觉再次环视四周,同样的屋子,在洛嫣住进来前不过寻常,但是现在东西还是原来的东西,却从里到外透着一种非同一般的清雅。 宁婉想起洛冰给妹妹所带来的包袱,除了两套衣裳外便都是书籍、笔墨纸砚等等,真正的家学渊源、底蕴深厚就是如此吧!是以洛家兄妹回到京城才会一飞冲天。 洛嫣自看出她赞叹之意,就笑着将洛冰所写的那一叠簪花小楷捧给宁婉,“宁姐姐,要么你也练簪花小楷吧。我听哥哥说我母亲就写一笔特别好看的簪花小楷,颇为好些人赞赏呢,因此他就仿了母亲的字教我。。” 虽然洛冰写给自己的字帖也十分好,但是簪花小楷又有一种特别的美,婉若秀美的少女,便是男子有多英俊也比不了的,宁婉果然动了心,“我能写好吗?” 洛嫣就点着头笑说:“别的我不晓得,但这簪花小楷我练了几年,哥哥也说我有些小成,宁姐姐若有什么倒可以问我。” 宁婉就要答应下来,可是她在最后的时候还是想到,如果洛冰觉得自己适合练簪花小楷,岂不是早就给了字帖?他既然特别为自己定下了习什么样的字,自己还是不要改的为好,还是摇了头,“我还是听洛大哥的吧。” 洛嫣就有些失望,“我原想着我们能一处练字了呢。” “虽然不练一样的字,但也未必不能不在一处呀!”宁婉看了看洛嫣的书架,就笑道:“洛大哥还真是,特别给你带了这么多的笔,难不成我这里就没有吗?” 洛嫣就笑,“簪花小楷所用的笔必是要纯狼毫,或者紫毫,大哥怕辽东一时买不到,就托人一次多买了些。” 无怪明明铁石对洛冰十分大方,但洛冰从来只穿着军中发的战袄,洛嫣穿着打扮也很寻常,原来他将钱都用到了此处。这些世家,教养孩子之用心还真是值得自己学呢。宁婉就笑,“你只管用,等我回虎台县让宋家书铺的掌柜帮我们进些好笔好墨好纸好砚,将字练得更好。” 由此,卢家老宅内竟生出了一股深厚的文风,每早宁婉与洛嫣起床后先写上几篇字,吃过饭又读书。原来洛嫣自三四岁才记事起就由洛冰教着认字,早读了好些书在肚子里,如今正看《春秋》,宁婉遇了不识的字问她,她竟多半都能讲出字义出处。 她们两个读书写字,吴老夫人一向是不管的,吴婶毕婆子林氏等年岁大的下人也浑不在意,倒是白氏平日里跟着宁婉不觉识了几个字,她又告诉了老林,两人问了洛嫣到宋家书铺里买了描红的字帖每日也习起字来。 宁婉知白氏原是听自己所说想学会记帐有一技傍身,却不解老林学字之意,不料他却另有道理,“白氏尚且能学字呢,我一个男子汉有什么学不会的!而且我身有残疾,不能上马从军,平日里替兄弟们给家里写信也是一项本事呀!” 虎台县里便有人在街面上支了摊子代写书信诉状等等,宁婉便点头笑道:“如此这般,将来你不愿意在我们家赶车,也能摆个摊子写家书过活呢!” 大家就都笑了起来。 虽为说笑,但也并非不能。 于是每日的一半时间宁婉就在读书练字中度过了,下午做些针线,晚上陪着婆婆打打牌,隔上三日两日的她还要张罗着亲手做些好吃的,日子过得平静如水。 第236章 教训 还是在去迷觉寺时,宁婉就觉出洛嫣十分有心机,如今将她接到家里更肯定自己想的不错。 洛嫣到了卢家没几日,便事事讨好婆婆,又哄得吴婶、白氏、林氏都十分喜欢她,,当然她在自己面前也十分乖顺,简直是再可爱不过的一个小姑娘了。 唯有毕婆子不喜欢她,悄悄找了宁婉说:“夫人,我做饭时那小丫头悄悄来看过几次,我只怕她向老夫人嚼舌头。” 家里的厨房又不是什么御膳房,大家都可以随便进的,宁婉就说:“也许她就是想拿点什么好吃的呢。” “若是想拿什么好吃的我还能不给?夫人一向大度,宅子里这些人还不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也从不拦着。”毕婆子就说:“只是这小丫头子每次来都不是光明正大的进来,又总瞧着我做素斋。我先前也没在意,后来略一用心就发现她时常背着人在老夫人面前说话儿。” 素斋是婆婆吃的,宁婉暗中授意毕婆子加了些高汤等东西,婆婆吃着身子比先前好多了,如今就是吴婶和林氏也知道了几分,只是大家从来都不提。洛嫣来了,因她胃肠不好,也与婆婆一处吃素斋,恐怕是尝出了什么。 宁婉就道:“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呢,万一老夫人听了什么问你,你只一口咬定什么也没有就好。” 毕婆子就放了心,却告诉宁婉,“我先前是在大家子做过事的,见过许多勾心斗角的事。夫人是个大气的人,小心不要吃了暗亏。” 宁婉一笑,“婆婆的身子正是经你调理了才好起来的,铁石和我都感激着嬷嬷呢,只盼嬷嬷再多帮我几年,将来嬷嬷养老的事都包在我们身上!” 打发了毕婆子,回了房再想洛嫣,终还是拿不定主意,当初洛冰把她交给自己,自己其实是不大愿意管的,但却于情面只得接了过来。本想给她吃饱穿暖养上两三年,到时候洛冰回京城就将她带走了,从此再无瓜葛,既对得起洛冰,也算是做了善事。 但是真到了看着洛嫣心术不正的时候,宁婉却不忍装做不知道了。现在洛嫣还是个孩子,由着她这样长下去,就像那歪脖子树,最开始只是歪了一点,但不正过来就会越长越歪,想正也正不了了。 可是,她毕竟是未来的皇子妃,管起来却也为难。 只能想法子少让她与婆婆单独在一处了。林氏和白氏得了授意,每日轮流陪着老夫人,洛冰再想与婆婆单独说话,总不大方便了。 这一日晚饭毕婆子做了豆腐盒子,她将鲜豆腐切成一寸见方几分厚的方块,用刀在侧面切开一道口子塞进肉馅用油炸过再加上汤水焖熟。这道菜十分鲜美,也是毕婆子的拿手好菜之一,大家都爱吃。 因为婆婆不吃肉,毕婆子就又专门给她做了只夹些素菜的盒子,也一样焖好端上,她亦是喜欢,一连吃了好几个,又向宁婉说:“无怪你一定要请了毕婆子来,她做菜果然有秘方,这豆腐盒子我百吃不厌。” 宁婉就笑,“毕嬷嬷可是在京城里大户人家小厨房里做过的人呢,当初若不是婆婆有福气,正好让我遇到了,我哪里能借光吃到这样好吃的豆腐盒子!只可惜婆婆不能吃肉,这肉馅的更鲜呢!” 洛嫣就将咬了一口的素豆腐盒子放下说:“我的胃肠原也不大好,但还是被掠到大漠时彻底变坏的。那里人不吃饭不吃菜,只吃肉和奶,我每每吃过肚子就不舒服了,因此再不能沾一点荤腥。” 婆婆就说:“你这样的小人儿其实是不好不吃肉的,但既然已经不动荤腥了就多吃几个豆腐盒子,听人说豆腐最养人呢。” 洛嫣就轻轻地皱了皱眉,“这两日我肚子又有些不大舒服,只怕是不小心碰了荤腥,还是少吃些吧。” 宁婉就正色道:“你跟着婆婆吃素,哪里能碰了荤腥!依我看是平日里动得少了!从今日起晚上饭后和早上起来先要在院子里走上十圈,然后每天增加一圈,一直到一百圈为止,如此多动动,不必说吃些素菜肚子没事了,就是用些荤的也不要紧!” 洛嫣听出宁婉语气有些不对,赶紧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脸,“宁姐姐既然说了,我就每天都走一走,兴许过去的毛病就好了呢。”说着将那半个豆腐盒子都吃了。 婆婆一向听不出别人的话音儿,此时也笑道:“小孩子多动动是没错的,铁石从小就一刻也闲不下的,你看他现在长得多高多壮啊!” 洛嫣赶紧笑着答应,“我就听老夫人的,将来也长铁石大哥那么高。” 婆婆就笑,“你是女孩子家,哪里能长那样高?你宁姐姐在女子中就很高了,还比铁石矮大半个头呢!你只要长到你宁姐姐肩膀那样高就不算矮了。” 看着洛嫣霎间又变回懂事的小女孩,乖巧得不成,宁婉就微微一笑,待到了饭后打过牌,她便站在窗下看着洛嫣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走着,又随手在窗下的木柴堆里拿了一块木柴。 这些木柴皆是用废木料劈的,宁婉手里拿的这根原是手臂粗细的红松枝,自正中劈成纵向两半,一面是粗糙的树皮,拿在手中不免觉得硌着,但另一面却更不能碰,上面有许多的木刺,一不小心就划伤,她用手轻轻地掂着,还很趁手呢! 老宅的院子不大也不小,走上十圈不算什么,可是洛嫣停下后就有些气喘,宁婉却说:“记得,每日都不能停!”说着招呼她跟着自己进了东厢。 洛嫣立即觉出了不对,一双眼睛里透出了惧意,却还怯怯地跟在宁婉身后进门,然后关了门老实在站在桌前,“姐姐,有什么事吗?要么我帮你铺了被子睡觉吧。” 宁婉坐了下来,拿着手里的那根木柴敲了敲桌子,“你知道我叫你过来不是为了铺被子,而是要教训你!” “宁姐姐,我哪里错了?”洛嫣慌张地问了,又急忙保证,“只要姐姐告诉我,我一定改,再不犯的!” “前些日子你悄悄告诉老夫人那天铁石送我一朵花,对不对?” “是,是的,”洛嫣迟疑了一下还是承认了,但她马上又说:“宁姐姐,我不知道不能说的,只要姐姐告诉我不许说,我一定不说!” “今天你又想告诉老夫人豆腐盒子里加了肉汤,对不对?” “不,不是,”洛嫣否认了之后看到宁婉锋利的目光就又改了口,“我就是尝出来了随便说了一声,以后我再不说了!” “其实你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不信你不知道什么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吴婶、白氏、林氏都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妇人,她们都懂的事你想装不懂并不合宜!”宁婉厉声道:“送花的事其实就是一件小事,老夫人知道了并没有怎么样,只是这样的小事积累多了,就会让老夫人觉得铁石对我太好了心里不大自在,离间了我们婆媳!” “豆腐盒子的事就更严重了,老夫人若是知道了再不会信我了。而且除了让我们婆媳生隙,还会使老夫人的身子从此一蹶不振,这个后果你想到了吗?” 洛嫣毕竟还是孩子,真没有想到这么多,甚至她原本也不清楚老夫人的病以及毕婆子对她身子的调养,如今被宁婉一吓脸就白得像纸一般,“宁姐姐,我错了,我再不乱说话了!” 宁婉就告诫她,“真正聪明有心机的人,看清一切之后不是一定要把事情都说出去,而是要想清楚怎么做才是真正好的。如今老宅里的几个人,就算未必有你聪明,可个个都是懂事厚道的人,这样老宅里才如此安宁温馨。你来了之后却开始弄小巧,挑事端,如果我今日不止住这个事态,将来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呢!” 洛嫣就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我记住了,再不挑唆老夫人了。” “如今你认错了,但究竟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还是因为被我抓到了才承认我并不管,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你以后再有挑唆老夫人的意图,我只要发现了一定不会轻饶你,你铁石大哥回来更不会放过你!还有你哥哥,如果他知道他费了这么多心力养大的妹妹是这样的人,你想他会多难过!” 宁婉就举起了手里的木柴,“把袖子挽上去,今天我一定给你一个深深的教训,从此做人做事心思要放正!” 洛嫣依旧听得懂宁婉的话,就哭着将袖子卷了上去,露出了平日外人看不到的小臂平放在桌上,宁婉“啪”地一下用那木柴在她的胳膊上用力打了一下,眼见着纤细白嫩的肌肤就起了一道红红阔阔的红痕,又有木柴的细刺划出的血印,可她依旧半点也没有怜悯地道:“放下袖子走吧!我只教训你这一次,算是感谢你哥哥对我和铁石的情谊,下一次你若是再犯这样的错,我就直接将你送出老宅,找个地方让你吃饱穿暖就行了,再不用心管你!” 洛嫣毕竟是极聪明的,她将这晚上的事瞒住了院子里所有的人,然后还是与先前一样乖巧可爱,但再不会说挑唆的话了,不论是对老夫人、宁婉还是其余的人。每日老老实实地读书练字,又按宁婉给她定下的数目在院子里走路。 老宅的日子是最安稳宁静的,大家每日早起早睡,各做各的事,又时常欢声笑语的,其实特别适合养生。宁嫣年纪小,近来又动得多,因此很快就看出效果了,她的小脸不再像过去一样雪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而是带了丝红晕,头发从过去的焦黄变得黑亮些,身上也多了肉,她天生的美貌便也渐渐地显了出来。 大家都越发喜欢她,只有毕婆子隐隐猜出些什么,在宁婉面前露了一句,“这小丫头子未必真知道自己错了,只是她再识时务不过,立即老实下来。” 宁婉便只一笑,她之所以教训洛嫣,是为了对得起洛冰和自己的良心。其实论起本意,她哪里愿意去打未来的皇子妃,然后再结下梁子?只是为了洛嫣好,自己才会教训她,若是两世旁人,她根本理都不会理! 第237章 喜信 立冬这天,辽东的习俗是吃饺子。 这一日是冬季之始,辽东的说法是补冬,其实就是进补,家里包羊肉萝卜馅的饺子,因为羊肉最是温补,当然还要给老夫人和洛嫣单独包素萝卜馅的。 原来洛嫣被宁婉看着每天走路现在也能用些肉食,只是她因为大漠的经历最厌羊肉,因此也要吃素萝卜的。 宁婉一向喜欢做好吃的,因此让毕婆子准备了东西亲手调馅,可她刚刚搅了两下肉馅就觉得浓浓的羊肉味道实在难以忍受,转了身就干呕起来。 辽东这边人家,包饺子时多半会将面案、面盆和馅做好了挪到屋里,大家坐在一处一面包一面说话。老宅里也是如此,此时家里所有的女人们正都在吴老夫人的正屋里,大家就都笑了,“应该是有喜信了!” 宁婉接过婆婆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压下了胸腹间的不适,也明白过来了。以前每个月都要算一算日子,却总是没有,这个月因为铁石走了倒忘记了,现在一想月信果然未至,脸便一红,小声问:“能做得准吗?” 婆婆就问了她时日,算了算笑道:“没有十成准儿也有九成九了。”又叫她,“家里这么多人干活儿,你别管饺子的事了,到炕上躺一会儿吧。”说着就在自己身边放下一套被褥。 宁婉就脱了鞋靠在婆婆身边躺下,双手轻轻地放在腹间,还是与平日里一样平坦,什么也感觉不出来。 婆婆见了就笑,“现在哪里能摸到,总要再过上一两个月才能显怀呢。”吴婶、毕婆子、林氏等几个生养过的便一面包着饺子一面说起了怀胎时的事儿,这个喜欢吃酸的,那个闻了什么都要吐,还有一个一点饭菜也不能吃,只能喝水…… 先前在家里宁婉也见过有孕的事,如今又知道许多忌讳,有了身子的妇人不能吃兔肉,不能参加红白事儿,不能去见月子里的产妇等等。她听着大家说着,只要是嘱咐的话一一都应下,虽然未必完全可信,但毕竟小心没有过逾的,十月怀胎,平平安安的自然好。 因有这样的喜讯儿,大家都笑逐颜开的,除了先前预备包的两样馅又临时加了一个猪肉酸菜的,只怕她方才吐了吃不得羊肉。 一时饺子包好了煮了端上来,不料宁婉先前虽然觉得味儿不好闻,此时竟又好了,每样饺子都吃了些,并不比平日里少,喜得婆婆笑得合不拢嘴,“你这样口壮,孩子也是个壮实的。”比自己吃了还开心。收了桌子又想了起来,一叠声叫吴婶拿出钱匣子,给每人都发了赏钱,就是外面的吴叔和老林也让人送了两份子出去。 宁婉见了就笑道:“哪里要婆婆拿钱,这个月的月钱每个人都发个双份子吧。” 婆婆就笑,“我给我的,你多发你的,大家有缘在一处住着,每日里又都开心,多得些也是应该的。”说着,意犹未尽,便又开了箱子,拿出好几块衣料,比着看了又看,“这两块给你裁衣裳,这块给肚子里的宝贝做小被子小褥子,这块做小衣裳小裤子。” 宁婉见婆婆乐得昏了头,就道:“自然应该做些小被子小褥子什么的,只是我又不缺衣裳裁什么呢?这两块婆婆还是收起来吧。” 婆婆就说:“你当你过些天还能穿现在的衣裳?” 大家就都跟着凑趣,“老夫人说的不错,夫人正应该裁两件宽松些的衣裳,等显怀时好穿呢!” 原来平日里宁婉爱俏,衣裳一向裁得十分合体,假如肚子变得大了果然穿不进了呢,她就笑着接了,“那我可就偏得婆婆的好东西了!” 吴婶就打趣,“你婆婆平日里最会过日子,攒了许多好东西不给儿媳妇给谁呢!” 一席话说得吴老夫人又笑了,“敢情你是心里嫉妒了?”说着竟又拿出几匹料子分给大家,“每人都裁新衣裳穿!” 洛嫣也得了一匹,却不肯收,陪着笑说:“我还小呢,用不了一匹布,老夫人给随便拿块尺头就够了。” 吴老夫人今天欢喜至极,哪里还会在意一匹衣料,“你只管拿着!” 宁婉见洛嫣悄悄看自己,就笑着说:“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衣裳很快短了,多的衣料就再做一件吧!”自己虽然教训了洛嫣,但终究还是想她好的。眼下这孩子倒是又多心了。 但是宁婉也不想解释什么,俗话说日久见人心,洛嫣将来总会明白的。 大家见老夫人欢喜,更是哄她开心,又是算着做什么式样的衣裳好看,又是看皇历挑裁衣的日子,然后便将新衣裳做了起来。 宁婉本就要给铁石写信,又想让老林去虎台县里告诉爹和娘,却被大家拦住了,“新坐的胎时日尚短,先不必说出去,待过些天稳当了再去报喜。” 虽然现在不能将好消息告诉铁石,可是有了这样的喜事儿宁婉自然满心欢喜,又想着等过些天给他写信怎么写,他收了信看到又会是什么样,然后自己生了他看到孩子又会如何等等,因此时常坐在那里就笑了起来。 喜上加喜的是宁婉身子果然好,恶心不适的感觉只有几天就过去了,算起来竟没有真正吐过。婆婆见儿媳妇有孕本就高兴,现在又因为她有了身子却依旧能吃能喝更高兴,拿了压箱底的银子给她买了燕窝,每日让白氏给她炖一盏吃,看着儿媳妇的脸比过去丰润了她自己的精神也比过去好了许多。 如此这般过了一个月,喜信儿早是准准的了,宁婉就给给娘家送了信。 铁石那边因进了大山里,信尚且不知何时送到,因此回信更是遥遥无期。到是爹、娘和大姑大姐在得了信的第三日来看她。 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立即就热闹了起来,娘、婆婆和大姑坐在炕桌前说话,“知道卢家什么也不缺,但我想着我们乡下的鸡和肉究竟是自己养的,知根知底的,就和她爹回了村子里请人新杀了一头猪和几只鸡拿过来了。” 原来昨天爹和娘回了三家村,还请人杀了猪和鸡给自己送来! 宁婉很想说他们,这样大冷的天跑什么!但长辈们说话她倒不好随便插话,因此就坐在婆婆身旁听婆婆笑答:“真是辛苦你们了。婉儿都好着呢,你们只管放心。”又将宁婉这些天吃饭多少,比过去能睡了之类的都讲给亲家听,又道:“我只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儿媳妇,哪里能亏了她?” 大姑就说:“我们自然放心,先前婉儿回家里时也常说亲家母是个宽厚人,对她十分疼爱,跟自己的女孩似的。” 宁婉就悄悄笑了,她怎么觉得大家都比过去会说话了呢。 因家里来了贵客,毕婆子就拿出手段来,整治了两桌子好菜好饭,外面让吴叔和老林陪着爹,女人们将两个炕桌拼到了一处才将菜勉强摆下,大家围桌而坐,说得越发投机了。饭后打牌,人手足够,也就玩得越发热闹。 当□□和大姑、大姐就留在宁婉的屋子里住下,虽然只看女儿的脸色就知道她过得好,但是娘还是先问了一句,“你婆婆说的可都是真的?” 宁婉就笑了,“我婆婆就算性子不顶好,可却是实在的人。她原本对我就不错,有了身孕就更好了,每日里都要亲自帮我挑燕窝里的毛呢,只怕白氏弄不干净。” 娘就点头,“居家过日子,别的都要不重要,只这实心实意最是难得。” 大姑就笑着说:“我告诉你婉儿过得好着呢,你总还牵肠挂肚的,这一次看过了就放心了吧!” 宁婉便道:“我才离开虎台县多久,有什么可牵挂的?再者这边还能缺了我吃的?偏要回三家村买肉买鸡的,多冷啊!” 大姑就说:“我原说让个伙计回去就行了,你爹和你娘哪里答应,两个人倒底赶了骡车去了马驿镇,又换了驴子回了三家村!到了村里挑了最肥的一头猪买了杀好带回来,又买了十几只母鸡!” 大姐也埋怨他们,“我也说现在太冷,派个会办事的伙计去就好,可爹娘是谁的话也不肯听的,偏你不在家里,更没有人管得了他们。” 娘见大家都说她,就道:“过去贤儿、清儿有了喜讯报回来时,家里自然尽着力地都送了东西,可那时到底不如现在,又是忙着生计,又没有钱,想体体面面地过去都难,现在总归日子过得好了,这些事真不算什么了!”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这一次爹娘过来,穿着缎子面的皮袍子,赶着大骡车,带了满满一车的东西,到了卢家给每个下人都赏了钱,所有人都开心,而最开心的应该就是他们自己吧!宁婉就笑道:“原是我们说错了,你们都对!” 大家都被她逗得大笑。又说起了家里的事情,宁婉最关心喜姐儿,“表姐怎么没过来?” 大姑就说:“她自然也惦记你,只是怕来了反累得你被婆家瞧不起,就让我帮她买了四样飘香居的点心带来。” 世间便是如此,不论为何原因,被休弃或者合离的女子都要低人一头,更不必提喜姐儿这样果真犯了错的,整个家族中的女子都要受到连累,有心坏的婆家还会因此踩她们一头,是以有的女子明明过得非常不好,但是为了家中的姑姑姨姨姐姐妹妹,甚至侄女甥女们也要忍着,免得给自己的家族丢脸。 宁婉深恨此俗,一个人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为什么一定要连累别人呢!因此就道:“表姐儿也是多心了,我们至亲又何苦如此?且我婆婆并不知实情,喜姐若是来了,她只有怜惜的。” 大姐就说:“就算是这样,喜姐儿自己也想不大开,平日里连门也不肯出呢。” 宁婉就想起了洛冰的话,越发觉得他当初能说一句“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实在了不起,只道:“你们再拿这话好好劝表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在正应该重新开始才对。” 大姑连连点头,“你也不必太操心喜姐儿,她如今其实很好,每日在店里管着蒸馒头、包子一事,从不用我操心的。我也给她工钱,点心就是用她的工钱买的。” 娘就又说起了石头,“本也想带他来的,但如今他也学了正经文章了呢,因此先生说不能随意请假,只怕耽误了功课。这一次过来我和你爹商量着没有告诉他要来看你的事,只怕他分了心思。” 一时大姐也想起了囡囡,“亏了婉儿一力让囡囡也去读书,现在我们万家包子铺的帐就是囡囡记着呢,每个月算帐,她都似小大人一般,我们反要听她的。” 大姑听了也笑,“我一直说囡囡像婉儿呢!” 第238章 见解 娘家人在老宅里住了一夜就走了,毕竟宁家也好万家也好,都有生意要做,离不了太久,更何况宁婉什么都好,并不用他们操心。(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宁婉本以为今年年前再没有机会与爹娘见面,只等正月初二回娘家时回去一次,然后肚子再大些就在老宅里专心养胎。 不想冬至这天,宁家派伙计送了节礼又捎信道:“胡先生在秋闺中了举人,如今收拾了行装要去京城参加春闺,明日到虎台县家里住上一两日会齐同窗就自安平卫出发。”又说了爹娘的意思,如果宁婉身子方便就回家见上一面,不便也没关系,他们会替她送程仪。 宁婉虽然出嫁一年了,但是她先前住在虎台县里与娘家相距甚近,往来也多,如今搬回了老宅颇觉得思念爹娘,因此听了这消息,她便向婆婆说:“胡先生是我干娘的儿子,论排行我叫他三哥。过去我们家在三家村和马驿镇时多得他帮忙,因此我就想去送他一送,顺便在娘家住上两日。”不待婆婆反对便先将胡敦儒为两村调节争斗以及硬逼着胡村长胡大娘到德聚卖山菜的事一一讲给她听,又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有几分迂腐,可特别端正。当初娘家给我分割嫁妆时也是请的他,就连铁石说话也敢驳回的!” 婆婆其实本不愿儿媳妇出门的,如今听是新举人,又有这许多事就也笑了,“真是个至诚君子!你愿意去就过去吧,想着多送些程仪。” 宁婉就笑道:“我原想送三哥一件皮袍的,但又一想三嫂是个贤良的,一定早替他备妥了,衣物的多了反倒无用,还是给银子实惠。” 婆婆就问:“这银子我给你拿吧,你觉得多少好?” “哪里用婆婆破费?”宁婉急忙拦住了,“我嫁妆不少,又有两处铺子、几处作坊的收益,正应该我孝敬婆婆才是。”其实正经亲戚家的礼钱婆婆给了也对,但是手里有钱说话就是有底气,宁婉非但不肯要婆婆的私房,反而问了婆婆要买什么,正好回虎台县顺路买了回来。 如此将婆婆哄得十分开心,宁婉第二日早上就坐了车子出门,老林被老夫人叫过去嘱咐了半晌,将马车赶得比牛车都慢,到了晌午才进了虎台县。因此宁婉进家门时将家里人都惊了一跳,“原以为你不来了呢,我们这里已经开宴了!” 虽然在老宅过得很好,但是宁婉回了娘家还是感觉不同,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放松,笑道:“那又有什么!我只要赶上就好!” 先去了西屋与三哥打了招呼,然后就坐到了席上,又叫洛嫣,“我们家原住在乡下,没有那么多规矩,你只管上炕吃席。”宁婉毕竟不放心洛嫣,因此只说怕婆婆照料她太累而将她也带了出来。 娘前些天去卢家时便知道了这是洛冰的妹妹,她与洛冰是认了老乡的,走时额外给洛嫣一贯钱零花,此时就笑着将她拉到身边,“我们是老乡,坐在一处,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挟。” 洛嫣本就乖巧,如今她眉眼渐渐长开越发让人喜欢,娘就笑了,“真是我们江南的姑娘,比我的几个女儿都秀气!”问她爱吃什么每日里做了,又买了许多小零嘴,还到瑞泓丰扯了一块石榴红绫给她做了一身新衣裳,再拿余下的红绫裁了长条系在她梳起来的两个小丫丫上,打扮得倒有几分似观世音菩萨身边的小龙女。宁婉看了只是笑,娘和洛冰、洛嫣的交往她一概不管,毕竟她也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的。 其实这一次宁婉回娘家是借了送胡敦儒来看爹娘的,她固然敬重胡孰儒,但与他可说的话却不多,因此除了送胡敦儒那日到了家门口她就整日腻在家里,与爹娘在一处。眼下的时光很难得,要知道今后自己身子重了再生下孩子陪他们的时间会更少了。 因在娘家日子过得十分慵懒,当听了封太太来看自己,宁婉瞧瞧自己身上穿的家常衣裳和撒腿裤子赶紧躲到了西屋里,重新收拾了一回才出来。 封太太见了她就一力邀她去封家作客,“家里自南边请了个新厨子,做得一手好江南菜,前些日子便想请夫人过去品评一番,只是正赶上副千户出征就没声张,今天听了夫人回虎台县,我可不就赶紧过来了!” 宁婉是知道封太太的,却猜不透她今天为何而来,如今听她邀自己过去品尝新厨师的手艺自然明白是借口,就笑道:“你们府上新厨师的手艺我一定要去尝尝的,只是这一次我来送亲戚出门,顺便在娘家住两日,就要回去了,因此倒没有空闲,只等过些时日回虎台县时再登门吧。” 封太太这人一向以为自己聪明有手段,当初封少奶奶刚嫁进来的时候,就是她给儿子出的主意,要落一落封少奶奶官家小姐的颜面,免得儿媳妇仗着娘家的势压夫家一头,因此一力捧起魏姨娘。封少奶奶果然低了头,她便越发得意,只想将儿媳妇踩在脚下,不想太过了反而彻底逼得封少奶奶死了心,儿子儿媳彻底成了陌路。 宁婉一向很讨厌她,只是封太太一向会巴结赵太太,因此与赵太太倒是有几分交情,那时自己面子还要过得去的。但是眼下,宁婉就不必顾及了,不管封太太为的何事,一口回绝。 封太太再三赞自家的新厨子,又历数了许多江南菜式,宁婉就一笑,“我倒是没有太多的见识,对江南的菜肴并不熟悉。但是如今在娘家住着,最想吃的就是我娘做的家常饭菜了。” 封太太就红了脸,扭捏了一下只得说了实话,“其实我是想求夫人去帮忙劝劝我儿媳妇。” 原来还是这事!当年封太太就托了赵太太让自己帮忙劝封少奶奶。 谁知道封少奶奶被封家欺负了几年,那样温和守礼的人,竟然能在众人面前闹出了一场大事!这时封家反又服了软,一心想要封少爷和少奶奶合好了。可是封少奶奶本就是十分骄傲的人,她曾经为了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低过头,求而不得后早死了心,哪里会再接封家的“好意”! 当初宁婉碍于情面过去与封少奶奶聊了聊,然后也就罢了,毕竟她觉得如果自己是封少奶奶也不会原谅封家和封少爷,又何苦为难别人呢。 不过那时自己与封少奶奶情份十分好,封太太才找到自己,眼下宁婉与封少奶奶不过寻常,出面并不合适。因此她就摇头道:“我家才到虎台县里没两年,对封家的事尚不清楚,怎么好去劝人呢?” “都是我们家的老太太糊涂了,有些瞧不上孙媳妇,带累典史也就对媳妇差些,”封太太就说:“如今虎台县里谁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夫人也不必故意撇清,只当可怜可怜我们吧。当初这个典史还是夫人作证让我儿子接下的,现在典史家内宅连一个能主事儿的人都没有,着实让人耻笑啊!” 先前想着法子不让儿媳妇管事,现在却要劝她管事,宁婉就推脱道:“封太太如今春秋正盛,又有什么不能主事儿的呢?” 封太太就含羞道:“钱夫人就因为上一次的事情恼了我,我去县衙求见十次她未必肯见一次,就是见了也事事反驳,专门与我作对一般。”说着就哭了起来,“夫人,我若非无奈,怎么能求到你这里?” 的确,典史家的太太若是不能与县令夫人和睦相处,那么有许多公事都会受到掣肘的,尤其现在封家新接典史,在县衙面前比起经验丰富的赵家要弱势得多,更需要与县令和县令夫人融洽。但是,宁婉也不能因此就答应她,“我与封少奶奶并不大熟,封太太不如另请高明吧。” 谁都知道县城里的太太奶奶中与封少奶奶来往最多的是付捕头付太太,她们两个不只时常在一处说话,还会定期到庙里进香念经。 封太太自然也想到了付太太,就咬牙切齿道:“我儿媳妇可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女孩,本是极懂道理的,正是因为与付捕头的太太时常往来才学坏了的!”又恨恨地说:“现在付捕头连家也不回,亏了付太太还好意思在县里出头露面!” 无怪封少奶奶一定要与封家决裂了,封太太从根子上就是一个恶婆婆,她从来都当儿媳妇就应该毫无底线地容忍夫家,可儿媳妇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凭什么要逆来顺受?宁婉就冷冷一笑,“那封太太的意思就是付捕头倒是没错,付太太反是错了呗!若是如此,不如让封典史也置一处外宅好了,有什么事就让外室出面办。” 典史与捕头能一样吗?捕头太太能参与多少虎台县事务?根本比不得典史太太,是以付捕头可以不理付太太,但是封家却是要封少奶奶出来应酬的。 封太太才觉出自己失言了,胀得老脸通红,半晌才说:“付家是什么门第,我们家公公当年可是举人出身,正经的诗书人家。” 宁婉就呵呵一笑,举人出身、诗书人家还能做出打压正经媳妇,抬举小妾的事? 封太太到了这时,也只得又低下了头,依旧将责任都推了出去,“当初都是老太太糊涂,我也就疏忽了,家里才会生乱。现在一切都改了,就魏姨娘送到了庄子上,家里不听话的下人全换了,少奶奶还拿着架子,就连冬至节都不出面,封家实在颜面扫地呀!求夫人帮帮忙吧!” 她又见一旁的于氏眼里露出不忍之色,便转而向她道:“宁太太,我早知道你是好人,帮我说句话吧。” 于氏果然是心软的,就道:“婉儿,要么你就去劝劝封少奶奶?夫妻俩儿哪里有隔夜仇?”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封少爷只在初成亲的头三日进了新房,封少奶奶娘家送亲的人一走,他们夫妻就没在一处过,并没有多少情谊。而封太太在宁家也不肯将实话都说了,因此只当小两口吵了一架呢。 宁婉却点了点头,“也好,既然我娘说了,我就去一次吧。不过封太太,我也只能尽力一劝,至于结果,并不能保证的。” 封太太赶紧点头,“我与赵太太闲来论起人,都说整个虎台县里见解最高的非卢夫人莫属,只要卢夫人肯帮忙,我就感激不已了。” 第239章 逍遥 封太太好话说了一车,又拉了宁太太帮忙,宁婉终于答应了去封家帮忙,思忖一下道:“过两日我就要回老宅了,不如今日就随你过去吧。” 她其实早在心里想去看看封少奶奶,尽自己之力帮她一帮,刚刚所有的推脱其实都是为了难为封太太,曾经与封少奶奶十分交好的她是十分讨厌封太太的。 封少奶奶那样美丽脱俗的女子,本应该十分幸福的,之所以日子过成这样,故然是封典史不好,但至少有一半的责任应该在封太太身上,而那个被封太太推出来的封老太太其实才真老糊涂了。 于氏见女儿说走就要走,赶紧将披风帮她披好,送了二人出门。宁婉一眼看到一直坐在屋角的洛嫣便招了招手,“你与我一起去吧。” 洛嫣喜欢弄些小心机小诡计,在宁婉看与她在谢媒婆家所见所闻分不开。谢媒婆本就是三姑六婆之流,每日里与她往来的人也相差无几,她们凑在一处又能说出什么好话做出什么好事来? 是以虽有洛冰教导她向上,但洛冰又是男子,在一些事情上总不够细致。如今让洛嫣见见封少奶奶,知道书香人家的女子是什么样子的,没准儿她就从心里明白自己的错了。 到了封家,封太太设了宴,让厨师做了许多江南菜肴。宁婉尝了两样就认出了正是先前赵家曾经请过的那位厨师,因此倒兴趣索然。好在她并不是真来吃饭的,见宴席将尽封太太找了借口走了,只余下封少奶奶招呼自己便放下筷子笑道:“这些菜做得果然不错。”又命白氏,“拿个红封赏厨师。” 封少奶奶便请了卢夫人回自己的院子,“我新得了一架好琴,一副好棋,原也想请夫人来品评一番呢,一直未得便,现在倒正是机会。”如今她与卢夫人虽然不能十分交心,但卢夫人却是虎台县里为数不多她瞧得上的女子,论起有见识明道理、懂茶道会下棋之类的比与她知心的付太太还要强呢。 宁婉就笑了,“我倒是有福了,来了封家又吃又喝还能听琴看棋的。” 外面虽然没有传出来,但是她却是知道的,封少奶奶那一日当众揭开了封家的真面幕,她娘家哥哥也“恰好”在此时到了虎台县来看她,便出面彻底将封家治住了。 封少奶奶娘家虽然远,但毕竟是诗书大家,论起来其实比封家权势还要强呢,哪里会真不管女儿?只是先前没有法子只能容忍罢了。谋算了许久占住理后一出手便十分重,封少奶奶先是在哥哥的支持下将家里那些使不动的仆妇全部发卖,重新换了一批人,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搜了魏姨娘的屋子,在里面找到了三千多两银子。 一个丫环出身的妾室屋子里有三千多两银子,如何能讲得通? 封家就算再三辩白这是封少爷放在魏姨娘处的家产,但封少奶奶的哥哥却不肯信,又查了封少奶奶的嫁妆,竟少了许多,因此一口咬定封少奶奶的嫁妆被魏姨娘偷了换成的银子,最后又以要告封典史宠妾灭妻硬是逼着封家将这三千多两银子全部补给封少奶奶。其实三千多两差不多是封家的全部家底,比封少奶奶的嫁妆还要多上许多呢。 而封少奶奶得了这笔银子立即就花了上千两银子买了一张焦尾琴和一付云子,这两样一向是她垂涎好久而不能得的! 封少奶奶因得了这样的好东西,浑身上下都是喜气,将宁婉让到屋子里来不及煮茶就笑盈盈地把琴抱出来给她看,“这琴可是名师所制,声音十分清越,我来为夫人弹上一曲。”说着洗手焚香拨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这原是她最喜欢的曲子,平日里最喜欢吟诵的。 弹过了曲子转身又将云子捧了出来,“你瞧瞧怎么样?”又道:“这云子买了来我还没找到对手呢,不如我们手谈一局?” 宁婉捏着那玉石般的棋子,黑子黑得深沉,白子白得柔和,煞是好看,拿在手上凉丝丝的,先赞了一声“好!”又点头道:“我正也想试试用云子下棋是什么感觉呢。” 一局棋下了一个多时辰,封少奶奶一改先前绵柔的棋路,竟颇有些大开大阖之风,一时竟将宁婉杀得败了下来。其实封少奶奶棋力本是超过宁婉的,毕竟宁婉还是她教的呢,只是她先前放不开,而宁婉又有自卢铁石那里得了的锋利招数才会反赢了她,但是经此一事封少奶奶的心境大变,棋风竟也变了。 胜了棋,封少奶奶越发喜悦,亲手烹了茶,斟了一杯送上后大笑问:“有人请你来当说客的吧?” “不错。”宁婉点了点头,却将茶推到了一旁,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现在有了身孕,不能饮茶了。” 封少奶奶脸上笑容一淡,却由衷地道:“真是要恭喜你呀!” 宁婉就抚着还看不大出来的肚子,“你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吗?”她之所以要透露有孕之事其实就是为了引出这句话,她唯一要劝封少奶奶的。 “我先前是很想要的,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好……”封少奶奶的声音慢慢淡了下去,停了一停又道:“不过,现在觉得又没有什么了!古人梅妻鹤子,出尘脱俗,今我有琴棋书相伴,亦是一样能逍遥一生!” 封少奶奶没有吐露的心声宁婉都明白,她现在看了封典史十分恶心,根本就不想与他亲近为他生儿育女,也不想替他操持家事,更不想要个孩子成为牵袢,她只想自由自在地过一生。 至于她为什么不肯离开封家,当年她们同病相怜曾在一处相互诉说过,宁婉背负着赵家救了爹的恩情,封少奶奶则背负着娘家世宦书香的声誉,不管她们谁也不能任性地抛下一切,只能坚守不移,如今封少奶奶自然还是如此。 好在当年她们也曾相互鼓舞着要尽力将各自的日子过好,不辜负到世上走这一遭,想来她初心未变,因此宁婉只能道:“你拿定主意就好。” “我早拿定主意了。”封少奶奶一笑,并不想再与卢夫人再说下去,纵使卢夫人是极好的人,但却是有大福气的人,她的骄傲让她不能将自己的不堪在这样的人面前吐露,便指了指一直悄无声音地坐在一旁的洛嫣道:“你这妹子可真乖巧,我很喜欢呢。”说着招手叫洛嫣过来,笑着问她多大了,识不识字,读过什么书。 洛嫣先看了一眼宁婉,见她点了点头就笑着答了,“我今年十岁,认了几个字,也读了几本书,只是我哥哥说我还没大读通呢。” 两人一来一往地说了几句,封少奶奶原本不过想转了话题随口一问,现在却有了兴致,就问:“你可会写诗?” “学过一些,也曾胡乱诌了几首。” 虎台县里女人能认字的本就不多,会写诗的就更少了,就连一向自诩诗书传家的钱夫人也是不成的,封少奶奶就笑道:“把你写的诗念两首给我听听。” 洛嫣就念了两首,封少奶奶不胜惊奇,向宁婉道:“‘秋风扫边城,红叶染重峦。’若不是亲自听了,我是不信竟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写作的!” 宁婉就微微一笑,“她字写得也好。” 封少奶奶就起身拿了笔墨给洛嫣,“让我看看你的字。”及见了洛嫣的簪花小楷,不由得叹为观止,“果真是‘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便拉了洛嫣的手细看,十分不信地问:“我练了十几年都没有成,你才多大?竟写得如此一笔好字,难道你一出娘胎就开始练字?定是有什么法子!” 洛嫣就不安地看看宁婉,却还是如实说了,“我很小就开始练大字,写字时还要在胳膊上绑了沙袋,大字写好了才练的小字,因此就事半功倍。” 封少奶奶这才悟了:“无怪人说练字从大不从小,我先前没有弄明白,所以怎么也写不好簪花小楷,就是因为没有从大字开始练起!” 宁婉便也懂了,原来当日洛嫣让自己练簪花小楷其实不怀好意!自己这样的底子尚不如封少奶奶,如果直接练簪花小楷恐怕会一无所成。再瞧着洛嫣被封少奶奶揭开实情后坠坠不安的神情就一笑,她早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所有的阴谋诡计早晚都会暴露的! 封少奶奶不明就里,且她眼下的心思都被这漂亮的簪花小楷吸引住了,看了半晌又问宁婉,“你这妹妹是哪家的?我竟不知,能不能烦你帮我引见引见。” 宁婉就笑了,“她哥哥正是辛卯年的榜眼,如今正在军中,是以她才跟着我。” 封少奶奶出身诗书人家,因此是知道洛冰的,她还曾闲话时对宁婉提及十分想见一见当年名动天下的洛榜眼呢,只可惜她一个内宅女子不可能去军中。现在她就醍醐灌顶一般地“呀!”了一声,“我说呢!我们虎台县里哪里出来这样惊才艳绝的小才女?原来是洛榜眼教出来的!” 洛家落魄了,洛冰和洛嫣成了罪人,但是如封少奶奶这样的人是不会因此低看洛氏兄妹的,她反而十分怜爱地拉住洛嫣向宁婉道:“我想留洛姑娘在我这里住些日子,我们在一处谈谈诗文,到了春节前再将她送回你们家,可好?” 第240章 硬撑 宁婉带着洛嫣过来只是顺便而已,却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机遇。 不过宁婉也不会反对,这些变化正是由她那个奇怪的梦而来,也是她所不知的,只能顺其自然。再想到洛嫣将来回到京城就会回到封少奶奶这样的圈子里,更觉得本应如此的。其实她们本是一类人,且封少奶奶的人品她亦十分放心,因此就笑问:“嫣儿,你可喜欢留下?” 洛嫣就垂头道:“我都听宁姐姐的。” 刚刚封少奶奶弹琴下棋时宁婉就看到她眼里的羡慕,知道她是愿意的,就点头笑道:“那好,你便留下吧,封少奶奶是我们虎台县最有才学的女子,你跟着她倒比跟着我强些。”又向封少奶奶笑道:“人我交给你了,你可要用心教导呀!” 封少奶奶就笑了,“我哪里敢轻慢,否则洛榜眼知道了岂不会笑我!” 宁婉就将洛嫣叫到一旁低声嘱咐,“封少奶奶一片好心,你可不要辜负了。而且她虽是弱质女流,可心却耿直单纯,你若是再用那些小伎俩,她定瞧不起你,连带你的哥哥也让人瞧不起!” 洛嫣乖乖地答应,“宁姐姐,我早知错了,再不敢的。” 其实宁婉倒不是信了洛嫣的乖顺,而是她觉得就算洛嫣想使出些小计也不能将封少奶奶如何,如今对封家早已经无欲无求的封少奶奶是谁也伤不到的,遂点了头道:“那你就直接留下吧,我回去让白氏给你收拾了衣裳用品送过来。”说着向封少奶奶辞别。 “原本我还要留你再下两盘棋,只是你了有身孕倒怕你累了。”封少奶奶说着送她出来,路上方道:“你去我婆婆那里告诉她,我被你劝得通了,会接下封家内院的事,也会与钱夫人她们往来。但别的,她就不要再指望了。” 宁婉点了点头,“既然要留在封家做典史太太,管理家事、出门应酬对你也有好处。”典史家的管家奶奶岂是白做的,手里掌着家里的权和钱呢,在她的梦里,封家虽然没当典史,但封少奶奶一样也想了法子掌家,然后就痛痛快快地花着封家的钱过她自己的好日子。宁婉还清楚地记得她如何向自己说起封少爷的,“我只当他是一个给我干活挣钱的下人罢了!” 此时封少奶奶也笑着点头,“我都明白的,原本也只是借此机会让她们低头,却累得你多跑了一趟,真是多谢了。” “这又有什么,且不说我什么也没帮上你,只说我们都是女子最明白彼此的心境。” 宁婉便到上房挑挑拣拣将话向封太太说明了,见她神情变幻了几番,说不出是是喜还是悲,最后还向自己道了谢,又说:“果然卢夫人见解不凡,将儿媳妇劝动了,封家也不必再被外人笑话。” 就如封少奶奶话到口边尚且留了一半,封太太更有许多事情瞒着。但宁婉却知道,封少奶奶彻底绝了与封少爷的情份后,将来封家下一代的子弟皆是庶出,而封少奶奶并不会用心管教他们,封家就很难再出人才了。所谓一代好儿媳,三代好儿孙,封家有幸娶来封少奶奶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女子,可是却因为心思不正而将这些本应该为封家所用的才华都白白地推掉了。 封少奶奶有了钱会买琴和棋玩赏,却不会想着替封家置产;她喜欢洛嫣就留下她教导,却不会教魏姨娘的儿女。一件件事慢慢积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后封家就会就有很大的不同! 是以封太太开心之余又为此伤心难过呢! 但宁婉却一点也不同情她,自己做的孽也只有自己承受,只想说声后悔就想揭过一切哪里容易?她坐在马车里为封少奶奶可惜,却也替自己幸运,毕竟自己重新开始了另一样的人生。 在娘家住了七八天,宁婉其实还没有住够,但是娘就发话了,“你也该回去了,总在娘家不大好呢。” 宁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想到以后回娘住的机会更少了才舍不得说要走的,现在就笑道:“娘既然嫌我了,那我明天就走。” “谁嫌你了!”娘嗔着她,又叹道:“你婆婆算是好的了,既不拦着你回来,也没急忙打发人来接你,我们家更不能不懂事硬留着你。” 爹也说:“我和你娘都好着呢,你也不必总惦记着我们。” 宁婉就笑着说:“我收拾收拾东西,来的时候只带了两个包袱,走的时候倒要包四个!”虽然有自己给婆婆她们买的东西,但是爹娘又给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买了一大堆各色物件,着实要提前打包呢。 一家人正说笑着呢,铺子里的小伙计过来说:“外面来了一个军爷,说是多伦的陈百户,来问铁石将军的消息。” 宁婉听了就想起铁石和自己成亲时见过的多伦百户陈勇,赶紧一叠声地让小伙计将人请了进来。 见了面果然正是陈勇,向宁婉作了个揖问道:“我去拜见铁石将军,却见副千户官衙换了人,说是副千户剿匪去了,又有人告诉我说夫人正在娘家住着,我便过来给夫人问好,再打听一下铁石将军剿匪战况如何?” 宁婉赶紧起身还了半礼,让座倒茶,笑着将铁石修城墙、出兵剿匪的事情大略说了一说,又道:“如今出征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尚无消息传来,有劳陈百户惦记了。” “我们在多伦竟一点也不知道,”陈百户就笑着劝说:“夫人却不必担心,别听虎踞山说的多吓人,其实那些土匪算什么,只要有铁石将军,必然会大胜的!” 宁婉就也笑了,“我也知道他必然会胜的。”又道:“虽然铁石出去剿匪了,但是兄弟们到了虎台县里,我一定要请大家吃顿饭的。”说着便吩咐小伙计去望远楼订两桌上等的席面。 “我们到了虎台县就是来看看铁石将军,听说他剿匪了便来打听打听,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陈勇说了便起身要走,“多谢夫人,饭就不敢领了。” 宁婉哪里肯放人,与铁石出生入死的同袍们过来看他,自己一定要好好招待。本应该给他们亲手做些好饭好菜的,只是如今自己在娘家,且又有了身子倒不方便,便请爹和小柳替自己陪客,又叫老林去驿站将同来的兵士们都请去了望远楼,帮着打点。 铺子关了板又过了一会儿爹和小柳才回来,两人俱吃了不少酒,小柳将爹送到了门前时还说呢,“陈百户的酒量也不知道有多大?明明我和叔一起轮流敬他酒的,可是他一点也没怎么样,我们两个都喝多了。” 于氏扶了男人,就催小柳,“你赶紧家去,叶儿一定担心了。”小柳与宁家相处久了,自是知道大家都不是虚情假意的,因此赶紧答应了,“是有些晚了,我就走,只是大家小心看着叔,他比我喝得还多呢。”说着便一脚一深一脚浅地走了。 宁婉帮娘扶着爹,却又不放心小柳,就叫一同回来的老林,“我瞧着你还没怎么样,去将小柳送回家交给宁叶再回来,小心路上摔了。” 不提小柳回家去了,大家将宁梁接进屋子,娘拦着宁婉自己煮了醒酒汤端上来,“赶紧喝了醒醒酒,再睡一觉就好了。” 爹就笑着说:“其实我没喝多,现在喝了醒酒汤就会好了。”他说着没醉,但其实还有颇有几分醉意的,因此就坐在炕上打开了话匣子,“这些守边的军爷们果然十分不容易,那里与夷人相邻,时常有争纷,可守土之外又要屯田……这些还都不算什么,那边竟没有多少□□的百姓,平日里都是与夷人混居的,军户们娶妻都难,就连陈百户这样二十好几的小伙子还没成亲呢!” 娘免不了要替陈百户叹一声气,“我瞧着小伙子长得不错呀,人也挺好,还是六品的百户呢,怎么能找不着媳妇?” 宁婉本来听爹闲话,却突然心里一动,便问:“爹,陈百户说没说什么时候回去?” “听说今天才来虎台县,要住上几日,再去安平卫里办些公事就要回多伦了。” 如此看倒还有机会。 宁婉第二日一早便先将老林叫了来,打听了陈百户的人品、家人诸多问题,觉得不错便点了点头说:“你去看看陈百户在做什么,请他空闲的时候过来一下。” 老林转身跑去了,没一会儿就带着陈百户回来了,笑着说:“陈百户昨晚喝多了,我去的时候还没睡醒,被我从被窝里拉出来的。” 宁婉不由得惊奇地问:“我爹和柳掌柜都说陈百户酒量特别好,他们都喝多了,怎么陈百户竟也喝多了?” 老林就笑着揭了他的底,“过去铁石将军在多伦的时候不许我们吃酒的,说是酒醉误事,大家不喝酒,自然酒量都不怎么好,陈百户昨天是硬撑着喝了那么多,其实比宁东家和柳掌柜都醉得厉害,回驿站就吐了!” 宁婉想想铁石只要喝了一点酒就要露形迹的模样就笑了,又说陈百户,“都是一家人,随意喝点就好了,不必硬撑着多喝。” 陈百户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夫人这样给我们脸面,宁东家和柳掌柜又十分殷勤相劝,我哪里能不喝?” 真是个实在人!宁婉笑着摇摇头,“想来你还没吃饭呢,一早我娘给我爹熬了粥,不如你也吃点吧,还能解解宿醉。”说着让老林陪他吃了粥才又回来说话,“我听我爹说你还没成亲,就想问问你想娶个什么样的?” 第241章 放心 陈百户的亲事一直是他爹娘最急的事,因此他每次来虎台县和安平卫等地时,他的爹娘都要再三叮咛让他求了长官或者同僚帮忙说一门亲。他自己亦知道爹娘说的有理,多伦汉人少,女子更少,不必说门当户对、十分匹配的好亲事,就是能勉强入眼的都没有,可是虎台县、安平卫这些地方人可就多极了,想来说成一门亲就容易。但是,心里虽然想得很好,可真到见了人时,陈勇却又说不出这些话了。 倒是昨晚酒喝多了,迷迷糊糊间向宁东家和柳掌柜吐露了几句。 现在,骤听卢夫人要帮他说亲,陈勇喜不自胜,赶紧说:“只要夫人看了好的就行,我都愿意!” 宁婉就笑,“我在虎台县里有一个好友,家世、人品都与你相当。只有一点,我先说在前面,她不是寻常娇弱的女子,倒是会些拳脚功夫,性子豪爽大气的,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陈勇听了就笑了,“夫人应该听铁石将军说过,多伦那地方汉夷杂居的,若是太娇弱的人恐怕也受不了。我爹和我娘也有意让我娶一个能当得起家的女子呢!” “既然如此,我就替你去探问一番,你只等我消息。” 宁婉送了陈百户,便让老林回卢家老宅说一声,只道这边有些事情,还要再晚回去几日,又让白氏去羊家请了羊大小姐过来,与她悄悄说了陈百户的事,“与我们家铁石是好兄弟,我亦听铁石说过是个极勇敢的人,家里先前是百户,后来失了官,到了他这一代又以军功重新得了六品袭职。如今二十三岁了,因为多伦那边没有合适的女子,竟耽误到现在。” 若是旁人,听说要嫁到多伦,未必愿意。但是宁婉觉得羊大小姐却不是那样的,她本就是习武的,又不惧刀兵,先前见她参加守城时颇有英雄气概,没准儿还能喜欢去多伦呢。更何况陈勇人还真不错,比起许千户还有羊家为她相的几门没成功的亲事都要强得多! 果然羊大小姐没有提多伦不好,却说道:“这些日子我早想通了,与其一定要嫁人,还不如遇不到好的就不嫁了呢,我哥哥和嫂子们都答应,将来羊家一定能容得下我,我就一直在家里当老姑娘也没啥!” “你如此想通了倒不是坏事,”宁婉瞧着羊大小姐眼里再没有淡淡的凄惶,倒是能明白她,虽说女儿家到了年纪都要嫁我,但谁又说一定非嫁不可呢?比起嫁不好,不嫁其实更好些,特别羊小姐的几个兄长嫂子还能善待她。但是,她又笑着说:“有了合适的人,还是嫁了好呀!” 羊大小姐就哼了一声说:“现在想要我嫁,我爹娘都看中了不算,还要能打得过我才行!否则,一边凉快去吧!”说着将袖子向上撸了撸,仿佛就要去打架一般。 “瞧瞧你,哪有个女孩样子!” “反正我不想嫁了,索性也不装什么女孩样子了!” 这才是真正的羊大小姐!确实有人看不惯,但是宁婉还是挺喜欢的。而且她还知道,眼下太平时候许多人会对羊大小姐颇有微词,但夷人南下羊大小姐像男儿一样站出来守城时,这些微词就立即就没了,那时候大家都称她是巾帼英雄了!而且是发自真心的! “你这两个条件据我看都不难,”与羊大小姐才说了几句话,宁婉觉得这门亲还真可能就成了呢,于是便拉着她,“走,陪我去见你娘吧。” 羊大小姐就惊呼,“你还真要当媒婆呀!” “自然是真的,而且还要快呢,否则陈百户就回了多伦,再想见面就要等明年了。” 要知道明年羊大小姐就十九岁了! 到底还是姑娘家,又说的是亲事,羊大小姐终于有些扭捏了,“你要见我娘就去好了,我才不陪你!”说着就要走。 宁婉就笑着拉住她,“我又不是不认得你家,只是难不成你因此就不回家了?赶紧与我一同过去才是正经!” 就这样羊大小姐被宁婉拉着回了家,到了屋门前却一甩手,“我不进了,你自己去吧!” 宁婉原也不会当她的面说亲,因此就笑着自己进了门。 羊夫人身子一向不大好,如今正在炕上歇着,见了她就笑着要下炕,“好久没见你了,倒是怪想的,不想卢夫人今日竟过来了。” 宁婉就拦住她,“羊夫人只管在炕上坐着,我们说说话儿。” 羊夫人便没下炕,就将宁婉让到炕上,“炕上暖和,我们一处坐着。” 这时羊家的妾室,大家都叫她羊二姨的笑着捧了一盘南瓜子、一盘点心送到炕桌上,又给她们倒了茶,“卢夫人请。” 宁婉知道羊夫人与羊二姨相处甚好,如姐妹一般的,家里事也多由羊二姨打点,倒不好拿大,就点了点头,道了声,“有劳了。”才与羊夫人说起陈勇的事。 羊夫人听了脸上立即就露了喜色,自打家里二女儿出了事后就乱成了一团糟,没有一件好事儿,又生生耽误了大女儿的亲事。毕竟谁能愿意娶一个将许千户都打伤了的姑娘呢? 就连站在一旁的羊二姨也十分欣喜,大小姐亲事不顺其实是被自己的女儿害的,虽然老爷和夫人一再说与自己无关,但她心里却十分难过。大小姐生下来时,夫人的身子就不行了,因此倒是跟着自己长大的,与亲生的没两样,又因是嫡出,自己对她比亲生的二小姐还要多用心几分呢。 现在卢夫人来说亲,说的还是六品的百户,羊家一妻一妾两人都高兴极了!两人相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门亲不错,就算陈百户在多伦也不要紧!甚至再细想一下,大女儿嫁到多伦倒不是坏事,离许千户远些更好! 羊夫人刚要一口答应下来,却见羊二姨向自己使了个眼色,立即就醒悟了过来就收拢了笑意,“多谢卢夫人的好意了,这样的大事我要与老爷商量一下,到了晚上再给卢夫人回信儿。” 女儿家要矜持的,自然不能一听说亲就立即答应,就是男家再可心意也要抻一抻的,宁婉明白,笑着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我回去等信儿。”陈勇到虎台县里公干,羊百户一定知道,因此就连行程紧急的话也不必说的。 刚吃过晚饭,羊二姨就过来了,礼数周全地问了好,就将话儿传到了,“我们家老爷听了倒觉得陈百户还不错,让他明天过去见一面呢。” 又不是过去不认识的,但过场总要走,宁婉就点头,“这都是应该的。”送了客回头叫陈勇过来,“明天写了帖子去羊家拜访,一定要好好表现!”又叮嘱了几句,打发乐滋滋的陈勇走了。心里盘算着等陈勇回来,让他找谢媒婆帮忙下聘什么的,当初铁石和自己的亲事就是找的谢媒婆,办的还不错。 不想傍晚时分,陈勇垂头丧气地来了,“羊家小姐当着我的面面拒了亲,我真是辜负了夫人的关切,对不起夫人了!” 宁婉也慒了,怎么能呢?明明羊夫人十分满意,又合羊大小姐的心思。而羊百户,按说他也不应该反对才是呀?但此时只能先安慰陈勇了,“虽然不成,但是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再帮你相看相看。” 虽然夫人这样说,但其实说一门亲哪里那样容易?而且自己只有几日功夫就要回多伦了,陈勇并不是会掩饰情绪的人,懊恼极了,“我挺喜欢羊大小姐的,就是她没看上我,”又再三说:“都是我辜负了夫人的好意。” “辜负我什么的都不必了,”宁婉只是不解羊大小姐为什么会拒绝,明明当时听她的口风也没有十分反对呀?难不成她还真是一辈子不想嫁了?“你先回去,等我明日问问羊家。” 正说着,白氏走了进来,“羊二姨来见夫人。” 宁婉就向陈勇道:“你先去老林那里躲一会儿,待我问问羊家人再说。”起身迎了羊二姨进门。 羊二姨匆匆地福了一礼,就向宁婉焦急地说:“我们夫人出不了门,要么她就自己过来求卢夫人了。还请卢夫人帮忙劝劝我们大小姐,她再这样牛心左性地错过了陈百户,将来岂不真嫁不出去了!” 原来羊家并不反对,反对的还是羊大小姐! 宁婉就问:“你们家大小姐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拒亲的呢?” “今天陈百户正儿八经地递了帖子拿着礼盒过来,我们家请了晚饭,都说得好好的,我们大小姐却一定要比武,”羊二姨就为难地说:“结果我们大小姐赢了一招半式的,就立即说不嫁了。” 宁婉忍不住惊叹,“你们家还真让他们比武啊!” “家里谁又能拦住她?”羊二姨就说:“原本夫人和我说话她还肯听,自打出了那事儿之后,谁的话她也不听了,倒是独独信服卢夫人,所以我们夫人让我一定拜托卢夫人将她劝过来。” “如果是这样嘛,我还可以再想想办法。”宁婉送走了羊二姨重新将陈勇叫来,“你可是真打不过羊大小姐?” “我哪里能真打不过一个姑娘家?”陈勇瞪着无辜的大眼睛说:“她要比武,我不是应该让着的吗?然后她才能高兴答应了亲事。” “你怎么让的?” “我就装做被她打得倒在地上,让她大获全胜。” “唉!”宁婉叹了一声气,当媒婆真不容易呢,特别是她遇到的这样两个人,想了想又给陈勇出了个主意,再细细地叮嘱一番,“这一次可不要弄砸了,再砸了我可帮不了你!” “放心吧,夫人!我一定能胜!” 宁婉听了又不放心了,“千万别把羊大小姐打伤了!” “夫人,放心吧,我没那么傻!” 第242章 谢媒 第二天晚上,先有陈百户来报喜,接着羊二姨又过来了,满脸的喜气,“今天陈百户又上门求亲,我们家大小姐没再跳起脚来反对,先换了信物,亲事就算说定了,我们家老爷和夫人都特别高兴,让我来谢谢夫人。就是我自己也有一份小小的心意,一定加工夫给夫人做一双谢媒鞋!” 谢媒鞋多是新娘子做,但宁婉是知道不可能指望羊大小姐给自己做一双鞋的,大家都知道羊家所有的针线活都是羊二姨做,她又是个手巧的。宁婉就笑,“如此甚好,麻烦二姨了,我就等着穿谢媒鞋呢!” 羊二姨果真十分诚心,立即就要了鞋样子,又坐下说了会儿闲话,打听多伦的风俗人情,宁婉自然尽自己所知的都说了,就笑着问;“大小姐怎么不来看我?想是羞了?” “可不是?我本要带她过来的,她怎么也不肯,只缩屋子里不出来。” 其实宁婉想想很想问问羊大小姐战况如何的,但总不好让羊家的人知道,只能将这份好奇忍在了肚子里。 事情虽然已经说定,但陈家毕竟不在虎台县,宁婉就替陈勇去问了聘礼之事,羊家本也不是指望嫁女挣钱的人家,且羊大小姐嫁出去了于他们又是一喜,因此只道随意,无论多少都要随着嫁妆送回陈家的,最后还是宁婉替陈勇定下了八十两的数目,至于嫁妆亦随羊家心意。 如此一桩大事就此完成,宁婉便辞了爹娘要回老宅,走的头天晚上,天已经黑透了羊大小姐才挨挨跳蹭蹭地进了门,“我听二姨说你要走了,特别来送送你。” 宁婉就招手让她过来,“也该让你知道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陈百户可是多伦的武官,与夷人交过手的,怎么也不能打不过你,给你面子你偏不要,非要让他打得你满地找牙才好!” “其实他并没有用全力,”羊大小姐低声说着,她是真心服了,如果陈百户用了全力,自己果真要满地找牙了,却又抿嘴一笑,“不只武功,就是骑马、弓箭他都比我强多了。而且他说他家有好几匹骏马,迎亲的时候就骑着马来接我,我也骑着马去多伦,将来到了多伦随便我骑马!” “早知道你就嫁一个马贩子得了!”宁婉就说她,“嫁过去就是百户夫人了,你也要长点心,看看你娘还有虎台县这些官夫人是怎么做事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两天我娘天天教导我呢,又让我跟你好好学学。” 宁婉便与羊大小姐说了许多知心话,自己做媒说的亲事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和睦地过一生,也希望多伦有了百户夫人之后会比过去要好。 而羊大小姐性子虽然耿直了些,但其实并不是不懂事的,因此也十分用心地听话。 及宁婉回了老宅时脚上穿的就是羊二姨熬夜精心做的谢媒鞋,雪白的鞋底边,大红缎子鞋面,自鞋口绣出银色的枝蔓,鞋上开满了金色的花骨朵,果真下了功夫做的。 婆婆听了她做成一桩媒就笑道:“这可是功德一件,说成一门亲比抄一部《莲花经》还要有功德,且能延寿十年呢。” 宁婉就抚着刚刚有一点突起的肚子说:“延寿不延寿倒不要紧,我想着也算是给肚子里的孩子积福。”又说:“这一次去虎台县不想竟耽搁了些日子,但也算将我心里的事都了了,从此后我就在老宅里安心养胎。” 这些话全是吴老夫人最爱听的,没一会儿她就将先前还有些担心儿媳的心思全忘记了,笑着告诉毕婆子做些养胎的好饭好菜。 老宅的日子稳稳地过着,尽管铁石自带兵剿匪后便没有音信传来,但婆媳二人却都沉得住气。一则当初铁石走时说过他会带兵进入深山很难有书信送回,她们都信,二则就是她们相互依靠相互开解,日子并不难过。 封少奶奶在腊月二十三的时候才将洛嫣送了回来,同她一同被送回家的还有许多东西,文房四宝、衣裳首饰、日常器物,尽皆文雅精致,还有一张小琴,正是比着洛嫣胳膊够得到的长短做的,原来封少奶奶还教她学了琴。 虽然洛嫣在封家没住多久,但是宁婉就是觉得她比过去出色了,举手投足间有了封少奶奶那般出众的风格,言谈更是不同,再没有过去那种小心谨慎、唯唯诺诺、也将那些浮灵消了大半。她原本就是极肯用功的,自回来后依旧不变,每日都要练上一个时辰的琴,老宅的人便又多了一项听琴的娱乐。 宁婉听着越发流畅动听的琴声,免不了暗自感慨,洛嫣成为皇子妃后大家都会再三惊叹,但谁又注意到了她的努力呢!刚刚十岁的孩子,竟能如此管得住自己!读书练字弹琴,样样如此用功。 转眼到了春节,指挥佥事府里依旧要去的。宁婉看着婆婆忙忙碌碌地又是烙杠头又是摊煎饼的,既可怜她又心疼她,才要过去帮忙,却被婆婆拦住了,“你身子越来越重了,一定要小心,可不能有什么差错。” 宁婉就笑着收了手站在一旁与她说:“婆婆,我们到了安平卫不要说我有了身孕。”她有孕后因在老宅知道的人并不多,就连当初送喜信儿时也特别漏下了安平卫。眼下又正是冬天,厚厚的衣裳正好能将她略突出的肚子盖上,如果不说没有人看出来。 婆婆一向过得糊涂,所以并没有注意安平卫卢府被故意瞒住了。现在听了便将正烙的杠头也忘记去翻,呆立在当场,“你这是说那边会……?” 不想这一停住锅里立即升起了烟气,宁婉赶紧接了铲子将杠头翻了个面,“其实我也不是说那边的人会做什么,只觉得小心些为好。再说那边的大嫂有孕时也没有到老宅报喜信儿吧,我们自然也一样。” 依吴老夫人的想法,这样的喜信儿自然应该告诉丈夫的,毕竟是要添孙辈了,想来他也是开心的。但是让儿媳妇这样一说她又觉得也对,便就犹豫了起来。 宁婉就又说:“如今铁石还不知道呢,等他得了胜回来去向公公报喜有多好呀!” “那样就是双喜临门啊!”婆婆听了就笑了,重新接了锅铲,“就都听你的吧。” 到了年三十,吃过早饭婆媳二人就出门了,车子赶得慢可不是要早走?再者有了去年的经历,如今她们更不必等着指挥佥事府来接了。偏那边的车今年也来得早,上了官道没多久就遇到了,这一次吴老夫人因要照料儿媳妇就不肯换车,因此宁婉就挥了挥手,“你们先回去报信儿吧,我们就到。” 说是就到,其实还是过了申时才进的卢府。 表面上看卢府还是过去的卢府,但其实变化也挺大的,卢铁城就在铁石出征后不久去了京城,如今在京卫里谋了一个总旗,过年时自然不能回来了,整个晚上府里上下都在说着大夫人过了年要去京城的事,大夫人就笑着向宁婉道:“弟妹,以后你有机会去京城,我带你到处转转。” 宁婉瞧着她一脸的得意真不明白了,京城虽然好,可是他们夫妻俩又没有什么本事,离开了公公和周家的庇护,到那里就一定比守着家业过得好吗?俗话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总是有道理的。当然这不关她的事,因此就点了点头随意地说:“想来也会有机会的。” 本朝的惯例,从五品以上的武官任职要先到京城兵部报备,铁石升为从五品副千户时正在多伦,恰逢战事未了,因此便没有入京,但是他以后未必就没有升迁的机会,所以宁婉觉得自己跟着他去京城也不是不可能的。 大夫人本是伶俐人,因此听懂了宁婉的意思,一时就觉得没意思起来,卢铁城虽然到了京城,进了京卫,可还军职实在太低,根本不入品级,在人面前都不好意思担,想来袭职前也难以升迁,因而就向婆婆说:“我们一家人一同进京有多好呀。” 周夫人老何尝不愿意跟着儿子儿媳到京城?可是如果卢指挥佥事不肯去,她却去了,万一指挥佥事的袭职让卢铁石得了可就糟了,因此她就摇摇头说:“我总要等你公公缷了安平卫的差使才好陪着他出门呢。” 大夫人就又向公公道:“辽东天寒地冻的,哪里比得了京城?公公若是与我们一同到了那边,正好能多提点提点铁城,也能让他早些有出息。” 还不待公公出声,卢铁垣就落下脸来说:“爹和你们都走了,剩下我们怎么办?” 他的话音一落,大姨娘、二姨娘、二姨娘和宝珠、宝璐几个都眼巴巴地瞧着公公,四姨娘就红了眼睛,“老爷,你不能走啊!” 宁婉上一次到卢府时还感觉到这里上下有序、家中和睦,府里的几个姨娘和庶出子女对嫡母周老夫人十分地恭敬,不想现在卢铁垣竟然敢当众就敢给嫂子没脸。不过呢她倒也理解,如果公公去了京城,势必要先缷了安平卫的职位,毕竟以他的年纪不大可能调入京卫,只能将袭职传给大儿子,那么卢铁垣可不就成了没人管的孩子?卢家的两个女儿和几个姨娘自然也一样。 周夫人就赶紧道:“就算是老爷真要去京城,还能不带着你们?到了那里,日子可比安平卫好得多了,只怕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哭什么哭!” 一句话说得四姨娘低着头不语。 可谁也不是傻的,现在大家在辽东,公公是一家之主,都要仰周老夫人的鼻息,如果公公没了官职,再到了陌生的京城,大家就要在卢铁城和大夫人手下日子了,那时会比现在好?谁能信? 宁婉瞧着卢铁垣又上说什么,却被二姨娘在桌子下面悄悄拉了一把,他便闭上了嘴,但眼睛里的焦灼却一点也没有减轻。 第243章 袭职 指挥佥事府诺大的屋子里静悄悄的。 大家都知趣地不再开口,偏这时候吴老夫人茫然地问:“老爷,你真要去京城再不回来了?那每年谁给爹和娘上坟呢?” 卢指挥佥事就不耐烦起来,“谁说我要去京城了?那里再好也不是我家!我就在辽东哪里也不去!” 吴老夫人平白无故地被抢白了一句十分不自在,垂了头要哭,但想到毕竟是大年三十,又不好哭,就轻轻地抽噎了两声,屋子原本就十分安静,眼下里竟一点声音也没有,越发显得她的抽噎十分地刺耳。 宁婉就坐到她的身旁帮她顺顺气,“婆婆,不管怎么样,铁石和我都陪你留在辽东,每年给爷爷奶奶上坟,你别急。” 周老夫人就说:“姐姐,即便是老爷去了京城,自然也要接了姐姐过去享福的。” 这话说的更假了!就是那几个姨娘和庶弟庶妹们都不愿意到卢铁城手下讨生活呢,难不成婆婆这个正经媳妇却要靠周老夫人的儿子养着!要知道婆婆便是没有得了诰封,可一直守在老宅里,又有铁石这个儿子的!外人谁敢小瞧! 婆婆一向不会说话的,这么容易的话竟接不上来,宁婉就笑道:“公公刚说过不会去京城的,婆婆也不必多想,只在老宅里安稳地住着就好。”说着瞧了一眼公公。 自己婆婆问了一句是不是要去京城,公公就训了她,可是周老夫人继续提去京城的事,公公却不不去吼她,宁婉不服气。 却见公公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不满,不知在想什么,神情颇有几分烦躁。正好年夜饭送了上来,周老夫人就张罗着大家吃团圆饭,她也不想生事,便服侍着婆婆随意用了几口就回了荣华堂。 这一次,宁婉就与婆婆住在一处,熄了灯就轻声劝她,“就算公公去了京城,最受影响的是三弟铁垣,再没有人帮他谋得出路,两个妹妹和她们的姨娘多少也有些担心,却与我们没有一点关系,是以他们再说起此事,我们不必管的。” “我没想跟着你公公去京城的,我就是想着他这样大的年纪了,脾气又不好,到了京城里做官哪里容易?” 宁婉就叹了一声气,婆婆原来还没有听懂卢府内的纷争。周老夫人、卢铁城这一系之所以急着要去京城,大约就是想早些将公公的军职袭了,只恐落在铁石手中。婆婆这一番掺合反让人以为她对袭职有心呢。 其实,以铁石的脾气,就是公公把袭职给他,他也未必看得上眼吧! 于是宁婉就说:“公公当年从一介小兵成了四品指挥佥事,官场上的事还不比我们这些女流明白?哪里用婆婆担心?如今铁石那边还没有消息,我们婆媳依礼过来团圆了之后明日便早些回家才是。” 婆婆便点了头,“你一向有见识,都听你的。” 婆媳俩打定主意,第二日起来梳洗过后,只待早饭后便要离去。不料此时下人送进来许多拜帖,接着又人来传路夫人带着儿媳路少夫人、须指挥同知夫人带着女儿,还有几位千户、副千户夫人或自己或带着家中的女眷来给婆婆和自己拜年。 这些人中唯有路夫人和路少夫人是宁婉熟悉的,其余有的听过名姓,有的却听也没听过,想来都是跟了铁石剿匪将士的家眷。 婆婆听了这许多人名,当时手脚就都慌了,“婉儿,我一个也不认得,可怎么好?” 宁婉就笑了,“见了面就认得了,且这些人都是你儿子手下将士的家眷,论理她们也应该来拜个年的。” “可是我怕说错了话。” “不怕的,自有我呢,”宁婉又安抚她道:“这些人来是为了示好的,婆婆只要与她们和颜悦色地说说过年拜年的吉祥话,她们就会很高兴了。”说着让人传了进来,嘱咐婆婆坐着不必动,自己出门接大家。 荣华堂是指挥佥事府内院正房,因此十分阔大,虽然来人不少,但依旧不显拥挤。几乎所有来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吴老夫人,虽然她们早在几年前就听了卢家的故事,就算是与周老夫人十分交好的人也未必没有可怜吴氏的意思,现在见了吴氏便能辩得出她是个老实懦弱的女人,倒越发同情她了。 但这些人亦都是人精,虽想与铁石将军的妻女交好,但亦不至于愿意得罪指挥使周家,因此这番过来也多是打个招呼,又要去周夫人那边拜年的,或者是一早先去了周夫人那边再过来的。但不管怎么样,荣华堂第一次来了这么多人。 婆婆虽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但好在大家都捧着她,说了些拜年话儿之后尽是赞美铁石的,而婆婆只要说起儿子便也就满面喜色,也知道该说什么了,一时间竟十分热闹。 宁婉十分客气地请了路夫人、须夫人等入了座,才亲手奉茶问好,便被路少夫人拉到一旁悄悄地问:“你可有他们的消息了?” “我哪里知道?还想问你呢。” 路少夫人就说:“自他们进了虎踞山后就没再传回消息,我太婆婆、婆婆都担心得不得了,一早定要我们过来问问。” 宁婉虽然也惦记铁石,但是她却比路少夫人更多了对铁石的信心,就与她玩笑道:“只你太婆婆、婆婆担心?你就不担心?” “你还说这话!”路少夫人就说:“我就不信你不担心!” “我相信他一定能赢的!”宁婉看路少夫人果真急了就又好言劝道:“你想虎踞山那边土匪已经有上百年了,周围的百姓听他们的号令甚于朝中的法度,他们若想剿匪,哪里还能大张旗鼓?因此现在没有消息并不奇怪。” 几句话说得路少夫人立即就松了一口气,“我公公也这么说,还说这一次铁石将军带的皆是安平卫的强兵猛将,粮草军械也都是上上的,定然能赢的!” 明明在安平卫得的消息比自己多,但路少奶奶还是会患得患失,专门来问宁婉,而宁婉完全理解,自己其实也是如此,知道铁石会赢,却不会因此而不担心。但宁婉不会像路少夫人这样一脸的焦急,她可是大名鼎鼎的铁石将军的夫人,自然要镇静,更要在这个时候安抚好大家。 因此宁婉便略提高了一点声音,“少夫人回去后只管好言劝你家太婆婆,胜是必然胜的,但恐怕还会要多等些时日,大家不要急,只要静侯捷报传来就就好。” 其实路少夫人拉了卢夫人说悄悄话,屋子里哪一个不竖起了耳朵?现在自然将这句话都听了去,个个脸上都现了笑容,仿佛卢夫人已经得了铁石将军的密信知道了捷报一样。 人就是如此,到了急难的时候,最愿意相信能站出来给大家信心的人,就如现在的宁婉。论起年纪、身份,她并不及许多人,但她语气里的坚定却让大家都放下了一直担忧的心,越发地捧起铁石将军的母亲和妻子。 宁婉原本要早些离开卢府的,但有了这么多的客人,就与婆婆陪各位夫人多聊了一会儿。因来往人多,贤良的周老夫人自然要亲自来请吴老夫人到厅堂里见客人的。 周老夫人那样殷勤,在有些木讷的婆婆面前长袖善舞,但她大约没有意识到,比起听了宁婉嘱咐一直端坐不动的婆婆,她反而显得像个妾室或者小辈一般在下面张罗。 宁婉瞧着周老夫人硬是挤出来的笑容,突然猜到,其实婆婆的日子难过,周老夫人的日子未必比婆婆好,她心里煎熬应该也不少! 再想想昨日那个烦躁不安的公公,她了悟地点了点头。 铁石越是建功立业,公公就会越左右摇摆,周老夫人就会越难堪。 比宁婉还深知这一道理的路夫人因早与指挥使家闹翻了,今天过来一是探听探听消息,再就是要落周老夫人的面子,一个劲儿地说起铁石将军的功劳,说得周夫人一直强笑着的脸都快绷不住了。别的客人自然有帮周家说话的,但看热闹的更多,倒是一场好戏! 来拜年的客人络绎不绝,半天时间不觉就过去了。宁婉瞧着午饭时分人方才少了,就连午饭也没有用与婆婆借机离开了安平卫,只让白氏在路边买几样点心拿到车里吃,要知道现在出门晚上才能到家呢。 回到老宅,宁婉初二回娘家看了看,此后便不再打算出门。她有孕已经几个月了,只是因为冬日里衣着厚重还不大显,其实脱了衣裳就能看到肚子上面就像扣了半个瓜一样,不好再到处走动了。 有身孕的感觉十在奇妙,虽然小小的胎儿还无知无觉,但母亲却别有一种心境,仿佛自己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收在了怀中,又突然升出无限的希望和憧憬。 如今宁婉习惯也是最喜欢的就是将手放在突起的肚子上面,感觉着说不出的满足和喜悦。特别是晚上,将手伸到里衣下面,直接摸到越来越圆的肚皮,忍不住就要对他或她说上几句话,“乖乖的,跟着娘在一处,过些时候爹就会来看你了。” 若是别人听了一定觉得好笑,但她相信她肚子里的宝贝一定能听得懂。 这一天宁婉抚着肚子正要入睡,突然听到隐隐的马蹄声,然后这声音就越来越近了,她立即坐了起来,心里想着,“会不会是铁石?”然后就对自己笑了,自己是太想他了,所以每每有些动静都会以为是他,其实铁石是不可能这时候回来的。 第244章 捷报 当年铁石到了山区先屯田再剿匪,将一处处的小土匪逐个灭掉,过了三年才将虎踞山最大的土匪窝拿下。就算现在他带的兵比过去多了,军备比过去好了,不需要先屯田,但剿匪可不同于打夷人正面开战,一战定胜负的。 宁婉曾听铁石说过土匪是每一帮每一伙都与当地百姓关系极为密切,又最长于躲藏,只要大军一到,他们立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必说打,就是想找出来都不大容易呢。 这样想着,她已经将衣裳穿了起来。虽然不是铁石,但极可能是他派来报信的,否则谁还会在大晚上的骑马过来?还没来得及下地,就听马蹄声停了院门前,随即屋门就打开了,黑暗中一个人带着冷气如风一般地闯了进来。 “铁石!”虽然看不到人,但是宁婉已经知道进来的正是铁石,她认得他的气味,他的动作,他的感觉,“你回来了!” 而卢铁石此时就如他能清清楚楚看到一样几大步走了过来将宁婉抱在怀里,“我回来了!特别先回家送捷报的!” 浓烈的男人的气息将宁婉紧紧地包围,粗糙的胡茬她的脸上用力地蹭着,还有他的一双大手紧紧地将他揽住,宁婉觉得自己像是醉了一般,整个人就软在了他的怀里。半晌才想了起来,“铁石!我们有孩子了!” “什么!”卢铁石吃了一惊,“还真就在我走了之后有了?” 宁婉就拉住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之上,“你摸摸,已经四个多月了!” “真是没有想到……”他的手轻轻地抚着,“你一定高兴极了,也盼着能早些告诉我的吧?” 那是当然的。可是宁婉却开心地笑着说:“你现在回来也不晚呀!我原来还以为总要等我生了你才能回来,又或者孩子会叫爹时才见面呢。” “我也想你,因此就自己回来传捷报——虎踞山最大的那窝土匪被我们灭了!” 无怪他好几个月没有音信,原来直接进了虎踞山! 宁婉正要再问,就听院子里热闹了起来,吴婶正大着嗓门说:“老夫人,对,是二爷回来了!”又有白氏、林氏、毕婆子等人的声音。她立即醒悟过来了,铁石回来本应该先去婆婆的上房!但是他先来看自己,而自己也一时情动,竟忘记了赶紧与他一起去见婆婆!于是她就急急地道:“让我下来,我们去把好消息告诉婆婆。” 卢铁石到了家里想也没想就直接进了屋子将媳妇抱在了怀里,现在也想起来应该去上房,却舍不得松手,好在他立即找到了借口,“你不是有孕了吗?不好自己多动的。”说着抱了怀里的人去了上房。 若是平时,宁婉自然不能让,但是现在她也舍不得离开铁石的怀里。而且,自己果然也是有了身孕呀,虽然她一向要强,平日里与没有孕事时一样,但现在她就是想靠在铁石的怀里一动不动,让他宠着。毕竟他们已经几个月没见了,也不算为过吧。 婆婆见了儿子自然是极开心的,又见他抱了儿媳进来不免吃了一惊,赶紧起身来看,“怎么了?婉儿有什么不舒服吗?” “铁石急着来看娘,等不及我穿鞋子就带我过来了。”宁婉赶紧笑道:“铁石是来送捷报的呢!” 婆婆放了心,又听捷报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那日婉儿说她的喜信儿等着你回安平卫时报给你爹,我就说到时候正是双喜临门,不想竟说中了!” 大家早都一同进了屋子,便都笑道:“可不是,如今真是双喜临门呢!” 才说了两句话,宁婉就张罗着要去给铁石下面,婆婆拦了她,“让毕婆子去。”又向儿子道:“瞧你的模样一定是赶路回来的,累坏了吧?赶紧回屋里洗洗早些睡吧。”刚说过了却又改了口,“如今婉儿有孕,身子也沉重起来,让她早些去睡,你就在我屋子收拾收拾睡吧。” 卢铁石就摇头,“娘,你还是好生歇着吧,我不累。” 铁石进了山里几个月,又是剿匪,又急着赶路回来,衣裳是脏的,身上、头发现在没有露出来,更不知会如何了,真要打理干净恐怕要用些功夫呢。宁婉就笑,“婆婆早些歇着,他恐怕真累得不成了,我打发他吃了面再帮他擦擦就先睡,明日再好好洗一洗。” 婆婆就笑了,“平日里瞧你最爱干净,如今倒不嫌弃他!” “他就是脏点儿,也是为我们才这样辛苦,”宁婉笑眯眯的,她果真不嫌弃铁石身上的脏呢,就是在婆婆面前手也一直没松了他的袖子,“回去先睡一觉吧。” 铁石点了点头,“还是我抱你回去吧。”走到门前见了洛嫣就笑道:“几个月不见竟然长了许多,你哥哥若是见了你长大了一定很高兴。” 洛嫣眼睛亮晶晶的,赶紧赞道:“铁石大哥,你可真厉害!” 铁石就道:“过些天铁石大哥想法子让你哥哥回来一趟,你们兄妹也见见面。”说着抱着宁婉回了房。 宁婉回了屋子才穿了鞋,就赶紧张罗了热水给铁石泡脚,“这是驱寒气的。”又拿布巾要帮他擦身,“你只躺着就好。” 卢铁石却重新将宁婉放回炕上,却要白氏将浴桶拿了来,“我还是洗洗吧,家里的被褥一向干净。”又笑道:“你别以为我有多脏。没想到虎踞山上竟到处是石炭,有的就在地表面上,那些土匪烧着石炭冬天过得要多舒服有多舒服,我们找到了他们的老窝后每天都烧热水,回来前我还好好洗过澡换了一身衣裳呢,如今脏了是从山里出来时蹭到的。” 吴婶也被婆婆打发过来帮着送水送面的,一会儿又抱了一床被子过来,“老夫人给二爷送来的。”说着在宁婉的被窝旁将被子铺好。 自己和铁石是新婚,娘家陪送的新被子有十几床,现在还多半没动过呢。这时候婆婆送被子是什么意思,宁婉哪里能不明白?心里暗笑不知何时起婆婆竟如此会办事了。就点头道:“吴婶告诉婆婆放心吧,我就让铁石赶紧歇一歇。” 又招呼铁石,“快睡吧。”说着息了灯烛。 屋子一暗下来,铁石立即挪到了宁婉的被窝里,重新将她抱住,“回家真好呀!” 宁婉就推他,“婆婆给你送了被子,你还不懂得?赶紧回去!” “我怎么不懂?”铁石轻轻地抚着她的肚子说:“放心,我怎么也不会伤了你和孩子的。” “我知道,其实,我是怕你……”宁婉说着,已经感觉到他的难耐了,“怕你不好过。” “打仗的时候还不觉得,打赢了一闲下可不是不好过?”铁石将头埋在她的秀发上用力地嗅着,又笑道:“但是好几个月都忍了,自然今天也能忍过去。” 可是宁婉却心疼他,平日里那样贪欢,如今几个月都尝不到滋味,回了家不想自己又不能。终是想出了法子让他不那么难熬。只是这种事,竟比夫妻间的鱼水之欢还让她害羞,过后便再三催,“快睡吧。” 铁石却舒畅极了,“我不累也不困,”只与她缠在一处说些相思的话,又道:“因今日进不了安平卫我才在家里歇一夜,明天一早就要走的,我舍不得睡。” 宁婉便轻轻地抚着他道:“我岂不知道?只是我们来日方长,却不在这一晚。既然已经见了面,又得知你胜了,别无正事儿,你还是先歇一歇。” 铁石便笑道,“其实还真有一件正事儿,我竟差一点忘记了。”他本一直在媳妇的颈窝里轻吻着,如今便在耳边道:“除了报捷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在虎踞山的土匪窝里得了一批宝藏。” 土匪窝里自然会有不少银钱的,当年铁石将虎踞山拿下时便得到了两千多两银子,送回安平卫一半,其余用来犒赏兵士并买军械、耕牛等等。结果周指挥使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土匪窝里只有几千两银子,硬是给他安了一个私藏赃银、隐匿不报的罪名,又借口虎踞山土匪的大首领没有落网压住了铁石剿匪的功劳。 如今宁婉听了宝藏的话就赶紧道:“想来你们得了宝藏一定是许多人都见了的,众口难塞,你还是点了数目,该交到安平卫的交上去,要留着自己用的也记个帐,免得将来生出事端。” 卢铁石就笑了,“平日里你只说爱银子,不想听了宝藏竟能不动心。” 已经有过几次了,宁婉被铁石称赞不爱钱,先前她只当铁石觉得自己样样好才会如此说,毕竟她知道自己其实是特别爱钱的。 从梦中家里的变故开始,她一点点地知道了钱的重要,有了钱家里就不必卖地,娘不会早死,爹不会得病,而她也不必那样辛苦,更不必嫁给一个痴儿。 钱之所以重要,自是因为钱的难得。春种秋收一亩地只能得几石粮食,浆洗一盆衣裳不过十几个小钱,没日没夜的做针线只能混个温饱。 所以宁婉最喜欢挣钱、攒钱。为了挣钱她不怕辛苦,挣了钱她不只攒着,还要用来生更多的钱。 “以前我觉得有钱才安心,所以特别爱银子,自从我嫁了你之后就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不知什么时候起觉得银子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宁婉轻轻地抚着他的脸,总觉得铁石变了,其实自己嫁了他后也变了很多,最起码当年赵家那个心里眼里把银子看得最重的小媳妇已经没了,现在的她大大方地说:“所以你不必因为我喜欢银子就冒险将宝藏留下,应该交就交出去,我不心疼。” 卢铁石听了媳妇这一番道理赶紧点头,“我家的乖婉儿真懂事!无怪人说家有贤妻夫祸少呢,我都听媳妇儿的!” 宁婉听他与自己逗笑,就也笑了,“你已经有了孩子了,还这样调皮。等我肚子里的宝贝生了出来,看了岂不要笑!” “我一向就是怕媳妇的,如今又多了一个要怕的人了。” 第245章 侥幸 夫妻俩儿原说要早些歇下,不料谁也没有困意,又是说笑,又是逗趣过了半晌。若是外人听了也许会觉得肉麻,偏他们两个却十分得趣,在一处吃吃地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铁石才道:“土匪窝里的银子是大家剿匪所得,我早已经让路总旗带兵点了数目,共一万多两,预备一半犒赏兵士,另一半送回安平卫。” 本朝军中有一个规矩,那就是自夷人处所得的东西完全可以归杀夷人者所得;但是剿匪又与杀夷不同,总要将所得的财务交给上司一些。铁石如今肯拿出一半,不算少了。 先前周指挥使就曾责备铁石私藏赃银、隐匿不报,难不成铁石当年果真瞒下些银子? 可铁石并不是那样的人。至于银子的数目不对,宁婉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当年铁石可是去屯田的,虽然不得不同时剿匪,但总是过了三年时间才腾出手来拿下虎踞山,土匪们早得了信,最狡诈的那些岂能不带着银子跑了?至于虎踞山那个声名远扬的匪首,更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踪影,听说他得知铁石出兵屯田就退出了虎踞山,所以银子本就是对不上的。遂赞同地道:“你如此很妥当,既不会让安平卫不满,也照顾了跟着你出门剿匪的兄弟们。” 可是铁石却又说:“现在我与你说的宝藏,并非是土匪窝里的,而是虎踞山匪首私藏的,估计着能有上万两黄金。” “上万两黄金?”刚刚觉得自己视银钱为粪土的宁婉被震住了,那要多少钱呀!她简直想像不出来!半晌才问:“你是怎么得了一万多两黄金的呢? “说起来也是巧合,”卢铁石就笑着给她讲,“安平卫北边的土匪一向以虎踞山为首,我就想着擒贼先擒王,宁肯费些力气先将虎踞山先拿下,再将虎踞山的匪首的脑袋送到各处山寨,岂不是事半功倍?” 虎踞山的匪首宁婉是听过的,被人传得神乎其神。最神奇的一种传说是他会缩地法,一念咒语便能一步跨过上百里,是以没有人能捉住他,现在不由得赶紧问:“你果真抓住了虎踞山的匪首?” “当然,而且就是在抓他的时候得的宝藏。”卢铁石竟然承认,“那匪首果然非同一般,我能拿下他竟有些侥幸。” “其实并不侥幸,”宁婉却道:“以你的本事,只要安平卫不故意掣肘,一个匪首哪里能逃出你的手掌!” 婉儿对自己什么时候都这样有信心! 卢铁石就笑着说了这些日子的事情,“我带兵出征后并没有先大张旗鼓地剿匪,而是带着人马自安平卫修起了递铺,步步为营地向这一带山区深入。因此那些土匪们见状便不大着急了,特别是像虎踞山那样离着远的地方,更是冷眼旁观。” “但其实我修建递铺、逐渐清剿各处土匪的这部是疑军,却悄悄挑选了五十精锐将士暗地里进了虎踞山,出其不意地将土匪们堵在窝里。可就是如此那匪首还是逃了出去,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如何逃走的,明明土匪窝附近围得铁桶一般,他竟凭空消失了一般。” 宁婉不禁十分好奇,“听说虎踞山没有大树,连藏身都难,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在众人面前跑掉呢?” 铁石就说:“当时我也十分不解,可怎么也找不到原因,更奇怪提那些土匪们也不知道,只说他们的首领时常神出鬼没,法术高超。” 既然人最终抓到了,那些谣言自然是假的,且宁婉是山村里长大的孩子,突然就想了起来,“虎踞山里一定有山洞吧?” “没错,我们发现匪首没有被虏之列就仔细搜了他的屋子,最后发现他屋内竟有一个暗门与山洞相通,而那山洞在土匪的山寨里还有数个被隐藏起来的出口,是以他平日会突然在别处出现,让大家以为他有神通。” “果真狡猾得很,”宁婉就道:“想来这山洞一定还有一条路通向山外。” “正是,我们发现了山洞就立即追下去,之所以说侥幸就是天亦助我,那天突然下就起了雪,因此匪首的踪迹便显了出来。我紧紧地追着地上的足迹找到了他,也发现了那宝藏。” 说着起身将一进门时扔在地上的包袱拿了起来,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了炕上。 宁婉只得了“叮当”之声不绝,就见原本漆黑的屋子里就现出了莹莹的珠光,又映出红绿蓝黄种种宝石的光芒,在黑暗中璀璨生辉。她不由得失了神,“天啊!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卢铁石便捧起一把宝贝放在宁婉的被子上,“所有的都给你!” 被子用的是大红绣金龙凤呈祥缎面,现在被映得火红灿烂一片,宁婉随手拿起一颗最亮的珠子,比蛋黄还要大,握在手里圆滚滚、凉丝丝的,这可是稀世珍宝啊!不必说虎台县、安平卫,恐怕就是京城里恐怕也难见到吧! “虎踞山的匪首怎么会有这样的绝世宝物?” “我也不知道,因为他死了,被这些宝贝拖累死了。” 卢铁石就说:“能坐上虎踞山的匪首之位自非凡人,虽然传说他会缩地法是假的,但这个匪首果然有‘三绝’:一是走夜路不用照亮;二是走山路从不转向;三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野兔子都跑不过他,再加上他对虎踞山比任何人都熟悉,我们才摸到山寨时他就先跑了。如果他就此一心跑路我们恐怕真追不上,可是这个匪首出了匪窝却没有立即就逃,而是先去了藏着宝藏的地方取了这包东西,后来被我追上时又怎么也不舍得丢弃,背着包袱想跳过一处沟壑时掉下去摔死了。” 想来匪首没有背着重物一定能跳过那处沟壑,但是带着许多东西就不能了,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但也不犯不上为他叹息,宁婉就又问:“你就将包袱留下了?” “当时追的人都落下了,只剩下我一个,我又很好奇他拼死不肯放弃的包袱里面装着什么,打开一看立即就想到了你,于是就放到一旁收了起来。过后,我去将包袱拿回来,又沿着他当时逃跑的路找了回去,发现在一处山洞里还有许多的金子。” “这批宝藏的数量实在太大,拿出去未必是好事,我已经将那洞口重新封死,一切痕迹都抹掉了,待以后有需要时再打开吧。这一次借着通报虎踞山剿匪进展的机会亲自回安平卫报捷,送了宝物回来,又顺路来看你们。” 一万多两银子还不要紧,但是这么多宝物,又有上万两黄金让周指挥使知道了还不知会引起多少血雨腥风,就是跟着铁石出征的将士们也未必不会因此生了事端呢!卢婉就坚决地道:“这些宝藏一定要瞒住,否则一定会有人借此生事!” “毕竟是我的媳妇儿,什么都与我想的一样。”卢铁石将宁婉抱在怀里,又有些意动,便软言恳求,“好婉儿,再对我好一次吧!” “不好,该睡了!”宁婉嘴里这样说着,可是心里却明白铁石回安平卫报捷,因为夜里不能进城才到家里暂住,明日一早必要走的,她疼还疼不及呢,就随手将被子上一堆的宝贝一抖全抖到了炕上,笑着贴过去捏了他的鼻子问:“那你说你是顺路送宝物回来为先还是顺路来看我们为先?” 两件事儿本就是一同顺路来的,但是卢铁石如今自然知道媳妇儿想听什么,赶紧道:“其实我来看你是最主要的,就连捷报都是顺路的,更不必论那些俗物了。” 虽说是得了宝藏,但宁婉倒知道卢铁石的性子,他其实对银钱等等果真不是很看重,称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为俗物并非故做清高,今日回来并没有先将宝物拿出来就可见一斑,他真是更重夫妻情份的,于是就笑了,“你也学了油嘴滑舌了,就连军中的捷报也只说成顺路,岂不是说谎?” “并非说谎。婉儿你想着,我本可以派人回字平卫的,比如路家的那位大少爷,让他回来与字平卫指挥府衙打交道岂不省心?可是我还是自己回来了。” 宁婉心里早开出了一朵绚丽的花,“既然如此,我就听你的了。” 两人柔情款款半晌才睡,第二日虽然起得晚了些却也不急,铁石自不必说,大家都知道他辛苦,宁婉如今有孕,家里早不让她做任何事儿,因此亦没有什么。倒是收拾昨夜散在炕上的宝物颇费了些工夫,因他们当时只顾着在一处说话儿,竟没怎么玩赏,又随意一扔,如今倒要重新拣回来。 宁婉便拿了一个崭新的红缎子面白缎子里儿的包袱将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包了,“等空了我再慢慢分出几类用匣子装着。”却问铁石,“婆婆那里?” “不必告诉娘了,并非我们要瞒着娘置私产,而是娘知道了于她反而无宜。” 正是如此,宁婉也懂得,反正自己并不会亏待婆婆,遂点了点头,却又道:“昨日你回来我一时竟没有细想,这批宝藏绝不可能是山匪们历年所得积攒,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虎踞山一带本就是极穷苦之地,当地人正是活不下去了才生出了土匪,最初只是为了一口饭吃,后来虽然抢掠劫道、勒索绑票无所不为,但能积累上万两银子已经是极限了,若说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藏,他们就是搜刮也无所搜刮呀! 卢铁石点头道:“我见在虎踞山里时想过许久,也没有想通。后来到藏宝的山洞里仔细查看,见大半东西都是尘封多年,唯有一小部分有人动过,再看匪首带走的宝物也似匆忙间拣出的,想来这匪首也是才发现了这山洞不久,还没有全看过一遍。现在他身首异处,更无处可问了。” 第246章 可爱 铁石早上起来吃了婆婆包的饺子便离开了家,与在不远处递铺里歇下的兵将们汇合一处去了安平卫报捷,当日带着安平卫派出的人马重回了虎踞山,原来周指挥使听说虎踞山土匪窝里竟有一万多两银子不禁大吃一惊,急着派心腹将士兵前去协同剿匪,而路指挥同知等人自不会放任,各自派了亲信兵将,一时跟铁石回虎踞山的竟又多了几个百户。 几十匹骑将官带着几百兵士自安平卫疾行而出,向虎踞山方向而去,外面不知情的人不免怕了起来,特别是前去剿匪兵士的家人,竟有不少人以为剿匪官军出了什么事,安平卫派兵援救,一时间四处打探消息的,上香拜菩萨的,甚至还有许多妇人都吓哭了。 这时安平卫指挥使府才想起来赶紧把捷报传出去! “你想想那些人会怎么看指挥使府?”路少夫人活灵活现地讲着,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特别是当他们知道了周指挥使派了那么多人去虎踞山为的是抢银子?” 宁婉听了也觉得颇为可笑,“周指挥使堂堂的三品官员,难不成就那样缺银子?”虽然没有打听过周家的底细,但只凭他们家在安平卫当了几十年的指挥史,家底就不能薄了呀! 但是路少夫人却正色说:“缺,真缺!” “别看周家任了这么多年的指挥使,家底子不薄,但家大业大、人多事杂,开销亦大。最要命的是他们每年都要给襄武侯府送一大笔钱财,今年才入冬向京城送的东西就有十几辆大车,听说光是现银就上有万两。”路少夫人就又轻声说道:“我听公公说周家将今年拨下来的军饷扣下一半多!” 先前铁石在多伦时军饷便时常不足,逼得他只得想法子弄钱养兵,自与路指挥同知搭上关系后,无论是修城墙还是剿匪,倒没愁过军饷的事。因此宁婉就笑着向路少夫人说:“幸亏有指挥同知帮忙!” 路少夫人就轻轻一笑,“周家敢克扣别人的,但怎么也不敢把手伸到我们家!毕竟他有靠山,我们就没有?他们会打点,我们就不会?” 这不是第一次路少夫人在自己面前提到路家有靠山了,而且宁婉觉出她并不在意自己打听,甚至还愿意让自己打听,以此吸引铁石完全投向路家。但那些果真与铁石和自己无关,所以宁婉就是装做不懂,她根本不想参与到那些高官们的争斗中。 于是只问:“幸好这次在虎踞山里的银子铁石分给将士们一半,也让大家有所补益,若是不分,岂不让周指挥使全弄走了?” “可不正是你说的这话?”路少夫人就聪明地不再深入,反随着宁婉的话笑道:“我听说铁石将军才提收缴了一万多两银子,指挥使大人竟十分不知足,再三在众人面前道虎踞山土匪盘踞当地上百年,所积累银钱必定不只这万余两,言下之意便是剿匪官兵们早私分了许多。” “就是再想贪银子,也不应该听到一个土匪窝里查到了一万多两银子还嫌少呀,”宁婉摇摇头说:“如此,周指挥使还不如亲自带兵剿匪,见了什么都自己留下好了。” “我想他如今也正后悔呢,只是他没有拿下虎踞山的本事!”路少夫人就吃吃地笑了起来,“听了捷报他立即就要将一万多两银子全部收回,铁石将军当着诸位将官的面就拒了,声言他已经将一半银两分依军功抚恤等分给将士们,只能交给安平卫一半,把周指挥使气得鼻子都快歪了,当时就骂铁石将军擅权、不遵军令。” “铁石将军当时也翻了脸,一拍桌子‘我要是擅权、不遵军令,你就连一两银子都看不到!’把指挥使气得直跳脚,直嚷着要军法从事。” “我公公就拿了军中律令出来给周指挥使念,铁石将军所为并不违反军法,根本不能军法从事,把指挥使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比起自家因为周氏而对周指挥使生出的不满,与周指挥使争夺安平卫权力的路指挥同知对周指挥使的恨其实是更深的,他们也会用尽一切办法打击周指挥使,包括与铁石结成同盟。 因此宁婉只肯定地道:“铁石回家时与我说过,他再不会亏待了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的,是以一定要分出一半银两给大家。” 这次剿匪就是一直在外围没有任何功劳的帮丁们都能得上几两银子,至于那些军官们所得就更多了。便是路少夫人根本不在意几十上百两银子的,也说:“这自然是应该的,大家拼了命去打仗,就是多得些又如何?况且铁石将军又留了一半给安平卫,就算告到皇帝面前谁又能说出什么来?” “是以铁石将军不必怕指挥使!”路少夫人又低下声音说:“我听公公说指挥使正与几个亲信们暗地里嘀咕,想给铁石将军安一个私藏赃银、隐匿不报的罪名,又借口没能生擒虎踞山的匪首压住铁石将军的功劳。” 事实就是如此,两千两银子周指挥使作嫌少,一万两还会嫌少,就是堆出金山银山的他依旧会嫌少,是以铁石瞒下那些宝藏完全是正确的。她就冷笑了一声,“想找借口总是有的,除非根本就不去打仗!” 路少夫人这一次又是借着回娘家顺路到了卢家,自然不只是为了传这些消息,眼下就告诉卢夫人,“我公公听了哪里能让他随心所欲?早先给总兵府去了信打招呼,又联络了安平卫送子侄去虎踞山的各家,断不能让指挥使污蔑大家的孩子!” 安平卫将官家的子侄们跟着铁石剿匪,只要有些本事的,铁石自然都要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这一次便有好几个跟着上了虎踞山,收缴土匪窝财物的时候又因这些官家子弟多读过书识过字,因此登记造册也以他们为主,若说铁石私藏赃银、藏匿不报,那么这几个也逃不了干系,尤其是路大少爷,铁石正命他管着此事呢。 宁婉就点头谢道:“亏得路指挥同知,否则我们岂不要吃个大亏?” “你只管放心,我公公非但不许周指挥使为难铁石将军,还要以这次的军功为铁石将军请功,并升任五品千户呢,”路少夫人又透露,“周指挥使如今以战事未毕挡了,但只要剿匪一结束,铁石将军的五品官位就稳稳的了!” 先前路少夫人也曾向自己许诺过一次五品官职,结果并没有成功。如今宁婉也不报太大的希望,毕竟她知道安平卫在周指挥使掌控之下,铁石想出头难得很,但是铁石还年轻,机会终是有的,因此没有如路少夫人所想的一般激动不已,只笑笑,“论理铁石是应该升的,但许多事尽了人力也只能看天命了。” 路少夫人便以为她心存疑虑,就信誓旦旦地道:“我公公说这一次只要将安平卫东北边的土匪尽数剿灭,铁石将军一定能升正五品!” 宁婉见她如此用心,便诚恳地道:“我们本是后来才认识的,铁石一向也不懂与上官们往来,倒是路指挥同知对他一力扶持,我们夫妻都知道就算升职之事不能成功,也真心感谢路指挥同知,如今像他一般肯为下属仗义直言的人真不多了。” 路少夫人就笑着说:“不是我在你面前揽功,我公公虽然一直对铁石将军极为欣赏,但也因他那过于冷峻的性子而只不愿多来往。后来还是我娘告诉我你是个极好的人,又说因此可见铁石将军亦是可交的,我又告诉了我家大郎,再与公公说的。如今我太婆婆、公公、婆婆、叔叔、婶婶并我家大郎都说我有眼光,对我高看一眼呢!” 宁婉早知道路指挥同知的帮忙是先前她梦里没有的,也隐隐猜到了一些,但如今听路少夫人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更肯定了自己参与其间才带来了改变。又因路少夫人称赞自己就笑道:“如今我只看你便知道你们家路大少爷将来必是个前途无量的!” “我倒是愿意如你吉言呢!” 正事已毕,两人嘻笑了一回,路少夫人亦不肯多留,到上房向吴老夫人拜辞就走了。 宁婉在婆婆面前并不提周指挥使的责难和路指挥同知的许诺,只告诉她,“如今路指挥同知的大儿子与铁石在一处剿匪,因此安平卫无论有何事情他都会为铁石打点,其实也就是为他的儿子打点。另外安平卫里如路指挥同知的人亦是不少,所以铁石虽然在外面,但什么都不必担心。” 一番话说得婆婆笑眯眯的,“婉儿可真行,不必说虎台县那里夫人太太的时常与你往来,就是安平卫里也有许多人过来看你,甚至指挥同知府上的少夫人也常登门。” 这些日子宁婉在老宅养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是家里来的客人就没断过。宁婉就笑,“俗话说,穷在闹事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若不是铁石有本领,我又算什么,谁会来看我呢?” 虽然老宅是因为儿子才兴旺起来的,但先前可不是这样,婆婆是最知道的,“毕婆子可是对我说过,你可是有心胸有本事的人,就算不嫁我们家,不论嫁到哪家都能过得极好,最能旺夫兴家的。” “婆婆还真信了,她不过因为在我们家里帮厨才随口夸上我两句罢了。” “她可不是随口夸的,”婆婆是个实诚人,因此就将心里的话一五一十地讲给儿媳妇听,“最开始她说的时候我也没太信,但是果然一点也没错,你看你嫁过来的这一年多,铁石脾气好多了,在军中也顺利,就是家里日子也过得比过去有滋味了呢。” 宁婉哈哈笑了起来,“婆婆,你还真是可爱!” “我可爱?”婆婆有点糊涂了,正好洛嫣走了进来,就指着她说:“你一定说的是嫣儿吧,只有她这么大的孩子才能说是可爱呢。” “不错,不错,”宁婉只得承认了,“嫣儿是可爱,婆婆是慈爱。”其实她心里真觉得婆婆才是真可爱,洛嫣嘛,至多是假可爱。 可爱并不是长得好看,举止动人,而是从心里就是纯真无邪,婆婆勉强够得上。而洛嫣呢?她可爱的只是外表,至于内心,谁又知道呢?至少自己就看不透。 第247章 艳羡 洛嫣进来是找宁婉的,她乖巧而体贴地问:“宁姐姐今天还洗不洗头?如果洗就要赶紧了,免得到了晚上头发干不透睡觉不好,我哥哥说那样叫‘湿卧’,容易落下头痛的病根。要么就改成明天洗。” 自宁婉教训了洛嫣之后,她竟十分识时务,非但没有一丝的怨气,反越发地懂事规矩,对宁婉也越发尊敬,甚至还会细心地照顾宁婉。宁婉再挑不出她一点点的错——也就越发觉得洛嫣心机深重。 十来岁的孩子,平日里有点小错很平常,但她就是比大人都周到。 因宁婉已经开始显怀,身子也笨重了,洛嫣在这些小事上便特别仔细,比林氏白氏都要妥贴。宁婉知她说得有理,“我今天一定要洗头的,再不洗头发就要痒了。”起身向婆婆道:“我先回屋里洗了头再来。” 婆婆听了就说:“你就在我屋里洗吧,洗好了正好吃饭,接着打牌,等你回屋时头发就干得差不多了,免得受了风。” 宁婉那里好意思在婆婆散了头发洗?就推脱道:“路少夫人来之前我已经让白氏在我屋里备了醋和面,回去洗倒方便。” 洛嫣就关切地道:“宁姐姐,老夫人说得对呢。姐姐回去洗了头岂不是还要过来,虽然只有几步远,但头上湿着冒了风就不好了。不如宁姐姐就坐在这里,我帮着洗,也免得宁姐姐弯腰太累。” 婆婆就点头,“别看嫣儿最小,可特别懂事,说的话也有理。” 吴婶也说:“可不是,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说着就叫白氏将洗头用的家伙送来,“还是我来给夫人洗头吧。” 宁婉还在三家村时第一个买了香姨子洗手洗脸,但她洗头却还是爱用过去的老法子——醋和面。一则习惯了,再则就是这样最养头发,她的一头长发就如此养护得又黑又亮。只是用醋和面洗头颇有些麻烦,若是平时她自是能轻松地打理好,但现在弯腰时间久了果真有些累。又见婆婆吴婶等人并不是虚辞相让,而是真心想帮自己,就点了点头说:“那就麻烦你们了。” 这时白氏将东西送来,用米醋将面拌均,再放入温水中调成洗头用的水,宁婉将头发解开放到盆中打湿,轻轻揉搓,然后换了清水冲净几遍擦水,因头发又厚又长,洗起来很费了些工夫。 这次洗头有好几个人帮忙,宁婉被围了几层的大布巾安坐在椅子上,两只手都没打湿,她就笑着说:“你们大家也太惯着我了,其实我哪里到了什么事也做不了程度?” 婆婆就坐在炕上笑,“你毕竟是双身子的人了,什么都要小心。” 大家都说:“可不是,以后不要弯腰洗头了,还是让我们帮忙洗好些。” 宁婉就笑着接过布巾擦头发,待不再滴水就要拿梳子通开,不料白氏送来的梳子却是一个小小的牙梳,其实这梳子主要是别在头发上瞧着好看的,真正梳头还是要用结实的桃木梳子才行,白氏竟忘了拿。 洛嫣一眼就瞧到了,不待她发话早去了宁婉的屋子里取了大梳子送来,宁婉接了就一点点地通开头发。她从□□岁时开始留头,如今头发已经长到了膝弯处,在地上梳着不大方便,每当这时候就站在炕沿边上将头发垂下来梳。 吴婶就坐下一叹,“已经好几天了,白氏整天神不守舍的,连个梳子都能拿错!也不知她到底想好了没有?” 白氏自被孙家休弃后先在万记谋生,然后到了宁婉身边,一向老实肯干活儿,在老宅里很得大家的喜欢。尤其是婆婆,因为白氏是被休的,与她的经历倒有几分相似,因此格外怜悯她,此时也问儿媳妇,“白氏究竟是怎么样的想的?过了今天就满了五天呀。” 原来孙固休了白氏之后续娶了媳妇,没多久将续娶的也休了——二娶的媳妇和婆婆十分处不来,又是个厉害的,家里整日鸡飞狗跳没法过日子,这时反比较出了白氏的好,因此前几天过来找到白氏说想接她回去。 之所以婆婆提到五天,据陪着白氏出去见孙固的吴婶回来说,白氏听了孙固后悔了要接她回去就捂着嘴哭了,一句话没说就往回跑,孙固就在她身后喊了一句话,说五天后他会再来,让白氏收拾好跟他走。 宁婉通着头发说:“谁知道呢?也许还没拿定主意。” 吴婶就说:“白氏和孙固毕竟是结发夫妻,听说刚成亲时也挺好的,若不是孙固娘从中捣乱也不至于分开,现在既然孙家想通了,回去过日子也好。” 宁婉就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这事情终是要白氏自己作主,谁也替不了她的。” 林氏就说:“明天孙固就会来了,现在也该拿出个准主意。” 大家都是好心,可宁婉摆摆手:“这种事也不是急的,白氏要走我就给她结了工钱,不走就还留在我们家里帮忙。”又看一眼屋里的人,“我们不要催白氏,也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事。” 所有人都点头,“我们可别瞎操心反坏了事儿。” 唯有洛嫣怔怔的没有言语,宁婉便特别打量她,这孩子很少露出这样的呆相,两个眼睛直直的,也不知在看什么。细瞧她的目光,正十分炽热地盯着自己。宁婉就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家常蜜色袄子,石榴红绫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噢,洛嫣看的是自己的头发! 洛嫣的头发虽然比过去浓些密些,但终比自己瀑布一般长长的黑发差得远呢!宁婉突然明白了,洛嫣原来十分羡慕自己的头发! 可是她却从来不肯称赞一声! 真是有趣! 宁婉不觉就笑了。 洛嫣是个多机灵的人,此时已经感觉到了,眼睛一转赶紧笑问:“宁姐姐,可有什么事好笑的?” “没什么,”宁婉就说:“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觉得白氏明天会走吗?” “不会。” 大家就都一齐问:“为什么呀?” “辽东这边人不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嘛!”洛嫣笑嘻嘻地说着,眼睛滴溜一转,看看宁婉又不语了。 看来这个小丫头也看出来了。 不过其余的人可都不是洛嫣这样聪明了,吴婶就说:“我看未必。那天孙固来了说他很后悔呢。又让白氏放心回去,还说他以后会护着她的。还有白家,也捎话来说愿意让女儿重新回孙家。” “其实回去也行,”林氏说:“估计孙家老婆子也不好再过分了。” 正说着,毕婆子送了饭菜上来,宁婉也正好将头发通开了,因为还半湿着并不盘起来,只披在脑后晾干,便先坐下吃饭。 饭后打了会儿牌,这时头发才全干了,宁婉随手在脑后盘了个髻,特别看了一眼洛嫣,她果然又在盯着自己的头发看,就笑道:“嫣儿,你不妨也试试用醋和面洗头,能让头发长得又快又好呢。” 其实洛嫣今日见了早就动了心,点头道:“以后我也这样洗头。” 宁婉就告诉她,“隔些日子,洗过头发之后再用蛋清抹在上面养护一小会儿,也是用清水洗净,头发就特别亮了。只要能坚持一些日子,将来你也会长出一头好头发的!” 将来洛嫣成了皇子妃,也许会有更好的洗头发的东西,但是现在宁婉已经尽力将最好的都给了她,给她梳妆用的东西都是比着自己的买。 打牌闲话消磨了时间,听着初更的梆子响宁婉就回了自己屋,白氏早铺好了被褥、备好了水,她洗漱一番正要睡下就听白氏说:“夫人,我,我,我和老林……”期期哎哎,半晌又说不出来。 宁婉再忍不住笑了,“若是孙固不来,你们就一直不说吗?” “不,不是我,是他,他没说,我也没说,现在他说了,我也就说了。” 这两个人结识也有些时日了,宁婉也早瞧出些端倪,只是两个人一个比一个闷,硬是等到了现在,如果没有孙固要来接白氏,也许老林还不会把话说明白,而白氏恐怕也是一样的。 宁婉虽然看好这两人,却还是正色提醒白氏,“老林可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就连家人亲族一应全无,你可要早想清楚了!” 孙固再不济,乡下还有一幢房子,在德聚丰时就已经攒了工钱赎回了几亩地,又有古太太这个姑姑帮忙,日子还是能过得去的。如此一比,老林就差多了,他本就有伤在身,身无长物,又因过去的事情连家乡都不能回了。 “这些话早有人向我说了,而且我也都懂。”白氏低眉道:“但是,若是还回孙家过那样的日子,我宁愿讨饭呢!” 别看孙固来时说的好,但白氏真回去后情形果然难说,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孙固娘未必不犯老毛病,孙固也未必不会再帮着他娘。白氏又补了一句,“就算他们都改了,我想起当时的情形心里就堵得慌!” 人活一世,为的还不是舒心畅意?宁婉就点头,“不错,别的我不敢保,只要你们两个在我家好好做事,将来养老都包在我们家身上。” “多谢夫人了,”白氏就说:“我们自然要在卢家一直做下去,但是如果家里有做伙计记帐的机会,还求夫人让我们试试。” 宁婉就笑了,“我就是喜欢家里人都上进呢,你们只管放心,好好认写练字,将来还怕没有这样的机会?” “听了夫人这话,我这心里就像吃了定心丸!” “那再做起事来可别丢三忘四的了!” “不能了!” 第二天孙固来时白氏没有见他,只让吴叔传了回绝的话出去,孙固并不肯信,在门前不走一定要见白氏当面说清,白氏只得出去说了一声,不想孙固却还不走,求着要见过去的东家小姐。 第248章 刚硬 宁婉自赶走孙固后虽然听了他的一些消息,却再没见过他的面,她亦不想见这个人。【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ia/u///】 德聚丰不敢说有什么特别好的,但在对待伙计上一向是极大方,毕竟宁家从穷日子里过来的,特别体贴穷苦人。 但是依旧出了孙固里通外*害铺子的事,这让宁家所有人都对孙固十分痛恨,当初宁婉赶他走时,爹娘那样的老实善心人竟然也没有帮忙求情。 宁婉看在古太太的情面上没有将孙固的错传出去,就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大度,再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现在听他一定要见自己,本不想见的,但又一想孙固在门前闹,左邻右舍恐怕都在悄悄看着,自己出去说一声也好。 因此也不让他进来,换了件出门的衣裳披了披风走到门前立住问:“你要见我可有什么事?” 孙固怔了一怔,离了德聚丰没几年,东家小姐嫁了他亦知道,却依旧被眼前衣着富丽、丰韵更胜的女子惊呆了,看来成了副千户夫人的东家小姐日子过得更好了!他心里早升起了无数的悔恨,就赶紧上前行礼道:“东家小姐,白氏一向对我有情意,当年我休她出门时,她还抱着我不肯走呢,现在也不知她使什么性子,竟然不答应回去,还请东家小姐帮我劝一劝。” 宁婉虽然没有见到几天前孙固来时的神态,但眼下见他竟然还一脸的自以为是,只当白氏弄小性儿,真是好笑极了。她向两旁一看,果然有人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瞧着,就提高声音问道:“少年结发的夫妻,白氏自然是情有意的,可是她那样求着你不肯走,你还是将她赶走了,你可够得上一个当丈夫的?而且你怎么又能肯定她的情愿就会一直留着等你再施舍她一个回家的机会?别忘记了,你休了她时对外面说了她多少坏话,然后又立即娶了一门亲!现在第二次休了妻,再来让白氏回去,有什么底气认为白氏一定要和你回去呢?” 这一串的问话将孙固问得蒙了,其实他就是一个没主意的人,休了第二个媳妇后听娘说还是白氏好就过来找人,与白氏连话也没说就想当然地定下五天后来接她,只当白氏一定愿意,早收拾了东西等着自己过来,再没想能是如此的结果。半晌,他才想出一句话,“我来之前先去过白家,他们答应让我把白氏接回去了!” 宁婉更觉得好笑了,“当初白氏还是个姑娘时,由爹娘许配给你,指望着跟你过上一辈子,谁想半路就被你休了,那时白家嫌丢人不肯让她回去,现在白家还能算是她娘家吗?又有什么资格能答应她再嫁?俗话说‘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己’,眼下白氏应该为自己做主了!” 有了东家小姐帮自己说话,白氏胆子也大了,就在一旁说:“当初你们对我都那样狠,恨不得逼我立即就死在街头,现在我好不容易得了一条洛路,就是皇上下旨、菩萨显灵我也不随你回去了!” 一直在一旁的吴叔和吴婶就都说:“既然白氏死了心,你也就走吧,强扭的瓜不甜,若有合适的再娶一房,好好过日子吧。” 孙固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不想第二日孙固娘找上了门,她可不是孙固那样老实听劝的人,在门前大吵大闹地嚷着卢家扣下了她儿媳妇,要把人还回来! 宁婉听了怒从心头起,几步出门喝道:“昨日我给你们留着脸,你们偏不要脸!你们母子二人连续来闹为的是什么当我真不知道!还不是你们日子过不下去了,再娶不起媳妇,才想着把白氏叫回去给你们当牛做马!” 孙固娘原来就是怕东家小姐三分的,原想着她嫁到了官宦人家总要脸面的,婆婆面前不好太过厉害,但是竟完全错了,怎么也不肯承认,“我们不过是觉得白氏挺可怜的,才想接她回去,你凭什么说我们过不下去了?其实我们家现在的日子好着呢!” “在我面前还想弄鬼?”宁婉冷笑声,“随便打听打听就能知道,孙固定又被铺子赶出去了,就是古太太如今也不愿意再帮你们了!就你们这样的破落户还想在卢家门前闹事,你们也不先称称自己的斤两!”先前宁婉还没有这样想他们,现在却可以肯定了。 孙固娘听了气焰便立即被打下一大半,但她既然是想撒泼的,因此也不再讲理,只一味地闹,只说要自己的儿媳妇。 宁婉见状便将大门一关,由着她吵,亦不管外面多少人来看热闹。 只是没多久,老林就带了付捕头几个人自虎台县里赶了来,如狼似虎的衙役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齐声喝着,“是谁到卢副千户家门外闹事!锁起来!”说着铁链子就套在了孙固娘的脖子上,两个捕役一拉就要走。 原来宁婉听孙固娘在门前叫嚷起来时就差了老林骑马去了虎台县请人,雇了马车将捕头捕役们火速拉过来。 此时孙固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急惶惶地道:“别拉走,别拉走,我们没闹事!” 付捕头就立起眼睛,“我只问你,你媳妇是不是在这家里?” 衙役面前不管是孙固娘还是孙固都不敢撒谎,只得承认,“是写过休书的,但我们想将人重新接回来。” 付捕头本就长得凶,现在更是凶神恶煞一般地,“写了休书还是你们的媳妇吗?” 衙役们就跟着喝道:“说!” 二人只得战战兢兢地答:“不算。” 付捕头就一挥手,“拉走!回衙里关上几天再说!” 衙役们的威风还不是足足的,齐喝:“走!” 这时孙家母子才知道他们打错了算盘,卢家根本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急忙跪着向大门磕头,“东家小姐,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不敢了!” 宁婉自是有手段将他们都送到县衙大狱,让他们吃尽苦头的,但其实她却不想做得太过,只要将孙固娘吓唬住了也就够了,因此连面都没有露,只让吴叔吴婶出去,“当着众人的面问他们是不是真心悔过,如果是就饶他们一回,但要一定要立下毒誓,再不过来闹事!”又拿了银子请衙役们喝茶。 平日里卢夫人一向是极温和良善的人,不想今日亮出了这样的雷霆手段,左右邻居并老宅里许多人都颇为惊吓,不免对卢夫人添了一层惧意,各自小心,不敢再有得罪她之处。 毕婆子、林氏等却都好奇地问:“夫人,你怎么看出孙家母子日子过得不好才回头的呢?” 原来孙家母子几次过来都穿得体面,怎么也看不出落魄的样子,更何况别人不知,老宅里的却都晓得夫人并没有出门,也从不打听孙家的事。 宁婉就一笑,“你们只看到他们穿着打扮都还不错,却没注意到他们这两天过来都没有雇车,可到我们家门前来得又早,鞋子上面又没有多少灰尘,这说明他们并没有住虎台县里,应该就在附近借住,是以孙固在县城里的活计一定已经失去了。再想想他们的为人,如果不是如此,怎么又能回来接白氏?因此我就诈问了几句,果然不错。” 别人虽都敬服,但毕婆子又不同,再三道:“我们家夫人果然了不得,平日里行事温柔得体,骨子里却带着刚强,到了关键的时候却能立得起来,这可是最难得的,就是京里贵女们也没几个能有如此风范。” 可婆婆在众人面前什么也没有说,却在没人的时候悄悄向儿媳妇说:“其实白氏本就是孙家妇,固然是当初孙家有不是,但如今他们亦醒悟过来了,接她回去岂不正好?倒比另嫁要更体面些。再有我想着我们家一向宽仁待人,你若是不肯让白氏回去,只拿几两银子给孙家那母子俩就好,何苦还闹到了衙门上呢?” 从孙固找上门时起,婆婆其实就是赞同白氏回去的,宁婉十分清楚,因此每于婆婆问起自己时,她从没有表示过自己不赞同的态度。她亦想过以婆婆软弱的性子和万事不操心习惯,就算白氏没走,她也未必真会多问。 但是孙固娘来闹这么一回,倒将婆婆带得忍不住来问了。 宁婉从不愿意与婆婆发生冲突,她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吵吵闹闹的不但没有用,而且还能带来更多的问题,因此只要无关紧要都会哄着婆婆。但是如今到了必须表明自己态度的时候,她亦不会无没有底线的退让,因此就笑着说:“白氏虽然嫁过孙固,但休书都拿到了手,早与孙家没有关系,她愿意回孙家我们当然不能拦,但是她不肯回,我们岂能硬将她赶走?若是我们将她逼到了孙家,在那里出什么事,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说着将白氏出孙家的时的凄凉讲给婆婆听,“要是没有我大姑,白氏还真就可能在街头饿死了,或者被哪个暗门子弄去最后不人不鬼的也难说。现在她进了我们家的门,若从我们家出去再落个那样的下场,我心里可不落忍。” 婆婆是心最软的人,听到了这里早念了一声佛,“我不是非要将她逼走。” 宁婉就势道:“是啊,她愿意留下就留下吧,我正好身边也要个人帮忙,先前还是可有可无的,现在肚子越发大了,没她倒是不成呢。” “那就留下吧,”婆婆也就答应了,“我是说你不应该叫了衙役对付孙家母子,毕竟他们就是寻常的小百姓,被衙役拿铁链子套在头上,将来走到哪里岂不让人耻笑?特别是那个婆子,瞧着岁数也不小了,一定吓得不轻。” 宁婉在心里一笑,她就是要狠狠地吓吓孙家母子,特别是孙固娘!孙固其实还算老实,出坏主意的都是孙母,她又仗着自己年纪大了不要脸,如果不一次将她治住了,以后时常到卢家门前闹,自己可没有精力应付!更何况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宝宝,哪里有空与她生气? 但是在婆婆面前如实说是说不通的,婆婆一辈子就是被人欺负惯了,如果没有铁石和自己,她恐怕已经没有多久寿数了。这样的人真是又可怜又可悲!但自己做为她的儿媳妇,却又不能与外人一样,只能想法子将她安抚住。 于是宁婉就摸了肚子道:“婆婆,你只看到孙婆子可怜,却没看到我可怜,今天她骂我的时候,我肚子疼得不成,后来吓得回屋里不动,心里怕得紧,只怕孩子保不住了。可是我就是躺在家里在也免不了听到外面的声音,肚子越发地不舒服,才叫老林去找了衙役将他们母子弄走的。” 第249章 保胎 吴老夫人从不是一个有心机的人,因此乍一听儿媳说肚子疼,当即就吓得忘记了替孙家担忧,一叠声地问:“你现在肚子里还疼吗?这可不是小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要么赶紧让人请个大夫来看看?再熬几副药吃?” 说到底,纵是再要体贴别人,也比不得自己的孙辈重要! 宁婉反要安慰她,“孙家那两个捣乱的走了,我心里一静下来,肚子也就好些了。眼下看着倒不必请大夫,毕竟人们常说‘是药三分毒’,如今孩子还小着呢,能不吃药就不吃吧。” “倒是也对,但我又怕有事,毕竟铁石出门了,只我们两个妇道人家,真有什么事可怎么着呢!” 孙固娘吵闹时,宁婉果然肚子有些不大舒服,但其实只有极轻的一点点。一则她在婆婆面前故意夸大了许多,再者她出身农家,从来没有遇事请大夫的习惯,因此就自作主张地道:“那就先再看上一两天,如果还不舒服再请大夫。” “就按你说的罢。”婆婆应了,总还是不放心,便与吴婶、毕婆子、林氏等人叨咕,“都怪孙家那两个,上门找白氏也就找了,为什么在我们家门前闹,要是儿媳妇真有什么不好的,铁石回来肯定不能饶他们。” “可不是?”过去的事唯有吴婶是知道的,当年老夫人守着老宅住没少受人欺负,铁石将军刚长到七八岁就开始替娘撑腰了,慢慢地,再没有人敢惹到卢家。不想孙家不知死活地过来,若是铁石听说他们气得夫人肚子疼,哪里能轻饶?“相比起来,少夫人将他们赶走了还是轻的呢。” 毕婆子心里却是有数的,就笑道:“夫人这是第一胎,最是要小心的,我晚上做两个最能稳胎的汤让夫人先喝着,明天必能好些!” “那便赶紧去做,”婆婆催着,毕婆子刚一转身,又将人叫回来,“还有什么利于保胎的汤饭,你只管每日做来,也不必怕花钱,想买什么只管到我这里来领银子!” 毕婆子赶紧答应了,又说:“其实保胎也好,养生也好,未必非要贵重的东西,很多日常吃食反倒最补,没听人们都说‘鱼生火,肉生痰,萝卜白菜保平安’嘛!”说着就下厨去了。 当晚吃饭时就加了两道菜,一个是黄酒蛋黄羹,将鸡蛋取出蛋黄加上黄酒、水和盐炖上半个时辰,金黄细腻有如凝脂;还有一道两肚汤,用鱼肚、猪肚煮成雪白的汤,上面又飘着鲜红的枸杞子,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动。 平日里上了菜都要先摆在老夫人面前的,但是眼下毕婆子将这两道菜摆到了宁婉眼前,却向着老夫人说:“这两样菜都能补血、安胎,有孕的女人若有胎动不安、烦躁等情形时吃着最适合。” 婆婆就又将菜向儿媳妇面前推了一推,“你赶紧吃吧,好好养胎。” 两样菜用料都很寻常,但做法却不大常见,宁婉倒有些奇怪,就笑道:“真是很特别的做法呢。” 毕婆子就说:“固然都是安胎的药膳,但其实也能滋阴补肾,养荣美颜呢!孕妇吃了固然合宜,就是寻常妇人吃了也好呢。” 宁婉听了心里明白,就拿着汤匙先舀了两肚汤喝了,“这汤不错,将鱼肚和猪肚的精华都煮到汤里了,味道十分鲜美。加上枸杞,不只看着好看,又十分滋补。”又吩咐毕婆子,“下一次家里来女客摆酒时就做上一道,再加几片绿叶子想来会更出色。” 毕婆子听了赶紧应了,“夫人说得十分有道理,用鱼肚和猪肚做汤底本就出色,再加上好看的飘马儿,请女客时再适宜不过的呢。” 宁婉就又舀了一匙蛋羹,比平日全蛋蒸的略有不同,更紧实些,因有黄酒十分鲜美可口,就笑,“这些日子没大吃蛋羹了,倒正合我胃口。” 婆婆见媳妇吃得好,提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才拿起碗筷吃饭。待收了饭桌打牌时突然想起儿媳妇每于下人立下功劳时就要打赏,就从钱匣子里抓了一把钱放到毕婆子的钱匣子里,“刚刚我倒是忘记了,这是谢你做的好菜。” 毕婆子就笑了,“这还不是我应该的!”可得了钱毕竟高兴,“明日一早让老林去虎台县里买条鲜鲤鱼,我给少奶奶做鲤鱼粥,也是极好的保胎药膳。” 鲤鱼片成薄片加在熬好的糯米粥里,就是又好吃又有保胎功效的鲤鱼粥了,宁婉吃了两碗就饱了,毕婆子将多出来的分给大家,“虽然是保胎的药膳,但大家也一样能吃,也是养身子的好东西。”老林买了的大鲤鱼好几斤重,毕婆子熬了一大锅粥呢! 这保胎药膳做的,除了婆婆不能动荤腥只吃了些没加鱼肉的糯米粥,其余人都跟着借光,上至六十来岁的毕婆子,下到十岁的洛嫣,听说吴叔和老林也分了些吃了! 孙家母子带来的小波折就此过去。 宁婉回自己屋子叫了白氏说:“你和老林既然学了字,不如就去皮毛铺子里帮我管事吧,正好原来赵家管事的走了那边缺人,且你们在那里成亲也方便。” 别人不当心,白氏是清楚的,当初嫁到赵家的表小姐和离回来不久之后,赵家放在皮毛铺子里的管事们的确走了,可夫人早另雇了人。特别是现在,天气一点点地暖了起来,皮毛铺子已经过了最忙的季节,哪里能缺人呢? 说到底,其实夫人还是想让自己和老林在外面成亲。 若是别人,可能就会多心以为夫人不喜自己二嫁了,但是白氏在夫人还是东家小姐时就认得她,因此十分明白事情的原由。 根源就出在卢家老夫人身上。 夫人虽然不会听老夫人的,不过她担心自己二嫁老林会让老夫人心里不快。 毕竟都在一个宅子里住着,到那时场面恐怕不会太好看。 白氏早想好了,此时就道:“夫人的好心我都明白,只是如今夫人身子重,身边又用惯了我,因此我早与老林说过,必要等夫人生了孩子一岁时才能成亲!眼下我们事并没有张扬出去。” 宁婉本不欲耽误老林和白氏,他们年岁都不小了,老林没有亲族,白氏是二嫁,早些将喜事办了就好,相互也能扶持着过日子,因此才想出来将二人调出老宅。眼下听白氏说得情真意切,而自己如今又十分习惯她的服侍,一时换了人会不方便,想了想就点头道:“如此真是多谢你了。” “但既然如此,只等我亲自帮你们张罗亲事。” 事情说定了,两人也不外传,还与过去一般的过日子。好在这两人都是沉稳的,虽然免不了瞒不过洛嫣、毕婆子等人,但其余众人竟完全不知道。 近来大家关注的都是剿匪前线传来的好消。 自虎踞山的土匪被连窝端了之后,铁石不再如过去一般瞒住消息,因此便时常有捷报传来,不外是官军又破了一处土匪;或者哪一处土匪主动投诚;再或者土匪们风闻消息走跑得光了,只空留一下个匪窝等等。又有一些惯匪恶匪被擒押送到安平卫下狱,官兵收缴了多少银子之类的传言。 那一带果真产土匪,一窝窝的不知有多少,十天半个月就要报一次捷,最密集的一回一连三天,每天都传来一个捷报。大家听了些时日就都不大在意了,毕竟这些土匪远比不了虎踞山的土匪,又没有什么传奇的故事,又没有那么多银子。 是的,除了虎踞山一次收缴了一万多两银子,其余的地方至多收上几百两,通常也不过十几两到几十两,甚至还有一两都没有只余几个百铜钱的穷寨子!打下这样的寨子不只得不到钱,还要养着被俘过来的土匪。军粮是有数的,虽然有路指挥同知调度从不缺剿匪将士们的,但被俘的土匪可没有军粮配备,因此为了不将土匪们饿死,只能拿收缴的银钱买粮养他们! 如此一来,能余下的银钱就更少了,因此周指挥使的那些心将士们个个满腹牢骚,他们赶过来军功挣不上,银钱也得不许多,偏这一次他们跟着铁石将军一同进土匪窝,就是想说一声财宝都被卢铁石私自藏了起来都没有借口了。 后来为了省些开销,安平卫就传令下去,只要没有人命的土匪全部立即开释,令他们回乡种地;二次擒获,当即斩首! 宁婉看着铁石的信,不觉就笑了,“若是一直这样顺利,恐怕他没多久就会剿匪回归来了。”毕竟最大最有名气的虎踞山第一个被攻下了,其余的小股土匪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当年铁石带了一百多个老弱病残屯田还能将他们一一打败,最后夺了虎踞山呢。 婆婆听了自是喜不自胜,“我也盼着他赶紧回来呢,毕竟你就要生了,有什么事情家里还是有个男人的好。” 尽管宁婉觉得铁石回来对自己生孩子没什么帮助,但是她也愿意铁石在家里陪着自己呢,笑着让白氏拿来纸笔,“我给铁石回信,婆婆有什么要说的只管告诉我。” 其实婆婆要说的话总是那几句,无非是打仗要小心、要保重身子、要好好吃饭等等,自几年前宁婉帮婆婆读信时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现在依言一句句写上,突然听婆婆说:“你要是有空儿,就回来瞧瞧你媳妇,她肚子里的孩子月份大了,十分想你。” 宁婉“噗”地一笑,“婆婆,这句还是别写了,铁石若是能回岂不来看我们?想是现在十分忙碌,见了婆婆这样说恐怕会着急呢。” “也是,那就别写了,”婆婆就说:“我只是想,如今你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会动了,他这个当爹的还没见过一回呢,倒是可惜。” 可不是,自五个月上,肚子里的孩子就伸拳展脚地动了起来,到了现在有时竟会将肚子鼓起一个大大的包来,铁石还一点也不知道呢。 但是宁婉虽然有些遗憾,但她却一点也不因此后悔,“当初我嫁过来时,就知道铁石将军是要去打仗的,不可能一直陪在我身边。而且我们先前在虎台县里住的那一年时光,我已经偏得许多了。” 她非但不后悔,反而还要将自己和孩子照顾得更好,这样才能让铁石在外面放心。因此回房之后再另给铁石写自己的信时,报的都是喜事,又告诉他以公事为上,自己有婆婆和这么多人照顾,他什么也不必担心。 当然了,既然要回自己屋子里单写一封回信,里面自然还是要加上许多私房话的。 第250章 雄心 宁婉给铁石的信中一再告诉他不必惦记家中,也知道铁石最快也要等自己生了孩子才能回家。(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安平卫东北这一带的山地占地极广,较目前卫所实际控制的地面要大上好几倍,确切地说,其实那一带山地并没有清晰的边境,因着安平卫是□□最靠东北的卫所,是以自安平卫以东直到大海,以北直到扶余国境皆归安平卫所属。过去因为土匪盛行,朝廷尚且无法,更不必说安平卫了。 如今虽然虎踞山被铁石攻了下来,各处的匪患也渐渐息了下来,但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想要走遍了就要用很多时日,是以平匪决不是说一句平定就真平定了。 遥想当年高祖皇帝征夷回程时也颇剿灭了许多土匪的,但是大军一过,土匪就又如春天地里的野草一般长了出来;甚至在宁婉的梦里,铁石前去屯田,虽然历经三年将虎踞山的土匪平了,但其实并没有完全掌控这一片土地,他只是将屯田所附近全部收服了。跑到更远处的土匪他亦无力去管,当然也不是他应该管的,他只是受命去屯田而已。 但是现在却不同,他被派去专程剿匪,不必说军令如山,就是以铁石自己的性子,他也一定会踏遍整个山区将土匪全部剿灭的! 是以当宁婉见到铁石回到家里,并说要住上些日子时着实吃惊不已,“那剿匪的事怎么办?” “周指挥使的一个侄子,也是安平卫的一个副千户,如今接替了我。” 宁婉气得脸都红了,“周家怎么这么不要脸!他们就差明火执杖地抢军功了!看你把虎踞山拿下来,又把最强的几股土匪都灭了,算算剩下的都好对付,就把你换回来!” 铁石赶紧抱住宁婉,一个劲儿地帮她顺气,“婉儿,别急别急,为这么点事儿犯不着,我能回来不也是好事吗?正好陪陪你。” “我不用你陪也行,所有生孩子要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婆婆不放心,前几天还特别请接生婆过来看过呢。”话虽如此说,但铁石回来又不同,宁婉摸了摸肚子果然气就慢慢消了,“算了,有你在我和婆婆心里就更安稳了。” “正是这样,”铁石轻轻地拍着她,“剿匪的这点军功我还真不放在眼里,让他们抢去,我们在边城,与夷人对上才是真本事呢!” 本朝最重的就是杀夷军功,而铁石也一直只将夷人当成自己的对手,而夷人狼子野心,迟早还是会南下的,那时才是尽显铁石将军英武的时候。宁婉就真想通了,笑道:“我是不是应该感谢感谢周家呀,这个时候将你送回来陪我生孩子。” 铁石就与她说笑,“那你就遣个人上门去道谢!” 宁婉也笑,“那你也得亲笔写一封信才好!” 两人将周家尽情笑了一通,“周家真是不成了,听说有好几个子侄都任着武官,结果竟没一个敢与虎踞山对上,现在只能拣软柿子捏。” 铁石又公允地说:“都以为剩下的土匪是软柿子,其实也未必尽然,先前所破的各个寨子总会有些惯匪跑掉了,这些人如今都到了更远的山里,力量并不容轻视。而且大家都瞧不起土匪,等到真打起来就知道了,土匪虽然不如夷人凶悍,但想对付他们却更不容易。” “他们既然上赶着去抢军功,总得吃些亏的。”周家的人怎么样总与自己无关,宁婉倒是问起路家,“路大少爷如今是回来了,还是跟着周家接着剿匪呢?” “他一见我被调回来了,立即就找了个运送收缴财物的差事回安平卫,与我一路同行过来的,本还要来给娘问安,让我拦住了,嘱他一定先将公事交割好。”铁石就又道:“分手时他再三向我说路指挥同知一定会为我们请报军功!” 路少夫人也曾多次在宁婉面前说过这一次铁石一定会因军功而升五品千户,就是宁婉也觉得只论平定虎踞山,擒获匪首,收缴上万两贼赃,铁石和路大少爷等人就应该得到军功,而且又有路指挥同知帮他们争。 但是,在她的梦里,铁石一直是个命运多舛的人,他的许多战功其实都被埋没了,因此现在他已经是从五品副千户已经比先前好得多,于是她的不平也消了下去,“军功算什么,我们又不缺吃又不少穿的,日子过得已经很好了。”说着又让铁石拿钥匙将箱子打开,取出了铁石上次给她的那些宝藏,“其实这一次剿匪,我们家得的已经够多了。” 一包袱和金银珠宝早被宁婉细细地分几个匣子装了,下面又垫了厚厚的丝绒,流光溢彩,实在好看得紧,没事儿时她常拿出来把玩。 即使宁婉在赵家也有了些见识,但还有许多认不出的宝物,眼下不方便拿出来示人,但她也有些打算,一些不那么骇人听闻的却可以慢慢用了,因此就笑着指给他看,“眼下我身子不便,等过些时候我拣几样给婆婆和自己打些首饰,样儿我心里早算计好了,你听着可行?” 卢铁石哪里懂得女人的首饰,因此一概都说好,又说:“娘一向不喜打扮,你倒可以多打几样。” 宁婉就笑,“如今婆婆比过去好多了,刚刚你不是见了她新做的衣裳,是不是比过去俏了?因此首饰上还真不能少了老人家的呢!” “你可真行,”铁石由衷地笑道:“自你进了门,娘比过去年轻了,也不一直愁眉苦脸了。” “老人家嘛,要将她们的性子全改了自是不可能,但是哄他们高兴倒还容易些。”宁婉就笑说:“如今婆婆在衣饰打扮上用了心,也肯在吃上下功夫,我觉得真很好。”而且本来寿数已经到了的婆婆现在还活着,并且活得不错,与过去只比死人多口气要强得多了。 铁石最是知道娘的变化,点了点头,又顺手在匣子里拣了一块宝石在宁婉头上比比说:“还有你打首饰时别忘记了岳母她老人家,还有大姑和大姐。” “我想着呢,”宁婉就势在铁石的下巴上亲了一下,男人能想到岳家是很不容易的,铁石却从不忘记,“家里的事不消你操心。” 铁石就摆出一个为难的神情,“可是我现在闲赋在家,除了家事亦没有别的可做的了。”然后就十分用心地帮媳妇打算怎么镶首饰。 宁婉瞧着他手里拿着一块鸡蛋大的鸡血石往自己头上比,觉得十分好笑,自己若是戴上这样一块大石头会是什么样?就逗他道:“你怎么想的?” “把这块用黄金镶成一支钗子?” “你是想把我脖子压断吗?” “嗯,是太沉了。”铁石掂了掂又拿了一把猫眼石,“那这些串成一串挂在脖子上。” “算了!那样别我会以为我是个猫精呢。” 卢铁石想想也觉得好笑,就将东西都扔回了匣子,“这些东西的来历我大概知道了。” “你怎么问到的?”宁婉很是好奇,就催促道:“赶紧讲给我听。” “几百年前虎踞山下正是扶余国还有好几个小国到京城的必经之路,甚至还有几个海外岛国亦常乘船在安平卫东边海港上岸前来,因此无论是朝贡还是经商的人络绎不绝,那时虎踞山一带颇为繁荣。后来天下大乱,来往的人慢慢少了,当地就越发贫穷,虎踞山也被土匪占了去。” “这些东西具体是准备送到京城的贡品或者是当时皇上赏下的回礼,或者是经商之人的货物,亦或是都有,总之因为乱世被留在了虎踞山,恐怕连知情的人也都湮灭了,上百年无人问津。虎踞山的匪首发现后还没来得及弄走,我们就攻下了山寨,他急切间只拿了些东西要逃,结果却摔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宁婉想到梦中铁石攻下虎踞山时,匪首果然早就不知所踪,正是他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出逃,然后不知到哪里做了富家翁。 如今倒便宜了铁石和自己。 宁婉就信口说:“我们有这许多东西,只要拿出去两样换了银子,再搬到京城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买房子买地买下人,想过什么日子没有?何必再受周家的气?” 铁石瞧着媳妇,有些不安地说:“其实我倒不想离开辽东。” 宁婉笑了,“我不过随便说的,故土难离,我也舍不得辽东。再者我知道你却不是只想过富贵日子的庸人,而且我若只爱银钱也就不嫁你了。男子汉大丈夫本该如此,等我坐了月子,你就回军中!” 卢铁石这一次回来,固然是因为听从安平卫的军令,但他亦有借此机会陪着媳妇的心思,是以才就势回了家。但是,他的雄心壮志并不会因为周指挥使一时的为难而息灭,如今听了媳妇的话,笑着抱着她道:“还是我的好婉儿明白我。大丈夫生于世间,定然要建立一番功业!” 宁婉尽管早就知道,但是听了这话不由得心神激荡,她一直是仰慕铁石的,从来没有变过,就道:“过些时候我就将老宅重新扩建一番,将来你再带亲兵们回来也不至于住不下了。” 铁石就道:“你可真有远见,早将邻居的房子和地买了下来,否则跟我回来的人就要搭帐篷了!”原来铁石回来自然要将自己的亲兵带回,除了洛冰被路大少爷借去记帐外,还有十几个小伙子加上几十匹马要住上些日子呢! 宁婉的梦并不够长,她没有看到铁石成为大将军,但是她现在可以亲自帮着铁石了,因此就一笑道:“你有雄心壮志,岂不知我是最与你相配的媳妇?” 251.家常 铁石回到家,老宅里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ia/u///】 婆婆说儿子瘦了,每日里笑着张罗做好吃的给他补养;吴叔、吴婶、毕婆子等都得了赏不知怎么巴结好,原来虎踞山的银子他做为主帅得的最多,回家见娘和媳妇都好一高兴就扔给大家一人一锭元宝;洛嫣又与别人不同,因洛冰跟着路大少爷去了安平卫,铁石就哄她,“你哥哥很想你,让我给你带了许多东西呢!”说着让亲兵把洛冰的东西送过来,又让宁婉多给她拿了一锭元宝,只道:“留着买糖吃!” 洛嫣就说:“铁石大哥,我已经是大人了,早不吃糖了!” “你算什么大人?”卢铁石就笑,“还是黄毛丫头呢!” 洛嫣急忙说:“我哪还是黄毛丫头?不信铁石大哥好好看看我头发!”春天一到她的个子长了不少,头发也乌黑油亮了,现在她虽然还梳着双丫,但在两个明显变厚实的发髻上各缠了一圈细米珠子,颇有几分大姑娘的感觉了,只是还纤瘦些。 “好了,好了,不是黄毛丫头了,”卢铁石就随口道:“过几天你哥哥回来看到你一定高兴的!” 说着就扶着宁婉接着在院子里绕着圈子走。 铁石回来,照顾最多的还是媳妇,看着媳妇的肚子这样大,他总觉得媳妇做什么都很危险,起床要抱,吃饭要喂,走路必然是要扶着的。 其实铁石回来前,宁婉都是自己走的,三家村里女人怀着身子还不是一样做饭洗衣?她如今成了官夫人,怀了身孕后穿袜穿鞋洗头洗浴都有人服侍,走路又算什么?而且当初干娘还说过,走动得越多,将来生孩子越容易,因此她每日一早一晚都与洛嫣一起在院子里走上百十圈。 可是铁石回来却紧张得不成,只怕她不小心摔了,先是不让她下炕,待知道了多走路好时便每次都要用一只手扶着她的腰,一手帮她托着肚子,将步子放得慢慢地陪她转。 洛嫣也在后面走着,就又说:“我大哥看到我一定说我长大了!” 虽然有心机,但毕竟是个孩子,最喜欢纠结长不长大的事儿。宁婉就笑了,“你要是能多吃点儿肉,就更像大人了!” 洛嫣已经不似过去一般什么都克化不动,只是饭量还是小,因此就赶紧道:“我今天晚上喝了半碗肉汤呢。” 卢铁石就说:“你婉儿姐姐喝了一碗呢!” 宁婉听着他们的语气就笑问:“你们过去常在一处吗?” “是啊!当时铁石大哥把我从夷人那边救出来,一直带回多伦,我还在多伦百户所的军营里住了大半年呢!” 宁婉就不解了,“军营里不是不能有别人住吗?” “当时多伦百户所被夷人破坏了,所有人就先住在了一处,后来修缮好了才重新分开的。”卢铁石笑着告诉宁婉,又说:“嫣儿命大,她那时与寄养的那户人家一同被夷人掳了去,只她一个活下来了。回来后生了一场大病,多伦连个大夫也没有,洛大哥只得自己给她采药熬药,竟又挺过来了。” “大家不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宁婉微微一笑,洛嫣命大才有福气当皇子妃呢。 洛嫣就问:“宁姐姐,你是说我一定会有福气的?” 宁婉哈哈一笑,“俗话就是这样说的。”却不肯再多说了。 转了半晌,宁婉觉得有些累时才停下来,“我们回房。” “好!”散步一结束,铁石就将她抱了起来送到屋里,,然后帮忙洗脚、拆头发、铺被、脱衣裳,只除了一件事,却想要宁婉帮他。 宁婉倒是不推脱,有时她还庆幸,老宅里与指挥佥事府不一样,虽然现在吃穿都不差什么了,但还是更像寻常百姓家,没有大户人家的那种丫环。婆婆想不到,铁石也不会生出别样的心思,只他们夫妻两个,自然相互体谅的。 第二天一早,铁石就笑着说:“来,我帮你穿衣裳,去正屋里吃皮蛋瘦肉粥。” 宁婉立即就将眼睛瞪大了,“你自己做的?” “那当然!”铁石就伸出手来捏捏她的脸,“你昨天不是说我做的粥最地道吗?” “可我是悄悄说的,”宁婉赶紧拉住他的手,“现在大家一定都看到你去做粥了?” “那有什么?” “虽然没什么,但是……”宁婉就说:“一会儿我们去正屋时,你一定要说这粥是为婆婆做的。” “我娘不大爱吃南方风味的,”卢铁石告诉媳妇,“而且,你别怕大家笑话你,我都不怕呢!” 不是怕别人笑话,宁婉在意的是婆婆。自铁石回来,他对自己宠得不成,但自己毕竟行动不便也说得过去。但是男人竟然下厨做饭给自己,要知道他可没给婆婆做过,婆婆听了恐怕心里不会太痛快。宁婉之所以与婆婆相处好,一则是付出了真心,再一则就是她懂得为人处事之道。夫妻二人背地里怎么好都不要紧,但现在大家住在一处就要小心些了。 因此她就将身子轻轻地在铁石的胸前蹭了蹭,眼波一斜,“你一个大男人懂什么,只管听我的!” 铁石一向最听媳妇的,现在更是连问也不问了,“好,我就这样说。” 于是婆婆端起了皮蛋瘦肉粥笑着向安婉说:“这是铁石在军中学会的,特别做了让我尝尝呢,你也吃!” 宁婉赶紧笑道:“铁石最孝敬婆婆了!”说着接了粥一匙匙地吃了起来,又悄悄看看铁石,用眼神告诉他,我还不是一样吃到了你做的粥?而且婆婆还这样开心! 就算是他们新婚时也没有像现在一般一连两三个月什么也不做整日腻在一处,虽然一天天并没有什么值得一记的大事,但是两个人过得说不出的轻松愉悦,便老宅其余的人亦是舒心畅意,宅子里在原本的温馨宁静之外更添了一份欢快。 一眨眼间宁婉的产期就到了。 接生婆是早就看好的,正是这一带最有名气的。这边刚一发动就请了人来,接生婆就将备好的东西仔细瞧了一遍笑道:“你们家对媳妇真好,什么都弄得妥妥当当的,竟没有什么可添改的。” 婆婆初听媳妇肚子疼就有些慌了手脚,自接生婆来了就跟在她后面转呀转,如今听了这话就赶紧道:“我这个媳妇是最好的,自然要疼了。你上次过来说要准备什么什么的,我们立即就添了,早打好了包袱放着呢。” 接生婆听出老太太的担心,就笑着说:“不要急,你儿媳妇身子好着呢,一定没事的!”看了一圈就又道:“离生的时候还早着,第一胎不会太快,我先回家里做了晚饭再过来。” 宁婉虽然没有亲眼看过妇人生孩子,但也经历了几次,现在觉得肚子疼得还不重,因此知道接生婆说的对,就说:“大婶只管回去,晚上过来就行。” 接生婆才要走,卢铁石赶紧拦住了,“大婶家里没有人做饭,我派个人过去帮忙,但媳妇这里却不能没有人,万一一会儿就生了耽误了怎么办?”说着就对吴婶道:“赶紧找人个替大婶家做饭!” 吴婶可是生养过几胎的,就笑着说:“做饭其实是小事儿,只是夫人离生还早着呢,二爷刚就太急着将人找来,眼下在这里也是白侯着。我看夜里能生就是快的了,还有可能要等到明天呢。” 婆婆就说:“你懂什么,就听你媳妇和吴婶的。” “不行!”卢铁石拿定了主意再不会改,“如今你们都听我的,婉儿是第一胎,绝对不能离了人。”说着拿了一锭银子给了接生婆,“生了之后还有赏钱。” 接生婆接了半辈子孩子,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大的银锭呢,立即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我家里其实没什么事儿,大女儿什么都会做,不必派人过去了。”将银子收到怀里就在宁婉身边打着转儿,只是着实没有什么可做的,忽见有人端来一碗面,就上前要接,“我来喂夫人吃饭。” 不想卢铁石腿长胳膊长早先接了过去,“我来。”说着熟练地用筷子挑了面条送到媳妇嘴边。 宁婉瞧瞧一屋子的人,还真有些吃不下去,就摆了摆手说:“婆婆先回屋里吃饭,歇一会儿再来,我这边还没事儿,等夜里可有得熬呢。” 婆婆胆子小,且她是真心疼儿媳妇和肚子里的孩子,因此倒不肯走,“我现在还不饿,再说铁石也说你这里离不了人。” 就是离不了人,婆婆也是不顶用的,宁婉忍着肚子疼又吩咐,“吴婶,婆婆身子不好,别让她在这里等着,你今晚还是要照顾婆婆为主,我这边有铁石和白氏他们呢。” 宁婉在家里作主惯了,吴婶也是听惯了,果然就扶着老夫人走了,“夫人说得对,现在老夫人正要吃了饭再好好歇一会儿,等夜里还要老夫人过来坐镇呢。” 接着宁婉又打发白氏带了接生婆去吃饭,这才让铁石扶着自己坐了起来将面吃了。只是吃一碗面却停了五六次,不是她娇气,而是肚子疼的时候怎么也吃不下的。 铁石见她一疼起来脸都白了,皱着眉咬着牙,一会儿工夫额上见了汗,竟也慌了,想找帕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拉起衣襟帮她擦了汗,不禁抱怨,“生孩子有什么用?竟要这样疼!” 自己有了身孕铁石也是欢喜的,但这欢喜却不若他们成亲时的欢喜,再想到梦中的铁石对子嗣并不在意,宁婉早觉出他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平平,平日疼也疼的自己,就赶紧说:“你不知道,女人怀了孩子,就会对孩子全心全意地好,有的人甚至宁愿连命都不要了也要保住孩子呢!” 铁石就吓了一跳,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的骨头都捏疼了,“你可一定不许出什么事!” “我当然不会出事儿了!”宁婉才知道自己说了不吉利的话,铁石竟吓得六神无主一般,赶紧说:“我不过随口一说,别害怕!” 铁石还是紧紧地拉着她,“以后不许再乱说了!” “我知道了。”宁婉就推铁石,“快松手,我现在手比肚子都疼了!” 卢铁石这才发觉自己太用力了,急忙松了手,又替媳妇揉着,“还疼吗?” “早不疼了。”宁婉就与笑着说话,将刚刚的事混了过去,“一会儿接生婆来了你就出去,先吃了饭,再陪着婆婆坐一会儿,她最没主意了,你正可以安慰安慰她。” “现在是你要生孩子了,还操这么多心!” “其实也没操什么心,所有的事都是你们做的,我就是顺口一说。” 接生婆进来时,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家常,倒比外面等着的人还要轻松些。 252.有福 接生婆进了卢家就得了一锭银子,满心要好好显示一番自己的本事,可现在着实无事可做,看着小夫妻两个手拉手说话就出门抱了一捆麦桔进来,才要上炕将席子卷起来铺草,却又被拦住了。 铁石就问:“难不成要在干草上生孩子?” “对呀,要么孩子生下来怎么就叫落草呢。”接生婆见他不懂就说:“生孩子会有许多血污,铺了草就能免得被褥弄脏了。” “我们家不怕被褥弄脏。” 铁石想法与别人总是不同,宁婉倒不是心疼娘给她陪嫁的几床新被褥,但也觉得不应该如此糟蹋东西,就赶紧说:“哪家生孩子都是如此的,我们也一样。” “不行,你也听我的!”铁石按住她,却又拿出一床新被替她加厚一层,笑着说:“这样你就能舒服一些了。” 一床被褥不是大事儿,但宁婉心里却说不出的感慨,想说什么终于只应了一声,“你放心出去吧,我什么事都没有。” 铁石却舍不得,“我再陪你一会儿。” 接生婆就搓着手说:“副千户再不出去,我可没法子了。” 宁婉就推铁石,“到外面等我!”她已经觉出疼痛终于越来越重了,就是再想逞强也忍不住地叫了起来。接生婆看了看就告诉她,“用力!用力!” 她就突然想起了干娘说过的一句话,生孩子这种事谁也帮不上忙,还是要靠自己! 一**剧烈的疼痛让宁婉神志有些迷糊了,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如今情况究竟如何了,但她心里始终坚信一点,自己一定能顺利产子,按着接生婆的吩咐,她一次次地用力,最终,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有如仙乐般地让她重新振奋起来,就听窗外铁石大声笑道:“终于生了!” 宁婉就笑着说:“赶紧把孩子抱过来吧。” 接生婆早将孩子包好了襁褓,却笑着说:“我先帮夫人把被褥衣裳都换了吧。”说着与林氏白氏将炕上打理干净,再把孩子放在宁婉臂弯里,“眼睛长得大大的,一定是个漂亮的大小姐呢。” 孩子一生出来接生婆却没有说是男孩女孩时,宁婉就知道生了女儿。世人都重子嗣,因此若是生了儿子接生婆早就大声说出来了,是女儿时就要委婉一些。 但是宁婉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不管男孩女孩都是自己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自己都喜欢得紧。铁石呢,应该也不会在意,只有婆婆,可能会有些失望。 正想着,接生婆已经将门打开让大家进来了,婆婆走了进来抱起了孩子,“是我们家的大孙女。”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是喜爱,又向儿媳妇说:“婉儿,你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辽东这边第一胎生了女儿,大家就会说有福气,因为通常来说长女最能帮爹娘分担家事,做饭做菜、洗衣缝衣、照顾弟弟妹妹,爹娘便会轻省很多,所以比起第一胎生儿子的虽然面子上差一些,但却实惠。 但其实有许多人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掩饰没有生儿子的失望罢了。 可是婆婆却不是这样的人,她如此说了就是真心这样想的,眼下她正摇着怀里小小的孩子,“我一直想要一个乖巧听话的女儿呢,可惜只有你爹一个小子。现在可算有了大孙女儿了,奶奶早给你准备了好东西,有金项圈、金手镯、金脚镯……”说到这里就赶紧叫吴婶,“快把东西都拿来,给我的大孙女儿戴上。”虽然刚生下来的孩子不能真戴这些东西,可是总要摆在一旁的。 一同进来的铁石却直接坐到了媳妇的身边,将手伸到被子里摸着她的手,半晌才低声说:“我从小到大没怕过什么,今晚却是第一次害怕!”媳妇叫得那么惨,他的心一直提着,万一媳妇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可真就是摘去他的心肝了。可生孩子的事他什么也做不了,就连一道门他也不能闯过去,“我觉得自己好没用!” 有如天神一般的铁石将军竟然吓成这样,宁婉却明白他的心,其实自己岂没多想过?人都说生孩子是闯鬼门关,有多少女人就在这时出事。但是每一想到这里,她就立即将这个念头抛掉,自己早闯过好多难关,鬼门关也不算什么,定然能闯过去的!此时就笑,“有什么可怕的,女人都要生孩子的。” “其实孩子生不生没什么……”铁石说了一半,又赶紧停了下来,媳妇对孩子可用心呢,就又爱怜地抚着她的脸,“你嗓子都喊哑了,一定是非常疼!” “生出来就一点也不疼了”,宁婉后悔自己不应该叫出声来,才将铁石吓到了。但是那时真疼得忍不住呀!看他脸上尽是内疚之色,仿佛肚子是因为他才疼的,在他手上轻轻捏了一下笑着说:“我觉得有点嗓子有点干,你喂我喝点水吧。” 这时候毕婆子端着托盘进来,“我做了红糖通草小米粥,夫人先喝一碗就不渴了,再睡一觉,奶就下来了!” 铁石就一匙匙地喂着她喝粥,小米熬得软软的,通草切得碎碎的掺在里面,还加了适量的红糖,吃在口中又绵又甜,正合宁婉的眼下的口味。一会儿工夫就将一大碗粥都吃了下去,肚子里一饱,疲乏和困意就涌了上来,她只来得及笑笑就合眼睡着了。 再醒来时,却是因为听到了女儿的哭声。宁婉就见铁石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瞧着张着嘴正哭的孩子,赶紧坐起来想将孩子抱起来喂奶,可她其实也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一时竟停住了,也有些茫然。 好在吴婶听了声音急忙过来,“小姐醒了哟!要先换尿布,”说着几下就将孩子打理好放到宁婉的怀里,“夫人,该给小姐喂奶了。” 刚接过来时未免有些手生,但没一会儿宁婉就十分自在地抱着女儿哄着她吃奶了,母子天性,本就相通的。 铁石这时就坐到了一旁看着,又拿手指头戳戳女儿的脸,“她长得太小了。” 宁婉一巴掌拍掉他的手,“你轻点儿,再说刚生下来的孩子就是这么小的!” “有苗不愁长,”吴婶也说:“再说我们家小姐长得多好呀,头发乌黑乌黑的,眼睛特别大,皮子又白……” “嗯,”宁婉瞧着用力吃奶的女儿,说不出的爱惜,“将来我家的女儿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卢铁石在一旁看了许久,终于指了指孩子说:“你们说的是她吗?”除了短短的头发还算是乌黑之外,这孩子红红皱皱的,眼睛一直闭着,像一只小猴子一般,也不知她们怎么能昧着良心能说是大美人呢! “你懂什么!”宁婉斜了他一眼,“小孩子现在越是红将来就越白,女儿像我,将来一定有雪花一样白的皮肤!” “我们老夫人也白,二爷小时候长得也白,只是他平日在外晒得多,才显得黑些。”吴婶终于还是偏心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铁石,又说:“夫人看小姐的眼睛,虽然没睁开,可是多长呀,又有点上挑,我瞧着将来会像二爷的眼睛。” 宁婉点点头,“我觉得也像。” 铁石终于上道了,“我瞧着小嘴长得也好看,像婉儿。” 宁婉就笑了,“不错,你总算看出来了。” 小婴儿果然是最有趣的,就是她打个呃也特别招人喜爱,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吃饱了就又睡,留下一群大人围着她看个不停。 正说着,婆婆走了进来,马上就加入了他们,“昨晚我就说我的大孙女儿长得最好,果然不错吧!而且还特别懂事呢。” 这一次就是当娘的也觉得有些过了,才生下来一天的孩子怎么能看得出懂事? 可是婆婆自有她的道理,“你们看她只哭了几声,吃饱了就睡,一点也不闹人,多懂事听话呀!” 刚生下来的孩子不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吗? 宁婉就突然笑了起来,“铁石小时候一定不听话的!” 婆婆就说:“他要是饿了,立即就哭得地动山摇的,我就急得不成,偏奶又不大够吃,只得给他再加点米汤。” “幸亏铁石还能长得这样高大!” 吴婶就笑着说:“后来我们就养了一只羊,每天挤了羊奶给他喝。” 毕婆子进来就见炕前面围得风雨不透的,就咳了一声,“夫人该吃早饭了。” 大家这才想了起来,“可不是,月子里万不能饿着。”说着摆桌子的摆桌子,放筷子的放筷子,都催宁婉,“赶紧吃吧。” 宁婉见早饭依旧是小米粥,知道这粥要吃一个月的,好在她一向喜欢小米的味道,何况毕婆子又在小米粥里加了红枣、枸杞,将味儿调得十分香甜,便喝了一大匙,又去舀汤。汤是蹄花汤,猪前蹄用绍酒、通草、核桃炖得软软烂烂的,汤也变成了乳白色,虽然只放了一点点的盐滋味淡些,但一丝油花都没有,一点也不腻人。 婆婆看了媳妇将小米粥和蹄花汤都吃了就笑,“猪蹄好,最下奶了。”又说:“我已经让老林去买鲫鱼,中午喝鲫鱼汤,也是下奶的。” 宁婉放下碗筷便惦记起了家里的事,“从昨天起大家都累坏了吧,可放了赏钱?还有今日要送红蛋的,是不是已经煮了起来?” 大家就都笑了,“如今你正在月子里,什么事都不要操心,这些事情自有我们去管。”又怕耽误她休息,过了一会儿便都走了,婆婆走前还吩咐,“孩子睡着你便也赶紧睡一会儿,等到半夜里还要起来喂奶呢。” 253.洗三 转天就到了洗三儿的日子,这也是辽东的习俗,在婴儿出生第三天洗去污垢,保佑孩子一生平安吉利。 洗三儿请的都是女眷,宁婉娘家这边娘、大姑、大姐都来了,婆婆也有几位走得近些的亲眷过来。来人要先吃洗三面,也就是这顿饭不管做多少菜,最后必定要给大家下碗面条吃,也是平安顺利的好意头。 宁婉在屋里就听着外面欢声笑语的,原来这时节天气中午已经很热了,而洗三宴正是吃午饭,吃过洗三面,午后才能给孩子洗三儿。 洗三儿是要请当日接生的接生婆来洗,今日接生婆打扮一新,吃了面就进了宁婉屋里,笑着给她问好,“夫人果真是再刚强爽利不过的,我接了这么多孩子,就数夫人生得顺!”那日接生婆得了两锭银子,心里实在开心,今天洗三还会有赏,因此一到卢家好听的话儿就不住地往外冒。 宁婉也笑着客气了几句,“多亏了婶子,如今我和孩子都还好。” 家里早备好了一个大铜盆,里面盛了用槐树枝和艾叶煎的温水,接生婆就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拿了一根大葱沾了水点在孩子身上,嘴里说着吉祥话儿,“一洗长命百岁,二洗富贵吉祥……” 这时就从婆婆开始将东西放在盆里,这东西也就是俗称的添盆礼。婆婆第一个放进了一锭金子,接着娘放了一个金锁,大姑和大姐各放了一对小金镯,又有吴婶等亲眷人,或是放小银锭子,或是放银锞子,还有放一把铜钱的,一会儿工夫就将盆底铺得满满的。 洗三的葱意味着聪明,添盆的钱意味着生财,总之都是给孩子的心意,因此大家还要在添盆时说些吉利的话儿。一时间,天下最好的祝福便都给了小小的婴儿。 自家人不需客气,宁婉只与娘、大姑、大姐打个招呼,待一会儿没人时再说话儿,却不肯冷落吴家的亲眷们,笑着向她们道谢,“难为你们想着过来,为她一个小孩子家的费了不少心思。” “我们姑奶奶有了孙女儿,我们过来还不是应该的!”吴家一个排行第二的婶子就笑着说,又拉了身边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向宁婉说:“近来家里一定挺忙的吧,不如让我们家朵儿过来帮忙侍候夫人月子?她是老大,下面有好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她带大的。” 婆婆的这些亲戚们,宁婉还是嫁过来认亲时才见了面,当时她作为新媳妇,对亲戚们十分用心招待,赢得了大家交口称赞。 嫁过来后,宁婉虽然在老宅住的时日不多,不过每逢年节时的走动之类却一点也没差,虽然觉出这些亲戚们对自己多是巴结之意,但她对婆婆的娘家人还是很恭敬的,与大家亦很是和睦,是以今日前来添盆的人便很多,送的添盆礼也颇为不少。 当然,宁婉自然会将这些礼加上几分慢慢还回去,吴家亲戚们家境都一般,自家不可能占他们的便宜。 但是送人来帮忙嘛,她可不能收。既然是亲戚,最好当亲戚往来;雇人做事最好还是明写契书,样样清楚明白,便是有了什么事好办。如今亲戚来帮忙,反倒难拿捏分寸,指使人做事轻了重了都不好,也不大方便。 特别是朵儿这样的大姑娘家,到自己屋子里并不方便。毕竟铁石如今在家呢。 因此宁婉就笑嘻嘻地说:“多谢二婶了,如此惦记着我。我也知道朵儿表妹一向最能干的,只是前些日子我就在牙行里请了万氏专门来带孩子,她可是带过好几个孩子的,倒十分得用。因此现在家里倒不缺人。” 为了即将生下的孩子,宁婉特别找牙行的毕老板挑了几个月,才挑中万氏买下,与先前雇的人不同,是买了身契的,为的就是让她在自家安心做事。说着就指了指身边的万氏。 二婶就说:“你毕竟是第一次养孩子,竟不知道一个孩子会有多少事?没见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身边都有奶妈丫头好几个人围着,更何况外甥媳妇如今也是副千户夫人,身边更是少不得人的,与其用外人,还不如用我们自家的好!你看,你婆婆身边还不是亏着吴婶事事用心!” 宁婉听着她的话很不像,自己平日依礼尊着亲戚,竟然尊出祖宗来了!难不成她还要教训自己怎么当家怎么理事!登时就收了笑容,“我婆婆与吴婶情份不一样,可从没将吴婶当下人用。至于别家怎么样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家没什么根基,家里人口也少,用不着弄那么大的排场!更何况我也养不起那些个人!” 也不知吴二婶是个没眼色的还是没将宁婉的话听进去,半点没看出她的不愿意,又大声道:“你们家就是再比不了大户人家,也总不差一个吃饭的人吧。让朵儿留在你们家,也不过就添双筷子的事儿!总是嫡嫡亲的表妹,自是真心帮你们!” 宁婉心里就升起了一股火,瞧着她冷笑道:“我们家既然不差吃饭的人,那么大家都别家去了,就整日在我们家里吃住吧!亲戚们都真心为我们好的,也都不必走了,我把家也全交给你们!” 这话说了才有人觉得不对了,就拉吴二婶,“卢家既然不缺人,也就算了,而且你们家里人多事多,还离不开朵儿呢!” 却也有人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笑意不言语,似乎在瞧热闹;更有人人低声嘀咕着什么,显然对宁婉的话不大满意。 吴二婶万没想到一向和善好说话的小媳妇厉害起来嘴像刀一样,一时倒被宁婉噎住了,就向后瞧瞧赞同她的那些人说:“我是好心,不想被当成了驴肝肺!” 宁婉才想说话,不料大姑接口道:“今天是我侄孙女的洗三儿的好日子,吴二婶子难不成是给她们娘俩添堵的?怎么一句句地都要压着我侄女?她屋里的事到底是她说的算数还是你说的算数?你说是好心,别人就得听你的!我也有一份好心,请你出去吧,别在我侄女屋子里多嘴!” 吴二婶被外甥媳妇呛了几句心里不痛快,却不敢真叫骂起来,现在见宁家人竟出来反驳,当即就高声喊了起来,“这可是卢家,你又是谁家的人,来卢家管事?” 大姑岂是能让人的,“你既然知道这是卢家,你又哪家的人?又凭什么到这里管事?” 娘一向老实,早出来紧紧地抱住大姑,“她大姑,有话好好说,她二婶也是好心。” 吴婶正端了茶送来,听了两句赶紧将托盘放在桌上拉住了吴二婶,“如今我们夫人才生了孩子,若是气着了可怎么办?况且家里的事都是夫人作主,老夫人都不管的,她二婶也不必多费心!”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吴婶陪了婆婆几十年,因此婆婆怎么想她是最明白的,很多事她几乎能代替婆婆作主,只是她与婆婆一样是个老实人,因此并不喜欢出头露面。现在这两句一说,大家就知道想借着吴家的身份压住宁氏是不可能的,因此先前还看热闹的几个亲戚便都转了神态,一起将吴二婶推出去,“刚刚婶子酒喝得多了些,便说了醉话,现在赶紧出去吃杯茶醒醒酒!” 婆婆过了一会儿才到,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却因是她娘家人不好说什么,只道:“家里的事早就让媳妇管了,连我都听她的呢。亲家只管放心,我再不能亏了媳妇的。”又一再请娘和大姑几个出去喝茶,“屋子里闷,我们不如在外面坐一坐。” 娘和大姑倒不好不给婆婆颜面,便都出去用茶。 只是娘在外面打了个转,终还是不放心,又回屋里与幺女说话,“我瞧着你婆家对你十分尽心了,虽然生的是女儿,也把你和孩子当成宝一样呢。至于那不懂事的亲戚,你休理她,她说什么你也只当听不到就好,犯不上与她生气,对身子不好!” “娘以为我是真生气了?我正坐月子,当然不会为了她气坏了自己!”宁婉就笑,“只不过她既然说了,我自然要驳的,要么她竟不知道自己是那个名牌上的人物了呢!” “毕竟是你婆婆娘家人,就是说的有什么不对的,你也不应该直通通地回过去,你婆婆面子上不好看!” “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因此才在洗三儿的时候当众开口,”宁婉就哼了一声,“以为我为了婆婆的面子不好说什么,其实不过是婆婆远房的亲戚,平日里也不大来往的,竟不知斤两把自己当成亲二婶来管我了!话说回来,就算是亲二婶,也没有她上门告诉我怎么做事的道理!” 女儿一向如此,如果别人不惹她,她倒是极温和的人,可是真有人戳到了她的肺管子上,她果真是极敢说话的。当年她还没嫁到卢家呢,那时候还不是亲家母的吴夫人去了德聚丰要退亲,婉儿也是一口回绝,还很是霸道地当面就说不许女婿娶别人! 偏女婿就喜欢女儿这性子,硬是将自己娘劝了回去,到了好日子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地把女儿接进了卢家。 似乎从那时起,女儿就没怕过婆婆。 今天亲家也没说一句自家的女儿不对,反还满脸歉意地向自己说小话呢。 于氏想着,就放缓了语气告诉女儿,“虽然她二婶不对,但她本意也真是好的。我们家过去我和你爹忙着的时候,你们几个都是贤儿管着的。那个朵儿一看也是个老实能干的孩子,听你们吵起来吓得直往她娘身后躲,其实留下也没什么,你过了月子打发她二两银子回家就好了。” 宁婉瞧瞧娘,她的心思还是这样简单,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了,多一点也不会想。不过宁家还真是如此,守着一份小生意,循规蹈矩地过日子,根本用不到想太多。 而吴二婶的心思,宁婉也不能拿得准,因此便提也不提,只笑道:“今天的事不在于留不留朵儿看孩子,而是卢家老宅里谁说了算!我若是随了她的心思,下次她更要骑到我头上来了呢!正是她才想冒头,我就把她的气焰打下去,让她再也不敢来惹我!” 娘听了就笑了,“你总有道理。算了,我也不懂,不帮你乱出主意了。” 254.槐花 刚刚的风波就算过去了,于氏就低声向女儿说道:“都说你婆婆是个糊涂人,我瞧着其实也不糊涂。刚刚我们出去她对我和你大姑十分地客气,反倒对娘家人很是平淡,可见她还是知道谁对谁错的。” 其实婆婆还是糊涂的。就说今天吴二婶的事,她能如此过分只能说明平日也不是很良善的人,自己是刚嫁进门的新媳妇,与亲戚们还不熟,而婆婆却从没有提点一句。只能说她根本不甚清楚,只看她对这些亲戚们都差不多,没有亲疏远近,就知道多没有心计了。 但宁婉只一笑,“我婆婆毕竟有一项好处,那就是一般的事情都肯听我们的劝。”只除了那一件事以外。 “只要不是故意为难媳妇就是好的了,何况还肯听你的劝,”于氏见多了婆婆刁难媳妇的,最怕女儿受这样的苦,因此十分为女儿庆幸,“就说你第一胎生了女儿,亲家非但没有一点不高兴,反而将这洗三儿宴办得十分隆重,就是生了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点宁婉也十分感念,“我先前也怕婆婆见生了孙女儿不高兴,不想她竟一直说我有福,又说她一直想再要个女儿却没有,故而对孙女也十分好。” “有儿子当然好,可是有女儿也是极享福的。就说我和你爹吧,一直不是借女儿的光?”娘说着就俯身细看外孙女儿,“长得像她爹的多些,眉毛眼睛都像,好看里头又带着些英气,将来大了一定了不得。” 宁婉也越看越觉得女儿眉眼与铁石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笑了起来,“刚生下来时,他还说孩子长得丑呢。” “他从小去当兵,哪里见过小孩子什么样?”娘却帮着铁石说话,“说起三女婿,果真是个难得的,你的事他竟事事想到头里,在外人面前避也不避地对你好。” 许多男子未必是对媳妇不好,但在外面却为了显出男子汉的气概对媳妇颐指气使的,但铁石却从不这样,一则他对自己情分深厚,再一则就是他本就威名赫赫,也不需要靠着媳妇显什么本事! 宁婉就告诉娘,“我有身子后他一直在外面,因此一回来就整日陪着我,说要补偿我和孩子呢。” 于氏听了倒又想起一事,“前些天你爹去安平卫送货,听人说女婿因为私自将虎踞山的银子分给大家,得罪了指挥使,如今不让他接着剿匪了。这一次我来听着意思他在家里住了快两个月了,看来□□竟是真的?” 这些事小夫妻俩并没有告诉老人家,只说铁石因剿匪有功回家休息些时候,不想爹在安平卫听了信儿,宁婉就先叮咛娘,“我婆婆还不知道呢,千万别在她面前提起。”然后才告诉娘,“事儿果然不假,但铁石也有因为我要生了回家陪陪我的意思。”又说:“娘回去与爹说,不必担心铁石的前程。辽东不同别处,常有夷人犯边,铁石这样的战将总会有出头之日。而我呢,倒宁愿他在家里多住些时候,反正家里也不缺花用。” 娘听懂了就笑了,“你说的也有理,虽然指挥使是坏心,但你竟然能得了女婿陪着生了孩子,就算是好事了。” 娘俩儿正说着悄悄话,大姑和大姐也走了进来,大姑就笑着说:“方才那个吴家二婶出去后就讪讪的,坐了一会儿见大家都不与她说话,觉得没趣儿就走了!” 大姐也笑道:“你婆婆对大孙女儿很欢喜呢,今天这洗三宴做了好多菜,如今又摆了各色点心果子请大家吃,门前只要有过往的人就送红蛋!” 宁婉就笑,“如今我婆婆手里有钱,从知道我有了身孕起就流水般地花用起来,又是给宅子里所有人都裁新衣裳,又是给大孙女儿打了一套的金项圈、金手镯、金脚镯,今天办宴定然也是好酒好菜地招待。所以我过得好着呢,你们不必惦记。” 娘早就放心了,便又问起,“奶水可够孩子吃的?” “每天喝这么多的汤水,哪里会不够?”宁婉就说:“孩子毕竟小,有时还吃不尽呢,倒胀得我不舒服。” 娘和大姐就都说:“只听人家说奶不够吃的,你竟然还多了。” 大姑听了却赶紧道:“这可不是小事,倒要小心。我生喜姐儿的时候就这么样,然后就生了乳痈,非但喜姐儿没了奶吃,我也差一点烧得没命了。” 大家还是第一次听大姑说起这事儿,都赶紧问:“那怎么可好?” 大姑就说:“后来问了有见识的老人家,说孩子吃不尽的奶要挤出来。” 宁婉听了就赶紧要了碗,将多余的奶汁挤出来,果然觉得心胸畅快,“幸亏大姑过来告诉我,要么我恐怕也要得乳痈。” 大姑就又说:“婉儿怎么没请个奶妈?你们家现在毕竟是官宦人家,又不缺这份钱,且有人奶孩子带孩子,你也能轻省不少。” 娘就抢着答道:“才知道喜信儿时我就悄悄问了她,如果想雇就早些与牙行毕掌柜的说了,挑个老成能干的,只是她却只选了万氏带孩子。” 宁婉却有自己的道理,“大户人家的孩子都是奶妈喂着,与亲娘反而不亲;再者奶妈有好的,也有坏的,我就听人说过还有奶妈趁主人不在时偷偷打骂孩子,孩子这样小又不会说,只能白白吃亏;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的孩子,自然要亲手带着才放心,故而只又雇了个人帮忙。”又指了挤出来的奶水道:“再者哪个奶妈能有我的奶水好?” “你说的倒是对,”大姑就说:“刚刚你娘看毕婆子做汤水有手段,又肯用心,给你做的吃食样样都好,还特别给她一对银镯子呢。” 宁婉听了就笑了,“这些日子我们家下人都发了小财,婆婆大方,铁石花起钱来更是撒漫,娘也跟着来凑热闹。” 大家就都笑,“还不是为了高兴。”又说了半日的闲话,走前又说:“今个儿来洗三儿,等到满月时还要来的。” 来添盆的女眷们走后,铁石才回了屋,他方才带着亲兵们跑马去了,进了门说:“我告诉吴叔了,以后不让二婶再进我们家。” “谁这么快的耳报神!”宁婉就笑,“其实我也不过借此立个威,免得大家以为我坐月子便管不了家事,想欺负到头上来呢!” “正是!”铁石听说二婶将月子里的媳妇惹生气了,早就不高兴了,“其实那些人也不必多理他们,当初娘和我过得不好时,也没见他们时常上门。” 自己若是早知道当然也会早对吴二婶有些提防,但现在事情发出来也不晚,宁婉瞧着铁石的神色,便知道他其实也没真正明白吴二婶的小心思,因此也只道:“趋炎附势人之常情,我也不在意帮帮亲戚,但是想压我一头是不能的!” 铁石见媳妇笑眯眯的样子就知她果真是为了立威,其实并没有生气就放下心,笑着将外面的事讲给她听。其实媳妇是喜欢打马出游的,但为了自己生孩子只能闷在家中,心里一定觉得很没趣。 宁婉笑着靠在被子上听。一时孩子又醒了,自是要换尿布喂奶的忙上一通。待奶过孩子,又将多余的乳汁挤出来,铁石见了自是要问,得知了原由赶紧上前道:“哪里用这样麻烦,我有办法!” 铁石的办法说起虽然有些难堪,但其实特别有效果,比起一点点向外挤要容易得多,且他还有道理,“挤出来扔掉多可惜呀,如今正好给我补养补养。刚刚你没听我娘说我小时候吃奶都吃不饱嘛!” 宁婉红了脸,却又说:“每次喂奶时你要是在,就便宜你了!” “就是为了这个,我也会一直在家里的。” 居家的日子并无大事,守着刚出生的女儿宁婉满心欢喜,又觉得身上多了一重责任,每日里照料孩子之余又与铁石商量,“女儿的名字应该定下来了。” 其实生孩子之前他们商量过许久,也给孩子拟了好几个名字,有男孩的也有女孩的,但是真到选的时候却又犹豫了起来。 “要么就选‘珍’字,叫卢珍?” “或者是‘玉’字,卢玉?” “‘清’字怎么样?” 宁婉说着就摇了摇头,“总之不十分满意,要么再想相。”虽然许多人家生了女孩就随便取个名字,甚至图省事就大丫大妞的叫着,但她却一心给女儿起一个好名字。毕竟女孩现在起了名就不会改,而男孩在读书时还可能重新起个大名,因此就更要慎重。 卢铁石也没主意了,他还有一事没说,婉儿还曾请娘帮着孙女儿起名,但是娘却将他叫过去,让他去安平卫报喜,顺便请爹给大孙女儿起名。 报喜的事他是不会去的,安平卫那边甚至还不知道婉儿有孕了呢,上一次他去安平卫报捷就什么也没说。所以这个名字他一定要早些定下来,免得安平卫那边知道了又有麻烦。 因此他想了又想,突然笑道:“我们还真是糊涂,现成的好名竟忘记了用——卢槐花,我那次陪娘去看你,你正在采槐花呢吧,手里提着盛了槐花的篮子,头上落了几朵小槐花,满身槐花香气地走过来,后来还把半篮槐花给了我,回家后我就告诉娘按你说的蒸了槐花馒头……” “天啦!”宁婉惊叫一声,“你没把那半篮子槐花扔掉呀!” “怎么会扔掉呢?”卢铁石瞧着她突然就笑了,“我后来好多次梦到你提着槐花篮子送给我的情形。”又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虽然是夫妻,但宁婉听了依旧脸红了,赶紧掩了他的嘴,“说正事呢!” 最终就定了下来。但是宁婉还是又略改了一改,“若说槐花,就当小名吧,大名就叫卢槐,将来我们有了儿子也一样起名,我曾听封家少奶奶说过,许多诗书人家女儿的名字也与兄弟们一样,不落俗套。” 255.心意 宁婉自有孕起,就成了家里最宝贝的。 日子富裕,不愁吃喝用度,加之婆婆盼着孙辈的心意全用在了她的身上,又有娘家的关切,过得十分舒心自在。 到了铁石回来,更是不知道怎么宠她好了,不必别人,就是亲娘也说从没见过谁家这样宠一个生了女儿的媳妇,要她惜福呢。 但人就是这样,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别人瞧她月子坐得再好不过了,但她却为了不能洗头洗澡觉得十分难熬。忍了十几日,宁婉终于受不了,想了想就悄悄与铁石商量,“你给我打一盆热水让我偷偷洗一洗,要么我就臭了!” “什么臭了,我闻着还很香呢,”铁石不为所动,“我娘和岳母都说生孩子时骨头缝全开了,绝对不能碰水,会得月子病!” 宁婉之所以暗地里与铁石说,就是以为他不懂,好骗。不必说吴婶、毕婆子、林氏等生养过的,就是白氏没生过孩子也听人说过因此不许自己碰水。眼下见铁石说得头头是道,明白骗不到他了,就一头倒在炕上,“生孩子时虽然疼,但一时就过去了,可这月子着实难呀!我不开心!” 铁石瞧着媳妇恨不得要在炕上打滚撒赖的样子,就赶紧拿了梳子,“我帮你通通头,就舒服开心了。”将人拉起来拆了头发一点点地梳,又说:“当年我们在多伦时,一个月不洗头不洗澡算不了什么!那可真是一点水也不沾,身上是真脏。你现在每日都要用热水拧了帕子擦,哪里臭了?” 看媳妇还是撅着嘴,想了想就又哄她说:“要么从今天起,我也陪着你不洗头不洗澡,怎么样?” 宁婉就“噗”地乐了,“我怕你熏了我和孩子!”近来天气热了,铁石每日又总要出去骑射,如果不洗洗恐怕真会臭的。 “可见你也知道自己还是很干净的,不过是闷在家里与我混闹而已。” 宁婉也觉出自己是有些不讲理,但是她专门喜欢与铁石闹,就立即顶嘴说:“婆婆可一直说我最懂事了!” 铁石就说:“你在娘面前一向能装出讨喜的样子!”却又心疼媳妇,“闷在屋子里是难受,你不和我闹又能和谁闹呢?总归我们是夫妻。” 宁婉就用亮晶晶的眼睛瞧着他,“你这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闹了。” “没关系的,你有什么不自在的都告诉我,”铁石就又说:“等出了月子就到了七月,我带你去外面玩儿。东边山脚下有一处河弯很是幽静,到时我们打马从那里骑过,马蹄把水珠溅起来,打在身上凉丝丝的,特别舒服。” 现在屋子里虽然不热,但外面应该上来暑气了,到了七月里正是最热的时候,到河弯里骑马果然不错,宁婉想到这里心里就静了下来,却又鼓着腮道:“我要下去趟水!” “那还不容易!”铁石笑着说:“那里水特别浅,能看得到河底的石头,旁边还有林子挡着,你可以把裙子挽起来趟水,没有人看得到。” 头发通好了,果然就舒服多了,宁婉也笑了,“那好吧!” 不想离坐完月子还有几天的时候,夫妻两人正在屋子里说话,就听外面传来马蹄声,接着白氏就过来传话,“路总旗求见副千户。” 除了多伦的同袍,铁石的朋友并不多,因自己而结识的路大少爷路总旗要算是一个,可他前几天得知自己生女特别带了少夫人过来探望,如今又来一定出了什么事。 也许是铁石升职的事依旧不成?那样路总旗也会一样,所以才急忙来告诉他? 又或者周指挥使见铁石在家里住了这么久,便找出一个最坏的差使给他? 但是宁婉万没有想到,路总旗竟带来周副千户失踪的消息。 铁石没一会儿就过来说:“周副千户带着三个百户的兵进山剿匪,一个多月了就没有人出来,竟不知所终。现在安平卫急令我去援救,我就要走了。” 当初铁石被周副千户顶了剿匪之职时,宁婉就生气地说过让周副千户吃些亏好,现在乍一听这消息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拍手称快了。毕竟除了周副千户,还有三百多兵士们也不知怎么样了。当初自己送铁石出征百般不舍时,这些人的父母亲人也都出城相送自家的子侄,哪个又是舍得的呢! “进山一个月没出来?会不会迷路了?”宁婉说完自己也不大相信,“毕竟三百多人呢,总不能都迷路呀!说不定是土匪们将他们困在了哪里?毕竟土匪时常在当地的山里转,路再熟不过了,你去援救他们时一定要当心啊!” “我自然会注意,你不用担心,”卢铁石对媳妇唯有愧疚,“本想陪着你坐完月子的,竟又要走了。还有趟水呢,恐怕也不成了。”自己最快也要几个月后才能回来,那时天早凉了,根本不能去趟水了。 宁婉却笑了,“不过是随口的玩笑罢了,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偏你当真!”又道:“我这就将出门的东西帮你打个包袱,你赶紧去跟娘说一声吧。” 上一次铁石剿匪前,家里还包了饺子送行,这一次军令传来没一会儿他就走了。宁婉拿了块帕子包在头上就要出门,却被他拦在屋里,“等我回来再带你去骑马!”又叫白氏,“看着夫人别让她出来冒了风。” 宁婉只得退了回来,见女儿正睡着,就轻轻地点着她的小脸说:“其实你爹在家里也没什么用,他最多就是帮着娘梳梳头,拧拧帕子什么的,还不如白氏能干呢。再说他到现在也不敢抱你,是不是很笨?” 女儿醒了,从包被里伸出两只小手,又“咿呀咿呀”地叫了两声,也不知道她是不真的听懂了,可是宁婉还是笑了,“你爹走就走吧,他是一个大英雄,总要去建功立业,不可能一直在家里陪着我们。等他再回来时你也就大了,那时你爹就能抱着你玩了。” 不知不觉地,宁婉就习惯跟女儿说话了,每有什么消息都会告诉女儿,“你爹找到周副千户他们了,原来他去剿匪,却反让土匪给劫了,军粮、军马、铠甲、旗帜都丢了个精光,就连身上的衣裳也几乎没了,被困在一个小山谷里喝山溪吃野草勉强活下来——幸亏不是冬天,否则早冻饿死了。” “这一次周副千户丢人可丢大发了,就连周指挥使也跟着丢脸。本来你爹拿下虎踞山,又拨了几十个土匪寨子,一路打胜仗,可他才接了多久就一败涂地,就连先前拨下的寨子也被土匪又夺回去几个。好在你爹能干,又重新抢了回来。” 小槐花儿现在会笑了,听娘对自己说话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又将白白胖胖的小胳膊小腿用力挥着,仿佛她真听懂了一般。原来天热,宁婉恐她起了痱子,便不再用被包着,却做了一身浅绿色纱衣纱裤给女儿穿在身上,肚子既不会凉,动起来也容易。 有这么一个小宝宝在身边,宁婉纵是想铁石也不甚伤心,无论心里有多少忧伤只消看了女儿也就都没了。 如此可爱的小孩子,当然不只是当娘的喜欢,婆婆更是把槐花儿当成了心肝儿,每日一早就催着将槐花儿抱到正屋里,又时常抱了孙女儿向宁婉说:“我就说你是个有福的,第一胎就生了个女儿,长大了就是个贴身小棉袄,比儿子要体贴呢!” 辽东这边说起女儿来,常叫贴身小棉袄。因在这寒冷的地方,冬天时贴身穿着一件小棉袄是十分暖和舒服的,正如自家的女儿对爹娘的关爱十分亲切妥帖,比起粗枝大叶的儿子来,更加细致温和。 就如铁石对婆婆,孝则是十分孝,他的孝道表现在给婆婆银钱,替婆婆出气等等上面,但是生性刚硬坚毅的他毕竟很难真正体会婆婆的心境,更不会像女儿家一般与父母依在一处细语款款地说话儿。 若是别人,也许会以为婆婆不喜欢儿子,或者对儿子有什么不满,但与婆婆十分熟悉了的宁婉完全明白,婆婆先前有个儿子没养活儿,现在只余铁石一个,其实是把这这个儿子看得比她的命都重,但这不等于婆婆不想要个女儿。 如果一切都能按婆婆的心意,她一定还想要好几个孩子,至少要有一个女儿。她盼着儿子在外面建功立业,也想有个女儿在家里与自己说说知心知意的话儿。 因此婆婆羡慕自己有女儿,其实说到底还是羡慕自己还会再生孩子,将来一定又有男孩又有女孩儿。 宁婉不觉就想到了那次在指挥佥事府里无意间听到的一句话,更是可怜婆婆。她能有铁石还不知怎么自公公那里求来的,再想要个女儿的心思就没能实现,也可能是她自己没敢说出来吧。毕竟听公公的语气,给了婆婆一个儿子可以支撑门户似乎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宁婉不会说让婆婆当自己是亲生女儿的话,并不是她对婆婆不好,事实上就是铁石也一向说自己与婆婆相处得比他们母子还好呢。但是有自己娘比着,宁婉还是觉出婆婆和娘是不一样的。 自己跟着娘可以撒娇,可以生气,可以不讲理,但那都没有什么,娘什么都能容下自己;但是婆婆面前哪里能行?自己若是犯了错,就算婆婆不说什么,但也不会高兴,因此样样事都要做得尽善尽美才行。 而婆婆呢,对自己已经很好了,可是她若是真有女儿,肯定还是不同的。 辽东有句俗话就是“隔层肚皮隔座山”,意思很明白,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因此宁婉就笑着说:“婆婆总说我有福气,其实要我说,槐花儿才真有福气呢。生下来就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才两个月她爹又升了五品,现在她可是武略将军的女儿了!” 婆婆一听就笑开了怀,“可不是,我的大孙女儿是最有福气的!”看着孙女儿怎么也爱不够,又说:“天又热了,奶奶给你做了一件白绫子里儿红纱面的小肚兜,上面还绣了一串槐花儿,一会儿让你娘给你穿起来!” 256.为难 婆婆看了一整日槐花儿还不够。晚上宁婉要抱着女儿回房时,她就不舍地说:“要么你们娘俩儿就住我屋里吧,晚上我还能帮着哄哄孙女儿呢。” 宁婉哪里能答应,“婆婆的身子哪里经得住她来捣乱?每晚都要起来吃一次两次奶不说,有时候错过了困头还会玩上半夜,要么我屋里怎么又添了一个万氏?” 在宁婉的梦里,婆婆是没有见到孙辈的,这时候她已经过世了。但是现在她身子依旧够不上硬朗,但总归还不错,甚至脸上的青色比过去要淡一些,却多了浅浅的红润,人也开朗多了,时常还会与大家一起说笑。 婆婆的胸痹有两年多没有大犯了,大夫来诊脉时也说保养得好,在她这样的病症中是难得的。但不管哪一个大夫看,都要再三嘱咐病人不能生气不能劳累,因此宁婉哪里会让婆婆帮忙看槐花? 婆婆就说:“我夜里其实睡不了多少,槐花儿要是不睡跟着我不是正好嘛。” “那怎么能一样?”宁婉就摇头,“婆婆就是睡不着,闭着眼睛养养神也是好的,若是经槐花儿一闹,第二日恐怕就要起不来了。” “铁石小时候都是我亲手带大的,现在哪里就娇贵成那个样子了!” “婆婆,我们娘俩儿都是有福气的,你老人家更是有福的,现在铁石这样出息,你可一定要保养好身子,好好享儿孙福呢,养好了身子长命百岁,等槐花儿大了再帮她看重外孙子呢!”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福,也不能有那么长的寿。”婆婆从自己嫁过来时就说过,她的事儿都完了,哪怕就是立即闭眼也不要紧。但其实人谁不想长命呢?且近些时候她又一向觉得自己康健多了,因此听了宁婉的话虽然还是下意识反驳,但脸上却满是笑意,显然在心里也默认的。 宁婉其实并不是虚辞相劝,而是真有一件好事,她梦里并没有过的——那就是婆婆的诰命封号有些眉目了。 因着周副千户的大败,铁石夺得虎踞山的功劳功越发显得非同一般,又有路指挥同知一力支持,兵部便批下了他升任五品千户的文书。当然与此同时批下的还有路总旗的百户军职以及随铁石出兵数位有功之人的任职升职等等。 这一次升职后,铁石就又一次上书为婆婆请封诰命。 其实铁石成为六品武官后就开始为婆婆请封诰命,几年下来他已经是五品的千户了,可婆婆的诰封还是杳无音讯。 明明是正常的请封,却这么久没有批下,不必想也知道一定是被卡在哪里了——周家是最不乐于见到的,他们在京城又有人,因此就想法子拖住了。 宁婉知道铁石的性子不够圆融,且他一向不屑于去求情,因此便在路少夫人来看自己时悄悄向她说了,请路家通过他们的人脉帮忙将诰命批下来,又封了八百两银子交给路少夫人当运作的费用。 当时路少夫人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做成的。毕竟路家自与卢铁石亲近起来后颇得助力,这一次路大少爷平白得了一个六品百户,再加上路指挥同知的从四品官职,将来路少夫人的两个儿子就都有了袭职,她开心得不成。 加之婆婆的诰封完全合乎朝廷的律令,就是不管公公和周老夫人,母从子得诰封也是天经地义的。只要铁石的上书被拿到主事人的面前,再没有不成的。 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宁婉估计着时间应该就快有回话了。 诰命夫人的文书是由官驿一路送过来的,传诏之人在门前宣读后便将文书交给了卢家。文书用的是抹金轴,看着就沉甸甸的,上面绘着葵花,背面用柳叶篆写着“奉天诰命”四个大字,又有织金升降龙纹盘绕,一片金光闪耀,高贵不凡。 宁婉见婆婆手里捧着诰命文书跪在地上不动,整个人都呆了一般,周围看热闹的人正吵嚷着要赏钱,便赶紧让白氏拿出两个银锞子打点诏书的信使,又将十串铜钱拆了散与众人,自己与吴婶扶起婆婆回房。 婆婆呆呆地由着她扶进屋里,半晌无言,突然用手握住了胸前,眼泪有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了下来,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 宁婉瞧着不对,赶紧让吴婶拿药喂她吃了一丸苏合香,又拿帕子帮她擦脸,瞧着她神情缓了过来才笑着劝道:“这可是大喜事呀,婆婆怎么倒哭了!” 婆婆半晌才静下来,却道:“不想我竟能得了诰命夫人的封号!” “你生养了一个好儿子,自然就应该得诰命夫人的封号,”宁婉就笑着说:“赶紧擦了泪赏我们些银钱才好!” 吴婶也在一旁帮着哄道:“可不是,外面的人都得了,唯我们家里的人没得呢!” 吴老夫人就有些不好意思,“你们想要什么,打开箱子随意拿!” 宁婉就赶紧说:“那我就把箱子整个抬回自己屋里去了!” 吴婶就笑,“平日里夫人整日往老夫人这里送东送西的,现在竟要抬箱子去,这笑话有趣!” 大家说笑一回,婆婆果然开箱子给大家都赏了东西,屋子里一片欢笑,又都围着朝廷送来的东西看,“原来这就是凤冠霞帔呀!” 宁婉也是第一次如此细看凤冠霞帔。虽然说是凤冠,但其实诰命夫人的礼冠上并没有凤,而是在金丝冠上饰有五只五彩的雉,上面点翠镶宝,流光溢彩。 而霞帔其实是深青色的绣花帔子,但上面有许多金银丝绣,婆婆这件正用的是五品命妇的绣云霞鸳鸯纹,两条彩练绕过头颈,披在胸前之处还坠着金玉坠子,艳丽如彩霞,真不愧名为霞帔。 “婆婆不如现在就穿戴起来!”宁婉就拿起一同赐下的朱红色大袖衫帮婆婆穿好,外面罩上霞帔,再戴上凤冠——“哇!婆婆整个人都变样了!” 无怪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平日里懦弱而不起眼的婆婆换了一套凤冠霞帔,脸上不知不觉就现出了几分气派,仿佛整个人都变了,宁婉就觉得八百两银子花得实在是值得,当然她是不会告诉婆婆的。 婆婆欢喜了几日还是想到了儿媳妇,“等过些日子铁石回家就让他也给你请封诰命,到时候我们婆媳两个就都有凤冠霞帔了。而且当了诰命夫人还有俸禄呢,虽然不指望着那点钱过日子,但毕竟也是难得的恩典不是?” “铁石刚为婆婆请封了诰命,不好立即再为我请封,还是再等等看吧。”宁婉还有一事没有说出来,当时她请路少夫人帮忙时,路少夫人曾悄悄告诉她,与其花银子为婆婆请封不如直接为她自己请封,那样不但不必花银子,也会很快就能批下来。毕竟婆婆的情况特殊,而她是铁石的结发之妻并没有一点争议。 虽然自己没有做诰命夫人,宁婉却一点也不遗憾,她笑着向婆婆说:“我还年轻,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呢,不用着急。” 但是其中的隐情,宁婉只在铁石回来时透了两句。 这时已经又进入了冬季,先后算起来铁石正用了一年时间将安平卫东北部的匪患全部平定,而安平卫便命他继续驻在虎踞山一带防匪。 宁婉时常会感慨,明明眼下与她的梦中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有许多事情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极相似的境况,就比如铁石,他竟然再次驻在虎踞山! 小两口分开了小半年才又重逢,真是久旱逢甘霖,说不尽的恩爱缠绵。明明疲乏已极,却都不肯睡,此时在被窝里相拥着喃喃而语,彼此心意相通。 兵士们驻在虎踞山,铁石自不可能在家中多留,因此小夫妻两人缱绻情深,却也得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铁石就说:“虽然这一次有许多军士家眷随行,但我还是不想你们过去,那里一片荒郊,衣食住行都不方便,不如等到明年开春后我带着兵士们整修一番再于山谷间开一些田地,到时我们一家人一同搬过去。” 宁婉一想到此事就免不了发愁,先前铁石去剿匪自是无法有家眷同行,现在明明可以带家眷过去了,可槐花儿又太小,只说这路上她恐怕就经不住,铁石不让大家去自是对的。但只铁石一人在那边,身连连个做饭洗衣服的都没有,她又舍不得。因此再三犹豫,却不知道应该如何。 婆婆就说:“槐花儿太小了,这么远的路万一着了凉可怎么着。不如让媳妇跟着你过去,把槐花儿留在家里我看着。” 这也是一个法子,但是槐花儿还吃奶呢,宁婉哪里舍得?且婆婆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把槐花留下她不放心。但一边丈夫,一边女儿,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两边都要顾,可却没有法子两全。 宁婉迟迟疑疑下不了决心,“我再想想。” 头天晚上没怎么睡,午饭后奶了槐花儿她便困了,依在铁石身上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间感到铁石的手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抚着,粗糙的手指让她觉得十分地安然,不知不觉就睡了一觉。 当她醒时,就见铁石还是她睡前时的姿势,稳稳地坐着不动,一只手将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正放在她的肩上,而他的眼睛就在面前,黑黝黝地,里面却像有两簇燃烧的火苗,然后这火就将她点燃了。 宁婉颇有些害羞,“大白天的,让人知道了多难为情!”其实以前夫妻俩儿单独住在虎台县里时这种事儿没少做,但那时毕竟家里没有别人呀!现在万一婆婆或者哪一个过来人有些知觉,可真是把脸都丢光了。 “我想好好看一看,记得清清楚楚的,在山上难熬时就可以想一想。” “你知道我不能跟你过去了?” “我和槐花儿你都舍不得,可是槐花儿小,你只能先顾她了。” 257.祸患 知妻莫过夫,铁石的话完全说到了宁婉的心事。 眼下的情形,宁婉若是跟了铁石到军中就要将槐花儿留下,若是带着槐花儿就要与铁石分开。虽然哪一边她都不舍,但是到了最后选择的时候,她只能选槐花儿。 槐花才五个月大,小小的肉肉的一团,什么都要靠着自己。就算婆婆会看顾,奶娘会给她喂奶,下人会照料她,但是怎么能比得了亲娘?宁婉是万万不能放手的! 那只能让铁石一个人回军中了。 这些想法固然已经在她的心中,但其实她还没有真正想明白,现在经铁石一说,宁婉才觉得真正清楚了,但她也更舍不得铁石,勾住他的脖子贴了上去,“你再忍一忍,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了,我就带着娘和槐花儿过去陪你!” 铁石就笑了,香香她的面孔,“没关系的,我又不是没忍过。” 俩人打算好了就一同禀告了婆婆。宁婉就又说:“东西我帮铁石重新收拾了,毕竟不打仗了,不再只图便利,能带的都要带去,越全越好。再者听说那边穷山恶水的,吃用都不足,就多备些。这两日我们再做些肉脯、煎饼、杠头什么的。” 又笑着请教婆婆帮忙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 婆婆原以为儿媳妇一定会过去的,如今听了倒有些吃惊,便劝他们,“槐花儿交给我好了,再雇个奶妈就行。你只管跟着铁石去,免得他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山里。” 宁婉听了婆婆将铁石说得可怜心里也不自在,但她既然想清楚了就不会再改,就笑道:“我请洛大哥帮忙在那边找一个能干的妇人帮忙铁石打点衣食,等到明年天气暖和了,槐花儿也大了,我们就跟着他过去。” “难不成你们怕我带不好槐花?”婆婆就笑,“铁石小的时候,家里只有我自己,不也将他带到这么大?现在有吴婶、毕婆子、林氏帮忙,还有你新买来的万氏,你放心好了!” 宁婉还真不放心,但是她自不会如此说:“婆婆将铁石养得这样好,自然能带好槐花儿的。但是婆婆如今年纪大了,我们做小辈的哪里舍得累了婆婆?” 铁石就也劝道:“娘,我一个人在多伦好几年,现在还不是好好的?如今离天气暖和能带槐花儿出门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又有什么可急的?” 婆婆听了倒底还有些不情愿,宁婉就赶紧笑道:“敢情婆婆是厌了我不成?竟要赶我走呢!” 铁石也说:“虎踞山没多远,且现在土匪也灭得差不多了,我一定时常回家来看你们。” 两人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将婆婆哄住了。老人家就起身到厨房,“给铁石带的肉干还是要我亲手做才行!” 宁婉赶紧跟在婆婆身后,讨好地说:“我也要学一学呢!” 婆婆就说:“这也是我们老家的做法,铁石和他爹都爱吃。”说着将成块的肉加葱姜花椒大料等调料煮熟,然后拿出来切成厚厚的大片,重新放回锅里加入酱油、盐、白糖煮入味,将汤收干,这时再将肉片用铁钎子串起来熏干。 卢家的肉干宁婉是知道的,婆婆切的肉片都是三分厚,一寸宽、三寸长,整整齐齐的,颜色红润,吃起来鲜香可口,滋味浓郁,而且越嚼越好吃。下饭也好、佐酒也好,都很适合,又最方便携带。因此她就笑道:“我也爱吃呢!” 婆媳俩儿说说笑笑地将肉干做了,宁婉就说:“家里买了这么多肉,不如我也做点肉脯吧。” 婆婆就想起铁石剿匪时媳妇给他带的肉脯,就说:“我看铁石也喜欢,你就再做些给他带着。”又笑道:“我也瞧瞧你是怎么做的肉脯。” “其实很简单,”宁婉说着就剔下一块没有筋络的肉,加上各种调味料一起剁成极细的肉茸,“这时我们就把肉茸擀成薄薄的片,用平底锅煎熟,再撒了芝麻就成了!” 同样的肉,加的调料也相差无几,但做成肉干和肉脯味道却相去甚远。肉干吃着有嚼头,滋味醇厚,肉脯入口绵软,更为鲜美。 宁婉便一手拿了一块比着吃,品了半晌终还是道:“若是我自己,还是爱吃肉脯,但想来铁石一定会更爱吃肉干。” 婆婆每听到这样的话就会十分开心,可她竟也肯称赞儿媳妇,“你才多大,竟会做这么多好吃的,也算不容易了!” 过了婆婆这一关,其余的事情就好办了。宁婉这一次给铁石收拾了十个大包袱,吃穿日用,面面俱到,而他也难得地没有反对,看着摆在炕稍的一溜包袱只笑道:“这么多的东西,可怎么带过去呢?。” 宁婉就与他逗笑,“要么我再去买一匹马帮你驮东西?” 铁石就捏了她的鼻子,“瞧你调皮的!” “其实这算什么呢!”宁婉就说:“明年天气暖了之后我们上山,别的先不论,槐花的尿布就要一大包!” 可不是?没有槐花儿前宁婉在屋子里摆放的东西不多,又一向井井有条的,如今卢家的东厢房里却像开了染坊似的,炕上放着一叠叠的尿布、小衣裳、小被褥以及拨浪鼓、木头玩具等等各色东西,每一样都是时常要用的,收都没法收。 以前整齐利落的屋子现在略有些凌乱,便是屋里暧暧的气息中又萦绕了奶香,但却更有一种居家的温馨之感,也让铁石更加地眷恋。他不说不舍,却笑道:“我到了虎踞山可要赶紧带着大家把房子盖起来,而且还要盖大房子,否则都不够你们娘俩儿摆东西的了。” “听说那边山里人住的都是土窝子,想修大房子怕也不容易吧。” “你竟连这个也知道?”卢铁石吃了一惊,明明他回来一直说虎踞山那边很好,怕的就是家里人担心,甚至不想家人现在过去也是为此。 宁婉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铁石,这可是他亲口告诉自己的呢,便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怎么说我就都相信了?” 卢铁石只当她问了哪个亲卫,便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前些日子他可不是将土匪窝夸得再舒服不过了,但其实呢,他还是挑最好的地方说:“那里果真有许多石炭,用热水十分方便。” “这个我也知道。”宁婉一笑,而且将来你还会卖石炭养兵呢。 “什么都知道,真是个鬼精灵!”婉儿对自己的事真是十分用心呢。卢铁石就一笑,“我接着想说什么,知道吗?” 宁婉眼睛一斜,“我又不你肚子里的小虫,怎么能猜得出?”其实她知道,明天铁石就要走了,今天一定会哄着自己高兴的。 “等槐花吃了奶睡了我带你到外面骑马散散心。” 宁婉好久没骑过马了,确切地说她好久没出门了,因此骤然一听果然欢喜,“我是想出去逛逛了呢!”虽然在家里守着女儿日子过得也不错,但是出门还是有不一样的感觉,眼前天辽地阔,人的心胸也就宽阔起来了。 虽然逛得开心,但宁婉与铁石亦不敢走得太远,估量着时辰回来了。到了家里就听来了客人,原来是吴家的几个亲戚来与婆婆在说话。他们俩儿换了衣裳赶紧进了屋,铁石见是女眷招呼一声就走了,宁婉奉了茶又坐了坐,没一会儿白氏过来将她叫了回去,原来槐花儿醒了。 客人们走时,宁婉不便出去就让白氏替她相送,等槐花吃饱了便抱着她去婆婆屋里,“刚刚我和铁石出去,正好遇到了杀羊的,就买了半只回来,已经让毕婆子煨了羊肉。明天早上就包羊肉馅的饺子吧。” “好,铁石一向喜欢吃羊肉。”婆婆自是赞同的,又笑着说:“先前你说到虎踞山找个人服侍铁石的,我当时没多想,如今倒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不如就有家里这边找一个让铁石带过去,比那边的人知根知底的多了。” 宁婉心里原就有些病,路百户这一次也跟着铁石去虎踞山预防匪患,因此路少夫人要给他带了个丫头贴身服侍,还特特地打发了亲信的婆子过来问她用不用帮忙选个懂事老实的丫头给卢千户。她倒是好心,知卢家没有合适的人,怕自己匆忙间找不到好的,真心帮她。 论起收个丫头甚至纳妾,本朝律令十分清楚,庶民四十无子方可,但官宦士人皆不在此列。虽然铁石年轻,与自己成亲时日又不长,但如今事出有因,在身边添个人也是应该的。这道理宁婉早就明白,只是她并不想如此,因此才拒了路少夫人,在家里一句也不提,只当没有此事。 以婆婆和铁石的性子,自己不说,他们也未必能想得到。宁婉心里打算着,过了这几个月,天气暖和了,槐花儿也大了,事情也就水过无痕了。 不想倒有人来撺掇婆婆了! 宁婉她脸上略一红,却挺直了腰说:“婆婆,我知道你疼儿子,其实我也一样疼铁石,但是就为了这几个月就在铁石身边放人,将来恐怕会留祸患的,毕竟我才生了槐花儿一个,万一那个就生了儿子……” 铁石这才明白娘话里的意思,立即就生气了,“娘,你说的是什么!亏得婉儿对你这样孝敬体贴!” 258.大哭 宁婉明白铁石待自己好,也懂得他不是那种寡情好色之人,但再想不到他竟能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帮自己说话,紧着的心一下了就松了下来。 只要铁石与自己同心,那些人的心思就不会成。 因此就赶紧推他,“家宅里的事儿不必你管,先去忙你自己的吧!”毕竟铁石太偏着自己婆婆看了心里会不舒服,且母子两个真要吵起来自己也尴尬,还不如自己劝劝婆婆,对此宁婉还是满有信心。 而且,她很清楚,这个主意不是婆婆自己的,她并不坏心肠想儿子儿媳不好的人。 将铁石推出门,宁婉就在婆婆身边坐下柔声劝道:“他就是这个脾气,有时候跟着我也急,婆婆千万别生气。” 儿子从小就孝敬,不想今天当着媳妇的面就说了重话。婆婆颜面上颇有些过不去,此时也胀红了脸,她一着急便说不出话来的,现在一个劲儿地摆手,半晌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 宁婉这时才觉出自己太急了,也太想当然了。婆婆是说另找个人陪着铁石去,但是她并没有说找个年青女子服侍铁石,自己怎么就一下了认定她是想给铁石添个身边人呢?“那婆婆是想让谁过去呢?” “还不是刚刚闲话时说起铁石一个人在那里没个人关照,她们就帮我出的主意,从亲戚家里找个人帮忙,铁石有好几个表妹都是很能干的。” 要是去个能干的表婶表嫂还好,偏偏是能干的表妹!宁婉就不信这些人没什么别的心思,就问:“又是上次的朵儿?” “说起朵儿,真是个能干的好孩子。上次你二婶让她帮你侍候月子真是好心,只是她不会说话才惹了你,”婆婆就说:“偏偏铁石发犟脾气,不让她们上门。今天她本也来了,求着要见我一面,但我想着我总不能驳了铁石的面子,就也没答应。” “婆婆这话说得对,你与铁石是亲母子,他的话若是婆婆不肯听,那别人岂不是觉得你们母子间不和?”宁婉赞了婆婆一句,又问:“这一次来的究竟是谁呢?” “你三婶娘家的花儿,也是很能干的姑娘,做饭洗衣带弟弟妹妹,在家里什么活都做。” “农家的姑娘哪一个不干活?我没嫁时在家里不只做饭洗衣带弟弟,还能做生意呢!”宁婉就冷笑一声,“就是从没有单独去照顾过表哥表弟什么的,我爹娘也不能让我去!何况去了还回不回娘家!还嫁不嫁人!” 婆婆此时也听出了不对,她毕竟也不是不知道人□□故,娘家的几个亲戚都说让女儿去帮着洗衣做饭,但其实表兄表妹的单独在一块儿,就算没什么,果真也是好说不好听。若是有些什么,女孩家更是没法回娘家再嫁人了。也不知当时自己怎么只想到了有个可靠贴心的人服侍儿子,竟没有想到这里。 如今被儿媳妇几句说破了,反倒像自己离间儿子和儿媳妇似的。儿子已经生了气,媳妇也不高兴。 论起儿子走前说的话,自然是不错的,儿媳妇对自己再好不过,自己倒是个坏人了。吴老夫人脸越发红了起来,又觉得委屈,便掉了眼泪,“婉儿,我真没有让别人给铁石生个儿子的意思!我就是想有人服侍他,帮他洗衣做饭什么的。” 婆婆正是这样的人,她其实没打算好,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相处了两年宁婉还是知道的。但是宁婉还明白,婆婆虽没想到给铁石身边添个妾,若有人就势撺掇,却也未必反对,毕竟与儿媳妇相比,她更疼的是儿子。 现在势态还没到那个程度,吴家的人并没有敢直接说要把女儿送来做妾,只是想一点点地赖上门,但自己更是要坚决反对。 可越是要反对,就越是要想出好办法。 宁婉刚刚已经很强硬地表示出了自己的心意,现在婆婆哭了,她自然也要换个法子,便也陪着婆婆一起抹起了眼泪,“婆婆,我岂不愿意铁石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不只婆婆在家里放心,我也能放下心来。” “按说凭着铁石的官位,纳个妾服侍着也没什么,但我想着一则是他年轻,沉迷女色没什么好处。就像许千户,最是好色,身子都掏空了,竟然让羊家的大小姐一推就倒了,整个虎台县都传为笑谈。若只是个笑话也就罢了,要我说其实竟是极可怕的事,万一夷人南下,怎么能带兵打仗呢?” “再就是我们成亲满打满算还不足两年,如今只有一个槐花儿,若是我不能再生也就罢了,铁石总要有子嗣承袭家业的。可现在就急着弄个表妹服侍他,在我之前生下儿子,将来家里又会是什么样?” 不比别人家,只说卢家,周老夫人明明是后嫁进门的,可是她身上有四品诰命,生下的卢铁城现在是长子,摆明了要承袭公公的爵位,又将自己的婆婆逼得只窝在老宅里。 当然宁婉若是婆婆,绝不会把日子过成如果窝囊。但是如果家里多出来一个表妹,她就是再有本事,想都不必想日子会糟心成什么样? 这话正说中了婆婆的心事,她明明是卢家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媳妇,给公婆送过终,给卢家生下子嗣,可还不是因为周氏失去了丈夫?方才的委屈就化成了痛心,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呜咽着再说出不话,只断续地道:“我,我,不想你,也受那样的苦……” 宁婉听着心酸,不由得想到如果铁石也做出与公公一样的事,自己将会如何呢?先前总觉得婆婆太过窝囊,但将心比心自己处于一样的境地,又假使自己能占了上锋,自己心里就会好受了吗?一时间悲从中来,抱着婆婆一同大哭不止,“我,我决不要那样……” 吴老夫人哭了半晌,终是先收了泪,她难过了二十几年,承受的太多了,这难过也就淡了,见儿媳妇竟然哭得肝肠寸断般的,心里越发内疚,拿帕子擦了擦眼睛说:“都是我的不是,你现在还奶着孩子,可不能生气,小心回了奶。” 宁婉最初不过是想博得婆婆同情才哭的,但不知怎么却真伤心起来,现在听了婆婆给自己陪不是,倒不好再哭,“没什么,并不怪婆婆,都是那几个人起的心思。按她们的意思,我们婆媳不和才好呢,只是我们究竟是一家人,就是真有什么也要在一处说开,断没有让外人生分了我们的道理。” 话虽说开了,但宁婉终还是恹恹的。晚上羊肉煨得又软又烂又香,本是最对她胃口的,却只勉强吃了两块,喝了半碗汤,闲话了几句就只推困了回房抱着槐花儿早早睡下。 铁石被媳妇推出屋去后便去看兵士们将军械、粮饷装车,再回来时就见婆媳两个眼睛都肿了,却又都笑着说没事儿。吃过饭媳妇先回房了,娘就说:“事情已经说开了,原是我没主意听了亲戚们的话想错了,刚刚就让吴婶带信儿把事情回绝了。你赶紧回去陪陪媳妇,明天就出门。” 及进了自己屋里,媳妇儿却已经朦胧欲睡,听他问起就迷迷糊糊地说:“早没事了,竟是我想领会错了婆婆的意思。如今早回来是因为许久没出门猛一骑马便有些累着了。你明天就要出门,去多陪着娘说说话吧。” 两人越是这样,卢铁石反觉得不对了,他原本不是细心的人,家宅里的事果然也一向不大管的,只得又去与娘说了半晌的话,“婉儿是我看中的人,对娘和我也实心实意的好,且又是能干的,以后家里的事就让她操心吧,娘好好保养着身子就行了。”又将请封诰命的事告诉了娘,“娘想想,婉儿若是有一点私心,哪里会出私房银子为了娘求人?那路家的少夫人其实是愿意结交婉儿的,只道若是给婉儿先办不用花银子,还是婉儿一力要她先把娘的诰封办下来的。她待娘好,对我更是一心一意的,所以儿子的事就都让她打点就好。” 吴老夫人心里其实也是后悔的,先前她便是不大管事的,自儿子娶了亲更是觉得自己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只让儿子和媳妇在虎台县里好好过日子。自儿子出去剿匪,儿媳妇搬回老宅之后,更是大事小情都由着她张罗,自己只管享福。 现在知道了诰命夫人竟也是儿媳妇偷偷求了人办的,心里倒越发惭愧起来。儿媳妇会做生意挣钱,也会帮铁石在官场上结交上司,又肯给自己出力,而自己又做了什么? 原本儿子出门的事都已经定好了,偏娘家的几个亲戚过来一说自己竟改了主意,只当是好意,其实却是错的,儿子生气儿媳也不高兴。现在就点头说:“我知道的,再不管这些闲事了。” 吴婶传了话后此时也回来了,虽然没听到事情的始末,心里却是有数的,此时也道:“其实我也是吴家的人,按说不该说这话的,但是我们本家里果真有几个不怎么样的。” 卢铁石就问:“我小时候在家里时很少见吴家的人过来,怎么近来他们倒时常上门了?恐怕是看我们日子过得好了来攀亲的,娘以后少见他们就是了!” 吴老夫人就应了一声,“我先前想毕竟是亲戚,倒不好拿架子,现在才知道他们的心都大着呢,平日里给了些好处竟怎么也不够。” 吴婶就叹气道:“哪里是现在才知道,当初就是他们说的谎!” 卢铁石听了却不明白,“当初谁说谎了,又是什么事?” “早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而且都是些说不清的旧事,不必再提了。”吴老夫人摆摆手,却又催儿子,“我早想通了,以后任他们再说什么只是不理,你也不必再担心,赶紧回屋里歇着去吧,再好好劝劝你媳妇,让她别生气了。” 卢铁石点头应了,又告诉娘,“婉儿是个大气的性子,你既然已经知道做得不对,她必然不生气的。只是平日里带着槐花儿就很累了,今日又随我出门更是疲乏就先睡下。娘也早些歇着吧。” 259.想通 卢铁石回到屋里,见媳妇早睡着了,桌上倒还给自己留着一只没熄的蜡烛。 他解了衣裳却刚要将蜡烛吹息,却又停了下来,端起蜡烛照了照婉儿的脸,见她眼皮还有微微有些肿,眉毛也不似平时般的舒展,却蹙在一处,忍不住伸了手替她抚平。 宁婉半醒不醒地,便含糊着说:“赶紧睡吧。” 铁石瞧着她的模样,果然是累了。除了自己在娘屋子里说的原因,还有自己回来这几天也给她添了许多辛苦,因此就收了心思,吹了蜡烛在她身旁躺了下来。 半夜里槐花儿照例哭闹起来,宁婉才将孩子喂好哄睡,卢铁石就接了槐花儿将她送到摇车中,将媳妇抱在怀里,“明日我就走了,你有什么委屈都告诉我,我一定都替你开解了。” 宁婉睡了足足一觉,将这几日的困倦都消了,便是昨日那点不快也早散去,因此就笑着说:“如今我有了槐花儿,你又新升了五品官,便是婆婆受人撺掇想给你添个人也让我一句话驳了回去。哪家的媳妇能像我这样,还有什么可委屈的!若是我再要委屈,恐怕老天爷都要不服了!” “但你心里还是有过不去的地方,刚刚我回来时见你睡着了眉头还蹙着呢。”卢铁石见她不肯承认,想了想猜道:“我觉得你定不是因为我娘还生气,她一向糊涂,而你又不是与她计较的人。只是究竟为了什么,我竟想不到了。” 娘哭得伤心,卢铁石能明白。婉儿为什么也哭得如此伤心呢?娘的心结他是解不开了,但是婉儿可是自己的媳妇,他决不想让她也有了心结,因此再三问道:“好婉儿,告诉我吧,要么我去了虎踞山也不安心。” 宁婉果然早不在意婆婆做的糊涂事了,毕竟她其实是被人骗了。但是她心里还有一道坎却怎么也过不下去。见铁石胡乱猜着,就幽幽地道:“其实是我的小心思了,我亦知道不对,但就是不自在。” “如今我只生了槐花儿,自不会让你纳妾,但等我生了儿子——不,生了两三个儿子之后,总不好一直不给你身边添人。想到这里心里就不是滋味了。”宁婉说着就将铁石紧紧地抱住,“想到了那时候,就觉得自己的心肝宝贝被别人抢去了一般,好舍不得呀!因此我才在婆婆屋里越哭越伤心,好像你果真已经纳了个小,跟她睡在一个被窝里,把我扔在外面似的。” “原来竟是这样的小事!又算什么呢!”卢铁石就笑了,又去捏她的鼻子,“原来我竟说错了,你竟然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呢!” 被人如此宝贝的感觉还真好,卢铁石笑得很是得意,笑够了就说:“放心吧,你既然舍不得我,我才不纳什么小妾与她在一处呢,我只搂着你睡在一个被窝里,也只当你一个人的心肝宝贝!” 宁婉想斥他一声“胡说”的,她早不是刚从农家出来的小姑娘了,梦里加上醒来之后见的不可谓不多,但当官不纳小的还真没见过。赵家她是最熟的,只是个典史,公公就有一个庶子赵国葆,若不是他早瘫在床上,可能还不止这一个,那个不成器的赵国藩身边人就更多了;至于真正的官员们,钱县令有两个小妾,许千户家里有五六个,张、曹两位副千户也有一两个,就是最穷的羊百户家里还有个羊二姨呢! 岂止当官的,就是富商、大户人家,谁家没有小妾呢? 如今铁石年轻,不论是为了嫡子还是为好名声等几年再纳妾都没什么,但自己生了儿子,而铁石也已经过了中年,那时家里一个姨娘也没有果真有些不大好看,就是旁人也会笑话铁石和自己的。 可宁婉却没有反驳他,因为她竟希望铁石说的是真话,只他们两个人,家里再没有别人。哪怕如今自己已经得路少夫人传授了秘法,能管得了妾室生育之事,但就是不能生的妾她也不想见到! 于是她明知不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应了下来,却将人搂得更紧,“从现在起你可是我一个人的了!” “对!就是你一个人的!”铁石笑得越发欢畅,“我的人既然是你的了,所有的也都给你!” 宁婉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便也与他笑闹了起来。 后半夜两人便没有睡,将昨晚空下的事情补上了,又将未来几天不能得的提前做过,再说些衷情的话儿,听着院子里有了声音便赶紧起来,这一次倒是赶上了与婆婆她们一起给铁石包饺子。 送了铁石出门,当婆婆的便待儿媳妇更好了,一日将诰封凤冠霞帔拿出来细看时就说:“我只当朝廷的诰命想当然就封下来了,竟不知道是你想法子花私房钱托人帮我办下来的,你偏又不说,若不是铁石告诉我,我还糊涂着呢!” 宁婉就笑,“婆婆,你和铁石都是赤诚的人,这样的性情最难得了。我家里毕竟是经商的,来往的人多一些,因此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但说到根本,若是没有铁石的军功,我便是拿一座金山去,也不能给婆婆请来诰封呢!” 婆婆听儿媳妇说话越觉得顺耳,就真心地道:“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要这诰封有什么用?还真不如直接给你请封了呢!还能省些银子。”八百两银子啊,儿媳妇还真舍得! “婆婆若是没有诰封,我纵是有了穿戴着也觉得没脸!”依朝廷诰封之律令,哪怕婆婆是侧室出身呢,也要在自己前面请得诰封。路少夫人所说不过是因为自家的事与正常的人家不同,能糊弄过去,但自己可不能做那样不讲理的事,岂不与周氏一样了? 论起人品,自家的婆婆其实是极好的,比起封太太、付太太等等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就是跟赵太太相比,心地也要良善得多,只是她不够聪明能干,常做错事而已。 因此宁婉就将话彻底说开了,“上次的事,其实我也有错,一听事关铁石,就太急切了。婆婆这样好的人,我只要好好说清,又哪里能一家人都伤心呢。” “还是我的错。你对我这么好,我竟差一点让你受我受过的苦呢!” “是我性子急了……” “分明是我糊涂……” 婆媳俩儿抢着认了错,也就相视一笑,竟比过去还要融洽了。宁婉就耐心地给婆婆讲:“婆婆不必担心铁石的,铁石待我固然好,我待铁石却要更好。眼下铁石一个人在虎踞山里是苦了些,但正与婆婆当年能狠下心来送他去多伦一般,都是为了他好。” “公公虽然有四品的袭职,但我们这支还是白手起家,因此正要从根子上就要立下好规矩,将来好一直传承下去。男人立身端正、习武卫国这些自不待言,断没有年轻轻无嫡子时就纳妾的道理。” 宁婉将婆婆所得的诰封打开,指了上面的行文给婆婆看,“这是我们家第一个诰封,将来铁石给我请封时是要将这诰封送回京城,在空白之处继续增写,然后再盖上‘制诰之宝’送回我们家。从此之后,我们家世袭的官职一代代传下去,这个诰封也会一直写下去,增满之后才会重新填写一张新的。” “婆婆也一定愿意我们家的诰封上一代代写的都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正房夫人吧?我就是这么想的!只有这样一代代传下去,才足够体面尊贵!” “婉儿,你可真有见识,无怪铁石什么都愿意听你的呢!”婆婆才明白原来诰封还有这么多的说法,也愈发觉得自己的诰封有多尊贵体面。如此说来,周氏虽然窃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诰封,但她每每看到诰封时心里又该怎么想呢?会有这么底气十足吗?这样想着,吴老夫人突然觉得原来自己一直以为失败得一塌糊涂的一生,再细细论起来其实也没有输到底呢!她由衷地笑了。 宁婉见婆婆完全信服自己,就又将话题转了回来,“铁石如今是五品的武略将军了,将来没准儿还要往上升的。再过上几年,虎踞山、虎台县、安平卫,甚至整个辽东都平稳的时候,他到了中年,我也生下两三个儿子了,我就作主给他挑个懂事可心的妾室在身边服侍,保证不亏了他!” 铁石已经答应了自己不纳妾,自己当然相信他。 但官员及士人本就不同于庶民,他们理应享受姬妾的侍奉,律书上也曾写明一则是为了尊贤,一则是为了广继嗣。可以说这本也是与铁石立下战功得了官职一样应该得到的好处,自己硬是反对倒不合世情。 过去在自己的梦里,铁石是个不好女色不重子嗣的人,但是现在他已经变了,所以他其实也会喜欢多讨个小妾多生几个儿子的吧? 虽然宁婉用了好几日想通了这个道理,但是现在说起来她心里还是酸酸的不舒服。好在她立即就安慰自己,羊夫人和羊二姨不就相处极好吗?羊夫人对羊二姨没有一点不快,羊二姨对羊夫人也十分尊重照料,现在自己之所以会这样不舒服,恐怕是因为太年轻了。也许自己到了那个年纪,也就不会在意了。 最关键的是纳妾的事还早着呢,只说自己生下两三个嫡子最少就要十年八年的吧,可能还会更久,而夷人南下后辽东究竟是何时平定就她更不知道了。而且自己一日想不通就可以一日不提,铁石是一言九鼎的人,又十分疼自己,才不会反悔呢!如今先将话说出来也是为了让婆婆满意而已。 不料吴老夫人得了铁石的劝说,竟难得地想明白一件事,就笑着说:“你们小俩口儿的事自己商量去,不必告诉我。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高兴!” 既然如此,那么纳妾的事就更可以先放下了! 260.猫冬 刚入了冬就下了场大雪,天气越发冷了。这时节辽东人便很少出门,大家早已经习惯了在家里暖和的炕上度过寒冷的冬天,正是所谓的“猫冬。” 猫冬的时候,常会有几家人凑到一处,男人们在一起喝点小酒,女人们做做针线,再说说笑笑的,就过了一天。 吴家的亲戚们还是常过来,除了被铁石吩咐了不许进门的二婶一家,宁婉并没有对后来生事的几家人有什么为难,毕竟是婆婆的娘家人,她总要给面子的。 但也只是给面子而已,别的可就没有了。 要知道过去宁婉对这些亲戚们可是很用心的呢,每次来了茶水点心样样都是上好的,遇了饭点就要留饭,家里有什么也时常给他们带些回去。 现在呢,茶水自然还是有的,只是茶叶早换了。宁婉特别让老林到茶铺子里花了几文钱买了一斤最便宜的茶叶末子交给林氏,吴家亲戚一上门就沏上一壶,随便喝。至于点心、果碟都不必摆出来,饭就更不留了。 就是有那脸皮厚,到了饭点不走的,毕婆子就进来说:“饭做好了,只是家里没有多余的米,只做了老夫人、夫人两份,如今是摆还不摆上来呢?” 吴家的亲戚们日子虽然过得寻常,但却也都在温饱之上,因此倒没有宁家三老太太那般一定要赖在别人家吃饭的泼辣劲儿,每于此时便都红了脸走了,还要说上一两句门面话,“竟没发现到了这时辰了,家里还等我回去做饭呢!” 就连婆婆也不说儿媳妇不对,毕竟儿媳妇嫁过来后对自已娘家亲戚的好她一直看在眼里的,现在被伤了心也是人之常情。再则儿子和媳妇都说过,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怎么也不能再糊涂地帮着外人说话。 更何况如今家里来往的人多了,与外面的人比起来,越发显得吴家人不知礼数。 路家赵家自不必说,人家都是官宦之家,就是来个仆人也行事儿周全,别人都比不了的;但铁石手下不少将士的家眷其实也是农家或者军户出身,也都礼数不差;最现成的例子就是儿媳妇的娘家,自打儿媳妇有了身子,宁家人便时不时地过来,送东送西,问寒问暖,真真地关切得不成,这才是给嫁出去的姑奶奶撑面子呢! 吴老夫人心里感慨,背着儿媳妇与吴婶说了几句心里话,“要是我有这样的娘家,也未必会出那些事儿。” 吴婶那日几乎将事情对铁石说了,却被老夫人拦住了,如今听吴老夫人嘀咕,反过来又安慰她,“宁亲家亲家母可是夫人的亲爹娘,且那两人把女儿当成眼珠子一般地疼,老夫人倒也不必去比。” “可不是?”老夫人怅然道:“儿媳妇还没生,就送了三十只鸡,让毕婆子一天杀一只熬汤,这几个月每个月不来上两三次,每次大包小包地送。” “便是如此,家家也都有难唱的曲。”吴婶就说:“夫人的二姐可是一次都没过来,也没送过一样东西。” 吴老夫人是受过苦的,因此每遇了别人不好之处便格外宽容,便叮嘱道:“婉儿不提,我们也别提。” “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在老夫人面前说一句而已。”吴婶就又说:“我还要劝老夫人呢,如今夫人整治那起子起坏心的人,老夫人可不要管。” “我也知道,怎么也不能让外人离间我们婆媳母子。” 两人便相视一笑。毕竟在一个院子里住了几十年了,只一两句话就什么都明白了。 经了宁婉几次的□□,吴家的亲戚们非但没有不满,反而还继续上门,且比过去殷勤周全多了,来的时候手里或是提着些家里做的豆包,或是带一副自己绣的鞋面;神态也比过去恭敬了,再不一进门就大刺刺地当自己是亲戚长辈的;便是说起话也也知道捧着卢夫老少两位夫人,再不敢随意出什么主意乱掺和卢家的事了。 如此这般,相处倒比过去好些。 但是想要有过去的情分,是怎么也不可能了。 这天吴三婶过来说话,“花儿说亲的那家愿意早些成亲,媒人三四次上门催,我想着迟早也是嫁,还不如就答应了,好日子就定在腊月二十,特别来禀告老夫人和夫人。” “这是好事儿。”吴老夫人点了点头,当初就是因为这个花儿家里才闹了一场别扭,现在她嫁出去倒省了心,拿了钥匙递给吴婶,“开箱子拿,……拿两块尺头给花儿。” 儿媳妇早向自己说好了,对吴家的人情往来要变一变,过去给十两银子的要改成一两;一匹缎子的就改成一块尺头;送二斤肉的就改一包点心……诸如此类,免得升米恩斗米仇的。 宁婉向婆婆轻轻点了点头,就笑着说:“刚好我前儿个买了几斤棉花,如今分出二斤给花儿,做两件缎袄。”说着让白氏回房里去称了二斤棉花拿来。 一两个月前还要送去服侍铁石,现在就要成亲了,谁知这亲事是先前就订的还是后来才订的?若是先前就订了亲更是可恨,把铁石当成什么了! 几个亲戚就看那尺头棉花,又笑着说:“都是好东西,做了缎袄穿多体面!” 不必说金银饰品,竟然连一套衣裙都没有,三婶娘失望至极,却不敢说别的,勉强笑着说:“真是谢谢老夫人!夫人了。” “谢什么,都是亲戚,我们给花儿妹妹添些嫁妆还不是应该的!”宁婉笑着,心里却道:“想我送金钗银钗?再不能了!” 人就是这样,先前卢家大方,大家越是觉得不知足,还想要更多,稍不如意就不满。现在卢家手紧了,大家还不敢说什么。三婶娘就再三道了谢,正要告辞,外面却来了人,正是德聚丰的伙计。 宁家人时常过来,但毕竟也不好走得太勤,就三天两头打发伙计送东西,铺子里的山珍、各色果品、又有宁太太自己做的吃食,或者给女儿外孙女儿买些精巧的小玩意。非但卢家老宅里的人都看惯了,就是亲戚们也都知道。 大伯娘等人就赶着出门,“既然亲家打发人来了,你们说话,我们便不打扰了。”都是一样的亲戚,宁家常送东西过来,吴家常过来打秋风,因此她们哪里好意思留下看热闹?见了宁家送好东西,岂不是打他们的脸! 不想这一次德聚丰的伙计进门行了礼没有拿出东西,却道:“老家那边的三老爷子没了,二老爷子也不大好,东家和太太正要赶着过去。告诉夫人千万别着急上火,也别出门,只派了家里人替夫人去祭奠一番便可。” 宁婉自嫁了人便没有再回三家村,只听爹娘说过二老爷子身子越发不成了,整日在家里不出门,三老爷子倒还精气神儿十足,每每都要想法子自侄子身上刮下来些东西。 其实二老爷子已经活得更久了,宁婉记得当年自己带着爹卖地离开了三家村他就倒下了,病了两年就过世了。从那以后宁大伯开始每逢年节给自己送东西,而自己觉出昔年的秘密后找三老爷子打听却什么也没有问出来。没多久,三老爷子就横死了。 如今不想他们竟走到了一处。宁婉骤听消息果然吃了一惊,“报信的可说了是怎么个缘故?” “只听说宁三老爷子砍树时出的事,二老爷子一听就不成了。” 原来还是因为砍那株桃树? 先前是因为拴儿这个小混蛋惹了事要赔人家银子,三老爷子便将算盘打到了大房的那株桃树上,砍树时却被树砸死了。现在还会是一样的原因吗? 宁婉见伙计语焉不详,便知他未必知道。且宁家两位老爷子出事,自己果然是要派人过去致奠的,因此就问:“我派了人是回虎台县与爹娘一处走吗?” “东家和太太先派了小的报信,他们随后就出城,在岔路口那里等着夫人派的人,大家一处过去。” 宁婉知爹娘因着白事不好到卢家来,因此先叫白氏包了银钱东西,又叫了老林,“你赶车替我去一趟,三老爷子那里行个礼送二两奠银即可,二老爷子那边先送上药材,万一事情出了便送二十两奠银。”又嘱咐他,“我娘家那边虽然有车,但恐去的人多,你让我娘她们坐你的车,能暖和些。” 又让送消息的小伙计去厨房吃些热汤水,抓一把钱打发他走了。 事情安顿好了,宁婉却说起了娘家的事,“婆婆一定觉得我对两位长辈怎么会如此不同吧?其实都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先前我恨三老爷子,想着就是他死了我也不会去看一眼。现在有了孩子心比过去软了,又想着看爹娘的面子拿二两银子也不算什么,且我不拿我爹娘指不定悄悄替我送了,但也只就这二两银子的情面而已了。” 渐渐便说到了吴家的亲戚,“婆婆与我娘一样,都是心肠和软的,因此对哪个都好,但有的人得了好知道感激,有的人得了反不知足。” “如今我们家富贵了,穷亲戚照应照应都是应该的,只是这照应也要看看是什么人,真养了白眼狼还不如将银钱花在善事上呢。”宁婉就说:“我打听清楚了,朵儿和花儿的事不是才有的,其实他们早想铁石娶个表妹,还来探过婆婆的口风,因为婆婆说铁石的亲事要公公做主才没敢提。” “后来铁石娶了我,他们就又动了心,先是我们在虎台县没机会,后来二房见我生了槐花儿就抢先说了,接着就是三房,其实就是想给铁石做妾,只是婆婆没往那边儿想。” “最可恨的是三房,花儿已经订了亲,他们想悔亲送我们家里,如果真成了铁石要落个什么名声?抢人家媳妇儿?” 在家里猫冬,说话间就将这些理一点点地辩明白了。 261.顶债 三老爷子的丧事没办完头七,二老爷子就过去了。 爹娘接连参加了两场丧事,到了腊月才回虎台县,因为刚经了白事还有孝便没有来卢家,只让大姐来看看宁婉和槐花儿,又带了些三家村的土物。 大姐虽然也没有过去,但事情她却听爹娘和大姐夫说过,比老林知道得详细,便告诉幺妹,“其实祸根儿还是三奶奶。这几年拴儿娘越是管着拴儿,她就越是纵着,仿佛就要与拴儿娘对着干似的。前些日子拴儿与老余家的孙子打架,拴儿娘就将儿子关在家里,不想三奶奶竟悄悄将他放出去了,又给他十个钱让他买吃的。” “拴儿就拿这十个钱收买了郭家的两个小子做帮手,一起把余家的孙子打瞎了一只眼睛。老余家哪里肯依,要拴儿家赔八十两银子!” 还是拴儿闯的祸,宁婉哼了一声,“算算看病用药,将来娶媳妇生孩子养孩子,八十两不多!” “还是婉儿聪明,一听就知道不多。听说当时三爷爷气得跳脚说老余家是强盗,”大姐就说:“村里也有人说老余家要太多了,但是老余家的人果然像你这样说的,孩子看病吃药花钱只算一项,瞎了一只眼将来不好说媳妇聘礼要多,有了媳妇生了孩子都要养,加起来就算到了八十两银子。” “后来大伯几个人商量着定下,郭家出十两,三爷爷家出七十两。三爷爷哪里能拿出这么多银子,他不知听什么人说桃木的东西辟邪,年前能卖上价,因此就对我们家的桃树动了心,半夜里偷偷去砍,不想树砍倒了,可他也被树砸在脑袋上,第二天早上有人出来才发现。本就砸伤了,又冻了半夜,人都硬了。” “二爷爷听了信儿就说那桃树是我们爷爷亲手种的,他见三爷爷砍树就生气了,因此就把三爷爷收去了。然后就一直念叨着说他也要跟着去了,没几天果然也走了。” 爷爷是不是显灵宁婉不知道,但她清楚三老爷子是恶有恶报,二老爷子是心里惭愧,因此就一摆手说:“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与我们无关。” 大姐一向好脾气,现在还是不急不徐地说:“哪里就过去了呢。虽然三爷爷过去了,但是老余家一定要这七十两银子的。刚过头七,老余家就找上门了,立逼着三奶奶还钱,三奶奶不还,老余家就将三房的房子和地都拿去顶债。三奶奶无奈只得交了房契和地契,带了儿媳妇和孙子不知去了哪里。” 三房的儿子前两年就没了,三房里只剩下儿媳妇和孙子,这些宁婉是知道的,那么现在三老太太竟然也如当年自己一般离开三家村了!还真是报应啊! 宁婉想了一想,“爹一定把三房的房子和地都买下来了吧?”而且还是做价七十两银子。 “你又猜到了!”大姐就说:“毕竟是我们宁家的房和地,爹也不好让它们就归了余家,总要赎回来的。余家原也不要七十两银子,但爹还是给了。” 宁婉不由得叹了一声,“爹和娘就是太好心了!” 大姐虽然不大清楚原因,但她早感觉幺妹对三家村一直有着很深的恨意,此时就劝道:“爹娘好心自然有好报,如今你看三家村里我们家日子过得最好。再说爹娘一直说将来养老还要回三家村呢,因此把宁家的房子和地买下来正好,房子是挨着的,地也是连成一片的。” 毕竟许多事早已经远去了,宁婉便也不再纠结,问起了囡囡几个。 大姐就笑了,“孩子们都好。” 姐妹俩又说了半日的话,宁婉留姐姐吃过午饭方送她回虎台县,“告诉爹娘不用惦记我,我一切都好着呢。如今虎踞山那一带的土匪都剿灭了,铁石每隔一个月就回来一次,前两天捎信说腊月十四回家。” 如今土匪早剿灭了,两边通信十分方便,每隔十日八日的便有人往来于安平卫,顺路就带了信件。 而且这一次铁石回来没有公事,只是回家歇几天。 不提小别胜新婚之种种,宁婉将家里的事告诉了他一些,又提醒他,“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你带着婆婆去安平卫里打个转吧,免得过年时婆婆一个人过去孤零零的。”老宅到安平卫并不近,槐花儿自是不能坐那样久的车,自己不能陪着,所以不如让婆婆提前几天到公公那里见上一面好了。 宁婉早想明白铁石这一次回来其实是提前过春节。作为虎踞山剿匪防匪的主将,铁石将军过年的正日子总要与兵士们在一处,因此先回家住上几天就要走的。 果然卢铁石早就订下二十五日回虎踞山,因此也知道媳妇选的日子已经是最合适的了,点了点头,“明日我与娘说。” 第二日铁石果然主动开口,“娘,我不能在家里过年了,婉儿带着槐花儿也不方便出门,不如小年那天我陪你去安平卫看看爹。” 宁婉嫁进来两年多了,深知婆婆的心事。她每次到了去安平卫的时候都是很开心的,尤其是铁石主动提出来,应该更对她的心思,因此半晌没听婆婆答应便停下手里的针钱,奇怪地看向她。 婆婆正抱着槐花儿,拿了个布老虎逗着她玩儿,此时槐花儿刚学会坐着,正坐在奶奶的怀里,见了布老虎身子向前一倾,两只小手就抓到了,然后就胡乱挥了起来,嘴里又吚呀呀地叫着,婆婆就笑道:“看我大孙女儿多可人疼啊!” 铁石见状也笑了,就去捏槐花儿的脸,“瞧她笑得还真好看呢!” 婆婆就一巴掌将他的手拍了下来,“不许乱捏,该流口水了。” 果然槐花笑着笑着就流下了口水,宁婉赶紧放下针线拿了帕子去擦,婆婆却接了过来,“你只管给铁石缝衣裳,我来擦。”轻轻地将口水擦净了,又说儿子,“记着,不许捏槐花儿的小脸儿。” 铁石就委屈地说:“刚刚我还没捏到呢。” “那也不成!”婆婆就说:“女孩子要经心着呢,你以为像你一样的粗糙!” 卢铁石只得应了,又问:“娘,我们先将日子定下来吧。” 宁婉就也帮腔说:“是呀,定好之后总要传个信儿过去吧,免得突然去了见不到人。还有礼品也要先备出来。” 婆婆又想了想,却说:“今年就不去了吧。”然后就低着头去哄槐花儿了,“大孙女儿,给奶奶笑一笑!” 铁石和宁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呆住了。 婆婆竟然不想去字平卫卢指挥佥事府了! 每一次去安平卫前她的急切雀跃都再明显不过了! 要知道两年前她还因为车晚了急得不成呢! 去年,铁石剿匪没能在家中,她也没有中断去安平卫! 但是很显然,小夫妻俩儿都知道不能去问婆婆的,因此就笑着说些闲话,又一同哄着槐花儿玩一会儿,直到了回了房到被窝里才悄声嘀咕起来,铁石自然要问媳妇,“娘这是怎么了?” 宁婉也不明白,“我哪里知道,平日并没有什么异常。” “是因为槐花儿不能去,她舍不得离开槐花儿?” 不过是一两天的工夫,总不至于吧。但是还真没有别的原因,宁婉想了想也说:“可能吧,娘的确是喜欢槐花喜欢得不成,每日一早上就招呼我把槐花儿抱过去,晚上又舍不得让我抱回来。” “不去也好,”铁石就说:“这样我们就能多在一起了。” 如果说铁石与自己梦里变了许多,但有一点他始终没有变,那就是对公公那边的冷漠。这一年多剿匪期间,他其实颇去了几次安平卫办公事,但却一次也没有回卢府,更没有向家里传什么消息。宁婉甚至猜想自己生了槐花儿的事那边可能还不知道呢。 自己先前劝过他,当时他瞧着神态温和些了,但其实不过是为了婆婆装样子,骨子里还是一样冷漠。不,宁婉觉出他不是冷漠,而是冷酷,对,还应该再加上恨。 过去宁婉还会觉得亲生父子怎么也不至于到这地步,但是身在卢家,她如今竟也觉得铁石做得一点也没错。因此也不提到卢家传个消息什么的,却笑了起来,“多在一起两个白天加上一个晚上!” 别看很少,但对他们很宝贵呢! 尽管他们把每天都过得特别丰富用心,但铁石回虎踞山的时候还是到了。宁婉送他出门,“我和槐花儿自然没事儿,就是婆婆你也只管放心,我瞧着她竟似想开了一般,这些天连一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与槐花儿在一处玩得开心着呢。” 铁石自然也看到了,就与媳妇约定,“到了子夜的时候,我们要一起喝一杯酒,别忘记了!” “我现在还不能喝酒呢,就用茶代替吧,”宁婉笑眯眯的,她顶喜欢与铁石做这些小小的约定,“怎么也不会忘的!” 虽然他们不能在一处过节,可是大年三十子夜时分却一起端起酒饮了,与相对而坐饮酒有什么区别? 于是正当除夕的夜里,宁婉将家里收拾得十分整齐,炕褥、门帘换了新的,贴了对联窗花各种福字,又在窗台、炕柜、炕桌及地上的桌子上各放了一对手臂粗的大红蜡烛,将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午夜时分,外面响起了鞭炮,饺子也端上了桌,她就举了酒杯向虎踞山方向遥遥一举,一饮而尽。 婆婆正与槐花儿说话儿,一抬头见儿媳喝了一杯酒赶紧急忙说:“婉儿,你现在可不能喝酒呀!” 宁婉便将酒杯倒过来,“我喝的是茶,刚刚口渴了。”将事情遮掩了过去。一时想到了什么,脸略有些发热。就给婆婆挟了个饺子,“婆婆,你别一直哄槐花儿,过年了要吃了饺子呢!” “可不是,过了一年,槐花儿一岁了呢!” 262.俗气 过年时大家都相互串门拜年,一早上宁婉到了正屋,就见婆婆将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并排插着三只新打的猫眼儿钗子,石青色袄裙上面罩着真红大袖褙子,褙子上绣着五品诰命鸳鸯纹样及缠枝花纹,完全一派富贵人家老太太的作派。 她就笑着说:“天增岁月人增寿,婆婆如此打扮倒像是年轻了呢。” 吴老夫人一笑,“这件褙子我顶喜欢了,吴婶也说我穿着好看,难为你这么忙还要给我做针线。” “一年多工夫都在忙槐花儿,只给婆婆做了这么一件衣裳。”宁婉说着,却也觉得这褙子做得不错。诰命衣冠平日里谁又能常穿戴?不过是祭祀、拜年等大场面偶尔穿一回罢了,但只有诰命夫人才能穿的大袖绣品级纹褙子却实用得多了,就笑着点头说:“过年里婆婆就穿这件衣裳见客人吧,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呢。” 说着将槐花儿抱了过来,她特别给女儿做了一身石榴红缎子棉袄棉裤,扣子夹了金线盘成一对金鱼,领口袖口和裤角都用金钱绣了花,脖子上又挂上着一把明晃晃的金锁,打扮得比年画里的娃娃还好看。 婆婆早在炕上放了坐褥,将槐花儿接过来让她在上面玩,“你只管忙去吧,槐花儿就放我这儿。” 如今卢家老宅里客人多了起来,铁石手下兵将们的内眷至少要来给千户老夫人和千户夫人问个好的,宁婉又有些朋友,再有就是几家的亲戚等等,都要应酬。 其实吴老夫人在人情往来上也颇历练出来了,所有见过的人都说老夫人良善宽和。而安平卫过来的人又对卢家的旧事也十分好奇,原来她们都听说卢指挥佥事的原配嫡妻愚不可及,根本上不了台面,现在看守着先人坟茔和老宅的原配妻子并非如此,那么这里面有许多事恐怕就更另人深思了。 就是周氏一直占了上风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对她有微词,现在舆论完全倒了过来,宁婉能够想到安平卫那边的难堪,对他们竟连婆婆被封诰命也只能装做不知道就悄悄嗤笑了几次。毕竟天地良心、因果报应还是有的,他们也应该受着! 当然这些话宁婉是从不许人在婆婆面前提起的,就是有人带出一句半句的她也几句就岔了过去,婆婆既然连指挥佥事府里都不愿意去了,周氏的事她更是不会愿意听。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老宅这边完全不必落井下石,是非自有公论。 因此这个年要算得上宁婉到卢家真正的第一个年,真正在自家过年。 宁婉虽然做了不少的准备,但她还是有些失算。她只想到了家里会来客,来不少的客人,却还是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愿意与铁石结交,因此备下招待客人的酒菜及一些用品竟有些不足。好在她管家应酬都是极娴熟的,一面招呼着客人,一面想法子悄悄弥补了。 于是吴婶、毕婆子、林氏等人见了家里忙碌的情形便都没有请假回家,而洛冰又自腊月里就一直留在老宅,有他们相帮宁婉还能轻省了些。 到了正月十五的灯节,拜年的人终于少了下来,大家今日看过灯,明天衙门开印、商户开门、学堂开课,年也算过得差不多了。 中午时宁婉就让毕婆子做几样素淡的菜请大家。这大半个月的天天鸡呀肉呀地吃下来,所有人都吃腻了,只想吃些清淡的。 宁婉先给婆婆倒了一杯葡萄酒,自己也倒了一杯,笑着说:“大家辛苦了呢,今日吃了饭都去看灯吧,也松快一下,然后想回家的都给半个月的假!” 毕婆子第一个笑着说:“我们拿着工钱,还不是应该的,老夫人和夫人又赏得十分丰厚,正是感激不尽呢。”大家亦都应和着。 宁婉一笑,“那岂不是应该的,哪里能让大家白忙!” 虽然是主仆,但在一处久了,早处出了情份,这顿饭大家吃了更是感念卢家的厚道,也如夫人之意,饭后便都去看灯玩耍,又特别将老夫人也拉了去。 宁婉送到门前,特别拜托洛冰,“幸而铁石请洛大哥回来帮忙,家里人手实在是少。如今婆婆就交给你了,她一向没怎么出过门的。” 洛冰就笑了,“铁石在虎踞山也是惦记你们,只是他不好回来,弟妹有什么事只管交给我就是。”说着坐在车辕上带大家出门。 刚入更时,洛冰先送老夫人回来,将两盏灯笼给宁婉,笑着说:“我也顺路看了灯——不想虎台县里的灯竟如此精巧,与南边的竟不差什么,就给你们娘俩儿带两盏。” 婆婆一向少出门,多少年没有看过灯了,此番出门也是儿媳妇一力劝她去的,虽然比旁人早回来了,但也异常兴奋,立即就说:“正是呢!我年青的时候可没有这些好看的花灯!”她手里亦提着盏小巧的花灯,赶紧送到孙女儿面前,“槐花儿,快来看灯!奶奶给你买的!” 宁婉顺手将两盏灯挂在窗子上,笑着向洛冰道:“自从上次你们追到大漠斩了夷酋之后,夷人好几年没有再来侵扰,虎台县就越发繁荣,这灯也一年比一年好看了!” 提起那一次千里追敌,洛冰心有余悸,“铁石果真是勇猛有胆略,回到多伦见那情形立即带了人上马就走。当时我因为嫣儿被掠走了自然要跟着去的,心里却不免想恐怕一辈子就回不来了。不想我们不只回来了,竟还能将嫣儿找回来。”又叹道:“嫣儿究竟是命大,因此也有后福,前些日子我一见她,竟不敢相认了!” 宁婉就说:“所以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果真是不错的。” 宁氏一直对自己兄妹非常有信心,是以洛冰每次与她说话都会又增添自信,便笑道:“弟妹能让嫣儿与封少奶奶结识,一定用了不少心思吧。”封少奶奶娘家也是江南的世宦大族,虽然比不了洛家,但洛冰一听妹妹说起姓氏便知道的。有这样的女子教导妹妹,不比生长在洛家差什么了。 “不过是机缘巧合,算起来也是嫣儿的福气。” “我听嫣儿说封少奶奶送了她许多器物衣饰,不下几百两银子。如今我也攒下些银钱……” 宁婉截住了他的话,“当初我给封少奶奶送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她让人送回来了,还说她不是女先生,只是喜欢嫣儿,当她亲妹妹一般。” 封少奶奶的原话就是这样,但是宁婉知道她除了喜欢洛嫣,还有同情洛家的原因。还是在梦里,自己就听封少奶奶提起过洛家、闲园、洛榜眼等等,虽然封少奶奶从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听人传言,那却是她年少时的梦,虽然后来破碎了,但其实在她心里一直保留着最美好的想像。 洛冰不语了,脸上露出些萧索。他就是再落魄,也是个有骨气的人,并不想欠下封少奶奶人情,尤其他根本就不曾认识的封少奶奶。 宁婉大约能明白他的心,就像她能明白封少奶奶一样,他们骨子里是一种人,虽然还不相识,也不可能相识,更不可能有任何世俗的往来,但他们是惺惺相惜的,也是愿意为彼此付出的,但他们都更怕在彼此面前失去傲骨。 她便轻轻地说:“你若认得封少奶奶,就知道她是怎么雅致的一个人,她曾对我说过古人梅妻鹤子,她则能以琴棋相伴,逍遥一生。封少奶奶对嫣儿的好,其实也是对她自己好,全她自己的一个梦,她果真是不求回报的。” 洛冰明白,“我早以为闲园、洛家已经灰飞烟灭了,但其实就算我化成了尘土,它们都还在呢!”就又笑道:“我过去小看虎台县了!” 婆婆听他们正说花灯,却又转到了别处,竟有些没大懂,突然听洛冰说过去小看虎台县了,就接过话说:“虎台县果然是处宝地,听老人们说起,我们家好几代前就有人从山东迁到辽东,走到这里见山青水秀就停住安下家来,日子过得好了便给老家的族人捎了信,又有许多人过来。一代又一代的,也不知来了多少人,现在虎台县这一带吴家的亲戚有很多呢,只是有些因为住得远已经不大来往了。” 洛冰一笑,“老夫人果然说的不错,这里不只山清水秀,还地灵人杰呢,我们铁石将军不就是辽东最有名的猛将吗!” 吴老夫人更高兴了,“我们槐花儿也生在这儿呢!” 一时,洛冰心中有许多东西流过,让他心里酸酸胀胀的,但他只是拱手笑了笑,“时候不早了,老夫人安歇吧,我再回城里接妹妹。” 原来今天晚上封少奶奶在望远楼里包下最高的一层,请了县城里少奶奶年轻姑娘们开个花会赏灯吟诗,洛嫣自然接了帖子去了。 其实送到卢家共有两份帖子,还有一份是宁婉的,只是她没有过去。 梦里的宁婉对于这一类的活动一直十分捧场,非但次次不落,而且还会主动张罗,与封少奶奶一唱一和,并颇觉得有高山流水的出尘不凡。现在的她却留在了家里,并不是有谁不许自己去,就是槐花儿其实也可以交给别人看顾一两个时辰。 只是宁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俗气了,对风花雪月不再感兴趣,心里更多想的是柴米油盐、丈夫孩子。 可能她本就是一个大俗人吧。 263.异彩 宁婉一早抱着槐花儿去正房,就见洛嫣穿着雪青缎面白狐狸皮披风,头戴同色昭君帽,笑盈盈地从车上下来,手里提着一只八角琉璃宫灯,她的丫头青儿手里则捧着一大堆的东西跟在后。 原来她们玩了一整夜。 洛嫣见了她早就亲热地过来笑道:“宁姐姐,昨日我们玩得好快活,又是品茶又是写诗的,封少奶奶一直说可惜你不能去,十分想和你下一盘棋,再三说虎台县里她的对手只有你一个。”又凑过去向包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小脸的槐花儿说:“小姨得了许多彩头,最好的都给槐花儿!” 槐花其实还不能听懂,但洛嫣时常哄她玩,她是喜欢的,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洛嫣就说:“槐花儿是高兴了呢!” 大家一面说着,一面就进了屋子。洛嫣就先到老夫人面前问个好,又笑道:“老夫人走得早,半夜时还有人放了许多烟火,竟没有看到!” 老夫人就笑,“我本就不想去的,只是婉儿一个劲儿地撺掇,你们也硬拉着我,看看灯就够了,烟花没看到倒没什么,年三十的时候家里买了许多不是刚刚放过。”又招呼洛冰,“正要摆饭呢,你就别回去了,与我们一处吃吧。” 洛冰知道老夫人心善,就答应着,“我正好也饿了呢。” 洛嫣先将手里的琉璃宫灯挂了起来,然后解了昭君帽和披风,露出乌鸦鸦的头发,梳成坠马髻,赏灯斗茶玩了一夜之后竟一丝不乱,雪白的细米珠串点缀在发间,又俏皮又可爱。与身上湘妃色镶白兔毛缎袄,石榴红裙,仿佛刚刚从画上走下来的美人。 宁婉心里正感慨着,就听婆婆已经说了出来,“嫣儿长得越发好看了,我怎么看也看不够!” 洛嫣就笑了,“宁姐姐长得比我好看呢,还有槐花儿,现在就能看出是个小美人!” 吴老夫人是个实在的人,因此就说:“婉儿长得是好,就是小槐花儿也招人喜欢得紧,但你和她们不一样,不像是真人,倒像是仙女儿。”说着指了指屋子里贴的一张嫦娥奔月年画,纤巧出尘的感觉果然与洛嫣有几分相似。 大家便都点头,“还是老夫人眼光好,我们先前并没有发现,如今听了老夫人一提才觉得果然不错!” 洛嫣就笑着摆手道:“难不成我出去赏灯的时候,你们在家里串通好了怎么捉弄我?”说着将丫头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摆在炕上,手串、香粉、胭脂、纨扇、梳子,琳琅满目,皆精巧可爱,“我得了些小玩意儿,正要孝敬老夫人、宁姐姐,再给槐花挑些玩!” 便是婆婆也知道,“你作诗又得了第一吧?否则怎么带回来这么多东西。” “有作诗得的,也有猜灯迷得的,还有斗茶得的。”洛嫣原本就是一块美玉,只要稍加琢磨,立即就放出异样的光彩,除了因她年纪小在棋艺上略逊了一筹,其余写诗作画种种,封少奶奶也要甘拜下风的,在虎台县里独占鳌头。每有差不多的活动,她得的彩头都最多。 而每次所得之物,她都会拿出来分送大家。今天自不例外,洛嫣说着便先挑了一个绛纹石的顶针捧到老夫人面前,“这个是做针线用的,我瞧着很合老夫人用呢。” 老夫人瞧瞧也觉得很好,就笑着放在针钱笸箩里,“那我就留着了。” 洛嫣就又将香粉和胭脂几样拿出来送给宁婉,“我还用不上呢。” 宁婉因洛嫣还小,又怕她先前在谢家看多了学得不好的风气,因此并不许她穿金戴银、擦胭抹粉的。就是封少奶奶指点洛嫣,也说她的相貌气质清雅秀丽,胡乱打扮起来倒是宝珠蒙尘,因此一定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有了这两位的话,洛嫣果然再不用一点脂粉,每日搽些上好的膏霜保养而已。 其实宁婉在家里带孩子,也不大用得上脂粉,本不想要,却不好拂洛嫣的情面,就笑着拿了一样香膏,“我只这个就够了,其余的你给大家分了吧。” 洛嫣就将那些脂粉分给家里诸人,最后却将那些手串、香坠等等一骨脑儿地包在一处,“这些都给槐花儿玩儿。” 宁婉就又笑着挑了串木头珠子说:“这个给槐花儿吧,别的你自己留着,送人、赏人都好。” 洛嫣就笑,“我手里不缺送人赏人的东西,宁姐姐给我备的够多了。” “那你也自己拿着,”吴老夫人就笑着说:“槐花儿还小呢,你倒是大姑娘了,常要出门的,与人往来时岂不就用上了。”这些话儿媳妇教过洛嫣几次,她听了也知道了。 洛嫣本是罪臣之女,发配在多伦的,原就应该在多伦住着。但在偏僻的辽东,倒也没有几个人清楚,封少奶奶亦不会多嘴,于是宁婉就将她认做自己的妹妹,让她以这个身份与众人往来,于女眷们中学会为人处事。 最近几个月见洛嫣越发稳重可信,便不只让她与封少奶奶等人谈诗品茶,家里有些小事情也让她去办理,是以出门在外,时常会遇到打点下人的时候。以洛嫣的聪明,自然很快就上手了,而且游刃有余。现在听老夫人教导,就笑着点头,“是。” 大家正说着,白氏端了早饭进来,“毕婆子回家了,今早我擀的面条做了混汤面。” 婆婆就说:“这大冷天早上吃点热汤面倒是好。” 婆媳两个坐在炕上吃,又有槐花儿,也能喝几口面汤。 洛嫣就在地上的桌子上陪着哥哥吃面。 一时收了早饭,看灯的人昨夜都没怎么睡,便都回去歇着。洛冰就向卢家婆媳说:“这几日我借着拜年的机会已经与左右邻舍说了我们家想高价买房买地的意思,几家已经点了头,还有一家还在迟疑,我瞧着并不是不想卖,而是想要再高一些价。” 这些事婆婆一向不管的,宁婉就点头:“只要肯卖就好,让他们开出价来,我们照给就是,而且先前比这个价底的人家,我们也一并补上。” “这家一定会狮子大开口的,恐怕我们要补一大笔钱。” “那也补,现在虽然瞧着钱多,但却能免了将来许多麻烦!”宁婉又道:“补的时候还要把事情说明了,让大家都知道。” 洛冰思忖了一下醒悟过来,“弟妹说得很是!”他一向觉得自己的见识不算少了,但想通了宁婉的话还是佩服得紧。表面看卢家是多花了钱,但如此一来将来却再不会有任何麻烦。 要知道每年都会有一些官员因为买房买地等事项被告到御史台,强买强卖的当然有,但也有许多也是冤枉的,那些卖了房子又混不好的人很容易被官员的对手利用,还没等到对簿公堂时,就先闹个沸沸扬扬。 如今卢家把事情办到这种程度,就是有人想找这个借口,但左邻右舍都知道这样的高价后就是想挑些事也挑不起来了。 也不知道她一个不到双十年华的女子怎么能想得这样深! 当然宁婉还是得益于在典史家那么多年的磨练。她虽是典史家的少奶奶,但暗地里行的就是典史之职,对这些事的把握甚至比从小富贵科举出身的洛冰都要准得多。而且她又狡黠地一笑,“除外绝了后患,不想老实人吃亏,我也是想让大家知道这家的贪心。” 洛冰就笑了,宁婉这一招真是绝妙,这家自以为趁火打劫占了便宜,其实却在众人面前成了贪心不足的小人,将来恐怕没有人愿意多与他们往来,“还真是……”还真是女人的小心思,但果真有效。 可他还是有点担忧,“弟妹,卢家虽然应该置产了,但如此大张旗鼓地高价买房买地,你不怕影响了铁石的官声?” 宁婉将嘴角勾起来别样地一笑,她岂能想不到此事?但是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最清楚的。当年铁石立下赫赫战功之后没置下一间房舍一亩田地,可是他的官声就好了?恰恰相反,他的官声、名声都差得不能再差,就是自己,也是在虎台县被围与他熟悉了才真正明白了他的为人。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畏首畏尾的呢? 而且,宁婉为家里置产用的都是铁石剿匪所得的银子和自己铺子的利钱,这些钱完全都经得住任何人查。毕竟这两年她赚的钱越发多了,置些家产是足够的。不必说自己,就连爹娘占的股不多,竟然也买了不少的地,又要将老家的房子重新翻修了呢! 哪家富贵了不置家产?人辛辛苦苦拼博为的是什么? 以后宁婉还要做更多的事呢! 因此她坚定地道:“别人愿意怎么说都随便!我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洛冰就笑了,“弟妹倒与铁石一样的脾气。” 老夫人就赶紧说:“其实婉儿比铁石脾气要好得多,有什么事都不嫌烦地跟我说好多次,不像铁石犟着着呢。” “老夫人看儿媳妇,自然什么都是好的。”洛冰笑着应和了两句,就又说:“那房舍之事就如此了。” 老夫人就摇头道:“那我就不懂了,反正这些大事你们商量去吧,我是不管的。” 宁婉也笑,“婆婆,你只管享福就行了。”又向洛冰道:“买周围的几处房舍其实还是小事儿,我们家西边那块荒地是一定要拿下来的,你测好了画成图册给我,我去找虎台县衙门批下来。” 264.人情 卢家老宅原本在村边荒地上建起来的,先前只是个小土房,后来卢指挥佥事发达了,便在原处建起青砖的小院落。 又因这些年虎台县着实繁华起来,附近村子人烟日渐稠密,卢家院子前后左右便都有了邻舍。宁婉先前便将一旁的房子买下来给铁石的亲兵们用,这一次更是请洛冰与周围的几户人家商议,将一带的房舍尽数买下,洛冰估算足够建一处两三进的大院子了。 虽然格局有些小,但想到铁石毕竟才崭露头角,倒也可以先建着,以后再慢慢扩。如今洛冰听了宁婉的打算,才知道了她心里的宏图,不由得赞叹,“好见识!” 宁婉确实是有些见识的,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在。然后她又从中领悟了许多道理。当年她不没有出嫁时便为宁家做了长远的打算,现在她就笑道:“我既然嫁做了卢家妇,自然要为卢家奠定百年的基业。” 洛冰点头,这才是宗妇的气度。既然知道了宁婉的意思,他亦明白应该如何做了,“弟妹只管放心,我尽快将几处房舍之事办好,再赶在正月里将那块荒地画出图册,只等县里面批了,哪怕近几年不能全部修好,但也坐实了是卢家的产业。” 宁婉见他一点就透,心里庆幸,“幸亏铁石请洛大哥来帮忙,如今我只在家里说句话事情就能做好!” 其实宁婉本可以随便变卖几样铁石给她的宝藏,将荒地一次性建好,但这样的事她可是极谨慎的,宝藏的事她与铁石一样,不打算让第三个人知道。就是现在拿出几样打首饰,也都是其中最不起眼的。 事情定了下来,洛冰起身告辞,走前又说:“嫣儿在卢家真是脱胎换骨了,都是你们教养得好,我真是感激不尽!” 吴老夫人就实打实地说:“我哪里会教养女孩子?都是婉儿管着的:做衣裳打首饰,又添了贴身的小丫头子,说大家小姐就是这样的,出入身边不能离了人。又要嫣儿每日在院子里走路;盯着她好好吃饭;又常送她去封家与那些才女们一处写诗弹琴什么的……” “婆婆,哪有你这样夸媳妇的?岂不让洛大哥见笑?” 宁婉就说:“我虽然有点小功劳,但说到底,嫣儿就像那名贵的花木,只要培好土上好肥就能开出美丽的花。反之若是狗尾巴草,就算养在玉石的盆子里,最多也只能开出狗尾巴花来!”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婆婆就说:“你这几句真是有趣,却也不错!嫣儿底子本就好,可不是好好养着就出息了!” 这些日子洛冰在老宅里住着,与妹妹时常在一处,却知道妹妹的出息,根本不只是吃好穿好,也不是学了弹琴下棋,更不是会了应酬往来,而是整个人都变了。 洛冰那时之所以厚颜将妹妹托给宁氏,一则是知道了谢媒婆家的事,再则就是他亦隐约感觉到妹妹并不大对。原以为她因从小过着穷困至及的日子自然不可能与过去家里的女子们一样,但后来结识了宁氏后才明白并非如此。 嫣儿那种聪明外露,行事机灵但却失之取巧,真正遇了大事却又畏畏缩缩的样子绝不是因为贫穷!宁氏娘家先前就不富裕,甚至她并没有嫣儿那样早就读书识字了,可是她能撑起一片家业,让铁石对她爱慕至极,就连自己也十分敬佩这样的女子。 嫣儿如今言谈举止早已经变得可爱又大方,让人一见就觉得舒服自在,遇事亦有了自己的见解,再没有唯唯诺诺、察言观色的卑微模样,却变成了宁氏的那股处事温柔,骨子里头却带着刚强的风格,十分可贵。 宁氏一直说她没有做什么,但其实这正是言传身教的影响,最最难得。古人曾道大德不言谢,洛冰于心有戚戚焉矣,因此在宁婉面前再没有说起,只记在了心中。 过了年,看皇历挑个适出行的日子,宁婉难得地离开老宅,坐车去了虎台县。因她先前已经递过贴子,到了县衙便见到了钱夫人,寒喧几句便将自家要买荒地的事情说了。 平常的土地买卖自是买卖两家商量,到县衙里写个契书就行了,但是无主的荒地却不同,总要县令答应的。答应了还不算,这荒地买卖可是有许多说法,怎么合了朝廷的律令,又能低价买到手,再上了正式的契书,可都是要费些心思的。 宁婉既然来求,自然也是有这个底气的。 果然钱夫人听卢夫人相求之事没有一点为难之意,说起来钱县令一直欠着卢千户人情呢!而她一直想法子与卢夫人走得更近些,此时正是个机会,就笑着点头道:“这事儿好办,不过是荒地而已,我这就让人拿到县令面前,请他帮忙办了。”说着吩咐贴身的婆子拿了宁婉的图册去了前衙。 没一会儿,那婆子就转了回来,将图册还给卢夫人,传了钱县令的话,“这两日就派了人去那里查看查看,再与鱼鳞册子比一比,只要真是无主的荒地,又无法耕种的,自然低价转卖卢夫人,到时候去典史处办契书就好。” 这都是应该有的过场,宁婉站起来接了图册,“真是多谢钱县令了,那处地果然是无主的荒地,因为到处都是大石头亦无法耕种,衙门里去了人一看便知。”又与钱夫人笑道:“如果事情办成了,天气暖了我家就开始修园子,修成时我请钱夫人来家里看戏吃酒!” 钱夫人也笑,“自赵太太回了老宅,虎台县里就没有过去热闹,大家看戏吃酒的时候少多了,平日正觉得闷得很呢。卢夫人赶紧修园子,到时候我们去乐上一日!” 宁婉就笑,“我正是为了此事才要修园子呢!”说着便站了起来,“家里的孩子太小,一时离不了人,只因这样大事怎么也要亲来请钱夫人帮忙,现在钱大人和夫人既然都允了,我却要赶紧家去了呢。” 钱夫人本欲留饭,但亦知卢夫人家里实情,只得放了人道:“得了空儿常过来坐坐,我时常想着你。” 宁婉自然也有一番辞让,回家后又过了几日,果然得了钱夫人的信,地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县令已经批下,只要到典史那里交了地银,再立下契书便可。她便第二次去了虎台县,这一次却到了封家。 虎台县县衙里的情形,宁婉再清楚不过的。县令自然是最大的官,一切事情都要他点头才行,但真正做起事来,只有县令点头是绝对不能成的。特别是如此大宗的荒地买卖,典史那里一定要打点。 银子她不是没有,但钱县令那边尚且没有打点呢,更何况封典史? 而且她亦不打算请封少奶奶帮忙。因此见了封少奶奶只笑着说几句闲话,“嫣儿听我要过来,也想一同来看你呢,只是她哥哥这两日在家里画图样,她喜欢得不成,又舍不得离了家,又想封少奶奶,最后只得写了一封信让我带来。” “我原也听了钱夫人说你们家要买荒地建房舍修园子,原来请了洛榜眼筹画,想来一定不凡!”封少奶奶就问:“想要修成什么样子的?赶紧说给我听听。” 宁婉见她十分好奇就笑,“其实我们家出身寻常,又是世代习武,哪里能有什么风雅,不过因老宅实在狭窄,铁石在家里亲兵都无处落脚,因此早想建一处三进的宅子,将内外院分开,大家方便。后来我就想既然动一次工,索性就想得远些,不如再带上一个跑马场给铁石他们用,顺便又修一个小园子既然能随意走走,也能摆酒唱戏。因此就想着将那块荒地买下,盖那里种地不成,但建房子却还行!” “铁石知我有这样的主意就请洛大哥来我家帮忙。他在虎台县里找了几个人匠人问过都嫌俗套,便一定要自己画图样找人修建。其实他从没弄过这些事情,只是从小就在江南名园长大,何处堆山凿池,何处起楼竖阁,何处种花植树,不必思量就胸有成竹的,因此建成什么样我现在统统不管,只将这地买下就交与他。至于他画的图,我却不好像嫣儿一般整日在洛大哥屋子里看,而且眼下我又没有多少空闲。” 一席话倒说得封少奶奶心里更痒起来,只是她即使在封家管着家事,却依旧不好随意出行,“我若是也能与嫣儿一样看着洛榜眼画画多好呀!”可是她自然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就叹道:“只等洛榜眼的图样画好了请嫣儿来给我讲一讲吧!” 宁婉就说:“嫣儿过些日子定然要来的,其实若不是她哥哥在老宅里,她早来看你了。过些时候洛大哥到虎台县里采买东西,她定会同来的。” 封少奶奶放了心,便想起了正事,“你这次过来是办地契的吧?” 宁婉一笑,“可不是,我正是专程为此而来的,正要去见你们家太太呢。” 封少奶奶就说:“若是为了契书的事,就交给我吧,我派人去与典史说。” 平日里封少奶奶并不大与封典史相见,有什么事都遣下人传话,此事交她固然能办,但总要她为自己去求封典史,很是不必,宁婉就摇摇头,“不必麻烦你,封太太正欠我人情呢,此时正要她还回来。” 封少奶奶就笑了,“可是上次来劝我的人情?” “当然,”宁婉也笑,“这些事我可记得清楚着呢,既然求过我,总有还的时候。” 265.默契 如今宁婉与封少奶奶虽非知交,但经历了这些事情亦颇有些默契,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封少奶奶便笑道:“那我就正好不管了。”她本就不愿意与封典史打交道,但为了卢夫人自是不能不管的,结果卢夫人如此知情知趣,还真对她的心思呢! 宁婉却又多了一句嘴,“如果你要管,与封太太可有不同?” 封少奶奶一向耻于向外人说起家中之事的,但此时她分明地感觉到卢夫人的善意,就点了点头道:“自然是一样的,甚至还会更快些。”说起来封典史就是个下贱人,当初自己求着他的时候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现在自己踩着他了,他又上赶子来求自己。倘若自已事传话过去,他哪次都奉了圣旨般地紧着办了,让自己越发瞧不上眼。 “那就好。”宁婉点了点头,又道:“我们女人一定要会为自己打算。”特别是男人不肯为自己打算的时候,更要自己打算好。 “你为卢家和子孙后代打算得很好!”封少奶奶是完全看懂了宁婉的长远计划,却又点点头,“我为我自己也打算得很好。” 她在封家隐忍了几年不是白隐忍的,早将事情想通了。如今封家上上下下都知道家里亏了自己,虎台县差不多所有人都同情自己,当然这些舆论虽然帮了自己不少,但她真正的助力还是娘家。 娘家如今蒸蒸日上,就更因为不能接她回去十分内疚,父母兄弟个个提起封家就恨得咬牙切齿,现在族里也因为上一次闹出来的事失了颜面,只怕让人以为自家不能给出嫁女撑腰,因此出资为她在虎台县另置了一套房舍、几百亩地,契书写得明明白白,算是娘家给她补的嫁妆,她活着便由着她用,她就是死了,这份家产也由着她指定给哪个为她养老送终的人。 如今她再没有一点后顾之忧,行事也就越发随心所欲。 宁婉虽不知详情,但瞧封少奶奶神情就放了心,“你送我去封太太屋里吧,我来了自然应该去拜见长辈的。” 封少奶奶就送了宁婉去了封太太的院子,路上又小声告诉她,“近来一直说身子不大舒服,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瞧也没瞧出什么。” 封太太这样的人其实没有什么大本事,只能在家里弄些小伎俩,一经真正的计谋立即就土崩瓦解,一败涂地。眼下她正病歪歪地靠在炕上,从神情上便看得出这些日子过得不尽如意。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封家刚接典史之位时封太太的得意还在眼前,如今她在虎台县颜面尽失,就是家事也不得不交给儿媳妇。这么多不痛快偏她又无人可诉,就是亲儿子也隐隐有些埋怨她的意思。猛然见了卢夫人倒很是亲热,欠身笑道:“我这里久没有人来了,不想你还能来看看我。” 宁婉就笑问:“听少奶奶说太太身子不大舒服,可请大夫看过?用了什么药?” “我这病也不是吃药就能好的,”封太太叹了声气,“你婆婆有你这么个孝顺的儿媳妇,听说身子比过去好多了?”又拿眼睛扫了一下封少奶奶。 宁婉自是听出来她话中之意,亦知封少奶奶定然请医用药样样不少,但不可能对封太太的“病”多尽心,至多每日到她面前打个花呼哨而已,封太太是不满意呢。可她却笑点头道:“我婆婆身子果然比过去强些,今年灯节时还进城里看灯了呢。她又逢人就说我好——要我说,其实我婆婆待我更好,她不似有些人会说些好听的,但却真心实意愿意我和铁石日子和顺。” 封太太倒不知卢夫人其实对自家的事一清二楚,因此亦不能肯定卢少夫人是在暗讽自己还是无意间说到了此处,脸红了一红终还是笑着说:“可不是呢,老人家都是愿意小辈们日子过得好。” 宁婉就似十分相信地点头,“正是如此。”又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如今还请封太太在典史面前为我说句话,将契书写了。” 封太太的性子本就是看不得别人好,因此她一听了卢家买荒地修宅院心里就不自在起来,又听这买地的事钱县令已经答应,价又极便宜,立即生了作梗之心。沉吟了一下说:“这样的事我并不明白,还是要问过我儿子,想来都是要按律令而行的。” 宁婉见她拿腔拿调,早在心里厌了。当初赵家要把典史之职让给封家时,自己陪着赵太太见她时,她那时有多巴结;还有求着自己来劝封少奶奶时又是哭又是闹的,现在自己有事来找她竟然还要摆架子! 但越是这样,自己越是要她把事情办了,而且还要一文钱不花地办! 宁婉拿定这个主意自然是有底气的,因此非但不着急,反而笑道:“封太太说的果然有理,凭什么事不要遵律令的?我家的这事儿只管拿去请封典史按律令办,即便封典史对律令还略有不熟也不要紧,我过两日正要去赵太太那里拜见,只问赵太太一声回头教封典史一声就完了。” 别看赵家将典史的职位让了出去,但赵太太那样精明的人岂能不留后路?她人离开了虎台县,但并没有将所有的事情都交出去,拿捏封家还不容易? 封太太真是个健忘的人,别人对她的好她很难记得住,听了这话才想到当初正是卢夫人陪着赵太太找自己过来说了典史职位之事,如果事情找到了赵太太,没准儿赵太太会说出什么,又会给自己或者儿子多少麻烦,心里就生了退意。 再看卢夫人似笑非笑的神色,便又想起自已曾到德聚丰求卢夫人到自家帮忙劝说儿媳妇时的情形,更是红了脸,再不好主难,“晚上儿子来问安时我与他说一声,让他这两天抽空帮你办好。” 宁婉却不想等,“我以前给德聚丰办契书,那时还是赵典史管着呢,只一会儿工夫就办好了。”却又若有所思,“封典史毕竟年轻,写契书自然要慢些。” 封太太一听,心里别扭极了,只得说道:“先前的赵典史连学都没进过,我儿子可中过秀才呢!” “噢,我竟忘记了!”宁婉就笑道:“那一定是封典史写契书不大熟,若是如此我就多等几天也没什么。” 一句接着一句,且每一句都要比过去锋利,这些话只要传出去一句,对儿子名声都不好,封太太知道拖不过去了,只得立即让人给儿子传话,“卢夫人来办契书,你是再忙也赶紧先抽时间把契书写好。” 宁婉见状便让老林和白氏跟着传话的人去了县衙里交买地的银钱,再将契书取回来,这两个现在都认字了,也不怕被骗了。 地契一到手,宁婉立即就告辞了,将封太太想自己再帮忙劝封少奶奶好生与封典史过日子,再生几个孩子之类的话都堵在她的嘴里。封家的事她是不会再管了! 现在她急着回家,用心打算怎么将未来的家建得更好才是! 开春后卢家的新宅子就开始建了起来。 这是一件宁婉从来没有经历的事情,但是她却十分笃定。一则银钱足够,二则是有洛冰张罗着再放心不过。 建宅子的细事她并不问,只是与婆婆一同抱着槐花儿过去转了几次,其实还什么也看不出来呢,只能当成散心。 没几日,铁石就来接她们去虎踞山了。 虽然刚成亲时婆婆怎么也不肯去虎台县里,但这一次宁婉一直以为她会一同过去的,毕竟虎踞山要远许多,不比先前虎台县内外相距没多远,又有槐花儿,她一晚上不见都要想的亲孙女儿。 但宁婉还是想错了。 铁石与她两个人一同劝了三五日,婆婆还只过去的话,讲不过道理之后便是一句,“我死也不离开老宅。” “那槐花儿跟着我,婆婆不想她?” 吴老夫人自然早想过这个问题,现在还是犹豫了半晌,将怀里的孙女抱得更紧了,却说:“你常带槐花儿回来看看我吧,到了她断奶的时候就送回来我带着。” 宁婉真是无奈了,她以为婆婆变了,当然婆婆果真也变了,但变的还是不够,她依然放不下那些旧事,不肯真正改变自己。一时间十分失望,就赌气说:“那我也不去了,留在家里陪着婆婆,让铁石一个人回去吧!” 吴老夫人不知为什么竟觉得亏心,就好言好语地哄儿媳妇,“你当我不想你留下陪我?我们娘俩儿在一处日子过得多好?只是两口子总不在一处如何能行?再者槐花也大了,你跟铁石也应该再要个儿子,赶紧收拾东西与铁石去吧。” 宁婉便臊了,不好再说什么,只拿眼睛溜了一下铁石。 铁石自然也是无奈,但是他与宁婉不同,原就对劝娘一同去虎踞山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如果娘是能劝的,他早就劝好了,因此失望也就没有宁婉大,反而说:“虎踞山那边虽然不缺吃少穿,但看病吃药还是不比家里,娘若是想留就留下吧,我们时常回来看娘。” 宁婉再想到婆婆每个月都要请大夫诊脉,又有谢大夫每季都要给她针灸,且她的身子原本也靠每天服药撑着也就罢了,“那我们就时常回来,到了天热的时候接娘去虎踞山消暑。” 最终宁婉带着槐花儿跟着铁石去虎踞山,婆婆留在老宅。好在家里的事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特别是洛冰留下建新宅,正好将婆婆托付给他。而洛嫣也不必跟着自己,与亲哥哥在一处过日子。 266.递铺 春光正好时,宁婉坐在马车里抱着槐花儿向虎踞山行去。 一行人离开虎台县先向安平卫方向,上了大路再往东北几十里后就进入了山区,延绵不断的丘陵此起彼伏,道路随着山势,车子里自然也是一摇一晃的,没多久槐花儿就睡着了,宁婉便将她交给了万氏,自己却下车上了一匹马。 周围的景色早已经变了,树木稀疏,就连地上的草也并非平时常见青翠茂盛的样子,却显得干枯少叶,一蓬蓬地生长着,随处露出一块块灰褐色土地,荒凉之意由然而生。 不过,尽管原野一片荒凉,但是行人却不少,多是带着货物,或骑驴或挑担,自然也有乘车的,且她竟看到了一个十几辆车子的车队,带着几十个精壮的汉子,执着扑刀棍棒,比自己这一行人还要显眼呢。 走了一会儿,宁婉就发现这个车队还有一些人放慢了脚步一直跟着自己,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想明白了。毕竟匪患初平,又是人烟稀少之地,行路之人与军士们同行会觉得安全,也是正常。 又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这里怎么完全见不到田地人家呢?” 不必说安平卫或虎台县等城池附近,就是宁婉小时自三家村到马驿镇一路上也总能看到或大或小的村落,大人们在田里耕种,小孩子们在村口玩耍,若是到了饭时还会看到一缕缕的炊烟升起,现在走了小半日竟一处村子也没看到。 既然这里有土匪,那么也应该有很多人家才是啊! 卢铁石就向山里指了指,“真正的农家都在山沟里面,也是因为只有山沟里才有能耕种的地。不过听说这里的地都十分贫瘠,一亩地也就能产一两石的粮食。”又向后面跟着的车队点了点说:“过去这里大路上行人是极少的,倒是土匪的探子更多些,现在行商人比过去多了,时常就能看到,但今天我们遇到的这队还真是最大的。” “想是路面平静,这些人也就敢于多带些货物了,先前你不是告诉过我这里上百年前正是扶余国还有几个属国朝贡和经商的要道吗?” “不错,”铁石就说:“前些时候还有扶余国的商人到千户所送礼,让我打发出去了,只传话告诉他们只要遵我朝律令即可。” 宁婉又想起自己曾经给他送礼之事,便笑了起来,“还是过去的性子,一点也不改的。但我觉得你做得对,这些商人千里迢迢地辛苦往来,不过是挣钱养家糊口而已,我们若是收了他们的东西,岂不与土匪一样了?” 卢铁石自然也想起了过去的事,却绷住脸一本正经地道:“夫人言之有理。” 宁婉脸一红,可在外面却不好说什么,便问:“你可带着兵士们屯田?” “自然是要种些田的,”铁石就说:“如今三个百户有两个分散驻在山区间,防止匪患再起,大家就顺便在各处种些田,当然种的多是些新鲜菜蔬。我们虎踞山的山谷里也种了一大片,各种菜都有,你到的时候就能长出小苗了。” 眼下剿匪,安平卫是要拨粮草的,因此铁石不愁军粮,种田不过是顺手的事。由此看来一切都比过去好多了,宁婉就笑,“我们在虎踞山的日子一定能过得不错呢!” 卢铁石看媳妇笑得阳光明媚一般,就也笑了,“吃用之物自然都有的,房子我已经重新修了,今年先住着,到了秋天还会再盖新房子!” 行路之中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递铺,这里是铁石带兵剿匪时新建的,房舍还簇新呢,兵士们赶紧给他们备出最好的小院,又立即烧了热水送来。宁婉见十分洁净,且又便利,更是惊奇,“不想你竟修出这么好的递铺,比马驿镇上的好多了。” 铁石虽常从这里来往的,但其实还是第一次停在这处离安平卫最近的递铺,盖他每次从这里经过时都没有停下,如今带着媳妇和女儿却不能赶路,便是中午也要歇上一歇的,才第一次进门。 好在这些递铺毕竟是他下令修的,情况倒是知道,“还是在平匪之前,我就在虎踞山到安平卫间修建了五个递铺,这处还是小的,只有一个小旗的兵士,亦没有建堡城,晚上我们到了大递铺你再看看,比这里还要整齐几分,且又驻扎着一个总旗,不必说土匪,便是有夷人来了尚可一战。” 宁婉就懂了,这些递铺既能及时传递军情,又方便相互调兵,正能对付在山里流窜的土匪,应该是铁石根据眼下情形想出的剿匪防匪的好法子。这个人还真是不拘泥于先前屯田的旧路,情形一变他亦有更好的应对,便由衷赞道:“你果真是有本事的人呀!” 卢铁石被媳妇夸得惯了,因见万氏抱着槐花进了里间,就趁空儿在媳妇儿的脸上香了一香,这次回家接了媳妇过来,虽然解了几个月的相思,但相聚日短又哪里能够呢?且一路打马过来,身边跟着亲兵和下人,他一直循规蹈矩,心里便更是痒得很。占了小小的便宜,立即就愉快起来,便俯身在媳妇的耳边道:“你去看槐花儿吧,我让人把饭菜摆上。”又见媳妇那小巧而白嫩的耳朵轮廓都红了,忍不住拿手轻轻捻了一捻,听外面有声音传来,才放了手。 宁婉果然向里间走去,可从他身前过去时却故意自他的脚上踩过,难不成只许他调戏自己,自己却不能调戏他? 夫妻两个耍花枪,因为要瞒着外人便更觉得有趣。 在递铺里用了饭菜又出发,再走两个时辰就到了铁石所说的大递铺,与其说是递铺还不如说是个小城堡,十几尺高的夯土墙,南北两个堡门,里面驻着一个总旗五十多名兵士,再加上帮丁家眷,足有二三百口,还养着几十匹的马,就是成群结伙的土匪亦不敢相拢,驰援邻近的小递铺也是绰绰有余。 这里比起小递铺住起来更舒服,吃的也好,那总旗早自前面的递铺得知千户带着家眷过来。因此一早就杀了羊,正用一只特别大的行军锅在屋外架起来炖着,香气老远就能闻到。 宁婉猜递铺里炖羊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调味料,味道也不过耳耳,但待到尝了他们炖的羊肉不免还是叫好,“这肉炖得可真软烂香嫩!汤也好喝得紧!” 铁石就得意地笑了,“我原来就告诉你军中做的羊肉好吃,不假吧!” 宁婉过去对这样的话是不大相信的,现在亲口吃到了自是奇怪,想了半日才明白过来,“你们做的羊肉之所以好吃,其实不是烹饪的法子有多好,佐料有多少样,而是一则占了东西新鲜,再一则就是用大锅做的!” 白氏、万氏也喝着羊汤说:“这可是真的,同样的东西,用小锅炖出来总没有大锅好吃! 这种说法宁婉也听过,虽然不明白道理是为什么,但绝对是事实,也许许多食物放在一起味道就更加浓郁了?比如杀猪菜、大锅炖豆角、炖酸菜等等莫不如此! 就连递铺里用大锅蒸出来的大馒头也好吃呢!雪白暄软的馒头比碗口还大,面香十足,还带着些回甜,宁婉咬了一口,就说:“竟与大姑家的馒头不相上下呢!”就笑着向陪着自己的总旗太太说:“定然是你们过来后才蒸出这好馒头吧?” “还真是他们自己蒸的,”总旗太太就笑道:“听说从他们剿匪出安平卫起,军粮一直就是上好的麦粉,因此这一年多大家蒸馒头的本事都高了,我们这些后来的女人们做面食反比不了他们了呢!” 原来铁石一直说剿匪期间军粮军饷充足,大家吃得好也并不全是欺骗自己。路指挥同知还真费了不少心思呢! 吃着羊肉,喝着羊汤,再配上大馒头,身边有铁石陪着,这日子真真是不错! 虎踞山到安平卫所建的递铺,对于路过的兵将及他们的家眷吃住都是不收钱的。可是第二日一早宁婉走时还是拿了十两银子让白氏给总旗夫人,“昨晚实在叨扰了。” 总旗夫人摆着手不肯收,“千户夫人过来,我们招待岂不应该!” 总旗也说:“我们都有军饷军粮,又不是开客栈做生意,就是那羊也是自己养的,吃也是大家一处吃,堡城里每家都分到了,哪里能收千户夫人的钱!” 宁婉就笑,“那你便拿这银子多买几只小羊养着,再有到搬到虎踞山的女眷来时就请她们吃!” 铁石见总旗还想推拒,就截住他道:“夫人说给你们买羊,你们就留下买羊好了!”倒底是他说话有用,总旗就赶紧躬身接了,“那我们就多买些羊招待过往的军眷们。” 267.商妇 自老宅到虎踞山,铁石骑马一天就能到达,但是这次带了妻女出门自然不能纵马疾行,一行人遇到一处递铺就要停下来歇一歇。 其实本可以再快一些的,但是宁婉觉得第一次带着槐花儿出门,只怕她人小受不了,更何况这路面也着实不大好,车子走得快了未免太颠簸。她每每还会挑一天中最好的时候抱着槐花儿出来转转。原来自开春后槐花儿便开始出门,小小的人儿竟也知道外面比屋子里有趣儿,到了外面总是格外爱笑。 因此他们这一行人走得越发慢了,先前跟在他们后面的人大都越了过去,但唯独那十几架车的大队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宁婉就悄悄与铁石说:“那个车队好奇怪呀!” 卢铁石一笑,“是个扶余商队,刚从辽东贩了许多丝绸彩缎并书籍等物件,并无什么特别的。”这条路如今全在他手中,因此倒没有什么不知道的。 “可是他们故意跟在我们后面。” “放心吧,别看他们人多,但不可能有坏心,也不敢有坏心,”铁石安慰媳妇,“这个车队带的东西很多,又很贵重,应该是为了安全些才跟着我们的。” 也许是吧,但是宁婉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因为她已经几次看到车队里有一个中年妇人向她和善地笑着点头示好。 自家是军中眷属,因此一路都住在递铺,那队商人却没有资格住进去,每次就都在递铺外面搭了帐篷住着,因此两队人一直没有碰面的机会。宁婉觉得若非如此,那妇人早过来与自己打招呼了。 到了虎踞山脚下,宁婉才知道她的感觉果然是对的。 车子是上不去虎踞山的,大家正在缷车,她就抱了槐花儿在一条小河边看景儿,随意沿着河走下去。那妇人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站在下首处向她行了一礼问好,又笑道:“小姐真可爱呀!” 槐花果真是极可爱的,而宁婉与天底下所有当娘的都一样,特别喜欢听人赞扬自己的孩子。她又知道这妇人不是坏人,因此就笑着点了点头,拿起槐花白嫩嫩的小手向那妇人挥了挥,又教她,“说‘姨姨好’。” 槐花儿还不会说话呢,可她到了外面晒着太阳正开心,所以就吚呀呀地叫了几声,越发可爱得很。 那妇人便笑着走上前,拿出一个荷包递了过来,“卢夫人,行路匆匆,一点家乡的特产不成敬意,给小姐留着吧。” 槐花儿见那荷包十分鲜亮可爱,便伸出小手抓了过来摆弄着玩,宁婉赶紧拿出一块帕子哄着将荷包换了出来,让跟在后面的白氏送还那妇人,“我不知你怎么认得我,但我却不认得你,东西自然也不能收的。” 那妇人陪笑道:“我原也不认得卢夫人,但却见过卢将军,在看夫人陪在一旁就知道是卢将军的夫人了。”又当着宁婉的面将荷包打开,原来里面是两只参,再次递上来道:“果真只是家乡的小东西,我们那边女子都用来补身子,能放很久不坏呢。” 宁婉却认得这参正是上等的红参,只看那蝴蝶芦就知道极难得的,因她还知道这红参多是扶余国所产,再特别细看那妇人,圆脸细眼,容貌举止果然与国人略有些不同,先前并没有发现是因为她看起来温和知礼,一口汉话说得十分流利,根本分不出是扶余人,就笑道:“这是极好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那妇人见卢夫人是识货的,就又笑道:“不瞒卢夫人,这对参我原就是为夫人准备的,这一次到辽东就要拜访夫人,因没有打听到夫人的住处,我们行程又急,才只得回来了,不想路上倒碰到了夫人,岂不是极巧?还请夫人给小妇人些颜面,收下这参。” 宁婉就奇怪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妇人就说:“我们是扶余人商人,我夫家姓崔,每年都要到辽东做生意。先前从这条路上过时,总要给各处山寨交买路钱。买路钱一年比一年交得多,得的利一年却比一年薄,只是家里又没有别的营生,只得忍耐着。如今卢将军将土匪剿灭了,我们这些商人的生意容易做了,因此就一心想孝敬将军。先些日子外子前去拜访将军未能一见,我便想求见将军夫人帮我们说说情。 宁婉就奇怪了,“你们做生意的便只管做,有什么情可说?” 崔太太就道:“扶余国到辽东的商人中以我们家为首,大家早商议好了,每有十分货便将其中的一分用来孝敬将军,只求将军保护我们的安全。” “如今我看路上很安全的,难不成哪里还有土匪?”宁婉就说:“若是哪里有土匪,你只管告诉我,我们家将军一定会发兵剿灭。” “并没有了,我们这一路上一个土匪也没有看到呢,”崔太太笑道:“因此更一心感谢卢将军,想向他献上大家的心意,当然我们也感谢夫人,这红参不过是给小姐玩的小东西而已。” 这么贵的参只不过是小东西,看来这些扶余商人还真是大手笔呢。他们的想法宁婉明白了,就是宁愿舍出些财物保住生意继续做下去,若是如此其实答应他们就是白收钱! 但是宁婉却直接替铁石拒了,“若是如此就不必了,我们家将军是从不收礼的。而且他既然奉命前来剿匪,定然能保这一带平安。”说着回头看车上的东西缷得差不多了,便要抱着槐花儿回去。 崔太太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就没见过不花钱能平安的,因此反而急了起来,赶紧上前两步道:“我们真是实心实意奉上货物的,只要卢将军答应!” 宁婉就笑了,“你们故然是真心实意,但岂不知我们家将军就是铁面无情,从不收一文钱的礼呢!” 崔太太自见了卢夫人起便觉得她亲切和蔼,如今只得相信了这不可思议的事情,再三感谢,“如此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宁婉就说:“虽说你们省了过路钱,但别人亦省了,而且因这一路平安,做生意的人只会更多,贩过去的货再不会只在你们几家人手中,也会便宜许多了。” “什么也瞒不过卢太太,经商正是如此。”崔太太这时才真正心悦诚服,她要孝敬卢将军钱财,其实除了保平安的目的外,其实未免还有一种想法,就是借此攀上卢将军,将来控制住这一带所有的生意。这样虽然要交许多货物,但其实也因此限制住了两处平常人的来往,那时货物的价也就完全由着自家要。 如今卢将军一文不收,真正得益的就不只自已一家了,而是所有的人。 崔太太虽然有些失望,但这样的结果其实也是极好的,她亦是高兴。而且她为了见卢将军和夫人早准备了很久,因此就又道:“我们几家人又商量了,愿意献上财物,求卢将军在虎踞山东北边也建几处递铺。” “可就是建了递铺,你们也不能住在里面呀?” “虽然递铺不许我们住,但我们只要依着递铺歇息就再不必害怕,就连递铺周围几十里都极安全的。” 这倒是不错,一路行来果然每天都见到递铺外面住了许多行路之人。想来过不多久,递铺一旁就会盖上房子,也许还会形成像马驿那样的小镇呢! 宁婉本不欲管这些闲事,但听了崔太太的话竟有几分同情这些商人。自己虽然也开铺子做生意,但毕竟守在城里安安稳稳的,从没有遇到过土匪打劫。现在这些人求到自己面前不过是想保住辛苦贩运的货物罢了。 但这样的大事她当然不能自做主张,因此就说:“我可以帮你问问千户会不会再修递铺了。”说着果然抱了槐花儿去问铁石。 铁石早看到媳妇与扶余人说话,现在听媳妇过来替他们问事儿,就笑道:“你倒是好心,”又说:“你只管传话过去,为了防匪我还会再继续向东北方向修建递铺。” 宁婉果然传了话,“递铺还会再修,你们只管放心吧。” 崔太太听了便笑,“多谢将军!如此我们便能平安无事了。”挥手自商队里叫出几个人,都上前向铁石行礼,“感谢卢将军剿灭土匪,因此我们愿意献上家财投靠将军!” “不必!”铁石方才还笑着,现在却沉下面容冷淡地说:“先前通匪的商人我已经处置了,你们做生意自是无碍,但若有违反本朝律令之处,定然不饶!。” 扶余人早害怕起来,再三叩头道:“我们先前虽然交过买路钱,但是被土匪们逼得,否则连人带车都要被他们抢去,最惨的还有连命都没了的!实不敢通匪,更不敢违反朝中律令!” 卢铁石就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去吧!” 扶余人便都起来恭敬地向后退去,崔太太留在后面向宁婉一再行礼道谢告别,“有将军和夫人的话我们就安心了。”又低声说:“我们都特别害怕将军,幸亏有夫人在。” 宁婉也觉出这些人果真很害怕铁石。 其实铁石根本没有那么可怕。他不过是看着严肃些,但其实只是对敌人的,至于对平常的商人百姓从不为难,也不愿意过于亲近而已。 但转念又一想,铁石是剿匪将军,如此态度应该是更合适。就如温和的话自己说比较好一样,就笑道:“只要你们不通匪,不做违反律法的事,我们家将军非但不会要你们的财物,还会保证你们在虎踞山一带的安全,你们不必担心,只管好好做生意去吧。” 268.丈夫 虎踞山雄奇一方,不知有多少代土匪在这里立下山寨,山脚下的大路前如今还留着不知什么时候建起来的木头栅栏寨门,只是现在换成官兵在此把守,见了他们一行人上来便将身子站得更直了,待他们经过又将手里的兵械猛地高高地举起致意,口中高呼:“将军!万胜!” 宁婉吓了一跳,赶紧去抚慰槐花儿,却见女儿听了这么大的声间一点也没有怕,只是奇怪地将小脑袋转过来又转过去,一双眼睛瞪得溜溜圆。 白氏也赶紧上前,小声在宁婉身边说:“吓死我了!”万氏亦凑过来,紧紧地靠着宁婉,显然也是怕了,却又奇怪地问:“小姐怎么一点也不害怕呢?” 宁婉心里也觉得奇怪,就笑着说:“恐怕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呢。” 白氏就又说:“夫人胆子也大,我吓得都快不会走路了。” “你现在不是还走得好好的?”宁婉就笑了,“他们又不是坏人,你怕什么!”但其实她刚刚也是害怕了的,而且在这些人的注视之下她也觉得走起路来十分地别扭,但是身为铁石将军的夫人,她怎么也不能显示出来,反而要昂首挺胸向前。 白氏就稳了稳神说:“夫人,让我抱一会儿小姐,你也该歇一会儿了。”万氏也要接孩子,“可不是?夫人抱了半日也该歇歇了。” 虽然是上山,但上虎踞山的路竟十分平坦,有些地方还修出了台阶,宁婉抱着槐花儿拾阶而上倒不觉得累,就笑道:“槐花愿意跟着我,我再抱一会儿吧。” 忽然间铁石自一旁伸过手臂要将槐花儿接过去,“我来吧!” 宁婉赶紧向后躲,竟比刚刚受的惊吓还大,“你怎么能抱着孩子呢?”铁石在军中一向是冷面无情的,真不能想像他怀里抱着小女儿的模样! “那有什么,”卢铁石见媳妇受了惊吓就微微一笑,“路还很长呢,你若是不让我帮着抱,就要给你们娘俩儿弄一个小轿抬上去了!” 平时军中哪有什么小轿?想来是要现扎的。再瞧着跟在他们身后的军士们都或挑或扛着大包小包的,宁婉哪里还会再添麻烦,“坐什么轿子,我和白氏万氏轮流抱着她并不累。” 铁石就向山上瞧瞧,“你才走多久就说不累?”说着坚持要将槐花儿接过去。 宁婉也知道山路是越走越累的,白氏和万氏恐怕还不如自己力气大,三个女人走上一段恐怕都会没力气了。可她依旧不放心,便问:“你会抱孩子吗?” 在家里铁石虽然也给自己打过下手,但其实一来自槐花出生他才在家里住了几日?二来在家时从不用他抱孩子的。其实也不只铁石,就是寻常人家男人也极少抱孩子,特别是还不满周岁的孩子,宁婉并不大相信他。 卢铁石其实果真不会,但他却说:“你教教我不就会了?我可是她爹呢。” 也对呀!宁婉想想就将槐花儿放在他的怀里,“这样抱着就好,其实也没什么难的。” 槐花儿突然换了个怀抱果然觉得不舒服起来,将小眉头皱起来不高兴,哼哼着重新往娘的怀里扑,宁婉就无奈地笑了,“算了,还是我抱着好了,如果我累了还有白氏和万氏呢!”说着要接回槐花儿。 卢铁石却没有放手,学着宁婉平日的样子将女儿颠了颠。他手劲儿大,将小人儿一下子晃了起来,槐花儿便猛地咯咯笑了起来,看来十分喜欢。 “原来孩子也很容易哄呀!”铁石说着,便将槐花扔了起来然后再接住,把槐花乐得笑个不停。 宁婉就惊道:“你可别摔了槐花儿!” “没事儿!”铁石说着,将槐花放在肩头,一手扶着便大步向前走去,只将槐花儿的一串清脆的笑声留给宁婉,“我们先走了。” 宁婉跟在后面,不禁也笑了。 虎踞山越是向上,路就越陡,且每于陡峭难行的地方又设了木栅,如今也都有官兵把守,以宁婉外行的眼光看着也知道这就是易守难攻之处。一连过了五六道关卡,铁石就停下指着路旁的一块大石头说:“我们在这里歇一歇。” 宁婉就笑,“抱孩子不是轻省的事,你累了吧?” 铁石就瞧了她一眼笑,“我是怕你走不动了才停下的。” 虎踞山的形势正是一只蹲踞的老虎,最高的虎头峰由巨石堆就如同刀削一般陡直难以攀登,土匪的山寨正在虎颈之处,自山下到这里用了一个多时辰,白氏与万氏早落在了后面,唯有宁婉还一直跟住铁石一行人。 因此她颇有些不服气地道:“谁说我走不动了?我还能走很远呢!”其实她果真觉出累了,一说话便微微有些喘息,想来铁石也是如此听出来的。 卢铁石看着她好强的模样就笑了,招呼亲兵在石头上铺了一块羊皮,“虽然你还能走很远,但我累了要歇一会儿。” 宁婉早发现铁石气定神闲,自己果然比不了的。也不好再逞强,坐下将槐花儿接了下来,见她笑了一路,现在乏了正朦胧欲睡,就问:“不知还有多远?”带着孩子就是不方便,若是在家槐花儿就要吃奶睡觉了。但如今在路上,虽然能让铁石帮自己挡着,但亦十分不便。 铁石便忖度出媳妇的为难,“不如先在这里搭了帐篷?” 一路上因着她们母女已经很麻烦了,宁婉想了想,“半个时辰可能到了?” “能到。”铁石就说:“过了这个山岗再向上走一小段就到了。” “那样就不必搭帐篷了。”宁婉说着先喂槐花儿喝了点水,又拿出一块软软的米糕给她吃。原来槐花儿已经长了小牙,早就能吃些蛋羹米糕之类的软烂之物,且她也喜欢吃。 吃罢,宁婉也歇了过来,便又自亲兵所背的包袱里拿出一件小斗篷给槐花儿披上,重新交给铁石,“这里比山下凉,还是包上些。你抱着她快些走吧,到了家里就好了。” 家?媳妇还没去过呢就称那里是家了。卢铁石便轻轻一笑,也是,“媳妇过去了,那里也就是家了。”于是抱起小女儿迈开大步向山上走去。 过了最后一道山岗,这时又见一重岗哨,但这里却不同先前的木栅,而是一带十尺来高的石头墙,正挡在路中,两旁却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宁婉纵是不懂军旅的女子也要叹一声,“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呀!” 进了石头墙的门,宁婉又发现这门不像虎台县城门能开能关,而是要走一个长长的回形通过,防守之严前所未见,宁婉就更感慨了,“无怪你声名赫赫,这样的地方你竟能悄没声地攻进去,将土匪连一股脑儿地都抓了,果然了不起!” 铁石显然是不满意的,“虽然在虎踞山的外围布防了几道,但匪首还是跑了。” “但终还是没逃出去,”原来铁石对于匪首跑掉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呢!宁婉就笑了,“我倒觉得结果并不坏!仿佛上天就是如此注定的。”她其实并不只是指铁石顺藤摸瓜找到了宝藏,而且还有与自己梦中情形相比的意思,那时铁石可是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拿下虎踞山,而莫说匪首了,就是土匪恐怕也跑了许多,土匪藏的一万多两银子没了大半就是明证。 卢铁石便点了点头,“婉儿,我们成亲后我突然觉得事事都十分顺利,好像真有老天帮忙似的。” 是比过去顺了,也不只是老天帮忙,“好多人说我有旺夫命呢!最有趣的是婆婆竟也信了,那日还特别问我呢。” “可见我娘现在也有见识了。” 宁婉就笑,正好他们自回形的墙中走了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参差不齐的土窝子乱七八糟陡然出现在眼前,非但与寻常的村落不同,更是与严整的军营完全相反,“这里还真是个土匪窝呀!” 其实卢铁石初到山上时,这些土窝子上面还随意地乱插着些旗帜甚至挂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更是不像话,他已经将最乱的一些拆掉,只是辽东冬天的土地冰冻三尺根本无法动工,不得不留了这些土窝子给大家住,此时轻轻地皱了皱眉,“已经开始推翻重建了。” 宁婉就偷笑,铁石应该最受不了这样的凌乱,才开春就已经迫不及待,又隐隐见北边一角露出新砌的石头墙,恐怕就是新建的房子了。 只是此时宁婉急着回家无心四处去看,便点了点位于一座小山丘前的的房舍,“我们家是那处吗?” 她之所以认了出来,一则这处房子最高最大,颇是有鹤立鸡群之感,二则是后面正依着山,也合了铁石先前对自己所说的情形。果然铁石就点了点头,“对,我们再住一两个月就搬到新屋里。” 宁婉便接了女儿径直进了房里,急忙给槐花儿喂奶。女子出门果然十分麻烦,纵铁石一路上十分照顾,而她又做了许多的准备,但最后这一段路也差点撑不下去,胸前胀得十分厉害,幸而她上山前在衣裳里面垫了两块布巾,否则就要出丑了。 而山上的屋子,铁石做为主将占了最好的房子——但其实也只能勉强算得上房舍,更应该称为大一些的土窝子。因为也是用修土窝子的方法,先将地面上向下挖两三尺深,四周用石头砌起矮墙,顶上盖了木板苇席,说起来不如自家在三家村的老房子多了。 但修这样的土窝子比建房子容易,且又能借着地气冬暖夏凉,连火炕都不必盘,只要在挖土少挖下去些,留下一块高出来的平台即可。当然这炕里面并没有引火的炉子,取暖是靠炭盆的,这里用的就是此山最容易得的石炭。 看来土匪们只会打家劫舍,真论起建虎踞山恐怕无心也无力。 因此也无怪路少夫人与路百户恩爱夫妻,却依旧没有陪着丈夫过来。这里的日子差实不是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能承受的。 喂了女儿,见槐花儿也不必哄就沉沉地睡着了,宁婉放下心,刚要起身收拾东西,却见铁石早将摇车摆好,正将各样常用的东西一样样排在炕上——。 但如今东西却与家里摆放完全一样,见她就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一口白牙露了出来,“你先歇歇,我去把饭端过来。” 宁婉知道铁石是多么勇猛的将军,她对铁石的崇拜敬佩永远也不会变,但如今见了铺了被褥又帮女儿拿尿布的他,心里却更加爱慕,这才是她的丈夫呢! 269.山洞 宁婉带着女儿很快就适应了虎踞山中的日子。 土窝子虽然简陋,但习惯就好,每日出门时要先上几个台阶才能到地面上,回来时自然相反要下台阶;屋子窗户太小过于阴暗,她便时常带女儿到外面晒太阳;唯独烧石炭的烟气大,她担心槐花受不了不肯用,便烧开水灌了热热的水囊先将被窝焐暖,这里烧热水果然极方便的,洗头洗澡也就容易,算起来也是优点呢! 石头墙里围着的这一方天地并不大,里面住的人也不多,家眷不过几十户,大人孩子加起来不过几百。宁婉很快就与大家熟悉了,毕竟其中还有些人她在曾在老宅里见过,或者有一些别的渊源,就如路百户身边的丫头佩玉是路少夫人的陪房,又如须总旗的太太曾经随着婆婆须指挥同知夫人与自己在指挥佥事府里有一面之交。 宁婉身为千户夫人,当仁不让地成了虎踞山上女眷们的中心。她却不只与大家在一处应酬说笑,到了两三日就张罗着带女眷们给军中的兵士们做鞋。原来她先前守城时曾听人说过,军服自有朝廷按期放,军中倒是不大缺,唯独鞋子又费又难买到合脚的。 现在把兵士们的鞋样描下来,找些旧布打袼褙做鞋底,宁婉再自掏银子买上几匹黑布做鞋面,几匹白布做里子,花费不多,成效却好,没多久虎踞山上的兵士们都穿上了新鞋。 铁石知道了便拿了一百两银子贴补,竟又带着路百户和两个总旗当着众人的面向她和众女眷们拱手道谢,原来她们比着个人脚做出来的鞋子着实对了大家的心思,尤其是没成亲的那些光棍们,十分感激。 其实帮着做鞋的女眷们倒不是见钱眼开,大家当初肯来自都是好心,但有了这一百两银子,却又是不一样,买了许多布匹麻绳棉花之类不说,大家干劲更足了,没多久便为所有人又做了一双替换的,还准备将冬天的棉鞋也提前做出来。 后来,这些情形自虎踞山传到了下面的各处递铺,于是整个千户所的女眷们便都开始为军中做鞋,竟成了定例。 铁石在外面向媳妇拱手称谢,回了家里自然理工是要再三慰劳的,“你到了这里,不只家里不一样了,就是外面也有一种新气象,我可得再感谢你一回呢!” 其实做鞋并不用多少布料,费工夫也有限,大家一处做还省了许多时间呢。宁婉正是借着自己的梦才轻易找到最讨巧的法子。但铁石眼下明显是假公济私占便宜,她就笑着说:“你既然谢我,就与在外面时一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我行个礼,那样才体面呢。”当时她与女眷们受了男人们的礼,心里那个妥帖! 宁婉在心里一直觉得铁石给的一百两银子其实不算什么,大家心里感动的是男人们的那一礼。虽说夫妻一体,但世上还不是男尊女卑?所有的女子不过是接亲时男人会拱手一礼请出门,此后只有女人为男人操持家事,生养子女,奉养父母,还要听男人的,事事对男人恭敬三分,论起行礼,也只有女人给男人行礼的,再没有男人对女人行礼的道理! 如今女眷们得了男人们的尊敬,越发自尊自重,虽然大家力气不如男子,不能打点剿匪,但论起其余的事,其实也都极重要,世上果真少不了女人的。 此时宁婉的语气里不免带了洋洋得意。 卢铁石正赖在媳妇身上如何肯动呢,“外面的礼与家里的不一样。”成亲不过两年,二十出头的健壮男子独自在虎踞山中熬过了一个冬天,那滋味可真是一言难尽啊!现在媳妇来了,他哪里舍得分开,回了屋子里就恨不得粘在一处呢。 “我说不过你,”宁婉就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道:“你的鞋我就不做了,回头让白氏给你做去!” “那不好,我只穿你做的。”因在家里,铁石就闹媳妇,“你若不给我做,我就光着脚出门,看你的脸放在哪里!”媳妇一向最要面子的,自己的东西她非但打理得整齐干净,还要想法子别出心裁比别人的都好呢。 其实宁婉哪里舍得把铁石贴身的东西交给别人做,“看你说得可怜,我还是给你做鞋子吧。”却又笑道:“如今白氏也没空做别的了,老林的事她还打点不来呢,我许了她一个月的假。” 到了虎踞山,宁婉便张罗着给老林和白氏办了亲事,这二人算是宿愿得偿,而宁婉也觉得理所应当,家里虽然又买了万氏帮忙带槐花儿,但平日里还真亏了白氏打点一应琐事。便是白氏嫁了,她既然愿意还跟在自己身边帮忙,自己当然也要留人的。 大家更有一喜,原来军中并无陈腐之气,经过死生一线的人就算知道白氏先前的经历却也不会有任何微辞,世上所谓的再嫁失节对他们不过是笑话而已。老林昔日的一众同袍们在喜宴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又火热无比地闹了一次洞房才放过这一对新婚夫妻。 这亲事虽然晚了些,但在这里办真对了。 铁石对跟着他的老林能娶了媳妇也是开心的,初听了消息就给了老林五十两银子,让他把喜事办得体面些,别委屈了新娘子。现在就去堵媳妇的嘴,“我们不管别人,你来了虎踞山竟没空多陪陪我呢!” 宁婉笑笑又去哄他,“是应该去看看那些宝藏了。”想成堆的黄金就在不远处,自己竟能等了一个多月才要过去看看,“我可真是定力非凡呢!” “我可知道我媳妇心里只有我和槐花儿,至于万两黄金在婉儿眼里又算什么呢!” 宁婉被恭维得哈哈直笑。 第二日宁婉便将槐花儿交给万氏,自己跟了铁石进了山洞里。 山洞的一处入口本就是她住的屋子后门,铁石因自已要过来早将那里用石头堵死了,外面又砌了墙。现在他们只能自另一处走了进去,先前也是匪首用一间土窝子盖住的。 虽说宁婉在山村里长大,山洞是什么样没少见过,但钻进了虎踞山的山洞里还是颇长了见识。原来山与山不一样,山洞便也与山洞不一样。 这里的山上树木稀少,草也不甚不茂密,倒是满山遍野的大石头。而这山洞也就在大石头中。长长的、黑黑的,狭窄的,弯弯曲曲的山洞让人不知不觉便生了恐惧之意。 但自己身边有铁石呢,而且他紧紧地牵着自己的手,宁婉就慢慢松心情,借着铁石提的灯笼向四周看去,到处都是形态各异的岩石,风自岩洞里穿过,发出奇怪的啸声,偶尔又夹杂了不知从哪里落下的水滴声,颇为奇异,就是没有宝藏,也值得过来一看。 东瞧西望了半晌,宁婉便小声问:“大家都来过这里吧?”声音在山洞里一荡,后面就带了回音,宁婉赶紧将话停住了。 卢铁石却知道她想说什么,就笑道:“那时搜寻匪首时大家都进来了,后来也有人闲了到这里转转,只是大家都逛得够了,最近倒不常有人来。” 说着他们就到了石头墙外的出口,当初匪首便是从这里逃掉的。宁婉见没有兵士守着就奇怪了,“万一还有人知道山洞的秘密,悄悄从这里过来,岂不要糟糕?” 卢铁石就笑了,“我正盼着有人能来呢!” 宁婉想起入口处的几个兵士突然就明白了,铁石正张开网等着知道山洞秘密的人。也许就在这附近,也有他布下的兵士。 卢铁石见她四处探看,拍拍她的头说:“这里我特别没有放人,但在外面一圈却有巡视的。” “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人来?” 卢铁石点点头。 看来只有匪首一个人知道山洞的秘密了,而那宝藏应该也是一样的。 卢铁石就拉了她的手,“走,我带你过去看看!” 原来藏宝的山洞亦是相连的,这也是匪首当初能发现宝藏的原因。铁石早将外面的入口堵住了,因此带着她自山洞又重新穿了回去,东转西转,钻过好几处小洞口,又搬开几处挡路的大石,宁婉早已经不辩东西南北时,突然进入了一处宽阔的岩洞,像山一样的黄金蓦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元宝样的,马蹄样的,还有长条的、叶子形的各种黄金就如粪土一般地堆在那里,纵上面蒙了厚厚一层的灰,但灯笼光芒之下还是有金灿灿的光闪耀着,与周围黑暗的岩壁一同显出神秘的诱惑。 这种情景其实极有震撼之力,宁婉本以为自己见了成堆的黄金一定会兴奋得昏过去,但其实她只是激动了一下就又镇静了,自成堆的黄金上面拣了一块,擦去了灰尘细细看了看,“成色不错,上面又没有标识,就是拿出去几块用也不打紧,只是若要多了就会落在有心人的眼里了。” “正是这样,”自己拿经媳妇那么珠宝,也没见媳妇用几样,其实就是怕露出什么,而这样大笔的黄金,“只要稍略多些就会被发现。” 显然铁石要用很多钱,宁婉知道当年他曾在虎踞山里屯田练兵,就笑问:“如今你要银钱做什么呢?” “眼下要做的事很多,防止匪患、修递铺修路,这都是极费钱的,更重要的是我要练出一支能抗衡夷人的军队!” 不管情形怎么变,铁石练兵的打算从没变过。想到夷人没两年就要南下了,宁婉不由得惊奇地问:“你知道夷人要来了?” 以前婉儿就问过自己夷人南下的事,看来她也是明白夷人狼子野心从没变过,正与自己一样,“我只知道他们一定会来的,所以什么时候都要做好准备。” 正是因为他一直准备好了,虎台县所有人才因为他有了活命的机会,宁婉刚要给他出个主意,铁石就说:“这些黄金正是我要用的,但不是就这样拿出去,我已经有一个好办法。”拉了她的手笑,“正好你喜欢做生意,我还要与你商量呢。” 270.石炭 山洞里自不是商量的地方,且宁婉出门时间不能长,毕竟家里还有槐花儿呢。 夫妻俩自山洞里走了出来,又将那些遮挡的石头放回,到了家里,将万氏打发了,媳妇奶着女儿,铁石就靠在一旁说:“直接拿出太多黄金用肯定不妥,我想着做一样生意养兵,我们再拿出很多银钱就不显了。” “你想做什么生意?” “这里屯田种粮不成,但却满山都是石炭,就卖石炭吧!” 果然还是要用这个办法!不过这里正产这东西呀! 宁婉赞同地点头,“我瞧着这里石炭多得很,大家都不在意。其实这东西好用得很,特别耐烧,比木柴方便多了。真要是运到虎台县安平卫,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你也看好石炭?”卢铁石就笑了,“我先前还担心大家不习惯不肯买呢。” “不会的,只要好用的东西,很快就会传开了。”当年铁石将石炭送到虎台县里,开始的确许多人不认得,也不敢买,但没多久石炭就成了紧俏货,想买的人都要找老卫东家说情呢——老卫东家正是替铁石在虎台县里卖石炭的人。 卢铁石虽然心里早有了打算,但得了媳妇的认同还是更有信心,要知道媳妇可是顶能干顶会做生意的,整个虎台县,不,加上安平卫的山货生意宁家做得最好最大,这都是媳妇一力做起来的,岳父岳母从来都说若是没有媳妇家里还在三家村种地呢。 “那好,我便抽出一个总旗的兵士挖石炭,再送到虎台县里,那边怎么卖出去都听你的,到时你便将一半的收益交给军中就行了。” 宁婉就点了点铁石,“你呀!虽然是个有法子的人,但其实还是不懂得生意上的事!” 卢铁石一听赶紧笑着又凑上前一步,枕在了宁婉的腿上,还轻轻地摇着,“媳妇有什么好主意自然要告诉我,我又没有旁人可商量。” 正是如此,在自己的梦中,铁石一直是一个人,纵有洛冰在他身旁,但生在江南,读书入仕的洛冰并不懂得经营生意,他其实更擅长朝堂之事,是以后来一有机会便成了中极堂大学士。 当年身为赵家少奶奶的宁婉尚且发现铁石的石炭生意做得不够好,现在白手起家开了两家铺子几个作坊的她见识自然又高了一层。 正好槐花儿也吃饱了,就从宁婉的怀里爬到了爹的身上,小手用力地揪他的头发,又“呀呀!”地叫了起来。 铁石就明白了,赶紧坐起来将槐花儿一下下地举起将她逗得咯咯笑。原来自从路上他抱着槐花颠着玩儿,这孩子便记住了,每次见了爹就要。眼下屋子太低短矮,铁石丫起来不过勉强站直,因此只能坐在炕上举着她。 宁婉见父女两个玩了一会儿就将槐花接了回来,拣了几样木头玩具递给她,又说起方才的事,“这挖石炭还有运送的事不必让兵士们做,如今你又要修递铺又要修路本就缺人手,再都练兵也是要时间的,兵士们整日做这些杂务哪里能有空儿操练!” “这个道理谁不明白?”铁石就无奈地说:“如今幸亏有路指挥同知,我倒不必愁军粮军饷,先前只是让大家吃饱我就要费多少心思!本朝立国之初便在辽东屯田,早年还自南边调军粮海运而来,当初为运粮所建的水兵二十四卫早已船舰俱废,现在只在江河间巡查走私而已。而辽东军粮皆由军屯补足,唯饷银自朝中调集,十年有八年是不足的。” 正是因为这些弊端,辽东军的战力日降。只说公公几十年前之所以能自一介小兵升至四品指挥佥事,正是因为那时朝中与夷人尚且能够一战。自那以后,朝廷就屡战屡败,慢慢将最北端的几个卫所一一撤回,夷人得了大片放牧之地方才没有再次进犯,也是因此安平卫才成了最北的卫所,多伦先前平常的一个百户所成了与夷人杂居之处。 “所以,我们要雇山里的百姓替我们做事,”宁婉早胸有成竹,如果今天铁石不提起石炭的事,自己也要说出来的,这些日子她带着女眷们做鞋,早顺便将石炭的事情打听得差不多了,“这一带之所以土匪多,大家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正是这个道理,没有饭吃只能去抢了,你现在剿了匪,百姓还是吃不饱呀!饿得狠了恐怕还是会出来抢的,我们让百姓来挖石炭,他们有钱赚就能吃饱饭了,自然也不会再去当土匪了!” 卢铁石被派剿匪,他一向想的是怎么剿灭土匪,却从没有自土匪的角度想一想,此时不禁在炕上一拍,“媳妇,你说的真有道理!” 他的力气大,竟一下子拍得山响,槐花被惊了抬起头来四处看看,飞快地爬到娘的怀里。宁婉将女儿抱起来摸摸头,“不怕啊!我们槐花儿胆子一向大得很呢!都是你爹,一点也不小心,吓了小槐花儿呢。” 铁石也知道自己错了,赶紧接过女儿,“爹再举着你玩儿,好不好?” 一时将女儿哄笑了,铁石就道:“你接着说。” 宁婉就道:“那些匪首、惯匪们做下的坏事太多,恐怕也不可能改了,你正也将他们灭得差不多。现在剩下的都是些小土匪,他们原来也不过为了饭吃,现在给他们一个靠自己力气谋个温饱的机会,想来他们也愿意的。” “这法子是不错,可也有难处。雇人干活儿总要给工钱,又有运送石炭要买骡买车,在虎台县里还要开铺子,不动那些黄金哪里有银钱?” 铁石虽然剿匪中得了一笔钱,但赏赐下去也就所剩不多,家里媳妇铺子作坊里挣的钱又在修宅子,其实他们夫妻如今都手紧着呢。 “不必的,我早算好了。”宁婉就扳了手指说道:“第一,雇工虽然要给工钱,但乡下一向都是逢年节结帐的,我们就定下立冬结帐,那时石炭已经卖出去许多,自然有钱了,且天冷了也要停工;第二,眼下天气已经暖和起来,所以只给做工的人盖些简单的工棚就好,再就是一日三餐的粮食,我们拿皮毛铺子向大粮商抵押赊帐,到年底还钱就行,那时候正应该是石炭大卖,价早涨了上去;第三运石炭的车辆骡马铺子请生意人来做,我们只拿抽成就好,连一丝心都不必费的。” 原本十分烦杂的事让媳妇一说立即就条理分明,而且似乎十分容易,且不用动一兵一卒,卢铁石就笑了,却不敢大声,便又将槐花儿举了起来,于是女儿就嘻嘻地笑了。 宁婉既然想好了,就将细事也一一定下,“我瞧着虎踞山脚下有一处空地,先令人修了围墙堆放石炭用,门要开得大大的,骡车能进出的那种……” “虽然不用兵士们帮忙,但我们这里还是要出人管着石炭的数量,防着有人居中弄鬼。更何况雇来的人挖了多少石炭,又送了多少下山总要记着的,还要按这个数目发工钱,这样才公平……” 铁石听了一再点头,却突然打断她问:“可是媳妇儿,石炭的生意你一点也不打算管吗?”他本意虽然是想借此将那些黄金拿出来过了明路,但同样也想媳妇居中挣些钱呢。 宁婉是最清楚将来石炭生意的火爆,也知道其中的利有多大,但是她果真是不想参与的,“我当然要帮你打算,但不管是钱财还是货物就都不想过手了。” “那你就挣不到钱了!” “我本也没想借着石炭生意挣钱呀!”宁婉就笑着说:“你给了我那么多的珠宝,足够我用上几辈子的了,再挣太多的钱就没处放了!” “也不完全是挣钱的事,”卢铁石隐约也是明白的,媳妇所谓的喜欢钱,固然也是喜欢,但她应该更喜欢做生意。现在怎么也不肯接石炭生意,应该是有原因的,想了想就明白了,“你不必怕别人说三道四,有我呢!” “我知道,我知道!而且我特别特别地开心呢!”宁婉笑道,也摸了摸他的头,像对槐花儿一样安抚着。铁石是非常有本事的人,他勇猛善战、有坚定的信念,但是因为特殊的家庭和经历,他与别人不同,在性格上未免太特立独行些。 在与人交往上,铁石对大多数人都十分冷漠,懒于同人打交道。但如果真正成了他在心底里在意的那个,他又会无限地用心。在梦中他真正的朋友只有洛冰一个,而现在又加上了自己,甚至自己要排在洛冰之上。于是铁石对自己的好并不普通的好,甚至只能用“宠”这个字来形容,他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也不会管什么舆论,只一心地想哄媳妇儿高兴。 铁石让自己做石炭生意,其实就是平白地把钱送到自己手中,他挖出石炭送到城里,卖的钱表面给他练兵,其实全留给自己,他只用那些黄金,甚至就连黄金他也会补贴给自己呢。 能有这样的丈夫,宁婉实在幸运,幸运之余她却不想只靠着铁石的宠活着,而是也要帮着铁石。因为她在某一点上其实与铁石是同样的人,她也宠铁石到骨子里,也愿意尽全部的力量让他达成所愿! 夫妻一体,宁婉会用自己开朗的个性以及历练出来的应酬能力帮着铁石弥补他所欠缺之处,比如人情往来,比如树立良好的声誉等等,因为这些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铁石,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对我们家最好!” 271.知趣 石炭的事情一经说定,虎踞山到处忙了起来,铁石令路百户开始了雇工,采炭、运炭一等等事项。 其间又有一件定好的事情变了,原来路百户听说要用宁婉的铺子抵押买粮当时什么也没说,第三天却让佩玉拿了一千两银票送给宁婉。 宁婉接过银票一看就笑了,路家对铁石还真是相信呢! 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路家纵是家底厚实轻易也不会把一千两银子打水漂。而路大少爷虽是嫡长子,恐怕也做不了一千两银子的主,更不必说他身上能带着这么大数目的银票了! 算算时间,一定是当晚就让家丁回安平卫报路指挥同知取回来的。 这份情自己领了,宁婉便将银票拿去买粮,向佩玉说:“替我谢谢你们家百户,就算铁石和我向他借的吧。” 佩玉是个机灵的,否则也不会被路少夫人选来服侍少爷,这些日子早与宁婉相处不错,此时就笑着说:“哪里用说什么借不的,我们少爷说只要将军和夫人能用得上就好。” 宁婉回头告诉了铁石,又说:“抵押本也麻烦,更何况将来赎回时也要亏些钱,如今用路家的银票,我们也不白用,到时候给路家些利钱吧!” 铁石自然是可有可无的,他的心思从没有真正放在做生意上,“你说好就好吧。” “真不想路大少爷是个如此知趣的人呢。” “其实他武功平常,也不大懂得打仗的韬略,但的确十分知趣。”卢铁石也就笑了,“路大少爷在那些家派来的子弟中对我最信服最恭敬,我用起来也顺手,又有你和路少奶奶的交情,我就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了。 ” 正因为路百户一直跟着铁石,所以就在攻下虎踞山的那队人中,“因此他就当上了百户?” “若不是洛大哥的身份,百户应该是他的,”铁石就说:“不过好在路大少爷也读过书,帮我在军中做些杂事倒能胜任,正好你要修宅子我就请洛大哥回去了,免得他白白在军中出力却得不到什么。” 宁婉却若的所思,“我终于真正明白路指挥同知的心思了。” 铁石就不解了,“什么心思?” “我一直以为因赵太太我与路少奶奶结识了,然后我们才与路家有了联系,其实路指挥同知早看中你了!”宁婉娓娓道来,“听说路家指挥同知的官职是祖上传下来的,而按路指挥同知的年纪,如果他能征善战,我们自然能得知,现在既然无此传闻就是因此路家已经好几代人不长于行伍了。” 虽然是推断,但一定很接近事实。宁婉没说的是公公正与路指挥同知同龄,安平卫里都知道他勇武善战,铁石自多伦初露头角,大家便立即赞“虎父无犬子。”虽然这句赞扬的话很快就被卢家内宅的那些传言盖住了,可公公打仗很厉害是肯定的。 而路指挥同知果然一点这方面的声名也没有呀! “路指挥同知那样长于谋算的人岂能不想法子?他就选上了你,正好借着路少奶奶与我相识,向我们示了好,然后又把儿子送到你手下。现在路大少爷果然跟着你立下军功,成了百户。” “百户之职对于路家也未必有多重要,但是路大少爷立下的军功可是板上钉钉的,将来他接了指挥同知的袭职,在军中说话都硬气!” 军功对于军中之人是再重要不过,只看铁石就知道。他的军营不许任何人随便进去,哪怕是指挥佥事指挥同知那些比他高出几级的官也是如此,而他自己更是敢跟指挥使拍桌子,谁又能将他怎么样?就是自己梦里,周指挥使也只能将他调到虎踞山屯田。 然后宁婉又多想了一些,周指挥使之所以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铁石,也许也有拉拢铁石的目的?至少是让他不能再像现在一般与路指挥同知关系很好了。 因此她就笑问:“先前你还在多伦时,每次回了安平卫路指挥同知是不是对你也很和颜悦色呀?对了,他还有个女儿与你年纪相仿呢,有没有想把女儿嫁给你呢?” “你胡说什么!” “嫁女儿的事虽然是胡说,但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宁婉可是听路少夫人说过她的小姑嫁了安平卫一个千户的长子,算起来还不如铁石呢。但是路家没有向铁石说过亲事,“你那时一定没发现路指挥同知对你不错吧?” “我当了百户之后只去过安平卫两次,因为多伦的兵饷不足差不多与卫里的几个指挥同知都吵过架!” 原来是这样,宁婉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不错,“你哪里会察言观色?更想不到这上头去,”接着就坏笑,“还真可惜了呢!” 论起言语,卢铁石并不是媳妇的对手,明明根本没有的事,偏让她说得有眉有眼的,而且怎么否认也没用,媳妇儿脸上一直就摆着这种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他差一点就跳脚了,但毕竟是有韬略的将军,转眼又不气了,主动哄着槐花儿玩儿,一会儿将她举得高高的,一会儿逗着让她从这边爬到那边。这么小的孩子,玩得累了自然就呼呼睡着了。 眼下媳妇就成了他网里的鱼了!怎么蹦也没用! 他也露出一个坏坏的笑,“现在你应该可惜可惜你自己了!” 宁婉自槐花儿笑得叽叽咯咯十分开怀时就知道了铁石的打算,现在就赶紧陪笑说:“我刚刚的推测还没完呢,你听我说!” “不听!”铁石把女儿放到摇车里,然后就将媳妇儿一把捞了过来,“反正我就想过娶你,别人与我都没关系!” 半晌儿,宁婉软绵绵地躺在铁石的怀里,拿手指头在他的胸前一下下地点着,尽管想强硬一些,但发出的声音却又糯又甜,“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娶了我是最正确的,比别人都好!” 卢铁石就摸摸媳妇的头,听着她像一只小猫般地在自己怀里喵喵地说着自己最喜欢听的话,就赞道:“乖,你的小脑瓜终于好用了!” 他一定以为息顺着他的心意才这样说的,事实上真不是! 铁石娶了周氏女是什么结果宁婉早已经看到了,若是娶了路家女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如果他与岳家不甚和睦,与娶周氏相差不会太多,如果和睦,他可能就会成为路家的垫脚石,一切都要帮路家了。 他唯有娶了自己,才能有一心一意为他打算的媳妇儿! “其实我的脑瓜一直很好用,刚刚不过是想逗逗你,故意只说了一半话而已!”宁婉委屈地说,“然后就被你借着蛮力打压了。” 铁石就又摸摸脸,“那我再给你赔礼吧。” “算了,明天还要搬家呢,”说是赔礼,其实还是一回事儿,宁婉一转身,把后背对着他,“我要早点睡,早点起来搬东西。” “要是这个原因就不必早睡了,”铁石早将人拉回来,“你什么也不必管,就连你自己我也可以帮你搬过去!” 宁婉最后还是保住了自己的尊严,没让铁石将她搬过去。但是除了她以外,所有的东西,再加上小槐花儿,都是铁石搬的。 “不过,新家真很舒服,”宁婉坐在真正的炕上看着明亮宽敞的屋子,说不出的满意,“你盖房子也盖得这么好!” “修过城墙,自然就知道怎么盖房子了。” 也是,盖房子也是砌墙,哪家的墙有城墙要求的高? 如今虎踞山新盖了一排排的新房,全部用青砖砌得高大结实,毕竟在这里烧砖容易,石炭可比桔杆的火更好呢。 房子大了,什么都好,但也有一样不足,宁婉此时就觉得家里东西太少了,急忙派白氏回了虎台县老宅带些东西过来,再采买一批,拉回满满一车,屋子里才不至于空空荡荡的。当然,接下来还要继续添置,只是不必太急了而已。 房子是一同盖的,千户搬了家,各家便也都陆续搬了,一时间大家都到了新居,原来山上乱七八糟的土窝子就都拆掉推成平地,重新建了马厩、练武场等等,到处整齐洁净,果然就是军营气象了。 而山脚下的石炭场也建起了围墙,黑黑的石炭堆了起来,整个虎踞山上下到处一片热火朝天的情形。 佩玉就又来找宁婉,“我们少爷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夫人成全。” 路家是有底蕴有教养的人家,路大少爷又在铁石手下,因此每每过来说什么事都十分客气,宁婉亦待佩玉很是和蔼,笑着拉她坐了,“别这样拘束,有什么就说,我能帮的自然要帮。” 佩玉扭不过,就在炕沿边上半坐着笑道:“我们家少爷说,如今来了许多干活的,记帐的人就不大够用,听说给夫人赶车的老林会写字,就想请老林闲的时候过去帮忙呢,若是夫人另有差遣,立即传他回来,保证不误事儿!” 记帐的人果真也不够,但是路少爷这一招其实至少还有两层意思呢,第一层是给老林些好处,记帐不是白记的,让自己身边的人得了工钱也算送自己一个人情;第二层就更深了,路少爷借着让老林过去记帐看帐,也是证明他所有的帐都没有隐秘,完全能随便自己查。他其实早看出来铁石对于生意不大上心,却愿意交给自己。 不管是哪一层意思吧,宁婉都不反对。老林学会了认字读书可是费了不少心血的,他那样一个粗人,先前连笔都没碰过,刚学写字要多难有多难。可是他因为身上的残疾一定要学,就是想着将来能写书信记帐谋生,自己也曾想替他安排的,现在倒正是机会;而石炭生意的事,自己不做不等于什么也不管,如今已经进行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主意,而帐本将来也要自己看的,老林再过去记帐,对自己而言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眼下的石炭生意,路大少爷张罗着不假,但其实并不会太久,他迟早会离开的,承袭路家的从四品指挥同知之职。眼下他还继续留虎踞山是为了再建些功业,为日后打下更好的根基,所以他更要卖自己这个人情。 而自己呢,也要真正将石炭生意的根本抓在手中,成为铁石练兵的支柱。 第272章 防备 路百户让佩玉传的话,正是向自己表示忠心。 宁婉立即听懂了路百户的心意,就笑着对佩玉说:“其实我正要请路百户帮忙呢,老林学写字也有一年多了,本想让他去我家铺里记帐,偏我这里又离不开白氏,因此才跟着我到虎踞山,现在去帮路百户正合适不过了。至于赶车,一则我平日并不大用,再则到时候另找个人就好了。” “竟是这么巧,”佩玉就笑,“如此我们家少爷就得了臂膀,要省不少的心呢!” “他虽然会写几个字,但其实并没有做过帐房,想来不懂的事也多,只能给路百户打个杂而已。”宁婉就又告诉佩玉,“别看现在石炭场里事情多,其实还不算什么呢,再过些时候有人来买石炭就更要忙了,是以老林我给你家百户用,但还是劝你家百户自安平卫也好、虎台县也好请几位声誉好的积年老帐房,将所有的帐目从头理清,免得将来再想理清就来不及了。” 佩玉赶紧点头道:“夫人说的极是,我们家少爷在家里也担心这些呢,时常想怎么管着这事为好。现在夫人帮忙出了这样好的主意,我回去告诉了他,正能解了少爷的愁。” “这不过是做生意的常法,我们家正是做生意的,于这上面多明白些而已。”宁婉就喝了一口茶说:“记帐的事,我倒有一个巧法子,恐怕百户出家官宦人家没听过,最最好用的,又能省许多事。” “请路百户备些木筹,上面刻了虎踞山的字样,雇来的人每运来一筐石炭就发一根,到了晚上再将木筹收上来,每人多少筐记在帐上,岂不比送一次记一笔清楚容易?又有人做了一日就不再做的,当时就可以将工钱结了,人名勾掉即可,至于做得长的,每日做了多少都清清楚楚地记上,到了冬至时按帐本发钱!” “呀!这可真是个巧法子!”佩玉惊叫了一声,“那天下雨我去给少爷送伞和衣裳,正好看到他们记帐,送了一筐记上一次,真真是麻烦极了,偏会写字的人又少,因此许多送石炭的人要等许久,乱哄哄地围着帐房,着实耽误事儿。” 又再次惊问:“夫人这法子自哪里得来的?可真是了不得!” 宁婉神秘地一笑,其实这法子正是从虎踞山传出去的。据说当时记帐的人忙不过来,一时着急就把桌上的一把算筹先发给兵士们,等晚上凭算筹再记帐,结果发现这法子特别实用,后来就做了一批上面写着虎踞山字样的木筹。自己无意间还得过一根,很好玩的。 看佩玉的神情,就算她先前那些好听的话有些浮夸,现在却是真真地服了,毕竟在他们看来自己从没去石炭场看过,哪里能明白那边的事呢?但宁婉虽然没有亲见,但却听铁石说起过呀! 宁婉面上只是淡淡的,“这算什么,不过小事儿。”又道:“路百户的好意我都领了,你跑了这么多趟也是辛苦。”随手给佩玉拿了两块衣料,毕竟佩玉是个下人,与她交往时总要把握好分寸,不能白让她传话的。 路百户本就是个明白人,得了爹的许多教导,因此自觉得在石炭生意上的事做得颇为不错,千户过去看时可是点了头的。而且他又一向知道千户夫人是个能干的,能当起千户所的半个家,因此事事都不忘记与夫人说过,是以听了佩玉的回话,又看过那两块衣料就点了点头,看来夫人也满意。 没几日千户再招他过去时,夫人也在,而且千户还在夫人面前向他问起了公事,“如今匪患已经平定了,路指挥同知现在还按先前的例给我们拨军饷军粮,一定很艰难吧?” 千户怎么能知道这样的消息?他一向不与安平卫那边来往,一定是夫人打听到的。路百户吃了一惊,卢夫人竟会如此灵通!又见千户看到自己的神色转向夫人点了点头,便也不再隐瞒,却坚决地道:“我父亲自然不会向指挥使屈服,虎踞山的军需供应怎么也要保的!” 夫人就说:“毕竟匪患已经平了,上面有指挥使反对,下面又各处眼红,路指挥同知果然是很难呀!” 这话一点不错,父亲管着军需,先前一力偏着虎踞山这边还可以说是为了剿匪,现在匪患平定,上面的周指挥使早不高兴了,就是别处的驻军也多来攀比,而军需总是不足,自然就难了。但是,路百户心里有数,“不管怎么样,我父亲一定会以我们这里为先,毕竟虎踞山这边土地贫瘠,想屯田养兵也不可能。” “我有个法子,可以让路指挥同知不用为难。”卢夫人就道:“我们现在也开了几块田,又做了石炭的生意,不如就用这两样养兵,请路指挥同知减少虎踞山的军饷和军粮,只保证军械按时发就可以了。但是,还请令尊大人帮虎踞山这边周旋,以此为条件让周指挥使答应我们自己屯田、卖石炭养兵!” 让周指挥使答应太容易了,他早巴不得呢。只是不要安平卫拨的军饷和军粮?兵士们岂不要饿死了!虎踞山并不是屯田之地,只靠着山谷里的那点地,当地的百姓尚养不活呢!至于石炭,虽然能卖钱,但不花钱的柴很容易得,又能有多少人买?路百户一点也不相信,卖石炭能赚大钱养活几百人的军队!他之所以拿出一千两银子是为了不让卢夫人抵押铺子,家里早做好了这一千两银子丢水里的打算,毕竟路家白得了一个百户袭职,又分了几百两银子,怎么也不算亏了。因此路百户赶紧向千户看去,却见他神色一点也没变,可见夫人说的话他早知道了,而且也是同意的。 卢铁石确实是早知道了,而且也点了头。媳妇儿略提了一句,他就想到路指挥同知的不容易,毕竟他带兵也有几年了,真正没有*粮军饷发愁的只这么一段时间。一经想通,他便不愿意再为难路指挥同知,路指挥同在已经帮自己很多了。 就算没有婉儿一再保障石炭生意一定会赚钱,也没有那些宝藏,卢铁石也不会硬要别人替自己担事儿,自己的兵,自己怎么也能想办法养! “军需上的事情我父亲还是做得了主的!”路百户再三保证,“谁不知道虎踞山这里土地贫瘠,驻在这里防匪自要由发平卫拨军需的,别人想抢也抢不去!” “我们知道路指挥同知的好心,”宁婉郑重地道:“如果这件事能办妥,其实比安平卫给虎踞山一直全额拨军粮军饷更有对我们有利。” 将来周指挥使见石炭生意赚钱一定会生了抢占的心思,宁婉必须要提前防备。还是在自己的梦里,周指挥使就想抢石炭生意,只是那时虎踞山一带还有土匪,他派的人也如周副千户出兵的情形被土匪抢了,后来他又以此为难铁石。不过没多久,夷人就南下了,这事不了了之。 但是,现在形势不同了,土匪早已经剿灭,而石炭生意会比过去做得更大,只有想办法在大家都看不到利益的时候让周指挥使答应。就算他将来会后悔,但有先前的允诺,又有路指挥同知帮忙,他亦难公开反悔。 此时,铁石也拍着路百户的肩说:“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大家饿肚子的!你只管去帮我办好这件事!” 路百户在心里重新估量着石炭生意,也许自己看走眼了?那东西果然能赚到大钱?如果是那样,就更应该不让周指挥使参与到其中,有好处只能由千户和路家得!于是他不再置疑,点了点头道:“我就回安平卫,与父亲将事情说清楚,一定让周指挥使当众应承下来!” 为了将拨往虎踞山的军需减少,周指挥使果然在安平卫众将面前一口答应驻在虎踞山的千户所自行屯田买卖石炭筹备军粮军饷。因此自今年秋天起安平卫会减少一半的军粮军饷,而明年秋天起只拨四分之一,以后就成定例。 这个结果宁婉非常满意,“路指挥同知还是为我们挣了不少的粮饷。” 铁石也笑道:“没有了束缚还真自在,十分感谢路指挥同知啊!” 周指挥使怎么也是三品高官,在安平卫众将面前答应的话总不好很快就反悔的,而再过两三年,夷人也就要南下了,那以后的事情根本不必去想,眼下要做的就是放开手脚采石炭,以此练出一支精兵来! 正是春耕结束之时,听到消息来做工的山民越来越多采出的石炭很快就堆成了山。 铁石翻了翻路百户送来的帐本,然后就直接丢给了媳妇儿,“都是我们千户所的事,你帮我看看吧。” 宁婉也不推,打仗练兵她不成,帮着做生意赚钱她还是当仁不让的。花了些工夫将帐本细细看了,很是清晰明了:一本记石炭数量的,一本记工钱的,另一本开列着石炭场的用度,每天吃的米粮、各式锹镐柳条筐等等,一丝不差。 路百户果然很用心。 数数现在石炭的数量,宁婉心里极开心,她已经能算出今年会赚多少银子了。 那么大的数目,足够铁石练兵! 可是路百户难免有些着急,“如今石炭采了许多,可一文钱的利也没见呢,倒是我们垫付出去五六百两银子了!”再这样下去,他自家里拿来的一千两就快没了。 宁婉不急,倒是越发笑眯眯的,“不要紧,我就让人回虎台县把铺子抵押一千两银子,用的时候你只管过来取。” “再加一千两恐怕也只能支持到秋天。” “到了秋天石炭就有销路了。等入了冬,那时候生意不知道有多火爆呢!”宁婉就安慰路百户,“眼下还没到夏天呢,是以没有人会买石炭,更不必说大家还不认得石炭呢!但这些石炭就是银子,我们不用急!” 路百户果真就不急了。 他突然觉得卢夫人与卢千户很相似。 卢千户带着他们进山剿匪时就是如此,明明不可能的事,可是他气定神闲地吩咐下去,带着几十个人,就将令所有土匪窝马首是瞻的虎踞山拿下了,再以后的一切顺风顺水不必赘言,打仗于别人是极难的,但于他仿佛十分轻松,让跟在他身边的人不知不觉也不再惧怕敌人了。 眼下的卢夫人好整以暇,对石炭生意十分笃定,似乎钱很快就会滚滚而来,那么自己就等到秋天吧。 273.巧燕 宁婉安排了开采石炭的诸多事项,但却连石炭场都没过去看一眼,只因为铁石不许她去,只说那里不是女子应该去的。她原本有些好奇,可白氏也告诉她,采石炭的雇工们干活热了的时候只穿着一条裤子,女人过去着实不大方便,才打消了心思。 不过呢,亦有一件巧事,自家里房子的一侧正能看到山脚下的石炭堆,宁婉闲来无事时便向下瞧一瞧,只见那黑色的小山一天天增大,让她每心里满是愉悦。 石炭的事她是经历过的,完全不用担心,她从容地过着日子。 新居里一样样地添着东西,住起来越发地自在。除了家里添东西,她还在房前屋后种了不少桃树杏树梨树。山上的树太少了,瞧着就不够好看,正好这些果树很好养,买了树苗种下,过上三年五载就能结果了。 也许自己吃不上这些果子,毕竟按着时间计算那时自己会随着铁石回虎台县,但她还是兴致勃勃让洛冰在给新宅种树的时候为虎踞山带了树苗,新宅是家,这里也是她的家。 新种的小树苗细伶伶的,不多的花落了长出的叶子也稀疏,但只看着青青的树皮柔软的树枝,宁婉心里就开心。有了树,她竟觉得山上的风竟也变得软和了呢。 这天铁石中午回来的时候,就见媳妇正抱着女儿仰头看着屋顶房梁上筑窝的燕子,不禁笑问:“前两天有个燕子要在屋子里筑窝,我见你把窗子关了将它们赶到屋檐下面去了,现在怎么让这只燕子留在屋子里?” “先前的两只是拙燕子,只适合在屋檐下,今天这对是巧燕子,在屋里筑窝最好了!” 卢铁石就奇怪了,“怎么燕子还分巧拙?” “你竟不知道?”宁婉就笑,“也无怪你不懂,老宅里没有燕子窝。” 说着指了正在屋子里上下翻飞,一会衔了一块泥回来的小燕子说:“你看,巧燕子长得小些,翅膀上带着白边。它们筑窝用的泥都是大小一样光溜溜的,窝也做得精巧,像小口的罐子一样;拙燕子大,筑窝用的泥大小不一,里面还有许多草棍,粗笨笨的,就像碗一样。因此我们三家村那边儿都只让巧燕子进屋子筑窝,而拙燕子只能在窗外的屋檐下。” 平日铁石倒不留神这些,如今细细一看果然不错,但还是不解,“只为了巧燕子的窝好看才许它们进屋,拙燕子的窝不好看就只能在屋檐下了?” “当然不只为此,巧燕子从来不在屋里落一点脏东西,而拙燕子住的窝下面却会常有燕泥。” 卢铁石就瞪大了眼睛:“真有这样神奇事!” “那是自然的,不信你只管看着,这些巧燕子干净着呢。”宁婉又说:“燕子到家里筑窝是最吉利的事,说明这家日子会越过越好。” “嗯,这倒是不错。” 宁婉就说:“我刚看着这此小燕子就想起了我们,衔泥筑窝,一点点地添置东西,然后养大孩子,是不是一样的?” “还真有几分相似呢!” 一家人看了半晌燕子,才用了午饭。宁婉就将帐本给了铁石,“我替把把帐都盘好了,记得很清楚明白。” 铁石就香了香她的脸说:“真要谢谢媳妇儿呀!这么多帐一两天就看完了,省了我好多工夫呢。” “这点帐算什么!”宁婉就哼了一声,“过些时候的帐才会真正多了起来呢。” “好媳妇,到时候你还要帮我看帐!” “那是当然。”宁婉其实也喜欢做点事儿,“帐的事你就不必管了,我带槐花儿空闲时就看了,只是在外面你不要说是我看的就好。” “这有什么可瞒的,”铁石就笑了,“驻在外面的百户所也好,行户所也好,哪一处的夫人不帮男人管事?甚至台站里不只要写上兵士的名字,就连他们媳妇的名字也记在上面呢,也是因为她们也一样守着台站。你帮我看千户所里的帐又有什么?” 宁婉曾听过一些,与安平卫、虎台县里的那些夫人不同,外面屯田、驻守的千户所百户所中女人们果然要承担更多的事务,倒释然了,只要自己别被人误解就好。 见铁石要出门却又叫他,“你身量高,把挂的帐子摘下来,下午我让白氏洗了收起来。”原来宁婉怕槐花儿被蚊子咬,又嫌熏香的气味大,便在炕上挂了轻纱帐子,女儿睡觉时就将她放在里面,蚊子小虫都飞不进,槐花儿睡得就香,小脸上不似有人家的孩子被蚊子咬了红包,又痒又痛地让人心疼。 当初帐子便是铁石挂的,如今他便站到炕上将帐子解下来,不免担心,“虽然家里有燕子,那也未必能将蚊子都吃光了,咬了槐花儿怎么办?” “你就放心吧,只要家里有了燕子,蚊子就算不被吃光也会全部飞走了,它们最怕小燕子的!” “这窝燕子来得还真是时候!” “燕子来了,只要家里不去弄坏它们的窝,明年它们就会再找回来,依旧住在过去的窝里面,有的小燕子还会带来更多的燕子来呢!” 就这样,他们在虎踞山真正安下家了,整齐的新房子,一样样添置的东西,还有一窝巧燕子。等巧燕子生了蛋又孵出小燕子,张着小嘴叽叽喳喳地等着老燕子子飞来飞去地喟食,夏天就到了。 槐花儿满了一岁生日,已经会张着两只小胳膊跌跌撞撞地走路了,也能用稚气的声音叫娘了。宁婉就与铁石商量,“我们应该回老宅看看婆婆,要是能将婆婆接过来消暑就更好了。” 铁石占头,“娘要是能来自然好,若是不来,我们也可以陪她在家里住上些日子,正好借此机会将卖石炭的铺子定下。” 宁婉知道铁石原来是让虎台县里卫家帮他卖石炭的,卫家也因为接了石炭生意很快就发达了。她虽然认识卫老东家,但却不知道他与铁石是怎么做生意的。此时就问:“你可认得合适的人?” “我哪里认得什么商户?在虎台县时并不与他们来往,送的礼也都退了回去。”铁石就说:“要么请岳父岳母帮我们卖石炭?” 卖石炭是一定会赚大钱的,但是爹娘还是不要参与了,宁婉就摇头,“我爹和我娘并没有做大生意的本事,而且我也不愿意让娘家参与太多,我们还是找个能干本分的生意人来开这个铺子。且将来我们赚的钱多了,还能少了给老人家的。” 铁石也觉得有道理,“德聚丰在虎台县里做了几年生意,一定能认得能干本分的生意人,你就帮我选一个吧。” 其实那个卫老东家人就不错,很能干,而且当年他替铁石在虎台县里卖石炭很用心,最初大家不认得石炭时他便带着几个儿子将石炭送到各个大户人家的厨房里,烧了石炭给大家看石炭的好处,后来石炭成了抢手货,他也没有奇货可居,趾高气扬。而他的几个儿子人品也都好,卖石炭的时候从不克扣。 但是,卫老东家如今在哪里宁婉不知道。她在虎台县里也有几年了,从没有见过卫家的人,也没听过卫家铺子。 看来卫家在接下石炭生意前生意做得并不大,也没有什么名气。但是毕竟在虎台县,宁婉打听倒也容易,因此她就笑着点了头,“好。” 槐花大了,这一次出门方便多了,与几个月前又快了不少。 他们只在一处递铺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时分就到了家。 婆婆自然早知道了信儿,见了他们回来十分高兴,当然她最疼的还是槐花儿,抱在怀里就不松手了,就是儿子也要放在后面。 槐花儿已经不认识奶奶了,见面时很生疏,但可是因为血脉亲情,也可能是小小的孩子能觉出谁对她好,祖孙俩儿只一小会儿就十分亲热了。 吃饭的时候,婆婆不肯让别人动手,自己喂槐花儿,“乖孙女儿,来吃蛋羹,好!再吃一口粥,真懂事……” 宁婉和铁石相视一笑,“我们可轻松了,只管自己吃就是!” 婆婆连头也不抬,只看着槐花儿,“槐花儿的事都不用你们管!” 小俩口儿就笑了,“我们好久没一心吃饭了呢!” 吃过饭,他们还继续轻松,吴老夫人几个月没见孙女儿,在家里给孙女儿缝了好多的衣裳,买了好多的玩具,又打了好几样首饰,现在献宝似地都拿了出来,“槐花儿,拿这个小风车玩。” “看这套衣裳好不好看?” “来,把金镯子戴上!” 铁石和宁婉不免觉得自己多余了,两人想想就向老夫人说了一声,“我们去看看新宅子。” 老夫人一心盯着孙女儿,便头也没抬地看地说:“去吧,不必着急回来。” 新宅子已经竖起了长长高高的青砖院墙,刚刚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远远就看到了,觉得凝重而气派,十分醒目。现在离得近了,就见一人多高处砌了几道镂空的梅花图案,还有上面盖的眉子瓦檐都使得新宅在浑厚中透出不容忽视的婉约灵秀。 “毕竟是洛大哥修的宅子,与别人家的都不同!”宁婉就先赞了一声,“我好喜欢!” 正说着,洛嫣自墙内伸出头来向他们笑道:“卢大哥,宁姐姐,我和哥哥正等着你们来看新宅子呢。”原来新宅与老宅只隔了一条一丈多宽的路,这条路其实也属卢家的地,之所以隔出来,是因为新宅盖好后正可以将老宅做为祠堂。 这时洛冰也自洛嫣身后踱出点头,“夏日天长,晚上到这边转转正好。” 刚刚他们才回家时已经见过一面了,只是晚饭是分开吃的。如今洛冰就住在老宅,与妹妹同住西厢,也算是另一家人了。 铁石和宁婉就都笑着点头,“本也不急着来看,只是老人家喜欢孙辈,我们在屋子里也是白坐着,就出来转转。”说着就走了进去。 274.换亲 自老宅向西,先前的几处民宅早已经被卢家买了下来,如今与老宅隔了一条过道修起了高高的院墙,围住了相当大的一片。 虽然宁婉自虎台县里批下的地并没有全部圈进去,但新宅依旧比老宅大上很多,如今出了老宅正对着的这处是新宅的东门,正是为了将来两处来往方便。 按规制,五品官可以修三间屋门,新宅正是依此建造,现在已经修好了门檐,清楚地看三间大门,只还没有安上木门而已,与宁婉走的时候还是砖石成堆的情形截然不同了。 夫妻俩儿随了洛氏兄妹进了东门,抬眼就见几间青砖屋,将里面的情景完全挡住。 洛冰就笑问:“这里将来拨给上夜的用,不是还很方便?” 宁婉瞧瞧上夜用的三间屋子,觉得比自己在虎踞山的家还要好,就一吐舌说:“上夜的屋子都如此堂皇了,里面还不知怎么样呢!” 沿着一旁崭新的青砖路转过去,果然就是几处别致的亭台楼阁,有修完的,也有只修了一半的,全都依着地势而建,一排松木原色长榭后面便是用各种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头围起的一片水面,原来洛冰竟然还自外面的小河里引了活水进来!略有不足的就是如今水面上只分散的不多的荷叶,就是近岸处也遮不住水面,荷花自然也不多。 宁婉是养过荷花的,就笑着说:“别看现在的荷花少了点,只要养好了,一两年工夫就会长出许多,到了秋天采了荷叶晒干用都用不完,莲子也吃不了的。” “还有藕呢,我最喜欢吃。”洛嫣就说:“卢大哥、宁姐姐,哥哥说到了秋天还可以采藕磨成藕粉,还说我们家有做上好藕粉的方子的呢。” 提到了藕粉,洛冰也有了兴致,“辽东这一带人不大兴喝藕粉,我一直没有看到卖的。但在江南藕粉是最常见的东西。若是将鲜藕磨碎成汁再滤过熬熟做成的鲜藕汁更十分清香,若是喜欢甜的还可以加些用蜂蜜渍的桂花。记得我们家人都爱喝,特别是女子们,每日必少不了一碗藕粉的。”却又拍拍洛嫣的头,“你这个小可怜,虽然姓洛,但却没见过洛家的富贵,反而从生下来倒因为姓洛而吃了不少的苦。” 洛嫣就笑着说:“人家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吃过那么苦,现在可不是过上好日子了!”在她看来,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了。 但是宁婉知道根本不够好,甚至差得远呢!毕竟洛嫣从生下来不久就到了辽东,应该根本不记得洛家的往事,也就无从比较吧。 铁石就问:“京城那边还是没有好消息?” 洛冰摇着头说:“听父亲过去的门生说,前些时候有位御史上书提到了洛家的案子,但还是被皇上留中不发。” 宁婉早自得知婆婆用的苏合香来自京城时就猜到洛冰应该与京城还有一定的联系,而铁石也是清楚的。现在见他们并没有避着自己,就凝神听铁石道:“虽然过了十几年了,但还有人肯帮着你们家,可见公道自在人心。” “只是我们家的案子牵涉实在太大了,又是先帝钦定,是以自皇上起到下面的平民百姓都知道我们家是冤枉的,却始终翻不了案。”洛冰亦叹,“如今我父亲的那些门生故吏当年大都受了牵连,过得皆不大好,就是想翻案也无能为力。” 京城、皇家、冤案,这些离宁婉实在是遥远,她半点也不懂,亦完全搭不上话,便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就见洛嫣早收了笑容,在哥哥身边垂首而立,露在外面的一只手握起了拳头。就算是没经历了洛家的富贵,但毕竟是洛家的血骨,对于洛家的痛一样深入骨髓。 洛冰不免伤感起来,但他又坚定地说:“十年都忍了,就是再忍十、二十年算什么?哪怕我已经化成了飞灰,只要还有人记得洛家,感叹着洛家的冤情,这个案子早晚就会翻过来的,公道必定在人心!” 洛嫣抬起头突然道:“哥哥,你应该给洛家留下子孙!” 洛冰就是一怔,“你还小,懂什么。” “我哪里小了,而且道理我都懂得。”洛嫣便转过身,“卢大哥,你来给我们评评理,我哥哥是不是应该娶亲了?” 原来洛冰的亲事竟是洛嫣促成的! 虽然有过那个梦的宁婉知道洛冰在不合适的时机结了一门不合适的亲事,但是眼下显然洛嫣的提议一点也不错。就连铁石也点点头道:“洛大哥,嫣儿虽然小,可话说得一点也不小。你如今果真应该娶妻生子了。” 洛冰苦笑着说:“我哪里有这个心思。”可他瞧瞧妹妹和铁石,终还是点点头,面上无喜也无悲,“也好,就是为了洛家,我也要成亲的,改天我请谢媒婆帮我说门亲。” “不要找谢媒婆!”宁婉急忙反对,见三个人都看向自己,也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未免有些奇怪,就赶紧解释:“我是觉得谢媒婆说的亲都不靠谱。真的——当年我家刚搬到虎台县时,她就想给我说亲,都是些看中德聚丰铺子的,连我爹娘都觉得不成,问也没问过我就直接回绝了。” “若是我还有什么能让人看中的倒还好了,”洛冰微微一笑,笑中却满是苦味儿,“只要谢媒婆肯帮我说媒就已经很要领她的情,毕竟我还是罪人呢。” 平日里洛冰兄妹在自家过得不错,但真正谈到婚嫁,洛冰的身份是不可能瞒得住的,当然他也决不肯欺瞒别人,那么说一门亲还真不容易。就算不是为了自己着想,但只要想到生下的孩子还会是罪人,哪个女子能嫁呢? 无怪当年洛冰娶了谢媒婆的女儿。 宁婉想劝洛冰再等上一两年,洛家的案子应该就要出现转机了,那时他就会重回京城,然后成了中极殿大学士,想娶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但宁婉还是没有说出来,那样太惊世骇俗了,不必说洛氏兄妹,就连铁石也未必相信。而且,到了现在她的梦早已经有许多处与现实不一样了,她亦不能肯定洛家的案子一定会在两三年内翻了过来,如果不能,洛冰又要怎么办? 宁婉犹豫了一下,“洛大哥,我还是觉得谢媒婆不可信,不如我先帮你打听打听。” “那好,就拜托弟妹了。” 铁石就拍拍洛冰的肩道:“大哥,既然洛家是冤枉的,就一定会有昭雪的那一天!那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洛冰也拍拍铁石道:“多亏你了,一直支持我,否则我也不能与故人重新通了音信,你不知道我每听了有人在朝堂上提到洛家案时有多心潮起伏,我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就是靠着这些希望!” “我们亲兄弟一般,洛大哥何必如此!” 两个男人走到了前面,洛嫣就向宁婉低声说:“宁姐姐,你一定要帮我哥哥说一门亲,让我们洛家有子孙后代。就算我和我哥哥不能看到我们洛家的案子昭雪,将来也会有洛家人去京城击鼓申冤。” 洛嫣还是太聪明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并没有为洛冰说亲的打算,宁婉摇摇头苦笑道:“我不认得能配得上你哥哥的人。”说完便又顿了一下,突然想起,还真有一个,那就是封少奶奶。 只是他们绝对不可能的。 “其实京城里传来的消息比我哥哥说的还要差一些,上书的那御史被免去了官职,如今没有人再提洛家的事。” 宁婉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封少奶奶替我问了她娘家的人,他们说皇上虽然可怜洛家,但绝不可能为洛家翻案,因为那样就是对先帝不孝。” “封少奶奶的娘家?”宁婉不解,“她们家的人怎么能知道京城的事?” “封少奶奶娘家的亲哥哥当了京城府尹的幕僚,虽然没有官位,但他对京里的大事小情都十分清楚,”洛嫣告诉宁婉,“现在我哥哥还不知道呢,宁姐姐也帮我瞒着吧。” 宁婉彻底迷惑了,她过去与封少奶奶那样好,对于封家的事还有她娘家的事都再清楚不过了,可从没听过她娘家哥哥当了京城府尹的幕僚呀!封少奶奶只有一个亲哥哥,屡次应试不中,一直在家里读书,怎么能到京城成了府尹的幕僚呢? 更关键的是,难不成洛家的案子真不能昭雪了吗? 洛嫣只当宁婉同情洛家,倒是十分领情。她毕竟长大懂事了,知道谁是真正帮她的人,便静静地等着宁婉神色缓和,然后降低了声音说:“宁姐姐,还请你用心帮哥哥说一门亲,不必太好,只要能为洛家传宗接代就行。” 洛冰当年娶了谢媒婆的女儿,功成名就后并没有抛弃她,但是对这门亲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宁婉还真替他感觉出几分难过,因此就说:“我怕你哥哥娶了不合适的亲心里太苦,却又说不出。” “就如我哥哥说的,苦也要忍着!”洛嫣又握起小小的拳头,“宁姐姐,我知道我哥哥的情形不好说亲,不过我想用自己给哥哥换一门亲事。” 在辽东,的确有“换亲”的。就是两家的儿女分别嫁娶对方,当然也有三家转折交换的,但不管怎么样,每家都出一男一女,所以聘礼嫁妆也就都免了,通常办得都十分简单省事。之所以有这样的情形,并不是因为正好这两三家彼此中意对方,而是有许多无奈。 通常只有最贫穷的人家才会如此,往往又都是儿子不成器或者有某种缺陷说不上亲,家里怕断了香火拿女儿去换,所以是很令人瞧不起的。 不知洛嫣在哪里听了这法子,如今便打算牺牲自己,为哥哥说一门亲。 宁婉真想一巴掌拍在洛嫣的脸上将她打醒,但她还是没有,反而怕前面的两个听到什么,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道:“你哥哥要是知道了你的心思,一定宁肯死了!”说着留下神情凄凉的洛嫣快步赶了上去。 275.功劳 新宅虽然才开始建了几个月,但如今也颇有些可看之处。大家在小湖边停留了片刻,又绕湖向北,看了戏台、房舍种种,皆在轩昂气概中有江南的精巧,只看立意便远胜虎台县各家,卢铁石和宁婉再三称赞。 洛冰想是怕大家心里还因为刚刚的话题而不快,便沿路说着各处的好处,又笑道:“我算着今年秋天时能建好一些的宅子,到时候就可以从老宅搬过来住了。” 宁婉就道:“今年不急着搬家,不过明年这个时候我想在新宅子里请客。” 洛冰一想也就明白了,“虽然明年整个宅子还不能全部建好,但是体体面面地请几天客还是能的!” 洛嫣早跟了上来,先瞪大了眼睛,然后突然了悟,“老夫人一定会高兴极了!”笑语晏晏的,根本看不出刚刚的失态。 “现在不要说出去!”宁婉笑着摆手,“到时候大家一起来喝酒。” 回去的路上,铁石便握了媳妇的手,“无怪你急着要修新宅呢!原来是为了娘的五十大寿,你竟比我这个做儿子的还想到了前面。”他们夫妻之所以选这段日子回家,也是要给老人过寿的。不过今年是四十九,并非整寿,不必大办。 “这些事情自然应该是我打理的,你只管着外面的大事就好。”宁婉理所当然地说着,但其实在她心里还有另一个想法,那就是婆婆本来没有这么长的寿数,但现在她却一直活着,还活得不错,看样子身子近期亦是无虞。 要知道明年就是她的五十大寿了,按民间的说法就是“人过五十不称夭寿”,也就是活到了五十岁,就是过世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而官宦人家则常说的“五品不为贱,五十不为夭”,更是意指五品以上的官已经是上品了,身份相当高贵,而人过五十寿数就不亏了,当官的人达到了两条就很得意。婆婆现在已经有了五品诰命,到了明年满五十岁大寿,岂不应该大张旗鼓地庆贺! 宁婉心中颇也有些得意,婆婆能有这样的好命可以说她有很大的功劳呢。 看着媳妇喜滋滋的样子,铁石也欢喜起来,只是大家回到家里先不提,只等明年大办寿筵。至于今年吴老夫人过寿那日家里请了吴家的几个走得好的亲戚,再加上宁家、洛家等摆了酒,悄悄庆贺了一回,并没将消息传到外面。 婆婆过了寿,宁婉便开始打算石炭生意。 她原本还是想找到卫老东家,请他帮忙卖石炭,于是爹娘、大姑大姑父等人来给婆婆庆寿时就让他们帮忙在虎台县里打听,现在正好过去看看大家,顺便见见卫老东家。 虽然前几日刚见过面,但女儿回娘家却还是不同,爹娘十分开心,笑着让女儿女婿进屋里坐,又赶紧摆上酒席。女儿女婿有许久没过来了,因此这一次宁家非常郑重,把大姑大姑父他们都请过来,男人在东屋,女人在西屋,还自望远楼要了酒菜。 还没落座,娘就问女儿,“怎么没将槐花儿带来?” “一则是婆婆舍不得她出门,再则就是我这次来也有正事儿,恐没工夫管她。如今我和铁石骑马过来倒是便利。” “我也想槐花儿呢,果然是个招人疼的小丫头,”娘就笑道:“既然是回娘家,又有什么正事儿?” “就是上次我请娘帮我打听的卫家,我想见见他们家的老东家。” 娘就吃惊地说:“虎台县里并没有你说的卫家,哪里能见面!” 宁婉也十分吃惊,“没有?你们可去了卫家的铺子?” 大姑就说:“你说的地方根本不是卫家的铺子,而是民宅。我只怕伙计们不中用误事,特别和你爹过去问,结果那家姓王不姓卫,又问了附近的人,也没有姓卫的。” 无怪自己在虎台县这几年没见过卫老东家,原来他现在根本没有在县城里开铺子! 那么,就不可能指望卫家了。 娘和大姑就都问:“你打听卫家做什么?是不是弄错了地方?” 宁婉如何解释?只得摆手道:“算了,也是受人之托。” 宁婉兴头头地去了虎台县,原还想着如何不引起大家怀疑地与卫老东家将石炭生意谈好,不想连人也没找到! 若不是此行见了娘家的亲人,她一定十分失望的。 娘瞧着她有些没精神,就笑着说:“家里还有一个极好的消息,那天婆婆做寿时我看你一直在张罗着,就没说出来——你三哥中了个什么进士,现在被派到南边做官去了!” 大姐就告诉娘,“那是同进士!” “对了,同进士,”娘就说:“管什么同不同的,都是进士,也一样当官!” 大姑也说:“我听着有人说什么同进士不好,就觉得可笑,不好你考一个可成?全天下不管东西南北的人都在一处,统共才考上几百个人,同不同的都不容易!” 宁婉也曾听人嘲笑同进士,又编了笑话,把“同进士”和“如夫人”相对,但其实同进士也极难考的,只是略比进士差一榜而已,因此也道:“那些人就是酸,真让他们去考,连个秀才也中不了!” “可不是!”娘就又笑道:“你干娘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如今她可是有个当官老爷的儿子了!” 可是胡敦儒的官做得并不长,他大约没多久就弃官回乡了,那时候干娘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宁婉就说:“当官有什么好的,我看三哥不是喜欢当官的人。” 这话一点儿也不错,大家都点头,就连娘也说:“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实诚了。” 不过呢,大家还都觉得当官好,正好石头挟着书回家吃午饭,就都说:“石头好好读书,将来也考个进士当官!” 石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先生教导我们学而优则仕,就是书读得好才能当官的意思。” “我们听不懂你的那些文词,”大姑笑着说:“我就知道石头当了官,你爹和你娘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大姑也跟着有面子!” 辽东文风不盛,虎台县里的举人老的少的加起来没几个,如今胡敦儒中了进士自然引人注意,且他当官的消息才传回来没多久,大家免不了多说几句,然后问起虎踞山那边的情形,宁婉少不得给大家讲讲,当然她挑的都是有趣的事,至于那些艰苦之处都一一略过。 然后就问起了喜姐儿,当然是在石头又去了学堂里,屋子里只有娘、大姑和大姐时,“自那次接她接回家,我就没见过人,如今还是不肯出门?” 大姑提了喜姐儿就叹气,“可不是,越发牛心左性了,每日出了屋门就进厨房,做了面食就又回屋子,这不,听说你回来,我和你大姐要带她来,只说是一家人见见面,可劝了半晌她还是不肯动。” “有人上门来说亲,她一个也不看。”大姐就问:“婉儿,你今天问起喜姐,可是有什么事?” 宁婉左右为难几天了。洛嫣那日说出换亲的话后,并没有再找自己,不过每于二人相对时,总能感觉到她眉目间的恳求。正如她的哥哥拼了命地将她养大,想让她过上好些的日子,她对哥哥也是一样满心维护。如今她觉得哥哥应该娶亲,自然要尽最大的力帮忙。 除了她还有铁石,他也是一样的意思,想让自己帮洛冰说一门亲。当日回房时说起此事,宁婉还问,“万一洛大哥刚娶亲,洛家的案子就翻了过来,到时候后悔了可怎么办?” 铁石立即道:“洛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却又说:“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洛家的案子哪里能这样巧就在洛大哥娶了亲后立即翻过来?再者洛大哥现在已经三十好几了,再耽误几年恐怕就更难。更何况他们洛家只剩下他们兄妹,怎么也要传下香火的。” 她便想到了喜姐儿。 公平地说,宁婉知道喜姐配不上洛冰。洛冰可是大才子,而喜姐儿大字不识几个;洛冰是极通达的人,而喜姐儿见识就太少了。 但是就在眼下,用世人的目光去看,洛冰又是万万配不上喜姐儿的。不必说年龄的差距,只论万家可是有小小家业的,除了良田还有铺子,体面足够,而洛冰又是什么身份?流放到辽东的罪人!按当朝的律法,罪人的后人也一样还是罪人,永无翻身之可能。 平日大家可能不放在心上,只含糊过去,但是到了议婚时总不可能瞒着的。但只要将实情说出,几乎就没有人家愿意嫁女了。 这也是洛嫣之所以提出要换亲的原因。洛嫣虽还小,但长得极美,早有人向自己打听她,用她给洛冰换一门差不多的亲事还真不难,世上大多数人家毕竟还是偏心儿孙的,对女儿就要差多了。 当然,宁婉再不会同意,非但本就不该如此,而且她知道若是洛冰知道了这一层,比杀了他还要痛苦。与其如此,还不如为洛冰说一门亲了。 眼下的世情,若是喜姐儿没有犯过那个大错儿,宁婉恐怕还真不敢在大姑面前提起洛冰,但是因为那个错儿,虽然没有被外人知道,但喜姐儿也好,大姑也好,都有些理亏的感觉,因此再为喜姐儿相看,并不太挑剔,只想找一个本份能干不会嫌弃喜姐儿的人,让喜姐将来有个依靠。 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宁婉才想到了喜姐儿。她清楚地记得自迷觉寺回来时洛冰说的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很简单很平常的道理,大家时常会说,对孩子说,对男人说,可是却很少有人肯对女人这样说,特别是在女人犯了那样的错误之后,几乎没有人能给予她们改错的机会。同样的错误若是男人犯了大家或是根本不在意,或是很容易就原谅他们了。 这种不公平宁婉原早已经看得惯了,甚至也觉得理所当然了,但洛冰的一句话却让她感慨万千,然后对他景仰不已。这样的胸襟、气度其实要比榜眼的名气更令人敬佩。 因此她亦不担心喜姐儿先前的事会影响这门亲。 而且,宁婉也是有私心的,与其看着洛冰娶了谢媒婆的女儿,那么把喜姐嫁过去不是更好?她毕竟是大姑的新女儿,爹最喜欢的外甥女儿。 因此宁婉就字斟句酌地说:“我想帮喜姐儿说一门亲。” 276.人品 听了宁婉要给喜姐儿说亲,大姑、娘和大姐都十分欢喜,“婉儿最有见识,说的亲定然是不差的,喜姐儿听了也能愿意。她要嫁出去了,将来再有个一男半女的,一辈子也就有靠了,我也就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宁婉却觉得开口十分艰难,回想当初她给羊大小姐说亲时,挥洒自如,简直再容易不过,但现在却为难得紧,甚至觉得有点心虚。沉吟了再三却先问:“喜姐儿的事大姑究竟是怎么想的?” 大姑倒是爽快,毕竟这件事儿她想了许久了,无时无刻不放在心头,“喜姐儿还是要嫁的,我和你姑父早过了五十,还能活几年?说不定哪一天一伸腿就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可怎么办?” “她的两个哥哥倒不是坏人,可架不住有两个小心眼的嫂子!”说到这里,大姑就气愤起来,“当初若不是她的两个嫂子撺掇,喜姐儿也不至于嫁到赵家去!” 大家只得先劝她,“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现在她的两个嫂子也后悔得什么似的,对喜姐也好。” “那是因为我和你大姑父还活着!她们不敢!”大姑就说:“我们要是咽了气,她们能好好待喜姐儿一辈子?我是不信的!” 不只大姑不信,其实大家也都不信。倒不是万家的两个嫂子果真有多坏,而是她们只是平常人,对自己的丈夫儿女都是极尽心的,但是对和离回家的小姑嘛,不可能多尽心尽力呀!而且喜姐儿和离回家的实情,如今还瞒着她们呢,若是知道了,又不知会不会因此嫌弃了小姑子。 一向话少的大姐也说:“喜姐儿要嫁还是早些嫁好。” “正是这个理!”大姑一拍巴掌,“有我在,总能替她好好相看相看;再者嫁妆的事,趁我还能做主,也给她多分些!” 娘就问:“那大郎和二郎?” 大姑就叹气,“我惦记着喜姐儿,也不会忘记儿孙们呀!”又向大家道:“我时常想着这些事,如今你们听听我这个打算可行?特别是婉儿,帮大姑拿拿主意。” “这两年家里也余下些银钱,我就想着在好点儿的地段开个真正的饭庄子,趁着现在身子还行和你大姑父大姐大姐夫他们一起辛苦干上几年,一定能比现在的包子铺生意还赚钱。然后我就把这个饭庄子的股儿与梨树村的地算成两份给大郎二郎一人一份,至于万记包子铺的股儿就留给喜姐儿了。” 宁婉听了一则是喜,大姑他们的生意做得果真不错,现在竟有在好地段上开饭店的打算了,要知道当初她就赞同将包子铺开在好地段儿上的,不同的地段对生意的影响可大着呢!二则也是担心,“我当然赞成再开个饭店,若是地段好,生意也不会差。只是大表哥二表哥和嫂子们是怎么想的?” “只要侄女儿说生意能做好,那就这么定了!”大姑真正担心的是生意能不能做好,“大郎和二郎他们,愿意不愿意的,我也做主了!再者万记包子铺也不是我们一家的,我们与贤儿两口子商量了,再新开铺子,还是我们两家的本钱,但包子铺我们家的股儿就都给喜姐儿当嫁妆。” 这应该是大姑想了很久才得出来的法子,也算是周全,想到包子铺毕竟是小生意,比不得新开的饭店,宁婉就点头,“大表哥二表哥他们想通了也不会说出什么。” 大姑又说:“说起开新铺子,我还想问问你们都入不入股呢,如今先提上一句,过几日日得了空我们再另说。”不待大家答话就问宁婉,“喜姐儿有这样的嫁妆,是不是不错了?你还不赶紧把那家怎么样说一说。” “那个,是这样,我想帮喜姐儿说的是洛冰。” 并没有人想到宁婉是给洛冰说亲,大家就都怔住了。 沉默中,大姐问了一句,“就是那个伙头军?” “是,”宁婉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地都说了,“他原来是江南大世家洛家的大少爷,中过榜眼、当过翰林院编修、吏部给事中,后来受到江南大案的牵连,被流放到辽东,现在还是待罪之身,没有朝廷赦令他和子孙都不能改变身份。另外我知道的还有,洛大哥今年三十四岁,现在铁石的军中,如今正帮我们家修宅院。他前头有妻儿,现在都没了,如今只有一个妹妹叫洛嫣的,你们都认得。” 娘就迷惑地问:“难不成我这个老乡也中过进士?” “岂止是进士?”他还是榜眼,在翰林院当过编修!只是要想给娘讲明白恐怕还要费好些工夫,宁婉就轻轻叹了声气,“虽然洛冰现在落魄了,但是他家的案子是冤枉的,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只是因为案子是先帝定的,一时没法翻过来。但是我想他家的案子早晚会昭雪,到时候洛冰的前程不可限量,喜姐也会跟着……” 大姑是急性子,打断了宁婉的话抢着说:“我们家不指望喜姐儿能荣华富贵了,只要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 很显然大姑根本不信洛冰能有出头之日的。 这也不奇怪,没有人会相信,除了宁婉。当然,铁石和洛冰他们也是充满了希望,但是有希望与确切地知道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 宁婉只当大姑不愿意,正要说声算了,不想大姑却又道:“什么编修、给事中的,我们也不懂,但我瞧着那个人人品很是不错呢。” “是啊,我觉得也好,”娘很是赞同,又补充说:“尤其是我这个老乡性子特别和善,将来对媳妇肯定差不了。” 大姐也说:“还会做饭呢。” “我最看中的是当初姓洛的让婉儿来劝喜姐儿,说错了不要紧,只要改了就好。”大姑就说:“只是这个罪人身份不好办,我得想个法子。” 宁婉再没有想到大姑这样快就接受了洛冰,她一直在想怎么能替洛冰说些好话但又不至于让大家奇怪呢。 但是洛冰凭着他自己的为人,已经不必她多嘴了。当然,也是因为自己家人着实纯朴,只看洛冰这个人了,若是别人家中,一听带罪之身早就摆手回绝了。 至于大姑要想法子,宁婉只苦笑了一笑,先帝定下的大案,就连皇上也没法子翻回来,大姑能有什么办法? 不想大姑还真有办法,“婉儿,你与洛冰商量商量,能不能算他入赘我们家,这样将来生了孩子跟我们家的姓就不算罪人之后了。” 娘与大姑姐相处日久,自然是知道她怎么想的,就帮腔道:“其实你大姑也不是要他真入赘,你大姑又不是没有儿子孙子,只不过是为了让将来喜姐儿的孩子们不低人一头罢了。表面上姓万,再过些年头没有人追究了,就改回姓洛也就行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宁婉不觉得惊叹,“大姑,娘,你们还真聪明!” 大姑挥挥手,“什么聪明,不过是想法子把日子过下去罢了!” “主要是我看着这个老乡人好,又挺可怜的;正好喜姐儿也挺可怜的,他们要是成亲相互扶持着真是好事。”娘就又向大姑说:“二郎一直没说,但我是知道的。他早想把包子铺的股儿给喜姐儿了,也是怕喜姐儿将来在包子铺子里站不住脚儿。如今喜姐要出嫁,就正好把包子铺的股儿给她当添妆。” 宁婉听了,“那我的股儿也给喜姐儿一半儿当添妆。”当初家里的东西,除了三家村的地以外,她与爹娘都是平分的,爹娘有包子铺的股儿,她手里也有。爹娘全给了,她给一半儿,正合适。 “那怎么好?”大姑一个劲儿地摆手,“太多了,我们不能要。” 娘就说:“又不是给你的,你推让什么。” “那也不行,要是别的也就算了,但那么多股儿,可实在太多了……” 看娘还要说什么,宁婉就打断这两个人,“亲事还没说定,添妆的事早着呢,我们先说正事儿。” “也是,”大姑就问宁婉,“洛冰那边会不会愿意呢?”毕竟这边是亲戚,又处得好,跟一家人一样,因此婉儿一定会先与家里人商量。 宁婉想起洛冰无喜无悲的神色,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显然是不想成亲的,但是没有办法;自己其实也不想为他说亲,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洛冰娶谢媒婆的女儿,虽然洛冰回了京城对谢媒婆的女儿还不错,但谢家的那个女儿的确不怎么样啊,比起当年铁石娶的周氏女还不如呢! 还有洛嫣,她毕竟年纪小,未免就容易想偏了,出了什么事儿就不好了。 “洛大哥既然托了我,我要是向他提起,他应该都能同意的。”宁婉就说:“只是入赘的事我要与他商量商量。”想到洛冰的通达,应该也是没有什么。 “那好,你就与洛冰商量商量,我也要好好劝一劝喜姐儿,”大姑就说:“当初洛冰让我劝喜姐儿,我已经将他的话告诉喜姐儿了,喜姐儿应该记得的,如此这般不正好也能解了她的心结!” “喜姐儿现在差就差在有心结上,”大姐也说:“她向我说过,再说一门亲,如果瞒着过去的事她心里不安,不瞒着她又没脸见人家。如今还真是正巧碰上合适的了,她再不必多想,正成就一门好亲。” 277.歧途 宁婉在娘家消磨了一日,到了快关城门的时候方与铁石回了老宅。 虽然没找到卫老东家,却将洛冰的亲事说得有了眉目。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既然如此,总要将大姑的意思向洛冰说了。 当日提到亲事时虽然大家在一处说的,但是此时宁婉却不知为何不愿与洛冰当面说明,想了想将事情的本末告诉了铁石,“你帮着问一问吧,别忘记了提一句表姐儿现在早已经改过了,连家门都不大出的。” 铁石倒不想大姑会将喜姐儿许给洛冰,倒是替洛冰高兴,“可见岳母和大姑都是有识人之明的,就是表姐先前也不过一时糊涂,只要将来好好日子就行。就连大姑所说的入赘,其实也是为洛大哥着想,洛大哥定然点头,你今日不如就直接应下。此事若成了,以后我们与洛大哥竟成了亲戚,倒也不错。” 宁婉却叹了声气,“洛大哥并不应该在虎台县里娶亲的。” 铁石就说:“嫣儿都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反而还糊涂了!” 宁婉只得再三劝自己,不管怎么样,洛冰是应该娶妻了,眼下他能娶到喜姐儿其实已经是不容易了。而将来他也会包容喜姐儿,而喜姐儿有了过去的经历也不会再错,两个人也许会过得很好呢。 及铁石问过洛冰回来,得了洛冰点头同意后,宁婉便在第二日派了人去大姑家传话,只等大姑回话后商量聘礼等等细事。 洛嫣听了消息便过来,在宁婉的身旁坐下,垂着头轻声细语地道:“谢谢宁姐姐了。”话语间十分诚恳。她只当宁姐姐不用心,不想竟然将亲近的表姐说给自己的哥哥,可见是真心不嫌弃自己兄妹的。 “你只当我为了帮洛大哥说亲,将家里人劝通了,”宁婉就道:“其实不是的,我娘、我大姑都看好洛大哥的人品,也不指望洛大哥将来能荣华富贵,就是想让我表姐能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 “我大哥真是很好的人。” “这我都知道。”宁婉想了想就又对洛嫣说:“我表姐的事儿,想来你当年也猜到了一些,现在我索性都告诉你。做媒一手托着两家,有什么事都要说到前面,你虽小却也是洛大哥唯一的亲妹妹,不好瞒着的。” 洛嫣是冰雪聪明的人,先前早知道那次在迷觉寺见到的万姐姐有不对之处,如今听了三言两语心头雪亮,立即道:“我哥哥说过,谁又能没个错呢?他也有许多要悔过的地方,表姐嫁过来,我们再不会提过去的事,只一心好好过日子。” 宁婉就一笑,她提前将喜姐儿的事向洛嫣说明,自然是怕洛嫣将来会有什么不自在,她毕竟会成为皇子妃,要是想与嫂子为难,喜姐儿会十分难做的。但是这只是其一,其二就是她更想以此来劝劝洛嫣,“洛大哥有这样的心胸,我素来是知道的。但我还想你自喜姐儿的事上多悟出些道理来。” 喜姐儿当年被富贵迷了眼,一步走错然后步步错,自不待言。但当初她答应嫁入赵家时,岂不也是想提携娘家?她嫁过去后对娘家一向十分大方,又曾经想帮自己,但最终反成了大家的拖累。 洛嫣情急之下要为哥哥换亲,同样是进入了歧途。她若是因此嫁了一个不堪的人,将来还不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宁婉想得越多就觉得当年洛冰娶了谢媒婆的女儿,也许与洛嫣的这种想法是有关系的。 洛冰是她的亲哥哥,自然会知道妹妹的心思,然后他宁愿娶谢媒婆的女儿,也不愿意让妹妹为自己牺牲! “如今你和洛大哥难处的确不少,但还是要走正途,将来才不会后悔。” 宁婉自打过洛嫣一次之后,就没有再教训过她,甚至重些的话也没说过。并不是不想管教,而是洛嫣再没有犯过什么错。就连一直不喜欢她的毕婆子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她对婆婆很孝顺,对自己很尊敬,对槐花儿很喜爱,对家里的其余人也都十分和善友好,行事更是周全。 但是,宁婉还是感觉到她的疏离,不管洛嫣做得多完美,她从没有真正融入到卢家老宅,也没有将自己当成亲人,她反而对封少奶奶更依恋一些。正是为此,宁婉平时并不与她说些知心的话,但是现在总要告诫她的。 洛嫣听了这些话便怔了怔,“宁姐姐,我都知道了。” “那好,我们就等大姑回信吧。” 大姑的信儿并没有很快传回来,宁婉倒也没着急,眼下家里人应该在劝喜姐儿,毕竟是她的亲事,总要将她说通才好。而想说通喜姐儿,果然要费些工夫的。但看大姑费了那么多心思为女儿安排的这条生路,喜姐儿迟早会答应。 宁婉便将心思放在石炭生意上。 正因为知道卫老东家,宁婉其实根本没有真正思量怎么卖石炭,但是铁石也好,路百户也好,他们都认为她早已经胸有成竹,因此只等着听她的安排。 想要今年冬天将石炭卖出去,怎么也不能再等了。宁婉想了又想,最终决定请虎台县几家声誉好的东家一同商量,看一看哪一家或者哪几家有意,然后拿出一个章程,在虎台县里开一间石炭铺子。 就在宁婉准备写请帖时,家里来了不速之客——崔太太。 宁婉见了拜帖并没有想到会是在路上遇到的那个扶余国的崔太太,而以为是县令钱家的亲友,因为拜帖是与钱夫人的一张便签一同送来的,钱夫人将崔太太称为她的一位故交,请卢夫人帮忙照顾。因此宁婉就想当然地以为又是一位钱夫人的同乡来打秋风。 这样的事以前有过,当时身为赵家当家奶奶的宁婉总会给钱夫人情面,让她的亲朋故交得些好处。眼下她本也想帮帮钱夫人的,毕竟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 但是见了崔太太,宁婉便将眼睛瞪得老大,半晌才“呀!”了一声。她当然是吃惊的,但是如此吃惊却是有些故意的了。 崔太太可是在土匪横行时都能继续做生意的老手,看着卢夫人如此的神情还撑住了,只脸上红了一点,恭恭敬敬地上前行了礼,满脸笑意地开了口,“无怪上国有一话说‘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先前打听卢将军家在何处,竟怎么也没有打听到,结果那天与钱夫人闲话,才知道原来卢将军就在虎台县!” “我也不知道崔太太竟与钱夫人是故友呢!”宁婉面上惊叹着,心里却想,看来虎踞山的路通了,崔家的生意还真做大了,就连虎台县他们也开始涉足。要知道在她的记忆里,扶余商人只与安平卫做些小生意,根本到不了虎台县。 而且,钱县令竟然连外族人的生意都摸上手了!要知道过去赵家掌着典史之职时,这些生意上的事钱县令是根本碰不到边的! 当然那时候所有的好处都是赵家与正管着这些事的几家得了,现在很显然是到了钱县令的手里,但钱县令总归是父母官,他又要面子,不会给一个商户写什么东西,倒是钱夫人写个便签还显得随意些,就算是被人看到了也只是女人间的小事。 当然就算是钱夫人的便签也不是随便写的,钱县令要面子,钱夫人也不是不注重声誉,亦可见崔太太本事了得。 从此处又能瞧出封家的本事不行啊! 崔太太不知道卢夫人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急忙解释,“我与钱夫人结识也有些时日了,又蒙她教导,选购了很多书籍,回到扶余国销得特别好。因此我们真算得上故交了。” 扶余国的人喜欢购买汉书,以钱夫人的才学指点崔太太选书自是足够了,而且还很有可能崔太太就是以此为借口与钱夫人攀上了关系呢。 宁婉就笑道:“既然钱夫人告诉崔太太来找我,有什么忙我自然要帮的。”她说得亲热诚恳,其实早想通了,钱夫人对崔太太其实还是敷衍,若真心想要自己帮崔太太,早请了自己去县衙吃酒,当面将崔太太介绍给自己了,如今只写了个简单的便签,终还是差上一筹。但不管怎么样,她总要在崔太太面前替钱夫人做足了面子。 不过,也只是做足面子而已,宁婉不会因为这张便签而对崔太太特别照顾。 崔太太为了这封信颇花费了不少,现在听卢夫人如此说就信了,她毕竟是异族人,对于上国这些女人的心机手段总不能真正明白,陪着笑道:“虎踞山的那些石炭要卖的吧,我们家做生意许多年了,运货卖货都很熟了,还请将军和夫人将这桩事交给我们,石炭卖出去后,我们只要两成利就行。” 石炭的生意虽然没打算瞒着谁,但也没有对外面露过什么口风,不想崔太太倒看出来了,又主动找上门来,宁婉就笑问:“崔太太怎么知道的?” 卢夫人如此询问,就是承认自己说的对了。崔太太就低眉笑道:“我们时常自虎踞山下的路经过,自然能看到那么一堆的石炭,当然是要卖出去的。” “可你怎么知道石炭能好卖呢?”毕竟眼下许多人都不认得石炭呢。 崔太太就笑道:“一路上各家递铺都用石炭,就连递铺旁新修的客栈、小铺子也都用石炭烧水做饭,比木柴好多了,这样的好东西岂能不容易卖!” 278.优厚 崔太太开的条件十分优厚,优厚到比宁婉事先估计虎踞山能得的最高利还要多。 石炭是山里的东西,表面上看一文不花拿出来就能卖了赚钱,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从将石炭从地里挖出到卖到千家万户,每一步都要用许多人力物力。 要知道石炭是非常沉重难以运送的!不管是从山上运到山下,还是从山下运到城池里,都很不容易。特别是自虎踞山运到虎台县,还要用骡车,花费更大。如此一来,崔太太未必还剩多少利了。 宁婉就不解了,“崔太太如此可是为了什么?” “我见石炭已经积了很多,自然是想帮将军和夫人的忙!” 石炭果然已经堆成一座小山。但这都是虎踞山的事,与别人无关。毕竟人哪有会无缘无故只为了别人好的,宁婉就想了想就笑了,“崔太太还是担心路上不太平?” “并不是担心,我们都信铁石将军的!”崔太太赶紧摇头摆手,“我们就是相孝敬铁石将军!” 宁婉忖度她的心思,其实还是害怕路上失了货物。如果虎踞山上驻扎的并非铁石,而是随便另外一个人,定然会向路过的商人收些财货的,特别是异族的商人,是最被欺负的。现在铁石的秋毫无犯,让崔家不大相信,他们运送的东西太贵重了,为了保全宁愿送些好处给铁石,买来安心。 他们接下石炭生意应该不大赚钱,但也不会赔的,由此却与铁石结成牢固的利害关系,这才是他们最看重的! 既然如此,由崔家帮这个忙也不错,他们并非想借石炭发财,总会老老实实地做生意。又因一心与铁石交好,管起来也容易。 但是,宁婉还是要与铁石商量。因此她便一笑道:“你也知道,这些大事还是将军做主的,我最多在一旁吹吹风。” 崔太太来前自然多方打听过,早已经确定卢夫人的份量,眼下见她说的谦逊其实是不信的,但总知道不能反驳,就低眉顺眼地笑道:“那我就等着夫人的好消息了。”心里却是十分自信,再没有人能给比自家更好的条件! 崔家可是不赚钱呢! 宁婉也想当然地以为铁石会同意,将崔家的事说了,却见他并没有喜色便笑道:“你是不是怕欠了崔家的人情?那么我们就分给崔家一成的利,便是这样也比别家便宜!” “不是利益多少的事,也不是人情的事,”铁石摇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石炭的生意不能用外族人!” 不过就是石炭生意而已,与本族人外族人有什么关系? 但她旋即就明白了,毕竟铁石想得深远,就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你说的对,我竟只想着挣钱了,真是目光短浅。” 卢铁石见她这般女儿态就笑了,又好言好语地哄她,“你总归是女子,没有在多伦那样的地方住过。那里华夷混居,大家平素都很好,男人们甚至还能在一处喝酒,但到了战火起来时,原来的邻居转眼就成了仇人。扶余人眼下自没有恶意,但谁又能说得准将来。我们还是在辽东找一个能干的生意人吧。” 宁婉重新抬起头来,“我知道了,明儿个我就回了崔太太。” 夫妻俩儿正说着话,就听外面人声鼎沸的,吴婶就过来说:“家里来了亲戚,老夫人请二爷和夫人过去。” 铁石就问:“什么亲戚?是我认得的吗?”自家里亲戚出了那两件恶心事儿,寻常人来了他便不大出去见面。 吴婶就笑了,“多年不来往了,就是老夫人和我也只听长辈们说过,还是第一次见面呢,二爷哪里认得!”又细道:“这位吴老爷的爷爷与老夫人的爷爷是堂兄弟,想当年老夫人娘家自山东来辽东时就是听了吴老爷家在辽东混得很好才动了心,便是我们这些家也多是因为此才来的。如今吴老爷亦是吴家中最有钱有势的,因要修家谱,特别过来与大家叙叙旧,听了老夫人爷爷的名讳便道当初他爹还活着时常念叨的,因此特别带着儿子来看望老夫人,论起来老夫人与吴老爷还没出五服呢。” 俗话说“五服以内为亲,五服以外为疏”,尽管这位吴老爷与老夫人第一次见面,但大家还是正经亲戚,论起来比起常来往的几家在血缘上还要近些。且吴老爷为了修家谱过来,听了老夫人的祖辈之名特别前来看望,铁石与宁婉再没有一点轻慢之心,赶紧换了衣服去上房。 才出屋门就见院门前停了一辆大车,正有不少下人往屋子里搬东西,大包小包的,比起之前崔太太送的礼瞧着还要重上一些。宁婉就在心里想,果然是吴姓中最有钱的,初次见面的亲戚都这么大方,一时在心里想着怎么回礼才好。 及进了上房,就见吴老爷正与老夫人分坐在炕桌两旁相谈甚欢;槐花儿正坐在奶奶的怀里,手里拿着一个黄金嵌宝的九连环摆弄着,显然很是喜欢这个新玩具;陪着过来的几位吴家叔伯分坐在炕上说笑,而吴老爷儿子坐在父亲身后炕沿上笑嘻嘻地捧着场,宁婉就怔住了——原来吴老爷正是马驿镇上的吴粮商,而随他来的正是吴二! 吴二此时已经赶紧起身上前一步拱手问好,又向宁婉笑呵呵地说:“原来竟是马驿镇的故人。我早听说宁姑娘嫁到了卢千户家,不想是姑妈家里,还真真是巧了!” 巧?宁婉才不信!若说吴粮商修家谱到此还说得过去的话,吴二这个唯利是图的人怎么也不会扔下手中的大生意来看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呢! 吴二也许不知道自己的近况,但自己可是早听了他的大名。去年的时候他就回到了辽东,自然是衣锦还乡,一气在安平卫里开了好几家大铺子,将安平卫粮食、铁器、药材、马匹等许多样生意搅得格局大变,许多老商家关了门,但他的生意却十分兴隆。许多人都纷纷传说他在京城发了财,结交了权贵,再回来底气十足。 不过呢,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吴二爷是手下留情还是不屑一顾,这一次他并没有再做山货生意,因此与德聚丰并没有交集,就是与宁婉的皮货铺子也没有生意来往。 宁婉心里盘算着吴二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面子上却十分亲热,先向吴粮商行了礼,“好久不见吴叔了,吴叔越发富态了!” 吴老爷自是知道宁家幺女嫁到了卢千户家的,他一直庆幸不论什么时候两家都没有翻过脸,因此这番过来就容易说话了,也不拿大,起身笑道:“当初老街坊们就都瞧着宁姑娘出色,果然是有福气的,竟是五品的官夫人了呢!” 宁婉客气了几句,这才转向吴二一笑,“吴二爷是安平卫的风云人物,我倒是早听到了。” 婆婆见他们过去认识就笑着说:“可真是巧了,”又道:“我亦认得马驿镇上的谢大夫,扎得一手好针炙,我这病还多赖他诊治才拖到现在。” 吴家父子就都说:“谢大夫不仅医术高明,人品也是极好的,我们镇上的人没有不敬服他的。夫人当初在马驿镇上住过,自然最知道实情,请来给老夫人针炙倒十分合宜。” 婆婆就又赞了谢大夫几句,却没有问及吴家宁家当年在马驿镇上做生意的往事,倒免了尴尬。当然,就算她问了,宁婉和吴家父子也都不会说的,那些事情早过了,两家面上一直还好,从不似吴家与马掌柜那般扯破了脸皮,宁家搬到虎台县时吴家还来送行了呢。 长辈们随意说些吴家的旧事以及修家谱的种种,铁石在下面的椅子上坐着相陪,宁婉便悄悄出来让人到县城里买鱼买肉,吩咐毕婆子备上好的酒席。 来的都是男客,铁石陪着大家,宁婉便与婆婆带着槐花儿在一处吃饭,看槐花吃过饭睡了,婆婆就轻轻地自孙女手里将那九连环拿了下来,原来这样玩具槐花喜欢得不成,睡觉时也没放手,递给宁婉说:“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想收,可是堂兄一定要给,槐花儿见了就喜欢得抱着不松手。” “没关系的,既然是亲戚,收点礼算什么,我们又不是不回礼。”宁婉细看那九连环,打得十分精巧漂亮,金灿灿的环上镂着各种花鸟鱼虫,诩诩如生,又镶了红绿蓝粉各色宝石点缀,自己瞧了都觉得喜欢,不怪槐花儿爱不释手。 婆婆就松了口气,自儿子出息了她也接过许多礼品,但今天这件小孩子的玩具还是让她有些担心,只怕欠下太大的人情不好办。现在听儿媳妇丝毫不在意就笑了,“听说这是自京城仿着什么内务府做的最新样式。” “内务府是专门给皇帝家做东西的,”宁婉就说:“无怪这九连环如此精致呢!” “噢,原来是给皇帝家的孩子们玩的,要我说虽然是玩具,但其实竟能当传家宝了呢。” 只这一个九连环,要值上千两银子,多少人家的传家宝根本比不得。宁婉就笑了,“那好,就给槐花儿留着当嫁妆,将来让她再传给孩子。” “那自然好,”可是吴老夫人又有了顾虑,“你给了槐花这么贵重的陪嫁,那将来别的孩子怎么办?总要一碗水端平的。” 虽然还只有槐花儿一个,但是宁婉一定还会再生的,因此就笑道:“都是我自己的儿女,我还能厚此薄彼不成?女儿都打一样的九连环陪嫁,儿子我就给他们都盖了房子娶媳妇!” 几句话将婆婆说得笑了。 第279章 请客 吴家父子吃过饭走了,铁石回就向宁婉笑,“听说当年在马驿镇时吴二爷还与宁家抢过生意?又在你手上一败涂地?” 宁婉上前替他将大衣服脱了,只淡淡地说:“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他家本钱厚,赔些小钱也不在意的,我们家是小本生意,只能赚不能赔。” “听你的口风倒是没怎么样,”铁石在心里早有猜测,媳妇看着好说话,可谁真要不长眼惹了她,只有后悔不迭的。因他最喜欢这样的婉儿,便借着她服侍自己的机会挨挨蹭蹭的,又道:“但其实吴二爷回了辽东做了许多样生意,却唯独没有碰山货,就是因为怕了你呢!” “那是他讨你的好才故意这样说,”宁婉这一会儿早想通了吴家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修家谱,吴二爷为什么会陪着他爹过来,“他是想做石炭的生意吧?” “所以说别看吴二爷在安平卫混得风生水起,但到了你面前还是无所遁形!” 宁婉将铁石的外衣脱了,见里衣上也有几星汗渍,便一道都解了,转身拿了布巾用热水拧了,“天热,你老实地坐着,我帮你把后背擦擦。” “我刚喝了酒,老实不下来,”卢铁石一把将帕子抢过来胡乱抹抹扔到水盆里,“等会儿我帮你擦。”夏日的午后静谧而悠长,两人无声地缠在一处,半晌铁石起身帮媳妇擦了汗,自己也擦了擦,各自披件家常衣裳相拥着睡了一觉。 傍晚时分,槐花儿银铃般地笑声响了起来,整个老宅立即活泼了,慢慢又有了各细碎的声音,东屋里的夫妻俩儿亦醒了过来,浑身舒泰,彼此相视一笑,又说起了石炭的事。 “吴家修家谱的事是真,不过吴二爷的确是借着这个机会找上门来,”铁石难得露出慵懒的样子,大手轻轻地在媳妇的背上抚着,声音略有些低哑,“先前路百户给采石炭的山民买粮时,其实买的就是吴家的,因此吴二爷就知道了消息,他是有见识的人,认定石炭的生意肯定会好,便找上门来,又肯拿出诚意。” 宁婉被他抚得十分舒服,眯着眼睛懒洋洋地问:“他的诚意是什么?” “所有采、运、售卖石炭都由他包了,我手下所有的军粮军饷和军需也全部由他提供,都是朝廷兵部最好的,然后他每年再给你二成的利做私房。” 宁婉便将眼睛睁圆了,“吴二一定是搭上了京城兵部的人!”否则他怎么敢大包大揽地答应所有的军需供应?再细想他做的生意果然正是与军需相关。 铁石就将手用了些力,似在安抚媳妇,“他也直言不讳地向我说了,辽东的军需他颇能插得上手,就是周指挥使也不敢不给他面子。” “你似乎想答应吴二爷?” 铁石就点了点头,“他的确是有手段的人,生意能做得很好,也不需我操心。” 不错,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宁婉还是不赞成,“尽管我也知道他不敢在你面前弄鬼,但我还是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卢铁石就笑了,“那明日我让人回了他。” 宁婉倒有些吃惊,“只为了我这句话?” “对呀,媳妇既然不喜欢,那就算了,生意人不是有许多,我们再找一个就是了。”卢铁石随意地道,一双手又向下挪了挪,“离晚饭还有一会儿时间呢。” “不成!”宁婉用力推开他,“我要去上房陪陪婆婆和槐花儿。” “晚上再陪。” 宁婉力气倒底不够,一时竟挣没起来,索性软了下去,“好铁石,晚上我早回来陪你呢。”哄了几句方才起身,拿了衣裳两人重新换过进了上房,向婆婆笑道:“我刚刚竟睡迷了,才醒过来。” 婆婆正与槐花儿解九连环,就笑着说:“槐花儿也才醒呢。”说着摆了饭,吃过又说会儿闲话儿,打会儿小牌。 铁石如今牌技大涨,看出媳妇儿给娘放水,便也给媳妇儿放了水。可媳妇儿却不是娘,心思灵着呢,接了牌笑着斜了他一眼,倒将他看得心里火热火热的,装着瞧瞧天色,“也该睡觉了。” 夏日天长,如今外面还没怎么黑呢。婆婆心疼儿子,赶紧将牌掷下说:“回来这几天不是忙这就是忙那竟没好好歇着,一定是累了,赶紧回屋去里吧。” 宁婉倒不好拆铁石的台只得起身应了,就向槐花儿说:“一整日长在了上房缠着奶奶,也该回去睡觉去了。”说着要拉了她的小手带她回去。 偏槐花儿正在地上玩得欢,一听睡觉就不肯了,将小鞋子脱了跑到炕上钻到奶奶怀里,却回头向娘吐了舌头道:“不!”她倒是机灵,竟知道奶奶一向护着她。 婆婆就说:“今天中午睡得多了,现在还不困呢,让她再玩会儿,今晚就睡我这里吧。”又问槐花儿,“乖孙女儿,好不好?” 槐花儿早已经与奶奶极亲近了,又听了不必睡觉就笑,“好!好!” “这孩子是玩得入迷了,”宁婉怎么能让婆婆带槐花儿呢,赶紧就向女儿道:“不许闹奶奶,赶紧跟娘回屋里。” 婆婆果然就护住孙女儿,“槐花儿最懂事,从不闹人的。再者她玩一会儿就困了,我喂她吃个蛋羹,一觉睡到明天早上,到时你也就过来了。” 自槐花生下来,宁婉从没与她分开一晚上呢,现在也不舍得,“就怕她夜里找我。” 还未及婆婆说什么,铁石却拉了她,“一个院子里住着,便是槐花儿夜里找你,娘只要喊一声我们就都过去了,又担心什么。”说着将她拉了回去。 宁婉第一次没带女儿回来有些不大习惯,但铁石说的也不错,有婆婆带槐花儿她的确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及回了房,两个人好久没有如此肆意了,因此便如刚刚许诺,将铁石陪得十分开心,当然她自己也开心就是了。 但是第二日一早起来,她就叹了一声气道:“原以为石炭生意的事情没什么难的,但不想到了现在竟还一点眉目也没有!” 铁石倒不愁,“若是再没有合适的人,就请岳父岳母在虎台县里找间铺子雇几个伙计卖石炭就好,我们还放心。” “我爹我娘担不起太大的事儿,如今山货生意做得熟了倒不大费心,”宁婉又提醒铁石,“再者我们家今年只柳条筐一项就挣了不少。”原来宁婉还在没去虎踞山时便让德聚丰收了许多柳条筐,待到虎踞山开始采石炭时柳条筐的价就翻了两三倍,现在德聚丰铺子又屯了一大批,等到石炭生意开起来也能卖上好价钱。 而且柳条筐原本就是德聚丰日常备的东西,因此做得十分顺利。 “至于石炭的生意还是交给能干的人吧!”宁婉思忖再三,“我打算把虎台县里生意做得好人品也好的几家掌柜都请到一处,问一问有没有人打算做石炭生意。若是有意的,正好让他们各自出个价,我们从中挑出一家或几家。” “你这个法子不错,”铁石听了觉得新奇,“那就拿我的帖子去请大家,就在万记包子铺吧。” “大姑家的菜味儿虽好,但都是大锅炖菜,屋子也差得远了,怎么也要在望远楼请客才好吧?” “只要菜好吃就行,再者有屋子能坐下说话也够了,”铁石道:“就大姑家吧,毕竟是自己家的亲戚,我们总要捧场!” 看铁石如此给娘家人捧场,宁婉就道:“那今天我就带几个人过去,送帖子,再去大姑家预订一桌好菜,再顺便问问喜姐儿的事。”吃过饭果然换了出门的衣裳,坐上马车去了万记包子铺。 万记生意很是不错,一大早买包子的人就络绎不绝的。宁婉见大姐背着孩子正在卖馒头包子,就接了小外甥抱进院里,一路打着招呼,却直接进了厨房。 蒸气缭绕中,喜姐儿正在揉馒头,因看不大清人就说:“大姐,这锅馒头再一小会儿就好了,出了锅我送出去。” 宁婉知她把自己当成大姐了,就走过去笑着说:“外面的包子馒头还没卖光呢,别着急。” 喜姐儿这才看到是婉儿过来了,就说:“这里又热又闷,你赶紧去屋子里坐会儿,等忙过了这一阵我就过去。” 宁婉见她穿着件青布衣裳,头发用同色的布包了起来,身上只围了一条白色的围裙,一丝纹饰也不见。但这样简单的打扮,反而瞧着比过去穿金带银时俏丽了。尤其此时喜姐儿的脸因为热绯红一片,肌肤沾了水气颇为鲜嫩,整个人鲜灵灵的。 论起喜姐儿的相貌,其实不比婉儿差,唯一欠缺的就是皮子略黑一些,但许是天天在屋子里做面食又蒸着水气,宁婉倒觉得她比过去白了不少。 更让宁婉高兴的是,她觉得喜姐儿的精神气儿重新回来了。既然如此,她便更有信心说服她了。 过了巳时,早上的生意才淡了下来,喜姐儿果然进来陪着宁婉坐下,“如今天热,许多人家都不愿意动火,因此早上买面食的越发多了起来,倒是怠慢你了。” 大姐也将小外甥接了过去喂奶,“你来一次不容易,竟让你帮着看孩子。” 宁婉就笑,“都是一家人,怎么还和我客气起来了?” 正说着去买菜买肉的大姑和大姑父也回来了,见了宁婉神色倒有些尴尬,“这两日正要去找你说话,不想你反而先来了。” 宁婉早猜出原因,就抢先笑道:“我这次来是有事的,铁石打算在虎台县里请客,想在大姑这里订上一桌,我来和大姑商量商量菜单,有些菜要先准备出来才好。” 大姑就拍着巴掌说:“你们请客怎么能到我们这小店来!我们这里哪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倒让人笑话!” “其实我先前也想去望远楼,是铁石一定要来的,”宁婉就笑,“不过,我再一想,在大姑这里也有一样好处——今日我送些石炭过来,我们用石炭做菜。” 第280章 挡道 大家都没有听过石炭,因此就问:“那是什么东西?也是炭吗?” “也是能烧的,但却不是用木头做的炭,”宁婉觉得自己说是说不明白的,就道:“一会儿菜饭的时候大姑可以试试。” 万记平日里卖过早晨的面食便要准备中午的菜饭了,宁婉一向是知道的,因此就笑着说:“我又不是外人,大家都不必在屋子里陪我,正好现在就一起去厨房。” 到了灶前,宁婉挽了袖子先添了一层麦秸,然后用铁锹铲了一锹煤放在上面,将麦秸点燃,没一会儿石炭就烧了起来,“这石炭十分经耐用,这一锹就能烧很久,看着石炭变成了灰白色再添新的就行。” 灶里烧了火,上面的锅里炖了菜,平日要有一个专人一把接着一把地将麦秸送到灶里,才能将火烧得旺旺的。麦秸烧火很容易,但也会很快就烧成灰烬,若是不及时续上麦秸,火就彻底灭了。但石炭却不是,虽然引火不那么容易,但却能烧很久,就是烧到后来,石炭已经成了灰白色,但里面还有火苗,继续添上石炭还能继续燃烧。 平日万家只中午一顿饭菜就要用掉几大捆麦秸,但是今天只用了几锹石炭,大家不禁惊叹万分,“这个炭好用,比木炭火要旺得多!” 宁婉就将铁石要卖石炭养兵的事说了,“那天我们请客时,大姑就用这石炭做菜饭,我请大家过来看看。”又将菜品定下,虽然万记的菜味儿很不错,但是铁石请客总不能只要几样炖菜,还是要备些贵重的方好。又翻皇历挑了个好日子,“就七月十六吧,我们中午过来。” 几个炖菜好了,客人也陆续上门。宁婉就道:“大家只管忙生意去,我早饭吃得早,现在倒有些饿了。”又给大姑使个眼色。 大姑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大姑竟没给你单做几样好菜。就让喜姐儿将家里现成的菜盛上几样陪你吃吧,你们姐俩儿也正好说说话。” “其实我最想吃大姑做的炖菜呢,闻着就很香。”宁婉说着,也不客气,拿了碗将每样菜都盛了些,又拣了几个馒头,与喜姐儿一同端着回了屋里相对而食。 吃过饭,喜姐儿又倒了茶,就坐在宁婉面前垂头不语。 宁婉就笑了,“表姐,想来这些天大姑大姐也没少在你耳边嘀咕,现在你也能猜到我要说什么,还不如你说说自己的打算呢。” 喜姐儿听了就抬头瞧了一眼宁婉,“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只是我现在也不知怎么样才对。” 在宁婉的梦里,喜姐也和离回了家,自己也帮她张罗过再嫁的事。那时的她亦是心灰意冷了许久,但终于还是在大家的劝说下情愿再嫁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和适的人家。现在虽然耽搁时间长一点,但是宁婉相信她一定还是会同意的。 毕竟世情就是如此,一个女子不嫁人,很难立足的。父母终会老去,兄嫂侄甥多不可靠,年青时虽然能自挣自吃,但到了老病之时就会十分凄凉,更有种种的闲言碎语难以忍受。 不论从怎么说,喜姐儿应该考虑再嫁的事了,当然这一次一定要嫁得对。 这些道理大姑、娘、大姐一定讲了不知多少遍了,宁婉也不赘言,只先问:“表姐如今也不小了,总要将主意拿定,是不是要再嫁?” 喜姐儿咬了咬牙,“我就再嫁吧。”她比宁婉要大上几岁,现在已经二十几,用娘的话说再拖上几年生孩子都不容易了。 “这一节既然想通了,”宁婉就又问:“洛冰的事你可同意?” 喜姐儿又低了头,“我不知道。” “铁石与洛大哥在多伦相识,那时铁石年纪不大,还得了洛大哥许多帮助。就是铁石后来成了官,也十分敬佩洛大哥。他是个才子,但人品亦端方,若非如此你娘和我娘也不能都赞成这门亲事。” 喜姐儿就微微点了点头,“我娘说过了。” “还有就是,洛大哥历经了这么多苦难,心胸极为通达。因此迷觉寺时他一眼就看出你的不妥,却没有一丝嫌弃,反而让我转告你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想想,这是不是极难得的。” “我娘也说过了。” 宁婉就看出喜姐儿已经有七八分情愿了。大姑大姐费尽了唇舌还是有效果的,再者过去的这许多时间也让她慢慢从最初的愧疚和痛苦中走了出来,现在说亲正是水到渠成。因此她就将最后一把劲儿推了出去,“别看洛大哥现在身为罪人,潦倒不堪,低人一等,但是他迟早会有一飞冲天的时候。那时,表姐,你可就荣华富贵了呀!” 喜姐儿猛然睁大眼睛,“你说他一定会重新富贵?” “大姑应该告诉了你了吧,他家的案子是冤枉的,翻案昭雪是必然的事,只是时间或早些或晚些。你想,他不到弱冠就中了榜眼,在翰林院做编修,二十出头就调到吏部任给事中,原本前途就一片大好。如果洛家的案子翻了过来,他自要官复原职,再加上这么多年的磨砺更加练达,富贵荣华还不指日可待?”虽然有封少奶奶哥哥传来的消息,但是宁婉还是相信洛家的案子早晚会翻过来的,只是时间不好说而已。 娘、舅妈、大姐是说过,但当时喜姐儿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从没听过谁被判罪流放后还会飞黄腾达的,但是婉儿说的却不一样,因此她立即道:“要是如此,我就不嫁他了。” “什么?”宁婉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再看着喜姐儿坚定的神色就又问:“你不相信我的猜测?” “不,我信你,否则我也不会有了再嫁之心。”喜姐儿就说:“当初我要嫁到赵家时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只是那时我一心钻到了牛角尖里,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在赵家过了一年多我就开始后悔了,特别后悔没听你的话。现在你说他一定会富贵,我也信了,因此我才不能嫁。” 喜姐儿还是农家姑娘时就时常羡慕别人家的富贵,也是为此才被赵太太说动嫁给了赵国茂,现在听了富贵荣华竟要不嫁了,宁婉真是不明白了!要知道她之所以决定要为洛冰和喜姐儿说亲,一则是不想眼见着洛冰再娶了谢媒婆的女儿,再则就是她私心里照顾自家的亲戚,与其让别人得了富贵还不是给喜姐儿。因此就问:“这是什么道理?” “我先前错就错在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心就想攀高枝儿,一见了赵家的富贵就迷了眼,后来更是昏了头一错再错,摔了那么个大跟头都是应该的。”喜姐儿轻声地说着,“现在我想明白了,还是找个本本分分过小日子的人嫁了就好。” “可是,可洛大哥就是富贵了,也不会对你不好,”宁婉肯定再次地说:“他的人品特别好,我可以保证,就是铁石也能替他保证的!” “我信,婉儿,”喜姐儿说:“就算那样,我也觉得愧得慌。洛大哥真像你说的那么好,就应该说一门更好的亲。至于我,你还是给我说个平常的人家吧。” 宁婉自从将洛冰的亲事揽了过来后,心里就一直有些不大自在,现在听了喜姐儿的话她终于明白原因了。因为自己是预先知道的,就带了些刻意,所以也就生出了些愧疚。 喜姐儿若是完全不知道,嫁给洛冰也就嫁了,但是她相信洛冰定然能富贵之后就不愿意刻意去追求这份荣华了。她是真想通了呀! 宁婉就笑了,“我竟没有你明白——究竟你说的是对的。”除了这份刻意,洛冰与喜姐儿间差异太大了,他们也很难能说到一处,这门亲很难说会不会真正美满。 喜姐儿就又说:“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的!” “既然这样,我们就在虎台县里帮你重新说一门亲,要家境差不多的,人也本分肯干的,我想将来表姐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 这顿饭表姐妹两个吃好了,就笑着将碗筷收了下去,正好中午的生意也过了人最多的时候,便将大姑找了进来又说了一会儿知心话。倒将大姑听的掉了眼泪,“如此就好了,我也愿意喜姐儿找一个本分人家过平常日子!” 虽然亲事没成,但宁婉竟觉得自己做成了一件大功德般的高兴,回去的路上惬意地靠在车厢上合目养神,心里盘算着过几日在大家请客的事。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宁婉猛地晃动一下,差一点栽倒在车里,幸亏她扶住了车壁。看来新来的车夫大刘也是军中退下来的人,看来赶车的本事比不了老林。过去老林给她赶车时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好在她现在身子没有特别的情况,就是碰撞了不要紧。 宁婉不是挑剔的人,既然没出意外,就连车帘子也没掀,只等车子继续向前走。 不想车外的大刘并没有将车赶走,却气得直嚷嚷,“你是怎么回事?走路不长眼吗?撞了我们家夫人我和你拼命!” 宁婉就喝了一声,“大刘,我没事儿,我们走吧。” 大刘委屈地说:“夫人,不是我生事儿,是人家还挡着路呢!” 宁婉一掀车帘,就见吴二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挡住路中,气咻咻地看着自己,立即就明白了原委,冷笑问:“吴二爷,没听过现成的一句俗语吗?” 好狗不挡道! 吴二显然知道宁婉说的是哪句俗语,可他全然不在意,只沉着脸问:“是你反对我做石炭生意的吧?” 第281章 秘密 宁婉知道铁石并没有当面答应吴二让他做石炭生意,但是吴二这样成了精的人自会察言观色,知道铁石很看中他。今天听了回绝立即想到了自己,因此急忙来质问,做出如此气势来,也有套话的意思。 可宁婉不管他的问话里有多少猜测,只直接了当地道:“不错,是我的意思。” 自马驿镇一别,吴二走南闯北颇见识了不少,他原就有本钱,又长于算计,机缘巧合之下再结识贵人,混得风生水起。富贵还乡,他重回辽东了! 按说他如此春风得意,当年马驿镇的往事早该忘怀了,但事实是他回来后第一个打探人的就是德聚丰那个小丫头,连自己的亲爹都要放在了后面。出乎他意料的是,德聚丰的那个小丫头虽然将生意做得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离发达还差得远了,至少不如自己。 而且她还嫁人了,嫁的并不是生意人,却是那个鼎鼎大名的铁石将军。继嫁人生女后,她不再出面做生意了,虽然还有一家铺子几个作坊,但都交给了掌柜的。 吴二心里有点得意,但更多的竟是失落。怎么说呢?就像你练了许久功夫,攒足了力气猛地一拳打过去,结果却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这种不自在一直留在吴二的心底,仿佛他衣锦还乡并没有成功一般,那锦绣华服没有被应该看到的人看到,纵有多少两世旁人羡慕又怎么样?说到底还是衣锦夜行——这其实是非常郁闷的,偏偏又没法子说出来。 因此当他先知道虎踞山采了许多石炭,又听闻卢千户与安平卫达成协议,自愿减少军需供应,靠卖石炭弥补不足之后十分喜悦。虎踞山千户所主动减了军需供应对安平卫是好事,对他也是颇有利处;但他更高兴的是他有了与卢夫人也就是当年宁家幺女打交道的机会。 如果卢夫人参与到石炭生意中,那是最好的;就算她不参与,那么自己也要让她参与进来——其实吴二自己也说不大清他为什么一定要与卢夫人打交道,显示自己的本事?为了当年的事报复?二者皆有,但绝不止于此。 吴二凭借着自己的高超的处事手腕,直接找到了铁石将军,投其所好,再将自己的实力、诚意一一摆出,他知道自己成功了,虽然铁石将军没有当面答应,但他没有理由拒绝——自己的条件是任何人也拒绝不了的。 他盼望许久的机会来了! 自觉出要与卢夫人往来,吴二浑身的血都有一种沸腾起来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要大干一场了,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紧张、激动、夜不能寐,更像就要飘飘然成仙了一般——他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了。 可是,他满怀的激情才生出,还没有发散的时候,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加上一个早晨的细致谋算后,吴二就听到卢千户派兵来传话,他回绝了与自己做石炭生意。 明明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了! 要知道自己给的条件再优厚不过了!若不是安平卫的军需大半捏在自己手中,石炭的生意是赔钱的!当然经过自己的运作又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但是大家现在都看不出来呢! 大家能看到的只有自己满满的诚意!但这样的诚意竟然还被回绝了,原因只能在宁家丫头身上! 吴二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子冒了出来,将他整个人差一点烧成灰烬,他拉了马就跑出安平卫,用他最后一点理智打听到卢夫人的行踪,然后就撞了上去。 现在见到了宁家丫头,也听她承认了从中作梗,吴二的头脑一下子却冷静下来,他收了怒火,换了一张笑脸,“男人的事你乱掺和什么?你可知道你家将军与我合作后会少操多少心?安平卫的军需可都要经我手里过一回呢!” 吴二还没变,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宁婉从骨子里就不愿意与他打交道,也不让铁石与他多来往,因此就笑眯眯地说:“做人家媳妇的,吹吹枕边风不是很寻常的吗?” 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将吴二所有的道理都堵了回去,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了。虽然上天注定男人比女人强大,但在某些时候,女人也有她们自己的法子,让男人无从着力。 就如宁家丫头嫁了卢千户,她现在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借铁石将军的势。而她的夫婿十分地宠她。前一日商谈石炭生意时,自己打动卢千户的根本诚然在于提供全额而最好的军需,再说到返回二成的利时卢千户神色一点也没有变,自己见状就转而提出给夫人做私房,他察觉出那个铁面将军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笑意,似乎在夸奖自己识趣。自己也在那个时候肯定了生意应该能成功了。 因此宁家丫头恐怕不必找理由,只随意说一句不愿意,卢千户就让人给自己传话回绝了。 就如当年自己累死累活地与宁家抢山货生意,她抢不过自己,就随随便便买了些绿豆,然后发了家一样。 当然这件事自己至今还有疑惑,恐怕也是让自己放不下宁家丫头的原因之一。 吴二没有还嘴之力,但他不是平常人,毕竟人人尊称吴二爷,跺一脚安平卫都要抖一抖的吴二爷,因此他还有一个筹码。 这个筹码本来有更大用处的,但现在他要拿出来了。 想来会一击得中。 吴二就说:“我想请卢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宁婉并不想与吴二说什么,但是她知道如果自己不答应,吴二恐怕会一直追下去,他一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就道:“我答应你,但是如果再说几句还是劝不了我,你就不要再来纠缠。石炭的生意已经有了眉目,过几日就在要虎台县的铺子里找一家,今天我就是去安排此事的。” 除了德聚丰,虎台县里其余的铺子吴二从没放在眼里,因此就一摆手,“那都不要紧,你听了我的话自会回绝了他们。” “既然如此,我就听一听。”宁婉今日出门并无大事,因此只带了大刘赶车,便从车中下来向路旁走了几步在一株大树下停了下来。 吴二出门匆忙,也只一人一马,便下马将马缰随手一扔,跟着走了过去。 这里正是一大片树荫,又有轻风吹过,因此尽管正是七月中,倒十分凉爽。宁婉就笑道:“请吴二爷说吧。”不管吴二说什么,都没有用,自己肯听,为的是让他死心。 “我知道一个秘密,”吴二字斟句酌地说:“我想用这个秘密换来石炭生意。” 秘密?宁婉觉得好笑,吴二知道的秘密会比自己多吗? “你不必笑,这果真是个秘密,而且还很有用的大秘密。”吴二严肃地说:“这些年我去过江南,旅居过京城,听了见了许多,但真正说得上秘密的只有这么一个。” 度其神色,宁婉已经有几分信了,但是信归信,她还是不想要。自己知道的秘密有许多根本没有用上,非是她不能用以谋求富贵,而是她不愿意。 没有那相梦境的自己虽然苦过,但终究过得不错,起码回首时她没有什么后悔的。有了梦境的确变了许多,她比过去更好,但一切并非她利用那些秘密才达成的,其间她一样苦过累过。人生本就是应该如此的,有甜就有苦,有苦就有甜,甚至还会因为有苦才会觉得甜还更甜。 自己之所以能一步步走得更好,是因为自己一直在努力。而且她未来还会有更长的人生,不可能一直靠着什么秘密活着,人最应该相信的是自己而不是秘密。 因此她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吴二,“纵是如此,又有什么?我不想听。” 若是别人知道了自己有一个秘密,岂不削尖了脑袋来打听?但是宁家丫头就是平平淡淡地说不想听。吴二心头的火再次燃了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用最平静的语气问道:“你不想知道卢家当年的事?你不想将那个世袭的指挥佥事夺回来?你不想你将来的儿子生下来就有四品的官职?” 原来是这个秘密?宁婉更不屑一顾了。卢家的一些事她早知道了,而且只凭着她对律法的熟知,完全可以帮着婆婆要回卢家的一切。但是婆婆显然是不愿意的,而铁石更是对指挥佥事府里的一切深恶痛绝。 现在就算公公将一切捧到他们面前,老宅这边也未必放在心上。 如今,婆婆因儿子成了五官诰命夫人,虽然品级与四品差了两级,但得来光明正大,体面尊贵;铁石凭军功成了骁骑将军正五品千户,在虎踞山练兵;自己生了长女,与夫君恩恩爱爱,日子过得再舒心畅意不过,那些有如乱麻一般的往事她真无心去听了。 因此宁婉就道:“我真心不想知道。还是请吴二爷回吧。” 吴二再次感觉到那种无力,他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这些平常的道理劝不住宁家丫头的,毕竟如此利益相关的秘密都没能成功。 宁婉看出他还没死心,就抢先又道:“吴二爷,我们不是一路人。正如人们常说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好了。”说着微微颔首,回到车上向大刘说:“我们走吧。” 大刘原本见吴二爷没有拴马,还帮他将马拉住了,眼下见状赶紧将马缰绳一扔,也不管那马儿跑到了哪里,只上车拉了马,一声“驾!”就如风般地跑远了。 与吴二这番对话宁婉只当没有发生,老宅这边儿如今根本不提一句指挥佥事府的事儿,就仿佛卢家只有他们四口人一般,两下里连消息也不通的。自己更没有必要说出来让大家心里不自在了。 毕竟凭什么秘密,其实与老宅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宁婉回去后倒是将自己和喜姐儿的话原样传给洛冰,这一次她不再觉得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也不必让铁石传话。一一说清楚后,她就又道:“洛大哥,当初我一定要揽下你的亲事,就是担心你匆忙间娶了一门极不相当的亲,以你的为人,就是再不满意也不会反悔。但这样就真的好吗?” “我觉得非但不好,而且还很糟。不只你心里会觉得糟,就是那个人也未必就真开心。那时候两个人有什么不痛快只能憋在心里,日子可怎么过?” “我劝洛大哥要成亲就真正选一个喜欢的,毕竟是相伴半辈子的人,怎么也不能将就。”就像自己和铁石,没有相遇前哪里会想到如此幸福。 洛冰听了十分动容,“我先前竟想错了,现在正该用心想一想,说亲的事暂时先作罢吧。” 第282章 营生 七月十六,卢千户在万家包子铺请虎台县里最有名气的大东家掌柜们,大家先看了万家包子铺用石炭烧菜,然后坐下说起了石炭生意。 这一日来的有瑞泓丰、望远楼、印双泰银楼、福利来典当行等的东家或掌柜们,宁婉将爹娘也请了来,现在她想通了,虽然自己没有德聚丰参加石炭生意的意思,但是让他们来看看也不是坏事,如果爹娘愿意她也不反对就是了。 铁石给万记捧场,大姑也给侄女婿面子,这一日中午万记将院子空了下来,卷棚正中只摆了这一桌酒席,其余的生意只在门口对外卖。 菜品正是先前宁婉过来一起定下的,有十几道,大姑又用四个大碗盛了炖菜——万记的招牌炖菜虽然普通,但味道真是不错的,她希望这些大东家大掌柜的都尝一尝,也算给以后要开的饭店传扬一下名声。 亲眼看了石炭,这些掌柜们反响并不一样,有觉得这东西不错的,也有觉得没什么用的,更有说可有可无的……毕竟大家烧火用木柴麦秸习惯了,虎台县周围都是大山,山上满是树林,又到处是麦田,这两样东西都不缺,价又便宜。因此说起石炭生意的时候,大家就更慎重,纷纷沉思起来。 宁婉与娘坐在屋子里,自开着的窗子正能看到卷棚下面,依稀能听到这些人说话的声音。她就低声问娘,“我爹会不会想多做门生意?” “不会吧,家里的生意已经很忙了。”娘又说:“不过呢,要是这些人都不想做,你爹肯定接下来的。” 石炭生意一定会火的,但这门生意毕竟要从头开始,也会有许多难处,她又有避嫌的意思才不愿宁家接下。但是看着虎台县这些大东家大掌柜们都不甚热心的样子,宁婉一时还真有些担心大家都没看中这生意,最后只有爹娘为了自己才出头应下呢。 其实爹娘也根本没看出石炭生意的好处,他们只是怕自己为难罢了。 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就要留在虎台县住上些日子,帮着爹娘将生意理顺……正想着,忽然听有人大声地问:“听说这里在商量石炭生意?” 宁婉一抬头,就看到卫老东家手里拿着一块黑黝黝的石炭满头大汗地自院门走了进来,四处张望,似乎在看哪里有石炭。正在院子里张罗的大姑就笑道:“老人家,大家正在这里商量石炭的生意。”说着请他亦到卷棚下坐下,又让小伙计拿了热水拧出来的布巾给老人家擦汗。 卫老东家今年大约六十岁上下吧,头发花白,四方脸膛,一道道皱纹十分深刻。可是他年纪虽然大了,但身子极硬朗,声音也洪亮,接了布巾擦擦汗就坐下大声说:“我在晋地做了几十年的生意,那边石炭特别多,当地人用来铸造、烧饭、制墨,极有用处,不想我们辽东竟也有石炭!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呀!” 怪不得卫老东家的石炭生意做得好,原来他早就知道石炭,而且还对石炭怎么用十分了解,果真再没有比卫老东家合适的人选了。宁婉将身子向后一靠,轻松地倚在椅背上,真是踏破铁鞋无处找,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院子里卫老东家来了之后明显热闹多了,老人家很是健谈,大着嗓门说起晋地的一些事儿,忽尔看到厨房里冒出的炭气就走过去看看说:“你们这样烧石炭是不对的,炭气太大,又白费了许多东西!”说着将袍角一提掖在腰间,拿了铁锹在石炭堆上扒了扒道:“石炭烧之前最好先炼一炼,炭气就小多了;再有你们这炉灶最好改一下,石炭容易烧又不费;另外这些石炭末不要扔掉,这都是好东西呢!” 大姑家烧石炭还是宁婉教的,她其实也不大会。毕竟她先前是赵家的少奶奶,虽然知道家里用石炭用得好,但她哪里又亲自做烧火的活计呢?而她见虎踞山上的那些兵士们也不过十分随意地用,反正到处是石炭,没有人太爱惜。 卫老东家很快就将石炭分成几堆,“这些上好的火势极强,留着需要硬火时用,平常时只取这些中等的就好,至于这些碎末,掺些土打成坯子,冬天晚上睡觉前放在灶里一块,比松木疙瘩还耐烧,第二天一早起来炕还是热的!”说着就又道:“你们家到外面拉点土回来,我帮你们打坯。” 大姑哪里好让老人家做事,就笑着端了茶来,“天这么热,老人家先歇一会儿,告诉家里的伙计们做就好!” 卫老东家一口喝了茶,又与大家说起来,“这石炭呀,是个好东西!打铁是最看火候的,用石炭比用木头麦秸都强得多,因此铸造厂都选了最好的石炭,打成大小一致的块儿,上下通风,那火势,特别的硬!还有制墨,比松墨什么的都好,又黑又亮!晋地那边,家家都用石炭烧饭……” 又给大家讲了一件轶事,“我听人家说,晋地的一个城被夷人围了,冬日里木头都烧尽了,实在没有取暖的东西,差一点就都要冻死了。结果有一个人在地上挖出石炭来,全城因此得了救,后来就在原地建庙,大家每逢年节就去上香——可见晋地石炭之多。” 娘就笑着说:“竟然有这样凑巧的事。” 宁婉先前也听过这个故事,看来也是卫老东家传出来的,因此就笑了,“世上的事多有凑巧之处。” 有了卫老东家,外面热闹多了,大家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一会儿谈到了生意,卫老东家就一口应了下来,“我来做这个生意!”没一会儿又大声说:“哎呀!竟有这么多石炭,我可没有这么多的本钱呀!” 对了,先前铁石屯田时实力很弱,剿匪是一点点进行的,石炭应该也是一点点挖出来的,所以卫老东家也不用出太多的本钱。现在情况变得太多了。宁婉就轻声告诉娘,“你与爹投些股儿,这生意肯定大赚的!” 娘听了便赶紧出了屋,将丈夫招手叫到一旁嘀咕了几句,又转身去找大姑和大姐,这时爹已经到卫老东家面前说:“若是老人家本钱不够,不如我拿五百两银子凑个股儿?” “那当然好了,”卫老东家是做过生意的人,明白这些道理,就笑着说:“放心吧,等到分成时亏不了你!” 瑞泓丰的王掌柜就也笑着说:“我一向信服宁东家的眼光,因此我也入五百两的股儿吧。”他其实并没有看好石炭生意,也不打算参与,毕竟王家的绸缎行做得极好,他亦没有心思做别的。但是他见了宁家幺女与宁太太说了悄悄话,宁太太又出来与丈夫说了悄悄话,马上就知道这个机会不能错过。但话不好那样讲,因此就找了个借口。 王掌柜投了钱,在座的有人心也活了,能来这里的都是大东家大掌柜的,几百两银子并不在话下,想着总怕失了机会,就也跟着三百两百地凑股儿,大姑就带着大姐夫几个出来说:“既然在我们家商量的事儿,我们两家也凑一百两,卫老东家别嫌少。” “不少,不少!只要投了股儿,就都写在契书上,到时候按股儿分成!”卫老东家笑道:“不想大家竟这么信我,我还没自报家门呢!” 老爷子说着站起来挺胸道:“我原就是虎台县人,二十岁上去了外面闯荡,也去过不少的地方,后来就在晋地做了二十几年的石炭生意,如今老了就想着叶落归根,就带了儿孙们回了辽东,在城外老家置了田地房舍。不过我干活儿干得惯了,每日里闲着没事倒是不自在,又想着在老家也做一样生意,将来给儿孙们做立家之本,只是想来想去找不到门路。” “前两天早上我出门在路上拣了块石炭,”卫老东家拿出他带来的那块石炭,笑道:“我就想着原来辽东也有石炭,只是不知是哪里来的?就顺着路去找,又再三打听,才知道虎踞山挖出了石炭,正要找人开铺子卖货呢——我想着,这岂不是给我老头儿准备的营生!” 大家听了就都笑了。 宁婉才知道卫老东家原来住在城外,且离老宅并不远,无怪自己在县城里怎么找也找不到,而他拣的那块石炭竟是自己送给大姑时路上落下的,看来老话说的真不错,“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不来!” 石炭生意有了着落,铁石和宁婉就打算回虎踞山。宁婉拿了皇历翻着看,就说:“回去前我总要去路家走一趟。” 铁石知道她与路少夫人交好,就点头说:“你定下日子我陪你一起去,我也应该去拜见路指挥同知,感谢他的提携。” “是很应该拜见拜见路指挥同知,”宁婉就看了日子,“你二十一这天去吧。” “怎么?你不与我一同去?” “还是你自己去,我另找个日子。”宁婉虽然与铁石悄悄去过安平卫玩儿,但那事儿他们是不会承认的,现在夫妻俩儿大张旗鼓地去路家拜见,反不去见公公,怎么也不是好听的话!若是铁石自己去,毕竟还可以说是公事,不进指挥佥事府还能讲得通。但带了自己,总不好再说因公废私吧。 平日里宁婉很少去安平卫看路少夫人,而多是路少夫人来看她,原因就在这里呢。 “你就是心思细!”铁石说着在她头上揉了揉,却也明白媳妇很注意自己的名声,就是劝了也不听的,因此就说:“那你写一封信,我给我带过去。” 第283章 破绽 其实宁婉与路少夫人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当面固然有许多话儿要说,若是写信还真写不出什么。因此她展开信纸写了两行就就将纸揉成一团扔了,“算了,你只替我捎个口信儿,问问她哪日有空儿我过去说说话儿。” 听铁石应了,就帮他备去路家的礼,顺便也把自己的也备出来。明明是一家人,却要分两次去,果真麻烦。但形势变幻,自婆婆得了诰命,老宅这边处了上风,公公在安平卫内名声很是不好,此时若是去了安平卫不见长辈,仿佛自家太过傲气,不大合宜。不过不见见路少夫人,也不合宜。 铁石尚未成行,宁婉却先接到了赵太太的信请她去庄子上避暑,就笑道:“她们还真体贴!”知道自己的难处,便替自己想到了前头。 这一次自然要夫妻二人同行。 近来槐花儿竟有一半以上的时候是跟着奶奶睡的,因此宁婉倒也不担心在外面住上一两夜,收拾了东西与婆婆告辞又哄了槐花儿几句与铁石出了门。 赵家的庄子离老宅没多远,他们骑着马一会儿就看到了前面的庄子,这时又遇到了路家的人。原来路指挥同知竟带着老母亲、夫人和儿女们一同来了。 宁婉在马上就先跟着铁石给路指挥同知行了礼,然后又下马坐到了路少夫人的车上,“这时节带老人们出来散散心很好。” 路少夫人就笑问:“你婆婆还是不喜欢出门?” “是呀!”宁婉道:“赵太太本也给她下了帖子,可她就是要留在家里看槐花儿,其实本可以把槐花儿带着一起来的。” 路少夫人就说:“老人家既是不喜欢就依着她,硬将她拉来她恐怕也不自在。” “正是这样,”宁婉笑道:“你家太婆婆、婆婆兴致倒是都很高。”记得自己在赵家时路少夫人虽然常到娘家庄子上消暑,但路家老太太和路太太却没有来过。 “可不是,这两年家里事事都很顺,老人家就开心,见了我娘的帖子就笑着答应来了。” 安平卫近两年最大的事就是虎踞山剿匪了。路指挥同知在剿匪一事上完全支持铁石,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对,特别是中间坚决反对周副千户代替卢副千户之事,当时闹到了辽东总兵面前,后来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知人善任,衬得周指挥使更加灰头土脸。路指挥同知的名声上去了,实惠也没少得,先是路大少爷因军功得了百户之职,接着路二少爷因运送军需妥当升到了总旗。总之,路家如今的确顺遂。 “这都是你们家指挥同知有本事啊!”宁婉由衷地赞道。路指挥同知支持铁石是不假,但他借着铁石一步步加强了自己的势力,真是个有眼光的人。 “你们家岂不也样样如意?” “不错,不错。”两人说笑了几句,就到了庄子前面。路少夫人赶紧下了车上前去服侍太婆婆、婆婆,宁婉与她一道扶了路老夫人下车,又笑着问了好,“老寿星身子竟然越发硬朗了呢!” 老夫人就与她逗笑,“卢夫人更加俏丽了呢!” 路夫人扶着小儿媳妇的手就说:“我们家老夫人最喜欢卢夫人了。” 路少夫人就急忙躲了开说,“是以,我就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卢夫人了,由着卢夫人服侍老夫人呢!” “你偷懒耍滑竟还能找借口!” “可是婆婆知道了我的心事,旁人再猜不到的!” 陆家女眷们每每喜欢逗笑,宁婉早听惯了的,便与大家说笑着往里走,赵太太早带着大儿媳妇和丫头婆子们迎了出来,又是一番说笑,女眷们就进了内院。 宁婉原想赵路两家是亲家,自然有许多话要说的,因此便向后退上一步,不想赵路两家人都笑着跟她说话,一时间她倒应接不暇。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了,这两家人都是极会处事的,因自己是外人反而不好冷淡了,至于他们亲戚,自有的是机会。 因此宁婉便笑着问了赵太太在庄子上的起居,并家里上下人等。 赵太太就说:“托卢夫人的福了,我现在精神好多了,就是几个孩子也都不错。”指了自己身边的大儿媳妇,“老大在家里闭门读书,如今她房里的一个丫头有了身子,大家只盼着是个小子。” 今天来的人都知道赵家的事,因此听了就都恭喜赵太太,“定然是个小子的,即便不是,也可以再生。” 宁婉其实惊了一下的,赵国藩原本再没有子女,但不想现在又有了。不过她又一想,许多事都变了,赵家的情形也跟着变了着实不必奇怪。就又听赵太太说起了赵国茂,“到了庄子上,他倒是十分欢喜,每日里到处疯跑,我索性由着他,几个跟班的倒是累了些。” 路老夫人就说:“男孩子这般跑跑其实于身子是极好的。” “这些日子身子是壮了不少。” 宁婉不由自主地就道:“总是要小心些,二少爷出门时一定要多带几个人。” 赵太太听出卢夫人的关切出自内心,就点头笑了,“可不是,家里的丫头婆子们不顶用,又自村子里雇了几个小伙子。”又庆幸当初答应二少奶奶和离的那一步走对了,卢夫人对二儿子因此有了愧疚之心,很是照应自己的二儿子。 宁婉就点头,“乡下倒没有什么坏人,只是要离水边、沟壑远点儿。”路少夫人定然是知道喜姐儿和离的实情,就是路家人也知道自己与赵家过去的二少奶奶是亲戚,且赵国茂不是正常人,因此再没有人会多心的。 事实上大家都对赵国茂很很爱护,路夫人就又说:“听说二少爷喜欢吃我们家的桂花糕,这次出门前就让人做了些,一会儿送到他屋里。” 因无外人,路少夫人也不避讳,“我刚见了老三,他倒有脸回来!” 自赵家分了家后,赵国葆先是到处散播嫡母的坏话,然后就变卖了家产去了北宁府,结果短短一年多时间,家产被人骗光了,媳妇也难产死了,只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到赵家,方才宁婉也远远地看到了他。 赵太太就扫一眼女儿,“毕竟是姓赵的,他不回来能去哪里?”当着婆婆的面哪里好这样说? 路夫人就赶紧道:“若是没有先前的事,她也不会生弟弟的气。” “算了,儿女都是债,”赵太太大度地说:“不管他怎么说我这个嫡母不好,我也不能看着他在外面饿死,过了两三年再给他娶房媳妇分几百亩地就是了。”赵太太的确也不是坏心肠的人。 路太太就叹,“我们家自老太爷那辈就没有庶子了,倒是省了些心。” 赵太太就笑,“谁不知路家的门风最好?当初你们家来提亲,不怕亲家笑话,我真是一百个愿意!” 成亲前女家总要矜持些,但成了亲这样的话说了就能让男家听了更妥帖。路太太就笑着说:“还不是你家的女儿养得好?我们家更是一千个愿意呢!” 大家久未见面,十分亲热,话也说得投机,直到下人来催了几次要开席,大家方才起身。 赵家的庄子原本就是避暑的好地方,这两年赵太太迁居到这里又重新修缮了一回,更加清幽雅致。加之这一次她只请了路、卢两家,一切饮食用度安排得极为用心。 既来避暑,自然有看戏赏景、钓鱼观花等等之事,日子过得用“逍遥”二字形容再恰当不过。 赵太太给卢家小夫妻安排的院子不大,但正靠近小河边,垂柳荫荫,鲜花处处,正是极好的避暑之处。午后水面上的轻风时时拂过,将屋子里垂下的轻纱轻轻地吹起,宁婉觉出身边的铁石起身便朦胧着一双眼睛坐了起来,“你要做什么去?” “与路指挥同知约好了一同去钓鱼。” 这时候阳光已经不那样儿猛烈了,钓鱼倒正好。不过说是钓鱼,其实更是在一处说说话,宁婉应了一声要去给他拿衣裳,却被铁石大手一按,“你只管再睡一会儿。”媳妇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真是可人疼。 宁婉还真有些起不来,就势合了眼睛说:“你穿那件浅色的纱袍。” “我知道了。” “系放在箱子上那条玉带。” “好。”说着在她的脸上香了一下,脚步声就渐渐远去了。 宁婉又迷了一觉,忽听窗外有人笑问:“你们家夫人在吗?”就醒了过来,听新买的小丫头盛儿小声道:“我们夫人正睡着呢。”就赶紧笑道:“我醒了,路少夫人请先进来喝杯茶,我就出来。” 说着起来穿上银红的纱衣,用铜盆里的水洗了洗脸,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重新梳了头发,挑了支珠钗插上,脸上均了点粉,再拿胭脂抿一抿瞧瞧镜子里的人很是明艳端庄,方才走了出来,“夏日里水边的屋子睡午觉最舒服,待我们家宅子盖好了,我也要在水边修一间屋子,也像这里挂上纱帐,中午的时候过去睡个懒觉。” 路少夫人就掩了嘴笑,“那也要你们家千户在才行啊!” 明明宁婉出来前收拾得没有什么破绽了,却还被一眼看出来了,宁婉脸一红,“你胡说什么!” 路少夫人就撇了撇嘴,一付你骗谁的样子。 宁婉知道犟不过去了,也不好问她怎么瞧出来的,便在她身边坐下道:“我可是有正事儿要说的。” 路少夫人笑嘻嘻地道:“既然是‘正事儿’,你就先说吧。” 宁婉就咬牙道:“人家一心想着你,你倒是笑个没完了!” “我不笑了,”路少夫人见卢夫人脸上就要挂不住了,赶紧收了笑脸道:“快说吧,没几日你就要随卢千户走了,怎么也要再过半年才能见面。” 第284章 空缺 宁婉果然与路少夫人有话要说,而且还是不好在别人面前提的私话。 “我要说的也是这个,路百户如今在虎踞山,一两个月才能回去一次,住不了几日就要回军中,你们夫妻这样下去也不是常法呀!”宁婉就说:“如今山上的房子全都重新修了,虽说比不了你们家,但也算是干净整齐。待我和铁石回去,让路百户回安平卫歇上一个月,这一次你正好也搬过去住,我们还能做个伴儿。” 路少奶奶立即就问:“难不成佩玉有什么不对?” 宁婉见路和奶奶误会了,就摆手说:“佩玉没怎么,我们在山上时常来往,倒是守礼懂事儿的。”虽然有什么也不懂的小兵们将佩玉当成百户夫人胡乱称呼,但从没见她张狂过,“我是觉得你们夫妻不好总分开。” “你当我愿意分开?”路少奶奶听得佩玉守礼懂事儿立即就放下心,倒与宁婉抱怨起来,“只是家里上面有两重婆婆,下面又有两个孩子,我还是长孙媳妇要管家,一天没有一百件事儿也有九十件,哪一件不要我盯着!因此我一向说要去陪他,竟没能成行,只得打发了佩玉过去。就是他每次回来,太婆婆、婆婆都说我不容易,他也向我道辛苦。” 宁婉一向自觉是实诚的人,路少夫人待自己不错,她便也一心待路少夫人好,因此就说:“谁不是要管家的媳妇?就是卢家比路家相差许多,每日的事情也要我打点,且也是上有婆婆,下有女儿,当初我随铁石到虎踞山时女儿还不满一岁呢。倒是我婆婆有句话说得对,夫妻俩儿总要在一处的,因此我也拿这话来劝你。” 毕竟路大少爷与路少夫人也是难得的恩爱夫妻,宁婉只希望他们一直好下去,就又笑着说了自己怎么将想送女儿进门的婶娘骂出去,怎么与婆婆讲清了道理,“许是我没有你贤良,怎么也舍不得在他身边放了别人。但我也我的道理,如今我们都年轻,这大好时光正应该多在一处,自己的丈夫自己照顾岂不比别人用心?” 路少夫人听了就说:“你这话也都是肺腑之言了,我岂不明白?虽然佩玉从小跟着我是可靠的,但将人送去了你当我心里就好受!如今你说的十分有理,我回去就将家里的事,还有孩子的事都料理清楚,等他再回来也一同去虎踞山。那里就是简陋些,可也有你做伴呢。” 宁婉见她听得进自己的话,就道:“我就放心了。”又说:“你知道我原不愿意去安平卫的,只是因为这几句话总要说出来,正在家里看皇历选日子,不想赵太太替我想到了头里。我们如今既然见了,就不再去府上拜见,你们家老夫人、夫人面前帮我分辩一二。” “哪里还用分辨?我们家太婆婆、婆婆都知道你的难处,前几天家里听新戏时还说不好给你下帖子,甚是可惜呢。”路少夫人就又说:“还有一事恐怕你还不知道吧?铁石将军的长兄不是去了京卫了吗?听说在那边还只是一个总旗,很是不如意。现在你公公要将他的袭职给他,自己告老了呢。” 的确不知道,但是宁婉也不奇怪,“前年我去安平卫听着指挥佥事府里就一直在吵这事儿,现在终于见了分晓。”毕竟是公公的事,她还是好奇地问:“那公公和周老夫人他们都要去京城了?” “似乎卢指挥佥事不想去,但是周老夫人却说想儿子孙子,要去看看。”路少夫人对这些事倒不大关心,却道:“如今安平卫就空出了一个指挥佥事的缺。” 安平卫有三品指挥使一名,四品指挥佥事两名,从四品指挥同知四名,下面再有五六个千户所,每个千户下搳十个百户,每百户下两个总旗,每个总旗下五个小旗,每小旗十一人。 虽然自千户起人员未必能十分准确,比如铁石升千户前安平卫只有五位千户,现在就有了六位,而他手下现在只有三个百户。但千户以上的这几个职位可从来都是一丝不差的。 现在安平卫少了一个指挥佥事,定是要重新补上这个缺。 宁婉便听懂了路少夫人的意思,“如果我公公将袭职给了那边的长子,又在京卫里任职,指挥佥事应该就是路指挥同知的吧?” “在别人面前我自不会说,但对你又不同,”路少夫人就道:“指挥佥事的职位虽然要经过兵部批示,但总兵府报上去几乎没有驳回的,如今总兵府那边无意派人过来,只看安平卫另外几个指挥同知在声望上都比不了我公公,何况总兵府里又有人帮我们家说话。应该能成的。” “如此我竟要恭喜你呢!” “看来你果真不在意指挥佥事的职位呀!” “那边的一切,不管是职位还是人,其实都与我们无关。”现在两边已经没有来往了,而且看起来也不会有什么转机。 路少夫人就轻轻地叹了一声气,“若是铁石将军能接了指挥佥事之职才是安平卫的福气。” “那怎么可能?”宁婉就笑,“公公一向偏心那边,只怕铁石与长兄抢军职,从小就打压他,如今更是早早将军职传了下去。至于靠他自己,才升了千户没多久,想更进一步还早着呢。” “周指挥使本就是草包,当年还是靠着巴结上了襄武侯才当上指挥使的;安平卫的另一个指挥佥事老孙原是一员猛将,只可惜他太老了,最近也要把军职给儿子袭职,他这个儿子可就不成了,比起周指挥使更是草包;就是我公公自己,其实也不长于军事,我们家最早就是运送粮草出身。而卢指挥佥事虽然有那些事儿,但其实却在行兵布阵、守城攻战上颇有些本事的……” 公公从小兵升到指挥佥事,靠的正是军功,自然是能征善战,宁婉也是知道的。如今听了路少夫人的话心里就是一惊,“夷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南下的……” “那你是多虑了,辽东已经十几二十年都很平静。只看那些榷场和马市十分兴旺,哪里就会再开战火?”路少夫人就笑,“我公公不过是感慨一回,替铁石将军可惜。至于我们妇道人家操这些心做什么!” 宁婉越发忧愁,“夷人还是会南下的,他们的本性改不了!” “就算是那样,安平卫也不要紧。” 对此宁婉也是赞同的,当初夷人南下时,许千户立即就带着家眷亲信打着驰援安平卫的旗号跑到了安平卫,其实还不是认定安平卫会没事! 安平卫是这一带最大的城池,城墙宽厚高大,城内驻着五千多兵马,再加上军械所、军粮所及帮丁等等,总共有近两万人,守城时可以拉了城内的青壮,很容易就能凑出四五万人,夷人想攻下并不容易。更何况安平卫可是辽东极重要的卫所,若是有变,总兵府岂不出兵救援?甚至京城也会惊动,天兵一到,自然无虞的。比起虎台县这个小城要安全得多。 因此宁婉就道:“的确如此。”心里却不免想到了虎台县,那时夷人南下时许千户跑了,只靠着铁石带来的几百人,再加上城内的百姓,安平卫连封书信也没传过来,更不必说派兵驰援了。 城池的大小不同,驻兵情况不同,对于总兵府和京城的重要性也不一样,所以路少夫人很有底气,而虎台县呢,只能靠铁石了,但是宁婉也十分有底气。 因说到了安平卫的好处,路少夫人就笑着说:“夷人都远在天边,倒是你杞人忧天,不过若是真怕夷人南下,不如就搬到安平卫里住着,正好周老夫人要进京了,你们一家人正可以住在一处!” 铁石不会愿意与公公住在一起的,就是婆婆也难说,当然最关键的不是这一点,“难不成为了怕夷人南下,我们虎台县的竟都要搬到安平卫来?” “你不是只杞人忧天,竟还心怀天下了呢!”路少夫人摇头笑道:“不过我们好不容易才到庄子里散散心,这些家国大事还是不要谈了的好!”说着拉了她到赵太太屋里打牌说话。 公公将军职给了卢铁城的事情,宁婉并没有在铁石面前提及,她知道路指挥同知一定会告诉铁石的,而且他们在一处还会说更多的军中大事,赵太太将两家人请来,就是为了给他们提供见面说话的机会,能将许多平时不方便说或者没有时间说的事情都说清楚了。 夫妻俩儿在赵家的庄子上消磨了两天就告辞了,毕竟这一次铁石离开虎踞山差不多一个月,他心里已经急着回去了。 到了家里宁婉收拾行装,婆婆就带着槐花儿过来说:“槐花儿的东西不必收了,就让她跟着我在家里吧。” 宁婉早也想到了这节。 如今槐花儿大了,奶已经断了,又十分好带,这些日子跟着婆婆的时候比跟着自己还要多,留下给婆婆做个伴儿也是应该的。但道理是这样,当娘的心里还是舍不得。 见儿媳妇没立即点头,婆婆便有些着急,赶紧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家里本就有林氏、万氏几个,又新添了两个小丫头子,这么多人看着她一个还不成?我非但一点也不累,而且心里还高兴呢!” “我不是不放心……” “那就好了,槐花儿就留下与奶奶在家里住了!”吴老夫人就笑着对孙女儿说:“家里可要比山上好,穿的用的什么都齐全,又养了一头羊,专门给槐花儿喝羊乳。让你爹和你娘两个去吧,再给槐花儿生个小弟弟回来!” 槐花儿懂什么,又被奶奶教过,立即笑着拍手说:“弟!弟!” 婆婆就说:“你看槐花儿多懂事儿!” 第285章 失落 宁婉见婆婆自说自话已经将槐花儿留下的事定了,倒也不好反对,正待说话,铁石走了进来,笑道:“娘将槐花儿留下也好,山上冬天特别冷,每有大雪便封住了山路,最多的时候十几天出不了门,极为不便,日常用度也比不了家里。” 吴老夫人就道:“我也正这样说,你们只管收拾了东西走,将槐花儿留给我吧。”说着带槐花儿出去玩了。 宁婉就瞪了一眼铁石,“哪有你这样当爹的!” “我这也是为了槐花儿好!” “也是为了你自己好!”槐花儿若是留在上房,他每每都十分恣意,又不愿意自己再怀上孩子。 卢铁石也不否认,哈哈一笑。 宁婉本已经答应婆婆,又听铁石这一席话更是决定将槐花儿留下,因此不忙着收拾夫妻俩儿的东西,反而先将槐花儿的衣服、玩具种种东西理了出来送到上房,陪着槐花儿玩了一个晚上,待槐花儿睡下才向婆婆说:“别的都没什么,只一样,婆婆别太溺爱槐花儿。俗话说惯子如杀子,小孩子还是要教她懂道理的。” 婆婆自将孙女儿留下后十分喜悦,因此立即就笑着一口答应,“这是当然的,我自是要教槐花儿道理——不过我们槐花儿可是最最懂事最最听话的好孩子呢!” 宁婉就笑了,“她才多大,竟能懂事听话?” 婆婆便也觉得自己是有些过了,“不过呢,我们槐花儿的确是最可爱的宝宝。”总之自己的孙女儿就是好。说了半晌孙女儿的好,婆婆又想来道:“自槐花儿后你还没有动静,不如让马驿镇的谢大夫诊诊脉?我瞧着他的医术十分不错。” 宁婉赶紧摇了摇头,“不用的,我没事。”心里却道铁石这个坏坯子,想法子不愿她再有身孕,如今让谢大夫看,恐怕又是一场笑话! 婆婆听了儿媳妇没事儿就放了心,又告诉她,“听老人家说孩子生得太密并不好,但现在槐花儿一周岁了,你再要就正好。趁着年轻多生几个,兄弟姐妹多了,将来能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别像铁石似的,孤单单一个人。”又说:“再生个儿子最好,女儿也不错,跟槐花儿一样可人疼,反正你们还年轻。” 宁婉也这样想呢,待回到虎踞山,自己总有法子怀上孩子,像婆婆说的,多生几个儿女有个伴儿,只是这些房里的事她不好与婆婆多说,就笑着应了,“婆婆说得对,也该给槐花添个弟弟或妹妹了。” 第二日又暗地里嘱咐吴婶和万氏,“婆婆年纪大了,槐花儿是第一个孙辈,未免宠得过头,你们在身边切记第一不可让婆婆累着,第二就是时常提着点,千万别将槐花儿养得太骄纵。” 吴婶和万氏就都笑了,“夫人也担心太过了,老夫人虽然宠着小姐,可心性却极好,一辈子没做过不讲理的事,小姐跟着老夫人自是不能差的。”又道:“夫人只管放心跟着二爷去军中,我们自当尽力照顾好老夫人和小姐。” 吴婶是积年的老人家,万氏是会带孩子的,家里又添了下人,再拜托洛家兄妹照应,果真没什么不放心的。 如此,宁婉便与铁石回了虎踞山,两人是骑马过去的,车子也留在了老宅。 离了山上不过一个月,宁婉重新回来竟觉得十分亲切:屋子里还是她走时的样子,白氏日日过来打扫,收拾得十分整洁干净,梁间的小燕子长大了,似认得她一般叽叽叫着,山上的女眷们笑着过来问好,一大屋子的人热热闹闹,吃着她自虎台县里带来的点心果品,说着山上的事儿。 宁婉盯着白氏瞧了几眼,就拉住她,“可是有了?” 白氏正给大家倒茶,脸就一红,“夫人走了才知道的喜信儿,现在有些显怀了。” “老林一定高兴极了吧!” “可不是!”大家就说:“这些天他一直在笑,人前人后都笑个不停!” 白氏和老林能走到一处很是不容易,如今又有了孩子,宁婉真替他们高兴,“快别做事了,养胎要紧。”又将自己带来的东西多分了白氏几包。原来山上毕竟有许多不便,大家早习惯了下山就要带东西上来请客,宁婉更是大方,“大家吃了再带回去些。” 重新回到山上的日子亦是快活的,与先前不一样的就是她时不时地会想起槐花儿。当初槐花儿在的时候,她要忙得多累得多,有时也会因为槐花儿而有很多不便,如今槐花儿没来,她心里却空落落地。 没几日听卫老东家带着车队过来拉石炭,她特别去了山脚下请老东家帮忙给槐花捎回去一件小衣裳,她想女儿时做的。卫老东家再回来时,也特别上山给她捎了话,“吴老夫人让夫人放心,小姐什么都好。” 铁石也说她,“娘有多疼槐花儿你还不知道?只管安下心来,若是实在想了,我便陪你回虎台县看看。” “如今石炭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你还是赶紧练兵吧!”宁婉就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他,“如今边城平静二十年,大家早习惯了,又有榷场和马市开得都好,因此便再不想夷人本性有多贪婪,只当再不会起战火。其实夷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南下,没有强兵是不行的。” 还是在自己修虎台县的城墙时,那时还不是自己媳妇的婉儿就曾说过夷人会南下的话,后来她还指出了城墙的几处缺欠,让自己不禁对她刮目相看,一个女子能懂这么多,比安平卫里许多武官都强。此时卢铁石再听了媳妇的话赞同地点头道:“你没去过多伦,倒似从那边历练回来的,夷人正是如此,所以万万不能刀枪入库、放马南山。” “那你就多用心于练兵,路百户走了,石炭场的事我顶着。” “先前只管采石炭,如今又要向外卖,可是累了你。” “并不怎么累,”宁婉就说:“我定下规矩,让大家按我的规矩做,平日也是老林在那边守着。” “不想老林竟能写会算了,能管起这么大的石炭场。”卢铁石一则惊喜,再则也对媳妇儿把自己的那些个从军中退下来的同袍们安顿在石炭场十分满意,“这些人原都没个营生,我正想将他们送到石炭场做事,不想你倒先办好了。” 其实在自己的梦中,铁石采石炭养兵时用的就是这些从军中退下的伤残兵士,现在不过是让自己抢先做了而已,宁婉就像一只小狐狸一样地笑了,“这话还用你说?现在我还给他们张罗着亲事呢!” 老林的例子是大家都看得到的,无形中对大家都是一种鼓励,不论是正在军中的还是退下来的,总觉得日子有奔头,练起兵来都更加卖力了。 这层道理铁石自然再清楚不过,行伍出身的他一向很关切同袍,先前他不过是小小的总旗百户时也一直养着这些伤残了的弟兄们,现在升任五品千户骁骑将军,只有对手下兵士更爱护。听了媳妇的话一纵身就扑了上去,“你真是只小狐狸,什么事都正对我心思!”女儿不在家中,他想怎么闹还不随意? 宁婉笑得不成,“我可是有妖术的!” “我就喜欢妖术!” 两人在一处胡缠了半晌,铁石便抽身而起,宁婉一时没拉住他,就嘟起了嘴,“你这个坏坯!槐花儿还要小弟弟小妹妹呢!” “乖婉儿,我们这样年轻,孩子的事不着急。”铁石就哄着她,要孩子的事他可不是轻易就能答应的,媳妇要是怀了孩子,自己又要熬上一年,去年只一冬天就很难受了! 宁婉瞧瞧他得意的样子,也不再劝什么,难不成他有法子自己就束手无策?毕竟就连他也说自己是狐狸呢,迷惑男人还不是天生的本事!因此只在他怀里道:“我还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我三哥自南边辞官回来了,我想我们山上这许多人,大人孩子都算上没几个识字的,不如请了他来开个学堂教书。” 与徐老知府那样荣归故里不同,胡敦儒辞官回家是悄无声息的,虎台县里知道的人并不多,铁石也是在岳家时听了一句,现在就问:“当时岳父并没有细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才做了几天的官就回来了?” “我爹我娘其实也不大清楚,也不好细问三哥,”宁婉就道:“估计还是他那耿直孤傲的性子与官场合不来吧。” “三哥是个好人,若是能来当然不错,”铁石就道:“不若我过去相请好些。” “那自然更郑重些。”宁婉知道胡敦儒接了学堂后很会管教孩子们,他到了虎踞山军户家的孩子们一定受宜。且三哥那样的人在哪里教书都好,但她毕竟还是偏着虎踞山的。 铁石就笑了,“先前我们在多伦时,虽然有洛大哥在,可除了我并没人肯跟着他读书识字,大家都觉得一点用处也没有。就是老林当初在老宅认字时也有不少人笑话他,可现在山上竟要开学堂了!” “不只是要开学堂,而且我保证学堂开了之后,除了孩子们,就是大人也会有许多来学的。”宁婉就一笑道:“现在石炭场里最缺的就是能写会算的人,活轻松赚的钱又多,多少人都羡慕,只苦于没有机会识字。” 毕竟形势变了。 铁石亦是点头,他向来是说做就做的人,立即就定了下来,“过几天我们回老宅时先绕路去请三哥。” 第286章 食言 胡敦儒辞官回了辽东,但他如今在何处宁婉并不知道,因此与铁石先到了马驿镇上打听。 镇子上的人都认得宁婉,也知她嫁得好,如今更见她衣着不凡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十分亲热,因见打听胡敦儒就笑着告诉她,“你三哥如今接了许家的学堂教书呢。” 胡敦儒回乡还不到一个月,没想到他就已经接下学堂了!宁婉原还打算趁着三哥在胡家村里赋闲时请他呢,就笑道:“还真快呀,竟没在家里歇一歇。” 大家就都说:“也是巧了,胡先生回来时,许老先生正要去南边投奔儿子,正为没有人接手学堂忧心,见了得意门生就连宅子也借给他用了。如今,你三哥或免或降束修,招了许多学生来读书,比先前的学堂还兴旺了。” 当年胡敦儒也是这样做的! 宁婉点了点头,便与铁石牵马走了过去,远远地就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 及到了许宅门前轻叩上面的铁环,来应门的竟是古氏,荆钗布裙,并无一星半点富丽闲妆,手里还抱着小儿子。 古氏就笑着将他们让到屋子里,“赶紧进来坐,他正在授课,此时倒不好叫。我去泡茶。”说着抱着小儿子下去了。 宁婉赶紧跟了过去,见古氏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烧灶煮茶,就知如今胡家连个下人也没有请。三哥俸禄自是没多少,但三嫂的嫁妆可是不少的,现在过得如此清贫,显然那些银钱如搭在别处了,因此一面帮着弄水一面说:“我三哥的脾气太梗直了,倒让嫂子跟着受苦。” 先前她虽然认得胡敦儒,但也只是几面之交,十分敬重他的人品,其余倒没有细想。现在与胡家成了干亲,熟悉了胡村长、干娘还有三嫂等人,宁婉在依旧敬重胡敦儒的同时,也对三哥的家人多了几分感慨。 就比如古氏吧,原来可是古太太从小娇养在家里的小姐,当初刚嫁给三哥时是那样娇滴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现在乍一看竟似乡间粗手大脚的寻常妇人了。古太太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心疼呢! 当然还有胡村长和干娘,知道辛辛苦苦供着读书的儿子弃官不做回乡教书了,心里一定不是滋味吧! 是以胡敦儒后来有那样高的声望,受到了那样多人的尊敬,其实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努力,更是大家的牺牲。 好在古氏倒没有什么怨怼,笑着煮了茶说:“所谓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我既然嫁了你三哥,自然什么都要随着他的,无所谓什么受苦不受苦的。” 世上女人多是如此的,宁婉听了点点头,就见古氏怀里的儿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放在炕上的点心匣子,却一声也不吭,心里竟有点酸,便打开了一个送到孩子面前,“喜欢那样就吃吧,姑姑过些时候再买了送来。” 毕竟是小孩子,点心摆在了眼前就咽了咽唾沫,却不伸手只转过头去看娘。 古氏自是心疼儿子,点了点头,又见儿子吃得狼吞虎咽,就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宁婉就笑道:“小孩子自是喜欢这些小零嘴儿,我家槐花儿也一样的。” 说了会儿闲话,胡敦儒下了课从后面回来,见到婉妹与妹夫过来十分高兴,向古氏道:“去赊一壶酒,我与妹夫吃酒说话。” 宁婉便拦住了,“我们来原是有事儿的,说了话就要回家,且你也知道他不大吃酒的。”说着将虎踞山要请先生的事说了,又道:“山上有住处,束修之类的也都好说,只看三哥的意思。” 胡敦儒立即就摇了摇头,“你们固然是好意,可恕我不能领情了。如今我已经接下了马驿镇的学堂,自是要用心办好。” 其实宁婉与铁石进了许宅之后已经都意识到胡敦儒不可能去虎踞山了,不过既然到了总要将话说清楚,眼下倒也不失望,便都笑道:“我们也不过是想着三哥学问好便过来问问的,既然不成也没什么。” 胡敦儒却又摇头,“我虽然去不了,但你们的学堂也一定要办,而且要好好办!不如这样,我帮你们介绍一位先生,他在科考一途并不顺利,如今只有秀才功名,但其实学问并不逊于我。” 宁婉与铁石听了自是愿意,“若能如此自然好,我们并不认得合适的先生。” 胡敦儒就道:“我说的这位先生姓梅,住在七里村,离虎台县城并不远。”说着就写了一封信给了他们,“他性子与我相近,也是不合时宜的人,因此拿了我的信倒能省些事。”说毕一定要留二人吃饭。 的确已经到了饭时,又是亲戚,铁石与宁婉倒不好推,且古氏早下厨做了几样菜蔬,又蒸了一碗咸肉,显见已经是胡家最好的招待了。 大家坐下吃饭,虽然分了桌,但都在一间屋子里,说话也方便。几句话就又说到了学堂,胡敦儒便道:“我自去了京城参加科考,后来又派到南边做官,这一年多的时间虽然一事无成,但也颇增了些见识——那些地方看起来到处是锦绣膏粱,但其实亦有许多人家贫无立锥之地,甚至有些人不得已还要到辽东来谋生路;至于官场上更是奢糜虚伪,官员们相互勾结中饱私囊,我极看不惯也不屑与他们往来,但却亦有许多辽东没有的好处。” “我最为心仪的便是那边文风极盛,不必说城镇之内,便是小小的村子中都有学堂,略大一些的家族里都会办族学,更有一种冬学,就是在冬日农闲时专为贫穷的农家子弟开设的学堂,学生们非但不必交束修,甚至有的还连饭食费用都免了……” “我其实才做了几十日的官就挂冠而归了,但回来的路上就下定了决心,回马驿镇将冬学办起来……” 虽然没有酒,菜饭亦十分简陋,但胡敦儒却全不以为意,谈笑风生,兴致颇高,而宁婉和铁石也听得入迷,觉得不虚此行。 离开胡家后他们依言请了梅秀才,在虎踞山上办了一间学堂,先前不过一时起意,为着石炭场记帐诸事方便,如今才真正意识到办学堂的必要。 学堂办起后,因束修都由千户所出资,因此前去读书识字的孩子不少,又有几个成人也去听课,梅秀才也是个心思端正用心授课的人,诸事亦顺利。 唯有路少夫人却食言了。 铁石回虎台县住了一个月回来后,就放了路百户一个月的假,但路百户自安平卫回来时,带的还是佩玉,原来路少夫人因大儿子刚启蒙读书,小儿子最近生了一场病没有成行。 路少夫人还特别让佩玉带了一封信给卢夫人,将她的无奈诉说了一番,又道待明年春暖花开时带着小儿子过来,与宁婉相伴。 宁婉自己也是做娘的人,又也因槐花儿小只让铁石一个回虎踞山过,因此十分理解,就叹着说:“也是没法子的事,总不能不管两个儿子吧。”也就将事情放下了。 只是没多久她不小心看出一件事来,便发起了愁,与铁石在被窝里说:“我瞧着佩玉似乎有了身孕,可怎么着?” 铁石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有身孕便有,与你何干?” “唉!”宁婉先叹了一声气,“怎么与我无关?前些时候我们在赵家的庄子里说话,我还告诉路少夫人佩玉很是本分呢。” “原来是因为有了身孕就不本分了,那你是应该告诉路少夫人。” 铁石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而宁婉先前也没有向他将女人间的私话说出来,现在想了一想终还是不想瞒他,就说:“路家老辈的时候出过庶子和嫡子争袭职之事,恐怕当时的情形不大好,后来这几代指挥同知就都没有庶子——可没有庶子却并不是没有妾室通房丫头,只是他们家有一个密方,给这些旁边人吃了就不能受孕生子了。” 卢铁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儿,“真是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密方!” 宁婉就说:“我们自然过去是不知道的,但据路少夫人说,这药在达官显贵之家却很常见,代代相传,有主母明着给妾室吃的,也有偷偷下药的,更有后宅的女子们彼此谋害对方的子嗣。” “既然如此,佩玉自然是吃过那密方怎么却又有孕了?” “我亦不知,”宁婉就说:“估计或是那密方并不是百试百灵的,或是她根本就骗了路少夫人,没有吃过那药。” 铁石至此才听懂了媳妇的为难,“那你要怎么办?” “我亦不知道,若是告诉了路少夫人,只怕她一气之下要了佩玉肚子那孩子的命,造了孽;若不告诉,将来她也是尴尬。” 在铁石看来,媳妇的事儿都是他的事儿,因此立即就道:“你不必管了,这事交给我吧。” 宁婉就笑,“别的事儿你揽过去也就揽过去了,人家屋里人的事儿你怎么管?” “我只与路百户说话。” “还是不要了,”宁婉拦住了他,“我也只是见佩玉呕酸疑心,其实也不能肯定她果真有了身孕,或者只是胃肠不好也未必可知。就算她果真有了身孕,我其实也没有对不起路少夫人的,前些时候见面,我再三提醒她放路少爷和佩玉住在山上太久了并不合适。” “原来你前些日子要见路少夫人为的就是说这几句话?” 宁婉就怏怏地道:“你可别以为这是小事。”如果佩玉真的有孕了,于路少夫不亚于天塌下来。 铁石虽不是细致的人,但成亲有些日子了,两个人又经历了一些,此时竟能想到媳妇的心事,便将她抱住,“放心,我断不会让你如此为难的。” 宁婉终于展颜一笑,“我自然知道,否则与路少夫人的私话怎么会告诉你?” 第287章 藏珠 辽东的冬天来得早,虎踞山上还要更早些。 没到十月,天气就很寒冷了,这一天竟飘起了雪花,宁婉依在火炕上看话本,舒服得不想起来。 忽听门响,原来是铁石操练回来,一头一身的雪,又带了一股冷气。看宁婉要下炕就摆手道:“我身上凉,你别过来,免得冻着。” 宁婉就笑,“你在外面没冻着,我在家里反倒冻着了?”说着下了炕帮他解了冰手的铠甲,又叹道:“练兵还真辛苦,不若大雪天让大家歇一歇吧。” “才入冬下点雪算什么,不吃些苦哪里能练成会打仗的兵?非但现在不能歇,就是三九天也不能歇。” 宁婉心疼铁石,但她其实也知道自己这种心软是没用的,因此更加殷勤地帮他穿了件家常棉袍,又递了杯子过去,“先喝口热茶暖暖,方才我见飘了雪花就让他们杀了羊,一会儿大家喝羊汤暖一暖。” 自打石炭生意做了起来,虎踞山上的日子越发好了,天刚变冷时媳妇儿就让人买了一群羊养在山上,说羊肉最温补,隔三差五地杀羊犒劳大家。 卢铁石瞧着媳妇儿就笑,“刚刚我们操练时就听说了,因此虽然下了雪,大家倒更有劲头呢!” 宁婉便又关切地问:“军中可还缺什么?” “棉鞋、棉帽、手套样样都有,吃的又好,三天两头地还能喝羊肉,就连路百户都说我们虎踞山各项吃用已经与总兵府亲兵们不相上下了!” 说到路百户,宁婉就问:“你不是放了他的假让他回安平卫吗?怎么我刚听盛儿说在山上看到他?” 佩玉果真是有身孕了,宁婉确定之后便与铁石一起想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给路百户放假让他回安平卫,这样路少夫人也就能知道了。至于路家的事,就由他们自己决定吧。 “路百户说佩玉的情形不大好,要多陪她几天,因而要晚些时候回去。还再三向我保证他就回去晚些,但回来的时间不会变,不会影响我们回虎台县的。” 那就是说路百户打算减少的是陪路夫人在家里的时间了!其实自剿匪以来,他在家的时间本就很少了。 宁婉如今也不知是何心情了。她与路少夫人情谊很深,自然是偏着她的,且都是正妻身份,怎么也不会喜欢庶出子女。但公平地说,佩玉也不是坏人,而且还是一个很温婉柔和的女子,她对自己向来极尊重恭敬,让自己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但何况,近来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是那样卑微可怜,仿佛在无声地恳求。 这让宁婉不由得升起一种自己是个坏人的感觉,其实她哪里能去害佩玉肚子里的孩子呢?那可是一条人命呀! 于是她只能叹了一声,“唉!路百户……”其实她也不是怪路百户,按说路百户也没犯什么错,佩玉也是路少夫人给他的,现在有了身孕也是他的骨血,用心照顾岂不应该? 但事情就是这样,论到每个人身上都没错,可现实就是让人觉得心里不自在。 卢铁石就劝媳妇儿,“路百户也就晚回去几日,但还是要回去的,而且这样大的事,他怎么也不敢瞒着家里。” 果然,路百户虽然晚了几日回安平卫,可回来的却早,且路少夫人与他一同回来了。 路少夫人是第一次到虎踞山上,大家自然是要给她接风的,席间她倒是神情平和,谈笑风声的,唯有只与宁婉在一处时方才苦笑着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今悔不该没听你的话——当初有千般理由不能来虎踞山,但现在出了事还不是一样过来了?可见所谓的不能来其实都是借口。” 其实路少夫人又有什么错?她在家里上面孝敬老人,下面抚养孩子,又要管家,比在虎踞山上陪着路百户还要辛苦呢。但如今并不是分辨这些事儿的时候,宁婉瞧她神情凄凉就劝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了,就算佩玉生下庶子,又岂能影响你一星半点呢。” “我和儿子的身份地位她自然是动不了的,但是我们夫妻间的情分还是差多了。”路少夫人就轻声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他竟然求我别害了佩玉!” 宁婉初疑佩玉有身孕时也曾担心过路少夫人会害佩玉的孩子,但她从没有想过她会害佩玉。后来再细想,其实路少夫人并不是恶毒的人,她既然派了佩玉过来服侍路百户,有了身孕虽出乎她的意料,但想来她也只能认了。一则是人命关天,她给了自己密方后还曾劝过自己不要太过,如今怎么能做那造孽之事?二则就是哪怕为了名声和在长辈丈夫面前好看,路少夫人也不会动手。 如今路百户却说了这话,再想他先前与佩玉一起瞒着大家的情形,着实让路少夫人心寒,难不成他竟不相信自己的媳妇儿?只是这话宁婉如何敢说,只劝道:“毕竟是他的骨血,岂能不疼的。” “太婆婆、公公婆婆听了佩玉的事都说要我做主,唯有他来求我放过佩玉,你说我这心里是什么滋味?”路少夫人就道:“他这是与我生分了!” 宁婉只得替路百户找借口,“男人就是这样粗心,他们根本不懂得女人的心思,路百户也不过心疼孩子而已。” “心疼孩子?我看他更是心疼孩子娘!”路少夫人将笑意转为冷笑,“原本是与我一起长大的丫头,情同姐妹一般的,现在真弄成了姐妹,反倒是没有了姐妹情了!” 宁婉又得替佩玉说情,“她倒是守本分的,在山上也从不张狂。” “这才是我眼瞎的地方,”路少夫人所索性大声笑了起来,“她要是不装出个本分的样子,我岂会让她跟了过来?岂会喝了避子汤药还有了身孕?岂会已经怀了好几个月我才知道?”笑着笑着却哭了起来。 佩玉有孕的事倒底是什么缘故,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宁婉拿了帕子给路少夫人擦眼泪,又再三道:“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再钻牛角尖了,想这些不相干的。我素知道你的为人本事,正该静下心来将事情办妥,然后与路百户合合美美地过日子。” 路少夫人哭了一场,让宁婉帮着重新净了面,再坐到妆台前已经完全平静了,“我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但与你说过了这些话心里就好多了。”说着对着镜子将头发重新拢好,将眼一扫,“你的粉在哪里?给我一些用。” 宁婉开了妆匣拿粉,才打开瓷盒的盖子却又合上道:“要我说竟不必用这些,他们在前面喝酒,岂不知你在我这里难过?就这么着回去好了。”眼下路少夫人眼睛红红的,脸儿黄黄的,倒比平日另有一种可怜可爱。 路少夫人自宁婉手里拿过粉盒打开,“我就是再难过可怜,也比不了佩玉,她可是在虎踞山上陪着他过了一年最艰难的日子呀!”说着薄薄施了一层粉,用黛笔描了眉,再点了脂胭。 宁婉忖度着这句话,极可能是路百户对路少夫人说的,便陪笑道:“也不过服侍一年而已,如今你来了才是真正夫妻相伴呢!” 路少夫人站了起来,依旧变回平日鲜艳的美妇人,微笑道:“我一半日就回安平卫去了。” “你竟就要走了?” “是呀!我这次过来是为了将佩玉接回安平卫的,山上并不是养胎的地方,就是接下来生产养孩子也都不变,又无人服侍,总不能让他操心这些事吧?”路少夫人就又笑道:“且他本也是要人服侍的呢。” 宁婉就有些懂了,“你这是还要……” “不错,我带佩玉回去,让她好好生下孩子。这边我再留下一个人,是自婆婆那里要来的,名叫藏珠,让她再陪着我家大少爷一年。这一次我索性大方些,连避子汤都没有给她喝,看她能不能也怀上一个。” 这种以毒攻毒的法子宁婉也曾听过,说白了就是让偏房们斗去,正室只居中收渔翁之利。表面是多了一个争宠的人,其实却不然,身为正室与偏房斗本就是降低身价,输了赢了都丢脸,置身事外才是正确的法子。 据说男人们就是如此,如果正室与偏房争宠,心里往往觉得旁边人可怜,但他们在偏房间流连些日子后就又会感觉到正室的大度和超然,重新心回意转了。 就比如路百户,原本觉得佩玉在虎踞山上陪着他吃苦不容易,对她心存怜惜,若是路少夫人也来陪她,至多也与佩玉一样而已。但是路少夫人将佩玉接回了安平卫,好好地让她生下孩子,又将藏珠放在虎踞山上,过上一年就与佩玉一样不容易了。而此时路少爷再想想留在安平卫照顾一家老小并佩玉和佩玉所生子女的妻子,只要他还是个有心的人,最怜惜的应该就是路少夫人了。 道理就是如此,十分简单明了,效果应当也不错。 最起码宁婉此时想不出什么反对的,虽然她心里觉得并不应该如此。 路少夫人见卢夫人什么也没说,就转而道:“我竟差一点忘记告诉你,你公公已经将指挥佥事之职给长子袭了,经兵部一纸文书这个四品官职划入了京卫。现如今周老夫人去了京城看望儿孙,你公公暂留在指挥史府上襄赞军务。” 周老夫人去京城的事不出意料。而公公既然将指挥佥事之职给了在京城的儿子,那么安平卫的指挥佥事府就要交出来给下一任的指挥佥事,所谓的在指挥史府上襄赞军务也就是幕僚,不过是谋个存身之地而已。毕竟如今公公其实无处可去,恐怕他既不想去京城也不想回虎台县老宅,最后只得留在指挥史府上了。 第288章 出头 路少夫人在山上只住了两三日,收拾妥当后就带着佩玉走了,路百户送了妻妾回家,重新回来时身边就带来了一个新人藏珠。 藏珠原是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宁婉先前也曾见过,大户人家主母身边的丫头都是不差的,相貌言谈举止都很不错。她与佩玉一样,对自己都极恭敬。这也是应有之义,若是连这一点子道理都不懂,路家也早就容不下她了。 空婉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思,对藏珠远不如佩玉了,尽管藏珠人很不错,但她的心思就是变了。当然,如今她是千户夫人,这种不同她亦不表现出来,只是心底里到底是不一样了而已。 外人自然看不出什么,铁石却知道自己的媳妇儿。当初吴家想送表妹到自己身边,事情还没明说呢,媳妇儿心里就不高兴了,然后就想到了自己将来纳妾冷落了她,哭得什么似的。现在不必说定然又是多心了,便日日哄着她。 当日铁石要做石炭生意,固然是为了养兵,其实更是为了将山中藏的那些黄金慢慢拿出来用。但不想石炭生意做得十分兴旺,赚的钱早足够养兵不算,还颇为有余。拿出来重新炼过的黄金便没有用处,他们便铸成金饼分别放在几处收着。眼下他灵机一动,让人铸了一批金弹银弹,与小孩子玩的泥球一般大小的,与婉儿在炕上打弹子,哄得媳妇儿展颜一笑。 屋子里玩得腻了,铁石又带着她在虎踞山里到处看看风景。 莫道虎踞山处于荒山野岭之间,四周人烟稀少,此时又正处寒冬之季便无甚风景可看,其实不然。虎踞山背倚千山万壑,放眼望去浩浩不尽,面前是一条连接东西的长道,俯首而视蜿蜒不绝,入冬后一场场的雪早将这一切都裹了素装,到处银闪闪白茫茫一片,令人不知不觉就升起了万丈豪情。 宁婉穿着厚厚的牛皮靴子,披着紫貂皮的红缎子披风,头戴昭君帽,眼睛亮亮的,脸颊红红的,兴奋地指着一处,“铁石,你看那里像不像几条巨大的银龙在游曳?”惊叹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之下,她早将心里那点子郁结之气忘得精光。 铁石就笑了,“你说的一点也不错——那里就叫九龙山。” “当初起名的人一定也站在我这里向下看过!”宁婉坚信,又认真地数了起来,“一、二、三……怎么我数来数去都是八条龙,却为什么叫九龙山呢?” “来,我们一起数。” “一、二、三……八、九、十,怎么又是十条了!到底哪九条才是啊?” 总不能将当初起名的人找出来问个清楚,两人也就不再数那龙,转而去看山路,有如玉带般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个小黑点,“这时候还有做生意的,还真不容易呀!”军中传信的都穿大红战袄,寻常农家人这时候都在家里猫冬呢,因此只能是唯利是图的商人了。 铁石看了看却道:“也未必,商人总要带着货物的,这人却是轻骑,只一人一马。” 两人瞧着黑点一会儿就变大了,“竟是朝我们虎踞山过来了,不知是何人何事呢。”他们便也从山上回了军营。 才到石头墙处,就有兵士来报,“洛冰来求见千户,正在上山的路上。” 铁石和宁婉相互看看,再过几日他们就会回虎台县,信儿早已经捎了回去,洛冰应该是知道的,却有什么事儿又急着赶过来呢? 好在洛冰很快就到了,他连件斗篷也没有穿,只一身黑色的布袍,因为爬山爬得急头上冒着热气,远远地见了他们就高喊了起来,“洛家的罪被赦了!洛家的罪被赦了!” 原来,洛家的罪被赦了啊! 封少奶奶的娘家哥哥不是说皇上不大可能会为了洛家翻案吗?怎么却又传来这样的好消息?铁石和宁婉笑着迎了上去,“真是没想到呀!”又急着问问详情。 可待洛冰走到近前,他却喘得已经说不上话,只用手指着天,不知是不是在说苍天有眼。宁婉就赶紧说:“快到我们家里歇上一会儿,你这样容易病了!” 铁石便架住他扶着他进了家里,宁婉张罗了热水,又让人去杀羊摆酒。半晌洛冰缓了过来,又哭又笑地道:“还是封家那边给嫣儿的信,说是皇上夜里梦到了洛家的旧人,醒来后就赦了洛家的罪——虽然还没翻案,但我想着翻案也不是不能的了!” 夫妻俩儿便同声恭喜,又道:“洛大哥既然不是罪人,便不必留在辽东,回京为洛家申冤翻案,想来沉冤得雪指日可待了!” “我亦是如此想!”洛冰就又道:“初得了信我便骑马跑了过来!” 洛冰之所以如此,便是真正将他们当成朋友,一定要他们第一时间分享这喜悦。铁石和宁婉都晓得,但又责备他,“固然是喜事,我们也高兴得不成,但洛大哥就这样跑来了,路上有多危险,就算是冻伤了也不为美。” “那时我什么也没有多想,只一心过来!”洛冰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如今土匪早已经匿迹,这一带的路又修得平整,沿路递铺早按时扫了雪,倒不难走,我一路上也顺利。” 直至晚上大家喝了羊汤吃过饭,洛冰方才镇静下来,人也困顿不甚,“先前只是兴奋,现在才觉出累。” 宁婉便让人收拾了客房,铁石送他过去,“早些睡一觉,养足了精神——虽然洛大哥被赦了罪,但想要洛家的案子翻过来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恐怕不比过去的这十多年容易。” 洛冰也点头,“我都明白,但既然已经走出了最重要的一步,下面纵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的!” 当晚大家各自歇息不提,第二日重新坐到一处,铁石就道:“我们夫妻俩个商量着,虽然官府里的赦令就快到了,但洛大哥不如在虎台县里过了年天气暖和些再回京城,一则路上不必吃苦,再则春天尹始,也正好安顿,然后为洛家的案子做打算。” 洛冰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摇头笑道:“我知你们的好意,但只要官府的赦令下了,我和嫣儿就要离开辽东,先要回江南将父母亲人的骸骨入土为安,再回京城开始为洛家翻案,能早上一日就早一日!” 虽然洛冰说过已经等了十年,再等十年又如何的话,但真正到了机会在眼前的时候,他的心根本按捺不住。铁石和宁婉也都懂得,因此便都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回虎台县里送送洛大哥。” 原来已经到了冬月,铁石原来打算再几天就回虎台县里的,如今就提前了几天。好在练兵这些日子,他重新提上了几个总旗,虽然因无兵部的任职文书不能升成百户,但平日里已经担起百户的职责了,路百户只管着他所擅长的石炭场、军需等等事务即可——此时铁石就是久些离开军中亦是放心的。 回了虎台县老宅,官府的赦令还没下。 虽然封少奶奶娘家哥哥捎来的信中写得十分肯定,但终要以官府的赦令为凭证。因此洛冰与洛嫣兄妹一头是喜,一头是忧,还夹着说不出的急切,平日极有主意的人如今诸事都要铁石和宁婉两人张罗。 铁石心中多少还有些疑虑,他对封家本就不熟,更不知封少奶奶娘家哥哥究竟是否可靠,且洛家的案子果然是大案,十年铁案如山,一朝得了赦令,终令人不敢完全相信。但是宁婉则不然,她原就知道洛家的案子是会翻过来的,只是不大清楚详情——想必当初也是经过种种挫折的。因此便一力替洛氏兄妹打点起行装来。 虽然只简单两个人,又都一身轻松,但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特别是冬日里进京,难事儿还真不少,全仗着备的东西齐全少受些罪呢。宁婉第一先打点了两套崭新的大毛大衣裳披风帽子手套,路上保暖是最重要的。再接着手炉、吃食、用品就不一一赘言,既要全又不能成为麻烦,都需要细细思量。 眼见着就到了腊月初八这天,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意思是从这时起才真正进入了严冬。是以辽东腊八这天要喝腊八粥的:用糯米、红豆、绿豆、红枣、核桃、粟子等等放在一起熬出一锅粘粘的粥来,先摆着祭神,然后大家分食,既有庆贺丰年之意,民间还笑言腊巴粥能将下巴粘住不被冻掉。 卢家老宅的腊八粥是毕婆子熬的,正正好好用了八样米果料,从腊七开始洗的洗泡的泡,一大早起来熬了两个来时辰,盛到白瓷碗里五色缤纷十分好看,摆着祭祀时也体面,等到大家坐下喝粥时更是十分香甜可口。 宁婉先喂槐花儿喝了半碗,见她吃饱了便自己盛了一碗吃下,抬头见洛嫣正用匙子在碗中轻轻搅动,一碗粥竟还余下大半碗,就将一碟子咸菜推到她面前,“吃块腌瓜,最能下饭了。” 洛嫣感激地一笑,“我也知道应该多吃些,可心里就似有一团火似的,怎么也吃不下。” 因是腊八节,大家都在一处,洛冰正在桌子前与铁石坐在一处,就温和地一笑说:“我这几日也乱了心绪,但不管怎么样,饭还是要好好吃的。” 吴老夫人也知道洛家的事,就劝,“一切都是命,只看上天怎么注定,嫣儿可是要多吃点儿,这几天都瘦了。” “是。”洛嫣答应着,将一匙粥送到口中,勉力嗯了下去。 就在此时,小丫头盛儿跑了进来,“外面来了公差,说是找洛先生的!” 赦书终于到了!盖着官府的大红印章,由京城一路送到虎台县,走的是平驿,比封少奶奶的家信要慢了十来天,但这是真正的文书。从此之后,洛冰和洛嫣就摆脱了罪人的身份! 看着相对而泣的兄妹,大家都陪着他们落了泪,洛家真是太惨了,洛氏兄妹也都太难了。婆婆是哭得最伤心的,却又笑道:“你们总算是熬出头了。” 大家也纷纷相劝,半晌才重新坐下,洛冰看出众人相询之意,就坚决地道:“我和嫣儿年前就走,到了京城会给大家写信报平安。” 第289章 佛粥 大节下的,虎台县再没有往京城去的人,这时节,这么远的路,只洛氏兄妹两个是不可能走得了的。 家里派了人去安平卫也只找到了一支去北宁总兵府的商队,问清了日子说好一道同行——虽然商队只到北宁,但也算是三停的路走了一停,且那里比安平卫还要繁荣,到了之后洛氏兄妹再找人同行也容易些。 只还有一天时间,要做事还很多,可不想洛冰却说:“明日我想带嫣儿去迷觉寺还愿。” 宁婉便知洛冰当年应该带着洛嫣在迷觉寺为洛家的事许过愿,如今是该还愿的时候了。且她也合上一件心事,就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去吧。”好在她早知道洛冰和洛嫣一定要走,将所有东西都备好了,只请毕婆子等人再作些路上带的吃食就好。 媳妇儿要去寺里,铁石自然也就陪着,一大早一行人就出了门直奔迷觉寺而去。 迷觉寺的名声在外,就是这寒冷的时节亦有许多香客,道路早就被善男信女们清扫干净,十分易行。大家到了寺里,各自上香还愿,又去吃素斋。 谁知在五观堂里面,她们竟遇到了封少奶奶! 洛嫣见了便拉了宁婉的袖子告诉她,“宁姐姐,封少奶奶在那边,正向我们笑呢。” 此时宁婉也看到了,就笑着带了洛嫣走过去,“可真是巧,你们什么时候出的城,怎么路上没遇到?”毕竟自虎台县往迷觉寺只有一条路。 封少奶奶就笑,“我们俩儿腊月初七就过来捻豆煮佛粥,你们今天才来,哪里在路上能遇到!”说着指了指身边,原来她与付少奶奶同来的。 腊八粥既是旧俗,佛教中亦有传说,当年佛陀正是在这一日学经完毕,夜睹明星得道开悟,因此僧尼们会在腊月初七日四处化缘,将化得的各种米果放在大锅里煮熟分给信众,而善男信女们也会在腊月初七到寺庵中一面捻豆一面念佛号,称之福豆,将之煮粥庆贺佛陀得道开悟。 其实封少奶奶并没有多多信佛,起码她还不如自己虔诚。她之所以到迷觉捻豆煮佛粥是为了在腊八节躲开封家人,自己早就知道的,还是在自己的梦里时她就常常于节日时到寺庙里,反正这个借口封家人不能反对。煮了佛粥,再于庙里进两日香,也正是顺水推舟的事了,因此封少奶奶过了腊八还没有走。 付少奶奶如今在付家的情形比封少奶奶还要尴尬,与之同行也就不奇怪了。 既然相识,大家便坐在一处用斋饭。 封少奶奶就给她们每人分了一个豆腐皮的包子,“这包子做得少,你们来得晚没有领到,正是迷觉寺最出名的,赶紧趁热尝尝。”又将种种斋饭向她们一一介绍,“这些菜都是庙里自己种的,每日里听着寺里的佛间,浇的是山上的泉水,秋天时僧人们念着佛号收到窖里,特别洁净,味道也不同一般。” 宁婉一样样吃着,不住地赞好,却也笑封太太的话,“听你说的,好像这菜也能听懂佛号似的。” “众生平等,你怎么就知道这菜听不懂佛号?” 宁婉就被问住了,只得笑道:“看来我真是个大俗人,只会吃好吃的,却不懂深奥的道理。” 封少奶奶本占了上锋,却反笑道:“俗有俗的好处,这些道理也不过是我们这样的闲人牵强附会出来的。论起来我还羡慕你的俗呢,而且就是想俗也俗不了。” 宁婉便听出了些意思,却不肯说透,只混道:“你这么多俗字,更将我搅得更俗了,竟然完全不解呢。” 封少奶奶却是知道卢夫人的聪明,因此抿嘴一笑,“大智若愚也就是你这样的吧!” 付少奶奶就跟着笑了,“我不管你们若鱼还是不若鱼,我可要先尝尝这素鱼了。”她跟封少奶奶相处久了,说起话来也变雅致了。 大家哈哈一笑,都吃了素鱼。封少奶奶就问洛嫣,“你们家的赦书也该送来了吧?” 洛嫣就点头含笑道:“正是昨儿送来的,接了赦书我就进城给少奶奶报信儿,门上说少奶奶不见客,我只当家里忙着,却不知原来少奶奶在寺里。” 封少奶奶就说:“我只嫌县城里事情太杂,便悄悄跑出来,因此让门上那样回话。好在我们毕竟有缘分,还能在这里见最后一面。” 洛嫣先前一直撑着,举止完全和大家闺秀的分寸,就是说起赦书也不似当时在卢家那般失态,但现在不免红了眼圈,“少奶奶怎么这样说?” “我不过说了实话而已,”封少奶奶淡然一笑道:“你又何苦如此呢?不记得王子安的那句‘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诗了!” 此句之上正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洛嫣明白封少奶奶之意,只是她毕竟还小,因此道理虽懂,但终不能释怀,又知在这里哭出来不妥,便垂下头去,宁婉只见两串眼泪像断了钱的珠子般地落了下来将她的裙子打湿一片,就叹道:“今日进香的人多,我们竟没能到后山看看,眼下不如过去转转。” 封少奶奶第一个赞同,“到了迷觉寺,怎么能不去后山?我陪你们逛逛。” 大家起身去了后山,亦是满山积雪,只是这里与虎踞山不同,到处是高大的松木,白雪中那松针的苍绿几近于黑,托着一团团的雪,傲然挺立。 一阵山风吹过,卷起细碎的积雪,向大家扑面而来。 封少奶奶便指着远处的山道:“你们看那里,就是一幅青松寒山图!” 远看松树,更觉得它的挺拔出尘,坚定不移。宁婉便知封少奶奶与洛嫣有师徒之谊,看出洛嫣心胸不够宽广,便以松之意示之,就笑道:“我近来读了一首诗‘太华生长松,亭亭凌霜雪,天与百尺高,岂为微飙折。’觉得十分合此情此景。” 封少奶奶就笑道:“卢夫人的心胸我向来佩服的,”便接着吟,“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 洛嫣早擦了泪,再三点头道:“我都知道了。” 大家正说着,就见洛冰和铁石自前面转了过来。封少奶奶就说:“找你们的人来了,我亦要走了。”拉了洛嫣的手惜别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亦没有什么可送的了,我哥哥那里已经写了信,如果你们兄妹有什么事可以过去找他,定然会尽力的。”说罢便拉了付少奶奶要走。 宁婉上前拦住,“你们若是要回虎台县,倒可以与我们一同走,大家路上正好有个照应。” 付少奶奶就笑道:“我们还不急着走,年前还有一个佛会,看过了再回呢。” 其实宁婉是想封少奶奶见上洛冰一面的。她之所以早知道洛冰,最初并非是铁石所言,而是封少奶奶告诉她的。那时她们是很知心的朋友,相互间什么都不会瞒着对方,她向自己讲了洛家以及洛冰的许多事,还深深惋惜洛冰就在辽东,可她竟没有见过,也没有为当年名满天下的洛榜眼帮上一点忙,而只在洛榜眼回了京城后才知道他原来流放在辽东,并且曾在虎台县里住过。 因此宁婉总是很可惜他们不能相见,甚至在提到洛冰的亲事时第一个就想到了封少奶奶,如果封少奶奶能离开封家嫁给洛冰该有多好? 但这是不可能的。 眼下是他们见面的最后机会,就像刚刚封少奶奶说的,今日是她与洛嫣的最后一面了。从此一别,相隔千里,再难相见! 于是宁婉拉着封少奶奶向一旁走了几步,“洛嫣的哥哥洛榜眼一直想当面感谢封少奶奶,不知封少奶奶能不能借一步打个招呼?” 封少奶奶清澈的目光对上了宁婉的眼睛,很平淡地说:“其实我一直想见一见洛榜眼,不过现在我觉得还是不见的好,你替我向他道声一路平安吧。” 宁婉不加思索地问:“可是难道你不是最景仰他的吗?” “但我没有你幸运。”封少奶奶微微地笑着,“所以我只景仰就好了,景仰只需要远远的,淡淡的。你不懂的。”说着她便挣开了宁婉的手与付少奶奶快步离开了。 其实宁婉懂,她也曾远远的,淡淡的景仰过一个人,只是现在这个人到了她的身边,她依旧景仰,但更多的是水乳交融。 洛冰与铁石走过来笑道:“这里的景色可真壮观而秀丽,无怪你们吃过斋就过来了呢!” 宁婉就说:“刚刚遇到了封少奶奶。” 洛冰转头望了过去,宁婉清楚地看到他原本停住的脚就动了,似乎就要追上去。她刚刚向封少奶奶说洛冰想见她,虽然是撒了谎,但却是替洛冰说了心里话。洛冰对封少奶奶至少是十分感谢的,也会愿意当面道谢。 可是洛冰更是知礼的人,他的脚只踯躅了一下,便又停住了,却怅然道:“原来一直盼着能早些离开辽东,现在到了眼前却又舍不得了。” 最能明白哥哥心意的人是洛嫣,她再次滴下了眼泪,“我也舍不得,恨不得留在辽东不走了。” 第290章 黑水 人生就是如此,不论是想走还是想留,在该留的时候必须留,在该走的时候也必须得走。 自迷觉寺回来,老宅里备下了丰盛的酒菜给洛氏兄妹送行,明天一大早,他们就会出发,赶在城门开前到安平卫城外等着商队,然后就离开了辽东。 把酒话别,说不尽的关切、期望和想念。直到夜色深沉,吴老夫人道:“明天三更就要起来,都早些睡吧。”大家方才各自回房。 东厢房里,铁石进了门就与媳妇商量,“洛大哥这次回南边,用钱的地方一定不少,我想着明日我们送些银钱,他办迁坟、翻案诸事也能容易些。” “这事还用你吩咐?”宁婉就拿出早准备好的东西,“分成了两份,我想着山高水长的,他们兄妹将东西分开带着更谨慎些。” 每人一百两黄金,都是他们新打的金饼,一个个排着缝在长布带子里,带子外面还包了一层绸缎,系在腰间就是外人看到了也只当是腰带。两个小荷包,里面装了银票,大小面额的都有。又有两个包袱放着十几两散银并一串铜钱路上用。洛冰的还有一大包的红参,皆是崔夫人送的——如今她送了东西过来宁婉照单全收,只为了安她的心,东西多了无处用,便拿去送礼,给洛冰带些到京城和南边都能拿得出手;而洛嫣的则是一套新打的珍珠头面,粉色的珍珠,很合她这样的小女孩戴,就是有什么大场面也撑得住。 原本依卢铁石之意,多拿些银两就是,不想媳妇儿的心思竟如此之细,替洛氏兄妹想得极为周到,将他们能在路上遇到的事情都提前想到了,甚至出些意外也不会弄得两手空空。他一一看过便笑了起来,“好媳妇儿,你什么事儿都替我想到了前面。” 宁婉就将两份东西分放在桌上,“明天一早你你将这套青色的送给洛大哥,我将这红色的送嫣儿,再将毕婆子她们做好的吃食带上就可以了。” 眯了一觉,宁婉早早起来去厨房包送行的饺子,却见洛冰的住的西厢里亮着灯,接着洛嫣衣着整齐地走了出来,“宁姐姐,我也来包饺子。” 宁婉就问:“难不成你们兄妹一夜没睡?” “我眯了一会儿,哥哥没睡,将新宅的图样都重新理好了。待过了年,卢大哥和宁姐姐请人按了图样接着建就容易了。” “洛大哥也是,这个时候还管什么图样?” “我哥哥说就算赶不上行程,也要把这些弄好的。” 这正是洛冰的一份心意,就似铁石惦记他一般。宁婉的话一时便都哽住了,只点了点头,她其实亦是如此,本可以让毕婆子等人包饺子就好,但是她总觉得自己亲手包的饺子更带着情谊。 大家吃过了饺子一同到了门前,只见天上一弯弦月发着清冷而黯淡的光,稀疏的星星零星地点缀在四周,将那黛色的天空衬得幽深而高远。辽东腊月里夜间的寒冷似乎能将人的心都冻住,写了卢字的大红灯笼一打出来,带了红色的光晕不仅将门前的那条路照亮了,还透出了一股股暖意。 骑在马上的人手中各提着一盏灯笼,车子两旁也各挂了一盏,一行人自黑暗中走了出来,到了十几里外的驿亭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铁石与宁婉下了马,早有人在驿亭里用带来的泥炉热了酒。虽然没有菜肴,但大家依旧饮了三杯,从此就是关山一别了。 男人相互拍拍肩,互道一声“珍重”,洛嫣也与宁婉道了别,却在登车前向铁石道:“卢大哥,你说我是不是长成大姑娘了?” 卢铁石就笑,“你才多大,就想当大姑娘了?”抬手就要拍她的头,但洛嫣早已经梳起了发髻,上面又插着发钗,便收了手没有拍,只笑道:“你好好听洛大哥的话,很快就会长成大姑娘!” 洛嫣就气道:“我早是大姑娘了!” 宁婉就在铁石背后推了一下,铁石就大笑了起来,“不错,嫣儿已经是大姑娘了!等洛大哥将你们家的事料理妥当,就给你寻个好夫婿,将来儿孙满堂!” 洛嫣羞了,赶紧钻进了车子,将车帘子放下挡住。洛冰也就笑着上了车,“只有小孩子才问人家是不是长大了呢。”又向他们二人含笑道:“将来你们到京城时我请你们喝酒!” 车子走在封冻的地上,与平时欢快的声音不同,而是咯咯吱吱的,铁石和宁婉目送车马走远了,虽然有些伤感,但亦非伤痛,毕竟他们比别人不同,还有机会再与洛氏兄妹再于京城见面的。 带马回来,宁婉就笑着问起一事,“其实再过几天嫣儿就到了十三岁,并不再是小孩子了。”通常辽东人家在这个时候就开始给女孩子说亲了,而据娘说江南还有十三岁就嫁人了的呢。 “她长得小小的,不是孩子难不成真是大姑娘?” 洛嫣个子是不高,但她就是再长几岁也长不多少了,宁婉就说:“她原本就是娇小的江南女子,身段玲珑。” “那我也觉得她是个孩子。” “就算现在是个孩子,但早晚能长大,而且还会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女呢,你再见了她都要惊叹她的美貌!” 铁石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身子都伏在马上。宁婉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我想起了嫣儿小时候……哈哈哈!” “小时候有什么好笑的?” “先前嫣儿在我们家,我不敢说,”铁石又笑了半晌才道:“当年我带人去了大漠,将那些军户夺回来,自然也帮着洛大哥将嫣儿找到了,那时她又脏又瘦又小,头发打成绺蓬蓬乱,一张脸只有眼白是白的,那双小手就更甭提了,我的衣裳原本就好久没洗了,让她一抓竟留下一个黑手印……” 想到那样宁嫣,宁婉也不觉笑了,却又道:“想是夷人本就不大洗澡的,她到了那里自然脏些。” “的确,夷人除了出生和离世以外,平日是不洗澡的。而她从小就是被洛大哥托给夷人老婆婆带的,”铁石就又笑,“我最忘不了的是她回来后洛大哥给她洗澡,我帮着换水,总共端出来二十几盆的黑水,才洗出来一个小人儿的模样。每想到那个时候,我就十分想笑,哈哈哈!” 那时洛嫣也就七八岁吧?她长得又小,恐怕只如别人家四五岁的小丫头。等到她现在长大了,变成美丽的姑娘,可是她在铁石的心里一直是那个又瘦又小又脏的小小孩子,洗澡的水黑黑的,再也变不了! 想到自己初见年少的铁石时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然后他长大成了英武的将军,而自己也长大成了美丽的姑娘,接着他来提亲,自已答应,八抬大轿将自己抬进了卢家,成了卢夫人。而洛嫣呢,她遇到铁石时还太小,小得只在铁石的心里留下她洗澡时换下脏水的印象,自己生的真是时候,好幸运啊! 宁婉早就感觉到洛嫣对铁石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心里亦因此有些不大痛快,现在突然间随着铁石的笑声都放下了。那情愫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孩子,对着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的感激加上仰慕罢了,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她也就笑了起来,“嫣儿还真是可爱的孩子!” 铁石就郑重地说:“这事儿你可别对嫣儿说起,小时候我逗过她一次,她气得哭了,好几天不吃饭,把洛大哥急得不成。” “你怎么能对嫣儿说出这话来?”洛嫣长得小,但心却比旁的孩子早懂事,而铁石又是粗心的人,对洛嫣的小心思也一点也没看出来,宁婉就笑着责备他,又说:“至于我,只当不知道,一星半点也不会说。” “也是,”卢铁石信服地点头,“你言谈举止办事都比我周全多了,我真是白白嘱咐你。” 送走了洛冰,宁婉与铁石便择日去虎台县里看爹娘。 其实宁婉前些时候给洛氏兄妹置办回程物品时曾回娘家打过转,只是那时她匆匆忙忙的,不如眼下无事一身轻,带着女儿回家让爹娘看看,再陪着轻声慢语地说说话。 娘见幺女带着外孙女儿来了,却没有车子跟着,便急忙问:“你们俩该不是骑着马带槐花儿来的吧?别冻着了槐花儿!”女儿和女婿时常骑马出门,大家都看得惯了,且辽东一带女子骑驴骑骡子的不稀奇,骑马也就没什么了,但是她却心疼外孙女儿。说着将槐花儿接过来摸摸她的小脸,“还好,并不凉。” 宁婉就笑了,“槐花儿是婆婆的宝贝,也只有回娘家时我才能将她带出来,否则婆婆不肯放呢——我们若是骑马带孩子,她老人家定是要生气的!”又道:“我们家的车子送给洛家兄妹了,铁石将赶车的大刘,还有两个亲卫都送去跟着他们去了南边,是以我们今天租了车子过来。” 洛家兄妹身单势孤,又上走几千里的路,有人有车能方便安全多了。 娘就赶紧道:“没有车子倒是不方便的,等你们回去的时候先将家里的车子带回去吧。” 宁婉摆摆手,“已经派人去买了,只是还要等几日,娘不必担心。” 于氏也知道幺女家十分富贵,买车子根本不算什么,也不再推让,因刚提起了洛冰,就说:“我那个老乡还真是个重情谊的人,走之前还过来看看我,买了好几匣子点心,又说回江南后帮我打听打听娘家。” 当年娘和洛冰说起此事时,宁婉还不以为然呢。原想着洛冰发达了未必能想着这些小事,眼下早知道洛冰并不是如此的人,只是她依旧没有抱什么希望。外祖家当年穷得到了到辽东讨饭,后来将娘卖到了三家村,现在真不知会怎么样,就是人还在也未必能留在老家了。 只是娘既然还有这个念想儿,她也不说破,只笑道:“洛大哥得了赦书,自然要回乡去安葬父母亲人,只是他们家如今仅他们兄妹两人,却有数不清的事,一时也难有空闲,娘不要急。”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哪里还会急?”娘就又问:“听说朝廷虽然给了赦书,但其实洛家的案子还没有翻过来,听说他们兄妹将家乡的事办好后还要去京城里告状呢。” 正是这样,赦书只是朝廷不再追究洛家后人了,离翻案还远着呢。宁婉就笑道:“但是洛家的案一定会翻过来的,我们只在这里等好消息吧。” 第291章 报应 于氏与幺女说着闲话儿,手却没停,早把点心果子摆了一桌子给外孙女儿吃,又拿了好多早备些的玩具哄着她玩儿。 槐花儿长得好,白胖胖的小脸上乌溜溜的大眼睛、红嘟嘟的小嘴十分可爱,她说话又早,眼下已经能说成句的话了,稚嫩的声音更是将爹娘的心思都吸引了过去,只围着她一个人打转。 宁婉就向铁石抱怨,“先前我回娘家,爹娘都围着我转,现在他们与婆婆一样,理都不理我们俩儿,心里只有槐花儿一个。” 还未及铁石答话,槐花儿就奶声奶气地说:“奶奶说,槐花儿是最可人疼的宝宝。” 大家便笑了起来,“不错,槐花果真可人疼呢!” 爹娘就说幺女,“怎么越活越回去了,竟与女儿争起宠来!”又一心去哄着槐花儿。 钱石便在一旁悄悄拉了媳妇儿在她耳边说:“有我疼你呢!” 宁婉原与爹娘逗笑,现在看到铁石一本正经地说疼自己,脸上倒热了,眼睛赶紧向一旁溜过去,只恐爹娘看到了。 大家都在一间屋子里,宁梁和于氏虽没听清女婿的悄悄话,但却看到他拉了幺女亲亲密密地说话儿,这小两口成亲也有几年了,可还好得像刚成亲时似的,让他们老怀大慰,便赶紧扭过头去只当没看到,却叫外孙女,“槐花儿,吃一块果仁糖吧。” 大家在一处说说笑笑的,又吃了丰盛却不失家常的午饭。待槐花儿睡了,宁婉就与娘坐在热乎乎的炕上说起了闲话。 “你大姑的饭店已经开了,趁着年前到县城里来的人多生意好做——并不是先前选的地方,而又重新选了个更好的铺面,毕竟石炭生意大家都赚了钱!” 原来大姑要开新店时却随着爹娘把钱入了石炭生意的股儿,现在石炭卖得好,大家都得了厚利,因此手头的银钱比先前多了,新开的饭店也上一个档次了。 亲人中除了爹娘宁婉最看重的就是大姑了,闻言十分高兴,“大姑还真是有本事的人,万家的生意其实全靠她张罗呢!” “可不是!”娘就说:“我和你爹自石炭生意得了不少的钱,如今也入了股儿。” 石炭生意得的利果真十分丰厚,也是爹娘肯听自己的话,将能拿得出来的钱都投给了卫老东家,因此才大赚了的。宁婉就点头,“都是亲戚,大家的日子一起越过越好才是正理儿。” “说起石炭生意,好多人都后悔了!”娘就笑了,“当初这么多东家掌柜的都去了,谁家不比卫家家底子厚?可竟让卫老东家接了这石炭的生意发了家。那几家与我们一起投了股儿的还好,也有一两家没投的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宁婉就笑问:“爹和娘没后悔当初没接石炭生意吧?” “我们可不后悔,虽然卫老东家赚得比我们多,但那也是他家应该得的!卖石炭可不容易,大家最初都不认,卫老东家带着几个儿子可没少受辛苦,给各家白送石炭、教大家炼焦、用石炭烧火、打坯子,生意才做了起来,若是我们哪里能成。”又说:“如今我们家平日里用的多是石炭,好用得紧,特别是晚上睡觉前在炉子里放上一个石炭坯子,第二天一早火也不会熄,炕上一直热乎乎的,舒服极了。” 宁婉到了家里就看到了窗台下垒着半人高的石炭坯子,早已经猜到是卫老东家帮忙做的,就说:“辽东冬天冷,爹娘别舍不得用石炭。” “没舍不得,”娘就笑了,“除了石炭入股分红的钱,我们德聚丰卖柳条筐也没少赚,已经取巧占了便宜!” 爹娘就是这样,十分知足。宁婉之所以将石炭生意推出去也是为此,眼下也满意地笑了,“我们家的生意就这样很好,赚的钱够用,爹娘也不至于太累。” “可不是,我和你爹琢磨着再买些地呢。” “最好与先前买的连成片,将来也好雇个庄头管着,再盖个院子,夏天还可以去避避暑。” 娘就笑了,“我和你爹要是避暑,回三家村多好?哪里还用在这边盖庄子?” “你们就是忘不了三家村!”宁婉微微一笑,她对三家村没有多深的留恋,但是爹娘却是不同的。 娘知道幺女对三家村有心结,也不大喜欢回去,可是她和丈夫早想好了将来要叶落归根的,因此就道:“你没挨过饿,不知道我到了三家村你们家能吃饱饭时有多高兴,当时看着你姥爷姥姥、和舅舅们背着粮食回家时虽然伤心可也是知足的,他们有了那些粮食怎么也不至于饿死了,只要回到家里熬过那个冬天,重新种地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宁婉让娘说得鼻子竟有些酸,突然对从未谋面的姥爷姥姥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思绪,真心盼望洛冰能替娘找到亲人。这时娘也想到了这里,因此就说:“算着洛家兄妹总要明年二三月才能回到南边吧。” 洛家的种种事情想也知道不容易办,待洛冰得了空再帮娘打听消息,写信过来总要后年了,娘早在心里算了无数次。现在却不提起,只笑着说:“先前还想将喜姐儿嫁给洛冰,现在看幸亏喜姐儿没应承。毕竟洛家这一去就是几千里之外,你大姑想与女儿再见面都难了。” 每个人的想法会如此不同,宁婉就吃了一惊,“娘,你怎么这样想?” “你们姐仨儿都没远嫁,不知道远嫁的苦,”娘语重心长地说:“洛家的罪虽然赦了,可现在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的,日子也难过,而且到了那边又都是陌生的,日子难着呢。” 娘是远嫁的,所以她知道远嫁的难,当年二房和三房欺负她也未尝没有这个原因,但是洛冰家的案子很快会翻过来,他也会起复的,于是宁婉就故意问:“要是洛冰富贵了,你们一定都会后悔吧?” “那后悔什么,命里没有的挣也挣不到,再说硬是挣到了心里也未必能舒服,”娘根本没有想到洛冰会富贵,毕竟她看惯了洛冰落魄的样子,就又说:“喜姐儿如今也不错,你大姑帮她选了一门亲,家里虽然穷了点儿,但年纪倒还相仿,先前的媳妇生孩子时没了,只留下个小丫头,家里也没有旁人,倒是清静。前些日子他们已经办了亲事。” “怎么没给我捎信?” “他们都是第二次成亲,也就没大办,只请了几个亲戚吃顿饭。你的礼早就给过了,因此你大姑就说不要告诉你,免得又要从虎踞山回来。”娘又小声在幺女耳边说:“那人娶了喜姐儿十分情愿,对她也特别好,他再没想到喜姐儿还是个黄花姑娘。” 对于喜姐儿和高峻到底如何了宁婉先前心里也有疑惑,当时喜姐儿身边丫头婆子一大堆,虽然与高峻不妥,但其实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娘见幺女没现出吃惊的样子,就问:“难不成你知道?那当时为什么没有与赵太太分说明白?” 宁婉摇头道:“我只是猜,但赵太太恐怕比我知道的更清楚呢,毕竟人在她家里,下人也都是赵家的。再者此事也没有什么可分辨的,对错之间最重的是心意。” “也对,那事早翻了过去。”娘就又道:“喜姐儿到底不肯要包子铺,她女婿是做鞋的,她现在家里做鞋,男人在外面卖鞋,日子也过得去。” 这天娘的话特别的多,东拉西扯说了半晌,却又沉吟起来,带了些为难地说:“还有一事总要告诉你,清儿到虎台县了。” “她终于与刘五郎闹翻了?”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了,还在她的梦里这两个人就闹翻了,为了些乱事两人打得成了仇人,还闹到了自己面前,当然被自己赶了出去。现在看来这一幕又重演了。宁婉就摇头道:“娘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只说你和我爹怎么办了?”她真担心爹和娘一时心软将宁清接回德聚丰。 “清儿凄凄惨惨回来了,身上只有三十几贯钱和几身旧衣裳,我和你爹瞧着可怜极了,就先帮她在后面不远处租了一间屋子先安顿下来。” “还好,娘和爹还没有糊涂到底,让她住到德聚丰里!” 于氏没敢说的是她差一点就答应让女儿回铺子里住,后来还是丈夫拿定了主意将二女儿安顿在铺子外面,只道:“自你二姐走了家里一直清清静静的,若是让她回来,只怕又有得闹。” 宁婉知道娘的性子,倒猜出来几分,赶紧又劝道:“如此就对了!铺子里整日里人来人往,二姐在家里若是吵吵闹闹的怎么做生意?还有,爹和娘与柳掌柜叶儿他们都处得好,二姐加进来大家就容易生分了;再就是石头,可别让他跟了二姐学了那些分斤拨两的小算盘。” “其实清儿后悔了,”娘还是于心不忍,就向幺女说:“这几年她一心一意跟着二女婿做生意,挣下不少的家业,哪里想到二女婿暗地里算计她,年前只说有可靠的生意人要周转借贷,将清儿所有的钱都拿走了。不想待清儿收好铺子回家过年时刘家就翻了脸,硬是说她性子不好给她一纸休书,没让她进家门!” “最可恨的是镇子上的人都帮着刘家说话,清儿找了里长和几位老辈人家,都说管不了刘家的家事,又劝她拿着当初陪嫁的钱回娘家。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清儿连个住处都没有,才来了虎台县。” 宁婉轻轻一叹,娘说的固然都不错,但她还是偏着自己的女儿了,其实刘五郎与宁清的事又岂止如此? 当年刘五郎发了家就在外面勾三搭四,只瞒着宁清而已。而宁清呢,自少年时认识了刘五郎后与他越发相似,爱财如命,渐渐地将父母亲人都不放在心上。她对刘五郎和他们的小家的确是一心一意的,拼命地赚钱攒钱。 可是宁清这样刘五郎领情吗?不,他非但不领情,反而还越发讨厌宁清了。因为对于赚钱过于执着的宁清越发急躁,越发泼辣,也越发讨人嫌了。 只不过当年刘五郎虽因选对了做山货这一行发了家,但是他和宁清做生意半点也不老实,因此很快就败落了,是以他们两人谁也瞧不上谁,可总归还差不多,不想现在刘五郎竟能占了上锋将宁清休了! 而且听娘话里话外,刘五郎要休宁清,刘家人都是愿意的,宁清几乎与刘家所有人,包括她的公公婆婆、兄弟妯娌都吵过架;镇上的里长、老辈人对宁清的印象也都不好;就是家里最软弱最老实的爹娘都知道二女儿进了家门家中就要重新生起无数的是非。 宁清已经把人做到了讨人厌的极至。 而刘五郎如今却要狡猾得多,许多的坏事都是他背地里让宁清做的,但他却一直不出头,因此许多人都认为他是好人,宁清是恶人。现在到了二人分崩离析的时候,大家都站在他一旁就不奇怪了。 自己也是因为前世的梦才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宁清根本听进任何人的劝告,自己也无可奈何,只得眼看着她重新掉进了同样的一个坑里。 而且,公平地说,宁清有这样的报应也是她应得的。 第292章 告状 宁婉早知道刘五郎是个什么样的人,因此她一梦醒来后就开始打压他。 抢先做了山货生意,压着他在德聚丰做了很久的小伙计,就是把瓜坡镇的分铺交给他也一直盯得很紧……宁婉想只要刘五郎没有机会发达起来,他隐藏的恶毒本性也许就没有机会表露吧。 但是宁婉错了,刘五郎的的确被她打压了好几年,他没能做成山货生意,在德聚丰也没能真正管过事儿。然后,几年之后他愤而离开了。 宁婉没有想到的是,刘五郎做上了瓜果生意,而且做得很大。他甚至还借此攀上了安平卫的权贵,如今比自己梦中的他要成功多了,而且眼下看着也没有败落的迹象。 也许刘五郎在自家铺子里被打压得久了,心里生出了更高的志向?也许他在德聚丰学了许多的本事,因此离开后才能这样顺风顺水?更有可能这本就是命运,谁也改不了的。 这两年,宁婉虽然没有特别去打听,但对于刘五郎和宁清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些的,他们与指挥使周家套上了关系,包下了他们家的所有瓜果,还在安平卫和附近几个县城开了瓜果铺子,银钱没少赚。 而且,在宁清的名声越来越坏的时候,刘五郎反倒颇有宽厚仁义的风评,毕竟他们家铺子所有锱铢必较、以次充好之类的坏事都是宁清为些小利干的,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责备妻子,大度地谦让。 就像当年他们给德聚丰送猫爪儿菜时以次充好,就是宁清的错,他现在用得更熟练了。 现在的他可以说是羽翼已成,是安平卫颇有些名气的商人了。 只看刘五郎要休宁清,马驿镇上的头面人物没有一个帮宁清说话就知道了。 宁婉冷笑了两声,“刘五郎本事不小!” 娘就点头愁道:“你说的真不错!清儿性子是不好,可是其实没那坏,倒是刘五郎,我们真是看走眼了。前两日你爹回马驿镇上打听,才知道他早收了个二房另过日子,却将清儿瞒得死死的,让她整年在瓜坡镇上做生意,一年都不回刘家一次。眼下,他休了清儿又张罗着要重新娶一门好亲呢!”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当年刘五郎也悄悄在外面养了个不三不四的女人,给她花了不少银子,后来宁清知道了便打上门去,把那个女人家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抢走了,不管是不是刘五郎买的。 宁婉记得那个女人就往在眼下德聚丰铺子不远处,就问:“刘五郎在虎台县里收二房,我们家里人、伙计再有邻居们就没有看到他常在别人家出入吗?” “他的二房是在马驿镇上娶的,我们哪里能看到?”娘就说:“提起那个二房你也认得,正是那个在街上卖针线的梅寡妇,我们还曾买过她的络子。现在已经给刘五郎生下一个女儿了。” 宁婉大吃一惊,“什么,刘五郎娶了梅寡妇当二房?”梅寡妇虽然长得不错,性子也温和,可是大家都说她命硬,才嫁过去就克死了公公和丈夫,她又要照管着疯了的婆婆,便更没有人肯求娶了,“他不怕被克死?再者梅寡妇的疯婆婆呢?” “梅寡妇的疯婆婆死了,听了丈夫和儿子的仇报了突然就醒了过来,又是哭又是笑的闹了两三天就过世了。”娘看出幺女并不知情就又道:“杀了梅寡妇公公和丈夫的贼人就是虎踞山那边的土匪,三女婿剿匪时抓了人送回来审出的案子,州县里结了案,又发下些抚恤银子。” 原来如此!“刘五郎一定是看上了梅寡妇手里的抚恤银子了!” “应该是吧,”娘一向不会把人想得太坏,但此时她也相信了,“刘五郎把梅寡妇安顿在刘家老房子里与老人一处住着,我去了倒见过两回,瞧她穿的戴的并不好,在刘家像个下人似的干活儿,见了我就躲了起来。” 宁婉先前一向同情梅寡妇,觉得她比当初的自己还难,现在得知她甘心做了刘五郎的二房先前的怜悯一下就没了。真是个傻女人,那样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日子过得才好一点儿反而一步踏进了火坑,免不了道一声,“既然给人家做小,没脸见人也是应该的。” 二女儿被刘五郎休了,按说梅寡妇应该脱不了干系,于氏本应该恨她的。但是她在刘家见过梅寡妇可怜的样子后就恨不起她了,现在就忿忿地说:“刘五郎不是个好人,刘家也都个个坏心!” 刘家人、尤其是刘五郎从不是好人,但现在才知道他们坏有什么用?宁婉就问:“娘,你和我爹去马驿镇除了打听这些事还做了什么?” 娘被看穿了心事,就低声说:“我和你爹去了几次马驿镇与刘家二老商量让他们收回休书。第一次他们还算是客气,只是数落清儿的不是;第二次就翻了脸,第三次就干脆不让我们进门了……” 爹娘未必不记得宁清过去做的坏事,但她总是他们的二女儿,真心疼爱着长大的女儿,因此不仅收留了她,而且还要为她出头。但是这样两个老实人,哪里是刘家的对手? 娘只一句话带过,但里面还不知有多少辛酸呢! 宁婉最看不得爹和娘受委屈,立即就生出了满腔的怒气,“刘家还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有几斤几两了呢!”说着在炕上一拍,“还有宁清呢?把她找来!” 她的声音大了些,睡在一旁的槐花儿就动了一下。娘见了赶紧轻轻拍拍槐花儿,又道:“小点声儿。” 宁婉也急忙低头去看女儿,见她侧了身又睡了才放下心来,低声说:“我到那边的屋子里与二姐说话。” 没一会儿宁清来了。 姐妹几年没见过了,如今宁婉坐在炕上,宁清一掀帘子从外面进来,正打了个照面,当初自一个娘家出来的两个人如今已经天差地别了。 大约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些吧,宁清身上穿的是红缎子衣裳——还是当初她成亲时的那件,但那料子就是再好,但经过了这么多年也不免变得旧了,不复当年灿烂的光泽,有些地方刮出了丝,毛毛的,衣裙接缝处因将过去缝在里面的衣料放出来颜色又比别处新上一些,眼下整套衣裙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 但更让人觉得不伦不类的是宁清本人。她最近瘦了,很明显看出是突然间暴瘦,瘦得脸都变了形,过去丰腴的两颊垂了下来,上面留下了密密的皱纹。她两鬃的头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斑白了,一支明晃晃的金钗将头发衬得更加干枯。 宁婉目光向下一瞟就看到她的手,黢黑而粗糙,可见她虽然成了老板娘,却一直在辛苦地做事,半点也舍不得保养,再忍不住冷笑问道:“你一心偏着刘五郎这么多年,平日里连吃穿都舍不得,现在得到了什么?” 宁清进了门一直在瞧着妹妹,她也变了许多,由一个青涩的少女成了成了富丽的官夫人,乌油油的头发如云般地堆在头上,大约是因为回娘家并没有用成套的头面,只用莲子大的珍珠串在发髻上绕了一圈,两只耳朵上也各荡了一颗同样的珠子,十分随意,可这随意却不便宜,那样大那样亮的珠子一颗就要比自己头上的金钗贵,一串就又不知道要多少银子。宁清便后悔自己不该为了撑面子将唯一的一支金钗戴出来,这样其实更丢脸。 大节下的,妹妹也穿了一身红,同样的红缎子,可是颜色花样却都是眼下最流行的,更不必说崭新的衣裙有多得体,更不是自己这套放了又收,收了又放改过好几次的旧衣裳能比的。当然宁清更不会忽视妹妹娇艳的容颜和如玉般的肌肤,原本姐妹不过相差几岁,现在倒像差上一辈人似的…… 至于妹妹的话,真如一把锋利的刀一样猛地戳中了宁清的心。是啊,自己从还没嫁过去时起就开始一心为刘五郎打算,从家里多拿一把炒黄豆给他吃到多争嫁妆带到刘家,再到后来以次充好给德聚丰送货,甚至她还想将妹妹的亲事拆了讨好安平卫的权贵将刘家的生意做得更大。 平日宁清总是觉得自己不是不想着娘家,只是她既然是刘家的人了,便将丈夫、儿子和刘家看得重一些而已。 但是现在,她辛辛苦苦立起家业的夫家不要她了,甚至在腊月里扔出一纸休书将她拒之门外,连她亲生的儿子都被婆婆抱走了。这时收下她的却是娘家,爹娘为了她被休的事去了马驿镇几次,打探消息,求人说情,又去刘家讲理。 宁清这些日子完全是慒的,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现在就不由自主地说:“我后悔了,真后悔了。” “这话你已经说了上百次了吧,有用吗?”宁婉就嗤笑道:“平时你不是一向自以为很厉害?怎么落得这个结果!” “我,我不过被骗了,”宁清舌头打了个结,“而且我哪里没与刘家吵?我在街上骂了大半天,就差一点拿刀去砍人,可是刘家把我东西扔出来后就关紧了大门,怎么敲也不开,我又有什么办法。” 宁婉能想像得到宁清不会轻易被刘家赶走,她当时一定在刘家门前撒泼般地吵闹、骂人,甚至砸门打人,但是她也只会这些了,说到底她其实还只是个无知的泼妇而已。这些泼妇手段于平日可能会得些小利,但在真正的大事面前根本没用。当年的刘五郎与宁清打成一团,彼此相当,但现在的刘五郎早已经今非昔比,宁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了。 那么自己就提点宁清几句吧,一来宁婉看不得爹娘受气,二来她觉得也该给刘五郎些教训。她便随手拿起一把炕帚在一旁拍了拍,“你被逼到这个份上,就这样算了吗!” 似乎那炕帚就要拍在身上一般,宁清缩着头向后躲了躲,“我当然不想了,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满镇子上的人都偏着刘家,我又连门也进不去,还能怎么样?” “镇上既然说不了理,你又到了县城,就去县衙里击鼓告状啊!” 第293章 嘴硬 宁清回了娘家,再三求了娘要见妹妹一面。她知道妹妹不会愿意见自己,但更知道唯有妹妹才能帮自己,现在妹妹就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现在听了宁婉让自己去告状,她立即就呆了,“告状?我可不敢进衙门。” 所以说宁清就是个寻常的泼妇,她的本事也只有在街头吵吵架骂骂人了,真正到县衙里讲理的正事儿却害怕了。宁婉哪里有心情给她好好讲道理,只冷冷地道:“你既然不敢就回去吧,我估量着爹娘再舍不得不管你,每个月给你几两银子吃饭倒不是什么大事儿,将来石头长大了也不会是无情无义的人,总不能让亲姐姐饿死。” 宁清便赶紧说:“我可以到德聚丰帮忙做事的。” “你想都别想!”宁婉坚决地道:“德聚丰有我一半的股儿,我不许你来,爹娘也得听我的!”“我没别的心思,就是想自己挣钱自己用,”宁清赶紧又说:“当时喜姐儿和离回来,大姑就让她在包子铺里帮忙,每个月还都发工钱呢。” “你可比不得喜姐儿!”宁婉冷笑道:“旁的事不论,只说喜姐儿是怎么对大姑大姑夫和家里的兄嫂侄子侄女的?逢年过节的礼从没差过不算,又处处体贴关照,一片真心真意。你呢?你怎么对爹娘、大姐和我的?在你的心里可还有一点亲情?” 一句话说得宁清无言可对,论起爹娘对自己不比大姑对喜姐儿差,过去家里穷也没亏过女儿。现在自己回了娘家,爹娘虽然安顿自己住下,又送了吃用的东西,但其实比过去生分多了。如今再回想自己做过的事,她心里真不是滋味儿,而且也不能怪婉儿疑心自己想占了德聚丰铺子,当初她的确生过这个心思,就是现在她想进德聚丰,也是觉着德聚丰毕竟是娘家的,总不会亏了自己,说不定也会像大姑一样把铺子的股分自己一些。 但这些心思宁清是不会承认的,而且被妹妹骂了这么久她再也忍不住了,也向宁婉喊了起来,“你从小就针对我!” “我是从小就针对你。不过,如果我不针对你,德聚丰早成了刘家的了,如今被赶到外面无家可归的也不只你一个,还有爹娘他们!” 两个女儿说了没几句话,就一声比一声高了起来。于氏在隔着两层厚厚棉门帘的东屋里坐不住了,轻手轻脚地起身站到了西屋帘子外边,在这里能将她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宁清宁婉两姐妹小时候就吵过几次架,每一次于氏见了都急忙上前拦住,但这一次她却停住了脚步没有进去,没一会儿转身又回了东屋坐在槐花儿身边,轻轻地拍着外孙女儿,只恐她睡得不香。 西屋里宁婉坐在炕沿上,宁清站在地上,你瞪着我,我瞪着你,都是满脸的怒气。 可是没一会儿,宁清的后背就塌了下来,以前她与妹妹吵架从没服过气,现在却第一次主动先和缓了语气说:“你大概不知道吧,刘五郎认得安平卫的周指挥使,我们的瓜果生意都有指挥使府在背后帮我们撑腰。现在我去告他,他只要求了周指挥使吩咐一句话,官司怎么也赢不了。” 宁婉的主意宁清并不大相信,告状哪里是那么好告的?刘五郎可是巴结上了周指挥使呀!他还是妹夫的上司呢,虽说妹夫是个有本事的人,但官大一阶压死人,更何况妹夫因为娶了妹妹与上司早闹翻了,因此她才没有想让妹夫帮忙说情。 宁婉听了就冷笑一声,“刘五郎认得周指挥使?他是上门拜见过来是在一处说过话?”周指挥使可是三品官,岂能与一瓜果贩子打交道?宁清自以为他们给了指挥使府孝敬并不少了,但其实哪里会在周指挥使的眼里?刘五郎至多是搭上了周家的一个管事罢了,甚至连大管事也不是,只是管着采买果蔬的小管事而已!“再者就算是刘五郎真搭上了周指挥使又如何?你去告状,为的讨个公道,与那些官有什么关系!” “可人家都说官官相护……” 宁婉不等她说完就道:“既然如此,你就不必告状了!我告诉你打官司难不成还要管着你一定赢不成!我只是提醒你还有这样一条路,试不试都由你!反正家里也少不了你一碗饭吃!” 话虽这样说,但虎台县官场上的事,宁婉还是很清楚的。 辽东既为边地,自高祖起便重屯田守备,设卫所二十五,派驻各处要塞。同时亦有州县治理民事。文武官员各为一系,互不相属。 虽然同处一地,免不了要往来,但文武官之间一向有着很深的心结,他们彼此看不起对方,表面关系十分冷淡,遇有事情发生,时常相左,每每相斗。就比如钱县令本是最重清名的人,最瞧不起声名狼藉的许千户,而许千户又看不上钱县令这等酸腐的穷书生。 再以钱县令的平日断案的习惯来看,一向十分注重依照律令而行。只要宁清告状能告到点子上,胜算并不小。如果刘家拿指挥使府去压钱县令,那正适得其反,钱县令一定会起了与之作对的心思,反全偏着宁清。毕竟如此一来,他就有了刚直不阿的名气,还能得到文官上司们的欣赏呢! 但是这些道理,她却一点也不想对宁清说。宁清这个人就是得寸进尺的性子,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要自己帮忙。而自己呢,早想好了再不帮她的。 就由着宁清选吧,她将来是好是歹都与自己无关。 宁清被妹妹几句话喝住了,便将信将疑起来,不过她从小就是个要尖的人,总不甘心一辈子只靠着娘家接济过日子,因此没一会儿终于一咬牙,“我就去告状!” 宁清下了决心去告状,可是她心思转得倒快,婉儿既然让自己告状,定然是有些缘故的,因此又问:“我知道你与钱县令、封典史家女眷们都交好,我去告状,你能帮我找她们打通关系吗?” “不能!”宁婉斩钉截铁地摇头,她早从心里不把宁清当成自家的人,当然不会如此帮她,“我刚说过了,我只是提醒你还有告状这条路,至于别的都要靠你自己!” 宁清很想埋怨几句,可是这会儿她已经彻底认清了局势,知道再说些不好听的话非但什么用都没有,反而只能再被骂,因此将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就问:“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告刘五郎才能赢呢?” 宁清人品坏,但本事还是有一些的,脑子也好用。宁婉就点头道:“你听过七出三不去吗?不管你犯了七出之中的几条,只凭着你嫁给刘五郎时刘家很穷,现已经富贵了,他就不能休你!” 宁清平时也常听人说起七出之条,这一次刘五郎要休她更是给她安上了好几条错处,弄得她也觉得自己果然犯了大错,倒是从没听过三不去,立即便骂道:“可见世人都坏得很,明明有三不去,却从不说起,让女人都以为被男人休了就无可奈何了呢!”又再三地问了三不去的详细说法,牢牢地记在心里,“就算刘五郎不能休我,可是他家里早已经娶了二房,还与别人家议亲,我就是回了刘家,日子也不会好过呀?”她先前一心为刘五郎打算,那是因为早认定了刘五郎与她是一体的,现在刘五郎休了她,已经让她认清刘五郎不可信,立即就为自己打算起来了。 宁婉既然让宁清去告状,为刘五郎找到的罪名自然不止这一条,因此就说:“刘五郎是个什么人?平平常常的庶民一个,又不是没有儿子,按律就是纳妾都不行,凭什么娶二房?现在他又议亲,正是停妻再娶,按律最重的可判流行!” “真的?”宁清眼睛一亮,原来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律令!但是,她又思忖了半晌,“他是我儿子的爹,若是真把他判了流刑对我们母子有什么好处?我更想把让他骗去的银子要回来!” 宁清最爱的就是银钱,最想挣的也是银钱。不过宁婉倒是赞同的,莫说银钱俗气,没有银钱哪里能度日?她倒是觉得宁清还算拎得清,到了这个时候知道将银钱弄到手。 自己之所以给宁清出主意,其实为的也是钱。宁清就这样落魄了,爹娘能不为她操心?就似当初喜姐儿出了事儿,大姑立即就老了几岁,自己帮着喜姐更多的是看在大姑的情面上。而自家爹娘本就不是能干担事儿的人,年纪越来越大心也越发软,只为石头操心还忙不过来呢,再有了宁清的事免不了日日糟心,恐怕还会影响寿数。只有让宁清弄回她的钱,家里才会重新安宁。再者那些钱为何要白白便宜刘五郎那个黑心肠呢! “你想将银钱要回来也不是没有办法,”宁婉就道:“你们家做生意的钱刘五郎拿走了不能叫骗,他之所以敢拿就是因为你们的瓜果铺子是刘家的,所以赚的钱也是刘家的。但是,你也可以把自己的嫁妆要回来。” 宁清提起银钱时恨意更深,“他就这样说的!可是明明我辛辛苦苦地做生意,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好不容易才攒下了一千两银子,他骗我说放出去有五分利全拿走了!过后就成了刘家的家财了!”她咬牙切齿,真恨不得咬下刘五郎的几块肉,“刘五郎给我休书时说把聘礼和嫁妆都还我了,总共只有三十贯钱,还是多算了!” 原来刘五郎和宁清这几年竟然挣到了一千两银子,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 宁婉完全能想到刘五郎一定为了这笔银子算计了许久,才把银子都弄走了。 辽东有一句俗话叫“缷磨杀驴”,而宁清这个自以为多精明多能算计的人,就是那头傻傻的驴,累死累活地为别人拉磨后立即被从磨上缷下来杀了吃肉了。 “刘家的家财是与你无关,”宁婉待笑不笑地提醒宁清,“可是你嫁妆生出的利钱可一样属于你的嫁妆,要知道关于嫁妆律法上可写了许多呢!” “对了!我们做生意用的本钱正是我的嫁妆!”宁清多精明的人,立即就醒悟了,“当年我们从刘家分家出来,只分到了一处破房子和一个卖货担子,房子现在还在呢,卖货担子又能值多少,因此这些挣的钱大半都是我的嫁妆生的利钱!我都要讨回来!” 看着宁清急忙要走,宁婉喝了一声将她叫叫住,“告状也不急这一会儿,你先想明白为什么马驿镇上的人都不肯帮你,也就知道去了衙门里应该怎么说!” 宁清脸上难得地红了,一个人说她不好不要紧,两个人说她不好也没关系,但是整个马驿镇上几乎没有人帮自己说一句话,倒是爹娘过去了人人都露出了笑脸,许多人还都说不信自己是宁家的亲闺女,她可是在一旁听得真真的。 如果自己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县衙里的官老爷定然也看不惯,哪里会让自己打赢官司呢?想通了这一节便垂着头走了。 宁婉平静了心情回了东屋,一进门就见槐花儿醒了,正在炕上笑嘻嘻地玩儿,爹、娘和铁石陪着她,又都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看来大家都听到了她与宁清的对话。 娘一面给槐花儿将刚刚睡得篷乱的头发重新梳起,拿了两根大红绫子替她扎在小丫丫上,一面含笑道:“你肯帮清儿一把最好了,毕竟是亲姐妹。” 宁婉心里就不自在起来了,“我哪里帮她?只凭她做过的那些事,我才不帮她呢!” 爹就打着圆场,“算了,我们不提清儿了,婉儿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大家说些高兴的。” 宁婉就气鼓鼓地道:“我把话说在前面,你们帮她我管不了,但是不许她进德聚丰,也不许她管家里的事!” 爹和娘就赶紧一同点头,“我们都知道。” 铁石拍拍宁婉的肩膀,“怎么还像个小孩子,自己与自己生气!” 槐花急忙扔下手里的小木头人儿跑过来,她站在炕上小手正好能够到娘的肩膀,也学着她爹的样子拍拍了两下,头上的两朵红绫花一颤一颤的,甚是好看,“娘,不许生气了,大家高高兴兴的。” 宁婉心里原有一股无名火的,听了女儿娇嫩的声音就似一股清泉流了进来,就是天火也息了,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谁说我生气了,我才没生气。” 回了家,宁婉将槐花儿送到上房,自己回屋里换了家常衣裳再过去。婆婆就问:“好好的回娘家怎么生气了?” 宁婉看着坐在婆婆怀里的槐花儿就笑着捏她的小脸,“还真是个小耳报神呢!” 婆婆就笑,“难得她才这么大,话说得却清楚。一回来就告诉我娘生气了。” 槐花儿果然又笑嘻嘻地指着娘说:“别生气了。” 宁婉哈哈笑了,又轻描淡写地告诉婆婆,“没什么,不过是我二姐与姐夫吵了起来回娘家,我便说了她几句,大家都以为我生气了,其实我才不生她的气,她不配!” 婆婆再不管事儿,也曾听人说过些宁家二姑娘与娘家早不来往了,因此就劝,“算了,毕竟是亲姐妹,能让就让让她吧。” 宁婉知道婆婆就是这样的性子,因此倒不以为怪,不想铁石在一旁也说:“婉儿就是嘴硬,她其实心里还是帮她二姐的。” 第294章 相助 宁清年前就去了虎台县衙门击鼓告状。听说她穿了一身破烂的粗布衣裳,挽头发只用了根木棍,声泪俱下地诉说刘五郎富贵后将她赶出家门,还将她的嫁妆扣下不还,求青天大老爷为她做主。 宁婉是听钱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双结来说的,双结又悄悄问卢夫人,“刘宁氏可是夫人的亲姐姐?夫人怎么没先与我们夫人打个招呼?” 为了将银钱弄回来,宁清做出这样的姿态一点也不稀奇,宁婉听了淡淡一笑,“虽然是我的亲姐姐,但这些年来往却少。听说她的夫家与安平卫的权贵们有些生意往来,因此我倒不好打招呼——只怕让钱县令左右为难。且我又想着钱县令那样正直的人岂不会秉公断案?因此就是我娘家也告诉他们只听县令大人的吩咐。” 双结就叹:“还是卢夫人体谅我们家大人和夫人。我们夫人让我来,也是想告诉夫人,令姐夫家之所以这样有恃无恐,就是仗着巴结上了安平卫指挥使家的家奴!那天周家来了个小管事,竟想到县衙里指手划脚,我们家大人听他说了几句不三不四的话立即就让衙役们将他叉了出去!” 其实宁婉果真不想帮宁清打官司的,但是她们总归是亲姐妹,血脉相连,就是她再不承认别人也要将她们往一处拉。如今钱夫人之所以派人来给她一个情面,她还不能不接着。此时只得笑道:“总之我就是相信钱县令是再刚直不过的好官,不必说周指挥使,就是总兵府又怎么样?武官管着守土防备,文官管民生断案,各不相干,便是谁想胡乱指手划脚也是不行的。” 双结能过来自然先打听了宁家的一些往事,但告状的宁氏毕竟是卢夫人的亲姐姐,且案子果然也是要判她赢,钱夫人才让她来送这个现成的人情,此时就道:“我们家大人自然是最秉公持正的,凭谁来案子也要这样断!刘宁氏的嫁妆和嫁妆生出的利息自不能被刘家扣下,至于那纸休书作废,若是两人果真过不下去就和离好了。” 看来,这就是钱县令对案子的判决了,正是宁婉先前估计的结果,因此就笑道:“还真要多谢钱夫人呢。” “我们夫人也一直念着夫人的情儿!”双结发自内心地笑着,自卢将军驻在虎踞山,将到扶余国的大路打通后崔家生意就十分顺遂,崔夫人通过自家夫人与卢夫人有了交情,每次往来送货都平安,因此送到钱家的孝敬也越发多了起来,她虽是个下人但竟也因此得了许多好处,“多亏了卢将军对崔家的关照。” 其实宁婉对崔家的关照就是收下了他们家的礼,别的什么也没有做。但这话总是不好说的,宁婉就笑着谦让道:“只说我们家将军与钱县令的交情,再有钱夫人对我的关切,还不是应该的。” 百结瞧着卢夫人果然对案子是满意的,就笑着拜辞。宁婉就让盛儿拿了红封,“这大冷天的难为你过来。”又让盛儿带她下去喝茶吃点心。 宁清只要拿回了钱,其余的事情倒是好办。刘家一向最贪财,他们若想刘五郎再娶,便是孙子都可能重新给了宁清的,那样他们母子怎么过日子不成?宁清的精明能干不是假的,总能守得住家财。 爹娘应该放下心了,宁婉也就不欲多管,因此没两日见双结又来便吃了一惊,“可是刘家不服又闹出事来?” 双结赶紧上前行礼道:“夫人不必担心,凭刘家怎么样还敢不服我们老爷的判案不成?我们夫人打发过来原是另一件事。” 宁婉便笑了,“我竟是想差了。”她一细思量便也明白了,宁清固然上不了台面,刘五郎又能强到哪里?自以为靠上了指挥使周家便闹着休妻,就是那一千两银子尚不能光明正大的要走,还是自宁清手中骗到的。钱县令任了十来年的父母官,收拾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双结就陪笑道:“毕竟是亲姐姐的事,夫人是关心则乱了,”就将那日回去后的事大略地讲了,“堂上判案我虽然没有亲见,但听小厮们说刘五郎先前趾高气昂的,只当自己是皇亲国戚呢,我们老爷一根签子发下去批了他个藐视公堂之罪,五板子打完了人也老实了。我们师爷算了嫁妆的出息,替他们析了产,他驳也没敢驳,当堂就画押承认了。”毕竟是卢夫人的二姐夫,双结也不好将刘五郎屁滚尿流的样子说得太详细。 宁婉却听出了双结话外之意,“难不成他们没分开?” 双结方知卢夫人果然不大关切娘家的二姐,竟连结果还不知道,便道:“当日析了产,我们老爷便命师爷将他们那一千两银票送到银楼里分成两份——我们老爷的意思是,本钱虽然大半是夫人姐姐的嫁妆,但是刘五郎毕竟是家里的男人,做生意以他为主,因此便一人分了一半。不想刘五郎不情愿,夫人的姐姐也不肯,只说这一千两银票多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再舍不得拆开的,后来他们一个不休妻了,一个不和离了,带着银票一同回家去了。” 宁婉看双结纠结的神色便也苦笑了,“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倒是难为你们老爷了。”钱县令见到这样的愚夫愚妇并没有惩戒他们,一定是看自己的面子了。 “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卢夫人不必在意!”双结便赶紧陪笑道:“我们老爷和夫人都说,既然他们情愿重新回去过日子,自然应该成全的。” “也罢了。”宁婉一挥手。经此一事,她相信就是刀架在宁清的脖子上她也不会将银子再交给刘五郎了,而刘五郎想到要休宁清就要先失掉五百两银子,也只能捏着鼻子忍着宁清,他们只能一辈子在一处,其实倒也相配。因此再不去想刘五郎和宁清两人,笑问双结,“你们夫人有何事?” 双结就笑着说:“其实细论起来这事竟也与夫人的娘家亲戚有关呢。” “正是查夫人二姐案子的时候,我们老爷听人说马驿镇上有位胡举人开了冬学,便过去看了看,不想倒十分钦佩,回来再三慨叹说什么‘箪食瓢饮不改其乐’如此之类的,我们也不大懂。我们夫人听了也十分动容,便想着借着过节办酒时为胡举人筹措些银两。正巧听说胡举人是夫人家的干亲,所以便让我来向夫人讨个主意。” 宁婉读过书,自然知道“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是孔子称赞颜回的话,就是说日子过得十分清贫可还是用心向贤,此时用来形容胡敦儒倒是再合适不过。有宁清这样的姐姐她少不了跟着丢脸,但是胡敦儒这样的亲戚自然让她面上生辉,就笑道:“我三哥的事我自然知道的,原也想过应该回禀钱县令大人的,只是我三哥今年方建起冬学,倒不好立即去说,且他一向是不羡权贵的人,我又不好扭他的性子。如今你们夫人张罗这事正是功德无量,我自然要鼎力相助!” 双结便笑开了颜,“我们夫人只恐力量不够,原就想请卢夫人一同张罗呢。” 钱夫人一向不惯办宴,除了她不长于此,也是怕花费。现在虽然有了崔家的孝敬宽裕多了,但还是想拉着自己。宁婉倒是愿意,她先前就有资助三哥的心意,只是出手也要找合适的机会,眼下正对了心思,“不若这样,请你们家夫人设宴下帖子,我自安平卫叫一班好戏,遍邀虎台县及周围几个镇上的大户人家,酒宴上请钱夫人与来客们说明事由,我再带头捐二百两,你回去问钱夫人如何?” 这当然好!卢夫人果然大气!双结真想直接答应下来,只是她的身份再不好直接作主的,便笑着应了急忙回了虎台县。 办宴最大的花费就是请戏,何况宁婉又应下在安平卫请好戏,还要第一个认捐。这可真是帮了钱夫人的大忙。 钱县令有多看重冬学,钱夫人自然最清楚的。 还是十几年前县令到虎台县任县官时,自然是踌躇满志而来,于仕途自觉无可限量,颇有在辽东边塞之地大有作为之心。但是他们自闽南到了北地,遇到的难处竟是从没有想到的,衣食住行样样不适应还是其次,政务上事事受到掣肘才是最最无奈的。 他们这时才明白原来现实与书中所写的并不一样:县城虽然不大,人口亦不算太多,事务更说不上繁重,但哪怕一件小事做起来也并不容易,至于涉及城内众多的大事要事更绝非以县令的一道命令能实现的。书生意气,于官场上并无用处。 几年下来,钱县令非但没有升迁之望,就是想保住县令之职都十分艰难。离丢官最近的一次是因为治下出了盗案,经年未破,屡次遭到上司的诉责,那时他们夫妻坐困愁城,当真以为就此便会罢官回乡了。 幸而,有铁石将军一举破了案。又幸而盗贼牵连到关内大案,一时间钱县令反而因破案得了一件大功。 自此之后,他们夫妻慢慢觉得顺风顺水起来,原来一直怎么也不能和睦的北地人其实也不是都不好的,特别是卢将军夫妻,真是帮了他们的大忙啊! 再比如胡举人,当年他还是白身的时候就十分谦让,以一人之力调解三家村与胡家村的百年世仇;弃官回乡之后又以一已之力办起了冬学,正是他们夫妻先前想过却从来没有尝试的,其中有多难没有人比他们清楚。 现在钱县令夫妻自然真心想帮胡敦儒一把,将冬学真正办大办好。当然钱县令也会在其间得到好处,别的不论,只自己治下各镇各村若都办起了冬学,在辽东可是十分难得的,官员的考评怎么都会上一个档,或许还会上两个档,甚至原已经不可能的升迁也能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 可钱县令又有什么办法帮忙将冬学办起来呢?他虽在家乡看过父母官与大家族办学,但其实从没参与过,对详情一无所知。现在做了几年的官,便想着无非离不了出人出钱,但出人没有,出钱也没有。于是他便招了虎台县里的属官及几个大户人家,希望他们能帮帮忙。 但是这些人冠冕堂皇的话没少说,真落到了人和钱上,却没有一个肯拿出些真心实意的,钱县令又怕落得压榨百姓的罪名亦不能逼着他们拿出真金白银,气得回了后院就嚷起了头痛。 于是钱夫人就想着不如在女眷中弄一个募捐。毕竟女人心软,特别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平时见到讨饭的就让人施舍米粮,天寒时向寺庙里成包成包地舍冬衣,给冬学捐些银钱应该也能行吧,传出去也有美名。她原想着,如果每位夫人能拿出一二两银子,大家加起来也能有几十两,自己再凑上二三十两就是一百两,拿出去也是不小的数了,总能再办两三家学堂。 钱夫人不过派了双结探问一下,毕竟卢夫人刚刚受了她的人情,总会支持一二的,也许会大方地拿出十两二十两,她可是有银的千户夫人呢!不想卢夫人如此地大方,一张口就是二百两,将她激动得一夜没睡好,她已经预见虎台县的冬学一定会办成,而钱县令也会在其间得到极大的好处! 因此钱夫人第二日一早就亲来拜访卢夫人,与卢夫人商定了宴客的细节,回虎台县后便急忙操办起来。卢夫人过些时日就要回虎踞山了,虽然她答应的请戏捐银不会反悔,但是宴上若是没有卢夫人帮忙,肯定会逊色不少。 第295章 冬学 县衙的宴会先前宁婉不知参加过多少次了,也没少帮着钱夫人张罗过。原以为自己不再是典史家的少奶奶便再不必管这些闲事儿,但为了胡敦儒的冬学,宁婉又一次用心帮钱夫人备下酒宴。 腊月十七,虎台县里的头面人物并下面各镇里的大户人家的女眷们陆续来了。春节将至,大家自然打扮得花枝招展,乌鬃如云,珠环玉绕,锦绣华裳,富贵无边。都是女人们,难得到县衙里作客,心里总有比一比的意思。 钱夫人见卢夫人一大早就过来,立即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又拉着她一起待客,“这宴会倒有一多半是你的功劳,总要让大家知道才好。” 宁婉笑着拒了,“这办冬学的事情本就应该钱大人做主,钱夫人铺佐也应当,我家现在是武职,就不必多参与。我帮着张罗,是看在钱夫人对我的情份上。” 钱夫人只得放了手,却道:“若是卢将军驻守在虎台县有多好!”一时忍不住说了许千户的坏话,“我们家大人最先与他商量冬学的事,你道他怎么说?” “识字有什么用?我就一个大字也不识,还不是好好地做着五品官!”钱夫人唯妙唯肖地学着,又道:“请他捐些银子,他便说‘年前讨债的都还不起了,哪有银子可捐!’谁不知道他家里几个姨太太每个都要天天吃燕窝的,一个燕窝最少也要一二两银子吧?可他就是少吃一顿燕窝都不成,捐银一文不出,把我家大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宁婉想到许千户和他的夫人周氏,就一笑,“算了,他们若是肯捐倒还稀奇了呢!” “只是我总是不服,明明许千户驻在虎台县,如今办了冬学,他手下的那些军户家孩子们也一样得利,凭什么他一毛不拨?” 宁婉听了方要开口,就见古氏被人引着进来了,赶紧向她招手,“三嫂,到这边儿来。”将她引见给钱夫人。 钱夫人便知道是胡举人的太太了,其实没有卢夫人引见她亦能猜出,今日来的女眷唯有她一个穿了身布衣裙,头上一支银钗子,耳朵上两个银丁香,比自家的大丫头还不如。便拉了手道辛苦,虽然钱县令回来说过胡家的清贫,但钱夫人再没有想到举人娘子能苦到这模样的,一双手比灶上的婆子还粗。因此着实敬重,“不愧是卢夫人家的亲戚,品行着实高尚,非我们这些俗人能比得了。” 宁婉就笑,“我娘家村里的人都知道三哥的高义,如今我三嫂夫唱妇随,着实再贤良不过了。”说着留她们在一处,自己迎上古太太,古家的油坊在马驿镇上也是数得着的,今日也接了帖子与女儿一道来了。 古太太见了昔日的熟人心里的不痛快就都涌了上来,有满肚子的话再也压不住,带了些气恼地说:“早听你嫁得好,如今已经是五品官夫人了,日子定然再富贵不过了。倒是我家的这个,平日家里连肉都吃不起,把孩子馋得什么似的。今日来县衙我要借她一套衣裳首饰,可又不肯,真让大家笑话!” 宁婉听着她竟有些语无伦次,知她心疼女儿埋怨女婿,平日又不好对别人说的,积了一肚子的火儿,就拉了她在一旁坐下,“笑话恐怕还真有人笑。只是那笑人的人,大家反倒更瞧不起她!我们也不必与她们一般见识!古太太只管放宽心,我三哥和三嫂日子虽然清苦,但他们心里却是高兴的。” 正说着有下人报徐家老夫人过来,钱夫人便拉着三嫂先过来道:“我竟不能一直陪着,还要告个罪。”亲手给卢夫人和古太太斟了茶,“这点心都是我带着人亲手做的,你们尝尝,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宁婉便推她,“你只管忙去,我们自然亏不了自己。” 钱夫人便拉着三嫂,“我们一起去迎徐老夫人!” 古太太方才得了钱夫人敬茶已经呆了,如今宁婉便又指给她看,“县令夫人都顶顶敬重三嫂呢。”心里的气一时都平了,只觉得说不出的荣耀。喝了一口茶又向宁婉解释道:“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日子还过得去,女儿女婿如今这样,我哪里会坐视不管?便想着把将外孙子外孙女儿接过来,家里毕竟吃得好些。可是我们家的那个死鬼,就是一头钻到了钱眼里,怎么也不肯!” 宁婉早知道古老板的性子,当初也是因为他不能容古太太娘家侄子才有了孙固到德聚丰做伙计的事。后来孙固做事不牢靠也给古太太打了脸,想来古老板也没少埋怨古太太。因此倒不好再说什么,只听古太太絮絮地叨咕,“他家的亲戚留在油坊里吃喝都好,只是容不得别人!我娘家的亲戚借不了一星半点便宜不错,就是嫡嫡亲的外孙子外孙女儿也只当外姓人!” 看古太太将气都发了出去,就笑道:“我三哥的性子犟,恐怕也不愿意接受岳家的接济。不过县令大人特别赞同冬学之事,想来三哥和三嫂的日子很快就能好转了。” “我知道县令夫人今日请客就是要让大家捐银子,”古太太心气平了,可又叹了一声气说:“谁的银子是白赚的?给县令夫人些颜面捐个几十一百钱也就算了。不是我说丧气话,冬学办是办不成的!女婿也早该再想法子谋个官做,他可是举人老爷呀!” 古太太说的是世人最通常的想法,但却绝非所有人都这样想。当年给胡敦儒捐银子的人也有许多,宁婉就代表典史赵家捐过一百两银子十石粮食。 如今她还是坚信,定然会有人捐钱捐粮。 世上还是有道义的。 她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又有许多人过来,将县衙的内堂挤得满满的。宁婉便也不好只陪着古太太,起身与相熟的人寒暄。 忽听钱夫人笑道:“鄙室狭陋,还请诸位夫人、太太、小姐们移至花园里卷棚处看戏。” 在花园里搭起卷棚宁婉的主意,一则今日便利,二则县令于新年办宴时亦能用上,眼下随大家过去,见卷棚内正按她所安排的放了许多熏笼炭盆,暖意洋洋,算着这炭便是不少的花费便暗自点了点头,钱夫人果真舍得下本钱了。 大家方要落座,忽有人报,“许夫人到!” 宁婉就见钱夫人硬扯出一个笑脸,心知她是最清高不过的人,自到了虎台县便一直与许家打擂台,平日并不大来往,特别是周氏嫁过来后她更是放话说绝不肯与娼妓的女儿坐在一处,如今为了募捐也只得给许夫人下了帖子,眼下又不得不笑着迎了上去。 许夫人周氏还是第一次在虎台县头面人家前露脸。今日很显然特别准备了一番,在这个时候进门应该也是算计好的,装扮得又那样出众,大红牡丹裙袄,外罩大红鸳鸯纹褙子,整套的东珠头面熠熠生辉,再配上她不凡的姿容一进卷棚便压住了在场所有的女眷。 不必说,周氏的这一口气已经憋了两三年了! 封少奶奶正站在宁婉身旁,她才自迷觉寺里回来没两日,正与宁婉说起前些日子的佛会,此时就笑道:“她恐怕以为自己是凤凰呢,不想却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鸡窝里飞出来的自然还是鸡,只是装成凤凰的样子罢了。 宁婉一向知道钱夫人、封少奶奶这些读书人家出来的女孩清高,本就看不上周氏的出身行事,眼下周氏这番作张作致更让她们瞧不起了。如今钱夫人为了募捐要给周氏颜面,可是封少奶奶却不必,有心肠说俏皮话,便抿嘴一笑,“你这张嘴呀!” “嫣儿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嘴就更刻薄了。”封少奶奶穿着莲青色绣白鹤的对襟褂子,头上一支青玉簪,脸上只薄薄地施了些粉,浑身透着与满屋子的女眷不一样的气韵,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宁婉倒不好再说别的,便笑问:“今日募捐的事,你是什么意思呢?” “冬学是好事,自然要捐的。” 封少奶奶话间才落,许夫人也走了过来,她一向也恨封少奶奶和卢夫人不理自己,听了一句便笑道:“那些泥腿子便是读了书又能怎么样?不还是泥腿子吗?要我说办学堂就正正经经地办好了,教些官宦人家子弟就好!”说着眼睛就又往宁婉身上扫了一眼。 自家是乡村里出来的不错,可宁婉不想周氏竟向着自己来了,天知道她为的什么,难不成因为没能嫁成铁石?原本从没有想理周氏的,但是此时宁婉自然不能让,也笑嘻嘻地说:“我朝的高祖就是泥腿子出身的呢,登基后还勤奋读书,又写了劝学诗,我还记得两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更何况我听得人说如今堂子里的姑娘们也要认几个字的,唱个曲写个诗招徕客人,可见读书不论是谁都能用得上呀!” 封少奶奶“噗”地一声就笑了,“所谓士农工商,泥腿子其实一点也不贱,多少大儒自称出于耕读世家。” 钱夫人听了赶紧上前,她厌极了许夫人,一个娼妓的女儿竟然还敢到县衙里生事,只是毕竟身为主人倒不好不拦着,便笑道:“读书自然是最好的事,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便是如此。”话里话外还是偏着宁婉的,说着便请大家坐。 封少奶奶身为典史家的少不得要帮县令夫人张罗着让座,推着宁婉坐到主桌上,却在她耳边道:“还说我的嘴利,如今竟比不得你呢!”看宁婉十分不肯坐,便一把将她按下,“已经如此了,你难不成还要谦让于她?” 许千户铁石如今都是五品千户,但是许千户任职在前,且周氏如今已经请封了五品诰命夫人,原应该排在宁婉前面的。但是钱夫人今日因得卢夫人帮忙,是以将卢夫人排在主桌上自己身旁,而只将许夫人排在了客桌的首位,故而封少奶奶才有此语。 宁婉便坐下了,眼尾扫过脸色煞白的周氏,敢情她以为虎台县这些夫人太太们在小地方没见识,是好拿捏的软柿了呢,也没打听打听就来落大家的面子,结果才一句就被气着了,于是就笑吟吟地向封少奶奶低声道:“我可是被人指到了头上才回的话!” 其实周氏对卢铁石并没有什么执念,当初父亲想将自己许给卢家时自己还因为他不是嫡长子而不情愿呢,只是她一直记恨卢家老宅对姑母的伤害,硬是将姑母和大表哥逼得去了京城,因此才见了宁婉就发难的。先前只当姑母太过善良,却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农家姑娘嘴能这样刁,一时倒不敢再说什么,只在心里翻江倒海地想着法子应对。 好在今日人多,台上早响起了锣鼓,正有翻筋斗、舞剑、跑马各种暖场,是以听到她们对话的并没有几个,又都是在上座的女眷,毕竟看重面子,一时表面看着水过无痕,大家坐下看戏吃酒。 第296章 捐银 酒菜是钱夫人精心备的,比平日县衙里宴客的都要贵,只这一宴便要好几十两银子。 戏则是宁婉高价请来的——这时节正是戏班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早排了日子,如今想将名角请来定然是要加钱,不算打赏已经比酒菜还要贵了。 贵自然有贵的好处,宴席上样样都是精致的,戏也唱得用心,虎台县里近来鲜有如此规模之胜况,一时间莺声燕语,珠动翠摇,热闹非凡,宾主尽欢。 宴席开了大半日,眼看着到了未时,最后一折戏时,扮成书生的那戏子就向台下拱手打浑道:“寒窗苦读十余载,如今正要上京赶考,却听得虎台县要为冬学募捐银两,小生急忙前来,却是想助这大功德——翻遍行囊,却只得二两碎银,一半留做路上花费,分一半去助学!”说着就唤书童,“快去!快去!” 大家便都笑了起来,因先前钱县令已经将为冬学募捐的事情说了出去,所有来宾都心知肚明,也打算给父母官一些颜面——女眷们捐些私房小钱,既不伤家里的元气,又显得很是和睦,特别是在男人们没有明确表态之时,算不得什么大事。 钱夫人就顺势站了起来,摆手停了戏,将冬学的好处再三说过,又道:“我们家老爷和我皆非辽东人,迟早要回闽南,建了冬学自是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今日募捐所得的银钱全部补给办冬学的各处学堂……” 然后便将目光转向宁婉,这也是她们事先约定的,由卢夫人第一个捐钱。二百两,应该没有人能超过了,这个数目一报出来想必在座的都会震动,也会因此多捐一些。待捐得差不多了,钱夫人便拿出一百两,一个开头一个收尾,再加上募来的银钱,倒也能开办好几处冬学了。 宁婉正坐在钱夫人身旁,此时正笑得前仰后合,这场小小的打浑想是钱县令临时请戏班子加上的,她事先竟不知道,可倒是应景。又感叹钱县令那样古板的人竟也放下士人和县官的架子,连不入流的法子都想到了,看来一心要将冬学之事在虎台县里推广开来。固然钱县令会因此政绩上好看,但果真是也善事,百姓们都跟着受益。眼下听钱夫人停下,便就要站起让人将银子送上来,却突然听一旁的桌前有人笑道:“既然要捐钱,我第一个来吧!” 原来是周氏,此时她已经离席走到了卷棚最前面,正站在宁婉跟前,自头上摘下头面摆在桌上。这套头面十分齐全,正中一支分心,配了三对压发、两对钗子,皆是赤金镶嵌东珠,尤其分心正中的那颗大东珠足有七八分,溢光流彩,整套头面怕要值近千两银子! 周氏今日一露面时许多人便注意到她头上的首饰,如今早有人自牙间发出“丝丝”之声,这样成色的东珠首饰,也只有指挥使府上能给女儿备得起的陪嫁首饰了!许夫人可真大方呀! 宁婉却在思忖,明明刚刚还在反对办冬学的周氏为什么又肯大手笔地捐银子了呢? 难道只为了与自己斗气? 当宁婉接上了周氏挑衅的目光后还真就信了几分。 果然周氏接着就向她挑明了,“方才我们说起助学一事时,卢夫人也是极赞同的,不如也捐些吧。” 原来如此!周氏与自己斗气固然不错,但她心里最在意的却还是自己的名声。方才她一时失言被自己堵了回去,只怕那些话传出去,毕竟一旁有人听到了。就像庶出的赵国葆最在意他的庶出身份一样,周氏最怕就是拿她的身世做文章,第一次出现在虎台县最富贵的女眷们面前,她丢不起脸。大手笔捐了首饰非但落了自己的面子,更会塞住了大家的嘴,刚刚的几句话就是有人传也再没有人会信,毕竟许夫人将这样一套贵重的首饰捐出来,岂能不赞同冬学? 宁婉真不知如何评说周氏了。 说她蠢也未必蠢,但说她聪明吧更是差得远呢。其实细想起来周氏的所做所为还是与她的出身有关,她没有生在一个正常的人家,恐怕也没有受到过如何居家度日的教导,言谈举止绝非家常过日子的女人。 先是不管不顾地出言挑衅,接着为了掩饰错误又随意地捐东西,这哪里是明智的女子呢。其实也不奇怪,还是在自己的梦里,周氏嫁了铁石这样好的丈夫,却一点也不珍惜,不认自己的亲婆母,与丈夫不用心相处,后来怀了孩子又不能保住,看来这个人本性就是如此。 看着摆在眼前的东珠,宁婉心里突然又想,自己和钱夫人倒是忘记了用捐手饰的法子来引得大家相助了,就如眼下,周氏的这堆光彩夺目的珠宝一定会带动大家摘下身上的宝贝吧? 这么说,周氏竟然是来帮助钱夫人和自己的? 毕竟周氏大手笔地捐了套头面,早将钱县令钱夫人都笑翻了,三哥的志向能得到襄助,而虎台县里农家孩子们也能得宜。 宁婉迎着周氏在自己面上一转,带着重重不屑的目光,却一点儿也没有动气。自己今日戴的琥珀首饰本是极好的,只是比起周氏的东珠在价钱上却差了一筹。当然并不是自己没有上好的东西,论起如今宁婉手中的宝物,不必说虎台县,就是安平卫没有人能比得了,只是她从来都是有分寸的,真正的宝物从没露出来过。 宁婉今日原就不欲在衣着上出风头,因此出门时只拣了一件蜜色银绣百蝶袄,系了一条大红百花裙,头上只用了几样金红两色琥珀镶的首饰。 这些琥珀正是虎踞山的石炭矿里出的。宁婉因先前的梦早知道了这东西,因此早令石炭场的管事们收了起来,现在已经攒了许多,有金珀、血珀、绿珀、蓝珀等等许多颜色,还有带着花纹的花珀和里面包了花草小虫气泡等等十分特别的琥珀。 这些琥珀经了工匠细心琢磨,便将那蕴藏着的光华显出,成了十分精巧美丽的首饰。这些首饰还有一样好处,那就是戴着十分轻巧,特别得宁婉的喜爱。但是在价格上的确比不了名贵的东珠。 于是,宁婉就被周氏比了下去,便是那事先准备的二百两银子也相形见绌了。 但是宁婉这次来是帮着钱夫人和三哥的,也是希望如她年少时一般的农家子弟能有机会识几个字能算帐,却不是与哪一个来攀比的。她虽然可以也学着周氏将头面首饰取下,再加些银两去与周氏争个高下,但却不打算如此,便只笑了笑,“我是要捐些的。”转身向盛儿道:“叫他们把银子送上来吧。” 虽然可以拿银票,又轻巧又方便,但是当初宁婉与钱夫人商量时还是决定将二百两银子摆在大家面前。无它,银票放在桌上轻飘飘的一张,哪里能比得了直接抬来银锭激起人们心中强烈的震撼?她们正要靠这种震撼来让大家多捐些钱呢! 今天来的女眷足有上百,便是每人多捐一两,就是一百两银子! 突然间,卷棚里欢声雷动,将宁婉惊得抬起头来,却见先前安排送银子的两个兵士捧着两只红漆木盒走了上来,将盒子放在卷棚前面,盒子里闪闪发光的银锭映着日头,差一点要闪瞎大家的眼睛。 二百两银子哪里有这样多?至少是一千两! 果然是一千两,盛儿悄悄走到夫人跟前说:“听家里人传话,将军见备了二百两银子就说少了,让人拿了一千两送来。” 东珠虽好,镶的首饰也贵重,但毕竟不是现银,尤其是在价值上压过首饰的现银更是惹人注目。崭新崭新的元宝形锭子都是细丝纹银铸的,成色是顶级的,那样的白那样的亮,在座的这么多人中倒有大半以上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将家底网罗到一处也换不来这堆银锭! 卢夫人这手笔也太大了吧!刚刚丝丝惊叹地人们再忍不住嘀咕起来,卷棚里一片嘈杂,比戏台上还要热闹。 钱夫人兴奋得脸都红了,她这一次募捐再成功不过了!两位千户夫人各出了一千两,虽然一份是真金白银,一份是头面首饰,但都是实实在在地支持冬学,想来不止各镇的冬学能办起来,就是一些人口稠密的村子也能建个小小学堂——这政绩,在辽东绝对是第一份! 且有前面的两份捐助,虎台县里其他女眷们倒不好意思小气了,大家拿银子的捐银子,没带银子的就捐首饰,反正大家今日赴宴头上手上戴的东西都是值钱的,一时间卷棚里女人们都在摘首饰,桌子上更是摆得琳琅满目。 先前宁婉和钱夫人早请封少奶奶帮忙登记,她人品高洁,又是才女,字写得也好,且是典史家少奶奶,正合做这事。原以为很是轻松,不想此时竟忙不过来——大家捐的东西远超先前想像,而首饰之类的不比银钱容易计数,颇要费些笔墨才能描述清楚。 申时前后,各样东西方才一一登记在册,大家又推举出了几人同掌捐资,钱夫人、许夫人、封少奶奶、胡古氏、徐家大夫人,当然还有宁婉,她本不欲管的,再三以要去虎踞山推让,但最终还是挂了个名。 待宁婉出了县衙里坐上车,就先捏了铁石的大手放在眼前看,“真是能赚会花的,二百两银子都嫌拿不出手,非要送一千两银子给我撑场面!”又笑问:“你怎么知道周氏要与我别苗头?” 卢铁石虽然深通韬略,但他哪里知道女人们今天会闹出捐首饰的事来?一早送媳妇进县城,只与钱县令打个招呼就回家了,此时方才过来接媳妇回去,闻言还不晓得刚才之事,就道:“我就是觉得二百两银子看着不大方,再者又是三哥的事,我们家自然应该多出些。” 宁婉就也笑了,周氏可能事先打听过自己要捐二百两银子,但铁石哪里会关心许千户和周氏的事?原来就是误打误撞!就将方才之事讲给他听,最后便道:“总之,你就是有气魄的人!从手上就能看出来!” 铁石便将宁婉的小手展开,“这手才漂亮呢!我娘还一直说你的手长得好,一点也不漏财,是以你嫁过来之后我们家的日子就越来越富裕了。” 在辽东有一种说法,那就是女人的手指并拢后对着光看没有缝隙,那就是不漏财,能攒得下银钱。宁婉恰好长着这样一双手:每根手指都又长又直,上面的骨肉均停,并在一起后刚好严丝合缝,一点空隙都没有。 宁婉也喜欢自己的一双手,平日一向用心保养,现在放在铁石的大手之上越发显得玲珑可爱,就笑着比了比,“如今家里有这个数了。” 铁石亦是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多?” “先前想着借石炭生意将宝藏拿出来用,不想定藏拿出来只是重新铸了却都攒了下来;石炭生意又生了许多利,我先前的铺子生意亦好,今年又开了一家作坊一家铺子,可不是就有这些银子?” “那你都放在哪里了?” 宁婉就伏在他的肩上悄悄向他耳边说了,又道:“我其实也不是小气的,助学的银子我原想每年捐二百两,只是还没说出来而已。再有军中若是有什么用处,也只管说,随时就可以取用。” 铁石被她热乎乎的气息在耳朵上吹得痒痒的,心里就更痒痒了,将人抱在怀里出主意,“明年钱夫人再募捐时,你还捐一千两,看许夫人再捐什么!” 宁婉就哈哈笑了,“她这样再捐两年,恐怕就不能出门了——千户夫人总不好什么首饰都不用吧。” 第297章 团聚 诸事皆毕,夫妻俩儿算着就要回虎踞山了。 先前宁婉并未多想,只觉得随着铁石来自然也应该随着铁石一同去,因此早将娘家还有各处亲友们都走遍了。但真到了行前,却突然又改了主意,晚上与铁石商量,“不如你先回吧,我陪着婆婆过了年再过去。” 铁石原也只当媳妇能与自己一同回军中,现在不免有些吃惊,但他转念一想便也明白了,因此轻轻地抚着媳妇的后背说:“还是你想得周全。” “这些日子忙忙碌碌的,先是送洛大哥兄妹,接着又有宁清的事,我其实也没细想过,但今日看婆婆做肉干时却觉得我应该留下陪着她。”宁婉就轻声说:“我也想陪你,可是毕竟我们的日子还长久着呢。” 卢铁石就笑了,媳妇有多舍不得自己他是最知道的,但是她还是想着老人家和孩子,说起来她都是替自己想着呢。“我这么多年,在家里的日子没多少,娘一个人果真很寂寞,幸亏有了你和槐花儿。可见我成亲成得真好!” “真是傻话,谁成亲不是这样。” “才不是,我媳妇儿最好,旁人都比不上!” 两人就在被窝里笑笑闹闹了半晌,第二天宁婉就悄悄将铁石的东西单独收拾了,没几日送他出门。 婆婆知道时儿子就要上马了,就埋怨他们说:“怎么不与我商量便自做主张!我带着槐花儿在家里也不孤单,倒是铁石一个人在山上过年多冷清呀!” 铁石已经翻身上了马,拉着缰绳笑着说:“军中过年时一点也不冷清,好几百人在一起烤肉喝酒,比家里都热闹呢!” 吴婶她们便都劝,“夫人陪着老夫人过了十五再到军中,不正是两便?且我们还能一起去县里看灯。” 吴老夫人一向拿儿子没办法的,现在看着儿子骑着马一道烟地走了,便回房与儿媳妇说:“我还不是因为你,槐花儿眼见着就要两岁了,还没个动静。”说着瞄了一眼儿媳妇的肚子。 宁婉有些心虚,她原来答应了婆婆的,却也没犟得过铁石。现在就红了脸说:“放心吧,等过了年我一定怀上!” 这样的话若是别人家的婆婆定然不会轻信的,可是吴老夫人经了许多事早十分信儿媳妇,因此就笑了,“那好,过了年你赶紧去吧,再怀个孩子。”她口中埋怨儿子儿媳妇,其实并非真心,儿媳妇留下了家里越发地热闹喜庆,老人家如何不欢喜? 不提卢家老宅年前的种种,只说腊月二十八午后铁石突然回来了。一身铠甲的他骑着大黑马猛然疾驰过来,将正在院门前陪着槐花儿放鞭炮的一家人都惊呆了。大家一则是喜,一则又担心,“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宁婉尤其紧张,立即想到“该不是夷人打过来了?”虽然她的记忆夷人南下应该秋天,但也许事情有了变化也未必可知,一时情急便跑上前去问。 铁石见媳妇竟有这样的担心就笑了,“你怎么想到了这里?自多伦到虎台沿途有许多台站,真有军情消息岂不先传来?那时大家自然避到虎台县里,哪里要等到我过来呢!” 宁婉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当年许千户不就是得了消息提前跑了?其实自己也有跑的机会,只是不愿意扔下一家老小罢了。随着梦中记得的时候将近,自己竟有些草木皆兵了。且就如其它事情有变化一般,夷人未必果真到来。 此时卢铁石已经一转眼已经跳下马,“刚接到文书,朝廷册立太子,普天同庆。安平卫要在正月初六阅兵,招各千户回卫城,这个年我也能在家里过了!”说着笑了起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媳妇的脸上扫过。 宁婉看着他明朗的笑容,突然想起了他们当年在虎台县里的偶遇,脸上一热,赶紧抱了女儿挡在前面,“槐花儿,你爹回来与我们一起过年了!” 槐花儿就拍着小手笑了,“爹回来过年了!” 铁石上前将女儿接过放在肩上,与媳妇一同扶着娘回家,“今年过年我们家里人最齐全了!” 过年最重要的就是团圆,婆婆听了眉开眼笑,“可不是!”又道:“看来朝廷立太子果然是好事儿,我们家都跟着借光呢。” 遥远京城里的太子,其实大家根本不认得,也不关心,但是现在借了他的光一家团聚,因此也被赞美了几句,只是接着就完全被抛在脑后,说起了自家里的小事儿。 铁石虽说能回家过年,其实也不全是。这一次他带着两个百户的兵回来先在安平城外待命,初五未时要到安平卫与诸军集结成队阅兵,因此他便给大家放了假,带着几十个不能归家的兵士们到了卢家老宅,将大家安置在新宅——是以他虽然回家了,但也不是无事一身轻。 可这样就已经足够老宅所有人万分欣喜了。宁婉就向婆婆道:“来了这么多人,都要算我们家的客人,晚上我们婆媳请大家吃酒吧。” 婆婆就笑,“刚刚你不是说晚上要做羊肉锅子吗?索性也请大家也吃一样的锅子。所有的东西我出钱买!”说着便让吴婶去拿银子。 老人家手里有钱最喜欢大大方方地请客,宁婉就笑着给婆婆捧场,“这主意不错,军中正好有大锅,做全羊锅再好不过了。既然婆婆出钱,我便出力。” 全羊锅子是辽东人最常吃的锅子,味道极其浓郁,做起来也不难。家里人多,宁婉一一分派:买羊的、买鸡的、买各种材料的,留在家里的也各司其职。 分派妥当后她便拿了一把刀切白菜。储存在地窖里的白菜放了几个月,外面一两层叶子已经枯萎了,但剥下去后便露出了里面莹白新鲜的菜,这样菜在存放的过程中水份比过去少了,却多了一种回甜,味儿比刚下来的鲜菜还好吃呢,尤其是适合做锅子用。一叶叶的菜摘下来洗净,她都切成三寸长的细长条,码在一处十分整齐。 卢铁石早换了衣裳,看着用帕子包了头发,身上围了花布围裙,忙忙碌碌的媳妇儿不由自主地就露出了一个笑脸,进了厨房凑过去说:“你这白菜切得真好,与那边切成段的粉条一模一样。” 宁婉就笑着说:“这白菜正是要切得与粉条段一样大小的,一会儿用水淖过铺在火锅底才能好看。” 卢铁石就要接过菜刀,“我也能切得这样好,不如我来帮忙吧。” 宁婉听毕婆子、万氏几个人在偷笑,就板起脸说:“家里这些小事儿哪里用你,刚刚婆婆还叫你过去问事儿呢,还不赶紧过去。” 娘哪里叫自己了?卢铁石觉出了媳妇的难为情,就说:“我不过随口问问,”又道:“我看你的围裙带子有些松了,过来帮你紧一紧。”说着在媳妇的腰间摆弄了两下,悄悄捏了捏才去了上房。 没一会儿工夫,他又扛着女儿进来了,理直气壮地向媳妇儿说:“槐花儿要来看怎么做羊肉锅子,娘就让我带她来了!” 槐花儿这么小哪里知道看做菜,定是他挑唆的!宁婉想笑又尽力绷着脸,“既然槐花儿想看,你就带着她,千万别让她碰了刀子什么的。” 于是卢铁石就光明正大地在媳妇身边打着转了,至于槐花儿呢,坐在爹的肩头居高临下地四处看看,与平时完全不同,加之家里厨房她还是第一次进来,又是好奇又是高兴,觉得主比别处都好玩儿。 没一会儿婆婆也扎了围裙过来了,向儿媳妇笑问:“瞧你们忙的,我也来帮忙做些活儿吧”。 平日宁婉早不许婆婆做事了,但是今天不一样,就笑嘻嘻地说:“正好菜都备得差不多了,婆婆带着大家去摆锅子吧。” 婆婆就带着吴婶几个端了大盆的菜去了新宅。 没一会儿宁婉过去时就见婆婆把一个个的行军锅里的菜摆得十分仔细:最底下一层均匀的白菜和粉条,有如白玉一般地放在黝黑的铁锅里;上面是羊肉,各种羊头肉、羊眼肉、羊髓肉、羊心肉、羊腰肉、羊尾肉等等所有部位的熟羊肉片整整齐齐一层层地排上去;接着又将木耳片、蘑菇片、黄花菜、玉兰片按颜色围成几圈,黑棕黄白样样分明;最后再撒了姜丝、葱丝、香菜末、胡椒粉等调味料,锅里就似开了一朵大大的花。 槐花儿坐在高处早拍手笑了起来,“真好看!真好看!” 铁石也不禁咋舌道:“可真是费了不少的工夫!” 婆婆就笑着说:“大节下的,就是费些工夫也是应该的!” 全羊锅子做到这一步就万事俱备了,宁婉又带了人将煮沸的鸡汤倒到锅子里,同时加盖点火,只待锅里的汤沸腾,锅子就可以吃了。 锅子烧开时香气立即就溢了出来,羊肉固然好吃,铺在锅底的白菜和粉条在浸足了羊肉的香气后变得更有味道,大家一面吃一面喝汤,再配上好酒,将老宅的演武场里闹得人声鼎沸。卢铁石到每个大锅前转了转,又吩咐了两个总旗陪大家,自己回了家中。 卢家吃的也是锅子,两个炕桌摆了两样,一个同外面一样的全羊锅,只是略小些;另一个是为老夫人备的素锅子,将肉换成了各种的蘑菇、木耳、香干。槐花儿见爹一掀帘子进来了就拍着小手说:“该点火了!该点火了!” 家里的火锅自然比军中的要讲究得多,亮闪闪的黄铜锅子放在盛了浅浅一层水的盘子上,锅里面早码好了各种吃食,现在将汤水倒进去,盖上同样的黄铜盖子,将炭加到了锅子里面。原来这锅子是中空的,有一根圆筒立在正中专门为了加炭用的,炭自这里放进去,正好将黄铜锅烧得热热的,水气就在屋子里萦绕。 铁石吃了几筷子羊肉,便向媳妇儿说:“给我倒一杯酒吧。” 宁婉自己有个作坊酿葡萄酒,家里今日又买了不少高粱酒,可是她却一摆手,“酒都送到了新宅那边了,我给你盛一碗汤喝。” 婆婆就从自己的锅子里盛了一碗鲜汤送来,“我这里的汤加了枸杞、红枣、猴头菇,最养人了,你喝一碗比喝酒要好呢。” 铁石一向并不好酒,今日也不过随口一提,因此便接了汤喝了,着实称赞娘和媳妇,“你们这次请客请得真好!” 婆婆就笑了,“都是你媳妇张罗做的锅子。” 宁婉就说:“还不是婆婆出的钱!” “我的钱都是你们俩个给的。” 一家人就哈哈笑了起来,满室喜庆。 第298章 失守 待回了房,铁石就帮着媳妇按肩膀,“今日累了吧?” “一点也不累,”大约人逢喜气精神爽吧,宁婉果真没觉得累,倒是十分高兴。不过她一向喜欢铁石帮她按按,便将整个身子都松了下来,舒服得直想哼哼,“真好,就这里,还有那里,再按几下。” 铁石听了这慵懒的声音心痒得不成,一只手还在原处按着,另一只手却挪到了别处胡乱捏了几下。 宁婉见他心猿意马便一把将那只不老实的手拍下,“好好按!今日虽然不累,但这些日子多半在家里,骨头都变懒了,正想疏通疏通呢!” 媳妇在家里孝敬老人带着女儿多辛苦呀!卢铁石就着实用心按了一回,顺手帮媳妇拆了头发梳通放下,再洗了脚,将每个脚趾头都认真捏了捏,“可舒服了吧?” 宁婉就闭着眼睛笑评,“还不错!赏一个红封!” “卢夫人可真小气,本将军这么卖力气,才赏了一个红封!”卢铁石就笑道:“可是银子不够用了,明日我让人送一千两过来。” 宁婉借着铁石帮忙将胳膊自袖子里拿了出来,雪白的肩膀才露出来就藏进了被窝里,她顺手将红缎子被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张白皙的俏脸,两腮微红,正像那成熟的桃子,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她自己仿佛一点也没感觉到铁石如狼似虎般的目光,将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线,眸光轻转,樱红的唇微启,“原来是想要一千两的打赏呀!那又算什么!喊了盛儿进来给你拿。” “你说我想要什么!”铁石三下五除二地解了衣裳,钻进被窝将人抱在怀里,又爱又气,“婉儿越发地坏了!” 宁婉就吃吃地笑了起来,“你按得还真卖力呢!”想再嘲笑几句却被堵了嘴,便呜呜几声拿两只粉拳去打他,只是没一会儿就改成环住了那精壮的腰,含糊地叫他的名字“铁石,铁石!” 卢铁石一时失了神魂,半晌懊恼地道:“你这小狐狸!怪不得不让我饮酒呢。” 宁婉便在他怀里娇声道:“我可是在婆婆面前许诺了,保证过年就怀上的,原以为要去虎踞山呢,偏你又送上门来!” 卢铁石只说为了贪欢,但其实自媳妇生槐花儿后他便有些怕了,只怕再遇到上次无肋的情形,他本是最有毅力之人,因此每到最后关头都能管住自己。眼下情迷之下失了守便道:“你别担心后代传承什么的,我从不放在心上,最要紧的是我们要过好。” “我当然知道,”宁婉能明白他的心结,就轻声抚慰道:“再要几个孩子也不只是为了婆婆,我自己也想呢。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血脉,从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满心欢喜,生下来带着他们更开心,将来等我们老的时候再看看子孙,想必十分满足吧。就是你,敢说不喜欢我们槐花儿?” 卢铁石没了道理,就低声说:“生孩子多疼呀。” “第一胎是难些,”宁婉早听娘和大姐她们说过,就告诉他,“第二胎就容易多了。而且我小时候在乡村长大,身子最好了,你不要乱担心。” 小两口有十余日没见面了,自不能就这样睡下,又因为铁石对自己的管制已经打破,现在便百无禁忌,越发折腾得花样百出。 第二日两人也不急着早起,铁石早给军士们放了五日的假不需操练,而老宅里过节备下的东西早已经齐全,大家并无事情要做,正合悠哉悠哉地度日。 及至大年三十,阖家团聚,辞旧迎新,喜庆之意自不待言。初五铁石带兵到安平卫阅兵数日方回,便又住到了正月十五,一家人携手到县城里看灯戏耍。 灯火通明的虎台县与平日完全不同,街上来往的人身上染了各色的灯光也与平日完全不同,就连看惯了的街道两边也不同了,突然新添了数不清卖吃食的小摊子。吃食摊了上的水气和灯光混在一处,大家从里面走过,竟有几分如入仙境的感觉。 到处的火树银花,槐花儿坐在爹的肩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忙不过来;婆婆每瞧见了一样新奇的就指给大家,“看那个走马灯做得真好!”;宁婉除了看灯还会去猜灯迷,一会儿就赢了几个小彩头,又有一个鬼脸的面具,才要戴上却被槐儿抢了去;铁石就亲自出马又赢了两个,“大家都戴上吧!” 婆婆自然是不肯的,宁婉就硬帮她戴上,“这可是铁石的孝心呢!”说着自己也戴了一个,与槐花儿面对面地看着对方的鬼脸一同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觉就到了德聚丰门前,见门前架着一口在锅正煮着汤圆,爹与石头带着伙计们有的盛汤圆,有的分发高粱杆做的小灯笼、小风车等等玩意儿,倒是娘早看到了他们一行,招着手叫,“赶紧进屋里歇一会儿,我给你们端汤圆来!” 婆婆一向少出门,因此才看到亲家的铺子,便赶紧将那面具拉下来,“都是两个孩子胡闹,非要给我戴,倒让亲家笑话了!” “笑什么,我听着人家说戴面具能驱鬼呢。”娘就笑着说:“等一会儿石头去猜灯迷得了面具,我也要戴一个呢!” 说着大家进了屋子里吃了热汤圆,却也不肯久留,宁婉就笑,“你们只管忙着,我们去大姑家的饭庄瞧瞧。” 转过一条街就到了大姑新开的饭庄,门前的人不比德聚丰少,也架了口大锅,煮的是咸口的五味元宵——用芥、葱、蒜、姜、韭五样菜为馅,这是大姑新学来的法子,不只味道独特,还有勤劳、长久、向上之意。 大家尝了新奇的五味元宵,又吃了肉馅的元宵。大姑家毕竟是开饭庄的,元宵做得十分出色,面皮有嚼头,馅心味道鲜美,远非别家在铺子里买的大众货。宁婉走时又要了几份带去了望远楼,原来钱夫人早给她捎了信说包了最高一层楼赏灯,请她们一家过去登高赏灯。到了望远楼又遇到了封少奶奶等人,节日之时喜庆之况自不必多述,登楼看灯亦另有一番景致,一时难心描画。 全家人自望远楼下来后,铁石就笑道:“你们只当在望远楼看灯是最好的了,如今我带大家去一处更好之地。” 宁婉倒有些不信了,“不论什么节日我就没见你用心,如何会知道最好的看灯之处?” 婆婆也偏着儿媳妇,“若是吃穿玩乐,还是要听婉儿的,她可比你懂得多。” 倒是槐花儿坐在爹的肩头一个劲儿地嚷着,“去,我们去!” 宁婉就笑问婆婆,“可累了?用不用歇歇?” 婆婆亦笑,“槐花儿还没累呢,我也不累。” 铁石便带着家里人上了城墙最高的箭楼,虽然今夜虎台县里并不禁夜,但城墙却并非随便就能上的,往来巡视的兵卒们一队队地经过,大家蓦地便觉出一股寒意——这里果然比城内要冷得多,但景色却真真地更加出色。 鳞次栉比的灯光皆在脚下,喧嚣的声音也只隐约可闻,空中再无汤圆香甜的气息,可那清冷而独特的美却令人不免心摇神动。 宁婉就轻声道:“过去,我们在城里过节,你就这样站在城墙上向下看吧。” 铁石倒不伤感,依旧笑嘻嘻的,“我那时候反觉得在这里比在城内有趣得多。” 婆婆便指着下面的一处,“那里远远的一带灯光应该就是我们家了吧,竟有些看不大清楚呢。” 在虎台县城上是看不到卢家老宅的,可是宁婉并没有反驳,只笑道:“刚刚出门的时候我让他们将灯笼都点上了!除了各屋门院门前挂的灯笼,院子里还有十对冰灯呢!” 婆婆瞧了一会儿却说:“今天能到这里看过灯,我这一辈子都喾值得了。” 宁婉想这话里恐怕有什么缘故,又觉得不大吉利,就笑着说:“这又算什么,等明年我们新宅修好了,灯节时挂上一百个灯笼,那时候看着才气派呢!”将话岔了过去。 大家看了一回,赞了一回,一时没听槐花儿说话,再一看她竟在铁石的肩头合眼睡着了,便都笑了起来,“还真是孩子,刚刚还拍手叫好呢,这一会儿就困得撑不住了。”说着赶紧下了城墙坐车回家。 卢家整个春节里喜庆非常,出了正月没多久便又有一喜,宁婉有了身孕。 此时她已经回了虎踞山上,因已经怀过一次便早早觉了出来,又体味了几日十分拿得准后便给老宅里送了信,自己却留在山上养胎——老辈人都说头三个月最要小心,不宜乘车马的,因此开春时只让铁石自己回家。 到了五月里,她的胎已经很稳了,便由铁石护着回了老宅。一则山上毕竟极简陋,在那里生孩子不大方便,她还是回老宅里养胎待产更妥当些;再一则就是她要为婆婆办五十大寿了,如今离正日子不到百日,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婆婆原是不肯儿媳妇忙碌的,一再反对,“过寿时大家在一处吃碗面也就是了,哪里用大张旗鼓的?你现在又有身子,累着了怎么是好?” 宁婉就笑,“婆婆看我可是累着了?我娘、我干娘还有接生婆都来看了,哪个不说让我多动一动?”而且婆婆的五十大寿她早有准备,眼下事情虽多,可却一丝不乱,并没有多忙。何况她一向是闲不住的人,若真是每日拘在家里养着,怕身上更不自在呢。 婆婆也觉得这话不错,就又吞吞吐吐地说:“我就是觉得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不过是乡下的一个老婆子,竟要大张旗鼓地做生日,让人笑话呢!” 宁婉就正色道:“婆婆,别人家都是有一分说三分,你老人家可正是相反,却把自己看低了一眼。我们本是乡下人并不错,但如今你儿子可是辽东有名的猛将,给你挣来了五品的诰命夫人,不必说十里八乡的人,就是虎台县里的县令夫人每到年节都要来拜访你老人家送上八个大礼盒!你这样体面的老人家,过五十寿怎么能不热热闹闹、大张旗鼓地办上一场,让大家都来给寿星老儿拜寿,再沾沾你老人家的福气呢!” 吴婶、林氏等几个便都帮着宁婉说话,“二爷和夫人给老夫人过寿,正是一片孝心,老夫人只管享福才对。” 婆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就都依你们,只是有什么事婉儿只管吩咐大家做,却要保重身子。” 大家正说着话,瑞泓丰的王掌柜带着太太来求见,宁婉就笑,“婆婆请看,便是选料子都有人送到家里,我哪里还会累?”说着让人将王掌柜夫妻请了进来。 王掌柜带着太太进了门先给卢家老夫人行了礼,捧上几匣子飘香斋的好点心,又笑道:“老夫人的好日子能用我们的料子,可真是瑞泓丰的幸事啊!这不接了信赶紧上门请老夫人和夫人过目,只要看上了哪样,价都是尽让的。” 说着又要给宁婉行礼,却被宁婉让人一把拉住,“我们早就熟识的,又做了几年邻居,若是非要闹这样,我亦不敢用你们家的料子了!”说笑着让人将料子拿到炕上摆开,一样样地挑选。 第299章 寿面 新宅原就在洛冰去年的督工下初具规模,他走前又留下图样,今年天暖后宁婉又请了工匠加紧修缮,现在已经将宅院大致建好,如今再添上家具、帘幔、摆设等等就可以入住了。 家具上面,自洛冰画好了图宁婉就按着尺寸算了数量,交给了王木匠打些家常用的箱柜之物,又自安平卫请了南边来的匠人打了些时兴的器具,这时候已经摆放妥当。至于各种摆设、用具,洛冰原就带着洛嫣到安平卫、虎台县选了些,宁婉平日也一直留心收集许多,因此新宅便一天天地完备了。 如今挑好各种帘幔,宁婉全都直接交给瑞泓丰做,瑞泓丰原就养着几个裁缝代工,王掌柜见卢家选了许多料子早一口答应按时赶工出来。 接着就是给大家做新衣裳了。其实卢家夏装的衣料早就在春天时就发了下去,现在宁婉又给婆婆挑了八套最新样的料子,有绫绸纱绢,也有细布轻葛,当然她为自己和铁石槐花也各选了六样,吴婶、毕婆子等人亦都有份,均请了县城里的绣娘来家量尺订做。 再找了牙行毕掌柜为新宅里添置下人,给新来的下人分派事务、教导规矩、定制衣衫,不一而足。 事情着实不少,可宁婉成竹在胸,一一吩咐下去,新宅一天一个样儿,到了六月里,新宅小湖上的荷花已经冒出了小花骨朵时,卢家人就拣了个皇历上宜搬迁的好日子自老宅搬到了新宅。 安宅自有一番热闹,更兼铁石接了信也回来了。虽然早听说要搬家,但进了家门依旧吃了一惊,又笑道:“我竟是什么也不必做了,只回来参加酒宴来的。” 搬家并没有大摆酒宴,一家人庆贺一番而已。宴后铁石扶着媳妇回了自己的院子,如今卢家不再一家人挤在一处小院里,新宅甚是宽敞,正对着大门的正房便有三重。老夫人住在最后一重,匾额上题着春晖堂的,宁婉和铁石住在前面的钟瑞院。 夏日天长,宁婉就笑着说:“现在回去也不能就睡,不如到花园里走走。” 穿过角门向小湖走去,去年还有些凌乱的景色如今已经芳草如茵,花香袭袭了,两人免不了就提起了洛冰,“洛大哥真是细致的人,搬家的时候更是每每觉得出来,只说匾额对联样样早都弄妥当了,只挂上去就好。” “洛大哥当年在军中时便是这样,凡我想不到之处他便都一一做了。” “还有一事我正要告诉你,洛大哥还帮忙打听到了我外祖家。原来我娘记的地名竟有错处,洛大哥回了江南按名字前去询问,最初怎么也找不到,后来又四处打听方才寻到我外祖母和大舅舅,他们竟还在过去的村子里种田。” “果真找到了?”卢铁石颇觉得惊奇,“还真不容易呢!” “是呀,我也没想到。” “那我们找人捎些银子过去吧。” 宁婉就笑了,铁石对亲近的人一向就是如此的,“先不必,我看我娘的意思倒是想回去看一看呢,若是那样我们就都托给爹娘好了。” 小湖边蒲草繁茂,又有成片的荷,唯有湖心间露出一带水面,此时正有一抹夕阳将余晖照在上面,滟滟的波光将湖边的石头映成了金色。宁婉索性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又招手叫铁石,“这石头白日里晒得暖洋洋的,坐着十分舒服呢。” 盛儿便端了一碟瓜果过来,宁婉接了拿牙签扎了一块块地吃,间或喂铁石几块,又说起了家常,铁石也将虎踞山的事儿讲给她听:“路百户原不肯就走的,只怕我近日忙不过来。我还是让他回安平卫了,毕竟路指挥佥事刚升了职,安平卫的防卫上有许多事情都要倚仗他这个长子呢。” “恰好路少爷跟着你剿匪也学了些韬略,铺佐他父亲守卫安平卫一定能做得不错。” “其实我并没守过城,”卢铁石摇摇头说:“只能是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他而已。” 安平卫城池深厚,守兵众多,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而铁石就算到此时还没守过城,但是只要他去做了就一定能成功,因此宁婉自觉不必费心,就笑着问起石炭场的事,“如今都是老林在管,可还顺利?” 铁石就笑了,“谁想老林竟是如此有才干的,诺大的石炭场,路百户突然走了,他接下来一点也没为难,竟能调度有方,而且采的石炭比去年还要多,你倒不必担心的。” 其实宁婉已经看过了帐心里有数,“我也是惊奇老林竟有这样大的本事,先前瞧着锯嘴的葫芦似的,话也不多。”又想起当初他和白氏相互心悦,却谁也不开口的趣事,便道:“白氏也是个有福的,现在男人出息,又生了儿子。” 说笑半晌,夜风起来两人方才起身,行了几步铁石就又想到,“我们也应该在园子里给槐花儿修一处小楼做闺房,听说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如此的。” “你竟也知道这些了!”宁婉笑了起来,“如今她还小着呢,先跟着婆婆在春晖堂里住着,再过上几年就给她修绣楼。” 铁石这一次回来,便一直住到娘的寿辰,每天与媳妇儿一处安排寿宴,写帖子送帖子。宁婉就问:“公公那里可怎么着呢?” 平日可以不提,但这样的大日子是怎么也不能绕过的。 “既然一直没回老宅,想是也不愿意来的吧,”铁石就又道:“我前日去安平卫时见过爹,他亦没有说回来。” 宁婉再不想铁石能主动去见公公,先前因着婆婆不得不每年去安平卫过年时,他心里的不平一直压着,这两年婆婆不提公公,他亦绝口不提。不过,似乎他的恨意确实不似先前一般重了。 卢铁石看着媳妇睁大了眼睛就笑了,“我也不是特别去见的,只是正好遇到了,就说了几句话。” 人就是这样,先前公公在安平卫里过得风光时,宁婉对他也满是厌恶。现在卢铁城和周老夫人去了京城,将卢家世袭的指挥佥事改到了京城,甚至连出身周家的大姨娘及大姨娘生的卢宝珠都带走了,只留下三个妾室和两个庶子庶女。算起来公公在安平卫没有官职没有俸禄,连个宅子都没有,只能寄居指挥使府,宁婉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想必铁石也是一样的,毕竟是他的亲爹,怎么不好也生养了他。 更何况,老宅其实是卢家的家产,公公若是要拿回,就是铁石也拦不住的,宁婉就问:“要么我们送些银钱过去?” “他不会要的。” 是啊,公公落到了这个地步,一定没少受人嘲笑,而他心里未免没有后悔吧。一向偏心的妻儿自他身上得了富贵离开了他,另一边他视若草芥的妻儿却慢慢将日子过了起来,如今更是声显名扬。 公公的心虽然是偏的,但他却不是没有骨气的人,因此钱他是不会要的,而婆婆的寿辰他也是没有脸来的。 那么就还似过去一般,只当家里没有这个人吧。 婆婆的寿辰办了三日,第一日请了安平卫虎台县各处的官员及诰命夫人,婆婆按品大妆待客,第二日请了亲朋好友,宁家、吴家、万家以及铁石同袍家中的女眷,一时间宅前宾客盈门,宅内锣鼓喧天,两个戏班子一出出地排着吉庆大戏;宴上水陆兼备,八珍罗列,四时果品一应俱全,就是见多识广的路指挥佥事家的老夫人都赞不绝口。 到了第三日收了排场,铁石和宁婉给老人家做寿,与家下人等关上门吃面。宁婉与铁石亲手擀了寿面,又亲手煮了面,跪奉在老人面前,又叫了槐花过来,带着下人们一同祝老夫人寿比南山。 吴老夫人今日一早换了件绣松鹤的细葛褂子,头上也只简单插了两只玳瑁簪,笑吟吟地接了面,见烧着松鹤延年的浅口白瓷大碗上盛着摆成寿字的金黄色面条,又用蘑菇、木耳、各种菜肴在寿字上摆了许多吉祥花纹,在淡红色的面汤下清晰可见,就叹了一声,“这可是怎么做出来的?”再用筷子一挑,竟是一整根,就笑问:“婉儿从来就有这许多主意,亏得你做成这样长的面又不断呢?” 宁婉就笑道:“这是秘法,不能说的,我还要指着这法子讨赏钱呢!” 婆婆就摆手说:“赶紧起来,坐下一起吃面。难为你肚子这样大了,却还给我张罗着过寿。”说着又让大家也坐下吃面,“今日没有外人,我们也不必弄那些礼节,大家都松散松散。” 家里的下人在一处时日久了,与亲人也差不许多,正是老夫人的好日子,大家并不推脱,便等主人一家四口在炕上,大家在下面桌上,每人都吃了一碗寿面。 老夫人就让人倒了茶,却向儿媳妇说:“这几日一直是你们给我拜寿,如今我也敬你一杯,有你帮我办了如此体面的寿诞,我这辈子就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了。” 近日来婆婆时常说些不吉之语,旁人倒不在意,唯宁婉心里觉得不好,因此赶紧截了话说:“这原是我们小辈应该的,而且我还要给婆婆办六十、七十大寿呢!”一时传了走索、耍猴儿、说书等上来,原来前两日的戏未免太热闹,今日就换了百戏,只在屋子里或坐或靠就能看,别有趣味儿。 婆婆寿辰过后,大家又收拾了两三日。 铁石心疼媳妇挺着大肚子忙家事,此时便不肯让她再张罗,只将琐事都交给下人,却将媳妇抱在怀里道:“家里的大事都办好了,你从现在起便好好养胎,我就是回了虎踞山也会时常来看你。” 宁婉知他不能再留,亦有话要说,“我一直不知道你会不会信,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说出来,但眼下由不得我不说——先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许多事后来都应验了,如今我担心最担心的还有两件事,一是婆婆的身子,再就是夷人南下。”便将自己梦中的事情挑了些告诉他。 铁石先前落了残疾以及娶了周氏和郭小燕等等宁婉都瞒下了,她自然是细细思量过的,那些往事除了让他生出心结又于事何补呢?因此只简单讲了几件宁家旧事,婆婆寿数不长,以及夷人南下之情景。 卢铁石听了神情便严肃起来,媳妇的话虽然听起来荒谬,但自己却深知她的为人,且这两件事又都是极重要的,因此想想便道:“还是我们成亲前便有好几个大夫都说我娘的胸痹之症极重,恐不能持久,大家先前心里早有准备,因此七八年前就备下寿材,如今每年秋天都要上一次漆。不过这几年我见娘倒不似过去时常犯病,是以也不似过去般担心。若按你所说的,我娘早已经过世了,但如今她却还好好的,不如这样,明日我请了安平卫和虎台县里的名医为娘诊诊脉。” “我其实也一样,见婆婆不大犯病,且面色、精神都较过去好许多,原已经放下心来。只是近来时常听婆婆语出不详,便总有些不落底,才与你说的,”宁婉就道:“只是请大夫来诊脉的话却不能告诉婆婆实情,我们总要找个借口才好。” “这个我也懂。”铁石答应了,又与媳妇商量着,第二日请了几位名医过来,却借口为军中准备伤药、冻疮药等定方子。因来者皆是名医,顺便给娘和媳妇都诊了脉。 铁石送了几位大夫回来,便悄悄告诉媳妇,“几位大夫都说你的怀相极好,不须担心。就是娘,依他们之意,虽然病弱多年,但眼下亦看不出要紧症候,只道如先前一般保养就好。” 宁婉就松了一口气,“如此我便放心了。” “至于夷人南下之事,你亦不必多心,我这一次回去便在安平卫至虎踞山间各递铺处增加兵力,若有紧急军情便能更快回援虎台;也会借练兵之机带兵北上,与陈勇见个面,再到大漠上看看。” 第300章 虚惊 婆婆无事,宁婉自然也是开心的。 她又庆幸,尽管虚惊一场,但铁石依旧相信自己,十分郑重地听自己讲述梦中夷人南下的事。 其实宁婉有时自己都会迷惑,自己的梦究竟有多可信?她初醒之时三家村的事历历在目,真而切真,但梦境的后来就模糊多了,许多事都破碎成一段段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越来越多的事情不确定起来。 夷人南下之事就是如此,细细思量她能记得的太少,准确的年份,来的人马多少,以及行军路线等等,铁石每问一样她便摇一次头。唯一肯定的就是夷人秋季南下的,但铁石亦告诉她,历来夷人犯边,十次有九次在秋天,因为在那时他们的马经历了春夏养肥了,又正要准备衣食用品渡过严冬。 因此说来说去,宁婉对自己的梦都泄了气,当初自己怎么没将这些要紧的事都打探清楚呢!她便赫然道:“我就记得当时县城里乱成一团,我只想应该怎么办呢?逃是不逃?后来就拿了一把最锋利的剪子放在怀里。” 铁石就将媳妇搂得更紧一些,一个柔弱的女子能知道什么军情呢?她当时一定吓坏了,又小心地拍着她,“别怕,别怕,有我呢。” 宁婉就在他怀里笑了,“就在那时我就听街上有人喊说你来了,一颗心一下子就放下了!” 原来自己在媳妇的梦里就是个英雄呀! 宁婉还沉浸在自己的梦里,“然后我就帮着你们送汤送饭,照料伤者,还与你时常在一处说话呢。” “我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啦!都是些守城的事。” 铁石突然就问:“婉儿,你做梦的时候没嫁给我?” 宁婉摇摇头,“没有。” “那你?” 宁婉就说:“我谁也没嫁啦!”其实她果真觉得自己谁也没嫁,她到赵家不过是接替奶妈照料赵国茂罢了。 铁石就又小心地问:“那我呢?” 宁婉就更肯定地说:“你当然也没娶了!”他虽然有一妻一妾,却与没成亲一样,自己也一直当他没成过亲。 “那我就知道了,”铁石就肯定地道:“我们在一处说话时,一定说的是我要娶你,你要嫁我,等将夷人打败我们就成亲!” “胡说八道,我们当时就想着怎么能将虎台县城守住!”宁婉说着,心里却想,虽然不大可能,但是她还是觉得,那时铁石的目光也许真不大对呢,于是她就将头埋在铁石的怀里笑了起来。 卢铁石就也笑了,“怎么不好意思了?我们现在可不就成亲了!” 宁婉果然脸红了,半晌才抬起头来说:“我说的事你不要只当笑话。” “没有,这样的大事我岂能不用心?” 或许防御夷人对铁石来说更是一种责任,他少年从军便在多伦经历了夷人的进犯,应该在与夷人间第一次的交锋起便牢固地在心里竖立了拒敌的决心。因此哪怕是听起来一点也不可信的话他也不会轻易放过,而要用心去查看。 宁婉将心底之事说出来后便一身轻松了,不管怎么样,她已经尽力了,其余的事只需等着铁石,而铁石是最可信任的人! 这一次铁石出门后两个多月还没回来她一点也不着急,就是婆婆抱怨,“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儿,媳妇肚子大了怎么反而连信也不捎一封?”她反而还要替铁石解释,“他是忙正事儿呢,等忙过了也就回了。” 婆婆就嘀咕,“什么正事?竟连写信的工夫都没有?” 铁石和宁婉自然要把夷人南下的事瞒着老人家的,因此铁石北上练兵也没有她面前提过,宁婉就笑道:“听说去买马了,想来路上笔墨什么的都不大方便,且又没有什么要事,不写也就罢了,有话待见了面便好。” 婆婆一向是很好哄的,且铁石是她的亲儿子,心里毕竟也偏着呢,这些抱怨也未必是真心的,因此很快就笑了,“是以我就说有儿子当然好,但女儿更贴心,就像我们槐花儿,长大了一定像她娘一样是个妥当人,断不会让爹娘为她操心的!”又瞧瞧着宁婉的肚子,指给槐花儿看,“你娘就要给你生个小弟弟了!” 宁婉这一胎与生槐花儿时不一样,喜酸得紧,因此她也觉得肚子里的恐怕是个儿子,就也告诉槐花儿,“将来你可是姐姐了,要照顾弟弟呀!” 虽然没有书信往来,但想来家里人每日的念叨也是有效果的,九月里铁石回来了,整个人晒黑了,越发显得一双眼睛亮亮的,张口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白的牙,精神更是特别地好。进了门先将槐花儿一把举了起来,“想爹了吗?” 槐花就笑得咯咯的,“想了!奶奶和娘也想了!” 铁石就将她放在炕上,坐在娘和媳妇身边,“前些日子去了榷场看看,因此就没捎信回来。”说着自怀里拿出一大包绿松石,“这是朋友送的,说是可以做首饰。” 宁婉如今行动已经有些不便了,此时就在炕上没有动,只笑问:“可是青木送的?” “不错,他的部落这些年慢慢壮大了,前些时候到塔干河放牧时捡来的石头,听说我有了女儿便给我一包,他们那边都用这石头给女儿系在辩子上的。” “他们送到铺子里的皮子也越发多了呢。”宁婉笑着替槐花儿将石头收了起来,又问:“你可买到了合心意的好马?” “买了一百多匹呢!”这两个月卢铁石带兵非但去了多伦,还到榷场、大漠等地转转,回来时果真买了马,此时就笑道:“大漠上的马真便宜,价儿比榷场还要低许多,我还特别给你和槐花儿每人买了一匹马呢。” 婆婆就说儿子,“槐花儿才多大,你给她买马做什么?万一不小心摔了怎么办?不许让她骑马!” 不想槐花儿刚看了爹骑马回来,十分羡慕,便在一旁高声道:“不嘛,我也要骑马!” 宁婉也说:“现在当然不能让槐花儿学骑马了,但是等她大了就由她自己吧。我就觉得学了骑马挺好,做事什么的都方便。” 婆婆其实也没有不让孙女儿骑马的念头,她只是担心孙女儿摔着了,想了想就说:“那也要等到十岁上才能学。”却又突然笑道:“我瞧着婉儿骑马时穿着大红的衣裳,披着大红的披风挺好看的,到时候槐花儿要是那样一打扮,还不得比天上的仙女还美!” 铁石就委屈地说:“其实我给槐花儿买的正是小马,才生下来没多久的小马,要好几年才能长大呢。娘才说了我,倒又算着槐花儿长大了骑马时穿什么了!” 大家就都笑了起来。婆婆便瞧瞧儿子的衣裳说:“算了,你赶紧回去洗一洗吧,真是要多脏有多脏。”又向吴婶道:“赶紧告诉毕婆子她们,给铁石弄点吃的,还有他带回来的兵也别怠慢了!” 宁婉这时就自炕上挪下来,“我陪你一同回去吧。” 铁石帮她穿了鞋,扶着她回前院,“也好,帮我拿件衣裳。”路上就轻松地向媳妇说:“多伦这几年一直平静得很,至多有几起打架的小事,陈勇说夷人几个部落间一直不和睦,根本没有余力南下。我又去了大漠,榷场,各处都十分平和,想来一两年内不会有刀兵之灾。” 宁婉立即就念了声佛,“若是这样就好了。”她的梦里虽然有许多事都模糊了,但是对夷人的恨和怕却是最深切的痛,她只希望永远不要再发生那样的事情! 铁石这一次练兵回程,为的就是将好消息告诉媳妇,因此只在家中略做休息便回了虎踞山,走前再三告诉宁婉,“我回去安顿一番,过些日子就回来陪你生孩子。” 宁婉亦道:“家里一切都好,就是我生孩子想来也会极顺利的。” 卢家果然无事,倒是娘家爹娘来与幺女商量,“这时节德聚丰的生意正是淡季,我们打算去江南看看。” 宁婉先前就是赞同的,“过去没有音信当然无法,现在既然找到了,又有长辈在,自然要回去的。这时节下江南正是越走越暖和,又不至于太热,爹娘便去吧,也免得将来留下遗憾。” 这话正对了爹娘的心思,因此便下定了决心,“眼下去南边的商队也多,我们虽不认路,但跟着他们出门也不怕,只是石头可怎么办?” “石头已经九岁了,爹娘又担心什么?放在大姑家里也好,送到我这里也好,谁还能亏了他不成?” “不是不放心,石头听了我们要去南边一定要跟着我们。” “爹娘这一路上跟着商队想也不会太苦,带着他也没什么,还能长些见识。” 宁梁和于氏担心的却不是这个,“我们只怕耽误了他读书。” 宁婉就笑了,“爹娘对石头读书十分用心自然是对的,但太过也却也不好。平日里我见家里不论有什么事都不许石头耽误功课就想劝劝你们。读书可不是整天关在家里死学就好,不是常有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吗?男孩子还是要懂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其实自你胡三哥从南边回来,我们也有些明白了。”先前爹娘一直希望石头像胡敦儒一样好好读书考上举人,眼下心里早动摇了,此时听幺女的话就道:“那这次去南边就带着石头,让他长长见识!” 自家人在一处有说话也不必转弯抹角,宁婉也道:“胡三哥是个好人,我一向佩服他,但是我却不希望石头与他一样。”又说:“德聚丰的生意只管交给小柳,帐还是我帮着看,爹娘好不容易去江南不要急着回来,与姥姥大舅他们多亲香亲香。”辽东与江南相隔数千里,不可能时常来往的。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 宁婉在家里管事儿惯了,现在她虽然有孕在身,不能亲自张罗着帮爹娘收拾行装,但还是再三嘱咐他们带全行李,又拿出一千两银票给娘,“这个娘带着,给姥姥家置些好地,将来的日子就不会太差了。”洛冰在信里只提了姥姥听到娘的消息十分高兴,却没谈及他们的现状,想来姥姥家的日子过得只是平常。 爹娘其实也虑到了,“哪里用你的,我们也准备了。” 宁婉就说:“你们的是你们的,这是我的一份心意。” 爹就不好意思地说:“都怨我,当年你姥爷和姥姥他们走时,也没多给他们带些粮食。” 娘就劝他,“不怪你,那时候家里也不宽裕,而且你也做不了主。” 宁婉就正色道:“过去的事还提来做什么,现在大家还能再见面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姥姥大舅他们见了你们过去,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到了爹娘走前,宁婉又从家里派了两个人,都是自铁石军中下来的,身体强壮又会些工夫,路上帮爹娘他们赶车做些杂事,也能保护他们,据洛冰的信中所述,自辽东至江南一路很是平顺。 第301章 忧郁 宁婉这一胎在九月中发动的,两个多时辰之后未出意料生下了家中的长子,婆婆自然开心不已,铁石也不似当初时那般紧张,看着刚出生还皱巴巴的儿子也就适应多了,又很快就给儿子起好了名字——卢松。 先前婆婆时常夸槐花儿懂事儿,宁婉还笑她,这么小的孩子哪里能看出懂不懂事?但是有了儿子,再与女儿对比,方觉得两个孩子性子果然是不一样的,也无怪婆婆会有此语。 正像婆婆说的,儿子与他爹更相像,一醒过来就哭声震天,立即就要将奶水喂到嘴里,吃起奶来力气也大得多,再没有奶水吃不尽的时候了。 卢铁石一想起当初的好事没了,背地里就向媳妇埋怨道:“可见娘说的不错,还是我们槐花儿可爱懂事呀!” 他竟好意思提起此事!宁婉脸一红,本要打他一巴掌的,落下时又放轻了变成了爱抚,“你这些日子也受苦了。” “那是自然,不过我能忍得住,”有了儿子自然高兴,但是铁石也素了许久,现在便向媳妇表功,“我到大漠的时候,青木还要把他的妹妹送给我做妾呢,我一口回绝了。” “夷人的女子怎么能让她们进门!”宁婉就轻轻拍了拍铁石赞许道:“说得对!” “别人也有想将妹妹女儿送给我,我也没要。” 宁婉就俯身在他脸上香了一香,“不枉我一直疼你!” 铁石要的就是这个,便十分舒畅地搂着媳妇,“算起来没有多久就能在一起了。”他毕竟是第二次做爹,很多事也都门清儿了。 夫妻俩儿说着话,松儿醒了,一声啼哭便引得屋子里立即一番忙乱。才将儿子打点好哄他睡了,宁婉却突然叹了一声,“当年我没嫁给你时,不敢说家里的门槛被媒人踏破了,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呀!现在成了两个孩子的娘,就算是和离了再嫁都难。倒是你升了官发了财,送妾的人都要排起长队来。” “才不是,”铁石就仔细看看媳妇,“我觉得我媳妇儿比过去还美了呢,说你再嫁难的才是瞎了眼,只是谁若是敢肖想你我就一拳打上去!”说着将拳头握起来给宁婉看,仿佛真有人要上门抢媳妇似的。 “你就哄我吧,”铁石的话哪里能全当真,宁婉勉强笑了一笑,“还好,能打过你的人我还没见过呢。”说着便转过身去拿过一叠松儿的尿布摆在身边。 铁石早发现媳妇近来常不大开心,只是她性子好不肯说出来,倒宁愿不声不响地做事,就赶紧再次表白,“媳妇儿,我绝没有二心的。” “我的意思也不是说你有二心,就是感慨一下。”虽然已经生了儿子,但是宁婉还不打算给铁石置妾,过去她十分小心,在家里都不肯用丫头,就是怕她们近身服侍铁石出了事,后来才明白自己不可能整日与他在一处,更不可能一直盯着他,许多事更要看他的本心,因此倒放开了。但明明是相信铁石的,最近偏偏看着盛儿几个丫头不顺眼,因此并不大留她们帮忙。现在就一笑道:“世情如此,我们总不能不承认吧。” “我们不必管什么世情,只好好过我们的。” 宁婉不知怎么又想到了路家的事,“前些时候路少奶奶过来看我,说起她与路大少爷之间,虽然这一次路少爷回到家里受路老夫人、路大人、路夫人再三教导觉出她的不易,对她十分敬重,但两人情分远非先前了。” “太婆婆、婆婆对她都好,日子依旧是荣华富贵的,可家里毕竟平空多了两个妾和她们生的孩子,她就是与丈夫说话做事也不似过去一般十分随意,倒是相敬如宾的。路少夫人倒说并没怎么样,我却觉得没什么意思。当初路少夫人可是虎台县里的第一美人,路少爷一见钟情的,现在又如何中?无怪人都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果然不错。” “你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铁石就觉得不大对头,媳妇儿平时里总是十分开朗、笑口常开的,近来倒有些不一样,尤其是今日十分忧郁,便十分后悔,“我不该乱说话,引得你不自在。” “就是你不说我又岂能不知道?”宁婉摇头说:“上次路少夫人过来看松儿时还提起此事呢。” “定然是路少夫人心情不好便影响到了你,以后你少与她在一处说这些话。” “并不是,路少夫人在我面前一向都赞扬你,又十分羡慕我。只是我想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就生出了些担心。” 身为男子汉自然不会随波逐流,关键的事情更要有所决断,卢铁石对自己还是充满信心的。但此时他倒是担心起媳妇了,她竟是无端地就难过,不大对头呢。 想想恐怕是因为岳父岳母去了南边没有过来,媳妇生了松儿也没能与他们见面心情才变坏的,因此第二日便去了虎台县里请大姑和大姐多过来看媳妇,与她说些家常,免得她整日胡思乱想。 大姑立即就带着大姐过来了,她性子急,只怕侄女儿受了什么委屈,到了卢家先看了一应吃用之物,又瞧着服侍人等,见都是极用心的,又问了几句话后过便一拍巴掌说:“我瞧着你婆婆、侄女婿对你再好不过了,你怎么反不懂事起来?” 宁婉颇有些不好意思,“婆婆面前我从没露一星半点儿。就是对他说了几句,其实也没什么,正是因为他对我好,不知怎么就常想他万一对我不好时,我该怎么办呢?到时候我可受不了!” 大姐是个心细的人,听了半晌悄悄问幺妹,“你可是听了什么不好的话了?”坐月子期间足不出户的,突然不开心,有原因自是外来的。 宁婉原不肯说的,后来就告诉她们,“铁石只当我不知道,其实我听了别人告诉我,周指挥使见虎踞山石炭利厚,就动了心将族里侄女给铁石做妾,一心想笼络他……”话音未落,大姑就一巴掌拍在侄女身上,“侄女婿是能被周指挥使笼络过去的人吗?” “他一天天地有本事了,也被更多人看中,而我呢,生了孩子只能守在家里,人也不若过去好看了,”宁婉就说:“眼下他当然不会被周指挥使笼络过去,但是你们想想,将来呢?他还会遇到更多的诱惑,万一就变坏了呢?” 大姐就噗地笑了,“你哪里不若过去好看了,我瞧着这脸越发细嫩了!” “好不好看不是最重要的!”大姑就说她们,“最重要的是你和侄女婿的情义!你们如今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想那些没用的做什么!只好生过日子就是!世上自然有抛妻弃子的坏人,但更多的还是有情有义的好人呢!你们说侄女婿是无情无义的人吗?” 大姐也在一旁说:“大姑说得对呢,就比如我们认得的人,只除了刘五郎以外,爹、大姑父、你姐夫、妹夫都是有情义的人,就是富贵了也不会做陈世美。你只管放宽心,好好养身子。” 宁婉亦知大姑大姐说的有理,笑着点头将她们送走了。但她竟不知怎么了,心里依旧有些过不去。想想都是自己的不对,凭空疑心他,还是瞒住铁石为好,因此只说自己先前心窄,大姑劝过就没事了。 只是二人毕竟是恩爱夫妻,铁石并没有被瞒过去,他并不会说太多的甜言蜜语,想了想就打拳给媳妇看,“我在军中学了好多样拳脚,有猴拳、螳螂拳、白鹤拳,每样都很有意思,你瞧瞧!” 宁婉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多样的拳法,而且还真很像!看着铁石摆出一个猴相,不觉哈哈笑了起来,“该不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吧!” “真是自军中同袍处学的,对了,还有一样蝴蝶掌,”铁石做了个翩翩欲飞的姿势,“怎么样,像不像蝴蝶?” 宁婉直接笑倒在炕上,“快罢了,我岔气了!” 这么笑了几天,宁婉倒将心里的不快忘记了,不想铁石又拿出几张契书给媳妇儿看,“只除了老宅是爹名下的以外,其余我们家所有的铺子、宅子、田地都换成了你的名字,都算成了你的嫁妆。” 宁婉见了就急道:“你这是做什么?”哪有卢家的产业都写了自己名字的道理?“岂不是胡闹!赶紧找钱县令改回来!” 铁石就笑,“我是想着告诉你,你如今可是有许多产业的女子了,我如今是住在媳妇的大宅子里,吃的也是媳妇的饭,用的下人也是媳妇的……你想想,我事事都靠着媳妇儿,哪里还会有外心?” 宁婉又是气又是恨,“你,你怎么就想出这样的主意!让别人知道了岂不笑话!”可心里又说不出的激荡,铁石对自己着实一心一意。 “我才不怕别人笑话呢!”卢铁石就笑道:“你若是心里还不自在,我明儿个就将槐花儿松儿都改成姓宁,两个孩子也是你的,这一次你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吧——别哭呀,媳妇儿,你怎么哭了?做月子不能哭的,对眼睛不好!” 宁婉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见铁石急得什么似的,自己就拿帕子擦了,“你明儿个把这些契书都改回去我就好了。” 铁石拧了热毛巾帮她擦脸,“别的都是小事儿,唯有你心气顺了才是大事儿呢。” “我也不知为什么自生了松儿心气儿就有些不顺。”宁婉自己也找不到原由,但到了此时突然觉得那些郁结早已经全散了,心情莫名地就好了,觉得自己很是丢人,就找了个借口,“我脸上长的斑一直不好。” 当然了,这些斑她果真很在意就是。 铁石为了媳妇的不痛快不知费了多少心思,现在听媳妇竟是因为脸上的斑,真是哭笑不得,捧了媳妇儿的脸细看,果然两颊各留有几点浅褐色的斑,轻轻地抚了抚道:“这斑原是你为了我生儿子才有的,你说我看了心里会怎么想?是不是更喜欢你才是?”说着一边香了一下。 宁婉就将头埋在他怀里小声说:“是我不讲理了。” “女人生孩子太不容易了!”媳妇不痛快得莫名其妙,但也好得莫名其妙,不过卢铁石因此竟有些感慨,“疼上好几个时辰不说,接着坐月子时不许随便吃东西,不能出门,不能洗澡……要是我早就忍不了!媳妇儿,你要是心里还不自在就向我发火,毕竟你是给我生孩子呀!” 自这一番小风波,宁婉的心境便彻底好了,每日里笑容不断,又催促铁石,“我没事了,你不必再担心,回虎踞山做正事吧,过些日子再回来看我们。” “军中的事情我早安顿好了,这一次又没有紧急军情,我一定陪你过了月子。” 婆婆听了也帮着儿子说话,“若是打仗的时候自是无法,如今天下太平,铁石也应该在家里多陪陪媳妇的,你媳妇可是我们家的大功臣呢!第一胎生了女儿,第二胎生儿子,如今就是儿女双全,你们俩儿都再有福不过了!” 宁婉就问:“我们都有福气,那婆婆呢?” “我自然也算是有福气的老太太了!” 大家就都笑了。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铁石回了军中。不过他将自己的驻地迁到了三坡堡,这里正是自安平卫到虎踞山间的递铺——离虎台县最近的一所,他自从大漠回来后便加这里扩建了,又增加了驻兵。 宁婉初一得知便急忙问:“你可是因为我才迁到了此处?” “我哪里是因私废公的人?”铁石便义正辞严地说:“安平卫东北一带都是我的驻地,如今土匪尽灭,虎踞山的地位便没有先前重要,只要保持与东北诸属国道路通畅便可,是以我迁到三坡堡,此地与安平卫虎台县成三足之态,向东能防土匪复燃,向北拒夷人于外,正为要冲。” “可是那里也离我们家最近呀?” “近又怎么样?古人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我选驻地也是一个道理,难不成一定要离家最远才好?”卢铁石没说的是,他去了一次大漠固然觉得一切都很平静,但是夷人的首领不比汉人的帝王,他们做起事更加随意,只以眼下的平静根本不能就此确定夷人近期不会进犯。他对媳妇说的话不过是安她的心罢了,而在行动上,他已经将兵力更倾向虎台县方向了。 就算媳妇的梦是无稽之谈,但是防范夷人总不会错的。 第302章 慈爱 自铁石移驻三坡堡后,虽然还是在外驻军,但两下来往着实方便起来,他每几日便回家里住一日,甚至平日练兵时还会突然带着新建起的骑营跑回家中吃午饭呢,毕竟一时辰就能骑马到达的距离对于骑兵真不算什么。 一早送了铁石出门,宁婉便抱着松儿去了春晖堂。婆婆最爱孙辈,当初有槐花儿时每日一早便要见孙女儿,现在有了孙子也是一样的亲香。 这时候天气已经冷了,可春晖院里却格外暖和,建宅子的时候不但砌了火炕,还设了火墙,倒座的灶里晚上加一块石炭坯子,一早上火炕和火墙还热乎乎的,早起添上一锹石炭就可以做早饭了。 宁婉进来就正赶上了早饭,其实钟瑞院里也一样有厨房,但是家里人少,她便只偶尔做些小吃,一日三餐都在春晖院里用,人多既热闹又吃得香。 婆婆已经带着槐花儿坐在桌前了,见了她进门就笑道:“刚听了盛儿过来说松儿醒得晚,不想你就来了。” 宁婉已经将松儿身上的襁褓解下,又替他脱了外面的衣裳,只留一套薄薄的小夹袄放在炕专门为他准备的褥子上,“才打发盛儿出门,他便醒了,吃了奶我便抱他过来。” 松儿解了束缚就开心起来,他又是闲不住的,张着嘴吚呀呀个不休,小胳膊小腿也都动了起来,正是最最可爱好玩的时候。 婆婆便将松儿抱在怀里,槐花儿就伸了手指让松儿抓着玩儿,又兴奋地笑道:“小弟弟好有力气呀!” “松儿能吃能睡,长得快,力气也就大了。” “那他的力气也不如我大!” “那当然了,槐花儿比小弟弟大两岁多呢!” 祖孙三人在一处乐滋滋的,宁婉便解下斗篷,向吴婶道:“若是我晚了,只管让婆婆和槐花儿先吃饭。” 吴婶就笑道:“本来也正要把饭送上来呢,夫人就来了。”说着让人摆饭。 一时饭来了,宁婉摆了筷子就道:“婆婆和槐花都先吃饭,让松儿自己玩一会儿。” 婆婆和槐花儿都不舍得,一同说:“我们还不饿呢!” 宁婉就将羊乳羹分盛了出来,“这是要趁热喝的,一会儿凉了就有膻味了。”又因槐花儿一向喜欢喝羊乳羹,便笑着说:“今天这羊乳里加了杏仁,味儿特别好呢!” 槐花儿就松了小弟弟的手,“我喝了羊乳羹再来陪你玩儿。”说着便坐到了娘身边喝羊乳羹,她如今汤匙用得很好早已经能自己吃饭了,喝了一匙却又回头说:“奶奶乖,先吃了饭再陪小弟弟。” 婆婆便笑了,“我的大孙女最疼奶奶的。”就听了孙女儿的,先放下小孙子来吃饭。好在松儿固然是个脾气大的,但只要吃饱喝足了并不吵闹,自已一个人在褥子上怡然自得地玩着。 宁婉吃着饭,眼睛却一直瞧着儿子,突然便放下碗,“松儿翻身了!” 婆婆和槐花儿听了赶紧回过身,就见松儿已经翻了过去,正俯卧在炕上昂着头“呀呀”叫着,小胳膊小腿儿拼命地扑腾,模样十分好笑。 槐花儿就咯咯地笑了,“小弟弟,这样多不舒服呀,赶紧翻回来呀!” 婆婆就慈爱地笑了,“你当他不想翻回来吗?他是翻不回来了,你瞧他的小脸都憋红了。”说着将松儿抱起重新放好,就道:“这孩子真活脱脱地与他爹一个模样,还不到三个月就会翻身了,就连第一次翻身翻不回来也是一样一样的!” 槐花儿就得意地说:“我就不会这么笨,想怎么翻就怎么翻。”说着到一旁的炕上打了几个滚给大家看。 婆婆和宁婉就都笑了,叫了槐花儿回来吃饭,没一会儿见松儿又翻了过去,大家再没心思吃了,都围着他看热闹。 正开心着呢,婆婆突然捂着胸口道:“我怎么不大舒服呢。” 宁婉赶紧扶着婆婆躺下,一迭声地叫人拿酒化了苏合香,又让万氏和盛儿带了小儿女回钟瑞院,再打发人请大夫,突然又想起来一事,见屋里人都被打发走了便急忙到院子里叫人去找铁石回家。 这几年婆婆就没怎么犯过病,因此宁婉心里竟有些慌,将事情吩咐了坐在婆婆身旁轻声劝慰道:“不要紧的,吃了药就好了。” 婆婆面色雪白雪白的,气息微弱,却不再嚷着胸疼,只笑着劝她,“婉儿别害怕,我不行了,你赶紧把装老衣裳给我换上,别让我穿不上衣服去见阎王爷。” 明明婆婆看起来比自己嫁过来那夜要好些,不过宁婉非常害怕,她觉得婆婆可能真的不行了。但是她还是勉强笑着,“婆婆,哪里有你说得那样严重,你只管把药吃了好好歇一会儿,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心里明白着呢,这一次真是大限到了,吃药也没有用。再者我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了,就是走了也安心,你先帮我穿上衣裳,打理得整整齐齐地我们再说话不迟。”婆婆就握了宁婉的手轻轻捏一下,又向一旁的吴婶说:“儿媳妇年轻没轻过这些事儿,你还有什么不懂的,赶紧将装老衣裳拿出来吧。” 吴婶正拿着药,眼泪啪地就掉了下来,想说什么声音都哽住了。 宁婉见状赶紧上前接了药喂婆婆服下,又嗔着她,“吴婶,婆婆身子不舒服随口说的话,你怎么能信?快把眼泪收了。” 婆婆吃了药神色略缓,就又说:“就是神药也只能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你们赶紧把衣裳拿出来给我换上,就算我没事儿也只当冲喜了,并不是坏事儿。” 辽东这边的习俗就是如此,老人早早就打好了寿材,做好了装老衣裳,也就是寿衣。这些东西放在家里并不忌讳,反让老人看了心情宽慰,知道自己的后事儿必能办妥帖了。婆婆的这些东西还在好多年前就备上了,宁婉也曾见过,甚至还在婆婆得了诰命夫人之后帮着重新绣了合身份的寿衣和铺盖添进去,这也是表达孝心。 寿村寿衣备好了,待人病重了定然要在咽气之前穿好装老衣裳,只有如此才算真正将寿衣穿了去。而且活着装老衣裳还能冲喜,如果将邪崇冲走,人就能还阳。 因此到了此时宁婉怎么也拧不过,只得与吴婶将寿衣拿出来替婆婆一一换上。婆婆现在是五品诰命夫人,须按品级穿戴,所谓依制殓服。穿好衣裳再穿上鞋子,左脚鞋面上绣着蝉,右脚绣着蛾,正合“一蝉一蛾,飞过奈河。”的说法。 这时便有虎台县的大夫过来了,诊了脉退出屋子就摇头不肯开方子,“先前老夫人的病还可养着,如今油尽灯枯却已不支了。”原来当时铁石请名医到家里给婆婆诊脉时他也曾来过,且平日也知道婆婆的病,再三拱手道:“小人医术不精,老夫人情况着实无力回天,还请夫人另请高明吧。” 宁婉的心就似从高空中一下子落了下来一般,虽然也知道不好,但大夫说了却又不一样,此时便道:“无论如何还请先生写个方子,尽力一试。” 那先生就道:“非是我不肯写,而是此时已经药石罔效了。” 宁婉的泪哪里还能止得住,哽咽着再三恳求,“无论如何也要相想法子治一治的。”大夫尽知卢家之事,就道:“唯有独参汤一方尚可延长些时辰,老夫人便可等到卢将军回来。” 独参汤原就是提住最后一口阳气的,因此也不必写什么方子,宁婉便赶紧让人去煎了来。却又做主叫人去安平卫请公公,万一婆婆还想见上最后一面,眼下不去请人就来不及了。想想又吩咐了几件事,拿帕子将脸上的泪擦干才回了屋里。 只这一会儿工夫,宁婉就觉得婆婆的气息又微弱了些,便赶紧扶了她的手道:“已经让人去煎药了,只等一会儿便好。” 正这时铁石飞马回来,他原刚到三坡堡便急忙向回赶,进来一眼看到娘的面容几步上前跪在身边,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只将娘的手拉住。 当娘的就笑了,“你回来就好,我正有事嘱咐你——你自小脾气犟,又不通人情,以后遇事多与媳妇商量,才能把日子过好,我也就放心了。” 宁婉就见铁石的眼睛红了,声音颤抖着答应了,赶紧上前道:“婆婆,你只管放心我们,铁石有本事,将来一定会功成名就,我自然会一直在他身边相帮。” 婆婆就含笑点头,“你们俩都是好的,我其实也就是白嘱咐。”又说了几句,就有些喘息。 正好参汤送上来,宁婉就与铁石扶了婆婆坐起来,一匙匙地喂了半碗,见婆婆摇头便要重新扶她躺下,不想她不肯躺,“拿被子来让我靠一会儿吧。”待坐稳了,精神就似好了一些,笑着向他们说:“我这辈子先前虽然苦了些,但却是俗话常说的先苦后甜,最有福气的,现在走了也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了,你们不要太伤心……” 说起来宁婉最初其实并不大喜欢婆婆的性子,倒是为她报不平的感觉多些。但是几年相处下来,她越发与婆婆相得,真真地有了情分。如今见婆婆微微笑着,眉眼间满是慈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又知铁石的心比自己还要痛上百倍千倍,此时总要自己撑住。 突然婆婆目光抬起来越过他们,“既然叫了他,就让他进来见一面吧。” 虽然没有提名姓,但是宁婉立即就知道婆婆说的是谁了。她并不知婆婆怎么晓得自己让人找了公公,明明自己背着她到屋外面吩咐的,但此时只有赶紧答应着起身出屋,正要问去安平卫的人是不是回来了,就见公公没戴帽子,鬓发散乱地闯了进来,显然是得了消息立即便从家里骑马来了,也顾不上说别的,打起帘子道:“公公快进去吧,大夫说不大好呢!”自己随后进来去拉铁石,“我们去把孩子抱来。” 铁石突然得了消息,回到家里见娘已经不成了,此时神志早已经恍惚,一时没有明白媳妇的意思,只呆呆地在原处不动。宁婉一下子竟没有拉起,正要再说什么,婆婆就道:“你们也不必走,我其实没什么说的,一起听听也好。” 说着便转向公公平静地道:“我先前恨过你,还想过最后的时候一定要把过去的事情与你分说明白。但是现在我早不恨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几年我的日子过得好,心里也舒畅,现在儿子媳妇都孝敬体贴,又有孙子孙女儿,如今走了也是高兴的走。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也要保重身子。” 便又向儿子媳妇说:“把槐花儿和松儿抱来我看看。” 宁婉眼睛早被泪水模糊了,只怕下一刻就忍不住哭了,赶紧应了一声就去接孩子。 松儿抱来时还在睡着,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宁婉便将他送到了婆婆身边,婆婆便满脸笑意地瞧着他说:“与他爹一个模样,长大了也能有出息。” 宁婉一向知道婆婆虽然极疼爱松儿,但是槐花更是她的心尖子,便将松儿交给别人再拉着槐花儿过来,婆婆的笑意就更深了,抬手摸了摸槐花儿的脸,“奶奶要走了,槐花儿要听娘的话。” 槐花虽小,但也觉出不对了,因此早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现在就带了哭音问:“奶奶,你去哪里?” “奶奶去那边,”吴老夫人便用手指了指卢家老宅的方向,那里已经改成了家里的祠堂,“槐花虽然看不到奶奶了,但是奶奶还会常来看槐花儿的。”说毕手便落了下来,人也阖上了眼睛。 第303章 恻隐 婆婆的事情出来了,家里立即一片哭声,接着便要停灵祭奠、举哀报丧。 若是寻常人家,丧事简单,便由亲戚朋友们帮忙办了,但是婆婆是五品诰命夫人,生时荣华,后事自然也要体体面面的,宁婉做主请了执事人,将事情都张罗起来。 看着移灵停床,接着大门一道道全部找开,红漆门、红灯笼上都糊了白纸,大堂变做了雪白一片的灵堂,宁婉只让家里的管事听执事人的吩咐,自己却将心思全放在了铁石和公公身上,只怕他们如梦中传言那般打起来。她曾听说,就在婆婆的灵柩前,他们父子就动了手。 虽然按宁婉的想法也觉得公公被打了也是应该,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亲生父子,婆婆尸骨未寒两人就打了起来实在令人心里难过,而且铁石也因为与公公动手打架名声特别地坏,她自然不欲他再背上这样的坏名声。 人已经装敛,宁婉见公公与铁石分列在灵柩两侧,皆恸伤不已,竟十分相似,突然想起婆婆离走前说松儿与铁石一个模样的话,这一对父子其实也是十分相像的,心里便更加伤感,只怕下一刻他们便挥拳相向。 如果真的那样,自己根本拦不住。 因此宁婉便抢先道:“婆婆去得安祥,慈眉善目,宛然如生,我们让她老人家安心去吧。”她虽是为了避免父子相向,但说的却是心里话。婆婆这一辈子,纵不是十全十美,但绝对能称得上好人,到了晚年,心更加慈善,待人也更加体贴,神情越发祥和宽容,面容竟也有如菩萨般的慈祥。最后的时候,她竟一直笑着,现在这丝笑意还在她的唇边。 宁婉觉得她一定不想看到任何争执,因此更不忍心让她的愿望落空,她一定要让这一对父子看得更分明。 公公自进了门,虽有婆婆向他说过几句话,但还未曾来得及开口,事情便已经如此了,此时便沙哑着嗓子道:“世人都知道我对不起她,我恐怕也真是对不起她的,幸好她跟着你们过得不错,现在丧事需要什么只管说,我……” 铁石截断了爹的话,“娘的后事,都由我和婉儿来办。”他的声音也哑了,可特别的坚定。 公公看了看儿子,并没有反驳,“都听你们的吧。” 铁石便起身给娘上了香,然后跪在灵前一张张地烧着纸。 宁婉便放下心来,父子二人虽然还有心结,但很明显他们间并没有什么火气。再想想婆婆临终前说的话,他们绝不会再打起来了。 铁石对爹的态度,是最受婆婆影响的。婆婆受了欺负,对公公满心怨恨,儿子自然感同身受;婆婆什么都放下了,当儿子的也就没有那么多恨意。 想通了这一节,宁婉便安心地取了丧服给铁石披在身上,自己也穿了跪在灵前。 公公在灵前枯坐了半天走了,待到第七日出殡时他又过来了,送了灵方离去。宁婉冷眼旁观,觉得公公对婆婆也并非完全无情,就似婆婆虽然说过不在意了,但心里未必果真不再想着公公。但不管怎么样,如今人已经去了,就是再有多深的情也没有意义了。 倒是婆婆的离去对铁石是极大的打击。他在外面固然已经十分伤痛,但宁婉知道那其实是他硬撑着了。在无人的时候,他竟在自己面前嚎啕大哭,像一个孩子似的。那种锥心之痛,宁婉感同身受,无言相劝,唯有将他抱在怀里默默地陪伴他。 好在他的确是最坚强不过的人,没几天就熬了过去,还忍着伤心劝媳妇,“那些礼仪究竟是虚的,娘活着的时候我们用心孝敬她老人家,如今她就是在那边也不愿意我们吃苦。你如今奶着孩子,千万别像你三哥说的饭都不能吃饱。” 三哥前些日子来给婆婆行礼,的确说起过居丧之礼,竟苛刻到了极点,宁婉也只一听就过去了,现在点头道:“我与你想的一样,虽然三哥在辽东都有了声名,但他的话我从来都只是拣有理的听。婆婆那样疼槐花儿松儿,我如今为婆婆办后事难不成就不顾他们姐弟二个了?我更要将他们照料好,婆婆才高兴呢。再比如你在军中,难不成为了守孝不练兵了?练兵不但要吃饱,还要吃好才有力气。真正的伤心不在吃东西穿衣服上,而是在心里。” 原来这两日还有一事,周指挥竟亲来吊唁,又向铁石示意可以派人接替他掌兵,让他在家中专心守孝。原来本朝律令,武官即使遇到父母亡故至多给假办丧,向无丁忧之例,周指挥使为了夺了虎踞山石炭矿这条财路,连律令都不顾了。 铁石自明白媳妇的意思,摇头道:“石炭矿自然不能易手,而我亲手带出来的兵将更是不可能交给周指挥使!上一次周副千户的大败让我明白绝不能相信他们。” 宁婉当然支持自己的丈夫,虎踞山若是交出去了,谁来抗拒夷人呢?更何况那可是铁石辛辛苦苦开创的基业,自己也费了不少的心力,哪里就能随便易主!只是周指挥使势大,纵有路指挥佥事帮着自家,但依旧是担心的,“虽然先前你与安平卫早商量好了,可周指挥使毕竟是上司,他一定会为难你的。现在我倒是后悔石炭生意不应该做得这样大,如今大家都像绿了眼睛的狼一般盯着。” “谁盯着也没有用,石炭生意我是不会换人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选了卫老东家,他又做得好,就一直让卫家做下去。”铁石又告诉媳妇,“你也不必为我担心,如今周指挥使之所以没有动手,其实还是不敢动,一则是怕土匪再起,二则就是虎踞山这条路通了之后又有几个属国经此到京城入贡,换下我之后出了事谁也担不起这样大的责任。” “竟是如此!”宁婉先前虽然知道有扶余国经商之人,但从没听过还有属国进贡之事,想来正是因为铁石一举拿下虎踞山将大路打通之故。想了想又出了个主意,“周指挥使既然来吊唁,送了丧仪,我们也不必欠他的情,过些时候你便给他送十车石炭过冬,也算将此事揭过。” 十车石炭算不了什么,卢铁石也不在意,就点了点头,“那好,我让卫家送去,过年时你也不必另为周家备回礼了。” “我就是这个心意。”卢家老宅一向与周家没有往来,如今周指挥使送了丧仪,按理宁婉就要备回礼的,倒不差回礼的那点东西,只是回了礼然后周家再来,说不定还有有女眷们过来说话,宁婉想起周家竟要送妾给铁石就恶心,难不成他们还想将铁石的正妻之位谋去?铁石固然不会答应,但是周家女她再不想见到了。前些时候婆婆的大寿和这一次的白事她便没有给许千户家下帖子,摆明了就是不想与周夫人往来。 自婆婆过世后,夫妻俩人一直伤心不已,又有丧礼诸多事情,竟才得机会在一处静静地说话,心意相投之余也是相互抚慰,一时都觉得心头的重压轻了,双手相握着一同沉沉睡去,重新醒来时便又不同。 铁石脱了孝服换上铠甲去了军中,这一次他离开军中时间虽不是最长的,但却是第一次没有周到的部署突然离开,此时已经不宜再耽搁。 宁婉留在家中,也打起精神重新打理家中诸事。 她将婆婆屋子里用心收拾打扫了一番,衣物用品理出几大包,按辽东的习俗分给了婆婆身边的人做念想儿,然后便问了大家的意思。吴婶与吴叔陪了婆婆半辈子,现在要回家宁婉就送了一百亩地,二百两银子,足够他们生活无忧了;毕婆子、林氏等几个还愿意留在卢家再做几年,便也由着她们,但也因她们一向对婆婆体贴勤勉各有打赏;然后就将春晖堂关了起来,自己和铁石想婆婆的时候还可以过来看看…… 槐花儿早搬到了自己屋里,猛然离了最疼她的奶奶,正要自己这个当娘的多多关切,还有松儿,他如今一天天长大了,不再吃了睡睡了吃的,且最爱翻身乱滚,总要小心看着,只怕他一不小心掉到炕下去…… 至于帐目,也应该看看了,前些时候不管哪里支银子她都无心去问,只要事情办好再没有别的要求。家里虽然有钱,但如此总不是常法,还是要过日子的…… 因此接下来的家事中,宁婉便用了心,不料她多看一眼竟见了一个人——梅寡妇。原本宁婉其实并没有认出梅寡妇,她们也有些年没见过了,而梅寡妇样貌变化也很大。宁婉是见到梅寡妇身边带着个小女孩子,动了恻隐之心。 那孩子比槐花儿还小,穿着破旧的衣裳,因娘忙着干活便老老实实地跟在一旁,身上裹着件梅寡妇的旧裙子,大冬天的冻得小脸通红。生过孩子的人最瞧不得孩子受苦,宁婉便让人拿来了点心热汤水给孩子吃喝,顺口问了几句话才认出人。原来梅寡妇竟被宁清赶出家门,她生的孩子也因为是个赔钱货没有被刘家留下。 “你怎么到了这里?” 虽然梅寡妇知道宁氏姐妹,但她亦没有认出卢夫人,原本她知道的就少,更没有想到卢将军家竟是宁清妹妹的夫家,因此便赶紧上前施了一礼感激地道:“我原是个偏房,被家里的大娘子赶出来,到处打些零工,听人说贵府办丧事极大方,只要来帮忙做些活计的都有赏钱,因此就赶过来做事。因我会些针线,活儿颇能拿得出手,贵府的管事还额外多给了赏钱。” 宁婉叹了声气,问:“你的络子打得十分好,怎么不再打了络子卖?” “夫人怎么知道?”梅寡妇便明白遇到了故人,只是看了半晌想不出这位雍容华贵的年轻夫人是谁,“打络子也要有本钱买丝线,现在我带着孩子只勉强能糊口,怎么也攒不下钱来买线。”见夫人和善大度,便鼓起勇气问:“敢问夫人可是去过马驿镇?” 宁婉就道:“我是德聚丰宁家的幺女。” “原来是……”梅寡妇只说了一半便停住了,怔了一下就害怕地道:“我从没说过大娘子的坏话!当初夫君帮我办了婆婆的丧事,又告诉我已经休了大娘子我才嫁过去的,后来才知道大娘子其实没有离开刘家,只是在外面做生意不能回来而已。我就当了妾,这一次大娘子回去我才知道原来夫君不能随便纳妾,都是我的错。夫人,我再不会回刘家了,我这就带着孩子走。”说着就要将孩子手中的碗拿下来,偏孩子难得吃到香甜可口之物,一时便不肯松手。 宁婉瞧着她语无伦次胆战心惊的样子赶紧拦住,“小孩子要吃只管让她吃吧。我岂不知你其实是被刘五郎骗了。”梅寡妇定然以为自己会偏心家人,但其实真不是。宁婉想了想问:“你当初得了多少抚恤的银子?” 梅寡妇瞧着卢夫人,不知她怎么连这些细事都清楚,就道:“二十两。” 宁婉就叫了人过来,“你去马驿镇货郎刘家,找做瓜果生意的刘五郎,让他将梅氏二十两的抚恤银子加上二十两利钱还出来。如果他若是不肯,你就告诉他梅氏要到县衙里告状,谋人钱财,拐骗良家妇人,这个罪名钱县令一次可不是给他五板子就完事的了!” 梅寡妇见人走了才醒过神来,哆哆嗦嗦地道:“请夫人饶了我吧,我不敢去告官。” 寻常平民百姓自然都是怕衙门的,就是宁清那样泼辣货也是被自己激着才去告状。梅寡妇但有宁清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到了如今的下场。宁婉就摆手道:“你只管等着,一会儿刘五郎定然把银子送来。” 梅寡妇还是战战兢兢地说:“可是就算夫君答应了,大娘子也不会答应。” 宁清当然不肯拿出这银子,但是刘五郎只要想到那天在县衙大堂被打的板子,他就不敢不拿出来。 梅氏的银子本就是刘五郎得了,他当然不会告诉宁清。而且除此之外,宁婉坚信刘五郎一定还有私房钱!他那样狡诈的性子,又有早有了外心,定然会骗过宁清藏私房钱的。这钱正好要回来给梅氏。 第304章 相迎 梅寡妇的银子果然要了回来,宁婉连手都没有过一下便让人直接交给了梅寡妇,“你们娘俩儿有这笔钱便去虎台县里找个落脚的地方,你再买些丝钱卖络子过活吧。” 梅寡妇再没想到要回了自己的银子,且又加了一倍。四十两银子不是小数了,总能在虎台县里买一间小屋,再把打络子的小生意做起来。捧着银子不知说什么好,拉着女儿就跪了下来,“多谢夫人了,你真是我们母女的救命恩人!” 宁婉将她们拉起来,“我婆婆是个最善心的人,一向怜贫惜弱,你正好在这时候来了,我只当替婆婆做的善事。” 说起来梅氏与婆婆果真有几分相似,都是十分老实软弱之人,婆婆若是见了梅氏,一定会陪着掉泪又送些银子帮忙的。宁婉便替婆婆做了,却又板着脸告诫梅氏,“我只能帮你一次,若是你此番还是过去的样子,没多久银子又会被人骗走,就是你们母女俩也难保怎么样。你已经是当娘的人了,以后该怎么样自己总该有个准主意了!”看天色已经晚便留她们住了一夜,第二日又把槐花儿穿小了的衣裳包了一大包送给了梅寡妇,打发她去了虎台县。 宁婉将家里事情一一料理妥当,年也就到了。卢家正在守孝,自然不会张灯结彩庆贺,她便给下人们都放了假,自己带了槐花儿和松儿去了三坡堡。那里因离安平卫及虎台县都不远,往来要比虎踞山容易,生活也方便得多。 守孝期间夫妻间自然要守礼的。但是两人能在一处就十分安心,更兼让两个孩子睡在他们之间,看着孩子们可爱的睡颜,听着他们轻轻的呼吸之声,两人就相对一笑,“松儿又将小胳膊伸出来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晚上总要给他盖上几次被子的,倒是槐花儿睡得好,一夜都不动一下。” 从孩子们的趣事,又慢慢说到了别处,“岳父待岳母真好,从没出过远门的人竟然去了千里之外的江南。” “想想他们竟然是那样的情况下认识的,”宁婉就笑了,“我爹还向我说后悔当年没有多给姥爷他们带些米呢。” 卢铁石也笑了,“想想岳父岳母很是有缘分。” “我们也有缘分。” “不错。” 他们伸出手臂自孩子头上将手拉了起来,一同笑了。 然后又想到了旁人,“洛大哥竟也找到了他的缘分。” “可不是,”洛冰来信告诉他们,他在老家料理洛家诸事时,遇到了年少时常在一处读书的两姨表妹,表妹家亦因受洛家的牵连家道中落,后来接连守孝,又要教养幼弟云英未嫁,两人遂结成夫妻,现在已经带着洛嫣和妻弟一同到了京城,向大理寺递了状子要为洛家翻案。宁婉与铁石感慨了洛冰的缘分,就又笑了,“我还梦到过洛嫣当了皇子妃呢。” “是吗?”铁石并不大信,“她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就能当皇子妃?听说当今皇上只有两个儿子,都到了中年,不可能娶嫣儿呀!” 宁婉虽说知道洛嫣成了皇子妃,但从未关切过皇家的事,因此就问:“皇上不是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吗?怎么就两个儿子?” “我也不知道了,还是上一次到安平卫阅兵时听别人说起的,那时册封了大儿子当太子,二儿子封了王。”铁石就道:“谁说女人多孩子就多的?有的人娶了好几房也没有儿子,还有只是夫妻俩儿却一个接着一个地生。” “你还说,若不是你,松儿早就会走路了!” “我们现在也不错呀,儿女双全。” 大年夜里,夫妻间隔着一对小儿女儿说着话守岁,一说竟说到了天明。 正有些困倦,却见槐花儿一骨碌爬了起来,“奶奶来看我了。” 宁婉便将她揽在自己怀里,“槐花儿说梦话呢吧?醒醒,天亮了。” “我没说梦话,奶奶真来看我了。”槐花很是认真地说:“她那天走的时候就说要来看我的,我记得呢!” 宁婉心里竟信了几分,昨晚她与铁石说话,特别绕过了婆婆,只怕彼此伤心在大年夜流泪。但是一早听了槐花提起她老人家,伤痛虽有,但更多的竟是一种惦念。就像婆婆走前说的,她老人家其实并没有离开大家,只是去了祠堂而已。在那里,她依旧是这个家的人,还能看到大家呢,而家里也会四时祭祀,请她老人家保佑一家人。因此抚着小女儿的头说:“娘知道了,奶奶最喜欢槐花儿,所以就来看槐花儿了。” 就听铁石也道:“槐花儿说的一点也不错。”抬眼去看他,也非先前每次提起婆婆时都难过不已的神色,而更是一种悠长的怀念。人心,其实都是一样的。 许是大家说话,松儿便也醒了,屋子里就喧闹起来。 日子便是这样,一天天一月月地过去了,春去秋来,老人们老去了,孩子们长大了。 松儿不到一岁生日就学会了走路,他原就是喜欢在外面玩儿,如今更是一睁眼睛就要出门。他会动得早,但说话比槐花儿晚得多,到现在也只能说一个字,而且一向难开金口,只是一起床就扯了娘的裙子向门外拉。 宁婉就将他抱到了炕桌前坐下,“好好吃饭,吃过了我带你和姐姐一起出门玩儿。” 槐花颇有大姐姐的模样,将蛋羹盛了喂弟弟,又哄他道:“松儿乖,好好吃饭,然后我们就跟着娘出去看大雁了。”昨天他们出门,正好看到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南飞。 松儿也想起了昨天看到的大雁,立即就将手向天上一指,把宁婉逗得哈哈笑了起来。 卢铁石一早练兵回来就见到这个场景,在铜盆里洗了手也坐到炕桌前道:“待这几日将粮食收了,我领你们去射雁。” 虽然有石炭矿养兵不缺钱,但是铁石同时也屯田,精壮的小伙子们练兵之余再种些田只当玩儿一般,产的粮食菜蔬自己吃用又方便。三坡堡这一带的土地虽然比不了虎台县周围的农田,但却要比虎踞山附近好得多,驻军早开出了大片的荒地,眼下正是秋收之季。 宁婉就说:“又是一个大晴天,天特别的蓝,你们趁着这好天赶紧将粮食收进来吧,至于打雁什么的,不过是闲事儿一桩。” 出身农家的媳妇比自己更关心秋收,铁石点了点头,“我今天带着大家到最北边的那块地将高粱收了。” 那块地土质不错,种的高粱长得很好,只是离着三坡堡有点儿远。宁婉就道:“我带着大家给你们做午饭送去。” “不必了,路太远送饭不方便,我们带着行军锅,收了粮食直接就在那边烧饭,”卢铁石道:“明天起到附近收粮时你们再送饭。” “也好,松儿正要出去玩呢,我就带他到原野上转转。” 说着话,夫妻两人吃了饭各自出门。 宁婉带着两个孩子自然要慢一些,走出堡城时见铁石带着大队人马已经走得远了,便拉着槐花儿松儿认地里的各样庄稼,“这是大豆,前些日子我们吃的毛豆也是它;这是高梁,你爹带人就是去收高粱了……咦,这里有根甜杆,娘折下来给你们尝尝。” 甜杆很长,大家每人折了一段拿手里嚼那甜汁,就听马蹄声响,抬头看时就见小柳骑着马跑来了,笑嘻嘻地跳下马从怀里拿出几样果仁糖给槐花儿和松儿,才向宁婉说:“东家小姐,东家和太太今天便能回家了。” 爹娘去了外祖家,原也订下要多住些时日,过了年方回。但结果经了春天过了夏天还没回来,比先前订下的要晚了很多。他们在信里自然说了,一则是多年未见十分不舍;再则就是给外祖家买地亦颇费工夫;恰逢了姥姥病了一场,娘便要亲身照顾又耽搁些时间,因此一拖就拖到了八月里才动身。 宁婉早想爹娘了,听了便笑问:“你怎么知道了准信儿?” “东家和东家太太到了北宁,正巧遇到了京城来的高齐两位客商,大家便结伴同行,高齐两位急着让我们先备货,因此派了人飞马过来。”小柳笑着说:“我就是将马驿镇的货送回虎台县里的,如今让他们赶着车先走,骑马拐过来告诉东家小姐。”说着也不肯进堡里喝茶又上马走了。 宁婉听了心中喜欢,便向大家笑道:“我们今日正闲着,不如赶了马车往安平卫去迎迎我爹和我娘。”堡里车马都是齐全的,大家回去略收拾一番便又重新乘了车出门。 这一年多来宁婉怀胎生子,接着在家守孝,鲜有离开家或者三坡堡的时候,如今艳阳高照、秋风送爽,心里又满是喜悦,便让安氏和盛儿在车里带着槐花儿和松儿,自己跳上一匹马疾驰了一会儿,觉得心胸畅快。 再打马回来,槐花儿和松儿都伸了手要上马,她便每人带着在马上跑了一回。两个孩子高兴极了,大声叫着笑着,一路欢声笑语不绝。 上了通往安平卫的大路,见路上行人往来不绝,宁婉方才觉出自己有些莽撞。虽然知道爹娘就在今日回虎台县,但他们何时自安平卫出来却不能肯定,眼下快到晌午了,也不知他们正在何处,自己是向安平卫方向迎过去还是回虎台县方向呢? 在路口踌躇了一下,宁婉就向大家说:“我们就往安平卫方向走,到了午饭时如果还不能遇到我爹我娘,就在外面吃了饭回去,过两日回虎台县里自然见面,只当今日出来游玩。” 有了这样的心境,大家便没了焦躁,信马向安平卫方向驶去,忽见路边有卖茶水小吃的棚子,便过去歇下,要了茶点,又自包袱里拿出带来的吃食打尖。已经出来一个多时辰,大家正有些饥渴。 小吃棚子里的饼是用新麦烙的,麦香十足,宁婉闻了香味儿要了几块,大家正吃着,突然见路上一辆马车,车把式旁坐着爹,打开车帘子的车厢上坐着娘和石头,急忙放下饼过去拉住车子,“竟真迎到了你们!” 第305章 狼烟 宁婉原本已经对接到爹娘弟弟不报有多少希望了,不想就在上时遇到了。而爹娘见了幺女和外孙女、外孙子更是欣喜。 算起来一家人已经分别一年多了。 大人尤可,小孩子变化都是极大的。 石头从一个小孩子长成了少年,这一年多长了见识气势与先前都有所不同了,若是宁婉只与他在路上偶遇恐怕未必能认得出,一把拉在怀里抚着头,笑道:“先前只到我肩膀,现在快赶上姐姐了,再有一两年我想拍拍石头的脑袋都不行了!” 爹娘也将一对外孙女外孙子抱在怀里,“槐花长得这样大了!这是松儿,长得可真像他爹!”又问家里人好。 婆婆的事并没有告诉爹娘,此时宁婉就道:“这处棚子收拾得还干净,麦饼也好吃,我们不如先歇一会儿,吃些东西再一同回去,过几天我与铁石带着孩子们回娘家。” 爹娘便听幺女的,大家坐在一处喝茶吃饼,又将江南的事大略说了。他们到了外祖家,在一处过了年,给外祖家买了二百多亩地,将那边的事情都安顿好了方才回来,因有洛冰托人相帮,一切都还顺利,唯有姥姥病了一场,不过眼下也已经痊愈了。 又有路上遇到的高齐两位客商现在留在安平卫,要等发了自京城带来的货物才会到虎台县收山菜,因此宁家人便先回来了。爹又特别告诉幺女,他们自北宁回来一路上又结识了几位京城的客商,其中两位对德聚丰的山货颇有兴趣,也会与高齐二位一同到虎台县里。 宁婉就笑,“敢情爹娘出门在外竟还能替家里揽了生意!” 爹就笑着摇手说:“不过是顺便而已。” 大人们说了半晌的话,石头才得了空儿,就急忙告诉姐姐,“这一次出门可长了见识,过去我只在书上听过南边到处是水,出门要坐船,又有桑蚕之利,如今见了才知道是什么样的,无怪先生也说‘书中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需躬行’呢。” 宁婉就问:“听说你在那边也进了学堂里读书,可怎么样呢?” “先是听不懂南边的话,学堂里的同窗也因我是辽东来的,很是瞧不起我,不过我每天都用心背书,先生赞了我几次,后来就都好了。我走的时候大家都十分不舍,一直送我送到了村外。”石头便又说起了到江南的见闻,他毕竟是读过书的,再有了见识,说起事情来又清楚又明白,大家也爱听。只隔一年,宁婉竟觉得弟弟出息了许多。 秋日的正午,太阳正当空,照得地面暖意洋洋,大家坐在清凉的棚子下面,吹着微微的秋风十分舒服。想到安平卫到虎台县的路程并不很远,如今已经走了一半,且一会儿宁婉要回三坡堡两下里还要分开,因此倒不急着重新上路。 宁婉抱着松儿,他又玩又闹了半晌,如今已经睡着了,便起身要将他送到车上,抬眼却见天边处升起一道似有似无的白烟,仿佛一丝白云,衬着湛蓝的天飘渺游荡,她心里就想,这时候谁又会在野外烧秸杆呢? 一念方起,就见近处又有数道烟雾升空,可能因为离着近,那烟便不够白,杂着黑黄之色,弥散开来将原来的白烟完全遮住,宁婉猛地叫了起来,“狼烟!狼烟!” 狼烟是边军传递军情的信号,许多人都以为狼烟是点燃狼粪发出的。但其实狼烟其实与狼粪没有什么关系,而是用柴薪烧出的烟。 当时铁石在守城时曾经告诉过她,“别处不论,辽东这许多台站哪里去找那么多狼粪?而且我们试过,狼粪根本不易燃,烧出的烟也不大,更不是笔直向上的。要想狼烟放得容易看到,要用杨枝、麻草等等做柴薪,将它们淋湿架起火烧出浓烟,是以各台站上都要安放水瓮、火箭等物。遇有紧急军情,狼烟要一昼夜行两千里。” 这些话在宁婉的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她一手抱着松儿,另一只手已经将槐花儿拉在怀里,向呆住了的爹、娘、石头、林氏、安氏等人道:“我们赶紧上车!” 这时随着宁婉出门的亲卫以及跟着爹娘自江南回来的随从都跑过来,“夷人来了,我们要立即回城!” 车马就在棚子后面,大家顾不别的,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才向虎台县行了几里,忽见大路上灰尘大起,迎面来了一彪兵马,前面几十骑前哨,接着便是旌旗林立,气势非常,看服饰,正是辽东兵马。 既非夷人,众人便都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升起了遇到亲人般的感觉。未及细想应该如何,那前哨几十骑已经到了眼前,其势不减,立即将大家冲到一旁。 原来自歇凉的棚子中看到了狼烟,所有人各自逃难。一条大道一边是安平卫,一边是虎台县,大家各奔东西,向虎台县方向早形成了一条人流,如今对面几十骑以迅雷之速而来,所有车马人员早立不住,纷纷被挤下道路,身体弱的甚至摔倒在地,宁家的两辆车差一点翻了下去,若不是赶车的亲卫随从出身军中,身手敏捷,及时将被惊了的马拉住,还不知会怎么样。 被冲倒的人群好不容易爬起来,心里纵然恨得要命,可是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做什么说什么,只瞧着那队人马奔腾而过。 宁婉就算没有看到来人前面一杆大旗上的“许”字,也知道正是许千户得知了军情便带兵离开了虎台县,打着援驰安平卫的旗号逃了,更何况那个那个“许”字足有斗大,红色的字外面还镶着金色的边,实在醒目得很! 果然接着她就看到了许千户,身着整齐明亮的铠甲,手里拿着一杆长刀,挺胸腆肚在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前呼后拥着许多兵士出现在中军,仿佛大将军出征一般。 明明许千户驻防之地是虎台县,可他就是弃了小小的虎台却去了城池高大深厚、兵多将广的安平卫!其实他只想着保全自己一家的命,将虎台县所有的百姓都弃之不顾,真是无耻! 现在为了逃命,更将整条驿道都占了,令回虎台县的人流竟过不去! 宁婉便“呸!”地一声唾到了地上! 不想她才呸了,就听一声娇笑,“卢夫人别来无恙乎?” 原来是周夫人,她妆容整齐地坐着一架张着华盖的高车从自己眼前驶过,步摇上的红宝石一晃闪过一道刺目的光彩,而她眼里的嘲讽更是清晰,“回见了!” 几辆载着女眷行李的马车带着香风驶过,宁婉嘲讽地想,这里面应该没有羊二小姐吧!虎台县所有人都知道羊二小姐与周夫人势成水火,而许千户是去投奔老丈人的,总要借重于周氏,那么将羊二小姐扔下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毕竟许千户放弃虎台县,其实是无军令弃城而逃,按军法当斩的!当年也不知周指挥使会不会治他弃城之罪,眼下有周氏在,他倒是无虞了! 虎台县千户的兵士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过去,后来又有如潮般的百姓。许千户走了,虎台县以及附近的百姓自然有许多人跟着。 这些人中免不了有认得宁家,或者其他站在路旁的人,便有人匆忙劝道:“你们也赶紧跟着大家一起去安平卫吧,虎台县已经没有兵了,夷人就要进去了!安平卫兵多,肯定没事!” 道理果然不错的,而且现在回虎台县道路不通,等着这带人流过去又要耽误许多时间。因此便有人重新上路跟着他们向安平卫而去。 宁婉方才被周氏气了,现在早已经平静下来,略一思量,安平卫的确比虎台县要安全得多,且在她梦里,留下的人守住虎台县是十分艰难的,而且最后的结果她其实并不知道。因此她当机立断地道:“爹、娘,你们带着石头还有槐花儿和松儿去安平卫!正好我们家在那里也有分铺,不愁过日子,我骑马从原野上跑回去陪着铁石守城!”说着就将槐花儿和松儿送到爹娘的手中。 匆促之间,爹娘哪里有主意?原本只跟在幺女身后,现在接了两个孩子方才醒悟过来,就赶紧拦着道:“我们一家人,不管怎么样都在一处,你要回虎台县,我们也回!何况那里还有你大姑和你大姐她们呢!” 宁婉哪里有空讲道理,大声喝道:“如今也顾不得太多了,能多保一个是一个!毕竟安平卫可是辽东二十五卫之一,虎台只一个小县!你们快走!”立即就命亲卫拉马车送他们上道。 爹娘一个抱着槐花儿,一个抱着松儿,一左一右地拉住幺女,可是却十分坚定,“一家人是死是活都在一块儿!”说什么也不肯走。 “也对!我们一家人怎么也在一处!”安平卫那边到底如何,宁婉其实也是清楚,亦觉得一家人在一处总比分开了彼此牵肠挂肚的要好,因此回手将松儿接回来,“我们再等一会儿,待人流过去了就回虎台县,夷人没那么快就来!” 没多久,向安平卫的人流稀了下来,一家人上了车朝虎台县里行去。如今大部人马都向安平卫去了,虎台县方向人越发少了,大家都知道情况紧急,两个亲卫更是便将马车赶得风驰电掣一般。 突然只听喀嚓一声,行在前面的马匹发出一声嘶鸣,车子轰然倒地,后面的车一时停不住撞了上去,两辆车子都毁了。 前车是爹娘和石头坐的,宁婉坐在后车上,她眼看着车子撞了上去,急切间将松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又用身子去挡着槐花儿,只怕她跌出去。 好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之下,车子并没有翻,宁婉从车厢里爬出去,又去看大家。自己车上还好,最多是撞到了哪里,毕竟在后面缓了一下还是有用的,只怕前车的人会受伤。果然,驾车的亲卫摔得满头是血,人也昏了过去,坐在车辕上的那个人腿被车轮压在了下面,而爹的一只胳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娘和石头被爹护在后面还好,只有几道小伤。 大家急忙将车子下面的人救了出来,又扯了衣襟相互包了伤口,就有亲卫将马牵过来道:“夫人,你带着少爷小姐与老爷太太他们先走吧!” 两辆车子上的马都受了伤,根本不成了,如今还有三匹好马,两匹是亲卫们骑着的,一匹是宁婉来时骑的,肯定不够大家一同回虎台县了。但如果宁婉带着爹娘石头和一双小儿女先走,还勉强可以。 但是看着昏倒在地上的亲卫,还有多多少少挂了彩的大家,宁婉怎么也不能就这样先回虎台县,那样就是她保住了自己的命,她的良心一辈子也不会得到安宁,“不行,我们一起走!” 爹和娘也点头说:“谁的命不是命呢?大家这时候在一处,就是有缘份,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吧!” 宁婉就止住了亲卫的劝说大声道:“我们已经耽误许多工夫,现在赶紧将受伤的人送到马上,尽快回虎台县!”说着就将三匹马分配出来,昏过去的人一匹,另外爹和另一个腿脚受伤的每人带着一个孩子一匹,亲卫们拉着马,大家一同向虎台县快步走去。 第306章 无恙 秋日的午后,阳光还是那样暖,大家走得都出了汗,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是凉冰冰的,平日人流不断的驿路上冷清至极,越发让大家觉得惶惶然。 昏过去的那个亲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气息微弱地道:“都是许千户手下的兵,硬是将我们冲下驿道,车轴应该就是那时候裂开的。” 另一个陪着爹娘去江南的亲卫连忙点头,“我说怎么这个时候车轴会断,明明这车子我们赶了一年多都好得很呢!” 虽然说这车子走了太多的路应该磨损得很厉害了,但是如果没有刚刚的冲撞,哪里会断!宁婉恨死许千户了!但到了此时,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她也没有办法奈何许千户,便截住他们道:“我们快走吧!” 虽然每个人都很累了,但是大家果然又尽力加快了步伐,能早到虎台县里一刻,也就能夷人远了一些。毕竟他们这些人如果遇到了成队南下的夷人,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能逃出来。 可没有了马车,人的力气是有限的,林氏和安氏最先走不动了,她们坐在地上摆着手说:“你们走吧,我们不行了!” 宁婉厉声喝道:“不行也要起来!哪怕是累死也比在这里等死强!” 受伤的亲卫就爬下马,“让她们骑马吧,我没事了!” 林氏和安氏哪里肯,“你的伤口还流血呢!” “出点血算什么!”几个人一起将林氏和安氏扶上马,她们体力的确是最差的。 刚刚爹便几次要下马却被拦住了,现在借着停下的空儿早下来将娘推了上去,又叫宁婉,“幺女,你也和你娘乘一匹马吧!”另一匹马的人也要相让,“夫人,你骑马歇一会!”宁婉虽是女人,可身子一向强健,就道:“大家不要一味谦让,还是要走不动的人骑马,最主要的是尽快到虎台县!” 这段路其实并不长,若是骑马很快就到了。但是现在步行就慢得多了,他们走了一个时辰,可离虎台县还远着呢。宁婉见大家着实累了便张罗着歇一会儿。不过短短的一段路,几个人却已经有了一种生死相依之情,眼下相互照应着坐在一处。 娘就将剩下的一点水分给大家,又道:“铁石将军会来接我们的。” 大家听了铁石将军的名字便都振奋起来了,“是!将军一定会来接我们,我们走吧!” 宁婉也鼓起了勇气,“没准儿一会儿他就来了,我们继续走吧!”其实她觉得铁石不大可能来接大家,她带着槐花和松儿出来迎接爹娘不过是随性而为,事先根本没有告诉他,走前也不过只与毕婆子说了一声不回来吃午饭了而已。 铁石如今带着大军向北去了,他看到狼烟一定会立即回援虎台,一时间未必能知道自己在哪里,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找到自己呢?另外,他不只是自己的丈夫,槐花儿松儿的爹,他还是朝廷的五品千户骁骑将军,要保护所有的百姓。 是以,尽管宁婉在心里十分盼着铁石来接自己,但是他如果直接带兵回虎台县,她完全能够理解。 当年,他只要绕一点路就可以去老宅将妻妾接来,但是他还是想也没想就直接进了城。宁婉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他很直接了当地说忘记了。 宁婉相信他的确是忘记了,一是对妻妾没有情义,甚至从没有把她们当成亲人,再就是他心里想着的只是如何及时入城守城。 要知道抢在夷人进城之前将虎台县守住是非常重要的,夷人是有备而来,兵力要远远大于边城,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固守城池,待到总兵府甚至京城根据夷人的情况调兵遣将来援,这时方能与夷人的大军一战。 作为曾经留在虎台县城里被铁石救过的人,宁婉如今在城外,她觉得没有理由要求铁石扔下满城的人来救自己和孩子。外边的几个人,和城内成千上万的人怎么能相比? 但是,宁婉不会这样说,因为那样大家就会死了逃回去的心。她就又更加大声地说:“我们快走吧,就会遇到将军了!” 太阳从正中移向了西边,将人和马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一行人还在向前走着,平时这些路边的小村庄总是热闹而有人气的,现在却一片寂静,偶尔冒出一两个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沉默地向虎台县而去,想来是没有来得及与大队人马离开的。 忽然间,远远传来阵阵雷声,然后这雷声便迅速地滚了过来,大家怔了一下就醒悟过来,这哪里是雷声,而是马蹄之声。停住脚向后看去,只见乌云一般的人马就如大水一般地漫了过来。 几个亲卫就拨出了身上的腰刀,就连腿受伤的那个也下了马,倚在一个同伙身上一同向大家说:“没想到夷人竟然这么快,他们已经从后面追上来了,你们快逃,我们是兵,留在这里保护你们!” 最前面的正是辽东的兵将和百姓,后面追过来的就是夷人,他们的衣饰还是梦中所见的样子,让她重新升起了那种血腥而恐怖的感觉。 眼下离虎台县还有十数里,虽然有三匹马,但是她带着两个孩子,爹娘和林氏安氏他们是没有办法迅速回城的。 难道,真逃不过去了吗? 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更响的一阵雷声,来自她的身后,她回头一望,她的铁石身着铠甲,手执□□,骑着大黑马向她飞奔而来!他的眼睛那样的明亮,他的面容那样英俊坚毅,一瞬间就到了她的面前,向她一笑,露出白白的牙,“媳妇,别怕!” 宁婉一时分不清是不是在梦中,只仰望着马上的他,然后看着他一抖缰绳打马向前奔去,身后跟着如云的铁骑,挡在众人的前面。 片刻之后,宁婉抱着松儿骑在马上,听着坐在铁石怀里的槐花儿一个劲儿地嚷着,“爹!你真了不起!”终于回过神来问:“许千户果真被夷人杀了?” “应该是真的,那些逃回来的兵看到了。” “那周氏呢?” “不知道,如果还活着就在那队百姓中。”铁石刚刚迎上前拦住了溃败的虎台县驻军,救下了大批跟着溃兵逃回来的百姓,又斩落了夷人先锋的首领,现在正带着大家回虎台县。 宁婉虽然看到了一切,但她一直竟不敢相信,原来许千户还没有逃到安平卫就被这队夷人拦住杀掉了! 那么,在自己的梦里,他其实也没有逃到安平卫,甚至他的手下,还有跟着逃出去的百姓都没有逃到安平卫,他们都被夷人截住杀掉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你是被夷人吓坏了,”铁石瞧着平日精明的媳妇问出这样的蠢问题,便伸过一只手在她的头上拍了拍,“现在没事了,夷人的大军没有那么快能到。” “我是问你为什么……” 铁石就笑着打断了媳妇的问话,“什么为什么的,我可是来救自己的媳妇、孩子和岳父岳母呀!” “可是,你不是应该立即进虎台县城守住城池不被夷人抢先占了吗?” “我当然也要守住虎台,所以已经分兵进城防守去了,但是我的媳妇孩子岳父岳母更是需要我来救,”铁石越发心疼媳妇,将她的马绺拉过两骑并得更近,轻声哄道:“婉儿别怕,我是朝廷的武官,自然要担起守土卫民的责任,但我也是你丈夫,槐花儿松儿的爹,岳父岳母的女婿,总要照顾你们才是!” 原来许多事还是一样的,但有更多的事不一样了! 宁婉完全清醒了,梦已经过去了,眼下才是真实的,笑着将槐花接过来道:“我能带两个孩子,爹娘也由我顾着,你过去吧!” 铁石瞧着媳妇眼睛里重新透出坚定的神色,便将槐花送到了媳妇的马鞍前,自己勒住马留在了所有人的最后。刚刚媳妇所遇到的事,哪怕是个男人恐怕也会失魂落魄,但是自己的媳妇却是特别有韧劲的人,她能带着所有一起出门的人都平安回来,只凭这一点就比许多须眉男儿要强得多了,自己完全放心她带着两个孩子和岳父岳母。 原来觉得怎么也走不到的虎台县很快就到了,城门前一眼就见小柳正带了两个伙计拉着车子等着,急忙上前将人接下,“听夷人来的消息我们都急得不成,正要出城遇到了铁石将军的手下,知道将军去接你们了才放下心。 ” 宁婉便将所有事都交给小柳,自己转身去找钱县令。 钱县令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听到夷人南下,许千户弃城而出,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在县衙转了不知多少圈后便命人在正堂里堆满了麦秸,自己穿戴整齐坐到了县令的座位上把妻妾子女下人们都叫来吩咐道:“我为朝廷命官,再不能弃城而去,定要与虎台县共存亡!若是夷人入城,我们全家便一同*而死,断不能落入夷人之手受辱。” 钱夫人自然慨然允诺,换了诰命服饰带着两个孩子坐在钱县令身旁,双结正是收房的丫头,也是钱家的人,便也跟在钱夫人身后站定,另有一妾抱着幼子不肯等死,哭着要逃出城去却被钱县令将孩子夺回交给钱夫人,逼着小妾自尽,那妾连殉城都不肯,如何肯自尽呢,因此又哭又闹,而钱县令又不是能下得了狠手的,一时县衙里乱成一团。 宁婉进县衙时便见如此情形,她原是听人说过一回的,当初守城时有人拿此事当笑话讲,当时她曾疑心是不是真的,但眼下瞧着果真不假。 钱县令的确有些迂腐,也不大受虎台县人的待见,但经历了守城,见他宁死也不肯与许千户一起逃走,大家便开始敬重他。宁婉自然也是如此的,因只做看不到眼前的乱像,只急忙道:“铁石将军已经回援虎台县,又带来许多百姓,还请县令大人帮忙安置。” 原来钱县令又是让人搬干草,又是备了火石火绒要焚火自尽,早将衙役随从下人们大半吓跑,唯留下一两个忠心的随从也都在县衙里坐困愁城,因此竟不知道铁石将军已经带兵进城之事,此时听了卢夫人一语,便从干草堆上的座位走下,正色拱手道:“唯听夫人吩咐!” 这一次铁石带回来的人还真不少,跟着许千户去安平卫的两千兵士帮丁约有一半被夷人冲散了,在溃散中被铁石军法处置了两个,其余立即跟从铁石迎接夷人,如今已经由铁石手下的娄佑接过安置在兵营,宁婉就道:“还请钱县令先将那些家不在虎台县却逃过来的百姓们安顿下来。” 钱县令这半日先是吓得魂飞魄散,接着报定必死之心,突然间知道没事了,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早一团乱麻,没了一点主意,想也没想地问卢夫人,“可是安顿在哪里好呢?” 宁婉就指着地上说:“就这里吧,钱县令已经让人放好了许多干草,岂不方便?” “正是,”钱县令就点头道:“我先前就是做此打算的!”说着就吩咐道:“衙役们,引了百姓过来!” 只是如今哪里有人在衙门里听令?钱县令便将袍角一掀道:“本官亲去!” 钱夫人见状将孩子们交给双结,“你在衙里守着,我与卢夫人也去帮忙!” 宁婉与钱夫人挽着手出门,隐约听到乐声,心思一动,便进了隔壁封典史家中。封家院门大开,一路无人,只是那乐声倒越发清晰,正是《十面埋伏》,慷慨而激昂。两人循声而入,就见封少奶□□戴白玉冠,一身白衣,端坐弹琴,见她们二人联袂而来,按住琴弦优雅地笑问:“想来已经不要紧了?” 钱夫人就笑道:“的确,如今城里有许多事情忙不过来,我们女子亦不能在后宅安坐,请封少奶奶与我们一同去安置百姓。” 封少奶奶起身笑言,“我自然要尽一分力的。” 宁婉的目光自她腰间那把镶了宝石的弯刀上扫过,正是新拿出来佩戴的,想她原也做了必死的打算,却不说破,只笑道:“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呢,救护伤兵、送饭送水、缝补衣裳,我们总要定个章程。” 三人说着便一同到了城门前。 铁石带着骑兵合成半圆,护着最后面的百姓陆续进了城。不比宁婉这些骑马先回来的,这些被救回的百姓都是走路回来的,就是先前去安平卫时骑着骡子驴子的,现在也多半丢了,经过夷人先锋冲过一阵,逃出来的就是命大的。 他们都是跟着许千户自虎台县出去,原就是虎台县里人,因此并不用安置。钱夫人和封少奶奶等都回去了,唯有宁婉站在一旁等着铁石。估计他进了城就会上城墙布置防守,一夜都未必能回家,自己总想与他说几句话才走呢。 最后几个人实在是太慢了,铁石挥了挥手,便有几骑上前将他们带上马送了进来。宁婉便带着些不屑打量着这些人,跟着许千户跑,哪里会有好下场!正是因为识人不明,才遭了大难,还不如老老实实地留在虎台县里呢。 然后她就看到了周氏。她正由一个丫头扶持着从城门口走来,头发散乱得不成样子,那只镶了红宝石的步摇早不知去了哪里,而她身上的衣衫早就凌乱得不成样子,幸而外面披了件军袄勉强遮了羞,更糟的是她只有一只脚上穿着鞋子,另一只光着,上面混着尘土、血迹,走起路来难免一跛一跛的。 宁婉在她走到自己面前时忍不住问了一句,“周夫人,别来无恙乎?” 待周氏睁大眼睛看向她时,她便又摆了摆手,“回见了!”像赶一只苍蝇一般将她挥走了。 第307章 守城 宁婉是等着要与铁石说几句话的,但铁石真到了她的面前,她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虽然这一天过得格外惊险,但其实他们分开不过几个时辰,早上还在一处说了话,现在真没有什么要急着说的。 好在铁石似乎明白她的心思,笑嘻嘻地握住她的手捏了两下,“回去先好好泡个澡,然后带着槐花儿和松儿早些睡,我得了空就过去。” 宁婉就安心地回去了,走前又嘱咐道:“你不必惦记家里,明日一早别吃军中的饭菜,等我给你送过来。” 卢铁石原想说不必麻烦,但是看着媳妇的眼神却点头答应,“我就等你送早饭了。” 宁婉便欢快地回了德聚丰,刚要进门,却被愁眉苦脸的宋太太拦在了前面,“卢夫人,是不是有好消息了?夷人其实没来?” 宁婉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一点夷人压境愁苦的感觉,就连嘴角还一直翘着呢,赶紧放下正色道:“夷人已经南下了,我们在城外遇到了他们的先锋,想来他们的大队人马也就要到了。” 看宋太太失魂落魄地回去了,宁婉也顾不上安慰她。在这个时候,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侥幸的想法,只盼着所有的坏消息都是假的,大家还能过上与以前一样的安稳日子。这样美好的愿望,只有看到大批的夷人驻军城下时才会彻底息灭,到时候宋太太自然就醒了。 德聚丰里一切都好,爹娘早换了衣裳,伤口重新包了起来,大夫说不过是些皮外伤,没有动了筋骨,石头正陪着外甥女和外甥正在炕上玩儿,他们还小,当时就是吓到了,现在也早不放在心上。留在老宅和三坡堡的人如今也都进了城,他们不比宁婉几个遇了事,而是由着铁石派兵与周围百姓们一道安安稳稳送进城的,宁婉没回来前就知道了,现在见了面更是彼此安心。 又有大姑和大姐过来看他们,说了半晌后怕的话。原来她们不比许千户及那些大户人家得到消息早,想出城时许千户早带着人跑远了,再三犹豫,竟还留在城里。好在没多久就听到了铁石将军派兵入城了。 大姑就用力拍了一下巴掌道:“当时我一听有人喊铁石将军到了,那颗一直提起来的心呀,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 大姐也轻声说:“我也差不多,先前还打听爹娘什么时候回来呢,忽就听夷人来了,吓得不知怎么办好。你姐夫又去打听了,知道妹夫去接你们,我们才安下心来。” 宁婉就道:“今天能平安回来,还要幸亏爹娘不肯分开。若是当时他们去了安平卫,现在真不好说能怎么样呢?”将当时情形讲给家里人听。 原来还有这事,大家更是后怕不已,大姑就说:“二郎和于氏如今可是有见识的人了,要紧的时候想得很对,毕竟去过几千里之外的地方呢!” 爹娘都说:“我们哪里有什么见识主意,其实是老天保佑!” 宁叶就道:“我们隔壁的宋家二儿子去了安平卫取货,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宁婉方知宋太太为什么拦住自己问话,可一时也没有办法。自己一家人平安回来了,的确不容易,当初跟着许千户出门的人,可是有许多没能回来的,想必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也遭遇了厄运。 大家叹息了一会儿,小柳便转而说起了生意上的事,“卢家那边来的人我都安置在德聚丰了,倒还往得下。”又道:“今天东家吩咐我往军营里送了一千斤猫瓜儿菜,一百斤蘑菇,还有几袋子松子、榛子、山核桃什么的。又给住在县衙里的百姓也送了些米粮菜蔬过去。” 宁婉点点头,“这都是应该的,谁没有为难的时候呢。眼下各处免不了会乱些,待过几日理顺了,也不会让这些百姓吃不上饭。” 爹就问:“婉儿,明天我们怎么办呢,是开门做生意还是关板?” 宁婉想了一想,“也不知外面的情况如何了,我们先正常做生意吧,若是有了变化再说。”她原来就是德聚丰掌事的,现在回了家不知不觉又将铺子里的事都担了下来。再加之她气定神闲的意态,让大家更都放下心,因此便都早早熄了火烛睡了。 宁婉要了热水,给槐花儿和松儿洗过,自己又泡了一会儿,便将所有的疲劳惊吓都洗去了,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亮,这时便急了起来,铁石还等着自己送饭呢! 急忙穿了衣裳到厨房一看,家里竟放着半扇猪肉,宁婉赶紧问:“怎么这时节还能买到肉?”记得虎台一被围,城内各种东西便都紧缺起来,幸而这一带耕地不少,并不缺粮食,城内几家大粮商又都屯了许多麦子高粱大豆方不至于挨饿,也才守得住城。 毕婆子就笑,“夫人昨日自安平卫方向回来被夷人吓到了,并不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自看到狼烟,大家便收拾了东西,赶着大车来虎台,不必说粮食,就是猪、羊、鸡、牛什么的都带了回来,一路上各村子也陆续加入,竟一点也没有慌忙。今日这猪价非但一点也不高,反比先前还低了一点儿呢,毕竟城里没有地方养这些畜生,各处都在杀猪杀鸡呢,只是耕牛大家都舍不得,先还养着。” 又打算道:“待吃了饭我还是要再去买几扇肉回来,做了咸肉留着,万一夷人要围上几个月的城呢!那时候肉一定少了。” 给毕婆子打下手的刘氏就笑着说:“你老人家也未免想得太长远了。” “你懂什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毕婆子说着就问:“夫人和小姐少爷想吃什么,我就做了来。” 宁婉见大家多半没想到夷人会有多凶残,也不点醒,就道:“我们随着家里人吃就行了,只是我想着给铁石送早饭过去——既然有肉,不如裹些馄饨,又好吃做得又快。” 家里人多,这个和面擀皮,那个择菜剁馅,一会儿就裹了一面板的猪肉蘑菇馄饨,用鸡汤煮了,又添上些虾皮小白菜盛在食盒里,宁婉便提着给铁石送去。 铁石就在箭楼里吃了,放下碗筷道:“趁着夷人还没有围城,我们还要把外面的粮食收了。”说着叫亲卫给钱县令传话,商量收粮的事。 宁婉便笑道:“我正要回去,不如就替你传个话吧。”说着自告奋勇地去了县衙,与钱县令说了,钱县令自然无有不赞同的,“那好,我就发下告示,然后与铁石将军一同出城。”宁婉便又去找钱夫人和封少奶奶,分头带人告诉城中各处百姓出城收粮。一路走一路想,幸亏铁石与铁县令,自己和钱夫人交情都好,如今城里有何事文武之间十分和气,竟没有半丝掣肘,事事容易。 城外便是大片的麦田,大半是军屯的,亦有少数民田,麦子已经垂下了沉甸甸的麦穗,正是收割的好时候。现在铁石带兵在外护卫,又放出数十骑四处哨探,城内百姓不论男女老少便都出城收粮。特殊时刻,也不必管是哪一家的田,所有人集中在一处,一片一片地开始收,前面的人割麦,后面的人打捆送回城里。如此这般收了两天半,夷人终于到了城外,虎台县城便关闭大门,用巨石封闭,严密防守。 尽管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是宁婉站在城墙上向下一望,黑压压望不到边的夷人还是让她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们能有多少兵马?” “估计有三万人。”铁石说过后就一笑道:“你别看我们人比他们少,但我们是守城的一方。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如今算起城内兵将加上青壮百姓,亦有近万了,夷人奈何不了我们!” “我知道。”在宁婉的梦里,虎台县里根本没有这么多人,千户所的兵跑光了,城内的人也跑了大半,城外进来的更是很少,但那时候他也一样守住了虎台。 卢铁石在虎台县任过副千户,重修了这里的城墙,满城百姓听到自己来了箪食壶浆相迎,又肯尽力配合自己守城,他们都盼望自己能守住城池。但若论起相信自己,没有人能比过自己的媳妇。但也想想也是应该的,媳妇儿不信自己,还有谁会相信呢? 不知不觉地,卢铁石便在嘴角展开了一缕笑意,轻轻握了宁婉的手道:“虎台一定要守住,这里与安平卫互成犄角之势,此城一失,安平卫危矣。当然,若是安平卫不保,虎台亦难守。” 所以呢,非但许千户不应该跑,就是周指挥使也应该在得到军情后派兵驰援虎台的,宁婉早就知道了这些道理,现在只道:“虎台我们自己能守住,只要周指挥使管好安平卫就可以了!” 铁石顿了顿,“不错!” 围城离攻城之间总要间隔几天,毕竟城之外的护城河要填,否则到不了近前。夷人扎下帐篷后就开始砍树填土,而城内呢,自然也有许多要做的。 城墙上及和处角楼都加了来往不绝的巡逻兵将,各种守城的器具、箭支自军械库里运来,铁石将城内所有守军分成四部,由四个百户分别把守四面城墙,帮丁、青壮们也各司其职……至于城墙下,钱县令带着人将城墙下的房屋全部拆除,这些房屋原本是没有的,按说城墙下并不许随便建房,但边城多年平安,早有百姓搭建了许多房舍棚户居住,如今拆起来竟十分不容易。 但这些房舍必是要拆的,一则是防着火箭入城引燃导致大火,再就是将拆下的砖木运到城墙之上,待夷人攻城之时推下去,比箭只还有用呢! 好在不管多难,但是钱县令听了铁石一声吩咐,立即就强硬地带着衙役百姓们将房舍一间间地拆除掉,没有居所的人另行安置。 宁婉看着钱县令的官帽上落了许多灰土,身上也蹭得一块黑一块白,但是那身官袍却始终不换,再次感慨起来,虽然有许多地方自己还是看不惯,但他也算是个好官了吧! 再一瞥见到更加狼狈的付捕头——不,现在不应该叫付捕头了,他的捕头之职被钱县令免了!当日钱县令准备以死明志时也顾不上衙役们,但转过头发现无事时,再找人竟找不到,一一查去,有跟着许千户跑的,有回家顾家小的,还有吓得躲在县衙后面井里面的,其中付捕头当时的情形最令人捧腹。 原来付捕头前一天晚上与付少奶奶大打一架,一早便在钱县令面前借口出城查案离了县衙,其实他并没有出城而是去了相好处喝酒睡觉,狼烟起来时他因酒醉睡死了过去,相好的拿了银钱跑了也不知道,醒来时县城里已经平安无事了。他亦不知道已经发生了大事,懵懵懂懂地进了县衙谎称自城外查案回来,当时便被钱县令揭穿了真相免了职。 不过他终究是个能干的人,因此虽然被免了职,但是再三恳求后钱县令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因此这时候真是拿出了拼命三郎的劲头跟在钱县令身旁干活儿。还别说,拆屋的事他做起来十分顺手,他那张凶恶的脸比钱县令穿着的官袍有用得多,百姓们被他挥着铁链子吆喝几声就赶紧抱着东西跑了,比钱县令讲什么家国大义快上几倍。 同时也被免职的封典史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当时他带着老娘和儿女们到庄子上接了魏姨娘跟着许千户去安平卫,再回来时受了伤、丢了家财不算,被钱县令当众骂成无君无父之人,斯文败类,名声扫地,只待夷人退兵就要上书请朝廷革掉他的官职和功名。毕竟以钱县令的道理论起来,付捕头所犯的错是“小过”,而封典史失的是“大节”。 如今虎台县的百姓对于跟着许千户出城的人都没有什么好感,毕竟虎台县的驻军、还有封典史这样的官吏绝对不应该弃城而逃,因此听说许千户被夷人杀了——立即都呸道:“真是活该!”而封典史——所有人都赞同钱县令将他免职,其实钱县令根本没有权力免掉典史,但是眼下虎台被围之际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些,只当他真地被免了职。 至于那些本想逃到安平卫又跑了回来的商家富户们,大家就在干活儿的时候嘲笑他们,反正这些人折腾了一回不是受了伤就是损失了银钱,或者二者都有,很容易就编出些笑话来,正好能解了心里的恐惧。 大家说些笑话倒觉得轻松了,只是那些人倒更加灰头土脸,因跟着许千户跑了的多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此时便纷纷捐钱捐物,盼着大家知道他们的好,忘记了那丢脸的事。 而钱县令准备*的事儿还是传了出去。小城里许多事原是瞒不住的,尤其当时钱县令又抱着必死之心,故而也没有躲着谁。现在免不了也有笑话钱县令的,只不过这种笑话,与前面的笑话又不一样,却满是善意的。 第308章 失贞 封典史名声扫地,恰好他又受了伤,便借机不出家门。封太太、魏姨娘更是没脸见人,虎台县里到处传着他家的笑话呢。 但是封少奶奶却依旧每日出门跟着钱县令夫人、卢千户夫人一起做事。大家对她还是一样尊重,谁都知道当年封家是怎么欺负她的,也都知道封典史出城时她独自留下,更何况她品行高洁,能写会算,钱夫人和卢夫人都特别信任她,让她管着登记新入城百姓,发放粮食的大事。 守城期间,男人们差不多都上城墙了,其余的事情自然就由女人们接下。如今县城里安置百姓、照料伤兵、为守军做饭送饭等等事情,大都落到了女人们身上。 辽东的民风原就粗犷,大姑娘小媳妇出门皆是常事儿,眼下到了此时更没有人想到什么礼节,守住城活命才是最要紧的。 因此当宁婉被钱夫人拉着问了一句,“你可听了周氏失贞的事?”便有些发怔,“周氏?是说许千户家的那个?” “不错,我正是说她。” “许千户已经过世了,她愿意再嫁就嫁吧,虽然急了点,但也算不上什么失贞吧。”宁婉毕竟出身农家,贫家女子改嫁并不少见,与读书人家不同,周氏想再嫁与她并无关系。 “诰命夫人是不能改嫁的!”钱夫人就说:“眼下倒也不是她要改嫁,而是那日周氏和一些妇人被夷人掳去,后来被你们家千户带兵救回来的。” 宁婉就想起了周氏进城时的惨相,忽然就明白了。许千户被杀,而周氏正乘着马车在许千户身后,又打扮得花枝招展,被夷人掳去也是顺理成章,接着铁石赶过去将她们抢回来才回了虎台县,应该就是如此的。 但她又一想,这期间其实没有多久,又是青天白日的,也不至于出什么事。因此就道:“铁石并没有提起,想来也没有什么大事。” 钱夫人就一跺脚,“对于寻常妇人自然不算什么,但周氏可是诰命夫人!”见宁婉还有些不以为然,就拉了封少奶奶评理,“你说周氏是不是应该一根索子吊死了?她一个堂堂的诰命夫人,被夷人掳去了竟然还好意思苟活于世!” 封少奶奶轻轻地拿起腰间的那把弯刀,自那日后她不论换什么衣裳饰品都会将这把刀挂在腰间,“人各有志,原不应该勉强,但是身为朝廷的诰命夫人,享受品级俸禄,却于夷人围城时弃城而逃,被夷人掠去亦不觉得羞愧,的确令人不齿。” 钱夫人听了亦愈加气愤,“我昨天听人说起,竟还不肯信,后来问了许千户的亲兵才知果不其然,因此才来找你们商量。” 宁婉便问:“那钱夫人是何意呢?” “周氏若是要脸面,早就应该自尽了。”可周氏既然不肯死,钱夫人也不能去勒死她,毕竟她和钱县令说说道理还行,真动手就差远了,当时他们想让家里不肯跟着*的小妾自尽都没成,就道:“正是因为我没有办法,才来找你商量。” 宁婉才知道做了诰命夫人还有许多规矩要守,那钱夫人和封少奶奶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而周氏也处处令人讨厌,可她毕竟出身经历与钱夫人、封少奶奶不同,总觉得就算周氏真失贞了也罪不至死,便不想管,“算了,夷人已经填平了护城河,也就在这一两天要攻城了,我们要做的正事还忙不过来呢,哪里有时间理她,由着她去吧。” 钱夫人的气没有平,最终只得道:“诰命夫人是可以给皇后娘娘上书的!待夷人退兵之后,我定要上书请皇后娘娘免了她的诰命身份!” 周氏的事暂时就这样过去了,实在也是大家没有时间去关注了,因此夷人就在第二天开始了攻城。 先前虎台县里的气氛便紧张到极点,但是自从攻城开始众人才明白夷人的刀箭要比想像的还要可怕。不过大家紧绷着的心反而松了下来,事情已经不可能再糟了,只管竭尽全力守城就是,其余什么都不必想。 带着尖利哨音的箭自头上呼啸而过,笨重的长木撞击着城门,嘴里衔着刀自云梯向城上攀爬的夷人们……大家忘记了前些时候嘲笑出城的人,忘记了为了拆城墙附近房舍的怨气,忘记了所有正常的日子应该做的事,只一心守住虎台。只有虎台守住了,大家才能活下去! 夷人的进攻是凶猛而没有尽头的,一波刚被打退了下一波立即就涌了上来。他们生性野蛮,悍不畏死,对中原的财富充满着渴望,把烧杀抢掠作为获得一切的唯一通道,虎台县正如一块绊脚石一般拦住了夷人的脚步,他们正要一脚将它踢开。 但是,虎台县的城墙刚刚重新修缮过,墙高大而结实,新建的马面使得城墙周围没有一处死角,城门上包着厚厚的铁皮,里面用巨石抵住;更重要的是有铁石带着勇武的将士们守着,他们将箭如飞蝗般地射出,把砖木如大雨般地扔下,让夷人明白这块绊脚石虽然看着不大,但其实只是露出地面小小一角而已,而埋在地下的巨石是任谁也踢不动的。 一连十余日,夷人昼夜不停地强行攻城,而虎台城内自然也昼夜不停地守城,一批批的伤兵抬下城墙,所有青壮都编入了守城军中,在震天的杀喊声中,几乎所有人都不眠不休,尽自己所能保住虎台! 最初大家还盼着安平卫能派出援兵,毕竟夷人如此疯狂地进攻虎台其实就是为了折去安平卫的一翼,安平与虎台互为犄角,安平是主,虎台为辅,不论是城池大小还是兵力布置,安平都远远强于虎台,在夷人进犯时驰援虎台是应该的,而且也只有如此才能更好地保住安平卫。 但是,一天、两天……十天,安平卫始终没有一兵一卒,虎台城里的人都死了心,也许安平卫也被夷人围住攻打,抽不出兵马支援。 铁石将军说的不错,虎台城还是要靠大家自己保住,而且也能靠自己保住! 终于,大家的努力没有白费,在攻城的第十六天,夷人退了下去,只是远远地围住虎台城。 城墙上,宁婉站在铁石身旁向城外看去,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原本一望看不到边际的麦浪已经被夷人的骑马践踏得不成样子,就连那纵横的阡陌也看不大出来了,四处散着破烂的旗子、损毁的刀枪,人马牛羊的尸骨,再远处就是一座座的帐篷,凄凉而冷清,但是,她说:“没有关系的,只要我们守住了城,明年开春播种后这里又与往常一样了。” “我知道,”铁石侧身向她笑着,尽管连续在城墙上守了十几日,血染铠甲、满脸尘土,但是他身上依旧没有一点宁婉梦中曾见过的阴郁,竟还明朗地笑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亮亮的,一口整齐的牙显得更白了,“夷人真是不长于攻城啊!” “若是你带着这么多兵将攻城,早就攻下了!”宁婉立即笑着接过来说:“夷人虽然个个悍勇,但他们并不长于相互配合;攻城虽猛,但不会用器械;更主要提他们看着好像一点也不怕死,但其实却经不起人口的损失。” “哈哈!真不愧是我的媳妇儿,竟颇懂得军旅之事!” 这些话都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呀!当时的情形可比现在差多了,铁石手下的兵士们远没有现在这样多,虎台城里又逃走了许多人,在夷人疯狂地强攻之下损失极为惨重,几次城池差一点就失掉了。那时铁石就突然对自己说了这样的几句话,虽然他板着一张脸,语气更是冷冰冰的,但是宁婉还是听出他是想安慰自己。 原本他们并不熟,宁婉只听过瘸子将军的名声,而铁石最初还不知道她是谁呢。后来送饭送水的接触多了,才知道自己是典史家的少奶奶,但也不过见面点个头而已,却是从这一次才真正开始说话。 正如瘸子将军看出宁婉的恐惧,宁婉也早发现大家口中那个不孝不悌、无情无义的他其实受过许多的委屈,他冷酷的外表下本有一颗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受过许多伤的心。然后每每他的伤腿发作,或者他没来得及吃上饭菜、再或者累极了靠在冰冷的城墙上睡着了的时候,宁婉都会悄悄地关照他——他其实是很可怜的。 除了怜惜,宁婉更敬仰他。好像是两种完全相反的感觉,但的确是她最真实的感觉。 就这样,他们慢慢熟悉了,在一起话也多了。 当然说的都是守城的事。 宁婉还记得那时夷人也在猛攻了半个月左右突然缓了下来,那时铁石有过猜测,现在她就问道:“你说他们前半个月是不是也进攻安平卫了呢?” 安平卫到底是无力营救虎台还是根本就没想救? 铁石便将笑容收了,“我想就算是夷人同时进攻安平卫和虎台县,但他们一定将大半兵力放在虎台,准备先拿下虎台再取安平。毕竟虎台的位置极为重要,若是不保,安平卫也独立难支,夷人早看了出来,而且他们的兵力也是有限的。” 还是在梦里铁石就这样想的,自己从他冰冷的目光中看出他的无奈和痛心。现在铁石显然也是失望的,但他却平静多了,只说:“我早对周指挥使失去信心了,也知道他不可能来救虎台,现在只希望他能守住安平卫。” 安平卫哪里能被夷人攻下?宁婉就摇头笑道:“你真是杞人忧天了。” “我也但愿自己想多了。” 夫妻俩儿正说着话,钱县令走了上来。夷人暂退,铁石让大家轮流歇息,他方沐浴更衣过,将那身脏得不成的官袍换了下去,如今头戴方巾,身穿青缎袍,可如此家常装扮却依然透出赫赫气势,要知道他先前穿着官袍也没有什么令人信服的感觉,但现在却满身散发着强大的官威,面带笑容地上前说:“我们皆轮流休沐过了,还请铁石将军归家歇息,由本官在城上守着,若有紧急军情,本官自遣人有请将军。” 卢铁石便笑道:“我也正要回去呢。”却又道:“虽然夷人暂停了攻城,但其实只不过退下去想办法,我们不能就此放松,各样防务皆要与前些时候一样。” 钱县令便严肃地用力点了点头,“本官亦正做此想。” 看着两人又说起防务之事,宁婉就抢先回了家,只待铁石一回来□□都是齐备的,又细心地服侍他吃饭、洗澡,然后让他躺下好好睡一觉。 他实在是太累了! 309.好玩 夷人对虎台县的进攻在几日后又重新开始了,但这一次与先前不一样了。在虎台城下丢掉几千条性命之后,他们终于小心谨慎起来。 对于他们更巧妙的进攻,虎台自然也有应付的办法。 夷人先制了蒙了牛皮的巨大木车,人躲在车里挡住弓箭一点点推到城下妄想破坏城墙城门,但虎台县人在城墙上烧了热油淋下去,然后放火箭,一辆辆的攻城车在干燥的秋季烧得噼啪做响,里面的夷人哇哇直叫,不逃出来是死,但逃出来也一样躲不过利箭,还是死路一条。 几十辆车都烧光了之后,夷人们又悄悄挖起了地洞,他们不知道铁石自守城起便在几面城墙下面都放了大瓮,挖土的声音一传过来,这边早有了准备,却只做不知,待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将水引了进去,只要进了地道的人就没有能生还的! 斗了几个回合后,夷人就开始佯攻城引城上放箭而不拼命登城了。 很明显,虎台被牢牢围住,各种东西都会越用越少,最紧缺的应该就是箭只,一但箭没了,虽然有砖石之类,但却又不同。 当铁石要带兵去夜袭夷人营地时,宁婉早就知道了,因此帮着他穿上了轻便的皮甲,挂好弓箭、匕首,最后又将腰刀递给他,“要小心!” “别害怕,”铁石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夷人本不长于布置哨卫,现在万万想不到我们会偷营,而我们呢,也不过杀杀他们的锐气就回城了。” “我不怕,我等你回来。”宁婉笑着送他走了,她知道这一次的行动会成功,结果也是如此,去偷营的一百个人回来了一百个,他们半夜里悄悄潜入了夷人的大营中提刀砍杀了一气,然后又放了几把大火,最后偷了夷人的马跑了回来。夷人的营帐当时大乱,一时竟没有人追上来,之后足有几天没有攻城。 第二次就要危险得多,但是铁石还是有许多安慰宁婉的道理,“这一次我们不但要偷袭,还事先在城外安排了伏兵接应,只一得手立即就回城,” 然后他们果然也按约定回来了,虽然有了一点损失,但是杀掉的夷人更多。夷人自以为即将追杀成功的时候,就被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伏兵用绊马索绊倒一大片,地上早设了鹿角铁钉之类,他们又自相踩踏撞击,死伤惨重。接着城上又放了一阵箭雨,天亮时就见尸骨遍地,血流成河。 接下来铁石便让媳妇将城里的女人们集中在一处,把麦秸扎成一个个的草人,皆与真人一般大小,外面套上军袄,每个草人上面再系了一根长长的绳子整齐在排在城墙下面,远远看着就像那里站了一排排的兵士一样。几天后一个夜晚,草人被送到了城墙上,铁石带着兵士们无声地将它们自一面城墙上慢慢放下。 忽然间一声鼓响,无数火把亮了起来,夷人早埋伏在城外等待了许久,这一次他们学精了,根本不上前拼杀,高声呼喝着将箭如急雨般地射向草人。 第二日起,宁婉与钱夫人便带着大家拆草人,将上面扎着的箭取下。这活儿其实不容易,要十分小心,只怕箭镞扎了手,夷人的箭镞不仅锋利而且还带了毒的。 但是大家依旧十分欢快。夷人大大地吃了两次亏之后又被骗了,所以虎台县的人都与有荣焉,大家一遍又一遍地谈论着。而取箭的女人们更有一种特别的乐趣,大家每将一个草人上的箭取下来后都要比一比谁拆下的箭多。 “天呀!我这个草上人取下了一百零一根箭!” “比昨天九十八只的还多三根!” “夷人那天着实下了本钱,箭就像不要钱了似的往草人身上射,幸亏我们的草人扎得结实,要么恐怕要被箭射散了呢!” 又有人嘻嘻笑了起来,“你们说夷人现在会气得怎么样?” “我想他们一定正跺着脚嗷嗷乱骂呢!” “没准儿还气得吐了血!” 正说着,铁石与钱县令携手同来,笑问:“已经拆下多少箭了?” 宁婉就笑,“现在已经有上万支了,估计总数能有十万。” 钱县令满意地点头,“铁石将军果然不凡!”又道:“夷人上了这一次当,一定会长了教训,恐怕也不容易再骗他们了。” 铁石就道:“想让他们上当的法子还有,钱县令不必着急,过几日再看。”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满眼敬仰地望向铁石将军,宁婉就放下手中的草人道:“你们来了正好,让人将拆下的好箭送上城墙吧,另有些残损的,刚让军械库的羊百户取了过去,说是上面的东西都能用。”说着就要将铁石打发走,毕竟这里女人太多,大家又都喜欢看他,宁婉心里不大自在呢。 卢铁石自是来看箭的,如今心里已经有了数,可他却没打算立即就走,打算再与媳妇说几句话,他们夫妻如今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更是难得有在一处说话的时候。夷人又败一阵,士气低沉,免不了要偃旗息鼓几日,倒可以轻松些。因此一面答应着让军士们搬箭,一面就绕到了媳妇身后看她正拆的那个草人,身子向前一倾将一支箭拿了下来说:“这箭是夷人首领的。” 宁婉先前倒没大在意,现在细细一看发现这只箭果然做得比别的箭更加精细,而箭镞又不同,并非铁质,却似玉非玉,打磨得十分光滑,又有几根小小的倒刺,便接下来细细看过,“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夷地产的一种玉,叫珣玗琪,俗称玛瑙的,这种箭头非夷人王族不能用。”铁石正站在宁婉身后,因身上向前俯着,便与她靠在一处,说话时的气息正落在宁婉的脖颈之上,热乎乎又痒痒的,宁婉的身子不知不觉就酥了半边,不由自主地倒向了他,却拿着那只箭颠来倒去的看,又举了半透明的灰白色箭镞对着光瞧,“呀!这箭镞上还雕了一个小小的兽头呢。” 铁石便将手臂从后面伸过来指着那兽头说:“这正是王族的标记。” 大家都接过去看了,便更加叹服,钱县令就道:“铁石将军对夷情果然十分熟知,不止风俗人情,便是矿产竟也如数家珍。”说了便向宁婉讨那只箭,“卢夫人,能不能赠与我,待我回乡后留着将来给后世子孙看。” 钱县令夫妻迟早会回南边的,带着这样一只箭做个念想儿倒也合适,宁婉便笑道:“你们便收着吧。”说着将那箭递给了钱夫人。此时她又不欲铁石走了,因此就拉了他道:“我们再拆一个草人,看看还能不能找到这样的箭镞。” 铁石自然愿意留下与她多相处一会儿,便拿过一个扎得刺猬一般的草人拆了开来,宁婉将箭一支支地拿出来,只是那样特别的箭哪里能经常遇到,毕竟只那箭镞打磨起来就要费无数的工夫。 虽然没有再找到夷人王族的箭镞,但是他们在一处拆了半日草人,却觉得比找到了那样的箭镞还要高兴。到了铁石走时,宁婉就说:“今儿是立冬,望远楼、德聚丰、万记几家一同捐了生姜和红糖,以后每天做姜糖茶送到城墙上,下午我带人熬了送过去。” 铁石点了点头,“这样贴心的主意一定是你想出来的吧。” “虽然是我提议的,但也要大家有这份心意。”宁婉并非虚言,自虎台被围之后,满城之人越发齐心合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各尽其能协助守城,如今捐姜糖水只是其中极小的一件而已。 钱夫人也笑道:“瑞泓丰也正在赶制冬衣,今日应该能将第一批送到城墙上了。” 铁石就与钱县令笑道:“有百姓如此,方使得虎台固若金汤!” 宁婉送的姜糖茶虽然名为茶,但正与三家村的炒米茶一样,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茶水,而是用老姜去皮切碎,加了红糖在一起蒸得融化在一处,然后再用开水冲泡就成了。这茶本是一味发表去寒的药,但在辽东严寒的冬季,大家常用来抵御寒气。 铁石早在城上等着姜糖茶了,接过媳妇递来的碗便一口饮尽,笑道:“这茶好,喝了之后身上立即就暖和了!” 宁婉笑着将姜糖茶分给大家,又说:“晚上时还会再送一次。” 因姜糖茶煮了很多,将士们喝过后还有余下的,宁婉便让给城上送砖石的百姓们也过来喝,“放冷了就没有效力了!” 忽见赵国茂也杂在一群人中过来领茶水,见了宁婉就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表妹,给我一碗茶!” 宁婉早知道赵家来了虎台县躲避兵祸,他们原要去安平卫的,但在路上遇到了跟着许千户出行溃退回来的人就又转路进了虎台,赵国茂自然也跟了来。于是就倒了一碗茶给他,又向一旁看到赵家跟着赵国茂的小厮,便道:“这里乱糟糟的,你们怎么让他来了?” 那小厮跟了赵国茂已经很久,对二少爷先前所娶万氏家的亲戚都大略知道,明白卢夫人一向对二少爷很关照的,就笑着上前回话,“如今我们都来运送砖石,家里没有人顾二少爷,二少爷又是坐不住的,因此一定要跟着来,太太也就让我们带着他了。”又道:“二少爷力气比我还大呢,每次都能搬十块砖!” 赵国茂闻言就笑了,放下手里的碗向宁婉得意地说:“我能搬十块砖!,不信表妹你看!”说着蹲身从地上的砖堆里捡出砖头,“一块,两块,四块……” “我信我信!不用看了,”宁婉赶紧上前将他拉起来,见他身上虽然脏一些,但穿的还厚实整齐,知小厮的话不假,替他拍拍身上的灰,“去吧,小心别砸了自己的脚!” 看着赵国茂听话地跟着小厮去了,宁婉不由得笑了一笑,赵国茂一定把搬砖当成了他平日里的游戏,又觉得有这么多人陪着他玩就更加兴致勃勃,走路的姿势里都看出欢快。 回头接着给大家盛姜糖水,突然一块桂花糕被一只脏手送到了眼前,“表妹,给你吃!” 原来是赵国茂突然想起了身上带的桂花糕又跑了回来。此时虎台已经被围了一月有余,虽然大家依旧吃得饱穿得暖,但日常生活已经有很多不便了,桂花糕如今已经是难得之物,宁婉就一面给大家舀姜糖水,一面摇头说:“你自己吃吧。” 赵国茂可不管这些,他一定要把自己最喜欢的桂花糕给宁婉,因此便又上前一步将桂花糕往宁婉口中塞,“给表妹吃!” 突然间,宁婉就见赵国茂猛然从地上升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是铁石正揪着他的领子把人拎起来,满脸怒色,“什么人,如此无理!” 铁石在外面时神情多半都是极严肃的,现在更是黑着一张脸,将高大胖壮的赵国茂像只小鸡般地举了起来,又立即就要将他教训一番。宁婉就赶紧扔下手里的瓢,上前拦道:“快放下,他是赵太太的二儿子赵国茂!” 原来赵太太因为赵国茂痴傻,平日里并不让他见外客,铁石又是不爱与人应酬的性子,因此竟从没见过他,现在听了媳妇的话才明白原来此人正是当年万家表姐曾嫁过的那个傻子,便将人重新放回了地上。 被人抓了起来然后又放下了,若是旁人早生气了,可赵国茂非但不气,反而觉得十分有趣,脚才落地立即拍着手笑道:“真好玩!真好玩!再来一次!” 宁婉见他一高兴竟将手里的那块桂花糕丢在了地上,便赶紧替他捡起来,将沾了灰的一面拿帕子擦了去,喂到他嘴里,“快别闹了,赶紧下去吧。” 赵国茂就将桂花糕吃了,如今就是他也很难享受到这样的美味,因此就将一双眼睛眯了起来很是开心,“谢谢表妹,这糕真甜,真香!”说着转过头要走,却一眼看到铁石停了下来,搔着头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笑道:“你,你是好人,来救我们的!”说着人就扑了上去。 卢铁石瞧着赵家的二少爷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大花狗般地向自己扑过来,心里其实是嫌弃的,赶紧伸出一只手将人按住,却正对上赵国茂一双单纯无邪的眼睛,一时竟不忍将他推开,便温声道:“城墙上乱得很,你回家去吧。” “我不回家,”赵国茂笑嘻嘻地说:“我还要跟着大家一起搬砖头打夷人呢。” 310.梦魇 宁婉忙碌了一天,晚上睡下从来都是一觉到天亮的。 但是这晚她方矇眬欲睡,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赵国茂怎么会认得铁石?一个激灵便清醒了。 是的,虽然虎台县里差不多所有人都认得铁石,这一次夷人攻城之后他的声名更是显赫,所有人见了他都会恭敬地上前叫声“铁石将军”,但这里面不包括赵国茂。 宁婉照顾他好多年,对赵国茂很是了解。他从小得病脑子坏了,学什么都不灵光,吃饭穿衣这些最简单的事做不来,十个数学了十几年还时常数不对,就更不必说认人了。他能记得的人不过是赵太太、奶娘还有几个长年近身照顾他的下人,当然还有自已。就是喜姐儿,他们也算是做了两年夫妻,他也早忘记了。 想要赵国茂记住什么,是要费许多工夫的,要一遍遍地指给他看,再反复告诉他。因此他不大可能记得住铁石,更不可能知道铁石救了大家。 对于当初赵国茂一见面就认出了自己,宁婉一直觉得匪夷所思。现在赵国茂能认出铁石,同样是一桩奇怪的事。好在,因为他的痴傻,并没有人将他的话当成一回事。 只是这里面的原因,着实让人想不清。 宁婉辗转反侧了半晌,方才睡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回到了城墙上。 城下的夷人刚刚在一次拼力进攻后退了下去,一群群地坐在远处休息,他们不知道城里的箭已经很少了,因此依旧不敢留在射程之内。辽东冬天的原野上从来都是大雪覆盖雪白干净的一片,如今夷人们就象一块块的肮脏落在上面,令人窒息,让她立即觉得气息都不通顺了。 一声□□猛然唤醒了她,宁婉赶紧拿着裁好的布条为受伤的人包扎,便有人叫她,“赵家二少奶奶,你忙了许久,也歇一会儿吧。”宁婉一笑,“我还不累。”其实她累极了,这些日子夷人昼夜攻城,她便也跟着昼夜忙碌,身子从里到外都乏得很。可是,这时候,大家不都如此吗?要知道瘸子将军,自入城以来就没下过城墙! 虎台被围了大半年,安平卫也好,总兵府也好,朝廷也好,竟没有派一个援兵过来,城内眼见着粮尽人绝,再也守不住了。 但是也没有什么,大家与虎台共存亡就是! 宁婉想着,见一时没什么要做的,便退步到城墙上一凹处坐下合眼休息,总要趁着难得的空闲时候赶紧歇歇积攒力量,夷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又攻上来了。 赵国茂突然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摇着她的手臂苦着脸说:“二少奶奶,我饿,我饿!我要吃桂花糕!” 现在哪里还有桂花糕?宁婉就起身从怀里拿出一块高粱面黄豆面混起来蒸的窝窝,“一早上让你吃你不肯,现在可不许再耍脾气了,赶紧吃了吧。”原来就在围城期间赵太太病重没了,宁婉从没指望过赵国藩和赵国葆会照料赵国茂,因此每日上城墙时便将他也带出来,夷人攻城时就能让他在一旁躲着。反正在家中与城墙上并没有多少区别,自己要是活不了,他也就没人管了。 赵国茂纵是个傻子,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根本吃不下这粗砺的东西,眼下实在是饿得很了,只得委委屈屈地接了,却又咽不下,只一点点啃着。 一阵肉香气传了过来,赵国茂立即抬起了头,顺手就将窝窝扔了,抓住一只送到面前的烤雁腿,大口大口地吃着,还含含糊糊地说着,“真香!”虎台县里能吃的牲畜早都杀尽了,大家都好久没尝过肉味了。 宁婉手疾眼快地接过窝窝,重新拿帕子包上收起来,现在城里还有高梁大豆面的窝窝,再过些时候恐怕就连这窝窝也吃不上了,又叹了一声气,“大雁又回来了。”如果不是自空中飞过的大雁,城里哪里会有肉?猪羊牛不必论,就是战马也早杀了,就连过去随处可见的麻雀早被大家想法子捉着吃光了,这些天大家都盯上了北归的大雁,只是回来的大雁还不多呢,更不好射。 想想刚巧夷人南下时正是大雁南飞之时,现在正过了半年大雁回来。 铁石就站在她的对面,身上的铠甲冷冰冰的,人也冷冰冰的,可一双眼睛却在盔甲下亮闪闪的,将另一只雁腿递了过来,“一早上打的。” 一只大雁能有多少肉?差不多都在两只腿上吧。现在都拿来给自己,他吃什么?宁婉就摇头说:“我一向不爱吃肉,而且我是乡村里出来的,从小吃高粱面的窝窝习惯了,根本不觉得苦。” 卢铁石眸色深沉,他一向不大爱说话,只道:“让你吃你就吃!”说着又将雁腿向前递了一递。 宁婉暗暗地咽了一口唾沫,却更加用力地摇了摇头,“真的!我娘家是三家村的,你一定没听过那个地方吧,就在马驿镇旁的大山中,那边的地种不了麦子,因此到处是成片的红高粱,我从小就吃高粱米粥、高粱面窝窝长大的!” “三家村?”卢铁石重复了一句,猛然用凌厉的目光打量着宁婉,“你小时候是不是救过一个人?骑着马摔倒在你们村口的?” 宁婉被他看得脸不禁有些红,想向后退一步,可身后就是城墙,便垂下了头。可他问的那件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事却还记得,就轻声答道:“是啊!好像是个冬天。对了,那年我受了伤,又被人诬赖,心里十分气闷就出了门,正好就遇到了一个人……后来我就将那个少年扶起来送到马上,此后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你竟认得他?” 卢铁石并没有回答,却喃喃道:“原来如此,无怪我一直觉得你有些像!” 宁婉就奇怪地抬起头来问:“像什么?” 这时候赵国茂已经将一只雁腿啃得干干净净,就拉着宁婉的手摇着道:“二少奶奶,我还想要。” 宁婉就将那窝窝再递给他,“不许再要肉了,乖乖地吃窝窝!” “不嘛,不嘛,我还要吃肉!” “拿去!”铁石将那只雁腿塞给赵国茂,“去别处吃!” 赵国茂就拿着雁腿欢快地跑了。 宁婉心里着实不好意思,“他其实什么都不懂,就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其实连七八岁的孩子也不如呢。” 铁石摇了摇头,“你怎么嫁了他?” 自围城之后他们就认识了,后来更是往来颇多,虽然男女有别,但在守城时平日的那些规矩早没有人在意了,如今大家敬重的是能够担起事情的坚毅女子,就像许千户夫人也就是羊家大小姐那样的,被许千户扔在虎台县里却没有哭闹,反而拿起一把刀上城与男人一般守城。宁婉原也不是一朵柔柔弱弱的娇花,正逢此时,不只当起赵家的家事,典史的事务,就连虎台县里的事务也为县城里担起一大半来呢。 但尽管如此,他们在一处说的从来都是与守城相关的事,就算有一两句带了些别的,也只一带而过,从来都是守礼的,现在卢铁石就过了界了。 平常嫁娶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自己嫁给赵国茂还真是另有原因,宁婉从没有对别人说过,赵太太自也不会说出去,便是有人猜测到一些,但也只能背地里嘀咕,再不好拿到面上来嚼舌头。 不过那些面子上的事儿宁婉早不在意了,便笑笑道:“我娘家穷,娘早没了,爹又得了痨病,在赵家的庄子里打零工挣钱,因此婆婆就认识了我。正巧赵国茂的奶娘身子不好,她看我心不坏就把我买回去给赵国茂做妾,替奶娘照料他,后来觉得我还算能干,就将我扶了正,又把赵家交给我。” “呯”地一声,卢铁石一拳砸到了城墙上,他纵是有力气,但血肉之躯怎么也比不了坚硬的砖石,手背上便冒出了血。 宁婉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刚刚裹伤的布没有在手边,又没法从他身边绕过去,便从衣襟上扯下一块替他包扎,只当他是为自己抱不平,就又道:“我婆婆人不坏,对我娘家也有恩情,我爹正是用她给的银子最后才过了几年好日子,连我大姑大姐家都跟着借了光,我心里再没有什么不满的。就是国茂,他只是不懂事,平日里也肯听我的话,因此只要我活着总会顾他。” 正说着,赵国茂又跑了回来,举着雁腿道:“二少奶奶,给你!” 宁婉瞧着被啃得七七八八,只残留着几丝肉的雁腿哭笑不得,却知道他吃到最后的时候想到了自己,总是好心,就点点头说:“我不爱吃肉,你全吃了吧。”又嘱咐他,“我正给将军裹伤,你自己玩去吧,只是别跑远了。” 卢铁石僵着手臂让她给自己包了伤,突然间她推到城墙上,整个人压了上来,明亮的眼睛里带着近乎疯狂的光,嘴唇差一点就碰到了她的唇,“你本应该嫁给我的!” 事出突然,宁婉吓了一跳,但她并没有叫出声,只瑟瑟地缩了缩,然后闭上了眼睛。对面男子的气息将她完全包住了,让她一时间脑子里竟一片空白。 三家村的人时常会说,做人要讲良心,宁婉一向觉得自己够得上这句话。罗双儿、大伯、胡敦儒、封少奶奶他们都帮过自己,自己也会尽力回报。而她收了赵太太的银子到了赵家,从来也都对得起赵太太。 赵国茂一向被她照顾得极好,赵家的典史职位,还有田产铺子她也打理得极好,就是赵太太离去前也说放心自己。而且,在赵太太离开后,宁婉对国茂、对赵家还是一如既往,她早想过,自己活着,就少不了赵国茂一口吃的,自己无路可走了,赵太太也怪不到自己,宁婉什么时候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但是宁婉也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此时她还不到三十,正当年华,所有人都说她长得美,她自己看着镜子里的那如花一般的容颜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丝丝的感伤,特别是在为赵家的种种烂事操劳之后,她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哪怕能让她稍稍放松一小会儿呢。 她也曾想过,自己的一生就要这么过去了吗?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说说心里话也没有人可说。 宁婉其实是遗憾的,只是她的遗憾从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她将所有的思绪都藏在心里最深处,就是她自己也很少去想。 但是这一刻,宁婉心里藏着的东西就像烧水时的气泡一般不停地冒了出来,她明白她其实早就仰慕对面的这个人了。虽然不懂得他为什么会说自己应该嫁给他,但是宁婉听了这样的话心里竟立即想到嫁给他一定会很好很好的吧,他这个人表面瞧着冷冷清清的,但心里其实挺会关心人的,这些日子他们在一处早就彼此知道了。而自己嫁了他,一定也会用心关切他,不让他再过得这么苦。 宁婉心里还有一种感觉,她就是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她知道他对自己特别好,他看自己的眼神总是不知不觉就带有一种特别的意味,让她每一见了心里就呯呯乱跳。 也许他和自己真是有缘分的? 可只是一瞬间,宁婉就清醒过来了。自己已经嫁了赵国茂,而他也有妻有妾,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先前也曾有过男子诱惑过自己,赵国葆、高峻等等,每一次宁婉都是气恼而愤怒的。作为一个正好年华的美貌女子,她将之视为耻辱,会毫不留情的痛骂回绝。但是今天,她心动了,也不愿意对他说难听的话。 微微犹豫了一下,宁婉睁开了眼睛,“不想将军竟也会说笑话呢。”抬手轻轻一推,便将面前的人推了开去。 卢铁石清楚地看到了她神情的变幻,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却不肯去解释,只顺着她一推之力退了下去,却依旧盯着她的眼睛道:“不要怕,我会将你送出去。”又指了一下跑过来的赵国茂说:“当然,还有他!” 赵国茂就笑嘻嘻地停住了,含着手指头说:“二少奶奶告诉我你是好人,会救我们的。” 卢铁石便点了点头大步走了。 311.战策 宁婉心里万分伤痛,忍不住大哭起来。 原来铁石终究知道了郭小燕顶替了自己,当初他一定是想回报自己才将郭小燕收房的。造化弄人,他在守城中喜欢上了自己,也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可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娶妻而自己已经嫁人,再谈及婚嫁就是无礼,因此他什么也不说,只答应要救自己和赵国茂就转身离去了,他心里有多伤心啊! “不,我不要被送出去,我宁愿与你同生共死!” “婉儿,你怎么了?”铁石被惊醒了,如今他们一家四口住在德聚丰的厢房里,夫妻二人间隔着两个孩子,便急忙挪过去将媳妇抱在怀里,“做恶梦了吧?没事的,赶紧醒一醒。” “铁石,就是虎台守不住了我也要与你在一起!” “婉儿,我们当然一直在一起!”卢铁石轻轻地拍着媳妇,“而且,虎台一定能守住,相信我!” 宁婉慢慢清醒了过来,“我信你,我当然信你!”但是,“我又做梦了,我梦见虎台守不住了,你要送我出城。我正要反对,你却已经走了。” “那不过就是个梦。” “不是的,不是的,那梦是真的!”宁婉急切地说着,“你记得我告诉过你的,三家村里的琐事、婆婆过世、还有夷人南下,每一样都是真的!” “可是,你也说过有许多早就不一样了,就比如岳父岳母开了铺子,我们成了亲,还有我们发现的宝藏,”卢铁石对于媳妇的梦一直有些迷惑,但是他终究是极为坚定的人,最相信的还是自己的努力,“对了,前几天你还说嫣儿会成为皇子妃,但洛大哥的信里却说她发愿为洛家祈福三年,最近并不会谈及婚嫁。” 是啊,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样了,就连洛冰也没有成为中极殿大学士,甚至洛家的冤案也没有翻转。若说娘家的变化与自己有关系,但京城的事情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影响到呀!感受到铁石温暖的怀抱,刚刚那个冰凉的梦慢慢就远去了,宁婉就小声地说:“但是,安平卫果然没有派兵救援虎台,而将来总兵府和朝廷也不会派兵来的,虎台早晚会有粮食兵器都用尽的一天。” “我早知道安平卫不会来人的,至于总兵府和朝廷,如果没有调兵只能说明他们也有麻烦了。”做为一名将军,卢铁石早将所有情况都仔细斟酌过,先前并没有说出来是因为没有必要,但是他发现媳妇对于守城的弊端竟十分明白,又万分担心,便耐心地为她开解,“此次夷人南下,要想保住辽东,必先保住安平虎台。当初高祖于此重修安平虎台两城,是有深思远虑的。防夷之最上策是两城协同,彼此援救,非但阻止夷人逐个攻破的算计,而且还要伺机夹击夷人各部,逐渐剿灭他们。可如今许千户带兵逃走,周指挥使坐视虎台被围不派兵相救,上策已经不能行了。” “中策就是两城各自保全。遥想本朝初建时虎台下设诸多卫所台站,实为要地。如今虽只余一个千户所的兵力,但只看城中还存有军械所等官署就能懂得朝廷应该不乏有识之士,明白安平虎台之重要。从常理讲,短期之内两城各自保全也并不难。” “安平卫无论城池深厚还是兵力布置都远胜于虎台县,按说只要正常布防守上半年一年并没有什么难的。而虎台呢,本处劣势,夷人亦以为只要集中兵马猛攻指日可下,但是你在城里应该知道,而且夷人们现在也明白了,想夺虎台并不容易!所以,眼下的局面正合中策,不好也不坏。” “最下策就是京城总兵府两处皆未不发兵,两城之中亦有一城不保,另一城独立难支。即便如此,也不是没有出路,若虎台城难保,我便打算引兵带百姓向东北方向突围,进虎踞山,退则保全大家,出则驱夷人于大漠。” 宁婉先前以为自己对于守城,特别是虎台城已经十分精通,但不想现在听了铁石一番议论才知道自己还是浅薄了。若说刚刚她的惧意散去是因为在铁石的怀里感受到他的温暖出于本能地放松了,但现在她就是真正信服铁石的谋略了,她一直是仰慕他、相信他的,不管是梦里还是梦醒时分。 卢铁石分明地感觉到媳妇身子软了下来,也不再急躁恐慌,一双大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抚着拍着,“所以别怕,一切有我。” 宁婉便在心里默默地想,他那时要将自己送到虎踞山吗?但那时虎踞山一带土匪并没有完全剿灭并不平安,那么又会是哪里呢?但是,如今她也明白,再拿梦里的事比现在,不知竟会错出多远,因此就说:“如果能不用下策,最好不用,毕竟想带全城百姓突出夷人包围,实在太难了,而且想必损失也是极大的。” “下策只有不得已才能为之。”铁石突然一笑道:“媳妇儿,其实我还有一支奇兵没有动用呢。” 宁婉不解,“什么奇兵?” “当日你对我说做过夷人南下的梦,我亦觉得将大半兵力放在防范夷人上才是正理,恰好土匪已经尽皆剿灭,我便带一半兵马移驻三坡堡,另一半留在虎踞山,这一次得狼烟示警,我并没有让虎踞山的兵马驰援,而是派人令他们留在原地,并将石炭矿上所雇人等临时编入军中练兵待命。” 宁婉这时也想明白了,铁石自行伍间提拔的将官还有未到虎台的,自然是留在虎踞山呢,便也笑了,“原来守虎台城你并不需要用全力呀!” “将所有兵力都调入城中困守是守城的下策。至于这支上千人的奇兵怎么用,我还没想好,现在还是个秘密,”铁石就说:“媳妇儿,你放心睡吧。” 宁婉就将自己的被子掀开,“你进来陪我一起睡。” 铁石就进来与她在一处,“我们早说好了要白头携老的,将来的路还长着呢。你不喜欢儿女成群吗?那就等到守孝之后我们还要再生两个孩子,也是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我们俩出门时各带两个,多威风呀!” 宁婉就噗地一声笑了,“你以为他们是你的亲兵呀!” “我儿子长到十几岁,我就带着他们练兵打仗,先做我的亲兵,大家不都这样的?”铁石也笑了起来,“你在家里吩咐管事的,也让两个女儿学着,不也很好吗?” 宁婉想想,也只得承认,“是不错。” “前些天虎踞山那边一个军户家的妇人一胎生了一儿一女,我们要是也生一个龙凤胎有多省事!” “省事?要是真为了省事不如一次生三四个好了!” “要是那样也很好。” “好什么好!”宁婉就在他胸前捶了一拳,“你当我是什么!” 因为守孝,两人分开很久了,现在凑到一处稍不小心就惹了火,宁婉就赶紧推他,“你还是回自己被窝吧!” 卢铁石哪里舍得走?但也知道自己未必能把持得住,便将媳妇用被子裹了,又将自己的被子拉过来再将两人一同盖住,用力香了几下,“就这样睡吧。”想了想又道:“等出了孝也别急着要孩子。” 宁婉听了在被窝里偷笑,半晌小声说:“都听你的。” 第二日宁婉起得晚了,急忙梳洗了带着槐花儿和松儿去正屋吃饭,见只有爹娘正坐在炕桌前等自己,便问:“铁石呢?” “一早先走了,”爹就说:“还特别告诉我们今天不许你出门,让你好生在家里歇一天。” “其实我没事儿。”宁婉真觉得自己现在完全好了。 “没事儿也别去了,女婿已经打发盛儿去向钱夫人替你告了一天假。” 铁石是无论如何也要自己在家里歇一天,宁婉便就笑了,“那我就不出门了。” “女婿说你被梦魇住了,”娘便唠叨着,“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整日忙个不停,到了晚上还想着虎台守城的事,能不做噩梦吗?帮着守城自然是对的,可是你也不用那样心焦呀!女婿有多厉害你还不知道?夷人攻不下虎台的!而且过些日子安平卫、总兵府肯定要派兵救援,甚至京城里也会发兵呢,到时候夷人就吓跑了。” 虽然安平卫、总兵府,还有朝廷都不能派兵来,但是如今宁婉早就不指望他们了,想到铁石手中的兵力,还有他胸中的韬略,她再不担心,就笑着答应,“娘说的不错,我是想偏了。” “就是,你今天就跟我在家里带着槐花儿和松儿,孩子们都想你呢。” 听了姥姥的话,槐花儿就拉着松儿笑了,“太好了,今天娘陪着我们玩儿!”说着扑到娘的怀里。 宁婉原本还在想外面有多少事儿要张罗,现在不由自主地就答应了,这些日子她每天一早就急忙出门,晚上很晚回来,就是中间回来吃饭也是行色匆匆的,对槐花儿和松儿照顾很少,亏得槐花儿虽小却特别懂事儿,非但不闹着要娘,还能带着小弟弟玩,一时间十分内疚,“娘也该陪陪你们了。”自己前些日子的确有些过于紧张。 正说着,毕婆子手里提着一只金红色的大公鸡进来了,“如今还养得这样好的鸡可不多了,我见了就赶紧买下来,炖了汤给铁石将军喝。” 爹娘就都说:“贵些不要紧,现在可得将女婿的身子保养好了,整个虎台县里都靠着他呢!” 宁婉就在一旁笑了,又带着儿女们挑了几根最好看的羽毛,然后拿了三枚铜钱,叠在一起用布包住缝上,布头从铜钱的孔里穿出来,再将羽毛用针缝在布头上扎成一个十分漂亮的鸡毛毽子,在院子里踢。 这时候学里停了课,石头也留在家中,再加上大姑家大姐家的几个孩子,大家分成了两伙儿赛着玩儿,将院子里闹得沸反盈天的。 爹娘听了声儿便也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笑得哈哈的,仿佛又回到了平日安乐康泰的时候,竟都忘记了夷人正在围城。 到了孩子们睡午觉时,宁婉便与娘一起缝冬衣。家里的冬衣早就做好了,现在是给守城的将士们缝的。衣料棉花都是大家捐的,女人们领回来帮忙做好再送到城墙上。 经历了夷人疯狂攻城的半个月之后,虎台县的商铺和大户人家纷纷捐献家财,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如果城破了,不必说财物,就是命也留不下,现在舍不得,这些东西将来也免不了易主,还不如拿出帮着将士们守住虎台,而且还会有个好名声呢! 要知道钱县令专门安排了一个人将所有捐献之物都登记在册,信誓旦旦地告诉大家,只等夷人一退,他会写折子上奏皇上,为大家请得旌表。 虎台县的人虽然未必全信,但也不是完全不信。反正捐必然是要捐的,如果还能得了皇上的旌表,那将是多么荣耀的事啊! 312.援兵 宁婉再看虎台县的防守,又另有一番感触。 的确,表面看夷人占了明显的上锋,他们人多势众,强健悍勇,不可一世。但是虎台这边也有许多优势,别的都不论,只这一道高高的城墙就让夷人奈何不得! 自城墙之上居高临下,无论是对付架云梯爬上来的夷人还是自下向上射来的箭,总要容易得多。尤其,又有铁石这么一个勇武能战又深通韬略的将军带领着一群好儿郎,他们一心保卫着自己的家国、自己的媳妇和孩子们,比夷人的士气们还高呢! 再想到铁石留在虎踞山的人马,虎台县绝不是坐困愁城!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宁婉第一次觉得天又蓝了,太阳又明亮了。心里怀着铁石告诉她的秘密,她说话做事,什么时候都带着笑意。 钱夫人看着明媚灿烂的卢夫人不由得将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昨日听说你身子不大舒服没过来,我与封少奶奶便想去看看你,不想一整日竟没有一点空儿,到了晚上也不好打扰。今日一早我就想着,若是你再不过来,我们就要找上门去请教的。”虎台县的男人们多半在城墙上,其余的事情便都担在女人们身上,一向便以自己、卢夫人和封少奶奶为首。按说自己和封少奶奶都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幼承庭训,比起卢夫人才具应该更高一些。身为县令夫人,钱夫人本还有一种想法,那就是自己的丈夫是文官,所以在管着县城里这里事务时自然应该听自己的。 因此钱县令吩咐她要听卢夫人的时候,她心里很有些不服气,她与卢夫人关系一向不错,但总要按道理行事呀!只不过因为眼下夷人兵临城下,她不愿意再生文武不和之事,才勉强忍着而已。 可三人共同掌了一个多月的事儿,钱夫人早已经心悦诚服。原来卢夫人并不只是命好嫁了铁石将军,而果然是有本事的人呐!她是武官夫人,于守城一事比自己精通没什么,可是县城里千头万绪的事情她竟样样明白,比自己这个县令夫人还清楚得多,这就实在是了不起了! 因此,卢夫人一日没来,钱夫人和封少奶奶竟觉得没有主心骨儿一般。 宁婉便笑道:“什么请教,不过是有什么事大家一起商议罢了。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上一个诸葛亮!如今我们也正好三个。” 钱夫人哪里有心思笑,气哼哼地说:“你竟不知道,我们放过了周氏,她昨日竟带了几个亲兵来寻我们,说家里没米下锅了,想要分我们自城外抢收回来的粮食。听我和封少奶奶不答应,竟还与我们吵了起来。” 周氏说没米下锅?宁婉就讥讽地一笑,虎台县近前的田地多是千户所的,千户所的粮食平日大多进了许家,虎台县里所有人都知道许千户家粮仓从来都是满满的,每年新粮下来时都要将旧粮发给军户再存下新粮。 但是今年却不一样,全城人出城抢收,将粮食收了回来,除了给收粮的人分了一些,再每日分给入城的贫民,其余的便充做军粮。大家都没觉得不对,就是其余田地的主家也没有一个提出要粮的,毕竟如果不是全城人抢收,不论多少粮食也都要白白便宜了夷人。 封少奶奶也是生气,“先前周氏狼狈回城一时顾不得,现在才逃得一命就想起了大家都在吃用千户所的粮食,真是可恨至极!听说她前些时候还想高价卖粮呢,只是我们这里免费给贫民发粮,并没有人肯买她的!” “我们不必理她,”宁婉凉凉地说了一句,“千户所的粮食与她无关,就是她家里的粮食也就要与她无关了,待收来的粮用尽城里就要征粮。千户所的粮食与百姓家的不一样,连征也不必征,直接拿出来充军粮就是!” “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封少奶奶就笑,“千户所的粮食本就是军粮啊!” 钱夫人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棋差一着,就笑着说:“其实道理我也明白,只是我们两个人竟吵不过她一个,便都想若是有你在就好了。” 想想周夫人的出身,在那样市井勾栏处长大的人什么话骂不出口?论吵架钱夫人和封少奶奶的确不是她的对手,宁婉就摇头笑道:“上次给冬学捐银子时,我虽然占了上锋,但那时她是想要脸面,如今许千户死了,她现在只想着收敛家财,恐怕是另有打算的。此时就是有我在,恐怕也吵不过她。不过你们没将粮食分给她一粒,其实就是赢了!” 虽然如此,钱夫人和封少奶奶的气依旧不能平,“她不过仗着周指挥使罢了,还口口声声地说整个虎台还不是要等着她爹来救?等她爹来了,总会为她做主的。” 钱夫人和封少奶奶一向最瞧不起周氏的,她们这些文官和读书人家眷也不大将武官放在眼里,朝中一向重文轻武,边城里武官的势力要雄厚一些,但亦不能奈文官如何。现在她们在嚣张的周氏面前终没有将人狠狠打回去,其实心里还是顾忌周指挥使。并非是怕周家的权势,而是为了虎台县正需要安平卫的救援。 但是周指挥使是不必指望了,宁婉轻轻一笑,“你们何苦为她生气,许千户死了,等以后论起功过,便是周指挥使再包庇又能如何?更何况没准儿他也自身难保呢。” 封少奶奶便看了宁婉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也是,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是非对错,将来自有公论!” “对!”钱夫人也同意,但心中的忿恨依旧不能平,就咬牙切齿地又提起,“我们大人早说待夷人退了兵要上奏参许千户!我也一定上书皇后娘娘,把她的诰命夫人免了!到时候看她还有脸没脸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大家就又说了几句粮食、棉衣之类的事,钱夫人神色渐缓,便笑道:“我们家大人这几日晚上回衙后一直秉烛夜读,却查到了一样冬日里守城的好法子,那就是向城墙上泼水,把城冻成一个大大的冰城,夷人就是想架云梯也马上滑了下去,你说这法子可岂不绝妙?” 这个法子虎台县曾经用过的,是很有用,宁婉就点头笑道:“的确不错!” “其实前些天铁石将军自夷人那里骗到了许多箭也是书上写的法子,”钱夫人就得意地一笑,“幸亏夷人不知道才上了当!” “夷人哪里能似钱大人这般博览群书!自然是要上当的。” “夷人根本就没有文字,也没有史书,所以他们永远都是蛮夷之辈,比不了我们华夏正统!”钱夫人评判了半晌,才重新回了先前的话题,“我们家大人就将这法子告诉了铁石将军,又要安排县里百姓送水上城,如今天气愈发冷了起来,正可以开始将城墙冻上。只是铁石将军却不肯答应,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宁婉当然知道!但是她不可能告诉钱夫人了。因此就笑道:“守城的事儿,我哪里明白,想来铁石心里也是有打算的。” 钱夫人再三叹息,“可这是多么好的主意呀!” 封少奶奶却突然道:“用冰把城冻上,夷人是进不来了,可是安平卫或者总兵府要是派兵来援,不是也进不来了吗?” 钱夫人方才明白,“你说的有有道理。”不过她便又失望地道:“从虎台被围起,我们就盼着来援兵,可是到现在被围就快两个月了,哪里有一个援兵呢?周指挥使与周氏真是亲父女,骨子里都坏透了!” 封少奶奶又瞧瞧卢夫人便沉默了,不比寻常百姓想不到太多,读过许多书的她知道虎台是朝廷最北的城池,若是失守便会丧失半个辽东,现在被夷人围困的消息一出,安平卫、总兵府都会派兵前来,但是现在没有援兵,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宁婉就笑了,“你们放心吧,一定会有援兵的!” 钱夫人和封少奶奶便立即睁大了眼睛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觉得应该有。” 卢夫人的这句“觉得应该有”的话其实并没有给钱夫人和封少奶奶多少安慰,只当她随口安慰而已。但是几天后她们惊奇地发现,她竟然说对了。 那日围在虎台城外东北角的夷人忽然乱了起来,尔后便有一彪人马冲进夷人包围之中,这时虎台县北门大开,铁石带着兵将前去迎接。两队人马前后夹击,迅速将东北一带的夷人击败,合兵一同进了虎台县城。 虎台县里一片欢声雷动,过了一会儿大家才知道原来这支援军既非来自安平卫,也非来自总兵府和京城,而是大半来自虎踞山,小半来自多伦,又夹杂了安平、虎台附近的一些卫所墩台驻军。 铁石在城墙的箭楼上宴请前来援救虎台的诸将,宁婉便将一同前来的陈百户夫人羊氏拉到了家里,再请钱夫人、封少奶奶和羊百户夫人等相陪吃酒。 虽然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但虎台县已经完全与外面隔绝了,大家太想打听打听最新的消息了。因此娘、大姑、王太太、宋太太等人见羊夫人来了也都到了宁家来听信儿,乌鸦鸦地挤了一屋子的人。 昔年的羊大小姐就是个豪爽的性子,只是因为待字闺中在父母的约束下总要收敛一些,纵是功夫不错也不好露出来,但她嫁到多伦之后反倒以此为荣,且如今夷人南下之机,她随丈夫带兵回援,竟也似男人一般穿着一身铠甲!到了德聚丰的内宅,先缷了甲,又接过茶一口气喝干了便大马金刀地坐下道:“说来话长,还是两个多月前,骑哨突然传来音迅,夷人五部七个王子带大兵分头南下,我们一面点了狼烟一面将军户撤到山中。”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夷人选汗王总不能达成一致,秋高马肥之季会盟时也不知是谁突然提议各部带兵南下,明春重回草原时以所获最多者为汗王,因此夷人五部七王子便立即整顿兵马,分头南下。如今到辽东的便是赫图部落的哈尔朗王子,老汗王的小儿子,他当初分得的兵马最多,足有三万人!” 虽然辽东与夷地接壤,但真正与夷人比邻而居的还是多伦这样的台站卫所,因此大家对夷人之事知之并不多,此时皆惊奇地问:“为何小儿子手中的兵马最多呢?按说不是长子才应该得最多的家产吗?” 羊夫人就一摆手说:“长子赡养父母多分家产是我们汗人的习俗,夷人却正相反,儿子长大了就分家出去,只留最幼小的儿子与父母同住,到了父母过世时便承袭父母的地位和所有的财产。因此哈尔朗王子手中的兵马最多,也是大多数人想推取的新汗王。”她也知道大家必然会问为什么哈尔朗没有当上汗王,便立即又道:“可是老汗王的三王子枮木格却是个能人,他分家出去时不过得了几百个牧人,但是不到十年竟然积累了□□万部众,兵马也差不多有三万。而且他一向有宽仁正直之名,就是老汗王生前也赞不绝口的,因此支持他的人竟比哈尔朗多,这才有了老汗王去了,新汗王选了几年没有选出来的事!” 钱夫人就叹了一声,“原来夷人也一样争夺嗣位呀!” 封少奶奶立即瞥了她一眼,她便立即明白了,“羊夫人,继续讲吧,我们听着呢。” 宁婉心中一动,比起世袭或者以军功起家的武官,文官们在一层层的科举过程中有同窗、同年、座师等等人脉,而且他们又四处任职比固守在一处的武官在消息上的确要灵通很多,且封少奶奶的哥哥又在京城里,因此她们应该知道一些皇位争夺的事情。 其实皇位什么的,宁婉从来没关心过,实在应了一句俗话,“天高皇帝远”,在虎台人看来,谁做皇帝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登基,除了城门前会贴上一张皇榜以外,还不是一样的过日子?就是各家的婚丧嫁娶,也都不相干,反正那榜文到了虎台早已经过了许久。 但是她突然间想到了洛氏兄妹,洛嫣先前可是成了皇子妃的,按铁石所说,皇帝只有两个儿子,争皇位应该就在他们之间了。那么,其实洛冰和洛嫣先前是借了皇子的势力?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卷入了皇位的争夺?现在他们却没有? 自己最远只去过安平卫,对于京城不过听人道听途说了几句,胡乱猜测起皇位纷争哪里能对!宁婉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便轻轻地摇头一笑,又听羊夫人讲述此次夷人南下种种事情。 313.狡诈 哈尔朗带三万兵马自多伦一路向南,途中所遇不过几个小台站并几处村镇,劫掠一番便直奔安平虎台一带而来。 从辽东广阔的原野北方向南望去,安平虎台二城便如一道门户一般挡住了夷人南下的路,若想进入辽东,必先打开这道门,哈尔朗带兵南下第一个真正攻打的城池就是虎台。 “等等,哈尔朗可派兵攻打安平卫?”钱夫人替大家将心里最关切的问题问了出来。 “当然没有,他只在安平城外放了几千人,大部人马都在这边,”羊夫人用力地摇摇头,“他应该是想先拿下虎台再攻安平卫,我们曾听夷人叫嚣着要在五天内攻下虎台,十天内攻下安平,给被斩杀的先锋报仇。” 大家禁不住轰然大笑,有羊夫人在此,就是钱夫人和封少奶奶也豪迈起来,笑得东倒西歪,不顾仪容,“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可不是!”羊夫人哈哈笑着,“当时我们听了就觉得好笑,安平卫不必说了,就是虎台,虽然城小人少,但有我们铁石将军,他们想攻下来不过是做梦罢了!” 大家尽情嘲笑了哈尔朗一番,又听羊夫人讲起了他们怎么来了这里。 “我们避过了哈尔朗的大军之后,想着总不能一直在山里躲着,那时还不知铁石将军已经到了虎台呢,便决定投奔虎踞山。大路被夷人占了,翻山越岭用了不少时间,不想到了虎踞山竟发现那里来了许多人,山上的军营住得满满的!原来这一带许多台站卫所的人都仰慕铁石将军的盛名,与我们一样打算的并不少,又有留在虎踞山的徐百户将石炭矿上的雇工都编成了军队——他们原本多是土匪,打仗倒是不外行的。” “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虎踞山竟凑了五六千人,我们又打听到了铁石将军被围困在虎台,便与徐百户商量前来救援,”羊夫人便看向宁婉,“徐百户只让我们先等着,前几日才令各军下山援救虎台县,因此,我就到了这里。” 这里面的缘故宁婉倒是知道的。原来铁石曾告诉她,夷人南下之初锐气正盛,安平卫又不敢出战,更添他们傲气。虎台县与虎踞山两处兵力加起来太少,硬碰硬地交锋恐怕是要吃亏,因此只能固守待援。但是两个月过去了,夷人的锐气消了不少,心里也正焦躁不堪,这时就到了可以交战的时候,所以招了徐百户带兵前来。 宁婉先得铁石透露过消息,此时便将事情前后都弄清楚了,只有一样还不懂,“为什么总兵府没有派救兵前来?” “我们在山中自然也派了人四处打探消息,听说总兵府抽调辽东大部兵马发兵京城驰援。”羊夫人就说:“又有人传大王子二王子合兵去了京城,枮木格随后也去了,由此看来京城那边情况恐怕并不好。” 本朝北疆自东至西共有九边,辽东是最最东边的一处,与其余八处将京城、还有万里江山护在里面。现在京城被袭,那就是已经有别的边城被破了。 大家都讶异万分,“原来夷人竟然去了京城?” 无怪总兵府顾不上虎台了。 羊夫人就又说:“我们还听说总兵府曾给安平卫传军令,与虎台相互守望,保住辽东不失呢!” 对于安平卫没有来援,大家先前便多有猜测,现在都知道了详情,就呸道:“还相互守望呢!安平卫见夷人都围在虎台打一定开心极了,他们倒是不必迎敌了!” 羊夫人就说:“所以我们才不去安平,一定要到虎台来助铁石将军一臂之力!” 大家感动不已,钱夫人流泪道:“忠义之心,昭昭天日,此番更有羊夫人这样的巾帼英雄,将来我们家大人一定会上表向皇上奏明今日来援诸将的功绩!我也要给皇后娘娘上书彰表羊夫人为我等女子的楷模!” 羊夫人一直慷慨激昂,如今却被钱夫人的泪水弄得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说:“没什么的,我们本就应该听铁石将军的军令行事!” 羊百户夫人身子一直不大好,前些时候因为羊二小姐和许千户的事情又是丢脸又是生气,今日因见大女儿大女婿如此英武不凡地回了虎台县,精气神儿立即就变了许多。她一直坐在炕上含笑听大女儿说话,如今才笑吟吟地开口道:“钱夫人过奖了,她从小就好舞刀弄棒的,不成个体统,只要大家别笑话她就行。” 封少奶奶就赞道:“羊夫人飒爽英姿,我等羡慕还羡慕不来呢,哪里敢笑话!” 宁婉也说:“都是夫人教得好女儿,满城的女儿家竟没有一个不倾心的,就是男人们也敬佩不已呢。”她并非虚言,今日羊大小姐进城时,虎台县人格外敬重她,早把先前因她打了许千户而生的那些闲言碎语都忘在脑后。且又有许多人看了她的风采纷纷议论应该教女儿习武,就连自己也不例外呢。 待酒菜皆备,宁婉做为主家便斟了满满一杯酒送到羊夫人面前,“我先敬你一杯!”大家便也跟着敬酒,又给羊夫人挟菜,一转眼就将羊夫人的碗里堆得满满的,“城里现在非但不缺吃的,而且日子过得还很不错呢,倒是你们在外面吃苦了,多吃点儿。” 经徐、陈等人带兵入虎台城,原本就信心十足的虎台人就更不将夷人的包围放在眼里了。如今城内正军便有数千人,更有几千帮丁、雇工、百姓,再加上粮草充足,固守城池不在话下。只要守住虎台,哈尔朗便没有办法南下。 城内便四处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小雪过后没多久就是大雪,辽东的冬天一向要早上几个节气,此时早已经下过了好几场大雪,这一天又应景地下起了鹅毛大雪。最近夷人攻城的势头明显不如先前猛烈了,这大雪天并没有出兵,虎台县里便有了几分悠闲的感觉。 宁家用萝卜炖了一大锅牛肉,香气扑鼻。原来城里人得知辽东总兵带兵支援京城去了,便将带到城里的耕牛陆续杀了,既然总兵府不能派兵,这仗便说不定会打到什么时候,而养牛却很消耗粮草的,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吃肉呢。 是以平日吃不大上的牛肉也成了家里饭桌上常有之物了。 宁婉见铁石没有回来,近几天他在城墙上留的时间越发长了,一夜夜地守着,白天才回来睡一觉,便盛了一大碗牛肉,再拿几个馒头一同装在食盒里,在外面包了棉垫子给他送去。 天寒地冻的时节,城墙上巡逻的兵士们并没有少,宁婉笑着打了招呼进箭楼,就见铁石站在最高一层的台上向远处看,便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我送了饭菜来,你先吃了再看吧。” 铁石早听出了是她的声音,便拉住她的手道:“你瞧外面有什么变化吗?” 宁婉时常上城墙的,自然少不了会望一望外面的情形。 大雪早将夷人留下的罪孽全掩盖住了,城外一片白茫茫的,倒是十分干净,唯一与打仗前不一样的就是多了许多营帐。这些营帐搭建得并不整齐,十几或者几十个小帐篷围着一个大帐篷,应该就是一个个的小部落分散开,而北门数里外一个白色大帐则是哈尔朗的,前面竖着几面大旗,周围是有如繁星一般的小帐篷。 此时暮色已深,那些帐篷只能看到隐隐的轮廓,倒是帐篷前面的篝火一闪闪的十分明亮。这时候就更能显出城池的好处了,虎台城里的人可是在温暖的屋子里自在舒服地歇着,而夷人用皮子做的帐篷怎么也比不了砖石建的房屋,只能烤火取暖了。 虎台县里的人时常会谈起这点,然后就得意在后面加上几句,“夷人既然要来打仗,就让他们在城外冻着吧!”大家便彼此得意地哈哈一笑。 这样的场景见得多了也就不在意,宁婉得了铁石的提示仔细地看了又看,还是说:“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呀!” “火堆比过去少了。” 宁婉就想起了一件事,还是在她的梦里,夷人在攻城一两个月后曾经在城外喊话说安平城已经破了,劝他们投降。大家当然不会相信,而铁石亦说夷人在扰乱大家的心神,但也就是在此之后让大家浇冰冻城墙自保。那么,当时安平卫其实已经破了吗?他早知道了,只是瞒着大家而已?于是她猛地睁大眼睛,“你是说他们去了安平卫?” “不错!” “可是,他们依旧还在攻城啊!而且前几天你带兵出城与他们交战,哈尔朗还亲自掠阵了呢!”宁婉又说:“还有,明明他们的帐篷并没有变!” 铁石简捷地说:“只有晚上点燃的火堆变少了。” 宁婉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夷人是凶狠的,也是狡诈的,哈尔朗既知道虎台是块难啃的骨头,又有援军入城,他就改了打算,悄悄将一部分兵力抽调去打安平卫了,还特别在城下露了一次面迷惑大家。 但是宁婉却也没有多担心,“我们虎台都能守得住,安平卫更不会有事的。” “大家都这样想,”铁石苦笑了一声,“但其实安平卫里问题太多了,周指挥使无能不能御下,又与知州势成水火,城内之兵将多年未经战事,平日练兵亦十分松懈……我真很担心他们。” “就算是那样,安平卫总也能撑上半个月吧,现在才过了几天?”宁婉说着硬是将铁石拉回到桌前,“不管怎么样,到了吃饭的时候还是要好好吃,等吃了饭你再想应该怎么办,一切都来得及。” 铁石依言坐下吃了,忽见一块晶莹透亮的牛筋,知媳妇一向喜欢便挟了送到她口中,“一会儿你就先回去吧,我今夜再细看一看,就不回家了。” 宁婉笑着吃了,平日只她与铁石在一处时便喜欢你喂我,我喂你的,如今他们竟难有单独在一处吃饭的时候了。不过呢,等将夷人打败了,好日子就回来了! 待铁石吃好了,她便将食盒收了起来,又叮嘱他,“夜里冷得很,你多穿些!还有,明天早上我来给你送饭!” 家里买了许多牛肉,宁婉回去后便将两只前腱子洗净放在锅里,添了水调料,烧开后便在灶里放一块煤坯,煤坯燃得慢,正好保持屋子里一夜都暖暖的,也能让锅里的肉汤维持着最轻微的沸腾。 第二日早上,牛腱子就卤得十分软烂而入味,切成片,牛筋与牛肉交错形成一圈圈的花纹,又好看又好吃。宁婉便用鸡蛋和了面,擀成宽宽的面条,烧开,捞出来加上牛肉片、蒜苗、木耳、蘑菇,最后再浇一勺卤汁,就做成了一碗特别好吃的牛肉面。 刚要将牛肉面装到食盒里,铁石自外面走了进来,“今天冷得很,我回家吃饭了。”说着坐下吃了面,又再三称赞媳妇,“手也巧,心思也巧!” 宁婉心里却还惦记着昨晚的事,待他吃好了就问:“你想好了?” 铁石点头,“一会儿钱县令、娄佑、徐才、陈勇、羊夫人他们都会过来。” 自铁石进了虎台县以后,并没有用千户所的官衙,他平日多半在城墙上,许多事情也就在箭楼里办了。但若有极重要的事,就用德聚丰的铺面。 德聚丰已将铺子里货物都捐了出去,如今只留了自家用的些山货干菜,因此生意早就停了,铺面原就闲着,现在便将高大的柜台都挪到了一旁,摆了一张桌子十几张椅子,倒足够铁石他们议事时用了。 说着话大家也就来了。羊夫人就要拉着宁婉一同坐下,“卢夫人也过来吧,大家都说你懂得多呢。”宁婉却推脱道:“我哪里懂,再者我还要去给大家煮茶,做点心呢。”说着便出去了,她早猜到了铁石要与大家商量什么。 314.声望 宁婉想得一点儿也不错,铁石正与大家商量要去援救安平卫。 到了午时,军令已下,自虎台城内抽调五千精兵,明日辰时出城击退围城夷兵便直接赴安平卫。诸将士听令后自然离去秣马厉兵,宁婉在家里也帮铁石备好一应铠甲衣物。 这一日铁石回来得比平日要早,吃过饭带着媳妇和一对小儿女回房,一家四口说笑玩闹了半晌,将两个孩子都哄睡了后,方才拉了媳妇的手轻声细语地说话,“虽然我要带走五千人,但留下陈勇和羊夫人和两千兵士,加上百姓守城应该没有问题。而且我还特别交待了,如果五日之内我没传消息回来,或者夷人进攻突然更猛了,立即浇冰守城,总能熬过这个冬天。” 宁婉心里都明白,半晌却问:“你怎么就肯告诉我了呢?” 铁石就将媳妇抱在怀里,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将原来已经拆开梳通顺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我先前是不想告诉你,又将许多事都交待给陈勇和羊夫人了。但是,刚刚我却突然决定什么都不瞒着你。” “如今外面的情况你都明白,周指挥使是可恨,坐看虎台被围无动于衷,非但没了操守,更是祸害辽东。可是我却不能如他一般眼见着安平卫被夷人攻下,而且安平卫若是不保,纵我们保住了虎台,辽东也会有大半土地落入夷人之手。且单保住虎台一座孤城,明年开春后若是朝廷和总兵府救兵依旧不至,虎台还会更难。” “我这一次出兵,自是经过了精心谋算,胜算不小:哈尔朗带三万兵马南下,围攻虎台两月余至少损兵数千人,如今又兵分两处,实力大减。而我呢,守城时便一直占据优势,虽有伤亡但远较夷人为轻,又有近来新入城的陈勇徐才等部,加上我们在城内以逸待劳,士气正旺,正可与夷人一战。” “眼下虎台城外夷人所余兵力应当不足一万,且多是老弱,必胜无疑。不待消息传出,我便立即前往安平,打哈尔朗一个措手不及。如在此时,安平卫能出兵相助,两军夹击,哈尔朗必定大败,即便安平卫依旧闭门不出,但夷人心里未必没有惕然之心,算起来还是我们占了优势。”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哈尔朗设下陷井,诱我出城,在城外分兵伏击。观虎台安平之间山川地势,倒也有一处极适合设伏,若入他的陷井之中,的确难以脱身。”卢铁石既然向媳妇说了,便一点也不相瞒,将最坏的情况都详细告诉了媳妇儿,又讲了自己的打算,“是以我行军时亦要兵分两路,倘一路中伏,另一路救援,合兵退回虎台,便是如此,我亦觉得胜算在五五之分。” 宁婉静静地听着,待他将所有的事实、道理都给自己摆清后微笑着说:“我觉得你的胜算还在五五之上,你忘记算上你的声望对夷人的影响了!” “羊夫人告诉我,夷人一向畏你如虎。这一次他们商议南下,诸王子皆不愿自辽东入境,唯有哈尔朗年幼好胜方才揽下这一处。我便想,恐怕枮木格因幼子守灶不好硬抢去哈尔朗的汗王之位,便用激将法让他来辽东借你的刀杀人呢。” 感觉铁石动了一下,宁婉抬手掩住他的嘴,“我知道我就是无端地乱猜,但是人情本就是相通的,我们朝廷皇子们为了皇位相争,夷人又能有什么不同?就算我多心了,哈尔朗手下怕你也是事实吧?就是哈尔朗,在虎台外面攻了两个多月,心里有多少不服现在也转成了无奈!” “还有你手下的兵将,我也是知道的,原就以跟着你去过大漠杀敌的勇士们为百户、总旗、小旗,又在军户中挑选身强力壮者编入军中,再经苦练出来的,去年还到过大漠里历练,可与寻常的兵将不同,对夷人一点也不胆怯。” “因此,我相信不管你出城后遇到的情况如何,你都会胜的!”过去的宁婉有梦境提前告诉她铁石的每一场胜利,现在梦境已经成了过去,再不可能借助,但是今天就在铁石与大家商议时,她亦认真思索,最终还是从心底里得出了这个结果,“你必会胜的!” 卢铁石就笑了,“真是我的好媳妇儿,说的一点也不错!” “现在,赶紧洗一洗,好好睡上一觉!”宁婉笑着从他的怀里抬头,打了水服侍他上了炕,然后吹熄了蜡烛,“明天早我们家包牛肉萝卜馅蒸饺给你送行.”语气平常得很,仿佛以前每一次铁石出门时一样。 冬日里辰时太阳还没有出来,东边刚刚放亮,映在天空上,自东到西由浅浅的月白一直转成深得近乎黑色的黛蓝,一弯小小的月芽挂在一边,清冷而肃穆。 虎台城北门前早集结了几千人的大军,为了给城外的夷人突然一击,此时并没有竖起旌旗、打起锣鼓,就连马蹄和脚步声都放轻了,唯有黝黑的铠甲和□□的枪头闪着暗光。 忽然街头跌跌撞撞跑出来十几位老者,冲到大军前跪倒一片拦住马头,“铁石将军!你不要离开我们虎台呀!” 军令自然不会泄露,但是一早大军整装待发还是瞒不住城里百姓。此时铁石已经骑在马上,翻身下马扶起众人道:“我是去救援安平卫,虎台自有陈百户与羊夫人守城,定可保大家无虞!” 大家便纷纷道:“安平卫没来派援兵救我们,我们又何必管他们!只保住虎台县平安即可,便是朝廷有命我们大家也有话答!是他们无情无义在先!且是虎台百姓不放铁石将军走!” 又有人说:“铁石将军莫不是担心城内兵马多粮食不足?我们家里还有几千石粮食,全部捐出来充做军粮!” “我们家捐一千两银子!” 铁石摇了摇头,才要答话,钱县令已经上前拉住拦马的百姓,“铁石将军援救安平卫岂是为了粮食银两?安平虎台共为辽东门户,唇亡齿寒,于此国难当头之时,自要不计前嫌,保家国平安!” “本官身为虎台县令,又岂愿意铁石将军出城?但是孟子云,‘生吾所欲也,义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当此之时,本官亦要如孟子一般,舍生而取义,与虎台父老乡亲送铁石将军出城!” 钱县令是读书人,他的文词大家本就半懂不懂的,只听得什么“生”啊“义”啊的,且又带了闽南口音,愈发让大家以为到了什么生死关头,又有付捕头立着两只眼睛,粗声大气地吆喝着捕快们将人都拉回来,因此许多人就都痛哭起来,“我们就是想铁石将军留在虎台县保大家平安!” 还是羊夫人站出来大声地说:“我就是虎台长大的,现在听铁石将军令与丈夫带兵留守,誓保大家平安!众位乡亲们只管放心!” 陈勇便站在她身旁笑道:“我可是虎台城的女婿,哪里能让夷人踏入岳家一步!” 宁婉也向大家劝道:“也不只你们不舍铁石出城,便是我也不愿意。只是如今夷人转攻安平,若安平被破,辽东就会遭遇大难,虎台也难独存!更何况铁石将军此番出战,早已经成竹在胸,必将大败夷人,大家为何不舍?只管回家安坐,待大军得胜回城时相迎就是!” 百姓们这才明白,让开了道路,又都跪下向上天祷告道:“大军必胜!” 铁石便一声令下,城门轰然大开,“卢”字大旗高高举起,几千人如蛟龙入海般地冲出虎台,向夷人营帐而去。这时城头擂起轰轰战鼓,荒原的雪地上杀声一片。 宁婉站到了城墙上,见不到半个时辰铁石便击败了虎台城外的夷人,将战场留给陈勇羊夫人,又带兵向安平卫而去,默默在地心里一遍遍地念道:“我信你一定会胜的!” 羊夫人进城亦不回家,先到了德聚丰与宁婉说话,“卢夫人只管放心,经此一役夷人又损兵折将几千人,铁石将军到安平卫亦不必担心后面有人插上一刀。哈尔朗黄口稚子,南下不到三月,兵力已折近半,士气早堕,定不是铁石将军的对手!” 宁婉就笑了,“必是铁石嘱你来劝我的,只是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不必了。你累了一天赶紧回去歇着吧。” “我不累!”羊夫人得意地一摆头,“论力气我虽然比不上陈勇,但是我比他有耐力!”只怕宁婉不信,又赶紧说:“真的!我们一同出门打猎,一连几天跑马回来,他已经累了,我还不累呢!” “你怎么还这样好强!”宁婉想起他们比武招亲的旧事儿便笑了,“再有,在外面别对陈百户直呼其名,要叫百户或者大人,或者叫他的字也好,免得别人听了笑话。” “多伦那边的人都这样叫,才没有人笑话呢!”但羊夫人还是最肯听卢夫人的话,“他还没有字,那你帮他起一个吧。” “我又不是先生,哪里会给人起名字?”宁婉本想让她去请钱县令帮忙,却又想万一钱县令掉书袋弄个酸酸的字号给陈勇恐怕会更糟,就又改口道:“算了,既然多伦就如此,你也不必改,就是在虎台时略注意些就是了。” “是呢,我爹我娘也整日说我。” 宁婉就不解了,“你现在是虎台城里最令人钦佩的女子,你爹你娘怎么还会说你?” 说起此事,羊夫人也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我让陈勇给我端洗脚水被我爹听到了。” 不必说,他们在多伦也是如此的。宁婉就悄悄问她,“你婆婆听到了不生气吗?” “才不!我婆婆说陈勇娶了我是撞大运了,总让他对我再好点!” 宁婉也不由得道:“我看你也是撞大运了,傻人却有傻福!”羊大小姐当初在虎台县里嫁不出去差一点成了老姑娘,凄凄惨惨的,不想到了陈家竟成了宝儿,不只帮着陈家管着百户所的事情,又生下了两个儿子,也无怪陈家老夫人喜欢她。 “我们俩也常说还要谢你呢。” “这是你们的缘分,我不过搭个桥罢了。”宁婉说着便推羊夫人走,“赶紧家去吧,让陈百户再给你端了洗脚水烫烫脚早些歇一歇。” “你竟打趣我!”羊夫人就口无遮拦地说:“我才不信铁石将军没给你端过洗脚水呢!” 这把宁婉臊得脸都红了,“去,去,我不与你说话了!” 可羊夫人在多伦住了几年,什么话说起来都不脸红,“你不说就一定是有!铁石将军走前再三交待我和陈勇要照顾你,唯恐有什么不周到的,还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啰里啰嗦呢——啧啧,还不只是端洗脚水的事呢!”毕竟也怕卢夫人恼,说完了就几步跑掉了。 315.不通 有羊夫人来混闹了一会儿,宁婉竟好过多了。 她一再告诉自己铁石一定会胜,其实也免不了会有些忐忑,心里不由自主地便会生出些思量时,如今想到了铁石帮自己洗脚的旧事儿,便微微笑了。起身陪爹娘说几句闲话,再带着孩子们在炕上玩儿一会儿,熄了灯烛休息。 消息是在第二日午后传回来的。 哈尔朗果然悄悄带大部兵马去攻打安平卫,他还没有聪明到在路上设伏,而只是因为虎台实在难攻便转向安平了。又怕虎台出兵援救安平,就布下了疑兵。 而且,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哈尔朗攻了安平不到五天,就已经将城墙攻破了。 卢铁石带兵到了安平卫的时候,西城墙塌了一处,夷人已经自那处进城四处烧杀,兵士、百姓们便将其余几处城门全部打开逃生,有一些人就逃到了虎台县,最先将消息带过来的就是他们。 但是这些人知道的实在有限,他们只知道铁石带兵到了安平卫,至于战况,他们根本不了解,也顾不上了解。 这一晚大家都没有睡意,不知怎么就全来了德聚丰,宁婉就让毕婆子做了饭菜送上来,又让道:“大家还是要先吃些东西,我想着明日也就能知道结果了。” 羊夫人坐了又站,站了又坐来回地折腾,被卢夫人拉着坐在桌前吃饭,才扒了一口就又放下筷子问:“你怎么这样镇静,难不成真不担心?” 其实宁婉的心就如在油锅里煎熬一般,但是她还是微笑着说:“我相信他会胜的,大家都不必担心。”铁石是英雄,被逼无奈之时他尚能守住虎台呢,现在他的天地更广阔,他不会只安于虎台一县,正要用铁肩担起大义,拯救辽东之地。自己做为他的妻子,要全心全意地信赖他,帮助他,越是关键的时候越要稳得住。因为自己稳住了,也就稳住了大家。 一旁的钱县令就赞同地道:“不错!铁石将军必胜无疑!而且,纵使夷人势大,我们又有何惧?大不了舍身报国而已!” 羊夫人就说:“县令大人,你怎么总说死啊活啊的不吉利的话呢?就算夷人一时赢了,我们也要想法子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打夷人呀!” 钱县令原觉得自己一直慷慨激扬,堪为百姓的典范,一时被驳了竟无言以对,张着嘴只干眨着眼睛。 陈勇一向是最宝贝媳妇的,这时候自然是赞同媳妇的话,“那日送铁石将军出城时,我就觉得县令大人的话不吉利,只是大家面前没好意思说。” 钱县令便憋出来一句,“那可是亚圣说的呀!你们知道亚圣是谁吗?” 这次轮到陈勇和羊夫人眨眼睛了,他们两个都不识字,连圣人是孔夫子也未必多清楚,肯定不知道亚圣是谁。 文武之间,一向便是如此,绝难说到一处。 宁婉就赶紧笑着说:“其实你们的意思是一样的,只是说法不一样而已。”又让道:“先吃饭,如今城里虽然不缺衣食,但今天的饭菜也是难得的呢。” 粮食虽然大半收了回来,但是秋菜却顾不上了,如今虎台城里最少的就是菜蔬,比肉还难得。好在德聚丰存了不少的山货和干菜,每每招待大家都是极受欢迎的。 钱夫人瞧着丰盛的饭菜就说:“德聚丰所有的货物都捐了军中,家里留下的还常有我们来叨扰。” “县令和夫人将县衙都让给了难民,我们招待大家几顿又算什么。”又说起别家,“整个城里所有人还不是一个心思?只论商家之中,瑞泓丰捐的财物应该是最多的吧?望远楼、飘香居都没少出力。” 说起这些,钱县令就感慨地道:“本县一向以为虎台县百姓剽悍不守礼仪不服管教,不想夷人南下之时方才看得出城里竟有这么多人深明大意,真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啊!” 羊夫人也说:“做了善事一定有好报的!就说瑞泓丰的王掌柜吧,他们家先前子嗣多艰难呀,但前些天王太太又生了一个儿子,老掌柜在下面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乐呢!就是卢夫人的娘家,也是有名的积善人家,宁东家和东家太太都是有福气的人!” 大家就这样一直说到了半夜,宁婉听着外面三更的梆子响,有心劝大家回去歇息,但一想与其各自辗转还不如就这样围坐说话呢。将油灯重新挑了挑,又续了茶,才要坐下就听门外传来咚咚的声音,仿佛许多人在跑,接着人就进来了,正是铁石派回来的,半夜里赶路,眉毛胡子上面都凝着白霜,一进门就高声道:“铁石将军斩了哈尔朗,夷人溃退!将军有令,陈勇羊夫人明日五更带兵出城合兵追击夷人!” “胜了!胜了!”大家便大喊了起来。接着又听屋外也传来了“铁石将军胜了!”的呼声,原来传令兵自城墙缒入进城后就一路高呼方才之语,早有百姓听见兴奋得跟在后面,一时城内喧嚣起来,四处都点了灯烛,竟比灯节那天还要亮,人声还要鼎沸呢! 德聚丰铺子里诸人喜悦至及,但急忙就散了,陈勇羊夫人准备出征,钱县令夫妻与宁婉亦要帮忙备饭送行,五更天时,大军再次出城,只是这一次又与上次不同,大家笑容满面地相送,“早日击退夷人溃兵,回城过年呀!” 不知不觉间,冬至已经过,就要进腊月了呢。 好在,这个年总算能过得欢欢喜喜的了! 铁石与陈勇等人不久便引兵回来,刚好腊月初二,倒正合了全城人的心意。穷寇莫追,且雪天行军艰难,若是过于逼近夷人世居之地,容易生变。 不过陈勇和羊夫人却不想留在虎台县里过年,打算略一休整先去虎踞山。多伦的军户以及他们的家人孩子眼下都安顿在虎踞山呢,又有几处台站卫所的人也是一个心思,铁石自然点头,给虎踞山写了书信,让老林备上些银两,毕竟他们原来的家都被夷人劫掠过,这时候回去没有银子日子不好过。 宁婉瞧着大家告辞之际将羊夫人拉住,到一旁的小屋里说:“你先等我一等,我有几句话要说。” 羊夫人出城追敌数日,回来后面上却无多少疲惫之色,现在就笑嘻嘻地说:“夫人有什么事?铁石将军可是回家了,你还不给他打水洗脚!” “还有心思笑!我有正事呢,”宁婉就点了点她,“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也该长点心了,你回家可要防着些你妹妹!” “她怎么了?”羊夫人怔了一下,“自她被周氏赶回娘家,我们家里人都为她发愁呢。” “有什么可愁的,当初的路是她自己选的,也不是你们家里让她与许千户私通有孩子的,也不是你们逼着她给许千户当妾的,既然做了人家的小妾,丈夫死了被正室赶回来也是平常。” “虽然是这样,但那个周氏仗着有个当指挥使的爹一直在欺负她,她在许家也没上一天好日子,现在孩子也没一个,又被赶回娘家,将来是难寻出路,确实很可怜。” “她可怜没有出路就要给你家百户做妾?” “没有,”羊夫人突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你听谁说的?” 宁婉就又看到了昔年的羊大小姐,她总是大大咧咧,对这些事情都视而不见,就提醒她,“那天送你们出城时,我看到你妹妹对陈百户十分地殷勤,就猜到了。你若不信,再想想先前的事,当初她可是抢过你的亲事。” 羊夫人的嘴半晌没合上,傻傻地看向宁婉,“那我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你先说自己想怎么办吧?” “我……”羊夫人扭了扭身子,突然想通了什么,“怪不得我爹前些天一直说妹妹可怜,让我想法子帮帮她,我说让她嫁到多伦的军户人家,他们又不愿意。” “那你就愿意了?” “我也不愿意……但是,”羊夫人就低声说:“可是万一我爹逼我答应呢?” “他为什么要逼你答应?就因为你现在过得好?” “打小大家就都告诉我要让着妹妹,毕竟我身子好,从来也不生病,没心没肺整日都高高兴兴的,有什么事儿都能抗住。” 是啊,当初羊大小姐亲事没成又被许多嘲笑,也没见她怎么样,不吵不哭也不闹,所以羊百户就把心全偏到做了坏事的小女儿身上去了!而羊大小姐被这样对待惯了竟然也习以为常了!宁婉就问:“那你心里痛不痛呀?” 痛!怎么能不痛呢?羊大小姐想着自己的亲事让给了妹妹,大家又说自己嫁不出去,而卢夫人没有给自己做媒前的日子,自己虽然白天依旧笑嘻嘻的,但晚上没人时也会非常非常的难过,只是她不肯说出来让家里人担心罢了。现在她就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们的亲事是我做的媒,我最希望你们过得好了。如果你妹妹硬加了进去,不只你和陈百户间会生了隙,就是陈家、多伦百户所都会让她搅得一团糟!”宁婉就又嘱咐她,“既然想好了,不管是谁逼你都要打定主意,千万别心软。还有陈百户那里,你总要让他和你一条心。” 羊夫人只是性子爽朗,眼睛平日并不落在家中细事之上,却不是真比别人傻,闻言一笑,“我知道了,今晚我给他打洗脚水!” 宁婉进了房里时,铁石已经在浴桶里洗澡了,见她就笑问:“有什么急事,竟连我也不顾了,与羊夫人说了这么半日的话?”她便挽了袖子帮他搓了后背,“不相干,女人的事。”却说:“我听说公公的伤不轻,本想去安平卫看看,但是如今城外乱糟糟的,时不时地有流民和夷人,钱县令已经下令不许百姓随意出城,因此只让来往的兵将们送了些伤药。”又反问道:“这样的大事,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钱县令拦着你就对了,夷人虽然败了,但也难免有零星落在后面四处流窜的,且一逢乱时就会生出匪盗,这时出城很危险。”铁石就说:“我爹的箭伤是不轻,但我走前已经安排好大夫治伤,回来路上又得到消息说伤情已经控制住了,并不大要紧。再者我原想着你就是去了也不好在床前服侍,是以不必弄那些面子事儿,所以才没告诉你的,不想你倒先听别人说了。” 儿媳妇去照顾公公,自然有许多不方便,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铁石之所以不让自己过去,其实还是父子情分不深,宁婉心里十分明白,也就放过不提,便又问起安平卫当时的情况,“虽然听别人说过了,但总不如你知道的清楚,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样高大的一座城竟然连五天都没有撑到就被破了呢?” 也不只她想不清楚,如今整个虎台县整日都在谈论此事,可是任谁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什么都比虎台县要强得多的安平卫怎么能这样快就被攻破了呢?而且还是被攻打虎台失败了的夷人攻破的? 316.公心 提起安平卫城破之事,深通战事的卢铁石也竟不知怎么说才好,半晌才道:“总之,所有守城时应该做的他们都没做,所有不应该做的他们都做了!” 先是安平卫见夷人猛攻虎台,便放下心来闭城自保。做为辽东二十五卫最北的一处,安平非但城墙高大,兵多将广,又有军械所军需所等许许多多衙属,各种兵器弓箭在库房里堆得满满的,卫中所储存军粮更多达几万石,足够城中将士们不出城吃上两年。因此他们既没有出城抢粮,也没有急忙准备砖木擂石,甚至也没有认真准备防守。 冬季里护城河已经冻住了,因此夷便直接兵临城下,第一天就成功地用火箭将城内引燃数处,房舍都是相连的,因此火势很快就蔓延起来,许多兵士们连守城也不顾了急忙回家救火。 接下来周指挥使与知州大人便因为灭火以及许多事情打了起来,相互攻讦指责,都说对方祸国误民,却将灭火守城的事又放在了一旁。 大约所有人都以为夷人攻了两个多月虎台都没能攻下来,安平城是不可能破的,因此在守城上面都有些漫不经心,就连运送弓箭到城墙上这样的要事都有不及时的,更不必说吃饭、喝水、御寒衣物等等各方面全都一团糟,守城之军士气极低。 至于城破的原因就更是令人无语,原来西城墙下面有一处做烟花的铺子,在夷人攻城几天后铺子里堆成山一般的哨石还没有挪走,铺子虽然不与一旁的房舍相连火势没有蔓延过去,但不知哪里的火星飘过去突然引发了爆炸,当时火苗窜起了几十丈高,整个铺子灰飞烟灭不足惜,可却将城墙炸坏了一段,夷人见状便攻了进来,在城内四处砍杀,然后城内之人就打开别的城门逃出城去,铁石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场景。 “好在我爹毕竟打过多少年的仗,见城实在守不住了,便急忙沿城墙招集将士们,将他们带到指挥使府,那里院墙高大,也勉强能算得上一座内城,又守了几个时辰,正好撑到我带兵到了。” 宁婉也听安平卫过来的人说起,守城时唯有卢老指挥佥事最为勇猛,又可惜当时他已经没了军职,只带着几个亲卫家兵帮着守墙,且又在夷人进攻最猛的东墙,若是他在西墙守着,怎么也不能让夷人就那样冲进来。 公公要不是将指挥佥事的官职袭给长子,他自己还管着安平卫的军务,也许安平卫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这个问题宁婉在心里转过几次,但显然再提起并没有什么用处,因此便只道:“路少夫人还告诉我,当初夷人攻虎台时,公公再三向周指挥使建言派兵援救,甚至与指挥使吵了起来,只是周指挥使不肯答应而已。” “我知道,”铁石正在洗头,他的脸便隐在了水珠和泡沫中辩不清神色,只淡淡地道:“我爹也对我说过,而且还说他只是出于公心。” 宁婉便将热水用小瓢一瓢瓢地浇在他头上,将泡沫冲了下去,公道地说:“不管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安平救援虎台就是救他们自己,不救也是害他们自己。” “只是他们知道得太晚了。” “是啊!” 宁婉就问:“经此一战,周指挥使会怎么样?”她的确很希望他这个祸害会受到处罚。 铁石明白媳妇的意思,他也一向痛恨周指挥使,就一笑道:“虽然还不知道,但他恐怕也难向上面交待——就在城破前一天,他将知州杀了。” “杀了知州?”宁婉惊得手一抖,舀水的小瓢竟都掉了下去,“路少夫人怎么连这样的大事都没告诉我?” 铁石一伸手将瓢捞过来,重新递给她,“再帮我浇点热水,好舒服!”又道:“这事现在还有许多人不知道,她一定不好在书信里写,路上不太平只怕万一遗失了。” 可宁婉早已经不关注路少夫人没有告诉她的事了,急忙问:“那可是朝廷的从五品文官呀!他竟敢杀了?” “对,他就是杀了。估计原想再过些时候找个什么通敌之类的借口,因此先压住了,但怎么也没想到安平卫接着就被攻破,现在棘手了。” “钱县令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拼命上书要周指挥使赔命的!”宁婉放下冲水的小瓢,帮他在后背上用力捏着,“知州哪里会通敌?就是真通了敌也要送到京城里审过才能定罪。虽然文武官员矛盾一向颇深,但还真是第一次听到动辄杀人的呢,真是无法无天。你可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说是因为一个商人,夷人才一攻城,周指挥使不去城上,却将一个商人抓到指挥使府里以扰乱军需的罪名直接杀了。知州听了立即就大怒,带了满城的文官找到指挥使府上怒斥他没有权抓商户,纵是商户有罪也要通过大堂上审明典刑,又指责周指挥使因私怨杀人。周指挥使再三辩解战乱之时君命有所不受,但文官们绝不认同,两边越吵越凶,最后周指挥使一怒之下将所以文官都赶出指挥使府,然后知州就被发现死在一条沟渠里。” “这里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是自然,”铁石洗好了便出了浴桶,由着媳妇儿帮他擦干,又说:“他们间的乱事我懒得问,并不很清楚,我们早点睡吧。” 宁婉原铺了两个被窝,不想铁石却直接与她进了一处。刚刚洗澡时动动手脚也就算了,她还帮着他抒解了一回,但现在却不成,“一会儿你又不好过了,还不赶紧出去!” 铁石便按住她道:“如果娘知道的话,一定不愿意我们分开的,你说是不是?” 婆婆那人从来都是极善心的,再不愿意让别人为难,可宁婉还是说:“你当我没想?只是婆婆待我们好,我愿意守着规矩。”平常乡下人家哪里有守三年孝的,大家并不是不孝,只是不懂,再者也的确不通人情些。 “你所守的这些规矩是哪里来的?”铁石见媳妇答不上来便又道:“回来的路上我想了许多,所谓有规矩,不过是有人编出来管着大家的,翻看史书,就是圣人也没有按着现在的规矩守孝。真正的孝,其实在心里,人生苦短,不必为这些规矩束缚。” 先前铁石便时常会有些不同寻常的见解,但是今日他能想到这里一定还有原因,一向深知他的宁婉懂得,“你出兵的时候对我和孩子们都放心不下吧!”因此才会感慨人生。 “我以前去打仗时从来没有怕过,但是这一次出兵前的确想得特别多。”铁石在妻子面前什么都可以说出来,“如果不能回来,对我也没有什么,可是你怎么办?带着两个孩子可怎么熬呢?” 宁婉不觉得便泪如雨下,“我一直不敢想,每想到了便赶紧转了念头——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媳妇的泪是温热的,一滴滴地落在自己的胸前,似乎要将自己的心融化了,卢铁石长叹一声,“我终于明白什么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宁婉哭了一会儿,却又哽咽着问:“我和孩子,都是你的拖累,恐怕会影响你建功立业吧?”有了自己、槐花儿和松儿,铁石不再了无牵挂,他早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冷酷无情的将军了。先前宁婉总觉得他的变化是好的,但是现在又突然觉得也许不是?他可能更需要自由自在和广阔的天空,特别是眼下的战乱时刻。 “真是傻话,”铁石立即就坚定地反驳,“正是因为有了你们,我才觉得自己拼命打仗才有意义,我是在保护自己的媳妇和孩子呢!而且也只有这样我才会更加有劲头去建功立业,要么我就算建了功业又有什么用?” 宁婉复又笑了,“也是。” 铁石果真是想了不少,就又说:“而且有了你们,我每次出兵都会更谨慎,思谋更周密!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媳妇,我们还要再生几个孩子呢。” “安平卫出了那么多大事也没见你细想,倒是想到了生孩子上面。” “你还笑我?”铁石就去捏她的鼻子,“刚刚是谁又哭又笑的?” 宁婉才不难为情,“你回来了,我就是要又哭又笑地闹你!”说着便滚来滚去在铁石的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香香地睡了一觉,说起来她有好久没睡得这样沉了。 再起来时便觉得精神焕发,伸了个懒腰才发现铁石已经走了,知他就是这时候每天早上也少不了打一会儿拳,因此便穿了衣裳洗脸,坐下梳头时就见镜子里的人粉面如花,眉眼含笑,握了脸看看就笑了。宁婉傻笑一会儿,打开盒子抹了点儿香膏,梳了个最简单的圆髻,尽量显得不大起眼。 才将自己收拾好,便将两个孩子叫了起来,一个个地梳头洗脸,才要带他们去正房,就见帘子一掀,以为铁石回来,就笑道:“正好一起去爹娘那里吃饭。” 其实进来的却是羊夫人,向她苦笑道:“我一会儿便走了,先来辞行。” 原本定明日才走,如今提前了定然是有原因。且她又一大早就闯到自己屋里,宁婉不思量也能明白,才要说什么,门帘子又打开了,这一次却是铁石,便让他将孩子带去正屋吃饭,却让毕婆子单送了饭菜过来,让羊夫人在家里用饭,又劝道:“早些走也好,你一定想两个儿子了吧。还有,陈老夫人应该也盼着儿子儿媳妇早些回去呢。” 羊夫人歇了一夜脸黄黄的,还没有昨日神采飞扬,没精打采地拿筷子拨饭,叹了一声气,“你说的竟一点也没错,昨天我们才一提要回去,我爹就将我叫过去与我说了,原本以为我不情愿也就罢了,不想夜里妹妹竟一根索子上了吊,倒弄得我成了家里的罪人。” 宁婉眉毛都没动一下,挟了个肉圆吃了才说:“她死不了的!” 是没死,人还没吊上去,就被家里人发现了。 “若不是她非逼着我,我也就答应了,”羊大小姐也是个犟脾气,“如今闹成这样,我爹、我哥都劝我,娘和二姨都哭了,我就问他们,我哪里错了?” “问得好!”宁婉点头赞同,又问:“你们家陈百户呢?” “他说从没看过这样跟姐姐抢男人的小姨子,太丢人了,怎么也不能带到多伦让人笑话!还让我把嫁妆都给妹妹养着她,免得她一直说自己没有出路了。” 不想憨厚的陈百户也是会看人的,宁婉就更淡定了,“既然他都这样帮你了,你还有什么可愁的。” “但是我爹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早晚要纳妾的,我妹妹过去了,总还是我亲妹妹,比别人还要强些。” 这一点宁婉可不赞同,她之所以反对羊二小姐跟了陈百户,其实并不是不许陈百户纳妾,毕竟那是陈家的事,她哪里能管得了,“我是觉得你妹妹人品不行,若是她去了多伦,百户所恐怕都会不得安宁,因此才提醒你的。” 对于自己的妹妹,羊夫人从小一直满心疼爱处处谦让,自然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好。后来姐妹俩长大了,婚嫁之时出的那些事情,再有眼下的事情,让她怎么也看明白了,此时心里一片雪亮,知道必不能让妹妹跟着去多伦。可她还是不自在,就凑近了低声问卢夫人,“你会给铁石将军纳妾吗?” 原来羊夫人发愁,是因为动脑子想事情了。只是她这一问,宁婉也难答,若是点头吧,明明是违心的,若摇头吧,实在悍妒了些,不说认识的官员们就没有不纳妾的,就是律法上也清清楚楚地写了士人和官员可以纳妾。 羊夫人此时倒机灵,立即就明白了,“你也不愿意,是吧。” “嗯,”若是在钱夫人面前,宁婉绝不会承认,钱夫人一定会说自己妒嫉并讲一大堆道理,但是对着羊夫人,她还是说了实话,“就我们两个,过得挺好的,又不是没有儿子,为什么要纳妾呢?” “可是当官的哪能不纳妾?前些时候我大哥还闹着要买个妾呢,只是我家里没钱,我娘让他再等两年。”羊夫人就说:“到时候他要说想买妾,我可怎么说?难不成我回去就想法子把银子先用光了?” 宁婉有时也会为这样的事情纠结,现在就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做,你们家的事,还是要你们自己拿主意最好,就像昨天,你们不就办得不错吗?” 317.箭伤 尽管铁石摆明了不想管安平卫的乱事,自击退夷人便直接回了虎台,但事情还是找到了他的头上。腊月初八的时候,总兵府传来了军令,命周指挥使交出安平卫所部兵马,闭门写折自辩,由铁石接管并防守安平虎台两城,提防夷人再度南下。 虎台如今城池坚固,满城人齐心协力,纵是夷人再来也无可奈何,倒是安平卫一城如今情况很是不好,兵将折损大半不算,倒了的城墙在冬天里无法重修,城里许多大户人家或是南逃或是到了虎台,重新聚拢的军中士气低落,周指挥使更是声名不堪,若有夷人再至,恐怕难以抵挡。 铁石接了军令,便将手下兵马分成两部,又留娄佑、徐才守虎台,自己带兵去安平。宁婉就将槐花儿和松儿留在娘家,自己也打了包袱要跟去。 爹娘都免不了劝她,“那边乱成一团的,你去了其实反而添乱。不如等女婿安顿好了,陪孩子们过了年再过去。” 宁婉就笑,“公公受了伤,我先前便没能去侍疾,如今有了机会,总要表一表孝心的。” 提到了孝道,宁梁和于氏都不能反驳,虽然女婿对那个从不管他的爹也就那样一回事儿,但受了伤,的确与平时不一样。 倒是铁石背地里说:“我爹已经没事了儿,你要是为了尽孝就不必过去。” 宁婉自然也知道公公伤情平稳,就笑着说:“尽孝自然是要尽孝,我要跟去还另有原故。” 铁石就好奇了,“有什么原故?” 宁婉才不说,一摆手,“到安平卫你就知道了。” 到了安平卫,于公于私都要住指挥使府上。于公,铁石是接替指挥史统领安平卫兵马的,自然要用官衙;于私,公公正在指挥使府上养伤,一时不能挪动,他们过去了怎么也不能不一起住。 铁石去了前衙,宁婉便直接去公公平日里的住处,位于指挥使府西墙内的小院,十来间屋子,不十分好也不十分差,正是给幕僚清客们住的,如今住着公公和三位姨娘,一对儿女——当时夷人攻城时,他们也正因为在指挥使府上,因此倒都平安。 按说宁婉既然到了指挥使府上,先去拜访周指挥使夫人才是正理,但是她一向极厌周家为人,索性什么情理也不讲,直接就到了西边院门外,既然这里与府外相通,连大门也不必走的。 铁石既接了安平军务,形势便完全不一样,在安平卫城外十里便有不少人接了进来,及宁婉至此,更是迎面就见一位中年妇人,虽素静打扮亦不掩富丽,带着一大群妇人姑娘们笑着上前道:“卢夫人果然至孝,但请放心,卢老大人伤势虽重,但我家指挥使早请了安平医术最高明的老大夫看过,又用了我们家祖传的金疮药,只需静养百日,便能痊愈。” 若是别人这样殷殷相迎,又陪着笑说话,宁婉少不得感谢一番再客气几句,可是如今她心里怎么听着怎么不痛快,就冷冷地道:“我公公可是为了守卫安平才受了重伤!”你们周家本就应该好好照顾他,现在来表什么功? “正是,正是。”周指挥使夫人身为三品诰命竟要在一个官卑辈小的年轻女子面前低头,心里别提有多恼火了,可是现在她却不敢表现出一丝的不快,愈发笑得和蔼可亲,“安平卫能够幸存都是卢家父子的功劳!” 可是这句话宁婉听着也不高兴,真是讨厌一个人时,她怎么说怎么做都只能令人更讨厌,“本来我公公都赋闲了,铁石的驻地也不是安平卫!”守安平卫应该是周指挥使的责任,如今他好端端的,满城里却死伤了那么多人! 偏周指挥使夫人身后又出来一个人笑着圆场说:“说起来我们都是亲戚,我们家嫁到许家的姑奶奶平日回娘家常说起卢夫人又大度又和善……” 这话假得宁婉皱起了眉头,周氏如果回娘家说起自己,一定没有一句好话!她看也懒得看一眼说话的是哪一个,“我倒不知道什么亲戚关系,娘家自是够不上指挥史府的,就是嫁到了卢家也没有长辈告诉过我,至于许夫人,则更不熟了。”说着径直进了院子,直奔上房而去。 周家人就是再不要脸,这时候也不能跟着过去,随宁婉进来的几位姨娘就一路小跑跟上,小声地劝,“夫人,你也太不给周家面子了,我们毕竟还住在周府上,吃穿用度都是周府的供应,老爷受了伤周府也极尽心的。” 宁婉猛地停了脚步,面向她们待笑不笑地问:“” 几个姨娘就赶紧退了两步,唯有费姨娘却笑道:“不是,不是,我们就是好心。” 宁婉就又是一句顶了回去,“我一向最不识好心了!”四周终于清静了,她上前几步,到了门前方才停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见几个姨娘终于识趣地上前打了帘子,才款款走了进去,脸上也现了笑意。 公公受了几处箭伤,据大夫说虽然疮口已经平复,但因为夷人的箭都带了毒,定要静心养上一百日将余毒都清了才能真正无事,因此自己可以横眉冷对别人,但公公面前还是要温和相待的,毕竟是病人,且又是为了守城受的伤。如今夷人南下,生灵涂炭,国难当头,家里过去的事情自不必再提。 屋子里很闷也很热,又有一种特别浓郁的药味,宁婉前些日子在虎台没少照顾伤兵,因此倒不在意。但又因为是公公,倒不好看看伤口什么的,就笑着上前行礼问候,“公公如今饮食睡眠还好?伤口还疼得很吗?” 公公卧在炕上,面色红润,看起来很是不错,见了宁婉点了点头,“没什么,不过是几处小伤而已,也不是第一次受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问:“铁石怎么没进来?”眼下兵荒马乱的,儿媳妇不可能自己来安平卫。 宁婉见公公尚不知铁石接管安平卫之事,就笑道:“他如今先去办公事了,一会儿就能过来看望公公,打发我过先来。” “原来是有公事啊!”公公似乎还想问什么,却又没有问。 宁婉就笑道:“公公有什么缺的,或者想吃想用的,只管说出来,我去办。” “现在就很好,什么也不缺,都不必了!”公公说着一挥手,不由自主地“咝”了一声,原来是牵动了伤口。 费姨娘便一步上前扶住公公,垂泪道:“大人,你可要好好保养,大家都靠着你呢!万一大人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呢!”说着拿眼睛扫了一下宁婉。 宁婉瞧她这作派十分看不入眼,但公公面前却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公公还是要经心些,大夫人说这一百日一定要静养,非但不能多动,就是心里也要清静。” 公公点了点头,颇有些不耐烦地说:“没事,哪里就那样娇弱了起来?过去我们打仗时,受了伤随便拿布裹一裹就还要上阵的,也没见怎么样。”说着将扶着他的费姨娘推了一把,“别总哭哭啼啼的,我还没死呢!” 宁婉反倒要劝:“费姨娘年轻,没经过这些,所以不知道,不好在病人面前这样,更何况大夫们都看了,说公公的伤已经平复,只要再养一养就没事了,赶紧将眼泪擦干净再来伺候。”见公公嘴唇有些干,就倒了水递给一直站在旁边的宝璐,“给公公喂点清水,我在虎台也照顾过病人,听大夫说多喝些清水能早些将毒排出去呢。” 说了一会儿话,只怕自己在公公有什么不便的,便笑道:“公公如今养伤,我也不好打扰太久,这些日子我们都在安平卫,不论有什么事,只管叫谁传话吩咐就是。”说着便退了出来,在厅堂里侯着。 一时二姨娘三姨娘并卢宝璐都出来陪着她说话,唯费姨娘还留在屋子里,二姨娘便向里间指了指道:“她一向如此,我们也厌着呢。” 宁婉知道她们的小心思,周老夫人走了,公公的军职给卢铁城袭了,如今寄居在指挥使府上,将来还不知会如何,她们两个有儿女的自要为儿女打算,见铁石如今有了权势,便赶着巴结上来,因此就便摆摆手,“我倒没什么,只是费姨娘的话也不为错,你们可不都要指靠着公公?这时候一定要小心伺候,旁的事都待公公好了再说。”又冷冷地瞧她们一回,“我一向丑话说在前面,若是没有服侍好公公,我再不会客气的!” 二姨娘、三姨娘和卢宝璐就红了脸,“我们哪里会不尽心?”说着就都进里间去了。 宁婉便叫住了宝璐,“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吧。”虽然受伤的是亲生父亲,但家里有这么多姨娘,她一个女孩也不必贴身服侍。 卢宝璐本就是寡言少语的性子,且她又胆小,先前宁婉来卢家过年时,两人也不过打个招呼而已,现在想说什么半晌也没说出来,只憋得一张脸通红。宁婉原也没心思说话,只是等铁石过来,一时间倒是沉默无语。 总算铁石回来了,宁婉便携了他的手一同又进屋里,听铁石将军务上的事情简单说了两句,父子相对无言,竟还不如她方才说几句门面话时热闹呢,便想找个话头儿。可是婆婆的事不能说,周家的事不想说,军中的事也不是她一个女人可以随便谈论的,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什么来。 好在,就在这时,大夫过来换药,换过药正好有了话题,“大夫说公公平日里身子骨好,伤口长得很快呢,我们就放心了。” 就连铁石也道:“大夫说爹千万别生气,好好养着,爹一定照着做。” 公公便也道:“如今安平卫保住了,我无端有什么气可生的,没事的,你们都回去吧。”却又想起来,“指挥使府上定然要给你们拨院子,便选一处离这里近一点儿的,早晚过来也方便。” 宁婉就赶紧道:“我们就住在公公院里吧,这样才是真正方便。” 费姨娘就说:“我们这院子小,现在也没有什么屋子了。” 宁婉笑道:“我们只两个人,随便腾出一间小屋即可。” 二姨娘笑着说:“把铁垣的屋子给你们住正应该,让他们搬到我屋里去。” 三姨娘突然也醒悟了,小声说:“要么住宝璐屋里吧,让宝璐跟我住还方便些。” 公公就在炕上说:“你们别吵了,就让他们住正房,我用东边的,西边的两间不是空着。” 铁石马上辞了,“我们哪里能与爹住在一处,那样于礼不合,就请几位姨娘随意帮我们腾间小屋就可以了。”刚刚交接了安平卫的兵马之后,周指挥使便说为他准备了一个院子,他原打算带着媳妇住过去的,但媳妇既然说要住这里,那就一定按媳妇的话做。 宁婉也陪着笑,“这些小事哪里还要公公操心,我与几位姨娘商议就好。” 318.致奠 公公住的西院原本就不大,身边人又不少,如今内宅果真没空屋,宁婉拦着二姨娘三姨娘要给他们腾屋子,“不必那样麻烦,我们不如再到外院看看。” 外院里公公平日起居的房舍如今正闲着,外面是个小厅,里面一间小耳房,出了门便是面向府外的影壁,绕过去就是西门,她便向铁石说:“我们正好住这儿,你平日出入也方便。” 卢铁石自然点头赞同,“我看这里也不错,两旁的小屋正好让亲卫们住。”遂让人将带来的东西都送了进来。 其实这里别的都好,却没有火炕。别看火炕不算什么,但在辽东的冬天,没有火炕晚上会十分寒冷。但是媳妇既然选了这间屋,那一定是有道理的。是以,周家的人来了好几拨相劝,铁石都打发走了,又吩咐亲卫和丫头,“你们去再买几床被子、几个手炉分给大家!” 宁婉就在后面说:“再找几个盘炕的人预先付些工钱,明天一早过来给这几间屋子盘上炕,大不了我们走的时候再拆了。” 看着大家都走了,铁石就悄声笑问:“你这是做什么?”他并不明白媳妇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屋子不住,却非要挤在这里,只不过在外人面前,他必须完全站在媳妇一边儿。 宁婉还未及回答,卢铁垣跑了进来,急匆匆地说:“二哥,你怎么非要到这里住!舅母给你准备的春晓院,那里面什么没有?服侍的丫头也都是极漂亮的!快赶紧跟我过去,什么东西也不必带!”拉着卢铁石就要走。 卢铁石就什么都懂了,抬手将他拂开,“既然那样好,你就去住吧!” “你当我不想去啊!”卢铁垣就说:“那样好的地方他们哪里舍得让我去住!” “那你就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卢铁垣一向是脸皮极厚的,被赶了也不难为情,倒坐在椅子上不动了,“二哥,都说你卖石炭发了财,给我一千两银子用用吧,弟弟在外面欠了债还没还呢。” 卢铁石如今也有了官威,不再自己动手,便喊了句“来人!”两个亲卫进来便将卢铁垣拖了出去。卢铁垣一面挣着,一面又回头高声喊:“一百两也行,不,那就十两,算是我借的,我可以给你立字据,过两日就还!” 宁婉看铁石的神色十分不屑,就替他斥道:“公公受了重伤,你还在外面混闹,万一公公知道了生气,伤口再不好了,不必说你哥哥,我就叫人打你!”才挥手让人将他推出去了。 铁石就叹道:“我刚听说爹给他谋的差事早被免了,弟媳妇被他气得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无怪刚刚在公公那里没见到董氏,宁婉就说:“其实也不全怪他,他和宝珠、宝璐一样,都被养废了。” “我当时也差一点儿。”铁石就是原先有些不明白的,现在也都清楚了,却因为爹受了伤不好说他的坏话,就向媳妇笑道:“婉儿真是神机妙算,竟早早就猜到了周家的打算,一招就将他们的诡计破了!” 周家一向这么无耻,铁石这番来安平卫岂会不再用美人计?宁婉哼了一声,“偏有些人就是那样傻,竟一点也没有想到!” 卢铁石也觉得自己的确傻,周家安排了住处自己竟还答应了,“我真没想到,幸好有媳妇儿这个女诸葛提醒我。”不过他赶紧又捏捏媳妇的手,“虽然我会过去,但是若看到有人想扑上来,一定就会立即走了的!” “我也相信你,但是从现在开始你的地位又不一样,再扑上来的人可不是大伯娘二婶子家的乡下丫头们,已经变成官宦人家的小姐了,你可要小心!”宁婉酸溜溜地说着,“都比我好看,比我年轻,还知书达礼,又会琴棋书画什么的。” 卢铁石就哈哈笑了起来,将媳妇拉在怀里,着实香上几口,“其实媳妇你是在称赞你自己吧,又年轻又好看,又知书达礼,字写得漂亮,棋下得也好!”又兴致勃勃地说:“好久没摸过棋子了,明天我去买一付棋,待闲了我们手谈两局。” 宁婉点了点头,却又哼了一声,“记住!不许去周家内宅,一步也不许踏入!” “我是傻点儿,但有了媳妇教我,周家就是布下天罗地网,我也不会上当的。”却又为媳妇打算,“明天起我也给你这边多添几个亲卫,你有事情也方便些。” “那倒不必,周家怎么也不至于动手,他们在朝中有人,只要想法子把知州的事情交待过去也不至于如何,此时正要夹着尾巴做人。就是他们勾引你,也不是没有目的,如果能上折子陈情说是周指挥使的女婿带兵救援,力保安平城没有破城也说得过去。” 对于守城的武官来说,城破与没有破有着巨大的区别,朝廷在处理时态度是截然不一样的。安平卫城墙虽破,但是最后又将夷人赶出城去,的确也能勉强算得上没有破城,那样周指挥使就更容易摆脱罪名了。 卢铁石一向自负武功韬略不凡,他自投军后也一直所向披靡,但今日竟发现自己对阴谋懂得还是太少了,敬佩地说:“真没想到媳妇儿果真比我聪明多了!” 宁婉笑笑,“你的性子哪里会想这些,但世上的人就有周指挥使这般的。” “不过我还是比你聪明!”卢铁石就一本正经地点着媳妇的额头说:“因为我知道要娶你呀!” 宁婉被他逗得也笑了起来,也赶紧去点他,“不!我最聪明,因为我嫁了你!” 两人正吵得不亦悦乎,就听门口“当”的一声,原来盛儿来送手炉,冒冒失失地一推门,结果见两个人正相拥着逗趣,想退回去不料一失手便将一个铜手炉掉到了地上。 宁婉脸一红,赶紧推开铁石说:“喏,你眼睛里的沙子我给你取出来了,你有事便去吧。” “果然舒服了,”铁石就眨了眨眼,“周指挥使原要接风的,我没答应,一会儿再巡城一圈就回来。” 宁婉也正色说:“我们如今住在指挥使府,但一应用度还是不好叨扰。我们索性就再开个小厨房,自己采买做饭也省事。还有,公公那边的用度也由我们出钱,只人都是用熟的,先不必换了。” “不错,你看着安排吧,”铁石便出了门,又嘱咐道:“我晚上回来吃饭。” “知道,给你留着。” 安平卫较虎台大多了,铁石巡了一圈城回来就过了一个多时辰,两人先到公公屋子里问了安,宁婉便端出饭菜,两晚稻米饭,一盘萝卜,一碗酱,“今天才到安平,肉铺子里去得晚了,肉早卖光了,唯剩下些肉皮。集市也早散了,只遇到一个卖大红萝卜的没收摊子,我们将就些。” 菜色果然简单:红萝卜洗净连皮也不去,竖着切上两刀,然后再横着切成三四分厚的片,用开水焯一下盛在盘子里,红色的皮成了略浅一些的粉色,雪白的瓤变得半透明,就这么堆在盘子里,什么调味的东西也没放;一碗酱是用肉皮炸的,先把肉皮仔细地去了毛和油脂,用小火炖了一个时辰,再切成小小的丁,多放油,将花椒、大料、葱、姜都炒得香香的再将肉皮炒成金黄色,这时候加了大酱烹熟,正配焯过去了辣气只有一点淡淡甜味的萝卜片吃。 两样都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菜,就是农家请客时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待客,但其实配上白米饭,真是咸香醇厚,最下饭了!尤其是肉皮,煮得恰到好处,既不难咬,又有一种弹弹的感觉,连宁婉也吃了一大碗米饭。 铁石吃了三碗饭,最后又将剩下的萝卜蘸着肉皮酱都吃光了,放下筷子感叹,“回家吃媳妇做的饭,外面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了呀!”又向宁婉眨眼一笑,“而且还放心。”安平卫如今的情况,的确乱纷纷的,也不怪媳妇小心谨慎,住处吃用都要亲自安排。 宁婉见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就笑着说:“我还顺便熬了一锅皮冻呢,明天凝住了拌上蒜、酱油当小菜吃,我小时候最爱吃了!”其实她倒不担心谁给铁石下毒什么的,他们不敢!但是这些下流的东西没准儿会弄些勾栏里的药,他们不要名声了铁石总还要的。 结果卢铁石竟不知道什么是皮冻,宁婉少不了要讲给他听,“就是把肉皮切成小丁加水用小火熬,一点油盐也不放,一直熬到汤水奶白奶白的,然后放在盆子里就好,过上一晚就凝成了冻,切成小块蘸了调料吃,我特别喜欢那种滑滑弹弹的感觉!” 媳妇说起好吃的,眼睛就眯了起来,神色间无限的陶醉,说得原本不大注重口腹之欲的卢铁石不禁也想往起来,“明天早上我要好好尝一尝!” 两人又说了会儿安平卫里的事方才上了榻,原来这屋子里有一张数尺宽的木榻,其实就是偶尔歇息时用的,但如今他们俩人住在这上面,倒是分外有趣!平日的大炕最少也有十几尺宽,怎么滚都随意,但现在两个人只能紧紧地贴在一处,一个人若动了另一个必然知道不算,还要小心不能跌下榻去。不过相爱的夫妻俩儿住着并不难过,他们反正只需要一点点的位置就行了。 过了会儿宁婉就笑着说:“你快些睡吧,明日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你呢。” “你也一样,也会有许多人许多事找上来。” 不过,这又算什么,他们都年青,心气儿都胜,打定了主意要将安平好好整顿一番,现在实在不像样子! 待宁婉一早起来,身上热乎乎的,原来正抱着一个手炉,脚边还有一个,铁石却不见了踪影,只当他练拳去了,起来将昨天熬的皮冻拿出来切了一盘子,人便回来了,伸头道:“原来皮冻是这样的!” “你尝尝,”宁婉就将一块皮冻蘸了蒜泥放到他嘴里,却见他头发上竟沾了一丝丝的白霜,突然悟道:“你昨晚就出去了吧?” “城墙还有一处缺口,我过去看看。”卢铁石就笑道:“这皮冻真合我口味!我们俩人喜欢吃的东西都一样呢。” 宁婉便明白原来他怕自己初来乍到有什么事才回来,待自己睡着了就又走了,再想想也是,以铁石的性子哪里会放任城墙上有一个缺口就能回家安歇呢!不由得内疚起来,“原来我到了果真是给你添乱的。” “哪里,若不是你来了,我怎么能吃到这样好的饭菜?”铁石笑着香香她,“这几日我会忙一些,然后就好了。” 宁婉服侍他吃过早饭就说:“你去吧,先把城墙重新合上才是正理。”至于自己,她也有事情要做的! 吩咐了盘炕垒灶的事,又到公公面前问了安,宁婉将接来的一堆帖子都放在一旁,却先去了知州府上。 知州府上如今更是大张旗鼓地办丧事,府衙前的大街上满是素服吊唁的人,宁婉自敞开的大门而入,到灵前上了香,便被知州夫人接进了后堂,便轻声劝道:“节哀顺变。且天日昭昭,朝廷定有公断。大人既然已登仙路,我们留在世上的还要为国为家勉力振作才是。” 虽然没有人看见,但所有人都明白知州一定是被指挥使杀了,知州夫人早悲愤欲绝,更恨的就是指挥使竟然还污蔑自家的大人通夷,这让她几乎疯狂,而安平城里所有的文官们都与她同仇敌忾,将知州府上变成了讨伐指挥使甚至武官们的战场——当然只是在嘴上和纸上。知州夫人见了卢夫人便立即骂起了周指挥使,又反将通敌之罪推到了他的身上,“若非他引夷人入城,安平卫岂能这样快就破了,我们一家也都差一点没命!” 文武官员之间一向矛盾重重,安平城里闹得尤其凶,带累得虎台县里钱县令与许千户也水火不融,宁婉还曾利用钱县令对周指挥使的不满唆使宁清打官司告倒了刘五郎。但对于文武间的陈年老帐她其实也分不出是非对错。 如今满城的文官都站在知州一方,而武官们虽然不完全支持周指挥但也对于知州的死却幸灾乐祸的多,没有人前去祭奠,就是铁石到了卫城,也没有过来。 男人自有男人的立场,铁石奉命到安平只负责防卫夷人,因此连问也不会问破城前那桩案子。 但宁婉想着一则是死者为大,再就是她身为铁石的夫人,过来上香纵不能立即解了两下的矛盾,但也做出一个缓和之态,毕竟安平被夷人一番糟蹋,如今竟与过去完全不同了,先前街面的繁华都不见了,到处都在办丧事,哀声动天,真是让人心里难过——当此之时,不管文官还是武官,其实都应该一道守城安民才是。 319.完工 宁婉只在知州府上略站一站便告辞了。 对于知州夫人的话,她听过了也就算了,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知州是浙东人,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自小小的县丞一步步高升,千里为官到辽东任知州,他恐怕连夷人都不认得一个,哪里会通夷呢?但是,周指挥使也不可能通夷呀!周家人几代在辽东为武将,与夷人是有血仇的,且通了夷又有什么好处?放着三品的指挥使不做,到大漠上放牧去? 两边都拿通夷攻讦对方,其实就是瞪着眼睛说瞎话!为了相互攻击,他们已经什么都不顾了! 倒是铁石的话她觉得还算公允,在这一次守安平城之时,周指挥使和知州都犯了大罪,正是因为他们只顾着找对方的毛病,将夷人攻城的事当成儿戏,安平卫才会在几日内就被攻破。 如今知州夫人痛失丈夫,难过得失了分寸,劝是劝不动的,但愿其他的人看到她想缓和文武关系的态度,不至于一直糊涂下去,能将心思放在安置百姓,重建安平上面吧。 接着宁婉便去了路家。 铁石和自己都是从无到有开始打拼出来的,并没有什么人脉,特别是在安平卫,唯有路家算得上与他们交情不错的官宦人家了。宁婉想帮铁石将安平城的防卫做好,少不了要与路家的女眷们商量,请她们帮忙。 因宁婉早让人捎了话,因此才到路家门前,便有婆子媳妇们候着,还没进内院,就见路夫人路少夫人都迎了出来。其实离上一次见面时间并没多久,但隔了这一场战争,却又不同,竟恍如隔世一般,路少夫人顾不寒暄先垂泪道:“竟不想还能见到你,当日夷人入城,我们家首当其冲,惶惶然逃命之时只当必死无疑!” 宁婉一样历经了生死,也是感慨万千,拉了路少夫人的手温言安慰,“没事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又向路夫人道:“听闻老夫人和夫人们都平安,我就松了一口气。” “多亏了我这个儿媳妇,我和老太太才能活命!”路夫人便与儿媳妇一人携了卢夫人一只手,“外面冷,进屋里说话,老夫人也想着见你呢。” 路家如今住的官衙原就是当年公公做指挥佥事时住的,路家搬进来后又重新修缮过,极富丽雅致。但现在有几处已经破坏了,一时也没有修,就那样残破着,路少夫人就指点给她看,“夷人实在是太坏了,抢东西也就抢了,抢不走的东西还用刀乱砍!他们在安平卫里不过停了几个时辰就已经如此,若是真的城破,还不知会如何呢!” 宁婉自然十分赞同的,“我们卢家在城外的宅子也进了夷人,也是一样的情形,如今还没空收拾。好在祠堂是老宅改的,看着不起眼,他们倒没有进去。最可怜的是虎台城外的房舍,夷人大军在那里驻了两个多月,如今还留着房子就是幸运了,多半烧得只留个残垣断壁。” 大家骂着夷人进了正房,路老夫人见了宁婉就招手笑道:“卢夫人,赶紧到我身边来,一处说说话儿。”问了几句安好的话后,就不由自主地也说起了安平城的那一日。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了,千奇百怪的事也瞧了不少,但怎么也没想到安平城能破呀!”路老夫人感慨道着,“那日我们正在家里,就听外面一声巨响,房顶都震得掉下了尘土,把我唬得差一点死了过去。” 路夫人也说:“谁知道西墙下面竟还有一个烟花作坊呢?竟又将城墙炸塌了一段,安平卫这样坚固的卫城竟就这样破了。” 路少夫人就道:“当时就听得大街上到处都喊着‘城破了!’,我们在内院里面听得清清楚楚的,真真是吓得脚都软了。” “虽说吓得脚都软了,但还不是你张罗着把人叫齐了,一起出府去的!”路夫人亦心有余悸,“若非那样,我们恐怕就被夷人们砍死在府里了。”当日夷人并没有来得及将全城都占了,但是路府正当夷人自城墙损毁处入城的大路旁,因此这一带伤亡尤重,宁婉过来时便见几处家家都在办丧事。 又有路家别的太太奶奶们插言,宁婉听大家七嘴八舌地将当日的情形讲得活灵活现,彼时路指挥佥事与路家的男丁们都在城墙上,路少夫人当机立断带着太婆婆、婆婆、婶娘们、小叔子、小姑子、儿子、女儿、下人等等一大群人出了府,后来才逃了命。 路少奶奶就说:“当日我就想留在家里就是死,怎么也要走出去。可出了门也不知向哪里去好,正在茫然,幸而你公公带着亲兵们路过,见了我们就叫我们赶紧去指挥使府,我们就依言过去了,方才无事的。” 路老夫人和夫人也都道:“卢老指挥佥事不愧是当年有名的战将,当时大家都乱了,只他还镇静如常,将城里的人马都拢到了指挥使府里,撑到了铁石将军过来救援!” 大家都赞叹,“这一次安平卫多亏了卢家父子呀!”又羡慕虎台一直守住了城,赞道:“幸亏有铁石将军,百姓都跟着借光,不必受罪了!” 宁婉少不得谦逊几句,便也将自己的情形说了,又道:“虎台城小,但众志成城,虽然夷人猛攻了十数日,但终究是无功而返。她不多说铁石的功劳,反而讲了钱县令、钱夫人和自己做的诸多协助守城、劳军等等事情。” 别人听了倒也罢了,唯有路少夫人免不了十分惊奇,“钱县令钱夫人原都是不通事务的人,现在竟能有如此本事!”她原就是虎台人,且从小在典史家长大,少不了耳闻目睹县令府上的一些人和事,私下里对他们瞧不大上眼的。 宁婉其实原来也这样认为的,钱县令和夫人确实算不上精明能干的人,但是现在比比安平卫,她却更明白了,“但他们真正用心去做了呀!钱县令那些日子带人清理城墙四周,官袍脏得看不出本色的了,话说得嗓子嘶哑了;钱夫人也是一样,一早起来准时到小厅里办事,从来没耽误过一次,晚上还亲自跟着送姜糖茶。” 路夫人就说:“瞧瞧我们安平卫的那两个,夷人在城下,指挥使和知州不去做正事,反而打了起来。” 路家的男人多半在军中,所以女人们就都说:“周指挥使是很可恨,但城墙下面竟有烟花作坊,夷人攻城时也没有及时拆掉,到底是知州的错,他被杀了也不可惜!” 宁婉就摆手说:“我一早先去知州府里上了一柱香,不管怎么样,人已经没了,再说这些也没有用。如今过来一是看看大家,二就是想请你们帮着我为安平卫做些事。” 方才大家听过虎台县里的女人们如何接替了男人们将城里的诸事都理得妥妥贴贴,早被打动了,且如今宁婉的身份又不同,她的提议大家自然要赞同的,连与男人们商量也不必,就都笑道:“卢夫人吩咐我们自然从命,有什么事我们全家人都可以上阵!” 宁婉笑着谢了,又道:“不敢劳动老夫人,我厚着脸皮将少夫人借去帮忙,婶娘姐妹中有空的也请一并过去,至于有了需要扯虎皮拉大旗的时候,再请路夫人出面登高一呼,想来没有事情不成的!” 大家就都笑了起来,“卢夫人这般风趣,我们自然从命。” 宁婉婉就请路少夫人带她拜访安平卫的武官家眷,“如今闭门写折自辩的周指挥使家自不必理,接下来还有一位指挥佥事,四位指挥同知,我只与须家来往多些,别人竟不熟,还要你引见呢。” 此时路少夫人已经引着卢夫人回了自己的院子,让人拿出门的衣裳换上,又道:“安平卫孙指挥佥事自夷人入城时便带着家小兵马逃出城了,至今没回来,府里也空无一人,我们不必过去,只去四位指挥同知府中就好。” 宁婉一一拜访,联络了几位夫人,再说服大家一同去拜见州判夫人,安平卫文官中知州之下便是州判,亦是朝廷从六品官员,如今新知州还没有派来,正由他接了知州府的所有事务。不过她虽有和解之心,但在州判家中坐了半晌,说了几句话,到底话不投机,很快就冷了场,宁婉也只得无奈地告辞了。 大家便又回了路家,原来宁婉如今的住处太过狭小,因此借了路家一处房舍做议事厅,方才她们出来前路少夫人就吩咐下人收拾了。 到了议事厅,因都是武官夫人,自是一家,大家就纷纷抱怨道:“真看不惯州判夫人的嘴脸,当初城破时也就是文官的衙门都在东边,夷人没能立即过云,便多挨一会儿,铁石铁将军又及时赶来一刀斩了哈尔朗,将夷人赶走了,否则她早就连命都没有。如今竟说武将本就应该保护大家的,一点也不领情道谢,真是忘恩负义!” “我最看不惯她那故做清高的神态,都是朝廷的官,谁又比谁更高贵些,明明她家州判的官品还比我们家老爷低呢!” 两边积怨甚深,宁婉就笑道:“她说的原也不错,铁石来救安平的确是出于份内。再者州判夫人毕竟答应与我们一起捐款做事的。” “捐款?她才捐了十两银子,也不嫌丢人!” 宁婉带头捐了一千两,路家女眷们凑了五百两,四位指挥同知夫人每人捐了二百两,因此宁婉就笑,“也许是家底不厚罢了,总之我们已经有了两千多两银子,便拟个章程,好抚恤亡者、安置百姓、慰劳军中。” 路少夫人见卢夫人如此大度,倒不好再说州判家里根本不穷的话,便叫人备了笔墨,“我们原都是内宅里的女子,并没有什么见识,倒是卢夫人在虎台县便协助铁石将军守城,实为巾帼英雄,我们都钦佩不已。如今还请吩咐才是,我来录下。” “若说巾帼英雄,陈百户家的羊夫人才是,我差得远呢!”宁婉就笑,“便是平常办理各种事务,你们诸位当家的夫人太太哪个不比我能干?我不过因在虎台经过一回,又于此之时不好推让方才出来张罗罢了!还请大家用心帮忙,毕竟安平与虎台不同。” 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里都舒服,便以宁婉为主,大家为铺,一会儿就列了几项急需要办之事,接着又议如何办为好。。 路少夫人看看天色已渐黄昏就道:“我们马不停蹄地忙了一天,便是中午回来家里也没有先预备,只随便传了点东西吃,不如晚上我做个东道,也算开宗第一件事!” 宁婉摆手笑道:“你若做东倒也好,只是我们商定的事今日就要做起,是以先熬了姜糖茶送到城墙上,回头再吃饭。” 大家听了便都拍手道:“开宗第一件事便慰问军士们,如此甚好!”说毕也不吃饭了,便出门找了一处茶楼租了下来——如今茶楼里正生意惨淡,闻言十分愿意,要的价也不高,大家索性连他们的伙计也一并租用,立即派人去买生姜、红糖熬了起来,再用茶楼里的大茶壶、茶碗送到城上。 最先送的是西城墙一带,今日铁石带兵在此修城。辽东此时天寒地冻,其实无法真正动工,只得先将周围的碎砖石清了,然后立起两排高高的木板,有如夯土一般地将用水混起来的泥土砖块填进去。这样的天气里,泥水没一会儿就冻实了,然后再向上夯。 宁婉她们到的时候缺口已经夯到了一半城墙的高处,泥水冻起来的新墙与包了砖的城墙比起来粗糙多了,样子也难看,但毕竟是城墙,而且十分结实,足以将城重新围起,保护安平卫。又因为这法子着实出奇,便有许多人站在一旁看热闹叫好。 这些夫人们到了近前也不由得大开眼界,西城墙下面架起了几十口大锅,烧着热水,蒸气氤氲,仿佛降下了大雾。铁石令大家用热水将先前被炸倒的城墙残土混各均匀装筐,在泥水还没有冻住前将筐运到残墙上将泥土扔到木板内。兵士们排成长队,一溜小跑地将泥水源源不断地填在城墙的缺口,眼见着那里一点点地升高了。 宁婉就惊叹了一声,“你们还真有办法!” 铁石一笑,“虽然昨天就想出这个法子,但一开始并不顺,这一会儿才好些,你们正好过来看到了。” 宁婉便问:“看样子明日就能完工?” “不!今天就要完工!” “也好,完工了大家就能睡上安稳觉了!”宁婉说着把姜糖茶送过去,“大家先喝一碗茶再干活吧!” 铁石接了茶先不喝,只捧着茶碗笑,又悄悄向媳妇说:“你倒本事,只一半天就弄了一只娘子军出来!” 宁婉向他得意地哼了一声,“只许你到了就将城墙修好,我就不能做出些事?”转头去为大家倒茶。安平卫的兵将们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关切,自这些官夫人手中接了茶,个个感激万分,再三躬身行礼,反将几位夫人也感动了,“这些兵将们可真不容易,这样冷的天还在外面守城修墙,我们不过煮了点热茶送来,如今你们谢我们,我们才应该谢你们呢!” 安平城规模颇大,城里兵丁亦多,大家送了一圈茶就已经暮色四合了,下人们挑着灯笼,将长影照得模模糊糊的。这些夫人们很少如此操劳,自茶楼里出来个个浑身酸软,路少夫人便让道:“家里已经备下酒宴了,不如过去用点儿再各自回家。” 须指挥同知夫人就摆手说:“我可不成了,凭什么山珍海味也不想吃,只想回家里躺下歇歇脚。”另几位也是一个意思。 宁婉就指着路边的一个馄饨摊子笑道:“虽然是累,但饿也是饿的,与其回去还要闹家里人,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吃了。”说着到了摊子叫馄饨。 大家其实又累又饿又冷的,便也不分主仆地坐在摊子上吃了起来,一碗热馄饨下来,浑身都舒服了,路少夫人就说:“我觉得这馄饨是我吃过最好的东西!” 大家纷纷赞同,“果然不错,原没吃过摊子上的东西,尚是这般美味!”又都笑道:“那便你付帐好了,依旧算你请客。” 路少夫人点头道:“那是自然,我们先说好的。” 只是真到了拿银子的时候,她竟没有带银钱出门。其实也不只是她,就是别人也一样,大户人家的女眷们一向少出门,身上也不会带银钱,就是跟着的下人们也没有事先预备。唯有如今负责管帐的须夫人身上有银子,但她带的银子都是大家刚刚捐的银票,馄饨摊子哪里能找得开?路少夫人便将手里提着的铜鎏金牡丹花纹手炉给了摊主,“拿去随便到哪家当铺都能换几两银子。”二十几碗馄饨怎么也用不了一两银子。 大家就都拦着,“让人回去取就是,只多等一会儿就是了。”那摊主也不肯要的,“夫人们还能差我银钱?回头打发人送来就好。” 路少夫人却偏不肯,“大家都累得很了,回去就各自歇着吧。再者我将这手炉换了馄饨请大家,其实也是想传成一段佳话的!” 大家便都笑得肚子疼,却也赞同,“今日虽累,但却有趣,果真能成一段佳话,我老了一定要向儿孙们说!” 320.刚强 煮姜糖茶是第一件,接下来几位夫人便开始安顿阵亡将士家眷、埋葬无人认领的尸首、设慈善堂收养老弱幼儿等等,不一而足。 这桩桩的事总加起来也没有多大,又十分琐碎繁杂,很多人就是知道了也不以为然,且安平卫与虎台不同,竟专有人挑毛病指出做得不到之处,又有说女人就不该出头露面的,风言风语传出来,让大家很是生气。 便有人告诉宁婉,“真要查查是从哪里传出的口风,竟是故意与我们做对呢!” 宁婉只一笑置之,又劝大家,“我们如今忙成了这样,哪里还有空儿去查这些无影无踪的事?更何况我们若是要查,反让传话的人得了意,以为我们多在意他们呢!索性只作没听到,完全不理会,让他们随便说!”其实她心里倒是对暗地里谣传的人有些猜测,也知道可能是针对自己的,只是懒得与他们对上而已。 清者自清,他们行得正坐得端,又的的确确帮了许多人,好名声也一样有人传着。 这一日慈善堂正式挂了匾。战后安平卫便多出好些无人供养的老人、孩子及伤残之人,有些人甚至沦落到流离失所、沿街乞讨的地步,设立慈善堂就是将他们安顿进去。 但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却引起了轰动,铁石带着军中诸将前来送了一百石粮食;写匾的老先生也领着学堂里的书生们过来捐了些银两又作了几首诗大力赞赏,接着全城人都在传扬几位夫人多善良慈爱,将先前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风言风语都压住了。 但其实在这件事上,几位夫人用的心思和力气都并不是最多的。她们不过是在城里买下一处院落,略做修缮,再雇了阵亡将士们的家眷来照顾,这样的事对于管着家事的夫人们很是轻车熟路。甚至慈善堂的花费也不很大,她们精打细算买的院子位置偏僻,之所以雇用阵亡将士们的家眷也是为了一份银子能帮两部分人,就连那匾也为了省钱是一位夫人求了家里的故交写的。 但她们的名声突然间在安平卫里就如雷贯耳了,大家说起卢铁石夫人、路指挥佥事家的夫人和少夫人、须夫人等等,个个赞赏,由着这些夫人们,又赞起她们的娘家、夫家。大家在众人面前一向都是极谦逊的,但回了路家的屋子里,便免不了说笑起来,“平日都是男人们挣下家业功劳,封妻荫子,如今不想我们倒为男人们也挣得了荣光。” “最初我们商议每日晨时二刻聚齐,只要家里有一点小事儿,婆婆就不想我出门,每天变着法子打发人来给我请假。如今她再不了,只要他儿子一上衙,就吩咐我快出门别晚了!” “我也差不多,就因为是继室,前房的儿女都瞧不大起我,见了面连礼也不行的,我家那位也从不说他们,不想昨日我回去时他竟亲自起身来接我,又叫孩子们行礼呢。” “所以呀,面子不是靠别人给的,还得自己去挣。” “除了得了名声和面子,我眼看着那些人在咱们的帮助下日子过得越发好了,心里也着实高兴呀!” 接着又有几位千户百户夫人都加了进来,人多了,钱多了,能做的事情也就更多了。 然后州判夫人便来了,笑吟吟地道:“前些时候大家商议好一起做事的,偏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这个病那个灾的,竟一时没能脱身。如今家里清静了,我便赶紧过来,有什么事也能帮一把。” 宁婉只做没有看到大家给她使眼色,诚恳地说:“早听说州判夫人知书达理,我们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才女来帮我们呢!” 州判夫人就说:“我们家乡比辽东要繁荣得多,每个州府里都有慈善局,我小时候还跟着娘家母亲和嫂子去慈善局里捐粮捐衣,倒知道慈善局的事。如今不如就让我管着安平卫的慈善局吧。” 宁婉就一口答应,“既然夫人有如此的见识,又毛遂自荐,那自然最好了。我们原本人手就不足,夫人领了这个差使,我们还能轻省些呢。” “我们州府里还有几位夫人,如今也想为安平卫的百姓做些善事,不知……” 宁婉赶紧笑道:“做善事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只要想来的,我们都恨不得倒履相迎,哪里有回绝的理?只是到我们这里,从来只有捐银子的,却没有领银子的,因此倒不好四处拉人。”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州判夫人就摆手说:“若是为了弄银子的,也不来这里了,至于捐银,就看各自家里的情形。正好前日我陪嫁的田庄送来五百两银子,我便想着今年过年不给家里人添新衣裳了,这银子就都捐给慈善局吧。” 如此这般的,便又多了几位夫人。 路少夫人就背着人向卢夫人说:“你只不听我的,现在每日里多了多少乱事?那个州判夫人,一向最是要尖儿,总想压着我们一头,昨儿个须夫人险些与她吵起来。” 宁婉哪里不知道,每次闹出事还不是她去调节?不比先前都是武官夫人,纵有些小摩擦,大家也都看着男人们的交情悄悄退一步。武官夫人与文官夫人们先前便不卯,现在遇了事很容易争起来,但她却笑道:“乱事果然多了,但你说正事儿是不是也做得更多了呢?” 那是当然的了! 能加进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夫人太太,毕竟想做好事家里总要有钱有闲,寻常人家纵是有心也做不成的。州判夫人要尖儿,自然也极要脸面,先前敷衍着只捐了十两银子是没有看好她们会成事儿,再回来便主动拿出五百两,她带来的几个文官夫人自不会空着手,凑起来也有好几百两。而且她们将慈善局接过去后也管得不错,饭食过比去好了,也添了新衣裳,将小孩儿与老人伤残人分成两处,又请了一个被夷人砍掉一只手臂的秀才教孩子们识字;最主要的是她们请州府的大人们在安平卫城外为慈善局划出了一百多亩地做为供养,这是武官夫人们怎么也做不到的。 路夫人也不得不承认,就又说:“我觉得她一心想抢你的风头。” 也许有这个原因吧,但是宁婉不在意。当然了,她不是不要好名声,虽然是真心为大家做事,但她又不是圣人,有好名声当然更开心了。只不过呢,宁婉对自己有信心,只论眼光,州判夫人就差远了,难不成只凭着接管了慈善局就能让大家觉得她好了?要知道慈善局可是自己建起来的呢! 宁婉就笑着说:“我们做事就好比男人们从军一样,最初从小兵开始,然后管着一个小旗,再接着成为总旗、百户,在这期间,手下的人不断增加,每次加入的新人可能都会有不如意的地方,也肯定不如过去的老下属贴心,难道就不让新人加入了吗?那样就只能一直停在一个官位上了!” 路夫人看着她的目光就变了,“你这心胸,果然不是我们这些寻常的女子能比得了,也无怪你们家铁石将军眼里心里只看到你一个人!” 既然说到了这里,宁婉也有话要劝陆夫人,“我前两天就想说的,只是没找到机会,现在倒正好——我瞧着陆百户十分示好,只是你总不愿意接洽,可是这么回事?”大家常去军中,每次陆百户见了她们都很热络,对路少夫人更是殷勤,可路少夫人却总是客客气气的,表面瞧着守礼尊重,宁婉觉得其实就是疏远。 路少夫人什么事倒都是不瞒着卢夫人的,便苦笑道:“这一次夷人入城时,家里没有一个男丁,我只得强撑着将一家老少都带出来,后来又遇到你公公护着我们进了指挥使府里,全家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个伤了一块油皮,因此太婆婆、婆婆和公公着实称赞我。一面有长辈们说着,一面他也看出佩玉当年的心机,就后悔了,想与我和好。可是,我这心里,真是转不过弯来!” 都是女子,宁婉特别懂得路少夫人的心。若是铁石那样对自己,自己也转不过来,别处受了伤不要紧,都能长上,就是这心,恐怕受了伤就长不好了。 路少夫人原不欲说,但只一开口便止不住了,滴下泪道:“也不知怎么,他先前不示好的时候我还不怎么样,日子过得挺清静的,每天管着家事,孝敬长辈,抚养孩子,什么也不必多想。可他现在再来示好,我反而难受,恨不得再不见他。” 宁婉听着心里酸酸的,也跟着流了泪,“你其实比我刚强,要是我恐怕早就忍不下去了。” “那有什么法子?我难不成还能和离回家?就是我娘也劝我好好和他过日子呢。” 现实就是如此,路百户对路少夫人已经很不错了,他宠着佩玉与藏珠时也没有对正妻不敬,现在更是想改回来。而路少夫人若是真离开路家又会怎么样?地位名声都没了,两个孩子也不能带走。是以世人都是劝合的,俗话也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宁婉就拉着路少夫人的手说:“我不劝你,只想问你,接下来几十年的日子你想怎么过?是重新与他和好还是像现在一般貌合神离?哪怕你要回娘家也是一条出路,怎么最好?想好了你便拿定主意不要改了。” 路少夫人其实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她一直不愿意去面对,现在便点了点头,“我懂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过去的事,我就是再不愿意也要压在心底里,只当忘记了。” 这确实是最明智的选择了,宁婉不知道自己遇到了同样的处境会怎么样,但是她又告诉自己,不会的,自己不会遇到的。 安平卫的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走着,城墙修了起来,城内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就连带着家眷逃走的孙指挥佥事也重新带着家眷回来了。 晚上的时候,公公便向铁石叹了一声说:“孙老指挥佥事原是极勇猛的人,打起仗来特别有章法,积累了多少军功才得来的袭职,就这样一转眼就要没了。” 铁石就答:“如今朝廷和总兵府还没有传来军令呢。” 公公就又叹一声,“阵前脱逃,丢了袭职已经是最轻的了。” 回头宁婉便将三位姨娘叫出来问:“谁告诉公公孙指挥佥事的事?不是早说让公公安心静养着的吗?” 费姨娘就赶紧说:“我们整日在内宅哪里能知道什么?还不是三少爷,老爷病了从不服侍,多少天不见人影,一回来就乱说惹老爷生气!” 二姨娘也急忙分辨,“他一个小孩子还不懂事,我这就告诉他。” 宁婉就说:“这一次就过去了,若是再有,我绝不轻饶!”待回了前面,就见铁石正在训铁垣,“你要是再不知道分寸,我可就军法从事了!” 卢铁垣是最不禁吓的,见二哥真生气了,脸都白了,“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孙指挥佥事回来后灰溜溜的,再不请我们喝花酒了,没想到爹就打听什么事,又说到了军规。以后我什么也不向他说了,如果再乱说话,天打雷劈!” 铁石便无奈地一摆手,“算了,我给一百两银子,爹养伤的一百天里,你要老老实实早晚请安,不许再惹事生非。” “真的?”卢铁垣高兴得脸又红了,“二哥,你放心,有这一百两银子,我一定当个孝顺儿子!” 铁石的法子从来都是这样简单而实用,宁婉也免不了要跟着学,“你赶紧去岳家认个错赔个罪,把媳妇和孩子接回来,我也给你媳妇一百两银子。”公公虽然什么也不说,但二姨娘时常在自己面前念叨董氏住在娘家着实不好听,难免会在公公面前嘀咕,让公公烦心。如今将董氏接回来,公公也一定是高兴的。以后的事先不论,总要在养伤的一百天里让公公心气平和,箭伤早愈啊。 “二嫂要是能给一百两银子,董氏一定能回来的,”卢铁垣就拍着胸答应,“我就去将她接回来。”说着就要走。 宁婉赶紧叫住他,“你要是这样对弟妹说,她一定要恼的,也就不肯回了。你过去后要认真赔罪,再诚心请她回来,待你们夫妻回来的路上你再悄悄告诉她银子的事儿,她就开心了。” 见卢铁垣兴冲冲地走了,铁石就说:“还是你心思细,董氏一直在娘家住着的确不大好。”便自怀里拿出一封信来,“洛大哥的,来,我们一起拆了看。” 321.复职 自夷人南下,铁石和宁婉已经与洛家兄妹断了好几个月音信,宁婉见了信十分高兴,“看来京城果然没事了,信都送了出来呢。”说着便拿了剪刀将信件裁开与铁石一起看。 “可不是,洛大哥的信比朝廷的军令走得都快,可见是京城方一平静他就送信出来了。” “朝廷得知各处情况,总要想想如何处分,因此军令自然要慢一些。” 一面说着一面看信,信中牵挂惦念之言自不必论,洛冰还十分欣喜地告诉他们,洛家的案子重新审了,罪名洗清,家产发还,而能有如此的机遇却正因为夷人围住了京城。 安平卫尚有十几年没打过仗了,京城更是久不见刀兵。夷人突然兵临城下时,整个京城都慌乱了。洛冰便是因刚自辽东回京,深知夷情之故被洛家的一位故交引见给兵部侍郎,兵部侍郎在他的赞画之下写的奏章得到皇上赏识,后来洛冰又被引至朝堂里问策,深得圣心。当知道他正是洛家后人,十年前的榜眼时,皇上便下令重审江南大案,洛家沉冤终于得雪。 唯一让宁婉吃惊的是,洛冰并没有成为中极殿大学士,而是兵部给事中,但她转念一想,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洛大哥如今因对夷之策得皇上欣赏,到兵部任给事中也是应该的。而且她先前还特别打听过,给事中这个官虽然不太高,但能常见到皇上,正是许多人想办法努力钻营的,而且洛大哥原来就是吏部的给事中,也应该算是官复原职了。 洛冰写信时,正是京城之围初解,因此他对辽东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是他毕竟在边城住了十年,已经猜到了安平虎台一定会首当其冲被围,因此在讲述了洛家之事后便问起他们的近况,担忧之意跃然纸上。 宁婉将信放下就开始研墨,又低头看铁石回信,“你怎么不把斩杀哈尔朗的消息写上去呢?” 铁石就笑,“洛大哥现在一定已经知道,我就不必写了。” “想来哈尔朗的人头应该送到京城了,你说洛大哥见了会不会吃惊”想起铁石斩杀哈尔朗王子的战功,宁婉就喜笑颜开,“他一定会向皇上说,斩杀哈尔朗的卢铁石是我在多伦的同袍!” “其实算不了什么,若不是哈尔朗正巧与我在安平卫街上狭路相逢,能里能这样容易杀了夷人的王子。”铁石这样说着,但还是免不了笑了,又捏宁婉的鼻子,“瞧你得意的样子!” “在外人面前不好表现出来,在家里还不能让我得意一会儿?”宁婉就说:“而且正因为你不肯得意,我只好替你一替了。” 如今安平卫诸事顺遂,铁石也有空儿与媳妇在家里笑闹,一时信写好了,就将笔递给宁婉说:“你在下面给嫣儿写上几句吧,洛大哥说她很想你呢。” 洛嫣那小丫头未必真想自己,因为铁石的原故她对自己总有一点芥蒂,所谓很想自己的话也都是洛大哥写的,是以宁婉并不相信。不过既然铁石根本看不出,她就只笑道:“炉子上的榛子就烤好了,我要赶紧拿下来。你在下面再替我添上一句,我也很想嫣儿,再嘱咐她虽然为长辈们祈福,但也要注意身子。” 铁石便按宁婉的话在下面加了一句,吹干了墨将信折起放在信封中,“过年前能收到洛大哥的信,心情都好许多!” 宁婉此时已经将烤好的榛子用盘子拣了过来,原来他们新盘了炕,自然也就砌了一个炉子,就在耳房外间,平日并不用这里做饭,但是烧水什么的特别方便,宁婉就顺便让人打了两个浅浅的铁盘子,时不时将一些小吃食扔在上面烤一烤,晚上当宵夜吃,又方便又有趣。眼下将榛仁敲出来,自己一颗,喂铁石一颗,带着热气吃下去特别的香,且又软软的,与平时不同,又说:“原本年前要给洛大哥送些榛子、蘑菇之类的土物,结果夷人来了,什么也没有送成。” “算了,京城里什么没有?” “也是,洛家的家产发还了,洛大哥和嫣儿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两人便又商量过年,铁石就说:“我总要留在安平卫的,先送你回虎台吧。” 宁婉就说:“别那样麻烦,还是我们初二一起回去好了。”毕竟与公公住在一处,过年时她若是走了,着实不好看,且她在安平卫亦有许多事要做。 如今董氏回来了,卢铁垣不再整日不见人影儿,西院倒有了些过日子人家的意思,大家面上都和和睦睦的,公公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宁婉自然要维护这难得的平静。 到了年三十,铁石和宁婉虽然一个要上城墙,一个要去慈善局帮忙包饺子,但总归都先在家里坐着说了会儿话,又吃了几个饺子,也算是一家团聚。 宁婉见家里年夜饭菜馔整治得不错,各样物件也都齐备,便知是董氏的功劳。先前西院里三个姨娘当家,她们间一向彼此不服气,是以诸事都乱成一团糟,自己实在懒得理,倒是董氏得了自己的授意将院子管了起来。因此过了年背地里又多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这个不必告诉别人,给你做私房的。” 董氏先前无可奈何回了娘家,只是她本是个庶女,在娘家也难长住,且自卢铁石接管安平卫起,娘家人便再三劝她回去与二嫂交好,正好卢铁垣又来接她,就顺势回来了。到了夫家,二嫂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又让她管着家事,本已经很开心,现在更惊喜不已,却又笑着推让道:“昨日已经给孩子不少压岁钱,我哪里还能要二嫂的钱。” 宁婉就说:“你也知道我们与这边的情形,因此诸事倒不好插手,正要你多操心。如今只公公养伤之事最为重要,你千万小心。” 董氏就再三答应了,“二嫂本是做大事的人,如今家里的这些小事只管交给我。” 初二时,宁婉与铁石骑马回了虎台,见了娘家人和两个孩子,一番亲热自不必说,又向槐花儿松儿许诺,“待爷爷伤好了,爹和娘就能搬出来住,那时候就可以将你们都接过去了,一家人依旧在一处!” 娘听了便问:“公公还在,你们搬出去好吗?” 爹就说:“他们如今住的并不是卢家的宅子,早晚搬出去倒是正理,只是老人家那里也要一并接过去才是。” 宁婉就笑着说:“我们买宅子搬出去,自然会接公公出来,但即便公公不肯,我也是要搬的。其实我早不想在指挥使府里住着了,新宅子也买好了,眼下只因为公公的伤情不好提而已。” 槐花儿松儿在虎台住外祖家过得虽然好,但也是想爹娘的,特别是槐花儿,已经很懂事了,因此便都十分喜悦。 铁石最明白媳妇的心思,也向岳父岳母道:“眼下我爹正养伤,我们自什么也不能说,也不能动,待过了这段儿,我总会把家里都安顿好。” 爹娘便说:“我们都放心的。” 一时说起闲话儿,爹就说:“马驿镇吴粮商为了他儿子的事来家里找过你们,想让我们帮忙给你偿引见,我们便以如今女婿太忙推了。” 宁婉便问:“吴家的哪一个儿子出了事?” 娘便吃惊地问:“原来你们竟不知道?吴二被周指挥使杀了呀!” 铁石和宁婉果真不知道,“原来吴二就是那个被杀的商人!”安平卫之乱正是起源于周指挥使突然杀了一个商人,激发了文官和武官之间深刻的矛盾,后来以至于知州横死,城池被破,现在这件事还没有水落石出,对此安平城内一向都闭口不言。铁石到安平卫只依令守城,宁婉所做的一切自也围绕着帮他守城,是以,他们从不去打探过去的事。 铁石虽见过吴二,但只是一面之交,倒还罢了,宁婉再三叹息,却道:“我先前就觉得他行事手段过于偏激卑鄙,不是正途,现在不想竟这样快就落得如此下场!”就又不解,“吴粮商找我们又是为什么?铁石不过暂时接替守城之事,于民事上一句不问的。” 爹娘就说:“我们也不知道,看吴粮商失了儿子悲痛不已,也不好多问。” 所有人都知道吴二被杀会有内情,现在宁婉更是隐约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吴二之死其实是与卢家的旧事有关的。当初吴二为了争石炭生意,曾经打算告诉自己秘密,但是自己却没听。 果然,铁石与宁婉回了安平卫没几日,吴粮商通过一位官夫人找到了她,“我想问夫人些事儿,只要夫人肯告诉我,我愿意捐一千石粮食。” 宁婉到了安平卫后虽然也带着大家开了慈善局,救护伤兵、劳慰将士等等,但其实比起在虎台县里,还是差得远了。在虎台县里,满城的人都支持帮助她们,真是有钱捐钱有物捐物,家里贫穷的就出力,守城之时,虎台城上的将士们吃的穿的都要比城里的人要好,甚至有的穷人家将自家过年的新棉袄拆了做军衣送到城墙上。 但是安平卫这样富足的大城,如今兵士们竟没能全部穿上厚战袄,盖除了这些官夫人们捐钱捐物之后并没有人肯捐助,而只有官夫人们参与力量终是有限的。如今吴粮商的提议自是很吸引人的,引见的夫人便是兴高采烈地告诉宁婉终于有商人要为她们捐助。 宁婉听有人主动捐助也是开心的,但见到了憔悴得不成样子的吴粮商便赶紧将笑容收了,殷勤让座道:“吴叔,事已至此,还是要保重身体呀!” 吴粮商原本胖胖的,身子像一个圆桶,胖脸红光满面,乍一看像弥陀佛,正巧他又总是笑眯眯的,就是他家的绿豆全被宁婉买下来后来又高价卖了的时候,他还硬撑着笑呢。但现在脸上身上的肉都没了,衣裳在身上打着晃,多出来的皮垂了下来,立即老了十岁都不止,满面愁容,此时并不肯坐,只道:“卢夫人,我们又是亲戚又是故交,如今请你看在我可怜的短命的儿子面上,将那些事儿都告诉我吧!若是夫人不肯,吴叔就给你跪下!” 宁婉哪里能让他跪在自己面前,赶紧上前拦住,先扶了他坐下,“有话好好说。”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毕竟人命关天。 “先前铁石在虎踞山时,为了补贴军费开采石炭,那时吴二爷便找上门来要接石炭生意,我没有答应。他便半路截住我说,有一个秘密,能让我们家铁石将军得了公公的袭职,我当时只说不想知道,一口回绝了。但其实这个秘密我原也知道得七七八八,现在吴叔既然找到了我,我自然要和盘托出的。” 当年公公靠着军功得了官职后,他其实派了人到老家接婆婆过去的,但来人非但没有接到人,反而回去报信说婆婆因儿子没了,丈夫久无音信,生活无着便离开了卢家另外改嫁了。因此公公便娶了周氏,后来,事情弄明白之后,周氏已经生了儿子,而且也向朝廷请封了诰命,再将往事翻出来并不相宜。于是周氏退居佛堂,婆婆又是个老实人不争不抢的,然后就成了宁婉嫁过去时的情形。 这些事情众所周知,因此周老夫人虽然抢了别人的丈夫,但是一则她是指挥使的亲妹子,二则是许多人亦觉得她无辜,她稳稳地站了十几年的上风。 后来铁石有了出息,而宁婉嫁到卢家虽然没公开替婆婆打擂台,但却撑起卢家老宅,又给婆婆挣来了诰命,风向便又慢慢转了,大家都觉出婆婆其实是最可怜的。 再后来周老夫人便随着儿子去了京城,同情她的人又多了起来。她也是倒霉,明明一个官家小姐,说是嫁了人,其实在佛堂里守了几十年,老了还被逼着离开了家乡。 大家更都认定公公是个恶人! 但是呢?宁婉就说:“世人也都不是傻子,这其中的破绽也不少:第一,铁石的大哥是在公公娶了婆婆第八个月出生的,当然可以说是早产,但俗话说‘七活八不活’八个月生下的孩子一向不大好养活的,可是大哥身子一向不错,就是小时候也没得过几次病,安平卫的老人都知道。” “第二,当初公公派的人到老宅时没见到婆婆,却打听到她再嫁了,其实老宅附近吴家的亲戚很多,他们都知道当时婆婆因为丧子不吃不喝差一点死了,被吴叔和吴婶接到家里照顾,而吴叔和吴婶家与老宅相隔不过半里,只几步就走过去了!难不成来打听消息的人是傻子不成?” 322.吐血 宁婉本就是聪明的人,嫁到卢家后她也曾悄悄打听一二,便大致晓得了卢家当年的往事。此时便向吴粮商说:“如此看来周指挥使的妹妹当年可能与公公先珠胎暗结,然后又误传婆婆再嫁之消息让公公停妻再娶。想来吴二爷应该抓到了把柄,便去威胁周指挥使。其实若不是我婆婆不争,而铁石又愿意要公公的袭职,我们就是不用那些把柄,告到官府也一样能赢,所以我才不肯听吴二爷给我讲那秘密。” 吴粮商听了却苦笑一声,“你说的这些不必说我儿子,就是我早就知道了,甚至知道的还要更多。” “当年你公公派人到老宅接你婆婆之前,早有人抢先过来。给你婆婆的堂伯堂叔塞了钱,让他们先把你婆婆送到吴婶家里,将老宅锁了门,出面向来人说你婆婆改嫁了。这事吴家的人多半都清楚,就是你婆婆也影影绰绰地知道些。” 宁婉先前只当是周家派人到老宅,又赶上婆婆正好有事出门便问也没问地回去谎报了消息,现在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便对吴家的人恨得咬牙切齿,“亏我嫁过去时还曾用心招待过他们,真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骂的正是吴粮商的叔伯,但他如今也不辩驳,只道:“如今他们早过世了,夫人也犯不上再生气。再者他们的子孙并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也算是报应吧。”却又告诉宁婉,“就是周家那边,我们虽然不能将详细的情形查到,但是我儿子却找到了当年给周老夫人接产的接生婆,据接生婆说生下来的是一个满月的孩子,因是周指挥使家小家,她记得很分明,却一直不敢说出来。” 毕竟是公公私德有亏的事,宁婉听了倒不好说什么,只是反问:“既然吴叔都知道了,却怎么又来问我?” “这虽然也算是秘密,但我儿子说的绝不是这桩事。”吴粮商就说:“这件事翻出来,当年的人证物证早就都没了,就算审出来,也不能将周指挥使怎么样。他怎么会因此恨成了那样,一有机会就将我儿子杀了呢?” “也有道理,”但是宁婉却又想到,“吴二爷自京城回来后插手了安平卫的军需,是不是生意上与周指挥使有了纷争,因此两事合在一处,周指挥使才起了杀心。” “我儿子虽然不好,但是我却知道他的性子,只要是想做的事,出手一向特别阔绰,绝不会在银钱上亏待周指挥使的,何况他也曾向我说过军需上得的利大半都给了指挥使府上,周指挥使没有道理要杀他。” 宁婉可是与吴二打过交道的人,觉得他的为人处事实在令人不舒服,当初他与自家抢生意时,自己也是恨他恨得牙痒痒的,而宁清和刘五郎就常说想一刀杀了他。只是这话她却不好向吴二爷的亲爹说,毕竟每个当爹娘的,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没有那么坏。于是就摇头道:“我再不知道别的了,还请吴叔再打听打听别人,或者另有其它事也未必可知。” 吴粮商自得了消息已经奔波了一个月,因此已经认定吴二的死因与卢家的旧事有关,又问宁婉,“你可听了你们家或者周家有个私生子吗?” “周家的事我不知道,但是卢家只这么几个人,倒从没听过谁家有私生子。”便是卢铁城,至多也勉强算得上奸生子,与私生子相差远着呢。宁婉只当吴粮商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悲伤得不大正常,就又再劝,“吴叔给儿子讨回公道的心我自然明白,但是只凭周指挥使无故杀人便可以告他,不必非要钻牛角尖了。” “周家势力雄厚,现在出了杀州官的事还没有被关押起来,我们一介商人的命又算什么?我一定要找到周家的把柄,让他给我儿子赔命!再者我儿子这几年生意做得好,留下十万两银子,他没有命花,我要将这些银子全部用在他身上,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便又起身拱手道:“既然卢夫人不知道,我还想求卢夫人一事,帮我引见引见卢老指挥佥事,我想当面问问他当年的事。” 宁婉吃了一惊,无怪安平卫人称吴二爷,吴二竟在短短几年挣了这么多银子!但是,也正如他爹的话,银子挣来了也没有命花,又有什么用?眼看着吴粮商眼睛里冒出疯狂的光芒,宁婉赶紧摆手,“我公公守城时受了几处箭伤,如今正在静养,大夫说一百天之内不能挪动,也不能着急生气,现在闭门谢客呢。” 吴粮商就说:“我只问问过去的事,并不会惊动老大人养病。” 如今家里人在公公面前非但不敢胡乱议论外面的事,就连婆婆、周老夫人、卢铁城等等的名字都一句不提的,就是为了让他平心静气地养伤。现在宁婉哪里会让他去打扰公公,就坚决道:“眼下无论如何也是不行的,若是几个月后公公无恙了,我倒可以帮吴叔在他老人家面前问一句,如果公公想见,我再帮你们引见。” 吴粮商就道:“我再给你们捐两千石粮食!” “这并不是捐多少东西的事,”宁婉还是回绝,“便是先前那一千石粮食我也不要,毕竟捐助要出于本心。将来吴叔心境好了,那时我们再说捐助的事。”说着送了客。晚上与铁石说起,宁婉只拣了几句,又道:“据吴叔说,周指挥使家势雄厚,恐怕这一次未必能怎么样。 正好铁石亦有消息要告诉她,“吴叔说的并不错,京城里的公文到了,周指挥使果真只免去指挥史一职,并没有其余处置;被杀的知州于夷人南下时不能协助指挥使守城,致使西城墙倒塌,死不足惜,是否有通夷之情令大理寺另审;至于吴二之死,也因扰乱军需,罪证确凿,不与追究。” “竟是这样的结果。”宁婉嘀咕了一句,就问:“孙指挥佥事呢?” “他被革除了世袭军职,降为军户。”铁石又笑着说:“媳妇,你如今是从三品副指挥使夫人了,诰命封号随即就赏下。” 以铁石斩哈尔朗、保住安平虎台两城的战功,升为三品指挥使都没有什么,宁婉便了悟道:“恐怕皇上觉得一下子将你升四级到指挥使不大好,因此就在安平卫设了副指挥使,然后又赏我一个诰命来平衡一下。” 钱石就笑了,“瞧你说的,好像朝廷任命也像做生意一般讨价还价。” “虽然不好这样说,但道理就是一样的!”宁婉其实并不懂得朝廷大事,但是她觉得万事一理,“要么过去安平卫没有副指挥使,如今竟设了呢?正好既能让你管着安平卫,又些余地,将来再立新功时就好升你为指挥使了!” 铁石听了也点头,“果真有道理。”但他却很高兴,“原本就想为你请封诰命的,现在朝廷提前替我们想到了,也是体贴。” “没准儿是洛大哥的主意呢,如今我们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了。” 铁石赞同,“不错,不错。” 对于卢铁石连升了三级,自然有许多人艳羡不已,甚至暗怀嫉妒,但多半的人还是服气的,也是开心的。一时前来庆祝的人往来不绝,又有人闹着要她摆酒请客,宁婉便一一拒了,“如今安平卫布防尚有许多未完之事,铁石一直忙得很;再者公公正养伤,家里也经不起喧闹,待以后有机会定然会请大家。”只在外面小小地请了一同做事的几位夫人们一个东道。 对于朝廷的旨意,大家自当遵从,但亲近的人在一处总会悄悄地议论一番,几位武将夫人便都说:“知州白死了,知州夫人也灰溜溜地离开了辽东,自州判夫人以下,那些文官夫人的气焰都下去了。她们只当朝廷重文官轻武官,却没有想到战乱起时还是要靠武官的!守城时,文官们非但不协助武官,反而添乱,死了也是白死!没有给他们扣上通夷的罪名已经是便宜他们了!” 周指挥使杀知州之事,朝廷的确是偏武官了,但大家都道:“朝廷若是不如此,如何能抚慰我们边城武官?守城时还要与文官争斗,仗能打赢吗?” “道理便是这样的,平日里文官争强好胜也就罢了,到了战时依旧要闹,绝对是自找死路。” 路少夫人就又评论道:“不过这一次的事,还要归于周指挥使在京城有大靠山,因此才能有如此的结果。” 大家也赞同,“周家的靠山果然厉害,安平卫最后定为未破城,因此周指挥使只得了个守城不力的罪责,连袭职都保了下来。如今他韬光养晦几年,或是复出,或是让长子袭职,还能谋到三品指挥使之位,不比孙家,竟降为军户了。” 说到最后,大家还是都来恭喜宁婉,“如今你们大人不只是连升了三级,声名也传到了各处,朝廷已经验过哈尔朗的人头,正传首九边呢。”先前大家相处,卢夫人只是五品官夫人,如今立即成了从三品官夫人,而且诰封也到了边城,反压过大家。 宁婉就笑,“还不是要靠大家的襄助!” 铁石如今正式接了安平卫,身份又是不同,便是宁婉与这些夫人们做的事情也顺利起来,总有眼光好见识高的商家,主动地捐了银两物品,将士们得到抚慰士气大振。又因城内平稳,安平卫一扫先前的颓然之气,商家重新开了业,学堂里又传出了读书声,就是茶楼酒肆人也渐渐多了。 过十五的时候,铁石力排众议依旧如常开城门办灯节,又与夫人在安平卫最大的酒楼宴请宾客,然后带头赏灯,只见城内到处火树银花,颇有了些先前的热闹繁华。 两人半夜里回了家,见公公的屋子里还亮着灯,便过去看看,见只公公一人沉着脸坐在桌边,桌上放着笔墨纸砚,笔尖上犹滴着墨,写好的字纸却已经不在。宁婉上前行了礼笑问:“大夫说要公公静养的,怎么又写字?” 铁石也说:“爹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做就是。” 公公便抬眼瞧瞧他们,一摆手道:“没什么,都是些小事。” 宁婉再一摸桌上的茶,早已经冷了,便出来叫热水,却见西院里竟一个人都没有,心里便有些气,她出门前明明吩咐家里要留人陪着公公的。 正这时,费姨娘一脸笑容地自角门里进了院子,见了宁婉赶紧收了笑意,上前问:“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宁婉就问:“你去了哪里?怎么公公眼前连个人都没有?茶也是凉的?” 费姨娘就说:“今天轮到我服侍老爷,因此他们看灯我便没有去,我又见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个个坐不住,巴不得出去玩就放了她们的假。原本我一直在老爷身边的,刚巧有个同乡来看我,便在角门处说了几句话,正也要回来煮茶呢。” 宁婉见她说得还算合情理,便道:“那便赶紧煮了茶给公公送过去,再者公公毕竟受了伤,身边总是要留个人才好。” 费姨娘再三答应了,煮了茶送上。他们又坐了一会,见公公不大开口,只当他累了,便告退出来。 宁婉与铁石回屋里才换下大衣裳,便有人来将门敲得咣咣响。铁石三步两步上前开了门,就见宝璐站在门前,浑身颤抖,面孔雪白雪白的,牙齿格格地响,勉强说:“娘和我回来就见爹倒在炕上,吐了好多血!” 323.局面 宁婉与铁石再顾不上换衣裳,急忙跑去了正屋。 公公倒在炕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已经人事不醒,炕褥上一片又一片的血渍,十分地触目惊心;炕下三姨娘正站在那里哭,“老爷,你可不能有事啊,宝璐还没定亲呢!” 宁婉顾不上理她,急忙叫人请大夫,又在家里找了一剂内服的止血伤药,用温水调了送上来,让铁石扶着公公,自己上前灌了下去。 一时费姨娘从外面回来,立即就吓得堆在了地上,“怎么会这样!老爷你可别吓我呀!” 又有二姨娘带着儿子儿媳并孙子也回来了,见了便都围上来痛哭,一声声地叫着“老爷,铁垣如今还是白身,可怎么办?” 正乱成一团,大夫过来了,宁婉瞧着实在不像样子,且对病人也不好,便低喝了一声,“吵什么,再吵就出去!”屋子里才静下来。 大夫诊过脉到了外间便摇头道:“老大人突然怒气冲激,心火大盛,疮口迸裂,箭毒发作,便是华佗再世也无良策。” 久居边城之人都懂得夷人之箭毒发作是再没有办法的,因此便都呆住了,铁石便流泪道:“还请大夫尽力一治。” 大夫就说:“将军,非我不尽力,箭毒发作本就无药可医,且老大人呕血数升,如今就是神仙也难为了。”说着便行礼告退,再不肯留。家里又急请几位大夫,都是如此说,竟无一点良策。 正无可奈何间,公公突然转醒,睁开眼睛在大家面上扫了一回,就断续地道:“铁石,爹最对不起你娘和你了,可现在还是要把身后事都交给你,你看在爹的面子上照应一二,别让他们没了着落。至于这里面的事,将来你必会知道的。” 宁婉一时听不懂,见铁石也一头雾水,却点头道:“爹,我答应,你放心吧。” 公公就向三儿子说:“你也太不争气了点,将来让你二哥帮你谋个军职,再别丢了,否则你二哥也帮不了你。” 卢铁垣也赶紧应了,“爹,我知道了。” 公公便转向二女儿,“我一直想着给你订一门亲,只是还没来得及,就让你二嫂帮你张罗吧,她心肠好,想来也亏不了你的。” 卢宝璐早说不出话来,被宁婉在背后一推方才哽咽着应了一声,又咬着帕子哽咽着。三个姨娘便也都哭了起来。 宁婉才想喝住她们,董氏突然不知从哪里出来指着四姨娘道:“方才你做了什么?将公公气得吐了血?”原来她如今管着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方才大家乱成一团时便出去查问,如今正要将事情撇清。 四姨娘再三摆手不认,“没有,没有。” 董氏就道:“我已经问清楚了,你只做好心让我们都去看灯,又把丫头婆子们也都打发走了,却带了人进来,是不是与人私通?才将公公气着了?” 宁婉想起自己回来时家里的情形,便也有几分相信了,只是眼下并不是追问此事的时候,因此便要上前拦住。不想公公却摆手说:“并不是如此,带来的人是看我的,你们不必埋怨她。” 董氏就说:“公公,门上的婆子亲眼见她收了人家的银票。” 公公怔了一下,便苦笑道:“我说你怎么肯替人家传话,原来是收了他的好处——也罢,如今我身边这几个,只你一个没孩子,因此只怕将来没有指望,有些私心也是应该的。就是我这样了,也是报应,并不怪你。”说着又吐了一大口血,头一垂再没了声息。 自公公受伤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十余日,一直十分平稳,所有人只当他一定会痊愈的,突然出了事大家都半点准备也没有,一时间都慌了手脚。唯有宁婉先前办过婆婆的丧事,如今倒还没有失了分寸。 但是公公的事与婆婆又不同,先前婆婆的寿材、寿衣都是早备好的,且那时在自家之中,万事方便。眼下他们住在指挥使府上,主不主客不客的,倒是十分费张罗。 可当初婆婆过世时,宁婉悲伤得不能自已,她和婆婆总是处了好几年的婆媳,情分可比亲母女。此时虽然也掉了泪,却差着许多,心里依旧清明,她便条理分明地一样样地将事情办起来,置办寿衣、看板、移灵、布置奠堂,不一一而述。 按辽东的习俗,没有在别人家办丧事的道理,好在宁婉早于安平卫买了新院落,原本打算公公伤愈后搬出去的,现在却先用上了,虽然种种物品都不全,但只要有银子置办也不难。 公公是因国事而受的伤,当日安平卫内因他逃得性命的人不在少数,又有如今任副指挥史的儿子,因此死后哀荣还是有的,满城的人至少有一半来上香祭奠,铁石与宁婉只是答礼就疲惫万分,至于伤痛,其实也是伤痛的,却是另一种滋味,实难说清。 七日出殡,葬在卢家祖坟里。按辽东的习俗,应该重新开了婆婆的坟将公公与她合葬,但是铁石做主,只在婆婆坟旁另开了一个穴,将公公葬了进去,两坟并立,墓前依官品各自立石羊、石马、石望柱等等,很是气派。 下葬之时,安平虎台各处官员都来祭祀,竟没有人说什么,毕竟卢家的旧事所有人都听了些,大家心里都明白。便是周家,也只依礼上香,丝毫没有为周老夫人争墓地之意。 先前公公的事情方出时,宁婉曾问过铁石,如何与周家报丧,铁石只道不必报了,因此周家其实是自己过来的。 宁婉原想过,如果周家以公公的岳家身份前来闹事,自己便会拿周老夫人舍了丈夫与儿子去京城一事驳回的。不论怎么说,周老夫人扔下丈夫,与做官的儿子住在一处都没有道理,尤其是那官职还是公公袭给卢铁城的。 但是周家终究没有来。 宁婉又不免多心,那日公公去的时候,来的人非吴粮商莫属,他们倒底说了些什么,才会让公公箭毒发作而亡呢?难不成吴粮商真的抓到了周指挥使的把柄?那又有与公公有什么关系?可是第二日宁婉让人去找吴粮商时,便得知他连夜离开安平卫,也不知去了哪里,因此竟无法问个清楚。 其实问清楚了又能怎样?公公已经下世了,便是细追责任,吴粮商也没有死罪,更何况公公过世前还说过都是报应,谁也不怪的。 因此,她与铁石并没有把费姨娘怎么样,就是她自吴粮商那里得的一百两银子也没有追回,只打发她离开了卢家自己过活去了。至于二姨娘、三姨娘和卢铁垣、卢宝璐,他们总要管的,至少不能看着他们饿死。 待公公的七七之后,春天很快就来了,辽东大地上的雪全部融化,露出黑黝黝的土地,接着便长出绿油油的小苗,去岁夷人南下的痕迹便都渐渐消失了。 安平卫、虎台县的官场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安平卫依然是铁石以副指挥使统领,两位指挥佥事却都换了人,孙家被免职,须家顶了上来,而路家却主动地调到了北宁府,路大人在那里谋了个四品的闲职。 宁婉只怕路家留下心结,以为没有铁石过来路指挥佥事会成为副指挥使,想说什么却又不好说,因此便厚厚地送了程仪,又在安平卫的大酒楼叫了上等的席面给路少夫人饯行。 一众夫人太太们经了这段时间抛头露面在外主事儿,性子便都大气起来,酒席间觥筹交错,划拳行令十分热闹。宁婉便倒了酒敬路少夫人,又说:“真舍不得你走呢!” 路少夫人一扬头将酒喝了,“我们家在安平卫经了几代,哪里会舍得呢。但是这一次夷人南下,大家的确都受了不小的惊吓。我公公不必说了,虽然做了几十年的武将,但其实是第一次打仗,就是我们家的那位,背地里向我说,先前跟着卢副指挥剿匪时觉得很容易的,但真要自己拿主意守城时就不知道怎么办,看着凶悍的夷人,真是又恨又怕呀!” “因此他们父子再三商量,觉得还是调到北宁府好。虽然在哪里任个闲职,比不得在安平卫有权势,但却安全多了,毕竟那里打仗的机会要少多了,且如今公公只管军需,再不用上战场。” 路少夫人应该是感出宁婉的心意,就又坦诚地道:“我们家先前一直很想要安平卫指挥使的官职,为此想尽了办法,但是经历了这一场仗,大家都明白了,不必说指挥使,就是负责防卫的指挥佥事也不是我们能做的,还是管军需容易些。” 路家人不算有本事的,但总是知道自己适合什么,宁婉也真心道:“你家路大人和路百户都是人情练达、长袖善舞之人,去了北宁府一定会过得很好,兴许路家更适合在北宁府发达呢!” 路少夫人就笑着举杯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这些日子宁婉吃了许多酒,铁石手下的娄佑、徐宁等都得了正式的官职;陈勇也升了千户,管着包括多伦在内的几个百户所、台站等等,羊夫人得到了朝廷的旌表;其余各种升迁不一而足,大家纷纷请酒宴客的,十分热闹。 当然有升职就有降职和免职的,除了孙指挥佥事以外,还有许千户以擅离驻地夺了袭职,周氏自然也失了诰命夫人,被新接任的千户赶出了千户衙门,回到了安平卫娘家。 文官的变动不比武官小。安平新来了一位陈知州,大约鉴于先前知州的下场,下车伊始便主动来拜访了铁石,铁石原也不是难相处的人,隔了两日带着媳妇回拜,一改安平卫文武水火不融的局面。而这时钱县令因为协助守城有功升为州判,亦到了安平城内,有他与钱夫人从中沟通,两下里更加和睦。而原来的州判也因周指挥使的上奏被降职调到别处,离了安平卫。 而铁石也借此时机,自安平虎台选了精兵三千一路北上,将这几十年朝廷退让的几处卫所全部收复,将夷人逼退几百里,辽东重回高祖亲征后的局面。 初秋时节,铁石带得胜大军回来,也将草原上的消息传了过来。原来哈尔朗被斩后,退回草原的枮木格竟也没有当上夷人的汗王,而是先前名不见经传的五王子成了汗王。但是他做的汗王与先前几代的夷人汗王不同了,并不再是草原的王者和主人,却成了另一支夷人的附庸,而那支夷人的首领就是先前宁婉见过的青木。 宁婉就叹道:“虽然也想过青木强大起来会变了,但是在我心里一直觉得青木是个特别憨厚纯朴的人呢。” “过去的他也许是纯朴憨厚的。但是,”铁石就别样的一笑,“夷人前番南下其实就是他在背后唆使的,现在他的部落成了草原上实力最强大的。” “然后你便教训了他?” “是的,我先警告他一番,南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宁婉就笑了,“趁早让他别生什么坏心。” 铁石就说:“今天才回来太累了,明日我要写一份奏折,青木愿意将长子送到朝中读书。” “送到朝中读书?其实就是人质吧?” “不错,”铁石就说:“他如今并不愿意与我交战,因此答应称臣,朝贡,请朝廷重开榷场、互市,又送子入朝。” 夷人此次元气大伤,新崛起的部落实力还不够强大,因此对朝廷俯首帖耳。东部十余个早不入贡的小国见朝廷大军进入大漠早收起了不臣之心,也派人向铁石请求,要向京城遣使重为属国。 奏折上去,朝廷很快就下了旨意,封铁石为三品指挥使,带领诸夷朝贡臣子等人上京陛见。 与他们一起同行的还有周指挥使,只是他是坐在囚车里的。就在几乎同时,朝廷另有一份公文由总兵府到安平卫,押送安平卫原指挥使入京听审。 324.居士 宁婉早知道自己会有机会随着铁石到京城。 按朝廷定例,五品以上武官任职需要到兵部取得任命方可,一般还能得到皇上的招见。先前铁石升五品千户及从三品副指挥使时因在战时,便没有从常例。如今辽东局势已经平稳,朝廷命他上京亦在意料之中。 宁婉很快就帮他收拾了行装,自己也打了包袱,又将一儿一女都送到了虎台爹娘处,跟着铁石进京了。一则是舍不得也铁石分开,练兵、打仗她不好跟随,但到京城总是可以的,而且她身为命妇,也可以觐见皇后娘娘。而用爹娘的话说就是,“幺女不是那种只围在锅台转的女子,只想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她的心大着呢。” 的确不错,如今宁婉最远只到过安平,对于北宁府、京城,甚至还有遥远的江南都充满着好奇,因此一路南下,便处处留心景色风俗之不同,更觉得天地之大,令人心胸开阔。 一路之上,更兼有青木派来朝贡之臣,青木的儿子小青木,扶余、东臬等国使臣,以及崔夫人等客商同行,大家于闲时杂谈,更增了许多见闻。至于沿途许多官员殷殷招待,结交了不少朋友自不必细述。 一行人皆有骏马高车相随,一路驿站迎来送往,因此不到一个月便进了京城。 洛冰早遣了人在城门前相候,铁石在洛家下人引导下先将同行的朝贡人等送到会同馆,然后到兵部办理公事,倒是宁婉的车子直接进了洛府。 宁婉在路上许多时候都是骑马的,这时节骑在马上吹着秋风向南疾驰着实欢快自在,但一路行来见关内女子出头露面远较辽东为少,因此倒不好与众不同,便在进了京城地面后换车子,如今便将帘子掀开一半向外看,只见街道宽阔,两旁铺面轩昂整齐,各招牌五花八门,招徕生意的喊声此起彼服,一时间应接不暇,只觉得一双眼一对耳朵都不够用了,京城果然是首善之地呀! 穿过大街,到了米市胡同,里面依旧有写着各处地名的会馆、挂着幌子的饭馆、以及杂货、小吃等铺子。及进了胡同深处,方才肃静下来,一道道粉墙青瓦,掩映着森森树木、亭台楼阁。 京城的胡同,亦不甚窄,马车正能穿过。车夫在洛家人指引下到了一道黑漆门前,方要停下,大门已经打开,早有人拉了马车进去,宁婉就见洛嫣笑着快步上前道:“宁姐姐,你终于来了,我们盼了好久呢!” 宁婉自车上下来,也觉得格外亲切,拉住了手道:“嫣儿长大了!” 宁嫣离开辽东时还未满十三岁,如今已经过了十五,正是大姑娘了。她正如宁婉曾说过的一样,个子并没有长太多,但一张脸越发的清丽超凡,瓷白的肌肤,精致的眉眼,任谁也挑不出一点的瑕疵。 这样的玉人,如今浑身上下一丝饰物皆无,就连那乌黑滑顺的长及膝弯的头发都没有束,只随意披在脑后,身上穿着件月白、莲青、浅碧几色绸缎拼起的水田衣,有如□□一般宽袍大袖,正是居士的打扮。整个人仿佛纯静清幽的山泉,不染一点尘埃。 洛嫣就笑,“我哥哥也说我长大了。”却又急忙问:“宁姐姐怎么没有带槐花儿来?我特别想她呢!还有松儿,听说长得特别像卢大哥?” 宁婉便也笑了,“他们还小,受不了路上辛苦。” 洛嫣就说:“等卢大哥将来再升官回京时,宁姐姐一定要将他们带来,我带着他们在京城里玩儿。”说着便拉着宁婉穿过一处月亮门,正见一位妇人带着几个仆妇走来,“这是我嫂子。”又回头向那妇人道:“宁姐姐来了!” 那妇人就笑,“可见是在一处好几年的,竟比我这个嫂子都要亲近。”说着便与宁婉见礼,又殷殷地问了路上情形。 宁婉知是洛大哥在江南再娶的夫人,早听说她娘家姓卫,与洛家原是世交,再见这位嫂夫人容貌虽不过中上,可神态娴雅,举止端方,令人一见心里不由就生出好感,也赶紧笑着上前行礼问候,又抱过奶娘手里的小女孩细看,偏这孩子并不认生,只向宁婉甜甜地笑,宁婉便更喜欢,“无怪人说养女像家姑,这孩子与嫣儿颇有几分相似,将来定然也是大美人!” 卫夫人自然也早知道卢夫人,更是晓得卢家夫妇于丈夫和小姑子都有大恩的,因此才一见面就十分亲热,并不虚词相待,就笑道:“我也盼着木朵儿能似相公和小姑,洛家人可都有极好的容貌呢。” 宁婉不禁笑问:“原来小小姐叫木朵儿,这名字倒是别致,可是什么典故?” 洛嫣就笑了,“木朵儿是夷语,是花儿的意思,多伦那边的夷人多给女孩起这个名字。也不知为什么我哥哥见生了女儿便起了与夷人一样的小名儿,大家听了都要问一声什么典故,每每我和嫂子都要解释。” 宁婉也笑,“若是别人家的孩子叫这个名字,大家也未必问,只当是随口叫的。但是洛榜眼爱女的小名儿,我立即就想到了定是出于什么典故大有来头儿的,自己读书少没有见过,因此只得请教。”说得大家都笑了。 卫夫人就说:“相公在多伦住了七八年,当日恐怕不知有多嫌着那里,恨不得能早日回来。待真回来了,却又不能对那里完全忘情,瞧了女儿第一眼就叫了木朵儿。”说着便要将女儿接回来,“卢夫人一路劳累,哪里经得住你再闹。我们也不要只在外面说话,嫣儿赶紧带卢夫人回院子略事休息,等你哥哥和卢大哥回来了,我们就开宴。” 洛嫣就一笑,“我只顾着说话,竟忘记了宁姐姐一路辛劳了。”便又引宁婉穿过一道雕花红栏杆长廊到了一处院子,“这里是秋爽斋,有许多枫树,秋天时景致最好,卢大哥和宁姐姐就住这里。” 宁婉瞧着满眼的红叶,一架架五彩缤纷的菊花,就喜欢上了,“嫣儿布置的房舍果然不俗,我回去也要在园子里种上几株枫树。” 洛嫣就笑,“这枫树是原来的人家种的,只是这菊花是我们自己养的,如今虽然也有瑶台玉凤、玉翎管、绿水秋波等几种名贵的,但种类还是少了。”引了宁婉一一看过,突然又懊恼,“我见了宁姐姐便一直说个不停,又忘记应该让宁姐姐先休息了。”说着进了屋子,里面各样用品都是极齐备的。 宁婉便依言洗漱了一番,泡在舒服的大浴桶里,手轻轻地拂着水面上散着幽香的花瓣,浑身都松懈了下来,不禁想到了洛嫣,她待自己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那种发自内心的亲热根本不是装扮出来的,让宁婉十分感动,可也免不了有些疑惑。 在宁婉已经于洛家吃了一顿午饭,又将洛家逛了一遍后,铁石方在洛冰的陪伴下回来,“兵部的一应事情都办好了,只待面圣后公事就全部完结,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京城四处逛逛,然后选个好日子回辽东。” 宁婉先前在安平卫时曾听人说过,武官任职也好袭职也好,兵部里一向十分为难,最甚者有人曾在兵部衙门等了一个多月的,住又没处住只能留在门房里,走又不敢走,只怕方一离开便有旨意下来。此时就笑,“如今铁石不过大半日便将诸都办理妥当,可见正是洛大哥的功劳。” 洛兵身上兵部,哪里不知道那些弊端?也笑道:“武将任职皆出于兵部,因此武选司权势极大,那些没有通好关节的将官们常常受气。如今虽然也因为我带着铁石,他们给些情面,但只铁石一人去,应该也不至于过分,毕竟铁石的名声大家都知道,且皇上必要召见垂询的,他们亦不敢。” 铁石便也笑了,一拍洛冰的肩,“若是我留在兵部的门房里,洛大哥也只得陪我,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们过去送饭!” 虽不是亲兄弟,但他们一向比亲兄弟还要亲密的。大家坐下吃酒说话,各自将分手后的情形细细分说,到了入更时竟都没有睡意。洛冰就向卫夫人道:“天晚了,你回房歇着吧。” 宁婉早看出卫夫人肚腹稍隆,知她有了身孕,因此也道:“嫂夫人不必陪着我们的,都不是外人。” 卫夫人原本也不大能插上话儿,因此就笑道:“如此,我再让人给你们添了酒菜便回去了。” 一时酒菜来了,四个人索性挪到了一张桌上,洛冰与铁石坐在一处,宁婉与洛嫣坐在一处,说起话来更方便。宁婉就说:“嫣儿好端端地怎么做了居士?如今她也不小了,也该赶紧还俗回家说一门亲才是。”说来也巧,宁婉亲近的人还有一个也到庙里做了居士,那就是封少奶奶。宁婉固然明白封少奶奶成了居士倒要比在封家更清静自在,但是听了消息时心里也不大舒服。现在看到洛嫣如此,更觉得不应该,纵是为父母祈福,也不需要她一个小女孩如此呀。 洛冰便将下人都打发走了,亲自掩了门才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们初到京城时竟遇到了无妄之灾,险些折了进去。不得已借着为父母祈福的理由方才躲过,嫣儿只有做居士才能免得掉入火坑,因此总要面子上做得天衣无缝,只得让她果真到庵里带发修行。” 宁婉和铁石方才明白另有缘故,就听洛冰叹道:“当今皇上虽有几位皇子,但长大的只有两个,端王和敬王,皆非正宫所出。端王年长,为人又仁厚,本占着正统,可敬王母族出身高贵,为当朝公侯,又手握兵权,一心要扶持自家外甥,势力不容小觑。皇上于二子之间一直摇摆,并没有册立太子,可自前岁起皇上已经过了半百,朝臣们几番上书请求建储未果,而两王间也越发斗得凶了。” “也正在此时我们一家到了京城,几次向大理寺递状子上去却被没有人肯接,便仗着你们当初送的银钱四处联络,希望能遇到正义之士能为洛家仗义直言。嫣儿便是在人家做客时偶遇了敬王,不想敬王竟看上了嫣儿,开口就向她许诺能帮着洛家翻案。” 宁婉再忍不住问:“嫣儿要是做了皇子妃不是很好吗?”当初虎台县里的人听说洛嫣成了皇妃,可都是艳羡不已的。 325.绣春 不想洛冰听了皇子妃非但不觉得荣耀,反而满面怒气,“其实敬王本也没有想将嫣儿娶为正室的打算。当日嫣儿回绝了他,他还让王府的长史到我们家里传话,以为我们家会为了翻案将女儿送过去讨好他呢!我当时就说了,我们洛家的女子,从来就没有给别人做小的!” “早就有洛家的故交告诉我,当年的江南大案就与敬王的母族有关,而敬王也一直反对重审当年的案子。后来他因为知道皇上对洛家心存不忍,早晚会将洛家的案子翻过来,才会向嫣儿如此许诺,其实是想借着洛家之事拢络人手!” 铁石和宁婉就都叹,“原来竟有这许多隐性。” “就是没有案子的事,我也看不上他那样猪狗不如的人!” 那可是皇子呀,洛冰竟然敢这样骂! 洛冰可是极儒雅温和的人,纵是遭遇了那么多的苦难,宁婉也没有见到他如此暴怒过,因此便立即明白敬王一定很是不堪,便赶紧与铁石劝他,“好在事情过去了,嫣儿也没有进王府。” 洛冰便慢慢收敛了怒气,“这桩事我们兄妹一直藏在心里,非但不敢对任何人说,就是信里也不能写。现在能向你们倾吐一番,我心里反倒好些了。”又警告他们,“你们初到京城,千万小心敬王,他这个人仪表堂堂,举止文雅,又颇有分几才能,大家都当他是个难得的贤王,名声颇佳。但其实他心里竟要比蛇蝎还毒,京城里只有不多的官宦人家才知道,他先前的两个王妃都是被打死的,就是平时敬府里隔上十天半个月就要悄悄自后门抬出去一两个凌虐至死的姬妾。” 宁婉这才懂了洛冰为什么气得脸都青了,洛家当年遭遇灭门之灾,唯他们兄妹活了下来,洛嫣若是被敬王如此欺负,洛冰哪里受得了!因此向身边的洛嫣笑道:“亏了你机灵,没有答应。” 洛嫣便顺势靠在宁婉身上,“宁姐姐,其实我当时听说对面的是敬王,且他又肯替我们洛家翻案,便觉得只要能将洛家受的不白之冤公之于众,我什么都肯答应的。可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你曾因为我心思不正教导过我,又时常说做人要走正途,将来方能不后悔,就又迟疑了。” “那时敬王要来拉我,我心里就更明白,他虽然有权有势,但却不是个正人君子,否则也不会突然闯到人家的内宅,与一个女子搭话,就赶紧回绝着躲闪开。”说到这里洛嫣就哭了起来,“幸而我立即躲开了,接着宅院里就来了许多人,若是被人撞到他拉住我的手,我就只能进敬王府了!” 洛冰就又补充道:“嫣儿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不只她自己落入虎穴,就是我们洛家的案子,也难免让人说成借了敬王的势力才翻过来的,明明是冤案,反而让人以为洛家果真错了,现在不过是借着裙带关系才翻转回来。” 原来竟是如此,宁婉突然替自己梦里的洛嫣难过起来,更心痛这个小小的女孩儿,便轻轻地拍着她,“别怕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宁姐姐,当初在辽东时,我心里总对你不服气,总想与你别苗头,还想骗你,又常在你面前故意装做清高有学问,但我离开辽东遇到了好多难处之后才明白你是真心对我好!我好后悔,呜呜!”洛嫣哭着,越发地伤心,“宁姐姐,我真宁愿你再打我一顿!” 宁婉瞧着洛冰和铁石疑惑不解的目光,就轻轻地笑了,“哪里有的事!嫣儿一直极懂事极可爱的,她不过是个小孩子,遽然遇了敬王那样的无耻之徒,着实是吓坏了,便将过去的鸡毛小事都夸大了而已。”说着拿出帕子替洛嫣擦脸,“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再哭成小花猫倒让人笑话呢。” 两个男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终还是信了宁婉的话。在辽东时嫣儿其实还是孩子呢,就是现在其实也没多大,见了一直照顾她的宁姐姐,说话就夸张了些也没什么。就是心思细腻的洛冰也不知道过去的那些波澜,而且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事情终于完全过去了。 宁婉将事情掩了过去,这时又想了起来,“对了,那年洛大哥离开辽东后,皇上曾册封了太子,铁石还因此到安平卫阅兵呢。怎么太子便没了?且洛大哥刚又说皇上只有端王和敬王两个长大了的儿子吗?” 洛冰就说:“先太子是先皇后所出,并没有成年,身子又不好,皇上原没有册立之心。后来因先皇后病重,便立了太子,但不想先皇后还是过世了,没多久太子也突然薨了,因此又只余下端王和敬王。当初太子册立及薨世之间,我正在辽东、江南和京城间奔波,倒不大清楚详细情形。” 铁石便又担心地道:“敬王的人品既然如洛大哥所说,大哥不只要小心嫣儿,自己也要小心。” “他总归是要名声的,正好当时先太子的孝期还没有过去,总不好闹得太难看,且他府里还能少了美人儿?嫣儿到庵里修行也就丢开了手,另娶了一位王妃;至于我,毕竟在天子近前,眼下倒不惧他,便是将来,若是他这样的人能为天下之主,我便辞官回家乡去,闭门教孩子读书,他还能再奈我何!” “而且他们那些自诩为天皇贵胄的,只当自己聪明绝顶,别人都是傻子。嫣儿之事过去后,敬王见了还再三向我说洛家的案子能昭雪是他劝的皇上,又对我一向很亲切,还指望着我能帮他夺皇位呢。” 铁石就笑了,“原来洛大哥这样快在京城里立住了脚,真是可喜可贺!” 宁婉也听懂了洛冰话语之后的含意,洛大哥到京城时日虽然不长,但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权柄。只说能打听到敬王府的那些□□,就不是一个寻常小官能做到的。 洛冰倒是没有什么喜色,“当年的案子并不只是我们洛家一家的事,牵连了几十家,其中颇有几个江南的大族。现在一朝翻了过来,得益的自然也不是我们一家,大家同气连枝,消息倒是灵通的,有些事也能相互援手,更何况我带着数千金回京城,做事自是方便。”又告诉他们,“如今我也算简在帝心,现在已经是兵部一司的主事,而皇上又有意迁我为礼部的员外郎。” “如此快的升迁,洛大哥可真是了不起!”员外郎可是从五品的官职,如此算起来洛大哥自做了给事中后一年多的时间已经升了三级。要知道文官不比武官可以凭着军功遽然高升,便是状元榜眼探花那样万众瞩目之人,也要从七品小官开始一点点地累积,十年二十年能升到中能品级的官员就很幸运了,想成为执掌天下大权的阁老,非但要才能出众、官运亨通,最起码也要在官场上磨练几十年,只看如今的几位阁老,都过了耳顺之年! 洛冰摆摆手,“一则是因缘巧合,借夷人围城之时得了陛见的机会,二则皇上也未必没有补偿我的意思。” “虽然是如此,但洛大哥一路如此顺遂,将来定有登阁之望!” 洛冰却郑重地摇头,“这么多年的磨难之后,我早没有多少雄心壮志,但身为洛家后人,我必然要在官场上拼上几年将洛家重新振兴起来才能归隐田园。另外还有嫣儿,我这个当哥哥的也要为她好好地找个归宿。” 铁石和宁婉相对而视,洛大哥与他们的确不同的,身上背负了太多。但是大家好不容易相逢,都不愿说太伤感的话,宁婉就笑,“嫣儿出落得这么好,洛大哥果然要用心帮她找个好夫婿。”又向还伏在她怀里的洛嫣说:“你也不要不好意思,我像你这么大时,家里提到亲事,我就说要自己做主,后来就挑了你卢大哥。” “你们夫妻俩果然再合宜不过了,”洛冰也笑着说起了打算,“明天又是春闺之期,嫣儿也正满了先前所定下的修行之期,我想着便在榜上给她寻一个有出息的世家子弟。” 就是在边城,宁婉也曾听过“榜下捉婿”的说法,因此就笑,“只凭我们嫣儿的品貌才华,谁被捉到了还真是福气!”又是遗憾,“只可惜到那时我们已经离开京城回辽东,恐怕看不到人了!” 洛冰就大笑道:“我难再回辽东了,但是你们来京城的机会还多着呢,到时候定然能见面的!” 身为边城武官,来京城的机会多自然是升迁了,铁石就笑道:“我其实原来也只想过给娘和媳妇挣个诰命,倒从没有太多的野心,我们就在安平卫守着老家挺好的。” 宁婉也是一样,可能在别人看来辽东苦寒,但她生于那里长于那里,从来不觉得辽东有什么不好,就是到京城见了这繁华,惊叹羡慕之余,却也没有多动心,她终要回辽东的。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就是这个意思。 不想洛冰也说:“辽东果然是极好的地方,民风淳朴,土地丰饶。便是气候,虽然冬天冷了些,但一年四季分明,春夏三季着实不错。” 洛嫣就赶紧接过话,“我觉得冬天冷点也没什么,平时都坐在烧得暖暖和和的炕上,十分舒服,而且就是出门在外也可以多穿些呀!倒是江南的冬天太过阴寒,湿气都渗到了骨子里,就是多放几个炭盆也没有用,才十分难过呢!” 大家就都笑了,“洛大哥其实还是南人,倒是嫣儿竟是我们辽东的人了呢!” 说笑了半晌,没有人想去休息,宁婉便想起一事,“洛大哥可知安平卫先前的周指挥使被押到了京城为的是什么?” 虽然与押送周指挥使的官吏一路同行,但大家却不知周指挥使究竟犯了什么事,便是有人去打听,那些官吏们也只道他们不过遵上峰之令而行,并不知原委,宁婉早起了好奇之心。 铁石其实也是不解的,“按说守城不力之事早已经过去了,便是杀人也草草揭过,且前些日子周家也一直十分老实地闭门不出,怎么反而犯了事呢?” 洛冰却不知此事,倒十分吃惊,“周指挥史?他是襄武侯的人,因此犯了大错也只被免了职而已,并没有递解上京啊!” 铁石和宁婉就说:“这一次坐着囚车与我们一同进的京。” 洛冰沉思了一下,“肯定是没有经过兵部的,而不能过兵部就能动三品的武官,也只那么一两处了。”说着就问押送周指挥使的是什么样的人。 一路同行,宁婉还曾与负责押送的官员说过几次话呢,现在便迟疑地道:“带头的那个说是姓丁,相貌十分寻常,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口风特别严,只闲谈时看得出对京城十分熟悉。” 铁石就突然道:“他们可能是锦衣卫的人!” “我也正这样想,”洛冰就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姓丁的和他手下的几个人用一种很特别的刀,既像唐刀又不全像,刀身狭长还带着弧度,正是加了梅花刀的轻巧,携带十分方便,若是在战场上杀敌未免有些力量不足,但平日械斗应该很顺手。”铁石回想着道:“我当时就觉得别看这些人外表平常,但却个个干练,特别是他们的刀,很显然是精心打制的,恐怕有些来历,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绣春刀了!” 宁婉不觉笑了,“绣春刀?这样好听的名字。” 洛冰却肃然道:“杜子美《入奏行》中有‘此行入奏计未小,密奉圣旨恩宜殊。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之句,赠给一个要向皇帝奏事的御使。后来宋人用“绣春”做了园名,而本朝锦衣卫将他们的配刀称作‘绣春刀’,并不是为了好听,而是彰显锦衣卫与皇上关系特别密切的。” 锦衣卫,就是宁婉也听过他们的名声。 洛冰就告诫他们:“既然事关锦衣卫,再不要打听,只当不知道好了。” 326.年轻 卢铁石到了京城第一天就将所有事情都办理妥当,只等着兵部上奏皇上,圣旨发下,就可以回辽东了。当然,三品以上的官员,皇上多半会面见上一面的,而宁婉做为命妇也有可能得到皇后的召见。 因此他们如今虽然没有什么事了,但却不敢离开洛家太远,只怕兵部传来消息未能及时接到,便只洛家住着,最多到米市胡同周围转一转。 好在并没有等多久,三日后兵部便送来了消息,令铁石于九月**朝会之后陛见,而宁婉也在同一日进宫朝见皇后娘娘。 虽说是第一次进宫,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多紧张。洛大哥早给他们讲了进宫一应要注意的事项,又告诉他们只要依礼行事便罢,皇上皇后并不会多问什么,不过是个过场而已。 虽说是走过场,但毕竟是见驾,总要特别用心。第二天他们早早便起来了,宁婉洗漱了先穿上真红的大袖衣裳,却不急着披霞帔戴首饰,却亲手帮铁石穿好官服,只怕别人没有自己弄得妥帖。 晋见的官服在辽东的时候就备好了,昨晚拿出来用烧酒喷过,再拿铁熨斗烫得平平整整,绯红的袍子穿在身高腿长的铁石身上十分合体,胸前绣着的猛虎显得他更加威武英俊,宁婉喜欢得紧,瞧着下人们不在,将衣带理好了便踮起脚顺便香了一下面孔,又逗笑道:“皇上见了你一定喜欢,万一留下当驸马可怎么办?” 卢铁石就笑了,顺手将转过身要走的媳妇捞了回来,着实地尝了尝她香甜的唇,又捏了捏脸,“也只有你才觉得我这样好呢,傻媳妇儿!” “我才不傻,先把人抢来了,就是公主看上也没法子了,”宁婉夺手推开他,将金绣云霞孔雀纹的霞帔抖一抖披在身上,小心地戴上翟冠,方坐在梳妆台前扑粉,再用黛笔将眉毛描深,涂上红红的口脂,最后又拣了一个红梅花钿贴在前额正中,十分小心地让梅花中心的金色花蕊纹丝不乱,这才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又问铁石“这妆容可还好?” 宁婉原就长得美,生了两个孩子之后竟增加了许多艳色,如今再盛妆打扮,真是光彩照人,卢铁石爱得什么似的,却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再动手,便也笑着说:“这样的美人进了宫,皇宫里的妃子们都会嫉妒了!” 两人正说笑,洛冰和卫夫人过来。原来洛冰虽然再三交待过,只还是不放心,特别请假回来的,卫夫人毕竟是京官夫人,也曾进过宫的,亦过来指导,现在一同上下打量一番,就都放了心,“衣着十分得体,且你们倒没有吓得战战兢兢的,已经比初次陛见的人都强多了。”说着送他们上了车子,又叮咛道:“在宫里要谨言慎行,皇上皇后垂问再开口,只如实做答就好。” 京城的路又宽敞又平整,车子跑在上面特别地轻快,宁婉便将手放在了铁石的手中,“其实我还是有些害怕的,刚刚在洛大嫂面前不好意思露出来,只怕她笑话我。” 铁石就笑着在她耳边说:“我心里刚刚也有些忐忑,不过又一想,皇上不也是人吗?有什么可怕的?” 宁婉便也小声说:“他虽然是皇上,但连自家里的事都没弄明白,两个儿子不和争家产,就是在乡下也是让人笑话的,果然没有什么了不起。” “皇家的家产与别人家的不一样,得了皇位的便有了整个天下,失了皇位的恐怕连命都没有了,”铁石就说:“因此若只以齐家一项而论,没有几个帝王能做得好的。” 按说皇家的事是不能随便议论的,但是他们夫妻只低声说了几句倒不怕,毕竟传不出去。而且因为他们悄悄说了这些,便更觉得皇上也只是个很平常的人,刚刚的不安早不知什么时候就都散了。 米市胡同原本就离皇宫很近,铁石和宁婉坐着车子没多久就到了。两人到此只能分开,铁石进了朝会所在的含元殿,而宁婉则要去位于后面的坤宁宫。 命妇进宫按制只许带一个丫头,宁婉就挑了盛儿,她跟自己的时间最长,人品行事都是上好的,眼下盛儿就陪着笑脸与引路的小太监搭话,不知不觉地将两个小荷包无声地塞进了小太监的袖子里。 每个荷包里都放着一对银锞子,十足的成色,又打得十分精巧,正是洛冰为她进宫专门准备的。据说宫里的太监们最贪财,若是不打点好,他们便会使出坏主意为难人。太过的事他们也不敢,但带着人在皇宫里多绕两圈就不算什么了,反正宫里一处处的殿堂看起来十分相像,绝难分辩。贵妇们本就是极娇弱的,平日走路都少,到了宫里不能乘车坐轿,几大圈下来,个个累得叫苦不迭,到了皇后面前非但气都喘不匀,就是用心画的妆也要花掉,大失仪态。 不过呢,宁婉倒是赶上了好节气,眼下正值仲秋,正是京城里最好的时候,不冷也不热,宁婉跟在小太监身后神清气爽地走着,又悄悄向两旁看着景儿,没一会儿就到了坤宁宫,心道不如将两对银锞子省了,在宫里多走几圈并不是坏事,只当长见识。 理虽如此,但话肯定不能这样说的,宁婉就静静地站在宫前候着。 整个后宫里应属眼前的坤宁宫最气派了,坐北朝南的殿堂有九间连廊,重重的屋檐上覆着的是明黄琉璃瓦,先前远远望来就见一片金碧辉煌,及到近前只觉得殿外十根大红朱漆柱威严伫立。在宁婉之前早有几位命妇正候在殿前,原来今日正是椒房进晋的日子,又陆续有新命妇到来,这些贵妇们虽然有相熟的,但也只相互点了点头,便皆垂首而立,殿前一片肃静。 突然听清脆的拍手声,便有太监自殿内出来尖声道:“宣夫人们入宫!”大家便按品级鱼贯而入。在安平卫三品官就是最大的了,但在坤宁宫前,宁婉的品级就是低的,只排在了中后的位置,跟在诸位夫人身后拾阶而上,自正中隔扇门而入,又穿了两间堂屋到了东边的暖阁里。 早有司礼仪的太监引着大家跪拜,一时礼毕,皇后娘娘便赐了座。宁婉因离皇后娘娘略远坐在了下首不起眼的地方,倒觉得十分自在,一面听着上面夫人们说话,一面悄悄地打量殿内,果然雕梁画栋,锦绣富贵啊! 坤宁宫内以金红两色为主,处处雕龙画凤,便是殿内的柱上亦盘着金龙,一对正燃着沉香的鹤衔灵芝熏香炉之后,便是皇后娘娘的宝座。皇后娘娘头戴金冠,冠上满是珍珠宝石缀的牡丹花、如意云,又立着六龙三凤,龙凤口中又衔着各色珠宝串,冠后有六扇博髻,左右分开,有如五彩的凤尾,配着织金龙凤纹绣的衣裙,真是珠光萦绕,富丽堂皇。 幸而宁婉得了那些宝藏,闲时把玩得多了,因此见了这灿烂华贵的装扮也只是怔了一怔,然后便又能平静如常。有了这份平常的心,她便发现皇后娘娘其实只是个相貌很一般的中年妇人,与娘年纪差不多,微微发福的身材,白晳的皮肤,圆圆的脸,神情和善,倒有些像虎台县铺子里招呼客人的老板娘,望之便觉得亲切。 事实上皇后娘娘果然是极亲切的,她与几位品级高的命妇们看起来很熟悉,一见面就笑着说起儿孙辈,东家长西家短的,谁家添了重孙子,谁家孩子有出息,只不过贵妇们口中的出息不是马驿虎台安平等处人们所说的谋个出路,赚几个小钱或者中了秀才之类,而是当了几品官员,办了什么差使等大事而已。 那许多名字宁婉一概不知,也没打算插话,忽听皇后娘娘就向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妇人叹了一声,“你一向不喜欢操心的,如今都要办花会了,想必是要为东安郡王选王妃,我们可不是老了!”然后就笑着看向了宁婉,“你就是新封的安平卫指挥使夫人吧?真是年轻呀!” 在这屋子里,宁婉的品级的确不够高,但是她是最小的,其余高品级的夫人至少到了中年,还有几个已经是鹤发鸡皮了,因此越发显出她的年轻。 只有铁石这样年少有为的英雄才能凭着军功让她如此年轻便成了三品的诰命!宁婉也早注意到了,心里自有一番得意,便是入宫时的那点儿担心也早都丢到了爪哇国去了,赶紧起身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娘娘的话,臣妾正是卢氏。” 也许是这些贵妇们美人见得多了,而她们年青时也多半是大美人,现在自形容上还能看出些端倪,因此她们都没有称赞她的容貌,只是极力说她年轻,“我们都老了,真羡慕年轻的女子呀!一样的凤冠霞帔,她穿着就格外好看!” 便有人又赞叹地道:“听说安平卫指挥使正是个少年英雄呢!” 也有不大清楚的,“新封的安平卫指挥史?就是斩下哈尔朗人头的那个吧?” 但更多的人都听过铁石的名声,“正是!若不是这位铁石将军,去岁辽东恐怕就要陷于夷人之手,京城也就更危险了!” 议论了半晌,皇后娘娘就又笑着问宁婉些琐事,诸如家里还有什么人,娘家是做什么的此类,正如寻常说家常一般。 宁婉就一一回答,“婆婆先前就过世了,公公在守城中受了箭伤,箭疮发作没了,如今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至于我娘家并不是军户,先前住在乡村里,后来搬到了虎台县做些小生意,去年因为给守城军士们捐出家产还曾得了朝廷旌表。” 皇后娘娘就赞叹道:“我也听皇上说起虎台县,那样一个小城,有勇武能战驰援守城的将军,有宁死殉城的文官,这本已经十分不易,可竟还有深明大义的百姓,满城之人破家助军,以一个小小的城池挡住夷人几万大军两月余!” 宁婉先前听卫氏教自己要有问才答,但此时显然是不合宜的,便赶紧上前谢恩,“我们虎台县得了皇上的旌表和免税赋三年的圣旨,满城欢呼,竟比见夷人败退时还要高兴呢!因此我总要替我爹我娘,还有虎台县所有人感谢皇上和皇后娘娘!” 就在今年,虎台县得了朝廷的旌表,同时还有免赋税三年的圣旨,大家的确欣喜异常。旌表当然是好,如今德聚丰铺子里就挂着一张呢,不管是谁进了铺子里见了都不免肃然起敬,宁家人也格外体面;但其实大家更看中的是免税赋三年,毕竟虎台这一次被夷人围攻两个月损失极大,如今免了三年的赋税,大家正能缓上一缓,把日子重新过起来。 至于听到圣旨时比见到夷人败退还要高兴的话,宁婉是夸大其词了。但是这样的事不都要夸大一些的吗?就比如虎台,如今都说文武官员用命,百姓众志成诚,但当初,大家首先想到的是要保住性命,因此才拼命保住城池,根本顾不上想什么大义之类的,现在被传得堪为忠孝典范,虽不错但亦有些夸张。 正如宁婉所料,皇后娘娘听了她的这一番话十分开心,便再赞,“真是满城忠义之士,可叹可敬!”与宁婉笑谈起当日的情形。 宁婉方知平定夷人之后,钱县令将铁石带半坡堡将士们驰援虎台;自己与夫人准备**殉城;商户们如何踊跃捐钱捐物,甚至封少奶奶腰系弯刀弹琴、羊夫人穿着丈夫的铠甲守城诸事都细细写了折子上奏朝廷了,皇后娘娘竟知道得差不多。 不过宁婉毕竟亲眼所见,且她又是个口齿伶俐的,将那些事情活灵活现地讲了一回,便将宫内的贵妇们都听得呆住了,她们身份虽然贵重,但其实从没出过京城,便是内宅的门也很少踏出,因此对宁婉口中的鲜活事情再爱听不过了。因此听了半晌却还在追问:“再讲些别人的事。” 宁婉亦看出她们其实对外面的想了想,就笑着说:“守城时可赞可叹之事皆已经奏报,我便讲一件有趣的事吧,也是夷人围城时发生的。” “我们虎台县里有一个泼皮,名叫卜九,平日勒索商户、开赌场、放印子钱无所不为,大家都极不屑他的为人。官府里也几次要办他,只是他为人狡诈,绝难抓到他的把柄,一时也不能奈他如何。且他生性要钱不要命,因此从一个乞丐起,十几年间竟也积累了万贯家财。” 皇后娘娘也好,这些贵妇们也好,实在太可怜了,平日里竟闲极无聊,只听了这么几句便个个神采奕奕,目不转睛地盯着宁婉,一口同声地问:“然后怎么样了?” 327.随意 宁婉就笑吟吟地接着说了起来,“夷人围城的时候,大家都忙着劳军,协助守城,唯有卜九不为所动,不论谁劝他,他都大言不惭地说:‘你们的命都尊贵,唯有我卜九的命最贱,而且你们都有儿孙,我是断了后的,因此你们怕夷人进城,我就不怕!大家一处死了,我可是赚的!’依旧还做着他的赌场生意,还到城墙上拉人赌钱。不想大家哪里会再像过去一样忍着他,几个兵士一顿老拳将他打得抬回家里起不了炕,倒不敢再出头。” 当时卜九正在城墙上胡言乱言,见铁石巡视过来立即想溜,却哪里来得及,被铁石挥手令几个兵士们痛打一番扔回他家里,当时是很大快人心,城内风气为之一肃,再没有人敢扰乱守城了。 “这倒是活该,”皇后娘娘就说:“不过卢夫人既然在此说起了这个卜九,想必后来他是改过了。” 东平王妃便笑着接口道:“卜九回家一定知耻而后勇,养好了伤守城去了。” 在一处说了半晌的话,宁婉已经知道这位东平老王妃是皇后娘娘的妯娌,皇上的幼弟东平王的王妃,如今东平王早已经下世,好在养了一个儿子,封了东平郡王的,看样子一向与皇后娘娘十分亲密。 宁婉自然会拣一个皆大欢喜的事讲给大家,现在就笑道:“皇后和王妃果然了不起,如今已经猜出了结局!不错,卜九果然是幡然醒悟,但是他之所以能醒悟过来,却是因为他的一个老婆。” 大家便兴趣更浓,“他的老婆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不成?” 亦有人反驳道:“知书达理的女子怎么能嫁了泼皮!” “卜九的这个老婆叫彤云,小时候就被卖到院子里面,许是认得几个字,但特别爱银钱,就是为了银钱跟了卜九,”宁婉就接着讲道:“因她长得极美,又有些手段,很得卜九的喜欢,果然自卜九那里弄到了不少的私房钱。此次卜九受了伤,也与先前一样拿出大把的银票让他的老婆们争着服侍他,就如先前一样。” “不想彤云将银票一下子都扬到了地上,鄙视地说:‘这银子老娘不要了!你留着给夷人买命去吧!’便收拾包袱出了卜家,一出门就将所有的私房都捐了。她这一出走,卜九的另外几个老婆也都跟着走了,倒将卜九一个人扔在家里,想了几天,也不知怎么想通了,伤情刚好便将家财尽数拿出来买粮救济难民。” 皇后娘娘便问:“怎么旌表里没有见到卜九的名字?” “大约他先前做尽了坏事,因此便没有为他请封吧。”宁婉就说:“不过,夷人退兵后他穷了却也没再开赌场,而是转行做了叫花鸡。谁知他果真有些小机灵,叫花鸡做得十好好吃,远远地就能闻到香气,大家竟要排着队买,去晚了竟还买不到!生意做得好,手里有了钱,他便想重新将彤云接回来,彤云也愿意,俩人就又过起了日子,听说竟还有了孩子!” 皇后娘娘便笑道:“虽然没得了旌表,但老天也没有亏待他,竟给他留下后嗣,也算是善有善报了!” 大家便都纷纷应和,“因果报应,果真都是不错的!”又道:“也是朝廷的气运,便是边城的泼皮无赖,也能被感化做善事!” 议论了一会儿,便有人问:“只是什么是叫花鸡呢?我竟从没听过。” “难不成是用花来配着鸡做的?如今宫里也有几样用花做的菜馔,但却没听过这个,”皇后娘娘也笑道:“卢夫人告诉我们,让御膳房试着做做看。” 宁婉就笑了,“我们辽东那边称乞丐为叫花子,叫花鸡就是叫花子吃鸡的法子,却不用花,而是用泥巴!”见大家愕然相望,便说:“叫花子偷了人家的鸡,想做了吃又没有炉灶锅碗,又怕被鸡的主人追上来发现,因此便急忙将鸡肚肠掏出,连毛都不褪便用水调了泥巴糊上,在地上挖个坑把鸡埋在里面,上面烧起一堆火烤,没一会儿鸡就烧熟了,挖出来只轻轻一剥,烧干的泥巴就连着鸡毛都剥掉了,露出里面白嫩嫩香喷喷的鸡肉,这就是叫花鸡。” “卜九当年做乞儿时,想来没少偷鸡吃,叫花鸡做得十分有有手段。他专挑新鲜的小公鸡,取出肚肠后塞进他自己配出来的调料重新用线缝成一只整鸡,外面糊上加了盐的泥巴,再包上一层荷叶,放在专门做的灶上烤,烤好了摆在卜家门前的摊子上,香气四溢,不必招徕客人就源源不断。” “大家买了叫花鸡回家之后,将泥巴一剥,这时鸡肉还热腾腾的呢,下酒配饭都十分相宜。而且卜九每日只做一百只叫花鸡,因此去晚了便买不到。人也就是这样怪,越是买不到的东西就越觉得好,是以他的生意一向兴隆,中午叫花鸡出炉前便有许多人在在卜家门前排队。” 东平王妃就笑道:“我也不算没吃过好东西的了,可听了卢夫人这么一说,倒馋了起来,想试试那叫花鸡呢。” “可不是,我也不觉得食指大动呢。” 这时一个宫女便笑着趁便上前禀报道:“午膳早备好了,只待皇后娘娘宣呢。” 皇后娘娘就笑,“我们正说得有趣,你就过来催。”却向宁婉笑道:“卢夫人自边城来,也尝尝宫里的御膳,双喜,你去替我待客。” 皇后娘赐下了酒席,宁婉只当要与皇后娘娘在一处吃饭,其实并不是,宫里留饭与寻常人家还是不同的,她与几位贵妇被引到了另一间屋子,里面一张大梨花桌上早摆满了酒菜,皇后娘娘是不来陪着的,而是指了刚刚那位叫双喜的宫女过来。 这样倒更自在,不必因为在皇后面前顾忌礼仪而吃不好,宁婉便一样样地尝了尝宫里的菜肴。正吃着,又有宫女流水般地端来许多菜肴,“皇后娘娘将自己的午膳赏了卢夫人吃!” 菜实在太多了,一张大桌早摆不下,宫女们便又放了两张桌子,但其实宁婉不可能挟到所有的菜,只能眼看着许多菜吃不到嘴里,想来皇后娘娘也应该是一样的,许多菜也不过只是摆设而已。 但是宁婉也没什么遗憾的,皇宫里的菜瞧着真是好看,就是寻常小菜也做得十分精致,看着就养眼,当然更有许多她从来没听过没见过的珍稀食物,但味儿其实也只一般。 吃过御膳,宁婉随着大家一同向皇后娘娘道谢,皇后娘娘又留大家说了一回话,看看时晨便令大家告退了,却特别单独向宁婉道:“我独爱听你讲辽东的故事,正好你们第一次入京,且边城那边又平静,便不要着急走,多在京城里留些时日,四处看看,也常来陪陪我。” 宁婉只得应了,但心里也只当是皇后娘娘的客气话而已,铁石可是安平卫的指挥使,就算眼下夷人刚被打得老实了,但也不好离开驻地太久,而自己当然要跟着丈夫在一处了。至于陪皇后娘娘说话,她一个外命妇,能得皇后娘一次宣召已经很不容易了,难不成还能把皇宫当成亲戚家随便来串门儿不成? 皇后娘娘便又赏下了东西,“拿回去给亲戚朋友们看看,毕竟是宫里的。” 宁婉谢了恩,出了坤宁宫便要随着宫女去领赏。原来皇后娘娘赏下东西来也与寻常人家是不一样的,并不是当面把东西拿出来给人,而是要去专门的内官处领,好在也有人带着过去,不至于找不到门路。 才出了坤宁宫大门,宁婉正要去领赏,便听东平王妃叫住自己,“皇后娘娘赏下的东西只管让下人去取就好,我们一路走一路说说话儿。” 其实宁婉宁愿过去领赏赐的,皇后赏的东西本就是稀罕物件,更何况去内官处瞧瞧也好,她又不怕走路的。不过,既然东平王妃如此说,她亦不好反驳,毕竟东平王妃不论是身份还是年纪都要比她高上许多。因此宁婉就笑道:“那就听王妃吩咐。”叫盛儿跟着宫女去领赏了。 东平王妃是与皇后娘娘一辈的老王妃,得过在宫里坐肩舆的恩典,不过她挥了挥手让肩舆只在后面跟着,笑眯眯地拉着宁婉携手而行,随意地问道:“卢夫人既然是从辽东来的,应该认得兵部的洛主事吧?” 皇后娘娘恐怕都不知道洛冰与自家的关系呢,刚刚可是一句也没提过,但看来东平王妃却是清楚的。不过铁石和自己如今就住在洛府,宁婉倒没想瞒着,便笑道:“先前洛主事被流放辽东时,在虎台县住过几年,因此我们早认识的。” 东平王妃叹道:“洛家当年真是很惨,我们都知是冤枉的,可谁也没法子,只得眼看着他们遭了灭顶之灾。”但接着又笑道:“但好在上天有眼,洛家如今还留下了后人,洛榜眼又是能干的,几十年后洛家还会兴旺起来。” 以洛冰的才能,本就是会出息的,尤其是他经历了辽东的流放之后,从一个士族子弟到了最底层,经受了种种的磨难,心智更加坚定,为人处事也更加成熟,宁婉也一向看好洛冰的前途,因时就点头笑言,“王妃说得果然有道理。” “我还记得那样新科进士游街,我与王爷在酒楼上看热闹,大家都议论状元太老,探花郎空长了一付好皮囊,却是男生女相,并非上乘,唯有洛榜眼风流俊逸、气度不凡。”东平王妃便又说:“卢夫人不知道吧,我虽然是京城人氏,但曾随家父在江南任职住过几年,家父与洛家老一辈交情还不错。当日洛家出事,家父便断定是冤狱,只是先皇金口玉牙,他纵是有心却无能为力。” 洛大哥也曾说过,许多人其实都知道洛家是冤枉的,但真正奋力疾呼帮着洛家的人并不多,大多数的人还只是旁观。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宁婉并非不通世故,因此便道:“不管怎么样,洛大哥终于重回了京城,而洛家的冤案也得到了昭雪。” “因此人们都常说,老天有眼,”东平王妃又说了几句洛家案子的话,便似随意地问:“洛家除了洛主事以外,还有一个女孩活了下来?” 宁婉自东平王妃主动地与自己搭话,心里便有些疑惑,眼下终于明白东平王妃原来意在洛嫣,刚刚皇后娘娘与东平王妃果然说东平郡王到了成亲的年纪!毕竟有敬王的事在前面,由不得她不担心,因此就小心谨慎地说:“洛家的确还有一个女孩活下来了,只是她为父母祈福,如今正在庵里修行。” 328.同龄 东平王妃听了宁婉的话,便摇头笑道:“年轻女孩子家,虽然有孝心,但也没有到庵里修行的道理!且如今三年之期就要满了,也该回家才是。” 宁婉先前听了洛嫣到庵里修行差不多也是这样说的,但现在却道:“洛小姐还在襁褓间,父母便都离她而去,这种伤痛实在难以平复,因此她早有心到庵里修行为父母祈福,因此一定要进庵堂,便是她的哥哥也只能让她得偿夙愿呢。前几天我初到京城,她也只不过回来见上一面,便又回庵里去了。” 东平王妃自听出了宁婉话中之意,却半点也不在意,只微微了笑又问:“洛小姐如今也有十五岁了吧?” “是,不过洛小姐生日在十一月里,因此虽然说是十五岁,但其实还小呢。而且她生下来就没过上好日子,从小颠沛流离,又在辽东那样苦寒偏僻之地住了十几年,又瘦又弱,且根本比不了京城的小姐们教养得好!”宁婉完全懂了洛大哥宁愿让洛嫣住在庵里,连打扮也不打扮的心思,洛嫣的确太美了,美得什么法子也不能掩住她的天生丽质,所以根本避不开大家的注意。如今她宁愿贬低洛嫣,也想将东平王妃对洛嫣的关切打消。 可东平王妃似乎并不相信,“洛家的女儿差不了的,毕竟是洛榜眼带大呢。”依旧笑着说:“说来也巧,我们家的郡王今年也正好十五了。” 特别提及了两个人同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但是宁婉决定装作听不懂,只笑着回道:“如今我倒想起自己十五的时候了,在家里做生意,每每赚了钱就十分快活。”说着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德聚丰的生意,“……王妃是贵人,没见过那些山货是什么样子的,但我们做这行生意的却极熟的,因此见了这样好的蘑菇一定要用心地晒,唯恐白白浪费了。那时候为了多挣些钱,家里都舍不得吃呢……” 宁婉一面说着一面悄悄看东平王妃,只怕她被自己气得突然暴怒起来。但好在,东平王妃面上虽然看着有点不自在,但神态间还是很平和。宁婉便放下心,其实她自见了东平王妃便觉得她性子很温和平静的,倒不是恶人。只是事关洛嫣,自己总要小心为上,不想让她再与皇家扯上关系。 就这样,原本很长的一段路都在宁婉讲怎么晒蘑菇晒干菜中度过了,到了宫门前,宁婉便客气地躬身送东平王妃上了轿,看王妃身边的宫女就要放上轿帘,松了一口气,“王妃一路慢行。” 东平王妃却将手一搭,将轿帘扶住,向宁婉笑道:“过些天办花会时我给你下贴子,到我们府里看看,虽比不了皇宫,但先前我们王爷也是好风雅的,颇建了几处亭台楼阁,又养了些小动物。” 皇后与东平王妃说话时宁婉自然是听到了,知道那花会是赏梅的,因此至少要过上一两个月,那时自己与铁石早就离开京城了,因此怎么也不可能参加了。方才自己已经有些过分了,现在东平王妃亲口相邀,怎么也要先答应着,到时候自己不来东平王妃难不成还能追到安平卫不成吗?便点头道:“谨听王妃吩咐。” “卢夫人可不能食言呐。”东平王妃便一笑点头走了。 刚巧这时盛儿从后面赶了上来,宁婉便带着她一同出了宫,见铁石正在外面等着自己,快步走了上去问:“你竟比我出来的早,皇上可留饭了?” 卢铁石就笑着说:“我可不比你,不仅吃了皇后娘娘的席,还得了赏赐——我只与朝会的大臣们在一处吃了午饭。”说着便扶了媳妇儿上车,又接过盛儿手里捧的匣子,“是什么好东西,我也看看。” 宁婉也一直很好奇皇后娘娘赏赐的东西,在宫里时有东平王妃同行不能打开,当然便是没有她也不能在皇宫里直接看,那样恐怕会被人笑的,现在便也好奇地凑了过去,“我也不知道呢,我们赶紧瞧一瞧。” 黑红二色刻漆牡丹花匣子十分精巧,打开后里面垫着红丝绒,丝绒上放着几样金闪闪的小首饰,一对云纹金簪,一对菱花金戒指。 宁婉一样样拿起来细看,金子成色非常好,做工也特别好,光灿灿的,上面的花诩诩如生——但,毕竟只是几件金首饰而已。一时间她不禁有点失望,“我以为皇后娘娘赏的一定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呢。” 卢铁石前两天与媳妇说起小青木和一同来朝贡的属国都得了皇上的厚赏,因此倒明白媳妇并不是贪心,而是有些失落,就笑着说:“也许皇上在朝中赏赐不好小气,但皇后娘娘一向就是如此的呢。” 宁婉也不懂,好在他们回了洛家倒可以问一问。 不料卫夫人见了东西便欣喜地笑道:“卢夫人竟能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可真是难得!”又将那几样金饰拿出来细看,又指给他们,“这些都是内务府制的,看,这上面还有款识呢。” 因不是外人,宁婉就说:“只这么几样小东西,加起来不过一两金子,纵是有什么款识又有能怎么样?听说皇上赏小青木只绸缎就好几千匹呢。” 洛冰就笑道:“虽然有‘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之语,但我朝对属国一向薄来厚往,只要前来朝贡,必给予大量的赏赐,要远远超过朝贡者所进贡的东西,让他们乐于来朝。至于臣下,正好相反,进贡者多,赏赐者少。弟妹能得了赏,便已经是皇后娘娘十分喜欢的了。” 卫夫人也说:“且宫中赏赐下来的东西,谁又能真正拿来用呢?弟妹便将这首饰好好收着,将来儿子娶媳妇时拿出来赐给儿媳妇,多有体面呀!” 宁婉方才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因与大家说起宫中之事,别的都罢了,唯有东平王妃问起嫣儿之事她却悄悄只告诉了洛大哥和铁石,“嫂子身子重,别让她劳心了;至于嫣儿,正好她如今不在家里,自然也要先瞒着为好,我们在一处先商量商量。只是不知道这东平郡王是什么样的人物?可是与敬王一般禽兽?” 洛冰先前听宁婉说起在宫里的见闻颇觉得有趣,卫氏也入过宫,但却只是中规中矩地行了礼回来了,却没有宁婉有这般经历。而宫里的事情,便是他出身世家,其实知道的也极少,总归也好奇的。但是现在,洛冰却收了笑容,“东平郡王年岁不大,一向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但倒是没听过有什么不好的传闻。”又正色问:“弟妹不会是多想了,也许东平王妃只是随便问问嫣儿呢?” “弟妹大约不知道,”洛冰在宁婉回答前又说:“东平王妃我知道,她娘家也算是京城的世家。但她父亲却是旁枝,中过进士,累官升到江南任知州,回京城后也没有再升上去,又因为丁忧辞了官。我们家的案子就在这时候发的,他虽然没有仗义直言,可也没落井下石,且此后未再谋复起,一直在家闲居。当年先帝就是看中了这家人胆小老实才选了他家的女儿做最宠爱的小儿子东平王的王妃。” “后来,先帝驾崩,皇上即位,先帝另外几个儿子都没有好下场,唯有东平王和王妃两人一直太太平平的,就是东平王患病过世之后,他的儿子也顺顺利利地封了东平郡王,实在要算难得了。以东平王妃从不出头的性子,她应该不会愿意招惹敬王的,毕竟嫣儿修行的事总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原来是这样。宁婉又仔细回想了一想,终还是肯定地道:“不会的,我十分肯定,她言外之意就是想要嫣儿给她做儿媳妇,希望我帮着牵个线。”又将东平王妃的话详细讲了一遍,连神情语气都没有忘记。 “东平王妃竟然特别向你表明她父亲知道洛家是冤枉的,这本就很难得了,她平日一向闭口不谈政事的,带着儿子只肯做闲散之人。”洛冰点点头便陷入了深深地思索,忽然道:“难不成她认为敬王不会得到皇位?” 皇位这样的大事实在离边城太远了,因此不论是铁石还是宁婉对此都十分陌生,哪里敢胡乱猜测,因此只听洛大哥又自语道:“按说东平王妃一向与皇后相处融洽,能探听到帝后的消息也不奇怪,但是,这种事不到最后的时候也难说。” 卢铁石看出洛冰的为难,便拍拍他的肩说:“洛大哥,你若是实在担心嫣儿,便让她跟着我们重回辽东,让婉儿帮她寻一门好亲,若是那家对嫣儿有一点不好的,我也要打上门去,断不让她受了委屈!” 宁婉也道:“嫣儿本就在辽东长大,要算得上半个辽东人,在那边嫁人小两口儿也容易说到一处。如今她十五,跟我们回了辽东,转过年去十六岁,正好相看办喜事儿。待成亲后过上一两年,还可以想法子将她的夫婿调到京城或者江南做官,那时不管什么敬王还是东平郡王也只得都歇了心思,岂不两全?” “先前我和嫣儿在辽东时就得你们的庇护,现在回了京城不想还要你们担心。”洛冰就摇头说:“你们的心意我都领了,只是眼下倒不至于如此,毕竟东平王妃并非浑不讲理之人,我先探一探她的心思再做决定。” 洛冰早已经不是当年被踩到最低层的罪人了,身份的变化只是表面的,宁婉更觉得经历磨难后的他更成熟更有手段了,只看他能保住洛嫣没有被敬王的魔爪残害,就很不简单。现在应对东平王妃应该也不难吧?于是她便笑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自然不必说的,洛大哥也不必急,先看看情形再说。即使我们回了辽东,什么时候都可以把嫣儿再送过去,也算是一条后路吧。” 洛冰便道:“我懂你们的好意!”声音却微微有些哽咽,转眼平复了下去,“我不是不情愿嫣儿嫁回辽东,辽东也有好男儿,嫣儿也会过得很好,只是我实在舍不得让她离开我太远。不过好在,你们还要在京城多住些时候,眼下还不用急。” 铁石点了点头,却问:“今天我见驾时,皇上吩咐待秋狩之后再回辽东,不知这狩猎在什么时候?去哪里?” 洛冰就说:“京城外向西五十里处有一处燕山,那里有一处皇家猎场,皇家狩猎都是在那里。但要是说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了,但想来总还要一两个月吧。” 卢铁石显然没想到,“竟要这么久?” “皇上狩猎可不是小事,要安排的事情很多很多,准备一两个月又算什么。今日敬王、襄武侯提议狩猎,皇上允了,便立即遣人过去布置,时间也紧着呢!” 铁石在辽东时常去打猎,约上几个同袍,收拾了弓箭,带些干粮就出门了,通常三五日回来,最多也不过十天八天,但皇家什么都是与寻常人不一样的。宁婉这样想着,突然惊叫道:“东平王妃知道皇上要留铁石在京城里多住些时候!” 可是明明铁石在前殿参加大朝时皇上留他参加狩猎的,而当时东平王妃与自己在坤宁宫里觐见皇后,可她竟事先知道皇上的意思,所以十分笃定地邀请自己去作客! 329.精明 洛冰和铁石听了宁婉将东平王妃分手时的话语神情详细描述,不禁都吃了一惊,“东平王妃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宁婉便悟道:“能让大家都说东平王府简单老实,这才是真正的本事呢!” 洛冰也说:“我先前竟然也只当大家的传言不错,如今才知道自己竟还是浅薄了。” 铁石就劝道:“不过大哥既然连敬王都不在意, 更不必担心东平王府。” 宁婉想了想却说:“我怎么觉得东平王妃如此这般其实是向我们示好呢?” 洛冰和铁石就都看向她, “为什么你觉得东平王妃是在示好?” “一则我们毕竟在一处大半日, 从言谈举止间便觉出她不是坏人,反而对我十分容忍,”宁婉当初听东平王妃提起洛嫣满心不快,其实是因为敬王的缘故, 但现在冷静一想, 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敬王不好又关东平郡王何事?而且他们连亲兄弟也不是,只不过是堂兄弟而已!“二则就是, 东平王妃平日那样谨慎的人, 怎么会特别将她知道铁石会多留在京城一些时日的事说出来?其实她还是想我们因此愿意将嫣儿嫁东平郡王!” 看洛冰和铁石都没听懂, 宁婉就又笑道:“洛大哥想嫁妹妹, 自然第一个就要希望她能嫁到一个富贵安稳的人家, 能长长久久地过日子。而东平王府一向给外面的印象就是太老实太没有本事了,所以洛大哥未免不放心,觉得嫣儿到了王府一定会生活得很不舒心,因此想都不愿意想,对不对?” 洛冰点了点头,他当然要把妹妹嫁到可靠的人家,的确不会考虑东平王府这样的受气包,“不必说我从没想过让嫣儿嫁入皇家,就是想,也会觉得东平王府也着实弱了些。要知道当年东平王是先帝晚年的宠妃所出,几有夺嫡之势,皇上一向不喜欢这个幼弟,因此还是我参加科考时就认为东平王府风雨飘摇,不知何时就会覆灭。” 但是呢,先帝另几位皇子早不知所踪了,而风雨飘摇的东平王府现在还好端端的,东平王妃还暗中向洛家示意,其实王府有本事着呢,非但自保不成问题,还能对皇家的事了如指掌。 洛冰就道:“我先前一向觉得弟妹有才智,刚如今才知道自己还是小瞧了。如果弟妹是男子,考科举做官的,我竟要甘拜下风!” 铁石就哈哈笑了起来,“我媳妇的小脑瓜儿,不是我在洛大哥面前夸,果真是了不起。先前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也都罢了,夷人攻城的时候她可是出了不少好主意呢,就是钱县令都十分敬佩,后来我们到了安平卫,那些京城来的官太太依旧对她服气,竟做了许多大事!”说着便将宁婉带着安平卫的官夫人们办慈善局、劳军等事说了几件。 宁婉不待铁石说完就横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洛大哥又不是外人,我说说心里话又怎么了?” 洛冰与他们相处过,因此一向知道的,此时就笑了,“铁石说的原本不错,而且我还要赞同是的他能将你的好处夸出来,我便差得多了,以后对卫氏也要多称赞才是。” 宁婉赶紧笑道:“洛大哥对嫂子也是极好的,又细心又体贴。”目光扫到铁石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原不想当着别人面说的话却也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当然你也不错了!” 洛冰就一本正经地说:“但凡恩爱夫妻,要么十分相似,要么就彼此互补,你们两个又有些相似又能互补,可以称做天作之合。” 宁婉脸一红,“洛大哥又来调侃我们!”又赶紧转了话题道:“我想着东平王妃既然向我们表明东平王府其实有能力过好日子,那么接着要请我过去就是想让我看看东平郡王的人品相貌诸如此类的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十分不解,京城里有这么多人家,与洛家相熟的亦不少,东平王妃随便找哪一家的女眷帮忙说和不成?怎么却挑上了我做这个媒?” “倒不是我妄自菲薄,只是毕竟我才从辽东来,对京城不熟,几乎不知道东平王府,且东平王妃既然内心精明,总应该知道我心里偏着嫣儿的。” 洛大哥就笑道:“东平王府一向不与外面人来往的,特别是文武官员,避之不及,还是第一次听说她要请客办花会呢。且东平王妃挑了你,也正是她的精明之处。” 宁婉马上就懂了,“无怪满京城的人都被东平王府骗了,这份心思真还没有人能比得上!” 铁石也明白过来,“东平王妃如此,其实还是让皇上皇后觉得东平王府从不与官员往来,便是你,也只是偶尔在皇宫里遇见了,又碰巧与洛家相熟,谈起嫣儿正与东平郡王同龄,才帮着说了媒。” “好外还不止如此呢!”宁婉又道:“我本是洛家的故友,若是在洛大哥面前说了东平郡王很好,甚为嫣儿良配,洛大哥岂能不信?” “而且东平郡王娶了嫣儿好处亦不少!一则如今洛家刚刚复起,声名不显,我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因此这门亲皇上和皇后听了根本不会生出警惕之心。但是,东平王妃其实是看好洛家将来必会兴起的,那时东平郡王便有了不错的岳家,将来的子孙与皇家血缘淡了后却会与士林有极好的关系。” 宁婉就再叹道:“先前你们还夸我,如今才知道了这东平王妃有多了不起了!”然后又感慨,“只可惜她的心智只能用在这上面!”若是能走出家宅,施展才能,应该能出许多的大事吧。 洛冰便也道:“有这样的母亲,想来东平郡王并不会太差。若不是我不愿意嫣儿嫁到皇家,还真要动心了呢。”他毕竟是江南世家的子弟,从心里宁愿妹妹嫁回江南的读书人家,就是辽东军中也不大喜欢的,更不用提皇家了。 宁婉能明白,就笑道:“洛大哥既然要为嫣儿寻一个读书人家,又何必一定等春闱过后呢?我们进京时就曾遇到辽东一些赶考的士子同路,想必眼下京城里早云集了各地的才子,正可以提前相看起来。” “还能免了夜长梦多,”洛冰点头道:“不错,正好近来常有江南学子来拜见我。” 几人计议已定,便都放下忧心。东平王妃便是再聪明,但想要为儿子娶媳妇也不可能抢的,便是不在意洛家也要顾及皇上,以东平王先前尴尬的身份,东平王府还是要再韬光养晦到下一位皇上登基,直到东平王的血脉与皇家正统更远些,不再为世人所关注才好。而东平王妃既然精明,也绝不会与洛家不成亲家便成仇家的。 还有一点便是更加让大家放松,那就是东平王妃能不在意敬王,那就说明敬王果真不能得承大位,正与洛冰所预料的相同,对于洛家是极好的消息,便是铁石与宁婉也会跟着受益。 接下来的日子,铁石与宁婉便成了闲人。其实进京于一般的官员来说正是与朝中高官往来的最好时机,正应该广送拜贴,日日宴客,可他们却不想如此,每日只在京城里随意逛逛。 洛冰每日要到部里办公事;卫夫人养胎且又有家事;洛嫣回到庵中,且就算她不必回去亦不能随着他们四处游玩,因此只两个人单独出门。洛冰原是给他们派了下人,可即便那下人原是铁石的手下的兵士,亦十分相熟的,但他们还是宁愿只两个人随处走走,看到什么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他们也难得如此轻闲,且又是独处。 于是他们每日与洛大哥一样早上出门,傍晚方回,有两次出城还曾在外面留宿。卫夫人只怕招呼不周,也曾悄悄向丈夫说:“不若我带弟妹到京里几处故友家里转转?或者约上几位夫人去庙里进香?”好在洛大哥是知道他们的,只笑着告诉夫人,“由着他们罢,辽东地广人稀,女子多半出门做事,也不怕人说什么抛头露面的,且这两年夷人进犯,卢家亦有许多事情,他们哪里能有如此悠闲时光?只怕回去后也是终日忙碌,此时只管随心意就好。” 铁石和宁婉如今手中有钱,且不说那处宝藏的金子还没动,便是石炭的利和家里几处铺子作坊生的钱便用不尽,如今再有了闲,且又不必理任何事务,玩得岂不开心? 这一日逢九,正是东大街上隆福寺开庙的日子,因早听人说那里是京城唯一一家番喇嘛和禅和尚同驻的寺庙,又是朝廷的香火院,而且庙会还特别热闹。两人便一大早出了门,也不必骑马,也不带人,一路说笑着走了过去,远远地就见人山人海,摆摊做各种生意的,又有搭起的戏台,将庙门完全挡住,只露出高高的牌楼。 宁婉便笑道:“毕竟是京城,只这么多人,北宁府也不能够,莫说安平卫了。” “据说京城百姓便有七八十万,再加上官员、商人、军户,至少有一百几十万人,别处哪里比得了?” 走到近前,最先遇到的就是鳞次栉比的小吃摊子,因提前就打听到了,宁婉与铁石今早每人只喝了一碗粥,走到这里肚子正是空的,正好从头开始吃起。 京城里什么都多,就是小吃种类也特别多,爆肚、羊头、年糕、馅饼、豌豆黄、豆腐脑、奶酪……不知凡几,有的在隆福寺旁开了小店,有的只是摆几张小桌,最小的只有一副担子,但个个色香皆备,引人垂涎。他们俩人穿着棉布衣裳,就连平日刀不离身的铁石也只在靴筒里放一把短匕,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如同寻常的百姓,正好这里也没有人认得他们,就是在小吃摊子旁站着吃也不必在意。 虽然不怕花钱,但宁婉还是会过日子的,每样小吃她只买一份,两人分吃,省钱倒是次要的,就是不想白糟蹋东西——只看这一大长溜儿的小吃,他们绝对不等走到寺门前就会吃撑! 突然间,宁婉拉着铁石笑了,“看!驴打滚!我们辽东的小吃。” 小小的摊子一头挂着一张红牙子白色小旗,上面用黑字写着,“辽东特色——驴打滚”,一个个豆面卷子排得整整齐齐,竟让宁婉觉得十分亲切。按说在辽东没少吃,并没有必要再尝了,可她还是上前笑道:“老乡,来一份!” 甜不甜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卖驴打滚的小贩听了乡音转过头来便拣了一个卷子用油纸包了递过,“真是老乡啊!不必会钞,我请客!” 宁婉笑着接了,咬上一口,正是用辽东的大黄米和黄豆做的,又粘又香,“做得真好,正是我们辽东风味!”赶紧又送到铁石口边,“你尝一尝,比我们家做的如何?” 铁石果然就尝了一尝,“真是一样的味道。”说着将一把钱扔到小贩开了一半的钱匣子里。 小贩做的是小生意,本小利薄,哪里能一见了老乡就不要钱的。只是他见这一对辽东老乡虽然穿得普通,但女子貌美如花。男子高大英俊,气势绝非寻常,知道定然是富贵之人,不会少了他的钱才特别如此说的。如今得了许多赏钱,早笑开了花,就道:“我这黄米和黄豆都是辽东运来的,昨天将黄米淘洗干净磨成粉先炒熟,再碾成面团蒸熟,放凉后今天一大早起来擀成大薄片撒了豆面卷好,加上自家炒得香喷喷的豆粉,味道哪里能不好嘛!” 三人这一番对话,竟引来了好几个人,皆头戴四方巾,身穿程子衣,书生打扮,言谈间却南腔北调,围着那豆面卷问:“这东西为什么叫驴打滚呢?” 小贩便笑着指着那一层层卷起来的豆面糕道:“这样一卷,像不像毛驴在沙地上打滚?所以就叫驴打滚了!” “果然再象不过了!”大家便笑了起来,说着都拿出钱来,“买一个尝尝!” 宁婉方要离开,却听有人叫她,“卢夫人,不想竟在这里遇到了!” 第330章 探听 宁婉听人叫自己,赶紧将手里的半个驴打滚藏到袖子里,再回过头去。总归也是三品的诰命夫人,在庙会品小吃着实不雅,未免让人笑话。心里又有些疑惑,自己在京城认得的人并不多,怎么会如此巧就在隆福寺前遇到了呢? 正想着,便见刚刚几个问驴打滚的书生后面挤过来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原来是杨益的生母姨娘。 杨益先前与胡敦儒一同在许先生的学堂读书,不论是考秀才、举人都要比胡三哥晚上几年,此番进京才参加春闺,杨家的人便都陪着同来了。宁婉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大家本是同路,曾在驿站里遇到过,只不过铁石和自己带着小青木等人高车骏马,远较杨家快得多了,不想在这里却又遇到了。 虽说他乡遇故人,应该是亲切的,但宁婉一向对马驿镇上的那些小事不大痛快,尤其是对小杨太太一直存着些反感,此时倒是明白为什么遇到了她,拿眼睛一扫,正见了杨益站在后面瞧着自己,就淡淡一笑道:“原来你们是一处的。” “大家都是各地来应试的,正在城东的高升客栈住着,此时结伴来游隆福寺,我不放心我们家益儿,就也跟着来了。”小杨太太便又赶紧问:“不知卢将军和卢夫人怎么会如此装扮?难不成有何事故?” 听这话似乎小杨太太巴不得自家出什么事似的,宁婉便一笑道:“能有什么事?我们到了京城自然要到处逛逛,难不要穿着官服和诰命服饰逛街?” “我是听说周指挥使出了事,便以为……”小杨太太说到这里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好听便赶紧停住了,却换了一张笑脸问:“路上遇到后我本要过去拜见的,不想卢大人和卢夫人走得快,竟没有赶上。不知你们住在哪家客栈?我们毕竟是同乡,正好多来往的。” 宁婉便笑了,“如今我们住在故交家里,并不大方便,日后再见吧。”便拉了铁石的手,“我们去那边看戏。” 铁石早瞧出媳妇儿对这妇人不耐烦,便随着媳妇走了,却又悄声问:“那个穿粉红程子衣的人是谁?怎么一直盯着你看?” “过去的邻居,不必理他们。” 铁石便有了些知觉,咧嘴一笑。他一向不觉得别人看上自己的媳妇是冒犯,反而认为媳妇长得好招人喜欢很是荣光,手下稍用了点劲儿,让媳妇儿离自己更近,这样漂亮的媳妇自己可要好好看住了,谁也抢不走。 宁婉就势向他靠了靠,在戏台前站定,见上面正唱着《二郎神劈山救母》,神魔鬼怪装扮得光怪陆离,翻跟头打旋子十分热闹便站住了。一时又有卖东西的在人群中穿梭,她便叫了几样,又吃又玩了一会儿,两人再进了庙里拜了菩萨,又见那番喇嘛果然与本朝的和尚不一样,颇长了些见识,说笑着自隆福寺回来。 虽然吃了一路,但都是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此时正好到了中午饭时,铁石就笑道:“不如我们去吃烤鸭。” 宁婉先前得皇后赐宴时第一次吃到烤鸭,当时不觉得怎么样,后来方知这烤鸭竟是号称“京城第一”的美食,后来洛冰特别带他们到最正宗的“老便宜坊”尝过那皮脆肉嫩,一咬流汁,刚出焖炉的烤鸭,才知道原来宫里的烤鸭非是不好,而是放了太久味道便差了。此时听到烤鸭便笑了,“好,我们从这里出去穿过菜市口,正好到老便宜坊吃饭,然后去大栅栏买东西。”在京城逛了些日子,她早将道路都记住了。 两人说走便走,只是才到了菜市口前面,就见一群群的人聚过来,竟要比隆福寺门前还要挨挨挤挤,不由得奇怪,拦了个人打听,只听那人匆忙道:“正午三刻菜市口杀人呢!再不快点挤过去就看不着了!” 杀人有什么可看的?铁石和宁婉便绕开大路去了老便宜坊,点了间雅坐,要了一只烤鸭、几样小菜,配上南酒,慢悠悠地用了午饭又去大栅栏。 因嫌菜市口刚刚杀了人,他们便穿了胡同,毕竟到京城日短,虽然记得大路,但小胡同却弄不准,只能估摸着方向走,不防进了一条高楼连起、雕栏朱户、四处结着彩灯的小路,宁婉便不禁叹道:“这里又是哪一处?竟有如此景致!便是这风都是香的。” 铁石也不认得,“我们在京城也逛了些时日,竟不知道这里风景独好,瞧着这些人家似乎才开门做生意,里面皆女子之声,想来是卖衣裳首饰之类的。” 宁婉向胡同外面望去,就见那高大的栅栏。原来京城为了防盗贼巷口都有栅栏,但唯有此处商户出钱造的栅栏格外高大结实,便得这么个名字,竟将原来的路名代替了,因此就知道他们已在大栅栏附近,就笑道:“这大栅栏若是全逛到了,怕不要一年半载的?我们其实走过的才几处,不知道也寻常。” 又见高楼之上女子身姿风流,发鬓如云,隐隐还听得清脆的环佩之声,便赞同地道:“也好,我们便进去看看,买些时兴的衣裳首饰回去自己用也好,送人也不错。” 大栅栏正是京城里生意最火热的地方,京城人常说“看玩意上天桥,买东西到大栅栏。”真是逛不尽的锦绣繁华,看不完的南北货物。这些日子他们已经买了许多东西,但来京城一次不易,多买些也无妨,何况又不怕花钱。两人便拣了一处最为高大轩阔的四层小楼向里同走去,一个穿着锦衣的大汉刚满脸谄笑让进了一位客人,回头见了他们就怔了一下,挡在路上没动。 宁婉只当他瞧自己的铁石只穿着棉布衣裳,只当是没钱的,也不理他,径直朝前走去,铁石便一把将那汉子推到一旁将路给媳妇让了出来,又笑眯眯地说:“别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们只管逛。” 京城里的商家大多有一双毒辣的眼睛,有时还未开口便能猜出他们夫妻是辽东人,也看出他们手头宽裕,陪着笑脸将上等货色尽数拿出来给他们选,口中又不断地夸辽东是个好地方。当然也有那不识时务的,只敬罗衫不敬人,甚至还有瞧不起辽东人的,他们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 宁婉才不会为了个没见识人的人影响了自己的好心情呢,大摇大摆地向挂了珠帘的正门走去。在京城,有许多大商户将铺门做得有如富贵人家一般,一进门便有侍女小厮奉巾送茶,掌柜的也都风趣善谈,说笑一会儿入了巷方才捧出货品来,特别是京城的女眷一向不喜出头露面,更是有专门的雅室接待。但即便如此,这里的房舍布置也属于一流的,只这一帘珠子,便是夹了金银丝烧的琉璃,半遮半掩,透出里面厅堂里的奢华,若不是身上有上千两的银票,宁婉都要生出了底气不足的感慨! 正这时一双玉手一摆,珠摇玉动,叮当之声不绝,一位锦衣丽人掀起帘子笑道:“来客人了!快快请……”却又睁大了一双俏目,用袖子掩住了口。 宁婉便有些知觉,忽听厅堂里传来一阵娇滴滴的笑声,心里已是雪亮,见铁石还要向里头走,赶紧一把拉住,“我们去别处逛。” 卢铁石不知就里,随跟着媳妇出来了,却还道:“我觉得这家的珠帘不错,我们买几挂回去,风一吹声儿比那草珠子帘好听多了。” 宁婉就一甩手,“你一个人进去听吧,她们巴不得呢!” 铁石还是懵懂,忽见前面院子里一位女子出来送客,持手殷殷地道:“今晚再来,奴家等着你。”方才醒悟,上前捉了媳妇的手说:“我要是去,也跟你一道去。” 宁婉见他知道了,便就笑了起来,“你真丢人,去了勾栏里头只看上了珠帘。” 铁石也逗她,“我回去把媳妇逛勾栏的故事讲给岳父岳母听,看他们骂不骂你。” 两人说笑着出来,就见巷口上书着胭脂胡同几个字,相视一眼道:“进来时竟没有看到,这个名字就不正经呢。”不过呢,京城里的胡同儿名也难说,怎么叫的都有,大都弄不清原由,两人也不过随口一说,便去了大栅栏买东西回去。 不想洛冰正在秋爽斋里等他们,一见面就道:“你们可知道安平卫先前的周指挥今日问斩了吗?” 卢铁石和宁婉面面相觑,“难不成就在菜市口?” “不错,京城里杀人都在菜市口。” 周指挥使被押入京一事本就带了些诡异,倒不是说他没犯过错,而是犯了大错时只轻轻揭过,偏他老老实实窝在家里不出门时却被捉拿了。宁婉与铁石也曾猜度过,最恨周指挥使的应该是先前知州家和吴粮商,或许周指挥使倒霉便与他们中哪一个有关。 而且虽然按说知州家里更有权势,为了家族声望也应该告周指挥使以洗清知州的名声,但铁石和宁婉都隐隐觉得吴粮商出首的可能性最大。那么吴粮商所依仗的就是那个所谓的“秘密”了,这又与卢家有了关系,公公至少是知道的,还为此吐血而亡。 若真要追究根源,也不是无迹可寻,可他们都无心去问。自当年吴二提到什么秘密时便与卢家的袭职相关,秉性坚毅的卢铁石也好,骄傲自强的宁婉也好,听了都一样生出反感,他们原本的确什么都没有,但是可以自己去挣呀!不必说如今铁石已经是三品指挥使了,便是他还是个小兵时,也没把一个四品袭职放在心上!如今公公和婆婆都已经下世,那秘密更是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但现在周指挥使死了,还是让他们有些震惊的,铁石就问:“这才几日,便是审明案情也要些时日的,就这么突然问斩了?” “锦衣卫办案从来就是如此,只一句通夷便将人杀了。” 宁婉便想起来一个人,“襄武侯怎么没有保周指挥使?”他们到了京城才知道襄武侯竟任着五官都督府的左都督,位高权重,无怪先前路家怎么想对付周家也无可奈何。 “这一次他非但没有出面保人,就是周指挥使这样快被杀了恐怕还是他授意的呢。”洛冰冷笑一声,“锦衣卫的指挥使正是襄武侯的妻弟陆炎。” 按说周指挥使被斩他们应该高兴才是,但是铁石和宁婉都觉得这件事太诡异了,便将当年吴粮商来找他们的事情讲给洛冰,又问:“我们都怀疑吴粮商到了京城,这事恐怕就是他闹出来的,不知洛大哥能不能帮我们打听吴粮商在哪里?” 洛冰听了虽不知甚解,可也赞同他们的想法,“明日我便想法子探听探听吴粮商的下落,到时候也就水落石出了。” 第331章 失踪 洛冰打探了几日,吴粮商果然到了京城,还有人知道他曾大把大把地使银子找关系,然后这个人就不知所踪了。【鳳\/凰\/ 更新快 请搜索//ia/u///】 铁石和宁婉在京城里一点根基也没有,便是铁石进京时带来的一个百户也都放在京外。当然,即使想法子调他们进城也不可能比洛冰的消息灵通,此时正好皇上狩猎的消息出来了,正要准备,因此只得将事情先放下,待日后再查。 铁石到兵部开了堪合将城外的一百多将士都带进了京中,原来皇上特别嘱咐让他带着辽东的兵马,狩猎之时展示武功。宁婉便找了裁缝铺子给大家都新做了一身大红锦衣,好在御前穿着体面,又要多备些伤药、火引、干粮等物。 看媳妇每天比自己都忙,铁石就笑,“不过是打猎,又算什么大事?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宁婉就说:“毕竟是在御前,哪里能一样!总要换一身好衣裳穿,你不见锦衣卫直接以锦衣为名,我们又差什么呢!且这些伤药、干粮都是上好的,便是这次用不上,将来也可以带回辽东。” 倒是洛冰说:“有备无患总是好的。近来京城里两位皇子争得愈发凶了,皇上身子又不大好,偏在这时候出城狩猎,虽说是为了在诸夷、属国前展示武功,但我总觉得不大妥当,只是我却不能跟着兵部的上官同去了。”又叮咛道:“铁石,你到了猎场一定要小心,只随着御驾,千万不能乱动。” 卢铁石和宁婉都知道洛冰是持重之言,因此都赶紧应了,却又笑着问:“可是洛大哥调到礼部的旨意下了?” 洛冰点了点头,脸上也现了笑容,“正是今日下的,我正将兵部的差使交待下去,几日后就到礼上衙。” 礼部为六部之首,主管礼制、科举诸事,正是洛冰这样的世家子弟最看重的清贵官职,因此铁石和宁婉都笑着恭喜,“洛大哥将来少不了要名满天下。” 洛冰便笑,“我如今的确是想要些虚名的。” 卫夫人当日就在家里设了小宴,又悄悄将洛嫣接回来,大家在一处庆贺一番,正吃着酒,便有十几张帖子送了进来。卫夫人就倒了一杯酒向宁婉笑道:“京城的风气便是如此,家里必要摆三日酒的,如今还请弟妹帮我的忙呢。” 宁婉知洛家情形,人丁本就极少,卫氏有孕,洛嫣偏又不能出面,便慨然应道:“嫂子只管吩咐,一应事情有我。” 洛嫣也笑,“宁姐姐可是极能干的,她既然答应了,酒席必办好的!我在家里也正能跟着学一学呢。”说着拿了纸笔,“我帮着赞画,再将诸事记下。”一时几个女人便将酒宴之事筹划起来。 第二日宁婉正要过卫氏屋里,洛嫣先到了,“卢大哥出门了?” “一大早就去兵部领军械粮草了。”原来因为随驾狩猎,兵部便将铁石一行人入京全部归为奉命调防,拨下铠甲、军械、饷银、粮草等等,且随驾之日很快便到,大家都不敢耽误,正要急忙办理。 “这倒是好事,虽然卢大哥并不缺这点东西,可毕竟是皇恩浩荡呢。”洛嫣笑着在宁婉身边坐下,自丫环手中接过一个小匣子,递给宁婉道:“姐姐明日戴这套首饰吧,是我画图请人专门给你打的呢。” 宁婉打开盒子一看,竟是一套色彩艳丽、光泽动人的点翠头面,金丝翠羽做成的花朵间点缀着珍珠、红蓝宝石,不由得赞了一声,“真是好东西,富丽却又典雅,且这花样也灵动,一点也不显堆砌。”点翠本就是宫里秘技,非皇家贵人不能得,宁婉便细细玩赏了一回却又合上匣子还了她,“嫣儿还是自己留着吧,没多久就能用上了。” 洛嫣却不肯接,“这是我特别给姐姐准备的。先前洛家的家产发回,其实除了江南的田地、京里的宅子,大半东西都失散了,便是闲园现在也没能交还呢。哥哥找回了娘过去的几样首饰,都留给了我。这套点翠得来有点巧合,内务府一位官员当初得了我们家的几样首饰,如今送了人还不出来,便答应给我请宫里的匠人为我做一套新的顶上,我当时就想着要送宁姐姐。若是宁姐姐不肯收,就是还生我的气。” 看着洛嫣嘟起了嘴,她原本长得就好,此时带了些过去没有稚气,宁婉心就软了,“我比你大好几岁呢,哪里能生你的气了呀!” “那姐姐就收下,”洛嫣将一支支簪钗拿出在宁婉头上比着,“宁姐姐戴着美极了,明日大家都会惊为天人的!” 明天是宁婉在京城官夫人面前第一次露面,她倒没放在心上,毕竟早与铁石商量过不欲京城兵部、五军都督府等多打交道,只待随驾狩猎后便回辽东的。但现在看着洛嫣倒颇为自己打算,就又笑了,笑毕便接了匣子,“既然嫣儿怕我明日丢丑,那我就留下吧!” “宁姐姐,你明知我不那个意思,却故意歪派我!” “那好,我明天一定要艳压群芳!”宁婉就又笑,“正好嫣儿再帮我挑几套衣裳,配几样首饰,这几日我都要美美的,毕竟我是洛家的客人呀!” 洛嫣也嘻嘻笑了起来,“其实宁姐姐就是不打扮也是极漂亮的,若是上了妆便另一种光彩动人,我过去总偷偷看姐姐的,还想模仿呢。”说着帮宁婉选了几套衣裳首饰,又道:“这裙子我拿回去改一下,如今的风尚倒与这个有点不同。” 到了晚上,宁婉与铁石说起,“收了嫣儿的首饰,我心里真是高兴。倒不是因为这东西贵重难得,而是真感受到了她的用心,式样颜色都是我喜欢的,一套戴出去也好,平日拆开选一两样戴也好,怎么都合宜。” 卢铁石也对点翠的首饰有些好奇,拿了细看,却又道:“也不枉你为她用了那么多的心!且你这个人别人不知,我还不懂吗?嫣儿成亲的时候,你一定会送极贵重的添妆!” 宁婉就笑了,“其实我这一次带到京城里打首饰的几样珠宝,本就有给嫣儿添妆的,只是眼下她还庵里,也不好提这话,便等将来吧。眼下还是先帮着洛大哥将升迁的酒宴办起来。” 其实宁婉本没少办过酒宴,但如今与卫氏、洛嫣在一处办了京城的宴席,见事事繁复奢华,三日宴毕竟也吐舌,“我原说帮忙的,如今才知道学了好多东西呢。” 卫氏就笑道:“若是没有弟妹,哪里能得了众人交口称赞!” 洛嫣也说:“宁姐姐一定是自卢大哥处学的,颇有大将之风,军令一下,诸事完备,竟无一丝拖沓错处。” “果真是亲姑嫂,竟一起来打趣我!”宁婉便笑嗔道:“这三天都累了,我身子好倒没什么,嫂子和嫣儿都要歇一歇。便是嫣儿也不必急着回庵里,左右皇上狩猎就要出京狩猎,到时候皇子大臣们都要跟随,京里安静着呢。” 洛嫣便点头,卫夫人也与宁婉熟了,并不见外,笑道:“明日兵部员外郎家的酒宴我定要躲懒了,到时候弟妹替我说一声。” 第二日是兵部员外郎在家里为洛冰升迁办酒,卫氏和洛嫣都不能去,宁婉定然要去的,且经过洛家三日的酒席,她亦与兵部礼部的一些官夫人们结识了,此时闲暇,多往来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宁婉还是第一次去京里官员的家中,虽早知道洛家在米市胡同的房舍是很金贵的地方,是以庭院才不是很大。但去了员外郎家方真正明白京城之地真是寸土寸金,堂堂从五品官员住的房舍离皇城不但远,又十分狭小,请客时还要将邻居的院子借过来才勉强搭了个戏台,只容得下女眷们看,男人们则去了外面的酒楼。 当初置了米市胡同宅子的洛家果然是富豪啊! 员外郎家的酒戏也无法与洛家相比,偏又有几个京官夫人对她很冷淡,嘀嘀咕咕在一旁着什么话,宁婉只听带了几次辽东二字,知她们悄悄说自己坏话。只是她哪里会在意,心里冷笑一声,辽东人又怎么样,难不成所有京城人就都是好的,外地的人就都是坏的?再就是因为铁石没有给你们送礼才不开心?铁石凭着军功得了官职,从没有想过在京里谋官求财,他们夫妻是要回安平卫的,就是不理这些见面就刮人一层皮的小官僚! 因此宁婉只做什么也没听到,转身到园子里转转。其实说是园子,也不过庭院后面的狭窄的一带空地,秋日之时花木已经凋零,却没有什么可看的。她便沿着院墙信步而行,便见从角门进来一个妇人,竟有些眼熟。 偏巧那妇人向守着角门的婆子急切地问:“可知道辽东安平卫的卢指挥使夫人是不是来了?如今在哪里呢?” 宁婉略怔了怔,才认出原来这人竟是卢宝珠!便上前几步叫住匆忙要向戏台处跑去的她,“宝珠,你找我有何事?” 卢宝珠也怔了怔,突然一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泫然欲涕,“二嫂,你救救我吧!” 兵部员外郎家中本就狭窄,此处虽然清静,但也不是没有人,因此已经有好几道目光看了过来。宁婉就道:“有话好好说。” 卢宝珠赶紧做了个笑脸,可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赶紧擦了又哽咽地说:“二嫂,如果你不救我,我就没命了!” 话说得没头没脑,且卢宝珠一向又是喜欢捧着周夫人踩自己的,宁婉便有些不大信,只是如今的卢宝珠十分憔悴倒让她颇有不忍,“你别急慢慢说。” “舅舅死了,母亲和姨娘都死了,大哥现在不知去了哪里,婆婆便待我更凶,天天打骂,想是要我赶紧死了再娶一个嫁妆丰厚的媳妇。” 原来周夫人和大姨娘竟继周指挥使之后也都过世了,宁婉觉得事情越发严重起来,便问卢宝珠,“你母亲和姨娘都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卢宝珠就哭了起来,“前几天我姨娘身边的丫头悄悄来告诉我的,说我姨娘知道不好了让她来给我传个话,还说二哥和二嫂能救我。” “那丫头呢?” “我不知道,她慌慌张张地说了几句话就跑了,我去襄武侯府却根本找不到门路,先前认得的几个人都不在了。再回家里婆婆瞧我的神色都变了,还动手打我,夫君也不管,反将我带去的陪嫁丫头收了房。”卢宝珠说着,也不顾羞耻,将胸前的衣裳揭开一块,露出里面青一块紫一块的肌肤,“二嫂,你救救我吧!他先前的媳妇就是受不了婆婆的打骂上吊自杀的!” 既然如此,宁婉倒不能不管,想了想便叫盛儿,“你过去找指挥使,将宝珠的话告诉他,看指挥使怎么说。”又嘱咐卢宝珠,“赶紧将身子遮住,还有什么都告诉我。” 卢宝珠便知道自己没事了,一放松下来反而瑟瑟发抖,打着战说:“我明白一定是出事了,但什么事却不知道。先前到京城时,我们直接住在襄武侯府里,侯府对我们很好,衣裳月例什么的都比着府里的小姐,后来大哥将我许给了钟家,说的是兵部武选司的主事,正管着卫所袭职的事,能给大哥帮忙。因为他已经四十多了,又是续弦,我姨娘和我本不愿意,但又扭不过母亲和大哥,只得嫁了。到了钟家,婆婆特别苛刻,又嫌我嫁妆少,但丈夫对我还好,日子也过得去。只是突然间便这样了,我听了消息就想法子打听二哥,就听邻居说今天员外郎家宴客,二哥会过来,就想着来找二嫂,趁着婆婆没注意跑了出来。” 原来卢宝珠嫁的也是兵部的官,正与员外郎的房舍不远,她又是个有心机的,抓了这个机会找到了自己。至于其余的事,想来她一个弱女子的确不知道了。 正这时,盛儿又跑了回来,“指挥使就在门外,请夫人带大小姐回去呢。” 宁婉便让盛儿向员外郎夫人打个招呼,自己带了宝珠出了角门,正见铁石站在马车旁,便上车回了洛家。 第332章 痛快 到了洛家,卢宝珠也没再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她知道的也只是这些了。宁婉便让下人带她下去歇着,又请了大夫看伤用药不提。 屋子里的人都打发下去了,大家都觉得心头沉重,宁婉就说:“先前我从没认真想过,现在看,卢铁城可能就是吴粮商所说的私生子。” 如此一来,道理全都能讲得通,洛冰就接着说:“算算时间,正是襄武侯在辽东时的事情。” 他们便一直转向铁石,知道了这样的消息他心里一定很难过。铁石苦笑了一声,“没事的。其实我早想过,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宁婉悄悄将他的手握住,“公公应该是被骗了,后来他醒悟过来才那样气恼。” “可那又有什么用?我娘已经苦了大半辈子。”铁石摇了摇头,似乎不愿意再提家事,又道:“周家与襄武侯的关系还不止于此,我接了安平卫后便发现军屯粮食、各样军需、军械都不足,只因夷人曾入城抢掠便无法追清。现在完全能肯定他们一直在克扣军资,吴二知道了内情便也在其中分一杯羹。为此周指挥使得知夷人围城时赶紧借机杀了他。知府并不知道详情,只觉得自己的尊严被挑战了因此找上门去,周指挥使也就将他一起杀了。” 洛冰就说:“所以襄武侯先前一力保周指挥使,安平卫城破周指挥使都没有怎么样。后来吴粮商到了京城将事情揭开,他知道这次事情闹大了,便干脆指使陆炎杀了周指挥使,自己也将周氏等人灭口,吴粮商恐怕也凶多吉少。” 宁婉便惊惧地问:“他们贪了这么多银钱做什么?” 果然洛冰低声说出了她心里的那个词,“敬王!”摇着头轻声道:“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敬王是个贤王,虚怀若谷,慷慨大方,宾客如云,但这些都是要用银钱堆起来的。” 从吴二知道的私生子牵出了克扣军需,然后再到了夺嫡,所以敬王和襄武侯想尽办法掩盖,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洛大哥、铁石和自己已经猜到了。 在到京城之前,宁婉甚至连城门处贴的皇榜也不大看的,从来没想到自己竟能与皇家的隐秘有关系。但是到了京城还不到一个月,她就发现自己已经卷了起去。突然间,她想起了即将到来的狩猎,真的只是去打猎?敬王会不会觉得铁石知道了□□也要害他呢?她不由自主地高声叫道:“铁石!”猛地将他的手紧紧拉住。 卢铁石冷冷一笑,“别怕!狩猎时我会小心的!而且,我也想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那个胆子对我动手!”原来他也想到了这里。 洛冰这时倒冷静下来,“虽然敬王和襄武侯怕是要狗急跳墙了,但皇上心里也不是没有数。还没到秋天时,敬王和襄武侯就开始一力劝皇上行猎,现在我越是细想越是觉得不是铁石陛见时正好赶上了狩猎,而是因为他来了才有了皇上要去狩猎之事。” 铁石也回想起那日之事,“我陛见之时,皇上问了我许多行军打仗之事,还问我带多少将士到京城来,大家是不是都经历守城立下战功等等。” 宁婉惊疑不已,“洛大哥是说皇上其实早知道了,然后借着狩猎给敬王设了陷井?” 两个男人一同说道:“应该是吧。” 可自相残杀的两个是亲父子!宁婉终于还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亲父子又怎么样?公公对铁石这个亲儿子算是极冷淡了,另一个卢铁垣也没得到多少关心,唯一最放在心头又将袭职传了的卢铁城却不是他的骨血,不必说箭伤未愈时听闻消息,便是身体好时也会气吐血的! 但是转回头来,宁婉却也放下了心。他们果真幸运,本是无心却在狩猎之前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而且还能提前做好准备。只要是有了准备,就没有什么太可怕的了。 这样的事情,他们便连卫氏和洛嫣都瞒着,又商量了一晚的对策,第二日大家一切如常,他们不可能将事情揭出来,根本没有证据,再者皇上恐怕也不愿意让一切都大白于天下吧,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他们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洛冰上了衙,铁石和宁婉并没有出门闲逛,毕竟院子里多了个卢宝珠。 卢宝珠是个识时务的人,过去她一直站在了周氏一边,现在却从一早起来就过来巴结,“昨晚我一直等着二哥和二嫂回来请安的,可是用了大夫的药却一下子睡过去了,还请二哥和二嫂别见怪。” 细想起来卢宝珠也可怜,她的生母原是周氏身边的丫头,做为知情人被带到了京城,才见识了侯府的富贵却被卢铁城为了袭职顺利送给了半老鳏夫,婆婆又是恶人,日子本就艰难。不想生母又因为知情没了命,而娘家才一失势婆家就连体面都不要了,竟想搓磨死媳妇。 对她宁婉固然不可能喜欢,但恨也恨不起来,更不可能不管,就直接了当地问:“你有什么打算?” 卢宝珠一向把在侯府曾经住过的那段短暂的日子当成最美好的经历,以为一生再不会有了。但是昨日住到了秋爽斋,虽然只是厢房,但里面的玩器摆设、日常用物却都是极精巧雅致的,虽不是侯府那般富贵,但也别有一种风格,她也知道一样是用钱堆起来的。由此也更相信姨娘的话,一定要巴住二哥和二嫂,先保住自己的小命!此时就做出一副可怜相,垂着头绞着帕子说:“我都听二哥和二嫂的。” 宁婉最不喜欢她这个模样,便提高了声音道:“你坐下好好说话。” 卢宝珠赶紧看向二哥,见他也皱起了眉头,立即将所有的小心思都收了,规规矩矩地在下面的椅子上坐下说:“我再不想回钟家了。” 才说到这里,便有下人来传话,“钟主事和钟老夫人来了,卫夫人请问卢夫人见是不见?” 虽然那些关系到朝堂的大事他们瞒着卫夫人,但是卢宝珠的事情宁婉还是特别过去打了招呼,毕竟在洛家住着,带了人进来总要说清楚的。如今钟家来人求见,自然也要通过卫夫人。 宁婉就笑道:“你们把钟老夫人直接带到我这边吧,不必打扰你们夫人了。” 卢宝珠就怕了,“二哥,求你别把我送回去!他虽然任着武选司的主事,但其实二哥的官是皇上下旨封的与大哥不同,他不敢为难,二哥的任命下来时他亲口对我说的!”又转头道:“我宁愿在二嫂身边做个小丫头,也不想回钟家。”说着便要跪下来。 宁婉就瞪了她一眼,“好不好的你也是铁石的亲妹妹,我们还能不管?你好好地站着说话!” 铁石便也起身道:“你二嫂说的不错,你把身子站直了!我去会会钟主事。” 没一会儿,钟老夫人便进了秋爽斋。既然宝珠不打算回钟家,宁婉也就要撕破脸了,所以连迎也没有迎一下,只在屋子里端坐不动。卢宝珠就赶紧站在她身后,的确有些像个小丫头。 钟老夫人进来便有些尴尬,眼下的情形按辈份她是长辈,但按身份卢夫人却是三品诰命比自己高好几级,怎么打招呼才好呢?想了想便笑着向卢宝珠说:“儿媳妇,你真是不懂事,你二哥二嫂到京城来怎么没向家里说?我们正应该请亲家到家里坐坐。” 卢宝珠的确从来没有向夫家人说过自己还有一个二哥,她跟着嫡母和姨娘进了京城就向她们一样从不提辽东那边的人,只把襄武侯府当成最大的靠山,而钟家看在襄武侯府的面子上对她还过得去。后来形势变了,她知道自己只能找二哥救命时,更是不敢提一句,只怕被发现了逃不出来。眼下被问到了头上,她便低了头说:“我以后就跟着二哥和二嫂了。”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钟老夫人就笑着说:“你既然是我们家的媳妇,自然要回钟家的。” 宁婉瞧着钟老夫人笑面虎的模样十分不屑,卢宝珠再怎么不好,也只应该教导她,就因为嫁妆少娘家败落了就搓磨儿媳妇,这样的婆婆心肠实在恶毒。又见卢宝珠还不敢说出心中的话,就直接问道:“宝珠身上的伤是你打的吗?” “嗯,这个嘛,”钟老夫人无法否定,她还真打过卢宝珠,“不过是她做错了事,我就打了一下半下的,也没怎么样。” 既然果真有这样的事,宁婉也就送客了,“那既然如此,钟老夫人便请回吧!我们家的妹妹不是给人搓磨的!” 不想钟老夫人立即就翻了脸,“卢夫人,你大约在安平卫做威做福惯了!那里天高皇帝远你怎么着都行!现在这里是京城!一个外任的指挥使又算什么!这时节满大街上随便喊一声就是一群,都是到京城来跑官的!别说我儿子在武选司里任着主事,就是兵部门前看门的你也得敬上三分!你若是敢将我们家儿媳妇抢走了,明天告到御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京城是好,但是京城许多人对外面来的总有一种高高的感觉,昨日在兵部员外郎家宴上宁婉便感觉到了,现在钟老夫人更是将话直接说了出来,十分地嚣张。宁婉听她嚷完了不屑一顾地冷笑着道:“既然这样,你就去告吧,我就在御前等你了!” 钟老夫人见一时没有吓住卢夫人,便恨恨地向卢宝珠道:“你现在要是不随我回去,以后再别想进钟家的门!”便一甩手要走,“既然你们非要将事情做绝,回去我们就写了休书送来!” 宁婉就站起来更强硬地道:“第一我要合离书,第二把嫁妆一同原封不动送回来,少一根针都不行!” 钟老夫人回头气道:“你真是做梦!” 宁婉也针锋相对,“钟家要是有一样没按我说的做,到那时就等着好看吧!” 钟老夫人哪里肯让,转身便要再吵,忽见钟家一个婆子跑进来,“老夫人,不好了,外面传话说卢大人打了我们家大人!”心里一惊便急忙要走,却还扔了一句话,“敢殴打朝廷命官,明天等着吃官司吧!” 宁婉赶紧还了一句,“婆婆殴打媳妇致伤,你得进大牢呢!”却见铁石大步走了回来,便上前问道:“你打了钟主事?” “不过是小小的惩戒而已,要不是兵部的官员都要随驾去猎场,我就让他在床上躺几天了!” “好!我就看不惯这样的人家,不敢欺负别人,只能搓磨儿媳妇!” 两人都觉得很解气,卢宝珠却怯生生地问:“那钟家真要告到衙里怎么办?” 宁婉哼了一声,“他敢去告?钟家人打了你,你二哥打姓钟的有什么不对的?就是告到皇上面前我们也有理!” 卢宝珠自嫁到钟家,不论是嫡母、姨娘还是大哥都劝她忍,要想办法讨好婆婆和丈夫,待媳妇熬成了婆日子就好过了。不想二嫂却是不肯受一点气的,直接就与婆婆吵了起来,却让卢宝珠担心,“那将来可怎么办?” “你不是说不回钟家了吗?”宁婉就问:“我们过些日子要回辽东,你是跟我们回去还是留在京城?是想再嫁还是自己过活?我和你二哥好替你打点。” 卢宝珠便被问住了,“我也不知道。” “离走还有些时候,你先回去慢慢想。”宁婉说着便让盛儿给她拿了两匹衣料,几贯钱,“你先做两身衣裳吧,这钱给你零用,平日再缺什么只管告诉我。” 公公毕竟生养了铁石,且不提他临终遗言嘱咐铁石照应弟妹,便是他不吩咐,难不成铁石和自己还能不管这几个弟弟妹妹?铁石与这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再没有什么情分,可他身为长兄也只得将他们负担起来,大富大贵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但总要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不至于被人欺负吧。 打发走了卢宝珠,宁婉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跟钟家的老太婆吵了一架,我心里舒畅多了!” 不想铁石也活动着手腕说:“那个钟主事也不太禁打了,虽然没有把心里的火都发出去,不过我还是觉得痛快!” 自猜测到皇家的隐秘,他们心里都存了一股火,现在倒借着钟家发了出去。宁婉就笑道:“从现在起别的事情都先放下,我们一心想着狩猎的事情!” 第333章 皇家 狩猎前几日,宫里传来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命安平卫指挥使夫人卢氏随凤驾同去猎场。当然,同样得到皇后懿旨的还有几十位公侯将军的夫人。 宁婉接了懿旨,不免又生疑窦,特别与铁石去问洛冰,“先前皇上狩猎时会带皇后去吗?” “不会,”洛冰摇头道:“我今日特别查了礼部的薄子,先前几次皇上狩猎都是带了几个年轻的小妃嫔,自然也就没有招过外命妇同去。只有今年,不只皇后娘娘会去猎场,就是贵妃也随行,自然还有几十位命妇。” 贵妃正是敬王的母妃,襄武侯的长姐,如今位于众妃之上,在后宫里仅比皇后娘娘低上一级。 铁石就又问:“端王的母妃会去吗?” “端王的母妃是淑妃,随驾的名单里没有她,不过也不奇怪,都说淑妃身子不大好,一向极少露面的。”洛冰就又说:“我悄悄打听了,有人说是贵妃求了皇上要随驾打猎,皇上许了,便请皇后也去。皇后去了,才要宣外命妇们。” 卢铁石自己不怕,但却不愿意媳妇去那是非之地,“能不能找个借口让婉儿不必去猎场呢?” 宁婉赶紧道:“我本来也想去呢,正好有了这个机会,还找什么借口。” 洛冰也说:“皇后娘娘既然给弟妹传了懿旨,一定是有打算的,这时候弟妹不去恐怕不合适。” 其实在辽东时,宁婉曾随铁石去打过猎,她马骑得很好,又学会了射箭,还亲手猎过几只野鸡兔子狐狸之类的小猎物,虽比不了羊大小姐,却也不是弱女子。 而且在夷人围城之后,虎台一带尚武之风极盛,宁婉除了自己开始学武之外,还让孩子们也一同练,而且在自己和孩子身边都添了会功夫的侍女,此次入京带来了七八个,因此宁婉便升起了一股豪情,“难不成我还要怕宫里的那些弱女子!” 出门的时候,宁婉与几个侍女便都贴身穿了劲装,外面再罩上大衣裳,将各自的马拴在车子后面,不管是狩猎还是真有宫变,她们什么都不怕的! 参加狩猎的女眷要先到宫外等候,待凤驾出宫时跟在后面。 帝后出行,实为盛况,随扈人员数以千记,御驾前一对对当值锦衣卫将士身着金盔金甲、红盔红甲和红盔青甲各种颜色华服手持金瓜或斧钺引导,接着便是腰悬宫禁金牌和佩刀锦衣校尉跟随,御驾旁侍骑的则是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将军,一路传奏御辇起落诏令。 御驾过后便是凤驾,一对对华贵富丽的仪仗正与御驾相应,由宫中内侍扈从,亦排出很长。接着就是贵妃的车驾,虽只在帝后之下,但却差得远了。然后又是各宫妃嫔,外命妇们。宁婉的车子方才进了行列,却见后面又有无数人加入,一条长龙竟不知何处是尽头。车子方转过皇城前,就见道路两旁京卫将士们分两边一字排开,护卫着车驾,更有无数百姓立在后面夹道观瞻,一时间的喧闹繁盛竟无法形容。 大约一个时辰后宁婉的车子才出了城门,又走了几里方才静了下来。刚在城内不好直接将打帘子向外看,现在便没有顾及,宁婉就道:“我们也透透气。”她本就是辽东女子,不必垂着帘子装大家闺秀,侍女们早巴不得,立即将帘子全掀到了车顶上。 京城比辽东的节气要晚上一个月,辽东那边应该已经飘起了雪花,但此时周围还是深秋的景致,收割后的田地上散着一垛垛的麦秸,农家大院里正打着场,更有远处的山上被树叶晕染了一片片红黄之色,秋风瑟瑟,猎物正肥,真是打猎的好时候! 忽有持着拂尘的内官骑马自前面逆着车队向后而来,尖声喧道:“传安平卫卢铁石前去伴驾!”接着便听马蹄声声,铁石带着手下百余骑疾驰而来。 宁婉听了内侍传话便早将头探了出去,向着铁石挥手。铁石的眼睛多利,自然早看到了媳妇,便向她咧嘴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牙齿白白的,自她的车旁经过时还在她的头上抚过,“到猎场再见!” 宁婉笑嘻嘻地目送他们到了御驾前,回身向侍女们说:“我们安平卫勇士们的衣甲不比锦衣卫逊色!”铁石带着的百余人都穿着簇新的青色锦衣,外面罩着簇新的红棉甲,一色的厚重长刀,身背弓箭,腰悬箭壶,全部骑着高大的黑马,真是好看极了! 这些侍女们多半是将士们家里的女子,亦有几个与他们有亲缘关系的,早也如宁婉一般笑着喊着送他们过去,此时都笑道:“我们比锦衣卫还强呢,不只衣裳好看,刀箭更锋利呢!”一时之间叽叽呱呱,笑闹不已。 忽又一个内侍跑过来笑道:“皇后娘娘听说卢夫人这里热闹得紧,让咱家来请卢夫人过去说笑呢。” 大队人马中是不能停车的,宁婉便让人解下一匹马,自车跨上马背到了凤辇旁,双喜正立在辇上一侧,笑着招手道:“卢夫人,赶紧上来。” 宁婉便上了辇,双喜打开帘子让她进去,原来里面竟似一间小屋子,东西虽然都小巧,但样样齐备,皇后娘娘和东平王妃都穿着常服坐在一处闲谈,见她行礼就笑着摆手说:“赶紧过来坐吧,只我们两个无聊,特别将你叫来。”又问:“你们说什么有趣的事儿,笑声都传了过来。” “其实没什么,这次能随驾出猎,我们便给家里的男人们都做了新锦袍,现在穿上还算出彩,大家就笑了。”宁婉便又自嘲道:“其实不过是我们边塞之人初到京城没什么见识,怕丢脸而已!” 皇后娘娘就笑了起来,“你这么年轻,就能辅佐卢指挥使守城,见识很不少了!” 东平王妃也笔言,“卢夫人不必过于自谦,你和卢大人年轻夫妻情分好,我们都懂,看着也欣慰。” 宁婉就有些窘,明明没有多熟,可是东平王妃就这样说话,让她可怎么回?脸上不觉便浮出了一片红晕。 皇后娘娘果然是个极厚道的,也就不接着逗笑,便问:“路上无事,我们商量打叶子牌,你可会?” 宁婉自然会的,就说:“打是打过的,只是怕辽东与京城的玩法不一样。” “那没什么,我便将规矩先说一遍。”双喜说着便不知自哪里捧出一套叶子牌放在小桌之上,洗了牌发牌,又说了玩法。 虽有些小小的不同,大致还是一样的,宁婉立即就上了手。皇后娘娘和东平王妃对坐,她与双喜打横陪着,只一会儿便与双喜暗地里通了消息,给皇后娘娘送了一张牌,让她和了一次大的。宁婉就笑着说:“我刚听了打牌还高兴呢,想着自娘娘手里多赢些钱,不想却输了这么多,偏身上没有钱可怎么办?” 皇后娘娘一向是端方持重的,出了宫便也活泛起来,赶紧笑道:“卢夫人既然没带钱来,便拿头上的簪子顶债!” 东平王妃也陪笑道:“卢夫人的首饰果然极好的,我也要和一把大的,也赢卢夫人一样首饰!” 宁婉便重新拿了牌道:“不行,该我赢了,皇后娘娘和王妃娘娘不知有多少好东西呢!” 双喜便也跟着打趣道:“卢夫人,我可是说出了我心里的话儿,只是这么多年,我竟没赢到一样!” 打着牌又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一处行宫,皇后娘娘不放宁婉回去,“就跟我们一起用午膳吧。” 行宫里虽比不了皇宫,但又比宁婉在路上见过的驿站不知好上多少倍,各样供应更是早早就备好了。 大家接过热手巾把子擦了脸便坐下吃茶,这时贵妃、贤妃、丽嫔等随驾妃嫔前来请安,宁婉便赶紧站起来,因入宫时并没有见过贵妃,此时用心打量,只见她衣饰华贵,仪态万千,只是岁月不会饶过谁的,如今已经是美人迟暮,就是再用心打扮也能看出她比皇后娘娘年纪要大一些,气势也更盛一些。 只是怎么气盛,在皇后面前一样要低下头来。 敬王妃是随着贵妃一起来的,十几岁的女孩子,相貌十分出色,穿着打扮富丽非常,跟在贵妃后面唯唯喏喏,眼睛里一不小心就露出一丝恐惧,也不知是被哪个狠心的父兄卖给了敬王。而端王妃并没有随驾出行,宁婉听大家说过她留在宫里服侍生病了的淑妃。 皇后娘娘早恢复了端庄的气度,微笑着赐了座,才说了几句一路劳顿的话,又有内侍通报端王、敬王和东平郡王来问安。大家便都站了起来,贵妃带着妃嫔们下去,皇后娘娘就说:“回去用膳吧,不必再来了。” 原来宫里的规矩,对于成年皇子,妃嫔们只能见自己亲生或者亲自抚养的,其余就要回避,唯有皇后例外。但王妃并不在此列,因此东平王妃并没有退出,而敬王妃左右为难地转了一下,还是随着贵妃走了。 宁婉是外命妇,自然不必理会,她也正想见见端王、敬王和东平郡王呢。 一阵靴子响,三位贵人走了进来。打头的两个年纪相仿,都在中年,玉冠蟒服,正是端王和敬王,宁婉不必别人告诉就分出了哪个:端王略胖,寡言少语,忠厚稳重,却不免有些木讷,敬王相貌更好,剑眉凤目,英姿勃发,但宁婉分明在他扫向自己的目光中感到了一种邪气,心里不免颤了一颤。 两位皇子问了好,皇后就摆手道:“哀家一切都好着呢,你们不必担心,也赶紧歇一会儿,下午还要赶路。”却向后面的美少年说:“东平郡王留下陪我们一起吃饭吧。” 端王和敬王便答应着下去了。宁婉很容易就看出两位皇子对于嫡母不过是面子情,两位王妃都放在亲娘身边,而皇后娘娘也对他们平平常常,倒宁愿对东平郡王更亲热些。 东平郡王便笑嘻嘻地向皇后娘娘行了一礼说:“多谢娘娘,我正不愿意与那些大臣们在一处呢。”又转到东平王妃身边挨着母亲蹭着撒娇道:“骑马磨得腿好疼,下午我要跟着母妃一处坐车。” 东平王妃就向皇后说:“他这是第一次出门,没骑惯马。” 皇后娘娘就笑,“东平郡王可会打叶子牌,若是会就跟着我们凑一手。” “我常陪母妃玩呢。”东平郡王就天真地笑着说:“大家都说我牌打得好!” “这孩子文不成武不就的,最不喜欢听大臣们谈论仕途经济,但有一点好处,就是性子好,平日也不爱出门,就喜欢在府里陪着我读读书,看看花什么的。”东平王妃说着,又推粘在她身上的东平郡王,“这是卢指挥使夫人,你再这么着让人笑话了!” 东平郡王这才发现原来还有外人,就像小孩子做了坏事一般,脸腾地一下子红了,赶紧到宁婉面前拱手行礼,“卢夫人好!” 第334章 丢人 东平郡王虽然还不到弱冠之龄,但早已经封了郡王,宁婉哪里能受得起他的礼,赶紧起身要还大礼。东平王妃就让人按住她说:“他还小,你只管安坐。且我平日也不许他受礼的,只怕折了福气不好养活。” 宁婉推不过,只得福了福重新坐下,却暗自想,这东平郡王长得实在太好了。先前宁婉读书时,见古人曾用“美人”二字称赞男子,总觉得有些怪异,但是如今见了东平郡王方才觉得原来这二字称赞男子果真也是合宜的。什么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唇红齿白都可以用在他身上,实在处处都美。 因此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只论相貌,东平郡王与洛嫣正是一对,菩萨身边的金童玉女也没有他们俩人般配。但,东平郡王这不知世事的性子,可远远比不了嫣儿的聪明、能干、懂事。要知道洛大哥对妹婿的要求可高着呢,他又一向喜欢读书人的。 然后宁婉便偷笑自己,怎么就能想到嫣儿了呢,还是与东平王妃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其实就已经帮着洛家回绝东平王妃了。皇家并不是好地方,嫣儿还是依洛大哥的意思嫁一个读书人,将来回江南过富贵闲适的日子好了。 一时午膳摆了上来,因在行宫,并没有宫里那许多规矩,皇后在上座,一边是东平王妃母子,一边是宁婉,宫女将流水般的菜馔先送到各自面前的案几上,然后又撤下。宁婉便学着皇后娘娘和东平王妃的样子,看中了便夹一两筷子,看不中就摆手让人撤下,一会儿也就吃饱了。 没多久离了行宫,皇后娘娘虽然刚才开玩笑说要东平郡王陪着打牌,但其实她老人家每日午后必要小憩的,因此大家先送了皇后娘娘上辇后各自回车驾。 东平王妃便叫宁婉,“卢夫人,到我车上吃杯茶消消食。” 真不知是巧合,还是东平王妃的手段了得,宁婉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见过了她原不打算见的东平郡王,然后又被邀上东平王府的车驾,进一步了解东平郡王。宁婉本应该回绝的,但是,刚刚一同用膳时东平郡王出色的风仪和温和的谈吐却打动了她,让她不由自主地就答应了,随着东平王妃上了车。 东平王府的车驾虽比不了凤辇,但也相差不多,王妃与宁婉相对坐下很是从容,东平郡王却不落座,腼腆一笑道:“我来煮茶吧。” 宁婉便不肯,“这怎么好?” 东平王妃却道:“他一向做得来,煮得比侍女们还要好呢,我们只管等着喝就是了。” 东平郡王便令侍女拿出一个精巧的小茶炉烧水,又自黄缎子锦盒中取出一块形似南瓜的茶饼,亲自拿木茶刀在上面取下些许茶,用沸水洗过后重新泡水煮沸,却将壶盖揭开让茶水在炉上滚了几滚,才拿下来盖上盖子闷住。过了片刻,才将茶倒在薄胎素白瓷杯里送了上来,“卢夫人,请尝一尝。” 东平郡王烹起茶来十分娴熟,正如行云流水一般,宁婉早知是高手,如今接了茶满心敬意,端正地低头示意,“谢谢郡王。” 缭绕着茶香的氤氲水气中,东平郡王抿嘴一笑,脸还有些红呢,只不知是刚刚烧茶时热了还是害羞,真是再可爱不过的孩子了,和洛嫣一样招人疼。 怎么又想到了洛嫣?宁婉赶紧将这杂七杂八的念头撇了过去,垂头看茶汤红亮浓郁,衬着素白的茶杯颇有惊艳之感,饮上一口更觉得香气纯正,滋味醇和,不由得大赞,“托王妃的福气,今日竟能尝到云南顶极的金瓜贡茶。” 东平王妃就笑道:“你能喝出这茶的出处,也是不俗了。”又指着东平郡王,“说起来这茶比他的年纪还大呢,还是我和他父王成亲进宫行礼时,他祖母赏给我们的。” 这样顶尖的好茶,自然是贡品,也只有那位宠妃能得到了。宁婉突然想到,大约东平郡王绝世的容貌就随了他的祖母吧,毕竟东平王妃长相只是平常。 东平王妃喝着茶似乎颇有些感慨,“龙井毛尖讲究鲜,明前雨后都不一样。而黑茶正相反,新茶滋味并不好,需要放上一些年头味道才能出来,因此当年我们得了这茶并没有立即喝,而是一直放到了现在,如今品着是不是恰到好处?” 宁婉喝着茶便点了点头,心里想,东平王妃说的只是茶还是另有含义呢?还真是要好好品一品呢。 东平王妃说着品茶之道,并没有在宁婉面前称赞儿子一句,也没有提到洛嫣,而东平郡王从头到尾几乎没说话,可是宁婉对东平王府、东平王妃、东平郡王的印象却又好了许多许多。 傍晚时分,车队到了皇家猎场。 猎场正在燕山山麓,这里的行宫更为宏大,非但皇上皇后各有宫殿,便是铁石和宁婉这样随驾而来的臣属也都分到了不错的住处,又有锦衣卫与各京卫在行宫外面竖起了数不清的旌旗,搭了数不清的帐篷。一时之间人声鼎沸,将周围山上的鸟儿惊得四处乱飞。 当天晚上便有盛大的宴会,宁婉与卢铁石到了此时才又见了一面,赶紧低声问他,“你一直在皇上身边?可有什么不对的?” 卢铁石就道:“一切都很平静顺利。” “皇后娘娘这边也是一样,”宁婉就说:“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 皇上在位多年,大权在握,江山巩固,若是想做什么,只要一声令下,谁敢不从?为何要特别到猎场遇险呢? 更何况眼下燕山方圆数十里布置了十几万的京卫,行宫外有上万的锦衣卫、金吾卫、羽林卫将士,真是铁桶一般。宁婉看着眼前明亮的篝火、排了半里长的筵席、盛大的宫廷九奏三舞,如此的太平盛世,真很难想像会有什么阴谋正暗暗潜伏着。 “我也但愿没有事。”卢铁石低声说了,又告诉媳妇,“只是这里毕竟是京外,还需小心。” 正说着,场地中间奏过了飞龙引之乐,风云会之乐,庆皇都之乐,接着便是平定天下之舞,三十二个束着紫缨金冠身着红罗销金袍的舞者排成四排,左手持画着飞龙的长干,右手握着朱柄金斧,正将当初高祖平定四方之情形演化,引人注目。 宁婉便轻声应了,“我只跟着皇后娘娘,定然没事的,倒是你要小心。” 二人站在宴席外面,虽然离场中略远,可看乐舞却觉得比近处还要好,正能觑见全貌,且前些日子一直在一处,遽然分开一天竟有些不适,因此便靠在一处又看了下去。一时九奏三舞皆毕,便以诸国来朝之舞结束。宁婉就说:“你赶紧回去吧,防着皇上找你。”自出了京城,皇上便一直将铁石带在身边,还是宴会他才出来的。 卢铁石便点了点头,“也好,你也回宴席上吧。” 宁婉回到了席上,就见场地上已经换了两个髡发的夷人正在角斗,秋夜已经很凉了,可这两个威猛的汉子浑身上下只穿条黑布裤,用宽宽的大红腰带系了,强健的胳膊搭在一处用力扭着。宁婉便认出了正是小青木手下的勇士。 半晌分出了胜负,皇上便叫获胜的勇士上前,拿金杯赐了酒,再三嘉许,又笑问:“还可再战否?” 那勇士就便跪拜高声生硬地答道:“好!” 皇上就向身旁左右看看,指着陆炎道:“卿可与之一战,扬我朝之威。”陆炎是锦衣卫指挥使,正随侍左右,被点了名就是一怔,却不敢不应,跪地接了旨意下到场中猛地拨出绣春刀与那勇士战在一处。 宁婉在心里“嘁”了一声,陆炎还真不要脸,明明夷人的勇士本是来角斗的,非但没有穿着铠甲,就是兵器也没有一件,他拿着刀冲上去了就是胜了也丢人呀! 就是再勇武有力的人也无法抵抗锋利的刀,果然那勇士左支右拙,一不小心胳膊上就受了伤,鲜血流了下来,小青木和刚刚战败的那位勇士便在一旁用夷语大叫,随后将一把短刀扔向了场上。 那勇士便退后一步去接刀,陆炎哪里会让,紧跟着一刀砍过去,眼见着那勇士若是想要接住刀必要先丢一只胳膊,场下一片惊叫声,就连宁婉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可场上情形霎间就变了,那勇士接刀的动作竟是虚晃,见陆炎使尽全身力气砍出一刀,他却收回了手,一转身将拳头砸向陆炎拿刀的手臂,只听得喀嚓一声,陆炎的胳膊垂了下来,绣春刀也掉在了地上。 小青木便又大声喊了一句,那勇士便收回了手,向皇上方向跪下,紧闭着嘴不语。 先前欢乐的气氛陡然消失了,偌大的场地上一片寂静,皇上便吩咐传了御医给夷人勇士和陆炎看伤,平静地道:“我们接着看下一项。” 此后是扶余国的歌舞,比起本朝的乐舞要欢笑随意得多,就大家差不多忘记了刚才的不快时,那位夷人勇士重新跑到了场中,挥着胳膊用夷语流利地大声嚷着什么。他的伤口已经包了起来,上面系着的布条正留下小小的一截,染了血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摇的,就像一面旗帜。 虽然语言不通,但大家都看懂了,这个夷人并不服气,因此又回来挑战。可是陆炎却没有回来,他的胳膊应该是折了,而皇帝身边的护卫们个个面露忿忿之色,却没有人敢上前。能在御前护卫的将士都选自京城平民中,身高体壮、面貌端正是最基本的,至于入锦衣卫更是其中的姣姣者,武功自是不弱。但是眼前的夷人与中原人毕竟不同,虬髯紫眸,强壮如牛,如今盛怒之下,口中哇哇大叫,十分可怕。 宁婉便去找小青木,却不见踪影,没了他的制约,这个夷人便似脱缰之马,一时竟无人能控制,若是仗着人多将他压制,反而不美。估计皇上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并没有开言,而下面更是一片寂静。 此时,卢铁石走了上去,先向皇上一礼道:“臣愿意应战。” 皇上就一笑道:“好!” 卢铁石便解下腰刀站到了场中,夷人勇士却是认得他的,此时便收了方才嚣张之气势,做出十分防备的姿态。 第335章 狡黠 卢铁石本就是身材高大健壮之人,与眼前的这个夷人勇士相比,个子不相伯仲,但体态就要纤瘦一些,两人一个像一株根深叶茂的老树,一个像风中的劲竹,相向而立,将所有人的心都抓住了。【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ia/u///】 突然间,夷人勇士动了,像一只下山的猛虎般扑向铁石。宁婉的心猛地提了起来,然后又随着铁石轻巧地一转让过又放了回去,然后又提了起来,因为她发现铁石一直将右手背在身后,并没有拿出来。 这位夷人受的伤正在右臂,当初因为被刀划破流血很是吓人,但其实包扎后已经无大碍,现在双臂如常,但铁石是着着实实地让了他一只手臂,还是吃亏了! 不过,别人都不知道的是铁石其实是个左撇子。他小时学刀时师傅一定让他改成右手,但他同时也练成了左手刀法,左手箭法,他的左手比起右手还要有力,只在最关键的时候才用。 就在宁婉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时,场上已经见了分晓,铁石觑了个时机将夷人踢倒在地,左手将他的手背在后面按住,看向皇上。这时小青木也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上前向皇上叩头请求饶了手下勇士的性命。 皇上就哈哈笑了起来,“赶紧放了人,不过是比武而已。”又招了那夷人勇士前,将手边的一支金镶玉如意赏给了他。然后便向铁石笑道:“陆指挥使恐怕要歇一段时间养伤了,你便暂代锦衣卫指挥使,护卫在朕身边吧!” 不必说卢铁石,就是宁婉也惊呆了。虽说都是三品的卫指挥使,但锦衣卫与安平卫能一样吗?皇上就是需要铁石护卫,但也不必让他代锦衣卫指挥使呀! 可是,皇上金口玉牙说出的旨意,谁又能改变呢? 当天晚上,铁石只回来看一眼媳妇就走了。想也知道,他遽然接了锦衣卫指挥使,只护卫御驾便有多少事要做!要知道锦衣卫是所有卫所中人数最多的,当然权限也是最大的。 在猎场突然换了锦衣卫指挥使,虽然有陆炎受伤的原因,可宁婉还是相信皇上早就有心了,那么形势真的不妙了吗? 但是表面上还依旧平静。从第二日起,真正的狩猎开始了,皇上在众人的簇拥下射了第一箭,中了一只老虎,接着又斩获了数只鹿、兔、野鸡等等,在一片欢腾中回到了行宫里,两位皇子以及随驾的官员、属国王子等等也都各有收获。 宁婉纵不是十分内行,但也早看了出来,皇家猎场的猎物并不用大家到林中去找,而是提前准备好的,因此皇上一下场就很快遇到了这么多的动物,也很容易就射中了。是以这样骄人的成绩是很有水分的。 接下来的几天,皇上便没有下场,或与来朝诸国臣属宴饮笑谈,或处理朝中大事,或在行宫里四处走走,只命两位皇子带着大家进入林中行猎,每日日落时按大家所得猎物数量行赏,到了晚上再点起篝火,将打到的各种野味做成佳肴宴饮,更是欢乐无比。 京城的女眷们几乎没有会骑马的,更不用提打猎。其实若不是心里的重重疑云,宁婉恐怕会去打几样小东西,那可比整日陪着皇后娘娘、东平王妃等人在一起打牌有趣得多了。 但是,她的谨慎毕竟是没错的。 出事的这一天很平常,一早大家出去打猎,宁婉陪着皇后娘娘、东平王妃在外面散步,感觉到太阳慢慢上来了,皇后就笑道:“有些热呢,不如回去打牌。”又向东平郡王道:“你今天要是再输,本宫可要罚你给我们煮茶了!” 东平郡王来时骑了半日的马,便说将腿磨破了一处皮,因此再没有骑马的心思。而且他虽然带了一把非常华美的弓装样子,但却不大会射箭,只整日跟在他母妃身旁转着,也与宁婉一样成了皇后娘娘的牌搭子。此时就乖巧地笑道:“娘娘牌打得太好,恐怕小王还是要输的,不如回去就先给娘娘煮一壶茶解渴。” 皇后娘娘就欣然地笑了,向东平王妃道:“你有这么个儿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东平王妃就笑道:“谁能比得了皇后娘娘的福气!” 这些日子常在一处,宁婉便也慢慢知道了些事情。皇后与东平王妃年轻时曾是闺中密友,选秀时进了宫,先前不过是不大起眼的小妃嫔,一点点地升到了德妃,在四妃中也算是偏下的,可是皇后薨逝后,最有可能封后的贵妃和淑妃都没能更进一步,反而是无子的她成了继后。 在皇后默默无闻的时候,也正是东平王府被压制得最重的时候,这两个女人相互安慰着,相互帮扶着,一同走了过去,现在一个母仪天下,一个护住了东平王府,因此她们间的情分是很深的。比起每次来请安就被打发走的端王和敬王,皇后娘娘对东平郡王的宠爱更是发自内心。 宁婉与她们相处越久,就越佩服这两个女子,表面上看荣华富贵,但其实她们经历的苦难并不比贫穷人家的女子少,甚至还要更多。可她们都有着各自的办法,将日子一点点过好。就是现在,虽然还有许许多多不痛快的人和事,她们还是一样能找到乐趣,从来都是开开心心的。 甚至宁婉还忖度皇后娘娘其实不只不喜欢端王、敬王、那些宫妃,甚至她也不喜欢皇上。就比如眼下皇上带着大臣们出了行宫,晒太阳看歌舞,皇后娘娘只出于礼节派人去行礼问安,自己却没有过去打个招呼的意思,她对丈夫一向都会敷衍,面上一点儿也不差,但实质上却没有多少实在的关切。 皇后尽了礼数便带着大家回了行宫,方才坐下饮茶,忽然听到外面喧闹起来——这种喧闹并非乐舞或者欢笑,而是夹杂着箭羽飞过的啸声,可怕的呼叫,让经过夷人进犯的宁婉立即就警觉了。她放下手中的茶杯,赶到最近的窗前向外望,就见一群黑衣人蒙面人自行宫前面不远处地里冒了出来,一路呼叫着开弓,将如飞蝗般的箭射向行宫前面的人。 宁婉呆住了,这些黑衣人怎么能从地里钻出来呢?难道会妖术不成? 而且铁石正在行宫前伴着御驾!方才宁婉还与他遥遥相视了呢,宁婉心里急惶惶的,恨不得立即飞奔到他身边,可又回看了身后的人,未及想好,却已经有人飞速地将大门关上,又放下窗槅子。宁婉也就定下了心,自己出去也未必能帮到铁石,也许还会给他增加了麻烦,还是先自保为上,护住皇后娘娘等人也就是帮了铁石。 再看东平郡王,宁婉的眼光都变了,刚刚关上门窗的就是他,只这遇事不慌、当机立断就绝非他平日所表现出来的懦弱无能,宁婉便与他商量道:“行宫还有后门、其它窗门,我在这里守着,你带人都一一关死,拿桌椅等东西顶住,再与皇后、王妃等女眷到内室不能被流矢所伤之处躲避。” 东平郡王答应着便带着内侍去了。 宁婉就赶紧分派自己手下几个会武功的侍女,拿出带来的弓箭刀剑分守各处,毕竟是行猎时,她们借以此为借口带了武器。能敢来行刺皇上的,自然不是乌合之众,那群黑衣人直奔行宫正中皇上所在之处而去。 宁婉自窗棂间看去,就见这一会儿工夫,黑衣人已经将手中的箭都射空了,皆弃了箭拨出腰刀与锦衣卫打在一处,忖度着自己所在的位置到黑衣人之处,将将在射程之内,便命大家放箭。 只可惜距离还是略远了些,女子力气又小,大部分箭只都射空了,但宁婉想着只要能为铁石分担一点就是好的,因此还是一箭又一箭地射去。 突然身边一只箭飞了出去,力道颇大,正中一个黑衣人,宁婉一侧头,便见东平郡王站在自己身边,手里拿着那只描了金又镶了宝石珍珠的弓,身端体直,平肩舒臂,一箭飞出去,又中了一个黑衣人! 宁婉的功夫虽然稀疏平常,但她嫁了铁石后见得多了眼光却是极好,一眼就瞧出东平郡王哪里是不会射箭?而是箭术不凡!此时无暇言语,见黑衣人注意到了皇后行宫这边的箭羽便奔过来几人,赶紧引弓射箭,立即将最前面的一个射倒! 凭黑衣人会什么妖术,遇了刀箭一样是会死的。 黑衣人的目光毕竟在皇上那边,扑过来的人终是有限,竟全被他们射杀,一时未再有人过来,眼见着远处黑衣人已经与锦衣卫混在一处,再射便容易误伤了。宁婉便立在窗下,向外看着,一时却找不到铁石,他应该护着皇上退入了行宫吧。 那样应该就安全了。 好在黑衣人虽然来得突然,但人数毕竟还是少,此时行宫外围以及附近的锦衣卫及京卫纷纷地回行宫护驾,一会儿便再看不到黑衣人的身影,大家亦都道:“应该无事了。” 可就在这时,有侍女高声呼叫起来,“有人撞击后门!” 宁婉赶紧命两个侍女守在前门,便与东平郡王到了后面。这里与前门不一样,窗高而小,因此他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听得叮当不绝的声音撞向后门,将横在门前的桌子撞得一阵猛烈摇晃。 大家七手八脚地将附近的器物移来,胡乱堆在门前,将门堵得死死的,一时之间,外面的人绝难打开。便听有女子之声高声骂道:“真是废物,连个门也打不开,给我烧!” 宁婉听出了正是贵妃的声音,也明白敬王果真要杀父弑君了。只是现在,最要紧的怎么能防火,“我们把皇后娘娘屋里的那两只荷花缸里的水舀来!” 皇后娘娘闻声走了出来,还是不急不慌的,隔着门向外面笑道:“贵妃也太急着想坐上皇后的宝座了吧,敬王那边还没有消息,你这里就要放火了?” 贵妃忍不住叫道:“你娘家算是什么,芝麻小官而已;你又算什么,无宠无子,皇后之位本就是我的!” “只可惜皇上就是没有立你为后,而是选了无宠无子的本宫当了皇后!你就是再不服气也只有每天来坤宁宫请安,敬王对本宫这个嫡母也要嘘寒问暖。每次想到你们心里的不服气,本宫就十分开心呀!” 贵妃的声音有如疯子,“赶紧点火,烧!” 可是火最终并没有烧起来,宁婉听到了铁石的声音,“将人都关押起来!”便高声叫到,“铁石,皇后娘娘、东平王妃、东平郡王和我都平安!” 铁石便道:“外面已经无事,可以把门打开了。” 宁婉就笑了,“这门恐怕要等些工夫才能打开呢。”说着便叫大家,“我们不如先回正门收拾,那边堆的东西还少些。” 大家便重新转回去,宁婉方要走,却被东平郡王悄悄地拉住了,又将他手里那只镶了宝石的弓递到她手中,很是不好意思地恳求,“卢夫人,若是有人问起,就说那些箭是夫人射的,好吗?” 东平郡王的弓与众不同,箭也是带了特别标识的,正是皇家为了行猎时区分射中的猎物所用。刚刚情况紧急,他将箭射出了好几支。 宁婉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着点了点头,“好。”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洛嫣,东平郡王也与洛嫣一样,聪明狡黠得紧哪! 第336章 领情 刚刚为了阻挡贼人入内,大家不计一切地将皇后行宫封了起来,现在打开却要费更多的工夫,而外面的人又很难帮上忙。 宁婉立在后面看着大家收拾,隐隐听皇后娘娘与东平王妃说:“本宫瞧着皇上一直将信将疑的,再没想到他最喜欢的儿子竟然真敢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是啊,皇上已经将陆炎换了下去,若是知趣的也就知道应该收手了。” “他们恐怕也收不住了,只能孤注一掷。” “不反也是死,反也是死。” “贵妃和敬王为了皇位差一点疯了。” “我有时候想,也许先太子的事与贵妃也有关系。” “就是本宫这样空有一个皇后虚名的人,贵妃也忍不了,竟带着人来灭口,你猜的应该不错。本宫倒是庆幸自己没有孩子。” “毕竟不管谁得到了那个宝座,也要称娘娘一声太后的。” “其实我还真不稀罕做什么皇后、太后,每日里不缺吃穿,再打几把小牌,这日子就过得挺好。” “所以皇上才放心娘娘。” “可笑她们都想不开,一个个拼命地争,最后争到了什么!” “听说淑妃病得很重,只是挨日子罢了。” “纵是成了皇太后,恐怕也只能追封了。” 这些大事,秘事,皇后娘娘和东平王妃只平平淡淡地说着,似乎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她们毕竟都站在了胜利者的一面。 自吴粮商进京捅出那些事情后,襄武侯虽然急忙将周指挥使灭了口,但是贵妃和敬王还是觉出了皇上对他们起了疑心,便生出了弑君夺位之心。他们靠着克扣军饷、军需、收受贿赂等一直有花不尽的钱财,多年积累之下,在行宫、京卫、锦衣卫都收买了心腹之人,又养出了一批死士,这一次便想借着在行宫前面挖好的地道,一举将皇上刺杀。 可是,纵他们的计划天衣无缝,却没有想到孙悟空终是跳不出如来的手掌,皇上对于朝局的掌控还是远远超过他们的想像,到了行宫就先换下了陆炎,将他们的很多布局打乱,最终行刺也不过成了一场闹剧。 狩猎并没有受影响,依旧还按照先前的日程又进行了几日,大队人马方才如期回京。向外明发的旨意是这样的,敬王乖戾狂暴、秉性凶残、结党妄行,废为庶民,圈于原敬王府内拘执看守;襄武侯与锦衣卫指挥使陆炎妄议国事、骄纵皇子,图谋皇位,处以凌迟,并诛九族;又有数百官员受到牵连,各有处分不提。 宁婉与铁石在被窝里说话,“我们不过来京城觐见,不想竟遇到了这样的大事,又卷到了其中,当时并没有觉得怎么样,现在却反后怕了起来呢!” “谁能想到竟会如此呢?”铁石也说:“幸而我们事先想到了,各样应对都不差,现在都还平安。” “那你暂代的锦衣卫指挥使什么时候能交回去?”宁婉便算计着,“再晚些恐怕我们就难在年前赶回安平卫了。” “我猜我们要在京城过年了。” “朝中暂时选不出接替锦衣的武官?” “京卫这么多指挥使,锦衣卫又有两个副指挥使,当日救驾时皆舍身与贼人相斗,哪里会选不出人来?”卢铁石苦笑道:“可看来皇上并不想重新选人了,直接加封我从二品散佚大臣,镇国将军,依旧领锦衣卫,恨不得我一日十二个时辰不离开身边护卫,我这回家一次也很不容易呢!” “洛大哥说起当年江南大案,正是上位者猜忌之心过重所致。大约人到了最高位,就谁也信不过了,哪怕是妻子儿女也要防着。”宁婉想了想就道:“你自边城而来,既然能舍了安全的虎踞山去驰援虎台击退夷人,忠心自是无疑的。且皇上见你到了京城之后,只与先前辽东结识的洛大哥往来,其余朝臣、五军都督府、兵部等各处竟无一处送礼拉关系,因此更信你不会结党营私,不可能与皇子勾结谋夺大位。” 想来就是这么个道理了。宁婉不由得竟同情起了皇上,“他年纪也大了,身边竟没有一个贴心的人,又遽然遇到亲儿子要杀他这逆了伦常的大事,心里难过也是难免的。既然他只信你,你便多在宫里陪着他些时候吧,我们毕竟年轻,来日方长呢。” “况且如今皇后娘娘也时常招我入宫,陪着打牌说话什么的,经了行宫的那些事儿,大家情分又不一样了。”皇后娘娘再赏了她好些东西,不再是过去那种要在宫里登了名才能领的场面货色,而是真正的宝物,都是皇后的私房,不必记档的。就连东平王妃也送了她一匣子各式首饰呢。 只是宁婉便又想到了,“先前只当在京城不过住上一两个月便走,因此就住在了洛大哥家里。现在既然留下过年,总不好一直客居。不如我明日到牙行转转,看有差不多的宅子赁上一处,收拾了正好过年。” 铁石自无有不点头的,“你看着办就好。” 两人又絮絮说了些衷肠的话儿,方才睡了。 敬王被拘在府里看守,最开心的就是洛家。洛嫣原本要待皇上行猎后重回庵堂的,现在却留在家里,将先前那身居士的衣裳脱了,头发重新挽起来,随便插几只简单的银饰,更显出倾国倾城的容貌。 宁婉自她手里接了茶,越看越爱看,心里着实喜欢,便向卫夫人说:“自猎场回来,铁石整日不着家,洛大哥也为册立皇太子的事忙得什么似的,影儿也看不到,我原有许多事情要与大家商量,竟都没有空儿!” 卫夫人肚腹日隆,人也胖了,但精神却好些了,笑嘻嘻地说:“谁说不是呢,自那日行猎出门后我竟一直没看到卢兄弟,便是相公,要么不回家,要么回了家说不上两句就睡着了,竟是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呢。” 洛嫣就笑道:“家里有什么事,倒不必等着大哥,只管交给我!” 宁婉就笑了起来,“偏我要说的事不能交给你呢!” 洛嫣便有些知觉,红了脸道:“宁姐姐越发坏了,整日只爱打趣我!” 卫夫人就说:“你宁姐姐为了你才肯操心,若是别人,理都不愿意理呢。”却又与她们说:“倒是有一件事,我想烦你宁姐姐陪着你。先前你替公婆在庵里祈福,虽说是不得已,但孝心也是虔的,如今正好满了三年,不如到庵里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你便也正式在佛前行礼回家,如何?” 宁婉听了便道好,“此事极得当,且我正好陪着嫣儿,嫂子如今身子重,只在家里写几篇经文,我们带去在佛前焚了即可全了心意。” 三人计议已定,便打发人带了银两去庵里传话。宁婉又将自己打算赁房子的事徐徐说了,不想洛家姑嫂二人都一个劲儿地反对,“我们家人本就少,你们夫妻二人留下过节正能热闹些,再不许搬出去的!”特别是洛嫣,拉着宁婉的手不放,“今年如此凑巧,卢大哥宁姐姐能与我们都在京城里过年,怎么也不能分开!” 宁婉听了竟也有许动容,一则自己与铁石总归要回辽东的,一则是洛嫣转过年去就十六了,定亲成亲就在眼前,将来想再于一处过年,竟不大可能了。心里一软,便就答应下来,“我和你卢大哥都听嫣儿的。” 洛嫣就笑了,“算起来竟要准备年货了呢。” 此时有下人送了贴子过来,“杨太太求见夫人、小姐和卢夫人,眼下已经请到花厅奉茶。” 京城里能同时认得洛家姑嫂和自己的人还真不多,宁婉便不知是哪位,“可是兵部哪家的太太,我竟记不清了。” 卫夫人就一笑道:“不是京城的,却是马驿镇的杨太太,不知怎么打听到你们夫妻住在我们府里,前些日子来拜见,不巧你们去了猎场,我和嫣儿与她说了会儿话。她倒是个有恒心的,不到半个月的功夫,竟来了三五次。” 宁婉拿过贴子看着上面大刺刺地写着杨太太的字样便冷笑着说:“她倒是能钻营,借着找我们竟进了洛家!”洛冰原是榜眼出身,如今身在礼部,正是参加科举的士子赶着上门求教的人家,因此又道:“我知道嫂子一定是看在我和铁石的面子上才应酬她,其实很不必,我不想见她。”说着将贴子发回,吩咐下人,“只说我没空儿,不见!” 卫夫人本是江南名门出身,自然看不上小杨太太的行事,眼下才道:“她来了只说与弟妹娘家比邻而居,亲如一家,我只当是真的呢。” “邻居倒曾是邻居,”宁婉便将过去的事给她们讲了,又道:“她明明是个小妾,到了京城里仗着别人不知道,竟敢自称杨太太,只这一桩我便看不上。” 卫夫人和洛嫣也都满嫌弃的,“怪不得瞧着她言谈举止都喜欢,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儿。”说着也吩咐下人,“下次再来直接打发回去就是,不必让到家里奉茶。” 没两日,宁婉便与洛嫣坐车出城去了观音庵。京外寺庙庵堂极多,这处观音庵虽不是皇家庙宇,却也是极出名的,官宦人家的女眷们多来此处礼佛,也收留了不少像洛嫣那般不得已出家或做居士的官家女子。 宁婉才下了车便赞了声“好”!原来庵堂处于半山之间,满山皆是红叶,恰前两日京城里下了一场小小的雪,那红叶映了雪更加鲜艳动人,而那庵堂还要在山中更深入,马车进不去的。 洛嫣便笑道:“当初我哥哥为了我能进这里来,求了好些人呢,又再三告诉我只当在这里读书养性。” “洛大哥无论什么事都为你打算得最好,”宁婉没有叫滑杆,与洛嫣携手沿着山路向里面走去,又见一道清澈的小溪蜿蜒流出,上面飘着片片红叶,不禁笑道:“我倒羡慕你能在这里住了些时日呢。” “也不知云清法师今日是不是有空?”洛嫣也笑,“宁姐姐若是见了她,听她讲经说道,一定会更喜欢这里的。” 方才在路上洛嫣已经说了观音庵主持云清法师的几件事,宁婉再三赞叹的,此时就道:“法师清修之外还要管着庵里许多事务,哪里有空见我这个俗人,我们送了贴子尽到礼仪便好,做了法事就回京准备过年。” 不想云真法师竟得了消息竟已经迎了出来,鹤发玉颜,风度超凡,言辞更是高妙,亲自主持了洛家的法事,又殷殷地送宁婉到一处极雅致的院落,“和顺公主礼佛时便住在此处,前日儿得了消息又重新洒扫了一回,倒还清洁肃静。”又道:“卢夫人有什么只管吩咐。” 宁婉听了赶紧摆手,再三推让道:“既然是公主下榻之地,我哪里好住下?且不过几日而已,不劳法师,我与嫣儿住在一处罢了。”洛嫣在此间时自有房舍,她们这一次过来也正要将东西重新收拾了辞去。 云真法师却十分相让,“指挥使夫人来此,山间简陋原已经怠慢了,只是此处有一处汤泉,正可以解乏,千万再勿推辞。” 宁婉见法师十分诚恳,只得带了洛嫣住下,用过精致的素斋后两人便进了汤泉里泡着,热气蒸腾之中,浑身上下舒适无比,不由得靠在白玉石栏上笑道:“嫣儿在哪里都是人见人爱,我跟着到了观音庵借光竟还住上了公主的房舍。” 洛嫣在温泉中一张脸粉嫩嫩水灵灵的,却笑着说:“云真法师一向待我不差,可是今日我是借了宁姐姐的光才进了这间院子的!” “我有什么光可借?京城里的官太太一抓一大把,三品的不必说,就是从二品也不算什么,云真法师真要应酬起来这间小院里早住满了人呢!” “云真法师虽然从不将富贵权势放在眼里,但是她曾对我说过,她既然做着主持,总不能将身置之于世外,对京城里的形势总要关注一些,在权贵面前也要放下身段儿,才能使得观音庵香火一直兴盛,护佑得庵内这许多人。” “这倒是持重之言,我一向最厌烦那些明明趋炎附势,爱财如命,却又做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模样的僧道了,”不过宁婉不免就又笑了,“只是我倒不懂我们两个怎么就能令云真法师放下身段儿。” 洛嫣再聪明,也只是小女孩,且她到了京城之后一直在庵里,因此也猜不透,“不如明日我悄悄问法师。” “也不必了,既然法师将我们做上宾相待,我们便真心领情,不辜负这汤泉,好好享受了,走前多奉上些香火银两就可以了。” 云真法师第二日又特别为她们开堂讲经,宁婉听了觉得灵台清明,再三叹服,“我先前总觉得自己也读了些禅书,颇悟了些禅道,不想如今听了才懂得什么是禅!” 洛嫣就道:“法师说宁姐姐虽然身在红尘,却极有佛缘的。” “那是法师捡大家爱听的随口说的。”宁婉倒没有多信,拉了洛嫣到庵后散步,“也不知当年谁选中了这里建庵堂,景致再妩媚不过。” “我也常这样想呢。” 两人正说着闲话,路旁走出一个锦衣男子,上前行礼道:“属下丁有福拜见夫人!” 第337章 不敢 庵后冷不防出来一个男子,宁婉倒是认得的,此人正是当初送周指挥使入京那些锦衣卫的首领,他们先前还在一处说过话,再听称呼,便知他如今在铁石手下,就笑道:“丁大人不必如此多礼,有什么事情还请说。” 心里未免腹诽,两个月前大家一路同行的时候,这位姓丁的颇有些傲气,大家行了一路连名字都没有通过,现在倒恭敬地连名带姓一起报了出来,却是这般俗气的名字,与三家村里的庄稼汉竟差不多。 丁有福就恭敬地道:“夫人到庵里进香,属下暗中护卫,竟发现有人暗中打探夫人行踪,又跟踪而来。” 宁婉不觉得一惊,“有谁会打探我,还跟踪过来?”自己又算哪个名牌上的人物,平平常常一个人,哪里值得如此? “那人本姓田,辽东马驿镇人士,被家里人卖到当地大财主杨家做妾,生下杨家的独养儿子,如今陪着儿子入京参加春闺,一向以杨太太太自居。”丁有福又说:“这位田氏前些日子用十两银子收买了洛员外郎家的一个婆子,暗中打听夫人行踪。这一次夫人前脚才出门到观音庵,她后脚就雇了一辆车跟来了,如今也在观音庵里住着。” 宁婉在马驿镇住过些时日,尚且不知道小杨太太娘家姓田,不想丁有福竟然弄得一清二楚,还打听到她原是卖到杨家为妾的,如今连她收买洛家婆子的事都了如指掌,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洛嫣听了倒涨红了脸,“如今嫂子身子沉重,家里的事是我没打点好,竟让人来打探宁姐姐,回头我定将罚处。只是请问这位丁大人,那杨田氏跟着嫂子到了观音庵可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丁有福就看向了宁婉,似有为难之意。 宁婉见状,便道:“嫣儿,你在这里等我一等,我与丁大人说几句话。”说着走到路旁清静的地方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杨田氏看中了洛小姐,想为她儿子求娶,因此先前几次三番到洛家求见夫人,被回绝后并不死心,就找到了这里。” 宁婉真是气死了! 杨益与自己年经相仿,这么多年因着小杨太太胡乱掺合,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没有娶妻。现在小杨太太竟打起了洛嫣的主意,还想找到自己帮着说媒不成! 自己从来就没看上过杨益,哪里会替他向嫣儿说媒,且只要想到洛嫣要服侍小杨太太这样的婆婆,宁婉就恶心。 “要么属下将她……”丁有福将手比了一下,“就扔在这里的山中,保证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宁婉一下子从气愤中清醒过来了,她固然讨厌小杨太太,可怎么也不能杀人啊!赶紧向丁有福摆手说:“没什么,你不必管了,我自会处理。”又道:“京幾之地,一向安宁,观音庵一带又是女尼的居所,我还带了侍女们,就不劳丁大人保护了。” 丁有福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却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唯夫人之命是从!”说着人便退到了路边的红叶林中,没了踪影。 宁婉已经没了兴致再逛,只推累了携了洛嫣向庵内走去,却还在庵外被小杨太太截住了,只见她远远地赶过来,“卢夫人,我一直想念得很呢!” 宁婉躲开她伸过来的手,压了压心里的火气,先向洛嫣道:“你先回去吧,”看洛嫣进了庵堂,就冷冷地问:“你怎么也来了?” 小杨太太笑嘻嘻地说:“这里是庵堂,谁不能来?我正要给益儿烧几柱香求观音菩萨保佑他高中呢。” 若是先前,宁婉也就信了,但现在不免想到小杨太太之所以找到洛家,又借着自己娘家邻居登堂入室,恐怕就是当日在隆福寺前遇到后跟着自己和铁石的,心里更加厌恶,“那你便给菩萨烧香去罢!” “香已经烧了,我还捐了十两香火银子呢!”小杨太太并不在意宁婉的冷淡,陪着笑说:“正巧遇到了卢夫人,我倒有一桩极好极合适的亲事要请卢夫人帮忙做媒,成了后一定做一双镶了珍珠的媒人鞋感谢呢!” 宁婉只听了丁有福一面之辞便已经相信了,小杨太太就是那样的人,总觉得自家有良田千亩,再富贵不过,把别人都当成草芥一般。当初小杨太太向自家提亲时便带着一种高高上的心思,现在她提到洛嫣,竟然还以为杨家并不差洛家什么呢。对此,宁婉竟然十分无语。 小杨太太只当卢夫人同意了,便又滔滔不绝地说:“那日我去洛家见夫人,不想竟见到了洛家的小姐。唉呦呦,长得还真不错,正好我家益儿还没娶亲,我便想着……” 宁婉便喝住了她,“洛家本是江南世家,洛员外郎榜眼出身,如今在礼部为官,洛小姐更是金尊玉贵,你们家攀不上的!” “我们家有千亩良田,益儿又中了举人!有什么攀不上!”小杨太太自儿子中了举气势又不同先前,便一点也不知羞耻地说:“洛员外郎既然是榜眼,又在礼部当官,岂不更好?就让他帮着益儿指点指点文章,若是能打听了考题就更好了!益儿中了进士,再娶了洛小姐不正是双喜临门!你放心,我没有女儿,将来一定把儿媳妇当成亲女儿一样的!” “洛家那么多故交家中有多少进京赶考的举子,一个也不敢说要打听考题的!” “那怎么一样,我们家益儿娶了洛小姐,将来就是一家人了,洛家不帮益儿还能帮谁呢?”小杨太太还在继续说:“洛夫人竟不大机灵,我再三要带益儿过去拜访她,她只是不懂,还推三阻四的……” 又道:“卢夫人,我们毕竟是同乡,总要互相帮忙不是?洛家这样的好处,总要落到我们手里才是。若是洛家不情愿,你便将益儿带到洛家与洛小姐会个面,来个生米成熟饭!到时候益儿有了出息,还能帮衬你们家指挥使一把。你还不知道呢,朝廷最重的就是科举出来的文官,至于武官,就算品级高也不算什么……” 宁婉实在要气倒了,便叫侍女,“你们替我打她两个嘴巴子,再教训她,如果还敢如此乱说,坏人闺誉,我见一次打一次!”也不理后面小杨太太的哭喊,进了庵里。 却见洛嫣怔怔地坐在屋内,便知聪明如她恐怕早对小杨太太的心思有所体察,自己和丁有福虽然避开,但她哪里又没有知觉?因此就上前道:“你别理那些蠢人,癞□□还想吃天鹅肉呢,犯不上为了他们生气。” 洛嫣就垂泪道:“我不是和她生气,只是我想着,我从生下来就累得家里出事,哥哥又为了我吃尽苦头,后来总算回了京,依旧是个祸患。如今家里要为议亲,我只怕……宁姐姐,我小时候见自己长得美十分得意,现在才知道无怪人都说红颜祸水,倒恨不得自己长得平常些。” 也无怪洛嫣这样想,宁婉也曾因为自己的美貌伤过神,但是现在她却想通了,因此就笑着劝导,“我们长得好正是老天爷的垂青,原本就应该得意的。你如今才多大,竟以为自己看透了世情?其实等你嫁到了如意郎君,便知道为何还有一句女为悦已者容了。” 洛嫣便忍不住红了脸,“宁姐姐就是这样的吧。” “不错啊,”宁婉就笑,又道:“也不只全为了别人打扮,我每每对了镜子看到自己貌美如花,心里也开心呢!” 一句话将洛嫣说得愁也没了,吃吃笑着道:“我们晚上还泡汤泉吧,我觉得身上比之前滑腻了呢。” 及两人回了洛家,卫夫人见了面便说:“你们气色可真好,无怪都说观音庵那边山灵水秀,可见是真养人的。” 宁婉与洛嫣闭口不谈小杨太太、丁有福,只道:“云真法师六十几岁了,虽然头发全白了,可是脸竟有如少女般美貌。”又说起法事之盛大、讲经之精辟、素斋之出色、汤泉之舒适等等。 卫夫人听了再三羡慕,“你们可真有福气,投了云真法师的缘法。”却也安下心来,笑道:“如今嫣儿也不必再躲出去了,这些日子我让人给你多做了几身衣裳,过年出门时穿。卢兄弟、弟妹还有宝珠的衣裳也都裁了几套送过去了。” 宁婉赶紧起身谢了,“多谢嫂子惦记。” 卫夫人就又提起,“钟老夫人托了人几番来向我求情,要来上门陪礼,还说接了宝珠回去一定当女儿一样养着的,再不敢责骂打人了。” 宁婉听了“当女儿一样”的话就想起了小杨太太,不以为然地说:“钟家老夫人不是善人,她不过是因为不想和离送回嫁妆才反悔了。不过按律只凭她打伤了宝珠一项,怎么也轮不到钟家写休书,若是再惹恼了我,义绝也不是不成的。” 卢家的事卫夫人自然不好多管,便只是劝道:“宝珠毕竟已经嫁了,还是劝合不劝分吧。” 宁婉就道:“我明白嫂子的好意。只是钟家的确是个火坑,现在他们答应不再责骂打人,也不过因着眼前的局面,并非真心悔过。且我们寻常军户人家,倒也不要那些贞静守节的虚名,把日子过好才是真的。” 卫夫人从小受到家里的教导并不是这样的,但她竟无语反驳,因此就笑道:“卢兄弟和弟妹都是这样爽快直接的性子。” 一语未毕,便有下人过来,“钟老夫人和钟主事求见卢夫人。” 宁婉并不赞同卫夫人的想法,但她却有些不好意思,“自我们住了进来,竟给嫂子带来许多麻烦,先是杨田氏,现在又有钟家,真让人过意不去。” 卫夫人就道:“弟妹这是哪里的话?” 洛嫣便轻声道:“嫂子,家里有个婆子被杨田氏收买了,将我们去观音庵的消息传了出去,杨田氏还在那里堵着我们说话。” 卫夫人治家一向严谨,听了这样的事只觉得面上无光,反向宁婉道:“弟妹也不要笑我没有打点好家事。” 洛嫣赶紧拦道:“此事原是我的的疏忽,也交给我来办吧。” 宁婉也说:“这本算不了什么,谁家都难免出这样的事,况且杨田氏不过一个小丑而已。嫂子莫要放在心上,将那婆子找出来赶走就是。我倒要先去见见钟家人。”说着让人带到厅堂里。 时隔不久,钟老太太再没有先前的嚣张,见了宁婉便赶着上前陪笑道:“亲家夫人,是我猪油蒙了心竟打了儿媳妇,还在夫人面前胡言乱语。如今夫人只管打我骂我,只求让我们把宝珠接回去吧!”又向儿子说:“你赶紧给嫂子磕个头认错,长嫂为母,也是应该的。”钟主事果然就跪下磕了头。 宁婉虽猜到钟家后悔了,但还是没有想到钟家人竟能如此低三下四,倒小小地吃了一惊,只是她一向最看不起钟家这样的,更嫌弃钟主事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赶着叫自己嫂子,就急忙躲开道:“我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你们回去将宝珠的嫁妆都好好地封起来,待她哥哥有了空闲我们过去拉嫁妆,再顺便把和离书带回来。你们可记住,少一根针我也不能轻饶的!” 这番话宁婉不是第一次对钟家人说,不想也不知他们今日怎么了,一听到竟吓得面无人色,钟老夫人便扑通一声也跪下了,涕泪交加地道:“卢夫人,还求你宽宏大量,饶了我们一回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第338章 顺毛 宁婉不知钟家如今怎么这般胆小。(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当初钟老夫人在自己面前有如泼妇一般地叫骂,再三嚷着京城里三品指挥使不算什么,现在自家还任着指挥使,只是名义上有从二品的官街而已,也不知她怎么就变了。 也许铁石将钟主事打了一顿,将他们打清醒了? 可见这人还真是贱,好好跟他们讲道理就是没有用,总不如打上一顿让他们吃些苦头,就什么都明白了。 卢宝珠纵不是德容言工样样兼备的女孩子,但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尤其她从小在嫡母手下长大,养成了察颜观色的本事,一向会讨好人,且她一个妙龄女子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鳏夫,钟家竟还因为她娘家不成了就打骂,真是黑了心。 因此宁婉半点也不心软,直接叫人将他们赶出去,又厉声道:“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你们不必再上门,更不必托人求请,两家合离了事!” 赶走了钟家再回秋爽斋,卢宝珠听了信儿赶紧迎了出来,殷勤地上前道:“二嫂累了吧,赶紧到屋里歇一歇。” 宁婉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形,又有盛儿过来回禀,知宝珠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这些日子只老老实实在家中做针线,便点头道:“明日起你与我一起去见见卫夫人和洛小姐,一则我们毕竟是客是总该见见主人的,再则就是向她们学一学为人处事、言谈举止。”卢宝珠性子未免浮燥,让她多见识名门闺秀也能早些懂事。 卢宝珠听了十分欢喜,“多谢嫂子了!”又将卫夫人给她新做的衣裳拿出来,“我穿这件红的吧,还能喜庆些。” 宁婉无奈地叹了一声气,“如今钟家的事还没有完,你也不要太兴头了,还是穿得素淡点儿好。” 卢宝珠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垂头悄应道:“是。” 宁婉就道:“你可见我像这样过?就是哪家的夫人太太的时常这般做作?有事便说事,不管什么都有个道理可讲,装出委屈又给谁看?”心里又想着,宝珠若是与钟家合离了,若这性子不改,想再嫁也难。 可卢宝珠亦有一样好处,那就是极会看人脸色,马上挺直了身子笑道:“二嫂我就改了,明日在卫夫人和洛小姐面前一定不给二哥和二嫂丢脸。” 宁婉也只得罢了,让她先回去,又叫盛儿给宝珠备了东西,明日做见面礼送卫夫人和洛嫣。 不想,当晚铁石竟回来了,见了媳妇就说:“我找到了吴粮商。” 洛冰在京城人头颇熟,却怎么也查不到吴粮商,不想铁石竟找到了,宁婉就赶紧问:“他藏在哪里?” “在锦衣卫的大狱里。” “锦衣卫竟然还有大狱?” “锦衣卫下面的镇抚司可以直接逮捕和拷问犯人,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无权过问,里面设的牢狱叫诏狱,还有种种酷刑。” “吴粮商是被陆炎关到那里面的!”宁婉马上醒悟了,“可是襄武侯和陆炎连周指挥使都能灭口,为什么没杀了他呢?” “你还记得我爹过世前写了字吗?他是给吴粮商写了一封信,让吴粮商到京城里面告官。但不想吴粮商行事太过张扬,还没找到路子就被陆炎发现,便被抓到狱中。原本他必死无疑,只是吴粮商毕竟也有几分聪明,他早将我爹的信藏了起来,无论怎么用刑也不肯说,因此陆炎便暂留了他一命。这些日子我接手锦衣卫,一处处查看下去,正遇到了他。” “他怎么样了?” “没了半条命,又落下了残疾。而且,他家的粮铺也被锦衣卫查抄了,家财荡尽。” 如果吴粮商肯听自己的劝去不急忙去找公公询问,可能公公也不会吐血而亡,他自己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但是,宁婉突然想起了当年在马驿镇上马老板未婚妻的往事,不由得同公公说了一样的话,“都是报应,谁也不必埋怨。”却又想起来问:“那信呢?” “吴粮商交给了我,我把它烧了。” “也好,从此也就一了百了了。” “还余下一件事,就是那个四品指挥佥事的袭职,如今重新回了卢家。” “那卢铁城……”其实他不应该叫卢铁城了,但又不知道怎么称呼好,“他可是京卫的武官呀,哪里能无声无息地没了?” “他一家三口与周氏、宝珠的生母都一起被襄武侯毒死了。” “襄武侯还真狠,只怕影响他的大计,连跟过他的女人、亲儿子亲孙子都能下得了手!他被凌迟也是应该的了。”宁婉知道铁石宁愿卢家的旧事就此埋没了,就道:“那个袭职我们不要吧。”武职虽然是世代相传的,但是承袭的时候是要到兵部里办文书的,如果不去办理,也就等于放弃了。 “我原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兵部尚书主动找了我,再三说这个袭职是卢家的,卢铁城被襄武侯害死,卢家可以再出一个子弟袭职,而且已经替我办好了所有文书,只等我填上松儿的名字,便可以领俸禄了。” “兵部尚书不是阁老吗?怎么连这么一点小事都管。”别人家都是想办法抢袭职,自家可倒好,推也推不出去。不过宁婉最明白铁石,就说:“不如就给铁垣吧,他也是公公的亲儿子。” “松儿是长子,将来自然袭我的武职,我们若是再生儿子,我也会想法子替他们谋了荫封的。”卢铁石就道:“你说的也对,何苦白扔了,就给他好了。不过他若是不能通过武选司的武试,我不会让他袭职的。” 高祖初定天下时,武职承袭要经过武试通过才行,虽然家有袭职,但武试不过亦不能真正成为武官。现在这些规矩早已经废了,但宁婉却道:“对,我们不是为难铁垣,而是他若有如孙指挥佥事一般,将来害的不只他一个人,而是手下的军士和满城的百姓。哪怕他一辈子不能袭职,我们养他一辈子就好了。” “媳妇的话总是这样切中要害,”卢铁石笑了一笑,却又问:“外面的宅子看得怎么样了?我们尽早搬出去。” “卫夫人和嫣儿一再阻拦,我竟没有看成。洛家既然是真心实意地留我们过年,我们不如就年后再寻宅子好了。” “我是为了洛大哥才急着要搬出去的,”铁石便提醒媳妇,“你当锦衣卫的名声好听呢?洛大哥毕竟是清贵人家。” 锦衣卫的名声是不好,但是自家又不是锦衣卫出身,只不过临时替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护卫皇上而已! 可是宁婉毕竟是聪明的人,立即就想通了兵部尚书为何主动过问自家的袭职、云真法师为何待自己分外客气、钟家为何先前上门吵闹现在跪地求饶,便叹了一声,“原来锦衣卫竟有这样响亮的名声,我们不过还是小小的指挥使,竟比皇子还有威风!”当初云真法师可是不在意敬王收下了洛嫣的。 “锦衣卫权限之大,的确远非我们先前能想得到。”卢铁石也说:“在朝时锦衣卫守卫皇城四门中最重要的午门;皇帝朝会时,锦衣卫侍立在御座西侧,负责传旨,随时听候调遣;皇上出行时,锦衣卫分别守护在丹陛、御道各处,所有侍卫亲军和銮仪队皆是锦衣卫。除此之外,锦衣卫又有侦缉之责,随时可以逮捕审讯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也参与收集军情、朝臣种种密事。还有就是廷仗,也归锦衣卫管。” “廷仗?不就是打板子吗?” “是打板子,不过是打大臣的板子,扒掉官服,用草绳捆绑打,下杖轻重就直接能定人生死。” 那些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大臣们被脱光了打板子,还不如直接要他们死了好。 宁婉吁了一口气,“我们赶紧搬走吧,别给洛大哥招来骂名。”却又想到,“辽东各卫所都有官衙,难不成锦衣卫没有官衙?”官衙后面都带有内宅,是给女眷们住的。 “有当然是有的,锦衣卫衙门在午门前面,只是我想你不要住在那里了。” 宁婉早将京城的道路都认得了,立即就明白锦衣卫衙门不像京城里其他衙门那样只在寻常的坊巷之中,而是在皇城正门前面前,一边是五军都督府,一边是六部,只衙门之地便是在昭示锦衣卫的了不起。然后她就想到了,当初与铁石在京城闲逛时,他们每到了那一处都是绕着走的。 可是,正因为如此,自己更要过去与铁石一起住! 宁婉就笑道:“日常过日子还是要俭省些,京城的房舍都很贵,与其在外面花银子买房,不如我们就住锦衣卫衙门呢,也免得你让丁大人跟在后面保护我。” 提到了丁百户,卢铁石便也无奈地笑了,“我原没想过派人保护你的,毕竟京城里还算平安,可是他向我再三提到宵小难防,我也就应了,不想你将他赶了回来,前日垂头丧气地来我面前请罪。” 宁婉就道:“原来他任锦衣卫百户呀!”又叹,“论起本事,也不能不说很厉害了,才几天的工夫将杨田氏的事打探得一清二楚,比我知道的都要多。只是我想着他这本事还是用在正途才是,且杨田氏不好,与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就是她痴心想攀上洛家也不是大罪,我让人打她几个嘴巴子也就算了。” 铁石便噗地笑了,“我早听说媳妇的威武了!” 看来自己让人打杨田氏全落到了丁百户的眼里,不知他回头怎么说的,宁婉一听便不依了,揪了铁石的耳朵问:“你们背地里说我什么坏话了!” “没有坏话,都是赞夫人英姿飒爽,为我们辽东的巾帼英雄,不愧在贼人来犯时能护卫皇后!” 宁婉也无心与他们计较,就笑着摆手说:“算了,不说我是母老虎就好了。” “哪里是母老虎,平常在我面前倒更像一只乖乖的小猫。”铁石便替小猫顺了顺毛,“媳妇,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皇上送了我两个美人……” 宁婉立即将两只眼睛瞪了起来,“谁说我是小猫的,我就是母老虎!” “我也这么对皇上说的,才将两个人回绝了,”铁石便又给母老虎顺毛,“我又想什么也不要并不好,就向皇上讨了个恩典。” “什么恩典?” “我听说御医院里有一套养颜密方,请皇上遣御医院的御医们为媳妇配上一付,听说从吃的到外面敷的全是名贵的药材,十分讲究,只要用些时候,脸上的斑都会消了。” 宁婉自生了松儿脸上就留下了几点雀斑,虽然不显眼,但却一直是她的心病,现在听了心情立即转了回来,“要是真能将这斑去掉了就好了。”欠身在铁石脸上香了一下,“若是有人再要给你送什么美人,你只管说家里的母老虎厉害得紧,让他们找我说话!” 卢铁石便真正开怀笑了起来。 339.私藏 宁婉见铁石心情好了,便又拉起他的衣裳道:“锦衣卫有什么不好, 只看这飞鱼服, 就比先前三品老虎纹饰的官服好看多了。” 飞鱼就是龙鱼, 据传形状如鲤,头如龙有一角, 能飞, 眼不畏雷, 因此朝廷命江南织造局织了一种飞鱼纹的妆花罗纱, 由皇上赐予高官, 穿起来十分华贵威武。眼下铁石穿着这件青金织妆花飞鱼服, 就是皇上特许的, 整个朝中也没有几个人有资格穿。 铁石早知媳妇在哄自己, 就笑道:“只是绣春刀太轻我用不大惯,他们便将我原来的刀重新镶了刀鞘。”拿起来给媳妇儿看。 “只要芯子没换就还是你原来的那把刀!”宁婉便笑道:“铁石, 不管怎么样, 我们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 “这些天我整日忙忙碌碌、见了不知道多少光怪离奇之事,还是听着媳妇这一句话,心里才静了下来。” “就是没有我的话, 你心里就不踏实了?”当然并非如此, 如果铁石不是心志坚定,哪里会拒了两个美人?且皇上的赏赐都在明面上,各处暗地里又不知有多少贿赂呢!只看丁百户已经到自己面前讨好了,围在他跟前的只会更多。 “可在媳妇身边就是不一样。”卢铁石便将积在心里的许事多都讲了出来,“这一次敬王系倒了,只抄家的就有三个侯府、七个三品以上官员,其余五六品的就更多了,皇上全交给了锦衣卫。” “你若是看了那些人家府库里的东西,一定会觉得自己没见识,虎踞山里的宝藏比起来都不算什么。襄武侯富贵也罢了,陆炎家里东西更是多得惊人,金银财宝,药材、古玩、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堆积成山,还有成箱成箱的银票、借据,只一一查清再登记在册恐怕就要一年两年的功夫。” “好多人暗地里劝我留些,听说抄家的先留上一半也是惯例了,反正现在还没有登记造册,谁也不知道有多少。”铁石就说:“还有许多皇子皇孙、大臣们赶着给我送厚礼,只想把抄出来与他们有关的书信赎回去,也有哭哭啼啼想为亲人求情的,整日吵得我心里都烦了!” 宁婉听了不免都叹了一声气,“你可怎么办呢?” “我就是跟你说出来,至于怎么办明日再想,”铁石说着,便拉着媳妇一头扎到床上含糊地道:“我先好好睡一觉。” 宁婉看他合了眼就睡着了,便从他怀里挣了出去,替他将衣裳脱了,又打了水擦脸擦脚,嘴里嘀咕着,“先前打仗也没这么累的!” 还没打点妥当,就听卢宝珠在门外轻声道:“二嫂,我听二哥回来了,特别做了宵夜送来。” 宁婉就赶紧拿了一床被子给铁石盖上,叫了她进来,“谢谢你还想着,只是才进了门说上几句话就睡死了过去,想是不能吃了。” 卢宝珠便放下手里的食盒,帮着宁婉将那飞鱼服挂好,小声地问:“我听说先前锦衣卫的陆指挥使威风极了,没有人不怕他的,不论什么事他只一个眼色就有无数人去办,我二哥接了锦衣卫怎么累成了这样?” “陆炎是什么东西,你竟往你二哥身上比!” 卢宝珠才觉察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心疼我二哥太累了。既然今晚的宵夜不能吃了,我明天早上起来给二哥炖鸡汤。” 宁婉就摆手道:“你有这份心就行了,炖鸡汤什么的就让厨房做吧。如今你二哥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钟家再不敢为难,想来合离的事很容易就办成了,你正该想一想将来怎么着,我们做兄嫂的能帮还是要帮你一把的。” 卢宝珠就感激涕零,“若是没有二哥二嫂,我可怎么办呢?早让钟家害死了。”又道:“我只能来生结草衔环相报吧!” 宁婉一向不爱听这话,但是想到铁石刚刚提到宝珠的生母果真过世了,便忍着没有再说她,只道:“明日去给你姨娘做个超度的法事吧。” 卢宝珠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姨娘真的过世了?”那时来的丫头急慌慌地说了几句就走了,她心里便一直还存着些幻想。 “你二哥也是才确定的,他们都被襄武侯府的人害了,”宁婉并不打算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只道:“事已至此,还是节哀吧。”又让盛儿扶了她回去好生劝着。她自己点着灯烛写写画画地半夜才睡。 第二天一早,宁婉醒来时就见卢铁石正坐在桌前看她昨夜写的东西,便笑问:“觉得可有一点用处?”她尽自己之所能帮着铁石想了几个办法,也不知能不能用得上。 铁石也笑了,“还不错,有几个法子我打算借用一下。” 宁婉再看他的神色精神都比昨夜好了许多,就笑道:“难不成家里有什么灵丹妙药?你睡了这一觉又像回到了过去一样。” “所以,不管有多少事,昨天晚上我都不一概不管了,一定要回家里与媳妇在一处说说话,睡一觉呢。” 其实宁婉也一样,有什么难心事就愿意与铁石在一处唠叨几句,然后心境就好了。现在便起身道:“我去厨房看看。”一会工夫就笑盈盈地提了食盒进来,从里面端出一钵饭两样菜,笑着说:“你这两日一定上火了,今天吃素淡些。” 卢铁石这些日子忙得没有胃口,竟不知自己平日吃了些什么,一见面前两道小菜眼睛就是一亮,“我正想吃些青菜呢。” 宁婉就给他盛了一碗稻米饭,又挟了一筷子虾皮炒小白菜放在上面,“这虾皮是胶东湾的,味儿特别鲜,放点油一炒金黄金黄的,正好有小白菜,我没让厨娘们加肉汤弄腻了,切成段加到虾皮里快火一炒出锅,只洒了点盐,你尝尝怎么样?” 湛清碧绿的小白菜加上金黄的虾皮,放到口中爽脆多汁,又有浓郁的鲜香味儿,卢铁石就觉得自己饿极了,又扒了一大口饭。宁婉就又拿调羹舀了一勺素什锦,“再尝尝这个,京城这里还有个俗名叫十八罗汉斗悟空,又好玩又好吃。” 这份素什锦里的东西可真是太多了,主菜是猴头菇,配了木耳、黄花菜、冬笋、青豆、大枣、核桃、莲子、栗子、桃仁、枸杞等等,足有十几样,也亏得洛家的厨房一向讲究,南北食材样样齐全,宁婉便样样抓了一捏,又添了点鸡汤烩了这一道五彩缤纷小菜。 卢铁石细细品味,鲜香甜咸,竟都在这菜里面,再看看媳妇的笑脸,便道:“这名字恐怕就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这小脑瓜儿,转得就是快。”连吃了几口后就笑,“放心吧,我就是孙猴子,十八罗汉也奈何不了我!” 宁婉见他一碗饭已经见了底,便又替他盛了一碗,自己也拿了碗在一旁坐下相陪。一餐饭,简简单单,卢铁石放下碗拍拍媳妇的脸,“怎么做我已经有了主意,你也不必为我担心了,买些年货准备过年吧!”说着穿上飞鱼服,系上腰刀就出了门。 宁婉看他向着自己回头挥手就笑了,这男人就是一座金刚,什么也压不倒! 铁石既然想好了,就雷厉风行地行动了,先会同吏部一同抄家造册,将所有的财物都公之于众,唯有各家的书信,他单独收在一处后奏请皇帝一把火烧了,敬王一案由此便没有再卷入其他官员士绅,除外财物造册还要等待许久,便已经基本完结。 一日回了房里神神秘秘地向媳妇道:“我弄了一样好东西回来长长见识。” 宁婉便好奇起来,“你整日就在皇宫、衙门里面转,最多去几处抄家的地方查看一回,哪里能弄到什么好东西?” “就是抄家时私藏了一样。” 宁婉并不相信,“金银珠宝都不要,凭什么好的还用私藏?” 铁石便关了门,“这玩意儿竟比金银珠宝还稀罕呢。”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册子。 宁婉便凑过去一看,却又转过头,“你赶紧烧了吧,让人见了我们都没脸!” “我原也是无意间看到的,正夹在一本书中,正巧周围没人便收到了怀里,竟也是才打开看呢。”铁石再三叫媳妇来瞧,见她只是不肯,便自己翻开,“还真有趣,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我们怎么从没见过。只可惜总归不能留,看过了总要烧了的。” 宁婉本不想看,可毕竟又好奇,听他说一会儿要烧了,终还是凑过去瞧了两眼,便涨红了脸说:“可见京城里的人心思不端正!” 卢铁石就势将人抓到怀里,笑道:“这荒淫奇巧之心也未必是京城里的人才有,我们也倒也可以一试。而且我听人说京城里有一处坊间有许多这样好玩儿的东西。” “呸!我才不去!” 但事实上,有一天宁婉还是跟着铁石换了衣裳趁着傍晚时分悄悄去了,还淘回来几样小玩意儿,凭添了许多乐趣。 就在宁婉觉得日子过得不错时,她已经成了京城里最有名气的河东吼狮了。 鉴于她在京城里熟人并不多,且母老虎的威名远扬,并没有人敢把这消息告诉她,还是一直在家里养胎的卫夫人无意听到了赶紧将她叫来提点,“如今外面传得不大好听,说是弟妹嫉妒将卢兄弟的妾送进了庵里,还不解气,走前又暴打了一顿,把人打得烂羊头似的。想来也怪我,不该让弟妹陪着嫣儿去观音庵的。” 宁婉一听扬了扬眉,“没影的事又何必信呢。”此事原是为了洛嫣,只是宁婉一直瞒着,只怕对洛嫣名声不好,因此便道:“当日在观音庵外面,我的确让侍女打了一个人,却是别的事,与铁石没有关系。” “我当然不信,可这其间的厉害你还不晓得。”卫夫人就说:“先前皇上赏卢兄弟两个美人,他虽以父孝未满拒了,但早有人说他惧内,如今又有人传言弟妹是母老虎,他的名声很受连累,严御史也借机一再弹劾他治家不严。你想卢兄弟接了锦衣卫指挥使之后有多不容易,现在总要帮着他想法子将谣言消之于无形。” 宁婉初听了并没有在意,知道竟累及铁石便有些懵了,她其实真不是母老虎,更多的时候都是一只有爪子的小猫,平时都很温柔,别人惹了她才露出尖爪。再想到一向言谈极含蓄的卫夫人已经向自己如此说了,外面还不定传得有多难听呢,铁石心里恐怕并不好受,更是心慌地问:“嫂子赶紧教我如何应对?” “依我之意弟妹也不必立即反驳,反容易被人诟病,只悄悄做一两件贤良得体的事情,”卫夫人就帮着她出主意,“弟妹花点银钱买两个家世清白、相貌出色的女孩带在身边,我便可以在外面无意间露出几句,只说卢兄弟因为父孝未满不肯收皇上的美人,可弟妹再贤良不过,其实早备下了人的,只等到时候就收房,多为卢家开枝散叶。再请京城里有贤良名声的夫人们帮忙说项,如此这般,先前皇上赏美人的事、还有打人的事全都不攻而破了。” 宁婉听了便问:“这两个是真要给铁石收房的呢还是只骗骗大家呢?” “这种事哪里能做假?女人们最爱盯着别人家的后院看,若是假的定然能发现的,到那时可就彻底没法子了。” 宁婉就说:“我宁愿落个母老虎的名声也不愿意给铁石纳妾。” 卫夫人不想能听到这样的话,瞪着眼睛张大嘴半晌没说话,突然醒悟过来赶紧向周围瞧了一眼。好在,刚刚已经将嫣儿和下人都打发走了,她便松了一口气,“弟妹,你这样的话可不能在外面说,被人听见名声可就彻底毁了,再没有任何办法能扭转回来。” 宁婉也晓得这正是自己的私心所在了,怎么也不愿意铁石纳妾的,因此便反问:“嫂子也要给洛大哥纳妾不成?” “那是自然的,洛家先前可是江南大族,族谱上相公同辈的所有兄弟、从兄弟便有几十人,如今只有相公一个,洛家定要多多地开枝散叶,才能重新恢复往日的荣光。”卫夫人便抚了抚肚子,“人我早选好了,只是相公十分希望我能生下嫡长子,所以才拖着没有办。但是我亦拿定主意,不论我这胎是男是女,相公都要赶紧纳妾。” “如今洛家在江南的田地铺子可以交给庄头管事,但家族祭祀、追回当年抄家被人占去的产业、与官员们往来等场面上的事情交给下人十分不便。另外相公还想重建洛家的闲园,办族学设祭田呢,这都是需要本家的人操持。而洛家最缺的就是人啊!” 宁婉就道:“卢家本来只是寻常的小门小户,虽然家里新建了一处大宅子,但也没有那许多事。” 卫夫人一向温良谦恭,处事亦极得体的,并不是喜欢管闲事的无知女子,能向宁婉说了这么多劝诫的话已经是因为卢洛两家的情分非常了,如今就笑道:“弟妹说的并不错,我们两家情形不同,是以处事也未必要一样。” 宁婉就诚心地道:“我明白嫂子一片真心对我,只是这事我还是要再想想。” 340.发呆 宁婉回了秋爽斋,便将人都打发下去躺在床上发呆。 一时疑心丁百户将自己打人的事传出去的;一时又暗骂散播谣言的人可恨;一时又想起了自己去过的京城官员内宅的情形, 好像没有哪家没小妾的, 又觉得卫夫人说的并不错。铁石若是纳两个妾, 再没有说自己是母老虎了,而且卢家多几个男孩, 将来跟着铁石习武,也总是帮手。俗话不是常说打仗亲兄弟, 上阵父子兵吗? 只是她就是不情愿! 想想铁石跟别的女子在一个被窝里,将来还要生下儿女,她觉得自己根本忍不了, 到那时还真可能像传言中一般亲手将那个女人打成一个烂羊头——不是可能,是一定!宁婉想像着会有那样一个人时,她便已经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恨不得一拳将人打跑! 所以呢, 她果真宁愿被人称做母老虎,也不愿意为了名声给铁石纳妾。 但是,铁石的名声可怎么办? 宁婉想了好久。 铁石回来时就见媳妇没像平时一样笑着迎上来,却一动不动地躺着, 不由得担心地上前问:“怎么竟在这里躺着?该不是身子不舒服吧?我让人去请御医看看。” 宁婉抬手拉住了他, 没精打采地说:“我没事儿,就是想怎么找个什么大场面,让你在众人面前打我一顿,让大家看看其实你一点也不怕媳妇儿。” 铁石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笑道:“你理那些人呢!再说我可舍不得打媳妇儿,有这力气还不如看谁造谣打他一顿。” “你也不必真用力,就是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就行,”宁婉就想起了虎台县的付老捕头和付老太太,“要么这样吧,我想法子在脸上留一块淤青,正好很显眼。然后带着青肿出门,别人若是问我,我就说你打的。” 铁石就在媳妇的俏脸上轻轻抚过,还轻轻地“嘶”了一声,好像那里真被打了一下似的,突然说:“只用了这么几天的药,你脸上的斑就淡了许多!” “果真?” “当然,”铁石便将媳妇抱了起来,放在镜前,指着里面的人笑着说:“这样如花如玉的媳妇儿,谁要舍得打一定是个傻子吧!” 宁婉瞧着原本就淡淡的斑已经更不显眼了,不用心去找根本看不到,不由得称赞,“京城里的御医可真有本事呀!”然后觉得在这张美丽的脸上添一块青肿,自己也下不了手呢。转念再想到铁石对自己的用心,更觉得愧疚了,扭过身子环住铁石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们还像过去一样就好了。” “但是严御史整日弹劾你呀!” “随他弹劾就是。” “可你的名声呢?” 卢铁石想了想,“现在大家说我怕老婆,是不是比他们骂我生性狡诈,示恩宵小之辈,其心可诛要好听一点?我就不信皇上能因为我怕老婆免了我的官职。” “真是狡辩!”可宁婉又说:“不过好像很有道理似的。” “自然是有道理,最近严御史整日用心于琐事,一再上折子说我治家不严,让我把观音庵里的小妾接回家,已经将先前天天叨咕个不休的那些大义、节气呀什么的都扔到一旁了。他是个糊涂人,可是明白人也不少,早有人到观音庵打听了消息,因此都知道他在冤枉我。”铁石就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感谢我的好媳妇儿?” 道理并不错,宁婉便笑了,“如此说来,我竟还是功臣了呢。”然后她立即重新精神百倍,立即下厨做了几个小菜。 两人烫了一壶酒对饮,相互庆祝,“其实当母老虎也没什么不好,虽说名声差点,但实惠却是自己的!” “怕媳妇儿有许多好处呢。先前朝中不少人对锦衣卫很是畏惧,与我见了面客气地打了招呼便急忙躲开了。可昨天五军都督府的右都督主动过来笑着与我说了半日的闲话,还说等空了请我去喝酒呢。”铁石就小声在宁婉的耳边说:“听说他也怕媳妇儿!” “哈!哈!哈!”宁婉笑开了怀。 一时开心,酒也未免多喝了几杯,铁石不知不觉就粘到了媳妇儿身上,“好媳妇儿,我愿意怕你。” 宁婉便由着他钻到自己怀里,却盛了一碗汤喂他,“尝尝,金镶白玉板,红嘴绿鹦哥儿。” 铁石就着媳妇的手一口口地喝着,却含糊道:“不就是油煎豆腐块炖的汤,放了点菠菜吗?怎么起个这样大气的名字?” “这是高祖微时家里常吃的东西,后来成了皇帝,宫里的御膳单子上就这样叫了。” “原来又是仿御膳做的。”媳妇儿时常进宫,便学了许多新菜色回来。铁石喝了鲜美的汤依旧醺醺然,赞道:“瞧我媳妇儿多有本事呀!” 铁石在家里夸媳妇,在外面也一样,这话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去。 宁婉再进宫里时,皇后娘娘也听到了,笑着打趣她,“听说卢夫人不只文武全才,还做得一手好菜,卢指挥使赞不绝口呢!” 外面盛传自己是母老虎时皇后娘娘宣自己进宫,其实是在为自己撑腰,宁婉心里雪亮,也领情得很,笑着说:“臣妾的确会做几样辽东的小菜,不如请皇后娘娘尝尝。” 正说着,东平王妃笑语宴宴地走了进来,“今早我一醒来,掐指一算就知坤宁宫里有好事,我便赶紧换了衣裳来了,果然赶上辽东小菜了!” 皇后娘娘就说:“好像本宫有好吃的会瞒着你似的!” “年青的时候喜风雅,现在想想还是好吃的最实惠,真正吃到肚子里!”东平王妃感慨之后就问:“卢夫人,你要做什么小菜?可用遣人到外面采买?” 宁婉如今对宫里的情形颇为熟知,皇后娘娘每日都有份例,猪、羊、鱼、菜、米等等应有尽有,等皆由内务府送来,但若是另到外面采买就要麻烦了,因此就笑道:“我会做的不过是家常饭菜,宫里的东西尽够用了。”说着将霞帔摘了下来又卷了袖子要下厨。 皇后娘娘和东平王妃都惊道:“你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他们,怎么还要自己动手?” 卫夫人做菜便是如此,连厨房都不进,只在屋子里吩咐厨娘。想来大户人家论起厨艺便是这样的,是以洛家《闲园小记》食单中有的东西做出来极美味,有的却根本不能吃。宁婉就笑道:“我是小户人家出身,做饭菜自己动手倒更习惯些。”只有自己在一旁亲眼看着,闻着,感觉着,才能更好地把握菜的味道。 坤宁宫是有小厨房的,因皇后娘娘的份例极高,各样的东西也皆齐备。 宁婉由双喜陪着进去,一会儿就将各样东西都备了出来,然后她便用油将切成段的排骨炒得表面变了色,放两勺酱烹香,再加上云豆段、南瓜块、去了壳的粟子,小心地添了汤。这汤的量是关键的,因为她要在上面放一张发面饼,待汤正好炖干了菜便好了,饼里进了滋味儿又干爽爽的。 盖了锅盖用小火焖上后,宁婉便拌了几样小菜,又一直小心地听着锅里的声音,觉得到了火候便将锅端了出来,却不打开盛菜,而是套在一个干干净净的铜盆里整个送到了桌上。 皇后娘娘和东平王妃见锅子都端上了桌便面面相觑,“卢夫人可真豪爽!” 宁婉本就要做些特别的,此时就揭开锅盖道:“这里面又有饭又有菜,所以俗称一锅出,正是辽东家农家人最爱吃的家常菜。”说着给皇后娘娘和东平王妃每人夹了一块饼,各样的菜,笑道:“请娘娘和王妃用膳。” 皇后娘娘和东平王妃第一筷子下去还有些疑虑,平日端到她们面前的菜品样样都是极精致的,如今这饼大大厚厚的,因盖在菜上染了些菜汁,且宁婉用并没有切,只用筷子扯下一块,边缘并不整齐;排骨块剁成一寸多长的块,云豆只在中间折断,南瓜块块都有鸡蛋大,整个的栗子已经是最小的了,完全出乎她们的想像。 但是,从吃第一口起,她们就停不下来,“真是太好吃了!” 农家菜看起来很是平常,可味道却浓香诱人,皇后娘娘和东平王妃平日基本不吃肉,但现在每人都啃了两三块排骨,又就着菜吃饼。宁婉只怕她们吃撑了,便笑道:“吃点小菜吧。” 拌木耳、拌白菜丝、油炸小银鱼各有味道,只蒜茄子一样没有人吃。宁婉做之前也犹豫了一下,宫里用葱姜蒜一向都要将原本的辛辣去掉,应该是怕吃了留下味道,但是茄子只有加了蒜才好吃,所以她还是做了,此时就劝,“吃过生蒜之后再嚼一嚼茶叶就闻不出来了。” 东平王妃便挟了一块,“其实我们早不必顾及了,只是过去早已经习惯不用这些能留下味道的东西,现在想起来,卢夫人在家里吃什么都随便,比我们自在多了。” “可不是,就是吃些有味道的东西又能怎么样呢!本宫也尝尝。”皇后娘娘吃了一口便笑,“加了蒜和香菜,茄子的味道完全变了!” 双喜见皇后娘娘用得高兴,就赶紧凑趣道:“卢夫人厨艺如此精妙,不如让御膳房的厨师去卢家拜师,娘娘什么时候再想吃辽东菜就方便了。” 宁婉就笑,“我这点微末的手艺,御膳房的厨师看过一眼就全会了,哪里还用拜师?今日皇后娘娘用得香,不过是吃个新鲜,过后也就忘记了。” “今日虽然也是占了新奇之故,但本宫想着这样的农家饭菜恐怕是极养人的,以后还真要时不时地吃上一回呢。” 因着这顿饭菜,皇后娘娘便又赏了宁婉一个喜鹊登枝的玉摆件,是在宫里记档的,加上底座儿有半人多高,从皇宫抬回去的路上很是招摇。 关于卢夫人是母老虎的说法立即在官夫人中绝迹了,若卢夫人不够贤良,皇后娘娘岂能大张旗鼓地赏她东西?在京城混的官夫人,哪个不明白要跟着宫里的风向走?是以,卢夫人倒底如何已经不重要了,皇后娘娘是不可能错的。 而且谣言这东西,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传上些日子就淡了,更新鲜的事一出来,大家便将旧事彻底忘记了。而这时京城里就正好出了一件轰动的事,一位举子被除了春闺的资格,又革去了功名,打回原籍。 做为为朝廷鳞选人才的科举一向极受百姓关注,特别是三年一次的春闺,中了进士就是天子门生,自秋天举子们大批入京时起他们便一直是京城人关注的中心。如今还没有开考,就爆出丑闻,街头巷尾未免议论汹汹。 宁婉才听了两句,便知道那位举子正是杨益,心里便“突”地一下,想了想便让侍女到前衙问丁百户是不是在,若是在便请过来说话。 341.出首 论起宁婉这一次被冤枉,她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丁百户。 观音庵后门,宁婉让杨田氏闭嘴的时候, 应该只有他看到了。那么传出消息的人应该也是他。 可是宁婉冷静后再想, 就否定了这个推测。 当日丁百户到观音庵, 很显然是想讨好自己,而自己呢,虽然没领他的情儿,但还是好言相对, 并没有得罪他。丁百户完全没有道理要恨自己,在外面故意传自己的坏话, 他看起来也不是那鲁莽的人。 也许那时观音庵附近还有别人,碰巧看到了那一幕说了出去。 但是,杨益被革了功名, 宁婉却觉得跟丁百户有关。 杨益出事的原因正是他不懂尊卑, 明明家中有嫡母在堂,到了京城却隐瞒不提, 将生母姨娘当成杨家的正室。而这件事,眼下京里知道的也只有自己和丁百户了。 因此宁婉见了丁百户就直接问:“杨益的事是你告的官?” “并不是, 出首告杨益的是与他同住高升客栈的程举人。”丁百户满面诚恳地说:“不过, 夫人所料亦不错,程举人之所以知道杨家的事,是我向程举人的书童透露了一句,然后程举人打听过后便上报了学政。” “你这又是何苦呢?杨益并没有得罪你。” “夫人可知道是谁传出的谣言?” 宁婉想了想,“难道是杨田氏?” “她从观音庵回来后就恨上了夫人,编了一套谎话四处传扬,”丁百户就说:“而那些读书人一听锦衣卫指挥使夫人有多蛮横便都相信了,才到处传播起来,接着又有严御史上折子弹劾我们大人。” “原来是这样啊!”宁婉叹了一声,竟说不出埋怨丁百户的话,她心里其实着实讨厌小杨太太的,对杨益也烦得很。 丁百户瞧了瞧卢夫人的眼色又继续说:“按说杨家得罪了我们指挥使,让他们落得更惨的结果都没有什么难的。可是,我知道夫人心善,就是受了委屈也不愿意为难同乡,所以便只小小地惩戒一番而已。” “而且,真正论起来,杨益的才学根本不够,凑巧中了举,想当进士根本没有可能。他自己糊涂,又有那样一个生母,便是进了官场早晚会出大事,程举人就是被杨田氏得罪了才出首告他的。现在杨益被除了功名回乡,小杨太太若是能因此老实下去,他们家还能继续安稳过日子,若是她还是不改过去的性子,杨家早晚要遇到大祸。” 宁婉不得不觉得丁百户说的很有道理,当年胡敦儒便因为杨益的糊涂而毅然与他断了同窗之谊,如果那时候杨益真的醒悟了,就可以避免今日之祸;同理,如果杨益经了此事明白过来,还为时未晚。 说起来丁百户也是为了铁石和自己好,而且他对杨家的手段也算温和,还在宁婉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因此她便笑着点了点头,“谢谢丁大人了。” 丁百户赶紧拱手道:“这是属下的本分!”说着便告退出来,心里庆幸这件事做得对上了卢夫人的脾性,终于在卢夫人心里留下了一点好的印象。 当初提周指挥使进京时,自己还真蠢,竟没有把卢大人和卢夫人当成一回事,言谈举止间多有得罪,现在总要慢慢弥补起来。好在卢夫人看起来刚强能干,但心却软得很,并不难讨好。 而且,自己毕竟与卢大人卢夫人曾经同行,因此对这一对夫妻间的情形早已经摸得很清楚了,与其硬要在指挥使面前露脸,不如将心思用在卢夫人身上,可能结果会更好呢。丁百户这样想着,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才平息了风波,宁婉算算日子,托去辽东的商队给爹娘大姑大姐陆家等都送了东西、捎了信,还为槐花儿和松儿亲手做了衣裳。又有京内新结识的朋友,也要打点年礼,同时她陆续收到许多年礼,接到无数请年酒的帖子,竟有些忙不大过来。 找了个空儿,宁婉便向卫夫人道:“那件事如今过去了,我要多谢嫂子呢!”虽然自己没有按卫夫人的主意给铁石纳妾,但是卫夫人还是为了自己挺着大肚子出门与女眷们应酬,与人谈话时总会解释观音庵是她拜托自己陪着小姑子做法事的,再“无意”间带出几句夸赞自己的话,说明自己性子温婉贤淑。宁婉着实感谢的。 卫夫人便道:“我位卑言轻,纵是想帮忙,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力量。还是皇后娘娘赏的玉摆件从京城的大街上走了一回,立即便什么声儿都没有了。”又笑言,“弟妹果然是有本事的人,皇后娘娘对娘家人也只淡淡的,一年到头承恩侯府也不过得几样小东西,却待弟妹不同寻常,直接送了那样一个大摆件,示宠之意实在再清楚不过了,明晃晃地打在了那些搬弄事非之人的脸上。” “不过是借着那日狩猎时的一点小功劳罢了。”宁婉这样说着,但别人不知道,她却明白,就算当日没有自己,皇后娘娘和东平王妃也一定没有事。毕竟还有东平郡王在呢!毫无疑问地,东平郡王早做好了一切的准备,自己也在一旁最重要的作用应该是帮忙掩盖了他其实会武功的事实。 孰不知卫夫人也这样认为,皇后娘娘喜欢宁氏并不只是为了护驾一事,她待宁氏的好超出了正常的礼仪,而皇后娘娘一向最在意的就是礼仪。在卫夫人看来皇后娘娘之所以特别喜欢宁氏,绝不会是因为宁氏的美貌、有才华、擅言谈,虽然宁氏的确是这样的人,但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京城里并不是没有比宁氏还要美貌、有才华、擅言谈的人。她喜欢宁氏一定是因为宁氏是那样真实的女子,她按自己的心生活着,肆意而又快乐,就是皇后娘娘身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做不到。 当然自己亦是一样,从认识了宁氏,从惊叹开始到羡慕,甚至还有一丝嫉妒,但最终还是喜欢,满心想维护她,让她一直这样真实下去。 但卫夫人并不会将这样的话说出来,就像皇后娘娘绝不会说一样,她只笑着点头,“不管怎么,你就是投了皇后娘娘的缘了。”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宁婉就道:“嫂子恐怕还不知道,宝珠的生母前些日子去了,正要做一场法事。只是超度亡人,断没有在别人家里的,因此我便想着这两日趁着铁石有空便搬到指挥使衙门里。” 做法事的确不好在别人家,但是洛家与卢家的情分却不一般,因此卫夫人不肯点头,“相公这些日子留在了礼部,我再不能放你们走的。” 宁婉就笑,“从米市胡同到锦衣卫衙门才多远?我们就是搬出去也能随时来的!眼下嫂子正有身孕,在家里做法事不吉利。且我们留在京城,终不能一直住在洛府,如今已经住了几个月,本也要搬的,只是正好借了这法事的原由,洛大哥那边太忙,眼下先不必告诉他,太子册封之后我和铁石亲自向洛大哥请罪。” 卫夫人便被劝得点了头,宁婉就急忙与铁石搬到了锦衣卫指挥使衙门。至于宝珠生母的法事,并没有在衙门里做,而是去了隆福寺。宁婉倒不是怕晦气,只是家里若是办事情,少不了有人送礼,如今铁石的身份不同,年礼已经收得丰厚到她不知道怎么回了,别的事能免还是免了吧。 锦衣卫指挥使衙门前堂气派庄严,后宅也修得相当华丽舒适,他们二人住了进来并没有大修,只将僭越逾制之处拆掉,又因家里人口少,将正中直通正门的内室收拾出来作为夫妻二人起居之所,另为卢宝珠收拾了一处院落,其余房舍便都封了。 京城之地,天下财物货品通达之处,宁婉撒出银子,很快便将室内各样用品备齐,当晚两人住了进来便不觉得还有什么缺的,宁婉就笑:“家里的炕虽然舒服,但我也喜欢洛家的拨步床,比着样子竟然买到了一架,如今再挂了幔帐,还真是可心。”又将桌椅、书架、屏风都指给铁石,房里又专门设了十分豪华的净室,里面的浴桶、屏风、软榻更是出色,毕竟是自己的小家,越看越爱。 一堆大事小事过去,就是腊月二十了。一大早卢宝珠便过来,先客气地问了好便轻声说:“二哥二嫂,今天钟主事要接我回家,我便回去了。” 宁婉不由得吃了一惊,明明宝珠说好要合离的,怎么又改了。便想起了前几日自己提了要去钟家拉嫁妆,她却找了借口推了,就看向了铁石。 卢铁石也有些不解,“你不是不回钟家了吗?” 卢宝珠一向对兄嫂有些生疏,更惧怕二哥,因此说话的声音就更小了,“前些日子我给姨娘做法事他也去了,又再三求情,说家里不安份的小丫头都卖了,婆婆再不会打骂我了,只要我回去,钟家就由我来当家。” 其实宁婉对卢宝珠也一样亲近不来,现在她既然要回钟家,难不成她还拦着?就道:“我一向觉得钟家是白眼狼,你自己想好,若是要回,我们也依你。” 卢宝珠就垂着头说:“我毕竟已经嫁了,都说女子从一而终,便是借着二哥和二嫂的势合离后再嫁也难。现在有二哥和二嫂在,他们家再不能亏待我,我借着这个机会赶紧生个儿子,将来也就有靠山了。” 卢铁石听了就道:“我现在任锦衣卫指挥使,他们家才对你好,将来我回了辽东,再管不了京城的事,到时候他们家恐怕还会翻脸。” “皇上那样相信二哥,再不会让二哥回辽东的!” 宁婉就摇头道:“那些事情可都不好说,而且你二哥和我其实都宁愿回辽东的。” 卢宝珠还是信心满满,“便是二哥回辽东,也是镇守一方的大将,钟家也一样不敢惹。” 正说着,已经有人传话进来,钟家人前来拜见。卢铁石与媳妇对视一眼,便道:“让他们在厅里侯着吧。”两人不急不忙地换了衣裳,出门见客,却见钟家来了五六个人,除了先前见过的钟老太太、钟主事以外,还有钟主事的几个儿女,一股脑地上前给他们行礼,钟主事叫着哥嫂,几个小辈叫着舅舅舅母。 宁婉心里厌恶,但卢宝珠既然要回,她也不能赶人走,只得坐下拿出长嫂舅母的身份训了钟家人几句,然后才道:“这一次就暂时饶过了你们,若是敢再犯老毛病,我们就打过去,让你们钟家片瓦不留!”说着就叫人,“请姑奶奶过来吧。” 好在卢宝珠再蠢也知道要留些身份,半晌方走了进来,却将这些日子攒的东西早打了几个包袱,让丫头一同拿了过来。先给二哥二嫂行了礼,十分亲热地道:“初二的时候我还来给哥哥嫂子拜年呢!” 钟家的几位也早赶着上来,叫儿媳妇的,叫夫人的,叫母亲的,拉着手牵着衣襟,恨不得将卢宝珠抬回去。 到了这时候,宁婉也只得给她做面子,让人拿出来几块尺头,“回去给孩子们做身过年的衣裳吧。”又单给卢宝珠几样赤金首饰,周氏对她哪有几分真心,嫁妆果真很薄,这些算是给她留着傍身用的,又叫盛儿替自己送了钟家人出门。 待卢宝珠走了,两人相对叹了一声,却也无话可说,只得丢过了手。 342.假画 卢铁石和宁婉商量道:“也该去洛家陪个不是了, 洛大哥和嫣儿还不知怎么恼咱们呢。” 原来他们搬家的事并没有与洛冰商量,而是借着洛冰为了册封太子的大事不在家中时以宝珠要为生母办法事为由告诉卫夫人搬了出来。第二日洛嫣便找上门来闹了一场,总算也让他们哄了过去,如今太子册立了,正是赔礼的时候。 虽然出于好心, 但眼下可就为难了。两个都换了衣裳却又踌躇起来,宁婉突然想起一事,“我们前日在琉璃厂买的两张画呢?”拿出来又特特地找了上好的缎子包起来。 铁石便不解地问:“当日我就说这两张画必是假的,你只说瞧着好看且三钱不值两钱地买了玩儿, 如今拿到洛家做什么?洛大哥还能看不出?若是想送洛大哥书画, 便请了懂行的人买两幅真迹才是。” 宁婉就笑, “你说我们是买真迹送去洛大哥就不生气了还是就拿这两幅假的好呢?” “还是媳妇有计谋!”铁石就明白过来了,“洛大哥看了假画也就把先前的事情揭过了。” 洛冰到了礼部便遇到了册立太子之事, 他又是正管着礼仪的主官,真是忙得天昏地暗,册封前的这段日子一直住在部里, 总算太子册立之大典完毕, 回到家里方听了此事, 正要去锦衣卫寻卢铁石, 就听卢家夫妻来了,也不出来相迎,只穿着一身便袍坐在榻上生气。 倒洛嫣跑出来接了他们,却板着一张俏脸道:“我哥气极了,说先前在多伦和虎台时,也没见卢大哥和宁姐姐这样讲究起来,做个法事又能怎么样?先前打仗时,大家可什么都不忌讳的!而且我也赞同我哥哥,的确是卢大哥和宁姐姐错了!” 宁婉就携了洛嫣的手说:“我们也后悔呢,前日去了琉璃厂,见了两张画十分好,就重金买了下来,又说若是还在洛家住,就可以直接找洛大哥替我们看看怎么样,至于回了锦衣卫衙门,他们哪里懂风雅,只会乱赞一气!” 洛嫣近来一直在学画,因此一听倒有了好奇之心,“把画先拿来我看看吧。” 说着进了屋子便在桌上展开了画,洛嫣左看右看便有些疑惑起来,转过头来问:“宁姐姐,这画是多少银子买的?” 宁婉就一本正经地说:“那人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是宋徽宗的花鸟,因家里突然遭了难,五千两就肯卖,后来我还价到三千两买了。打算挂在家里的中堂上,只怕不好,先请洛大哥帮我们看看。”那人要五千两不假,但宁婉最后给了三两银子才是真。 卫夫人听了,便也过来看画儿,又叫洛冰,“相公,你来瞧一瞧。” 洛冰原是不理他们的,现在只得踱了过来,扫了一眼画儿又看看他们,“这画儿不错,我倒是喜欢,就留下吧。”又叫卫夫人,“从家里挑两幅画给他们。” 卫夫人心头雪亮,便笑道:“这两幅花鸟我瞧着也不错,但挂在中堂却有些不大合宜,不如将家里的一幅大山水画拿了去,我再挑几幅花鸟鱼虫的放在屋里。” “你们家的画自然都是好的,”铁石就说:“可我倒是请洛大哥替我们画一幅,挂在中堂上比用别人的都好。” 宁婉也赶紧道:“我也喜欢洛大哥的画,且将来必然会值钱的!” 卫夫人便将两幅画儿卷了收起来,笑道:“相公好些日子没有摸过画笔了,不如一会儿用了饭就给卢兄弟画幅中堂,也免得手生。” 洛冰也有了兴致,“先画画,后摆饭!”说着带一行人到了书房,拿出一张泛黄的宣纸,半块残墨道:“这是宋纸宋墨,我给你们仿一张宋代的画。” 洛嫣小心地接了墨,在砚上调开,洛冰便排出十几管笔,凝神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抓起笔飞速地画了起来,大家分立在桌子两侧,目不转睛地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顿饭工夫,一只猛虎上山图跃然纸上。 卫夫人便叹道:“相公画的老虎最是虎虎生威,比前朝的都好!” 洛嫣就说:“前朝许多画虎的人并没有见过真虎,或者也只见过被圈在笼子里的虎,我哥哥可是不一样,他与卢大哥他们猎过虎的!”说着又笑了,“今天哥哥又正在生气,所以画出的虎比平时都多了一股气概!” “怪不得我觉得这虎似乎就要咆啸着自画上扑下来一般的!”宁婉就笑着催道:“洛大哥赶紧落了款,我们带回去挂在中堂,可比那个花鸟图合适得多了!” 铁石也说:“那个被夷人掳了去的皇帝,就是他的画好我也不喜欢!” 洛冰便换了一支笔,于画的一侧题道:“丙丑日画虎送卢兄弟夫妇”,又在下面盖印,笑着向卫夫人和洛嫣道:“你们也加了印鉴吧。” 卫夫人便有些难为情,“我一个女子,在上面留了印又算什么。” 宁婉赶紧道:“嫂子原是一代才女,在洛大哥的画上加了印正是夫唱妇随。且我们夫妻闲时把玩,便立即想起此时情形,多好呀!” 卫夫人便拿了笔在下面写了“白山黑水,林泉鸣虎”几个字,又让人取了她的“清湘散人”小印加上。 洛嫣早笑吟吟地将印拿了出来,原来她一向将小印挂在身上,“我的字太丑,就不写了,只加上一个印让看画者知道我也在场。” 宁婉就吐舌道:“你的字还说不好,让我们可怎么敢拿笔!”又看她的号,正是‘闲园旧友’,很是羡慕,“你们一家人可真风雅。” 洛嫣就说:“不如卢大哥和宁姐姐也各取一个号,刻了印章。” 铁石和宁婉主都连连摆手,“罢了,我们本就不是此道中人,硬充了风雅反而不美。”又商量道:“明日我们送去装裱,也不知年前能不能挂在家里。” 洛冰突然扔了手中的笔指着他们笑道:“其实你们早知道那两幅画是假的,故意来哄我!” 铁石便笑了,“洛大哥果然聪明!” 洛冰就问:“这主意一定是弟妹出的吧?” 卢铁石就道:“媳妇儿也是无奈之下出的哀兵之计。” “当年魏武自叹与杨修的才学差三十里,如今我与弟妹差一幅画的工夫。” 宁婉就赶紧说:“其实若是不是洛大哥关心则乱,哪里会上当!” 卫夫人和洛嫣也都明白过来,一同笑了。洛嫣就问:“宁姐姐,你怎么知道那两幅是假画呢?我学了这么久一眼还没看出来。” 宁婉就说:“我其实不知道那是假画,但我知道卖画的人说的是假话。”所谓家里有难卖画救急本就极少见,便是有了也不可能在路上随便拦住两个人呀,琉璃厂收字画的铺子那样多,里面尽是懂行之人,所以一定是骗子! 洛冰就指点妹妹,“你其实看出了是假画,只是被三千两银子唬住了,便不大敢认。” 洛嫣点头,“我白白学了画,还不如宁姐姐眼睛利。” 宁婉就说:“你正是因为学过画才会想着这画哪里对哪里不对,我是根本不认得,直接砍价。” 大家就都好奇,“你砍到了多少?” 卢铁石赶紧伸出三根手指头,洛嫣就猜,“三十?” 洛冰便道:“一定是三两!” 宁婉笑道:“不错,我想着这画纸画轴还有装裱的绸缎加起来总要二两银子,再加他一两的工钱,所以还到了三两。” 洛嫣叹道:“宁姐姐,你可真敢还价呀!不过这两张画儿其实还仿得不错,看样子是用了些工夫的,三两买来不亏。” “所以我不亏,他也有得赚,不正好吗?” 卫夫人就笑道:“已经不早了,我已经让人把酒席摆好了,做了几道江南菜肴。” 宁婉虽然是做菜的高手,但她其实会的多半是辽东家常菜,对于江南那些清淡雅致的菜品十分感兴趣,此时就笑道:“我们好有口福,以后还要常来吃的!” 卫夫人就说:“再做好的我就遣人请你们。” 大家笑着入席,洛冰就说:“你们急着搬走,其实是想多了。现在铁石的名声好得很呢。这次抄家的事办得好,户部上上下下都念着你的情,毕竟他们多少年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往年抄家的银钱东西大半进陆炎手中,小半进内库,他们连一枚铜钱也摸不到,如今跟着造册,竟能分上一半,许多事情都能办了。” 卢铁石就笑,“这法子是媳妇帮我出的。” “我也猜到了,”洛冰倒没有奇怪,“你虽然有本事会打仗,但真论起人情世故、机巧灵活,比起弟妇还差上一些。” “我媳妇儿就是我的军师!” 洛冰就笑了,又说:“你别瞧着严御史三天两头上折子骂你,其实暗地里领你情的人更多。上次你回禀了皇上将襄武侯府、陆炎家里的书信都一把火烧了,好多人如蒙大赦一般。只是他们不好说出来,但心里还是有数的。” “其实烧了那些信,我也省了许多事,否则只成堆的书信,一封封去查,满京城里怕不得有一半的人都牵进去?但说来真正有心谋反的也不过襄武侯为首的那几个而已。”只是卢铁石还十分不解,“我从没得罪过严御史,甚至与他不认识,他为什么就恨上我了呢?整日找茬为难。” “严御史那样的人,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在他眼里任何人都有种种的错误,唯有他自己有如高山上的白雪一般清高无暇。”洛冰就说:“此外,还有几个跟着他骂你的人,是与敬王私下来往过的,此时见书信都毁了,跳出来骂你是为了证明他们与敬王没有没有关系,对你烧了那些书信一点儿也不领情。” “果然人心叵测,我也只如媳妇所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 343.好笑 洛冰和卢铁石在一边喝着高粱酒, 宁婉与卫夫人、洛嫣却温了江南的米酒浅斟慢饮,宁婉就道:“东平王府两日后办梅花宴, 嫂子和嫣儿过去吗?”她想着卫氏恐怕不会去的, 若洛嫣要去,便跟着自己好了。 卫夫人就道:“便是弟妹不来,我也要遣人告诉你帮我在东平王妃面前赔个不是,我这身子着实不争气,竟不能出门,嫣儿也只得留在家里照料我了。” 宁婉便听懂了。 卫夫人年少时家里遭受大难,她一个弱女子抚养弟弟长大着实不易, 身子便没有将养好,现在有了身孕很吃力, 平日里亦在家里养胎的。此番回绝虽不算是借口, 但其实洛家下人不少, 哪里洛嫣一个年少的女孩在家里照顾她?洛家只是不愿意与皇族联姻而已。 东平郡王的情形她早完完全全地告诉了洛大哥和卫夫人,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稀奇, 洛家吃过太多太多的苦,不愿意卷入任何是非里面了。 对此宁婉也不打算相劝, 便只笑道:“真是有点可惜呢, 听人家说东平王府景致特别好,是先帝特别赐给小儿子的,而东平王妃十几年没有请过客,大家都翘首盼望。”其实她心里倒是有些可惜东平郡王和洛嫣的。 瞧卫夫人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可惜的,洛嫣不知道□□反而笑着说:“宁姐姐,你去了回来讲给我听,我也就跟看到了一样。” 宁婉就应了下来,“好,我一定仔细瞧瞧!” 隔日果然去了东平王妃的赏花宴。 东平王府离皇城并不远,尽占一坊之地,这次请的皆是女眷,车驾有如水流般直接进了府里,早有内侍宫女接了人再换小轿送到内堂,只这一段路就用了小半个时辰,由此可见东平王府的规模了。及下了轿,就见七间的殿宇气派非常,更妙的是衬着一树树的红梅。 是的,如今东平王府整个成了红梅的海洋,自殿旁扶疏的三五株老梅向后,一直到园子里都有不少的梅花,这些梅花或自重重雕檐间伸出一枝,或掩映在一座假山后面,或立于小亭之旁,慢慢地密集起来,最后在园子的最深处成了一片梅林。万点红梅在冬雪的辉映下,动人心魄。 宁婉自在行宫内护卫皇后娘娘之后,便成了皇宫内的常客,早熟悉了宫内富丽华贵的景色,但是她觉得梅花盛开的东平王府比皇宫还要美。 东平王妃请的客人并不多,于殿内吃罢了茶便带着大家赏梅,梅林前的听雪轩里摆着琴棋笔墨,便有多才多艺的少女们上前抚琴弄萧,吟诗作画。宁婉便与夫人太太们坐在烧得暖暖的炕上听琴赏画,趁了个空笑着向王妃将卫夫人的话婉转说了,又道:“真是可惜她们竟无缘来赏这红梅。” 东平王妃这样的人精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就笑道:“都是缘分,也无需可惜。”她固然很想要洛家女做儿媳妇,毕竟是儿子喜欢的,但也不是非要强求。这么多年来她一步步走来,特别是敬王谋反册立太子后,皇上对东平王府的心结越发浅淡了,如今京里想与王府结亲的人家不知多少,这些名门闺秀中自有相当的。 宁婉是可惜的,只是她却不好流露出什么,只笑道:“王妃的话十分有理。”听卫夫人说,洛大哥心意已定,在江南大世家杨家子弟中为洛嫣已经看中了一个青年举子,据说人物风流、才学极好,明年必中的。两家也有了默契,只待春闺后便将喜事办起来。 年青女孩们献过才艺,大家便都个个赞好,宁婉也随着众人赏了些小首饰,一时说起闲话,便随口道:“我们在辽东时,这样的天气便要烤肉的。” 不想一位小姐就笑着反驳道:“如此的梅林前面烤肉,腥膻之气未免有些煞风景了。” 宁婉就笑着瞧了过去,见这女孩虽穿着红衣,但样式老气,又因这满园子的红梅而失了色,而她本就比别的女孩大上两三岁,相貌也平常,如今一脸正气更觉得有些好笑,仿佛刚刚说过姓严的,应该就是那个严御史家的孙女吧。这一次东平王妃开赏花会,请的女孩子都是京里里二三等人家,她们父兄的官职多半在四五品左右,严御史也正好在其中。 宁婉倒也无心与一个小女孩子争风,由着严小姐驳了自己,只笑吟吟地吃茶。 严小姐正是严御史的嫡长孙女,严家几年前自蜀中调到京城,便将她的亲事耽误了。这一次得到东平王府的帖子很是开心,事先想了许久,此时便以为自己的端正严谨定会引起东平王妃的赞赏,说过便将目光投向东平王妃,等待着王妃的嘉许。 可是她大错特错了,东平王妃要选的是儿媳妇,未来的东平郡王妃,将来要担起东平王府,度过不知多少难关的聪明女子,断不能是好与人为恶结怨的蠢人。原本东平王妃也没中意她,此时更是将她彻底排除掉了,眼下就似什么也没听到一般地笑答:“原来卢夫人也喜欢烤肉?我原是最爱的,这听雪轩里现成的就有一套火炉铁钎子什么的,今年的第一场雪时我和郡王便在这里烤过一次肉呢。”说着便吩咐,“将家伙拿出来,再让厨房送些鹿脯,我们一面赏梅一面吃肉。” 又有好几位夫人笑道:“烤肉、赏梅,王妃和卢夫人果然风雅。” “我们家也爱吃,家里亦常弄这些,有一次还在园子里烤了全羊呢。” 还有人道:“吃烤肉必要有酒的,我就厚颜再请王妃再赐些烧酒,浸得热热的,我们一人喝一杯!” 其实宁婉真没想在梅林前大啖烤肉,她不过见了这雪动了些思乡之情随意说的而已。但是,如今的她早已经不再是第一次参加兵部员外郎家酒宴时还被一些人排斥的卢夫人了,如今除外严小姐这样极少的例外,大家都竭力捧着她的。不管她说什么,总有许多人赞成得不成,有时她甚至会想,如果自己说太阳从西升起,肯定也会有人说不错的! 这些人捧起自己来,不必说根本不会将严小姐放在眼里,就是东平王妃也要逊色几分,毕竟一个闲散王府,论权势根本比不了锦衣卫衙门。 宁婉便带了歉意地看向东平王妃,东平王妃倒不在意,一会儿将一串用铁钎子串起来的烤鹿肉送到她面前,“卢夫人,你尝尝,比起辽东的烤肉味道怎么样?” 宁婉却不会不给东平王妃面子,“王府的烤肉自然是极好的,”吃了一串肉赞道:“与辽东的比各有风味,都好吃极了!” 东平王府的赏花宴过去后,并没有立即传出东平王妃选中了哪家小姐的消息,反倒是宫里的一位美人产下一位皇子成了京城里官宦人家背地里议论最多的话题。皇上已经年近六旬,近十来年宫里便没有皇子皇女出生过,而太子更是皇上唯一的皇子。如今,皇家玉碟上又添了一位恭王,而且皇上还将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陈美人封为丽妃,又在一日内赐了陈美人父兄三人官职。 这就让许多人不得不多想了。 大家都知道,皇上并不喜欢端王,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下立了端王为太子,现在陈丽妃生下一个儿子,那么将来会是怎么样? 宁婉背地里便也铁石说:“小皇子要比端王要小三十几岁,能不能养大还不好说呢,难不成还要争皇位?倒是皇后娘娘稳如泰山,每日一样打牌。” “谁当皇上都要尊皇后娘娘为太后的,所以皇后娘娘十分淡定,”不过铁石也瞧不上那些官员们,“我每天在御座西侧伴驾,见几位大臣却急得不成,只怕皇上太过于宠爱恭王,也觉得实在可笑。” 宁婉就悄声问:“太子真有点傻吗?” “傻倒不至于,不过他的确不是个聪明人,书读得不大好,言辞也不够文雅,特别到了皇上面前,一害怕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册立太子可不是儿戏。” 铁石就一拍她的头,“这些事都与我们无关。” 宁婉自然也知道,“如今在京城里时常听这些话,免不了就会议论几句。” “不过皇上添了小皇子之后,每日去后宫的时间长了,我倒闲了下来。”铁石就说:“今日我去了镇抚司,看到里面的刑具着实不像话,一把火都烧了。” 吴粮商就是在镇抚司里受了刑落下了残疾,但他还是幸运的,听说死在镇抚司的人并不少,而且大半是公子王孙、高官巨富,因此京里京外就没有人不怕锦衣卫。宁婉也说:“虽然锦衣卫的侦缉之责,但滥用酷刑总是不应该。”但她也不免一叹,“正是因为你心肠好、手段不狠,严御史他们才那样嚣张,时不时地找理由骂你。便是我去东平王府,也被严家的小姑娘嘲笑了一句呢。” 先前铁石每次提到严御史,从来都不放在心里,无论严御史骂什么都当听不见。如今听了媳妇受了委屈,便立即沉下脸道:“严御史家的小姐竟然敢对你不尊敬?” 宁婉原是一不小心嘀咕了一句,就赶紧道:“你心胸宽大,我岂是小肚鸡肠的人?何况那事早过去了,东平王妃当时便没给她情面,她也别想进王府了。”又拉着铁石笑着转了话题,“我们辽东腊月里家家都做豆包,京城就不一样了,从宫里到外面都蒸肉丁馒头,今天我也试了试,你来尝尝怎么样。” 铁石就微微一笑,“近来宫里厨房果然常做,不知你做的是不是一样的?” 一时肉丁馒头端了上来,个个有海碗一般大,要用双手捧着吃,一口咬开就吃到了馅:肉和葱都切成丁用酱炒香包进馒头里再蒸熟,满口都是醇厚浓郁的香味儿,铁石就说:“比宫里的好吃!” 用过饭宁婉也就当事情过去了,不想第二天铁石自衙门里回来时拿了一个小匣递给她,“让人给严家小姐送去,保证下次严小姐见了你比老鼠见了猫还怕呢。” 小小的木匣子质地寻常,上面描的花也不出色,并不起眼,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半只双股钗,这钗也只是普旁通通的鎏金银钗,显然是平日里常用的,微微有些旧了。宁婉便知道一定是有原故的,拿起细细看过,钗是硬生生折断的,断口已经有些旧了,钗头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春”字,想了想问:“这是严小姐的钗子?她闺名里有个‘春’字?” “不错,另一股钗在蜀中,她的一个表兄手中。” 宁婉“呀!”了一声,“你怎么能知道?” “你别忘记了锦衣卫还有侦绢的职责,专有十个千户负责探听京城内外各种隐秘,每天报到我面前的消息多得我听不过来。” “可是谁知你们竟连御史家小姐的旧□□都能信手拈来!”宁婉叹了一声,“那些一二品高官的家事你们岂不个个了如指掌?” “首辅昨晚在哪个小妾的屋里睡的,睡前说了些什么我都知道。” 宁婉又是一声惊叫,“那我们?” “放心吧,没有敢人探听我们的事,”铁石就笑道:“其实严家也够不上锦衣卫关注,只是他上折子骂我后便有人特别去查了。除了这一件,还有别的,其实他并不是外面看起来那样清廉高尚。” 所有人都禁不住锦衣卫这样细查的吧?就是自己,也常会与铁石私下里说些不应该说的话呢。宁婉就将那匣子重新递了回去,“算了,严小姐现在也没多大,她在蜀中时应该还不大懂事,一时与表哥有了情谊也没什么,想严御史这样的人家平日里管得一定很严,表哥表妹的也不会真有什么首尾,我们犯不着为了一句话就将她一辈子毁了。” 可宁婉的心里与过去又不一样了,明明拿着对手的致命把柄,再看对手还傻傻地想为难自己,还真是好笑呢! 毕竟是女子,宁婉免不了要有好奇之心,晚上睡下便悄悄在被窝里问:“你把那些秘密告诉我两样,我保证不说出去。” 卢铁石瞧着她的模样好笑,本待不说的,终忍不住讲了几件,惹得媳妇嘻嘻地笑了半日,最后叹道:“你如今真是手眼退天的人物了。” “什么手眼通天,过了年我便想重新整顿锦衣卫,将这侦缉探听的人员裁撤一些,真是白白领着朝廷的俸禄不做正事。我并不想知道这些朝臣们的秘密,更不会拿着这些把柄去为难谁。” 当然媳妇被欺负例外。 第344章 面子 留在京城里过年,虽然免不了会想家乡和孩子们,但是宁婉也的确见了大世面。 宫里的朝贺酒宴;后宫里的冰嬉游园,特别是上元节时还登上了皇城,俯视天下最繁华的城池街道、最华丽的夜景。 过了上元节,宁婉便开始收拾行装,既然铁石的锦衣卫指挥使还要做下去,她就要回辽东将槐花儿和松儿接过来一家团圆。 当初自辽东出来时,只以为两三个月就会回家,哪里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想孩子已经想得不成了。 回家之前自然要大买特买的。其实去年刚到京城的时候,宁婉已经买了许许多多的礼物,但现在一回首,才知道当初精心选的东西还不够好,如今竟要重新来过。 宁婉就拉了洛嫣陪着,“你眼光好,帮我拿拿主意。”请洛嫣帮忙选东西只是借口,她其实想带洛嫣多出来转转。别看洛嫣到京城差不多三年了,但对京城还不如自己这个来了半年不到的人熟悉呢! 先是因为敬王被逼得躲在观音庵里,眼下虽然无事了,但杨家已经在与洛冰通了几封信后确定了他们的亲事,据说提亲的人过了正月就会启程到京城,那时就正式下聘了。而按南边的规矩,洛嫣就要留在家里绣嫁妆,不好再出门。再过上半年一年的,洛嫣就嫁了,哪里还能恣意出游? 洛嫣也知道这些的,倒是一点也不抱怨。她虽然也是在辽东长大,可从小被教的东西还是与宁婉不一样,回南后变化更大,她终究是江南洛家的女儿,也一向以此为傲。 但是,被宁姐姐每日叫了出门,刚过十六岁的她还是开心不已,大栅栏、琉璃厂……这些地方她竟没有来过,看一路笑了一路,也选了一大堆的东西,“这是给宁叔叔宁婶婶的,这是给封少奶奶的,这个送给槐花儿……” 宁婉就笑,“才一会儿工夫你就买了半车,我可带不回去。” 洛嫣就说:“给槐花儿和松儿的先留在我家里,等他们姐弟俩到京城了,我再送过去。”因此依旧兴致勃勃地边逛边买,她其实就是好不容易出来放个风太兴奋了。 正走着,宁婉便看到两个人,打扮得几乎一样,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袍,木簪束发,温文尔雅,正是清贫的举子。春闺在即,京城里多的是这样的读书人,父子叔侄兄弟或者同窗一同来京赴考,住在不花钱的会馆里,读书空闲时到琉璃厂转转,买几本书,看看文玩。 眼下这两个人便拿着一只满是铜锈的铜狮子镇纸把玩,又低声与摊主说着什么,然后便将荷包翻了出来凑钱。很显然,清贫的学子看中了这件镇纸,正要倾囊买下。只是摊主却有些不情愿,一个劲儿地嚷着钱少,连宁婉和洛嫣都听到了。 东平王妃穿了男装蛮像样子的,与东平郡王在一处更像叔侄或者兄弟,他们扮起穷酸书生也很神似,宁婉上上下下地找破绽,还真就没有找到,唯觉得这两个书生未免有些太整洁干净了。 宁婉便缓了脚步,却并不打算叫破,让这对母子好好玩儿吧! 不想身旁的洛嫣却几步上前,自荷包里拿出一块银子扔给摊主,然后接过那铜狮子递给东平郡王,“谢谢你!” 东平郡王就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不用了,你留着吧。” 洛嫣就说:“这恐怕是个真东西,你回去将外皮擦去好好收起来。” 东平郡王就收下了,“那谢谢你了!” 宁婉站在一旁看呆了,却见东平王妃向自己眨了眨眼睛,只得瞧着她拉了抱着铜狮子的东平郡王走了,转过头问:“嫣儿,你怎么认得他?” 洛嫣带着一层面幕,宁婉却能看到她的脸有些红了,低头道:“其实也不认得,就是那次我遇到敬王逃开时,正遇到他帮忙才跑了出去,不想在这里又碰巧遇到了。我见他手头有些窘迫,便将那镇纸买了送他致谢。” “那时候他就穿成这个样子?” “当初我太慌了便没大注意,好像不是……”洛嫣想了想便醒悟了,“他家一定遇了事变穷了!”说着急忙追了过去,将自己的荷包摘下来塞给了东平郡王。 宁婉纠结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说,再逛了会儿笑道:“中午了,我们去酒楼里吃。” “我们两人去酒楼?” “对,就我们去!要一个雅间,与外面的大堂是隔着的,饮酒吃菜用饭都随意。”宁婉对京城里有名的酒楼早都熟悉了,哪一家有什么拿手菜一清二楚,“同聚馆最有名的就是炮羊肉,把新鲜羊肉切成薄薄的片,放在铛上,加上葱花、姜、蒜末、酱油、醋、卤虾油炮制,分成三种口味,爆肉、爆焦、爆糊,爆肉极嫩,爆焦外焦里嫩,爆糊酥脆,我们每样都来一盘尝尝。”其实同聚馆的炮羊肉,就站在铛前吃滋味最好,宁婉与铁石就那样吃过。 别看洛家的精馔颇有名气,但这样接地气的炮羊肉却是没有的。洛嫣就笑着说:“跟着宁姐姐出门可真长见识呀!等我回家告诉大哥和嫂子,他们定然都不知道这羊肉还能这样炮制呢。” 宁婉就说:“这炮羊肉配了葡萄酒吃更好呢。”说着拿出一块银子打发伙计到外面买,原来同聚馆里一向只卖烧酒的。 “是我方才忘记了,”宁婉就有些可惜,“等葡萄酒买来了,这炮羊肉恐怕就冷了。”正说着,葡萄酒却送了进来,宁婉就笑,“原来同聚馆里添了这酒,我们倒还是有些口福的。”两者相配,果然滋味更胜,且这葡萄酒竟是佳酿,入口绵软回甜,正合她们两个女子饮用。 出了同聚馆,宁婉看见丁百户立在自己的马车旁,脑子便转了转,却不言语,与洛嫣接着走了几处,送她回米市胡同后在巷子僻静处停下车,打了帘子问:“方才的酒是你送来的?” “下官见夫人和洛小姐进了同聚馆,便想起了指挥使大人带我们去吃炮羊时特别买了葡萄酒相配,便赶着将酒备了送来,幸好没耽误夫人用炮羊肉。” 这丁百户,还真是知趣!宁婉便无奈了,“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吧。” “下官偶尔得知杨少爷的一点事情,所以便赶过来回禀夫人。” “杨少爷?”宁婉就明白了,“要与洛小姐定亲的杨少爷?” “正是那位江南杨家的大少爷,春闺最热门的才子。” 没来由的,宁婉心里一沉,“什么事?” “杨家大少爷其实是个断袖,杨家虽然一向瞒得死死的,但是江南那边几个大世家还是听到了些风声,因此他家便打了与洛家联姻的主意。” 虽然早知道锦衣卫打探消息的本事特别强,但是宁婉心里还是有几分疑惑,“你不是弄错了吧,我怎么听说杨大少爷房里还有两个丫头,这次入京还带了过来呢?” “回夫人的话,没弄错,杨大少爷在京城里有一处外宅,里面养了一个小倌儿,住在哪里、每月送多少银子我都知道。”丁百户十分笃定地说:“而杨大少爷房里的两个丫头其实就是摆设,正是杨家为了不让人怀疑才放的,现在还都是黄花姑娘。” 宁婉心里的火蹭地一下窜了起来,当初她得知杨大少爷身边有两个丫头时就十分不情愿,可是不论是洛冰还是卫夫人都道世家子弟没成亲前身边都会放人的,只要没有生出庶子就不要紧,但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两个人竟是用来遮人耳目的! 杨家真是可恨!自己儿子有怪僻竟还想竟想骗别人家的好姑娘!而洛嫣,可是在自己身边带了几年的! 宁婉用力吸了几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道:“真是多谢你有心了!”又打听了杨大少爷住所、外宅等事,总要让洛大哥亲自弄清楚。 丁百户自然知无不言,又出主意道:“只消在巷子口一家卖驴肉火烧的铺子里面坐着,正能看到他出入。” 宁婉记住了,却见丁百户却还踌躇着不走,马上明白了,便笑问:“丁百户可还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只管说来。”先前丁百户曾讨好过自己,但被自己回绝了,这一次特别打听了杨家的秘密,一定是有原因的。 果然丁百户就说:“下官想请夫人帮忙在指挥使大人面前求个情,给下官一个机会依旧留在锦衣卫效力。” 固然丁百户是个人才,打听起消息神通广大,此次又帮了宁婉的大忙。但是,他打探到的这些家长里短,其实于朝廷并没有什么大的用处。所以铁石便打算将丁百户所在的这个千户所撤了,是以这个忙宁婉还真不大好帮。 丁百户多会察颜观色的人,立即就道:“夫人,下官本就是京城人,家里好几代都是给人做帐房的,到了下官这辈儿十五岁时托人花银子很不容易进了锦衣卫,因相貌一般,并没有选在上皇上身边的好差,被分来侦缉探查京城中等官员家的各种消息。属下从小兵做起,一向十分勤勉,颇立了几件功劳才升到了百户。如今若是被裁撤出锦衣卫,不仅丢脸,且下官并不会别的营生,不免生活无着,无力养一家老小。而且下官手下还有好几百人,他们也是一样啊!” 宁婉被他如此一说,心就软了起来。如果铁石真的将丁百户这些人都裁撤了,他们可去做什么呢?想想便道:“官衙里的事我不能随便答应你,但是,你的事我必然会帮忙的,你先等我的消息吧。” 没几日洛冰与铁石一同将杨大少爷堵在了外宅。铁石后来告诉宁婉,“洛大哥真是气坏了,若不是我拉着,恐怕要将杨少爷打杀了。”比起辽东的军户,洛冰的确弱了些,但是他毕竟在军中十年,打起寻常书生来武力还是颇为可观的。 宁婉明白洛冰的气愤,将妹妹从襁褓里一点点带大,好不容易出落得娇花一般,却被人当成野草扔到猪圈里,心里的痛哪里能形容?可是,她却道:“其实及时将事情揭了出来是好事,总比成亲后知道要强得多吧。”以洛家的家风,真成了亲洛嫣恐怕也是不能合离的,只有一辈就这样过下去了。 “洛大哥一则是后怕差一点将嫣儿嫁错,另一则是窝火,”铁石陪了洛冰一个晚上,倒更懂得他的痛苦,“若是洛家还是过去的洛家,杨家岂能敢来骗婚?” 洛冰本性并不愿意做官,但是他还是选择了留在朝中努力向上,其实就是想将洛家失去的重新建立起来,但这何其的难呀!宁婉不免道:“他背负得太多了。”又郑重告诉铁石,“我们可不必如此,小门小户的,只过好日子就行,不必讲那么多面子。” 第345章 阅兵 丁百户请托的事情,宁婉也向铁石说了,“我觉得丁百户是个极机灵能干的人,本打算出钱帮他和他的那些兄弟们做几样生意,毕竟以他们的手段,还能不赚钱?但想了想还是先劝你不要白白浪费了这些人才。” 铁石便也道:“这几日我一直在为难,镇抚司下面的这几个千户在京城真是派不上真正的用处,可是弃之又实在可惜。” “难道朝中并没有别的事情需要探听侦缉吗?” “各地都有锦衣卫的人,只是京城里更多一些。” 太多的人没有别的正事,只得把心思放在各家鸡毛蒜皮的内宅小事上。宁婉就突然灵机一动,“那派他们去北地打探些风土人情、山川地势、夷人有没有想出兵南下之类的事情不好吗?”当年夷人南下是那样的突然,大家只能靠台站的烽火得到消息,因此难免有许多人无辜遇难。如果能提前知道夷人有南下之意,各处岂不容易得多? “你这主意不错!本朝的京城距夷人时常牧马的河套一带极近,因此立朝以来已经有过三次夷人兵临京城的情况,若是能提前打探到夷情,一定会非常有用。哪怕只是多知道些夷人那边的地势风俗也很好啊!”铁石就道:“且又哪里只北地一处需要派人打探,四夷之事我们都应该多知道一些!” 主意是宁婉出的,但是她又道:“好自然是好,但定然是极难的。” 铁石却突然笑道:“你方才说做生意倒提醒了我,不如就让他们借着做生意为名到各个属国转转!” “这倒可行,别处我们不知道,夷人到辽东卖马卖皮毛的有多少?扶余国崔家更是多年往来我朝买卖货物,我们的人自然也可以到他们那边看看。” 两人越说越起劲儿,一时将带什么货物都筹划好了。虽然是为了打探消息,但也不能赔了本钱呀!铁石便道:“明日我上衙再与大家商量商量,便可以试着先去扶余国,慢慢再逐渐增派人到各处。” 公事上宁婉提了建议也就罢了,私下里又招了丁百户的媳妇到家里看戏吃酒,还将皇后娘娘送自己的一副八宝璎珞给了她以示感谢和亲近。 铁石一向是雷厉风行的人,正月二十八宁婉出京时,正赶上丁百户带了去扶余国的商队出发,正好一路同行。 丁百户头戴方巾,上面镶了块白玉,身穿烟色缎子团福衣裳,手里拿一把名人题款的山水扇子,大拇指上还戴了一个白玉板指,正是一介儒商——他此次去扶余国便以贩书为主。见了宁婉赶紧收了扇子行问好,连称呼都改了,“小人拜见卢夫人。” 宁婉不由得赞赏,“你还真是做什么像什么呢。”又笑道:“到了辽东,我将你引见给扶余国的崔家,他们路走得熟了。” 丁百户虽然是有不少见识的人,但此时还不免奇怪地问:“卢夫人,扶余国的人果真喜欢买我们的书吗?他们岂能看得懂我们的字呢?” 贩书是宁婉的建议,此时她就说:“我虽然没有去过扶余国,但是听人说那边本没有字,是学了我们才造出了他们自己的字,里面原本就留有许多我们的字。而且他们国中越是高官世家的子弟越是要学本朝的文章诗书,并且以此为荣呢。先前崔家便自辽东买了书运回去,如今你自京城带的书一定好卖,你若是不愿意多费工夫,也可以一股脑儿卖给崔家,只是赚得少些就是了。” 丁百户就笑道:“那我便试试。指挥使已经答应我们赚了钱就分一半给大家。” “你卖了书之后再买些红参和他们的器物回来,”宁婉瞧丁百户及手下的一伙人很是期待顺路赚钱,毕竟锦衣卫里也并不都是陆炎那般权势滔天家财万贯的,更多的是寻常人家,便在心里替他算了算帐,“定然会发上一笔财了!” 丁百户听了极受鼓舞,于分手前又悄悄告诉卢夫人,“我们指挥使每日除了进宫、上衙、办公事,便没有其他消遣,就是大家出去吃酒也只是吃酒而已,再多一步不肯走。有几个人总拉着指挥使到处逛逛,指挥使不去,他们就都说是夫人管得严。” 哪里都有行为不端的人,偏这些滥人最喜欢拉着别人一起,只有将所有人都弄得与他们一样乌漆墨黑一般才不显出他们的下贱!宁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又没整日盯着他,拦住他不许去,是他自己不愿意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怎么是我管得严!” “可是,有几个人竟气不平,商量着要给夫人一个下马威呢。” “我回辽东,正方便了他们的密谋?” “差不多吧。”丁百户便嘱咐道:“夫人回去小心些。” 宁婉笑笑,只要铁石与自己一心一意,别人又岂能将自己怎么样?她一点也不担心。 到了辽东后将丁百户托付给崔家,回娘家小住了些时日才带了槐花儿和松儿回了京城。不论是爹娘还是那些故交们都劝她多留些时日,“京城那么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在家里多住些一段日子吧,等新鲜的猫爪儿菜下来尝过再走。” 宁婉就笑道:“尝过了猫爪儿菜,又有蘑菇,再吃过了蘑菇又有别的,一发就不用回了。”只是铁石在京城,她哪里会不惦记着呢。 一来一回,便要许多时日,再进京时已经是春天,城外十里长亭处列着几千的兵士,旌旗飘飘、锦衣如云,早将其余迎送之人吓得躲得没了踪影,宁婉不觉就笑了,铁石这是做什么,如此大张旗鼓的不怕别人笑话? 车驾才到近前,就听苍啷啷一片声响,几千把绣春刀同时拨出举起,光芒闪得宁婉眯起了眼睛,接着耳边就响起了雷鸣般的声音,“属下迎夫人回京!” 宁婉左右一看,铁石却没有来,只几个锦衣卫将官一身官服立在车外,心里一动,一手携了槐花儿,一手抱着松儿自车中下来,意态娴雅地笑道:“谢谢你们了!” 正寒喧着,就见几骑自京城方向疾驰而来,到了近前,卢铁石跳下马来向媳妇笑道:“我竟来晚了。”目光猛地一冷,瞧向自己的属下。 有人便悄悄向后退去,就有一个笑嘻嘻地道:“指挥使,我们请夫人来阅兵呢。” 宁婉轻轻一搭铁石的手,安抚住了他,便自列队前走过,“我自辽东来,我们的兵不必说,就是夷人的兵也曾见过,指点一下你们还真不算什么!”走了几步停下,指着面前的锦衣校尉道:“你这把刀如此系在腰间,看着虽然好看,但真正遇敌拨刀时却要别旁人慢上几息,而这几息就会要了你的命!” 那锦衣校尉脸便红了,“属下这就改过。” 宁婉就又向前走,再指了人道:“你这头盔不合适;你拿刀的姿势不对;你这把刀——我看看,没好好养护,已经生了锈,连只鸡也杀不了!” 被她点到的人早不复先前腆胸叠肚的模样,赶紧收了刀躬身行礼,再三说着要改。 宁婉便携女抱子一直走到了尽头,向跟在她后面的几个校尉冷哼一声,“你们指挥使知道如今锦衣卫还根本拿不出手让我看,眼下只能藏拙,暗地里练兵。你们倒是不知道羞耻将人拉出来现眼,就这样的兵,又有什么用?只能吓吓人而已,还要挑那软柿子才能吓得住!” 槐花儿听了娘的话就笑了起来,她人虽小,可从小就在军中长大,非但见了这么多人不怕,反而一直大大方方地跟在娘身边看热闹,现在就清清脆脆地说:“我们安平卫的兵比你们威武,夷人都怕他们!” 松儿虽小,可也是个胆子大的,一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看,现在便拍起手笑了,“真好玩!真好玩!” 跟在后面的铁石就上前说:“本将接手锦衣卫时日尚短,如今方才理清皇城内宿卫诸军之事,其余各部还未能练出来,倒让夫人看笑话了。不过,到了秋天,本将再请夫人阅兵,定然不会再如此松散拖沓了。” 宁婉就板脸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锦衣卫为皇上身边第一亲卫,练兵一点也不能放松!” 卢铁石赶紧拱手答应,“夫人说的不错!” 宁婉便向后面招了招手,车子驶了过来,她便扶着铁石的手上了去,将车帘子一放,把外面的人一下子全挡了出去,高傲地吩咐道:“走吧!” “哼,跟我来这套,你们想错了!”马蹄声声,宁婉在车里便笑了,夸槐花儿道:“娘的宝贝女儿真是机灵,刚刚的话说得好!”又赞松儿,“娘的宝贝儿子胆子好大,猛然见了这么多人一点也不怕!” 一人香了一下,娘仨个在一起笑闹了起来。 及到了家里,铁石已经骑马从后面赶了上来,殷勤地替媳妇打开车帘子,小儿子抱在怀里,女儿骑在肩头,再扶着媳妇下车,“媳妇辛苦了,才进京就要阅兵!” 宁婉就斜了他一眼,“该不会是你的主意吧?” “哪里能是我!”铁石就赶紧解释,“这些家伙们瞒了我做的,恐怕是想替我撑腰呢,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就是愿意怕媳妇儿!” “算了,看在你刚刚对本夫人恭敬的态度上我就不计较了,”宁婉大方地挥了挥手,“不过,锦衣卫的风气是不大好,你还真要用些工夫将他们都教导上正路!”说着先打点着给两个孩子洗了澡,吃了饭,一家人在一处说说笑笑,两个孩子久没见父亲,槐花儿倒还记得,松儿先是陌生得紧,可毕竟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只一会儿工夫父子三人就闹在一起,玩得疯极了。 宁婉在回辽东前就给两个孩子收拾了屋子,就在她和铁石院子的厢房里,槐花儿住西屋,松儿住东屋,都有连廊相接,便是雨雪天气来往鞋子都不必打湿,十分方便。如今又将各色用具都再亲手理上一回,便笑道:“这一路虽然不大赶着,可也是乏的,你们都早些睡吧,明日再玩儿。” 哄着松儿睡下,又嘱咐奶妈几句,宁婉才回了正屋,见铁石早替她将浴桶放了水,还在上面撒了许多花瓣,走了进去靠在桶边就笑了,“你怎么懂了这些?” 铁石就轻轻地替她按着肩,“先前日子我去了一次胭脂胡同,看到里面便这样弄的,因此特别去买了等你回来用。” 宁婉就问:“那些坏家伙骗你去的?”她从不疑心铁石,从骨子里信他,而他那坦荡的目光和自若的举止更令她知道自己不会错。 “不是,他们还骗不了我,就是今天,也是因为宫里有些事情我才晚了,”铁石就笑道:“是因为皇上亲自吩咐下来的一个大案子,犯案的人包下了胭脂胡同的一处院子,我们便在那里安插了暗探,最后拿人时我便过去了。” “你对那里的姐儿就没好奇?”上一次误入胭脂胡同,宁婉还清清楚记得那个给他们打帘子的姐儿,真是娇媚异常呀。当时她吓得落荒而逃,但后来想想竟有些后悔,如果能细看看就好了。 “也好奇,”铁石就老老实实地说:“不过她们都不是好人,被勾了去哪有好结果?要花很多银子,听说精血都会被吸干,我可是要跟媳妇儿孩子好好过日子的。” “我也听人说那些姐儿能把男人吸干,你说她们怎么吸的?” “我哪里知道?我都攒着给你呢。” 攒了几个月的精气神儿,如今宁婉真有些吃不消,到了后来整个人都有些迷糊了,不知什么时候睡了一会儿,一早起来红了脸,倒不好说的别的,便悄声抱怨,“还说好好过日子,瞧你急的,也不等一会儿,屋子里乱了不说,到处是水,便是细绸被褥上面都染了花瓣的颜色,再洗不出来了!” 铁石也觉得昨晚有些过份,就解释说:“当时你也着急……” 宁婉赶紧按住他的嘴,“算了,不过是被褥,换了就是。” 铁石果然很懂得要节约过日子,“反正要换了,我们再来一次。” 第346章 长大 宁婉哪里还会让铁石再闹,将被子裹住了身子,“你还不赶紧起身,一会儿赶不上早朝了!” “昨日已经将事情都交待出去了,今日不必进宫。”卢铁石说着,全将被子揭开钻了进去,“我今天只陪着媳妇和孩子。” 槐花儿和松儿其实也是乏的,一觉睡到大天亮,一家人日上三竿才用了早饭。此时也才顾上说说这些时日两边的情形。 辽东宁家还是与过去差不多,稳稳地做着山货生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安平卫里须指挥佥事升任了指挥使,他原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倒也镇得住,得知卢夫人回来了,还特别让家中女眷过来拜访;虎台县里比过去还要繁荣热闹了,各属国商人来做生意的又多了不少,丁百户带着书才到县城里便有人要收,若他只是求财,卖了回京城便已经赚了。 诸如此类,宁婉见铁石脸上的笑意便一直没有淡下去,便更是只拣好的说,将卢铁垣不肯好好习武,反倒在外面到处说二哥拦着他袭职的坏话;宁清和刘五郎的铺子关了,来求自己帮忙,被自己回绝等等都瞒了下来。 京城里的变化更大,春闱的榜前些日子放了,老天不长眼,杨家的大少爷竟中了探花!宁婉就恨恨地道:“这样的人中了进士,将来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呢!” “他是个断袖的事,我和洛大哥还是想法子替他传了出去,别人中了榜想捉婿的不少,唯有他,像样的人家并没有愿意把女儿嫁过去。但他毕竟是江南杨家的子弟,也有自己的门路,名声虽然不大好,但仕途倒还走得稳,我们也没再穷追不舍。”卢铁石便又笑道:“东平郡王与洛嫣的亲事已经定了下来,正等着你回来做媒呢。” “这门亲还果真成了呀!”宁婉就笑问:“怎么一回事?你赶紧讲给我听!” “那天洛大哥回家,东平郡王一手抱着一个金狮子镇纸,一手拿着嫣儿的荷包去求亲,洛大哥便出了一个题让他当场写了一篇文章,然后就点头了。” 能让洛大哥点头的文章,宁婉就道:“原来东平郡王竟是个文武全才呀!” “洛大哥说,如果东平郡王参加科举,中举不在话下,就是考进士也是可能的。” “既然洛大哥点了头,为什么还要等我着我回来做媒,直接请了官媒婆不就好了?或者就请皇后娘娘赐婚,又体面又尊贵。” 铁石此时一边肩头上扛着女儿,一边扛着儿子,正听儿女的指挥在地上团团转,就笑道:“东平王妃说请皇后赐婚会招人眼红,王府不必要这样的面子;洛大哥说要合古礼就好;东平郡王和嫣儿都愿意你做媒人,如今嫣儿已经亲手给你做媒人鞋了。” 宁婉很是开心,“其实我最初并没有努力促成他们,不想上天注定的缘分是改不了的!”因此就笑道:“有现成的媒人鞋,我自然是愿意的。” “听说东平郡王拿了一斛珍珠给嫣儿让她做鞋时用呢。” 最奢华的鞋子不过镶几颗珠子便罢了,宁婉就惊叫了一声,“用一斛珍珠会做成什么样的鞋子?我哪里舍得穿!” 果然郡王府和洛家的亲事奢华繁复到了宁婉想像不到的地步,虽多半的事情都由王府的长史担了,她只从旁协助却也忙得团团转,但看着这对金童玉女在秋日里办了亲事,珠联壁合,心里还真是畅快。当然了,她还收到了不菲的谢礼,东平王府的绸缎和宝石都是先帝给爱子的,就是现在宫里的也未必赶得上;而洛嫣给她做的那双珠履,真是要晃花她的眼睛,鞋子上满镶了珍珠,又用不同大小不同颜色的珠子拼出种种花纹,穿了都舍不得在地上走。 一转眼,他们就在京城里过了五六年时光,宁婉又给铁石添了一个儿子,取名卢柏,一家五口不知不觉完全融入京城了。不必说松儿和柏儿两个小的,就是六岁时进京的槐花也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且打小儿便进过皇宫,见过富贵,气派便与爹娘小时候不一样。 不过铁石和宁婉对待孩子,别的上面还不拘着,唯有读书习武从不放松。读书是为了明,习武是因为终归为军户家子弟,不能忘记了根本。 直到这一年的初冬皇上驾崩打破了朝中多少年的平静。 铁石是先皇一手自辽东提拔到身边的,曾经救驾的情分非同寻常,这么多年任锦衣卫指挥使护卫皇宫,绝对可以称得上心腹。因此他对于老皇帝的过世十分伤痛,便是宁婉也真心实意地在送丧时痛哭了几场,老皇帝对铁石不薄,对自家不薄啊。 同时四十二岁的端王终于登上了大位,为先皇上谥号为信毅睿圣皇帝,尊嫡母为孝慈皇太后,追封生母淑妃为孝敬皇太后,册封十二岁的皇子为太子,将幼弟恭王迁出皇宫另开恭王府。 过了一百天的国孝,正好也转过年去,朝中改了年号,陆续便有两位阁老致仕,六部里也换上了好几位先前东宫詹事府的人,老皇上留下的痕迹慢慢淡了。 宁婉便与铁石商量,“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虽说我们与端王关系一向也不错,但比先皇毕竟差着一层,现在朝中大臣们换了许多,不如我们也活动活动回辽东任职?” “先皇在的时候我就提过想回辽东,可都被驳回了,”铁石就说:“眼下皇上根基还没有稳,我若是现在就提恐怕不大合宜,还是再等一等吧。” “那就等一等,”宁婉就说:“我总觉得皇上未免太急了,东宫詹事府的人是他的旧臣,但朝里的大臣不也一样是皇家的臣子吗?如今只要是过去东宫的人都升了职,老臣们都放在一边,难免会伤许多人的心。” “我倒更担心的是小青木任了神枢营都统一职。” 提起这事,宁婉也叹道:“无怪过去大家都说端王脑子不灵光,竟让小青木做神枢营的都统,不论哪个大臣反对,他都坚称曾有好几个夷人做过都统。但是,现在与高祖的时候可不一样了呀!”原来神枢营最早是高祖收归降之夷人组成的骑马,曾在征讨南安时立下过汗马功劳,后来便慢慢以民间丁壮增补,现在虽还留有降夷之后裔,但早非当年因部落血仇忿然离开草原的夷人了。而小青木的亲爹正在北地,说不定还对中原虎视眈眈呢。 铁石便道:“也是机缘巧合,当年敬王谋反时,偏偏端王惊了马被小青木救了,是以他一直相信小青木的忠心,谁劝也说不通。” “小青木实在狡诈,他刻意交好太子绝不会没有目的。” “而且这些年来,青木的部落越发兴盛起来,先前的王族已经完全成了他手中的傀儡。” “前些日子丁千户自北边回来后说,青木一向标榜臣服我朝,最近又派属臣前来进贡了,”宁婉就叽讽道:“皇上听了欢喜不已,再三嘉奖,只当这对父子是天下最好的,说不定哪一天还会被他们骗到草原上去呢。”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槐花儿带着两个弟弟走了进来,便笑问:“娘说谁要去草原?” 宁婉早掩了口,“不过是没用的闲话。”又笑道:“你们下课了,正好让人摆饭。” 大家坐下吃饭,卢家一向规矩不大严,并不禁着孩子们在饭桌上说话,槐花儿就道:“过几日是炳儿的生日,木朵儿请我们过去玩一天。”孩子们在一处上学,每日都能见面的,有什么事传个话也方便。 炳儿是洛冰的庶子,宁婉点了头,“那就去吧,你们各自备些礼品送去就是了。”小孩子的生日不好大办的,且洛炳毕竟只是庶子,她也不过送一百束银丝面罢了。 卢松就说:“娘,我们家孩子太少了,不如洛伯伯家热闹,你怎么不买妾多给我们生几个兄弟呢?” 槐花就在弟弟的头上敲了一下,“我们家有你和柏儿就已经每天闹得沸反盈天的了,再多几个我就不情愿!” 松儿就说:“姐姐你又打我,木朵儿就从来不打弟弟们,还对他们特别照顾。” “那你就认木朵儿做你的姐姐去吧。” “可是她明明比我小!” “所以,你还是要当我的弟弟!” 铁石就笑着打断他们,“都好好吃饭吧,你娘就要再给你们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卢柏就说:“我想要妹妹!” 卢松赶紧嫌弃地说:“当年你没生出来时,我就说我想要像木朵儿一样的小妹妹,可是娘却 生了你!” 宁婉便笑,“你们再这样吵,小妹妹就不肯来我们家了,只得又生一个小弟弟!” 卢松和卢柏便都不响了,只怕将小妹妹吓跑了,赶紧低下头扒饭。 槐花儿给两个弟弟挟菜,“多吃肉才能长高。”看他们吃好了便道:“去拿棋盘摆好,等爹跟你们下棋。” 铁石正吃好了,起身笑着说:“瞧,我们家的槐花儿多能干!当年你刚生下来,你奶奶就说你娘是有福气的,如今果然不错,能替你娘担起一半的家呢。”便听闺女的话带着两个儿子下棋去了。 这边槐花儿就陪着娘坐在桌前给没出生的小宝贝做小衣裳,却悄悄问:“娘,你说洛家为什么要买妾生孩子呢?” 洛冰与卫夫人成亲时,两人年纪都不小了,子嗣的压力的确比别人大。卫夫人生了木朵儿后便急忙又怀了洛灿,可是接连生了两个就伤了身子,不能再生养。她便做主买了两个妾给洛冰收到了房里,陆续生下了好几个孩子,都养在正房里,视同已出。 对于洛家这样差不多灭族的人家,最需要的就是后嗣兴盛,卫夫人此举一向被称为贤良淑德,便是宁婉也不能说她做的不对。可是若是自己,是怎么也不肯的。虽然卫夫人也曾向自己说过,洛大哥根本不好女色,不过是为了洛家才纳妾的,而且家里有了妾室,与她们比着,更显出正室的不同,夫妻的情分更深。 现在女儿问到了自己的头上,宁婉还不好不答,毕竟她长大了,不像松儿和柏儿那样能随意哄过去,“大家都说多子多福,还不是家里人多了势力就大了,你看那些有名的大家族不都是这样的?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也有些大家族里内斗得更凶,亲兄弟为了抢家产打得仇人似的。所以,怎么做最好全在各人的心思。” “娘,你放心吧,就算你再生一个弟弟,我们家也不会为了家产打起来的,毕竟都是一个娘生的!” 宁婉便寻思着,“看来这孩子是长大了。” 第347章 怒斥 最初朝中有小御史对铁石的弹劾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身为朝廷的官员,特别是从二官的高官,时不时有人上折子弹劾是常态,御史有权风闻奏事,也就是说他们本就可以胡言乱语而不必负任何责任。当年铁石初掌锦衣卫时,被严御史盯住骂了好久,直到严御史被人发现纳了个犯官的家眷做小妾被罢官才好了。 可是,皇上很快就把弹劾的折子发下来,让铁石停职写折自辩。 宁婉看着那一条条的罪状,气得压不住心里的火,“什么蒙蔽圣听!难道你有什么不想让皇 上知道的吗?什么中饱私囊!抄家你连沾都没沾过,都是户部派人造册登记!什么托付不效!如今锦衣卫比过去强了多少……” 铁石就笑着拍拍她的头,“别生气,你现在要好好养胎。” 宁婉果然就不气了,起身给铁石倒了茶,“如今不用上衙,你也不必着急,折子慢慢写,就当在家里把这么多年欠下的休沐都补上。” 话虽这样说,但心里却说不出的伤心,铁石这样耿直正派,一心为公的人竟然受到皇上的猜疑,这官做得又有什么意思?真不如回辽东老家过寻常人的日子呢!只是,自己尚且如此不平,铁石心里又该多难过? 宁婉挺着大肚子下了厨房,熬了绿豆粥,炒了两个素菜,苦瓜和百合端进屋里,“如今月份大了容易饿,你陪我吃点宵夜吧。”铁石这两天一直没吃多少东西,宁婉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这几样饭菜都是最清心去火的,怎么也要哄着他吃些。 卢铁石不想媳妇这时候竟还下了厨,“你身子重,要小心一点才好,怎么还去做菜呢?” 宁婉就笑道:“才五个月,做个菜又算什么?我原也是想吃点东西,自己做了更可口些。”说着给铁石挟了一筷子苦瓜。 铁石一向不大喜欢吃苦瓜,勇武英雄的他其实更爱吃甜食,与宁婉一样特别喜欢果仁糖。如今媳妇将苦瓜挟到自己碗里,他便硬吃了下去。不料一连吃了几块,倒吃出些回甘来,就笑道:“无怪媳妇今天特别做了这个菜呢,原来是为了告诉我苦有甜的道理。” “我哪里能想那么多,”平时家里很少用苦瓜做菜,今日她见厨房正好摆着几个,想着能去火就顺手做了,“但大家都说吃苦瓜很好的。” “是不错,”铁石就又一连吃了几大口,“以后我们也常吃苦瓜吧。” 正说着,洛冰来了,看到他们正在用饭便笑道:“我从邸报上看到了消息,急忙赶了回来,一路担心不已,不想你们正在用宵夜。给我也加一副碗筷吧。”他前些日子到湖阳做提督学台,主持一地之院试,回程路上得了消息,到礼部交割过公事便直接到了卢家。 “不管怎么样,饭还是要吃的。”宁婉笑着让人添了碗筷,自己又去厨房亲手做了几个小菜,烫了一壶酒,才走到门前,就听洛冰的声音,“只怕弟妹不肯带几个孩子走。”心里一惊,原来情形已经到了这样坏的地步。 铁石却已经听到她过来了,起身笑着接了菜说:“你早些回去睡吧。” 宁婉却走了进来,“这些日子我身子重,又有国丧,并不大知道外面的事,你们有什么不许瞒我!” 铁石就陪笑道:“并不是瞒着你,只是我想着京城里太乱,你不如先带孩子们回辽东,将来平静了再回来。” 宁婉不理他,“你是什么样的人还不知道,若是不是情形着实不好,岂能让我带着孩子们回辽东?”转过头向洛冰道:“洛大哥,你告诉我实情。” 洛冰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弟妹吧,不可能一直瞒着,”就道:“铁石早想调回辽东了,可是皇上不放,如今小青木和杨御史等人正联起手来要害他。” 杨御史就是当年想骗娶洛嫣的那个,当年的科举他高中探花,留在翰林院做了一年编修之后很快借助家族势力钻营到御史台,如今正做着监察御史。原来弹劾铁石是以他为首呀!想想严御史虽然可恨,但他的弹劾大家其实更多的只是当笑话看,现在的杨御史,他是真恨铁石的,网罗出种种罪名害人。 宁婉不禁骂道:“小青木忌惮铁石,虽然其心可诛,但他本非我族类,想除去辽东的一员大将倒可以理解。最可恨的是杨御史,他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铁石若是被害了,将来夷人南下,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当日我若是将他打死就好了!”洛冰亦气忿地道:“真是畜生!”又骂如今的几位阁老如同泥胎木偶。 宁婉却突然说:“其实还是皇上最可恨,小青木和杨御史之所以敢公然网罗罪名害铁石,还不是他默许的!!” 铁石就过来按住她的肩,叫了声,“媳妇儿!”示意她不要再说。 洛冰瞪大眼睛张着嘴怔在了原处,半晌就低声道:“可那又有什么办法?我们洛家几十口人都死了,我也不能去怪皇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可是宁婉从小在乡野长大,没上过正经学堂,更不可能出仕,骨子里并没有对皇权的深刻畏惧,如今事关铁石,就是皇上她也不会放在眼里,“明明就是皇上的错!” 铁石和洛冰其实也明白,他们便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皇上还是因为那件事才默许他们对你动手的。” “我也知道,可就是现在我也不后悔!” 宁婉不想还有□□,“究竟是什么事?你们赶紧告诉我!” 洛冰就道:“恭王迁出皇宫时,车驾遇到了惊马,是铁石将马拦住救了恭王。” “皇上为什么会这样恨恭王?他才几岁?又懂什么?” 铁石就道:“先皇驾崩前几次想废太子,立恭王为诸君,只是顾虑太多而作罢。” 宁婉就想起了东平王府,皇家一代代的故事何其相似! 而铁石这个人,怎么也不可能亲眼看着一个小孩子在眼前被人害死,不管是不是皇上授意 的! 洛冰便道:“我们还是想办法将自辩的折子写得更合皇上心意才好,不大重要的小错认了几条也不要紧,不能一直与皇上对着。”说着研了墨便提笔帮忙修改。 修改后的折子认了错,也更加谦恭,文词古朴、诚挚动人,宁婉读了觉得简直可以比拟本朝最有名的策论了,但一样没有用,皇上依旧打了回来,又添了几本弹劾的折子,批复的语气更加严厉。 洛冰、卫夫人、洛嫣、东平郡王、还有锦衣卫的兄弟们都来了,大家四处联络人员上折子为铁石申辩,提起杨御史为铁石网罗的新罪名都气愤异常,“竟然污蔑卢指挥使通夷?他们是怎么想的!”又纷纷帮忙出主意如何自辩,“只把过去卢将军在辽东的战功列出来就什么都明白了!” 洛冰拿起笔来,才要落笔,铁石一把抢过折断了掷在地上,“请大家回去吧,不必再来!我已经没有要辩的了!” 为了辩白,铁石已经不得不承担了许多莫须有罪名,还能再退到哪里? 宁婉一句也不劝,送了大家出去,却悄悄求了洛嫣,“能不能让我见皇太后一面。” “婆婆已经去了宫里,想来能求来的。”洛嫣愁容满面地道:“只可惜我们王府一点力量也没有。” 宁婉反劝她,“能帮我求见太后已经很好了,你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没几日皇太后果然宣诏了前锦衣卫指挥使夫人宁氏,“送大行皇帝到帝陵时哀家着了凉,又见朝廷上乱糟糟的,因此便关上宫门养病,竟不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你原是个机灵人,怎么不早传了信进来?” 宁婉听了这样的话,先前一直忍着的泪反而落了下来,拿帕子捂着嘴堵住了哭声,半晌哽咽地道:“原没想会如此严重,现在是没法子了才求到皇太后跟前。” 东平王妃就说:“我们先前也没有当成一回事儿,卢大人多好的一个官儿,如今提起锦衣卫谁不夸奖?就是再有人弹劾,至多也就贬官而已。后来致仕的两个阁老一个就在京里没了,一个在路上投了水,大家才害怕起来。”将事情先后说了一回。 皇太后早让双喜亲自守着门,此时就冷笑一声道:“大家都说他敦厚,我从没信过,果然先帝尸骨未寒,他已经迫不及待了。卢大人若是能狠下心将恭王除了做个投名状,前途自然不会差,但如今已经得罪了他,便早动了杀心。” 宁婉便跪在皇太后面前道:“求太后娘娘救救铁石!” 皇太后就拉了她起来,“别看哀家表面上尊贵,其实一点权柄也没有——若是我有一丝揽权的意思,哀家也活不到现在了,不必说当今,就是先皇也不能容我。” 宁婉知道太后说的是实话,她之所以能成为皇后、太后,除了聪明清醒之外,更重要的就是无宠无子,从不插手前朝的事。但是她既然来了,自然是有自己的主意。 皇太后却又摆手,“不过,我能保得了你和孩子们的平安,你这样告诉卢大人,他心里一定是极安慰的。” 东平王妃就劝,“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说着声音便滴下了眼泪,“我们家王爷病重的时候一直特别高兴,一再说他若是去了,我和郡王就能活下来了。” 宁婉都懂,她发自内心地叩首感谢,但她更想一家人都活着,擦干了眼泪道:“我想求皇太后让我见皇上一面。” 皇太后和东平王妃就都摇头道:“没用的,那个宝座上的人心都比石头还硬!” “我还是想试一试!” “那好,”皇太后点点头,“如今哀家病着,皇上散朝后会来探病,哀家每次都在他问了安就让他告退,然后他就会回后宫,你就在慈宁宫后面等着,就会见到他。” 宁婉不出意料地等到了皇上,亦不施礼,只上前道:“皇上,你完全知道卢铁石是什么样的人!他少年从军,与夷人大小上百战,保安平、虎台、多伦平安;到京城舍身救驾,接掌锦衣卫指挥使后从没仗着天子的信任欺压过任何人,收受过任何贿赂!皇上还未入主东宫时,铁石就一向对端王十分尊敬,一直到现在未改初衷!他本就是一个耿直正派的武官,没有太多的心机,不会争功邀赏,但真正在危难时却能挺身而出,为家国君上担起大义!” “如果皇上想置铁石于死地,我们做臣子的又能怎么办?唯有引颈就戮而已!”宁婉用力压住心里的悲愤,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高昂起来,“那么皇上立即下就旨杀了我们夫妻吧!现在已经有人开始说我们通夷了,一个以杀夷军功起家的武将被污蔑为通夷!我们再驳斥那些无中生有的弹劾又有什么意义!” 皇太后和东平王妃都以为她要恳求皇上,但其实并不是,皇上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求得动的,她要以下犯上,斥责皇上,最后一搏,成功了他们便能逃出命来,不成功,她陪着铁石死就是,总好过被钝刀子一块块地割肉,慢慢杀死! 皇上被这突出其来的指责惊呆了,他成为九五至尊之前被父皇责骂惯了,因此下意识就瑟缩了一下,然后重新挺直了腰,他已经是天子,再不必怕任何人!他完全可以令人将挡在他面前大放厥词的卢夫人拖下去杀了! 可是,皇上迟疑了一下并没有下令,因为卢夫人站在那里,青白分明的双目就那样看着自己,一个女子,那样的坚定,似乎她化身成为正义,让他一时竟不能开口。卢夫人说的一点也不错,皇上的心头不由自主地还生出了一丝丝的愧疚,他毕竟才登上了宝座,心还没有硬到无坚不催的程度,不由得尴尬地道:“卢夫人,朕并没有想杀卢指挥使。” “那么皇上放了我们夫妻吧,我们离开京城回辽东,或者去皇上愿意我们去的任何地方,哪怕是最偏僻的地方做一个自种自吃的百姓就好,如果朝廷有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还会与过去一样杀敌卫国!” 皇上便迟疑了,道理都不错,但是他并不想放卢铁石走。这个人救了他一直厌恶至深的恭王,那样好的一个机会,杨御史设计小青木亲手做的,一但过去就很难再等到了。就是他贵为天子,也不可能公开下一个旨意杀了自己的弟弟。而恭王进了恭王府后,有丽太妃、陈家等人护着,也不会轻易出府。 当然,也不仅仅恭王一事。卢铁石一向对他尊重不假,但他终究还是父皇的心腹,曾经的锦 衣卫指挥使,他亲耳听过父皇骂自己的种种不足,亲手将父皇斥责自己的旨意送到东宫,还亲自处置过东宫的一个宦官,虽然那个宦官犯了事,但他也是东宫的人呀! 他要怎么处置卢铁石呢? 就在这时,跟在皇上身旁的太监宫女们都跪了下来,“请皇上恕了卢将军的罪吧,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忠臣!” 慈宁宫后面的动静太大,惊动了皇太后,她老人家扶着双喜走了出来,将手中的沉香拐在地上敲了一敲,“皇上,卢将军可是救过先皇的人呀!” 朝中一片为卢铁石求请的,宫内也是一片,从来不参与朝政的皇太后也出来说话,自己若是真杀了他,一定会被骂成桀纣的!就是登上了至尊的宝座也不得不顺应所谓的民心,皇上便冷笑了一声,“卢夫人既然这样说了,那朕就饶过卢铁石,让他去靖海王手下打倭人去吧!” 第348章 离京 皇上金口玉言,宁婉接了旨意当日就与铁石简单地收拾了几个包袱,带着三个孩子走出了锦衣卫指挥使衙门。(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宁婉喜欢的拨步床,铁石用惯的棋具、孩子们收罗的种种小玩意,家里所有的用品、库房里的财物,全部都不要了,如今能逃出命就是大幸! 十几匹马、两辆马车,一家五口,再加上十几个随从,卢家赶在下午城门关闭前就出了京。遥想当年,他们自辽东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地上京,再没想到会落魄如斯。 宁婉脸上却全是笑意,“我们要赶三十里外的驿站住下,来不及停下吃饭了。槐花儿,你把茶叶蛋拿出来分给大家。”她自宫里回来,遣散下人、收拾行装,又急忙给亲朋好友处送了消息,就是这样乱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到厨房里将所有的鸡蛋都放到锅里煮上,当时还将家里最好的茶叶顺手扔了进去,反正也带不走了。 茶叶蛋煮了快两个时辰,酱油的鲜咸和茶叶的清香完全浸到了蛋里,剥去皮便露出被染成了深深浅浅茶色的蛋清,又好吃又顶饿,“到了驿站,我们再吃饭!” 到了这时候还跟着卢家的人,都是最最亲近最最忠心的,大家许久都没好好用过饭了,更不用提今天,中午家里根本就没开伙。眼下这一行人或是骑在马上,或是坐在车里,如今看到茶叶蛋,突然都觉得饿了,胃口大开,围着槐花儿车旁伸出手来,“小姐,再给我来一个!”“我来两个!” 又有人讨好地说:“夫人煮的茶叶蛋真好吃,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要好!” 宁婉就道:“正好山珍海味吃不起了,我们就天天吃茶叶蛋!” “谁说山珍海味吃不起了?”铁石就笑,“不管我们走到哪里,辽东家乡的山珍总是有的,而现在我们正是要去海边呀,什么海味没有?” “不错,只要我们人还在,什么能没有!” 夕阳已经西下,只将余晖撒下,为冬日的傍晚添了一抹暧色,卢家一行人远远就见城外十里长亭聚了许多人,大家不觉放慢了脚步。 铁石不得新帝的喜欢,此番被贬出京,他与媳妇商量只给亲近的几家送了信,让他们放心,一家人就急忙出了城,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行期,就是想避开送别。 锦衣卫已经交给了下一任指挥使,想必送行人员的名单会送到皇上的案上,于大家并没有好处。他们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但是,长亭里还是满满的人,亭子里站不下的,就排到了外面,一桌桌的酒宴散发着袅袅的白气。 平时外出的人谁不选大早上出门呢?这时候送的人只能是自家,午后得了圣旨,傍晚前出城。 宁婉觉得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抽出帕子擦了擦泪水,可是还有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她之所以敢去宫里向皇上叫板,其实也是仗着这么多支持铁石的人。除了那几个跳梁小丑,满朝的人都帮着铁石,皇上新登大位,他不得不顾及民心。 大家已经给了他们夫妻最大的帮助,现在果真没有必要再来送行,白白地惹皇上不高兴,恐怕会影响大家的仕途前程。因此她一下车就向洛嫣道:“东平王府一向要藏拙,你们这时候出来做什么!难不成我不知道你的心意!” 洛嫣已经生了一儿一女,面颊微丰,容貌却还精致得如同画中人,此时哽咽道:“只恨我们无权无势……” 宁婉早收了泪,此时就赶紧抚了她的手笑道:“我们并没有怎么样,家里的细软都带了出来,人也平安无事,靖海王又不是老虎,不吃人的!” 夫人们围在一处,便有人强笑道:“卢夫人还是过去一样的风趣。” 亦有人拉着她入席,“听宫里传出了消息,我们心里都松了一口气,便赶紧出城在这里送行。” 女眷们用了长亭外的一处房舍,低矮狭窄的农家屋子里挤得到处都是人,可却热闹得紧,一桌桌的酒菜摆不下便将盘子叠了起来,没有人为了吃什么,大家说着这几年的事情,到了有趣处笑声差一点将屋顶掀开。 也不知到了几更天,宁婉困倦起来,卫夫人体贴地拉着她道:“你如今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孕,虽然身子康健,但总比不了平日,我在一旁的屋里给你铺好了床,你去躺一会儿,这里我替你陪着。”这些日子一直没吃好睡好,宁婉果然觉得支撑不住,告了罪起身先去下处。 黑暗中,突然有一个人拦住了她,拉住她的袖子小声说:“卢夫人,当年我们家大人与敬王多有往来,又时常写诗应酬,虽然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敬王要谋反的事,但若是传了出去谁又能信?是卢大人救了我们一家,可我们却一直没敢出面承认过,就是这一次卢大人被皇上为难,我们家大人也不敢出头上折子驳斥,我们对不起卢大人!”说着将一个包袱塞到她手里跑了。 宁婉原没叫侍女,此时捧了包袱也不能追出去,摇了摇头便走了回去,借着桌上的残烛打开一看,原来里面包着大大小小十几个银锞子,有成锭的大元宝,有海外流进来的银钱,还有年节时给小孩子压岁的各色花式小银锞,无怪很沉手。重新将包袱系上,便轻轻地笑了,先前她心里一直委屈得紧,觉得好人没有好报,便是吵到了皇上面前也是凭着这股精气神儿,现在突然间却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拿出这包银子的人家境看样子并不十分富裕,胆子又有些小,想必是朝中的一个小官,先前恐怕觉得能与敬王往来有多荣耀,其实并不知道皇家里面有多少龌龊,而且以他的身份也够不上参与到谋反中。若不是铁石烧了敬王府的书信,他一家人的性命恐怕都没了。现在就算他没能勇 敢地站出来替铁石说话,但是宁婉也不会怪他。 人世艰难,仕途坎坷,只要没有害人之心就好了,她也愿这家人将来安好。 如此想着,一时竟睡不着,宁婉便悄悄出了院子,就见长亭旁燃起了篝火,又有许多灯笼挂在周围的树上,男人们坐在火边喝酒说笑,“卢大人,我最敬重你是一条好汉!我们干一杯!” “卢大人,若不是廷杖时你手下留情,我恐怕也不能还有今天了,我敬你一杯!” “卢大人,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来!大家一起喝一杯!” 宁婉想上前劝一劝,铁石一向大不大饮酒,且他的酒量也不太好,但还是又停住了脚步。男人们就是需要这样的豪情,就让他们尽兴吧,从此之后,大家还真就是天涯海角相隔万里了。 天亮时,篝火变成余烬,一坛坛的酒一滴不剩,众人脸上却没有一丝颓废,卢家人登上车子,与大家挥手道别,“各自珍重,相会有时!” 出京城百里后到津口,卢家一行弃车登船,一路向南。 卢铁石、宁婉和孩子们都生在辽东长在辽东,平日极少乘船,到了京城也不过坐着画舫游过湖,如今第一次登上大船,便就一气行了三千多里。 原本一家人都特别担心宁婉,她可是怀着身孕的,但不知为什么她竟没怎么晕船,饮食起居倒比前些日子还强些,又时常笑道:“我只想着我们一家人都没事了,便觉得坐船也不错,非但不累,还能一路看景儿。” 柏儿也好,每日里依旧活蹦乱跳地淘气,家里发生了这么多大事,他并不大懂,最初几日还惦记时常在一处玩的几个小友,但很快就也忘记了。因他喜欢在船上到处乱转,宁婉和槐花儿只恐他不小心掉下水里,专门封了两份银子请了船家的两个半大小子轮流陪着他玩。 而其余的人,铁石、槐花儿、松儿,还有亲卫和侍女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眩晕、恶心、呕吐之症,不过随着在船上的时日长了,大家便也就适应了。 有了空儿,铁石便与宁婉将槐花儿和松儿叫到身边,将先前的事情挑能说的告诉了他们,又道:“我们家如今被贬到闽地为靖海王效力,虽说还有三品指挥使的袭职,但并无实职,且强龙不压地头蛇,靖海王原就是海盗出身,朝廷无奈才招安封了王,但他一向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里,反多加折辱,我们此去一定要小心为上,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能忍的就忍了。” 女孩懂事儿早,槐花儿又是老大,因此格外贴心,这些日子家里的事情皆是她在打理,平日饭食衣物,船停时上岸采买,听了爹娘吩咐就赶紧答应,“我都知道了,这一路上遇了人便打听闽地的风俗人情,也好与靖海王打交道。” 松儿也应了一声,却有些没精打采,却问:“我们家就再不回京城了吗?” 铁石就道:“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上呢,只眼下看几年之内都不会回京了。” 槐花儿便问:“京城里还有什么惦记的,你告诉姐姐,姐姐看看能不能帮你写一封信求了人办了,免得你时不时地就唉声叹气。” “也没什么事,”松儿有事倒不瞒着家人,“灿儿和炳儿不小心把洛伯伯给木朵儿的水晶砚台打破了,木朵儿一直替他们瞒着,我答应帮木朵儿买一个一模一样的砚台,可是我们家突然出京了。” “水晶砚台可不便宜,”槐花儿看娘点头就答应了,“等再停船时,我们一起下去看看有没有水晶砚台,买了送回京城。” “你能想着木朵儿的砚台很好,”铁石就道:“如今告诉你亦无妨,临行前我和你洛伯伯给你和木朵儿定下了亲事,以后你们便是一家人了,以后更是要像爹对你娘一般好好待木朵儿,你可知道了?” 卢松再没想到,怔了半晌,突然涨红了脸,蹭地一下蹿出了船舱。槐花儿伸手就拉,一时竟拉了空,便嘻嘻笑了起来,“弟弟这是害羞了,不过他一向喜欢和木朵儿在一处说话,如今心里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宁婉就埋怨铁石道:“他如今才十岁,还不大懂,应该过几年再说的。” 铁石一笑,“我原也没想说起,只是他既然提起,就早些与他说清,从现在起便将木朵放在心上,不要辜负了洛大哥的一番心意。” 卢洛两家只有这两个孩子年纪相当,大人们看着孩子一向玩得好也曾开过玩笑,不想自家出京时洛大哥便要为他们定下亲事,又因此后山高水远,当时一并说定不论那时两家情况如何,木朵儿十六岁时,洛家前往卢家送亲。 又说了会儿话,槐花儿便道:“娘,你想吃什么?我去看着船上有什么饭菜?” 宁婉便点了点头说:“若是有新捕上的鱼,炖一条来。”看着槐花儿出去了,便与铁石说:“倒是槐花儿十二岁了,我原想着正要在京城里替她相看相看,不想竟出了这样大的事,只恐耽搁了女儿的亲事。” 铁石握了她的手笑道:“哪里没有好男儿,我们槐花儿跟她娘一样美丽能干,定然能说上一门好亲事!” 第349章 遇险 卢家自京城到闽地走了半年多,原本也不需要这么久的,因为其间宁婉路上到了产期,一家人只得弃舟上岸停了两个月。 虽然多有不便,但是生产还是很顺利,不是松儿和柏儿一直盼着的小妹妹,而是小弟弟。不过就是柏儿也明白,“娘以后再生小妹妹吧,现在生小弟弟还好些。”小妹妹可是娇滴滴的,不能受一点委屈,现在他们在行路之中,什么都是简陋的。 卢铁石给自家的第三子起名叫卢榕,原来此时他们已经到了闽地,这里到处长着这种辽东没有的树,树叶特别的繁茂,像一把大伞,十分地好看。 宁婉抱着小儿子怜爱地说:“榕儿这个名字好!我最爱这树能生出细细的须子,落地便能生根,一株树就能长成一片树林。我们榕儿正要借这样的好名字,生在了南边便入乡随俗,在这里也一样好好长大。” 先前他们自辽东到京城,虽然相隔千里,风俗亦有许多不同,但毕竟都在朝廷的北部,如今看起来竟很相似的了。而南边,不只地形、气候、物产与北边相差甚远,便是人也是很不同的。 先前虎台县的钱县令夫妻就是闽地来的,到了辽东好多年与辽东人之间还有很深的隔阂,现在他们到了闽地,又是如此尴尬的身份,应该还会更难。宁婉觉得铁石给榕儿起名字时一定想到了这里,才会立即就说出了这个字。 铁石看看媳妇怀里抱的小儿子,心中亦皆是怜惜,“榕儿落了地才六斤四两,比他的姐姐哥哥们都轻,在娘肚子里就受了苦。” “其实在吃上也没亏了榕儿,肉虽不能天天有,但鱼可没断过,都是极新鲜的,”宁婉就笑着说:“我瞧着闽地的人长得比我们辽东人矮小些,恐怕是这方水土之故,我们榕儿既然生在这里,也就随着闽人了。” 大家就都笑了,便纷纷说:“闽地的马也十分小,与我们那边的驴差不多。” “不过这里有水牛,我们辽东没有。” “我最喜欢这里有各种果子,福桔、桂圆和荔枝都好吃极了!” 大家到了闽地,其实十分不适应,天气太热倒还是在其次,湿气实在是太重了,好几个人都生了病,但抱怨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是以每个人都尽量感受这里的好处,毕竟好处也是有。又学着当地人煮了凉茶去火,每天饮用,慢慢适应。 再下来的路,大家改成坐牛车,自北边带来的马不适应闽地的水土已经所剩无几了,倒是牛车,虽然行得慢但却很稳,特别合宁婉抱着孩子乘坐。 终于在夏末时分,卢家到了靖海王所在的惠州。 这里地处滨海,自几十里之外就觉出一种特别的咸腥气息,再到近前,就看到了大海,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扑向岸边溅起一片琼花碎玉,发出哗哗的声音,而那蓝蓝的一片,一直远到天际。 惠州城就在海边上,城池不大,城墙比起北地重镇也差得远了,可却极繁华,城里房屋鳞次栉比,人流如织,便是城内几十里亦人烟稠密。 打听了州府的官衙,铁石便求见递上了文书,宁婉亦带着槐花儿几个见了知州夫人,大家方才知道靖海王平时并不住在惠州城的王府内,而是长年在惠州城相对的一座鹿岛之上。自惠州城到鹿岛,非旦要乘船而去,而且还要乘州府专门指定的船只,只有如此鹿岛才能准许靠岸。偏巧他们出了州府衙门,正遇鹿岛有一只船到州府办事,正要回程,那船老大见了便在衙前邀他们同行,比划着只要几个打酒的小钱做船资就好。 宁婉听了,便向铁石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先找个客栈沐浴更衣,明日准备好见面礼登鹿岛拜会请海王。” 铁石点了点头,“不错。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大家也该先歇息歇息。”于是转身向船老大拱手道:“多谢美意,我们还是改天再上鹿岛,也许到时候还能见面。” 船老大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串话,闽地方言与北地和京城十分不同,大家亦听不大懂,便笑着摆手,正要回去,州府衙门的一个官吏便走出来向他们用半生不熟的官话道:“去鹿岛的船并不常有,如今遇到了正是你们的运气,还不赶紧跟着他们上了岛,岛上亦有客栈,到那里再沐浴不就好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初到惠州,倒不好与州府里的官吏作对,因此只得应了,“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们便直接去鹿岛吧。” 一时上了船,原来惠州城南城墙便立于海边一处岩石上,正是一处海港,连城都不必出就可以直接下船出海,大家第一次见如此的港口,倒觉得颇长了些见识,免不了在一处议论。 正说着闲话,那船便要启航,船老大就过来让大家分开坐在各处,又用手比划着大家聚在一起行船不便。 既是在船上,自然要听船老大的,大家依言重新分散开坐在船上各处。宁婉抱着榕儿与槐花儿带着三两个侍女被船老大安置在船舱里,隔着窗看到铁石站在船头与船老大说话,就笑着说:“虽然一路坐船过来,但今天还是第一次坐海船呢,毕竟不一样。” 槐花儿也道:“所谓海纳百川,纵是多大的大河多宽的大江也比不得大海呀!” 松儿就惊叹道:“这船竟是两层,水手们都在底舱划船,真不知那里什么样。还有刚刚在港口见的那几艘大海船可真了不得,怕不要几百人划船才能行起来!”说着就要带着柏儿四处着看,却被船丁拦住,赶了回来。 宁婉就道:“海船不比江船,风浪大着呢,你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坐下吧。” 松儿只得坐了下来。 槐花儿就笑着劝他,“我们既然到了闽地,自然有机会坐那样的大海船。”说了几句,便扶着头说:“海上风浪太大,我竟觉得有些晕船呢。” 宁婉就说:“我包袱里还有酸梅,不若你含上一粒?” 槐花儿点头说:“我去拿来。”说着开了包袱取了酸梅含上,只是还不好,便起身出了 舱,“我站到船舷边吹风。” 海船上不甚平稳,宁婉见她一摇一晃的,便担心地道:“你小心些,别掉到海水里。” 槐花儿便扶住般舷,“娘,我知道呢!” 鹿岛其实并不远,在惠州城内就能看到。如今船行了一刻多,已经能看到岛屿上一片葱绿,突然间变生肘腋,船老大一个箭步向前跳入了水中,离船时猛喝了一声“动手!”然后就;船上各处的人果真都动了手,他们人多势众,三五个围住一个,抓起人来便要向水里扔。 “我劝你们先别动,”槐花儿方才打开包袱悄悄拿了一把短剑藏在衣袖内,现在猛地掣出来抵在船舷边一位少年的颈前,此时松儿亦跳出船舱,上前帮着姐姐将那少年捆住手脚,又有几个侍女,一转眼间已经将人拖到舱内。宁婉就指着少年,“他出了事,你们回去恐怕不好交待!” 铁石大笑着自船头走了回来,上前帮被制住的家人三拳两脚将惊呆的船丁们打倒,喝道:“若是想鱼死网破,你们便将船沉了,若是不想,就乖乖地送我们到惠州!” 还是在州府前,铁石和宁婉就已经知道船老大不安好心了。他们其实并不是冒冒然地进了惠州城,对闽地的方言也并非完全听不懂,有了这么多经历的他们早觉出船老大对他们手中包袱的窥伺和满满的恶意。 但既然州府的官吏都催着他们上船,就算他们这一次避开了,下一次也躲不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与先前朝廷派到闽地的官员们一样,一不小心就意外身亡。但到了此时,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原本铁石的打算是看住船老大,毕竟一艘船上的水手都要唯他马首是瞻,只要揪住他便能控制住整条船,但上了船他们便发现原来船上还有一个地位超然的少年,方才与船老大一同自州府里走出来的。虽然船老大没有对少年有过特别的举动,但他亦没有像对别人一般呼喝过。 这位少年乍一看与船上的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短褂短裤,腰系短刀,赤脚站在船上,但细看他还是有些不同,并没有与那些船丁们一起散在卢家人身边,形成围困之势,而是独自站在船舷旁看着海,而三两个凶悍的船丁似无意般地分布在少年左右。 不必说,卢家任何人靠近少年,一定都会引起船老大的注意,刚刚松儿上前搭话都被人拦住了,唯有槐花儿,她虽然个子已经长了起来,但还是小女孩,看起来又漂亮又娇嫩,做出晕船的样子软手软脚地扶着船舷并没有被注意,谁能想到她身上带着剑呢?而且还能一举将比她高大的少年拿下。 被一个小姑娘拿刀突然逼住了,然后被几个侍女像死狗一般地拖进了舱里,那少年原本晒成麦色的脸涨得通红,一张口竟是纯正的官话,“把船沉了!别让京城里来的人有一个活口回去!” 可是他不怕死,别人却怕他死,船老大早从水里重新登船,浑身*的,像一只落汤鸡一般,模样十分好笑,上前拱手道:“卢大人,你放了他,什么事都好商量。”竟也能将官话说得很明白。 铁石就笑,“我方才已经说了,若是不沉船,就送我们回州府。我们虽初来乍到,但早听人说靖海王为人公正,能护佑沿海一方百姓,如今我们为宵小们谋财害命,想来王爷知道了一定不会轻饶!”京城人一向觉得靖海王只比倭人强一点儿,但闽地人却将他传得有如天神下凡,到底哪一样是真谁又能知道? 少年便猛然向槐花的剑撞了上来,“我才不受你们的羞辱,杀死我吧!” 槐花儿从几岁时起习武,身手灵活着呢,对付一个手脚都被捆着的人还不轻松?将剑一收,一只脚踩了上去,将那少年跃起来的身子重新压到了船板上,也笑道:“想死是没有那么容易的!”又嫌他咶噪,吩咐侍女,“将他嘴堵了,听我爹和船老大商量。” 船老大知道自己这一次彻底栽了,只得服了软,“我送卢大人一家平安到鹿岛,卢大人放了他可好?” “当然不好,”宁婉抱着榕儿隔着船舱的窗子笑着插言道:“我们家大人说过要回惠州的。” “你们本就要去鹿岛,我送你们过去岂不正合适?” “但如今我们不想去鹿岛了,先回惠州。” 一边要去惠州,一边要去鹿岛,两边僵住了,船停在水中,卢家人都退到了船舱里,而船老大带着众人立一船舷之上。那少年几番要动,槐花儿索性将他拉起来捆在舱中一根柱子上,大家轮流拿刀守着,外面纵有多少人亦束手无策。 大家一早起来去州府,然后上船,动了手又僵住了,看着太阳已经过了天空正中,宁婉就笑道:“既然船老大还要想一想,我们便先吃饭吧。” 铁石就让船老大送过一口锅,再让他们打了几网鱼,槐花儿与侍女们便将鱼收拾一番炖上了,一时锅里的水开了,虽然没有什么调料,但味道竟也扑鼻的香。 宁婉便让人先给少年灌了一碗鱼汤,然后才带着女眷们先吃了,又叫铁石道:“无怪海边的人都说炖杂鱼的味道最佳,果然不错,你也带着大家轮流吃吧,我们又无别事,倒是不急的。” 第350章 豪爽 卢家人越是做出这样闲散的意态,船老大越是绷不住了。待卢夫人烧了茶坐在船里细品,又再三叹,“早知闽地的茶好,先前在京城也不是没吃过,但是如今喝了船上的茶,还是觉得不同一般呢!”时他便一跺脚,“罢了,我送你们回惠州!” 船上自有一套法子,令传了下去,便在海里转了一个身,向惠州方向驶去。那少年刚刚又被灌了茶,如今口中的帕子倒没有再塞上,便道:“四叔,我不怕死!” 四叔就苦笑道:“都是四叔的错,一时大意失了手,你先跟着卢大人他们去,我必然想法子救你回来!” 及了上岸,卢铁石便扶了媳妇下船,再将家里人等都接到了一处,然后将那少年推给了船老大,“你们回鹿岛吧。”便带着家人回了客栈。 进了屋子,宁婉方小声道:“那少年竟是靖海王的独子?” “恐怕是的。”卢铁石也叹道:“谁想竟能如此凑巧,让我们遇到了呢。” 槐花儿和松儿也道:“果真与我们先前打听到靖海王的儿子十分相似,年龄对得上,会说官话也对得上。” 最初卢家人虽然觉出了这位少年身份要比船上其他人尊贵,但却根本没往靖海王的儿子身上想,毕竟靖海王的儿子,总归是堂堂世子,哪里会如此随意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呢?尤其是他们知道靖海王原本好几个儿子,但或是死于倭人之手,或是死于海难,如今只留下一根独苗,只当一定会十分宝贝呢。 不过,当听到少年说的官话十分纯正,而船老大特别紧张他,特别每每提到靖海王时他的情绪就十分激动,他们才意识到原来遇到的是谁。宁婉便担心地说:“我瞧着靖海王世子脾气十分刚硬,又年少爱面子,被我们捉住了恐怕气坏了。” 槐花儿和松儿就说:“若是想要他不生气,我们就去龙宫里见龙王了!” 铁石亦道:“虽然得罪了靖海王世子,但我们也是自保。而且,听说靖海王虽然对朝廷的官员一向不待见,但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从来没公开动过手。”又猜测道:“会不会是靖海王世子瞒着靖海王杀人越货呢?” 大家都觉得有理,毕竟朝廷的官员到了闽地却一向少有能回去的,是以闽地才成了大家最畏惧的地方,皇上之所以将铁石派到此处,其实就是不想再见到他了。宁婉就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去拜见过靖海王了,而且坐在他儿子的船上遇到了杀人越货。现在我们就留在惠州城里,谁都不能说出什么了吧。” 靖海王若是不要脸面,只凭卢家这十几个人终是挡不住的,但是只要靖海王与闽地传说中那个英勇、公正的人有几分相似,他们也不至于有多危险,尤其是惠州城看起来繁荣而平静,他们住在城里倒是不大担心。 “我想靖海王在闽地的名声如此之好,人品也不会太差,而且他儿子做出了这样的事,他应该会给我们一个交待。”铁石就挥手道:“留下守夜的人,大家都早些休息!” 卢家人在惠州平静地过了五六天,细细地体会惠州城,这里原是古城,但上百年前起就被海盗占了,后来又有了倭人,更是糟蹋得不成样子,然后靖海王突然横空出世,一统千里海域的数支海盗,赶跑了倭人,占了这一带,又重新建起了比过去更大更好的城池,庇护着许许多多的人安居乐业。 只从这些来看,靖海王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吧。 他们真心希望如此。 靖海王的到来很是突然,卢家刚刚用过了晚饭,按着这里的习俗在院子里乘凉——屋子里又闷又热,倒是外面凉爽些,再尝着白天新买来的几样果子,就见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靖海王世子。 若非有靖海王世子,大家也许认不出靖海王,他衣着十分简单,一袭布袍,穿着一双草鞋,与惠州城内寻常的百姓非常接近,但是他的外表却带了许多中原人的特点,由此可见靖海王世子还是肖父的。 卢铁石与宁婉急忙起身行礼,“拜见靖海王!” 靖海王笑着还了一礼道:“海边之人一向不知中原之事,竟才得知卢大人原来就是斩下哈尔朗人头,保住虎台安平、又夺回北地几百里的辽东英雄!怠慢了!”也是一口纯正的官话。 惠州虽属朝廷之地,但是卢家人到了这里后也发现当地对于朝中的一切事情都十分淡漠,淡漠到几乎不闻不问朝局的程度。先前虎台安平人对于京城大事也很生疏,但好在城门前的告示却从没有断过,但是在惠州城,连这些告示也没有! 靖海王话中意思就是他得知了儿子的事情后特别去打听了铁石的过往。虽然铁石的经历在京城很容易就能问到,但是在惠州,估计是不可能的。靖海王一定派人去了别处,就算没有进京,也会去很远的州府吧,那么这速度就很快了。 可是靖海王并不是来炫耀的,他接着就道:“既然卢将军是当世的猛将,那么便帮我一同守卫海疆吧,近来倭人很是猖獗,就是我们闽地也时常遭受荼毒。”说着就讲起了倭人的船只、兵器、习俗等等。 铁石在京城任锦衣卫指挥使时,对边境四夷情况都十分用心,皆派人侦缉探查过,便是倭人,虽隔着大海,但亦有耳闻,眼下与靖海王谈论起来,竟颇有几分投契。 宁婉本非闺中弱质,且她到了惠州见当地风俗,男子平日只喜在茶馆中饮茶谈笑,而女子竟要担起家中所有事务,抛头露面不算什么,还有如男子一般打赤足的,因此便也没有回避,亲手煮了茶送上后便坐在一旁。 靖海王的确表现了十足的诚意,看起来也不假,但是宁婉又疑心他为什么会如此信任铁石。听他的意思,竟要用铁石带兵呢。 卢家来闽地便是打倭人的,带兵也是应该的,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有了那天的事情,宁婉还真不得不多想几分。如果交给铁石的兵突然如船老大一般,他们可真是防不胜防呀! 但她总不好去问,于是便将目光转向了靖海王世子,他今日亦在短衣短褂外面加了一件长袍,脚上穿了草鞋,自进门后就一直平板着一张脸跟在父亲身后,眼睛不看卢家任何人,也没有开口,如今正低着头一动不动,竟不知在想什么。恰好槐花儿端了一盘剥好的蜜桔送了过来,到他的面前亦没有略过,“世子请。” 靖海王世子听了竟似受了惊吓,赶紧向后缩了缩身子,然后醒悟过来一般地摆了摆手,“我不吃。”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正是盛夏,晚饭后天光仍然大亮着,宁婉看得很是分明,心里就吁了一口气。靖海王城府深,可是世子毕竟年青,不能完全掩住心思。那日之所以向他下手,也是为此。如今只看他对槐花的神态,并不是恨之入骨,反倒是羞愧难当,那么靖海王应该没有对卢家动手的意思吧。 就这样,靖海王与铁石说了半晌的话,便起身道:“我与卢兄弟竟然相见恨晚,苍州防倭之事我便全交给卢兄弟了!”又拉过儿子道:“卢兄弟初到惠州,便遇到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冒犯,好在卢兄弟已经教训了他,倒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且卢兄弟是当世名将,我便将他放在卢兄弟身边,跟着卢兄弟学些行伍之事。” 宁婉心里便是一喜,靖海王固然是谦虚,但他把世子留下,也是一种人质,必然是真心想用铁石帮忙的。 铁石听了也是感动,他虽与靖海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但其实心里也非一点疑虑也没有,毕竟他们初到惠州就差一点遇难了。此时便起身拱手道:“我虽打过几仗,但其实都是在北地,对海战并不懂。王爷纵横四海,威名远播,世子将门虎子,自然要跟随在王爷身边。” “我打海战的确还可以,但是守城就不行了,如今我坐镇惠州,此地倒还无恙,可是沿海几州却时常有倭人进犯,其中以距惠州最远的苍州为最甚,我就打算交给卢兄弟。至于犬子,还请卢兄弟收于帐下听令,还望帮我好好教导他。” 靖海王的确如传言一般海盗出身,说起话来很是直白,但也为此,倒让人分外相信,铁石便慨然应允,“既然王爷委以重任,下官敢不奉命!苍州之地既交付于下官,必全力挡住倭人,不让他们肆虐!” 靖海王就起身大笑道:“新帝是个昏君不假,但竟帮了我一个大忙,将肱股之臣送到闽地,我得卢兄弟,有如大鲲长了翅膀,陆上海里,唯我独尊!” 这话似乎有点不对——若是真正追究起来,应该够得上犯上谋逆了吧。可在这天涯海角,还真没有人敢反驳靖海王的话,卢铁石和宁婉只能做没有听出来一笑而过。 靖海王世子上便上前给铁石行了礼,又道:“唯卢将军之命是从!” 铁石便拍拍他的肩道:“不敢,以后苍州的防务便要由我们担起来了,定不再让倭人残害我朝百姓。” 靖海王将事情说过了,亦不多坐,便道:“卢兄弟既然应了我,我自然都放心的,明日我就在惠州城内海皇府为卢兄弟接风,然后拨派兵丁、军械、粮草,再送卢兄弟到苍州接任!”他亦果真爽快之人,说了便做,一样样绝不敷衍。 宁婉眼见着情形如此转变,总归是不解,“虽说我们知道自己人品不错,但靖海王只凭打听到的消息便肯将几千兵丁交给你,竟让我有时觉得是在做梦呢。” 卢铁石便与媳妇一同躺在竹榻上,原来这里非但睡不了炕,便是木床也会觉得热,唯有这青竹皮编的榻十分凉快,他们入乡随俗也用上了,便是连竹榻时常发出的“咯吱吱”声音也习惯了,摊开手脚吹着风轻声说:“我在锦衣卫时曾听过一个传言,只当是无稽之谈,现在想来恐怕是真的——靖海王是前朝皇室后裔。” 宁婉听了唬了一跳,便从榻上坐了起来,引得那竹榻又一阵咯吱吱地响,“无怪说起你打败夷人时靖海王的神情十分敬重。”原来前朝并非败于本朝,而是败于夷人之手,后来本朝高祖自夷人手中重新恢复华夏,一统江山。再想想靖海王的容貌、言谈、作派,竟越发觉得铁石之言可信,“听说前朝皇家之人一向仁厚,只是不大知兵事。” “靖海王之所以一向毁誉参半,便是因为他手下的人大多来自海盗,如今也免不了还做些杀人越货的营生,他亦不能完全掌控。” 想到那一日的经历,宁婉便道:“以后我们到了苍州,再不能许兵士们如此胡作非为,便是罪人,杀头亦是应该的,但也要明正典刑,哪里就能随意草菅人命呢!” “媳妇说得不错,”铁石就道:“靖海王也未必不知道这些,只是他自己原本就是海盗出身,因此想改也难,因此才将世子送到苍州。” “靖海王这样的枭雄,哪里只是表面上的简单豪爽,只他将你派往苍州这一步,看起来随心所欲,其实所用心机不知有几重呢。”宁婉就笑道:“你再看他并不邀我们去鹿岛,一切人员调动、粮草筹集都只在惠州城里,便知他其实是极细致的人。” “不论他有几重心思,但是我本就是奉旨前来协助抗倭的,正与靖海王之意不谋而合,且我也愿意守护一地之百姓,因此我定然会用心守住苍州。至于其余的,眼下倒不必想太多。” 第351章 鲍鱼 卢家自惠州前往苍州之前,靖海王又调拨了几百人交给铁石,靖海王世子将人带来,传话道:“父王命我禀报将军,这些人皆来自中原,先前在鹿岛亦是闲居,许是卢将军能用得上,因为一并全拨来了。” 铁石与宁婉听了不解,便将人传了上来,皆是历年自朝廷贬到闽地的官员及家眷,其中近几年出京的他们尚且认识。听这些人讲述,原来他们都曾在前往鹿岛的船上受过劫难,只是被扔下海中后又被打捞回来而已。 大家再回想当日,便明白了,无怪船上备了许多大网。当初船老大将女眷们送到了船舱里,应该是要放过她们,唯有男人们定然是要受些折辱,当然钱财也不可能保住。 这些自鹿岛被送回来的朝中旧官讲述在鹿岛上的生活,男耕女织纳粮贡布,一如最底层的百姓,语气间流露出对靖海王的畏惧。 计多地方对于流放来的官员先要打一顿杀威棒,意思是打掉他们身上的傲气。看来,靖海王对朝廷来人的杀威棒就是扔到海水里将大家的胆气都吓没了! 卢家人至此啼笑皆非,当初他们是着实受了许多惊吓的。再看靖海王世子,梗着脖子、胀红着脸,仿佛有多少话说不出来一般。 但是,虽然没有性命之忧,谁又愿意经历这一回呢。 卢铁石和宁婉自不好与小辈人计较,也就一笑置之了。对于这几百人,他们也没有因为过去同朝为官额外照应,只挑被冤枉又实有才干的到军中帮忙,其余的只做普通军户,随靖海王拨下兵士们择日出发。 铁石带兵多年,自有一套本事,不过十来日时间,散散漫漫的兵士船丁们已经大致有了模样,倒是能拉出去了。不想外头行伍间没事了,家宅里竟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就在出发的头天晚上,槐花儿和卢松与靖海王世子三个人打了一架,靖海王世子还挂了彩。 事情是被那位姓白的船老大叫破的,铁石和宁婉听了信儿赶紧过去,就见孩子们在军营后头的一处空地上,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靖海王世子正气恼地赶大家回去,“我们不过是切磋切磋武功,不想白四叔误会了,大嚷大叫的,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船老大就说:“什么事都没有?若不是我拦着世子胳膊早让这小子咬下一块肉了!”说着狠狠地瞪向卢柏。可是柏儿却不怕,被姐姐拦在后头,却伸出头来不服气地喊:“靖海王世子欺负我姐姐和哥哥,我就是要帮姐姐和哥哥!” 槐花儿原本挡在白老大面前护住弟弟,此时却也回头责备他,“你知道什么!我们讲好了比武的,你偏要来捣乱!”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柏儿理直气壮地说:“我当然要帮忙了!” 松儿也说弟弟,“你打也就打吧,为什么咬人!真是给我们家丢脸!” “我不是着急了嘛!再说爹只让我天天站桩,怎么也不肯教我练拳!” 铁石这时已经上前,将柏儿提起来在屁股上狠狠拍了两巴掌,“性子这么急,还得站上一年的桩,想习武还要等!” 柏儿便委屈地说:“我娘说我和哥哥都是男子汉,要护着姐姐的!” 宁婉就上前将儿子接过来,也在他身上拍了几巴掌,“要你护着姐姐,也没让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咬人!”又向靖海王世子赔礼道:“都是柏儿的不是,赶紧先到我们家里,我帮世子包了伤口再说。” 靖江王世子早也来求情,“别再打柏儿了,他还小呢。” 宁婉就说:“正是因为他小,才要好好教导。”带着大家回了屋里,帮靖江王世子包了伤口,见柏儿咬得果然很用力,几个小牙清清楚楚地印在靖江王世子的胳膊上,还冒着血,忍不住重新捞起他打了两下,“这孩子太皮了!明天我们家也要准备一根鞭子做家法,再犯错就打几鞭子。” 倒是槐花儿心疼弟弟,便将他拉了回去,“娘,这事儿错都在我,你别再打柏儿了。” 靖海王世子亦道:“是我不对,不应该找卢小姐和卢公子比武,而且当初我们事先讲定我一个人对卢小姐和卢公子的。”他比卢家大小姐和大公子都大几岁,怎么也不好意思单挑一个比武。 跟过来的船老大便怪叫了一声,“看来都怪我呀!当时我就应该当做没看到转身就走了的,由着卢家的小姐少爷们群殴世子爷。” 虽然卢家当初被惊吓的事情过去了,但是宁婉对船老大依旧没有什么好印象。对于自己的孩子,错了的她并没有包庇,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还能怎么样?毕竟靖海王世子要比家里最大的槐花儿还要大上两三岁呢,说起来几个孩子比武也是他挑的头,错也大着呢。因此立即就向他冷笑道:“我们家教孩子,一向不许主动上手的,但若是被人欺负了,也没有忍的道理,柏儿还小,一时没分清他们是在比武,便是错了也有我们做爹娘的担着责任!”明明白白地示意,几个孩子之所以能打起来,还不是因为姓白的那日先惹了自家,即使小小的孩子也生了惕然之心? 船老大被一个女人不着痕迹地骂了几句,着实窝火,若是回言又觉得与女人吵架丢脸,将脸也涨得通红,被铁石一拍肩膀拉走了,“我们商量商量路上的事情吧!” 宁婉见靖海王世子还留在家中,便道:“还请世子也跟着过去张罗军中大事吧,伤口千万不能沾水,我明日会过去帮世子换药的。” 靖海王世子只得走了,却又转头拱手道:“白四叔是粗人,卢夫人不要与他计较。” 宁婉就笑,“我已经出了气,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待靖海王世子走了,便将女儿拉在怀里细看一回,又瞧了松儿,好在都没有受伤,便说他们,“我原是最放心你们两个的,怎么就与靖海王世子比起武来?他毕竟是世子爷,又是靖海王的独苗,一时失手,可怎么好?便是你们俩个,真要是伤了哪里,爹娘能不心疼?特别是槐花儿,你是女孩家,力气终是有限,习武原是为了自卫,可不是逞强的!” 槐花儿便垂头道:“娘,我知道错了,下次他再怎么激我,我也不理他了。” 松儿也说:“原不是姐姐答应的,是我气不过就应了,姐姐是为了帮我。” 宁婉就笑了,“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今日的事也就罢了,将来不能再犯!” 一时间打发孩子们歇下,又拿了消肿散於的药膏让柏儿脱了衣裳帮他上药。自己虽然没大用力,但当时见铁石的几巴掌却是不轻,只怕他身上於了青。结果细细一看,其实没怎么样,而柏儿亦道不甚疼,便噗地一笑,“你爹不愧在锦衣卫任了几年的官,连打板子的诀窍都学会了,外人看着雷声不小,其实雨点没多大!”便收了药膏打发儿子睡下。 槐花儿和松儿、柏儿固然都被家里人教导了,再见了靖海王世子就十分恭敬客气,绝口不提先前的事情。而靖海王世子许是别人提醒了,许是自己想通了,也不再对上次一被抓的事情满心不甘。宁婉又有意不让他们多见面,两下里皆平安无事。 至于卢铁石带着兵士们到了苍州,修缮城墙、设立墩台、训练兵士、又自渔民中招募身体强壮者闲时练兵,战时便可一道抗倭。 一晃便是两年,苍州海防已经建成,倭人一上岸便有墩台报警,狼烟一起,船只遥相响应,入港口以自保;至于岸上更是训练有素,沿海渔民一处汇集,守军依墩台狼烟消息赶往倭人上岸之处拒敌;更有惠州及苍州海船,自海面形成合围,倭人进来容易想出去就难了! 如此御倭良策一成,靖海王便在附近州县全部铺开,一时倭人不敢前往闽地,海上方一平静,往来的商船就多了起来,宁婉方知道海上贸易的利可比她先前见过的都要高,而且是高上十倍百倍。靖海王自然获利最厚,便是卢家,本无心赚这个钱,但身在其中,也顺风顺水地积下了不少海外宝货。 正逢宁志诚来看三姐一家,宁婉几年没见娘家人,如今见当年还是少年的弟弟长得比自己都高了,又有了秀才的出身,拉了手又是笑又是哭的,倒是铁石说:“小舅子走了几个月的路,先让他洗个澡歇一歇吧,你们姐俩儿有的是时间说话!”宁婉才收了泪,替他打点衣衫,又自桌上顺手拿了一块鱼佩,“这是海商昨儿个送来的,说是缅玉,如今价竟比和田白玉了,你换了衣裳便系在腰间吧。” 石头本要推让的,瞧着姐夫向他笑着点头,便明白姐姐见了自己高兴得不知如何了,恨不得将什么好的都给自己呢,便接了下来,“这颜色果然是好看,一会儿我便佩在身上。”他毕竟年轻,且家境殷实,一路上倒没有吃苦,因此很快便精神十足地重新回来,果然佩了缅玉鱼佩,神采更盛。 两边的信从没断过,但是见了面又不一样,宁婉就急忙问:“爹娘如今在三家村住得可好?大姑大姑父大姐大姐夫可好?你媳妇和侄子可好?” 石头就笑着答:“我们家把三家村宁家三房的宅院都买了下来,重新翻修过,爹娘住得很是适意。他们虽然出了钱将三家村到马驿镇的路修了,可平日很少出村子,每日只到山脚下转转,身子骨儿倒十分硬朗。这一次我过来,带的山货都是他们亲手采的。德聚丰的生意还是柳掌柜打点,但我也跟着看看帐了,这几年收益一直在涨。” “大姑大姑父和大姐大姐夫他们都过得好呢,酒楼生意红火,又在安平卫开了分店;喜姐儿两口子日子也过起来了;小囡、大郎、二郎他们都成了亲,有了孩子。”石头说起自己,“媳妇儿是爹娘相看的,性子和软,会过日子,我出门的时候已经又有了身孕,娘说这一胎像是女孩儿,又嘀咕着养女像家姑,愿意她像你呢!” “我来的路上先到了江南,舅舅家日子也不难了,还让我给姐姐姐夫带了许多自己家晒的笋干!” 宁婉听着弟弟一样样地说着,会心地笑了,又道:“我和你姐夫在这里也好着呢,论起实惠还远胜京城时呢,在玉佩不算什么,等你走时,我再好好替你挑些宝贝拿回去,让大家瞧个新鲜。” 正说着话,槐花儿就笑道:“娘,小舅舅来了,我去吩咐摆酒设宴。” 宁婉就摆手道:“你小舅舅不是外人,不用弄那套虚的。且他过了年就自辽东出来,在外面好几个月,并没有好生吃过东西,如今我给他下一碗面,先养养胃肠,待歇上一两日我们再吃酒。” 石头就点头道:“还是姐姐知道我的心思,我现在就想吃一碗家里做的热汤面。” 铁石也说:“出门饺子回家面,我出了门回来也最喜欢吃你姐姐下的面。” 宁婉如今早将大半家事都交给了槐花儿,今日却亲自下了厨房,正见有人用铜盆送了几只大鲍鱼进来,就道:“这鲍鱼送的正是时候,就拿它做汤底。” 槐花儿也笑,“这几只鲍鱼都有一斤多重,果真是难得的,小舅舅真有口福。” 送鱼的人就陪笑道:“靖海王世子听说舅老爷过来了,就赶着让我们送来的。” 槐花儿便笑着谢了,又放了赏,待人走了却向娘撇嘴道:“这是显示他消息灵通,还是手脚快?” 宁婉知她对靖海王世子一直有心结,便是自己也从没完全放下对靖海王府的提防,此时就笑道:“不管怎么样,我们也要佩服靖海王世子的本事,你小舅舅才进了府,他那边就能送了新鲜鲍鱼来,一般人还真做不到呢。” 槐花也认同,又说:“他既然送了鲍鱼过来,过两天我们府里摆宴,总少不了要请他过来吃酒。” “这也是人之常情,有来有往才是正道。”宁婉说着,与槐花儿先将鲍鱼洗净去了鱼肠,连壳一同放在碗里隔水炖汤,另一边和面擀面煮面,将面捞出后加入鲍鱼汤,再放了鲍鱼丝、香菇丝、青菜丝,色鲜而味美。 家里人多,男孩子多,吃起东西一点也不愁,一会儿功夫就将十几碗面都吃光了,铁石、石头与松儿、柏儿一样,放下碗捧着肚子抹着嘴说:“媳妇儿(姐姐、娘)做的面真是好吃极了!” 宁婉忍不住就笑了,“这面是槐花儿做的呢,我不过打个下手。” 槐花儿赶紧说:“我还不是跟着娘学的手艺!” 铁石和宁婉就说:“石头今天早些歇着,明天让槐花儿和松儿带你到处转转,闽地与辽东、江南大不相同,颇有不少可看之处。” 石头也笑道:“既然来了,自然要好好领略一番闽地的风光。” 第352章 名门 卢家几日后设了宴席接风,请的客人多是随着卢家到闽地的辽东旧部。大家都是辽东人,用石头带来的家乡特产做几道辽东菜肴,正可一解思乡之情。 当然,靖海王世子在宁家来客当日就送了鲍鱼过来,因此这一次请客倒也不好落下他,又请了他的白四叔坐陪。至于菜品,当然也加了几道海味,只怕他们吃不惯辽东菜。 论起年纪,靖海王世子只比石头略小,但初一见面礼仪倒是做足了的,以小辈身份称呼行礼,石头哪里敢当,赶紧还礼不迭,偏世子还送了不菲的礼品,宁婉也只得示意弟弟接下。 一时说起话来,靖海王世子与辽东诸将便都问起辽东情形,石头便一一说了,“这些年一向安宁平静,地面也繁荣,唯有去年朝廷将先前姐夫带着大家收复的多伦以北几百里地让给了夷人,将那边几个堡城的军户百姓都迁了回来,官民皆有非议,特别是陈千户和羊夫人等,提起来咬牙切齿。” 岂止陈勇和羊夫人恨,当时铁石、宁婉、辽东诸将听了也都气忿不已,那些土地得来不易,重新建了堡城设了军户开了民屯更是艰难,如今说一句与夷人和善相处便白白送了出去,谁能服气! 因在闽地,倒不必顾及太多,大家就纷纷道:“那几百里土地,当日夺回来是用多少人的命换来的?如今让了倒是简单夷人一兵一箭都没费!” “眼下无事还好,将来这里便是夷人南下的跳板,到时候不知又有多生灵涂炭!” 更有人恨道:“皇上也不知怎么就被小青木迷惑了,先将我们贬出京城,现在连国土都能送出,竟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靖海王世子就道:“君主昏庸,朝中迟早会有大祸,大家只看着吧!” 虽然大家对皇帝都有怨念,但并没有真心盼着朝廷有祸事。而且大家毕竟还是朝廷的臣子,也不好跟着靖海王世子骂皇上,因此只白将军接话道:“若不是本朝从无和亲之例,恐怕傻皇上还会把女儿嫁给小青木呢,到时候亲家、女婿一起摆丈人一道,我们看热闹多有趣!”一幅盼着出事的样子。 其实平日大家一起打倭人,都还融洽,白将军管着水军,与铁石配合不错,两下里几次将倭人合围全歼,但到了这样的时候,想法却又不同了。 宁家父母都是老实人,石头又打小读书,哪里见过这样无法无天的人?也不敢接话,赶紧转了话题说:“我初一到来见了姐夫姐姐,衣着打扮都与闽地人一样了,竟有些不敢认了呢。” 宁婉与槐花儿与几位女眷另摆了一张桌子,却也在场,就笑着说:“你还没见我们去赶海时呢,都穿着短衣长裤,光脚穿草鞋。” 松儿和柏儿就说:“我们还都学会了游水呢!”又都道:“小舅舅,你也跟我们学游水吧,这天气只有在水里才凉快!” 靖海王世子便也相邀,“改日小舅舅空了,乘我们的海船到大海里瞧瞧。” 柏儿一听,便也道:“我也要去!”毕竟是孩子,早已经忘记了当年他把靖海王世子咬伤了的事,如今卢家人中他与靖海王世子最亲近。 靖海王世子就笑道:“当然可以了,也请大小姐和大公子也一道去吧。” 松儿跟着父亲什么样的大海船没乘过?因此倒还是淡淡的,槐花儿毕竟是女孩,只做过些寻常的船只,因此听了十分高兴,就向母亲道:“让我陪着小舅舅去海上看看吧。” 宁婉原也不是拘泥的人,也就点了头,“说是陪你小舅舅,其实还不是你自己想玩。不过,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你就去吧。”转眼见白将军皱起了眉,方才想起闽地的习俗,除非客船,其余皆不许女子上去的,心里倒是好笑,也不理他,暗想槐花儿也不小了,上船倒要让她多带几个侍女方才得体。 且不说石头、槐花儿几个由着靖海侯世子陪着坐了海船玩了一回,又是看海,又是海钓,还捞了几颗海珠,玩得不亦乐乎,回来后竟整日在一处嬉戏。其实石头虽然辈份高,但说起来也没多大,今年还不到二十呢,先前在宁家,因他是独子,又是老来子,总要撑起家业,照料年迈的父母,时常装出大人的样子,到了长他十来岁的姐姐跟前就重新变成了孩子,自在开心。 没几日靖海王又派人送了贴子,请卢家全家及宁家舅子到鹿岛做作客。 宁婉接了帖子便有些愕然,向铁石说:“石头就是个小孩子,也非官身,靖海王这般郑重地下帖子请客,会是什么意思呢?” 铁石听出媳妇儿有担心之意,便摇头道:“靖海王倒不至于有什么恶意。自我到了闽地,受了靖海王的赏识,自是诚心相报,如今闽地海防较过去要好上许多,便是靖海王世子在苍州跟着我,我亦将他与松儿一样看待,带兵诸事皆倾囊相授,如今他待我比先前还要倚重。” 宁婉想想也觉得自己多心了,如今靖海王正是借助铁石之时,表面皆为抗击倭人,但其实他亦借铁石之力将过去那些无法无天的海盗们重新整治,竖立十足的权威,想来不至于翻脸,便笑道:“我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一提去鹿岛,就要多想。” 铁石却说:“你这般想也不算错,靖海王与我们虽然都是中原人,但他毕竟是前朝皇族,对朝廷总有心结,如今大家一致抗倭还好,万一朝中有变,大家立场不同,恐怕立即就要分崩离析。” 夫妻两人商量了半晌,也没猜透靖海王究竟有什么意思,只得让松儿坐镇苍州,槐花儿留下守家,又嘱咐他们一切小心,有事相互商量,便带着石头、柏儿和榕儿去了鹿岛。 这两年,卢家人早数次上过鹿岛,因此也算熟门熟路。铁石带了小舅子拜见靖海王,宁婉带着两个小儿子被白氏接了进去。 靖海王的原配王妃早已经过世,他并没有再娶,如今管着王府内宅琐事的白氏只是他诸多姬妾中的一个,此女正是白将军的妹妹,也是世子的小姨。而世子的生母,也在前几年生病没了。 这位白姨娘年纪并不很大,长得美丽大方,又十分能干利落,亦能说还算流利的官话,只是她却不是汉人,而出身于东边一个岛国,也是因为她的出身,靖海王并没有为她请封王妃之意。 白姨娘将卢夫人让到屋里奉茶,说了几句闲话又问:“怎么不将槐花儿带来?前个儿有人送了一匣子红宝石,颜色特别正,我就说这宝石只有槐花儿这样身份的官家小姐才配用。” 宁婉就笑,“如今我们都来了鹿岛,松儿守在城里,我便留她在家里帮着打点。”其实宁家人从没有一家人一同到鹿岛的时候,或是铁石来了,宁婉在家里带孩子,或是将槐花儿、松儿、柏儿留下,便是靖海王多心,也只能由着他多心去。 白姨娘心里未必不懂,却只笑道:“固然槐花儿能干,家里离不了她,可是我也着实想她呢。”说着便拿出一个描金漆盒打开给宁婉看。 京城里最重的就是红宝石,相较之下其余蓝绿杂色宝石便是成色再好也终差上一些,为的还不是那能代表高贵正室的颜色?如今宁婉看到满眼纯正的红色,心里没有一点喜意,勉强扯了个笑脸道:“她一个小孩子,哪里合用什么宝石!”正巧靖海王的两个孙子来叫柏儿去玩儿,她便赶紧起身拉住柏儿教训道:“你带着榕儿,不许乱走。”再回到座位,就说起了苍州的趣事儿。 白姨娘含笑听着,瞅了个空儿直接问:“我们家世子可有什么不好的?竟配不上做卢家的女婿吗?” 在京城时,宁婉与官夫人往来时一向觉得自己性子豪爽直接,但是到了闽地,才知道这里的人说起话来还要直白呢,就赶紧起身说:“世子肖父,与王爷一般英明神武,哪里能有不好之处呢!若起相配,倒是我们家配不上王府。” 白姨娘就笑了,“我们王妃过世之后,王爷就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名门闺秀才没续弦,世子的亲事自然要在中原的名门中选取,是以我们白家好几个漂亮能干的姑娘都哭得什么似的,偏王爷就看上了卢家的大小姐。” 宁婉不禁汗颜,“我们家算什么名门?槐花的祖父父亲都是军旅出身,以军功起家,外祖父是乡下人,后来做了点小生意度日,在京城里根本排不上名号。” “卢夫人太谦逊了,卢家老辈两代武将,再加上大公子已经三代;便是夫人娘家如今也有弟弟参加科举有了出身;且你们家又与江南洛家结成亲家,那洛家又有女儿嫁到了皇家,这还不算名门?” 似乎也有道理,宁婉一时竟无从反驳。就推心置腹地道:“白姨娘是爽快人,我便也实话实说,什么门第之类的我还真不放在心上。因槐花儿是第一个孩子,铁石和我从小就放在心尖上疼,后来虽然又有几个小子,但她既是唯一的女儿,也是最懂事的孩子,我们夫妻一向把她的亲事看得最重,并不是为了嫁到多富贵的人家,却只想她过得舒心。” “儿子娶媳妇,是将人接到家里,我们家自能不亏侍媳妇儿。嫁女儿可是不同,要把女儿送出去的,若是不在眼前,就是有事儿也鞭长莫及。” 白姨娘就笑了,“卢夫人未免太多心了,我们王妃虽然没有生下子嗣,可是王爷一向对她极敬重,我们这些人在王妃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的,先前有一两个不懂事的夷女,仗着年青美貌有一点不敬,王爷直接让人扔出府去。便是世子能养在我姐姐和我身边,也是王妃身子不好,又看我勤勉的面子上点的头呢。” 宁婉就道:“王爷自然极懂礼仪,修身齐家堪为典范,只是白姨娘自然知道我们家与别家不同,槐花儿打小儿就没学过怎么管姬妾,着实不敢应白姨娘之美意。” 卢将军身边的确没有妾室,哥哥也曾说过大家得了倭人美女,他瞧也不瞧的。白姨娘先前倒没细想,如今就明白了,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 宁婉便笑道:“是以我和铁石就想着,在辽东给她看一门亲事,也与我们家差不多的军户人家就好,不求富贵,只要小俩口好好过日子。且我们将来必是要回辽东的,那时见面也容易。” 白姨娘就叹道:“如此就可惜了。” 宁婉虽然不想将槐花儿嫁给世子,但其实并不愿意与靖海王府生隙,此时就笑道:“王爷既然要为世子选一门身世显赫的女子,不如我请京城的故交帮忙打探一下?只凭着靖海王府的威名,不知有多少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 白姨娘虽然不是王妃,但她管了王府多年,倒也能做主,见卢夫人诚心帮忙,就笑着点头,“既然如此,还请卢夫人替我们世子打听打听,务必要选一个贤良能干的闺秀。” 宁婉原担心靖海王府因着旧怨不愿与京城高门结亲,但见白姨娘的神态便明白了,靖海王自己也好,儿女也好,都是必然要与中原人成亲的,只有姬妾之流方不在意。因此她便用心将京城里与靖海王世子身份相配的人家一一数出来,“这两年京城虽然变化不小,但想来那些公侯伯爵之家世代相承,应该多半无事,待我写信送去问一问。” 第353章 福气 正说着话,靖海王府备下了酒宴,宁婉便借着要换衣服为由回客房见铁石,果然他亦心有灵犀地回来换衣服,告诉自己,“靖海王有意让世子与我们家联姻,我以槐花儿要嫁回辽东推了。” “我也这样说的,”宁婉就又道:“直接回绝不好,便又答应帮世子在京城说一门亲。” 铁石听了点点头,“你的主意不错。靖海王为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当初朝廷加封王位时亦有许多无奈,而靖海王心里也有心结,因此两边一向不大和睦。如果真能促成靖海王世子与京城高门联姻,其实对朝廷于闽地都有好处。” “虽然嫁一个女子过来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毕竟两边从此便能多了来往,先前的缝隙说不定也能弥补弥补呢。”宁婉便又笑道:“只是大道理虽然如此,但是帮着说亲,还是要以小两口将来能过好为上的。” “那是自然,我们心疼自己的女儿,自也不能害了别人家的女儿。” “是以靖海王府这边的情形我总要如实告诉那边的。”宁婉却又降低了声音问:“你说靖海王会不会为此对我们心生不快?” “不快定然是不快,但靖海王能成大事,就是因为他特别能包容,明白我们的心思后也应该想通吧。” 靖海王是雄才大略之海上霸主,当然不会为这么一点小事生气,接着的宴上也不提亲事,只向卢夫人一笑道:“我先前听人说卢将军怕媳妇儿,只当是有人故意坏卢将军名声,如今才知道果然不错!” 先前宁婉还曾为这样的话伤心过,现在她却根本不在意,福了一福笑着回道:“我们家本是乡下人,是以不大懂贵人们的规矩。至于说铁石怕我,那可是无稽之谈。”心里却暗自嘲笑,靖海王姬妾无数,如今年过五旬也只有世子一个,弱孙两个,就算外面的传言不假,他果真还有私生子,子嗣依旧够不上昌盛,更何况子孙生母都是低贱之人,没有大家都看中的嫡子,真没有什么资格嘲笑铁石和自己。 靖海王瞧出卢夫人不以为然,就挥手笑道:“我这一次请你们来,其实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卢夫人既然能当家做主,不妨也听听。” “自苍州建城驻军后,闽地海防有如铁桶一般,倭人莫敢前来争锋,因此近来已经向北去了,我才接了消息得知他们前些日子竟占了宁州,然后自大江入海口逆流而上,一直打到内陆二百多里,攻下了一座县城,算起来如今倭人恐怕还没有自内陆退回来。” “我想请卢将军移师北上,将宁州自倭人手中夺下,在江口拦截倭人,”靖海王便问:“卢将军以为如何?” 宁婉遽然听了如此消息不禁大吃了一惊,倭人竟然猖狂至此!先前在辽东,她甚至不大清楚倭冠屡犯沿海之事,到了京城虽然听了些传言,但也觉得不过是癣疥之疾,不至于动摇朝廷根本,后来到了闽地,才知道倭人之祸,远甚于她所想像,对当地百姓为害极大,现在竟到了上岸攻城掠地的程度。 在闽地两年,大家对倭人的恨早已经超出了夷人。平心而论,夷人虽然也会南下残害朝廷百姓,但那是夷人首领被中原的丰富特产迷惑,生了抢掠之心,寻常夷人百姓也不过盲目从命。两边停战时,大家多半都能相安无事。而来犯的倭人呢?听说他们并非出于官府派兵,而就是生性恶毒,到了中原,烧杀抢夺,比夷人还要毒辣。且夷人与我朝的边境,上千年来其实并无明确界线,为此起了事端尚有可争之处,唯倭人与朝廷隔着茫茫大海,本无仇怨,却欺负上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打过去,将进入内陆的倭人全部围歼!”宁婉差一点就要喊出来,但还是在最后的时候管住了自己。 打仗不是凭着一时义气的事,尤其沿海的情势极为复杂。 之所以靖海王能成为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当初也是朝廷的权宜之计,当初若非靖海王稳住了闽地,东南之地情形如何很难说。但是自靖海王得封之后,朝中多有非议,而靖海王亦将闽地与朝中独立起来,隐隐有不臣之心。铁石在靖海王手下,若只在闽地抗倭,毕竟是遵从皇命,若是出了闽地,却又不同了。当年铁石什么都没有做尚且被按了一大堆的罪名,现在如果带兵出闽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朝廷方面暂且不说,靖海王如今询问铁石似乎要他拿主意,可真将兵马放出闽地,于他也是第一次,是不是会担心兵马一去不回吧?宁婉一向知道,铁石虽然在闽地会力以赴地抗倭,但以他的本意其实是为了百姓而不是全完为了靖海王。在铁石的心中,他还是朝廷的臣子而非靖海王的下属。 是以靖海王便生了联姻之意。唯有卢家与靖海王府的利益完全捆绑在一起,靖海王才能彻底放心铁石。 宁婉想到这里,心里乱七八糟的,又恨倭人,又恨朝廷不励精图治,倭人为乱已经几十年了,怎么就不能在沿海一带好好练兵呢!闽地交给靖海王了,那江南呢?难不成眼见着那天下最富裕繁华之地也要受到荼毒吗? 现在铁石身在闽地,处于这为难之地,且还夹了自家女儿的亲事!瞧着他端坐不语,宁婉才要劝他回去斟酌一番,可铁石已经开口道:“行军打仗最重要的就是时机,倭人既然敢逆江而上,便是认定朝廷无力御敌,闽地也不会出兵,如今我们正要火速前往宁州,能将倭人如数堵在江口,让他们难逃天网!” 靖海王就问道:“我们若是出兵,朝廷会如何呢?” “宁州距闽地远近于京城,估计我们击败倭人后消息才能入京,那时我们已经带兵回闽,便是说什么也无所谓了。” 靖海王又道-:“可宁州我们若自倭人手中得来,就直接放弃了?”所谓图穷匕现,这才是靖海王的本意,他先前打倭人,便将闽地占了,又硬讨了靖海王的封号,如今出兵出船,想来也不愿意白出。 不想卢铁石想也没想地说:“给倭人一个深刻的教训,比得了宁州更重要!” 宁婉再没想到铁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听起来似乎不切实际,但她越想越觉得这正是最诚恳的话。靖海王在闽地威望极高,可是寻常的百姓并不知道他其实与朝廷面和神离,假使朝廷与靖海王发生了战争,百姓们站在哪边还真难说。毕竟朝廷一统天下已经百余年了,只说科举吧,闽地人就是现在也一样参与,当年虎台县的钱县令就是闽人呢,而宁州应该更难以接受靖海王的统治。狠狠地教训倭人,不只让他们从心里惧怕靖海王,也能得到极好的名声,这其实很重要。 靖海王怔了一怔便道:“卢兄弟,你英雄了得,战功卓著,可朝廷又如何待你?难道就没想过像为兄一般称霸一方?如果我们结成姻亲,一南一北,再得到几处如宁州、青州之地——”他便将手向里一挥,“退则足以自保,进则可以席卷天下!” 原来传言中靖海王有野心并不假,他现在甚至劝铁石也如同他一般,可是铁石是不会答应的,宁婉可以肯定。他们夫妻闲话时,对皇上亦多有不满,但却从没有想过背叛家国。 铁石这时也看向媳妇,一直瞧到她澄清的眼底,便转向靖海王道:“我们夫妻皆非有雄心壮志之人,更是看不得生灵涂炭,唯愿意护住我朝百姓安居乐业,却不想在中原大地上引起战争。” 宁婉也道:“我虽是女流,可在辽东曾亲历了夷人南下之苦,到了闽地又见了倭人之恶。有时想起朝廷也恨他们无能不公,但不论是什么原因打仗,最可怜的都是我们的百姓呀!” 靖海王便一声长叹,“贤伉俪所言不错,且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既然如此,宁州等地之事我们也不必伸手,无过即有功,只近日令各部加强防卫,管好闽地便可。今日良辰,我们将那些事情放在一旁,好好吃酒就是。” 得到消息立即招他们过来的是靖海王,现在他放下了,可是谁能有心情吃酒? 铁石就起身拱手相求道:“不管怎么样,倭*害江南,就是危害我朝百姓,还请靖海王借兵五千,我前往宁州将迎战倭人,所得财物、俘虏、兵器、战船皆如数奉上,想来倭人不防,所得必然甚众。” 靖海王便做出为难的模样,“我自然相信卢兄弟,否则也不会一得知消息便请卢兄弟过来商量。只是我一向当卢兄弟为手足一般,可卢兄弟却待我有如外人,便我在海上的那些老兄弟们问起以什么理由借兵又要我如何回答?恐怕师出无名啊!” 宁婉知他先前被拒了亲,心里还是气的,现在便逼着自家人主动提出联姻,将两家绑在一处。事到如今,铁石倒更难了,正要开言,却听下面靖海王世子上前说:“父王,还是让我带船出兵宁州吧!卢叔父与我同行,掌管兵事,若是有叔伯们问起,只道我要为闽地扬名。” 靖海王看着儿子,无奈地笑了,“既然我儿情愿如此,那为父立即点兵,大家饮了送行酒便出兵宁州,正能截住倭人!” 宁婉心里也领靖海王世子之情,便也笑道:“我一向喜鹿岛风景如画,此番铁石随着世子出征,我便带着孩子们在岛上多住些时日,还请王爷不要嫌弃。”靖海王需要给兄弟们交待,那么自己就以身为质。 靖海王便点头道:“卢夫人既然喜欢岛上风光,就让白氏带着到处转转,也看看我们家比起京城的皇宫差上些什么,我也好重新修缮修缮。” 不提铁石与靖海王世子出兵,宁婉留在岛上果然被白氏引着将岛内各处都看遍了:能停泊海船的深水港口、岛上成片的田地菜园,种着许多高产的海外粮食青菜、耸立在岛上最高处的花岗岩城堡、巨大装满奇珍异宝的仓库…… 白姨娘一路看一路惊叹,“其实库房我还是托卢夫人之福才能进去的呢,竟不知我们王爷有这么多的宝物!还有王妃的正殿,还是好些年前在大厅行过礼,如今还是第一次进到里间一观!” 宁婉也是第一次走上鹿岛城堡的楼上,这个城堡据说是仿着西洋的房子建的,与本朝的房舍极为不同,一楼是高大宽敞的厅堂,二楼是靖海王府的私宅。如今她站在二楼最西边的屋子里,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正对着门的半圆形墙壁上镶满了一块块几尺高的玻璃,有如无物,外面的阳光便全部泻了进来,晃得她不禁眯了眯眼睛。这种玻璃如今卢家也有了,可都要小上很多,装在镂花的窗槅子里,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再三赞叹。可是在这好多年前就建的城堡,便已经用上了更大的玻璃,要比库房里的珍宝还令她诧异。 玻璃是自西洋的运来的,本就是极贵重的物件儿,又极容易碎掉,这样大的玻璃还不知是自多少只货船中挑出来的呢,也只有靖海王有这个本事! 晶莹透明的玻璃使得宁婉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屋内种种珍稀的摆设和窗外那片鲜艳的玫瑰花,她突然明白靖海王的骄傲,他的这座城堡果然不逊于皇宫,甚至从宁婉的喜好上看,这里要比坤宁宫要美得多。 耳边听着白氏用低低的声音说:“王妃的祖父是王爷祖父最忠贞的臣子,带着一家人跟着王爷的祖父蹈海而死,王妃是遗腹之女,故而我们王爷对她再爱惜尊重不过,这间屋子多少年没有人住进来了。将来,也唯有世子的正妃有资格在此处起居。”宁婉真诚地点头赞赏,“这里的确美极了,未来的世子妃真有福气!” 不过她从来都认为,有福气住如此华美的屋子,拥有无数珍宝的人未必就真能快活,她是不会为了华屋珍宝将槐花嫁了。于是宁婉就在白姨娘面前给五军都督府的右都督平宁侯夫人写了信,请平宁侯夫人为靖海王世子相看亲事,也算表明了她的态度。 第354章 北上 铁石与靖海王世子夺下宁州城,在大江入海口将入侵倭冠围住全歼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但人还是又等了一个多月才返航到鹿岛。 这一次大捷靖海王得了倭人的三艘大海船,各种中小船只、财物无数,极为满意,不过他倒是为铁石报不平,“卢兄弟,你这般为朝廷着想,拿下宁州之后保境安民,又将城池原封不动地移交给朝廷命官,又得了什么好处?非但没有任何嘉奖,反而被言官参了无数本。” 铁石却笑道:“我原本亦觉得憋闷,但是出城时看到宁州百姓箪食壶浆相送至海边的情形,心中的不平也就没了。” 靖海王便叹道:“当日我家虽有忠诚之臣,却缺少卢兄弟这样的猛将,否则也不至于被夷人灭国。”如今他在铁石面前不再隐瞒,直接明言为前朝皇室之后。 “朝代更替,原也是气数。如今王爷在海上建起霸业,亦无愧于先祖了。” 靖海王便再叹道:“大家都道靖海王府盛极一时,其实我的难处更多。” 就是寻常小门小户过日子也有许多难处,而成大业者自然尤甚。靖海王又与旁人不同,他的手下皆是海盗,这些人从小就长在不懂教化之地,心中没有仁义道德,行事张狂肆意,海上情形又不似陆地,变化莫测,是以靖海王国根基并不稳定,管起来十分不易。 就比如最初与卢家打交道的船老大白将军,在宁婉看来他更似海盗而不是将军,但在靖海王手下却已经是好的了,毕竟是靖海王府的嫡系,真正肯听靖海王命令的,又在铁石手下过了几年,将许多匪气都收敛了,而其他的人,据铁石说,竟根本无从号令。 尤其是靖海王的私生子回来认祖归宗后,因他的母系在南洋中颇有些权势,更是将王府的一摊混水搅成泥浆。 但铁石的身份,说起来也就是客卿,虽然为靖海王效力,但他从来都表明自己是朝廷的臣子,只稳稳地守在苍州,并不参与鹿岛上的乱事。便是宁婉在鹿岛住了一个月,也只似什么也看不到一般,观观风景,与白姨娘说说闲话而已。 此时铁石就劝道:“王爷英明,纵有许多难处却也不算什么,只要拿定了主意,又有闽地和鹿岛做为根基,不论谁也动摇了不的!” 靖海王亦知卢铁石的立场决不会变,也只笑笑就罢了,拿出一纸诏令来,“卢兄弟所言不错,我还真离不开闽地,如今还要请你带兵前去宁州、青州,接手海防。” 铁石接过来一看,神色都有些变了,宁婉便借着他的手瞄了一眼,心里也是一叹。原来铁石自到了闽地见到倭人之祸,便先后给朝廷上书数封,请在宁州、青州一带建水军卫所,防御倭冠。两年过去了,从没有一点回音,但如今朝中却发下了特许靖海王派海船出闽打击倭冠,在宁州、青州建港口的文书。 朝廷宁可不用自己的臣子,却要借助于靖海王,这让铁石情何以堪! 靖海王坐在上面,哈哈一笑道:“卢兄弟也不要在意,为兄能得了这纸诏令也是用了些心思的。” “上一次倭人进犯内地,江南的杨家损失不小,我便派人在杨家的族长面前游说,答应只要让我在宁州和青州建了港口,非但保住杨家一切人口、财物,还能让他们参到海上贸易中,于是他们家在京城的官员为我们王府颇出了不少的力气,又拿了你先前的上书以及洛侍郎等人建议在宁州青州建港练水军的主意说动了皇上。” “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卢兄弟略做整休,便带着家人兵士自苍州北上宁州、青州,我自然会拨海船、粮草协助。” 卢铁石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王爷就不怕我带了家眷就此离开闽地再不回来了!”宁州距闽地倒还不甚远,而青州已经属于北地了,反离辽东更近一些,若是乘船北上,可以在距北宁府百里之地上岸。 “就算卢兄弟再不回闽地,难不成还能对我不利?”靖海王大笑道:“先前卢夫人要留在岛上,卢兄弟以为我果真要留她为质?本王不过想请卢夫人在我们鹿岛作客而已。” “我之所以能在海盗中出人头地,并非才能出众,而是因为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才有了众多兄弟的拥护。而卢兄弟又与他们不同,我知道你是忠义之人,便全心全意地相信,固然你不会背叛朝廷,但也绝不会对我无情无义!” “而且,我也有私心的,宁州有前番之事,加之江南杨家会全力支持,我们建港尚且不难,但是青州那边唯有卢兄弟前去方能成功!”靖海王对于北地十分陌生,他手下的人也皆为南人,唯有铁石为北人,且在青州一带极有声望,派他前去自然事半而功倍。只有先建立海港,才能再图将来。 铁石起身谢了靖海王的知遇之恩,便带了妻子儿女们离了鹿岛,他在靖海王面前并没有许下什么诺言,但宁婉知道他的确会一辈子领靖海王的人情,这正是靖海王的设计,他们虽然看破了,但也只能落在其中,算起来朝廷倒是靖海王的帮凶。 看来靖海王对于宁州和青州果真寄予了厚望,这一次共拨大海船二十艘,其余船只无数,军需军粮自不待言,只船丁便是上万,铁石也尽起苍州之军,一路沿海岸线北上。 宁婉闲来便与铁石说:“朝廷真是没有眼光,如此便放弃了海上的势力还真是很可惜呀!” “他们只知道陆上的疆土是根本,”铁石就说:“其实我们先前在辽东时,也对于虎踞山东边那些属国不大用心,他们便是有自海上而来的。还是到了闽地之后才知道茫茫大海之外还有那么多的物产、土地。” “将来朝廷必然会明白的。”宁婉便又笑道:“先前每想到槐花的亲事,要回辽东觉得十分艰难,如今倒省了事,从青州回辽东要省一多半的路呢。” 铁石知道媳妇的思乡之心,他其实也是一样的,就笑道:“青州到辽东有一条海线十分便捷,比走陆地还要短,到时候你们坐船回去好了。” 虽然大家连宁州都没有到呢,说起辽东还不是没影的事?但宁婉心里却很是开心,且论起靖海王府的城堡不管有多奢华,但如今只在十分简陋的船上却觉得更加舒服自在。她便叫了槐花儿,“我们去厨房做了几个小菜,大家吃着也香甜。” 娘俩儿下了厨,大海船与旁的船不同,是能在海上航行一年两年的,因此便能贮存许许多多的东西,各样食材都还全,见有许多新鲜菜蔬,宁婉就笑道:“恐怕是世子那边船上送来的。”一问果然不错。靖海王世子这一次依旧跟着铁石出来,他虽身份高贵,但与卢家人相处已久,情份早非寻常,每有了什么好东西定然是要派人分来一半。 当然了,宁婉不论是什么也不会忘记世子,毕竟是小辈,人也不错,她只是不愿意让女儿联姻,倒不是不喜欢这孩子。因此手里备的食材便是一式两份,待做好了令人划了小船送到世子的船上。 小厨房里没有别人,槐花儿便悄声道:“娘,其实我早不讨厌靖海王世子了,不如我们两家就联姻吧。我听说城堡里有一间玻璃房子,在那里住着一定很开心的!” 宁婉便沉下脸问:“谁将这些事情告诉你的?”明明靖海王府提亲的事自己和铁石没在孩子面前说过。 “我就是无意间听到的,”槐花儿才不肯说,只笑道:“而且他也不敢欺负我,毕竟是我的手下败将嘛!” “槐花儿,爹娘不需要你这样懂事!”宁婉思忖着恐怕是姓白的露了口风,却也不揭出来,只一口回绝,“所谓的联姻,其实有什么用?你只看汉唐之时的和亲可牵制住了夷狄?那些公主郡主们带着成千上万的工匠、书籍、财宝出塞,最后又怎么样了呢?靖海王府可能因为你嫁过去就改换门庭?你父亲可能因为你嫁到靖海王府就背叛朝廷?靖海王虽然有此意,但也并不勉强,甚至这一次他都没有留娘和你们在鹿岛。因为他明白只靠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没有用。” “就比如靖海王自己,他在鹿岛虽然只有一个正室,但在海外还曾娶过几次亲,这次回来的孩子便是这样的,我们以为他是私生子,其实在那边也是明媒正娶,母家也有不小的势力,还曾助过靖海王,因此才回来抢家业的。” “我亦不是说靖海王不好,海上与陆上不同,形势更为艰难,他白手起家,自然会有许多无奈。便是靖海王世子,如今愿意娶你也他的有缘故。只是我们好端端的女儿家,还是不要搅进去。爹娘会在辽东给你相看一门亲事,知根知底的,像爹娘这样相守一生岂不更好?” 槐花儿听娘将道理讲明了,也就懂了,“原是我想岔了。” “也怪娘当你是孩子,有些话没讲清楚。”宁婉就道:“实话告诉你,先前我们出京前,还有人出主意送你到东宫当良娣讨好皇上,亏得我和你爹都没答应,如今听说太子薨了,我和你爹都庆幸,若是真送你过去,恐怕就要进尼庵住一辈子了。” 槐花儿听了也后怕,“我最讨厌到尼庵里听经,若是让我一辈子住在那样的地方,我就是没病也憋出病来。” “成亲是女孩家最重要的事,可要擦亮眼睛挑个自己喜欢的,”宁婉就说:“你没事也该好好想想了。” 船在海上航行,空闲时间便多,宁婉又挑了个空儿向弟弟说:“你到闽地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不必说苍州、惠州转得遍了,就是鹿岛也住了许久。这一次跟着我们的船到宁州后,就上岸起程回辽东吧,别等到天凉下来路上便不好走了呢。” 石头这次到闽地果然长了许多见识,但更是明白姐姐和姐夫的诸多不易,便道:“如今姐夫人夹在朝廷和靖海王之间,怎么都是为难,不如找个机会辞了靖海王回辽东,家里的生意不错,日子也差不了!” 铁石是被皇上贬到闽地的,如今奉靖海王之命到宁州青州尚可,若是私自回了辽东,恐怕会给家里招来祸事,因此她只笑道:“你姐夫正当壮年,哪里就能回家闲居了呢。他虽然在闽地有许多难处,但靖海王对我们也的确不薄,且倭人之患的确要有人守卫,倒不能就走了。”又叮嘱弟弟,“槐花儿不小了,我们倒是想将她嫁回辽东,你家去后让你媳妇留意看看安平、虎台人家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一定要人品好人才好的,写了信告诉我们。” 石头就说:“其实靖海王世子就不错的,对我很殷勤,虽说是看在姐姐姐夫的面子上,但大家在一处玩时,我瞧着他对槐花儿十分用心。” 铁石便道:“你不知道靖海王府的乱事儿,前些日子靖海王有个私生子回来相认,如今世子的地位都有些动摇了。” 石头便吐舌道:“我也在鹿岛住了些日子,怎么一点也没听到?” 宁婉就说:“这些事岂能拿出来议论?你毕竟是外面的人,与他们无干,因此我也不告诉你,你反而自在。” “无怪爹娘总说我考上秀才有个身份就好了,不必考举人进士当官的,原来他们知道我没这个头脑呀!”石头就自嘲地一笑,“看来我还是在家里打点生意就好了。” 宁婉就笑着拍了拍弟弟,“谁说你没有头脑的!只是你初到闽地当然不清楚。不过爹娘的话倒也不错,考举人考进士的哪里容易?便是考上了仕途也是艰难。现在爹娘年纪大了,你正该把家里的事情都担起来,能继续进学自然是好,不能亦不要紧,好好养着儿女,几代后宁家也未必不能改换门庭。再有这一次我给你带的海外良种,你回家后一定用心试种,我瞧着这些东西的产量着实高得很,若是成了,不只我们家受益,便是辽东人都能跟着借光呢。” 分别在即,姐弟间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宁婉又给辽东的亲朋好友都打点了礼物,特别是父母的那一份格外的丰厚,海外各色珍稀宝物包了两大包,让老人家看着开心。再加上靖海王府又派人送了程仪,见弟弟行李颇多,便又自家里派了几个兵士同行。 到了宁州,送石头转乘官府的江船不提,铁石这边与宁州守将商量港口之事,因既有诏令又有先前的交情,事情办起来倒还顺利。 石头回了辽东,果然为槐花儿打听了几家的小伙子,有北宁府路家的小少爷、指挥使须家的孙子、多伦陈千户家的儿子、还有瑞泓丰王掌柜的小子,年纪都比槐花儿相差不多,家世也都不错。 宁婉一个个想着,觉得都还好,但又下了不决心,见铁石也拿不定主意,终还是道:“这般肓婚哑嫁还是不成,我想带槐花儿回辽东,将她的亲事定下来!”槐花儿如今十五,再不赶着订亲恐怕就要耽误了。 如今铁石正忙着港口,是不可能离开的,因此也只能点头,却又感慨,“若是相看成了,恐怕也就要办了亲事,我岂不是看不到女儿出嫁了!” 若是让男家自辽东千里迢迢地来宁州迎亲着实不可能,以宁婉之意也是要在辽东家里嫁了女儿。此时就笑道:“不管我们谁给女儿送亲,她嫁得好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相看亲事订亲没有那样容易,但只要想到这些,卢家人都觉得心里沉重起来,一家人就要分开了,而且槐花儿还是要嫁出去,再见面都不容易。唯有近来因靖海王船只出闽,控制了沿海一带,数次大败倭人还能为大家带来些许欣慰。 也是因此,原本宁婉准备带槐花儿自陆路回辽东一事,也暂时停住了。既然宁州建港之事极顺,铁石便有心将此地交给手下,自己带人北上预备在青州建起新港,如此这般,没多久一家人便一起乘船北上了。 第355章 归属 青州本是一处半岛,仿佛一只巨角自陆地伸入大海之中,如果能在最东的尖角上建起港口,与闽地遥相呼应,中间又有苍州、宁州等港口配合,对整个沿海形成合围之势,倭人之患基本可以杜绝。 当初铁石就已经看出此地之重要,而靖海王更是在向朝廷讨要诏令时特别挑了这里做为建港之地。这一次铁石着争北上青州,除了青州的位置着实重要之外,也因倭人入侵近来一直有向北的趋势。 不过宁州出发北上,难处却不少。闽地的兵丁船丁平时都只一身短衣,冬日里也也不穿棉的。他们到了宁州尚且觉得冷,若是再到青州,恐怕很难适应,需要补充许多厚衣物。而且亦有许多人担心,青州那边冬天滴水成冰,海岸恐怕也会被冻上,到时候这些海船可怎么办? 不过铁石却心有成竹,他告诉媳妇,“不要听外面的传言,靖海王年青时曾经于冬季在青州登陆过,如今我也带着几个向导,都是曾在这条艘线上走过许多次的,知道哪里有能停大海船的深水港。而且我还在虎踞山的时候,就听来往客商说过就是我们辽东也有海港冬天也不封冻的港口呢。” 为将者,不只要长于打仗,对于天文地理都要精通,宁婉知道铁石一向十分关注这些,因此就笑,“我哪里担心过?只给大家提前做好冬衣就是了。”一家人到了闽地之后,如今也同当地人一样只有单衣,不必说棉衣,便是夹衣也没有一件,如今正要做起来。特别是铁石和松儿的,宁婉还算着能不能在上面加一层油布防水。 做了夹的又做棉的,宁婉便顺手给靖海王世子也做了两套,他怎么也不肯留在宁州,一定要跟到青州,白将军又不在,铁石亦怕他一个人有什么不周全的,因此便将他带到卢家的这艘船上,如今与家里的几个孩子们重新混到一处,倒是什么都一样了。 海上的秋风又与别处十分不同,呼啸怒号,船队一路北上,更觉得彻骨寒冷,遭遇了数拨倭冠后,大家终于在冬日之前赶到了青州,也找到了停靠的不冻港,在岸上建起了临时的军营,对倭冠的防御合围已经形成。 开春后,铁石便着手与驻军一起建墩台,练水军等等事务。宁婉带着槐花儿和几个小的回辽东,只把松儿留在父亲身边。 靖海王世子便要跟着船同行。宁婉这时又给他做了新春装,让他试了衣裳就笑着劝道:“世子已经看过青州的情形了,如今正有回南的船,不如回去守在王爷身边尽孝才是。”原来靖海王新认回来的私生子年纪比世子还要大,一直有谋夺世子之位的意图,如果世子久不在鹿岛,靖海王万一被说动了可怎么好? 靖海王世子就笑着摇头道:“我来时答应父王一事,定要办成了才回鹿岛呢!” 宁婉倒不是何事,亦不好去问,便笑道:“既然世子有主意了就是最好的。”也就由着他送大家到辽东,然后各自分手。 虽然身为辽东人,但是宁婉亦是第一次自海上回辽东,绕过青州半岛,进入一个风浪平缓的大海湾,又航行了几十日登陆,上岸后离北宁府只有不到一百里。自北宁再向北,也算得上熟门熟路,宁婉带着孩子们在年前回到了虎台县城外的家中。 当年槐花儿六岁时,宁婉自辽东将她和松儿接到京城,一晃十年光阴过去了,她才带着女儿和两个小儿子重回了故乡。卢家新宅青砖墙颜色已经成了深青,公婆坟前当年植下的小树长到碗口粗了,爹娘已经满头华发,故友们也都变了许多…… 通往三家村的小路重新修了,到了此处不必再换成驴子,大家坐着马车一直到了三家村里,路口的石碑上刻着爹娘的名字,他们平日里从来舍不得大手大脚地花钱,可却用来做好事却大方得很,宁婉抱着爹娘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倒惹得他们说:“你做了官太太,怎么还像个孩子?” 宁婉带了儿女们在三家村住了许多日子,正赶上过冬,索性哪里也不去只家里陪着爹娘说话做家务,办年货的时候她还将村里的女人孩子们都请到了虎台县望远楼里吃了一顿饭,实现了好多年前向罗双儿她们许的诺言…… 初回辽东时,宁婉便遣人四处送了帖子,将自己回来的消息传了出去,因此过了年她从三家村回到卢家与虎台、安平的故交们应酬时,心里想着一定会有许多人来给槐花儿提亲的,心里也盘算好了如何相看。 不论是谁想要来拜访自己,肯定要先打听一下自家的情形,得知槐花儿还没定亲,自然就明白自己回来的目的,有意者当然就会找媒人说合了。 可是,宁婉回到卢家一连见了好几天的客,感觉这些故交们对铁石和自己依旧十分友善,可就是没有一个上门提亲的,让她不禁疑惑起来。 不可能呀!槐花儿这么好的孩子,先前相隔数千里不知她品行如何,如今自己带在身边大家亲眼所见——宁婉还真不是自家的孩子就是宝的娘亲,但是她可以肯定槐花儿不论相貌才干绝对都是上上等的!正是许多人家想求娶的好姑娘。 又过了几天,宁婉实在忍不住了,只做无意之间问羊夫人,“你家的大儿子可定了亲了?” 羊夫人就说:“还没呢,今年十五了,我正急着给他相看呢。”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道:“当年就是你帮我们说的亲,我们俩才能遇到,日子过得也顺遂,不如你再帮我大儿子说门好亲吧!” 宁婉知道羊夫人性子直,因此就有意套她的话,顺着她的语气问:“你想找什么样的儿媳妇呀?还有你大儿子喜欢什么样的?” 羊夫人想了想说:“我们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只要好人家的好孩子,会过日子能管家的最好,我最不耐烦管这些事,正好娶了儿媳妇就可以交给她了。” 宁婉就说:“我过了十年才回辽东,除了自家的女儿,哪里还认得年青的女孩子家? 羊夫人果然就拍着腿叹道:“要是能给我家大儿子娶了槐花儿,我们一家人作梦都得笑醒!只可惜呀,槐花儿就要嫁靖海王世子了。” “什么!”宁婉大吃一惊,“你听谁说的?” “这样的好事儿你就别瞒着我了,”羊夫人笑哈哈地说:“这一次你带槐花儿回辽东,靖海王世子也跟着来了,还不是为了体体面面地在辽东下聘!我们都知道了!” 你们都知道了!可是我还不知道! 宁婉不是爱动怒的人,如今也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情知此时不是分辨的机会,便将话岔了过去,几句话将羊夫人送走,派了家里人去打听靖海王世子如今在哪里,如果见了便请他过来。 没一会儿靖海王世子就到了卢家,原来他果然来了辽东,如今不知在哪里弄了一身光板的羊皮袄,羊皮帽,乍一看竟似常年在外面奔波的辽东人,一进门见卢夫人面沉如水便赶紧上前躬身行礼解释道:“送了夫人上岸后,我们便乘船向北,竟发现如此寒冷之地竟有一处极好的港口,最大的海船也能停泊,而且终年不冻。恰好又遇到倭人亦来探查水路,我们仗着船大将他们的船撞沉了,先将港口占了下来,上岸后才知道原来是虎踞山前的那条大路。然后我就到了辽东四处转转,正到了虎台县要上门拜访呢,不想夫人遣人来叫我,不知有什么吩咐?” “我能有什么吩咐!”宁婉便一拍桌子,“听说你在外面坏我家女儿的名声,我少不得要向世子讨个公平!” “我没有!”靖海王世子急忙道:“在北宁府时,我听有人说起卢将军的女儿回辽东了,要来提亲,一时着急就说了我就是来娶槐花的,好让他们死了心。” “我们家什么时候答应你了!”宁婉一向待靖海王世子十分客气,此时事关女儿,怒气上来也顾不上,拿起杯子便向他扔去。 靖海王世子也不避让,额头立即就红了一块,茶叶挂在鬃边,又淋了一头一身的水,却将杯子接住送回桌边,“还请夫人别生气!保重身子要紧!我既然说了要娶槐花儿,自有我的缘故,还请夫人听我一言!” “我们家早回绝了你父王,”宁婉就冷笑道:“你这是要仗势逼人了!” “其实夫人回绝父王的理由都是借口,”靖海王世子将身子站直了,“这几年我一直在卢将军身边,夫人应该知道我的品行,更清楚我身边一向并没有女子近身服侍。夫人真正不情愿的不过是担心我们父子会背离朝廷,将来与卢家为敌罢了。” 靖海王一代枭雄,他虽自朝廷得封异姓王,但从来没有朝见过天子,也没有向朝廷进贡上表。铁石与宁婉到了闽地后,更是早觉出了他的不臣之心,因此他们夫妻无论如何也不会与靖海王成为姻亲的。现在靖海王世子直接点了出来,宁婉也不再否认,就道:“我们家固然不会背叛朝廷,但靖海王府待我们家不薄,铁石和我亦不会与王爷和世子为敌。只是靖海王府形势实在复杂,我不愿意槐花儿陷在其中!” “我之所以今日能出现在夫人面前,就是我们父子已经拿定了主意,从此诚心当朝廷的靖海王!” 靖海王手下的海盗原本并不都是中原人氏,且他们心中并没有多少家国的信念,因此整个靖海王府一直就在朝廷与海外之间摇摆,靖海王新认回的儿子因打小就长在海外,又仗着在海上亦有一定的势力,更是极力劝说靖海王与朝廷断绝联系,建立闽国登基为帝。 是以,先前铁石不顾会受到流言蜚语也要坚持出兵宁州,其实也有心将靖海王与朝廷更进一步捆绑在一起。靖海王固然桀骜不驯,对万里江山有窥伺之心,但他总归认可华夏一体的。后来的在宁州和青州建港口,也是同样的道理,他们希望靖海王能够多与中原往来,不只偏安于一隅之地。 至于靖海王占据了沿海一带后会不会再出兵内陆图谋天下,纵是他有此心,但是亦不可能成功。本朝立国已经百年,纵今上不是英明的君主,但社稷根基早已经稳如磐石,民心亦思安定,气数正旺,便是前朝皇族亦不能撼动,就是靖海王心里也未必不懂。 因此靖海王世子之言,正是宁婉和铁石心心相盼的,一时听了竟有些不敢相信,“你生长于闽地,又跟了铁石几年对中原有归属感不假,可是你父王哪里能这样轻易转过弯来?何况还有你那个异母哥哥和许多人一直在他身旁鼓动。” “若父王没有下了决心,我哪里有脸面到夫人跟前提亲?”靖海王世子就道:“这一次我随卢将军北上,便也是替父王重新到我们祖先曾经失去的土地上看一看。我走了一路,感慨了一路,用飞鸽传了一路的书信,父王看了我的信终于放下了过去的心结,他回信说不会再仇视朝廷了。” 辽东这一片土地是在前朝时失去的,后来本朝高祖重新自夷人手中夺回,经营百年,如今屯兵百万、城池林立、阡陌纵横、士农工商尽为华夏衣冠。宁婉自小就看得惯了,不想靖海王世子却有无限思绪,因此瞧着穿着一身旧皮袍的他便莫名地心软了,这孩子心地不坏,这几年长大了行事也越发得体,对铁石和自己也十分尊重,再想想他从小就跟着船老大跑船,养得比松儿柏儿几个还要粗,就抽出帕子上前帮他将头上的茶叶擦了去,替他揉了揉了刚被自己打得红肿了的那处,“你坐下说话吧。” 靖海王世子就听话地坐了下来,将最近的经历讲了,见卢夫人只与自己说辽东风物,终是忍不住涨红了脸道:“夫人就答应把槐花儿嫁给我吧,我一定像卢将军一样做个有情有义的大丈夫!” 虽说靖海王世子与槐花儿间最大的障碍没有了,但这并不等于宁婉就会同意这门亲事,她便摇头道:“世子,不管怎么样,你在外面说要与槐花成亲的事也是不妥当的,我依旧还是生你的气。至于你们的亲事,我还是先前的意思,女儿的亲事还要以她将来的幸福为上,因此我要与家里人商量商量,先不能答应你。” 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比先前一口回绝要好得多了。靖海王世子便展开一个笑脸,“我就在虎台县里住下了,什么时候夫人答应了,我什么时候就来下聘!” 宁婉便突然想起大家在船上初见时,靖海王世子被抓住了宁可沉船也怕丢脸的傻样子,如今倒学了厚脸皮了,不觉得一笑,“你只管住你的,我答应不答应的与你住多久没关系!” 第356章 新帝 宁婉送走靖海王世子,回头盘问女儿,“靖海王世子到了虎台县,你是不是知道?” 槐花儿就红了脸说:“他是说过,一定不让我嫁到别人家。”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听娘的。” “傻孩子,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哪里能只听娘的。” “可是我也不太知道呀。” 宁婉晚上就叫了女儿和与自己睡在一处,说了半夜的话,与自己和铁石从小一直在辽东长大不同,槐花儿其实对辽东很模糊了,毕竟她离开时才六岁。就是对京城,她亦不如对闽地熟悉,虽然卢家在京城的年头还要长一点,但是年少的时光总不如长大后的鲜活。 再说起靖海王世子,他们虽然算不得青梅竹马,可是也在一起好几年,从仇人到朋友,相互间很了解,且槐花对靖海王世子也不是没有好感的。宁婉就笑问:“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娘你觉得他人还不错的?” “我告诉过娘的。” 当时槐花的确说过宁愿嫁到靖海王府,可是那时的自己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只当女儿要为了家里牺牲,宁婉就笑了,“果真是娘糊涂了。” “不过,娘,我也不是非要嫁他,我还是要听爹和娘的。” 靖海王世子对槐花儿倒是死心塌地,一则是他自己情愿,再则就是靖海王也极力促成这门亲事,而槐花儿呢,却时常听到铁石和自己的反对,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当然不会背着父母答应别人什么。且她毕竟还是小,没有自己因那特别的经历对铁石先有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因此在亲事上没有太多的主张也正常吧。 宁婉左思右想,便觉得这门亲还真不错,要比自己在辽东替槐花儿相看的亲事要好,总不至于槐花儿嫁过去两眼一抹黑。她想通了,就笑道:“也罢了,这也是缘分,只是我再没想到你能嫁到闽地去。” 放下心事,宁婉便给铁石写了一封信,询问他的意思,又将这么多年家里积累下来的事务、生意都打理一番,毕竟她再走了,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铁石与靖海王世子相处的时间比媳妇和孩子们都多,且他在青州亦知道了靖海王的立场,因此倒一口答应了。宁婉索性便按靖海王世子先前传出的话,让他在辽东下了聘,热热闹闹地将亲事定下,也算使这一次辽东之行圆满了。 靖海王府的富贵堪比天家,靖海王世子又是有备而来,槐花儿的聘礼轰动一时,十几年后还有人清清楚楚地记得,还拿出来与她妹妹相比,又争论两姐妹究竟谁嫁得更好,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天气一转暖,宁婉便带着孩子们南下,正巧须指挥使接了军令带兵去北宁府,陈千户等许多将军们都随行,羊夫人也跟着,宁婉得了消息便与他们一道出门,又是热闹彼此又有照应。 离北宁府越近,各卫所汇集的兵将也越发多了起来,宁婉虽不在辽东十年了,但她毕竟是经历过战事的,因此就觉得奇怪,疑惑地问羊夫人,“总兵府为何会抽调这么多兵马?” 羊夫人摇摇头,“我们家千户说,须指挥使也不清楚,只是按总兵府的军令行事。一路上各卫所的人也都在相互探问,大家都是听命而来的,倒不知所为何事。” 宁婉就思忖道:“辽东毕竟是边城,总要以防夷为重,如今各卫所都抽了许多人,万一夷人南下可怎么办?” “春天时夷人的马瘦,通常不会南下,”羊夫人就安慰她,“更何况安平虎台两处虽然调了不少的兵将,但亦留下许多人守城,再者北宁府并没有多远,万一真的有变,我们也能很快赶回去。” 宁婉听了只得罢了,辽东总兵可是定武侯,镇守边塞几十年的,这些道理哪里会不懂?调兵一定是有原因的,自己一个女眷就是想多打听恐怕亦问不出什么。 可是到了广宁府,见辽东大军集结起来又向京城方向而去,她实难安心,便给铁石写了一封信,才要让人送走,靖海王世子就道:“我们家有信鸽,传书特别快,岳母就交给我吧。” 既然定了亲事,称呼也就改了,两下里也更亲近,宁婉便将信交给他,“我总觉得心惊肉跳的,但愿是多心了。” 靖海王世子就笑道:“我们父子虽然再无异志,也认同中原正朔,但说起当今的皇上,的的确确不是明主,便是朝中有些什么变动,换了个好皇上,也不是坏事儿。起码岳父当年受到的冤屈就大白于天下了。” 宁婉也恨皇上,但她却也知道如果京城有变,出的可就是大事,倒霉的也不会只皇上一个,因此心里十分矛盾,想了想叹道:“还是无事的好!” 待他们到了青州,铁石却已经不在港口,留了信给大家,他自陆上回了辽东。原来青州较辽东距京城要近得多,因此也早早就开始调动兵马,当时铁石便觉得有些不对,但毕竟猜不透原因,后来得知辽东兵马也调往京城时便明白肯定是出事了,因此才决然回去。 宁婉一听,立即就急了起来,“我就觉得一定不是好事儿!铁石肯定看了出来,他那性子,怎么也不会独善其身的!” 卢松留守在青州,一听此言便道:“娘,如今靖海王世子回来了,正好将青州港口诸事交给世子,我回辽东助爹一臂之力!” 宁婉急切之下竟没有避着孩子,如今哪里肯放松儿进京,便板着脸道:“你才多大?就是进京能帮你爹什么!还是按你爹吩咐的老老实实地留在青州协助世子守住港口,防御倭冠吧。” “我已经十四了!”松儿很是不满意娘的轻视,“我爹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去了多伦!我也能行!” 宁婉便赶紧道:“我并不是说你不行,而是青州这边也要用人,万一倭冠来了,总要有人留下守护百姓啊!” 可是卢松自有一番道理,“最近倭冠大大地受了几次挫,根本不敢进犯青州,再者港口也不是没有别的将领,可以将防守的事交给他们。” 槐花儿就说弟弟,“爹留你在青州,娘也不让你走,你竟不听他们的话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守着港口吧。” “可是爹身边的人手太少了!” 卢家当初自京城到闽地,也不过带了十几个人,后来陆续又有先前部下投奔来的,铁石便又建了亲卫队,但在靖海王手下总不好招兵买马,平日所带兵丁皆为靖海王所部。现在他去了京城,自然不能带着靖海王府的人,因此手下人手的确不足。 可是,如今铁石已经不再是朝廷的将官,又有什么办法呢?宁婉就道:“有的事也不是人多就能办好的。”说着打发孩子们下去,自己忧心忡忡想了半夜。 第二日中午,她才知道靖海王世子和卢松带着青州港口的一半船只人马出海北上了! 宁婉便焦急地向留下的将士们道:“他们两个还都是半大孩子,你怎么就听他们的将人放走了!” “世子有令,我们自然服从!” 偏柏儿还不嫌事大,在一旁大声嚷着,“哥哥们可真不讲义气,就这么跑了,却不带我去!”带得榕儿也半懂不懂地跟着吵,“我也想去帮爹!” 事已如此,槐花儿便又来劝娘,“世子和松儿都跟着爹带兵多年,平时爹有事出去一向放心他们的,现在他们带了人跟去,说不定还真能帮上爹的忙呢。” 宁婉还能怎么样?反倒沉下心来,督促留下将士们加强巡视,确保港口平安。 虽然担心两个孩子,但靖海王世子同去倒是有一样好处,王府的飞鸽传书让宁婉最先得知战况,也能早早放下心。 铁石是自陆路疾驰回辽东的,才到北宁府时就听到了夷人南下的消息,他说服了北宁府总兵府留守将士与他一同援救安平虎台一线,先前夷人挡住,接着靖海王世子和松儿带人自虎踞山一路出兵,再加上安平虎台数路守军齐出,大破夷人。 这时又有更多的消息传了过来,原来自去年起大漠上的汗王猛泰尔和他的兄弟枮木格与青木部落翻脸成仇,几场仗打下来各有胜负,小青木便向皇上进言请朝廷与青木部落夹击汗王。皇上不顾大臣们的反对自北部九边调兵,北上大漠,只盼着一战之后能如高祖一般垂名青史。结果自然是中了青木之计,朝廷兵马大败,随驾重臣死亡殆尽,皇上被俘。接着夷人兵马南下,围住京城。不过他们想以皇上和皇子为要挟进入京城却没有成功,京城里没了天子,朝臣们到慈宁宫门前求见,皇太后上了大殿一口便回绝了夷人,又下了懿旨,死守京城! 宁婉就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无意间嘲讽皇上会被青木父子骗到大漠上,不想竟一语成谶。虽然说中了,可却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便又想到,“也不知皇太后现在如何了?” 这些年宁婉每到过年和千秋节时都不忘记给皇太后送上精心准备的礼品,献上的东西自然是最贵重的,但最重要的却不是物件,她永远记得皇太后对铁石和自己的好。而每每得了皇太后的赏赐或者书信,知道皇太后一直过着淡泊清静又自得其乐的日子时,她就很开心。 现在皇太后就算是再不愿意干政,也搅到这乱局之中,听说她还带着全套的皇太后仪仗上了城墙,向京城的百姓表明她要与京城共存亡。如今京城官民,全部唯皇太后的马首是瞻,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她可是皇室正统的代表! 从不提一句朝政大事的皇太后,就是当年为铁石求情时亦没有说一句铁石的政绩,最多道一声他曾救过先帝,现在竟然如此强硬,真是想也想不到。 不过宁婉还是相信皇太后能将京城的乱局平定下来。细细想来,皇太后实在是个极聪明极睿智的人。还记得当年在一起打牌,大家想法子让她赢钱,哄她开心,其实她都看得透透的,只是不肯说而已。先帝、敬王、当今皇上,哪一个的心思禀性她不是明明白白的?所以她完全没有靠着娘家就稳稳地坐在皇后、皇太后的宝座上! 果然,皇太后主持朝政后守住了京城,夷人见辽东大军破敌后又一路向西压了过来,只恐归路被截住,且又有各地勤王大军进京便挟持皇帝退回了大漠。 可是,宁婉也没猜到朝局稳定后皇太后立了东平郡王的长子为新帝。 夷人退兵后,皇太后便为皇上和皇子办了隆重的丧仪,虽然没有人亲眼看到皇上和皇子被夷人杀害,而且大家都都觉得夷人轻易不会杀了皇上和皇子的,毕竟他们还指望着奇货可居呢,但是丧事还是办了,很显然就算皇上和皇子回来了,他们也不再是皇上和皇子了。 即使早知道皇太后不是如外表看起来一般的温和恬淡,但宁婉有时亦很难想像到她能如此铁腕,以一场葬礼直接将皇上和皇子打入了永不得翻身的地狱,然后为“死去”的皇上立嗣。 皇上,不,现在应该称为先皇了,原本便子嗣不丰,先前立下的太子早薨,如今还剩下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他一起被夷人掠走,是以立嗣便要自皇族之中选择。 宁婉在心里再三赞叹皇太后的精明。诏示天下人皇帝和皇子过世,不仅绝了夷人的狼子野心,也绝了皇上重回朝中的可能;立嗣又断恭王继位的可能,毕竟兄终弟及怎么也不如父死子承来得名正言顺;最关键的是嗣子的人选完全可以由皇太后决定,于是她最后绕过了血源最近的敬王之子,抱养了东平郡王的长子为嗣孙,并立为新帝。 357、梦圆 ...   新帝即位, 皇太后铺政。两年后, 朝政清明,百废俱兴。      春风吹来的时候,洛冰如约到辽东为女儿送嫁了。      当初在京郊的长亭为儿女们约定亲事时, 谁能想到如今洛卢两家的兴盛富贵呢?      洛冰的起复便在在第一次夷人兵临京城时, 到了第二次夷人到了京城之外,皇太后直接调当年守城有功的洛冰为兵部尚书, 入阁参与军机,主持守城。而卢铁石自重回辽东后亦因战功被任命为铺国将军、接替战死在青木父子手下的定武侯为辽东总兵。      虽然盛极一时,但两家人都知道,不论富贵还是落魄, 这门亲事总不会变的。      宁婉自嫁了槐花儿后便开始准备娶儿媳妇,嫁女时免不了担忧女儿在婆家过不好,自家娶儿媳进门时自然也要替别人家的女儿着想,更何况木朵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怎么也不想她受一点委屈。      亲事的盛大自不待言, 辽东的亲朋好友都来了,便是卢家的亲家靖海王也带着庞大的船队前来祝贺,虎台县城外卢府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书房里却静悄悄的,宁婉让下人们都守在外面,亲自给书房里送茶。并不是不放心家里的下人,而是他们商量的事情太重要了,一丝风声也不能漏出去。      打扮成下人跟着洛冰前来的锦衣卫丁千户指着舆图说:“这是我用了几年才画出来的,正是青木部落王城的地势图。”当年他明明探听到青木父子的诡计,但无奈皇上半点也不肯信,依旧往设好的陷井里走,太皇太后得知后,赞叹他的本领,升他为千户后并再次派到北地侦缉,才有了如今的舆图。      靖海王世子看了半晌的图,也指出了一处,向他的父王道:“这里就是我们近来探查到的比辽东还要北的港口,能停泊最大的海船,而且经冬不冻。”      铁石就道:“我带三万兵马悄悄自虎踞山向东,乘船绕到青木的王城背后,登陆后一举将他的老巢拿下!”      洛冰就点头道:“太皇太后深知辽东对于制夷之重要,因此命我借着送嫁的机会来与大家商定战策,还给九边各处都发下了懿旨,大家约定时间,一同出塞痛击夷人,一雪国耻!”      高祖之后,再无人北上大漠主动出击攻打夷人,不想太皇太后以女子执政,倒有如此雄心壮志,宁婉听了竟觉得热血沸腾,悄悄地掩了门退出,到厨房给他们做了拿手的饭菜送了进去。      松儿成亲一个月后,就随着父亲北上出兵了。      这是高祖之后近百年来朝廷对北地最大的一次用兵,辽东五万兵马、靖海王两万兵将,再加上其余各边塞,共有十几万人,春末出兵,横扫大漠,杀夷无数,俘获青木父子并夷酋数十人,秋初方回。再经入京献虏、朝廷庆典等等,卢家父子年前才重新回到辽东。      铁石以军功得封平北侯,镇国将军,加太子少保,松儿也升为三品指挥使,柏儿和榕儿虽小,但也各有荫封。宁婉笑着带了木朵到厨房给他们父子煮了面,一家人围坐吃面说话,“夷人受此重创,想来几十年内都不能平复,辽东又能安定许久了。”      卢家父子就道:“且经此一战,朝中人人振奋,正是中兴之态!”又说起了两亲家,“靖海王府在这一次出兵□□劳极大,退兵回来后王爷便带了世子、世子妃朝见太皇太后和天子,太皇太后大加称赞,赐下丹书铁券,封靖海王爵世袭罔替。我们的槐花儿果然是有福气的,才嫁到王府形势就稳了下来,就是我们的小外孙子也被太皇太后破例封了王世孙。”      “洛大哥倒是激流勇退,不管太皇太后怎么挽留,也要致仕回江南。他说回乡后不再重修闲园了,而是打算建一所书院讲学,不只教导洛家子弟读书,也会招收各地学子。”      其实自杨家灭族之后,洛家早重新成为江南最著名的门第了,可是洛大哥的志向又不止于此。宁婉就笑,“我们的两个亲家都很了不起呀,如此看来我们家真成了名门了!”      这个年过得格外热闹,木朵儿又在大年初六生下卢家的嫡长孙,更为家里添了一喜。      年后,宁婉就向铁石道:“你陪我去迷觉寺还个愿吧。”      北征大漠毕竟是极凶险的,虽然事先有了许多周密的准备,但是塞外的情形终究难以把握,当日宁婉带着木朵和两个儿子在迷觉寺里念了一个月的经文求佛祖保佑呢。现在铁石和松儿凯旋而归,木朵又生下孙子,正应该郑重地还了愿。      挑了个日子,夫妻俩备了香烛、供果等等带了两个小儿子上了迷觉寺,拜谢佛祖、听讲经文,原本午后便要下山,方丈却笑言邀道:“正巧明日舍身崖前有佛事,两位施主不如留下观礼。”      “舍身崖?”宁婉就笑问:“我来迷觉寺已经好多次了,年前还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怎么从没听过见过?”      方丈就道:“舍身崖原为本寺密地,建迷觉寺时有圣僧曾于彼处开坛讲经,见众生悲苦便以手划出一处断崖道:‘若能舍身崖下便可脱诸多不如意而登彼岸,重入轮回。’当日听经者数千,并无一人能舍出皮囊,圣僧便叹,‘日后留与有缘人吧!’便飘然而去。此后鄙寺便每隔八千四百日在圣僧讲经处做佛事,又遵圣僧之命从不宣扬,只随有缘人到此观礼。今日两位施主逢此佛事,正是有缘人了。”      还愿本就无需挑黄道吉日,且宁婉这一次与铁石还愿,只为表达他们的虔心,因此不欲闹得人人皆知,特别选了没有佛事之日悄悄过来,此时听了这般奇事,不由心动,向铁石看了过去。      铁石知道媳妇想看就点了点头答应了,“多住一日也好,山上清静,我们只当多歇一日就是了。”      山寺清冷,酉时便已经漆黑一片,宁婉便铺了被褥早早躺下,半晌却睡不着,听着猛烈的山风呼啸而过,仿佛要将迷觉寺吹走一般,突然间一个激灵,她听过舍身崖!      那是在哪里呢?      宁婉深思良久便想起往事,虎台县城被夷人围了整整一个冬天,再也守不住了。城里的人每天都在减少;弓箭刀剑越来越不足;最主要的是粮食已经快没了,人若是吃不饱怎么也没法打仗的。      自从钱县令殉国后,赵典史家便掌着县城里的所有事务了,其实也就是宁婉管着,她最清楚城里粮食还剩下多少。与她同样清楚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瘸子将军,存粮的多少自城池被围后就成了秘密,她只告诉他一个人。      这一天夷人攻城的间歇,瘸子将军过来找她,“二少奶奶,我有事与你商量。”      自从那天他用灼热又狂野的目光看着自己又差一点扑上来之后,他们就没有见面了,宁婉每次送饭送水都小心地想避开他,而他呢,应该更是早早地躲开了自己,所以原本天天在一起的人突然间生疏了。宁婉就点了点头客气道:“卢将军有事请讲。”      “夷人今日来了一个大首领督战,可能是他们的王族,我特别放任他们攻到了墙头上,让他们觉得明天一定能攻下虎台。”瘸子将军与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箭楼里温声道:“接着我会想办法在他们最松懈的时候射杀那个大首领,然后带着大家突围出去。”      那天他是说过要救自己出去的,还有赵国茂。宁婉一点也没怀疑,他有这个本事!但是她不愿意,她宁愿与他一直在虎台里守城。就是自己再无知也能明白突围出去有多难,而且送大家突围的人恐怕更难逃出生天。      可是不等自己反对,他已经不容置疑地吩咐了,声音还是那样温和,“你带着人将仓库里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让大家吃几顿饱饭,再做一些干粮,分给百姓们。”对于突围,他一定已经想许久了,因此条条不紊地安排下去,什么时候开城门,大家怎么出去,出城后向哪个方向逃。      宁婉眼泪就下来了,“我不想走。”      “就是现在不走,城也守不住太久了。按我说的做好准备,机会还是很大的。”就像是知道宁婉心里怎么想的一样,他又说:“也不只是为了救你,我想让城里更多的百姓都活下来。”      宁婉看着他黑黑的眼睛,眸色深得看不到底,她想说什么再也说不出来,只得哽咽着点了点头,退下去按他的吩咐尽力做好一切。      瘸子将军的确是神一般的英雄,他果然在第二天的午后射杀了那个大首领,宁婉呆立在城墙上听着夷人大呼着“哈尔朗”的名字有如潮水般地退向一处,心里的震撼无以言述,却被他猛地拉住胳膊,“赶紧带着赵国茂出城,然后就去迷觉寺!”      这是昨天就定下的路线,据瘸子将军猜测,朝廷之所以没来人援救,恐怕出了大事,因此让大家分几路逃命时不要去大的卫所和府城,而是分散到乡下偏僻之地,他为宁婉安排的就是迷觉寺。      宁婉相信他一心要救全城的人,但莫名地更感觉到他最关切的是自己,为自己选了最好的出路。夷人虽然凶残,但他们信仰神佛,对僧侣道士都很宽容,虎台城外的迷觉寺历经过数次夷人进犯都保全了下来。      他一定是为此才将自己和国茂分到了这一队的!只是这样的话宁婉怎么也问不出口,而她知道就算自己问了他也一定会否认的。因此宁婉什么也不说,其实她亦说不出话来,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情谊和眼泪涨得满满的,若是开口立即就会大哭起来,可眼下根本不是哭的时候,于是她将自己为他做的干粮用力地塞进他的怀里,然后拉住赵国茂跟着人群向城外走。      赵国茂早被她教了要乖乖的不许吵,可他还是好奇,四处张望了一会就小声问:“二少奶奶,我们要去哪里?”      宁婉就“嘘”了一声,“你只跟着我走,到时候就有好吃的了。”      虎台城突然间四门大开,城里的百姓们有如潮水般地涌出城,趁着此时夷人无心顾及赶紧逃命。可是这样大的动静夷人不可能不发现,很快地,他们骑上马冲了过来。人哪里跑得过马,宁婉瞧着身旁不断有人被马踩倒,被夷人打伤打死,但更多的人还是跑了出去,毕竟瘸子将军争取到最宝贵的时间使得大家到了旷野之上,夷人想将百姓们全部追上杀掉是不可能的。      通往迷觉寺的山路就在眼前,赵国茂却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二少奶奶,我脚疼,我不要跑了,我要吃桂花糕!”      宁婉又急又气,拼命地拉着他,“国茂听话!赶紧起来跟着我跑,要不就再也吃不着桂花糕了!”      可是赵国茂身子虽然强壮,但毕竟从小娇养长大的,就没吃过什么苦,且他又不懂事,此时挣开了宁婉在地上打着滚哭了起来,“我不跑!我就要吃桂花糕!”      宁婉去拖他,哪里拖得动,不小心又被他胡乱挥舞的胳膊打了几下,便有几个经过的的人匆忙叫她,“你赶紧跑吧,别管他了,夷人追来了!”      果然几个骑在马上的夷人有如旋风般地冲了过来,他们残忍地大笑着,手里挥舞的刀上还滴着血,宁婉再回头看在地上滚成泥人的赵国茂,他还无知无觉只专心地哭闹,以为只要闹了这一场,就会有香喷喷的桂花糕吃了呢。      想救走赵国茂是不可能了,但是宁婉也不打算自己跑掉,虽然她可能逃出去。但当初自己可是答应了离世前的赵太太,只要自己活着就会顾他,那样就陪着他一起死吧。她索性也不再拉赵国茂起来,而是在他身边坐下闭了眼睛,其实她早累得很了,一直一直,都非常累,早些解脱也不是坏事。      可是过了许久,只听一片刀兵之声,那刀却还没有砍过来,赵国茂却不哭了,拉着她的手笑道:“二少奶奶,你快看!他们打得真好看!”      宁婉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瘸子将军来了,他骑着一匹白马,正挡在自己和赵国茂前面与几个夷人战在一处。      明明开城门的时候他带着所有的兵将们留在了最后,自己曾回头去看,只见他们迎上了夷人。还有他的大黑马早杀了煮肉分给全城的人吃,那一日他一直坐在箭楼里没出来,宁婉知道他伤心,拦了想给他送马肉的人,亲自做了一碗面给他端了去。现在的白马一定是自夷人手上抢来的。      宁婉怔怔地坐在地上看着卢铁石将几个夷人斩于马下,然后走过来把自己和赵国茂抱到了马上,“赶紧上山,到了寺里就安全了!”      赵国茂早又笑开了花,“我们骑大马了!”      宁婉无心却管他,只体会着他抱着自己的那种特别的感觉,战栗着要从马上跳下来,“让国茂走吧,我陪着你留下!”因为她明白他是不会逃命去的。      卢铁石将她按在马上,向她笑了,守城这几个月里他黑了瘦了,但是眼睛还是亮亮的,牙齿还是白白,灿烂得有如春日的阳光一般,在马身上轻轻一拍,那马就跑了起来,宁婉只听着他说:“我愿意你过得好!”就被马载着走远了。      迷觉寺的方丈极慈悲的,见了逃上山的百姓们一面宣着佛号一面将他们带到后山,“这里有一处舍身崖,在密林之中,外面的人都不知道,你们只管住下,贫僧每日会来给你们送饭。”      宁婉呆呆地上了山,此时却突然醒悟了一般,“舍身崖?为什么叫舍身崖?”      方丈就合掌道:“当初建寺时曾有圣僧前来讲经,指此处命为舍身崖,意为舍去皮囊,脱去今生种种不如意,重入轮回。”      宁婉原本满心恨意,她从来都是一心向善,可世道不公,让她眼见着家破城陷,还有他就这样离自己去了,如今就如醍醐灌顶一般,将赵国茂推给方丈,“请方丈收留他,他是赵家的二少爷,如今赵家唯一的男丁,将来夷人回到大漠后,赵家的所有产业都捐给寺里供奉。我要入舍身崖,只求佛祖上苍能让我们重新轮回,不再受如此苦难!”      说着她就向那深不见底、白雾茫茫的舍身崖内纵身一跳,只觉得耳边风声阵阵,身上的疼痛、寒冷一下子都没有了。      宁婉猛然间醒了过来,听着铁石悠长的呼吸声哑然一笑,原来是南柯一梦!但这梦还真真地在她的心中,就像她先前曾经做过的几个梦一般,她觉得都是真的。只是与以往自梦中醒来的害怕不同的是,知道了因果轮回她特别的安心,向铁石温暖的怀里靠了靠,重新合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用过素斋方丈便来相请。      宁婉与铁石手牵手随着方丈和僧众们向后山走去,就见到了梦里所见的舍身崖,突出的山石、嶙峋的老树、还有那深不见底的深崖和白茫茫的迷雾,完全与过去一样。僧人们颂起了佛经,出尘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佛事完毕,宁婉上前行了礼,又恭敬地问:“方丈,这舍身崖的故事是真的吗?”      方丈便合掌一笑,“贫僧修行浅薄,倒不懂真假,只知道圣僧传下的谒语,先前已经向女施主说过了。”      夫妻俩儿便告别方丈,骑马并绺下了山寺。铁石在媳妇儿耳边笑问:“难不成你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不必打听什么舍身崖,说出来我帮着你办了。”      宁婉轻轻抚了抚肚子笑了,“你倒替我找一找不如意的事,我自己竟找不到呢!”似梦非梦的往事都已经过去了,她觉得现在的日子最好不过,平静而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全文就完结了,谢谢大家!滟滟爱你们! 最后一定要打着滚儿求预收,求作收! 随后还有几个番外,可不知为什么,原本提纲设计好的番外却没写好,而只是听了大家建议才有的番外——卢振(铁石的爹)和周婧(周夫人)两个渣的故事最先写完了,因此今天晚上先将他们的贴出来,至于其余的,就等到三月吧。 本书由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