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作者:空谷流韵   文案:   好吃不懒做的现代姑娘姚欢,穿越到北宋哲宗时代,从汴河边大排档般的小饭铺开始创业。   美食,言情,宋代文化   党争,谍战,汴京风俗   穿越后,我想要一个怎样的男主呢?不要一言九鼎的尊上,不要许卿后位的帝王,不要呼风唤雨的一方霸主,不要腰缠万贯的京城首富。   只要一个能够解读“平凡人生与平凡世界”的平等的灵魂伴侣。 楔子 汴河边的送外卖小哥   槐月尽,榴月初,近午的太阳已有烘烤大地之势。   大宋开封府,承平日久的阜盛都城。   此刻,汴河两岸的凉棚饭铺正是一天里最忙碌的时候。这些棚子自是比不得中上等的酒楼食肆般模样体面,做的不过是商贩走卒、力夫游民的生意,卖的吃食倒也五花八门。   羊油韭饼,芥辣粉,糟鱼糟蟹,腰子汤面,煎豆腐,炙茄子荤的、素的、酸的、辣的,各种香气,经了高温和东南风的助力,呼啦啦慷慨地四散弥漫,引得汴河上的船工们也伸长了脖子,纷纷高声赞道:“香煞人也!”   灰葛短衣的小伙计阿四,从饭铺里钻出来,头上顶个扁扁的大竹箧,急匆匆往汴河下游的东水门方向跑。   雇佣阿四的这家饭铺,专做煎下水,尤以煎猪大肠出名。肥肠切段,将将炙到断生,油润润的,蘸上店里秘制的醋齑酱,肥而不腻,荤香与素味交融,教人满足得很,为了吃第二口,神仙都不稀罕去做了。   羊腿猪排,在本朝可不是卖苦力的汉子们能随随便便吃得起的。好在有钱人家自视口味高洁清雅,肚子腰子上桌也就罢了,猪大肠则哪里进得宅门。   富人们看不上的下水,成了穷人们满足口腹之欲的福利,一份煎猪肠不过十几二十,却美味诱人,油脂又足够,自然热销。   刻把钟点前,几艘船的船工们都隔空喊话,定了这家的炙肥肠。店东家熟能生巧,眨眼间已将炙得火候正佳的猪肠和蘸料,用箬壳一份份包了,码在箧篓里,交予阿四。   汴河上往来的大型船只,到了桥下要收折桅杆方可通过。白日里航道拥挤,船家须费时排队。   阿四自从在饭铺做了伙计,几年来送餐无数,早已摸准了脚程节奏。莫瞧他冲出饭铺后的十来步麻溜得很,那是做给东家看的,证明自己是个多么勤快的雇工而已。   实际上,行过几株柳树、一个船坞后,阿四的脚步就放慢了。   定餐的几只漕货船,很快出现在阿四的视线里。阿四估摸着它们须一炷香的辰光才能收桅过桥洞,便怀着悠闲的心情在大柳树下的石墩子上坐了,觑着那些结伴出游、络绎行过的小娘子们,饱饱眼福。   忽地一阵喜乐喧闹声自街巷处传来。阿四忙扭身,伸长了头颈。   老天遂了他看热闹的心思,一支红彤彤的花轿队伍果然拐到了汴河边的大街上,恰往这里行来。   虽则街上摩肩接踵,但人们此刻俨然是脂粉店里做买卖君子成人之美,好歹将街面让出四五分,教这喜嫁队伍平顺且威风地通过。   又有那懂门道的浮浪子弟或嚼舌老妪,指点道:“你们瞧嗬,喜车外只见媒人娘子,并几个养娘宋时“婢女”的通称和小厮,不见新郎倌骑马领头。这女方,定是高攀,男方那头定是不太瞧得上这门亲事。”   阿四却只直勾勾地盯着那喜车上的绮丽茜纱。   须臾又恨恨哂道:“俺今年才开始领工钱,每月也只八百,虽说吃住都在饭铺里,但一年攒不下十贯的日子,不知何时才能娶到娘子。”   他暗自悻悻之际,眼前的喜嫁队伍却停滞了。   原来是一群纤工正蜂拥而聚,由军士模样的人呼喝着分派次序,准备为一艘漕运官船拉纤,故而阻塞了道路。   阿四自叹命贱,没了看热闹的心情,遂站起来,单手拍了拍屁股,准备继续送他的猪下水去。   陡然间,只听身后几阵惊呼,尖利的老年女声掺杂着纷纷而起的清脆少女之音。   阿四被惊得一哆嗦,抓稳了箧筐,回头望去。   正看见那头戴喜冠、一身青绿袍服的新娘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桥头的木柱撞去! 第一章 穿越得了个牌坊(上)   前额延申到整个颅脑的剧痛,耳畔响着七嘴八舌而急促纷乱的人声,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   但又有些陌生。   和过往的体验不同的是,剧痛虽然是火辣辣的,但伴随着温热的液体流淌过面颊,比从前那种无尽深渊般的癌痛折磨,竟要好上许多。   姚欢的睫毛被鲜血糊住了。咸腥的血流淌到嘴角时,她感到有几根手指似乎在拨开她的头发。   这手势不慢,却很轻巧,指尖小心翼翼地探抚着她的脑门。接着,滞顿片刻,一条柔软的绢帛之物贴上她额头肌肤,缠绕两圈,压得紧紧的。   她还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植物的清香。   “新娘子还有气吧?”   “掐人中,掐人中!”   “瞧这模样,挺俊呐。”   “半边面孔都是血,兄台还能辨美丑,果然是赏花圣手,哈,哈哈哈”   “天爷呐,姚家小姑奶奶,这大喜的日子里,富贵前程你不要,年轻轻地偏要投阎罗!”   各色人等的各样言语纷涌而来之际,与这些乱七八糟、毫无善意的聒噪嚎哭完全不同,有个男子的语音,温淳而坚定地响起来。   “莫睡过去,应一声!”   犹如穿过漫漫长夜的姚欢,忽地被这副嗓子激活了灵府一般,神志由浑沌走向清明。   她眨着眼皮,想要睁开双目,同时翕张着双唇,好像缺了水、垂死挣扎的鱼儿,但到底在对外传递着“我还活着”的信息。   “娘子可能视物?想呕么?”   男子继续问。   姚欢勉强抬手虚虚一摆,继而终于勉力睁开了眼睛。   她看清了男子的脸面貌竟然比他的嗓音年轻不少,应也就二十来岁,眉头蹙着,眸中投来的目光却充满了鼓励,这使得他的容色在沉静之外,多了几分暖意。   可是可是他的打扮,是古人!   不光是他,这周围乌泱泱围着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冠冕幞头,袍衫裙裳的,都是古人打扮!   姚欢不及深想,忽听几阵女声喊叫,紧接着,人群被撕开个口子,一个发髻齐整五官秀气、袖子在腋下扎起的中年妇人冲了进来。   “欢娘,欢娘!”   妇人带着颤抖的哭腔,但未歇斯底里地失控,而是敏捷地伸出手去,替换了扶住姚欢肩头的男子,一对好看的杏眼瞪着姚欢血糊糊的半边面孔。   男子眼锋迅速扫过,他认为,这中年妇人急迫仓惶的关切眼神,是至亲辈才有的。   果然,妇人又开口道:“姨母来了,莫怕!”   她仿佛捧着块豆腐似地,将姚欢的躯体搂在自己胸前:“好孩子,傻孩子,你这是何苦!”   男子眉间一动,退远了些,言简意赅宽慰道:“阿嫂,在下是郎中,方才事急从权,查看了小娘子的伤处,头骨应无塌碎之处,只须提防留有内伤。”   姚欢则愣愣地,与眼前自称姨母的妇人四目相对。   “还真有穿越这事”   姚欢神思闪回,在难以置信的同时,又很快带上了一丝自嘲。   我这副病躯,将和精神的苦楚都吃了个够够的,临了该捐的器官都捐了,壳子也送给医学院解剖去,竟然又换了个时空活过来?   姨母见姚欢凄怆的模样,俨然就是姐姐生前病中常带的神色,一时间姐妹之义与舐犊情深交融,气血上涌,四顾一望,锐利的目光已盯上了送亲媒婆和一个管家模样的老翁。   姨母的那张俏脸眼见着就从煞白变得通红,狠狠地咬了咬牙槽,正要指着对方破口大骂,忽听人群外一叠声威严的呵斥。   “章帅车驾,尔等何故拥塞街道!”   众人纷纷仰头,一见骑在高头大马上喝问的是军士服色的男子,唬得又忙将脑袋埋了下去,呼啦啦往两旁避让。   然而军士话音刚落,身后即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纵马上前,摆摆手制止了这辞色严厉的属下。   老者身着紫袍,身架并不魁伟,目光扫来却犹如鹰巡疆。人群里有识得几个护卫军士穿着乃西军服饰,又听他们尊称老者“章帅”登时议论起来。   “这是秦凤路经略使章捷老将军?”   “必是章经略无疑。他麾下的秦凤军可是俺大宋边军里一等一的勇将悍卒,这些年将西夏蛮子打得哭爹喊娘哩!”   “听说上回章相公设伏,差点逼得御驾亲征的西夏梁太后跳崖。”   “妙哇!俺大宋于契丹萧太后头上吃的亏,倒是在西夏梁太后头上讨回来了。左右都是北蛮子,揍谁都一样。”   “兄台所言极是,我大宋健儿雄起!”   老帅章捷,对市井闲议充耳不闻,控着缰绳,引马来到姚欢和姨母跟前。   媒婆身旁,年界五旬的姚宅管家杨翁,方才突遇这大变故,懵了半晌,此刻已渐渐回神。   杨管家本以为事到如今,小主人只得认命,现下面对这番情境,心头忽地捕到一线生机。   果然,识人眼色颇为锐利的章老将军,抬起马鞭指向他:“老翁可是这新妇的娘家人?”   “我呸,什么娘家人,俺才是这孩子的娘家人!”   不待杨管家回话,姨母已啐了一口,接着大声禀道,“上官,大将军,请恕草民无法起身回话。草民乃这孩子的姨母。俺姐姐身子弱,抱了几年药罐子,撇下女儿西去。姐夫续了弦,却是纳了个恶妇。去岁姐夫也走了,那恶妇自是想和自己生的崽子霸占家财,忙不迭地要将我外甥女撵出去。”   “撵出去?我大宋女子,十三岁即可嫁人,你这甥女,瞧来也有十岁了,本帅看这亲迎队伍亦不寒碜,想来男方并非低微的人家。若继母待你甥女不善,她适龄嫁人,有个依靠,岂非一条上佳之路。你一老一少两人,缘何要这般当街哭闹寻死?”   章捷虽面色和缓,但通身久积而成的沙场威势,如无形之掌,压得人语噎。   旋即,他马鞭一挥:“你这妇人噤声,本帅要听管家道来。”   杨管家忙上前作揖行礼,目光怯怯,口齿却清楚:“大帅容禀” 第二章 穿越得了个牌坊(下)   白发老将军章捷,将杨管家的一番话听了,面色陡变。   他“噌”地翻身下马,将鞭子扔给属下卫士,大步迈到姚欢跟前。   “小这位姚家娘子,你的你的婚誓之人,可是殉职于洪德城?”   姚欢于缩肩忍痛之中,实则已将老管家杨翁向章捷禀报的缘由,听得分明。   她竟然能理解此世人们的语言。   除了一些舌尖音和短促的入声词外,年轻郎中的温言细语,姨母的爽利斥责,章老将军的森严问讯,杨管家的简练叙述,姚欢听来,都不算费力。   然而,她不敢开口,或者说不知如何开口。从表达的口音到表达的内容,她都惶然无把握。   看来,她虽穿越到这具古代姑娘的躯壳上,却并未完全融入这姑娘的神志与记忆中。   但唯独章捷提到的“洪德城”三个字,陡然如利刃般,剜得她心头一恸,更甚于弥漫头部的重伤。   顷刻间,姚欢无法控制地,从抽噎到咧嘴哀哭起来。   揽着她的姨母,死死盯着姚宅老管家杨翁,眸中怒意到底熄了三分去。   “这杨管家,向大帅禀报原委时,言语间倒是悯恤欢娘的。想来他一个老仆,奴契在主家手里,哪里能制住那恶妇,只能眼睁睁看着欢娘上喜车。”   姨母嘀咕须臾,冲杨管家点点头,算是表示有限的和解。   因又见姚欢啼哭不已,姨母便替代外甥女向章捷禀道:“章大帅,这杨翁是俺姐夫家世仆,亦算得看着俺外甥女长大。他所言属实。俺姐夫,本就是北方姚家的一支,他虽是书吏,却有一老友在西军效力。俺外甥女与那位军爷的儿子从小青梅竹马,早早便定了婚约。姐夫姐姐搬来开封府后,他两家仍商定,待俺外甥女过了十八岁,便回秦州与那儿郎完婚。未料得去岁初夏,俺姐夫正病重时,秦州来人报信,说那儿郎和他父亲,都在打西夏洪什么城的时候,殉身疆场了。”   姨母说到此处,葱葱玉指倏地点向一旁那战战兢兢的送亲媒婆:“我外甥女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她明明在我姐夫西去之前得到父亲应允,要为那殉职儿郎守节,此生不再从人。偏你这官媒娘子,是俺姐夫那恶毒继室的亲戚,两婆娘合计着,将我外甥女卖去曾家,给那半死不活的药罐子冲喜”   姨母那最后半句话甫一出口,杨管家脸色一变。   而那送亲媒婆则仿佛顷刻间醒悟过来,恢复了战斗力,抢上前来,冲姨母啐道:“咄!你这泼妇当真不知好歹,竟这般口吐秽言,诬毁堂堂曾枢相的孙儿。曾府累代皆是国朝名臣,姚娘子能去做曾府的孙媳妇,已不知是前世积了多少德,才有今世这高攀的福分!”   “住口!”   章捷一声断喝,如平地惊雷,吓得媒婆扑通跪地,不敢再开腔。   章捷是老于军旅的宿将,战场上瞬息万变,他都能很快理清头绪,今日这偶遇的一场风波里,出来说叨的角色,又个个伶牙俐齿,因而他已完全弄明白了。   章捷此番自秦州回京,一方面是向天子奏禀西路军的边防军情,另一方面还要去拜会自己的上司宰相章惇。而这两位章姓大员,将要在会面中商议的,可不止是打西夏人那么简单。   章捷万没料到,自己今日竟撞上了知枢密院使曾布的孙子娶亲,而且还是这么一出已然大白于街市上的闹剧。   当朝知枢密院使曾布,跻身宰执班底的重臣,长孙曾恪却是个庶出,先天羸弱,且据传不能人事,东京官场确有所闻,章惇也和章捷提起过。   “人若废了,赫赫曾府,聘个小门小户但也算是官身人家的女子进门,姑且放在庶长孙房里做做样子,倒也说得通。”   章捷自语道。   紧接着,有些念头在他脑中飞电般闪过。   再度昂首扫视周遭众人时,章捷那如炬双目中,竟也隐隐有了一层泪光。   “洪德城,”老帅哽咽道,“是大宋子民都应该记住的名字。夏人嗜利猖狂,数十年来屡寇我境,不重惩何以休兵宁土?洪德城一役,我大宋秦凤军酣战一场,西夏兵将窜逃坠崖者不可胜数,我大宋一血前耻、大涨士气。好男儿马革裹尸,心爱之人誓为他守节,这般深情义举,位在枢密院的曾相公,曾公子宣,他怎会视而不见、强人所难?”   章捷说到曾布的职位和表字,故意加重了咬字力度,生怕在这嘈杂街市传得不够远似的。   继而,章捷又指着那官媒婆娘道:“定是你,串通姚家继室,蒙骗了曾府!你既是朝廷的官媒娘子,老夫穿着这身朝廷命官的袍子,便可管得你。徐业,赵延”   名叫“徐业”和“赵延”的两名精干卫卒听得唤,忙疾步上前听令。   “徐业,你此刻便押着这官媒娘子、姚宅的管家和喜嫁队伍去曾府,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再替老夫向曾相公告个罪,就说本帅人老了,爱管个闲事,况且这姚家娘子的夫婿又是战死在我秦凤军中的,本帅的军功,可都是这些孩儿们拿血肉一寸寸挣来的,本帅岂能辜负了他们的家眷遗孀。教曾枢相知悉,本帅作主,今日这女娃子,不去他曾府拜堂了。”   “赵延,你护卫着姚娘子和她姨母,去她们想去的地方,若有人阻拦寻衅,就把本帅和徐业说的最后头那句话,再原样说一遍。”   “喏,属下明白!”   姚娘子抗婚怒触柱,章老帅仗义救孤女此刻,周遭围观的东京百姓,不少人甚至连之后几日“瓦子”里艺人们的说书题目都能脑补出来了。   真是一出感人肺腑、酣畅淋漓的活剧呐。   看完好戏不欢呼的群众不是好市民,于是顷刻间,鼓掌声,喝彩声,“小娘子刚烈”、“章大帅公道”的赞誉声,轰轰然从四面八方响起。   章捷的脸上终于现出长者的慈蔼之色,他松了眉峰,向姚欢问道:“你愿去何处,心理可有计较?”   姚欢虚弱地抬手,去搂姨母的脖颈。   姨母喜道:“天可怜见,今日总算遇到大恩公作主,你从此以后便可放放心心地与姨母过活了。”   姚欢心想,我还能去何处,甫一穿越来,撞个头破血流不说,竟还抱上了个贞节牌坊!先捡个看上去对自己最有善意的人投奔呗。   章捷吩咐的护卫赵延,已去叫了一辆路过拉客的驴车,人群中又有几个热肠子的妇人,相帮着姨母将姚欢扶上车内。   姨母刚一叠声地道完谢,忽地想起一事,又往那喜车队伍冲去,拦住杨管家道:“欢娘的嫁妆呢!”   杨管家一愣,旋即会心,指着队伍中的两个箱子。   姨母朗声道:“我的欢娘,乃她父母的掌上明珠,我姐夫姐姐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留给她的也必不止这些。今日先将这原本就是她所有的物件取走,其他帐,改日再算。”   言罢,气咻咻地指挥着挑箱子的小厮们,将东西放去驴车上。   章捷瞧着姨母扎起的袖口,辨出那上面几处油渍,不由暗道,这姚家的小姨子倒是个又精明又泼辣的,想来是市井里开食肆的商户,今日若不是她会哭会闹,曾相公的丑,恐怕,还出不到位呐。   章老帅面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促狭讥色,转身要上马时,目光蓦地又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为姚家姑娘验伤包扎、自称郎中的年轻男子,正随着四散开的人流,缓步离开。   “小郎君留步,”章捷叫他。   年轻男子回过头,一脸恭敬,向章捷作揖行礼。   章捷的嗓音低了三分:“你这后生,今日行了个大善。”   年轻男子谦逊回言:“谢大帅,草民祖上是坐堂医家。”   章捷冷呵呵地一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唔,我是老了些,但眼睛不花,又坐于马上,看得分明,姚家娘子撞向木柱时,你阻了她一把。”   男子不语,却将头更低了些。   章捷盯着他道:“事起突然,你不过是途经,却能反应如此机敏,着实不易。你年岁几何,现下在何处坐诊?”   男子禀道:“草民邵清,字静波,今年二十有三,祖父与父亲虽都行医,但望我从,因而草民于医术只是粗通,无力行医救人。草民有一间私塾,暂且给左邻右舍的娃儿们开蒙授课,散学后便研读经典,准备科考。”   章捷点点头,沉默片刻,方又开口:“邵郎君,你且安心备考,但改日若另有打算,我秦凤军亦是求贤若渴的所在,士未必没有用武之地。”   邵清行了大礼道谢,目送章捷与侍卫们策马而去。   然后,邵清转过身,望着桥头木柱上殷红的血迹,蓦地有些惘然。 第三章 一碗腰花面   车到了门口,一个瘦瘦的小女仆,满脸惊惶地上来帮忙。   “欢姐儿”她冲姚欢行礼,“方才阿四跑来说了这桩大难,美团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她说着就拿袖子去揩眼睛。姨母连声啐道:“呸呸呸,小贱婢子说些甚么不吉利,快些扶欢姐儿进去。”   姚欢肿着半边脑袋和面庞,疼痛仍鲜明着,却觉得好笑。   姨母家这小丫环怎么叫“美团”啊?   “饿了么?你先去躺着,姨母给你做碗汤饼。”   安顿到屋中,将那一身喜服都脱了后,姨母对姚欢柔声道。   又补充了一句:“你最爱的腰子汤饼。”   姚欢艰难地往床头挪了挪,却发现这古时的卧具哪有床背可靠。脑震荡的余波令她觉得直不起脖子,只得干脆弓腰趴在床板上。   美团此时抱着个软软的枕囊进屋,见姚欢无力虚弱的模样,忙上前置好枕囊,将姚欢抱起调整了姿势,令她能舒服地侧身躺在枕头上。   这小丫头虽然瘦,力气倒忒大。姚欢暗道,眯着眼睛打量美团,见她一脸嫩气,也就是个后世中学女生的模样,估摸着大约十四五岁,眉毛淡淡弯弯的,黑黝黝的小圆眼,眼距挺宽,一个扁扁的鼻头,有几分憨态。   “欢姐儿这般可舒服些?”   美团殷殷问道。   姚欢“嗯”了一声。   “欢姐儿可要屙尿?”   美团又问。   姚欢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是问她要不要上厕所。原来“登东”、“出恭”、“净手”都是为了雅而绕弯的说法而已,普通人家可不就拈着白话来说。   姚欢正有此需,点点头,美团忙从屋角端来个有些斑驳、但瞧着还挺洁净的马桶。   事必,美团将姚欢又扶上床后,竟然还去屋角储着净水的铜盆里绞了帕子来给她揩手。   姨母家的仆婢,挺讲究的啊。姚欢嘀咕着。   自抵达这宅子起,她就在默默打量观察。驴车从汴河边没走多远就到了,周遭街坊的民宅比较拥挤,但都是有砖瓦的人家,不见破败茅草屋,也没闻到呛人的骚臭气味,应是城市里不算贫民窟的地方。   姨母家,一进门,就是个小天井,窄窄的,中央却有红绿之色,一方迷你的花圃。围绕着小天井,只三间屋子。正面厅堂,东西二厢。灶间估计在厅堂边两道墙的夹缝中往后走。除了姚欢现在躺着养伤的厢屋,其他两间屋子必定也不宽敞,因为左邻右舍的烟囱都近得很。   然目力所及之处,都收拾得干净齐整,桌柜床铺井然,窗栅边甚至还挽着纹样素净的帷帘。青绿色的帘子,被仲春午后的阳光,映照得格外好看,观之舒心。   而最教姚欢关注到的是,姨母,好像没有公婆、丈夫、子女   就这么一主一仆?   姚欢正思量间,姨母端着吃食进屋了。   嗬,好大一碗腰花面。   姨母殷切的注视下,姚欢不得不硬着头皮张开嘴,接住美团喂来的一大筷子腰花。   姚欢从小就不爱吃动物内脏,猪下水里又最怵腰子和大肠,酒店里收拾得再干净的火爆腰花,她仍觉得一股尿骚味,莫说吃了,闻一闻都要呕。   方才听姨母说要做外甥女最爱吃的腰花汤饼,姚欢虽然心中一个格楞,但又猜想或许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借了姚家姑娘的身体后,或许也会承接上这姑娘的口味习惯。而若是老天爷仍令她带着曾经的悲欢记忆般,带着自己前世的味觉喜好,那她也打定主意,既然穿来了这个时代,给啥吃啥。   不曾想,待得那软颤颤的一坨儿腰花入口,舌尖上竟鲜明地传来令大脑分外愉悦的信息。   一丝丝酸甜,一点点咸鲜,不凉不烫,动物脂肪特有的肉香中,又混着几分植物的清香,嫩嫩的弹性和韧韧的脆性,平衡得堪称完美。   真没想到,小小一块儿腰花,就让头顶绽放了多巴胺的礼花!   姨母自诩叱咤汴河两岸的猪下水美食圈,不论面对的食客是亲是疏,她最享受的便是在对方吃上美食的一瞬间,从他们眉间眼梢读到的那种愉快和满足。   外甥女好好一个如花似玉又质朴善良的孩子,因着刚烈的性子险些就与自己天人永隔,现下瞧着姚欢狼吞虎咽、分明真的活过来了的模样,姨母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作为庖者的得意,心头更充盈了对老天爷的感激。   谢谢老天爷,你一次次将我沈馥之的至亲夺走,好歹这最后一次,你可算是发了回恻隐之心,把姐姐唯一的骨血留下了。   姨母一高兴,发了兴致,往榻上坐了,打开了话匣子。   “欢姐儿,你母亲当年教我为厨时,总训示我五味不可偏颇。咸令人短寿,酸伤人筋骨,辛味损正气,苦味损心气,而若甘甜过甚,则有伤人志。所以,虽然姨母那间食棚里的炙猪肠和腰花汤饼,敢称汴京城里头一家,但业精于勤荒于嬉毁于随,在这两样吃食的调味上,俺一直仍要往深里琢磨了去。”   姨母凑上前,盯着姚欢碗里的腰花,继续娓娓道来:“下水乃至骚之物,却也是至香之物,调味不但要祛骚,更要将它的荤香衬出来。这些时日,姨母试了个新方子,将猪腰子撇去白骚后,在滚烫的汉葱沸水里汆到将将断生,然后拿黄豆酱、山葵茸、山楂泥、冰糖碎腌渍两三个时辰。待要做汤饼时,一头宽汤锅里饼面将起,一头炒镬中将腌渍过的腰子滚一遍热油,捞出摆在饼面上。如此这般,腰花酸甜辛咸皆有,每一味却都不夺了食材的肉气,你觉着,吃来是不是比从前更香了?”   姚欢“唔”地应了一声,又揣摩着姨母的口音,大胆说了个字:“香!”   似乎没有任何破绽啊,这古朴的舌尖音。姚欢顿时有了几分学舌的信心。   姨母看姚欢凑着美团手里的筷箸,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不由笑得更放心了些:“方才那郎中教过,须提防你呕吐,恐有内伤,现下瞧来,倒还太平。说起那郎中,倒是副好模样,只是面生得很,怕是城北的医家。可惜事急,俺也不得他尊姓大名,无法去拜谢。”   她正叨叨,忽听天井里一声恭恭敬敬的喊:“东家,阿四已经把棚子收了,来送今日的银钱。” 第四章 曾家夫妇上门   姚欢听姨母在天井里,和一个嗓音清悦的小郎唠了些话,复又进得屋来。   “是张阿四。今日亏得他去给几个船家送炙猪肠时,瞧见了你,兔子般来给俺报信。俺先头还隐约听见吹鼓声,哪里想得到竟是那恶妇今日就将你送去曾家。”   姚欢掂着姨母的话音,原来姨母是个饭铺的老板娘,而“张阿四”是伙计。   接着,姚欢又获得了重要的信息。   只听姨母叹口气:“阿四是个机灵又勤快的孩子,若不是我与你姨父早已和离,一人独居,凡事忌讳些,家中不好容得伙计住着,否则他也不必日日睡在饭铺里。如今这月令还算舒宜,腊月里就苦了他。”   姚欢一愣。   离了?   眼前这又美又飒的姨母,果然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呐。   姚欢自睁开眼睛看到这应是北宋年间的古人世界后,从难以置信的震惊,到惶惑无措,再到生发出如浪涌沙滩般的兴奋与好奇,到了此刻,她终于认为须打起精神、盘画主意地来面对老天爷对自己的安排了。   只是,有些揣摩探究应徐徐为之,蒙得太随意,出一次错便多一分古怪,总不好每回都拿被撞晕了失忆来说事。   姚欢于是俯低了身子,作出支撑不住想躺下的意思,姨母忙道:“唔,你快歇着,让美团看顾着你,姨母去记账。”   不料,她话音刚落,门外又传来张阿四的呼唤,这回听得出三分急迫,还带着些惧意。   “东家,曾府,曾府来人了。”   姨母噌地站起来,却不是惊惶,而是带着一丝嘲讽之意自语道:“是兴师问罪,还是直接要人?欢姐儿莫怕,姨母去瞧瞧。”   出得屋去,但见张阿四躬着背、恭恭敬敬地立在墙边,院门外,则出现了一对四旬左右的锦衣夫妇,并两个年纪不轻、衣着亦相当体面的婢女。   “可是沈家阿嫂?”   中年男子微微欠了欠下颌,和颜悦色地开口问道,嗓音里却也不掩饰官宦人家的端严。   姨母心道,开口便唤俺闺中的姓,到底是朱紫重臣之家,耳目迅捷灵通,连俺是个独居妇人都探听得了。   姨母于是上前行礼,不卑不亢道:“民妇沈馥之,姚欢的嫡亲姨母。”   “老夫曾缇,因犬子曾恪与姚家大娘子联姻一事,携夫人冒昧登门,乃为了向沈阿嫂澄清此间误会。”   当朝堂堂枢密院副使曾布的长子,曾缇,一字一顿地说明来意,同时往门槛迈了半步。他身边那钗钿琳琅的嫡室妻子,亦浅浅一笑,跟着夫君挪到门口。   沈馥之泼辣归泼辣,却不是个无礼之人,更不是个眼力不佳的蠢人。不过小半日,曾缇作为长辈,便亲自出面且带着嫡夫人来,却又是轻车简从的作派,她明白,对方起码面上又重视又收敛,并未表现出官威压人的意图。   沈馥之引曾氏夫妇进了厅堂,将主位让着坐了,又逊着嗓子吩咐美团去点茶,方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望向这两尊不请自来的菩萨。   曾缇道:“孩子如何了?老夫带了郎中来,在车中坐着听候。”   沈馥之道:“曾公,曾夫人,先头在汴河畔遇到章老帅时,欢姐儿就已清醒了的,能认人,更能认得我。方才又进了些汤饼,现下睡了。多谢公与夫人细心,但此刻也不必劳动贵府的郎中了。”   曾缇仍一脸沉稳宽和,“章老帅”三个字却怎地不教他暗自冷笑。   也是见了鬼,今日此事,本已不小,偏偏还撞在了父亲曾布的政敌手里。咳,章捷哪有资格算父亲的政敌,不过是真正的政敌、章惇门下哼哈二将之一罢了。但此人在战场上不容小觑,在官场上更是敏锐又狡黠,说不得这会就已经坐在章惇府里头,编排曾家的这桩倒霉事了。   同时,曾缇也不得不承认,莫看这姓沈的妇人已沦为市井小商,做着下等饭铺的买卖,举手投足和出言应酬倒既不俗气也不蠢气,果如官媒娘子所言,那姚欢的外祖家,不算小门小户。   婢女美团手脚麻利,片刻间已将煎茶端了上来。   曾缇饮一口,放下茶盏,闷闷地“唔”了一声。   曾夫人得了信号,忙将笑容又搓捏得真挚了些,慢声慢气道:“她姨母,曾、姚两家这桩亲事,本也是官媒出面、六礼齐全的。恪哥儿虽是庶出,到底也是曾府长孙,打小便是家公的掌上明珠,此前听闻竟能与沈经略使的族人联姻,家公还亲临我夫妇二人的院里头,夸赞这门姻亲寻得好。曾家是耕读世家,吾夫妇若真晓得孩子原是心里有人、又一心守节的,又怎会做出逼婚之举呢。”   她说到此处,“嗨”了一声,口气镶上了一丝无奈,继续道:“欢姐儿若有什么委屈,尽可在府里头说,哪知这孩子性子这么硬,怎地银瓶乍裂一般,生生就将曾姚两家的事,闹得轰传京城,连路过的章老帅,都来作主。”   沈馥之闻言,面色一沉,盯着曾氏道:“夫人这话,是说欢姐儿忒也不懂事,自己丢了性命是小,教贵府面上挂不住才是大过?曾公,曾夫人,不瞒两位贵人,此事原本是能避免,但闹到这般田地,绝非孩子的错。欢姐儿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心肠,平日里遭了继母的苛待,我这个嫡亲姨母每每问起,她也支吾过去。但她不呆不傻,早已觉察继母违逆她父亲临终时的交待、擅作主张为她定了亲,数日前偷偷遣了邻家小儿来给俺报信。姚府已教恶妇当家,俺左右是敲不开门,此事开封府亦不会管,故而,俺只得拜了帖子送到府上,请求见一见曾公,言明实情。今日听曾公与夫人自言毫不知情的一番话,怪道那帖子竟无后。俺更未料到,亲迎之日来得这样快,比攻城拔寨还急。欢姐儿必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才有河边触柱之举。二位亦是为人父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怎忍心还来斥责这苦命的好孩子。”   曾缇眉峰一拧,冷冷地瞥向妻子。   曾氏眼神一凛,惶然自语道:“什么帖子,莫非教芸娘捂下了?阿郎,芸娘也是爱子心切”   “混账,”曾缇喝斥着妻子,低着嗓子道,“看你管的什么家,半分规矩也没有。”   曾氏低下头,不敢出声,噙起的嘴角分明又委屈又不甘。   沈馥之暗暗冷笑,你们就演吧,演一出嫡妻颟顸无能、宠妾在宅子里为所欲为的戏。明明是寻个无依无靠的良家孤女给家中的病秧子冲冲喜,此刻倒道貌岸然地撇个干净,纵有十分的不体面,也尽可往那个叫芸娘的妾身上推去。   俗话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曾缇认为,自己当着沈馥之的面,如此训斥嫡室,已足够显示出谈判的诚意。   他默了默,转向沈馥之,终于开始说正题:“沈阿嫂,老夫和内子确有大疏之处,险些误了这样好的一个孩子,这心里头,实在有愧。当局者迷,吾夫妇二人正不知如何补救,倒是家父训示,令吾二人速速登门,一是致歉,二是,来认姚娘子为义女。” 第五章 姨母的条件   曾缇夫妇步出院门,沈馥之送二位到马车前,看着他们进了车厢,端庄郑重地行了道别礼,然后挺起腰身,立在斜阳里,目送马车嘚嘚地出了巷子。   左邻右舍,午末时分已听得沈馥之的外甥女出了大事,方才又见一辆宽大气派的马车停在沈宅门口好久,自然舍不得错过什么猛料,头颈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探看。   沈馥之倒也不以为意,坦坦荡荡地昭告邻里:“无事无事,曾枢相家,哪会是不讲道理的人家。”   又转了和煦而亲近的口吻道:“从今往后,欢姐儿便住在此处,和我这个姨母作伴了,各位叔伯婶婶多照应。”   众人纷纷应承了。   比邻而居,时日一久,谁家还能藏住什么秘密。   沈馥之的娘家,和曾经的国朝名士沈括乃同族亲戚,邻居们都省得。原本大家还好奇,这般家世和模样都上乘的妇人,怎地孤零零住着,且还早出晚归做的饭铺营生。   沈馥之面对他们时,却毫无尴尬与躲闪,不等吃瓜群众发挥想象力,已大大方方地吐露缘由。   道是自己与夫君不谐,和离了事,娘家又已没落,无甚依靠,所幸从小跟着姐姐学了些庖厨手艺,开个饭铺聊以为生。   此世的大宋汴京城,已是蓬勃兴荣的市民社会,城中的居民组成,除了官僚士和庞大的禁军及家属,便是商人、手工业者和娱乐服务业人员。   沈馥之所居的这个坊,以中小食肆主人、茶叶香料小商人和瓦肆说书人为主,不是个有“官气”的所在,每户人家却也不愁温饱。   在他们眼中,沈馥之是官宦金闺“下沉”到了市井之中,但这金闺率真、勤恳、不弱不骄,对左邻右舍从无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的阶层隔阂,有意思的是,在汴河边的饭铺里头卖的竟然还是下水这种食物。   这样一个已经人到中年、无夫无子、挣扎为生的妇人,每日里打照面时,你却并不觉得她有丁点晦暗、伤感、焦虑、茫然的模样。   她的积极昂扬的精神,显然也渗入了她赖以为生的美食事业中。她做的炙猪肠、卤猪心、油呛腰花、莲子猪肚羹,口味的确诱人,不仅年节,便是平素里,众人也没少尝到她家小婢女送来分享的好物什。   因而,邻居们很快就接纳了沈馥之的融入,他们甚至隐隐地还为本巷里有这么一个鲜活有趣的妇人而自豪。今日,本能般的奇心渐渐退潮后,再次领教了沈馥之坦率风格的邻居们,晚膳后谈起沈馥之和她那同样有些传奇的小外甥女时,口吻几乎都是敬佩和体恤的。   沈馥之站在天井里。   日暮时分的流霞,燃烧起来,倒映在天井花圃中那方小小的鱼池里,旖旎好看。   沈馥之只观赏了片刻,便转身进了姚欢歇着的西厢。   这一个多时辰,姚欢又哪里真的在休息。她竖着耳朵聆听厅堂里的动静,但闻沉酽酽的男声与调门略高的女音,交替响起,听来倒无气急冲突之像,只是辨不清谈话内容。   同时,她又在脑中检索着知识储备。好在穿越之前,确切地说,是在前世缠绵病榻之时,她习惯各种历史章打发日子。   她至少知晓,后人口中积贫积弱的宋朝,在边患问题上,也并不是一直处于挨揍的态势。   先头那出面主持公道的白发老将军,提到了“洪德城”一战,很有些大涨宋军士气的赞颂,姚欢于是意识到,自己穿来的,应是北宋哲宗赵煦做天子的时代。   至于老将军、官媒娘子和姨母沈馥之都说到“曾枢相”“枢相”乃指国朝枢密院一把手。在北宋,枢密院与中书省并列为朝廷顶层的“二府”中书省指掌国事行政权,枢密院则把控军事统御权,中书省和枢密院的长官,都是宰相级别。   而“曾枢相”必是指的“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弟弟,曾布。   姚欢记得,与史大家曾巩不同,曾布在后世的记录中,是以资深政客形象出现的。   曾布早年拜在王安石门下,堪称熙宁变法和新党集团的得力干将,不久却因新党集团的内部矛盾而被排挤出京。神宗死后,继位的哲宗赵煦年幼,神宗的母亲高太后垂帘听政。高太后起复旧党司马光等人,全面废除王安石新法,曾布作为曾经的新党骨干,自然无法进入高太后把持朝政时的政坛顶层。   元佑八年1093年,高太后去世,十七岁的天子赵煦亲政。赵煦一心继承他爹宋神宗的遗志,早就对祖母高太后不满,亲政后果断铲除旧党,重新任用章惇、曾布等人。   因此,基于宋军洪德城战役已结束、曾布已在枢密院当权的信息,姚欢判断,现下是绍圣二年或三年,也就是1094或者1095年。   姚欢不由下意识地去枕头下面摸手机。   好想百度一下各种历史细节呐!但显然是空想。   在历史上,宋哲宗,现在十岁,但活到二十四岁就驾崩了。其后是宋徽宗在位二十余年,再然后就是金兵南下、攻取汴京,靖康之耻,徽、钦二帝和皇家宗室三千余人悉数被俘北上,北宋灭亡   姚欢掐指算了算,一阵寒意。三十年后,我,不过五十左右的年纪,应该,大概率还活着吧,若还住在汴京城中,岂非要经历一场大灾难?要不要,慢慢积攒些钱财,早点搬去南方?   继而她又自嘲起来。世事无常,明天和意外还不知道那个先到来,怎知我接下来就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活到更年期?穿越前的我,不是连三十岁都没活到么?   她正凝神间,姨母沈馥之走了进来。   “曾家要认你做义女。”   “啊?”   姚欢诧异道,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表情里应该掺些不屑甚至恼怒,要与这副躯壳原来的主人保持对曾家的抗拒态度嘛。   但她又不知如何组织言辞,只得低头盯着床沿。   沈馥之的面上,却并未染上对曾氏夫妇讥讽不屑的神情,倒是带着严肃的斟酌之意道:“曾家这样快地上门,不是来绑你去继续拜堂,而是请你点头做曾家长子曾缇的义女,必是与章老帅的掺和有关。章老帅章捷,京城谁不知道他是宰相章惇的人。曾枢相和章相公不合已久,在对西夏用兵之事上,曾枢相主和,章相公主战,偏偏你心上那人,是在打西夏人的时候殉了的,章惇必要抓住此事,去官家跟前,好好说叨这则城中新闻”   沈馥之一分析,姚欢又想起了一些史料。是了,北宋时,曾布和章惇这两个宰相,从哲宗朝斗到了徽宗朝,彼此交恶是汴京朝堂公开的秘密。   姚欢决定做好一个穿越者的本份,干脆地交出话语权,再慢慢摸索着前行。   “我,不知道,我,听姨母的。”   她嗫嚅着简单的句子。   沈馥之叹气,沉默须臾,方开口道:“欢儿,你宁可去死,也不愿被人强迫,姨母年轻时何尝不是如此心性。但有些事,躲,不是办法。姨母想来,曾家没往姚府去与你那继母理论,而是寻到此处,便是认了你与姚府已没有瓜葛,这作派好歹是个明理的态度。至于提出认义女,虽是出于曾枢相老于宦场的本事,占先机认个错,莫教章相公捏住今日的把柄去官家御前夸大其词、趁机攻讦,但于你实无甚后患,反倒免得章相公再拿你被逼婚之事作章。你看,可是这个道理?”   姚欢听明白了。她眼神于茫然中又透出依赖,冲沈馥道:“姨母说的是。”   沈馥之疼惜之念又起。姐姐没了以后,外甥女将她这个姨母当作能说些闺中心事的至亲。外人只道这孩子当街寻短见,该是多么倔强的性子,但其实沈馥之心中清楚,姚欢本性温和,只要不逼急了她,她什么都能忍。   沈馥之于是追了一句:“欢儿,姨母不是怕事的人,你莫担心若不应允曾家,会给姨母带来祸事。你,真的,愿意应承下这桩认亲?”   姚欢舌头梗了梗,尝试着说道:“若我能仍住在姨母处,认便认吧。”   沈馥之似仍未觉察出她口音怪异之处,只坚决地点点头:“自然还是与姨母作伴,那曾府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以求平息风浪之音而已,想来也不愿假戏真做。不过,你既然允了,姨母还有个条件须去与曾府提,这是姨母临时所想到的,但不能不说与你知。”   “姨母请讲。”   “这条件便是,由曾枢相出面,为一位故人之子留条后路。” 第六章 苏沈旧事   “苏迨?”   苏轼的第二子?   听到沈馥之提到“苏迨”这个名字,姚欢一下子提起了精神。这么快,才穿越来半天,自己就开始接触到苏门父子的故事了?   沈馥之正起身去掩一掩窗户,以免向晚的凉风吹到姚欢的头,因而并未看到姚欢双眼中突然闪过的异色。   再回身后,沈馥之缓缓道:“今岁出了正月,扬州来人报信,沈公怕是撑不到阳春。我即刻搭船南下,所幸在扬州见到了沈公最后一面。他除了将他归隐后所写的梦溪笔谈的刊印本赠与我和族中其他子弟,还提到世人冤他陷害苏学士之事。沈公是将去之人,气息奄奄,却泪染前襟,观之叫人心酸。”   姚欢刚刚稍许压下的兴奋,又如林火般噌地窜了上来。   沈公,梦溪笔谈,原来母亲和姨母,竟然是沈括的族人!   紧接着,姚欢反应过来,姨母提到的,恰是千年后史家依然争论的一桩无头公案。   王安石熙宁变法时,当世两大才子,苏轼和沈括,苏轼反对新法,而沈括支持新法。苏轼通判杭州时,恰逢沈括由神宗皇帝安排,察访两浙。沈括向神宗辞行时,神宗让他在杭州善待苏轼。不曾想,沈括却在与苏轼交往唱酬之际,将苏轼在杭州所做的诗上呈朝廷,告发苏轼在诗中诋毁新法,被认为是点燃“乌台诗案”导火索的第一人。   当然,上面这些,是部分史家援引元祐补录中的记载所得结论。不过,亦有史家指出,元祐补录作者王铚虽然生活在南宋高宗年间,离北宋神宗年间比较接近,但他对于细节的记录明显有疑。   沈括察访两浙是在1074年,乌台诗案发生在1079年,前后相差五年之久,怎能因为沈括曾经在杭州与苏轼相处过,就认为苏轼的诗是沈括献上并加以诋毁的呢?再者,乌台诗案是苏轼一生中所遇到的最危急、险些丧命的,苏轼虽总的来讲是豁达潇洒的性子,但后来提起新党中欲至他于死地的人时,行中依然能看出清晰的记忆和鲜明的恨意。然而,苏轼提到过李定、舒覃这些刀笔吏,却从未提过沈括陷害过自己。   姚欢一时之间的感慨无以言表。   一个历史爱好者,突然穿越到连史料都有争议的事件里,能身临其境地弄明白原委,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个更令人激动呢!   姚欢咂摸着姨母的言外之音,这么说来,莫说是后世,便在当今,沈括也是一定程度上背负了污名?   人们为何这么做?是否因为数年前的宋夏“永乐城之战”中,沈括对宋军的全面溃败负有责任。   沈括这样一个未能如期引发大宋官民战胜者狂欢的臣子,便会在其他方面也被尽情地抹黑,从而满足成为一个成色更足、骂起来更爽的出气筒?   只听姨母沈馥之又道:“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不止梦溪笔谈,也不止沈公的辩诬自语,还有苏学士元祐年间写给沈公的信,信中可看出,先帝驾崩、苏学士重回京城复职后,看到朝中重新当权的旧党,与当年王党中的卑劣者竟如出一辙,不免黯然。沈公恐他西去后,此信又落入不堪之人手中,却也舍不得烧去,便托我带回汴京,亲自送到苏公次子苏迨府上。”   “姨母,为何不送到苏公手里?”   姚欢脱口而出地问道。   沈馥之一愣:“苏公去岁就被贬去惠州了。”   姚欢赶紧装傻充愣地“哦”一声。   没有百度真是太难了,一个穿越者处处容易说错话。   沈馥之想的却是,外甥女到底是个闺中少女,岂会如她这般天天迎来送往、消息灵通地知晓京城大事。因而,她倒也并未对姚欢这份糊涂,更多地表示出诧异。   沈馥之说了一番来龙去脉,意思很清楚,因枢相曾布与宰相章惇政见不合,章惇对于苏轼等元祐党人的清洗毫不留情,沈馥之便恳请曾布去官家跟前说情,至少将苏轼的次子、中过进士的苏迨留在京城,不予贬斥。   “沈公归隐之前,自朝中所领俸禄,拨了不少去到族中,修建私塾,聘请先生,即使如你母亲与我这样的女子,孩提时亦可得到诗赋章的启蒙。沈公省亲时,常来训导族中子弟,拷问章功课,但严厉之余亦不失温和有趣,还与你母亲谈论过膳食之道。他临终前赠我梦溪笔谈时,还说起,你母亲若还在世,亦可写上一本钱塘食单我与你母亲,何其有幸,能生在沈家,纵然成年后命途坎坷,却因懂得正道在哪里,并未过得龌龌龊龊,这般造化,皆拜沈公所赐。沈公与苏公惺惺相惜,如今沈公不在了,姨母得了这个机会,略略扶助一把再度落难的苏家,也算告慰泉下的沈公。只是这般行事,毕竟好似拿你的劫难去做了笔买卖,故而姨母须如实相告。”   听沈馥之言及此,姚欢一直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说实话,她甫一穿越过来,哪里能真的清楚,这位姨母究竟是何品性。   而大半日的所见所闻,姨母泼辣爽利的时候毫不退让,内心深处又仍保有柔软善感的一面。并且,逮着机会就用的反应还很快,大约是经年为商积累的本事。   这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妇人。   姚欢于是淡淡地一抿嘴:“姨母的心真好。”   沈馥之做事奉行光明磊落,从不把擅藏小算盘当优点,话说清白,外甥女也确实应了,她便不再赘言,神态轻松地要去准备晚膳。   腰花面算什么,她沈馥之的私房菜谱上,好东西多着呐。   她踏出门前,目光落到墙角码放的姚欢的嫁妆箱上,对侍立一边的小婢女美团道:“趁欢姐儿现在醒着,天光也还亮堂着,你将箱子开了,悉数清点物件,教欢姐儿心中有个谱。”   美团气力了得,将箱子搬到屋门处,在夕阳的顺光中打开箱子。   主人说过,欢姐儿的继母待她刻薄,故而美团原以为,箱子里不过也就是些寻常衣被。   哪料得箱盖一开,眼前的场景令她吓得一声尖叫。 第七章 神奇的装备和丰盛晚餐   美团的双脚就像被烧红的铁板烫到一般,急速地往门外跳去,一双杏核儿似的眼睛却死死盯住从箱子里爬出来的东西。   “蛊虫,蛊虫!”   她尖着嗓子喊。   姚欢也被美团脸上骇人的表情惊到,伸着脖子往门口望去,奈何箱子盖朝门外敞着,从姚欢的方向看去是逆光,一时哪里瞧得分明。   沈馥之听到美团的惊呼,匆匆赶来,见到地上的东西也是一愣,但似乎并不十分惶恐。   “大惊小怪作甚,什么蛊虫!这是欢姐儿养的蟋蟀,哎不对,怎么恁大的个子,没翅膀,会爬不会跳,还有两只螯子。”   沈馥之本是去做晚膳的,手中正巧执着一副长长的筷著,于是夹起地上那被美团称作“蛊虫”的东西,来到姚欢榻前。   “你那恶妇后母,就这般容不得你,连你平日里弄的虫蚁,也一并当了嫁妆送出了姚宅。欢儿,这是什么新奇虫子,姨母几十岁的人,怎地从没见过?”   沈馥之先讥讽后好奇地说道。   而姚欢看清筷子上的“虫子”后,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龙虾?   作为曾经资深的各种做法小龙虾爱好者,姚欢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筷子上张牙舞爪举着两个螯子的,不是虾姑,不是寄居蟹,当然更不是蟋蟀,而就是千年后一到初夏就风靡大江南北的美食小龙虾!   只是,眼前的小龙虾,看上去似乎还算虾苗,青色的壳微微泛出一层不太均匀的黑红色,头部尖尖,触角高高昂起,怪不得姨母沈馥之冲眼看去,以为是蟋蟀。   姚欢知道北宋年间由于发展出了成熟的商品经济,市井繁荣,杂耍表演的行当丰富,“弄虫蚁”便是其中一种。斗蟋蟀斗鸡,驯鸟儿,耍猴,都叫作“弄虫蚁”渐渐地,在家中养蟋蟀的人也多起来,后来南宋的宰相贾似道,就写过一本研究养蟋蟀的促织经。   听姨母的意思,接纳自己灵魂的这位姚姑娘,也爱养蟋蟀?   可这是铁板钉钉的小龙虾啊!   小龙虾不是原产美洲么?二十世纪初才被日本引进作为牛蛙的饲料,然后又带入中国大陆。   短暂的瞬间,姚欢脑海里,蓦地出现真正的自己发病离世前的画面。病房里,萧医生端着一盆小龙虾,正准备往电饭锅里倒。他允许她吃小龙虾,但只许她吃自己家里清水煮的,不要吃外卖。她是个没有家属送饭送菜的病人,萧医生说完要求就后悔了,觉得伤害了她。萧医生不仅希望她活,也希望她不确定能不能活的时候、至少还能被满足这一点小小的要求。萧医生于是在当班查房的时候,让护士抱进来一个电饭锅,自己则买了满满一大兜活蹦乱跳的小龙虾。   姚欢记得,眼前最后的场景,是萧医生回头对她笑了一下,但她突然之间喘不过气,张开嘴想喊,眼前一片模糊,就失去了知觉   想到此处,姚欢简直要给老天爷跪了。天爷,你不会这么神奇吧,不但批准我穿越过来,还让那些小龙虾也搭了车。   不管怎样,先认了再说,养龙虾又不是养蛊,能有甚么害处?   “这是螯虾,邻家小儿捉来给我,比促织有趣,”姚欢硬着头皮编,看看姨母,又望向美团,“莫怕,你就当它是小螃蟹。”   美团哆嗦着:“真的?可这满地爬,怎生养?”   姚欢已挪下床榻,走到门口瞧分明了,好家伙,少说也有二三十只,幸好小龙虾爬得不快,并且不喜光,都往屋中墙角庇荫处聚集去。   “先寻个缸来装着吧,回头再让欢姐儿自己弄。”   沈馥之道。她似乎并没有太奇怪。在她的记忆里,姚欢的母亲少年时,就喜欢带着她这个妹妹在钱塘湖堤边兜虾捉鱼儿,提回宅子里养着。外甥女像她母亲,喜欢倒腾这些。至于这个新奇的螯虾,或许只是去年汴河发水后,不知从城外哪里冲进来的吧。   夜幕降临,姚欢捧着撑得圆滚滚的肚子,靠在枕囊上,望着窗外幽蓝天幕上的一弯月牙儿。   姨母做的晚膳,简直教她吃得要飞起来。   一荤、一素、一汤、一主食。   荤菜是猪肚烩鲈鱼。肚头浅粉,鱼片洁白,鹅黄的姜丝和碧绿的汉葱丝点缀其间,但看颜色已能引发极度舒适。待得入口,只觉肚片脆嫩,鲈鱼软嫩,走兽与水族的荤气本不同,结合在一起往往触发至鲜风味,“鱼羊成鲜”便是这个道理。   素菜是白蘑菇炖菘菜。姚欢记住了“菘菜”的发音,再细瞧去,觉得应是后世的白菜。春深时节,白菜照理不如冬天霜打后的好吃,北宋的这菘菜,吃口却又甜又糯,还有一股奶油玉米的清香,姚欢想,纯天然绿色的古代有机蔬菜,到底不同凡响呐。   再看那汤,乃一大碗莼菜猪脑豆腐汤。姨母认真道:“吃脑补脑,你撞成这般,若真变傻了,我冬至祭奠时,如何向你母亲交待。”   而最教姚欢惊艳的,是那盘主食。   刚端上来时,姚欢心说,咦,这不是老北京鸡肉卷?   其实不然,盘中的面皮饼薄而不失韧性,如象牙色的丝帛。里头包的,则是肉丁、笋丁和拌了豆酱的糯米粒。姚欢见姨母举箸轻轻一拨,便捻起广式肠粉般的一条,不由暗赞姨母讲究,原来偌大一个卷已被切成小块,吃起来自然不会显得粗鲁狼狈。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   姨母笑吟吟道,“苏学士虽仕途坎坷,于这风雅训示上,可谓一言九鼎,随意说几句,人雅士们便奉为圭臬。不过到了姨母这里,肉、竹缺一不可,雅俗共赏,荤素搭配,才算十足滋味。”   不待姚欢搭腔,姨母又看着那道猪肚烩鲈鱼,谦然道:“可惜没有羊肩肉和这鲜鱼同煮,猪肚终究肉味淡些。唉,每到这槐月月令,京城的羊肉价就贵上三两倍。不愁不愁,将要入夏,夜市定会越来越热闹,姨母的铺面收得晚些,每日多卖几十份炙猪场,岂不就能换回半斤羊肉来。”   溶溶月色,沁染窗棂。已是戌亥时分,万籁俱寂,屋角陶缸里那些小龙虾细细簌簌的抓爬声响,更觉清晰。   姚欢耳听此音,又想起姨母方才席间关于夜市的描述,心头有了一个计划。 第八章 小龙虾养起来   翌日清早,鸡鸣已过,晨烟四起。   沈馥之端来清粥小菜,叮嘱姚欢吃了以后继续好生休养着,又写下拜帖、吩咐美团于晌午前送去曾府,言明择日登门商谈。   沈馥之因想着事情闹得恁大,官媒娘子定是早已回姚宅通风报信过,姐夫留下的那恶毒继室,必也不敢立刻骂上门来。她于是放宽了心,踏出宅门,风风火火地往汴河边的饭铺做买卖去了。   端午将至,城中几处水道皆有龙舟赛,这几日正是人们聚集水边操练的当口,儿郎们使了力气更容易饿,饭铺的生意岂有不好的,挣钱这回事,可耽误不得。   屋中,美团服侍着姚欢在榻上漱口、用了早膳。又扶她来到妆台前,为她梳发。   姚欢鼓起勇气去看铜镜里的人像。   十分奇特的感觉。   镜中那张尚未消肿、半边淤青的鹅蛋脸上,端秀的五官与从前的自己并不完全一样,但眼神,眼神却毫无陌生感,甚至目光中总是带着的忽而犹疑、忽而释然之意,都完美复刻过来了。   姚欢想,果然,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是故心,眼神便错不了。   昨日,美团已将姚欢头发上的血迹污物都细心地洗净揩干,今日见头皮仍明显鼓着包,自是越发小心,如伺候豆腐般,用桃木篦子梳顺秀发,轻轻挽起来,也不敢插上硬邦邦的簪子,只用一块青色的帕子松松包个髻。   美团又拿来一套新熨好的女子常服。浅湖绿色的直裾,杏黄绉纱的筒袖褙子,褙子用赭石色布料纫了一圈窄窄的边缘,又用杏黄同色的丝线绣了些缠枝纹样。   姚欢穿戴停当,后退几步,再往镜中瞧去,但见一个苗条清丽的身影,宋时的女装裁剪,果然是显瘦爆款。   离去曾府送帖子的时辰还有几刻,美团洒扫庭除后,又来姚欢屋里拾掇,见了那装小龙虾的陶瓮,也不再害怕,凑上去稀罕地瞧着。   姚欢笑道:“这螯虾若做得地道,风味赛螃蟹。”   美团到底是厨神家的婢子,一听好吃的就来劲,两眼放光道:“欢姐儿教教俺,怎生料理?”   姚欢酣睡一夜,再张嘴时,觉得表达似乎有母语般自来流畅的感觉了,遂侃侃道:“缸里头这些,壳子还嫩,须找个池子,养熟了才能吃。”   美团拍手道:“幸而院中鱼池里的鱼儿死了,俺将这些螯虾搬过去。”   忽地一噎,嗫嚅补救:“俺说错话了,鱼儿死了可不该高兴,二娘憋闷了老半天呐,毕竟是二姑爷送的。”   “二姑爷?”   姚欢来了兴致。“二娘”显然是家仆对姨母的称呼,那么二姑爷岂不就是姨父?这两口子不是离婚了么,听美团的意思,难道并未恩断义绝,而是藕断丝连?   哈,有点儿意思。   姚欢豁出去试探了一句:“姨父对姨母,是真心嘛。”   议论家长里短、评判别个夫妻的感情,古往今来都是各个年龄层女子热爱的话题,美团这小婢子亦不例外。   她本就当姚欢是嫡亲的小主人,此时更没了忌讳,半是不忿、半是可惜道:“二姑爷怎地不是真心?若不是真心,当初姨母让他纳妾,他会死活不肯?若不是真心,他会在和离后,逢年过节地仍来探望,就算常被拒之门外,也没见消停过?”   哇,好大的瓜!   姚欢还想再试探出些八卦,却怕美团看出自己的破绽而起疑,只得又回到养小龙虾的正题上。   姚欢缓步出门,来到天井里小花圃前,探头观察了一下中间那不大的鱼池。养殖条件不错,池沿不矮,鹅卵石的底,水不是污水,看得出虽无活物,这潭水也常被人清理。但透过水面,可以看到卵石上一层薄薄的绿藻。   “倒进去吧,再去寻些杂石断瓦,搭在池子一角。螯虾像蟛蜞,喜欢钻洞,有了遮蔽之处,它们就不容易爬出池子。”   姚欢吩咐美团。   美团照做,一顿忙碌,再瞅瞅时辰,便拿了沈馥之的帖子出门送去曾府。   小小的沈宅只剩了姚欢一人,她顿觉又新鲜又自由,揉着脑壳,慢吞吞地四处转,研究起这方自己将要寄身的天地来。   昨日沈馥之提到梦溪笔谈,姚欢听了心痒,此刻本想去寻寻那被中外史学家都称为“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式的著作。须知后世能看到的最早的版本的梦溪笔谈,也是元刻本了,而她目下竟能亲自接触到本祖宋刻本!   然而,姚欢在东厢房的书架上并没见到应有数册的梦溪笔谈,倒有几本礼部韵略、春秋统解等刻印书籍。   姚欢只是个野生历史爱好者,对宋代的科举制谈不上学术研究,但那几个繁体字不难认,她也具备基本的知识储备,明白那是些科举考试的必读书目。   她盯着书籍里娟秀灵动如毛笔写出来的印刷字,除了感受到活字印刷术带来的科学与艺术美感外,更多地是进行了有趣地吃瓜猜想。   姨母一个独居妇人,为何放着这些男子科举取士的参考书?莫非是那个传说中的“姨父”用过?   姚欢的嘴角微抿起来。   穿越之前,姚欢已是年届而立的人。   尝过相思百味苦,方能识得情邋遢。   但往往面对别人的情爱故事时,姚欢善良宽厚的本性,又令她总是真诚地试图幻想出一个苦尽甘来的结局。   在书房的东屋里没有寻到梦溪笔谈,姚欢便暂时作罢。正厅后,姨母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但姚欢不会为了满足好奇,就丢了分寸。   越是亲人,越是要注意彼此生活的界限,姚欢相信,即使在古代,这也是亲人相处的基本礼仪。待姨母回家后,再向她讨问此书来看好了。   姚欢又回到院中。今日阳光不烈,清风徐徐。地处中原的开封城,虽已到农历五月,算来该是后世的阳历六月了,但并没有江南梅雨降至的潮湿闷气。姨母的宅子小,窝在本坊高低参差的邻舍中间,反倒有闹中取静之感。东边的邻居家,似乎院子稍许宽敞些,种了棵高大的槐树,树荫投到了沈家小天井里,细碎的枝叶轮廓映在细条青砖地面上。   又一阵和煦的东南风吹来,姚欢闻到一阵馨香。她四顾寻找,终于发现东厢往屋后灶间去的窄长土墙上,原来如小瀑布般倾泻下藤藤蔓蔓的蔷薇花,粉白水红,深浅不一,仿如温柔的梦。   姚欢想起前世的情殇与病痛,不由感怀于这陌生小天地慰人心府的宁静平和。   她正闭着眼睛默默享受着满架蔷薇一院香,却听到“笃笃笃”有人扣院门。 第九章 离婚不离心的中年文学男   姚欢只踌躇了片刻,便决定去开门。姨母和美团都不在,她这个姚家大小姐又是冒牌的,但闭门不应,也不是办法。不管是不是姨母口中那个将自己卖了的恶毒继母,还是别个甚么不速之客,总要去面对。   板门吱呀一声开启。   但见门外站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头戴乌纱网冠,身着圆领襕衫,天青色料子,靛蓝色领口和腰带,长方面庞、细长眼廓、几缕山羊胡子,从五官到穿戴,就像个教科书式的宋代士。   “欢姐儿,你,你好些了,竟能起来开门?”   男子的目光盯着姚欢半边带伤的面庞道。   姚欢手扶门框,听他直接喊自己“欢姐儿”打量自己也大大方方的,俨然长辈看晚辈,不由心中一动。这人,不会是   果然,男子带着讨好的殷殷之色道:“馥之可在?姨父带了些羔羊肉来。你姨母是南人习惯,入夏反而要喝羊汤。昨日傍晚,我就听说了你的事正好,羊肉补外皮,羊汤补筋骨。”   哈哈,来人真是姨父!   姚欢憋着倏而升起的八卦热情,欠身,行了个胡乱猜的古人之礼,垂着眼皮道:“姨母,去饭铺了,美团也不在。”   男子一怔,似怨似叹道:“她这是何苦,一日都不得闲,我原以为,今日她会在家看顾着你”   姚欢听锣听音,辨出男子的失望之情,正想着如何搭话,又寻思着要不要请他进屋等着,男子却说了句“欢姐儿你稍等”转身往隔壁邻家走。   片刻功夫,姨父又出现,身边跟着一位面相和气敦厚的老婆婆,羊肉竟已在那老婆婆手中。   “劳烦王婆婆将羊肉拿去馥之的灶间略略拾掇,我这外甥女养着伤,手脚都不便宜。”   姨父彬彬有礼道。   姚欢了然。这是古代,女大尚且避父,一个十七八岁的外甥女独自在家,离了婚的姨父怎好大大咧咧地进门呆着。   远亲不如近邻,那王婆婆显然不是第一次给姨父当差,她脑门上仿佛亮闪闪印着“我们社区老阿姨最热心”几个字,提溜着还渗着鲜血的羊肉,乐呵呵地,熟门熟路地进了沈宅,顾自往厅堂后的灶间去。   姨父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笺道:“欢姐儿,这是我想了半月,为你姨母填的词,你帮我交与她。”   姚欢正要去接,姨父已展开词笺,顾自压着嗓子念起来。   “小院朱扉开一扇。内样新妆,镜里分明见。眉晕半深唇注浅。朵云冠子偏宜面。被掩芙蓉熏麝煎。帘影沉沉,只有双飞燕。心事向人犹勔靦。强来窗下寻针线。”   在姚欢这个看什么都新鲜有趣的穿越者听来,宋人吟词的抑扬节奏感格外悦耳。加之姨父的嗓音不俗,模样气质在中年男子里,又算得第一梯队。因而他临门朗读自己作品的场面,颇具求婚般的仪式感。   姨父念完一遍,意犹未尽,指着纸笺向姚欢道:“欢姐儿你看,小院朱扉开一扇,是不是好像丹青妙手,画出了这宅子的模样。再看这句,帘影沉沉,只有双飞燕,唔,姨父记得,院里廊下有个燕子窝,不知今岁那双燕儿,又抱了几只乳燕呢。对了,姨父觉得末句最佳,强来窗下寻针线,哎,怅然,怅然呐”   姨父的眉宇之间,两分得意,五分落寞,更有七八分的相思苦意。   王婆婆此时已麻麻利利地走出来,听得姨父对作品的自评,微叹口气,向姚欢道:“欢娘,你如今住过来,正好劝劝你姨母,何苦这般磋磨你姨父。他为你姨母写的词,俺这平日里只懂捏摩呵乐北宋的泥人玩偶的糟老婆子,都会背了。甚么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甚么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王婆婆一口气说了一串,姚欢听了却大为诧异,脱口而出道:“这不是欧阳修和秦观写的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自己其实对宋词无甚爱好,而且眼下就是个看客,对吃狗粮没有任何抗拒,怎会那么情商不在线地去打姨父的脸。   纯粹因为,王婆婆背的句子,实在太有名,后世的初中生都认识的好吗?姨父你写情书,就不能抄些冷门词人的句子嘛。   不想姨父浑无尴尬,坦然道:“咳,你姨母那般好人物,姨父写的词怎堪一读,自是要欧阳永叔公、秦学士那般大家才配得上。”   “那这首小院朱扉开一扇”   “也是别个写的,还是新词,姨父觉得好,便拿来了。”   还有这种操作?姚欢无语,又觉得十分好笑。姨父所言,具有一种情痴流露般无法反驳的坦率。   我抄袭怎么了,我为爱抄袭,天经地义!   一旁的王婆婆更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态:“哎,甭管哪位大官人写的,你姨父的情意没有假。欢娘,你为了你那殉身的郎君,宁可一头撞死在汴河畔,自应最懂这男女之情,何其不易。你姨母拿你当亲闺女,你也该为姨父姨母从中说合说合,可是这个理儿?”   姚欢因肿着脑袋,虽不能捣头如蒜,也知趣地连“嗯”数声,一脸郑重地接过姨父递来的词笺。   “国子监里事多,姨父走了哈,欢姐儿你好生养着,别忘了吃羊肉。王婆婆,今日辛苦您老。”   姚欢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笑,王婆婆则一叠声道:“蔡官人哪里话,蔡官人慢走,常来,常来。”   哦,原来姨父姓蔡,在国子监做公务员?姚欢默默记下这些信息。   姨父走远后,姚欢正要和王婆婆唱个礼便回院中,那王婆婆却忽地两眼放光,朝向一侧墙根呼道:“咪咪,咪咪咪”   随着她的呼唤,好家伙,哗啦啦窜过来四五个猫,尾巴高高竖起,喵叫声此起彼伏,其中有特别会发嗲的,还眯缝着眼睛,侧过脖子,偏着毛茸茸的脑袋不停去蹭王婆婆的裙摆。   “哎哟哟,婆婆的心肝肉儿们呐,莫急莫急,婆婆这就给你们拿好吃的去。” 第十章 先拿鸡爪练练手(上)   姚欢靠在沈宅和王婆婆宅子之间的夯土墙边,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一番奇景。   王婆婆躬着腰,一脸宠溺地给猫儿们喂吃的。   在北宋见到猫奴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位猫奴去取来喂猫的,竟然是白花花一兜子鸡爪!   有赖于老天分配给穿越者一个厨神姨母,姚欢昨天饱餐了两顿纯血kfc开封菜,今日早饭亦吃得不少。   但此刻一见鸡爪,虽然是生的,她也是口腔里一酸,舌尖又开始分泌丰盈的唾液来。   在她姚欢的美食名单上,若鸡爪排第二,小龙虾不敢称第一。   红烧鸡爪,豆豉鸡爪,虎皮鸡爪,糟卤鸡爪,麻辣鸡爪,可乐鸡爪统统是她的舌尖良伴,而她最拿手的,是一道酸辣柠檬鸡爪。   鸡爪两斤洗净,大号不锈钢锅子加满水,投入八角、桂皮、老姜片、茴香,沸腾后倒入鸡爪,淋黄酒三大勺,煮至鸡爪皮开骨凸,用漏勺捞起,迅速浸入装了冰块的脸盆中。如此冰火之间,不仅鸡爪q弹有嚼劲,而且鸡爪的大骨与趾骨很容易分离出来,是为拆骨凤爪。   然后,另置玻璃大碗,码放好拆骨鸡爪,倒入纯净水、生抽、浙醋、新鲜红辣椒碎末、紫皮洋葱碎末、大蒜蓉、香菜末、白砂糖,最后铺上鲜切柠檬片,蒙上保鲜膜,在冰箱冷藏室放一个晚上,次日中午取出食用,就着冰啤酒,堪称夏日治愈系神菜!   可是在北宋,这么好的食材,竟是喂猫的么?   明明就连猪下水,都在平民阶层里很有市场的啊。   姚欢压了压口水,一边也“咪呜咪呜”地逗着猫儿们,一边拿了闲聊的语气,与王婆婆道:“婆婆这鸡脚何处买来?”   王婆婆乃巷子里出了名的高龄猫奴一枚,现下全心扑在猫主子身上,话痨习性便收去了几分,只“咳”了声,向姚欢道:“鸡皮尚有些油水,鸡脚管不得半分饱,吃了又会劳碌命,谁要吃来?何须拿铜板买,谁家杀了小公鸡,去讨便是。或者起得早些,去市里菜铺讨,不过讨不得几副。”   姚欢反应过来,是了,北宋这个时代,城市周边有大面积养猪养鹌鹑食用的,但集中供肉用的养鸡场,还没有吧。养斗鸡赌博的,估计倒不少。家中养鸡,则主要为了吃蛋,或者拿鸡蛋换钱。加之听王婆婆的意思,人们认为吃鸡脚会命衰,这鸡爪子自然只能喂流浪猫了。   不过,事在人为,姚欢脑子里渐渐成型的一些念头,还是让她颇想一试。   这日,姨母沈馥之在临近傍晚时回到家,见外甥女顶着肿脑壳,神采奕奕地坐在院中看虾看花,更放心了些。   美团从灶间钻出来汇报,说曾府的管事亲自出来,客客气气地接了拜帖。   沈馥之饮一口美团端来的杏子饮,摇着团扇轻笑道:“这几日,不知曾枢相怎生训斥他长子长媳呢。不过此事确须快些,万莫因了稍许耽搁,苏家二郎便也启程去了南蛮之地。”   姚欢见姨母心情不错,乖巧附和几句,回房拿来姨父那阙抄来的小院朱扉开一扇。   美团机灵,忙也搭车禀道:“二娘,姑爷送来一扇羊肉。”   沈馥之脸上笑容一僵,颊边布了阴云,接过那词笺匆匆读过,眼神越发冷冽。   “酸词艳语,怎不拿去燕馆勾栏给角妓粉头们唱去,谁不知道,他国子监蔡学正给青楼女子写词的劲头,比平日里训导起监生来还大。”   沈馥之说完,将词笺揉作一团,仍在地上,又向美团道:“不过羊肉自是好东西,今晚便煮了,浸入那锅老卤缸中,明日吾等吃软羊汤饼。”   美团似已习惯这个剧本,柔柔地“哎”了一声,附身拾起纸团,返身往灶间去,继续干活。   这面憨心灵的小婢子知道,羊肉当然不能扔出去,但二姑爷每回送来的词笺,更是要收好的。   沈馥之瞟见姚欢眼中不知所措的局促,面色即刻又柔和下来,沉沉道:“情事里,覆水难收的道理,与强扭的瓜不甜,是一样的。我与你姨父,夫妻缘分已尽,他仍如此执念,徒惹周遭笑话而已,我却不会回心转意。”   说罢起身,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道:“我去做夜市了,亥初自有阿四送我回来,你们先安寝,莫担心我。”   姨母这般态度,倒教姚欢越发好奇。他二人究竟因何成了一对怨侣?   不多时,美团做好晚饭,端到小龙虾池旁矮矮的石桌上。又点了艾香熏蚊虫。   露天用餐,是姚欢要求的。   若在当代社会,去仿古庭院里吃一顿由古装服务员伺候的私房菜,得花老鼻子钱了。目下可是真古建筑环境、真古人一对一服务,不高高兴兴吃顿花园晚餐,岂非浪费了这气候宜人、花香沉醉的夏夜黄昏。   主仆二人的晚餐,简而不陋。   一小菜、一汤羹、一主食。   小菜是芫荽醋拌木耳。芫荽就是香菜,姚欢上一辈子住在长三角包邮区,但公司里北方同事不少,因而她听得懂发音“延遂”的芫荽,就是指的香菜末。   香菜在汉代张骞通西域时,就从中亚传入华夏大地,北宋时已成为家常必备调料。姚欢细瞧那些和碧绿香菜末相拥的木耳,与后世的黑木耳略有不同,泛着棕黄色,叫米醋和小麻油裹了,明亮油润,入口脆糯参半,想来到了炎夏,若在井水里冰镇过,更能刺激人的味蕾。   汤是豆腐猪红羹。猪红即猪血,沈馥之的饭铺主卖猪下水,家中饭桌自然也常见各种猪内脏的食材。   美团认真道:“欢姐儿,二娘说了,吃啥补啥,你那日撞柱子流了那多血,这几日的汤羹都用猪红做。”   姚欢听了不禁莞尔,吃猪脑补人脑,吃猪血补人血,老祖宗的食疗原则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不过,动物的肝脏与血液里有大量能被人体吸收的铁元素,为了在重生的世界里有个强壮的身体,多吃点血制品,没坏处。   她尝了一口猪红羹,胡葱碎调过的猪血不骚。豆腐的烟卤味也不重,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内酯豆腐的工艺,传统工艺的卤点豆腐,能被美团做得这般清醇滑嫩,这妮子手艺不俗,到底是沈馥之调教出来的小助理,近朱者赤。   再咬一口作为主食的野薰菘菜猪肥膘丁包子,一股荤油肉味与菌菇清香混合的至鲜,激得姚欢的神情,就像涟漪荡漾开一般,舒展愉悦。   “这包子真好吃。”   姚欢由衷赞道。   美团闻言诧异道:“包子?欢姐儿,这不是包子,这是馒头啊。”   姚欢也是一愣。是了,此世有馅儿的包子,人们应该是唤作“馒头”的,即使千年后的南方,人们也管有馅儿的包子叫“肉馒头”、“菜馒头”发酵过但没有馅儿的包子,则叫“实心馒头”   姚欢放下筷著,准备卖惨。   她黯然伤感道:“美团,这可怎办,我出事醒来后,似乎忘了许多东西。有时候看到一件物事,明明认得,却说不出它的名字。”   美团似乎不觉得这是个值得烦恼的问题。她捧着碗坐在东厢前的石墩子上,撕了一块沾着荤油的包子皮儿,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慢吞吞道:“欢姐儿忘了啥,问俺就是,俺又没撞过柱子。”   姚欢被后半句逗乐了。这小婢子是心里头机灵,讲话则过于耿直了。   “那包子是啥?”   “菘菜叶裹着馅儿啊。”   “炊饼是啥?是烤的烧饼吗?”   “炊饼是这样的,没有馅儿。烧饼?烧饼,俺也不知道是啥,欢姐儿说的可是胡饼?”   美团比划着手中的白面包子皮,认真讲解。   姚欢已明白了个大概。好的,穿越者融入,先从面食名字扫盲开始吧。   她不再讨教,而是风卷残云般吃完了美团的作品,方施施然道:“美团,你平日里不去姨母的饭铺帮忙?”   “去哪,只是欢姐儿住来,伤还没好,二娘吩咐俺这些时日都守着你。”   “哦,那你明日去菜铺,帮俺讨些鸡脚来。” 第十一章 先拿鸡爪练练手(下)   辰时中,沈家小婢女美团,瞅着巷子里的动静,搭到一个开香料店的街坊雇的牛车,往樊楼去。   “樊楼”原本叫“白矾楼”因那地界本是储存白矾之处而得名,成了酒楼后,“矾”也改成了“樊”   樊楼可是北宋京都航母级别的酒楼,便是平时,猪羊鱼虾、鸡鸭鹌鹑的销量也是冠绝开封城。这几日恰逢端午佳节,公家放假,民间欢嬉,汴京城中挤挤挨挨的都是人,酒楼食肆的生意井喷,樊楼这般行业翘楚,备货的食材自然也充裕许多。   樊楼的食单上,有三道招牌鸡肉类菜肴:锦绣鸡丝,水晶鸡脯,煎酿琵琶腿。   美团有好几个当初从黄河北边逃荒来的同乡,在樊楼的厨灶间里打下手,混得还可以,平日里也常和美团往来,免不了吹嘘樊楼在烹饪技术上的精致绝伦。 ,我们是认真的。   绝不会如中低档饭馆那样只懂煮汤囫囵着吃。   美团是个大智若愚的小丫头,纵然品得出同乡们有鄙夷饭铺脚店的口气,她也浑无愠意,反倒顺着他们攀问几句,贡献五六分知趣的崇拜便好。   美团昨夜得了小主人交办的任务,临睡时便有了计较,准备今日去趟樊楼,从老乡们那里讨来上不得高档酒楼菜单、必定会被斩下抛弃的鸡脚。   而此时,沈家小院的灶间里,姚欢正兴致勃勃地在升灶。   她生前,哦不,她上辈子是个下厨爱好者,公司团建去农家乐时,别的同事在打牌或者自拍修图,她则喜欢去农家乐主人的宽敞灶间里,看当地的厨娘们生灶做饭。   经过实践检验为好用的生活设施,人们不会吃饱了撑的去乱改。   姚欢钻进姨母家的灶间,发现千百年来,这个支撑人间烟火气的设备,长得都差不多。   姚欢昨晚大致看美团演示过点火筒的用法。此刻,她拿起灶边装着干芦苇和白磷的竹筒,拔开盖子轻轻吹了几口气,探出头的芦苇絮子便如打火机的芯子般,冒出小簇火焰。   姚欢一手执着火筒,一手提起铁钳子,钳上一团干蓬蓬的松针,凑近火筒。松针呼地一下烧着了。   姚欢迅速地将松针火团钳进灶口上层,并如法炮制,点燃第二团、第三团   片刻工夫,炉灶里橙艳艳一片光明炫目。   冬季存下的松针枯叶,成本不高,削成细条的干柴则要省着点用。姚欢夹了几条柴枝进去,探头观察灶上铁锅里的井水,就像饭店小火锅的汤底一样,明显有沸腾迹象了,她便舍不得再添柴条,只又多加了几团松针,然后起身,叉腰观看水面。   旗开得胜!   担心被熏得咳呛不已的诸多古装剧名场面,并未出现。   姚欢信心大增。果然只要燃料够干燥,瞬间充分燃烧,就是安全的。   姨母沈馥之的灶间里,花椒、桂皮、胡葱、汉葱、姜蒜,应有尽有。姚欢捻了一组调味料,撒在锅中,不多时便闻到每个真正的厨子都会敏感的辛香水汽味。   这种味道,仿佛鼓励一个厨子大显身手的号角。   恰在此时,单兵作战能力超强的小婢女美团,抱着一大兜子鸡脚凯旋而归。   “这么多!”   姚欢又惊又喜。   美团淡然笑笑:“都是一起苦过的同乡,自然照应,何况平时俺也没少给他们戴高帽儿”   姚欢知晓美团去的是樊楼,后世但凡记录北宋美食便不能不提的地儿。   她再次盖章了美团是个人精,她甚至都能想象出,这些河北黄河北同乡聚在一起时的场面。   定是仿佛后世常见的校友会,有意气风发的成功人士挥斥方遒,也有在众人眼中混得不怎么样的卢瑟落寞无语,更有美团这样中不溜秋的与会成员,因实则对自己的生活尚算满意,便自在地语笑嫣然,捧这个赞那个,活跃活跃气氛罢了,自己又没损失。   不但没损失,这不,好人缘还能换来实实在在的便利。   姚欢翻检了几个鸡爪子,奇道:“这鸡脚不小哇。”   美团笑道:“这不是小童子鸡的,是阉鸡的。樊楼出得起价钱,鸡贩子便将小公鸡骟了,多费几月的食料,养大些再送去樊楼。公鸡骟后,不凶,懒,长得特别快,肉多而嫩,爪子自然也厚实。”   姚欢心说,也是,阉鸡这活儿不需要现代化的设备,北宋这样在吃上精益求精的社会,肉质细嫩不骚的阉鸡的存在,也很符合吃货们的逻辑嘛。   主仆二人不再闲话,将洗净的鸡脚一股脑倒入加好佐料的沸水中,煮了刻把钟点,灶间便充溢了鸡汤浓香。   在厨事上见多识广的美团,也不由啧啧赞叹:“娘呀,原来鸡脚煮起,这般香。”   姚欢也有些折服之意,如假包换的走地鸡果然品质过硬,她从前用电商平台上常见的养殖场批量鸡爪来煮,就没有这么香。   美团拿笊篱捞起一个鸡脚给姚欢过目。   “熟了,都放进井水中吧。”   三斤热气蒸腾的鸡爪,被美团麻利地泡入盛了井水的硕大海盆中。冰凉的井水,很快就冷却了鸡爪,水面浮起一层浅浅的油花。   “咱们去院中收拾,灶间太暗,仔细割了手。”   姚欢道。   邵清提着药箱下了牛车,回身冲车夫点头致谢,付了车资。   “先生何时还要用车,小的来接。”   车夫抹了一把汗,晒得黑红黑红的面膛上,堆满讨好的笑容。   做此等营生的,风里来雨里去,或者教烈日晒得发昏,都不是大苦楚,最怕遇到粗蛮无理、寻衅滋事的客人。这车夫因生活拮据,每日起早贪黑赚来的车资,能养活老婆孩子已殊为不易,并无余钱修饰车厢,置备软靠锦帘,因而很难拉到出游的良家市民。他平素的客人常见浮浪子弟甚至流氓泼皮,若他们喝了酒或者心情不佳,莫说赖了车资,下车时不踹你几脚就不错了。   但今日,车夫着实觉得运气,竟接到这样一位斯体面、下车还给了双倍车资的年轻郎君。方才郎君来雇车时,他特意主动打开车厢门板让客人瞧了瞧,生怕对方嫌弃里头肮脏鄙陋,污了那绣有青竹纹样的交领丝袍。不想这郎君未多言,直接就登车坐了,报出目的地。   邵清本已转身要走,听出车夫话中的希求之意,回头笑了笑,略略一忖,温言道:“你先去别处转转,一个时辰后,我还在此处上车,如何?”   车夫喜不自禁,一叠声应下,吆喝着牛车离开了。   邵清进了巷子,不紧不慢地踱了几步,见有个总角小儿蹲在檐下剥蚕豆,便上前道:“请问哥儿,沈阿嫂家是哪一间?”   小孩儿抬头瞅瞅他,稚声道:“是有个新娘子寻死那家吗?喏,往前百来步,小红门上挂了一排艾草的就是。”   邵清谢过娃娃,步子快了些,到得沈馥之宅子的门口,但见院里屋顶的烟囱里正冒出白烟,不及扣门,他已闻到了一股鸡汤的浓香。 第十二章 邵清的刀(上)   “美团,你好厉害!”   姚欢盯着美团递过来的鸡爪道。   她主仆二人正坐在院中通风处,一人一把刀,给激凉了的鸡爪去骨。   美团将沈馥之平时剞猪腰子和鱼片的锋利小刀给了姚欢,自己则操纵着一把砍猪骨的方片大刀,刀刃上端翘起,仅凭刃底的尖角,小心翼翼地划开鸡爪掌心的皮肤,挖出大骨。   饶是工具这么不趁手,美团剔出鸡爪大骨的速度,也比姚欢快不少。   得了姚欢的赞誉,美团倒也不过于自谦:“欢姐儿瞧俺的手法,是不是好像雕花匠?不过和巷子里莆田来的陈木匠家的,还是不能比。陈木匠家专给琴案雕花,据说雕出的琴案,蔡尚书都遣人来买过。”   “蔡尚书?蔡京呐?”   姚欢漫不经心地问。   美团应了一声。   姚欢脑中,用浅白的知识储备推算了下,三十年后的靖康之耻时,汴京六贼之一的蔡京快八十岁,那么现在的蔡京,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官场上当打之年。美团叫他蔡尚书,他应已依附于新党宰相章惇,做了户部尚书。   美团又道:“做过蔡尚书家的买卖,陈木匠在巷子里讲话的调门都高了不少,牛气哄哄的,二娘越发讨厌他家了。哎,欢姐儿,你可千万别告诉二娘,俺和陈木匠的小女儿偷学雕花的事。”   姚欢平静道:“咱们都是经商的人家,接了贵人家的买卖,四处说叨说叨,涨涨自家招牌的威风,原也是常理。”   美团抬头望着姚欢:“俺家二娘不是小气,嫉妒街坊攀上了高枝儿。二娘是觉着,蔡尚书会害了二姑爷哎不说了,俺一个下人,哪有资格说这些。”   姚欢敏锐地嗅到了信息投喂的味道,忙哄诱美团:“说嘛说嘛,有些前事,我真记不得,还怎生给姨父姨母说合。”   美团一听,小主人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放下那把明晃晃的大砍刀,正要江水滔滔地来上一段大八卦,敲门声忽然想起。   美团打开门,见是个面相好看但从没见过的青衫郎君。   邵清作了个揖,三两句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二娘说过的救命恩人,先生快进来说话!”   美团瞄了一眼邵清手中提着的药箱,顿时热络起来。   但她迎进邵清的同时,反倒把院门开得更大了些,还不忘照顾一下周遭邻里们的好奇心:“给俺家欢姐儿瞧病的郎中哩。”   邵清迈进院中,结结实实地撞上姚欢的目光。   姚欢为了试味,正将一只去了大骨的鸡爪蘸上豆酱调料,快活地啃着。   乍见邵清,抓着半截鸡脚的手忙从嘴边放下来,但口中已有咬下的半截,一时不知是吐出来,还是继续吃。   邵清见了姚欢这副情形,实也是微微一愣。   这小娘子,与从前相比,说不出哪里起了大变化。不是因为半边还未消肿的面庞,而是,眉眼间,神情里,少了些东西,又多了些东西。   汴河边拉她一把、为她瞧伤止血的那次,当然不是他第一回 与她相见。   相蓝即相国寺,虹桥,以及姚家所在巷子的路口他在坐牛车来的路上,数着见过她的有限次数,回忆着她面上每次都若隐若现的凄清神色。   她出了那么大的事,险些丧命,他除了心疼担忧,竟还有几分感激老天。   他终于可以合理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知晓他的存在了。   然而此刻,眼前的姚欢,蓦地让邵清有种找错人的古怪感觉。   这种诡异的惊讶,令邵清的头脑产生了须臾的木讷,他脱口而出道:“哦,你吃,继续吃。”   姚欢越发尴尬,她微微侧过身去,迅速地咀嚼一阵,掩嘴吐出细碎的鸡骨头,起身扔到簸箕里,方又垂着头过来,向邵清施礼。   邵清稍稍醒悟,想来自己心绪起伏,眼前这姚氏又有何辜,她知道什么呢。   邵清于是按捺下自己的差异甚至失落,以医家的审视目光,瞧了瞧姚欢的前额与鬓角,又瞥了一眼她的手指,欣然道:“今日也是巧,在下出诊路过,于茶铺听到茶客议论姚娘子的义举,方知娘子与姨母竟就住在巷子内,便来瞧瞧娘子的伤。皮外伤未消肿,倒不是大碍,娘子的手脚,可都能活动如往昔般灵活?”   若在上辈子的现代社会里,姚欢一定会忍不住揶揄:“我都能坐着啃鸡爪、站起吐骨头了,还要再怎么灵活?”   但她很快憋住性子里的逗趣习惯,低眉顺眼缓缓道:“昨日下地便不昏了,走路取物都尚好。”   邵清点点头,从药箱里取出一瓶塞着浅紫绸布的瓷瓶,放在石桌上。   “这是白矾、麝香、北辽的红花,加上春酿酒捣成的伤药,娘子涂在额头,敷以帛巾,每日早晚换药,坚持一旬,淤青尽散,面上应也不会留下疤痕了。”   姚欢道完谢,正愁接下去聊啥,美团从灶间端了饮具及时来解围:“先生喝碗俺家二娘秘制的杏皮水吧。天气热,恕俺家未备煎茶。对了,还不知先生贵姓?”   邵清道:“免贵姓邵,单一个清字。”   他饮了一口杏皮水,但觉酸凉微甜,滑下喉头时一阵舒爽滋润,没有市面上常见的杏皮水的柴苦味,不由好奇问道:“贵府的杏皮水,如何酿得?”   美团道:“先生也觉可口?俺二娘舍得放好东西,不但要用河西来的杏干煮,还要放几钱枣泥,比冰糖更去涩味。”   邵清听得有趣,既打开了讨教的话头,多聊一阵也是自然,他见美团坐下来继续捣鼓盆里的鸡脚,便又问这是做什么。   美团很知分寸,自己到底是个下人,怎好多接话头,便拿眼睛去睃姚欢。   姚欢对这位模样清爽、还很有责任心的大宋白衣天使,本就调整到了感激见礼的姿态,方才没法尬聊只是因为找不到主题,此刻说到吃的,顿时兴致骤起,柔声道:“邵先生见笑,这是将鸡脚去了大骨后再腌渍,里外都入味些,吃着也雅。”   “哦”邵清听了,想起方才姚欢手足无措去吐细骨的样儿,不禁抿嘴一笑。   姚欢乍见邵郎中展颜莞尔的模样,瞬时一呆。   她在哪里见过他?恍若隔世的亲切感。   萧医生!萧医生看过她第一个化疗疗程的片子后,很满意,可不就是这样笑了。   姚欢肩膀一抖,觉得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他不会也是穿越的吧?   不对,不像,笑得像而已,长得一点都不像。姚欢看到邵清收笑时,颊边酒窝退去的过程,终于反应过来,怪不得熟悉呢,更像一个年轻版的赵瑄嘛。   “邵先生,你识得赵瑄吗?”   姚欢带着一种暗暗的贼兮兮的调皮问道。   邵清一愣:“谁?”   姚欢胡诌道:“一位眉目颇像先生的郎君,只是年纪长得一辈,不知可是和先生沾亲呐?”   邵清闻言,却是心头一凛,想到一人。   莫非 第十三章 邵清的刀(下)   邵清心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他迟疑了一下,打问道:“姚娘子,不知这位赵瑄赵公,是娘子府上”   “哦,是我阿爷在秦州时的一位故友。”   姚欢胡诌得水到渠成,不由自嘲,不过三四日,自己已完美代入姚家姑娘的身份。   邵清则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不是。   他没了话头,又去看美团兢兢业业地剖鸡爪,只看了片刻,便轻轻摇摇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邵清说着,伸手在药箱里略略翻检,掏出个月白色的丝袋,打开时,寒光闪烁,赫然一柄柳叶刀。   “劳烦养娘婢女通称给一瓢清水,在下要洗手、洗刀,也来给这鸡脚剔剔骨。”   美团咧嘴应了,麻溜儿跳到院角,打来半铜盆水。   邵清将刀淋干净,又劳烦美团替自己冲了双手。   姚欢直起腰身,微伸着脖子,忍不住偷眼去看这位邵郎中的双手。   十指笔直、修长,虽明显是男性的手,骨节粗大,青筋绽得分明,却堪称白皙,被近午的阳光裹了金色的轮廓,真好看。   洗完手,邵清左手拈来一个鸡爪,右手执刀,往鸡掌中央的肉垫处刺了进去。   “庖丁解牛,顺势而为,你们要为鸡脚去骨,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有一把好刀,爪子再小,挑断每节趾骨的筋络亦非难事。而筋络一断,大小骨头松松一拉,便囫囵着出来了,你们瞧”   邵清一面解说,一面运刀,手腕不过是微微扭动,却如雕玉绣花般,片刻工夫就剔出了枝枝杈杈的一副鸡爪骨。   美团凑过来,看得呆了,半晌方道:“天爷,邵先生的手竟比女子还巧。”   姚欢表情不至于那么夸张,内心却也啧啧赞叹。从这双手的漂亮外观,到出手的力度与巧势,带来的视觉冲击,当真不输于观看现代的外科医生进行手术。   想到这双手,在汴河边曾经抚触过自己撞伤的额头,姚欢蓦地脸一红。   不过,姚欢很快对邵清用的那把柳叶刀发生了兴趣。   它比寻常的匕首还小上许多,但锋刃寒厉,像一条银鳞反射着阳光的小白鱼,在邵清掌间翻飞。   “邵先生,可以看看你的刀吗?”   姚欢探询地问。   不料邵清则更爽气:“这刀送给姚娘子,在下家中还有几把。”   他递给姚欢,轻声补充了一句“当心”   姚欢接过来,细细研看,见刀身虽窄,却布满若隐若现的花斑纹,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那些纹路,一面赞叹:“真的和寻常刀具不太一样。”   “这是西域镔铁,所以花纹独特。”   邵清解释了一句,却不愿往深了说,起身去看沈家天井中的鱼池。   一只小龙虾正趴在池中的瓦砾堆上,冲着邵清挥舞钳子。   这回轮到邵清稀罕了。   “怎地养了北辽的蝼蛄虾?”   美团笑道:“蝼蛄虾是海里的,如何能在河水中养得,这是俺家小娘子养的螯虾。”   “螯虾?”   邵清嗫嚅着学舌。   姚欢转过脸,一副闲聊的口吻:“邵先生从未见过?”   邵清摇摇头。   姚欢心道,看来历史没有什么a面b面,这个时代的这片土地上,应该就是不产小龙虾吧。   另一边,邵清,则其实仍未死心。几个回合来来去去,他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姚欢,想弄明白,为何这姑娘今日给自己的感觉,与记忆中如此不同。   此前匆匆数面的姚家姑娘,好像一瓣易碎的琉璃花,又像一阵缥缈的雾,那份与繁华街市不合拍的脆弱,以及那份与年纪不相称的悲凉,随着她沉凝的目光、纤瘦的身影、素洁的裙裾,散逸开来。   那几个瞬间,邵清开始明白宋人的那些浅吟低唱的词,究竟好在何处了。   邵清丝毫没有男儿忽入相思障的愧疚,他的出身,他的过往,他要寻找的东西,他要奔赴的将来,似乎都浅淡了。   他脑中只反复憧憬着执她之手的画面,在相蓝,在虹桥,在开封城的,甚至在千里之外的   他着人去打听,属下回报了姚家的情形,邵清还在想,待她守完父丧,便找个官媒娘子去提亲。未料得官媒娘子们都是消息灵通得厉害,一听邵清提的女方,便笑呵呵道,已经许好婆家啦。   那日邵清回来,坐在那间办了大半年、能让自己看起来就像开封城里寻常教书先生的私塾里,将平日所喝的茶换了酒,慢慢地饮到夕阳西下。   不论茶酒,于解开心结一事上,似乎都没啥用。   打听来曾家亲迎的日期,邵清还是去看了。天气倒甚好,汴河边热闹得就像个巨大的马蜂窝,花嫁队伍的喜乐吹鼓,俨如给这份热闹又添了把柴。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默默跟着亲迎车队的邵清,正感慨着这句词时,那个青绿嫁衣的身影跃下花车,直嗵嗵朝他驻足之处的廊柱撞来   邵清是在那日风波中、老帅章捷逼问出事情的原委后,才知道,姚家姑娘原来一直是有爱侣的,而且如此刻骨铭心。   他一时百感交集。   这女子这样决绝,那么当初就算自己早一步去提亲,也会没有结果的吧。但邵清心中又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这至少说明,她不会属意于他,也不会属意于其他男子。   而此刻,邵清似乎有些明白,眼前的姚娘子到底奇怪在何处。   幽兰寒梅般的凄清没有了,她的眼中,多了稚儿的欢悦,以及那种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的兴致。   她竟这么快,就好像从命途的凄楚中挣脱出来,仿佛变了一个人?   难道因为,终于有章捷那样的权贵人物,颁了她一个保护色般的贞节牌坊,她这样命如蝼蚁的女子,好歹不至再惶惶度日?   美团一边剔鸡爪子,一边嘀咕,这位邵郎中,碗里的杏皮水快喝光了,却没有要告辞的意思呐。他,不会是来讨要医资的吧?   只听姚欢道:“美团,有道是投桃报李,咱们得了邵先生的刀,总得请先生吃碗汤饼吧。咳,不对,邵先生的刀不是凡物,却只换了吾家一碗汤饼,这岂是投桃报李,分明是投以琼瑶,报以木瓜。”   姚欢说着顽笑话,不等邵清和美团搭腔,已又道一句“我去煮”往灶间走去。   她今日生灶,一帆风顺,又得了香喷喷一大锅土鸡爪熬出的汤,前世下厨做菜的兴奋感,正冒出了头,必须被满足。   身后,只听邵清醇悦的嗓音道:“那就有劳娘子了。” 第十四章 鸡汤温拌槐叶面配汉葱汁   邵清坐得笔直等开饭,身形却浑无僵硬的模样。   美团拆着凤爪,也和方才的姚欢一样,悄咪咪地觑着这位俊朗的邵郎中。   “同样是郎中,隔壁巷子里的郑关东先生,怎地就一副腌臜油腻样儿,还横眉吊眼凶巴巴的,熟悉的知道他是给人瞧病,不熟悉的冲眼一照面,还以为他是杀猪的呢。”   美团这边弹幕刚开了个头,邵清便从若有所思中醒了过来,拾起那柄柳叶刀,从姚欢包干的海碗里捡起鸡爪,行云流水般地剔起骨头来。   一柱香都不到的工夫,邵清面前的鸡爪,就肉是肉、骨头是骨头,碗里一堆、桌上一堆,清清爽爽,利利落落。   美团已从遮遮掩掩的偷瞄,转为直率的迷妹目光。   她暗道,平素里主人沈馥之自负刀工一流,将生鱼切成的脍丝,能绕啊绕地绕成一朵菊花。但沈馥之的短板是,一在家做工夫菜,就有点慢,和在汴河饭铺中为了抢生意而烤腰子、炙猪肠的风风火火,简直有天渊之别。   美团还在畅想,小主人姚欢会不会也继承了姨母这个厨娘质量与速度不能兼顾的风格,却见姚欢已端着柳木食案往前院走来。   “二位客官,鸡汤温拌槐叶饼。”   姚欢笑盈盈道。   美团唬了一跳,腾地起身去接食案:“欢姐儿,俺来,俺来。”   她在沈家毕竟是个婢子,纵然沈馥之平素里只嗔不打,她又怎么敢被小主人伺候。   邵清缓缓起身,帮着美团将三只白瓷大碗和一只青瓷小碗在石桌上摆开,噙着嘴角微微一笑,夸赞道:“好,好,如今已有了几分暑气,在下倒正想吃一碗槐叶冷淘。”   原来姚欢去做的,并不是汤面,而是拌面。   今日清晨,沈馥之出门去饭铺后,姚欢进灶间溜达,见美团正从盆子里捞出老大一坨物什,小心地剥开一层油纸,又掀开细纱布检视。   美团告诉姚欢,这是拿青槐叶焯去浮灰,研成碎末后过滤出浓汁,用井水调匀了揉面。   面团还未发涨时,便拿纱布裹紧,外头再扎上油纸,置于冰凉的井水中,如此加工的槐汁面团就算在伏天,也能放上三日,并且越到后头几日越有韧劲。   方才姚欢打开最后半块槐叶面团,触手的感觉果然软凉又弹性十足。她将面团又搓揉了一小会儿,摊开切成宽面条,在滚水里撩熟,趁热撒了盐,用已经装在陶罐中的五香鸡爪汤拌开。再于灶上的另一个小口铁锅里熬了热油,将汉葱卷几个卷,扔进油里榨到焦枯,舀出一小碗葱油,配上鸡汁槐叶面,端到院中。   “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   邵清举起筷著,吟了句诗。   “嗯?”   姚欢望着他,眼中大大方方地写着“我读书少,不懂你在说啥”的疑问。   一旁美团倒接了茬儿:“先生吟的是唐人杜甫的句子吧,就是写的槐叶冷淘。”   哇,可以可以,姚欢心中喝一声彩,宋代果然是崇盛世,诗词普及率在无产阶级里也很是了得啊。   美团看出邵清脸上的惊,姚欢脸上的赞,不由羞赧,挠挠头道:“是俺家二娘教的,她做吃的,常会和俺叨叨那些士们写的句子哩。”   不过,食物的色香味可比诗词助兴得多。   但见白瓷碗中,浅黄色的鸡汁衬在碗底,碧绿如竹枝的冷淘面缠缠绕绕,琥珀色的葱油点缀其上,色面雅致而不失食物的明亮油润感。   挑一团冷淘入口,槐叶的清香,鸡汤的荤香,以及葱油那种介于荤素之间、但更为热烈的馥郁之气,结合又滑溜又筋道的口感,顷刻能唤醒人的每颗味蕾。   一时之间,院中三人如有了默契般,诗也不吟了,天也不聊了,都全心全意地闷头吃面。   姚欢吃得最快。她自叹,上辈子香消玉殒前,因为化疗,消化系统全面崩溃,最后已经容纳不了多少食物,所以这回穿越,倒真可应了那句话:我上辈子是饿鬼投胎而来   邵清见姚欢吃完了,也暂时搁下自己的筷著,道:“多谢娘子款待,在下也班门弄斧,另说一个素味的冷淘做法。便是用山笋、竹荪菌、枸杞藤,略略放些豆豉炒了,盖在冷淘上,吃的时候拌开便好。这个做法,有个别号,叫山家三脆。”   “山笋、竹荪菌、枸杞藤,”姚欢认真地重复,“果然,都是山野间能采撷的,入口又甘脆鲜爽,所以叫山家三脆呐。”   不过后头有个更长的句子,她当然不会说出来,而是放在肚里:“好吃应该是好吃的,就是没油水,一听就吃不饱,也不大下酒,人雅士劈劈情操可以,贩夫走卒估计没兴趣,还是要帮姨母的饭铺多开发便宜又接地气的美食,比如芥辣豉油凤爪啦,红烧小龙虾盖浇面啦”   邵清终于吃完槐叶淘,必须得走了。家主不在,若非他是郎中身份,院中又有个小仆人,与姚欢这样年轻的小娘子同桌用膳,已是极为不妥。   在他看来,姚欢倒浑无忌讳似的,或许她已不再将自己当作闺中少女。   邵清留了名帖,告辞而去。   到得巷口,见那破陋牛车的车夫果然守约等候着。   邵清上前,掏出两倍的车资给他:“你自去别处接客吧,我不坐你的车了。”   车夫惶然推辞道:“小的未出力,怎可拿先生的车资。”   邵清摆摆手,又回头看了看巷子,浅浅一笑,往汴河方向行去。   他此刻,只想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   情不知所起,却奈何缘浅,难以一往无前。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固然是佳话,可世间又有多少男女,真能有如此造化呢?   这位姚家娘子,便如自己久居开封城后突然遇到的一个梦。既是梦,也做了快一年,醒了就醒了罢。   邵清这般边走边思,行至汴河,正见两岸人头攒动,百姓们在围观从城西金明池方向驶来的大宋水师。   邵清驻足笼袖,望着数艘显然是演武完毕的恢弘军船,威风凛凛从眼前缓缓经过。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族给自己的使命。 第十五章 啃个鸡爪消消气   “邵清?”   晚间,姨母沈馥之归家,看了名帖,方知晓邵郎中的名字。   “邵清,邵清,”她咕哝了几遍,忽然看向外甥女,“人间有味是清欢,欢姐儿,这邵郎中与你的名字,合起来竟是苏学士的一首浣溪沙!”   一旁的美团亦合掌笑道:“我说这邵先生的名号听起来不一般,却又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二娘一点破,果真!”   沈馥之道:“幼时在沈家私塾,读的都是经义章,年岁大后,我更不爱那些酸词艳曲,识不得几首。独独苏学士的词但凡写茶写酒写吃食的,姨母我能倒背如流。”   她主仆二人所言的词浣溪沙,乃是苏轼十年前,也就是元丰七年1084年从黄州赴汝州任职时,路过泗州今安徽泗县而作。   姚欢前世,爱读史远胜爱读诗词,所以唐宋的帝王将相们,得了哪些威风、又吃过那些憋屈,她尚算有个大概念。   而提起唐诗宋词来,她却因为没啥兴趣,就连比较大路的名人作品,也是离了百度就背不全。苏轼嘛,有限的背过几句的词,要么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要么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人间有味是清欢“,她虽觉得耳熟,此时待姨母说起,才知道原来也是苏东坡大学士的作品。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沈馥之合了名帖,望着手中黑紫色兔毫釉建盏,兴致忽炽,翘着水葱儿似的兰花指,笃悠悠敲打着建盏的边缘,低吟浅唱起苏轼的这首浣溪沙来。唱到“雪沫乳花浮午盏”一句,便满意地欣赏着堆挂在建盏边缘的雪样茶沫。   不过,沈馥之因知晓外甥女一心守节,自不会将“清欢”二字往深了作章。再说,虽然那位邵郎中品貌心肠都不错,但那日瞧着也早过了弱冠之年,怕是已有妻室。   于是,她如饮甘泉般哼完了小令,便把关于这首词的话头引向了另一个主题。   “那一年,苏学士一家颠沛流离,最小的儿子夭折于路上,何其凄苦不易。浣溪沙一出,流传开来,朝中却有尖舌小人,在京中扬言,苏学士当真心冷如冰,幼子死了,竟还有兴致一首接一首地作词。”   姨母沈馥之啜一口茶,轻轻冷笑一声:“多么无耻,王党指王安石麾下,一个个明明都热衷于结党营私、打压异己,兴风作浪掀起“乌台诗案”苏学士明明是因这些刀笔吏而无辜被贬斥、阖家妇幼跟着受苦,若细究起来,那些刀笔吏御使们才是杀死人家小儿的罪魁祸首,他们却倒打一耙,诬毁苏学士没有心肝。”   沈馥之说到激动处,“啪”地把建盏往桌案上一扣:“我沈二也是瞎了眼,彼时在南边,放眼全杭州城,什么卓越男子挑不到,非要选了你姨父蔡荧那混球做夫君。我与他说了多少回,莫作蔡京门下走狗,他却反问我,吾族长辈沈经略使不也是新党一派吗?”   姚欢张着小嘴,美团张着大嘴,一时之间二人都不敢接腔。   姚欢自穿越来,实也没多久,见沈馥之发火不过两次,一次是汴河边上痛斥官媒娘子,一次便是今日。   汴河边那次,动静是大了些,但或许由于邵郎中已告知沈馥之,姚欢没有性命之虞,故而沈馥之的发作,更像是在众人面前慷慨陈词的表演,好将曾府架在全京城吃瓜百姓的道德审判台上,为外甥女尽力争取摆脱厄运的可能。   而此刻的沈馥之,发火是真的出于一种怒其不争的深刻,一种源于自己长久以来点点滴滴形成的价值观的坚持。这种情绪,令沈馥之看起来哪还有半点精于打算、八面玲珑的商人性子,她就像一个士,代表自己所支持的阵营,发表宣言,与反对派势不两立。   姨母一上火,好像开直播。   只听姨母又道:“我是个没有子孙缘的人,一直不能生养,老天作这般安排,我也不怨。我真心实意地劝他纳个妾,给他老蔡家续续香火,妾氏进门后,我在家中必善待,生男生女都好。奈何他左右不愿意,我劝了几年,也明白他的心思,我还感激得涕泣如雨。没料到来东京后,他竟投了蔡京,我真是不能忍。我沈二选的男人,怎可那么蠢!”   嚯,原来姨母和姨父是这样的情形!   姚欢不敢问的谜团,终于揭开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姚欢却谈不上多么震惊。   因了政见的不同,夫妻反目,古今中外都不罕见。莫说眼前这活生生的例子,就说自己穿越前,在现代社会经历的那场疫情中,多少从前私交不错的朋友,争得面红耳赤,直至翻脸、拉黑。而姚欢更是在自己的朋友圈里,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对夫妻,为了一个转发的帖子,在评论区直接大吵起来。没多久,俩人就离婚了,离婚当天还发个朋友圈“幸好民政局没因疫情停摆”   姚欢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声。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呐。   她瞄了美团一眼,无声地做了个口型:“鸡爪。”   美团如梦初醒,结结巴巴道:“二,二娘,二娘莫气,俺这就去拿个好物什来你瞧,欢姐儿捯饬一整天了。”   片刻间,沈馥之的频道还未完全切换过来,美团已经打了个来回,献宝似地捧上食盒。   沈馥之一看,四个蕉叶纹艾草绿青瓷盘里,都码放着鸡爪,但色泽各异,显是用了不同的烹饪方法。   姚欢首先点着那盆红褐色的鸡爪道:“这是豆酱加了桂树叶和冰糖红焖的,还学了姨母那日炝腰花的法子,掺入几个山楂。姨母尝尝。”   沈馥之夹起一个,还没放进口中,已发现鸡爪竟是软趴趴的,原来是被去了骨。   她将筷著举高了些,细细参详,叹道:“真没了骨头呐,跟鸡皮似的。”   美团附和道:“二娘,欢姐儿说,如此又能入味,吃着又雅气,不必拿手抓着,没有狼狈样儿。”   沈馥之赞同地“唔”了一声,伸嘴轻松咬下一半。鸡爪没了骨头,咬起来确实方便痛快。   “好滋味,酱香,酸甜,肉味也浓。”   “姨母再试试这一碟,”姚欢又指着第二盘铺了深绿色菜末的鸡爪,介绍道,“这是咸齑炖的。”   咸齑,就是雪里蕻做的腌菜。今日晨间,沈馥之出工后,姚欢于早饭前视察沈家厨房,发现了阴凉处的陶钵头里,似乎腌渍着食物,捧到光亮处一看,原来是咸菜。正巧美团看到,便问她是否要挑一筷子咸齑过粥。姚欢心道,唔,看来在后世,果然南方对许多食物的发音,更能找到宋时的口音。雪里蕻腌菜,从杭州到宁波,方言发音都与美团说的一样“咸齑”   只听沈馥之换了家乡的南音道:“三天勿吃咸齑汤,脚骨分明酸汪汪。船工走卒们,天天卖力气,离不得盐,吃了盐才能使上劲,回回跟我喊,沈阿嫂的炙猪肠,莫舍不得放盐。我看,这咸菜鸡脚,定能对上他们的口味。”   姚欢咂摸着沈馥之的最后一句,意识到姨母已自然而然地将鸡爪往饭铺生意上去想,不由喜上心头、微有得意。 第十六章 去曾府吃高大上的家宴咯   不待姚欢多言,沈馥之再往盘中另两碟鸡爪瞧去时,已看出闻出,一碟淡淡琥珀色的乃用杏皮水浸泡而成,一碟完全本色、表面还有零星米渣的,则是用了她沈馥之常年备着的酒糟。   “姨母,良将不夺他人之功,这两样儿的做法,可都是美团的点子。午间邵郎中来,美团为他斟了杏皮水,邵郎中啧啧称赞。美团见我拿咸齑煮鸡爪,便想着,咸、酸皆是好调味,既然梅子可以煮鹌脯,杏子怎就不能配鸡爪来?咸、酸有了,还有一味糟。”   姚欢对美团表扬一通,美团也知恩图报地补充道:“二娘,欢姐儿的心思才巧,她说糟味鸡脚既是这四味中最冲鼻的,便应冲得畅快淋漓,让我加些辣味进去。这糟鸡脚里头,有茱萸油。”   茱萸,是辣椒引进中国之前、本土辣味的来源之一。茱萸有分类,入药的叫山茱萸,入菜做辣味调料的叫食茱萸。新鲜的食茱萸像枸杞般椭圆通红,晒干后用油煎了,放在钵中,效果好比辣椒引进中国后的油辣子。   姚欢知道茱萸这种植物是明代以前古人取辣味的原料。   她的诗词底子再烂,唐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还是背过的,只是不知“遍插茱萸少一人”里的茱萸,是山茱萸还是食茱萸,以及,食茱萸的鲜果子,是否也是秋凉时分才有。美团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道声可惜现下是端午,哪有茱萸果,只能将上一季的茱萸干熬成的辣油混入糟卤中了。   眼前四碟鸡爪,酱焖的褐红,咸齑的深绿,杏渍的浅橙,糟卤的淡黄,摆在一起,已足够赏心悦目,吃起来又是酸咸甜辣,各自精彩。   沈馥之早已将方才说起新旧党争污糟事时的忿忿抛却在一边,咂着舌头舔着嘴皮,杏眼放光,语笑嫣然道:“我的儿,你可真是你娘嫡嫡亲的好闺女,喜爱庖厨、点子又多,这一点像足了她。你还养着伤,怎就这大的劲头。”   姚欢闻言,心道,选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立人设要趁早,改人设也不能太磨叽。   于是,她眼中笑意稍敛,缓缓道:“姨母,美团,我被逼嫁之日,确是一心寻死,但未曾想老天让我以死换了自由身,往后能与姨母作伴。我便仿似重生了一般,看什么都是新的,好的。这几日,我坐在院里看天看地看蔷薇花,看邻居的烟囱,看隔壁的王婆婆喂猫儿,闭上眼休息的时候,便想想泉下的他。身子好些了,就忍不住去灶间,捣鼓新奇的吃食。姨母,我觉得我是真有气力活下去了。”   姚欢娓娓道来,觉得自己一定很有演剧的天赋,代入角色好像不太卡戏啊。   沈馥之鼻子一酸道:“好孩子,你缓过来了就好,姨母也是经过些风浪的,不是娇花儿似没用的妇人。你与姨母一起住着,左右吃不了亏。”   她说到此处,忽然想到什么,又恨恨道:“不,姨母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这回真是教你阿爷留下的那祸害给坑了。不成,我得替你去将该你得的家产要回来。”   姚欢暗嗔,我就想嘛,你这位见神杀神、独立老辣的二姨妈,怎会轻易将这茬儿给忘了。挺好,我也不是圣母附体,既然穿越了来,就认真入戏,不该我的,我一钱不要,该我的,一钱也不能赖掉。   她于是语气坚决道:“姨母所言,正是欢儿所想。那个家,是父亲母亲挣下的,自应有我一份。况且我这几日发了心思弄些新鲜菜品出来,便是要助姨母将饭铺做得更红火些。倘使争回来家产,我便与姨母合伙做买卖,如何?”   沈馥之是个自负端正清直的妇人,发了两回誓要帮外甥女讨家产,浑无仗着长辈之尊和收留姚欢之义,行贪图钱财之实。   但她同时又不矫情,听姚欢要和自己一块儿做生意,略略一忖,不免喝起彩来。   这不痴不弱的蓬勃样儿,才像她沈馥之的外甥女嘛。   “好,待五日后去曾府把认义女的戏演了,咱娘儿俩,便上姚家去要钱。”   “五日后?”   “对呀,一来这几日你面相还见不得人,二来碰上端午时节,姨母得好好张罗饭铺的买卖。”   姚欢了然。可不,哪个正经做餐饮的老板,会舍得放弃小长假经济呢。   雨霖霖不知春去,晴几天更觉夏深。   这日,辰时未到,阳光已炽,照得院中一片绿油油的栀子泛出刺眼的青光来,照得池中的小龙虾都躲去了瓦砾下头。   美团昨日就熏了麻油烟灰,细细刮在白瓷碟子里,又调入问巷子里做香料生意的邻家买的龙脑、麝香,捣成眉膏。   沈馥之试了,还算满意:“黑过漆色,甚好甚好,能盖去欢姐儿额上的淤青。咱们既然答应了与曾家握手言和,便清清爽爽体体面面地去,若带伤带痕地坐下来,又似打人家的脸一般。”   姚欢深深体会到这个姨母骨子里的尊严感和细节控,不免感慨,姨母要是男儿身,中进士进朝堂,应也会大有一番作为的。   继而又自责,哎,何必作此联想,北宋与前朝不同,本就不鄙视商家,多少进京应考的男子,还从家乡带上各色土产,沿途卖了换钱,并以之为常态。姨母一身本事,做个开封餐饮业的英雌,又哪里不体面了。   描完眉,点完唇,戴了青色暗纹的花包冠子,又在薄罗襦裙外穿上一件生紫色祎花车马纹的抹领衫儿。   姚欢往铜镜里一瞧,妈呀,老了起码十岁。   不过她内心是服从这份装扮的。自己如今的名声,是个牌坊立得稳稳的军烈属,打扮当然不能再往明艳少女上靠。   管它呢,是拜干爹干娘,又不是相亲。唷,只不知道,曾家那险些成为自己老公的病秧子孙儿,露面不?   姚欢在姨母小院中顺风顺水地呆了快十天,犹如舒适区中悠游的小禽,终于要出门见客,还是赴的历史名人曾布家的宴席,她昨夜入睡前着实有些忐忑。   不过她很快就进行了全面放松、安之若素的自我教育。   我一个2020年穿越来的现代人,儿时开过父母的追悼会,少时反抗过校园霸凌,参加过千军万马的高考,见识过985大学的精彩生活,面试过五百强企业,审过上亿的项目,交往过渣男,承受过化疗,最后一命呜呼前还签过器官捐赠同意书。   我这样的21世纪青年精英,还怕和那些人生走向早被我知道的古人打交道? 第十七章 游车河览美食   梳洗穿戴停当,没过多久,曾府来人来车接了。   接伴的嫲嫲姓荣,五十来岁,乃曾夫人当年从闺中带来的奶妈。曾夫人作为宰相曾布长子曾缇的嫡室,因曾缇妾氏的庶出儿子娶亲,险些成了姚欢的婆婆。   沈馥之一打开院门,荣嫲嫲已上前,将眼梢嘴角调整到了合适的部位,淡淡见个礼,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俗话说,宰相的家奴五品官,这老妇人的地位,虽说不算主人,却分明比家奴还高上许多,人情练达的沈馥之怎会不省得。   “有劳嫲嫲了。嫲嫲好气色。”   沈馥之的口气,比对方稍稍热络些,但绝无卑媚意味。   沈馥之回完礼,大大方方地望向荣嫲嫲,也不避讳地细看几眼嫲嫲那身褐金罗领的折枝花褙子:“嫲嫲这罗领的式样质地,开封城可不多见。”   荣嫲嫲再要端着一份大户人家的矜持,也免不了心头掠过一阵得意。女人嘛,不论哪个年龄,穿着打扮主要是给同性看的,能得到比自己年轻的同性的艳羡,怎会不高兴?反正大部分直男,其实也意识不到,你到底是打扮了还是没打扮。   更何况,曾夫人与荣嫲嫲说过沈馥之的娘家背景,祖上好歹也是个世家大族,而此刻,荣嫲嫲见这众人口中老江湖的姨母,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却从这窄门小户的院子里走出来,要首饰没首饰,要华服没华服,和她这般当红宰相府邸的老奶妈全然比不得,她怎能不获得心理上的优势。   她于是主动拂去了倨傲。   “姨母过奖。说来还是年轻时得的造化,能跟着大姐儿进了曾府。”   荣嫲嫲抿嘴,忽地又放低了些音量,以一种拉近彼此距离的打趣腔调道:“也得亏俺阿爷给了一个好姓,荣。”   沈馥眼角一松,浅浅露几分“嫲嫲说话好趣致”的神色,复又道:“俺和欢姐儿这就随嫲嫲登车?”   “哎,好,咱们启程吧,府里都准备着呢。”   荣嫲嫲应了,一梭目光又投向沈馥之身后的姚欢。   是个五官齐整、面相柔弱的小娘子,真看不出来性子那么烈,当街就要拼个鱼死网破。不过小娘子烈也有烈的造化,老天爷没收,她在人间可也算逃过一劫,否则恪哥儿那小畜生唉,小畜生种气不好,定是胎里就带了他娘的贱,所以说天道好轮回,芸娘那贱妾夺了曾大郎对俺家大娘子的宠,如今合该是这般下场。   荣嫲嫲肚子里已经走马般过了好几段品评和挖苦,面上却是滴水不漏,还换了长辈的慈色,冲姚欢温言道:“欢姐儿看着无碍啦。”   姚欢道声“嫲嫲”便咬了嘴皮子噤声,缩在沈馥之身边。荣嫲嫲只道这小娘子到底年轻,心里头还别扭着呢,不过是一切全凭姨母作主罢了,遂大度地笑笑,引二人登车。   沈馥之先还担心姚欢又坐上曾府的马车,是否会想起被逼出嫁那日的痛苦,现下看姚欢面无波澜地就进车坐在锦褥子上,才相信外甥女前几日说的豁达话儿,确是发自真心。   姚欢读出姨母眼中又漾起的悯恤之色,才猜到姨母在想什么,不由失笑:姨母哪里知道,我是个冒牌的姚家娘子,那日乘着上帝的金手指,初到贵宝地,就是头破血流地躺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上。   这曾府的劳斯莱斯豪车,我跟姨母一样,也是头回坐。   马车出了巷子,拐上大街,荣嫲嫲瞧姚欢绞着双手,略见局促,便和风细雨问道:“欢姐儿可觉着气闷,俺帮你挽一挽帘子?”   真是说到了姚欢的心坎里!   都穿过来快半个月了,她还没好好看过开封的街景呢。   这可是北宋的都城啊!   这个时代,被后世史学家称为“现代的拂晓时刻”是与唐代完全不同的商品经济发达的市民社会。后世的人们要在清明上河图的真迹里领略汴京城的风情,排几个小时的队都是运气的,看看也只能十来分钟。而她姚欢,此刻正如此真实地、近距离地欣赏着活的京都画卷。   荣嫲嫲很有分寸地拉开一点点的纱帘,姚欢随即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流动的风景。   她读过东京梦华录等史料,知道开封城虽然不像大唐长安城那样规整如棋盘菜畦,但也沿袭了历代都城“北皇宫、南居民区”的大致格局。   在她的记忆中,都城从中心向外嵌套,分别是宫城、内城和外城。宣德门、东华门、西华门,都是拱卫宫城的城门。朱雀门是内城的南大门。南薰门则是外城的南大门。   若站在宫城的宣德楼上,往南可以俯瞰到清明上河图中那条著名的汴河,自西向东南,穿过开封的西外城、内城、东外城,再流经外城东南角的数个谷仓和物资集散地,继续向东奔腾而去。   汴河也是穿过御街的。御街是从宫城宣德门直通南薰门的一条大路,宽度有二百多步,毕竟要经常容纳庞大煊赫的仪仗队行进而过。   御街的两边建有长廊,允许老百姓占个地方做买卖,你只要别脑子进水,做着做着就把地摊摆到御街上去,那么无论是城管还是禁军,都不会来找你麻烦。   只是,这般宽松的空气到几十年后的徽宗政和年间,便烟消云散了。御廊被漆成黑色的木杈挡住,廊内挖沟引水,种了荷花,沟边还有桃李杏花等树木,春夏时节倒是比过去好看许多,但百姓们再也不能在御廊中行走,更不能利用御街两边的好市口做买卖了。   姚欢那日被救回姨母家时,在章老帅侍卫雇的驴车里,大致感到姨母家里汴河不太远。今日,曾府马车走得也不甚急,但很快就拐上一条热闹的大路。   再行得一阵,姚欢又听闻街边有食肆的伙计粗鄙的吆喝:“梅花包子嘞,东大街独一家的梅花包子,来东大街不带娘子吃梅花包子,夜里头钻不得娘子的被窝咧”   姚欢看看太阳的方向,又未见马车穿越城门,于是估摸出了姨母家的位置,应是在内城东南角的一段汴河附近。若放到后世的北上广,怎么着也算是中心城区内了。看来,姨母私房家底还是有些的,不然怎赁得起一所独门独户的小院儿。   她正思量间,忽地眼前一亮,街边接连出现好几座二层以上的豪华酒楼。酒楼门口都扎着彩帛飘飘的迎宾门洞,透过门洞,依稀可见里头格局各有不同。   有的是直接看到桌椅琳琅、花柱林立的大堂,气派不凡。有的则是窄幽幽一条青石路,两边或摆放莲缸,或种植青竹,须行得一小段石子路,方能进到坐下吃饭的地方。   二楼三楼的格局亦有所差别,有的明显是包间,有的则仍然是大开间,无非视野更佳。更有特别财大气粗的店家,二楼临街的乃是个露台,上有篷子,晴天还是落雨都不影响说书唱戏。此刻约已有艺人的身影忽隐忽现,大约在台上为午市做准备。   虽是露台,但若没钱进到此等大酒楼二楼点菜的,想在楼下街边白蹭着看,也只能看到艺人们的后脑勺。   然而,车又行得一阵快靠近最中心的御街时,食肆反倒接地气、平民化起来,低矮的苍蝇馆子不少见,路边摊更是多如牛毛。   姚欢不错眼珠地盯着,凭借对于外观的猜测,摊头上卖的五花八门的吃食,有羊头、兔子或者类似的小型哺乳动物、大块卤煮的牛百叶、螃蟹蛤蜊、糕团馃子、雪白的炊饼、看不出主材的大锅汤羹。通过摊主热情的叫卖,她又依稀辨出,那些一大桶一大桶的饮料,有甘蔗水、绿豆汤、沙糖木瓜杏汁。而那些一小碗一小碗蜜饯似的物什,则有渍荔枝、梅子姜、水晶枣儿、芥辣酱黄瓜儿。   终于往西穿过御街,姚欢果然看到,在现下哲宗的年代里,御街两侧也是可以摆摊头卖东西的,没有面子工程的香花御沟,与后来他弟弟徽宗统治的年代很不一样。   “很好,”姚欢暗道,“走了这一路,那些高级酒楼里的吃食看不到,但饭铺排挡的摊头上,没见着鸡爪子,更没见到小龙虾!”   姚欢正自顾做着暗戳戳的市场调研,却忽见一个茶摊档口,有个站起身的青衫男子接过店主人交给他的一卷帛布似的东西。   恰此时,道路拥阻,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那男子怀抱帛布,一脸鲜明的喜意,仿佛得了宝贝般迈出茶摊,一抬头,正与姚欢照了个正面。   邵清。   邵清在刹那间的反应,那种突然从克制的端严变得展眉舒颜的喜悦,教姚欢看得分明。   他真的,还是像萧医生。形似终究没有神似更生动。   姨母正快言爽语地,和荣嫲嫲聊得畅快,连马车停了,似乎都没发现。   姚欢正踟蹰,要不要唤姨母与邵郎中打个招呼,前头路障已除,马车又拔辕,夸哒哒往前行。   姚欢一时有些愣怔,不知所措地盯着车外不过十步远的邵郎中。   邵清淡淡笑了笑,夹起怀中布帛,冲姚欢作个揖,算是道别。 第十八章 一进曾府就遇鬼马车   过了御街后,到了前头一条南北向的大街,便右转而行。   姚欢从方才偶遇邵清的奇特感觉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车驾应是向北边驶去。而那条与御街平行的南北向大街,应该就是东京梦华录中提到的“浚仪街”   浚仪街南面,大片商户、民居、热闹街市,都是开封府管的辖区。   浚仪街北边,则大部分都属于皇宫禁军卫士们维持安保的区域了。   果然,车外的街景,从喧哗渐渐转为寂静,食肆商铺越来越少,屋舍也不再是那些宅门直接临街、门口坐一堆拖鼻涕光屁股孩子的平民小宅了,取而代之的是葱茏植物下掩映的高宅深院。   “这就是北宋的zhong南海附近了吧?”   姚欢肚子里嘀咕着。   又行了两柱香的工夫,车夫终于收了马儿的步速,荣嫲嫲说声“到啦”   一打开车门,姚欢只觉两片巨型木板向自己压过来。   乖乖,曾枢相家的宅门,比寺院的山门还大。   但门可罗雀,只一个小厮见到荣嫲嫲,忙不迭地回身去开门,唤一声“荣嫲嫲和沈娘子来了”   应声出来一个和美团差不多大的小丫鬟,穿着鸭壳青的小襦裙,殷殷切切地上来行礼。   进了大门,豁然一片大天井,正面是个影壁,左右手有耳房,廊下花草繁盛。却依然静悄悄的。   荣嫲嫲偷眼觑到沈馥之察探的容色,解释道:“枢相不爱排场,道是如今官家志在复兴先帝的元丰熙宁新政,又要往西夏用兵,他作为宰相,自当体谅官家心意,节俭垂范,宅院再大,廿来个仆婢也就够用了。”   沈馥之是何反应,姚欢不知道,但作为从后世穿来的人,姚欢觉得,荣嫲嫲这番话,倒真堪为后世史家评价曾布的一个有趣注脚。   由新入旧,半新不旧,在新党面前是旧的,在旧党面前又是新的,如此一来,曾大宰相的人设,便是一个相当独立的理中客。   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加之处处流露出“保姆型”宰相的素质,作出一心一意为刚刚亲政的小皇帝考虑的态度,怎不教位在中书省的章惇从提防到恼恨呐。   穿过耳廊,但见一个教科书般的四方大院,正前方的建筑群瞧着最复杂,估计是一家之主曾布的院子。   荣嫲嫲和小丫鬟带着沈馥之娘儿俩往东边的月门走去。那是曾布长子曾缇所居住的独立大院。   月门后是一处水榭,布置得清雅宜人。   水榭后的正厅在望,能见到人影穿梭。   此时,走在前头的荣嫲嫲却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步履一滞,回头向沈、姚娘俩道:“姨母,欢姐儿,俺差点忘了问你们,可要去更衣净手?”   又贴心地补一句:“稍后场面摆起来,怕是不太便宜。”   沈馥之觉得有理,对姚欢道:“姨母和你,都去一趟吧。”   荣嫲嫲于是撇头对引路丫鬟道:“俺在此处候着,你带两位娘子去梅花屋。”   姚欢听了,也不知道是梅花屋还是梅花坞,暗自啧啧到底是曾府,连客卫都有雅名儿。   只是,如此一来,自己后头几天想去东大街做实地美食调研、尝尝开封府网红点心梅花包子的时候,心里阴影面积有点大   小丫鬟小碎步轻盈,引着沈馥之和姚欢,穿过一座低矮石桥,又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上几步,便到了一处翠竹掩映的屋舍前。   姚欢忍不住又开了一句弹幕:这那是梅花屋,明明是潇湘馆嘛。   小丫鬟推开本就虚掩着的门,姚欢只见一处陈设典雅的玄关,琥珀黄色、不知是啥木头的案几上焚着香,旁边摆着圈椅和挂外袍的衣架。   小丫鬟在案几上一个莲盆样的白瓷容器里拨捡了一番,拈了四个小红枣出来,递给沈馥之和姚欢。   这是干啥?姚欢觉得莫名其妙。上个厕所还给发俩开胃果子?   所幸沈馥之立刻就解了她的疑惑。沈馥之撮着指尖,将枣子的根蒂去了,一边一个塞进鼻孔。   姚欢瞬间反应过来,原来这枣子是堵在鼻孔里以免厕所的臭味熏人的。   怪不得那小丫鬟还要挑个儿,每个人鼻孔不一样大嘛。   可以可以,古人好讲究。   那边厢,小丫鬟已自自然然地先为沈馥之接了阔袖衫褙儿,挂在衣架上,做了个躬请的手势,将案几边的竹帘儿一拨,带沈馥之进到里间。   姚欢默默等了片刻,姨母出来,道声“欢姐儿你去吧,麻利些,莫教荣嫲嫲久等”   姚欢看看那丫鬟,仍是要跟着自己的意思,一时觉得别扭,差点儿就脱口而出:“有人看着,我屙不出来。”   到底怕多事,忍住了,乖乖随丫鬟进去。   里间屋子宽敞许多,左右两扇大格子窗间,竟还有个对开的木门,似乎通向门后的天井。   屋中也熏着香,靠墙也摆了三四张扶手椅,只是椅面挖了滚滚圆的大洞,下头摆着马桶。   姚欢硬着头皮将衣带解了,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地砖,认真酝酿中。   小丫鬟的面上倒是云淡风轻,大约是伺候多了曾府上厕所的客人,处理尴尬场面的业务能力相当熟练,自动转过身走到另一侧屋角的矮柜前,打开抽屉,拿出帕子般的东西来。   姚欢抓紧时间卸了货,起身用方才小丫鬟已递给她的黄草纸整理了,扎好裙子的腰带,却听小丫鬟轻轻“哎呀”了一声。   “姚娘子,盆中没水了,奴该打,劳烦娘子屈尊移几步,奴用井水帮你净手。”   说着,她便打开了那扇木门,果然是个教墙挡着的小天井。   姚欢想都没想,就跟她走了出去。   小丫鬟就像流水线上的骨干员工,麻溜儿地扯了绳子打上井水来,把桶放在地上,又去拿舀水的瓢。   姚欢自自然然地往前凑了几步,俯身想去接小丫鬟的水,陡然间听到身后一阵喀嚓喀嚓的枝叶响。   紧接着,只见那丫鬟仰脸时,仿佛见了鬼,断气儿似地“嗬”、“嗬”几声,扔了瓢,丢下姚欢,撒开腿就逃进屋中。 第十九章 谪仙叔叔来救命   姚欢惊得遽然回头,不禁从惊到骇,本能地、却胡乱地抬起双臂挡在头面部,同时护住胸口,整个人往后退去。   妈耶,可不就是看到了鬼。   但见天井没有围墙的那一面树丛后,窜出一个人形活物,白袍及地、长发遮脸、只露出一副血红嘴唇,旋即迅速地伸出枯瘦如柴的十指,就往姚欢抓过来。   姚欢只觉得一颗心都要从喉咙口跃出,好在尚未慌不择路,直直扑向厕间的门。   然而“咚”地一声,门并未被撞开。   姚欢吓疯的同时又难以置信,曾府那小丫鬟竟然从里面把门锁上了!   她还来不及拍着门板呼救,就感到一双冰凉的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   咽喉从剧痛到梗阻,莫说喊,很快连吸气都困难了。   “鬼”揪着她的脖子一拽,拽离了门板,将她往地上摁。   姚欢尚还冷静的一点脑细胞,向她发出信号:这不是在侵犯她,而是要置她于死地。   “鬼”大约因为开局顺利,急促喘息中,又“哼”、“嗯”地发出得意的闷笑声。   姚欢一个激灵。这明显低频的嗓音,来自雄性。   不管是男人,还是男鬼。   危急时刻,面朝下狗啃泥姿态的姚欢,右手扒啊扒的,居然扒到了方才曾府小丫鬟丢下的水瓢。   姚欢攥紧了水瓢,血怒上涌,拼尽力气往后一捅。   只听“啊”一声惨叫,姚欢但觉脖子上一松,背上的压迫感也瞬间消失。   她急速地回头,果然见“鬼”躬腰捂着下身要害部位,痛苦地晃着脑袋,一头黑色长发几乎要碰到地面。   上辈子,在现代的都市里,姚欢有一回坐地铁,遇到咸猪手。她起初不想惹事,努力想躲开,周遭的乘客却恶声恶气地斥骂她:“挤什么挤,看看还有地方给你挤吗?好好站着不会吗?”   那一刻,姚欢因委屈而更加愤怒,恰逢雨天带着折伞,她不再犹豫,抄起伞柄就往身后男人的肚子上捅被捅得惨叫的咸猪手男,反过来扯住她要报警,就在她快要被咸猪手男的无耻和周围乘客的冷漠气疯的时候,一个人站出来拂开咸猪手男的爪子,隔在他们中间,一字一顿地说:“你报警就报警,我可以做人证,我还有物证,你刚才的不要脸动作,我手机都录下来了。只录了你下面,没有这位小姐的脸,所以不要以为不敢公开。”   后来几年发生的事,姚欢不愿意再留有记忆,但方才被“鬼”欲至于死地的瞬间,同样的姿势让她作出了复刻前世的反应。   只是,握着伞柄的一捅,是气愤,尚且保有不真的伤人的余地,而抓起水瓢的一捅,则是求生,后者那一记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姚欢趁“鬼”还在呻吟,兔子一样又窜到厕间的门口,一边拍门,一边竭尽全力地喊:“姨母,姨母救命,救命啊!”   这尖利的呼救声穿越裂帛般,撕开了曾府宁谧的上空,厕间那头的沈馥之岂会再听不到。   果然,门那边脚步声穿来,伴随着沈馥之先惊后怒的斥骂:“开门!小贱婢子,别跑,钥匙呢!”   紧接着,咚咚咚,门剧烈地摇震起来,沈馥之开始从里面踹门。   曾府宅邸的包工队,看来很追求工程质量,连厕间的门,也是做得厚实、装得牢固,那门震归震,沈馥之一个女人须臾间如何就能踢得开。   此时,地上那“鬼”好像缓过气来,艰难地直起身子,又往姚欢扑来。姚欢无法,又欲往那无墙遮挡的树丛一边跑,不知钻出树丛可有救。但天井空间狭窄,她哪里来得及绕开那“鬼”   “你个贱女人,还我弈心,还我弈心!”   “鬼”的个子比姚欢高不少,莫看瘦骨嶙峋,力气却大。他一边嘶吼着扯住姚欢的头发,一边把她往井边拉,继而竟然空出一只手抓住姚欢的后背衣裙,似乎想把姚欢整个地投入井中。   姚欢仍拼命挣扎,不顾一切地扒住井沿。   她看见井中的水,映出高天流云,也映出她急剧晃动的脑袋。   这么快,就这么快,半个月还没到,我的第一次穿越旅程就结束了?写我的作者还没上青云榜呢最关键的是,他奶奶的,我连害我姚欢的人究竟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上辈子把我折腾至死的是癌症,我也就认了,是老天要收我。但这一回是谁,是谁!   俗话说,人是婆娘狠,鬼是娃娃凶。要杀人的鬼不是娃娃,要保命的人却是个女人,一时之间,姚欢就像怕水的猫抓着救命木板般,纵然指甲抠出了血,也死死抓着井沿。   就在人鬼双方僵持的一刻,一旁墙头上蓦地传来男子的厉声高喊:“恪儿,住手!想想你娘!”   随着这一声,姚欢感到背上的鬼爪子再次一松,她抓住机会双膝跪地,终于让重心落在井边的地上。她觉得双腿直发软,又抖得厉害,控制不住地哇哇大哭起来。   墙上的男子蹲下身子,瞅准依墙而种的一棵树,笨拙地跳过去,抱住树干,稳了稳身体,跌跌撞撞地爬了下来。   一俟双脚挨了地,男子便怒冲冲地奔到那突然之间有些呆愣的“鬼”跟前,嗵地一拳头招呼在他肩膀上,压着嗓子喝道:“小畜生,光天化日就发疯,你连鬼都不如,鬼还有二两脑子!”   “欢儿,欢儿!你应姨母一声!”   厕门那边传来沈馥之的哭腔。   赶来救人的男子听闻,忙大声回道:“娘子人无恙。”   又更提高了音量,冲着厕间另一头喊:“我是四郎,我是曾纬,来人,快开门!”   言罢,他跨到蜷在井边的姚欢跟前,和缓了嗓音道:“莫怕莫怕,无事了,我曾家不是地府。”   姚欢惊魂未定,喘着粗气勉力仰起头,看到一个剑眉星目、靛色襕袍的男子,虽衣着普通,面上煦色韶光淡淡漾开,却像个冲和脱俗的谪仙。   另一边,“鬼”也缩在了地上,黑发白袍窝在一起,像一团石灰粉混着烂泥。   那“鬼”突然间也嘤嘤呜呜地哭起来。   “小叔叔,是她,是这个女子,她把我的弈心害死了。” 第二十章 锦宅里的污糟事   曾府东院,偏阁里,当朝枢相曾布的长子,今岁刚过不惑之年的曾缇,铁青着脸,盯着座下的人们。   荣嫲嫲和两个小丫鬟趴在地上。   曾缇妾氏芸娘所生的儿子曾恪,则由曾缇的弟弟曾纬扶着,靠在罗汉床的炕案上。   两个小丫鬟里,曾缇认得其中一个,是儿子曾恪的贴身侍女绣菊,另一个瞧来面生。他刚想问那丫鬟的名字,眼锋一扫,看到曾恪像个断了线的偶人一般,软塌塌倚在小叔叔曾纬的肩上。   曾缇感到,蓦然间有一股怪异的邪火从心底窜上,比刚才听闻儿子与那姚家大娘子险些出事时的惊怒,还要炽烈。   所以儿子对叔叔,竟比对自己的亲爹还亲吗?   天地良心,曾缇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人子、人夫、人父的极致。父亲、嫡妻王氏、妾氏芸娘、儿女们,他谁都没有亏欠。   有个曾布那样的父亲,他曾缇作为长子,从年轻时,一举一动就被官圈子盯着,进士及第、逐渐步入官场后,更是常被举朝上下拿来和王安石、章惇、蔡京们的子侄辈比较。   这样的儿郎,没有自主选择妻子的权利。   曾缇当婚之年,父亲曾布作主,和王安石族中一位金闺联了姻。曾缇与夫人寡淡无味的婚姻持续三年后,才纳了一个叫芸娘的妾,也是唯一一位妾氏。   芸娘论姿容,其实未必比来自王家的嫡夫人强上许多,但她让曾缇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结束白日的公务后,不会一想到要回曾府就厌烦。   芸娘是台院一个老书吏的女儿,一日大雨来给父亲送伞,在台院门口撞上了曾缇,就这般锁定了自己一生的姻缘。   芸娘恬静温和,问她什么都说好,使唤她什么、她都做得不出差错。到得帐里时,却像换了个人,又俏又辣,惹得曾缇不知道怎么疼她。   碍于父亲的面子,曾缇也不至于完全冷落了嫡室,但当芸娘首先为他生下儿子时,他的喜悦溢于言表。和父亲曾布不同,曾缇偷偷地研习张载与二程程颐、程颢的理学。私下里,他甚至悄悄对初为人母的芸娘道,长子曾恪由芸娘所生,在他曾缇看来,就是男欢女爱真正的“理”   如今回首往事,曾缇觉得大约是自己太放肆地去欢庆压抑中的片刻欢愉,太嚣张地去定义苦旅中的一次幸运,老天便决定惩罚他、敲打他一下,让恪儿长成了他与芸娘无法接受的模样。   恪儿喜欢男子。   还是曾缇的嫡妻王氏发现、告诉曾缇与芸娘的。   这龙阳之好,绝不是学了京城其他公子哥儿般流连“蜂窠”宋朝男性性工作者云集的地方,也不是与清俊小厮逢场作戏,而是认认真真与一个叫弈心的同龄儿郎,如才子佳人两情相悦,寻了一处别宅赁着,时常幽会。   曾缇与芸娘又气又怕,气的是为何会有此逆子,怕的是很快就会被父亲曾布知道。   倒是嫡妻王氏出了个点子,左右那弈心原是杂剧班的伶人,没根没基,寻个事端将他充军算数,另定个出身尚可、样貌出众但无娘家撑腰的闺秀,快些娶进门,没准恪儿又会回到男女正道上来。   曾夫人王氏还提议,先去一家之长曾布处告罪,一方面避免其他人去嚼舌,另一方面,也能请曾布给个示下,对外头统一口径,为何堂堂曾府,长孙却与个小户人家的女儿联姻。   曾缇原以为,事到如今,最难渡过的是老父亲曾布那一关。未料到,曾布听闻,不过是片刻震惊后,便肃然沉吟,向儿子明确两点,一是将曾恪关在家中数月,二是对外放出消息,道是曾恪体弱,连今春的科考都无法参应。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没有一件不令曾缇沮丧气闷。   先是那个伶人弈心,虽然坐事入了开封府大牢,又刺配西行,却据说在半路落水淹死了,也不知府里哪个下人嘴上没个把门的,教软禁中的曾恪知晓,曾恪发了疯一般大闹东院,夜半凄嚎。接着又是亲迎姚家女儿之日,新娘子竟然当街寻短见,还被父亲政敌章惇的亲信章捷掺和进来。   总算姚欢那个姨母虽是个厉害角色,却不但不抗拒曾家抛来的和解方案、还有求于曾家行个人情,这场风波眼看就以演个家戏平静收场,未想到今日曾恪却差点儿杀了姚欢真还不如那日汴河边她自己撞死了呢。   但曾缇最别扭窝火的是,闯了这般大祸的儿子,方才一见他这个焦头烂额的老父亲,眼中没有惶恐、愧疚、厌恶或者得意,而是一副彻彻底底的冷漠样儿。只有当小叔叔曾纬与他对话时,他才会有所回应,让他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   曾缇底下,有弟妹四人,大妹已嫁京中官宦,二弟、三弟两家均外放州路为官,独独还有个小弟弟曾纬,因是父亲曾布当年在外为官多年后、回到京中与母亲魏氏团聚时所生,今年才二十出头,只比侄儿曾恪大了两三岁,故而从小一起结伴读书。芸娘生了曾恪后,连生两个孩子都夭折了,曾夫人倒还有生养,只不过是个姐儿。于是,曾纬和曾恪虽是叔侄,情同兄弟。   曾缇甚至怀疑,曾纬可能比王氏更早知晓恪儿的龌龊事。   “芸娘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曾缇终于开腔,第一句话是问的曾恪的贴身侍女绣菊。   “恪哥儿吐了好几天,昨日吃到第四副汤剂才好些。今日芸娘子一早就去了天清寺上香为哥儿祈福。”   绣菊战战兢兢回道。   曾缇冷哼一声:“芸娘一离开,就出祸事。”   儿子这几日病了,曾缇原是知道的,既然吃药见好,他也没太挂怀,毕竟沈馥之和姚欢上门,曾恪和芸娘就算活蹦乱跳地在宅子里头坐着,也不可能出来相见,曾氏夫妇与沈姚娘俩走个过场,席面上定个君子之交罢了。   绣菊一听男主人的话,慌慌辩解道:“哥儿晌午原有一顿汤药,芸娘子叮嘱过要奴亲去厨间盯着熬。望兰又跟着芸娘子去天清寺了,所以哥儿房里确是断了人。当时奴见哥儿睡得香,便去熬药,不曾想哥儿竟跑了出来”   曾缇叹口气,酝酿好一阵,尽量显出心平气和的模样,向儿子曾恪道:“恪儿,你睡得好好的,如何起身了?”   曾恪浑然没听见一般,眼神呆滞,继而闭上双目,昏昏欲睡。   曾缇顷刻间又气怒交迸,刚要发作,曾纬作了个手势,小心地将曾恪扶靠在炕几上后,起身来到长兄跟前,轻声道:“大郎莫怒,方才我拦下恪儿后,便问过他,他说是弈心来了,告诉他,若不是姚家那女子要进门,弈心就不会死。今日姚家女子嫁进来,恪儿去杀了她,弈心就能回来。”   “甚么神鬼胡语!”   曾缇低喝道。   地上的荣嫲嫲,此刻也抬起头禀道:“四郎说的,俺也听到了。俺也想问几句,奈何那沈姨母就如红了眼的兔子般,揪着俺,硬说俺要害死她外甥女。俺,俺今日才头一回见她娘俩。俺在东院再久,也不过是给大郎和大娘子当差的下人,怎会没情没由的,去要大郎和大娘子已经点头认了义女的姚氏的命呐”   “那跟着你迎客的这婢子,为何出事的时候,将门从里锁了?”   曾纬打断荣嫲嫲,喝问道。   不是正牌大老板,荣嫲嫲对曾纬便少了三分卑微,坦坦荡荡地并不躲避曾纬的眼神:“这小丫儿,她说她以为真的是鬼,吓得锁了门。”   曾纬厉声道:“昏胀,恪哥儿她都识不得?”   他话音刚落,地上那小丫鬟哼哼唧唧地哭起来:“奴是老夫人院中的,槐月末才来府里,奴真的,真的从没见过恪哥儿。”   “母亲院里的?”   曾缇和曾纬皆是一愣。 第二十一章 她在大宋比李清照更有名   沈馥之的怒容里掺了三分疲惫。   她默默地盯着曾府唤来的郎中给姚欢包扎手指。   沈馥之觉得,通身充满了挫败感。自己虽说原是体面人家的闺秀,但命途有变后,整日在汴河之攀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也自诩不是随随便便哪个神仙妖怪就能欺负到头上的。   不想今日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外甥女险些又去阎王殿报道了。   令她如骨鲠在喉的是,若说当初姚欢被她继母火速嫁出去之事,自己的问题在于不够果断彪悍,应当早些雇几个城中游民力夫去姚宅把欢儿抢过来,那么今日的险境,她实在无法去预料和及早应对呐。   骄傲的人就是这般,平生最恨遇到自己把控不了的事态。   沈馥之隔着厕间的门,听到姚欢命悬一线的惨呼,却怎么都踢不开门时,那种绝望,仿佛刺椎,狠狠地扎进她的胸口。   当门终于被荣嫲嫲哆哆嗦嗦拿了钥匙打开后,她第一眼看到姚欢还能出现在自己眼前,还能爬过来在她脚下哀哭的时候,她沈馥之一把年纪也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嗓门,“啊啊”地就嚎起来。   嚎得片刻又哪里够出气,便要扑上去抓挠曾家那不知哪里冒出来、装神扮鬼要害人的小畜生。   荣嫲嫲一见不好,也大呼小叫地加入进来,试图扯开沈馥之。   “她姨母,使不得使不得,这是俺们曾府的宝贝疙瘩哇”   沈馥之一时够不着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曾恪,便揪了荣嫲嫲昂贵的高级定制成衣领子,怒骂道:“老货,你们摆的什么鸿门宴,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俺告诉你,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说着作势又要去扇荣嫲嫲的面孔。   纷乱间,还是姚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住了姨母的袍袖急劝“姨母,姨母,先且问清缘由”   再后来,呼啦啦涌来不少人,除了家仆外,曾缇夫妇也后脚,曾缇骂那头,曾夫人哄这头,曾家好歹将两位女客与闯祸坯子分开,引领到曾夫人房中安置着,又急仓仓地去请郎中来瞧姚欢。   姚欢并无大伤,不过是手指教井沿磋得渗血而已。一旦性命无虞,她便恢复了成年人的理智,迅捷而简短地向姨母诉说这桩飞来横祸的某些细节,既包括害人的情形,也没遗漏下救人的场面。   “那赶来救命的,是枢相的小郎君,乃外子的幺弟,”曾夫人王氏在一旁陪坐着,听到此处,适时接上了话,“叫纬哥儿,住在西院,今日也是巧,未进书斋,想是去陪母亲午膳的路上,听到动静”   沈馥之闻言,并未转过身去,甚至“唔”都不“唔”一声,当曾夫人浑然不存在似的。   曾夫人正尴尬之际,突然看到门外两名丫鬟并一个小厮,拥着一位锦衣老妇款款而来,忙起身,毕恭毕敬里透着几分慌张道:“母亲怎地劳动母亲过来。”   但见来人,微染霜意的发髻上,一支攒金白玉簪子,周围疏疏落落点缀了几颗珍珠作蕊的玛瑙花。身着绣有双胜纹的紫锦对襟罗襦,袖端细长,下摆侧缝开气,服服帖帖地罩在一条朱磦色的百褶裙外。   这身打扮的主人,虽然从额间眼尾到颧骨处,都布着明显的皱纹,双颊也松弛下来,但柳黛入鬓,眼眸清亮,双唇轮廓优雅,可以想见当年定是个倾城美人。   曾夫人王氏不到四十,又是仕宦人家的二代嫡妻,五官样貌和举手投足,都已是京城女子中的上乘,但与这年界花甲的贵妇比起来,王氏便落了下风去。   姚欢望着老妇人,陡然间明白过来。曾夫人王氏称呼她“母亲”那么此人就是曾夫人的婆婆,曾布的嫡妻。   魏玩魏夫人!   京城巨咖!   魏玩出身襄阳世族魏氏,弟弟魏泰是北宋著名的诗论家和家,她自己更是因尤擅词工,而被后来的南宋理学大师朱熹赞为“本朝妇人能者,惟魏夫人、李易安即李清照二人而已”   是的,即使在同时代男性的视角下,魏玩也不像她的儿媳那样被称为“曾夫人”而是仍以“魏夫人”这尊带有女性个人主义色彩的名号面对世人。   魏夫人在当下的词坛,至少能以一己之力与男性人群体中的婉约派分庭抗礼,更无女性词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因为,在如今这个大宋绍圣二年1095年,后世真假艺青年纷纷献上膝盖的一代词神李清照,才十一岁,刚刚随着被贬又起复的父亲回到开封城,离写下那句流芳百世的“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起码还有五六年呢   姚欢觉得自己果然只有一半灵魂穿了过来,与曾家瓜葛了这么久,竟然才反应过来,曾布固然算个青史留名的人物,他可还有个名字同样如雷贯耳的老婆呐。   还是怪自己不是宋词粉,在这个领域里,反射弧有点长   再看姨母沈馥之,她虽也自称除了写美食的词,余皆不喜,但身为开封城如假包换的土著,又怎会识不得曾枢相嫡妻的身份。   “民妇沈氏,见过魏夫人。”   沈馥之从榻沿起身,向魏玩行个福礼。   姚欢见了,赶紧也要下床,魏玩一边冲沈馥之颔首致意,一边向姚欢温言道:“孩子,你莫动,好生让郎中瞧着。”   说罢瞥见儿媳王氏僵立一旁,淡然里带了一星儿讥诮之意道:“玉芝也坐,祸又不是你这一房闯的,你何必这副替人受过的委屈样儿。”   曾夫人讪讪释负,道声“谢母亲”在婆婆魏玩的下首坐了。   魏玩觑了她一眼,转向沈馥之,轻轻叹口气道:“大郎娘子谢我作甚,该谢她小叔子才是。今日若不是纬哥儿,她夫妇二人,便是再算上老身,又怎生赔给姨母你那样一个才貌双全又好心肠的孩子呐”   这话一说,沈馥之一肚子怨气到底泄去三四分。   京城名媛界的杠把子,在言语上率领长子长媳,将姿态放得这般低。欢儿委屈是委屈,但毕竟身无大碍,出手救人的也是曾家小叔,想来今日祸事确实并非曾府主事的成员所设。现下,老夫人又亲自过来赔不是,她沈馥之若还摆个臭脸不领情,确也说不过去了。   沈馥之于是眉眼松泛了些,缓声缓语道:“魏夫人,府上这小郎君,所患何疾?怎地发作起来这般可怖?” 第二十二章 做得比说得还好听的魏夫人   魏夫人听沈馥之叩问,知道对方的敌意与怒火熄了不少,遂如撒佐料般,又在语气中掺了无奈。   “唉,恪哥儿好歹也是吾等耕读世家的子弟,岂会向来疯痴。他幼时体弱,马球蹴鞠之类习不得,先生教章之外,老身便带着他读读诗词。那孩子爱读柳七柳永的词,想来因了这嗜好,一副男儿性子慢慢生出女儿家的柔肠来。或又自怜身弱病多,心思未免阴晴不定些。加之原本已定了姚娘子恁好的姻缘,忽地又成镜花水月,诸般因由,一时钻进牛犄角入了魔怔,险些闯下大祸”   姚欢听了,心道,你说得弯弯绕绕、婉转斯,倘使改几个字合了韵,再弄几个换行,几乎都可以写成一首新词了,这张冠李戴的法子使得可真艺腔。   那曾恪要掐死我时,明明嘶叫着说我害了他的什么人,哪里是怨恨我不与他拜堂入洞房?   但她方才脱险后,便未将此细思极恐的一节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只盼着快些和姨母从曾府脱身,安妥地回到自己家中,再与姨母沈馥之慢慢道来,故而此刻,更不会翻出来戳破魏夫人的说辞。   沈馥之,自然也将信将疑。   不过她和姚欢想得一样,莫在这邪气森森的曾府里再生事端,什么“有个疑点不知俺当讲不当讲”之类的话,就咽回肚子里不要讲了。   “魏夫人这般说来,俺和欢姐儿明白了。哥儿和姐儿今世的缘分不够,不可强求,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魏夫人听沈馥之说得确是心平气和,点点头道:“姨母是软心肠的明理人,老身多谢姨母体谅则个。对了,听大郎说起,姨母有意照拂苏学士家的二郎君?”   沈馥之道:“俺一个做饭铺买卖的商肆中人,哪敢妄称照拂二字,不过是因为族中沈公西去之前,仍牵挂与苏学士家的君子之谊,俺一个得过沈公大恩惠的族里子侄辈,自然要尽些绵薄之力,以告慰沈公在天之灵。此事有劳枢相了。”   魏夫人笑道:“姨母哪里话,你大概有所不知,枢相早年本也与苏学士有过几分交游之情,毕竟都是嘉祐二年的同榜进士。姨母放心,苏家二郎苏迨留京的事,枢相记下了,也必会好好花心思转圜。”   “嘉祐二年”   姚欢一听这个年份,一颗前世野蛮生长的热爱唐宋历史的心,立时跳得激越起来。   任哪个宋史迷,听到这个年份,都不会无动于衷的吧!   后世公认的一代明君宋仁宗,当政期间广开言路、善待士。在如此求贤若渴的气氛下,宋代的化繁荣达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时期,一个标志性的例子就是“嘉祐二年科考龙虎榜”   那年科举取士的主考官是坛盟主欧阳修,在他的主持下,这一年取进士三百八十八人,为历年之最。登榜进士中有许多人在官修正史上留有个人单独的“传”随便说几个名字就是那个时代的顶级流量:苏轼,苏辙,曾巩,曾布,程颢,张载,杨汲,章惇,吕惠卿,王韶   只是后来,这些同年们,各自走上了支持王安石变法和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不同道路,从此陷入党同伐异、无休无止的交缠争斗中。   姚欢不由感慨,嘉祐二年,距今不过三十余年,大宋王朝却已经渐渐背离开明的政治气氛,朝堂上下,从群星闪耀,异化为两党争斗,最终酿成国家、个人乃至整个时代的悲剧。   都怪王安石变法吗?好像也不是。但就像一个企业里一样,龌龊的、只有小人才能生存下来的派系斗争,必然会带来劣币驱逐良币的局面。   当历史的车轮再往前行径十余年后,开封城就将是一窝又一窝奸臣的天下了,“汴京六贼”将涂脂抹粉地登临大宋权力核心的舞台,开始自己误国误民的表演。   “把菜馔端来,沈姨母和姚娘子受了这大惊吓,怎能还不进些汤水。”   魏夫人的话,终于将姚欢从怅惘的思索中拉回现实。   大难之后有口福的现实!   魏夫人带来的两个贴身婢子,袅袅婷婷地移步门边,接了门口小厮们手中的食案,小心翼翼地端到榻边早已放置好的案几上。   为姚欢包扎手指伤口的郎中此时已完成了领导们交办的任务,拎起药箱知趣地退下。   姚欢的眼锋不动声色地扫向案几上。   这一看,就不想把眼珠子再转开啦。   但见两张食案里,青、红、白、黄、紫,五色流淌,仿如一场小范围视觉盛宴。   青色的,是几个扒开一半的新鲜莲蓬,里头露出羊脂美玉般的馅料,玉色中又微微透出浅粉色,看着像河鱼与河虾混在一起打成的茸。   红的是火腿焖马鞍桥,“马鞍桥”就是鳝鱼段。如今正是黄鳝肥美的季节,又逢端午,民间有吃“五黄”的习俗,五黄,即黄鳝、黄鱼、黄瓜、咸蛋黄和雄黄酒。   白的是酒煮玉蕈,厚实的儿掌大小的白色荷盖状野生菌类,放了新嫩的莴苣条,撒了枸杞,淋上女儿红小火慢炖到软糯收汁。   黄的是油炸鲜笋,今季最后一茬鲜笋,切成薄片,稍稍裹些拌了佐料的面粉,在油锅中炸了,金灿灿黄澄澄的,时人又称为“煿金”   紫的紫的看上去竟像是一钵紫米蒸饭。   姚欢嘀咕,原来北宋的中原地区就有紫米了。   婢子又捧来一盆汤羹,乃蒌蒿虾皮白萝卜丝羹。   只听魏夫人道:“枢相治家,崇尚简素,今日有幸能得姚娘子做大郎夫妇的义女,家宴却也不过是些寻常吃食,姨母见笑了。”   “不过这天青晚霞莲包里的鱼虾茸,是老身亲自打的,与外头酒肆中加了芡实粉的,口感不同,姨母喂姚娘子尝尝?”   “唔,这火腿马鞍桥,正当季节,俗语讲,小暑黄鳝赛人身,不可错过。”   “对了,这蕈子和紫米呢,乃是大理国银生城一个商人特意雇了快马送到京城。那商人当年在京中,被税监刁难,机缘巧合遇上枢相,枢相为他去开封府说了几句公道话,他这些年每逢春夏,便为吾家送些云南土产来。”   魏夫人侃侃而谈,就像舌尖上的曾府家宴的旁白。听得出来,她对这一道道菜,确是如数家珍,喜爱之极,若不是自高身份及时刹车,说叨的细微详尽之处,只怕更多。   沈馥之和姚欢方才还心照不宣地觉得,魏夫人固然来致歉的姿态是到位的,言语间的闪烁欺瞒之处,仍叫人惶惶然欲敬而远之。但此刻,她说起美食来,好像换了个人,带着一股赤子之心的真挚欢悦。 第二十三章 都是深宅怨妇   魏夫人是曾府地位最高的女眷。   她掌控着节奏,与儿媳王氏以及沈、姚娘儿俩,不算太别扭地用完午膳,方唤了贴身婢子过来,吩咐几句,令她去办事。   她又接过另一个婢女递来的帕子揩了手,向沈馥之道:“今日大郎夫妇认义女,按着规矩,本是要两家族中耆老来做个见证,但吾两家在开封城中,这规矩只得融通融通。大郎经了曾枢相应允,故王太师的爱婿,李校书格非,为两家做个见证。”   啥?   姚欢一惊。   我又打卡到一个名人了?   李格非,不就是李清照她爹?王太师的爱婿,校书郎那就没错了,王太师应是指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名臣王拱辰,校书郎则是李格非被贬又回京后领到的职务。   对上了,和历史完全对上了。   沈括去世,苏轼已远放惠州,苏家二儿子苏迨还留在京城,蔡京刚做尚书,曾布和章惇内斗公开化,李格非因为得罪章惇被贬、今年又回到开封   姚欢犹如哼了一遍黄舒骏的改变1995般,捋了一番穿越以来获得的各种信息,再次确认,自己就是来到了绍圣二年,即公元1095年。   姨母沈馥之听到“李格非”这个名字,面上则浮现出欣然之色。   众所周知,坛有“苏门”四学士,即苏轼对外认可并宣传的四大弟子,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和张耒。后来,元祐年间,又有“苏门后四学士”继承苏轼的学理论与诗词创作,其中,李格非位列“后四学士”之首。   沈馥之厌恶新党,同情苏家,自然对苏轼的门人、并且归属于旧党的李格非抱有好感。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朋友的朋友大概率也是朋友,故而,沈馥之对于曾府的火气和戒备,因了“李格非”的出现,又散去几分。   她甚至觉得,这曾家也够倒霉的,长房无嫡子,长房庶子又是个身子脑瓜都出了问题的。虽说两次都因那曾恪之故,姚欢险些丢掉性命,但事后细忖,或许今日这一劫,也如欢儿被逼嫁一样,是教府里府外的小人给算计了的。大面儿上,曾枢相,以及他的长子曾缇、幼子曾纬,从执政到做人,似乎挑不出毛病来。   姚欢瞄了瞄姨母,咂摸着她的心思。   每个人识人断事,往往都有局限性。对方某一点投对了她的路子,她便容易主动地去放大对方的优点、忽略对方人性的复杂之处。   虽然后来在徽宗年间,因了蔡京的阴招,曾布被朝廷頒了个元祐党籍,但曾布怎么可能真的属于元祐党人呢,谁不知道他当年可是王安石麾下的得力干将。   这老狐狸,确实就能立起这样一个人设,即,他与旧党中以君子形象出现的人士大夫,好像关系都还可以。如此一来,不朋不党的好印象,恐怕深深烙在小皇帝赵煦心里头了。   不过,姚欢默默地品评完姨母的态度转变,其实也并无太多好为人师的得意。   自己一个穿越者,囫囵吞枣地知晓一些名家的大概人生走向,又如何呢?方才还不是差点丢了小命?   更教她从当初知道曾缇起、到今日听说曾纬止,感到懵懵然的是,这两位在历史上的轨迹,她一个半吊子历史爱好者,不晓得呀!   曾布这俩儿子干啥了?大概没干啥吧,不然怎地史书不记?好像就只有一个三子曾纡有点儿记载,他在哪儿?外放做官了?   屋内诸人吃了一碗茶的工夫,魏夫人的婢女回来了,捧上两页地契似的浅黄纸笺,毕恭毕敬道:“李校书已由大郎陪着在观看枢相的拓片,这是签好的契书。”   曾纬的嫡妻王氏闻言,忙站起来,侯在婆母身边。   魏夫人将纸笺给她也瞧了瞧,语气仍带着浅浅一丝儿责备之意道:“今日若不是你这个东院尚书未管好自己的院子,吾家怎会在沈姨母和李校书面前都失了大礼,此刻宾主原该在花厅中欢饮。”   曾夫人王氏喏喏应了,一旁早有她房里眼色机灵的婢子,向沈馥之递上水调朱砂的瓷盒。   沈馥之明白,这本是认义女的仪式上该由李格非主持签署的契书。熟料今日曾府出了大风波,眼下外甥女带了伤,仪式自然免了,但李格非还是签了见证人该签的字。   她不好多摆架子,伸出食指,蘸了朱砂,在魏夫人交予的纸笺上“曾缇”指印的旁边,摁了自己的指印。   魏夫人双眼一眯,慈声婉气道:“真好,老身多了一个这般可意的孙女儿。”   彼此说叨间,已到了未时中,沈馥之与姚欢向魏夫人告辞。宾主到了大门口,却见除了曾家的马车外,四郎曾纬亦骑了一匹雪青马,等在车旁。   “纬哥儿是个稳重的孩子,他送你们安妥到家,老身才放心。”   魏夫人笑盈盈道,一双眼睛看着自己那端坐于高头骏马上的小儿子,眸子里写满老母亲特有的骄傲。   姚欢其实早就想开弹幕了。   虽然宋代的人们唤家中男孩时,都会加个“哥儿”但在她这个来自2020年的穿越者听来,曾纬被这么称呼,实在让她一秒出戏。   纬哥儿,字“辉瑞”吗?   不过面前的翩翩佳公子,又令她自责脑洞太大。   作孽作孽,自己这个现代女汉子,太污了。   曾纬毕竟刚刚救过她的命。而此刻抬眼望他,晴日骄阳里,他的五官越发棱角分明、清朗俊秀,即使穿着那身士所穿的襕衫常服,因了出众的面容与潇洒的身姿,竟如从云端翩然而下的画中仙郎一般。   “欢儿,谢过曾家幺叔。”   姨母沈馥之提醒外甥女见礼。   听闻此言,姚欢才意识到,自己与谪仙公子,差了一辈。   魏夫人见车马渐渐走远,方侧过身来,盯着儿媳王氏。   王氏的目光与魏夫人的凌厉眼神稍一碰触,即刻落到地上。   她也几十岁的人了,却是动也不敢动地僵立着,全然一副听候婆母发落的样子。   良久,魏夫人才开口:“你们新买给我院里的那婢子,粗手粗脚的,也不通墨,我本就使不惯。今日她又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赶紧发卖出去吧,我曾府留她不得。”   王氏慌慌地点头应承。   魏夫人又道:“从前,我是看你可怜,纵着你做些手脚,只当没看见。也是为我自己的名声,免得传出去,说我因为儿子的妾氏生了男丁,便苛待嫡室。可事到如今,我得提醒你睁大双眼看看,是你可怜,还是芸娘她娘儿俩可怜?”   王氏瘪着嘴,眼中竟氤氲了一层泪水。   魏夫人冷笑道:“怎么,还觉得自己委屈?真以为我年老昏聩,识不得你与那荣嫲嫲总使些苦肉计障眼法之类的把戏?恪儿好男风,又全然已无曾家子弟的精气神,我心底早就只当没这个孙儿,否则,玉芝,你莫忘了,那孩子不是你的骨肉,却是和我有血脉相连的!”   王氏倏地一惊,抬起泪眼,可怜巴巴道:“什么都瞒不过母亲,那倘若今日真出了人命,母亲可会替玉芝转圜?”   魏夫人柳眉一蹙,讥讽之意更甚:“你果然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难怪大郎一腔子热气儿都扑在芸娘那里。”   又扶着婢子的手道:“今日替你们这些不孝子孙救场,我倦得很,枢相下朝回来,我还得想想,怎生与他说起恪儿的逆行,莫气得他真让大郎将恪儿娘俩撵出府去。你仔细掂量掂量,若真走到那一步,大郎会给你好日子过?”   魏夫人言罢,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王氏大半天来都在品尝扮猪吃虎的快意,此刻却觉得这快活劲儿不过如天上流云、案上琉璃,说散就散,说碎就碎,当真更叫人空虚。   但她直勾勾盯着魏夫人款款行远的背影,又生发出新的恶狠狠的嘲弄:“我的日子,早就不好过了,可你名动京城的魏夫人,与枢相的日子,就真的如外头以为的那般琴瑟在御、一派静好了么?”   继而,她想到自己的得力干将荣嫲嫲,关切之情骤起,匆匆就往东院去。   在王氏看来,曾府唯一真正对她好的,就只有那心甘情愿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荣嫲嫲了。 第二十四章 宁为雨里燕,不做笼中雀   曾家的马车自北往南,到了汴河,又折向东,过了御街和大相国寺后,沈馥之瞧着街上熙熙攘攘越发热闹的景象,向姚欢道:“欢姐儿,目下已到申时,姨母想去一趟饭铺,看看今日生意如何。但曾家四郎送你一人回去,终究”   姚欢了然,干脆地答道:“姨母,我不过指头上破了皮,哪里就是大伤来。况且方才那魏夫人劝了那么多吃的,俺正想跟着姨母去铺子里瞧瞧,也好消消食。”   沈馥之颔首,拂开车帘,探出半个脑袋。   伴着车驾按辔而行的曾纬,眼角余光瞥到沈家姨母的举动,即刻掣着缰绳、扭头问道:“姨母可有什么要吩咐车夫?”   “这曾四郎真是个谦谦君子,论来与俺是同一辈人,不过岁数小些而已,不想行事作派这般稳重得体。”   沈馥之心里默赞,和声细语地开口道:“曾四叔,吾二人就在前头春明坊门口下车吧,俺和欢姐儿,还要去饭铺。”   曾纬“哦”了一声,纵马快走几步,与赶车的家丁交待了,又回身来到车厢边,语气闲闲地拉着家常:“姨母的铺子,做的何种美味?”   沈馥之面有得色:“炙猪肠,卤猪心,腰子汤饼,芥辣芫荽拌小肚,菘菜丝儿猪脑羹,样样价廉又物美。不是与四叔吹牛,东水门这方圆五六里的脚店饭铺小酒肆,论做猪下水的本事,都及不得我沈二娘七八分。”   曾纬眸中笑意一掠而过。   他觉得这位沈姨母当真算个一是一、二是二的耿直性子,午间因了甥女遇险,如母豹子般凶悍,此刻言语往来,又露出商肆中人常见的豪爽夸口的作派。不过,前后两种姿态,都不讨嫌,是个不矫作的性情中人。   曾纬的目光又悄悄移动,转向沈馥之身边的姚欢。   这位姚家独女的名字,半月前就令曾府上下震动不已。   曾纬记得,那日,自己特意早起,去国子监交了先生布置的功课,匆匆赶回府中,准备吃侄儿曾恪的喜酒。结果,还没来得及去换身衣裳,面色仓惶的家仆就来报,新娘子当街自尽,虽没死成,但此事却教西路军老将章捷掺和了进来。   刹那间,阖府上下乱作一团。看到急怒攻心的大哥曾纬和惺惺作态的大嫂王氏,紧接着又见父亲曾布和母亲魏夫人冷着脸从后屋走到前厅来过问,曾纬不知为何,心里头竟升腾起阵阵快意。   侄儿曾恪自小与他这个小叔叔一道玩耍,曾恪养了男伶的事,曾纬从一开始就晓得。   他锁住了自己的嘴是出自衷心,因为侄儿在情事上,比他这一辈大胆、热忱、不顾一切。他甚至从曾恪的所作所为获得了鼓励,敢于对父亲曾布试图许给他的一段利益婚姻说不,理由是自己先考中进士,再由父亲在同僚家的女郎君中选择儿媳,会更为妥当。   曾纬在幼年时看过母亲魏夫人独自坐在院中的梨树下垂泪,在少年时偶然听到大嫂王氏歇斯底里地对荣嫲嫲哭诉所受的精神折磨,又在弱冠之年亲历了侄儿曾恪彻底而炽热的叛逆,最终,他见识到了一股外来的陌生力量,如突临的骤雨般,击穿了这个家族的权威,使曾府一桩虚伪的喜事,成为全城一件实在的笑柄。   于是,曾纬对那位主导这股力量的姚娘子充满好奇。今日去母亲魏夫人院中请安后,他不知怎地就走到大哥东院的墙下,方能阴差阳错地救了姚欢一命。   及至看到姚娘子本尊,曾纬却无法将她与一个决绝硬朗的形象联系起来,第一眼看到她瑟缩在井沿边的模样,还有些狼狈,仿佛一只被虐待过的小猧子。   可是她甫一脱险,又在劝架上表现出的冷静,也教曾纬瞧在眼里,记于心中。   车夫“吁”地一声呵斥,将曾纬从神思漫游中拉了回来。   春明坊赫然眼前,沈、姚二人下了马车,与曾纬告辞。   曾纬蓦地想起一事,转念又觉得拿出来细问姚欢,实在不妥,还是自己慢慢探查吧。   此际刚交了申时,内城宋门这一段的汴河两岸,热闹劲儿又与上半日有所不同。   晌午前后,这里的喧哗扰攘中总是透着一种关乎公务的紧张与混乱。   巡街武卒们装腔作势地抖起威风,挑拣那些不过是不幸路过的游民乞丐呵斥几句,詈骂几声,好向开封市民显示,自己并没有白吃一份皇粮。   税监里的大小吏员,抱着簿子,在监房到河边的路上往返,紧迫得仿佛大雨将至前急于搬家的蚂蚁。   又有另一些也不知道归哪个司管的军士,毫无章法地指挥纤夫们拖拉漕船,或者焦头烂额地清点、交接物资。   在这样的气氛中,无论岸上的民众,还是河里的客船,都有些小心翼翼,以免突然触到了公家人儿们某一处怒点。   然而,到了申初,情形就完全变了。   吃皇粮的大小人物们在太平盛世里的例行公事,已经行至尾声,该是踩着点儿下班的时候了。一个王朝的首都的行政功能,就渐渐淡了去,而逐步被另一种休闲娱乐的嘉年华意味所笼罩。   无论官、吏、民、奴,人们好像都遵循着这个世界点化给他们的规则,主动地舍弃了身上与心上的铠甲,轻轻松松地投入到物质享受中去。   伎巧则惊人耳目,繁华则长人精神。   这种休闲娱乐模式开启后,首当其冲的活动就是吃!   沈馥之领着外甥女,穿过密布着茶坊酒肆、并间杂着几处柳陌花衢的春明坊。   来到汴河边,眼前更是豁然开朗,争奇斗艳般拿出自家招牌菜招徕客官的食肆饭铺不说,另有挑着担儿的小贩,灵活地穿梭于人群间,叫卖炊饼饽托、蜜饯果子、叉在签子上的各色肉脯等。   姚欢早间不过在马车上凑合着一赏汴梁街景,现下身临其境融入其中,感受自然越发生动鲜明。   她忍不住赞叹:“便是卖个小饼馃子的,都穿得这样齐整呀。”   沈馥之道:“欢儿怎么好像头次来汴京的外乡人。开封城是何等地界,在此地做买卖的,不论大店小铺,也不论坐贾还是行商,你若要别个掏钱捧你的场,自是不但做出的东西要对得起价,言谈举止也当清爽体面。不说那卖蜜饯馃子的货郎,就说你姨母我,小小一间饭铺,比不上这楼那楼的,但姨母每日里也穿得山清水秀地捯饬那些猪下水,就算阿四出门送餐,我亦不许他的身上脚上,还有他那竹箧里,有半块污渍。”   姚欢闻言,莫名动容,挎上沈馥之的胳膊,真心实意道:“姨母,往后,欢儿便来你饭铺中帮忙,时日一久能独当一面了,你也可常在家歇歇,不至如此操劳辛苦。”   沈馥之闻言,忽而驻足,若有深意地抿嘴一笑,又抬眼望着前头更为商肆林立、店铺扎堆的东水门方向。   片刻默然,她开口道:“身子苦,心却不苦。欢儿,咱们今日走了一趟曾府,你看那外人瞧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朱紫人家,内里多少藏污纳垢、寡情寡义。魏夫人也好,曾夫人王氏也罢,再算上那荣嫲嫲吧,彼等天天锦衣玉食,可是关在深宅大院里的日子,就真的云淡风轻鸟语花香?只怕也是拿凉薄与愁闷,和了苦水往肚里吞罢了。倒不如你姨母我,孤零零一个妇道人家,撑下一爿营生确实难中有难、累上加累,但俺再难再累,是在外头见天见地见世面,俺自己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姚欢听得呆了。   这不是北宋的女权主义,又是什么?   这位老天爷分配给自己的便宜姨母,孤而不傲,直而不愚,与同一时代的男性打起交道来坦荡大方,并不避讳不触及原则的交易,但她内心,对于“独立”二字,有着多么自觉的认知啊! 第二十五章 大排档是女性独立的经济基础   正如姚欢早先根据马车行驶方向和太阳的位置所推断,姨母沈馥之的饭铺,恰在内城东南角靠近东水门一带的汴河边。   这一带脚店饭铺云集,粗略瞧来至少二三十个铺子。   其间偶有三四间拥有二层雅座的体面酒楼,被称为“正店”它们往往在楼体周遭围些低矮的篱笆,种上小花小草,甚至还竖个木牌钉几张粗纹纸,让往来客官发发兴致写写诗词,在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上,多少都与那些脚店饭铺身份的同行们,作好隔离。   姨母的小饭铺,离高大上的酒楼挺远,离船坞码头却近,名字就叫“沈二嫂汤饼”令姚欢一下子就联想到“阿娘水饺”、“小杨生煎”、“老干妈辣酱”等品牌。   好名字,亲切接地气,又带着浓浓的上市潜力股色彩,定能大火。   姚欢在心中乐呵呵地点赞。   不过她马上发现,什么潜力股不潜力股的,姨母的铺子,看起来早就是这一带的白马绩优股了。   为了敞亮通气,巴掌大的店铺只有背面有堵墙,挖个门洞通向估计是后厨的小区域,其他三面都是只有柱子没有墙,几幅巨大的布毡以粗壮的竹竿支起,白天遮荫挡雨,夜晚放下来就算把小铺子围成一个具有感的帐篷了。然而,饶是如此局促狭小的饭铺排挡,却热闹得像姚欢记忆中的春运火车站售票处。   瓦片顶下、屋子里头,五张木桌交错摆开,都坐满了客人。屋外三处毡棚下,也各搭了三四张木桌,也是座无虚席。   这还不算,另有一些船工、力夫打扮的儿郎壮汉,寻不得位子,便干脆站着,左手托着满荷叶的猪下水,右手端着一大海碗猪血饽托片儿汤,左右开弓,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脚店饭铺有脚店饭铺的规矩,食客们并非悠哉游哉的士们来办诗词大会,多是吃干抹净就知趣地抬屁股结账走人,因而翻桌率也不低。   “欢姐儿你瞧,姨母怎能歇得下来,这大半天不来铺子,阿四都已经累成狗了。阿四,美团在后头忙着呐?”   沈馥之向刚问一个客人收完钱、满脸疲惫的阿四问道。   阿四见了主家,再累也挤出了殷勤的笑容,指着墙后道:“美团在烤腰子,她比俺更累哩。”   沈馥之点点头,便拖着姚欢往后厨去找美团。   姚欢毕竟是个年轻小娘子,又姿容姣好,穿行在饭桌间,免不得招徕不少热切的打量目光。   沈馥之倒干脆,柳眉一拧,招呼道:“这是俺外甥女,姚大姐儿,秦凤军将校的家眷,她阿郎为了打西夏蛮子,已经殁在洪德城。她立誓守节,连曾枢相的长孙媳妇都不稀罕做去,你们将心思都摆正喽,一个个年轻力壮的,不说去从军报国,窝在这开封城里,好歹须做个体体面面的男儿,可是这番道理?”   “对对对,沈二嫂说得在理。”   “喔,原来就是那日河边触柱的节妇,失敬失敬!”   “二嫂,俺不是在看姚大姐儿,俺是在看你呐,俺看你进了铺子,心就踏实了,就知道今日没白跑一趟,定能吃到这东水门头一号的炙猪肠子!”   “这位老哥说得地道,阿四,再来份猪红羹,俺也慢慢喝着,等二嫂把腰花肠子烤出来。”   这些汉子粗豪归粗豪,实则都是淳朴的底层百姓,众人七嘴八舌地,便引开了令姚欢尴尬的话题,并且以加单的方式,向沈、姚娘俩表示了同情与支持。   而姚欢呢,其实心头并不太介意。她总还时常冒出一种看古装剧的体验,因而感觉贩夫走卒们看的是原本就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姚家大娘子”而不是她这个后世穿来的不速之客。   她在这方面出戏,却在另一件事上入了戏算账。   她从前做项目的时候,人称行走的记录仪和计算器,对各项物料没有看错的时候,对成本也没有估错的事故过。   她方才在饭铺门口,就进入了扫描和心算模式。   她发现姨母这铺子门口小木牌上的食物单价,不同品类的报价居然都一样。炙猪肠20,烤腰子20,猪红羹配炊饼20,糯米猪肚20,菘菜猪肝20   依据后世的经验,猪下水不同部位,应该原材料价格不尽相同,比如猪肝猪腰子,应比猪肠猪血贵一些,姚欢迅速地瞄了食客们眼前的吃食品种,果然不同品种分量有差别,烤腰子就比炙猪肠看上去少一些。所以,或许因为生意太好人手又不够,姨母干脆将每道菜的价格调整成一样,类似后世的“9元寿司店”这样算账不容易出错。   姚欢记得,自己上辈子读史料时有个印象,在北宋承平时期,一贯,也就是一千,相当于后世1300元人民币的购买力。那么姨母这样一个大排档定位的小饭铺,一道菜或者一份主食汤羹卖26元,即使在后世的北上广地区,也不算地板价了,看来北宋灭亡前的二三十年里,开封城的物价水平着实挺高。   食客们一般都会点两道菜,比如炙猪肠、猪红羹配炊饼,就是没有馅儿的馒头,每人消费四十。此刻连坐带站,场子里至少五十个食客那就是两贯左右一批,高峰饭点儿,三翻的翻台率,每天晌午、黄昏、夜市三个高峰饭点,加上非高峰时段的零星生意,姨母的铺子每日得有二十贯的营收。   妈呀,姚欢粗粗一算简直难以置信,这么个汴河边的大排档,一个月营收相当于后世七八十万人民币。   当然,物料成本、税赋、饭铺的赁钱,都是成本的大头。   姚欢按照自己上辈子做过的餐饮行业调研经验,越是小规模的食店,毛利率越是高,可达70以上,典型例子就是夫妻老婆店模式的小烧烤店。而现代社会里,餐饮业如果利润低于50以下,一般老板就会关店算了,因为他的本钱还不如去干别的。   好的,就算封建王朝商业税十分繁重,姨母的大排档,40的毛利应该有吧,一个月利润至少二十五贯,再刨去给阿四和美团的人工2贯   怪不得姨母和姨父离婚后,能靠自己生存下来。月入二十几贯,还靠什么男人?根据宋史记载,万户以上的县令,月俸也就二十贯。   姚欢顿时振奋无比。   靠做餐饮业在这里发家致富,有戏! 第二十六章 中邪的客人   姨母沈馥之,还真是出得高门厅堂、入得街市厨房的妇人。   她回到自己的小饭铺这一亩三分地头,精神气儿更见旺了一倍,将锦罗衫的袖子撸起来扎好,便开始烤腰子炙肠子。   “宰相家的门槛不好迈,欢姐儿今日在曾府跌了一跤,美团,你去雇个驴车,先送欢姐儿回去,我与阿四做夜市。”   姚欢却不服姨母的安排:“姨母,我不回去,左右往后都是要来帮衬的,今日就看看学学不成么?伤不着半根手指头。目下铺子里忙得如两军酣战,美团留下帮你呗。”   言罢,不等姨母再作表示,姚欢已又从后厨钻了出去,穿花似地行至外头,向两位张望的男客福了福,语笑嫣然道:“两位里头请,可巧有桌案空出来。来京城,不能不尝尝俺店里的醋齑炙猪肠和糯米小肚。”   男客听了一愣,其中一个好奇道:“你怎知吾二人是外州来京?”   姚欢道:“俺与姨母赶来铺子里看顾买卖,擦肩而过时,听到二位商量明日去大相国寺。若是京城人,不说大相国寺,而是说相蓝。”   关于大相国寺的地道叫法,姚欢也是从美团处学来。那日姚欢佯作漫不经心地问起美团,若叫个驴车去大相国寺,所费几钿,美团诧异道:“欢姐儿,你可真是一撞撞成了外乡人,俺们开封城的人,何时会把相蓝这样称呼。”   当时,姚欢短暂错愕后,明白过来,“伽蓝”是佛寺的代名词,难怪大相国寺被京城百姓简称为“相蓝”   此刻,听闻被识破身份的缘由,外州客也恍然大悟:“哦,如此。”   不过,姚欢说得施然温和,毫无一星半点的倨傲,倒像是热情地教授诀窍的东道主。   外州客便不觉尴尬,只感到有趣,遂爽快道:“焌,焌糟这般能说会道,便尝尝你家的招牌饭菜吧。”   “焌糟”是宋代对饭馆酒肆里女侍应的通称,那外州客说出这二字时有些心虚,一来因为相国寺的例子在前,他只怕京都对于女酒保还有更贴切的称呼,二来,更因为他仔细一打量,眼前这小娘子穿的竟是紫色绫罗。   这外州游客恰好是个做绸缎买卖的小商人,识得货,落座时不免和同伴轻声嘀咕:“娘来,到底是京城,一个焌糟竟也穿锦。”   那同伴咂咂嘴,不过不是因为啧啧艳羡,而是闻得店堂里那一股暖烘烘香喷喷的炙肉味儿,舌尖就不由自主地分泌出唾液。   他抬头,望向身边墙上一排写着菜名的木片,研究了片刻,正兴致勃勃地要与姚欢点菜,面上神色却忽地一变,两片嘴唇兀地张得极大,好像看见了难以置信的情景。   “兄台,怎了?”   绸缎商人被同伴唬得一骇,肃然问道。   等在一旁准备接单的姚欢,同样发现客人脸色不对,亦正要发问,那目瞪口呆的客人却顾自起身,走到墙边,伸出手去,这里撩一掌,那里挥一拳,仿佛在抓什么东西。   他这举动忒也稀奇,幅度又大,满屋子原本磨牙霍霍向下水的食客们,不由都弃了盘中美食,将目光投了过来。   那客人咧嘴挥舞了十来拳,突然回头,急吼吼地对绸缎商同伴道:“银铤子,快来帮俺接着呐!白花花的银铤子,从大梁上往下撒呢!”   他这一喊,吓得周遭桌上的食客们纷纷起身,多少退开几步去。   什么情况这是?此人疯了?   姚欢既惊又怕,遽地回头望向绸缎商,那绸缎商亦是一脸懵意,但到底是自己同伴,赶忙上前扶住,轻拍他的脸:“兄台你,你说什么胡话?哪儿来的银铤子!”   那人扭过脸,正要争辩,忽地又瞪圆了眼珠子,指着姚欢道:“仙姑,仙姑哇!骑着仙鹤的仙姑来了,哎,你这鹤,怎么还有两个脑袋”   说着就要往姚欢扑去。   姚欢再是个见多识广的现代穿越者,也不禁“啊”地一声慌乱地躲开去,一旁早有体状如牛的力夫食客,腾地站起,一把按住了那人。   “外乡野汉,来京城撒什么疯!”   又有年长随和些的食客,听出闹事者说话大着舌头,只道他是喝多了撒酒疯,遂主动出来打圆场道:“这位朋友可是吃醉了酒?由此往西百来步,就是卖醒酒丸的医家,快扶去教郎中瞧瞧,莫伤了肠胃。”   不料好心人话音未落,那还在力夫手中挣扎的疯客,忽然身子一挺,脖子一僵,仿如丢了骨头的破灯笼般软了下去。   “天爷,真中邪了!”   “大白天鬼上身呀”   一时间,店中众人呼的呼,避的避,摁住疯客的力夫也早已撒开手退出门去,生怕被他同伴赖上自己出手过重、将人打死了。   在后厨忙活的姨母与美团,在西边棚子外收拾桌椅的阿四,听到或者见到恁大的动静,都跑了出来。   姚欢提了裙子,也正要奔过去与他们说明原委,急促间却与一个往外逃避的老船工迎面相撞,眼见着就要扑倒在地。   却被人一把扶牢肩膀,稳住了。   姚欢喘了口气,扭头一看   竟是邵清,邵郎中!   邵清顾不得与她打招呼,抢上几步抓上仰躺在木桌上的疯客,二话不说就往他嘴里塞进一团帕子,然后架起这人的两只臂膀,令他整个人好歹呈现竖靠的状态。   “提防他神志不清,咬了自己的舌头!”   邵清简短地向疯客的绸缎商同伴解释道。   又问:“他有羊角风?”   绸缎商一叠声道:“没有没有,俺俩是同乡,结伴来京城,一路都好好的,怎地一进这饭铺就遭了邪!”   他说到此处,忽地站起来,指着赶到跟前的沈馥之道:“你是主家?你你这地方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沈馥之经营铺子好几年,什么三教九流的祖宗没打过交道,闪念间,疑心这对客人是来讹钱的,正要发作斥骂,却一眼辨出扶着疯客的人是邵清,猝地刹住了自己已到嘴边的粗口。   “邵郎中,又,又是你?” 第二十七章 骇人的菌子   邵清闻得沈馥之此言,虽知这位姨母对自己绝无讽刺之意,心中却也结结实实地一哂。   可不就“又”是我么。   我真是个愚痴之辈,一个时辰前听闻属下所报,挂念骤起,竟“又”成了“凑巧路过的邵郎中”   邵清暗自语罢,迅速瞄了一眼姚欢缠着绢纱的手指,确定这已能招呼客人的小娘子并未在曾府吃大亏,方一脸诚然正色向沈馥之道:“沈二嫂,这位客人,脸色青白却无抽搐之状,不是羊角风。他呼吸尚有,但脉象无力,倒像是中了什么毒。”   沈馥之这才相信并非遇上碰瓷的,但一听“中毒”之词,又吃一惊,这对卖餐食的小商肆来讲,当真非同小可。   她忙提了嗓门:“怎么可能,吾这好端端的饭铺,何来毒物?今日这许多食客,都吃得有滋有味太太平平的”   不待继续说下去,那病客的绸缎商同伴就做个手势打断她,向邵清道:“这位先生,有一说一,吾二人进了这铺子,嘴巴还没沾上半点吃食,俺同乡就中了邪哦,按你所言,不是中邪,而是中毒,那莫非因为午间那顿”   邵清语气迫切地问道:“你二人午食何时何处吃的?吃了什么?”   “未初时分就在前头明月楼用的午膳,再去河上坐了一趟船,游览一番,才又回到此处码头。呃中午俺二人吃了麻腐、渍莴苣,两盆软羊饭。哦,热菜吃了炙野蕈。”   姚欢插嘴问道:“有哪样是你没吃、他却吃了的?”   “俺俩都吃了啊,明月楼的菜价是贵,但做得当真美味,特别是那野蕈”   “野蕈?”   姚欢嘀咕着。她已经从美团口中知道,宋人管各种菌类都叫野蕈、蕈子。但如果是蘑菇有问题,也应该是两人都中招啊。   突然之间,姚欢感到后背像过了电一样,方才,方才这客人神志不清之际朝她扑来的样子,太像   姚欢正要揪着这细节往下想,却听邵清抬头向沈馥之道:“沈二嫂,这外乡人不熟门路,劳烦二嫂速速去隔壁医家买一包瓜蒂散。”   “省得,省得。”   沈馥之明白救人要紧,二话不说地应了,都未吩咐阿四办差,自己就急步跨出饭铺外,小跑着往西边去。   片刻工夫,已打个来回,手中攥着一包药。   阿四与美团一样,也是个眼力灵光的小仆,凑着时机端来一碗热水。   邵清打开药包,先闻了闻,确认是瓜蒂散的药粉无错,又倒去半碗水,方抖落着悉数倒入碗中,捻其桌上的一根筷子,将药粉与水捣成浓稠的汤汁。   他轻轻摇晃一下那病客,将方才塞进嘴里以防咬舌的帕子抽出来,再翻翻他的眼皮,见他虽心口起伏、明显有气息,却结结实实地昏迷着。   邵清眉头一蹙,向那绸缎商道:“在下是郎中,姓邵名清,兄台若要救你这同乡,须信得过在下医术。”   到了这档口儿,绸缎商人还有何可犹豫,只不住地恳求:“请郎中快快施救,否则俺回乡如何与他家眷交待呐!”   邵清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正和那日赠与姚欢给鸡爪拆骨的西域镔铁匕首一模一样。   他熟练地提起病客一只手掌,捏住他的食指,调整刀锋,猛地往指尖一扎。   只听“哇呀”一声,所谓十指连心,那病客顿时疼醒过来。   邵清料那客人未必真的在神智上全然恢复,不愿浪费时间,干脆左手捏着他的下颌骨,右手抄起药碗,便往他口中灌去。   那病客从发疯到昏厥又到初醒,浑噩间倒也无力反抗,咕嘟嘟将药咽了下去,又再次感到指尖剧痛,也识不得邵清这陌生人,便要挣扎。   “莫闹莫闹,这是郎中,救你命哩!”   绸缎商上前摁着同乡,喝斥道。   邵清也未躲避,反倒一面让开病客呼过来的手掌,一面绕过去拍他后背:“你若要呕,千万莫忍,否则便没命了!”   说话间,便听得那病客“唔呃”、“唔呃”数声,旋即腮帮子一鼓,作势要呕。   邵清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肩头,将他身形一带,偏离了围观的众人。   只闻“哗”众人纷纷本能地扭头掩面,那病客果然结结实实吐了几次。   原本香喷喷的饭铺中,瞬时充斥着浓烈的酸臭味。   莫说沈馥之等人,便是病客的绸缎商同乡,已忍受不得,撒手跳开去。   唯独邵清,两道剑眉虽拧得更紧,面上却毫无嫌弃之色。他又拍了拍病客的后颈子,直待那客人再也呕不出来,虚弱呻吟着“苦啊,忒苦啊”才将他缓缓地扶至桌边靠坐下来。   邵清闻言,眉头却舒展开来,转头向病客的同乡道:“瓜蒂粉若不是比黄连还苦,他怎能吐个干净。”   说着又俯下身子,去探看地上的秽物。   “娘来,”那边厢,躲得远远的小婢子美团见了,不由感慨道,“做郎中真是比吃黄连还苦的差事呐,俺只道平日里洗猪肠子,已经够臭了,想来邵先生这般,更”   沈馥之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作势就要打:“小贱婢子会不会说人话,乱比附什么,吾家还要不要做这猪肠子生意来!你再说半个字,老娘明日就找人牙子卖了你去!”   美团也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一边求饶一边往小主人姚欢身边蹭。   姚欢却不及理会,倒捂住鼻子上前,站在邵清身后,闷声道:“先生可瞧见蕈子了?会不会是蕈子中毒?”   邵清回头,正看到绢纱裹了也挡不住美妙的纤长玉指上,一对幽泉似的眸子盯着自己。   他遽然之间觉得胸口一慌,移开目光道:“实在看不分明,不过,在下亦疑心,是那蕈子的毒性发作。然则,他那同乡也吃了,为何却好端端并无异状?”   姚欢道:“有些蕈子,大火炖得透烂,才能毒性尽去。但这两位客官吃的是炙蕈子,只怕铁板热力不均匀,有几片蕈子并未炙熟,恰巧教其中一个吃了因了半生不熟,所以毒性也是慢慢发作,过了几个时辰才显露。”   她话音未落,那支着耳朵聆听的绸缎商人,就开腔道:“焌糟娘子如此一说,俺想起来,午间吃蕈子时,俺这同乡专捡炙得嫩的吃。俺素来肠胃不佳,怕生青气,吃得确是教热油煎得焦黄的那些。”   邵清侧头,将姚欢方才的话品咂一番,露出“原来有这番道理”的神色,眼珠子又转了回来,这次望向姚欢的目光倒自然了许多。   沈馥之在旁听了,亦奇道:“欢儿,你怎知晓这些,你娘说与你知的?”   姚欢一怔,心思飞转,捏谎的话儿张口就来:“少时在秦州,北地的人不解蕈子做法,便是南边贩来的晒干的蕈子,也有吃了未煮熟的中毒,仿佛活见鬼似地闹腾。欢儿因亲眼见过彼等景象,故而印象极深。”   她说到这里,临时起意,又问道:“姨母,邵郎中,你们可听过一种叫见手青的蕈子?”   沈、邵二人均摇头。   姚欢心道,可不是嘛,时光再是倒退千年,云南的牛肝菌也不可能在河南到处生长。   “我在秦州亦未见过,但我阿爷有个出使过大理国的同僚,说起这种蕈子,剖开片刻,白色的蕈肉就会变成乌青色,瞧着可怖,煮来味道却是极其鲜美。只务必煮透,不然亦会中毒。”   沈馥之听外甥女说得头头是道,须臾赞赏之后,蓦地意识到两件事。 第二十八章 行业协会于副会长   申酉时分,夕阳橘红色的光芒,仿佛那些娇俏小娘子的水红泥金裙摆,闪进窗户。   正在窗前翻账簿的明月楼主人于德利,受了阳光的挑诱,抬起脸来,带着享受的神情望向窗外。   明月楼的地理位置相当优越。   东西流向横穿开封城的汴河,恰巧在这里有一个稍稍往北拱入的微型河湾,成为可以下锚系舟的码头。   明月楼就建在离码头百来步的酒肆食店汇集处。酒楼不仅能接住从游船或者商船上下来的豪客们,而且,坐在二楼窗畔远眺,东、西、南三面的的城市街巷、绣楼佛寺、舟桥水道,开封城大半的好景致都能收入视野中。   这个时代的人们,只要不是底层劳力阶层,下馆子早就不只为了温饱。明月楼作为开封城东南角“东水门”一带响当当的正店酒楼,装修奢华、景观开阔、菜式又精巧,自然客似云来。尤其是今日这般好天气,明月楼已不知接待了多少拨罗绮华服、出手阔绰的食客。   于德利欣赏着这夕照之下金光粼粼的汴河水,想到像流水一样哗哗进帐的好生意,白净和气的脸上,更绽放出了米勒似的笑容。   正得意间,有人轻轻敲了敲并未关死的隔间门。   “东家。”   是掌柜老孟。   于德利回过头,见老孟欲言又止的模样,道声“进来说”   “东家,”老孟将壁门掩上,回身禀道,“沈二嫂要见您。”   “哪个沈二嫂?”   于德利眯着眼想了想,“喔,是河边那个烤猪下水的妇人吧,怎么,上回派个不会说话的伙计来,吃了瘪,今日她亲自出马了?”   此世里,由于粮食产量的增加及酿酒技术的革新,朝廷对于酒类的管控较之前代宽松不少。   在不算太严苛的榷酒体系下,不仅有宫廷酿酒、官府酿酒、私家酿酒,城市中的酒楼也可获准酿酒。这些“正店”卖出自酿酒后,悉数缴纳税款即可。   但那些脚店、饭铺、小酒肆,是没有酿酒权的,必须向明月楼这样的大酒店买酒。   数日前,沈馥之遣阿四来明月楼买五坛酒,因孟掌柜只肯给两坛,阿四言语间便有些冲撞之意,孟掌柜干脆一坛也不给了。阿四懊悔莽撞已来不及,只得灰头土脸地回了饭铺。   想到这过节,于德利的嘴角滑过一丝讥诮。   掌柜老孟却未以同样的表情予以附和,而是一板一眼道:“东家,这妇人说,今日过来,并非全然关乎酒额一事。这沈二嫂,不是普通的粗蛮妇人,原本还是诗书人家的金闺。又听闻她外甥女就是半月前要当街殉情的节妇,还与曾枢相府上有瓜葛,东家不妨,还是让她上来,听听她葫芦里到底卖个什么药?”   孟掌柜在明月楼快十年了,是个话不多、心眼多的老江湖。于德利明白孟掌柜的分寸,若是阿狗阿猫的闲杂人等,老孟几句话也就打发了,不会来烦自己。   于德利遂点点头,应允老孟去带人上来。   须臾,便听噔噔噔碎散不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于德利仿佛猛然醒过来似地,迅速低头,扫一眼自己的衣襟袍袖是否平整洁净。   再抬起双眼时,只见老少两位婀娜的锦衣妇人,已随着老孟踏了进来。   “沈二嫂。”   于德利现了男子的风度,客客气气地起身见礼,心道,这妇人今日通身体面的出客衣裳,莫非去见了东水门饭食行的行首,得了什么许诺?   于德利又瞄了眼她身侧的小娘子,与她眉眼有些相似,虽也就十岁的年纪,却打扮得老气横秋,那一头乌发上的包冠,更像出了阁的妇人常用的款式。他便猜到,这定是那传闻中在亲迎之日寻死、触了曾府大霉头的外甥女。   只听沈馥之软糯却不卑媚地开了腔:“这是姚大姐儿,俺阿姊的独女,于行副想必也听说了一二,这孩子不容易,老天垂怜大难不死,往后便跟着俺一起张罗饭铺的营生。今日带她一道来认认门,拜会于先生,先生莫怪俺唐突呐。”   开封城各个酒肆饭铺扎堆的地面儿,都有自发结成的饭食行,类似后世的同业公会。于德利是东水门一带饭食行的副行首,平素里大小同行,见了他都尊称一声“于行副”   但其实,他最乐意听到的称呼,恰恰是一声“于先生”   于德利祖上本是六品京官,不算大,好歹也是吃皇粮的人家,只是到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了。于德利弱冠之年考了几次进士均不中,靠给街坊童子授业挣几贯课资,勉强度日。所幸他长相还斯,被一个小酒楼的东家相中,入赘作了女婿。不曾想,于德利科场功夫不行,商场本事倒出色,区区数年,就把买卖做大了,最终给岳家、也是给自己,挣下了明月楼这么个大盘面。   只是,他心底深处,总还对士二字有几分执念,士大夫做不了,听人唤几句“先生”也是熨帖舒心的。   此刻,于德利听沈馥之叫了一声“行副”后,就改称自己为“先生”引荐她外甥女的言语间,也透着谦和之意,面对这样一个风姿甚佳的女流之辈,于大行副的倨傲和提防自然散去了一半。   他主动地又拱拱手,温言道:“沈二嫂哪里话,什么拜会不拜会的,都是同行,原该常走动走动。”   沈馥之朱唇微张,带着领情的礼貌笑了笑,却向孟掌柜看去。   于德利以为她要提老孟为难她伙计的事,不料沈馥之却笑意忽逝、蹙眉正色道:“今日登门,乃因俺遇到了一桩风波事,与贵店的食客有关”   她将后半截话咽了,目光仍停留在孟掌柜身上。   于德利登时了然,斩钉截铁道:“二嫂有话可直说,孟掌柜跟了我这许多年,我早就当他是自己人,况且这楼上楼下店里店外,从伙计到菜食,老孟了如指掌,比在下还清楚。若事关明月楼,老孟更要听着。”   孟掌柜闻言,赶紧朝主家欠欠身,与沈馥之道:“二嫂,吾家这明月楼,虽比不得樊楼、遇仙楼那些大场子,但好歹也是在东水门开了十年的老店,客来客往的,积攒好口碑不是靠的一日之功。二嫂说得有些骇人,莫非是吾店得罪了什么贵客?”   沈馥之轻叹一口气,拿捏了推心置腹的口吻道:“客倒不是贵客,却险些因你店里的吃食丢了性命,你说,是不是兹事体大?” 第二十九章 同行岂能落井下石   沈馥之将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说了,又分析道:“于先生,老孟,那两位外乡商客,住的是丰豫邸舍。出得起那般价钱的客人,怎会在菜肴里放暗钩讹钱,更不会选了大损身子骨的笨法子、还偏要在半日后跑到俺的小饭铺来发作吧?他二人在明月楼当场演一出苦肉计,岂不简单?”   于德利和孟掌柜的面上,方才那种带着浅浅疑惑的矜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意识到问题棘手的抿嘴蹙眉。   他二人,都是生于开封,长于开封,市场嗅觉与信息获取能力又都堪称敏锐,因而虽从事饭食行业,对城中的客栈情形也绝不陌生。   春明坊至东水门一带的客栈,与北边靠近皇城地界的邸馆不同,鲜少接待来京应试举子的“状元店”、“高升店”而以接待普通游客为主。   但其中又有区别。   沈馥之所说的丰豫客栈,行话叫“邸店“,属于选址闹中取静、内里精致奢华的类型。这种邸店实际的主人,往往是朝中三品以上大臣本人或者其近亲。须知有宋一代,朝廷命官同时下海做生意,并不受禁止,买卖做得大的,甚至连官家都羡慕几分。   譬如丰豫邸店,最寻常的客房,没有百、一贯上下,也是拿不下来的。   坊间都传,丰豫邸舍,是蔡京蔡尚书开的。   住着丰豫来讹一个中等酒楼的钱,说不通啊。   事实上,当沈馥之描述了那两位客人的穿着样貌和所点菜式后,孟掌柜已经回忆起来,今日午未时分,明月楼确实接待过他们。   明月楼的软羊饭当然不算便宜,时令菜炙野蕈的价钱,更是比羊饭还贵些,两位客人却施施然就点了,吃相也算斯。结账后,二人还特地唤过孟掌柜来,咨询雇船游汴河的相关事宜。   多年主仆,明月楼的店主于德利,立时就从孟掌柜的神色中读到了答案。   “可是,就算那二位客官不是讹钱的歹人,就算他们确实在我明月楼用过饭食,又怎知他们进你饭铺前,没有吃过旁的菓子点心之类?”   于德利直率地辩解道。   不过,他的语气没有丝毫不悦甚至抵赖的意味,而更像是与沈馥之严肃地讨论自己清白的可能性。   这种态度本身,除了显示出对沈馥之的尊重外,更体现了一名生意人的正常反应。没有哪个拥有精明底色的生意人,会愿意莫名其妙地背锅。   同样是生意人的沈馥之,当然理解同行的心思。   沈馥之道:“倘使进了旁的腐坏吃食,要么呕要么拉,这神志不清如见幻象的模样,俺家欢姐儿说,就是吃了毒蕈子才有的,况且”   “那若是,他们又在别处吃了蕈子呢?”   孟掌柜忍不住插嘴道。   “老孟!”   于德利沉着嗓子制止了他。   客人又不是兔子,整天吃菌子?   “沈二嫂,老孟他也是,他也是跟着我做了十来年,第一次遇上这屉子事,有些气急了。”   于德利又转向孟掌柜道:“二嫂自是在探问中,已经识过人断过事,帮咱们弄明白原委了。对方若是另有扯谎隐瞒,以二嫂的道行,会瞧不出来?”   孟掌柜面上一僵,难免有些不大好看。   但他毕竟是个明白人,那沈馥之,若真是那种利用糊涂客人来报先前几坛酒水之怨的性子,她这妇人,也就不会靠一己之力在东水门将小买卖做得这般稳当了。   接下来,更教于、孟两位男子佩服的是,沈馥之并未蠢呵呵地再多问一句明月楼的菌子,而是直接交待了自己的建议老孟尽快去趟邸舍,趁着客人脱险后还小有庆幸、火气儿来不及窜上的时候,将客人安抚了。   “于先生,孟掌柜,万幸,人没大碍。那么,此事在俺沈二看来,不管落在哪家头上,均是可大可小。俺与甥女,没旁的靠山,今后亦是靠着东水门的饭食买卖为生的,怎会如奸邪小人般,忙不迭地怂恿客人去举告,巴巴儿地盼着此事闹大了去、教官府行会来纠察?食客吃顿饭食,竟要丢了性命,此事传出去,吾等与明月楼比邻而居的同行们,岂非一损俱损?二位尽快了结了此事,也不枉我方才好一番折腾,又是关铺子救人,又须防着外头看热闹的闲汉们打听。”   沈馥之一番言语,且不说于德利和孟掌柜,一旁跟来的姚欢早已暗自喝了几声彩儿。   古往今来,官场、商场、情场,有些道理是一样的,一味提倡丛林法则、利益挂帅,简直愚蠢至极。   都道同行是冤家,姚欢前世里,见过不少将这句话实践得兢兢业业的人,在不同公司之间,也在同一公司的不同部门间。   但凡存在竞争关系的地方,倘使人心坏了、恶了、臭了,良性竞争就会变成恶意斗法,互相设套、滥用举报、钓鱼式陷害、发泄式污蔑,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弄得两败俱伤,吓跑了客人,做烂了市场。   又比如她穿越来的这个时代,最终不也是被与上述情形类似的、越来越没有理智和底线的党争内耗,弄得走向灭亡吗?“现代的拂晓时刻”终究沦为“汴京沦陷后的靖康之耻”   多么可惜到令人心痛啊!   而沈馥之爽脆又诚恳的一番话,也迅速地推动着于德利这样的老江湖,对突发事件作出应对。   “有道理,老孟,赶紧照沈二嫂的法子去做,把客人的毛给撸顺喽,不然市司来找麻烦,要么吃板子,要么破更大的财。”   又试探地加了一句:“二嫂,可否劳烦你引着老孟?”   沈馥之摆手,笑言道:“于先生也是急糊涂了?老孟做事何其地道,自然是孟掌柜独自走一趟更合适,俺和甥女,不过就是赶紧来报个信,过去掺和你家这档子事作甚。那两位男客,俺家的婢子不方便陪着,俺拜托了出诊路过的郎中朋友,带俺伙计阿四,送他们回邸店的。阿四现在,应是伺候着那位客人,老孟过去寻阿四就成。”   于德利更加感慨,这妇人,当真是个心思练达的。   他招呼着孟掌柜,走出账房,细细吩咐了几句,孟掌柜点头应了,匆匆赶下楼去置办。   他转身见沈馥之携了甥女也步出账房,似要告辞,忙劝道:“两位留步。二嫂,我于德利名人不说暗话,伙计跟得再久,也还是伙计,有时候,咱们做东家的,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儿。我不是不信孟掌柜,但他是个老好人,我怕他也是叫底下的人给坑了。二嫂此番舍了大恩给明月楼,容在下多留一刻令甥女,帮俺这明月楼把把关。”   沈馥之一听就明白了:“于先生,酒楼饭铺,后厨是最不该同行去看的地方呀。”   于德利哂然一笑:“自然是俺去张罗上来,二嫂和姚大姐儿在此处稍候即可。”   言罢,也未招呼其他伙计,顾自噔噔噔下了楼。 第三十章 见手青   半炷香的工夫,于德利拎着一只不大的竹笸箩,又跨进账房来。   姚欢偷眼瞧去,于德利的面上,已经若隐若现抹了一层凝重之色。   姚欢心道,人到中年的男老板,做的又不算小买卖,哪朝哪代,都不会真如自谦的那样,对自家产品线不了解。   这于德利,在孟掌柜跟前无非是不动声色,外加哄几句,其实心里头,定是有数的。   果然,于德利微叹口气,将账簿子挪开,从笸箩里掏出半捧菌子,摆在桌案上,向姚欢:“姚大姐儿,还真叫你说着喽,俺家今日的野蕈,有蹊跷。来,你帮俺瞧瞧。”   姚欢上前,一眼看出,桌上有两种菌菇。其一,是类似今日在曾府由魏夫人款待的如白灵菇一样的菌子,姚欢穿越来后已经吃了好几次这种模样的蕈子,估计是中原一带常见的野生食用菌。   而另一种,菌伞并非向上张开如亭亭荷盖,而是往下包拢,菌帽颜色白中带了浅黄淡红,只有菌柄是白色的。   姚欢上辈子,每到五六月,就巴巴儿地盼着去云南做项目,因为可以吃到菌子宴。   一席稍微靠谱些的菌子宴,至少得包括:鸡油菌、松露、老人头、松茸、羊肚菌、虎掌菌、牛肝菌   牛肝菌,其实是个大类,颜色有白、黄、黑多种,形状也各有差异。但是资深的云南老饕告诉过姚欢,在当地人眼里,牛肝菌中无毒的那些,甭管什么颜色,也甭管长得像不像一块儿牛肝,都可以被称作牛肝菌。   而可能有毒性的那种牛肝菌,只有一个名字见手青。   在姚欢残留的记忆里,见手青非常好吃,许多做菌子宴的饭店,都仍会将见手青与其他菌子同煮,认为煮得够熟就会去除毒性。饶是如此,因了市场监管部门的严格要求,店家会在菌子锅煮开、食客们下筷子之前,来提取一试管的菌菇汤备样。倘使这桌客人离店后发生食物中毒,试管中的样汤必须接受相关部门检验,以排除食用野生菌中毒的可能。   此刻,姚欢分别拿起一颗白色的常见蕈子和一颗淡红色菌帽的蕈子,对半掰开,又置于案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你在看什么?”   沈馥之和于德利不约而同问道。   “看它们,一个会变戏法儿,一个不会。”   姚欢答道。   话音未落多久,但见淡红蕈子掰开后雪白的菌肉部分,已开始发暗,渐渐地变成了闷乎乎的青绿色。   姚欢道:“于先生,姨母,这定是我听说过的那种不煮熟就可能有毒性的蕈子了,一切开即变成青色,所以叫见手青。”   沈馥之望着于德利:“俺做了这多年饭食买卖,菜市熟得像自家灶房,从未见过开封城卖这种蕈子呐。”   于德利默然须臾,低头道:“二嫂须信得在下,在下先彻查俺明月楼几个采买伙计,若发现这种蕈子竟已能在菜市上买得,在下明日便邀了二嫂与令甥女,去报知东水饭食行行首。”   华灯初上,正是汴河畔大小酒楼饭馆卯足了劲、做好今日黄金时段生意的时候,明月楼的掌柜老孟,却夹着一包物件,转入厨堂和柴房之间的窄道,悄悄地出了后门。   他在鸡肠似的街巷里绕了一番,便到了丰豫邸店门口。   出现在孟掌柜眼前的这处客栈,选址闹中取静,门口的柱子粗壮又光洁,泛着乌沉沉的光泽,一看就知,从树龄到工艺,均非小店能置办得起。门楣上的“丰豫”二字,显是取自周易的“丰亨豫大”笔力遒劲饱满,气骨均佳,应也是城中名家之笔。   孟掌柜抖了抖袖子,捧起怀中那装着极品茶饼和一块银铤子的无漆食盒,踏上丰豫邸店的台阶。   里头当班的小郎刚刚要站起相迎,沈馥之饭铺的伙计阿四,已经从一旁阴影中的椅凳上跳下来。   “孟掌柜。”   阿四逊着嗓子作个大揖,脑门都快低到肚子下头了。   “哦唷阿四,快莫多礼。”   老孟忙又将茶盒一夹,扶了把阿四。   此番算来,明月楼欠了沈家饭铺一个大人情,老孟自知,与这愣头青上回那芝麻绿豆般的过节,简直不值一提了。况且,这小家伙今日倒还有几分晚辈后生仔的样子。   “孟掌柜,客人在里头歇着呐,俺好一番劝,那个没病倒的,才气顺了些。”   阿四压低了声音道。   孟掌柜拍拍阿四的肩膀,另一只手顺势掏了银角子,塞到他手中。   阿四默默地捏了,悄悄掂掂,莫看银角子小,值个一贯铜钱没问题,赶上自己一个半月工钱了,到底是明月楼哇,出手阔气。   做个爷们可真好,美团不适合送男客,当不了这趟差,否则自己哪捞得着这份意外之财。   阿四的谦卑于是越发掺了殷勤,一边引着孟掌柜,一边向邸店的当值小郎道:“那位绸商客官在京城的亲戚,可算是得了消息赶来了。”   小郎点点头,体恤地合掌,行个安康礼。   两位绸商客人入住后,赏起钱来挺大方,今儿一早去游河,日落时分忽地狼狈回还。送来的郎中说是其中一个起了急症,幸已用药、无甚大碍。那郎中与这小伙计,都斯斯的,一瞧就是体面人家出来的作派。   “无论主客,在这丰亨豫大的繁华京城里,举手投足皆有一副好模样,才是我国朝骨子里头的风仪呐,岂是北方那些契丹西夏蛮子能学得会的。”   当值小郎撇嘴笑笑,如此嘀咕道。   丰豫邸店门外,亭亭古槐下,伫立在阴影中的邵清,望见阿四接到了孟掌柜,方觉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慢慢往巷外闹腾的街市踱去。   继而,他又有些小小的失望。他原以为,说不定能见到沈馥之和姚欢,陪着明月楼的人一同来到邸店。   算了,知足吧,自己今日,已经见过她两次,而她今日   邵清不能去猜度她今日遇险时的情状,一去想,就觉胸口一阵烦乱。   出了邸店所在的巷子,置身灯火通明、喧哗热闹的大街上,邵清却更感到没来由的一阵孤独。   他漫漫然走了一阵,看到街旁一溜叫卖各种吃食的小摊头。   “这是何物?炸蛤蜊?”   他停在其中一个食摊前,指着串在签子上的金色物什问道。   摊主都是眼力见儿了得的,一瞅邵清那身质地上乘的袍子,赶忙满脸堆笑地拔下一根签子:“大官人尝一个?尝一个不要钱,觉得适口再买。这呐,是俺家娘子想出的新奇顽意儿,叫假蛤蜊,拿新鲜的鲈鱼片下肉,切成蛤蜊大小,蘸酱裹粉,现炸了吃,香,没有刺儿,又比真的蛤蜊嫩。您尝,尝一个”   邵清拗不过摊主的热情,接了签子咬下一片鱼肉,确实外脆里嫩。   长身玉立的年轻郎君站在这摊头前站着吃串儿,挺扎眼,果然为摊主又吸引了些客人来。   邵清看摊主生意见旺,也不免开怀了些,掏钱买了十串假蛤蜊,乐得摊主千恩万谢。   忽地,身后传来个娃娃的声音:“我要吃蛤蜊串子。”   邵清回头,只见一个年过五旬的男子,身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袱,额头渗汗,甚是狼狈。他牵着的娃娃则约莫五六岁年纪,似乎刚大哭过,两个眼睛肿得塞桃儿。   “不哭不闹,就快到你阿姊家啦,她那里什么好吃的都有。”   老翁嘴里哄着,脚却未停,急急往前赶路。   那小娃倒也还听话,三步赶着两步,跌跌撞撞地跟着男子走了。   邵清盯着那老翁的背影,只觉得眼熟,定心一琢磨,终于认出来他是谁。   姚宅的管家。 第三十一章 惊不惊喜又要多养个弟弟   沈馥之和姚欢回到自家巷子的时候,已交了酉初,天际最后一抹晚霞,也消逝在暗沉沉的天幕里。   月光倒亮堂起来。   沈馥之看着外甥女的面庞,被月色映得莹白好看,却掩饰不住地挂满疲惫,心疼道:“今日委屈了你,又在曾府吃了个大亏。”   “也吃了个大饱呐,”姚欢打起精神,宽慰姨母道,“那魏夫人说起话来,真里总要掺上三四分假,置办的菜肴倒是十分的好吃。姨母,咱们也可学学?”   沈馥之撇嘴:“哎哟,欢儿,论写个酸词小令,全开封识字儿的娘子拉出来,也比不得魏夫人。但若论做菜,魏夫人那两把刷子,你姨母我难道没有?”   她轻喟一声:“只是,咱们脚店饭铺,做的就是粗汉们的生意,你花半天工夫打出虾茸鱼泥,还劳神费力地塞进莲蓬里蒸,不卖个十可划不来吧?但那些吃猪下水的力夫船工们哪会买你的帐,牛嚼牡丹还嫌你多此一举,直接把鱼虾拿豆酱炖个大锅,岂非吃着又香又管饱?”   姚欢点头:“饭铺的买卖,自是如此。但那日我做了鸡汤冷淘招待邵郎中,邵郎中说用山家三脆来做,更为清雅爽口,我便想,若我去将阿爷留给我的家产讨得,帮着姨母再去赁一处好市口的正店,专做吸引人雅士的精洁菜肴,才不可惜了姨母庖厨的真本事。”   沈馥之打个哈欠,拍拍姚欢的手背:“你有大抱负,你去讨家产,这两件事,姨母都觉得甚好,但今日实在是倦了,万贯财宝咱也不去谈它了成不?回屋里吃碗点心,洗洗睡吧。”   姚欢嫣然一笑,道声“好”赶在姨母前头去推开小院的红门。   沈馥之揉着太阳穴,累得没了中气般,虚着嗓子唤道:“美团,去做两碗猫耳朵端来,莫忘了放火腿,还有”   沈大厨吩咐到一半,抬头看到正厅里坐着的人,骤然哑了火。   姚欢也惊讶地盯着一老一小两位来客这老翁不是,不是那天送亲的杨管家吗?   不等她们有所反应,那五六岁的小男娃,已噌地跳下凳子,迈着小腿儿哒哒地跑到姚欢跟前,一头扑到她怀里:“阿姊,阿姊,妈妈宋代已称母亲为妈妈她,她不要俺了。”   小家伙言罢,刚想嚎几嗓子,忽然抬头望到沈馥之盯着自己,怯怯地噤了声,只拿两只小胖手紧紧地攥着姚欢的裙子。   姚欢一霎间,觉得自己变成了表情包,一脑门黑线。   什么叫你妈妈不要你了?   不是吧,我那传闻中的恶毒后妈,丢下你跑了?我不是她亲生的,难道,难道你也不是?   姚欢一时手足无措,就任娃娃抓着自己,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动。   杨管家忙忙地迈出堂屋,向沈馥之行礼,苦着脸道:“她姨母,出大事了,东家她,和那个秦州的牙人相好,合起伙来,偷偷地把阿郎留下的宅子卖了,跑得没了影。俺也是,也是今日教从天而降的买主赶出门来,才知道这档子缘由。欢姐儿毕竟和这娃娃是一个阿爷,俺实在没旁的路可走,只能将这娃娃送来此地。”   啥?   这短短几句话,信息量也忒大!   姚欢越发懵了,只晓得看向沈馥之。   沈馥之的眸子里,眼瞅着就要喷出火来,但或许她今日也实在受累,一向战斗力爆表的她,此刻连爆句粗口的气力都提不起来。   她挥挥袖子:“站在院里作甚,进屋说来。”   杨管家一双老眼里亮光闪过,仿佛迷路的行人忽然看到林中村屋的灯火。   他“哎”了一声,过来要牵娃娃。   “哥儿,快过来,莫缠着你阿姊。”   娃娃倒机灵,估摸着这陌生庭院好歹没赶自己出去,又见到了阿姊姚欢,小人儿得了几分安全感,更明白要听话,于是乖乖地走到杨管家身边,道:“杨翁,俺饿得不行了。”   沈馥之一听这可怜兮兮的奶音,登时心就软了:“造孽啊,那恶妇的心,可是肉长的?对欢姐儿刻毒也便罢了,这自己亲生的骨肉,说弃就弃。老话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今日俺方知晓,老话,有比哑炮还不灵的时候。”   侍立在廊下的美团一听,忙道:“二娘,俺去端吃的来。”   沈馥之没好气道:“方才怎么不去?大人有过节,与稚儿何干?”   杨管家赶紧打圆场:“俺们也是刚到。”   杨官家掂着这宅子女主人的口吻,略松口气。   姚欢却紧张起来。   我是冒牌的姚家长女,这坐下来一唠嗑,言多必穿帮,便当个闷嘴葫芦,做出一切都听姨母安排的样子吧。   她又偷瞄那小男娃,眉眼还真与自己有不少相仿之处。   方才杨管家陈情时,口风中已表明,她与这小娃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自己十八岁,弟弟五六岁,此前与美团零星的交谈中姚欢又得知,姚家是在自己及笄之年才搬来开封,也就是说,自己所寄躯壳的原主人,姚家姑娘的亲生母亲至迟在女儿十一二岁时就去世了,父亲续弦,生了眼前这男娃,然后带着全家来到开封城。   哦,怪不得杨管家说继母跟秦州的牙人跑了,同乡呐。   牙人,在宋代就是中介的意思。比较大宗的交易,买货买房买地,都须有官方认可的牙人参与。姚欢猜测,自己如今论来还是在室女的身份,对姚家家产有份额,房子却就这么卖了,定是继母那牙人相好出的力,没准下家也是串通得个便宜的。   姚欢大致梳理了一下,但也无甚用处。她这几日有心盘算着去姚宅分家产,可真到了面对姚姑娘的至亲时,细节上的麻烦多了去了。   她甚至连“弟弟”的名字都不知道。   姚欢憋足了劲搜刮自己的脑海,期待着冥冥中的姚姑娘能否给自己留下点儿这方面的记忆线索,却无甚收获。   唉,如此看来,这姚姑娘还真的是只对她战死在洪德城的情郎刻骨铭心,将那天人永隔的巨痛作为唯一的信息,赠与半月前乍然穿越过来的姚欢。   所幸,美团这婢子手脚真快,片刻间已端上来四只大碗。   “二娘,你今早吩咐过要做猫耳朵,还好俺多搓了些,够吃。”   她话音未落,姚家小弟弟已巴巴儿地过来要接碗。   杨官家帮他端了,又向沈馥之和姚欢尴尬解释:“哥儿平日里,不会这般猴急没规矩,今次确是饿坏了。”   沈馥之道:“快尽着孩子吃,吃不够还有,俺这宅子没有金银细软,要在片刻间变出一桌吃食,不过是小菜一碟。杨翁,你也吃,莫客气。”   姨母多虑了,因为在美团端来的点心前,根本没有人想客气实在是太香啦。   但见釉色光洁的青瓷碗中,满当当盛着雪白的、捏成小猫耳朵似的微型面疙瘩,又掺着火腿丁、笋丁和时令的嫩豌豆,甚至还丢了零星几个去了壳尾的河虾仁,白、红、黄、绿,光看色面就已十分悦目。 第三十二章 吃碗猫耳朵才有力气教训人   乍一见到这碗猫耳朵疙瘩汤,姚欢心头不禁五味杂陈。   她虽然不是浙江杭州人,但太熟悉这道点心。   清水烧开,倒入火腿丁、香菇丁、上浆的小河虾仁。煮出那种走兽水族加上菌菇的复合型浓香后,再将揉了多次、尚未发开的面团捧在手中,揪下姆指盖儿大的一小块,一搓一捏,变成猫耳、猴耳的形状,撒入鲜汤中。笊篱须不停地搅动这一锅好料,防止小面团沉底糊锅,以免玉可爱的猫耳朵变成黑黄的焦耳朵。   这道猫耳朵,是杭州城特有的点心。据传乾隆下江南时,一日正登上杭州城隍山饱览西湖美景,突遇豪雨如注,众人忙拥着皇帝寻了山间一户民舍避雨。雨下个不停,乾隆却饿了,想吃面条。民舍主人不会擀面条,就拿面团捏成小朵,与火腿菌菇等做成一锅疙瘩汤献上。   乾隆好奇,打问这道点心的名字,主人正巧看到自家猫咪经过,便诹了个名字叫作“猫耳朵”   猫耳朵的汤底,火腿、香菇、小河虾是必备的,其他辅料则可荤可素,由着食客的喜好来。若加豆子,须端午前后应季的嫩豌豆,一来易熟,二来清鲜。现代有些饭店酒楼拿那种进口的北美青豆滥竽充数,节约了成本,却给好端端的猫耳朵汤底带入了草腥气,而这种木木然的草腥气,本地小豌豆是绝对没有的。   再若讲究些,将海参或干贝切小粒添入,也不错。   姚欢记得,前世里,那个给自己带来过极致欢欣和深刻伤痛的人,带自己去了很多次西湖,春夏秋冬,晴雨雪月。他说过,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   他给她讲这座湖山胜景的江南都城的典故,更因知晓她是个饕餮客,于是带她尝遍地道的大菜与小吃。加了海参和干贝茸的猫耳朵,便是他带她吃到的。   海味是把双刃剑,加在菜肴点心里,是锦上添花还是弄巧成拙,全看这海味的质量。他带她吃到的猫耳朵,海参选的是刺参而不是乌参,不似乌参那般软烂无筋骨,刺参发得又很到位,嚼劲十足。干贝茸呢,柱丝饱满弹嫩,泛着悦目的浅琥珀色,当真与河虾仁一道,海鲜河鲜强强联合,贡献出水族的惊艳本味。   姚欢见他爱吃这道点心,觉得又有何难,便买了上好的金华东阳的雪舫蒋火腿,又自己学着发制刺参,不过练了四五次手,做出的猫耳朵就已教他吃得爱不释口。   他们终于不用加班的夜晚,窝在小小的家里,一人吃一碗荤素与主食都齐全的猫耳朵,将辘辘饥肠熨帖舒服了,再开罐麦啤,就着姚欢拿手的柠檬鸡爪,观片或看书,偶尔抬头相视一笑,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借问琴书终一世,何如旗盖仰三分。   在更大的诱惑前,等闲变却故人心。   姚欢不想再回忆下去,人都穿到一千年前来了,心还留在千年后干啥呢?   她于是将注意力放到品尝眼前这碗面点上。没有海参和干贝茸,但是笋丁加得真妙,豌豆也恰是这个季节的时限菜蔬,最赞的是里头的火腿,竟与后世最好的蒋腿味道一模一样。   方才听姨母也管这点心叫“猫耳朵”此刻尝到的又是正宗浙派火腿,所以可见,后世的说法也如很多自媒体一样不靠谱。   什么乾隆皇帝下江南才诞生出猫耳朵的佳话,什么南宋抗金名将宗泽的军队接受百姓犒劳的猪腿、吃不完才发明了火腿,明明这北宋哲宗年间,就有猫耳朵疙瘩汤和口感非常成熟的火腿了嘛。   堂屋里,众人太太平平地将这顿晚膳吃落肚去,面色都舒坦好看了些,沈馥之才开口,向杨管家打问起姚宅的变故。   杨管家瞧了瞧刚放下汤碗的孩子,沈馥之当即了然,有些话怎好当着娃娃讲,于是对美团道:“哥儿今晚左右是留在此处的,你带哥儿去洗洗,先哄他在东厢书斋的榻上睡了。”   美团应了,起身去领姚家弟弟,弟弟言听计从,像个小猧子似的乖乖跟着美团走,只是望向姚欢的目光中,分明仍是一个小娃娃对至亲的依恋。   姚欢本能般地朝他温柔笑笑,心中暗道,看来在姚宅里,姚家姑娘和她这同父异母的弟弟,关系还挺亲睦的。   杨管家深叹一口气,道:“阿郎在秦州便续了那妇人做继室,初时,她看着阿郎的面子,也未太苛待欢姐儿。去岁阿郎殁了,不过三个月,俺就觉着,她不大对劲儿。但俺一个下人,仰着主母一口饭吃,一方檐角栖身,怎好多嘴过问。”   沈馥之冷笑:“杨翁,月有阴晴圆缺,人有亲疏远近,先且不论那恶妇偷汉子和卖房的污糟事,就说欢姐儿被那恶妇伙同官媒娘子嫁去曾家,你姚宅的管家难道心里没个数?”   “你是姚大郎娶俺姐姐时就给他当差的老人了,俺姐姐活着的时候,亏待过你吗?欢儿母亲当年,从秦州来开封俺这里探亲,自己舍不得置办衣料,倒不忘给你屋里头的带两件上好的纹锦褙子。你呢,你是怎么对她留下的嫡亲闺女的?那恶妇囚了欢儿,她连你也一块儿捆了吗?”   “你是个男子,平时进出采买恁多机会,不会想法儿偷偷给俺报个信去救人吗?俺看亲迎那天,你还穿得挺体面地,把欢儿往曾家送嘛。”   沈馥之调门儿不高,但连珠炮似的诘问句一个接着一个,说得气吞山河般教人无法反驳。   姚欢眼见着杨管家好容易恢复人色的面孔,又变得尴尬愧疚,心道,姨母就是姨母,一码归一码,她要帮衬你的时候,一副菩萨作派,她觉得有理由怼你的时候,那脸一抹,活脱脱一个女煞神。   杨管家的面庞,涨红得像块猪肝,垂目撇嘴间,于惭愧之外,又见了委屈无奈。   “姨母说的对着哩,俺真是,咳”   他转向姚欢,缓缓道,“欢姐儿,俺看着你长大,你是个好孩子,俺此番确是一百个对不住你。去岁阿郎走了,俺帮着你继母操办完丧事,她就与俺说,家里孤儿寡母,不方便再容留男仆,要赶俺回老家。你也晓得,从前黄河发水,俺婆娘、儿子媳妇、并一对孙儿,都淹死了,姚家不容俺养老,总得给俺一笔养老钱吧?阿郎走得急,没留下个话儿,你那继母见我要钱,就,就提了个条件,就是,就是你的亲事”   他嗫嚅着说不下去。   也不用说下去了,沈、姚二人岂会不明白,姚欢的继母,就是拿养老钱要挟,让杨管家一起瞒下逼嫁嫡女的事。   沈馥之开腔道:“最毒妇人心,女子要是铁了心算计,你们男子不也傻乎乎地往坑里跳?你瞧,现在恶事你也掺和了,钱呢,也没领着吧?一夜之间连个栖身之所都没了。”   杨管家埋头不语。   沈馥之任堂中的气氛沉默压抑了半晌,方又道:“杨翁,论岁数,你也可作俺叔伯辈了,俺并非要教训你出气,而是,而是你们这些男子,怎地就不明白,与那心地不良的人,是不能做交易的,更不能替他们当帮凶呐!”   嗯?怎么个意思?姚欢掂着姨母说话的路子,“你们这些男子”这好像,好像是又说起投了蔡京门下的姨父了? 第三十三章 姨父他又双叒叕闪亮登场了   北宋在迎来灭顶之灾前,中原大地已经太平了一百来年。   在古时,人类繁殖的劲头,远胜现代。只要不打仗,一国之内就算每年发水干旱加地震,也不太影响人口数字滚雪球般增长。   到了哲宗徽宗时期,京畿路,即开封府和周遭十六县,人口早已逼近一百五十万。   其中大部分,是包括十万禁军在内的、住在开封城的城市人口。   宋代开封城的面积,按照后世考证,甭管是二三十万平方公里的说法,还是四五十万平方公里的说法,都是远远小于唐长安城的。   在这样寸土寸金的繁华都市里,平民所居的街巷,人口密度相当大。   拜相亲相爱挤在一起的左邻右舍们所赐,八卦传播的速度,比开了air job还快。   不过三两天,沈家所在的云江坊里,上至白发翁媪,下至垂髫小儿,都知道,沈二嫂又收留了两个人。   沈馥之并未主动宣扬过与曾家握手言和的事,但曾府既然要避免章惇、章捷拿洪德城之战军烈属被逼嫁一事大做章,自然也不吝发动舆论力量为自己所用。   大街小巷的闲人们,如后世网络水军一般,将李格非作见证、姚欢入曾府长房做义女的佳话,轰传一番。   沈馥之明显感到,街坊们的立场,有了微妙的变化。   人就是这样,他看到你青天白日地落了难,同情之声是脱口而出的。但他若发现,咦,你非但没有因此而继续遭罪,反倒和权贵不打不相识、成了别个的座上宾了,那心里头,不长几棵柠檬树,实在是对不起真实的人性呐。   偏偏这时候,沈馥之宅里多出两个男子。   小的那个,是个刚脱了开裆裤的,倒没什么忌讳,但老的那个,据说是被姚家赶出来的管家,这么不明不白地在沈家和一屋子女眷住着,算怎么回事呢?   几个平素里没少吃沈家分享的美味汤食的妇人,好心地提醒美团,将闲言碎语传达给女主人。   而巷内头一号猫奴王婆婆,好心更是使对了方向。   她直接去汇报给了蔡荧。   我们热爱学、心系前妻的二姨父,开封太学的蔡荧学正,拎着羊肉又登门了。   这一回,有赖于王婆婆的准确情报,沈家老老小小,主主仆仆,都在。   姚欢正在鱼池边观察小龙虾是否长势喜人,见美团开门迎进的是姨父,忙行个晚辈的福礼,半是天真半是揶揄道:“姨父安康,今日又给姨母带什么词来了?”   蔡荧非常明白为自己安插神助攻的重要性,冲姚欢呵呵一乐:“欢姐儿说笑了,你的脸瞧着倒是大好了,但姨父我的填词本事,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言到此处,微咳两声清清嗓子,稍稍提高些调门,继续道:“自己的词填不好,今日给你姨母带来的,还是名家词作,周美成的金陵怀古,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周美成,就是周邦彦,作为宋词门外汉的姚欢,离开了度娘,关于周邦彦的词,她只会背几个不超过四个字的分句,比如“吴盐胜雪“,比如”风荷举“。不过,姚欢倒是想起了后世关于周邦彦的一个不知真假的轶闻。   据传端王赵佶做了天子后,与京城名妓李师师经常私会。李师师最擅歌咏,因而十分喜爱填词美妙的人,周邦彦就是其中的一位。某日,李师师邀周邦彦小聚,试唱他的新词,不料唱到一半,天子赵佶到了。李师师怕天子不悦,就让周邦彦躲在床下。恰逢赵佶带来新橙,宋人吃橙子爱蘸盐,李师师便命人取来细盐,剥了橙子,蘸些盐花后,喂给天子享用。不想三两日后,开封城就流传开一首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低声问,向谁行宿。”   天子闻知,心说这不就是我和师师那日的场景回放嘛,又去李师师处一问,方知原委,气得将周邦彦贬黜出京城。   姚欢此刻听姨父拽周邦彦的词,正好一解对这个传闻的疑惑。   “姨父,这位周美成,是不是还做过一首词,什么刀、盐、橙子”   蔡荧略怔,即反应过来:“欢姐儿,你说的可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姚欢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首。”   蔡荧眉头微蹙:“这是周公最有名的一阙少年游呐。”   言下之意,很有些哀叹外甥女学素养忒低了。   姚欢心道,看看,我说吧,就知道后世多少艳史轶闻,许多都是胡说八道。这哲宗时代,哦说不定早在前头的神宗时代,周大词人就已经写好少年游了,和李师师、宋徽宗有半毛钱关系?周邦彦,今年没有五十也有四十了吧,再等过五年,赵佶上位,又当了十来年皇帝后,周大词人都该是花甲之人了,还钻李师师床底一宿?开啥玩笑。   她正偷偷吐槽,姨母沈馥之已经从灶间来到前院,粉面带着讥讽,轻哼一声,向前夫道:“女子识经义明事理,和读不读小令有何干系?就算读小令,非要知道王党余孽的词吗?”   蔡荧一惊,低声道:“你这话,家中说说也就罢了,出门万不可多论。你可知,至多入秋时分,周美成就要应诏回京了。”   沈馥之目光越发冷冽:“蔡学正,俺一个汴河边卖猪下水的,哪懂朝堂上的事。你这一副天机不可泄露、就属你最早知晓的样儿,瞧着比蔡尚书还自负地位清要呐。”   一边竖着耳朵聆听的吃瓜群众姚欢,暗叫声“不好”   周邦彦是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元佑年间被保守派排挤出京,如今一心要搞回变法那一套的小皇帝赵煦亲政,周邦彦自然又会被起复任用。   姨父真是当初怼妻一时爽、如今追妻火葬场,明明知晓姨母厌恶新党,朗诵周邦彦的词是作死啊!   眼看气氛要从不对走向更不对,姚欢挺身而出。   她嬉皮笑脸对沈馥之道:“姨母,姨父他,他以往写来你侬我侬的小令,你总嫌弃是酸词艳曲,不屑一读。那今日他念的周学士这首山河故国、兴了又亡的词,多有格局哈,欢儿听来,直如苏学士苏公的词一般,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姨父蔡荧赶紧顺杆子接上:“对对,对着咧,馥之你看,欢姐儿才是真懂词的。”   沈馥之翻个白眼,将端着的杏皮水往姚欢手里一塞,斥道:“莫将周邦彦与苏学士相提并论。”   姚欢接了杏皮水,唷,还是井里冰过的,已然忍不住要笑场。   姨母,我懂,我懂,什么新旧党争、婉约词豪放词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杏皮水,杏皮水才是关键。   还有何种举动,比在热得知了都叫不动的炎夏里,给你一碗冰凉的杏皮水更表示“老娘我还念旧情”的呢? 第三十四章 君子谋逑   蔡荧接过姚欢手中的杏皮水,见沈馥之也没有允了自己进厅堂坐着的意思,难免有些忿忿。   一个亲戚家的男仆,都能容留在家中,对我这原来的正牌男主人,却这般爱搭不理   不行,淡定,淡定,此前丢了这好的老婆,不就因为自己肆意耍脾气、说话不过脑?自以为拌嘴而已,却深深伤了她的心。   礼记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番欲追回前妻,犹如修身齐家,乃大好男儿第一要务,我平日里在太学教训生员们,尚且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挂在嘴边,怎可到了自己身上,就知易行难了呢!   蔡学正如念清心咒般,将自己叨叨了几句,加之一口清凉沁人的杏皮水入喉落肚,更觉气顺不少,于是端牢碗盏,潇洒地一撩袍角,自寻了院中石凳坐下。   今日不把要干的事儿干成喽,我蔡荧把这石凳坐穿了,也不放弃。   沈馥之仍板着一副面孔,却踱到池子边,与姚欢道:“你带来的这螯虾长得倒快。”   姚欢一听,赶紧利用此前美团投喂的信息,安排上第二轮助攻:“可不,这池子,修得可真齐整又合用。”   蔡荧接球速度极快,笑道:“欢儿不但懂词,还懂鱼虫之所,这池子,当初俺们搬进来时,塌得都不成样了,姨父我拿了笸箩,到巷子外的沟渠里,一箩一箩地运来石子儿砌好的。”   沈馥之在池边讥诮道:“池子砌得再好,养起鱼来,养一茬死一茬,又有何用?”   蔡荧站起来凑过去,也兴致勃勃地观虾,软了口气去搭沈馥之的话:“哎,鱼没了,养了欢姐儿的虾,更好。你看这虾身子多壮实,一个个长得像银铤子一般,给你带财,吉利。对了欢姐儿,你这虾,叫啥名儿?豪虾?”   “叫螯虾。”   但闻一声脆嫩的童语,姚汝舟跟着杨管家,二人老的挑担、小的背个马扎,从灶间走来。   姚汝舟便是姚欢那同父异母的弟弟。   沈馥之收留他与杨管家的第二日,杨管家就知趣地出门一整天,想寻一户新的东家,姚欢于是没有跟着姨母去饭铺,而是留在家里照看这小娃娃。   大好的机会啊!   白日里区区几个时辰,姚欢就一边带娃一边套话,将姚姑娘过往的一些信息,了解了不少。当然,也利用教写字的机会,套出了弟弟的大名还是这娃娃自己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写得歪歪扭扭,却也好认。看来在遭遇此番变故前,他已经开始接受蒙学教育。   姚欢没有忘记一个重要的细节小龙虾的来历。弟弟却懵懂茫然,道是阿爷死后,阿娘就不许自己去找阿姊玩,还说阿姊房里养了怪虫,可现下瞧来,这虾不虾蟹不蟹的顽意儿,并不骇人呐。   姚欢于是放心,教弟弟道,这叫螯虾,确是个新奇的水族虫蚁,和街市上的螃蟹蛤蜊一般,怎么做都好吃。   小汝舟在沈宅住了几日,见阿姊固然照顾自己,阿姊那个大人口中凶巴巴的姨母,对自己也从无戾色,他除了夜里想娘哼哼唧唧地哭几声,白日里倒也渐渐恢复稚儿脾性,不再战战兢兢如丧家小兽了。   此刻,他天真地跑到蔡荧跟前,拖长了音调又重复:“大官人,这是螯虾。”   蔡荧笑眯眯地将他抱起:“叫大官人生分了,叫姨父。”   旁边的杨管家何等眼色,一听,忙撂下扁担,躬身作揖道:“老奴,给姨父见礼。”   蔡荧一叠声“咳唷,老丈多礼了”将个“老”字还咬得特别重。   又带了领导访贫问苦式的平易近人口气,闻言道:“老丈是姚府管家吧?这是要去街上卖吃食?”   院里所有成年人,皆是心照不宣,暗道,姨父,蔡学正,你对沈宅的风吹草动打探得很清楚呐,你在太学很闲吗?   杨管家不敢自己回话,望向沈馥之。沈馥之不卑不亢,淡淡道:“杨翁见俺和美团做了恁多杏皮水,就挑些去街上卖,也好换些米钱。”   蔡荧大喜,心道,邻居王婆婆情报真是值那半贯钱呐,自己的计划,有戏。   他于是正色向杨管家道:“杨老丈,你年岁大了,又一直是给东家打理宅子的,杏皮水再是好东西,但你这日晒风吹地沿路叫卖,怕是身子骨顶不住吧。”   杨管家赧然:“姨父说的,是这个理儿,但前几日俺从东水门跑到西水门,也没寻到要雇人的东家。可不就是因我年岁大了,再是把工钱减了,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姨母和欢姐儿都是大善人,俺此前做了那般不地道的事,她们也还给俺个栖身之所,可是俺不能”   “对对,你可不能客气当福气,姚家弟弟住在二娘这里,倒也是个情理,杨翁你一道跟着,确实不合适”   蔡荧说到此处,朝前妻沈馥之站立的池沿微微挪了几步,一本正经地、好像与同僚商量公务般,道:“馥之,太学今岁又扩了员额。京城地贵,赁钱也贵,既然朝廷有令,学生们都乐得住在学舍里,鲜少出去赁屋的,人一多,犯规矩的情形也激增。我呢,恰好缺个能传唤生员、处理杂务的帮手,你看,要不,我聘杨翁去太学里?”   他此言一出,姚欢简直忍不住要为姨父鼓起掌来。   她一个穿越者,对新旧党争真没有太大的带入感,虽也不会偏偏不信蔡京乃大奸臣,可姨父不过是因同为福建同乡,而机缘巧合地受到蔡京提携,成为太学学正,也就相当于北大清华团高官的职位,要她姚欢钻入旧党的套路里去敌视他,实在做不到哇。   看看旧党,司马光啊啥的,斗起人来,又高尚得到哪里去呢?   看人,听其言、观其行,起码眼前这位二姨夫,在对女子用情这件事上,到目前为止,这脑子使得够用力,这身段,也放得够低了吧。   另一厢,杨管家因了实实在在能脱离经济困境的机会,更是如闻天籁般,脸上惊喜毕现。   “这,这,老奴叩谢大官人。”   他行完大礼,脑袋从胸口抬起来,忽地意识到沈馥之瞪着他们,惶惶然又低下头,喏喏道:“不知姨母意下如何?”   沈馥之方才对蔡荧还一副“请开始你的表演”的神情,眼下听了前夫这番话,静心细忖,觉得倒还真是个救急又合适的方案。   她撮了池沿上碟盘里的剩菜沫子,撒一把到水中喂螯虾。   然后拍拍手,瞟一眼蔡荧,向杨管家道:“杨翁说笑了,俺又未捏着你的奴契,岂有为你作主之理。俺看,今日这杏皮水,你莫挑出去了,趁着天光还早,你不如跟着蔡学正去太学瞧瞧。” 第三十五章 邵郎他也发力啦   开封城,汴河与蔡河是基本平行的两条水流,汴河横穿内城,蔡河则横穿外城。   北宋的太学,位于蔡河南面的横街上,虽属于外城区域,但开封本就比前朝都城小很多,因而实际上,太学离沈馥之所赁宅子的青江坊,也就四五里路,不算远。   有备而来的蔡荧蔡学正,效率极高,当天就为杨管家报了杂役的员额,办好手续。次日,杨管家便收拾停当自己的包袱卷儿,乐呵呵地、充满希望地准备离开沈宅。   姚欢吃早饭时,好想对杨管家唱两嗓子:心若在,梦就在,大不了从头再来   沈馥之则迅速地啃了炊饼喝完粥,向杨管家表达了不咸不淡的祝福,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去饭铺上工。对她来讲,万事都没有做买卖要紧。   姚欢暗赞,姨母不在,有些话正好和杨管家交待哩。   而杨管家,则在绝处逢生之余,面对姚欢时总有些惴惴。   他哪里晓得眼前这位曾经的小主人,是个穿越来的冒牌货,真没有多少怨气。   这几日,姚欢越是对他客客气气、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越是愧疚。   他喟叹,这孩子到底随了她亲娘的性子,不记仇哇。可惜老天不长眼,恶人谋世界,好人不长命,欢姐儿母亲,那样好的一位娘子,刚过了三十,就走了。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阿郎娶过一次贤妻,怎地就相中了那么一个污糟妇人做继室呢。   男主人是官府的书吏,杨管家多年来也常能沾沾书香墨气,每回一想到男主人前后两任妻子的对比,就要拽出唐朝诗人元稹的句子来感慨一番。   恰因了他自认也是个喝过几两墨水的仆人,此番对天降伯乐蔡姨父给的职位,满意得无以复加。   太学,煌煌大宋的最高官办学府,并且本因当年王安石新政而发展壮大的,在如今推崇变法的小天子亲政后,太学的风头早已劲过国子监,自己竟能去里头当差,可不跟做梦一般。   姚欢牵了弟弟小汝舟的手,随着杨管家走出院门。   东升未久的朝阳里,闹了一夜的猫儿们,披着一身金光,熟门熟路地聚集在隔壁王婆婆家门口,等着那位资深猫奴喂食。   汝舟一个娃娃,正是最喜欢招猫逗狗的年纪,登时就撒了阿姊的手,和几个猫儿玩在一处。   姚欢遂向杨管家道:“杨翁有了好去处,俺也放心了。俺毕竟也是姓姚,说来,姚家请了你大半辈子,家散了,养老钱却给不得你”   杨管家只觉鼻头一阵大酸,颤声道:“大娘子莫这般说,是俺这老东西,眼和心都瞎了。”   姚欢这回却真不是带了编台词的习惯。   她确实有些难受。   其实这陌陌尘世里,杨管家这样的底层成员,命如蝼蚁,随波逐流,要求他们有多高的道德准则,不太现实。姨母前些时日教训他的一番话,泛泛来讲无大错,只是,流于表面。   倘使在这个社会里,杨管家这样的人,不是奴契和养老钱都被东家捏在手中,他人性中善的一面,会不会能发扬得更坚定些呢?   嗯写到这里,读者们不要误会,作者绝无让既来之则烹之的女主姚欢,在这冉冉红日下突然扬起一番英雄志,要在北宋搞一番这个革命那个革命的,推翻阶级不平等的大宋王朝,让乌托邦在公元1095年的开封城就实现。   想想千年后的今朝,难道真的就实现阶级平等了吗?对不?   姚欢及时刹住了自己忧国忧民的空想,诡秘一笑,压低了嗓子,向杨管家道:“杨翁,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若真要谢俺,就常帮姨父跑跑腿,给姨母送送吃的。”   杨管家吸溜了一下鼻涕,抬袖抹抹眼泪,满是皱纹的面孔舒展了些,连连点头:“省得,省得,那日俺就瞧出来了,姨母和蔡学正,定还能做回眷属。”   姚欢抿嘴,作出“你一看就是懂经”的神色,唤过汝舟,将杨管家送往巷口去雇车。   临分别时,杨管家掏出一个小褡裢袋,塞到汝舟怀里:“哥儿,那日俺们叫买房的下家凶神恶煞似的赶出来,阿翁我身上统共没几个铜子儿,所以才没办法给你买油炸蛤蜊,阿翁看你挨饿,心也跟刀扎似的。前几日俺出去寻差事,路过金银行,提了些俺这几年攒的小钱。这里头是两个银角子,你拿着,回头让你阿姊给你买点菓子糕饼哈。”   汝舟面有不舍,又捏着钱袋抬脸去瞅姚欢,盼着长姐给个示下。   姚欢笑道:“阿翁给你的,你就拿着,回头咱们在街市看到新鲜吃食,买了去太学看阿翁,可好?”   汝舟毕竟已经六岁,多少明白,钱是个好东西,得了长姐的应允,欢天喜地谢过杨管家,宝贝似地将钱褡裢藏进自己小卦里的口袋中。   云江坊位于闹市一角,很快就有早起兜生意的牛车哒哒地过来,招呼杨管家上车。   目送牛车摇摇晃晃地向南行去后,姚欢拍拍小汝舟的肩膀,正要牵着他回巷子里,忽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自己。   “姚大娘子。”   “邵先生!”   姚欢没想到,这个时候也能在巷口看到邵郎中。   这才几点呀,邵郎中就出诊,难道是有人昨晚生孩子,他刚给人接生完出来?   是了,虽然自己前世没生过孩子,但住过大半年医院。住的三甲医院,自己的肿瘤病区楼下就是妇产科,哎呀妈,在人满为患、缺少麻醉师打无痛的公立医院,卫生部门又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要求尽量不剖腹产,那半夜三更传来的产妇们的阵阵哀嚎,叫本就被癌痛折磨的姚欢,根本无法睡着。彼时她才知道,原来人类分娩的自然发动,大部分都是在夜晚。   不对,这个时代民间接生,都是接生婆吧,要是劳动郎中了,那产妇也就命悬一线了啊。   姚欢自嗔又开始神游开脑洞了,忙将自己拉了回来,朝邵清一笑,加了句招呼语:“邵先生早。”   她目光迅速下沉,才发现,邵清手上,并没有药箱,而是   而是捏着一只烤得金、但显然咬了好几口的大烧饼!   哦不对,美团说过,这后世叫烧饼的玩意儿,宋人叫胡饼。   邵清看着眼前这女子的双眼,如一泓秋水乍起涟漪,那沉静底色里冒出的好奇,叩得自己心头又漾起无以名状的怜惜情愫来。   他暗暗克制了一下自己,眉眼一舒,以彬彬见礼的分寸道:“在下先头赁的宅子,到期了,房东涨价忒高,可巧有熟悉的牙人帮忙,在下就搬到抚顺坊来了。”   姚欢一愣,不太有自信地往西南方向一指,问道:“抚顺坊,是不是就在那边?”   邵清点头:“正是,离这里不过一里路,今日趁着早间天气还凉爽着,我便在早肆买了吃食,四处走走,认认路。” 第三十六章 错过一个亿   邵清低头看看拉着姚欢裙摆的小汝舟,问道:“这位哥儿是?”   姚欢坦然:“是我弟弟,我阿爷的继室生的。”   她说到此处就停住了,不知再如何措辞。   邵清是个外人,但却是从自己撞柱子没死那天开始,就多少知晓自己一些坎坷的外人。   就算男人天性不爱八卦,邵清得知这娃娃是恶毒继母的崽,又见自己带着他,也会诧异的吧。   熟料,六岁的小汝舟,竟能坦然面对人生第一场坎坷似的,仰起脸,盯着邵清道:“我妈妈跟人跑了,不要我了。我现在跟着阿姊。”   姚欢一愣,旋即莞尔。   小朋友你真是个耿直boy啊。   再一忖,这老天爷赏的小弟弟,确实心地通透。遭了难就直说呗,不要脸的是你娘和那姘头,又不是你,更不是我,咱姐弟俩有啥脸上抹不开的。   她于是低声补充了一句:“弟弟说得没错,正是如此,而且,阿爷留下的房产,也被那妇人卖了。”   “啊?有这等事”   邵清露出听到熟人吃亏时常见的又吃惊又不平的神情,皱眉默然须臾,方问道:“姚娘子家,在哪个坊?”   姚欢本以为邵清最多礼节性地表示一下同情,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句,好在她早就从姚汝舟口中套了不少信息,答道:“在云骑坊。”   “冒昧再问,宅院几何?”   姚欢心道,我去,这个怎么答,我其实不是我啊,我从没见过我家长啥样儿啊   她急中生智,干脆自嘲般苦笑,捅捅汝舟,口气见冷,淡然道:“你说给邵先生听罢,自打阿爷过身后,那早已不是俺的家了。”   汝舟见阿姊忽然阴了脸,也有点惶然。   小娃娃的脑瓜,不用操心生计,平日里除了琢磨泥巴鱼虫猫狗,就是观察成年人。汝舟毕竟也六岁了,这一年来家庭成员之间是个什么情形,一个月前阿姊出嫁之日自杀未遂,他又不是不知道。   他的小面孔于是也拂过一层乌云。   眼前这大官人长得倒不错,怎地像阿姊巷子里的婆婆婶子似的,这般爱打听。烦人!   但阿姊发号施令,他愿意乖乖从命。   汝舟扳着又短又胖的手指头,稚声稚气道:“俺家比阿姊姨母家大些,有堂屋、寝屋、灶间、柴房。妈妈和我住大屋,杨阿翁住中屋,两个养娘住小屋,阿姊住柴屋”   啊?啥?   姚欢闻言,唏嘘不已。   我原来这么惨呐哦不对,是我借了躯壳的姚家姑娘,好惨。   继而,姚欢又益发感慨,姚家姑娘真是个太有原则的女子。她在继母当家的宅子里,已经苦成这般了,常人想来,能嫁入宰相家做孙媳妇,管它老公是翩翩公子还是歪瓜裂枣,都算得脱离苦海,而姚姑娘她,竟然二话不说去寻短见。   果然一样米养百样人,人们关于福祸、苦乐、悲欢、生死的判断标准,是多么不同。   站在姐弟二人对面、被小汝舟当成“好奇宝宝”的邵清,听得姚欢在闺中的境遇竟那般可怜,也不由面上呆怔、心头疼惜。   他噙了噙嘴角,稍稍掩饰自己的动容,带着“我们还是来谈谈技术问题吧”的口气,斟酌道:“如此听来,云骑坊宅子,若以寻常价售卖,应值得一千贯上下。”   姚欢闻言,禁不住面色一变,装出来的淡淡忧伤,瞬时变作了深深惊讶。   一千贯!   姨母这样的资深小买卖人,也要不吃不喝攒五六年呐!   邵清继续道:“那还是在下估得谨慎了些。云骑坊虽在蔡河要道上,但毕竟位于外城边缘,稍许偏僻了些,与此处的房价不可同日而语。”   姚欢脱口而出:“那,那此处的屋宅,售价几何?”   “譬如令姨母沈二嫂的宅子,虽小,屋价应也不会低于两千贯。那宅子,是沈二嫂赁来的吧?”   姚欢点头:“姨母只是租户。”   邵清无奈道:“在下亦是,阿父阿母没有祖屋留下,京城房价如今实在高不可攀。好在,我眼下还无妻儿要养,又能靠着私塾授课,因而尚能赁得寒屋两间。”   姚欢全然没有意识到邵清话里暗示自己未婚的意思。   她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尼玛,就这样错过了一个亿   是的,对于她这样身无分而来、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番事业的穿越者来讲,启动资金多重要呐。   本来可以分到的那几百贯家产,可不就相当于一个亿吗!   姨母此前的零星抱怨中,姚欢知晓姚家那屋子是祖产,要不然,父亲姚大郎从秦州回到开封做小吏,怎地立时就买得起像模像样的宅院。   穿鞋的想不到光脚的有多狠,骨子里的斯人,想不到恶人的高效。   姨母和自己还是傻白甜了些,竟还掂量着待曾府认完亲,再挟着新威打上门去怼人、分家。   呵呵呵呵,现在倒好,人和家都没了,找谁算账去?   邵清见姚欢目光闪烁间,有几分不甘,主要还是落寞无措,他反倒暗暗欣然:她真的已经准备好好地活下去了,所以才会去姨母饭铺帮忙揽客,所以才会收留年幼落难的弟弟,更所以,此刻才流露出对于钱财的在意。   对面的小汝舟,本就对邵清有些厌烦,又见邵清区区三两句话,竟把阿姊说得更加不高兴的样子。   这娃娃实在忍不住,开腔道:“邵先生,请你莫要再说下去,阿姊和我已经够倒霉啦。你和俺们一样,也没有祖屋,只能赁屋子住,是,是一丘之貉。”   邵、姚二人一听这娃娃的用词,一假一真两副黯然面孔,顿时都松泛开来,俩人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邵清蹲下来,盯着小汝舟,温言细语道:“哥儿,一丘之貉这个词,不能这般用,唔,可以换个词,同病相怜。”   言罢又起身,向姚欢道:“哥儿在何处念学?”   姚欢有点清醒过来,道:“也就是云骑坊附近寻的先生,不过已经停了学,我家原来的管事杨翁说,他阿娘,上月的课资就未再交了。姨母倒是要帮汝舟出钱,但此地到云骑坊,太远”   邵清心道“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只听他轻叹一声,平静但诚恳地向姐弟二人道:“大父和阿父虽医术高明,在世时也传授了我一些,但他们都盼我应试科举、进士及第。因而,平日里虽偶有出诊,我仍是以宅内讲课、启蒙童子为生,散学后再苦读经义诗,准备春闱。抚顺坊离云江坊不远,若姚娘子不嫌弃,或可将哥儿送去在下宅中念学。” 第三十七章 吃瓜发糖   姚欢携着姚汝舟,跟随邵清过了桥,往南来到抚顺坊。   今日天气当真照应人。   说来已是大暑,烈日却恰巧叫毡毯似的一大片厚云,遮了个严严实实。   开封城东南角的抚顺坊,又是个密植古槐的所在,道路两旁的槐树枝繁叶茂,冠如巨伞,浓荫慷慨地投射下来,为路面进一步降温。   忽见路边,两个厢军小卒打扮的郎哥儿,一左一右,守着一口井。   那井,不像民宅私井那般圆口窄小,而是四四方方一大块,井边的长度目测有两株槐树那么宽,周遭摆着好几只吊桶,可供四五人同时打水。   姚欢盯着井,看了好几眼。   这就是清明上河图中画的“官井”了。在人口达百万的开封城里,饮用水是个不能忽视的大问题。京城虽然有汴河、蔡河等四条河蜿蜒穿过,其中却只有金水河可以作引用水源。   在并非家家户户都能凿得起私井的情形下,为了保证饮用水的安全,天子特别下令,将金水河自皇城引入廓城范围,由开封府在城中各个区域开凿了三百多眼水井,分派专门的军士或小吏看管,维持百姓取水的秩序。   姚欢专注看井,弟弟姚汝舟看的却是西瓜。   抚顺坊的主路宽过五十步,官府允许百姓在两边借道做小买卖。此季恰是西瓜大熟、供应充足的时候,离官井不远处,瓜贩正将西瓜从盛了冰凉井水的木桶里捞出来,挥刀对剖,但听“啪啪”数声,一块块瓜瓤鲜红水灵的西瓜,就摆满了简易的木板小摊头。   现杀的西瓜,那股子纯天然的清甜香味儿,最是教人挪不动步子。   “哥儿,吃块瓜吧,五钱,过了时令,五贯也吃不得这新鲜的。”   眼色敏锐的瓜贩,招呼着姚汝舟。   姚欢晨间遇到邵清后,依了他关于姚宅纠纷的建议,带着小汝舟跟随他步行到抚顺坊,身上却没带半个铜子儿,只得哄弟弟:“待咱们将事办妥,阿姊回宅取了钱,买给你吃。”   瓜贩未听见,仍发动第二轮营销话术:“哥儿真俊,像年画上的仙童似的,哎,也是官人和娘子都是好相貌的缘故,才生得这般体面的娃娃。官人也给娘子买一块瓜吧。”   姚欢顿时发了窘。   又暗自吐槽,这要是搁古装剧里,得是多滥的梗啊。   在前头引路、始终离她姐弟俩隔着五六步的邵清,闻言驻足,回首时却面色坦然,伸手往纻丝凉衫里掏钱袋,一边向那贩子道:“要三瓣瓜。”   不料邵清话音刚落,小汝舟却斜了他一眼,向阿姊姚欢道:“俺有钱。”   说着掏出早上送别杨管家时得的银角子,捏出一个来,递给瓜贩:“那是俺家郎中,你卖瓜便是,莫乱说话。”   瓜贩但凡能有买卖开张,哪管眼前的男女是夫妻还是宾主,只笑呵呵地应着,又一看小汝舟掏出的竟不是铜钱,抱歉道:“哥儿真是富贵家的公子,三块瓜不过十几,你拿银角子买,俺哪找得出呀。还是,还是让贵府的郎中将钱出了吧,贵府从他医资里加上便是。”   汝舟一听,搞了半天还是得求助于自己不太待见的邵郎中,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算有瓜吃,嘴巴也撅了起来。   邵清暗笑,看这姐弟俩,一个面色微赧,一个嘟着嘴,各有各的可爱。   他想起自己的身世,再看看眼前两张面孔,内心深处涌上一阵暖意。   大半个月前惦念骤炽、去叩开沈家的院门时,邵清确实没有想到,姚家大娘子好像变了个人。   他原以为此情慢慢也就淡了,却未想到,那双眸光再无凄怆之色的眼睛,那份掺着好奇与戏谑的笑容,总在脑海盘旋不去。   这或许才是她本来的样子,质朴可人,如草原上的小鹿,如林间枝头的山雀,如莽莽青山下,一泓活泼泼的泉眼。   而她与他说话的模样,软软糯糯的,又教他觉得亲切,与他从少年时就习惯了的冰冷坚硬的生活,有天渊之别。   邵清渐渐明白了,过去一年他思念这位姚姑娘,是觉得她与自己很像。   而过去的半个月,他放不下她,是因为莫名觉得,她能给他不一样的力量。   邵清第一次知道,一个女子让男子有这般奇特而温暖的感觉,比愁弱忧伤、寻求护佑的样儿,更教男子渴慕。   于是,他在半个月里,就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他真的还想继续试试,不愿就这样放弃与她相伴共度的可能。   “喀嚓。”   姚欢咬了一口瓜,舔了舔被甘甜的汁水滋润得透透的双唇。   她偷眼觑着邵清和小汝舟,俩人也在专心吃瓜,方才小小的尴尬气氛暂时解除。   汝舟看起来对邵清有戒心,是因为邵清纠正了他的“一丘之貉”   一定是。   小孩也要面子的嘛。   姚欢想起上辈子住院时,来打针的护士长,总是吐槽自己的儿子个性太强。   那孩子写作天马行空,有一回被年轻的男性班主任开了句玩笑“你写的字,我每个都认识,合在一块儿却一句话也看不懂”   可不得了,孩子当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晚饭都不吃。第二天拒绝去学校,说看不上男老师,催着爹妈给自己转学。   哎,天下乌鸦一般黑,古今的娃娃都难带啊。   可是邵清的私塾,她姚欢蹭定了,机缘巧合攒上几分交情、报名字就能给八折优惠的供应商,不蹭白不蹭。省下的学费,多研发几个新菜不好么。   况且,邵清做老师,教人放心。   姚欢作为一个冒牌的大姐,这几日隐隐感到,姚汝舟这娃娃身上,有点小心眼,还有几分与他的年纪不太相称的贼气。   她甚至觉得,福祸相倚,这娃娃被他那人品恶劣的娘给抛弃了,说不定还是好事,多少熊孩子,之所以熊,还不是因为投胎给了熊家长,得了熊家教?   而邵清,姚欢直觉,是个温和而正派的普通人。   虽然,看上去略有些无趣。   而且早上他说啥来着,二十好几了还孑然一身没老婆?   或许这个时代读过点书的男子,还是一心想进士及第、金榜题名,这样选择妻子的面儿,也会宽上许多。要不怎么恁多“榜下捉人”的故事。   唔,待价而沽,又不是谋财害命,挺好,挺符合这位邵郎中总是胸有成竹的派头,   不过片刻,三人瓜还没啃完,就见抚顺坊的大路两边,呼啦啦又摆出许多摊头,卖蜜饯果儿的、鸡蛋的、时令瓜蔬的、绿豆汤的,以及布袜凉帽等生活用品的。   又有穿着短皂袍的公家模样的人,板着脸出现,但不是驱赶,而是收钱。   姚欢好奇地问邵清:“这是?”   邵清告诉她:“官府的人,来收地铺费。抚顺坊路宽,公家允许商贩沿街设摊,售卖吃食杂物。买药卖吃穿用度的小摊贩,无须课税,但地铺费免不了。”   姚欢“哦”了一声,地铺费,就是摊位费咯。   她想起心中盘算了几个晚上的事,又认真请教道:“我一个女子,也无功名之意,说来教邵先生笑话,我竟从未去南边外城,看过太学和国子监。不知彼处门口,可能设摊贩食?”   邵清笑道:“有何不可?连御街两旁、相蓝寺内,都许百姓售卖货物。”   姚欢还想再问,却见邵清忽地起身,眺望街道的尽头。   “冯牙人回来了,姚娘子,汝舟哥儿,吾等去找他吧。” 第三十八章 哥们儿是来助攻的   “茶博士,来三碗茗粥,给娃娃一碟冰渍梅子蜜饯。”   抚顺坊尽头巷口的茶肆内,邵清吩咐店家道。   茗粥?姚欢心里嘀咕,吃完早饭没多久,刚又啃了一大块西瓜,现在还要喝粥?   大宋人民怎么感觉一天到晚吃个不停啊。   不知道这茶肆内有没有厕所,或者,附近是否设有后世史学家们所说的城市公共卫生间这又是西瓜又是粥的,保不齐事儿还没说完,我就要去登个东。   及至茶坊小二,也就是时人口中的“茶博士”麻溜溜地端上饮食来,姚欢才知道,原来“茗粥”并非茶泡饭,而就是片叶茶加水熬煮出来的茶汤,只是不像唐人煎茶那般放些乱七八糟的配料,更不像这个时代人爱玩的斗茶那么多泡沫。   茶桌对面,开封城地屋赁售行业的牙人,冯安家先生,啜了口茗粥,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向姚欢。   这女子确有几分独特之处。   他听邵清这位金主说了她的事,本以为是个悍烈模样,不曾想今日见到,柔柔弱弱的,怪道教邵先生属意,俩人瞧来是一个调调面孔斯,出手果决。   “姚娘子,这位冯三郎冯兄,在城南一带说合地屋买卖,已有七八年,此番我能以公道的价钱赁到抚顺坊的宅子,也有劳冯兄了。”   邵清向姚欢介绍冯安家。   姚欢微微起身,福了一礼。   “牙人”这个行业,就是在商品经济发达、市民社会繁荣的北宋兴起的。   牙人,说白了就是商业交易中的经纪人,宋代的牙人,和后世的中介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为交易双方寻找上下家、参与谈判、促成买卖,收取中介费。   现代社会的大部分中介企业,都须持有政府监管部门颁发的许可证或执业资格,比如保险、法律服务等。   同样,在大宋王朝,你要做牙人,也得获得官府的许可,就连那个写有姓名的牙牌,也是从官府中领出来的。   目下是盛夏,男男女女都穿着浅色的凉衫儿,但姚欢见眼前这位冯三郎,一身墨紫色直裰,深青色圆领衽边,款式和颜色搭配都不甚谐美,不过醒目好认而已,应是牙人的统一制服吧。   再看他的面貌,虽须眉齐整,皮肉却粗糙多褶,现了沧桑样儿,仿佛把一个甲子的光阴都长在了脸上。   唯独两个眼睛晶亮如墨漆丸子,透着旺盛的精力和敏锐的观察力,瞧来确实也就只比邵清大个四五岁。   冯三郎寒暄道:“邵先生过奖,先生也是俺说合的交易中,见过的最和气又干脆的客人。姚娘子有什么要问的,但说便是。”   姚欢因想着,出来打交道,疑人不问,问人不疑,这房产中介既然是邵清引荐的,都坐下来谈了,就和盘托出吧。   她于是给紧挨自己坐着的弟弟小汝舟捡了几颗蜜渍梅子,说句“也是你的家产,你且听着”便将自己被逼出嫁曾府、以自尽换了自由身、继母却偷卖姚宅的事,挑重点,向冯三郎说了。   冯三郎蹙眉凝神地听完,思忖片刻,道:“姚娘子,且容俺捋一捋。娘子与从前在秦州的郎君,并无婚书。与曾枢相家的姻缘,于公、于私亦都废止。曾枢相的大郎认你做义女,但也并非归宗入家谱那般。如此说来,娘子你,其实还是姚家的在室女。”   他说到此处,顿住了,略带迟疑之色,觑向邵清。   邵清道:“冯兄想起什么要问的,但说无妨,姚娘子是通情达理之人,今日随我来,乃真心诚意地向冯兄请教。”   邵清特地将“随我”二字咬得重了些,言语间投向姚欢的目光,似也带了说不出是勉励还是有其他深意的色彩。   姚欢前头说得渴了,正端着茗粥啜饮,暗自感慨妈呀,这茗粥才是我们现代人习惯的茶水嘛,姨母在家搞得那些点茶,分明就像喝啤酒只舔了泡沫那么不过瘾。   她弹幕刚开了一半,抬眼正好撞见邵清的目光,蓦地一惊。   总是像日本友人那么彬彬有礼、脑门上写着“我素质很好”的邵郎中,怎地目光里忽地露了一丝狐狸般的狡黠。   甚至,哎,还有些灼热。   冯三郎瞥了二人一眼,心中浮起三分善意的促狭。   邵先生你何必躲躲闪闪的,对这位姚娘子是怜惜相助,还是暗生情意,这小娘子或许懵懵懂懂,我这样长你们几岁的男子,会看不明白?   他不免联想到自己数年前追求妻子时很是用了一番心思的经历,眸中精光也自然地柔润了许多。   冯三郎于是又转向姚欢,将嗓音压了压,掂着语气道:“不知那位继室,在令尊仙去后,是否由街坊见证,向官府上报,立志守节?”   不及姚欢回答,她身边的小汝舟竟插话道:“没有,我妈妈冬天的时候,就跟我说要给我找个新阿爷,我不要。后来我又咬了那人,妈妈打得我屁股都开了花。我晓得守节是什么意思,守节就是,不会嫁给其他男人,比如我阿姊这样。”   汝舟口中还塞着半颗蜜饯,却将话儿说得斩钉截铁又条理分明,全然不像从五六岁小娃口中讲出来似的。   尤其说到最后半句,似有若无地盯了邵清一眼。   邵清却报以赞许之色:“在下所教的童子中,哥儿这般年纪便能侃侃而谈的,当真不多。你这学生,在下收定了。”   姚汝舟一愣,犹如吃蜜饯噎住了般。   这个将阿姊拉来见牙人的邵郎中,真是说不出哪里讨厌。   反正,反正就是哪里都讨厌。   冯三郎,听了姚家娃娃的证词,“哦”了一声,继续自己专家式的讲解:“依律,孀妇若守节,可接管夫家全部家产,但须为非自己所生的在室女留有份额。也就是说,就算她已去官府报了贞妇之称,她要卖姚家祖产,也不能未经你姚大娘子同意。更何况她从无立志守节之举。开封城一座祖屋何其高价,吾等牙人,平素里说合交易最是小心翼翼,绝不会只观房契,而不去查访屋主实际有几人。再说来,姚娘子当日汴河触柱的义举那般轰传市井,街坊岂会不知”   邵清接过话道:“冯兄说得仔细。兄台,吾等明人不说暗话,说合姚宅售卖的牙人,本就是与姚家继室相好又私逃的男子,这桩买卖,自是做得全无正经牙人的规矩。如今他二人都已逃了,买下姚宅的下家得了大便宜,也会矢口否认串通之举。那么,依冯兄看来,姚大娘子和她幼弟,可还有其他讨还公道的法子?”   冯三郎知道自己今天的戏终于要演完了。   演技不打满全场的牙人不是好助攻。   他眉头一挑,越发做了又细思又为难的神情,沉吟好一会儿,方道:“邵先生,姚娘子,立契与交割屋产时,牙保签了字,他做的这趟子买卖,牙行就得认。现下牙人跑了,牙行可跑不了,苦主与其去开封府闹,不如去牙行闹行首副行首们,最怕咱们牙人的名声做孬了”   他说到这里,起身拱手道:“俺今日,言尽于此,午时还约了一起买卖,此刻不得不赶过去了,二位见谅则个。”   邵清亦站起来,容色和悦道:“多谢冯兄,冯兄的意思,在下已经明了。”   冯三郎的唇边滑过一丝“贤弟祝你好运”的笑意,又朝那似乎还在思索自己话中之意的姚娘子作个揖,转身退出茶坊去。 第三十九章 说干就干   盛夏的蝉鸣,震耳欲聋。   邵清抬头,看了会儿繁枝茂叶间透下的细碎日光,推开自己新宅的院门。   婢女叶柔迎上来:“世子。”   邵清皱眉:“我说过,没人的时候,也不能这么叫。”   叶柔一怔,低头看着手中的食盘,轻声道:“是,先生。”   邵清瞥一眼那加了薏仁的绿豆羹,软了语气,往院中石凳上一坐,摆手道:“我在茶坊灌了一肚子的茗粥,这绿豆羹,你且饮了吧,祛祛暑热。开封比不得那边凉爽,你姐姐当年刚来,也正是这个时令,她和吕刚,都大病一场。”   叶柔心头掠过一丝喜意,将食盘放在桌上,端起碗,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南人的这些汤水,叶柔刚开始喝不惯,既不香也不甜,哪比得家乡的酪浆,不想硬着头皮喝了几回,竟也觉出先苦后甘的好来。   邵清见她放下碗,方又问道:“吕刚呢?”   叶柔道:“先生今早出门后,吕刚和我,便去和坊吏打了照面,又给左右街坊送了些瓜果蜜饯,还有娃娃们的摩喝乐。坊吏和邻里们也指点了些此坊的规矩,甚是客气。然后,吕刚就去北边,办先生吩咐的第二件事了。”   邵清点头:“交情先攀着,抚顺坊原是开封竹木匠和药石商人聚居的所在,慢慢查,或许忽然之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叶柔一脸肃然地听完,又补充道:“街坊们听说吾家是蒙学私塾,都要送童子来学,有几个,当即便要将课资塞给我和吕刚。”   “好,先将课室打扫干净。”   “酉时前去兴利行,兑五十贯的银契,存到源隆行,将银契拿回来。”   “下月初五,换你去寺里,将诸人的消息听了,报予我知。”   邵清一桩桩交待完,复又起身,要往书斋去。   叶柔的喜意变成了凉意。   他仍是惜言如金,并且话语虽然明了,却没有半分温度。方才让自己注意避暑的言语,大约只是如阵前统帅,休战时叮嘱军士们吃饱睡好,免得非战斗性减员吧。   叶柔望着邵清的背影,鼓起勇气道:“先生,叶柔南来不久,有何差池,先生务必责罚,也好叫叶柔记得深切,不再犯错。”   邵清回首,盯着她:“吕刚与我说,你很聪明,不比你姐姐逊色。只是,这开封城里,聪明人太多,万事须小心。”   言罢又转过身,留下最后一句:“没有差事的时候,多去街上走走,听听南人们,是怎么说话的。”   日落后,沈馥之和美团一头汗珠、一身烟火气,回到宅子。   “美团,这几日攒的银钱不必拿去行里了,明日包婆婆来收租,正好付她。这老婆子,最爱数钱,钱越碎散,越是铜子儿,她越是开心。”   沈馥之吩咐美团后,抬眼往院中一瞧,哎呀呀,自己天仙儿似的外甥女,又大显伸手来。   只见院中石桌上,妥妥地已经摆好三菜一汤一主食。   三菜分别是姜丝糟河虾、虎皮鸡爪、汉葱拌莴苣萝卜丝。汤是莼菜莲子羹,加了一撮火腿茸。主食则是咸齑拌菘菜汁冷淘。   浅橘色的虾,红褐色的鸡爪,绿白相间的素凉菜,红霞映碧涧似的汤羹,晶莹剔透的冷面沈馥之看得心花怒放,在饭铺忙碌一整天积累的疲惫,瞬间荡然无存。   “大暑天里看到这么一桌,琼瑶美玉般,便是荤腥菜也透着清爽气,欢姐我的儿,谁要是娶了你,真是三皇五帝时就开始修的福气呐。”   姨母固然对外人情练达,但一到家、人一放松,说话有时就会豁边。她后半句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对,欢儿的姻缘,岂是个能去说的话题?   正在分摆碗筷的小汝舟,滴溜溜的两只黑眼睛也立刻去瞧姐姐姚欢。   小屁娃姚汝舟,三岁时在秦州,就目睹过姐姐与那位后来殉身疆场的“姐夫”在月下执手拥吻,那个画面太独特,以至于击败了他成长后几年经历的许多场景,深深植根于他头脑中。   去年之前,姚汝舟衣食不愁,父母双全,但除了吃饭睡觉时要亲妈,平日里他最爱黏着年长自己十多岁的同父异母的大姐姚欢。   在他眼里,大姐比父亲温柔,比母亲安静,比左邻右舍最会玩的大孩子还能发现有趣的事物,又比秦州城里他见过的娘子都美。   后来发生的事,小汝舟觉得就仿佛一场越下越大的雪,起初只是阿爷病重走了,慢慢地竟眼看着这场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最终压塌了他小而美的童年梦境。   总算,雪霁了,阿姊仍然在自己身边。   心眼儿比旁的娃娃多几个窟窿的小汝舟,住进沈宅,也有些疑惑地发现,姐姐姚欢,夫死父亡后脸上一直笼罩的阴翳,没了。对,不是淡了,而是没了。   然而汝舟因了已将姐姐当作唯一的依靠,便尤其敏感关于姐姐姻缘的话题。他毕竟不是成年人,怎知分析自己的心思,他只是无法遮掩地流露这种心思。比方今早,那个邵郎中,就教他警惕,又因警惕而嫌恶。   此刻一听姨母哪壶不开提哪壶,小汝舟十分紧张。姐姐若真的不再守节,另嫁旁的男子,他可怎么办。   好在,不过须臾冷场,姐姐姚欢就大大方方地回道:“这样有福气的男子,便等下辈子再娶俺吧。”   因又为了开解姨母的尴尬疚色,主动岔开话题,指着那虎皮鸡爪和凉拌时蔬道:“姨母,这时节,疰夏者甚多,我听这坊子巷子里的邻居说起来,皆道自家灶间也不大开伙,吃了朝时,晡食若想进些,便去市肆里买现成的。既然姨母上回夸赞我和美团捯饬的鸡脚,欢儿就想试试在饭铺门口再搭个摊头,卖些凉荤淡素,不独做船工力夫的堂食生意,也给周遭人家的官人娘子们旋买饮食、捎带回宅,可好?”   沈馥之边听边接过小汝舟奉上的筷子,夹了个鸡爪送进嘴里。   鸡爪仍是剔了骨的,与上回姚欢用豆酱山楂煮的相比,爪子似乎经了先熬煮、后油炸、再用佐料焖软好几道工序,不仅软糯入味,还多了几分油香,但收汁到位,入口并不觉油腻。   沈馥之又定睛研究了一番,恍然悟道:“这道道花纹,倒像大虫的皮毛哩。”   姚欢笑道:“所以我给它起个名儿,叫虎皮鸡爪。一百人有一百条舌头,有的人,一日都离不得油水,便是炎夏亦如此。故而,咱们卖鸡脚,豉香的,糟辣的,咸齑味儿的,酸杏味儿的,再加上这油炸再红焖的,不说将所有人的舌头都伺候舒服了,至少往来客官一看就觉得新鲜,再看就觉得咱做买卖是用了心的,没准就爽快掏钱了呢?”   姨母那张叫汗水渍得白里透红的脸上,容色也从方才的姑且一听,变成越来越认真的斟酌细思之情。   “欢儿,凡事,筹划三分,实干七分,既是发了劲地要做,就做好。便是个摊头,也须锅碗分明,井井有条,最好让木匠打个结实漂亮又好推好收的食车,上头还能有吾家的店招。如此整饬一番,俺估摸着,小五贯,也就够弄得体面清爽的了。”   姨母一一盘算完,笑眯眯看着外甥女,一副“老娘我这点钱还是投资得起”的模样。   姚欢给姨母盛了一碗莲子羹,莞尔道:“不用姨母破费,邵郎中替俺和汝舟,要钱去啦。” 第四十章 启动资金到位了几日后,沈家堂屋里。   “八十贯!”   沈馥之看着手中钱契,念出的这三个字,镶着十足的惊喜。   被让于上座的邵清,虽也笑着,回应的口吻却平淡许多:“沈二嫂,姚娘子,这原是牙行里寻常的规矩。云骑坊姚宅,少说值一千贯,那秦州籍的牙人,在开封自打进了地屋牙行起,就是既有保人、又缴纳行费的。行会教习不严,出了此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又不是山贼草寇,本就该出面收拾,无非不告不理罢了。现下有朋友帮着理论,牙行从这些年的保金里拿出八十贯来,不算多。”   沈馥之听了,瞄一眼陪坐在下首的外甥女,心道,这小丫头,看不出来,自打寻死不成、被救回来后,活脱脱变了一个人,比我还精,悄没声儿的,就借了外人的力道,去剐了些钱财回来。   当然,这本来也应是她姐弟二人的一部分。   只是,区区蚁民,要去开封府打官司何其容易?那对狗男女不知所踪,能出得起上千贯买宅子的下家定也不是等闲之辈,保不齐就与官府的人熟络,要不怎地过户、改税名、盖契印能如此顺当。   沈馥之本也不是吃亏故作大度的性子,不过有自知之明和行事理性罢了。那日杨翁带着汝舟投上门来,她就想了一夜,要不要用用曾府的关系,去开封府公廨闹一闹。   熬到天亮。她细细一品,使不得。   人要脸,树要皮,没落人家也有没落人家的面子。为苏学士的二公子向曾府开口留人,彼等仕宦圈里说起,尚能认可沈家后人就算沦落商肆也有几分清骨侠气。但若再去借个威势来为自家讨债,岂非显得市侩贪利了些。   大不了,那恶妇的崽子,我沈二帮外甥女先养着就是。   沈馥之没想到,十天不到,自己当成暂时无解的事,竟然峰回路转。   做买卖的人,信奉苍蝇腿儿也是肉,更何况,百八十贯呐,都快赶上骆驼腿了。   “邵先生帮大忙啦!不然,俺和大娘子两个妇道人家,也就是做做炊事讨生活,去牙行要说法的事,哪应付得来。”   邵清道:“二嫂过奖,在下未出什么大力,帮着转圜的,主要是上回姚娘子见过的那位冯三郎。他数年前就帮苏门郎在开封说合过宅子,地屋行里很有些名声。”   “苏门郎?可是苏学士之弟,子由先生?”   沈馥之惊诧又起。   子由先生,就是苏辙,苏轼的弟弟,因也是旧党,这几年高太后临朝,苏辙官至门下侍郎。不过如今天子亲政,苏轼去岁因上书言事被贬去惠州,坊间都传,子由先生这门下侍郎只怕也保不住了。   但听邵清道:“正是子由先生府上当年相中的牙人,请二嫂和姚娘子放心他行事的作派,与行首行副们上报此事时,说的都是面上的规矩和道理,绝不会提及旁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馥之省得,莫再多问过程的细节。好比此前她帮明月楼于德利运作的那件事,不也是做个好姿态、拿些钱出来安抚了苦主嘛。   不过,今日这仿佛天下掉下来的八十贯,同时也勾起了沈馥之身为家长的另一份直觉。   这又会治病又会教书的邵先生,他很闲吗?   怎么自从汴河边偶遇后,他总是每隔几天就出现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帮的忙大。   他该不会真的对欢儿动了心思吧?   方才言语间,沈馥之偷觑了好几次外甥女的眼神。   这丫头的眼睛呀,是水做的,有时候清澈到根本藏不住东西,有时候又幽深到教人琢磨不透。   但此刻,沈馥之再次确信,外甥女投向邵清的目光里,没有微风乍起吹皱涟漪式的崇拜。   沈馥之所在的饭食行,偶尔发起的同行聚会,商讨怎么不叫猪行、鱼行、菜蔬行、米行乱涨价,沈馥之看到的那些同行间彼此谋划的目光,就如姚欢这般。   哪来的绵绵缱绻之情哪,倒像一群人合作愉快。   果然,姚欢接下来开始谈礼尚往来了。   “姨母,邵先生,我也不懂什么江湖规矩,若说错了,你们别笑我。冯三郎那里,我想封五贯酬金,劳烦邵先生转交。”   邵清嘴角一松,温言道:“这个数目正合礼数,在下先替冯三谢过姚娘子。”   姚欢又道:“好,明日我便携了美团去银铺,兑几贯钱出来,还有汝舟去先生私塾的课资,一并送到府上。”   月华如水,正是灭烛怜光满的仲夏夜。   姚汝舟拿着根蛐蛐儿草,借着月光,逗弄池子里爬上瓦砾的小龙虾,一声不吭有两三炷香的时间了。   姚欢在灶间帮美团收拾好明日要去饭铺试水的鸡爪,房里未寻到弟弟,来到院中才看到他。   她走到他身后,蹲下来,辨出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柔声问:“汝舟,怎地窝在此处,也不怕蚊子?”   姚汝舟瓮声瓮气地开口道:“阿姊,我不去邵先生的私塾,阿姊给俺在附近再寻个先生吧。阿姊方才和姨母说,那八十贯里,有四十贯是分给俺的。杨翁说过,开封城里请个教童子的私塾先生,每月至多两贯,阿姊把钱给俺,俺自己去找先生。”   姚欢笑道:“你才几岁,主意这么大,你倒说说,邵先生如何教不得你?”   汝舟撅着的嘴又抿了抿,想脱口而出什么话,终究又忍下了。   沈馥之揣着一个卷轴出来,正巧看到这一幕,心头嘀咕:这乳臭未干的拖油瓶儿哪,心思鬼精鬼精的,没准也和俺一样,瞧着邵先生不一般。他是怕邵先生做了他姊夫、阿姊就再也顾不得他呐。   因上前将脸一沉,冷了嗓子教训汝舟道:“牛犊子,犄角还没出来,就要与俺们对着干?今日邵先生告辞时,唤了你一句哥儿,你浑没听见似的,撒气给谁看?老娘告诉你,俺且不管你姓啥,住在俺沈家,就得听俺这一家之主的。私塾之事,你阿姊安排得很好,邵先生肯教你,是你的福气。四十贯钱俺们扣着,你若是在邵先生处冒犯他一回,俺就让你阿姊扣去一贯钱。听仔细了没?”   汝舟越听越难受,又气又怕,终于小嘴一瘪,哇地哭起来。   姚欢有些心疼。   捡个流浪猫狗,养几天还有感情了呢,何况是个跟在自己身后“阿姊”、“阿姊”叫个不停的萌娃。   沈馥之却将姚欢拽往东厢书房里。   “睬他作甚,哭累了自会停下。”   沈馥之不耐烦地说了句,关上门,将灯点了,坐在书案前,定定气息,才换了览宝似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卷轴铺展再案几上。   姚欢乍看那龙飞凤舞的书法,一阵发怵。   娘来,又要认繁体字。   再一瞧,松一口气。   高高低低的一串儿字,她都认出来了。   “日啖鸡脚三两斤,世间何须扬州鹤” 第四十一章 苏迨写的招牌   姚欢刚要脱口而出“这不是苏学士的日啖荔枝三百颗”句式嘛,猛一想,不对,自己这是后世人的视角。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乃苏轼被贬惠州后所写,按照姨母所说,苏轼去年才出京南下,往惠州去,自己还是别自作聪明,万一时间上略有差池,徒惹听者疑虑就不好了。   她只抿嘴一笑,向姨母道:“这字真好看,这句话的意思是,吃了俺家的鸡脚,还要什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吗?”   沈馥之并不掩饰自信:“只要东西做得好吃,口气夸得大些又如何。欢儿,你可知这幅字是姨母向谁求来的?”   姚欢知趣地摇摇头,一脸愿闻其详的神色。   “是苏学士的二公子,苏迨苏仲豫。三日前,他亲自来咱们的饭铺道谢。”   姚欢道:“苏二郎知晓姨母辗转求了曾家?”   沈馥之道:“曾家给孙子娶妻一事上,的确有些仗势欺人,这原也是朱紫人家的惯常作派,不稀奇。但曾枢相既然答应了帮苏二郎留在京城,必不会食言。”   她顿了顿,换了斟酌之意又道:“不过,曾家会教苏迨知晓,更是意料之中的。”   姚欢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沈馥之为何这么说。   曾布此人,以改革派宰相王安石的心腹起家,又被宋神宗在市易法事件中利用来打压过于嚣张的新党。   然后,鸟尽弓藏,神宗把脸一抹,任由新党“清理门户”、贬逐曾布离开权力核心。直到神宗驾崩、赵煦登基,赵煦的祖母、神宗的母亲高太后把持朝政,曾布因为攻击过改革派的市易法,又被保守派高太后和司马光看中,起复回京。司马光让曾布修改那些已经实施的新法,遭曾布拒绝,于是再次将他外放。   直至小天子亲政,曾布才终于迎来的仕途的真正春天。   在一连串白热化的新旧党争中,曾布虽为王安石门下,却受到主导变法的神宗和新党伤害最大,幽深的帝王之术与残酷的政治斗争,给了他深刻的教训。   即便如今他受到新天子赵煦的器重,焉知这不是重复当年先帝神宗的制衡之法,用曾布来制衡章惇呢?   为苏家说话,曾布总的来说没有太大忌讳。当年苏轼差点儿死于乌台诗案时,曹太后就说过一句“圣朝不可杀名士”   苏轼是名士,他那个身为欧阳修孙女婿的二儿子苏迨,堪称小名士,曾布本来就要与章惇、蔡京这种鸡血新党划清界限,替旧党小名士在天子跟前说句话,正合适。   但谨记不要再做小白兔的老狐狸曾布,也知圣意难测,尤其当今这小官家赵煦,被祖母压制了这多年,从前上朝时只能看大臣们的屁股大臣都向帘幕后的高太后奏事,这皇位上的原生伤害,或许令他在今后的岁月中都无法理智地处理君臣关系。   故而,曾布必须对外披露沈馥之,主要是披露沈馥之背后的那位先人沈括。苏沈旧情,在后人之间延续,市肆商妇亦有侠义热肠,曾枢相慨然出马进言这些笔墨,渲染到位,曾布才能免于被政敌攻讦“主动同情旧党、坏官家名声而立自己牌坊”   沈馥之待姚欢从若有所悟中回过神,继续道:“那日俺在饭铺后头,与苏二郎说叨了好一阵。唉,他也是从小坎坷到大,幼时就已跟着苏学士颠沛流离,前几年总算在京城安顿下来、与欧阳学士的孙女成了婚,不想那娘子难产过身了,父亲又再次被贬。不过,苏二郎道,苏学士到了惠州,倒还适应那边水土。今岁立夏前后寄来的家信中,还说笑自己到了花果仙山一般,吃到许多新奇果子。”   姚欢虽背不得几句苏轼的诗词,但对这位一生数次起落、依然豁达乐观的人典范,素来佩服。   她于是由衷赞道:“苏学士气度如江海,一蓑烟雨任平生。黄州那般艰苦都熬得了,在惠州定也能竹杖芒鞋胜骎马。”   又似漫不经心提起:“姨母,惠州,可是盛产荔枝的所在?上回我看巷子里陈木匠家的哥儿,捻着吃的蜜饯果子,就是惠州腌渍后运来开封的红盐荔枝。”   沈馥之冷笑:“陈木匠如今给蔡京制琴案,家里的崽子自是吃得起红盐荔枝。”   她言罢,敛嘲收讽,盯着横幅上的前半句,向姚欢道:“苏二郎说,苏学士在惠州还做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这诗确实生动有味,但最好只在家信中,否则若流传开来,又要教蔡京那起子宵小之辈,摘词雕句地去天子跟前嚼舌头,说苏学士尖酸刻薄,以诗讽谏。”   姚欢心道,果然这首后世的小学生必背诗,目下还没公开发表呢。   还好还好,我方才没傻乎乎地讲这诗给姨母背一遍。   继而,她呵呵一乐,作恍然大悟状:“日啖荔枝三百颗,就是这横幅的由来呀!”   沈馥之得意道:“你姨母是什么人,从不把矜持当饭吃。苏二郎清风明月地刚吟完,俺就灵机一动,苏二郎此番欠俺恁大一个人情,你的鸡脚摊头要开张,何不让她给你写个招牌?世间哪得扬州鹤,本就是苏学士“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里头的一句,左右都是写的吃食,与日啖鸡脚三两斤一配,管它平仄韵脚呐,俗禽压了仙禽,全无虚头八脑的附庸风雅,岂非正合了世间美味之真谛?”   姚欢咧嘴:“姨母通透,不过,这吹牛皮的句子,苏二郎也肯给咱们写?他不会觉得是冒犯了苏学士的雅作?”   沈馥之摆摆手:“哎,什么雅作俗作的,正因姨母我从心底敬重苏学士,才更懂得如何看待学士这些写猪肉写山味写瓜果蔬菜的好句子。荔枝难道比鸡脚高贵?都是大快朵颐之物嘛,荔枝能吃三百颗,鸡脚就不能吃两三斤?人家苏二郎可没你想得那么矫情,其实俺原本只求他写一句,日啖鸡脚三两斤,是他也说有趣,笑眯眯地主动又送了一句,世间何须扬州鹤,今日便将这写好的横幅送到铺子里”   哈,这苏迨也挺逗的呀。父母的豁达,果然大概率会传给孩子。   不过,更逗的是姨母,实力演绎商人本色,向苏家主动施以援手是真的,但讨个福利回馈也是张口就来的。   沈馥之打个哈欠,交待姚欢:“明日去隔壁巷子裱画匠处,安个框子,挂在新摊子上头。开封城就是教士们的墨水泡出来的,甭管卖什么,有幅名家写的店招匾额,总是更能引些客人来。“ 第四十二章 代理和直营渠道两手抓   这日,刚到辰时中,姚欢和美团推着花费十贯巨资、全新打造的食摊车,几乎是和运冰块的商贩同时抵达明月楼的。   “欢姐儿,这就是俺与你说的,合露雪家的冰。他家老板好说话,大小买卖都做,东水门一带到了伏天,不论正店脚店,还是街坊邻里,要冰,都找他家买。”   美团说着,上前几步,一边殷殷地和运冰的伙计们打招呼,一边将汗津津的脸凑近冰车,蹭点儿凉意。   美团面相讨喜,伙计们又识得两位小娘子已经连着给明月楼送了三天鸡脚,遂也和和气气地勾上一小坨冰,在地上砸了一瓣,递给美团道:“擦擦,凉快凉快头面。”   美团一叠声道谢,接了冰块,递给姚欢。   姚欢穿越来时正是端午,此后一天热过一天,她出来街上走动后,常能看到运冰车。   古人的智慧不可小觑,用硝石与水制冰的方法,唐朝的人们就已掌握。无非彼时尚算中世纪的黄昏,还时有战争,政府管控各种物资极严格。   如今这大宋盛世,承平既久,硝石采运已放开,民间有财力的商户,便投资专做制冰生意,越是在讲究生活品质的都市里,越是容易发大财。   姚欢接过冰块,取出帕子包了,在额头脸颊敷了敷。   妈妈咪呀,真爽快!比井水好使多了。一路为了防晒而牺牲了散热、被头巾闷得通红的皮肤,瞬间就收了汗。   清早就来张罗店里事宜的孟掌柜,迈出门来,看到烈日下,沈家这水灵灵、娇滴滴的外甥女,右手缠着帕子,左手拿冰块贴着通红的面庞降温,精神十足地与店里伙计清点每个陶罐里鸡爪的数目,不免也佩服起来:“虽是个小姐身子丫鬟命,做起事儿来的勤勉劲头,倒真是个正经买卖人的模样。”   明月楼的菌子事件后,老板于德利知恩还情,跟沈馥之拍胸脯保证,今后关于酒水,沈二嫂只要开口,要几坛给几坛。   沈馥之哪是假客气的性子,当场高高兴兴地收了这份承诺,还多提了一个合作意向:明月楼帮着卖卖外甥女研发的五味鸡脚。   明月楼这样的中高级正店酒楼,除了本店供应的正菜酒水外,也允许一两家熟悉又靠谱的饭食小同行,做些鹌脯豆酥之类的下酒小菜,每天送来,由明月楼雇的焌糟娘子推着小车在席间叫卖。   沈馥之带着姚欢,将豉焖、杏渍、咸齑、糟辣、虎皮五种做法的鸡脚,送来给于德利和孟掌柜试菜。于、孟二人纵然向来知晓沈馥之做下酒菜是一把好手,也仍是对这些去了骨头、又极入味的鸡脚赞不绝口,即刻爽快地允了沈馥之的供货要求,商定每日辰时接货,账期一旬一结。   姚欢大喜,开始谋划鸡脚一半供明月楼、一半在姨母的饭铺前试水售卖,宋朝一斤约等于后世的700克,一斤鸡爪20个左右,她决定每日备货先以10斤、200个鸡爪试试,每个剔骨后切三段,一份4只,价钱和姨母饭铺的猪下水保持统一,卖二十,瞧着挺不错的一盘了。   美团素来不太喜欢和阿四搭班,觉得他越来越油里油气。   如今得了沈馥之的许可,可以跟着小主人一道另爪小买卖,姚欢又偷偷答应多给她每月半贯的工钱,身为奴婢的美团,顿时积极性空前高涨。   每天几十个鸡的进货量,樊楼、遇仙楼、鸿运楼等大店才做得到,美团于是通过樊楼的同乡搭了线,以泔水的价格买来这些大酒楼不要的鸡爪,加上给同乡的回扣,一筐也就七八十,每日鸡爪的净成本,撑死了两百。   姚欢掐指一算,若50份鸡爪都卖光,收入一贯,去掉主料和调料钱三百,巷子里帮忙剔骨的两个婆婆每人工钱五十,每日毛利半贯左右,虽不算多,也是个不错的开始了。   姨母家的青江坊离于老板的明月楼不算远,也有二里路。饶是沈馥之找来的木匠将食车打造得十分好推,姚欢还是第一天就双手起了泡。   今日,姚欢见竟能一早就碰上孟掌柜,忙抓紧机会调研市场反馈:“孟掌柜安康,俺的鸡脚,可教客官们中意?”   孟掌柜笑道:“正要与你道喜咧,前日和昨日,除了杏渍的剩了好几个,红焖糟辣的,都卖光啦。”   “喔,”姚欢若有所思道,“我只道这三伏天里,酸渍的开胃些,客官们原来不爱吃么?”   孟掌柜直率地指点:“上明月楼吃饭的,多是男客,这大热天的,陪酒的歌妓们也少了些,吾等男子,豉油芥辣酒糟的皆喜,独独不要吃酸酸甜甜的,一股子蜜饯味儿、姨娘气,还不下酒。你呀,少做些杏渍的,真要做了,也卖给女子们当零嘴吃去。”   姚欢听了连连点头:“多谢孟伯伯指点,俺可真是门外汉,自己爱吃杏渍的,未想到男子的口味和女子大相径庭。”   “客气,客气,万事开头难,俺当年刚开始在食肆里做学徒时,连山药和芋头,都分不清咧。”   孟掌柜说到这里,忽地想起一事,压低了嗓子与姚欢道:“对了,请大姐儿回去说与沈二嫂知,东家已经查清楚了,蕈子里混了见手青,是再不会发生的误会。让沈二嫂放心,东家与俺连北边的菜市都去瞧了,都是好好的白蕈子。”   姚欢面上应着,心里却反倒打了一个格楞。明月楼的人显然有些话不方便再和外人说,但这见手青出现得也实在太蹊跷了。   卖鸡脚的另一个阵地上,战绩却不太理想。   姚欢和美团推着小车回到姨母的饭铺前,将剩下的一半鸡脚摆开码好后,正是汴河两岸开始热闹起来的时辰。   沈馥之在里头收拾猪下水,每忙活一阵,就出来看几眼外甥女和她的小摊车。   姚欢站在“日啖鸡脚三两斤,世间何须扬州鹤”的招牌下,倒是不大有从前在闺中时的生涩,而是拿竹签子戳着一块软糯糯的脱骨鸡脚,招呼着进店吃猪下水的食客们尝尝。   “滋味不错,只是没油水咧。俺们还要去赶工,吃饱了,回把气力才是顶要紧的。姚大娘子,你这小食,还是卖给那些游河的官人娘子罢。”   贩夫走卒们一脸憨厚地回复姚欢。   事到如今,沈馥之已经十二分相信外甥女是铁了心要入饭食行当。   她于是走到姚欢身边,摇着蒲扇安慰道:“现下天热,这个时辰游客稀少,邻里懒得出门,纤工力夫们又没得闲心吃你这小食,今天卖不掉,就送给左右的脚店伙计们吃,做个人情。明日的那些,要不都送去明月楼。”   姚欢回身捧起桌上的水碗,咕嘟嘟饮了一大口,嘴角一弯,柔声细气但态度坚决地对沈馥之道:“姨母,我推车去周围坊巷吧,有婆婆姑嫂小娘子经过的,我且和她们吆喝吆喝。”   沈馥之知道姚欢如今主意大,也不拦她,招呼阿四找个干净轻便的箧筐,装了一壶杏皮水、四个咸齑肉末馒头,递给美团:“照应好欢姐儿,她身子骨嫩,提防她中暑。”   姚欢和美团,主仆二人推着小车,捡路边的浓阴处走,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擦肩而过的行人,或者坐在门口乘凉的闲人,扭头打量一番这食车,或直愣愣地向这车子行注目礼,未免好奇议论。   “都说富、贵都抗不过三代呐,这不知又是开封城哪家没落了,长得这般体面的小妇人,出来贩浆卖饼。”   “不是卖桨水饼子,人家招牌写着呐,日啖鸡脚三两斤。”   “卖鸡脚?鸡脚谁要吃来。“   “哎兄台你看那字,像大家手笔。“   “有何怪哉,吾那日在东大街吃酒,店家蒙酒坛子的帛布上,好大一片字,你们猜谁写的?苏学士苏公!世态炎凉,人一被贬,从前送出去的墨宝,好些都被扔了出来,教市井商肆捡了去。“   姚欢和美团此前去明月楼走了几天车,就像那些江湖汉子走了几趟镖,已习惯了周遭议论,泰然处之。   推着推着,美团伸脖子一望,忽地指着一片由几棵巨大杨柳树拱卫的空地,建议道:“欢姐儿,咱们去彼处试试。”   “那是何处?”   “儿郎们蹴鞠的地方。那边树荫浓密,儿郎们蹴鞠的劲头又大,三伏天都不消停,踢球看球的都不少人,二嫂说了,人气就是财气。人多的地方,你就算卖坨狗屎,都有人抢。”   噗   姚欢正喝着杏皮水,听了美团的比喻,一口杏皮水喷在地上。   “你,你,哎唷,咳,咳咳”   姚欢来不及笑骂,咳呛起来。   美团吓得停了食车,回过身来给小主人捶背。   恰此时,一匹高头大马从她们身边闲步而过。   马上之人听得那熟悉的女子声音,倏地回头。   “可是姚大娘子?”   他朗声问。   姚欢喘着气抬眼望去。   曾家四郎,曾纬。 第四十三章 你这车鸡爪,我承包了   曾纬今日,穿着湖青色交领小阔袖短袍,扎了赭石底子的双胜纹腰封,靛蓝裤子和绑腿,一双黑色的平底船鞋,未戴冠帽,发髻只拿帛巾裹得紧紧的。   胯下雪青马的鞍鞯处,还挂着个革球。   姚欢心道,这一看,就是要去参加蹴鞠这项大宋群众喜闻乐见的全民健身运动呀。   再迅速地瞄几眼,啧啧,曾家四郎果然是高富帅第一梯队成员。   衣服料子一看就是开封城高级定制也便罢廖,关键是打扮一紧身,宽胸阔背蜂腰窄臀的线条就出来了。   虽说古人因为食物构成和烹饪技术的原因,普遍比较苗条。可如曾纬这般盘靓条顺、看着又有仙气又有力气的青年郎君,姚欢自忖也没在街头市里见到过。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自曾府遇险一别,暌违月余,白玉般的曾公子,不知是否因为常在烈日下健身打球,晒黑了不少。但颜值向来与肤色无关,譬如古天乐,不管白古黑古,都是天容玉色。   姚欢由衷觉得,眼前的曾公子,就算倾国达不到,倾个开封城应该问题不大。   “曾公”姚欢打招呼时下意识地要唤“曾公子”一想自己算来是曾纬的晚辈,便生生地将个“子”字咽了回去。   曾纬微怔,旋即眼中沁染得趣的笑意。   曾公?虽然你我算来是叔侄辈份,可你这声“曾公”也叫得太老了吧?   但他此际,实则是舒心的。   姚欢热得红扑扑、汗涔涔的面上,那种不善言辞的局促,如晨雾里粉荷上若有似无的一层清露,在曾纬看来很是稚拙可爱,令他顿时想起小令中那些描摹闺家女儿怯怯娇羞的句子。   这才是小女子该有的自然美好的情态。   平日里官宦贵胄子弟的交际聚会上,这个公那个公的千金们,要么自负风姿卓绝,要么自负聪颖多慧,端着名媛的架子矫情以极,言语往来比新旧党争还累。   一个个仿佛抹了太多盐、下了太多酱的乳羊排,调味过度到肉质发柴,叫人尝一口就想放下筷子走人。   所以,曾纬还是更爱与下等官员的郎君、甚至浮浪子弟来蹴鞠。   大家哪来的阶级区别,都是凭身段腿功和真正的反应能力说话,直如沙场将卒或山中人般,尽显男儿智勇。   曾纬跳下马来,和颜悦色地向姚欢道:“姚娘子客气了,喊我四叔就好。”   姚欢微屈膝盖福了一福,依言轻声道:“四叔。”   仍是低头看着地面。   不知怎地,片刻前刚和他相遇时,姚欢还能目光坦然地望他几眼。此刻曾纬下马来到跟前,离她近了许多,她反而不敢再往他面上身上瞧去。   曾纬嘴角微噙,亲切平易的辞令张口就来:“总说去二嫂的铺子里尝尝东水门头一号的炙肠子烤腰子,今日还真巧,于此处碰上娘子。在下有口福咯。”   他说着,笑眯眯地往食车打量去,忽地看到苏迨写的那招牌,不免生了奇意:“日啖鸡脚三两斤,怎么,这满满一车的美馔,都是鸡脚,不是猪杂?”   姚欢回过神,随着曾纬的步子趋到食车前,指着那排盛着五味鸡脚的陶缸道:“吾家在饭食行里是脚店,全靠滋味留客,滋味嘛,也须换换新的。譬如欧阳永书公的词,有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也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姚欢语罢,自己都唬了一跳。   艾玛,我这是突然开挂了?   竟然也能张口就来诗词大会了?   再回味最后引用的欧阳修那句元夕中的词,她真是大惊失色。   意思忒也暧昧。   她指着一车呕心沥血做出来的鸡爪子发誓,自己真的只是拿词打个比方,绝对绝对没有要撩人。   哎,还不是因为,颜值身材乃永恒的荷尔蒙催化剂。看到曾家四郎,哪怕他现在面膛晒得黝黑,仍令姚欢自己想起前世读中学时背诵的清雅宋词里的插图。   对,曾四叔他,就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仙界一哥,直教姚欢望着望着就被他带入吟风弄月的艺沟里去。   一旁的美团,也始终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小主人和这位从天而降的男子。   原来是曾府的郎君呐,真好看,邵郎中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美团很喜欢一表人才又和气斯的邵郎中,但她觉得,若与眼前这年龄相仿的曾四叔比,邵郎中就像,就像饭铺里忘了刷豆豉就去烤的猪肠子,食材本身吧,是挺新鲜的,只是缺了点风味。   美团的主人沈馥之,看似性子金马大刀,实则在紧要问题上口风很紧。   是以,美团并不知晓姚欢那日在曾府遇险之事,自然更不知晓眼前这位俊美的曾四叔,当天救了姚欢一命。   她只是旁观者清,发现小主人面对这位曾四叔时,原本时而深幽如潭、时而活泼如泉的眸子呀,多了一份从未见过的神采仿佛忽然之间落了几颗星子进去,照得她的面孔更明亮啦。   美团这婢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因为开弹幕而忘了本职工作,她眼瞅着那曾四叔因了小主人几句欧阳修的词,忽地面色现了不知如何接话的尴尬,赶紧捻起一张荷叶,揭开罐子的盖儿,麻利地夹出几段虎皮鸡爪,戳上签子,奉到曾纬面前。   “大官人请尝尝,都是昨日傍晚煮透去骨,俺家大娘子五更天起来炸了又焖烂的,可惹味哩。“   曾纬也不推辞,接过尝了,抿嘴赞道:“在下从未想到,鸡脚竟能做出这般精彩风味来。“   不过,他虽面上布满夸许之色,胸中却蓦地涌上一阵混杂着怅然的怜惜,以及略带忿忿的讥诮。   姚家姑娘这般灵秀美妙的人儿,就如此陷入艰辛劳碌的命途了么?   天不亮就做炊事也就罢了,这三伏天里还要推着车叫卖,看样子也没什么食客光顾她的摊头   曾府收了她做义女,大哥大嫂果然就是为了怕给父亲惹下更多麻烦,而摆摆样子、走走场面罢了。哪里有真真切切的实惠日子给到人家?   曾纬将荷叶上的几块鸡爪吃完,从衣襟里掏出丝帕揩揩嘴唇,对姚欢柔声道:“四叔我还要去蹴鞠,刻下不能多吃。但你今日这车鸡脚,我都买了。劳烦你和这位养娘,将车子推去柳树那边,待踢完球,我请他们吃,你二人帮着张罗张罗。如何?“   姚欢闻言,喜不自禁。   哈哈哈谢谢老天爷,赏个霸道总裁给我拉拉业绩。   “这个鱼塘被我承包了”   “这车鸡脚被我承包了”   古今总裁范儿,原来都是一个画风。   姚欢立时就把方才那种奇怪的脸红心跳的感觉抛在脑后,道声“多谢四叔照应俺家小买卖”招呼着美团拔了刹车,就往那蹴鞠场子推。   曾纬扭头上了马,走在食车前头。   他不是性子急,而是不忍心看到姚欢推车的模样。   他不由后悔今日未带家中小厮出来,否则便可让小厮去出力。   内心深处,他也很想自己上前帮忙推车,但此处虽不像汴河边那般热闹,毕竟也不是个偏僻的所在,若教熟人认出曾枢相的幺子帮个年轻貌美的贩食妇人推车,传到父亲那些貌合神离甚至公开攻讦的官场同僚那里,只怕又要起几番风波。   三人行到柳树下,拴马的拴马,驻车的驻车。   曾纬正要再对姚欢交待几句,忽听身后有人带了几分揶揄之气叫道:“四郎,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竟是头一个到?” 第四十四章 王驸马家的机灵鬼儿   姚欢扭头望去,但见一个与曾纬岁数相仿的年轻男子,抱着个藤球,走到跟前。   他细眼大嘴,颧骨如刀,远不算美男子,可咧嘴笑起来,眼神和和乐乐,连颧骨下的一圈横肉都往上弯翘似的,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   他的短打上装,也是湖青色,只是料子与曾纬的锦缎质地完全不能比,像是麻衫儿。   原产于阿拉伯地区的棉花,虽然南北朝时就在中国北部边疆有所引种,但由于缺乏高效的脱籽和科学的纺织技术,人们多用来作填充物,塞在夹衣被褥中取暖,或者灌进枕垫里。真正可以用作衣料的棉布,直到南宋末年,才经西北的陆上丝绸之路,和泉州的海上丝绸之路,运进中国,并经由智慧的农人和能工巧匠不断改进种植与纺织技术。   姚欢穿越来的是北宋中晚期,远未到棉布普及的时代,贵贱贫富的各色人等,身上穿的,主要原料无非就是三大类丝、麻、裘皮。   姚欢睃了几眼这小郎,麻质的衫子倒是浆洗得干干净净,只是在腰封一侧,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打了一块颜色相近的补丁。   手上抛玩着的藤球,也透着旧气。   姚欢暗忖,这大约不是官宦家的小子,为何与曾四郎之间,看起来熟稔得很?   曾纬将马拴紧了,在地上扔了个粮袋让马儿悠然地吃着,方拍拍双手,解下革球,抛给那麻衣小子。   “快把你那破藤球扔了,这个,送你。”   麻衣小子叫声“好嘞”大大方方地接了球,翻来覆去地捏捏,又勾起脚尖,娴熟地掂起球来,一面由衷道:“哎呦,好球,四郎一出手,没有凡物呐。”   曾纬则赞道:“高鹞子的脚上功夫也真是冠绝开封城,这球好似仙剑认主般,盯着你的脚尖蹦跶。今日吾二人定要与宇家的小子酣战一场。”   “四郎正说到俺心里,”麻衣小子附和着,停了球,收了嬉笑之色,口吻端静道,“四郎,今日俺出来,驸马特地吩咐了,他又得了好画,是荆浩然的雪景山水图,四郎哪日得空,可往西园一观。”   曾纬闻言大喜:“此画竟也为驸马寻得?定要去看。”   姚欢在一旁与美团拾掇荷叶,一边将几张发黑破损的捡出来,一边竖起耳朵听曾纬与那小郎的对话。   待听到“高鹞子”、“驸马”、“西园”时,姚欢心头猛地一震!   西园,驸马,喜欢买画难道是北宋那位著名的皇家妹夫王诜?   高鹞子,姓高,那么眼前这位来和曾纬踢球的麻衣小子,竟然是   恰此时,曾纬转过脸来,向姚欢温言道:“欢姐儿,这位郎君姓高名俅,从前是苏学士的小史,去岁得了苏学士的引荐,在驸马都尉王将军府上听差。”   我去,真的是高俅!   姚欢愕然中又掺了三分激动,都没意识到曾纬对她的称呼已从“姚娘子”改成了“欢姐儿”   姚欢盯着高俅,险些脱口而出:“你认识林冲嘛?哈哈哈哈。”   但她马上在心中啐了自己几口。   穿越到真实的北宋时代来,不要尽想着对这些古人说冷笑话。   历史上哪有林冲这个人。就算在水浒传里,林冲闪亮登场的时候,高俅也都快五十了。   只是,姚欢自穿越来后,曾布、章惇、苏迨、李格非这些同时代住在开封城的大咖,她即使阴错阳差地已经接近他们圈子的边缘,也仍是只闻其名、未见过真人的面。   今日这高俅,她可是实实在在看到活人了呀!   讲道理,撇开施耐庵这个元朝家一味打造的墨墨黑的人设,史料记载里的高俅,还是相当可圈可点的大人物。   先后能在苏轼、王诜、赵佶身边当差,性格与能力,岂会没有过人之处?   只从水浒传里学历史的同志们,往往对高俅的主要印象是,他有亨利大帝般的球技,以及他将大宋禁军弄得乌烟瘴气。   可实际上,就算高俅在正史上留下的名声也不咋滴,史家依然另留了笔墨,尽量公平地评价他长于书法,诗词功底好,有武艺,做过出访辽国的外交使者,还在著名边将刘仲武与西夏、吐蕃等国的拉锯中建立过战功。   姚欢定定地看着眼前还是个小人物的高俅,身为后世之人的思绪翻飞激荡。   这真是一个穿越者无以言表的复杂体验!   她从这张年轻的面孔上,仿佛能见到他在接下来的二三十年中青云直上、数度建节,也见到他越来越贪婪无耻、沉浸于权力的深渊、一味揣摩圣意、对于大宋禁军的军纪废弛熟视无睹。   这种短暂的上帝视角,又令姚欢再度对曾纬感到好奇。   为什么,为什么当下看来堪称完美二代、也应当有好前程的曾四郎,在后世的史料中是个空白?   他老爹,曾布,可是会一直得势到徽宗朝的啊。距离曾布被蔡京斗垮起码还有十年,如今才二十三四岁的曾纬,难道会在接下来的十年内毫无建树?   且说那高俅,略略垂首,向姚欢作个揖,再抬起眼睛时,发现姚欢带着分明有几分古怪的神色看着自己,不免感到诧异。   但他是何等机灵的人,这半年来又常奉驸马之命、有意陪曾纬踢球喝酒,知晓不少曾府中可以有限公开的风波轶闻。   他方才一听曾纬提到“姚”字,立刻明白,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便是那曾以寻死闹得曾府很抹不开面子、后又教曾家长子收作义女的西军家眷   高俅于是谦卑而谨慎地探问道:“姚娘子,莫非从前见过小的?”   “欢姐儿,欢姐儿,你怎了?”   曾纬也发现姚欢的眼神有些发愣。   姚欢终于惊醒过来,只好拿出万年解围梗来应付:“俺失礼了,高郎君见谅则个。俺是瞧着高郎君英气勃勃,好像俺在秦州时见过的军中儿郎。”   “哦,如此。嗬,嗬嗬,“高俅闻言,爽朗大笑道,”姚娘子此话听着真舒坦,自打七八岁上,阿爷给俺寻了个厢军老卒教授武艺起,俺就有参军报国之志呐。“   曾纬听了这番对话,却蓦地起了一阵不痛快。   他想起姚欢在汴河边触株殉情的缘由。   唔,她心中属意的男子,只有军旅儿郎么?   那日在府中,恪儿要置她于死地,我手忙脚乱地爬下树去救她,那模样,想必笨拙如熊,与她见过的那些身姿矫健的军士们,不可同日而语吧? 第四十五章 高俅的主意(上)   未几,球场上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年轻儿郎,分别穿着青色和玄色的短衫儿,应是类似区分敌我的队服。   姚欢是第一次看到宋朝的蹴鞠。   只见两队分别有七人,一人守球门,六人进攻或防守。与现代足球最大的不同是,两边的球门,并非落地网门,而是用两根主杆分开十步左右,凌空绷起一张网,网的中间还有一个大洞。   比赛开始后,两队球员拼抢、传球、配合、防人的章法,其实与后世的足球比赛,起码在姚欢这样的外行瞧来,有异曲同工之妙。   甚至比后世的足球技法更考验脚上功夫。   因为在这大宋蹴鞠里,革球必须被踢得穿过横网中间那个大洞,破门的这一方才记一分。   有数次,眼看曾纬已过了几个玄衫对手,到了网前,凌空一脚,惜乎失些准头,革球未能飞入网洞里。   姚欢看得乍舌乖乖,这哪是足球,这明明是集篮球、排球、高尔夫于一体的脚部杂技哪。   而球场里头,高俅有意给曾纬喂了几次球,让他好出出风头,却发现,曾纬今日,不在状态,数次起脚抽射时,都嫌草率了,所以屡屡踢不中网洞。   踢球就像打,眼睛到了,心若未到,旗开得胜便是痴心妄想。   而球友之间,又自有默契,不必出言商量,即可转换配合的方案。   打了两炷香,曾纬再次拿球过人后,忽地又回传给高俅时,高俅便明白,曾四郎主动放弃了领军人物的角色,命他“高鹞子”大显伸手了。   于是,“高鹞子”如蜂蝶穿花般,灵巧地左闪右突,将玄衫的对手甩在身后,单刀直面对方门将,眼见着铁塔似的门将扑了上来,高鹞子竟把拿革球,用脚面往自己头上一勾,继而身体向前一矮,下腰伏臀,将自己顷刻间拗成一张反弓模样,双腿并拢朝后弹起,如投石车一般,将正在空中滴溜溜转的革球,分毫不差地踢入网门中央的大洞里。   “好!好!”   “妙法呀!”   “看高鹞子的鸳鸯腿,果然名不虚传!”   顷刻之间,蹴鞠场里喝彩声一片,便是那玄衫队的小子们,亦折服于对手的球技,不吝掌声与赞美。   高俅这一招类似后世足球运动员“蝎子摆尾”的脚法,恰是他一招鲜吃遍天的绝活儿,靠着这一脚“鸳鸯腿”开封城里无论是曾纬这样朱紫人家的贵公子,还是禁军三司里头的蹴鞠好手,抑或是街头巷尾的浮浪子弟,都知晓这个也才二十三四岁的王侯家奴的球场威名。   然而此刻,高俅却无心耽于众人的吹捧。   他眼光一扫,果然发现曾纬趁着进球欢庆,叉腰伫立,略喘口气,向着柳树下那姚娘子站立的方向,前胳膊挡在面膛上,看似抹汗,却好一阵不放下来。   定是在偷觑佳人。   高俅心中暗笑,曾四郎向来何等自负人才风流,在男女之事上傲如孤鸿,平日里就算在上等馆阁里喝个酒,他也厌弃那些妓娘作陪。   眼下瞧来,他竟好像,对这抱上贞节牌坊的市井小娘子动了几分心思?   这些衔着金匙玉箸出生的王侯重臣子弟呐,定是平日里见多了矫揉造作又爱使性子的富家千金,乍见这般清洌醇酿似的女子,知慕少艾也是男子的本性使然。而那姚娘子算来成了他侄女儿,偏偏又是个身负贞名、不好轻易求得的,哎呀呀,这带了双层禁忌的感觉,该多挠心!   不过,高俅今日对这球场内外的一对男女,即便如此自以为是地琢磨品评一番,也并无旁的促狭恶意。   他甚至,对那年纪轻轻举止温、拾掇吃食来却细致麻利的姚娘子,很抱有几分好感。   曾纬方才携着他进入蹴鞠场子时,就言简意赅地透露,苏轼次子苏迨,总算能留在开封城了。而去向自己的父亲曾布曾枢相求助的,正是这姚娘子的姨母,也算是苏家的故人。   高俅直到去岁春上,还在给苏轼做书吏。不料朝堂里风云骤变,新党再度得势,苏轼又因言获罪,被贬去了惠州。   临行前,苏轼亲自将高俅,带到了驸马府中,拜托自己大半生的知己,驸马都尉王诜,收下这机灵的年轻儿郎为近仆。   这种犹如托付幼子般的举动,出现在家主与仆下之间,只要心是肉长的,都不可能不为之动容。   现下,听闻苏二郎的命运也有了转机,高俅的欣喜,以及对沈家女眷的感激,渗透心扉。   小半个时辰后,一度热火朝天的蹴鞠场子,安静下来。   沙地旁的柳荫下,球员们三三两两,或坐在石头上,或倚靠树干,手托津津有味地啃着曾纬请客的各味鸡脚。   “小娘子,你这鸡脚里的骨头怎地去得这般干净,吃来比猪蹄还爽气。”   “滋味也美,这个豆酱调得,比樊楼、遇仙楼的还好。”   “俺喜欢这个糟辣的,若再配一壶冰酪浆,那真是做神仙亦不过如此。”   “两位小娘子,你们家铺子开在何处?改日俺再去捧你们的场子哩。”   儿郎们一半是捧曾四郎的面子,一半是因为确实折服于鸡爪的美味,你一言我一语地,与姚欢和美团搭讪着。   “就在东水门内,离虹桥百来步的汴河边,沈二嫂饭铺,各位郎君得空路过,务必留步,尝尝俺和二嫂现炙的猪肠子,与这些鸡脚比,又另有风味。”   姚欢殷勤地应酬着,忽见一个玄衫球员,只向隔壁茶摊子上一坐,买了碗茶水,静静饮着,虽也笑盈盈地望着这边,却并不来取鸡爪。   “郎君可是不爱吃鸡脚?”   姚欢上前柔声探问。   她深知做买卖最忌不敢开口,见到对自家产品看上去不感兴趣的食客,问问又怎么了?   更何况,这郎君面相温善,看着比曾纬、高俅小上好几岁,在场上灵活而不凶悍,若冲撞狠了,还向对手抱拳告罪,颇为斯懂规矩。   少年郎听姚欢打问,忙将茶碗放下,彬彬有礼地向姚欢道:“娘子家的小食色香俱佳,只是,只是在下向来茹素。”   曾纬此时亦走过来:“欢姐儿,这位宇郎君,虽未皈依佛门,吾等却都晓得,他荤腥不沾,已有数年咯。”   姚欢心道,原来如此,倒看不出来,这少年不吃肉,踢起球来劲头却不小。   又听那少年主动自我介绍:“在下宇黄中,字叔通。”   啥?   宇黄中?那不就是靖康之难后、于南宋初年毅然北上出使金国的社稷名臣宇虚中?   高俅,宇虚中。   一下子就打卡了两个史上重量级人物,还顺便把一整车鸡爪都卖了,这趟顶着酷暑出来搬砖,值!   姚欢心中欢喜,眸中晶芒闪闪,颊边两朵原本是热出来的红云,因了心情激动,越发绯色动人。   曾纬瞧着她,一时间竟舍不得挪开目光。   那宇黄中毕竟岁数小些,又是世家公子出身,怎会如高俅那般会察言观色。他浑然不觉曾纬的微妙神色,认真地问曾纬:“四哥去驸马都尉园子里赏画时,可否带上愚弟?”   曾纬方醒过神来,笑道:“当然。”   高俅与这般贵胄子弟混得久了,深知卑卑喏喏地腔调反倒教彼等不喜,遂也凑上来道:“驸马爱画,山水尤甚,宇郎君擅用秃笔勾画层峦叠嶂,正该去看看那幅雪景山水图。”   曾纬睨他一眼,道:“先莫论画了,高鹞子,你今日未骑马,我便派你个差事。这一车子鸡脚,就数你吃得最多,你便帮着我侄女,把她的食车推回饭铺去。” 第四十六章 高俅的主意(下)   姚欢咂摸着,高俅对曾纬,言语间又像主仆又像兄弟,因而也不拒绝曾纬的提议,倩倩然一福,向高俅屈膝道谢。   忽地,她又想起另一件事。   那件事,本应刚才就说起,但也不知怎地,她一见曾纬,只觉如凭湖临风,悦目舒神,竟浑然忘了此前在曾府的骇人经历。   “四叔,可否借一步说话。”   曾纬眼里疑色闪动,随姚欢走到稍远些的柳树下。   姚欢开门见山道:“四叔,恪郎君的病好些了吗?”   曾纬略感惊讶,但还是很快转为平静道:“未再犯过疯病。欢姐儿,你确是襟怀宽厚,他那样对你”   姚欢干脆地打断曾纬:“我并非以德报怨的圣人,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我疑心,他或是吃错了东西。”   曾纬心头一凛。   这小娘子此刻说话的神情,那种看似委婉实则已有计较的自信,怎地与绣菊曾恪的贴身丫鬟暗地来陈情时的模样,如此相像。   只听姚欢侃侃道:“四叔,你那日冲进来,救了我,实也是救了恪郎君,因而今日,我有些话,敢向你说起。魏夫人招待姨母与我用膳时,曾提过,贵府有一位大理国的朋友,今岁还为府上送了不少那边的山珍野味。四叔可知,大理国也盛产野蕈,其中有一种叫见手青的,毒性甚重,若食用不当,呕吐腹泻的同时,还会出现幻觉,如堕幻境。”   “哦?”   曾纬盯着姚欢,“你在开封城,见过此种情形?”   明月楼的事已了结,姨母当初就是为了饭食行共同体的利益而帮于老板瞒下,姚欢此刻自然更不会只为了让曾纬引起重视、而忘了缄口的承诺。   她于是摇头:“我未见过,只是听母亲曾说起,她则是听沈公说的。那日曾夫人向魏夫人禀报,恪郎君呕吐与腹泻已止住,但又忽地神智不清,加之贵府恰有大理国的朋友”   姚欢一面说着,一面在心中告罪,姚姑娘的母亲,还有沈括沈相公呐,你们二位反正已在天上做神仙了,也没人找你们求证去,就劳烦你二人准我编个托辞吧。   曾纬闷闷地“唔”了一声,忽地叹口气道:“恪儿确实并非心歹,他对你是误伤。那日我总算拦下了恪儿,他说是你害死了弈心,你可知弈心是谁?”   姚欢释怀一笑,诚然道:“我从不认识此人,此人既然已不在人世,我更不必知晓。四叔勿多虑,倘使我还厌恨恪郎君,今日便不会与四叔说起此事,随他不明不白地疯怔去,岂非才解恨?”   曾纬眸中漾起一层鲜明的赞许。   这姚家姑娘,真是个女君子。   “欢姐儿,你这番提醒,四叔记下了。三伏天张罗买卖,仔细中暑,你且早点回去歇着吧,明日开市,我就叫人将五百送到饭铺去。对了,你这鸡脚,当真又新奇又好吃,待我去国子监时,也与同年们说叨说叨,叫彼等馋猫,得空也去照应你的买卖。”   “四叔在国子监?我姨父是太学学正呢。”   “嗬唷,就隔了一条巷子。”   曾纬口吻殷殷,心中却新起一丝儿别扭。   叔叔,姨父怎么好像我真成了你长辈一般。   他于是作了谦赧之色:“惭愧惭愧,我并非供职于国子监,只是在里头修读经义的监生。”   姚欢嫣然:“那就祝四叔明年金榜题名。”   说话间,那边厢手脚利索的高俅,已帮美团将瓶瓶罐罐的都收拾齐整,又推了推食车试手。   “姚大娘子,你二人真是女中豪杰,这车打得再精良,推起来也须得几把力气呐。你二人就这般从汴河推来的?小的佩服之至!”   高俅始终拿眼睛偷觑着曾、姚二人说话的面色,简直比在蹴鞠场上踢球还上心。甫见二人严肃的神情褪去,他马上掂着分寸献上一箩筐彩虹看汴河在望,路边又正好有卖绿豆汤的,姚欢麻溜儿地让美团去端一碗来。   “高郎君,驻车歇歇吧,今日教你受累了。”   曾纬不在场,高俅也收了面子上的恭维客套,二话不说刹了车,撸一把汗,笑道:“正想喝碗绿豆汤咧,谢姚娘子。”   姚欢莞尔,忽又起了另一番兴致般,向端过碗畅饮的高俅道:“方才听高郎君和四叔,还有宇公子畅谈书画,郎君且看,我这食车上的招牌,可是苏学士的二公子赐墨的哩。”   高俅闻言,忙抬头细观,惊喜道:“瞧我这拙眼!就说这字怎地眼熟,是了,苏学士的书法,苏二郎最得其神韵。”   他看着看着,眼中便现出浅淡一层伤感来。   “姚娘子可知,元祐初年,俺才十六岁,就给苏学士做小史。学士从不苛待仆从,待俺更是如待自家儿郎一般。如今,不知学士在惠州,过得如何,可吃得住那边的湿热之气。学士已近花甲,若官家三年五载不回心转意、不诏学士回京,俺都不晓得,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学士一面。驸马收留俺,俺若去惠州看学士,只怕教那边的执事官发现了、上奏朝廷,俺岂非又给驸马惹来祸事。”   他嘟嘟囔囔,声音低沉,却说得情真意切。   姚欢本来不过是因有所图而刻意起个话头,此时见高俅身上那层左右逢源的精明气,完全被忠仆挂念旧主的无力感所取代,不免也感慨。   后世口诛笔伐的记载,就算未曾捏造,也不过是仅仅记录了人的某一面。   人性都是复杂立体的。   倘使没有穿越时空来到这公元1095年的开封城,姚欢又怎会见到,自己从小看的水浒传中那个十恶不赦、奸诈误国的高太尉,年轻时也有温良而落寞的一刻。   她沉默须臾,轻声宽慰道:“高郎君莫太担忧,学士何等心性豁达、气度远阔,从前在乌台,在黄州,那般大风波、大险恶都经历过来,此番定也能泰然处之。”   高俅感激地点点头:“姚娘子,四郎已与俺说了,苏二郎已能留在京城,朝散大夫的俸禄也还在。这都是令姨母去曾府转圜而来的。俺虽不过是个听差的下人,但在开封城还很有些朋友,姚娘子和姨母今后若有差使小的跑腿办事之处,尽管吩咐。”   姚欢等的就是这句。   “高郎君仗义豪爽,我也不矫作推辞咯。不瞒郎君,还正有一事相求”   姚欢于是将想法说了。   高俅凝神沉吟了一会儿,却摇头道:“娘子让俺找些闲游小子,佯装食客去买鸡脚,捧捧食摊的人气,是个法子,却不是大好的法子。当年东华门外,许婆婆家的驴肉薄饼,正是因为,官家听内侍们说好吃,起了兴致一尝,果然味美,遂又令内侍们买了几回送入宫中。许婆婆的驴肉饼,登时热销京城。”   姚欢听了,心说,对呀,这不就是北宋版本的庆丰包子嘛。   大大带货,岂有不火之理!   她于是诚心请教高俅:“那,内侍们平日里常在哪几处市集采买?我也把食车推去吆喝?白送他们尝尝也可以啊。”   高俅抿嘴笑笑,胸有成竹道:“不必舍近求远,俺有办法,帮娘子将鸡脚,送到遂宁郡王口边。” 第四十七章 你原来姓萧   开封城位于中原腹地,并不像大唐的都城长安那样,东南西北都有崇山峻岭、险关要塞来拱卫。   但一座理想的帝国都城,就算建在平原上,也须有个小山头吧,否则总觉得缺了点儿王气龙脉似的。   还好,在开封外城的东头,有一座平缓无奇的夷山,可能海拔也就三五个樊楼那么高,胜在面积不小,林木葱茏,泉水处处,溪涧蜿蜒,挺像一座被削了峰头的、微缩版的终南山。   夏日里,白昼很长,人们避开正午的暑气,蛰伏到申末时分出城,坐个骡子车笃悠悠地来到夷山,登上山顶也花不了半个时辰,正好一边观赏千里残阳如血的壮丽景象,一面俯瞰金晖映照下雕梁画栋、遍盈罗绮的开封城。   “先生,姐姐说,大辽五京,你都去过?”   夷山顶上,叶柔站在邵清身后,盯着那个镶了金边的人影,带着讨好的语气问道。   邵清没有回头,仍是面向西北方向,口吻淡漠道:“你姐姐应是弄错了,我只见过燕京与西京。”   “那先生觉得,这开封城,像燕京多些呢,还是像西京大同府多些?”   “都不像,开封城就是开封城。”   邵清每答一句都冷三分的腔调,与美好温存的黄昏图景太不谐,令方才还心思如锦的叶柔,一瞬间愠怒上涌。   她轻轻地“嗤”了一声,语气削刻道:“倒也是,开封城怎比得燕京呢?唔,若不是南人当年献了幽云十六州,燕京城如今,说不准也如这开封城一般,就连那些禁军也是一股子池鱼鸳禽气,寻不得几分金戈铁马的血勇。”   她这番话,终于教邵清转过身来。   “宋军都是池鱼鸳禽?那澶渊之盟前,萧挞凛是怎么死的?”   叶柔被狠狠地一噎。   她没有想到,邵清对自己那位被辽国从上到下奉为英雄的祖辈勇士,会如此缺乏敬畏地直呼其名。   在辽国,耶律家族的皇后,必须是萧氏。   辽景宗耶律贤的皇后萧燕燕萧绰,堪称历代萧太后中在治理国家和对外军事扩张上,最有成就的一位。在她长达二十七年的临朝统治时期,辽军不仅击退了宋军对于燕云地区的进攻,而且大举南下伐宋,终于逼得立国未久的大宋与辽国缔结了“澶渊之盟”   辽国悍将萧挞凛,是萧燕燕的族兄,他不仅曾经设伏围困大宋名将杨业就是学作品“杨家将”中的杨继业,逼得杨业绝食三日而死,更是跟随萧太后一路往南,打到澶州城下。   然而,就是在澶州一战中,萧挞凛却被宋军强大的床子弩直接射中面门,死在了阵前。   大战中骤然损失如此高级别的军事统帅,加之萧太后同时也并未放弃外交谈判的手段,宋、辽两国最终停战,达成澶渊和议,以大宋每年向辽国支付岁币的方式,换来此后一百多年的和平关系。   叶柔对于邵清的诘问不知如何作答。   与其说她后悔自己方才的言论,不如说,她迷茫于邵清的态度。   他是契丹人,是萧氏的后裔,是纯正的贵族子弟。她是辽国汉官的女儿,在辽国实行“官分南北、因俗而治”的国策下,汉人官员与他们的家眷,在获得真切的政治地位与经济利益后,早就将自己视为辽人,虽然,不是契丹人。   所以,两个忠实的辽国战士相处时,难道讥笑一番宋人和宋军,有什么不对吗?   为何很多时候,他看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即使被伪装得十分浅淡、却仍能被她感知到的厌烦。   从前在燕京,他并不是这样的。   父辈的友谊,分明令邵清、姐姐和她叶柔,从童年到少年,都如兄妹般亲密。   叶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好像邵清的陌生的眼神,会转为冰凌,打到她脸上。   邵清的目光却并未聚焦于她,而是越过她的头顶,落在草坡上或站或坐的欣赏夕阳的人们。   美丽宁和的景象,触动了观者的雅兴,有些人甚至捡了两块石头,互相敲击着,唱起曲子词来。   “澶渊之盟后,辽宋两国皆是兵不知战,武备废弛。辽人醉心于春山秋水指大型狩活动,宋人沉迷于歌舞升平,却看不到,在夏人之外,女真的部落,那些尚不满万、满万则不可敌的虎狼之师。”   邵清好像在说给叶柔听,又好像在惘然自语。   “先生,彼处已安排妥当了。”   另一名属下吕刚的出现,终于缓解了叶柔的不知所措。   邵清看看西边无垠平原上沉了一半的落日,点头道:“好,趁着天光,去试试。”   夷山西南一处平坦的林间草地,因远离游客喜爱的寺院或清泉山涧,而清寂无人。   一头正在安静吃草的癞皮骡子边,站着个力夫打扮的人。   见到邵清出现,力夫解下骡背上两个鼓鼓囊囊、又长又大的货袋,解了扎绳儿,哗啦啦往地上一倒,只见各种说不清是草料还是植物药材泼散了出来。   期间还伴着叮铮之声。   原来是两副只有半爿的铠甲。   邵清上前,蹲下来,摩梭着铠甲,细细端详。   “都是兴国坊里头弄出来的。”   力夫短促地禀报。   邵清道:“你选得这只狍子,不错。”   力夫讥诮一笑:“都说劝赌不劝嫖,深陷赌桌之人,只要不断了他的赌资,他比狍子还听话呢。”   二人言语间,吕刚和叶柔从不远处的树后转出来,吕刚抗着一架小型弩机和一柄砍刀,叶柔则略有些吃力地拖着一只已被杀的麂子。   邵清起身,接过砍刀,轻嘶一声,手起刀落,将麂子拦腰砍作两半。   吕刚和力夫,迅速地将麂子用铠甲捆了,又掏出麻绳,绑去这片空地中,离他们最远的大树上。   邵清端起弩机,就着斜阳的余晖,捕捉到铠甲上的一层金属反光,深吸口气,扣动扳机。   弩箭如一道林间闪电,直飞目标。   但听“珰”地一声,箭头与铠甲正面碰撞,却竟然无法穿透,落在树下。   邵清即刻又装上一支弩箭,朝另一棵树上的目标发射。   这一回,结果完全相反,铠甲在交锋中败下阵来,弩箭干脆地穿透甲片,深深扎入麂子的骨肉里。   邵清与属下们来到树边,分别察看了两副铠甲的情形。   先头那力夫轻声对吕刚和叶柔赞道:“夏人的冷锻甲果然厉害。”   叶柔凑近甲片,歪头研究甲片被箭头撞凹的细微处。   “这甲片,生女真也有了,我来南朝前已见过。”   邵清对于她这种简练而富有信息汇报效率的说话方式,还比较满意,冲她认可地点点头。   他踱到旁边的那棵树边,将另一支弩箭从麂子肉里拔出来,伸出手指,试探那副被一箭洞穿的铠甲质地。   “这是宋人一直打造的热锻甲。冷锻甲,夏人,女真人,或者我们辽人,能造出来,都不奇怪。宋人造不出来,更不奇怪。不是他们笨,而是,老天不眷顾他们。”   几名属下默默地听着。   除了叶柔,吕刚和那名同为间谍的力夫,数年来已明白邵清的风格。   表面上,他似乎是个对母国不流露自豪情怀的人,但他确实从没浪费过他们在开封城的时间。他这个领导者,对于计划与步骤都很明确。   果然,邵清转向叶柔,平静地吩咐:“兴国坊的东西作坊,掌造的是铠甲、刀斧、军旗等物,我们要找的东西,不在那里,而在弓弩院,你须想仔细些,如何能进入弓弩院。”   叶柔面色凛然,坚决地道声“是” 第四十八章 白天鹅与黑天鹅   七月流火,炎夏的威势,好像一夜之间退散了许多。   即使申初时分走在晴日里,也不再感觉到扑面的热浪。   姚欢从汴河边往抚顺坊来的路上,眼睛都不够用了。   河边也好,街边也罢,小商小贩的摊头上,摆满了各种与七夕有关的好玩意儿。   银针彩线,只要买,就多送一节白白嫩嫩的莲藕。   摩喝乐小人儿,只要买,就多送一套绸缎小衫。   大小瓜果,但凡是圆溜溜、外皮厚实些的,都被雕出了各种剪纸似的图案,比后世西方万圣节的南瓜灯,不知精致有趣多少倍。   还有黄蜡熔于模子做出的水鸭、鸳鸯、乌龟,粉绢扎制的莲花灯,用粟苗、绿豆苗和小石头房子做成的微缩盆景   姚欢亲眼见了如此场景,越发明白,七夕节本是乞巧节,人们举行仪式的心理渊源,在于向织女求得巧技。因而,市肆里最热销的物件,都是供女子与娃娃们庭院斗巧玩赏、或河上拜月放灯所用。   到了后世,七夕节却被附会为东方情人节,巧克力、珠宝首饰、染成暗蓝诡绿猴屁股艳粉、宛如杀马特毒药色的玫瑰花儿,狂轰滥炸,与乞巧二字再无关系。   姚欢叹道,也是,现代社会,大部分物质生产活动都由机械替代,连扫地、做饭都有机器人出马,谁还在乎自己有没有在月光下穿针引线的指尖功夫呢?   拐入抚顺坊深处的巷子,走到一座青瓦小宅前,姚欢就听到围墙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   来开门的,仍是邵先生家的侍女叶柔。   姚欢十天前正式送姚汝舟来上学时,与叶柔打过交道。   此世十八岁的姚欢,毕竟留着前世三十岁的姚欢的阅人经验,她直觉,叶柔有些古怪虽然张罗待客勤快周到,却有着与奴籍小女子不太相称的典雅与清傲。   叶柔的年纪,看起来比姚欢略大,一个快二十岁的养娘还留在主家,除非配了家中的小厮。   邵先生也给童子们的家长引见了叶柔的男人吕刚。那儿郎方脸小眼,其貌不扬,却与叶柔一样,言语间也带着彬彬有礼的距离感。   姚欢于是又思量着,男仆女婢都是随着主家的性子,邵先生如一株青竹似的,他手下的小厮和养娘,并非庸徒俗粉,倒也说得通。   孩子交到幼儿园,除了班主任,其他人的关系,也得打点好。   姚欢前世从有娃同事们的议论中明白这一点,故而今日恰逢七夕节,她也是有备而来。   她向叶柔递上礼物,温言道:“方才路过帽衫儿铺,见这乞巧彩线盒子做得有趣,就给你带了一个。”   叶柔神色淡淡地屈膝,道声“姚娘子费心,这丝线真好看”接过盒子,将姚欢让进院中石凳上坐了,退下去斟茶。   姚欢往东首那间充作课堂的大屋望去,透过支起的窗栅,可以见到孩子们扎着小髻摇摇晃晃的脑袋。   “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而无他,求其放心而已。”   姚欢竖着耳朵聆听,辨出孩子们念的是孟子里关于人性善恶的论述。   她太熟悉这一段。   因为在上辈子,那个人,他总嫌她只读史、不读经,便拿孟子的“学问之道而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来考她,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当时正在做香肠腊肉酱鸭焖饭,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就是,做学问要严谨,比如读史料,要读信史才放心。”   他便得意洋洋地将前头几句也背出来,笑她果然缺乏基本的四书五经底子,连孟子是靠人性论吃饭的都不晓得。   姚欢再是常常进行自我释怀教育,奈何情伤真能痛三生似的,此刻回忆到这一段,心底仍是忍不住泛上阵阵嘲讽:熟练背诵仁义礼智信又怎样,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   “姚娘子,这是先生吩咐,要借你的书。”   端茶走到跟前的叶柔,将姚欢从神游往昔中拉了回来。   木盘上,除了一碗碧色的汤茶,还摆了本薄薄的册子。   林氏清馔。   姚欢莞尔,拿起书仔细地翻看。   忽地却听叶柔唤了声“先生”   她忙抬头,正撞上一副笑意浅浅的目光。   这邵先生,怎么走路没声音啊!   “姚娘子,前日你来,问起素食菜肴,我说的可资借鉴之书,便是这本。你拿回去慢慢读,不着急还来。”   姚欢道:“林逋,就是那位在杭州孤山隐居、梅妻鹤子的林和靖?”   邵清颔首:“正是他。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姚欢接上:“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邵清赞许地笑笑。   姚欢暗道,别点赞,跟您这一身书香的邵先生比,我真的算个盲。   林隐士的诗,我只会这么一句,还是因为这句子呀,写梅花那种闷骚神韵写得太到位,成为后世语必考重点,我才会背的,也才知道这个人。   没想到耶,断了尘根似的大隐士,原来竟是个吃货。   或者可以这么理解吧,什么宗教信仰、政见分歧、学批评、出世入世的,都是浮云。吃,只有对吃的热爱,才是普世的,如四季更迭一般自然、永恒。   吃货好,有化的吃货更好。林大隐士能用笔记录下那些精彩的菜谱与实用的烹饪经验,造福后辈吃货们,这是多大的积德行为!   邵清撩了袍角,也坐在石桌旁,又问姚欢讨回那本林氏清馔,翻到一页,缓缓道:“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做了鸡汁冷淘,我说浇头也可用山家三脆,出处便在这里。据和靖先生所记,这是天家的一位宗室子弟,因父母喜吃清鲜的素食,便去采了嫩笋、野蕈和枸杞头,水中汆烫后,用香油、盐、醋、胡椒拌着吃。”   又翻到一页:“你再看这素鸭子的做法,亦很有趣。原来竟是用的葫芦剖开,填入茄子丁、豆瓣,淋遍豉油,上屉大火蒸透。此法我亦试过,口味确实有些像焖得软糯的鸭肉,倘使放些糯米红豆进去,更佳。”   再翻到一页:“还有这李子糕,最合夏秋食用”   邵清说得兴致盎然,姚欢听得聚精会神。   一旁的叶柔,心头那股烦躁则越来越鲜明。   她是今岁初夏才来到开封城,顶替姐姐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   吕刚曾隐晦地提到过,邵清原本可能已在开封城娶个南人做妻子,惜乎没有缘分。   私塾新收的幼童姚汝舟,由他长姐送来的第一日,叶柔便因观察到某些细节,而偷偷问吕刚,先生想娶的,可是这位姚大娘子。吕刚不置可否,只冷冷一句“你真想知道,就去问先生”   后头几日旁观邵、姚二人的几次对话,则已让叶柔认定,就是她。   立誓为自己殉身于宋夏战争中的郎君守节,却又如此不避讳地与先生相谈甚欢,引为知己似的。   南朝女子,果然在情事上,矫揉造作,欲擒故纵,令人生厌。   渐渐地,叶柔的怒火,又转化为一种交织着不甘与落寞的复杂情绪。   邵清与这女子说话的口吻、语速、微微前倾的坐姿,以及迅速地望她一眼又收回来的目光,无一不说明这个男子此时的心绪。   那种小心翼翼又暗怀喜悦的模样,是叶柔以前从未见到过的。   也深深地刺痛了她。 第四十九章 军师呷醋了   邵清难得这般絮叨。   他与姚欢唠了会儿菜谱,方意识到什么似的,噙嘴笑问道:“姚娘子怎地想到研习这些素馔来?是家里头的饭食生意,要开新的铺子?”   姚欢上辈子就不是个喇叭腔性子,自穿越来,言行虽有意避免冷傲清孤,也不愿耽于姚姑娘原身的哀戚颓丧,只是,凡事仍爱谋定而动。   不过,邵清邵老师,怎么着也算老熟人儿啦,又给自己当了几回义诊郎中,又是自己弟弟的班主任,自己创业之路上有点滴转机,与他说说也无妨,毕竟那笔启动资金,还是他找人要来的。   “邵先生,不瞒你说,我这几日,当真高兴得睡不着。王驸马府上要开雅集,定了我家去做席面。”   “哦,如此。确是好事。”   邵清由衷地祝贺,见姚欢两个水灵灵的眼睛里,盛满喜悦与期待,毫不掩饰准备摩拳擦掌好好干一番的兴奋。   她既然瞧着有些谈兴,他便也干脆释卷,认真探问起细节:“可是驸马府上传令出来,要做全素宴?”   姚欢道:“唔,那倒也不是,我不过是与姨母商量着,既是士们品茗赏画,焚香听琴,吾等所备菜蔬,亦应带些林泉清雅之风。姨母听我说起,先生那日教我山家三脆,便说,何不来请教请教邵先生。”   姚欢终究还是在言语间留了一手。   其实此前,高俅那个相当靠谱的家伙,不仅把姚欢运作成了雅集饭食的独家供应商,还传递了三两次消息,将驸马王诜与陪酒姬妾们在饮食上的癖好与禁忌,以及参加雅集的成员的身份,都教姚欢知悉。   但姚欢在前世做项目时,就特别注意保护客户的信息。   世界很小,山水有相逢,投行、设计、法律服务、金融保险、医疗美容、私人定制,不管什么生意,最忌讳乙方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四处吹嘘或者吐槽,项目还没完呢,生意还没收到钱呢,甲方的好事儿烂事儿都教全世界吃瓜群众知道了。   因而,即使面对邵清,姚欢也只约略说个项目方向,来宾名单,半个字儿也不吐。   邵清此时,一腔子心思倒不虑其他,只想着如何为这女子出些有用的主意。   “姚娘子所言甚是。那我再献几道菜肴,和靖先生此书中未言及,却可令贵客们属意的。”   邵清说到这里,侧耳听了听课室里童子们的读书声,向侍立一旁的叶柔道:“你去让他们读一篇万章,再将我的纸笔拿出来。”   叶柔轻幽幽道声“是”转身去办。   邵清继续传授姚欢:“这头一个或许能引他们喜欢的菜,叫忘忧齑。娘子可听说过金针草?”   姚欢略忖,不太有把握地答道:“可是黄花菜?就是那种,新鲜时有毒,须晒干后再以水泡发蒸煮,烧猪蹄烧鸭子特别香的?”   邵清见她边说边下意识地吸了下鼻子,好像面前的石桌上就放了一盆黄花菜炖肉似的,忍不住呵呵一笑。   这女子真可爱,说起吃的时候,又比平时更可爱三分。   “民间确实称它为黄花菜,不过我们医家叫它金针草,其实就是萱草。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先生,说吃了它能忘却烦恼忧愁,故而将它切碎炖煮后的菜,又名忘忧齑。唐人孟郊又有诗云: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邵清侃侃而谈,嗓音醇厚沉酽。   姚欢觉得,这把嗓子,简直就是为给各种可以得奖的美食纪录片配音而生的啊。   “对,对,”姚欢喜道,“为人雅士上菜的时候,若能附赠典故,尤其要和他们最喜爱奉为偶像的名士有关,比如姜子牙啊、严子陵啊、嵇康啊、陆羽啊,这菜呀,就好比被仁波切开了光一样,定能博个满堂彩!”   姚欢一激动,就说没谱了,惹得邵清忽地露出疑惑的神色:“仁波切,是何物?”   姚欢一怔,意识到自己失言,随口补救道:“就是,就是我们秦州民间所说的灶神,每家在冬至时要拜祭它。”   “哦”   邵清面不改色,心头却是一惊。   他知道,南人口中,冬至大如年。   自己打小熟读孔孟章、诗词歌赋,来到开封这许多年,莫说面貌风姿,就连口音也从未教人生疑,不料竟不知冬至所祭之神叫仁波切,幸好这个破绽,今日教姚欢补了。   其实在辽国,邵清也不太清楚民间有些什么祭祀习俗。他的母亲,以及名义上的父亲,都是皇族,又顽强地抵抗着几乎已成国教的佛教、坚持契丹人原有的萨满教信仰。邵清记忆中那些盛大的仪式,都是柴册仪、祭祀天神地祗等。   远离家乡、融入南朝后,邵清特别喜欢汉人的二十四节气。   那些光听名字就美妙至极的节气,仿佛是他终极向往的耕读生活的最好提炼。   今日看来,对于汉人的节气,他还是只懂皮毛。   姚欢见邵清忽地面色异样,忙将话题引开,指着脑门道:“邵先生,你也晓得,我这里受过大伤,后来记性一直不佳。劳烦你将方才孟郊的诗,写给我可好?还有,每道菜对应的名人典故。多谢多谢。”   邵清回过神,笑吟吟道:“不然呢,我叫叶柔去拿纸笔作甚?”   片刻功夫,叶柔已从课室回来,将纸笔铺展在石桌上,还摆了一方砚台,里头已磨好浓浓一汪墨。   邵清执起诸葛笔,凝神静思,便落豪如雨,一个个小楷赫然纸面。   姚欢微微探头瞧着,暗赞,真是帮人帮到家了,没写草书,那些繁体字瞅着也不太生僻,蒙也能蒙个大概。邵先生大善,仿佛知道我是个冒牌古人似的。   邵清写完一页,又令叶柔换纸。   叶柔麻利地铺上新纸,又去一旁提了汤瓶,为姚欢添了茶。   “姚娘子,怪不得今日汝舟哥儿说,恁大的场子人手不够,他须缺一日课,给家中帮忙,原来是此等大事。”   叶柔突然开腔,口气里还透着一丝生硬的热忱,莫说姚欢,便是邵清也蓦地一怔,住了笔,抬眼盯着她。   叶柔怯怯地接了邵清的目光,轻声道:“姚娘子甚是客气,今日特意送了乞巧节的精致绣盒给奴。先生,奴家的庖厨手艺,也还见得人,若先生应允,奴也可以,去为姚娘子打打下手。“   姚欢闻言,很是惑然。   姚汝舟上了这些日子的学堂,姚欢问他感受,他就一句“我不喜欢邵先生,我没有得罪他,但我就是不喜欢“。   怎地家里接了大买卖的事,这娃娃倒与邵先生的婢子说了。   邵清则露了主人的森严之气,对叶柔淡然道:“吾家规矩,下人何时能这般插嘴。“   叶柔忙低头噤声。   姚欢觉得气氛遽然尴尬,也不好去接叶柔的话头,只朝她宽和地笑笑,将目光再度落在邵清面前的纸笺上。   不到半炷香的辰光,邵清将三四页纸都写满了,交予姚欢:“姚娘子收着,但愿沈二嫂与娘子看了,能用得上。”   说罢起身,去给学童们结课。   那叶柔呆呆地杵在边上,仍是一声不吭,姚欢正觉得别扭,所幸姚汝舟跟着邵清走了出来。   “阿姊,我与邵先生告了三日后的假,他允了。“   邵清拍拍汝舟的肩膀,温言道:“君子远庖厨,忍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老师觉得,此言亦有可商榷之处。飞禽走兽,皆可活人,人为仁之本,君子何必远庖厨。汝舟,你家是饭食行,乃开封城最教百姓喜欢的行当,你帮衬姨母与阿姊,又能去皇亲府里见见世面,老师怎会拦你。“   姚汝舟则似乎已不耐烦听邵清谆谆教诲只要我姐姐出现,你怎么就那么多话?   汝舟暗暗翻个小白眼,扑到姚欢身边,道:“阿姊,我正好去瞧瞧,你与姨母说的那个神仙似的曾四叔,长得什么模样。”   姚欢哂然,忙制止弟弟:“莫乱说,快与先生告辞,吾等还要去菜市采买些佐料。”   “你们快去吧。”   邵清施施然道,心里头却在须臾间不宁起来。   曾四叔,神仙?   线人所说的那个救了姚欢的曾家四郎曾纬?   吕刚此前,回来禀过,那个曾纬对于绣菊所言,信了,也查了。   不过,邵清此刻想的不是那档子事。   曾家虽是新党,与驸马王诜交情却也不浅。   姚娘子能接到王诜的席面,是曾家引荐的?   曾纬出了力?   听起来,姚娘子对他有好感?   一时之间,邵清思绪如潮。   他瞟了一眼委委屈屈僵立着的叶柔,懊悔自语:方才,还不如就顺着叶柔突然冒出来的主意,把她硬塞给姚娘子,去那雅集上瞧瞧情形呢。 第五十章 海底捞战队出发   东方曙色初现,邻家鸡鸣次第响起。   沈馥之一家人,从主到仆,都已起身,利索地用完粥饼,聚在院中清点各种食材和装了酱料的瓶瓶罐罐。   小半个时辰后,天大亮时,院门被叩响。   高俅到了。   因了事先由姚欢引着打过几次交道,更由于对苏家的共同情谊,沈馥之与高俅也已相当熟稔。   “二嫂,姚娘子,好教两位知晓,先头俺说的贵客名号,都无变化。只前日又有宫里中贵人带来消息,说是孟皇后听遂宁郡王说起驸马都尉得了好画,禀奏官家后,遣尚仪局女官张氏带一位内侍来赏画临摹。可巧,李校书听闻有女客在场,亦加拜了帖子,今日将携他的女郎君李清照一同登门赴宴。”   姚欢正在鱼池边给姚汝舟扎头巾,听到“李清照”三个字,陡然一个激灵,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己这趟穿越之旅,到了今日,她觉得又要迎来一个小。   那日高俅说出宾客们的名字,她便惊喜不已。   都是重量级的人物,包括高俅希望能帮她带货鸡爪的那位。   姚欢作为唐宋历史爱好者,带着前世的记忆与知识储备穿越而来,当然知道,元祐年间,驸马王诜就在自己府里的西园举行过一次士雅集。   那是被后世的人们视作唯一能与东晋兰亭雅集齐名的人聚会。与会的,包括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米芾等十六人,议论章,观画行墨,听琴品茗,焚香赏烟。其盛况卓然高致,名动四夷。那次雅集,不仅被同时代的画家李公麟用丹青记录下来,还被后世在绘画史上占有一席之位的各位大咖争相取材作画,刘松年、赵孟頫、唐寅,都画过它。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世事无常,风云诡谲,但今日的西园,纵然再无法一现元祐年间那次雅集的盛况,将要接待的来宾们,亦不是等闲之辈。   不想,竟还要多一个李清照,虽然这小姑娘今年应该也就十一二岁。   至于高俅口中的“张尚仪”张尚仪,张尚仪,孟皇后   呃,姚欢心头猛地窜过一丝猜想,这个张尚仪,难道是史书中记载的那个人?   与伪古人姚欢相比,真古人沈馥之则十分平静。   沈馥之对于高俅提供的名单,完全不觉得奇怪。驸马本就不可结交身居要职的朝廷大员,王驸马与苏轼的交情,又无人不晓,请的可不就只能是逍遥王爷啦、前朝臣子的纨绔儿孙啦、被边缘化的旧党“余孽”啦。   听到高俅说席面上要临时多几个人,沈馥之胸有成竹道:“高郎君放心,俺家准备的席面,原本就放了三成余量,便是再加四五位客人,也是够的。”   高俅点头:“那就好。虽说府里头的厨子们也都候着呢,只是既然驸马教俺那日说动了心,要的就是民间食馔的新鲜有趣,若中途又要府里头加菜,未免败兴。”   “省得,省得。”   沈馥之连声应着,一面掀起几个竹筐的盖布,请高俅检视。   半炷香后,众人搬的搬,抬的抬,将原材料都装上高俅带来的骡车里。   接了如此大单子,沈馥之在汴河畔的饭铺,自然要歇业一天,她与外甥女姚欢,仆人美团、阿四,以及小娃娃姚汝舟,都要成为今日宴席的主要劳动力。   姚汝舟似乎挺喜欢高俅,自来熟地求着高俅带他骑马。高俅一口答应,“嗨”地一声就将小家伙举上了马鞍。   姚汝舟无师自通地稳住屁股,抓了缰绳,颇有些得意地向姚欢道:“阿姊,俺长大了,要去投军。”   高俅飞身上马,拍拍汝舟的肩头:“好志气,俺带你,打北蛮子去,为大宋建一番功业,如何?”   “北蛮子到底是哪些人呀?”   “还能是谁,当然是辽人和西夏人。辽人占了燕云十六州,夏人占了河西陇右,唔,总有一日,大宋会将那些地方夺回来。”   姚欢已走到骡车边,正要登车,听到他们的对话,回头看那高头骏马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皆是脊背挺直的骑士姿态。   她思及这座城,这些人,这个王朝的将来,一时有些怅惘。   在公元1095年,大宋从君到臣,从臣到民,有谁会想到,最终毁灭自己家国的,既不是辽人,也不是夏人。   “王诜,你这斯败类,狼心狗肺的东西,先帝如此看重你,公主对你恩义如山,你做的那些腌臜事,可对得起公主,可对得起你的祖宗!”   朝日斜斜的光影里,一个老妪扶着自己的腰,站在驸马府前,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   透过车窗看到这一幕的沈馥之和姚欢,吃惊地对望一眼。   这是哪儿来的大仙姑啊,大清早地在驸马府前骂山门!   高俅的眉头也蹙了起来。   他掣掣缰绳,并行过来,向沈、姚二人道:“公主的乳母,隔三岔五就来闹,因先帝和高太后、向太后都护着她,驸马有令,俺们这些下人,绝不可动她一根手指头,每回让她撒够了气,她也就走啦。”   沈馥之张着的o字型嘴,慢慢闭上了。   皇室的家事龃龉,虽不至于被说书艺人们和杂剧伶人们拿出来公开宣扬或编排,但开封城就这么大,越是富贵人家使唤的下人又越是乌泱泱的,公主驸马的八卦怎会传不到市井之中呢。   沈馥之从食客们的闲话飞语里,约略知晓,这大宋第一驸马所尚的大长公主,十来年前就过世了。神宗皇帝与这位妹妹自小感情甚笃,认定是驸马滥宠姬妾,刺激了公主,令公主忧疾并起才香消玉殒的,因而勃然大怒,将驸马的八个姬妾都配去军中,又贬逐外放了驸马。   也有传言,王驸马被贬,亦与他此前在乌台诗案中为好友苏轼奔走、欲救其性命有关。神宗皇帝不过是杀鸡儆猴,让诸位皇亲国戚、朝堂大臣看看,结交旧党是个什么下场。   无论何种原因,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啊,只怕转世投胎的大长公主都已嫁作人妇了,王诜也早已由算来是侄儿的新天子恢复驸马都尉身份,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乳母,却还在为旧主哀嚎。   沈馥之与姚欢,都没有做过母亲,但女性天然的共情本能,令她俩也被眼前的情景触动,感到心酸。   高俅亦叹气:“驸马说,乳母因误会他而向先帝诬告,令他伤心。但公主当年,是在这位乳母怀中西去的,公主临终时,谁都没喊,就喊的乳母。即使太后与官家没有口谕送来,看在与公主夫妻一场的份上,驸马也不会为难乳母。”   姚欢心道,这段八卦,一千年后还被人嚼舌头呢。虽然史家那支笔,也未必写的都是事实,可大长公主弥留之际,只喊奶妈不喊老公,多少也说明些问题吧。   咳,莫多想莫多想,咱就是个过来做海底捞服务的乙方,管那出钱的金主是不是渣男呢。   骡车到了门口,已有数名家仆出来,帮着将一筐筐主材辅材转到府内通行的小车上。   老乳母眯着眼睛,看清都是些吃的,又见沈馥之和姚欢等人皆是扎袖短衫的利索打扮,要跟着高俅进门去,她稍稍泄了几分的怒火又聚积起来。   “怎么,驸马今日请客做酒席呐。甚好甚好,老身便坐在此处,替他迎接贵客。”   她说着,从挎在腕上的褡裢里掏出一把东西,捡了一个塞到嘴里。   “昨日进宫,向太后赏的秋枣儿,俺吃几个提提气,待”   突然之间,老乳母噤了声。   众人忽听那烦得不行的尖利女声戛然而止,都不由好奇,齐刷刷地扭头向她望去。 第五十一章 海姆利克急救法   众人只见,公主乳母的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府门。   不过刹那间的功夫,她就张大了嘴巴,仿如濒死的鸟兽般,拼命地试图吸气,同时抬起两只手,去抓自己的颈子。   骨碌碌碌,那袋圆溜溜青红相间的秋枣儿,滚了一地。   “她怎么了?”   “你们快过去看看!”   沈馥之的惊问,以及高俅对小厮的喝令,还未收音,姚欢已经扔下食材箧筐,奔到乳母跟前。   姚欢判断,这老太太一定是被枣儿卡住气管了。   在前一世的现代生活中,姚欢和几个同事,参加过卫生部门摊派的大型企业急救培训。   “摊派”是她主管老板用的词,项目忙到火烧眉毛,还要抽人去参加为期两天的封闭培训,资本家老板不抱怨才怪。   姚欢呢,起初只是抱着“啊终于可以放松两天不加班”的想法,兴高采烈地去了。然而经过了聆听急救中心医生讲座、观看教学案例、现场真人演示等课程后,姚欢却受到了震动。   原来,拥有正确的医学常识,掌握并不太复杂的急救方法,就算施救者只是如自己这样的普通人,也能将突然遇险者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那是活生生一条命啊!   急救课程内容精炼,包括人工呼吸施救、心肺复苏施救、骨折安全移动施救,以及专门针对气管异物堵塞的“海姆利克”急救法。   姚欢对教材中,记得最清晰的一个例子是,某个年轻姑娘在家,一边吃外卖炸鸡、一边看综艺节目,看到有趣处猛地大笑,结果将鸡骨头呛进了气管。神奇的是,她养的宠物狗,一只拉布拉多,发现主人靠在沙发上剧烈咳嗽、抓挠挣扎的异样,冲过来抬起两个前爪,不停地敲击她的胸骨部位,竟让鸡骨头如炮弹般被喷了出来。   讲课老师以此来进一步解释“海姆利克急救法”的原理,姚欢当时的反应则是,狗都能做到,我也能。   因而,在其后的教学实验中,姚欢眼珠都不错一下地盯着老师演示的施救步骤,牢牢记住了“海姆利克”法的不同方案。   此刻,驸马府邸外,众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姚欢已经从背后抱住了公主乳母的腰身,也不知骤然间哪里来的一大把力气,几步就将她拖到乌头大门的一根柱子边。   姚欢背靠门柱,先稳住自己的上半身,然后左腿后屈,右腿前伸,拉成半弓步状。   她拖着公主乳母过来时,双手本已架在对方腋下,只听“嗨”地一声,她狠狠鼓气,将乳母略有些肥胖的身体稍稍提起,调整她的屁股坐在自己前伸的右腿腿面上,然后双手伸到她腹部,左拳估摸着她肚脐眼上寸余方位,拳眼向内抵住,右手紧紧握住左手手腕,快速地急遽发力地按压。   人体的两个肺,充满了扩张、装满氧气的肺泡,好像两个气球。姚欢要做的,就是将公主乳母的上腹按下、迫使人体的横膈肌骤然抬起,对双肺造成自下而上的强大冲击力,从而令肺部残余的空气往好比是气球嘴儿的气管挤压,推出堵在气管里的那颗枣儿。   然而,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姚欢很快就发现,虽然乳母因为持续缺氧,从一开始的狂躁状态进入无力状态,没有干扰自己的施救行为,但这老太太大约被皇家赡养得太好,腰身跟水桶似的,肚子上全是肥肉。   厚厚的脂肪层作为缓冲垫,摔跤时能救命,此时则要人命。   姚欢使全气,按压十来次,仍未感到手下那副躯体中,能有力量往上冲击。   她探头,看到公主乳母的嘴唇发紫,眼珠往上翻,急得大叫:“高郎君,快来帮忙。”   高俅豹子般窜过来,步伐够敏捷,开口却是惶然的结结巴巴:“怎,怎生使力?”   姚欢从公主乳母背后挪出来,招呼高俅将老太太上半身固定在木柱上靠稳,她自己则绕到乳母面前,“哗”地扯开前襟,探进手去。   前世的急救课上,敬业的医生老师仔细教过,倘使急救对象是孕妇、不能被按压腹部,或者过于肥胖、按压腹部不起作用,则应改为按压胸廓部位。   只是,须小心,莫按到肋骨,一来无用,二来容易按断肋骨,尤其是老年人。   姚欢先摸到了公主乳母的两边肋骨,然后手掌向上,找到胸廓中间的骨柱,闭眼默念:“老天爷你千万行个善,别让好端端一条命,就这么叫颗破枣儿给弄没了。”   随即,姚欢一咬牙,带着一股虎劲,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她干脆将自己想象成从前那教学视频里的拉布拉多狗一样,势大力沉地猛按胸骨。   这次,她分明能感到强有力的回弹,自己好像和一个颇有韧劲的球囊较上了劲一般。   “嗨!”   她第二次使力,听到已近人事不知的乳母的锁骨处,传来一记轻微但明显的异响。   她不知道这是气流倒灌还是枣子的移动,但不管哪一种,显然证明她施加在这副躯体上的外力,起效果了。   姚欢斗志骤燃。   有用,海姆利克急救法真的有用的!   姚欢急促地向高俅指令:“捏她的下颌,迫她张嘴。”   高俅立即照办。   姚欢向这临时队友鼓励地一点头,旋即憋足一口恶气,再次下手往胸骨按去。   天道酬善!   终于,“噗”地一声,那该死的枣子带着人体气管中的粘液,从乳母的口中飞了出来。   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姚欢的面颊上,才摔落地去。   姚欢大松一口气,撸了一把脸孔。   这一刻,她完全不觉得有任何恶心之处,而是感到十成的狂喜。   我,这个时空的不速之客,这个两世看起来都是泛泛之辈的劳动妇女,竟然一出手,便救下了一条人命。   哈哈哈哈哈哈,救人性命的感觉,原来那么棒!   难怪医患矛盾那么恶劣,医院里仍是坐满了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郎中。   他们真是拯救了别人、也成全了自己的天使!大天使!   大家一定要对他们好一点,再好一点。   “出来了,出来了!嫲嫲,嫲嫲您老人家醒醒!”   这短暂的几个回合里,高俅也已完全看明白怎么回事,一边如释重负地念叨着,一边轻轻拍着公主乳母的肩头。   气道的生命线一畅通,眼瞅着老太太的嘴唇,慢慢泛出人色来,嘴里进了气,胸口也开始平稳地起伏。   高俅扶着老太太,缓缓坐在台阶上,扯着嗓子朝身后目瞪口呆的小厮们怒斥:“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去弄个辇子出来,将嫲嫲抬进去歇着!” 第五十二章 大宋第一驸马   年近五十的驸马王诜,由妾氏李淑月陪着,大步往前院走来。   驸马都尉这个名头,王诜得了又失,失而复得,个中滋味,令他在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常常百感交集。   年少风流、鲜衣怒马的时候,他根本不稀罕做什么驸马。   他本就是太原王氏后裔,父亲乃大宋开国功臣王全彬,这样如假包换的贵族公子,自身又武双全,很难自愿地接受入赘帝王家的命运倘使不做驸马,他完全可以拥有风光霁月的仕途。   然而,木秀于林,风,未必摧之,赵宋皇室的绣球,却二话不说地砸之。   神宗皇帝,下令王诜尚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从小生活在父母恩爱、兄长疼惜的氛围中,性子温柔雅,也和王诜一样喜爱丹青诗词。所以起初,王诜倒还意外地领受到琴瑟和鸣的伉俪生活。   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他们的儿子因病夭折了。公主悲伤过度,身子更见虚弱,再无所出。   大长公主主动给驸马张罗了两三位妾氏,不愿因自己的情形令王家断了香火。   这听来开明大度的举动,却拉开了他们姻缘变化的序幕。   而立之年的王诜,看到与自己同龄的贵族与朝臣子弟,或者哪怕那些来自乡野、鞋上还沾着泥巴的外乡考生,纷纷在进士及第后出任各级官职,自己则因身为外戚、永久地失去了在政坛大展宏图的可能。   他沉入一张交织着羡慕、不甘、颓丧的心绪之网里,娇妾美姬的到来,则加剧了这种但愿长醉不复醒的麻醉效果。尽情地享受温柔乡的迷梦,疯狂地收揽前朝的名家画作,美色与物华,成为王诜倾心追求、用以疗愈心底深处的痛苦。   此时,大长公主的乳母,却跳出来扮演了一个非要断家务事的父母官的角色。她一厢情愿地替公主感到委屈,又想方设法地指示跟着公主来到府中的内侍们去找王诜妾氏们的小错小差,借机要求公主予以责罚。若公主欲息事宁人,乳母便遣内侍告到高太后和官家跟前。   王诜怒火中烧。   反正是公主点了头的,他干脆又纳了五六个美妾,仿佛要将因做了驸马而错过仕途的懊丧,通过纳妾这件事彻底地发泄出来。   恰逢乌台诗案,苏轼身陷囹圄,与之素来交好的王诜亦受牵连。次年,公主病逝,神宗皇帝亲临吊丧时,乳母哭闹告状,历数驸马的种种无状之行。王诜终于被贬往均州。   从东京的奢华天地,来到湖北汉江畔,虽然王诜在此谪居三年间,画出了流芳后世的烟江叠嶂图,但他也在长夜无眠之际,深刻理解了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威力。   他本质上是个依仗庙堂之高、享惯了锦衣玉食与各种特权的二代,而不是能居江湖之远、在冷清中保持青竹气节与霜菊傲枝的人。   他要回京!   与做了驸马而失掉坦荡仕途相比,不做驸马而失掉纸醉金迷的生活,更令王诜无法接受。   三年后,神宗驾崩,太子赵煦登基,祖母高太后临朝辅政。   高太后是旧党的支持者,作为具有相当地位与见识的女性统治者,她也远比乳母更明白大长公主的真实想法。在高太后的授意下,赵煦下诏,恢复王诜驸马都尉称号,改知登州,继而允其回到开封城。   王诜改变了许多。   当年惹怒神宗皇帝的八个姬妾被配往军中做了风声妇人,王诜吃了教训,看着空荡冷清的驸马府,只新纳了两位妾氏。其中,那个叫李淑月的,来自城西有名的裱画世家,姿色中等,却很懂些丹青意韵,纳这样一个女子入府,王诜足以向天家证明,自己不再耽连美色,不过是,既然此生不再娶妻,便找个能一道赏赏金石书画的伴儿吧。   李氏气度娴雅、浑无妖媚俗色,日见一日地得了王诜喜欢,府中大小雅集,王诜几乎赋予她女主人的身份。   今日,公主乳母一到府门口谩骂,府里的总管事徐翁就慌忙来报给正在准备画作的王诜和李氏。   任哪家哪户,开门迎客之际,门口却蹲个煞星,都是忌讳的呐。   但王诜想着,这位老祖宗来闹,也非第一次,以往让她撒够了气也便无甚下了,何况才辰时中,离宾客们登门还早,王驸马便也未太当回事。   不料,竟真的差点出人命。   走到正院通往西边园林的月洞门外,王诜和李氏,看到沈家的人,恭恭敬敬地候着。   主人驾到,高俅忙引着众人行礼。   王诜点点头,李氏上前,满面庆幸又感激的神色,作为女眷替家主向姚欢道谢,又对沈馥之说了些几句,无非是好福气,家中有这般相貌上乘又明敏果决的孩子。   沈馥之向来抛头露面惯了,最是识得场面上的分寸,她们今日是来做宴饮席面的,外甥女姚欢出手救人,当然是避免了驸马府惹上一桩麻烦,但那公主乳母,原也是令驸马府尴尬之人,此刻最好莫再多攀扯。   “王公,李娘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些食材还须在园中的灶室里细加处置,方能入得王公与贵客们的口。俺们这就往园中去准备着?”   王诜从高俅先前的禀报中,不仅知晓沈馥之有功于苏迨留京之事,还知晓这妇人竟是沈括的族中晚辈。便是没有救人一事,王诜也不会将她们当作寻常市肆小商人来看待。   “有劳沈娘子,姚娘子,高俅,你且引路,一道帮着张罗,不必再从西园折返出来随我迎客。”   王诜和颜悦色道。   又微微叹口气:“老夫此刻先与内人去探望乳母。嗨,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乳母岁数大了,愈发思念公主,这念头炽了,难免又要将陈年旧事四处说叨,也是人之常情。老人家嘛,哄哄便好。”   姚欢见这拥有大宋头号风雅名士朋友圈的王驸马,虽鬓发斑白却仪表堂堂,说起自己的“黑历史”来,也无甚刻意洗白或顾左右而言他的作派。   她暗道,和大唐那些一不当心就下场惨烈的驸马爷比,大宋王朝的驸马便是卷入政治斗争和家事风波,也还能逢凶化吉寿终正寝,真不知道是本人情商高呢,还是这个时代确实具有相对宽厚平和的风气。   高俅带着沈馥之等人,跟着食材车子往西园方向走去。   王诜与李氏正要移步,却见府里的徐总管从门外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阿郎,遂宁郡王的车驾,提前到了。”   王诜一愣。   这个小侄儿,果然是个画痴,多等一个时辰都不行。   转念一忖,越发欢喜起来。   遂宁郡王长得最像他姑姑,听说平素也最讨向太后喜欢。正巧,先领他去哄哄来骂山门的那位老祖宗。 第五十三章 皇亲国戚第一园   一行人穿过幽幽竹径,眼前豁然开朗。   这就是西园!   莫说后世穿来认真打酱油的姚欢同学,便是见多识广的京城土著沈馥之,乍见这片“虽由人作、宛若天开”的好景致,也忍不住赞道:“俺滴王母娘娘呀,欢儿,这是仙宫吧。”   姚欢喃喃:“若仙宫便是这般模样,怪道人们都想着修仙上天。”   她嘴上回应着姨母,脑中则努力回忆上辈子在现代社会的博物馆里,所观赏过的传世名画西园雅集。   历代许多顶级咖位的画家,都画过这个主题。   姚欢实地看过两个博物馆的藏品,一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人刘松年的西园雅集,一是上海博物馆藏清人石涛的西园雅集。   众所周知,台北故宫博物院真正有价值的,才不是什么大白菜、红烧肉之类的玉石工艺品,而是书画!   虽然刘松年的西园雅集被许多专家认为乃明代仿作,但是与上海博物馆清人石涛的画作比,前者的笔墨之精妙、设色之典雅、布局之严谨、山石树木之界画工致,才真正显示了宋画作为中国绘画史巅峰的水平。   顶级的艺术就是这样,无论是书画,还是学音乐,不必为观看者、者、聆听者设置太高的学术门槛,就足以扣动人们的心扉。   一切好的艺术,来源于生活的风华与人性的悸动。   在它们面前,只要你是一个心态成熟又充满活力的人,你无须会提笔泼墨,无须会触键演奏,更无须成为一本生僻字词典或对各种学理论倒背如流,你就大概率能看出这些作品的妙处来。   而此刻,这座叫无数后人神往的园林,活生生地铺展在姚欢眼前时,她经过细致的回忆后,更生发出新鲜的惊讶来。   原来如今的西园,比刘松年的画作中所展示的,不仅广大,而且内容丰富得多。   在姚欢对于刘画的记忆中,元祐年间那次由苏轼领衔参加的西园雅集,被分为五个部分:王诜等观看苏轼写书法,米芾在石壁上题诗,秦观听弹阮,苏辙和黄庭坚等观看李公麟画画,僧人圆通与道士陈碧虚论禪。   上面这五处活动,都在露天进行,或于溪畔,或于石上,或于松林间,整个画面虽疏密有致,但看得出园子不是太大。   而今日,姚欢随着高俅的引领登上第一座高台后,所看到的西园,放眼望去,至少能装下三四个伯纳乌球场。   最关键的是,虽然这园子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就如宋人追求的审美风格一般,简远、疏朗、雅致,但分明有不少亭台楼阁,座落于葱茏如云的植物间。   还有几处假山!   那是刘松年的画中绝然没有的。   山是天地的骨架,石则是园林的骨架。   孔洞奇绝的太湖石,被能工巧匠们叠造成山,上面或著有小小凉亭,或倾泄银练般的水瀑,石下遍植花木,芳草如茵,小潭静美。   石山中部的孔洞间,还点着香炉,青烟冉冉升腾而上,营造出云山雾罩的画面。   果然颇具“一方园地,犹似千里江山”的奇景!   当然,所有这些造园的元素,也仍如宋画那样留白精妙,不求满、避免滥,可不是清代圆明园那样满满当当塞得像一个迪士尼乐园。   “二嫂,姚娘子,你们看,那处蜿蜒清溪边的大阁子,便是王公与宾客赏画之所。它左首的小榭台,可听琴,可下棋;右首的小轩,可焚香,可品茗。”   沈馥之仔细听着高俅的介绍,又见今日天公作美,晴日碧云,金风送爽,便直奔正题地问:“高郎君,那边仆从们忙碌往来,席面可是要设在屋外溪边?”   高俅笑道:“正是。王公乃真名士自风流,不必效仿前朝曲水流觞那套顽意儿,作诗便作诗,饮酒便饮酒,何须由那流水作主。不过,这般宜人的初秋节令,身处云下松间,听着淙淙流水,品尝美馔,才是琴棋书画、茗丹香经之外的第九桩雅事。故而,待赏完画,宾客们皆在溪边就坐,你们的吃食都送去那里。”   高俅就像个春晚导演似的,交待完诸般细节,方将沈馥之等人带到大阁附近掩映在松柏下的灶屋前。   众人进去一瞧,屋中已很有些高峰时段的后厨气氛了。   五六个梳着朝天髻、穿着一色儿水青色窄袖襦裙的小婢子,正在清点大大小小、瓷色温润的食具。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见高俅进来,忙迎上来。   “石青,这两位娘子,是东水门食店的大东家沈二嫂和少东家姚娘子,今日的席面,你和她们几个,都听二嫂与娘子的吩咐。”   那叫石青的婢子乖顺地道声“是”分别冲着沈馥之与姚欢福个大礼,抬起眼睛一笑,倒是个面相温善的。   高俅又指着其他几个小养娘,一一说了名字:“这是胭脂,这是藤黄,这是三青,这是泥金。”   好家伙,一盒颜料啊。   因见沈馥之和姚欢听后眼中现了诧异之色,高俅先咧嘴笑了:“嘿嘿,王公爱画嘛,小厮养娘们可不就都起了这般名字。”   高俅向沈馥之交了灶屋,自己便步出门外,去画阁琴阁处检视。   那个长得最标致、叫胭脂的婢子,麻溜儿地上来掀开其中一个筐子盖儿,却惊叫道:“哎,怎地都是些下水,还不是羊的,是猪的?”   “莫失礼,”石青皱眉,呵斥她道。   沈馥之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慈声和气道:“青娘,灶可生了?劳烦青娘带俺去看看。”   石青带着又歉意又殷勤的姿态,引沈馥之进到里间。   这边厢,阿四见大主子不在跟前,忽地带了讥诮的口吻道:“猪下水又怎样,羊下水又怎样,只要不是人的下水,如何吃不得?”   他话音刚落,正在翻检芋艿的姚汝舟哈哈大笑起来。   姚欢忽地一股怒火上窜。   她当初对阿四是心怀感激的,若不是这小伙子,那日汴河边,姨母也不会这么快赶来救自己。但渐渐地,她确实发现,如美团有意无意流露所言,阿四的性子,似有些刁滑,气量也偏狭些。   她们好比是海底捞登门服务而已,主人家的保姆带着优越感笑话两句,又算是个什么大事儿呢?两边的主管都没说啥,你一个小伙计跳出来非要讨回个嘴上便宜,还说得如此猥琐,成何体统。   “阿四!向胭脂娘子赔不是!”   姚欢盯着阿四,声儿不大,口气却像结了冰,绝非那种不痛不痒打圆场的主人。   阿四对姚欢,不像对沈馥之那般忌惮和讨好,但看到素来温和明悦的小主人,此刻目光如鹰,倒也不敢硬犟,于是隔着木案向胭脂作揖道:“胭脂娘子,俺是粗人,讲话冒犯,你原谅则个。俺家铺子开在春明坊东边,彼处有趣的吃食可不止猪下水,小娘子若哪日得了闲,不妨去尝尝。”   那叫胭脂的小婢子,本来两道柳眉已拧到一处,一张粉脸糊上乌云,忽地听到“春明坊”三个字,却闭了嘴,生生地将一口恶气咽了下去。   她不愿和阿四有目光交锋,只闷闷地“唔”了一声,望向姚欢,挤出一丝儿搭理的笑意,算是息事宁人了。   这家的大小女主人倒看着还行。   胭脂盘了盘主意,作了好奇之色,又主动向姚欢打问:“姚娘子,你们带来这木炭和恁大的芭蕉叶,是作甚用的?” 第五十四章 秘鲁烧烤进西园   姚欢瞥了一眼身侧的两个副手,阿四的不服,未全然褪去,美团则自始至终都埋头整饬食材,十分淡静。   姚欢心里头清楚,莫看美团年龄小,但性子和头脑,起码从这两个月的接触来看,可比阿四强,不会吃他的闷亏,更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至于那个叫胭脂的小婢子,姚欢也感到,她并不是什么仗势欺人的小姑娘,这般主动攀谈,也显示了她的分寸。   “这呀,是今日吾等借这西园宝地,临时要搭的灶。”   姚欢温言软语地回答了胭脂的问题。   胭脂越发好奇:“是做烤食?那这芭蕉叶又作何用?”   姚欢笑道:“胭脂姑娘想弄明白?那可否劳驾你,帮我问外头的小郎君们借个铲土的家伙事儿,再领我去外头转转,找个溪涧旁的下风处?”   又对美团道:“你与阿四便在此处听姨母分派,汝舟我带出去,免得他不听话。”   方才的小风波中,美团手里的活儿没停,耳朵其实一直支楞着在听,对姚欢的每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心里头明镜儿似的。   小主人不愿意弟弟跟着阿四混。   她也厌烦阿四,但不怕他,何况沈馥之就在近旁,她美团不跟着姚欢出去,没事。   美团快手快脚地捧出个垫着清香荷叶的竹编盘子,满面堆笑地,将上头几份用箬壳盛的猪肚莲子糯米糕,客客气气地分给“颜料名字姐妹团”   “阿姊们尝尝,这是俺家娘子今早新鲜蒸的,不在席面的菜式里,专门做给咱们当点心的。吾等稍后忙起来,可没功夫垫肚皮哩。”   头一份,她就献到了胭脂面前:“胭脂阿姊,吃一个,可香可香。不过呀,俺家欢姐儿要用芭蕉叶变的戏法儿,更有趣,管教你看得稀罕。”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胭脂爽快接过糕团,咬了一口。   “嘿,这猪下水做的米团子,还真好吃。”   胭脂向府里其他几个婢子由衷道。   姚欢赞许地觑了一眼美团。   真是老板喜欢的好员工呀。   兼具小蜜蜂的勤恳和小黄莺的讨喜的补台员工,与自负资历而忘乎所以在甲方面前坍台的员工,区别就是这么大!   流水潺潺,鸟雀啁啾。   胭脂带着姚欢和姚汝舟,走到百来步外的溪涧边,指着几块大石头中之间的泥地,问道:“姚娘子,此处埋灶可否?”   姚欢很满意,放下扛着的两把锹子,又命推着独轮小木车的汝舟停下,递给他一把小些的铁锹。   “汝舟,你也和我一起挖。”   胭脂看这年画童子似的小娃娃,比锹子没高多少。   她到底不是心肠冷刻之人,遂向姚欢道:“姚娘子,令弟能有多大气力呐,俺还是回去叫两个府里的小厮来吧。”   姚欢道:“力气,力气都是练出来的,我小时候,与男娃娃打架,都没输过。他挖个土,怎地就不行?”   姚欢没有诓人。   当然,那是她前一世做祖国花朵时的战绩。   没妈的孩子,人们会可怜;没爹的孩子,人们会欺负。姚欢没爹没妈,大人可怜她,孩子们欺负她。恃强凌弱这是人类幼崽们保留的兽性本能,在得到充分的教化前,对付这种兽性的,要么靠成年人的介入,要么就只能靠自己的拳头来反击啦。   且说姚汝舟听了,仰起小脸吃惊地盯着阿姊。   他与姚欢相差十来岁,记事起,阿姊就是个大人,一个温和慈柔的大人。原来阿姊儿时也曾经那么威风过呐!   汝舟这个小人精,觉察出方才在灶屋里,自己附和阿四的笑声,惹来姚欢的不悦,此刻更不敢忤逆,乖乖地抡起锹子,和阿姊一道,吭哧吭哧开始挖土。   姚欢为了在这场宴席出奇制胜,事先找高俅做了调研,知晓西园土质松泛、溪涧边多鹅卵石,才果断决定尝试一下自己的想法。   而胭脂领他们来到的这溪石间,本就凹陷,姚欢姐弟并未费太多功夫,便刨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不小的土坑。   姚欢抹抹一头的细汗,返身抱了木炭铺在坑中,用火折子点燃,一面又去卸了独轮车上的食材筐子,推着独轮车到溪边。   胭脂和汝舟跟了过去。   姚欢道:“吾等来捡鹅卵石吧,大个又扁平的最佳。”   胭脂觉得这姚家娘子是个不可小觑的角色,性子又随和,她越发起了结交姚欢、托她帮自己办事的心思,于是二话不说,躬着腰寻捡起大石块,堆去独轮车里。   坑中传来炭木噼啪的爆裂之声,燃烧得十分旺了。   “一半石头扔进坑里。”   姚欢道。   “啊?那炭火不是压灭了?”   胭脂纳闷。   “一时半会儿灭不了,但也无需烧得再旺。石块最能保温,比锅盆好使。吾等铺一层石块,垫上芭蕉叶,然后将那一大筐各色肉蔬用芭蕉叶裹了,最上头再用石头捂严实,那里头的热力,可不比灶间炉膛里的低。”   胭脂听了姚欢简短的解释,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就是,跟烧窑似的,不过是在地下烧?”   姚欢微笑着点头。   三人于是站到上风处,抛入石头,见烟气低了、明火弱了,方凑近些,迅速地铺展上一层已用井水清洗干净的芭蕉叶。   姚欢又去清溪中洗了手,伸入竹筐去,小心地将已经处理过的食材一一搬出来,摆到芭蕉叶上。   胭脂细观去,但觉琳琅缤纷。   有开膛后拿筷箸撑开的三四个童子鸡,有自背脊处斩开、绕成蟠龙状的河鳗,有一扇羊肋排,竟然还有几块缠绕着黄花菜的五花肉,皆是酱汁淋漓、豉油红亮,看得出腌渍处理得有些时辰了。   火石坑里的温度看来果然很高,姚欢一将食物放进去,就迅速地缩回手,去捏自己的耳垂、凉一凉。   待荤腥之物平放妥当,姚欢掂着锹子,轻轻铲着芭蕉叶翻卷包拢食物,一来避免汁水泄漏,二来避免肉食与上层石块泥土接触而污染。   这般精细的步骤完成后,她才招呼着胭脂和汝舟,取出筐子里的芋艿、山药和萝卜,也扔进坑中,再添上第二层芭蕉叶捂严实、不让一星半点的火力热气泄露,最后才用另外一大半鹅卵石堆叠上去。   姚欢这个做法,其实是来自上辈子的旅游经验。   公司组织去秘鲁玩,当地人的特色烹饪方法之一,就是在地上刨个大坑,加入草料烧旺,再投入石块保温,然后把猪样鸡鸭、玉米土豆之类的埋进去、盖上芭蕉叶和石块,不到一小时就可以挖出来,食物不论荤素,均已熟透,口感也很好,又比明火烤的健康。   可惜现在是北宋年代,土豆、红薯和玉米都还未传入中原,否则一起扔进去烘,才过瘾。   不过,姚欢蹲在坑边,心里头略有些惴惴。   这可是今日的硬菜部分呐。   姨母信了自己的主意,在灶间准备的都是猪杂、鸡脚等佐酒之物,还有邵郎中给写的几个素菜方子,以及汤羹和饼子。   面前这石头下面的一大堆,才是重头戏,千万别演砸了。   汝舟到底是个娃娃,心大,见阿姊再没什么活儿派给自己,便去溪边打水漂玩。   胭脂则陪着姚欢一同蹲着。   小半炷香后,她吸溜着鼻子,喜道:“姚娘子,你闻,肉香味儿浓咧。嗨呀,这法子真妙,王公本就爱林泉山野之趣,他定会喜欢。”   姚欢仿佛一名新卒,近阵意怯,还带着疑惑地问对面的胭脂:“真的香吗?”   胭脂却忽地面色肃然,慌忙站起来,目光投向姚欢身后,恭敬地行礼道:“曾四郎,苏二郎。” 第五十五章 来了,他们都来了(上)   姚欢回过头,见曾纬头戴软脚幞头、一身圆领直裰,白袍翩翩,果然又恢复了通身的静雅气,不似踢球那日如敏健阳刚的武卒。   真是教科书式的“紧衣有肉、宽衣显瘦”呐。   曾纬身边,也立着一位士,长方面庞,广额深目,双眉间还有深深的川字纹,看起来有三旬年纪了。   只是,目光里透着宽厚的暖意,那张有些风霜的面孔,便寻不到什么凄苦丧气的色彩。   而他,还牵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   高俅事先知会过沈馥之与姚欢宾客名单,因而姚欢方才听王府婢子胭脂唤此人“苏二郎”便猜到,这就是苏轼的次子苏迨了。   姚欢记得,无论是史料记载还是姨母说起,苏迨今年应该都才二十四五岁,真人略觉得老相,大约和他自小就因父亲被贬,四处迁徙漂泊有关。   苏迨牵着的小男孩,瞧来眉目与他甚肖,定是儿子无疑,也就是欧阳修的重孙子。   “四叔来得恁早?”   姚欢笑盈盈地与曾纬见礼。   曾纬点头:“初秋清气最宜人,王驸马的西园今岁又新修了石山,等不及要来观石赏秋。不过现下离重阳还远,见不到叶蘸晕霞、花染秋霜的景致。”   言罢,向苏迨若有深意看了一眼。   苏迨亦微微展颜,朝曾纬拱拱手。   “山色横倾蘸晕霞,湘川风静吐寒花”本是苏轼早年写深秋美景的一句词,曾纬引用父亲的作品,苏迨自然要表示感谢。   在今年夏天之前,苏迨与曾府其实无甚往来,与曾纬也不熟。但曾布向天子赵煦私下求情、留苏迨在京城后,正是曾纬受父亲之命,前往苏迨府上拜访、言及沈馥之从中出力。   苏、曾两家的年轻后辈,因此而熟络起来。苏迨不好去求见曾布当面道谢,就请曾纬饮了两次酒、送上父亲苏轼所藏的一方砚台。   姚欢转向苏迨行礼。   苏迨是第一次见到沈馥之的这位外甥女。   苏迨明白,若细细考量、追本溯源,自己能留京,实则与此女子亦有关。   他原就带着感激之情,因又见姚欢撸起袖子、手上还有酱汁残留,一副厨娘的模样,想到沈馥之问自己讨去的那副字,越发觉得一见如故。   二嫂这外甥女,瞧来斯秀丽,却并不羸弱,且眉间眼梢的神色质朴,父亲苏轼的书法不就是这般,有着舒展天真之风。   苏迨嘴角微抿,慢声慢气地问道:“姚娘子,你的卤鸡脚买卖还好吧?对了,怎地不见沈二嫂?”   姚欢道:“多谢二郎给俺写的招牌。姨母和家仆,此刻都在那边灶屋张罗,二郎稍后就能见到啦。”   眼前站着的可是苏东坡的亲儿子,可姚欢却没有太心潮澎湃。   只是不觉得陌生而已,好像不用字斟句酌,开口就能与他搭上话。   或许因为重量级的几位人物还没出现,又或许因为,相貌不算出众、却看上去温润平和的苏迨,给姚欢带来的感觉,不是惊艳,而是亲切,能治愈社交恐惧症似的。   亲自带娃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啊,透着一股靠谱的成熟与慈和。   不知道他续弦了没?   历史上他应该二婚了吧,依稀记得娶的还是欧阳修家的姑娘?   哎,捉急,好怀念那种掏出手机一搜就有的感觉,哪怕用百度搜个胡说八道的答案,也好歹能满足吃瓜群众的求知欲啊。   反正吃瓜又不在乎正史野史,野的瓜更香。   姚欢正暗暗开弹幕,曾纬却带着两分打趣、三分助推的口吻,向苏迨道:“仲豫,沈二嫂和姚娘子,办事利落、手艺又佳,你年底亲迎新妇之日的家中酒席,不妨请她们去做?”   哈,我就说嘛,大豪的公子,怎会就这么单着。   姚欢心道,曾四叔,你可以的,简直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你哪是纬哥,你是度娘!   她八卦之志得酬,顺杆子又马上开始兜生意、真想接下苏迨婚宴酒席这个新订单。   不料,她刚要开口,苏迨的儿子却仰起脸,拉扯着他爹的袍袖道:“阿爷,箕儿饿了。”   苏迨惑然:“箕儿,你今早不是吃了两张胡饼么?”   姚欢一怔,瞧那娃儿嘴角有些挂下来,说话时还似有若无地剜了曾纬一眼,她旋即悟到,这孩子,不愿听人谈论父亲续弦的事。   懂,懂,续弦有风险,前妻的孩子更觉警惕。这位箕儿小朋友,像你爷爷续了你奶奶那样的贤惠女子的案例,的确并非普遍现象呐。看看我们姚家   姚欢于是赶紧蹲下来,温言柔语地对那孩子道:“你叫箕儿?箕儿,你可是闻到此处肉香渐浓?你这鼻子真灵,这石头下呀,埋着各种好吃的,只是,还须半个时辰,方能挖出来美美地享用。要不,你先与俺家弟弟,在溪边玩一会儿?汝舟”   姚汝舟听姐姐召唤,巴巴儿地跑过来,眨着眼睛,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苏箕。   苏迨不过是个散官俸禄,父亲被贬、兄长苏迈要养一大家子,去岁末开始,苏迨还要托人往惠州给父亲送钱送物,故而手头很不宽裕,即使今日来驸马府赴宴,自己和儿子的衣着也十分朴素,不过求个洁净而已。   姚汝舟倒因此而没了戒心。   这个年纪的娃儿,也就只有这么点以貌取人、以衣取人的水平,他见身为宾客的苏箕,没啥富贵小公子的派头,胸中先就平顺了许多。   俗语道,恨人有,笑人无。谈不上有、谈不上无的状态下,恨与笑便都没了踪影,娃娃之间可以一同玩耍,成人之间则好像可以发展一番塑料交情,甚至能尿到一个壶里。   “俺叫姚汝舟,那边溪中有好多青虾,俺带你去捉?”   姚汝舟热情地邀约。   苏箕果然一听就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只是仍看着父亲,见苏迨慈爱地点点头,方畅快地咧了小嘴,跟着姚汝舟玩去了。   姚欢笑道:“小男娃便是这般,你带他无论去名山大川,还是古刹丽园,他们最喜欢的还是挖沙玩水,或者扯根树枝互相对打。”   苏迨闻言,心头蓦地一动。她见姚欢言语里有嗔意,眸中却是柔和之色,忽地忆起前年过世的母亲王闰之。   母亲是父亲的继室,嫁过来后,父亲第一位夫人王弗所生的儿子苏迈才五岁,母亲又生了他苏迨和弟弟苏过。家中三个男孩儿,难免闹腾,母亲却始终温柔宁和,看似慢吞吞、其实很有章法地,就将一个大家庭打理得清清楚楚。   沈姨母的这位外甥女,瞧来也是这般好脾性的女子。   可惜,沈姨母说,她志在守节,不然,娶了她的男子,该多有福气。   曾纬瞥到苏迨面上微妙变化,忽觉一丝儿芥蒂。   他隐隐意识到,自己不太喜欢见到,旁的男子对姚欢露出赞许之色。 第五十六章 来了,他们都来了(中)   姚欢的“秘鲁烧烤坑”嗯,简称“鲁味坑”里,传出的香味已经浓到叫所有人都忍不住咽口水了。   曾纬正兴致勃勃地要帮着姚欢与胭脂铲开鹅卵石,忽地望到画阁那边热闹起来。   但见栌叶褐锦缎大氅的驸马爷王诜身边,信步走着一个身量未足的大袖少年。   “定是遂宁郡王,欢姐儿,四叔要与苏二郎过去了,午时等着吃你的好手艺!”   曾纬说着,就比苏迨还急似的,招呼着小儿苏箕,三人匆匆离去。   姚欢愣怔少顷,也放下铲子,对胭脂道:“我可从未见过郡王哩,瞧一眼就回来,放心,不是明火,里头的鸡鸭鱼肉糊不了”   胭脂本就不是坏丫头,方又见这姚娘子原来竟是曾家公子的亲朋,于是更不敢怠慢,对姚欢笑吟吟道:“娘子去吧,俺且掀开几个石头瞧瞧芋头熟了没。若芋头都熟透了,肉更不会出差池。你家弟弟,俺也替你看着。”   埋烤食物的溪涧处,离灶屋和画阁,其实都不算太远。姚欢稍赶了几十步路,傍着一株大柏树,便看得分明了许多。   赵佶竟然长得像吴京!   姚欢确信,自己远视的目力没有出错。   太像了!   方廓略扁平的面庞,两道稍显倒八字的山棱眉,细长的弯月眼睛,鼓鼓的大鼻子   这位将会成长为中国头一号艺术皇帝的少年郎,今年算起来才十四岁。   可这面相,哈哈哈,活脱脱就是吴京呐。   哎,德艺双馨的表演艺术家吴京老师,为我们带来的现象级影片类型“战狼”系列,多么打鸡血呀。   一提起吴老师,大伙儿脑中就仿佛飘过一万句“明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   而三十年后靖康之耻的主演宋徽宗赵佶同学,乃一代亡国之君   不行不行,人家好歹也是我金主的贵客,我却去琢磨他丢了江山还北上受辱的未来,不厚道。   姚欢骂了自己一句,继续定睛观望那一票名流贵人们谈笑风生。   “徽宗”是赵佶死后的庙号,他做皇帝的时候,称“宣和主人”、“道君皇帝”登基前,他是端王。   而目下,他的封号还只是“遂宁郡王”尚未出宫开府,仍居宫中。这也是高俅暗地里与姚欢商量,趁今日这样宴饮的机会、将姚欢做的秘制鸡爪让赵佶吃到的原因。   “姚娘子,驸马与郡王是姑父与侄儿的关系,郡王又酷爱丹青,故而皇亲国戚里,他与驸马爷走得最近。去岁俺跟了驸马后,郡王来府里头玩耍,机缘巧合见到俺的蹴鞠本事,便叫俺陪他踢过几场,还与驸马说,待他出宫开了亲王府,要讨了俺去。俺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将鸡爪子送到郡王嘴边、再哄着他传进宫里去,姚娘子你说,俺可是在吹牛?”   此刻,姚欢耳边想起的是半月前高俅与自己说的话,眼前见到的是那赵佶身侧,高俅走得比宫里头来的内侍还近,赵佶也时不时地与高俅谈笑。   姚欢心中感慨道:高俅高国脚,我怎么会觉得你是吹牛呢?倘使我穿来的不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大宋王朝,倘使历史如后世所记载的话,五年后,你,和你现在鞍前马后伺候的那少年,人生之路,可都不只是闲散王府的主仆那么简单了。   “欢儿,你的大菜做得可妥当?”   沈馥之往溪边快步而来,人还未到跟前,已急急打问起来。   今日这样的场面,老江湖沈馥之也难免焦虑,唯恐出什么差池。   然而不待姚欢应声儿,嗅觉已经给了沈馥之答案。   “天爷,怎地这么香!”   沈馥之翕动着鼻孔,面上漾起一位资深大厨闻到好味道时、自然生发的陶醉之情。   “不只是寻常肉香,”她又补充道,“原来邵郎中给俺们的药包,用火烤来,更厉害!”   姚欢满脸喜色地点点头,上去拖着姨母的袖子,像只欢快的小黄鹂般,将她拉到坑边。   鹅卵石块已经完全被扒开,从油绿色变成焦枯褐色的芭蕉叶上,金黄的小母鸡,红彤彤的萱草豆豉五花肉,粉嘟嘟的乳羊排,洁白如玉的河鳗,每一样都冒着热气。   若再凑近细瞧,透过那氤氲升腾的热气,还能清楚地看到,不管红肉白肉,鸡鱼猪羊上,都有几处油脂,缓缓地从肌理间渗出来,晶亮莹润,恨不得叫人即刻就拿舌头舔上去接着,咂吧一口,吮个痛快。   胭脂这婢子的眼色,不逊于美团。她见今日宴会的总指挥来了,忙冲沈馥之福了一福,请示道:“沈家二嫂,婢子可要去灶屋将姊妹们叫来,将这些美味装盘献去席面上?”   沈馥之殷殷道:“对,对,你快去。王公和宾客们赏画赏得入迷,不知不觉已到眼下时辰。他们琴也不听了,就留了一个宫里来的小内侍在画阁临摹,其余人等都已入席,饮上贵府的美酒,吃上俺们准备的小菜了呢。这火烤的肉食,不要破坏它的原型,才有野趣。俺家的婢子美团,已在灶屋里将几个竹箧与荷叶捯饬得干干净净,你们呀,莫取瓷器,就用竹箧来装。”   胭脂应了,匆匆去叫人。   沈馥之蹲下来,探身在坑中寻找,翘着兰花指,将其中几个已被熏得黑黢黢的油纸包捞了出来,打开细闻,喃喃道:“好东西呐,市肆里未见过,邵先生真不是等闲之辈。”   姚欢那日去邵清家中借书,除了林氏清馔,还得了两件礼物,一件是邵清写给她的几个有典故的食谱,另一件,就是这几个香料包。   邵清当时告诉姚欢,自己祖辈原来行医时,生活在北边胡汉杂居之地,对西域胡商贩来的香料用法,亦很熟悉。   他给姚欢的,是特别适合炖煮荤菜的香料包。   姚欢再是信任邵清,也还是行事谨慎的习惯,将香料包拿回家后,便与姨母一起打开研看了。   姨母认出其中有胡椒、马芹,另三样却不识得。   姚欢全都认出来了。   胡椒自不必说,姨母口中的“马芹”原来就是后世常见的烧烤佐料“孜然”   而姨母不认得的三样,乃是干酸橙、麦拉布和肉蔻。   干酸橙就是南亚地区种植的类似青柠的果子,运到阿拉伯地区,煮沸后曝晒成棕色的干果。   麦拉布也是一种果仁,来自阿拉伯地区。   肉蔻则是类似草果一样的东西,在炎热多雨地区出产,比中原地区炖肉用的草果更为坚硬,辛香味也更重。只是,与花椒、胡椒、茴香、桂叶等调料比,肉蔻须控制用量,因其所含的肉蔻醚有迷幻作用。姚欢将邵清给的七八个小油纸包都检视了,果然每个包只放了两三颗肉蔻。   姚欢前世爱吃,也爱旅游,刚领薪水的头几年,就去穷游过中东,记得阿拉伯人的烤肉里确实常见酸橙和肉蔻,而麦拉布这种干果香料,则被阿拉伯人加入又像面包又像烧饼的主食中烘烤。   不过,现今作为一个北宋闺中女子,姚欢也只能装作不明白它们是啥,唯有建议沈馥之试用一包。   沈馥之让美团上街买了只野兔来,与料包一同煮了,当真给肉味添上了一种复合的草药浓香,教人食欲大增。   眼下,这些香料包,不用水煮,用地火来焖,温度更高又无处散泄,越发都钻入食材中去。 第五十七章 来了,他们都来了(下)   蜿蜒溪畔,高木蓊郁。   叶荫之下,数张宽大厚实的夹头榫足楠木宴桌,合围摆放。   宾主坐于桌案后的丝褥茵席之上,依次为:主人王诜,宾客赵佶、黄庭坚、晏几道、李格非、苏迨、曾纬、宇黄中。   两位女宾,宫中尚仪局领衔女官张氏,以及李格非刚满十二岁的女儿李清照,则坐在离男子们稍远些的罗汉榻上,木榻周围以杏黄色茱萸纹的锦帐围了一半。   在男宾们宴桌围出的中央空间,摆着一张更低几分的直角莲足案几,上面放有一个两尺宽的铜盆。   王诜的妾氏李淑月,先检视了一遍铜盆里雪一般的香灰是否碾压平整,方唤婢子递来一具线条复杂的木范。   李氏将木范置于香灰上,然后用纤长的金勺子,一点点挑起婢子捧着的木盒中的香膏,小心细致地填入木范的缝隙中,填一层压实,再填一层。反复三四回后,香膏终于都填入了木范中,底部应是牢牢粘合在铜盆里的香灰上。   接着,李氏玉指轻捻,以巧劲缓缓提起木范,但见铜盆底下,香膏赫然形成了绵延群山、峰峦叠嶂的图案。   这便是宋人大户人家宴饮贵客时,爱玩的项目打香篆。   今日来的都是贵客,故而,王诜令府中身份最高的妾氏,亲自来打香篆。   李氏执起火条,引燃香篆一端,片刻后,在座的宾客便闻到一股既有寒梅清幽、又有柑橘甜柔的香气来。   姚欢与姨母侍立在稍远处,拜习习秋风所赐,她们也闻到了这丝丝好气味。   “方才你还在坑那边烤肉时,我来张罗下酒菜与汤羹,听闻今日的香膏,乃鲁直先生所赠。喏,那与苏二郎比邻而坐的,便是鲁直先生。”   沈馥之向姚欢轻声道。   “鲁直”是黄庭坚的字。   这位后世公认的北宋人圈头部地位成员,亦是王安石变法以来新旧党争的受害者。尤其在“乌台诗案”中,他因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自然未逃过几个御史刀笔吏的围剿。只是,彼时,重用新党的神宗也好,新党首领王安石也好,都不算失去理性的统治者,何况贤德的曹太后还活着,连首犯苏轼也能保得一命、流放黄州,黄庭坚所受的责罚亦不算太严重。   如今的绍圣二年,小官家赵煦不过刚刚亲政,新党反扑虽势头明显,黄庭坚却因在外地做知州,尚未受太大波及。秋收前稍得闲暇,他便告假回京,探访旧友,恰好赶上了王诜的西园雅集。   这些客人中,只有黄庭坚,也是元祐年间那次西园雅集的座上宾。他与驸马王诜这多年的交谊唱酬,没什么虚浮的客套,此番赴宴之前,便兴致勃勃地遣了家仆,给王诜送上自制的香膏,嘱他酒宴之时点起助兴。   熟悉北宋历史的姚欢当然知道,黄庭坚虽然从政之路坎坷,但在学艺术上成就非凡,不仅诗卓然、书法造诣极高,而且还是个名副其实的“香痴”   早在十余年前,还只三十余岁的黄庭坚,就写下了药方帖,详细记录了制作“婴香”的配方。   “婴香”并非肇始于宋代。隋唐以前,“婴香”之名就有记载。黄庭坚不喜传统婴香方子的酷烈,加以改良,取气味清远之角沉,又去檀香之气,使得合成出的香丸焚烧时,气味淡雅了许多。   不过,就算姚欢这样的门外汉,也闻得出,今日打香篆用的香膏,既热有梅香,就应该不是婴香。   果然,一身灰绛纱丝氅的黄庭坚开口道:“故地重游,难免忆起元祐年间的情形。苏学士当年,甚爱韩魏公即北宋名相韩琦府里的一款浓梅香。仲豫啊,你父亲当年明知我有香癖,得了浓梅香的方子却不告诉我,定是因为我嘲笑他写的字,又扁又肥,宛然石压蛤蟆。”   黄庭坚的左边,坐的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李格非,右边坐的,就是苏轼次子苏迨苏仲豫。   黄庭坚与苏轼的情谊,亦师亦友,世人皆知。故而,对着可唤一声贤侄的苏迨,黄庭坚当着众位友人的面,大大咧咧开他父亲一句玩笑,没什么不妥。   苏迨对这些性情洒脱、舌毒心善的叔叔伯伯们,也不陌生,遂一改方才与姚欢交谈时的温厚,爽快地“反击”“还有此事?愚侄不知。愚侄倒是记得,父亲评黄公的字,更如树梢挂蛇。”   苏轼的书法,字形宽阔肥腴,黄庭坚的书法,字形瘦而飘逸。   果然一个是“石压蛤蟆”一个是“树梢挂蛇”当真形象。   姚欢听到这里,差点笑出声来。   没想到,史书上这些人大咖,私下互相怼起来,也是这般欢脱如幼儿园小朋友斗嘴呐。   只听席间众人,畅然哄笑一番。   王诜抿嘴揶揄道:“鲁直,你果然既鲁且直。难怪今日非要在我这园子里焚一次浓梅香,是要讨回一口气来?”   黄庭坚道:“唔,虽然我后来还是弄到了韩魏公的浓梅香方,不过,此刻诸位闻到的这梅香,不算姓韩。我去了一两味,又加了一两味,梅香之前先有桔意,岂非正和如今的节令?”   他说到这里,忽地指着面前的两碟小菜,向王诜赞道:“王公今日招待吾等的美馔,也颇有趣致呐。这猪肚、猪腰和鸡脚掌,吃来竟如老夫所制的香一般,有前、中、后三味,前味甜咸适口,中味清酸似有山楂味,后味略感辛辣。咳,王公,贵府可总算是换了厨子咯。”   都是多年老伙伴,平素亦有宴饮,王诜与黄庭坚的交情,不逊于和苏轼的。   王诜听了黄庭坚那最后一句,不又笑起来:“鲁直,莫非老夫从前请你吃酒,你从未吃饱过?”   不待黄庭坚接话,坐在王诜邻案的遂宁郡王赵佶,忽地露了少年稚气,吸着鼻子道:“姑丈,什么肉,香气这般烈。”   问话间,众人但见,穿着红、黄、青、蓝、金五色襦裙的小婢女,每人手捧一个泛着青竹温润光泽的大箧盘,上覆深碧色的大张荷叶,袅袅婷婷行至宴饮案几旁。   婢子们先端着盘子,依次给主人王诜过目。   王诜此前听高俅大致汇报过沈家的菜单。   他起初听到有猪下水鸡脚爪之类,颇为疑惑,但高俅这个人精,提到来的客人,既有黄庭坚、李格非这样的苏门中人,又有苏轼的二公子,而苏轼当年在黄州时恰恰将猪肉做得风味十足,园中宴饮,如悠游郊野,吃些外头饭食行的风味菜,既能换换口味,又是个遥念苏学士的话头,不是更好?   高俅这么一扯白,王诜想想也有道理,待看到今日头几道上来的菜式,猪腰鸡脚都不但卤得入味,而且腰子无筋膜、鸡脚无细骨,吃起来不失斯,还得了黄庭坚的赞许。更有那莴苣蕈子菘白之类的素菜,都分为猪油和豆油不同烹制,显是完全考虑到了晏几道和宇黄中那一老一小两个茹素者。   王诜已然对沈馥之与姚欢的厨艺与心力十分信任,本来都懒得细瞧那竹筐子里头装的肉食蔬菜究竟是个什么做法,唯听到遂宁郡王赵佶那声喝彩,方也发了好奇,打量起筐子里的鸡鱼猪羊来。   王诜尚未看个分明,黄庭坚已发声道:“这些肉蔬里,可是添了大食番客的香料呐?” 第五十八章 闻香大师黄庭坚和咖啡豆   “这位沈二嫂和她的甥女姚大娘子,就是妙成今日宴席的功臣。”   王诜命李氏,将沈馥之和姚欢请过来后,朗声向在座的宾客介绍道。   又侧头对沈、姚二人笑道:“黄鲁直黄公,他是个香痴,头一个嗅出,你们这烤制的鸡子羊肉里,加了西域香料。沈二嫂,还不快将你家烤肉的香料包,拿来给他瞧瞧?”   沈馥之听令,福个礼,正要回身往食车方向走,却听黄庭坚开口道:“沈二嫂留步,这些肉馔里,马芹孜然和多香果胡椒显而易见,其他的,且容老夫猜猜。”   他言罢,举箸夹起已由婢子送到面前的一段烤河鳗。   姚欢见了,暗赞,果然是鉴赏行家。   鸡、羊、猪三种肉,味道都比较浓烈,河鳗则本身就不算水族中的至腥之物,平和冲淡,且鱼肉纤维细腻、易吸收调料的气味,干酸橙等香料对鱼肉的影响,最是明显,好辨别一些。   “香痴”要炫技,众人都来了兴致,盯着黄庭坚。   只有曾纬,留了另一个心思,却往遂宁郡王赵佶面上偷偷瞧去。   方才,姚欢随着沈馥之,被王诜请过来露面时,曾纬就将在座男宾们的神色都迅速地扫了一遍。   黄庭坚和晏几道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了。李格非做过曾家收姚欢为义女的见证人,也算长辈。苏迨和宇黄中嘛,前者已将续弦的女子定下,后者那日踢球后与姚欢打过照面,宛然一块木疙瘩,无需多虑。   唯独遂宁郡王赵佶,虽才十四岁年纪,曾纬却听父亲在宫中做内官的耳目说,这小王爷的举止,很有些风流轻浮,就在今岁入夏时分,殿中省尚药局的医官,还出面给他料理了一桩麻烦事   不过,曾纬此时用了心思,才骤然发现,这逍遥小王爷赵佶,正趁着席间众人都等着黄庭坚显摆闻香识料的本事时,拿一双细长的弯月眼睛,瞧瞧地往茱萸帐那边睃去。   嗬   曾纬意识到,赵佶应是在看李格非李校书的女儿李清照呀。   说来也是奇怪,虽听说李校书这小女,八岁即能吟诗、作小令,章也写过一两篇拿得出手的,但怎么讲也是闺中千金,年纪也已不是苏迨儿子那样的小娃娃,李校书怎地将她带来今日雅集?   莫非李格非是知道遂宁郡王也会来,才   曾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个猜测,他回府后,须立即告诉父亲曾布。   做臣子的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类彰显武官员使命感的口号,台面上朗诵一下,是需要的。   但若坐到了父亲曾布这样的位置,更重要的,一是揣摩圣意,二是收集朝堂同僚之间和后宫权贵之间的各种动向。在曾家,无论是快四十岁的曾缇,还是只有二十来岁的曾纬,都被父亲曾布教导过这一点。   知道官家的心思,以及知道上下左右的同僚们的心思,你才能明白,自己怎样的行为是安全的,以及,谁会在什么时候,从朋友变成敌人,又会在什么时候化敌为友   曾纬想到此处,举起酒杯,佯作啜饮,却也往帷帐方向望去。   只是,看的不是李清照,而是,宫中尚仪局张氏。   张尚仪,今年三十岁左右,一身靛石青的小领直裰锦袍,头戴交脚幞冠,是典型的宫中女官打扮。若单看袍服的式样,与男性士区别不大,仿佛刻意淡化女性的娇柔妩媚似的。   但只要不是眼瞎,没有人会否认,张尚仪,其实是今日整个园子的女性中,最美的一位。   曾纬放下酒盏,举箸随意夹了一筷子小菜抿着吃了。   张尚仪带来的那个临画的小黄门,叫梁师成,此刻还在阁子里饿着肚子临摹雪景山水图的局部呢。   曾纬觉得,那梁师成,和高俅的机灵劲儿很像。   方才画阁中那般众目睽睽之下,梁师成,居然也能帮着张尚仪,把口信儿给曾纬带到了。   黄庭坚捻着自己白了一大半的山羊胡子,沉吟片刻,和声温语地,但口吻满是自信地向沈馥之道:“这位沈二嫂,你看老夫猜得可对,香料包里另有几样,一是如枯荷之色的柑橘干,第二样是比草果大而圆的肉豆蔻,最后一个,应是比西域那多香果略大、黑紫色的圆形果子干。”   沈馥之又惊又赞:“准,黄公说的都对!”   又对姚欢道:“欢儿,去取香料包,奉予黄公一观。”   主座上的王诜,则朗声笑道:“鲁直,你这鼻子,东海西海的香料,便没有它闻不出的?”   黄庭坚却露了自谦之色,道出原委:“也无甚稀奇。老夫素爱制香,从前惯用琼、崖二州的沉香入香方。后听在广州市舶司任职的好友说,占城今越南、真腊今柬埔寨等地亦有沉香舶来,老夫便趁拜访好友时,去广州好好地转了转。舶来的沉香皆是泛泛之品,至多不过是琼崖沉香的中下等者,但广州也不算白去了,不只看到了素馨花田,还从西域那些走海路来的番商处,见识到了各种香料。”   说话间,姚欢已取来烤肉剩下的香料包,捧到黄庭坚案几前。   黄庭坚捻起其中的麦拉布果仁,仔细闻了闻,道:“唔,就是此物,辛香味浓,烤肉甚佳。还有一种青灰色的果仁,长得与它有三分相似,却不是香料,番商一路带来,乃用水煮后饮用,说是聊慰思乡之情,老夫尝了一口,如饮黄连呐。”   果仁,苦,番商   姚欢闻言,蓦地心头一动。   今日这般席面上,她本就精神高度集中,此刻听到黄庭坚最后那句话,她陡然想到了一物。   公元1095年算算时间,差不多啊。那件东西,既然能被从非洲带到阿拉伯地区,为何不会被阿拉伯的驼队也好、商船也罢,带到东方的大宋王朝呢?   姚欢于是壮了胆子,也顾不得是否失礼,用极为小心恭谨的语气向黄庭坚探问道:“愚妇斗胆请问黄公,那青灰果仁,可是一面鼓起、一面扁平,平的那一面豁口如薏仁?”   黄庭坚抬头,又打量了一下姚欢,道:“正是。”   这回轮到黄庭坚微微吃惊了。   看不出来,这年轻轻的做炊事的小娘子,见识还挺广?   唔,大约也是给她们香料包的朋友,与她们说起的?   姚欢心中,则已对自己的猜测有了九成把握。   咖啡豆!   是的,在这个路上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都堪称发达的时代,在敞开国门对外进行繁忙贸易的大环境下,从非洲传至阿拉伯半岛的咖啡豆,很有可能也已经出现在大宋王朝的疆域内了。   只是,就算番商们自己的母国,也还没有掌握很好的烘焙技术,仅仅用热水煮,是无法获得咖啡豆风味的真谛的。   恰在此时,席间响起一个更为苍老的嗓音:“嗳,你们又是辨香又是吃肉的,可算尽兴了罢?教老夫说,既是雅集,怎能不作几首小令?”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与宇黄中坐在一起的晏几道。 第五十九章 吃素的老一辈艳词作家   开腔的这位晏几道,是仁宗朝名相晏殊的幼子。   他与晏殊一起,被称为北宋词坛父子星。   俗语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   晏殊老来又得子,十分喜欢这个在学艺术领域很像自己的孩儿“小七”   晏殊从政的时期,是政治气氛清明的仁宗朝。   明君上行,贤臣下效,晏殊对韩琦、欧阳修等人多有培养、举荐之谊,门生故吏可谓遍及京城,晏家的几个儿子又因门荫得官。   故而,在晏殊去世后的最初几年,晏家子弟生活尚可。   可到了神宗熙宁年间,一个叫郑侠的小官,因目睹民众苦难、多次向王安石进言反对变法无果,终于不顾人微言轻,与王安石反目,直接画了一幅流民图呈送给神宗皇帝。郑侠的这个举动,多少触动了神宗皇帝与王安石,这君臣二人虽对变法执拗,却在本质上对于郑侠这样有几分范仲淹底色的直谏之臣是比较敬重的,并无追究他的意思。   奈何哪朝哪代,顶层权力下,奸邪小人刀笔吏都是麻麻如蚁。郑侠终究还是逃不过被贬斥的命运。   偏偏,时任太祝这种闲散官职的晏几道,平素与郑侠有诗词唱酬往来。郑侠的政敌在郑的家中搜出一张诗笺,上面有晏几道写的诗句“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既然后世那句“春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都可以被归为反诗,此世这种春风来、繁华去的白纸黑字,也可以被定性为讥讽朝政的嘛。   晏几道于是被牵连入狱,虽经神宗出面干涉予以释放,却受罚丢官,家道越发衰败下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爹是先帝的红人,并不必然给你在新天子前亦能桃红柳绿的官运。   好在,北宋这样一个士极盛的时代,官场再是刀光剑影,人间总还有些因彼此欣赏而建立起来的情谊。   机缘巧合相识后,晏几道与黄庭坚的交情不错,两人常引酒对酌,或论时政,或写歌词,或喟叹世事无常,一起醉倒于酒肆边,翌日天亮后一看,嘿,哥俩也算幕天席地、抵足而眠过了。   而王诜,算来亦是很经受了些政治风浪的驸马爷,与晏几道有几分惺惺相惜,加之黄庭坚的穿引,晏几道与驸马府的走动频繁起来。   且说此刻的西园之中,王诜与众位来宾,领教了黄庭坚的辨香功夫,又兴致勃勃地听姚欢禀报讲解一番如何用烧炭埋石之法烤制肉食,越发因新奇而对脂香四溢、汁水淋漓的鸡鱼猪羊更增食欲,哪管吃素的晏几道抱怨游戏无聊,一时间纷纷举箸,将每种烤肉都尝了一遍。   感到舌尖与肠胃皆获得满足后,王诜才笑呵呵地安抚晏几道:“晏公莫恼,你每回来吾家宴饮,哪次写的词,未曾教吾家歌姬好好给你唱过?今日老夫亦由着你出题,这就命人去叫那个被你称作开封许合子的翠袖。”   许合子,乃唐玄宗时期著名的歌女。   王诜这么一调侃,宾客们还无甚表示呢,侍立一旁的姚欢已兴奋起来。   这个晏几道可是晏殊的儿子啊,这对叱咤大宋词坛的父子俩,什么好词没写过、什么好嗓子没听过!   能被晏几道称为大宋版许合子的歌姬,那条嗓子定不是凡人所有。   姚欢正翘首以盼歌姬出现,却见晏几道捋着胡子微笑沉吟,忽地如顽皮孩子一般,探身去看对面苏迨的食盘。   “哎,苏二郎,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与苏学士一样,很爱吃猪肉啊。”   苏迨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他是个自小就宽厚豁达的人,唯独今日面对晏几道时,有些别扭。   原因也简单,苏轼当年起复回京后,因倾慕晏几道的词坛盛名,希望通过好友黄庭坚结识。   晏几道却传话给苏轼:“举目今日朝中坐在政事堂里的紫袍大臣,一半人都算得我晏家的旧时宾客,我都没空与他们应酬呢。”   这确实有些莫名其妙。论来苏轼也是旧党,并非王安石党羽,晏几道怎么就这般话里带刺呢?   年近六旬的晏几道,大约只是落魄贵公子的孤傲脾性,无甚恶意,今日果然就忘了这茬儿一般,主动去开苏迨这个后辈的顽笑。   苏迨虽因晏几道讥讽过父亲而心存芥蒂,但毕竟顾忌长幼有序,须保持礼仪风度。   苏迨遂答道:“多谢晏公提及家父。当年跟着父亲在黄州,看父亲与母亲教当地百姓如何将猪肉煮得好吃,确是如今常令晚辈忆起的情景。”   说到这里,苏迨大大方方地望向姚欢,又道:“今日姚大娘子所烹煮的这猪肉,却以金针花裹之,平添妙味外,不知可还有其他深意?”   姚欢一听,胸中大喜。   艾玛苏家二哥,你怎么好像和我对过台词一般,话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引过来了?我正要找机会和这些大豪们显摆显摆菜里头的典故呢!   你放心,回头你二婚的喜酒让我来帮你做,一定给你报个骨折价预算。   姚欢于是再快速默念了一遍邵清教过的诗,敛目垂首,向苏迨微微一福,恭敬地回道:“这金针花,我们饭食行里头,又叫它忘忧草,意头好,用来焖肉味道更好,故而今日与小猪五花方肉一道在芭蕉叶里烤了。哦对了,它还有一个舐犊之情的典故,唐时孟郊曾有诗云: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苏迨本来不过是对姚欢随口一问,避开与晏几道再有言语往来而已,不想这黄花菜烤猪肉竟真的被姚欢说出一番道道来。   他品咂孟郊的句子,自然想到远放惠州的父亲苏轼,不由面色显了三分戚戚然。   晏几道这般老牌世家子弟,到底也是从小被父母宠爱过的,舌毒心软,此刻一瞧小苏朋友的模样,未免又怜惜起来。   他于是主动回到自己的话题上,对驸马王诜道:“花能入馔,更能入词。今日小令,吾等便以花为题吧?”   王诜是社交场合的老江湖了,既为主人,最善现场平衡,谁都不能冷落了。   小王爷赵佶乃自己的侄儿,又和苏迨、曾纬、宇黄中一样算晚辈,无需太多照顾到。而同辈里头,黄庭坚和晏几道的戏都略嫌多了些。   是该与李格非李校书应酬应酬了。   王诜遂笑呵呵地向李格非道:“李公,素闻令千金八岁即能写出锦绣佳句,就先请令千金落笔吧,什么花都成,小女儿家,不必如我等老朽般,非要写些菊花梅花之类的。”   李格非今日带着女儿来参加雅集,本就有意展示展示女儿的才气,也好教那位天家小郡王注意到女儿,往后或可带来好消息也未可知。   现下一听王诜主动给了个机会,李格非忙谦让几句,便嘱咐李府跟来的贴身小婢子,去将这词作的主题,传给锦帐那边的李清照。 第六十章 “她是我苏迨的义妹”   姚欢眼色灵敏,瞅个空当,借着去给婢女胭脂接竹箧的机会,走近那茱萸纹纱帐。   半敞开的帐中,女官张尚仪身边坐的,可是李清照啊!   岂能不好好瞧个清楚。   姚欢端着箧盘,小心地往罗汉榻上端坐的少女望去。   但见今年只有十二岁的李清照,不像开封城中常见的小少女那样梳着螺髻或者双鬟髻,而是与姚欢一样戴着包冠,乍一看,接近及笄之年的装扮了。   不过,与姚欢的深紫色包冠不同,李清照的包冠是鹅黄色,颜色明艳轻快,冠底还插了根玉叶金蝉簪子。水绿色的襦裙外,藕色镶墨绿色牙领的褙子,衬得一张尚未长开的小瓜子脸洁白如薄瓷。   多少后人都对李清照的容貌好奇,惜乎没有画像流传。然而真的看到李清照本人时,姚欢忽然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明白了一点相由心生。   这个衣着精致的少女,其实但看样貌,无非清秀柔和而已,京城仕宦或殷富人家那些营养良好、不受日晒雨淋之苦的大小姐们,大部分都有这样一张五官匀称、肤质细腻的面孔。   但她小小年纪,便自然地带有端静沉稳的神态,而目光中那种浅浅的镇定英气,和偶尔神游、心远地自偏的洒脱,其复杂生动的程度,竟并不逊于主桌上那些几十岁的男性坛巨擘或王侯贵胄。   在男权色彩浓到发黑发紫的封建时代,那些凤毛麟角的杰出女性,就算考虑家世背景或者神奇鸿运的加持,其本人必定也是具有出众的天赋和独特的心性的。   在姚欢看来,李清照的外表,完全无须用妍丽、姣好、明秀、风姿乍现之类的词汇来形容,因为这些词汇不仅俗媚浅薄,而且并不是重点。   这个将要迈入豆蔻年华的小少女的气韵,完全比她的容貌更值得人瞩目。   任何一个具有生活经验的成年人看到她,都会相信,她将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一个积极的体恤者,一个平静而精准的表达者。   此时,女孩李清照,并不知道在离自己十来步的地方,有个意欲在开封城乘风破浪发家致富的穿越姐姐,正如此用心地窥视着自己。   她听到家中婢子传来的命题作,轻轻“唔”了一声,似乎就进入了构思状态。   王诜府里平时伺候笔墨的小史,麻利地在榻上矮几上铺展好房用具。   李清照选了一支笔,向邻座的张尚仪见个礼,便蘸了墨,在纸上疾书。   不多时,词成,付予李府跟来的家婢。   小婢子捧着词作来到主桌。   王诜笑道:“李校书先看看?”   李格非谦谦地摆手:“不看啦,小孩子家写的顽意儿,众位伯叔世兄,姑且一听。”   王诜于是瞥了一眼那个很得晏几道喜欢的歌姬翠袖。   翠袖忙款步上前,接了李家婢子手里的词笺,在酒席边专设的位置坐定,置词笺于案几上,又玉臂轻舒,抱起琵琶,叮铮拨动,试了试音,便对着李清照的新词唱起来。   原来是一首鹧鸪天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翠袖的嗓子,果然极赞。   初开腔时细婉柔悦,低音稳得好像松下青石。   待唱到“梅定妒,菊应羞”时,调门上去一层,却无酷烈倨傲之意,仿如花香因风而更加鲜明沁人。   姚欢听得入了迷,待琵琶声与歌声停了,她才醒过来,回味回味歌词,自叹上辈子浅薄,宋词这颗中华学皇冠上C位区域的明珠,竟未细研过,都不知道小李同学写的是个啥花。   暗淡轻黄体性柔难道,就是今天包猪肉用的金针菜?   却听晏几道已带头鼓掌:“妙极,好词!老夫徜徉词坛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桂花写得这般气韵生动、盖过菊梅。”   啊原来是桂花,失敬失敬。   姚欢啐了一口自己。   “情疏迹远只香留,画阑开处冠中秋”人家李清照小妹妹写得并不佶屈聱牙,可不就是桂花。   对了,很快就要进入桂花盛放的时令,不知道宋人有什么用桂花做的菜肴糕点。   七夕时看到满大街都在卖白白胖胖的莲藕,却不见食摊上有糯米藕的做法。如此,我岂非又能试做一个新点心来卖桂花糖汁糯米藕片   且说晏几道夸完李清照的词,就像KTV里那种被新人激发了斗志的麦霸一样,亦招呼王家的小史呈上纸笔砚台,眯着眼睛,手起笔落,顷刻间也写好了一首词。   那歌姬翠袖接下词笺,细细一瞧,脸上蓦地现了赧色。   不过到底是顶级工团女歌手,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微微一笑,又抚着琵琶低吟浅唱起来。   这回的词牌是碧牡丹。   “翠袖疏纨扇。凉叶催归雁。一夜西风,几处伤高怀远。细菊枝头,开嫩香还遍。月痕依旧庭院。事何限。恨望秋意晚。离人鬓华将换。静忆天涯,路比此情犹短。试约鸾笺,传素期良愿。南云应有新雁。”   词的开头就嵌了翠袖的名字,难怪她神情会有羞怯之意。   宋词都唱得很慢,容易听清楚每个字。   姚欢连懂带蒙,也明白了一大半都是些啥字,不由暗道,和先头小姑娘李清照清新的咏物歌比,晏几道这词,一听就是出自老司机之手的撩情之作呐。   这老先生,莫不是想问驸马爷讨得那个叫翠袖的歌姬去?   王诜是翠袖的主人,不好说什么,宾客中资格最老的黄庭坚遂开口笑道:“宴公,你这词,句不对题呐。词牌是碧牡丹,词中一句细菊枝头有香气,就算是以花为题了?”   晏几道辩解道:“李校书的千金今日桂花词一出,吾等老朽再写不出佳句喽。正值夏去秋来,这悲秋怀远、一寄相思之作,岂不也应景?来,谁再来写一首,莫闲了翠袖的好嗓子?”   席间众人,虽然都会吟诗作词,但老一辈饮了酒吃了肉,难免犯困疲沓,小一辈的,其实个个都有些厌烦晏几道的倚老卖老,故而谁都没有马上去接话。   晏几道此刻,也是醉意渐浓。   喝醉了的男人,如果不去老老实实地睡觉,就会特别爱掼派头。   只听晏几道咕哝一句“噫,怎地无人再搭理老夫”   忽地指着姚欢道:“嗳,那位特别会烤肉的小娘子,你来写个词。”   姚欢一惊,脱口而出:“晏公恕罪,俺没读过几日私塾,于诗词之事一窍不通。”   “嗬嗬,长得好看的女娃娃最爱诓人,你方才不是还引了唐人孟郊的萱草诗吗?快,写一个,就接着老夫方才那阙碧牡丹,再写一个情人怨遥夜、竞夕起相思。”   晏几道大着舌头的话音未落,众人便听得“砰”地一声。   只见坐在他对面的苏迨,将酒盅放下,起身向他作揖,面色肃然道:“容晚辈替义妹禀告晏公,义妹实已算得出阁,她夫君乃秦凤军军校,捐躯于宋夏洪德城之战,义妹乃为夫君守节之人,若无意去思量艳情小令,也请晏公体谅。”   苏迨此言一出,无论是一旁正愁如何替姚欢解围的沈馥之,还是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的姚欢,皆是大吃一惊。   曾纬更是剑眉紧拧。   苏家二郎,什么时候认姚欢做义妹了?   看不出来,这温水般的书呆子,为了英雄救美,反应倒颇快呐。 第六十一章 今宵多珍重   最怕气氛突然安静。   在座的一大票人,不论贵胄豪,还是青少年精英,就哪怕是各位小厮婢女吧,也没一个是真傻的,焉能听不出苏迨尽量维持谦和的语气下,是忍都忍不住的愠怒。   小苏学士,本来就因父亲的往事,与晏几道不太对付。   再看他质彬彬又自高格调的气质,估计非常不喜晏几道那几分借酒撒欢儿、拿女子活跃气氛的作派。   何况,沈、姚娘俩,的确可算有恩于苏二郎。   而晏几道,眼角嘴边的欢意也倏地消失了。   他改变了自己从酒宴一开始就保持着的放松姿态,挺直了背脊,盯着苏迨,目光里尽是参研玩味的色彩。   这些后辈,他们把他当成什么了呢?   他们真觉得,他晏小山继承了后蜀花间词派的风格,就在品性上也变得风流无度、为老不尊了?   苏迨呀,你的父亲,苏轼大学士,东坡大居士,难道脱下朝服的时候,就只会种萝卜炖猪肉,就没有几分弄词赏色的风流劲儿?   你家那位叫王朝云的小娘,是怎么跟了你父亲的,你苏二郎心里没个数?亏我方才想到你父亲去岁又被远放惠州,还起了三分怜意。你对我的不敬倒是如夏日骤雨般,说来就来。   不过,晏几道虽对苏迨的出言颇为不悦,瞟到姚欢缩肩垂袖地立在那里,又的确有些不忍。   不知者不为过,老夫哪里欺负她了?   晏几道一把年纪,自负眼光老辣,他看这清秀漂亮的小厨娘,跟着她姨母忙前忙后挺大的热乎劲儿,如何瞧得出半分孀妇的哀戚颓怨劲儿?噢,苏二郎这么一说,再细观她那打扮,倒的确是暗沉老气的,不似青春小娘子般鲜艳。   晏几道脸上那些皱纹,总的来讲仍是和气地舒展着的,但他是长辈,对苏迨这般有些当众拂他面子的行为,亦不愿主动放低了姿态。   他干脆就沉酽酽地“喔”了一声,继续盯着苏迨,也不发话,倒要看看这后生如何收场。   姚欢此时已回过些神来。   她暗道,我去,好不容易将喜大普奔的局势坚持到宴会尾声,我们乙方却因为小事把甲方爸爸的贵客得罪了,这次项目前功尽弃不说,以后京城权贵圈儿里的家宴下午茶之类大肥肉订单,我和姨母哪里还接得到哇!   至于这位晏几道晏老前辈,嗨,讲真,他这类人在酒桌上的表现吧,姚欢上一世,和同事们陪大小老板做项目应酬的时候,就没少见。   甭管国企民企还是机关事业单位,在觥筹交错的饭局上,位高权重,或者哪怕位不怎么高、权也不怎么重的中老年男性,一喝酒,就会豪情万丈,浑身闪耀着“我就是C位大咖”的人性光辉。   要么是“最近我读了几本好书,必须和你们说说”要么是“来来来你们都听我分析一下中美关系”要么是“现在的年轻人不行啊,想想我们当年”要么是“王秘书把我手机拿来,我要给市里的谁谁打个电话”   这么一想,回头看看晏几道,人家格调真的也不算低,就是请女孩子一起写个词,既没说段子也没灌酒。   姚欢想到此处,又看到姨母紧张里透出几分内疚,苏迨肃然里掺着一丝倔强,晏几道好整以暇的面容中隐隐露着寒凉,驸马爷王诜想说什么又似乎还在斟酌,曾纬曾四叔望向自己的目光交织着挂念与无措   咳,多大个事儿啊,不就唱个歌儿嘛。   人家翠袖姑娘,天仙似的工团台柱子,不也大大方方唱两首了。我一个过来做饭的厨娘,还端什么臭架子。   成,各位叔伯兄弟,好歌献给你们!   姚欢于是抬起头来,先向苏迨婉婉道:“多谢苏家二哥,国事在先,家事在后,既已天人永隔,又得亲朋开解安慰、收留照拂,小妹已释怀不少。”   旋即,她又转向晏几道,恭敬道:“晏公,愚妇的确不懂词令之格律意境,硬写,也写不出半个字儿。但方才晏公说到离人怨、相思苦,倒教俺想起在秦州时,听南来商客的妻女唱过一首别离怨的歌子,今日便也学着唱一段,但愿不污了诸公的耳朵。”   苏迨凝眸细观,见姚欢神色平静淡然,倒也未觉得自己替她出头太唐突了些,而是转了宽和的容色,冲姚欢点点头,坐了下来。   晏几道觑着苏迨,心中“嗤”了一声,面上则立刻现了兴致,冲王诜与黄庭坚笑道:“南国的民间歌子,应也是极好的。只是既无词牌名,翠袖亦弹不得,就有劳这位小姚娘子直接唱吧。”   姚欢于是福了个大礼,大大方方向翠袖讨了红牙。   这红牙,姚欢在汴河边叫卖鸡爪时,看街头艺人用过,其实就是两片檀木做的打节奏用的板子。   她清了清嗓子,试打了两下红牙木板,开口唱道:   “愁看残红乱舞,忆花底初度逢。难禁垂头泪涌,此际幸月朦胧。愁绪如何自控,悲哀都一样同。情意如能互通,相分不必相送。抛下愁绪,今宵请君多珍重。何日重见,只恐相见亦匆匆。怀里情人在怨,相爱偏不能容,情人无言地哭,心怎不隐隐痛。”   竟是陈百强的今宵多珍重!   姚欢唱着唱着,就把自己唱出情绪来了。   陈百强是她最喜欢的歌手。而今宵多珍重则是陈百强的歌曲里,她最喜欢的一首。   她喜欢陈百强唱歌时的淡淡隐忍、浅浅温柔,喜欢今宵多珍重里欲语还休的歌词意境和极富节奏感的轻盈旋律。   她甚至觉得,在这公元1095年的大宋雅集上,能够不给现代人跌份、稍稍能与顶级宋词匹敌的,林夕方山都不行,只有郑国强填词的这首今宵多珍重。   更关键的,这是一首粤语歌!   偏于一隅的广东,甚少像中原地区那样经历战乱,故而千年后也仍然保留着大量汉唐时的语言与化习俗。后世粤语方言的语音体系,与切韵音系有着工整的对应规律,可以理解为,粤语的面貌,和隋唐时汉语面貌接近。而真宗时期的大宋重修广韵里标准的许多发音,在后世的粤语里都能找到。   姚欢唱第一句“愁看残红乱舞,忆花底初度逢”时,那叫翠袖的歌姬就已经听懂了。   但她于听歌词之外,更在揣摩姚欢唱的旋律。   翠袖喜欢这个在男性权威们面前不卑不亢的小厨娘。而姚欢唱歌时的投入与真挚,更让翠袖想起她那位在城东柳陌花渠间谋生的好友   会唱歌的人,对于旋律的走向总是十分敏感。翠袖听着姚欢这首歌差不多要结尾了,忙抱着琵琶抬了抬身子,指指琵琶弦,示意姚欢,自己可以为她再伴奏一遍。   姚欢会心一笑。   她上辈子,业余可是考到了古筝九级,当然明白,翠袖这样真正精通乐器的人,听一遍就能扒谱,并不稀奇。   今宵多珍重只用1、2、3、5、6写成,没有4和7,更没有半音,就是汉族五声音阶,旋律节奏感又强,最适合琵琶、古筝这些拨弦乐器。翠袖玉腕一抬,丝弦叮铮,一段完全不走样的旋律便响了起来。   姚欢冲她畅然一笑,如遇知己般走到她身边,又开口唱第二遍。   琵琶声声如玉珠落盘,歌喉曼妙如春莺轻啭。   一时之间,在场诸人,都在双姝献上的歌乐中,听入了迷。   楠木案席后,曾纬盯着姚欢,觉得自己头一次,对这梅妒菊羞的、桂花般清甜的小娘子,有了认真的渴望。   而在这酒宴气氛渐渐回归缓和畅然之际,人群背后,王诜家的小婢子胭脂,听到“何日重见,只恐相见亦匆匆”一句时,再也忍不住,赶紧低头,让那涌出眼眶的两滴泪,无声而迅速地,落在泥土上。 第六十二章 跳槽的小内侍   小内侍梁师成,从画阁走出来透口气时,西园雅集的宴席已结束。   他望见溪边长案处,王诜府里的仆妇们忙碌收拾,才忽地感到那种慌慌的饿意从腹中窜上来。   梁师成转身走回阁子里,抓起瓷碟中的碧涧莲蓉米糕,塞进嘴里猛嚼几口咽下,满足地“呵”了两声。   驸马府的点心,真好吃,不知比比宫里的如何。   自净身入宫,我还没吃上过太后或者官家赏的糕点呢。   梁师成落寞地想,又一只手小心地接着米糕屑,踱到案几边,盯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临摹画作欣赏。   蓦地,一个柔悦中透着威严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梁书记画完了?”   梁师成忙转头,躬身向声音的主人行礼:“张尚仪,小的刚刚画完,实在是饿得狠了,才”   一见张尚仪身边竟还站着遂宁郡王赵佶,赶紧又将脑袋伏得更低些:“郡王,小的,小的是翰林院书艺局梁师成,给郡王行礼,郡王安康。”   尚仪局张氏,锐利的目光顺着自己高挺的鼻梁溜下来,落在梁师成的网纱冠帽上。   “梁书记,你是跟我来临画的,又不是去开封府坐牢,若饿了,这些点心自可随时拿来吃。”   “回张尚仪,小的见到荆浩这风貌雄浑的雪景山水图,就好像见了仙界神物,一临起来,哪里还舍得挪开眼睛,画完了,才,才觉得饿。”   张尚仪听了,眸色一松,眼底泛上来的森然之气渐渐散去,转向身侧的遂宁郡王赵佶道:“郡王,他就是书艺局郑待诏提起过的姓梁的孩子。”   她眼锋瞥了一眼梁师成,又瞥了一眼案几上的画作,对赵佶补充道:“身子骨是弱了些,但那笔字,那手画,在宫里头,莫说是读过书的都知内侍们,便是翰林院的待诏,也不敢小觑了去。”   十四岁的遂宁郡王赵佶,微微一笑,款步迈过来,细看了一番梁师成的临摹之作,亮出还带着几分青嫩之气的嗓子,开腔道:“确实不错,你再写几个字,本王瞧瞧。”   梁师成忙掏出雪白的帕子揩干净手上的米糕屑子,提笔蘸墨,微微凝神思忖,便写下一串儿字。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赵佶俯首一观,笑得更开:“看不出来,你小身子小骨的,倒喜欢苏学士这豪气干云的词句。唔,本王怎么瞧着,你的书风笔韵,也有些像苏学士的字呢?方才那黄庭坚形容作什么来着?石压蛤蟆,哈哈,哈哈唔,不过,本王还是喜欢细瘦轻逸的,顶好如青竹之骨,字形里透着画意……”   梁师成怯怯地道声“是”   他的一颗心,实已跳到了嗓子眼。   张尚仪所说之事,能成吗?   却听张尚仪婉婉道:“郡王也觉得这孩子的字,有苏学士之风?咳,翰林院不止一位待诏这般说过。更稀奇的是,今日我带他来王公府上,王公见了,竟觉得,他连长相,都有些像苏学士。”   赵佶闻言,带了几分轻蔑的语气道:“姑父这话,幸好未曾教那苏二郎听去。张尚仪也看到了,那苏二郎,认的什么义妹被晏公多瞧一眼,他都要跳出来,猫儿炸毛似的。姑父若说他父亲和宫里内侍一个相貌,他还不得拂袖而去呐。”   赵佶因一早来时就答应了姑父王诜,将那来骂山门、却险些被枣儿噎死的公主乳母捎带回宫,故而散席后,滞留园中再徜徉景致一番,顺便参研参研西园的那些假山造景。   这个黄公、那个晏公的走后,赵佶向王诜讨要李清照留下的桂花词,却被王诜若有深意地回敬一眼、婉拒了。   赵佶故而少年心性上来,背地里非得揶揄姑父王诜几句。   梁师成仍是低着头,只暗自品咂。   这遂宁郡王,果然和张尚仪不太生分的样子。嗯,不仅不生分,甚至可以说没什么避讳了,在一个五品女官面前这样编排自己的驸马爷姑父。   他正思忖着,赵佶忽地压低了声音,与张尚仪道:“尚仪到底是看着我长大的,明白什么样的小厮,才配得做我的身边人。那高俅,姑父似乎很倚重他,我就先不开口了。这一个能写会画的嘛”   赵佶将袍袖背到后面,弯腰去逗梁师成:“哎,你瞧你这战战兢兢的样儿,张尚仪这般和气的,你跟她出来都不敢怎么吃东西,定是在翰林院被欺负惯了。不如,来本王身边伺候着吧?”   梁师成如闻天籁,简直不敢相信。   他倏地抬头,望向张尚仪。   但见这已到中年却愈加美貌动人的五品女官,面上现了慈色道:“傻孩子,还不给郡王磕头。”   入了申时正,风中的凉意陡增。   毕竟夏去秋来了。   曾纬骑着雪青马,走了百来步,对跟在身边的曾府小厮道:“你先回府,我须跑一趟国子监。”   这小厮是个极为伶俐的,知道四郎定是有什么事要办,不让下人跟着,遂喏喏道:“四郎今日吃了酒,骑马务必小心,若有什么闪失,小的只怕要被揭去一层皮哩。”   曾纬略有些不耐地冲他挥挥手,小厮忙伏在马背上行个大礼,一抖缰绳,策马离开。   曾纬瞧他跑远了,翻身下马,牵着爱驹闲步而行,又走回了王诜府邸附近。   他站在一座小寺门口槐树下的食摊儿后,遥遥望着王府前的情形。   先是张尚仪出来,带着那个怀抱画轴的青衣小内侍,钻进马车。   片刻后,王诜陪着赵佶和一个白发老妪,亦步出门来。那白发老妪,想必就是今日高俅说起的公主乳母,现下望去,这老妇捡了一命,竟还是气未消似的,径直登上了遂宁郡王的雕车,倒是遂宁郡王,还回头与王诜作揖道别。   曾纬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到沈家人出来。   他看到沈馥之满面喜色地与高俅说着什么,姚欢则安静地跟着,有些缩脖子佝背的姿态,略显得精神不济。   她是穿少了觉得冷,还是忙碌一天太累了?   曾纬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纤丽的身影,默默地猜测。   他多希望,此刻看起来自由来去的他,回到这里,是在等她。   带她去东大街的夜市逛逛,或者去汴河边看看那些灯火通明、恍若仙舟的游船。   或者带她去帽衫儿店,挑几件衣服首饰。   她每次出现在他面前,穿得都像个不够颜色画的摩喝乐泥人儿,就算头一次去曾府,穿的锦衣,也是暗沉沉一片。   她若换上这个年纪的女子常穿的水红杏黄湖绿的衫子褙子,比如今日李格非那千金一般,定会更加好看。   曾纬胡思乱想一番,直望见沈家的骡子车也走没了影儿,才轻轻叹口气,离开了大槐树,去见他要见的人。 第六十三章 曾纬暗会张尚仪(上)   曾纬踏进这间不大不小的正店酒楼,开封城临近傍晚的街市喧嚣声,就被隔在了外头。   店的一楼只摆了五六张桌子,其中两张,还隐在几幅设色绢画屏风后面。   店里的摆设与餐具,从梅瓶到碗碟,无不透着精致。靠墙的案几上还焚着香,也不知是哪个贵胄之家传出的方子,清淑如莲,教人乍闻之下,仿如泛舟荷塘。   曾纬进门时,就迅速地扫了一眼。   一楼只两桌客人。   一桌是三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个腰间拴着牙牌,显然是为另两个锦袍商人在说合交易。   另一桌是一对中年夫妇,衣着亦富贵体面,夫人正抬手为夫君斟酒,腕上的白玉镯子泛着莹润的光芒,瞧着不是凡品。   这是此间酒楼的常态。   不扎彩棚的门廊,不站在门口吆喝的伙计,食桌稀疏的摆放方式,门口一望便知造价不菲的陈列装饰,无不高傲而冷淡地向外传递着信息:酒楼的主人不太在意买卖是否能谈得上兴旺二字。   今日的两桌客人,说不定,也是反倒看中了此类饭馆的清净少客,才落座的。或为了谈生意隐蔽些,或为了琴瑟和鸣的一顿晚食不受大酒店那种笑闹声的打扰。   店里的小伙计看清是曾纬,迎上来轻唤了声“四郎”曾纬闷闷地应了一声,目光转向楼梯,小伙计会心,禀道:“贵客在上头。”   伙计引曾纬上楼,在雅间里坐了,又问:“四郎用些什么?”   曾纬怏怏道:“吃了一天了,刻下什么都吃不下,你煎一碗浓茶来,我醒醒酒。”   反正是自己家开的饭馆,别说进了包厢只喝一碗茶,就是什么都不喝、直接躺下睡觉,小伙计也不会说什么,还得殷殷地拿来丝被。   当然,曾纬不是来喝茶,更不是来睡觉的。   伙计端来茗茶、又退了出去后,雅间内的木栅轻轻一响,尚仪局张氏从隔壁那间走了进来,坐于曾纬对面。   “我今日在西园瞧着,四郎的胃口还真好。不过,那个小厨娘,烤肉的手艺确实不错,我也吃得比平日里多些。”   张尚仪说话的时候,下巴颏稍稍翘了起来,眼神也不像在雅集上那么端严冷冽,而是透着若有似无的一丝妩媚。   曾纬碰触了一下她的目光,立刻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皮,端起茶盏啜饮起来。   这张氏确实姿容动人,难怪父亲……   张氏又意味深长道:“曾家,挺爱收义女的。”   曾纬两道剑眉蓦地拧了起来,神色肃然道:“张尚仪有话要我带给父亲,便直说吧,再拖些时辰,宫门关了,张尚仪莫非想回我曾府就寝吗?”   张氏不由笑了,仍想呛一句“曾府的门可比宫门还难进”忽地又觉了然无趣,终究忍了这曾家四郎的嘲讽。   “四郎,”张氏敛了笑容,正色道,“曾公如今也是御前红人,想必常朝后在政事堂的奏对,也瞧出,官家龙体有恙。”   曾纬盯着茶盏,淡淡道:“愿听尚仪指教。”   哪朝哪代,天子的健康都是国家机密。宫里的女官和权臣的儿子,坐在一道议论天子的身体情况,就算不掉脑袋,也可以发配去边关挖煤了。   但是,曾纬明白,自己与这女子隐秘地相会,不就是为了来听这些吗?   替父亲来听。   曾纬能感到,父亲对于留在身边的两个儿子的使用方法,大相径庭。大哥曾缇仕途无波无澜,朝堂上下看来都不过是个中规中矩的官二代,且眼瞅着过四十了,也没什么大的实职在身。外头瞧来,曾布对于长子曾缇的态度,和章惇、蔡京那种拼命让兄弟子侄去官家跟前露脸的情形,不是一个路子。   父亲曾布这么做,是不让小官家赵煦起疑、也不给御史政敌们把柄。   而对曾纬这个幼子,曾布显然是寄予厚望的。   天资、年龄、尚未婚配的状态、与父亲的亲密,这些都是曾纬自信能成为父亲在仕途上真正的心腹的理由。   每次一想到这一点,曾纬就会将对于母亲风光其外、殇情其内的怜悯,以及对于虚伪冷酷的大家庭的厌恶,渐渐抛诸脑后。   他只需坚定地利用投胎的运气,知趣而尽力地往上攀升就可以。   有朝一日,当他也穿上紫袍配上金鱼袋,坐在政事堂里为龙椅上的人出主意、甚至左右那人的国事决策,他曾纬便是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权力能够带来自由,为所欲为的自由,曾纬深信不疑。   张尚仪玩味着曾纬的眼神。这种看起来赞许谈话对象的能力、实则为了更好地让她工具化的眼神,和他父亲是那么像。   然而有什么办法,她张玉妍,从十几岁起,就沉迷于这样的眼神了。   一个小小的孤女,臣服于、依赖于这样的眼神的主人,只是宿命而已。   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吧,反正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张尚仪闭上眼睛,似乎在稍稍清理思路与信息的表达方式。   “孟皇后,自打为官家生了小公主后,到如今两年多,官家从未宿在皇后寝宫。倒是刘婕妤那里,一旬要去三四趟,向太后通过官家的乳母婉转说了几次,官家置若罔闻。就在前几日,我的人打听来,刘婕妤很有可能又有孕了。”   曾纬眉头一挑。   最后那个信息非常有用,要不是宫里有张尚仪,父亲这样的外臣,不可能那么早知道。   曾纬于是道:“父亲想知道,向太后和朱太妃的情形。”   张尚仪撇撇嘴,依然是冰冷的语气:“向太后喜欢孟皇后,朱太妃喜欢刘婕妤,官家的嫡母是向太后、生母是朱太妃。高太后还活着的时候,喜欢向氏而不是朱氏。官家还有个同母弟弟赵似,而今官家不但身体不好、还不听向太后的话,独宠刘婕妤,虽然还没到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地步,可在向太后眼里,官家的身子骨儿,就是叫这缠人媚人的刘婕妤给耽误了的。”   曾纬一怔,莫名感到一阵烦乱。   这烦乱,不是来自于张尚仪阐述的这一通乱麻似的天家血缘和亲疏关系。曾纬既然日常领受父亲的灌输,早已熟稔当今天子赵煦和几位母后母妃、嫡妻妾氏的恩怨,听来并不费力,也不难从中得出正确的判断,去回禀给父亲。   他烦乱,是因为,张尚仪过于浅白直率地陈述小官家春帐里、龙榻上的这些韵事,到底教他不可避免地联想到那些画面,进而仿佛从腹中升腾起一股又一股难以遏制的火焰。   原始的欲火。   官家赵煦,今年不过十八九岁,比自己还小上三四岁,已有了如此缠绵于女色的丰富经验。他曾纬,虽也在秦楼楚馆中经过人事,只是和天子比,或者哪怕与京城同龄的贵胄子弟比,确实过得像个和尚。 第六十四章 曾纬暗会张尚仪(下)   张尚仪此时,倒仿佛已敬业地进入了顶级线人的角色,未意识到曾纬的心绪变化。   她微微沉吟,分析道:“幸蒙天家恩沐,我如今在六尚局里,也还算个有品级的女官,能在禁宫里四处走动走动。”   “孟皇后出身世家,性子温婉,仪格方正,即使不像高太后那般有女中尧舜之风,做个贤后不成问题。”   “刘婕妤本是个宫娥,面若天仙并非虚名,心如蛇蝎却还谈不上,依我看倒是个头脑不中用的,不然也不会如此嚣张跋扈、不知收敛。不过,这样的人,章惇才看得上嘛。”   曾纬一段段地听完了,终于抬起眼睛,眸子里流淌着二分复杂的笑意。   他轻声道:“章相公素来自诩是一流人物,其实量狭苛酷,格局不高,又沉不住气,看上刘婕妤做棋子,也不稀奇。哪像我父亲欣赏的人”   张尚仪“嗤”了一声,不屑去接情郎儿子这拙劣的恭维。   她只继续说事:“章惇以为,自己与刘婕妤、朱太妃同进退,便是顺了官家的心思、总有一日能斗倒你父亲、独自受宠于官家。我倒与你父亲的看法一致,官家年轻轻便是这样一副身子骨,后宫乃至前朝的题眼,其实仍在向太后。朱太妃莫以为他还有个亲儿子赵似。赵似身体康健,又与官家是一母同胞,才更叫向太后忌讳。四郎,我反正是个孤女也没有九族可诛,今日忤逆的话便由我来说一句,倘使官家真的过早迎来大限之日,章相公和朱太妃,难道还能替代向太后立新帝不成?”   张尚仪说到这里,忽地分外舒心地笑起来。   “哎呀,民间都只道宫墙里头,是如何阆苑仙境,只有我这般左右是爬不上龙床的深宫听差之人,才晓得仙障之后,处处污水横流。”   曾纬掂量着她刻薄的语气,反倒放下心来。   无欲则刚。   而眼前这个女子,带着那么重的心魔,对刘婕妤这样由九五至尊的夫君光明正大地宠爱着的妃嫔,必定充满怨气与妒忌,不大可能再反水到刘婕妤的支持者那边去了。   莫看她每次与自己见面,言语里总是透出对父亲的隐隐抱怨,以及对曾府不知道是爱多些、还是恨更多些的态度,她其实,一辈子也离不开父亲的使唤。   事实证明,她已经成为父亲与政敌章惇好好斗上一番的妙棋了。   父亲怎么那么牛呢!   仅此一点,刚愎自用的章惇,就不如父亲会用人。刘婕妤在明处,张尚仪可是在暗处的,明处的人用起来风险大,暗处的人,只要她不反水或者不暴露,可以用很久。   张尚仪那句“你们曾家就爱收义女”曾纬现在想来,觉得还挺贴切的。   曾纬刚要开口再问细节,却见张尚仪兀地来提了茶壶,往曾纬用过的杯中斟满了茶汤,拿过去自自然然地喝了两口。   曾纬一惊,警惕地盯着她。   张尚仪嘴角婉媚地一抿:“怎么了?四弟,你在襁褓中时,我还给你喂过米糊呢。你吃不下的那小半碗,你母亲不是也常教我去吃干净。如今我与你同饮一杯淡茶而已,你倒觉得别扭了?”   曾纬皱着眉,无言以对。   张尚仪丰润的红唇上留着湿漉漉的茶水痕迹,映入曾纬眼帘,刺激得他刚刚压下去的那股火,又窜了上来。   不知怎地,他想起姚欢的模样,想起她面对他,脸孔热得红扑扑的,笑吟吟地张口叫他“曾四叔”   欢儿的嘴唇,比张尚仪薄些,也不像张尚仪这般涂着艳丽的口脂。   但欢儿的嘴唇,更令他心智迷离。   因为,那副双唇,是稚拙可爱的,哪里如这张氏的嘴边,永远挂着一丝揶揄的削刻的嘲意。   张尚仪放下茶盏,生了几分欲酬壮志的口吻道:“大逆不道的话儿,我可不是只说来过过嘴瘾的。你回去与你父亲禀报,我呀,在宫里头相中一个帮手,一个将来或许能成个人物的小内侍,早些时日里,就哄得遂宁郡王要收他去,今日,成了。”   曾纬道:“内侍?可是今日去王驸马府上临画的那个小黄门?”   张尚仪道:“就是他,叫梁师成。在翰林院书艺局总是被人欺负,有一次被我撞见了,替他出了回头。他要拜我做干娘,这福份,我领了。既然私下里成了母子,他有些体己话儿便说与我听。他说他亲娘送他入宫时,才告诉他,亲爹是谁。”   “谁?”   “是苏学士。四弟,你说有趣不?”   曾纬大惊,瞪起了眼睛。   张尚仪摆摆手:“咳,前朝也好,当朝也罢,这些人名士里头,外头莫名其妙冒出个一儿半女,哪里算个事?你父亲,和苏学士一样是嘉祐二年的同榜进士,不也风流成性么?”   曾纬语塞,完全不晓怎么接。   张尚仪却又恢复正色:“目下,这个叫梁师成的小内侍,是不是苏学士的骨血,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跟上遂宁郡王了。而遂宁郡王,不管章惇那个多嘴多舌的老家伙怎么煽风点火、说他轻浮,向太后心里,仍然喜欢他。”   曾纬若有所思,心里头迅速盘了盘,对张尚仪道:“官家与赵似,都是朱太妃所生,遂宁郡王赵佶则不是。尚仪如今又有了自己人在郡王身边,父亲知道该如何办了。”   曾纬起身,向张尚仪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多谢尚仪。”   张氏秋水般的眼眸一亮,沙软着嗓子道:“四弟不要那么生分,尚仪尚仪的,连那小内侍梁师成,背了人时,也不这么叫。你以后,就叫我阿姊。”   曾纬只得立刻改口:“阿姊。”   张氏翻翻眼皮,又想起一桩事。   “对了,为了你那不争气的侄儿,你大哥大嫂给你家招来的逼亲风波,应是了结了。那日,向太后喊我亲自给她送些南边进贡的纸墨去,正巧孟皇后的姐姐进宫,陪着孟皇后一道来给向太后请安。孟家姐姐谈起开封城瓦肆的新话本,果然就有胆子大的艺人,拿你家逼亲西军遗孀之举来说书的。向太后的脸色便不大好看,提了几句章惇和章捷到官家跟前嚼曾府的舌头,又道是,曾枢相家,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既然已化仇为恩,收了那女孩儿作义女,朝堂也好,民间也好,就不该再编排此事。”   曾纬点头:“小弟明白了。”   张氏睨着他:“那女孩儿,就是今日在驸马府里做席面的姚家娘子吧。长得确实不错,也还真是个人物,到哪儿都能惹出事来。你瞧今日苏二郎急得嗳,他怎么叫她义妹,这辈份不能细想哪,细想起来,苏学士的二小子,不成了你侄儿了?”   曾纬打断她:“阿姊,姚娘子她,也是个可怜孩子,如今不过就是做做饭食小买卖,糊个口,阿姊莫拿她取笑了。”   “哦,”张氏懒洋洋道,“那你既然算是她的叔叔,就多照应照应她。再不成,让她来你家这酒楼里,做个焌糟娘子,不也比在河边的脚店里头讨生活强些?”   不待曾纬回应,张氏又嘀咕道:“说起来,今日与遂宁郡王道别时,我听这逍遥小王爷分派梁师成的头一桩事,就是待内侍省把梁师成调去遂宁郡王院里后,让那孩子再去姚娘子那里买些鸡爪。有意思,遂宁郡王到底是怜香惜玉呢,还是真的嘴馋呢?”   曾纬觉得,自己的耐心已到了临界点。   “阿姊,过了酉正了。”   他说出口的话里,仍是温柔的语气。   张氏了然,也没兴趣再讨他嫌,站起身来幽幽地说了句:“我回宫了,烦你代我向你父亲和母亲问候安康。你母亲从前教我的填词本事,我最近在宫里头还真用上了,你替我,谢谢她。” 第六十五章 你要找的东西和我要找的东西   邵清这天,不但如往常起得一样早,吃早饭的速度,还比往常更快。   “先生,可要再添半碗红豆薏仁粥?”   叶柔要来拿邵清的碗。   邵清却已站起身:“不必了,我去门口看看,桂花开了没有。”   叶柔知道他的心思,不由冷笑,继而又变成了喟叹,默默无言地收拾了碗筷。   邵清踱出院门。   浅幽幽的花香袭来。   果然凉风一起,桂花就绽放了。   又是一年秋意渐浓,一树桂花香十里。   一月前,姚欢头一次送弟弟来上学,看到门口这棵桂树,就连连称赞它高大壮硕、枝繁叶茂,待金秋开花时,定能香盈整条巷子。又说届时要带个罐子来,问邵先生讨些桂花,用糖腌渍了做糕饼吃。   邵清对此事上了心,几乎每日都来看看这棵老桂树,何时碎金满枝头。   不过今日,他这么早出来,当然不只为了观花。   姚欢是个懂礼数的女子,他相信,与平时让弟弟搭了街坊的牛车过来不同,今日,姚欢会自己送汝舟上学,顺便还书、向他致谢。   站在院外,邵清觉得,与她说话的时间,能久一些。   她家的买卖晌午就开市,她应该,来得很早。   若她来的时候,自己正在院里用早膳,或者在课室准备,也就不过点个头寒暄几句了,难道他还能当着叶柔吕刚这些人的面,把她再引出院子交谈吗?   邵清翻检到自己这番心思,忽然觉得,自己竟好像个无处说情愫的青葱少年郎,当真,又想嘲笑自己,又有点憧憬的欢喜。   他的目光从桂树上挪开,往巷口望去。   真是心想事成,果然片刻后,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出现了。   远望过去,那身姿婀娜、一边走却一边不停左右打量瞧新鲜事儿的女子,不是姚欢还能是谁。   邵清忙又侧过身去,重新作观赏桂花状。   “邵先生早。花开了?”   待那熟悉的嗓音响起,邵清才回头。   只见走到近前的姚欢,面颊映着朝阳,长睫的阴影落在不施胭脂的颧骨上,黑漆漆的眸子亮闪闪的,好像盛满了花瓣叶间的晨露一般。   窈窕淑女,如花似梦。   邵先生心里头软洋洋的,不由暗嗔,见了你,谁还有心思看花哪。   “唔,开了,”他终究按下这分情动,应和着答道,“姚娘子,待这桂花开上三五天,你来采些去,做你说的那些点心吧。”   他盼着她来,而她一旦出现在他面前了,他忽地又踟蹰起来,不知为何,不愿意立刻问起驸马家的雅集情形。   但人家姚欢,就是为了项目顺利,专程来与邵清道谢和分享喜悦的。   “邵先生,你给我家的那几包香料,出了大风头。烤出的鸡鱼猪羊,美味不同寻常自是不必说,更巧的是,席间有位贵客特别善于辨识香方,起了兴致猜测一番那料包的方子,颇觉有趣。”   “还有你教我的萱草花的诗,以及那些素馔小菜的做法,有用,都有用!”   “王公对吾家很是合意,不但多给了两贯钱,还让他的姨娘来说了,往后若宗亲里谁家要在园子里头小宴宾朋,或者王公与学士们要去金明池郊游踏青,亦会想着吾家去做炊事。”   姚欢语速不慢,说得一气呵成。她当初穿越来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寄付灵魂的这具躯壳,不但令她拥有符合这个时代审美标准的姣好颜值,而且赐予她正常的语言能力。   这在她看来,反而比老天直接给个什么太后贵妃大长公主的金手指身份,更合自己心意。   只要能解决说话沟通这一关,其他都好对付。   邵清见姚欢忽地变成话痨,对着自己滔滔不绝,好像中了榜的举子般兴奋,他的心不禁又柔软了三分。   这女子,与我是亲近的。   邵清品咂着姚欢那份从眼底漾起的兴奋,道句“甚好甚好”又作了漫不经心之色道:“哪位贵客?可是汝舟说的那位曾府的公子?”   姚欢一愣,旋即回忆起数日前,自己口无遮拦的弟弟对邵清说过,姨母和姐姐都管曾家四郎叫神仙,不由脸一红。   不待她作答,一旁的小汝舟已稚声嫩气地开腔:“不是曾四叔,是一位老公公”   “汝舟,你先进院里去,将书包放好,坐着等先生给你们开课!”   姚欢果断地打断弟弟。   饶是她被小小成功打了鸡血,也还留着一丝谨慎。黄庭坚毕竟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曾被视作旧党中人,与驸马王诜同时遭受过皇权的惩罚。   就算黄庭坚如今在政坛已边缘化,新党不再盯着他,但这样的人的社交信息,总是越少传扬些,越好。   “邵先生,辨识香料的,是一位制香前辈,还即席说了些商路番香的趣闻轶事,教人很长见识。”   邵清点点头,拍拍姚汝舟的肩膀:“进去吧,找叶柔要你的茵席,昨日你未来,我吩咐她洗晒了。”   姚汝舟暗暗翻个白眼:先生你这下高兴了吧,俺阿姊打发俺呢,就为了多与你说些时辰。   不过,这娃娃今日也胸有喜气,毕竟姨母和阿姊挣了钱,也能惠及于他。   他于是笑嘻嘻地跟阿姊道个别,熟门熟路地钻进院门去。   姚欢很快就决定岔开关于宴席成员的话题。   而接下来的新话题,也是她今日来见邵清的另一个原因。   “邵先生,那日你赠以香料包时曾说,这些香料来自西域商胡朋友。我冒昧相问,你这些胡商朋友,是走的海路还是陆路?”   邵清本能地一惊。   她问这话是作甚?我住在开封,离广州市舶司甚远,她难道想试探我,东西是不是从北边的海上泊岸的?我此前搪塞过她家,说自己阿父是京兆府人士   霎那间,邵清起了提防的心思。   “走的陆路,也是从前吾家在京兆府时的故交,互相买些药材和皮货,”邵清面上云淡风轻道,“姚娘子家也是从庆州搬来开封的,娘子也知道,虽然当今官家登基后,我大宋与西边时有战事,可河西陇右的商路一直通着,也算是小民小商们的幸事。”   “哦”姚欢想了想,干脆直说,“邵先生,昨日在驸马府上,那位制香前辈说起,番商中的大食商人,会带着一种青灰色或褐黄色的干豆子,直接煮水喝,滋味清苦。我想找那种豆子来瞧瞧,不知是不是与我中原的煎茶相似。”   邵清闻言,松了口气,继而又自责过于敏感。   “好,金秋若他们从商路来,我问问他们。”   姚欢因想着,阿拉伯人走西北丝绸之路,远比走泉州广州的海路早,既然南方的番商有咖啡豆,西北的番商也可能有。何况邵清是个答应了事情就会有回音的人,拜托他去问问,比较靠谱。   时间窗口差不多就在公元1100年前后,两宋时代商贸如此红火,咖啡居然是到了清朝才由各种西欧传教士传入的,这是为啥?   是因为没有我姚欢出现、咖啡豆就这样被大宋吃货们错过了吗?   哈哈哈哈   想到这里,姚欢不禁笑自己,膨胀了膨胀了,俨然以“影响宋代饮食化的十大重要人物”自居了。   “那就有劳邵先生帮着留意打问了。”   姚欢说着,掏出要还邵清的书:“哦,这是上回问邵先生借的林氏清馔,姨母与我都读了,受益匪浅,里头有些食谱,姨母说,是沈经略使在梦溪笔谈里未记过的。”   “梦溪笔谈?这名字真好,沈经略使的留世之作?”   邵清已与沈馥之和姚欢二人往来好一阵了,彼此熟络后,沈馥之简略说过家世,因而邵清知晓她们乃沈括的亲戚。   不过,他今日是第一次听姚欢提起,沈括有这么本书。   姚欢道:“这书呀,就像个百宝箱,什么都有。乐律、艺、食馔、象数,还有机械和武器”   邵清本来微笑地听着,然而听到最后半句,蓦地心头一凛。   沈括,沈经略使,神丰年间带领鄜延路宋军大败西夏人的统帅。   邵清意识到,姚欢说的这本书中,或许会有他要找的东西的线索 第六十六章 努力的叶柔   午膳时分,私塾的学童们依次去灶间,从叶柔手里接过饭食。   每人的午饭都是自家带来的,不过是借先生家的火灶蒸屉热一下。   叶柔特意让姚汝舟排在最后进来拿食盒,好塞给他一个秋梨。   “你看旁人,都带着果子,不是梨就是枣,这时令最是甘甜爽口,满开封城都是,也要不了几个钱,你阿姊,怎地也不给装几个带来。”   汝舟稚气地舔舔嘴唇,伸手去接时,叶柔忽地惊诧道:“呀,一天工夫,你手上恁多水泡。”   姚汝舟在西园,被姚欢指派着挖坑使力。娃娃皮肤薄嫩,打了几个水泡,他本来还不觉得什么,此刻被邵先生这温言细语的婢子一过问,再加上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秋梨,姚汝舟顿时感到,叶柔慈和又细心的模样,很教自己觉得亲近。   “多谢叶阿姊。无事,过几日便好啦。”   叶柔笑笑,自自然然地问起雅集宴席的情形。   汝舟心里一动,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一派天真地与叶柔叙叨起来。   说了一阵,叶柔倒先打断了他:“你回课室去吧,毕竟不是伏天啦,饭菜凉了不好下肚,我也要伺候先生用膳去了。”   邵清坐在课室旁的书斋里,正闭目养神,叶柔端着食盘走进来。   他闻到了一股带着酸气的腥膻味。   叶柔却兀自喜滋滋道:“前些时日我在早市买到了新鲜的羊奶,回来装在羊皮袋子里,又捂在石缸中,上头遮了板子,在日头下和灶房里轮放后,果然出酪了。今日正好拿来煮乳糜汤饼。”   她小心地将偌大一个瓷碗端到邵清面前,又补充了一句:“我来了以后,见先生爱吃菘菜,故而还往里头加了菘菜末,先生趁热尝尝吧。”   邵清瞧了一眼大碗里的酸酪浆汤饼。   无关公事、要事,他对叶柔至多是冷漠,但不会严厉与嫌弃。   只是眼前这汤饼,唉,真是不想吃。   契丹本是渔民族,立国之初,要么吃肉和牛羊乳,要么吃鱼,再或者挖些野菜。直到石敬瑭献了幽云十六州,融入北地的汉人又带来农耕技术,燕京府周围广袤而肥沃的土地上开始种植麦子与稻谷,辽人才开始大量烹饪谷物。   不过,辽人仍然爱往谷物里加羊奶,无论是炖米粥,还是煮汤饼。   邵清记得,少年时,自己与几个汉官家的子女出去郊游打,便常在城外河滩边找些枯枝生火,上头吊个石锅,用酸酪浆煮麦皮子,就着现烤的兔肉,当作一顿野趣十足的午餐。   很多次,叶柔和她姐姐也在。叶柔比他们这群哥哥姐姐小上四五岁,却在骑马和野炊两件事上,都不逊于大孩子,煮出的酸酪汤饼,酪浆浓稠,饼皮滑韧,邵清能吃好几碗。   叶柔的姐姐在一群贵胄子弟里年龄最大,便对邵清还开玩笑道:“世子,我家妹子给你做娘子可好?我们汉人说的娘子,就是世子的嫡夫人。”   然而,十年后的现在,邵清看到这一大碗酸酪汤饼,实在没有胃口。   而更令他无奈的,是叶柔来到开封后、面对他时的一些言谈举止。   他自己正在、尚未挣出个结果来的滋味,怎会识不得那些微妙但真实的情绪与表达。   叶家的长女已在开封做成了几桩功绩,顺利北归,成了耶律家的儿媳。   叶刺史一个汉官,难道还不知足,还要希望小女儿来做萧夫人,让自己的血缘终于彻底融入辽国贵族、叶家从此更上层楼吗?   “出生在大辽皇族有什么好?姓耶律、姓萧,有什么好!”   邵清耳边,再此响起了母亲耶律氏的尖叫。   家婢们不敢靠近满身罗绮、却披头散发的女主人,唯有父亲,不,确切地说,是养父,张着手臂,想慢慢靠近妻子,一面柔声安慰着:“过去了,都过去了,你看看清儿,多可爱,多懂事。清儿,来,和我一起劝劝你阿娘。”   养父回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彼时只有七八岁的邵清,在此后不断成长的岁月里,再也没有淡忘过。   养父,这位萧挞凛的后人,这位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的契丹贵族,是邵清随着母亲从冰窖里挣脱出来后,真正令他崇拜与信任的辽国男子。因而,养父后来对自己的训练、磨砺、托付重任,邵清都全盘接受。   “先生,萧林牙林牙是辽国对中了进士的人的称呼和我父亲,觉得我是顶替姐姐最好的人选,先生就当我和吕刚一样,怎么使唤都行。”   邵清想着叶柔初来开封、见到自己第一面时所说的话,在心底深处微微叹口气。   他拿起白瓷小勺,神色和煦地,向满眼期待的叶柔道:“好,我来尝尝这酪浆汤饼。”   嗬,难以下咽的酸膻。   其实算来,自己居于开封也不过五六年,口味原来竟变得这样彻底?   邵清垂着眼皮,小口小口地抿吮着汤饼皮子,不由想起还是端午节前后,在沈馥之的小院里,姚欢做给他吃的汉葱汁鸡汤冷淘。   那种鲜洁爽口、不带油腻发酵味的主食,如菜式里的山家三脆一样,才符合他现在的喜好。   就譬如南人的书法,南人的画,形骨俊朗,清欢绵绵。   而侍立桌旁的叶柔,起初很有些惴惴,总觉得邵清吃面时拧着眉,但渐渐地,确信他脸上的神色是平静里甚至带了些舒悦的,她心中的石头便落了地。   “先生,方才汝舟与我说了些王府雅集的情形。”   叶柔试探着,起了话题。   邵清轻轻搅动着中的汤饼,语气闲闲道:“唔,这娃娃与你倒合得来,他都讲了些什么?”   叶柔挑了挑眉,莞尔道:“这点大的娃娃,也不晓什么正事儿,我探了几句,他却说不清几个宾客名字,只说有个紫金冠的小王爷,气派大得很。哦,他还说,那个认他姐姐做义女的曾家,确实来了个好相貌的公子,总是去瞧他姐姐,姚娘子。”   邵清“啪”地松了瓷勺,盯着汤饼看了须臾,抬起头来。   “汝舟说的,就是曾纬,曾布的四子。吕刚办事得力,在曾府安插的人,早就说起过这个曾四郎。莫看此人现在还只是个国子监的监生,相比其兄曾缇,曾枢相似乎对这个幼子才寄予厚望。”   邵清冷淡地说了这两三句话,叶柔咂摸着他的口吻,不免五味杂陈。   他这般聪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   但他不理不睬地避开了。   叶柔的愠意忽地窜上来。   她心一横,冲邵清道:“先生,那姚娘子与吾家交好,倘使她被那曾四郎收做女眷,曾府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岂不是能知道得更多些?” 第六十七章 我们男子最不喜被拙劣地试探   正如人在释放激情后总会倦怠那般,叶柔一旦说出了这个带着出气意味的观点后,又陷入新的惶惶。   她压着眼皮,咬着嘴唇,紧张地盯着邵清。   少年时,尚未情思萌动,她觉得他,就像她周遭熟悉的某一片景致,比如燕京城内的一座玉砌流丹的楼阁,或者城外一条沉静蜿蜒的清溪。   她与他相处,是轻松自如的。   到了及笄在望的年纪,叶柔再见到他时,忽然就害怕起来,每次都是。   她怕自己的言谈举止,有哪里教他觉得奇怪,或无趣,或可笑,或鄙夷。   而此刻,她怕邵清发怒。   怒火所依托的斥责,甚至掀桌子摔碗,都还不算什么。   叶柔怕的是,怒火本身,恰恰会说明,她的猜想,再不会假。那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怎么能继续呆在开封,还怎么像当初告别父亲时承诺的那样,要意气风发地做一番功绩出来。   邵清放下筷著,捧起了碗。   他将碗稍稍朝远离自己的地方推了一下,微张着嘴,目光定在一处,似乎是落在叶柔的短褙子前襟所秀的兰草花纹上。   邵清看上去,竟没有愠意,而是好像如一位聆听谋士的上将一般,真的在细细思索谋士的主意。   沉默,弥漫在这对名义上的主仆二人间。   片刻后,邵清眯了眯眼睛,终于向叶柔道:“你能作此想法,看来学吕刚他们学得确实很快。”   叶柔揣摩着他的口吻,并不是揶揄讽刺。   邵清叹气:“想法不错,却不可能实现。你又不是不知道,姚娘子在庆州时,就已经许了人。那儿郎是个环庆军军校,死在宋夏洪德城之战。对曾府抗婚,姚娘子做过一次,就能做第二次,是对叔叔,还是对侄儿,有甚分别?你莫看南人女子外表纤弱,骨性其实硬气得很。这姚娘子,做买卖、抚养幼弟都挺尽力,却看不出有什么再嫁的心思。”   他站起来,背着袖子踱了几步,淡漠的目光扫过来:“不说这个姚娘子了。叶柔,曾布此人,都知枢密院也好,能压过章惇去做首辅也罢,我们在曾家埋一两个暗桩都是必须,至少,大宋君臣对西夏是打还是和,对我大辽有没有讨回燕云十六州的想法,吾等或能早些知晓。但是……”   邵清走到叶柔跟前,一字一顿道:“但是,就算我、你、吕刚,我们三人能躲在宣德楼后的政事堂里听天子与诸位宰相商议国事,难道就够了吗?若一国戍守之军的战力虚弱、兵戈老旧,提前知晓军情,又有何用?”   叶柔的鹅蛋脸上现了踟蹰之色。   “先生,我明白。弓弩院那人,我,我前几日,已想了个法子,与他结识。他阿爷,果然就住在前头那条巷子,他常来看他阿爷。”   叶柔嗫嚅着,没有再说下去,脸却更红了。   她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即使作为一名忠于大辽的战士,计划中的一些细节,也说不出口,只能闭着眼睛去做。   邵清怎会不明白。   他心一软,霎那间也确实有些心疼这童年伙伴。   邵清嗓音沉酽酽地:“你与吕刚要演的戏,要做的局,你们自己商量着拿主意,不必事事向我禀报。我相信你们二人,都聪明得很。只是,一旦弓弩院的事有了进展,你越发要当心自己。若眼见着要吃亏,务必与我讲,我可另想办法。你和你姐姐一样,回燕京是要嫁人的。在开封,我实际便如你长兄一般,你万一有什么差池,我如何与叶刺史交待?”   叶柔原本听邵清的话中有关切之意,胸中立时激荡起来,惊喜得好像当初听说萧林牙同意父亲派她来开封的请求。   不料转瞬之间,就听得邵清的最后那句,她顿觉乐极生悲。   所以,萧清,不管你对那姚氏有没有缱绻之情,你对我,只是待以兄妹之谊?   然而叶柔抬头望向邵清,见了他云山雾罩似的面容中,仍好像透了几分煦暖的阳光给自己似的,又如远远的若隐若现的灯火,教迷茫夜行之人生发一丝儿勇气与希望。   叶柔想起来开封之前,知晓她心思的姐姐,曾叮嘱她:萧清呀,与那些气概粗豪、心性简单的契丹男儿不一样,你只能,一面将事办好,一面碰碰运气,等他来属意于你,日久生情也未可知。而你,不能着急上火的,去求他、甚至逼他。   叶柔于是强打精神,展颜一笑:“先生所说的,我记下了。先生放心,弓弩院,吕刚和我志在必得。先生等我的好消息吧。”   邵清平静地颔首:“秋来人易乏,你去打个盹儿,这酸酪饼子,我慢慢吃着。”   叶柔顺从地道声“是”转身出了门。   邵清盯着叶柔的背影消失在院落转角处,脸色终于一沉,两道剑眉越拧越紧。   今日确实反倒要感谢叶刺史这小女儿,那番自作聪明的试探之语,倒点醒了他邵清。   吕刚的口风之紧,邵清还是有把握的。要怪还是怪他邵清自己,定是面对姚欢时,越来越忘了掩饰。女子本就比男子心细,何况叶柔对自己还有一厢情愿的希求,她看出什么,也不奇怪。   叶家的这两个女儿,姐姐且不去说她,这妹妹,若随了叶刺史的性子,不达目的不罢休,可会为姚欢带去困扰,甚至危险?   看来自己接下来,要收敛一些。   唉。   邵清有些烦乱地往后一仰,靠在柳木椅背上。   他此刻,多么希望,身体里能变出另一个叫作萧清的傀儡,去替自己完成必须完成的任务,应付必须应付的人。   这个傀儡,可以缜密地布置、指挥着暗桩们,收集到有用的情报,找到那件有用的东西,传回大辽。   这个傀儡,可以听从萧林牙的安排,不仅于公事上有所建树,还能与大辽天子倚重的南院汉官集团联姻。   这个傀儡,可以用自己本就智慧的头脑,加上居住开封城多年的经验,为大辽出谋划策,以对得起身体内那一半的契丹人血液。   而他,自由了的邵清,还是萧清,管他姓什么呢,他就可以像个真正寻常的郎中或私塾先生一般,去倾注全力地,追求一个同样普普通通、却令他想与她安静厮守的大宋女子。   邵清转过头,望着墙上那幅精心裱过、再看不出褶皱破损的字来。   那是苏轼苏学士的字,被他从脚店般的小酒馆里捡出来,宝贝似地拿回家。   对南人的书法,邵清原本爱的是蔡襄的字。   而现在,蔡襄是谁?   他只爱苏学士。   谁让苏学士在自己的《浣溪沙》里,明明白白地,写就一句:   人间有味是清欢。 第六十八章 信使   姚欢早晨离开邵清的宅子后,慢慢往汴河方向走回沈馥之的饭铺帮厨。   昨日西园劳碌一整天,沈姚等人回到云江坊家中,再无余力做其他的炊事,因而今日,姚欢和美团没有卤好的鸡爪子送去明月楼了。   姚欢于是稍得闲心,一路细瞧各种商铺小肆,乃至路边摊的业态。   她尤其对于碾磨各种“粉”的小工具感兴趣。   中药铺前小学徒用的药碾子,和茶坊里那种将片叶茶磨成粉的中空石墨,姚欢觉得,都可以尝试着磨咖啡豆。   反正,倘使自己真的弄到了咖啡豆,烘烤后压粉的话,由于无法在这个时代采取意式高温压滤,咖啡粉也不必磨得多么细。   粗糖块那般即可。   然后像宋人用汤瓶煮茶那般,找直口的瓷瓶盛了冲热水,再以法压咖啡壶的原理沥渣饮用。   姚欢如此盘算着,见到几间精致整洁的茶坊时,甚至畅想,不久的将来,自己说不定也能开起这般面积的咖啡屋,卖法式压滤清咖,或者加了牛乳的拿铁。   还可以搭配鸡汁咸齑冷淘、猪下水炊饼、去骨鸡爪菘菜色拉   那星巴克里头,不也搭配着卖意大利面、黑椒菌菇牛肉卷饼和鸡胸肉玉米生菜色拉嘛。   唔,还有素食。自己穿来前,化疗的间歇,去医院楼下散步,看到星巴克推广“植物肉”来着。看看开封城的名流士大夫们,甭管信不信佛,吃素的也不少。   对了,没准真能一炮走红,然后像星巴克那样开连锁店,从东水门一直开到金明池,端午节和中秋节还能顺带着旺销一把咖啡味儿的粽子和月饼。   这样不到三十岁就能财务自由,带上姨母回她杭州老家,西湖边置办一栋湖景豪宅,成功躲过金兵汴京之围。   完美!   呀,邵先生,你可千万要给力,你那什么西域胡商朋友,最好是阿拉伯人,而且是随身带着咖啡豆儿的阿拉伯人。   更理想的是,你明年能考中进士,教开封城里哪个四五品官员的家仆在龙虎榜下捉住,招为女婿,然后官运带来财运,作为天使投资人投我的咖啡连锁店   姚欢越想越欢,不由得神思如鸾鸟,扶摇直上,在高爽的秋日晴空中畅快地打转。   午间最繁忙的用餐时段过后,姚欢去后厨向沈馥之道:“姨母,我跑一趟明月楼,和孟掌柜结一下卖鸡脚的帐。”   “好,要美团一道去不?”   沈馥之正在趁着空闲调制蘸酱,边说边望了一眼蹲在几个大水桶之间洗碗的美团。   姚欢道:“不用,让美团忙吧,我又不是那李校书家的千金,上街离不得人陪。”   沈馥之莞尔。   她原还觉得,外甥女自尽不成后,恢复元气也忒快了些,连带性子也变得开朗活泼许多,不免纳闷疑惑。   但渐渐地,沈馥之越看姚欢越正常。   这孩子举手投足间的伶俐和好学好问,可不就像她母亲少年时。   她母亲当年,可是颇得沈括沈公青眼的族中子弟,称赞其若是男儿身,进士及第、朱紫加身亦可期。   雏凤清于老凤声,有何奇怪。   且说姚欢离了铺子,笃悠悠地往明月楼方向走,待估摸着正在饭铺门口洒扫忙碌的阿四看不见自己了,便倏地拐弯,向东边春明坊里走。   她其实,不是要去明月楼拿钱,而是要去春明坊找一个陌生人。   昨日申时,西园曲终人散后,驸马家那个叫胭脂的美貌小婢女,见姚欢正在拾掇自家带来的箧筐,忽地偷偷拽住了她说话。   “姚娘子,俺瞧你就是个热心快肠的姊姊,方才又听说你们住在东边春明坊附近,胭脂也是冒昧,可否托你走一趟春明坊,帮我带个口信。”   姚欢彼时,刚经历了炊事员、侍应生、脱口唱演员三重工作,正是从神经高度紧张中放松下来的状态,头脑似乎又够用了些。   她捕捉到了胭脂眼中的一丝怯意,遂直言道:“胭脂娘子,多谢你今日对吾家的指点与照拂,可是容我问一句,王公和李夫人,一看就是宅心仁厚的家主,难道贵府对仆婢会苛刻到如此地步,就算仆婢言明情由,也不许踏出府门半步吗?方才席间,我明明听见,晏公还问起翠袖姑娘的休沐假期。”   胭脂心道,这姚家娘子,果然不是等闲的市肆商贩,她在酒宴上举重若轻地就转圜了场面,自然也并非哄上几句便能差遣之人。   倒不如,与她将实话说透了。   “姚娘子,”胭脂压低了嗓子,叹口气道,“都道是,交浅言深,多有蹊跷。但俺今日相托,却要请娘子放心,乃是和娘子带着令弟讨生活一样,是桩寻常人伦之事。俺,俺当家的,在春明坊的云山小筑做护院,俺们的孩儿,由婆婆带着,住在乡间。昨晚间,王公与李夫人忽然说起,做完这次雅集,他们要去寺中礼佛,临时放俺和其他几个养娘二日假”   姚欢听胭脂把来龙去脉说囫囵了,方明白,这丫鬟是想提前将消息带给自己男人,让男人启程去把孩子接到开封城,正好凑上她休假,一家三口能团聚。   这就是通讯不发达的古代啊,底层老百姓要谋划一次远距离联络,有多难。   没想到这个胭脂,看着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娇俏少女,竟已是孩子的妈妈。   难怪方才在宴席上,姚欢注意到,王诜家的其他婢子,虽不至于卖弄姿色与伶俐,但多多少少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表现欲,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婢子石青,眼神竟比歌姬翠袖还灵活似的,全然不是在灶间与姨母沈馥之打交道时的收敛自持。   唯独这个模样最俊的胭脂,倒像后世酒店大堂的领路机器人,做事麻利、路线稳定,却浑无风情。   在这个女性很难接受教育、出来工作、参与社会管理的时代,好相貌是估值很高的资本。可眼前这个胭脂,却好像很早就放弃了利用这种资本的可能。   有时候,越是看起来美貌惑人的姑娘,或许越是心地简单,肚子里盘算来盘算去的,无非就是和老公孩子开开心心逛个街。   姚欢见她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避讳自己的最后一个疑问:“你原来早就嫁人了呵,王公与李夫人可知晓?”   胭脂道:“我是李夫人作主买来府里的,李夫人心善,我怎会蒙骗于她。旁的人,多说无益。正因李夫人体恤我,我平日里才更小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告假出府,与俺男人相会。”   唉,真是不容易。   千百年来,底层打工的最苦。   男的做保安,女的做保姆,娃娃在老家做留守儿童,彼此不说相隔天涯,可一年也见不了几次。   姚欢遂爽快道:“行,胭脂娘子,我明日就去带口信给你男人。你们一家,团聚游玩的时候,来吾家饭铺啊,我请你们吃烤腰子炙猪肠。对了,那个云山小筑,是个茶楼?”   胭脂嗫嚅道:“卖茶,卖饭,也卖酒,门口摆的红栀子灯上,有个箬盖。” 第六十九章 红栀子灯与北宋天上人间   街角。   姚欢望着不远处那座大院外的红栀子灯。   今日万里无云、碧空澄澈,正是个典型的早秋大晴天。   但无雨无雪的,这好大一尊精工扎实的绢纱撒金红栀子灯上,却被盖上一扇箬席,仿如穿了一件蓑衣。   姚欢上辈子生活在现代社会时,去看过清明上河图的展出。那博物馆的讲解员说,宋人将扎成鼓腹小口、花瓶状的红纱灯,叫作红栀子等,因其外观像栀子的果实。而在市井酒店行业,若门口立着红栀子灯,就表明这是一家妓院,这也是后世“红灯区”的由来。   姚欢当时就对讲解员的说法存疑。   她记得看过宋人的笔记献,里头提到过,红栀子灯本身,与明月灯、莲花灯、走马灯、桥楼灯一样,是街市中的商铺酒楼、茶坊旅店门口常见的彩灯。   酒肆门口立着红栀子灯,就算同时还有歌妓出入,也并不说明这是个风月场子。   只有当红栀子灯上不论晴雨都盖着箬席,才表示里头备有香阁床榻,可以让宾客就欢。   这样的场子,又被时人称作“庵酒店”穿了雨衣的红栀子灯,便是个无声的标识。   除了庵酒店,在其他酒肆宣召娼妓,她们只能陪酒陪坐,或者给客人唱歌,欲买欢,甭管你是多么大的来头,都得带着姑娘出酒店去。   大宋是个市民生活极其发达的朝代,人们嗜酒、茶、词、书、画、瓷器、焚香,同时也不排斥娼妓。庵酒店、箬席红栀子灯这样的江湖规矩,尤其在开封城,便是良家平民,也熟悉得很。   幸亏姚欢看过宋人笔记,否则,昨日那胭脂小丫鬟略显歉意地强调了一句红栀子上顶着箬盖时,姚欢定会傻愣愣地追问这是啥意思。   此刻,乃是午未时分的大白天,离夜幕降临后才会渐燃渐炽的暧昧气氛还早,这家叫“云山小筑”的庵酒店,似乎也像寻常的中高级酒店一样,做着餐饮买卖。   只是,许是过了饭点,门口没有殷勤的伙计迎客。   胭脂交待过,去寻一个叫王犁刀的汉子,就说老乡托人带话即可。   姚欢穿越来两个多月,自己觉得,虽开局有些狗血,莫名其妙背了个贞节牌坊,可在这北宋社会融入得还不错,且交了邵先生、孟掌柜、高俅这样的朋友,又自带一口开封官话,她便乐观地膨胀起来,今日来妓院送信,也愿意单枪匹马,想来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来瞧瞧北宋市民社会的一种业态嘛。   姚欢于是迈步往门口走去。   这云山小筑,和一般的高级正店酒肆还真不同,敞开的大门内赫然一方影壁,乃石刻山水图。安静的门廊两边,还挂着书法条幅。   要不是门口那做了特殊标记的红栀子灯,乍看之下,谁能想到里头是个金风玉露、鱼水欢悦的场子呐?   可以可以,北宋到底风雅底子扎实,一个天上人家夜总会,搞得像社区化馆似的。   姚欢正探头往里张望,门口又凑过来一个人。   那人是个面相憨厚的小郎,跑堂伙计打扮,袖子上还沾有油污。他瞄了一眼姚欢背上的襻膊、扎起的袍袖、以及劳动阶级的群衫质地,便客客气气地探问:“这位娘子,同行?”   姚欢点头:“俺家也是做饭铺买卖,不过今日俺来他家,是替熟人带个口信。”   伙计道:“哦,我是来结账拿钱的。”   “结账?你家卖他们什么呀?”   “烧鹌鹑,鸡签子,鸭签子。他家菜式雅致,但客人不是还有留宿的嘛,有时候要吃夜宵,吃腻了厨房的那些高级点心,里头的娘子们就会想着给客人们换换口味,从街上叫些有趣的风味吃食。”   嗯,有道理,家花没有野花香,家食没有外卖香。   在这云山小筑过夜的男子们,一定更能体会这个道理。   其实姚欢对眼前这庵酒店,往深了想想,还是觉得挺别扭的。   她毕竟是女性,现代女性也是女性,就算努力告诉自己现在身处千年前的封建社会,一想到女性的社会地位,姚欢仍会黯然。   她只能勒令自己再把注意力又放回和饭食同行讨教经验上来,作了漫不经心之意,问那伙计道:“生意好不?”   伙计笑道:“能不好嘛,全开封城,这样的庵酒店何止百家,不知养活多少俺们这样的小铺子哩。”   姚欢道:“也是也是。对了,他家看起来,不是寻常店子的排场,竟仿佛有两三个相蓝那么大,起名云山小筑,倒有意思。”   伙计善意地“哧”了一声,道:“咳,再大的场面,能有皇宫大?跟官家的屋子比比,谁的家业都是小的,小筑,小院,小铺子”   姚欢闻言,不禁又打量了这伙计一眼。   不错嘛,小伙子认知很透彻。   “我们进去吧?”   “使不得,这家规矩大,吾等这样饭食铺的,只可在此等着家丁出来问。莫急。”   小伙计话音刚落,他们身后却传来细碎的马蹄声。   姚欢回过头,好家伙,四五匹枣红色大马,个个膘肥体壮,未被鞍鞯挡住的马毛,宛然抹了一层油,教日头照得亮闪闪的。   姚欢还在看马,其中一名骑士竟开口叫她:“可是姚娘子?”   姚欢目光上移,定睛一瞧。   啊,熟人!   呃,但也不算太熟。   认出她的男子,正是章捷老将军那个叫赵延的侍卫。   当初姚家姑娘被曾府亲迎之日,欲在汴河边触株殉情,姚欢穿越到姚家姑娘身上,恰逢秦凤军统帅章捷路过,让赵延护送沈馥之和姚欢娘俩回家。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此人。   姚欢脑中飞速地盘算起来。   章捷老帅,是宰相章惇的兄弟,与曾布是正敌,那日章捷掺和进来后,在大庭广众下很是明褒暗贬地编排了一番曾家,巴不得曾家的恶名当街传得更远一些。   现下自己却等于站到了曾家一边,与曾家握手言和,是曾家义女的身份,不知这赵侍卫清楚不?   咳,管他清不清楚呢,他不也就是个大佬的马仔,而且细辨他的面色,和淡中还透着彬彬有礼。   姚欢遂福了福:“赵将军安康。”   几名骑士都跳下马来。   姚欢行完礼抬头,正撞上赵延身边一个男子的目光。   那男子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纪,身量却是一干人里最魁梧的,胸膛横阔,腰背挺拔。面相倒没什么凶悍之气,宽额广眉,鼻直唇厚,眼睛不大但轮廓不错,黑漆漆的眸子,目光如炬,能射冬夜寒星一般。   姚欢直觉,这位爷,也是个军人,并且瞅这气度,级别挺高。   “赵延,这位娘子是?”   几个人里就他先开口问,而且对赵延呼名道姓,更证明了他的身份不俗。   “刘公子,这位娘子姓姚,她定婚的儿郎,原也是我环庆路军中人,殁于洪德城一役,她便立誓守节,数月前被曾枢相逼婚,还是章大帅救了她。” 第七十章 刘少帅你好   那被赵延尊称为“刘公子”的男子,扬了扬眉毛,盯着姚欢看了须臾,一挽手中马鞭,竟向她抱拳道:“原来是环庆路军的家眷,娘子大义,受在下一礼。”   姚欢顿时有些尴尬。   自己是个冒牌的军烈属唷牌坊也是老天硬塞的其实咳,我没有你们古代人想得那么三贞九烈。   她正准备组织几句爱国主义客套话,那刘公子又主动自我介绍道:“在下刘锡,供职于熙河路军中。”   熙河路,和环庆路一样,也是大宋布置在西北、防御西夏人和羌人的边军。   姚欢暗道:难怪他听说姚姑娘的未婚夫婿殉职于洪德城,会肃然起敬,都是一起打西夏人的友军啊。这几路边军,这些年来堵在宋夏交火的前线,估计常常要彼此援应的。毕竟大宋边军的战斗力,和从前大唐的边军不能比。当年趁着安史之乱不可一世的吐蕃人,到了中唐时期,还不是被大唐西川节度使韦皋,以一镇之力吊着打   嗳,等等,熙河路,刘锡   那你爹不就是   只听赵延笑道:“姚娘子,这位刘公子,不不,吾等实则应尊称一声刘少帅,并非寻常的熙河路军将。少帅的父亲,乃名震边关的熙河路主帅,刘仲武刘公。”   果然是他!   熙河路那几个州,原本在西夏人手里。神宗熙宁年间,臣出身的名将王韶率领宋军大败西夏人,夺回熙州、河州等地,使该地成为抵挡夏人侵犯的军事重镇。王韶死后,军人世家子弟刘仲武接管军政大权,如今乃熙河路军的统帅、河州的一把手。   而多年后,当金兵南下占领开封城、北宋灭亡后,眼前这位刘锡,将和他的亲弟弟刘锜一道,成为名垂青史的南宋抗金主力。   只是,如今这个年份,他弟弟好像还没出生呢。   要说古代这些武将吧,身体是真好,后宫又多,大儿子都做爹了、小儿子才出生的事例,比比皆是。像郭子仪的几个儿子,老大和老幺,好像就相差了三十岁。   姚欢刚要再向着刘锡福一福还礼,只见云山小筑的院门内,伴随着脚步哒哒作响,赶出来几个人。   为首的,乃一位年过五旬的长者,锦缎直裰外罩着绛纱半臂褙子,头上带着乌角巾,白面清须,神态端方,姚欢冲眼一瞧,竟觉得与姨父蔡荧是一个画风,读书人样儿。   赵延佯作恼意道:“姜太公,章经略素来敬你有七分气,放心你照看着这座宅子,你还真将自己当成姜子牙、窝在院里头做隐士了?大白天的,门口也不留个机灵的小厮看着,怠慢了章经略的贵客刘少帅,你可担待得起?”   那姜太公连连告饶:“赵将军赎罪,几位贵客赎罪。院里那几株老桂树,今岁开花甚早,这几日来的客人,都要争那在桂树下赏花听曲的位子,老夫方才在里头转圜来着,一时竟忘了时辰、未出来迎候,该打,该打。师师,还不快引着刘少帅、赵将军进去。”   姜太公最后一句,是对着身侧恭敬侍立的一位年轻女子说的。   那女子明明身量窈窕,却不知为何并无柔弱之气,瞧来不像花草,倒如青竹。   她抬起头来,略施粉黛的一张长圆脸庞,杏眼里双瞳剪水,那水色分明带着凛凛清寒。   好在她朱唇边,又流淌出温柔的笑意,令她看起来仍是可以亲近的。   “刘少帅,赵将军,师师向你们赔罪。”   她一开口,音质醇悦,教人听来如饮佳酿,霎那间便能心绪平宁似的。   赵延脸上,也浮现出一丝陶醉的神情。   但他极快地就清醒过来,向刘锡道:“少帅,这位娘子,姓李名师师,自小跟着这位姜太公学琴唱曲,如今敢说一句名冠汴河两岸咯。少帅不但骑射了得,这精通音律的美名,也早已通传边关五路。章经略此番听闻少帅进京,命在下作陪时,特地叮嘱过,定要请少帅来此处,给师师娘子指点指点。”   刘锡谦和地笑笑,算是应付了赵延的恭维,然后指着姚欢和那来结账的伙计,冲那姜太公道:“太公,门前这两位,看着亦是有事来访,你也唤个小厮来引领下。”   他说话间,望向姚欢,却见姚欢较之刚照面时,明显神色大异,张着嘴、一脸惊痴地盯着那叫李师师的歌妓。   刘锡不由觉得好笑。   怎么,这李师师很美吗?值得你们一个个都当她天仙似的?   依我看来,与河州大营里的风声妇人,也差不多嘛。   庭院深深。   领路的小厮将姚欢带到偏院一处月洞门前,冲里喊:“犁刀哥,你同乡托人带口信。”   胭脂的男人王犁刀,正在教两个儿郎练拳,闻言忙跑出来,见是个陌生的美貌小娘子,不由一愣。   姚欢随着云山小筑的人绕了大半圈,已经从方才见到李师师的惊愕中渐渐回过神来,开始考虑怎么把自家的拳头产品也投放到这里来,打开妓院夜宵这个棒棒哒的渠道,抢抢同行生意。   遂鼓起一副报喜鸟的热乎劲儿,咧嘴道:“犁刀哥,是胭脂让俺来的”   王犁刀将讯息听了,眼瞅着一张黑沉沉、苦哈哈、比实际年龄大约老上好几岁的面孔,就如一坨汤饼入锅似的,舒展开来,和顺起来。   “大善,大善!孩儿过几日见了胭脂,可不知该多乐呵,”王犁刀喜意盈盈道,“只是劳烦娘子跑这一趟。对了,娘子贵姓?”   姚欢见这汉子面相迂直,一开口倒还口齿清楚、用词礼貌,觉得不妨多攀谈几句。   “免贵姓姚,俺家是做饭铺买卖的,东西地道,从东水门沿着汴河往城里走半里多地,沈二嫂家,犁刀哥可听说过?”   王犁刀抱歉地摇摇头:“听起来不太远喔,不过,俺还真不熟悉河边的饭铺酒肆。俺们这些做护院的,轻易离不得,平时的饭食,都是在院里吃。”   姚欢捣头如蒜:“那是那是,此处恁大排场的正店酒楼,怎会缺了吃的。”   王犁刀估摸着姚欢也就十岁年纪,穿着打扮十分简素,发型头冠的妇人,容色却分明是闺中少女模样,一时觉得有些内疚。   为了帮自己夫妇之间传个话,这小娘子进了趟妓院,咳!   不想姚欢接下来的话,却十分直白:“犁刀哥,贵院夜里,客满吧?”   王犁刀刹那间露了窘色,礼貌而不失尴尬道:“哦,是,是,庵酒店嘛,开封城都差不多。”   姚欢于是压低嗓子道:“犁刀哥定然和娘子们很熟,不妨想帮着引荐引荐俺家的吃食,若娘子们叫了夜宵席面,俺家与犁刀哥七三分成,如何?” 第七十一章 和李师师一起看杀人(上)   “姚娘子的意思,俺省得。姚娘子家既能被王驸马府上看中做席面,做的吃食自是没得说。只是,俺在此处,也不过是卖一把力气,实是人微言轻,哪里能在姑娘们前头说得上几句话”   这王犁刀果然是个大智若愚的,看着面相憨厚土气,这聊起天来,娘呀,滴水不漏。   怪不得胭脂姑娘那般纯天然美女、小镇之花,那么早就被他征服。王犁刀虽然目前看来还只是个五百强企业保安,但假以时日,再掺和些贵人相马的运气,没准前途锦绣呢。   姚欢很知趣,听出王犁刀大兄弟十分的礼貌中,透着九分的推脱之意。   她倒也没有太失望。   底层小买卖人作推销,吃闭门羹乃家常便饭,不必哀怨。   来日方长,慢慢公关吧。   姚欢于是莞尔一笑:“多谢犁刀哥直言相告,那俺回头再看看可有其他什么法子。今日将胭脂的口讯顺利带到,俺就放心啦。犁刀哥你忙你的,回头带胭脂和小公子来俺家铺子吃饭哈,俺做东。那边码头坐船游河也甚是方便。”   言罢挥手告辞,转身要走。   王犁刀见这位姚娘子热心快肠,又如男子般爽气,不由有些懊悔方才的推辞。   人家一个端端正正的良家小娘子,专门跑来妓院一趟传话,自己也没个啥表示,好像,不太像话。   “姚娘子留步。”   他到底决定帮她试试,“俺忽地想到,院里头,有位好心的娘子,或可一求。她姓李名师师,虽年纪轻,平素也只是以歌艺侍奉客人,但喜欢她的客人甚多。”   王犁刀皱了皱眉头,似乎谨慎地斟酌了一下,轻声道:“也是机缘巧合,俺上月,帮师师姑娘挡灾,挨了一个吃醉酒的贵客好一顿大揍,身上见了点伤,师师姑娘记着呢。”   说完忙又补充一句:“俺受伤的事,你可莫与胭脂说,没得教她挂念。”   姚欢锣鼓听音,瞬间喜意上涌。   “一切但听犁刀哥的,你怎么指点,俺就怎么做。”   王犁刀道:“不知师师姑娘,此刻可有客人。”   姚欢道:“呃,贵院有几个李师师?方才俺进来时,恰看到贵院的姜太公带着一位叫李师师的姑娘,迎迓贵客呢。”   王犁刀笑道:“还能有几个李师师,就一个。俺们平日里常听姜太公念叨,全开封也再寻不出第二个李师师,唱歌能那般好听。”   要说这云山小筑,当真是个高级会所气派。   偌大的占地面积,无一幢二层高楼,皆是丛丛翠竹、处处水榭后掩映的小屋。   只进门后的第三进大院,是个开阔的场地,种了三四株老桂树,竟不比槐树矮几分。光是那郁郁如盖的树冠,就令人望之叹服不已。   清幽幽的早秋桂子之香,乘着金风弥散开来,沁人心脾。   树下,果然有几桌相隔甚远的锦衣纨绔,由姿容出众的歌妓相陪,品茶赏桂,听曲谈笑。   姚欢小声问王犁刀:“这些爷,都是朝中大官的公子们吧?”   王犁刀略有些吃惊:“姚娘子怎看出他们与普通富户子弟的区别?”   姚欢不好意思道:“咳,俺哪看得出来。是方才在门口,也是无意听到,你家太公说,这场子是章经略的?俺胡乱猜的,想必来的公子们,都是官宦人家出身。对了,既如此,门口的红栀子灯上,还盖什么箬壳呀,权臣子弟们,会不知道?”   姚欢觉得,自己远没到扮猪吃虎的时候,还是不懂就问,比较自然些。   王犁刀道:“开封城里,大的酒楼也好,邸舍也罢,朝里二三品大官的产业,到处都是。听姜太公说,官家亲政后心情不错,有时候还给臣工们写几个字挂上呢。不过,俺们这样的庵酒店,还是不能坏了行规。全开封的庵酒店都在红栀子灯上盖箬席,章相公的场子,若是不盖,岂不是摆明了不守规矩嘛。”   姚欢惊道:“啊?原来这云山小筑,不是章经略的,是章相公的?章惇?”   她说到宰相章惇的名字时,几乎不出声了,只用口型。   王犁刀点头:“章相公的就是章经略的,章经略的就是章相公,本也无甚区别。他们本来就是堂兄弟嘛,章相公在御前侍奉官家,章经略在边关打西夏蛮子。不过听姜太公说,他两兄弟如今的风头,有些叫曾枢相盖了去。”   姚欢心道,唔,你家姜太公的嘴巴,好像有点大啊。   不曾想,说曹操,曹操到。   身后忽地有人唤道:“姚娘子,你还没走啊。”   正是这间妓院的管事姜太公。   他竟又引着章捷那亲信侍卫赵延过来了,后头还跟着李师师。   王犁刀并不完全清楚姚欢的渊源,将姚欢留下,等李师师接完客人便带着她去搭话,他其实还有些怵意,怕主家见到,觉得他一个护院怎么带着个外头的厨娘乱逛,忒没规矩。   遂小心翼翼地向姜太公禀道:“太公莫怪,这位姚娘子帮了俺家一个大忙,这秋高气燥的,俺带她出来寻碗水喝,再送她出门。”   姜太公嗔道:“王犁刀,你可真是交了狗屎运,竟能结识姚娘子这般人物。行了行了,你去教你的徒弟去,粗手笨脚的,莫在这里碍赵将军的眼。”   又转向姚欢作揖道:“姚娘子真人不露相,原来也是章经略和刘少帅敬重的西军家眷,老夫失礼失礼。”   姜太公这时候,倒似乎收起了话痨的习惯,简单开个场,就恭恭敬敬地望向赵延。   赵延噙嘴一笑,上前对姚欢道:“姚娘子,没什么大事。刘少帅,刘公子,他落座后,听师师唱了一支西洲曲,不免又想起西军将士热血戍疆的壮举,忙让我来寻你请你入席,他要亲自向你敬一碗酒。”   姚欢本就不是随便相信人的性子,乍闻此言,饶是她面上仍是一副很好说话的神色,心里头却是起疑。   这刘仲武的长子刘锡,是熙河路的少帅,又不是环庆路的少帅,他对一个环庆军的军烈属,方才在门口做做样子赞美几句,还算正常,这都过去两炷香的时间了,怎么还念念不忘?   他要干嘛?不会是有什么歪脑筋吧!   对,古装剧里常这么演。   民国剧里不也这么演嘛!   霸道军阀,风流少帅,就喜欢惹有夫之妇。   比如张学良   姚欢背上发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般,往后退了两步。   赵延跟了章捷那么久,怎会没几两察言观色的本事。   他心中冷笑,暗道:你这小孀妇,装什么人品端方。当初章老帅只道你真是个一心守节的,当街救了你,你转身不就又投了曾家做什么义女吗?想来不过是不愿嫁曾家那药罐子、守活寡罢了。今日教刘少帅看中了,也好。熙河路的刘仲武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儿子来开封奏对军情,却欺负了一个抱牌坊的寡妇,轰传到那些御史耳朵里,够刘仲武喝一壶的。 第七十二章 和李师师一起看杀人(下)   赵延侧头,神色和煦地看了一眼李师师。   李师师抿着嘴唇,上前向姚欢福礼,轻声道:“姚娘子,刘公子只是饮些清酒,听我唱几个曲子,席间也只公子、赵将军和我,娘子勿虑。”   她顿了顿,现了一丝儿无奈之色:“刘公子吩咐我随赵将军一同前来,要陪你过去,请娘子体量我的难处。”   说着,袖子微抬,似要来拉姚欢,却又落了下去,垂首不语。   姚欢脑中飞速地盘算着,总觉得,从后世史料来看,刘仲武名声不错,长子刘锡和幼子刘锜亦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般的存在。   那刘锡,不至于光天化日、这么多见证人瞧着的情形下,有什么不智之举吧?   满朝武不由分说就壁咚女主的,是自己刚才乱开脑洞、想起的傻白甜古偶剧剧情而已。   莫太自恋,莫太自恋。   和眼前这位李师师姑娘相比,自己也就是个蒲柳之资,刘锡要看上什么人,也应该是李师师呀。   同时,想到将来那艺术皇帝赵佶会与李师师发展出姐弟恋的风流韵事,加之今日自己本来也要与李师师套套近乎、开拓一下妓院的夜宵渠道,姚欢的好奇和巴结之意,渐渐也盖过了犹疑的心思。   “省得,省得,愚妇岂能辜负了刘少帅的好意,这就去领了。赵将军,师师姑娘,俺喝一杯就得赶紧走,升斗小民谋生不易,俺还赶着回饭铺去卖猪肠子呐,你们看这浑身的油腻腥气,可莫熏着了几位。”   赵延正色道:“怎么会,姚娘子守志自持,靠着勤快和好手艺养活自己,教本将殊为敬重。吾等能执戈边关,守的不就是大宋江山,护的不就是姚娘子这样的大宋百姓!”   嗬,到底是首长身边的人,看起来是个武夫,这一套套的张嘴就来,只怕不输于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哩。   李师师则仿似松了口气,感激地冲姚欢浅浅一笑。   这一笑,教姚欢蓦地醒悟过来。   就说她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这眉眼间柔顺里又分明透出疏离的神色,可不就像驸马王诜府里那个叫翠袖的歌姬。   想来这开封城的顶级歌女,服务于王公贵族的家妓也好,深藏在权臣产业的私妓也罢,大部分姑娘,还真是有几分清雅士气的。   姚欢跟着赵延和李师师,往移步换景的庭院深处走。   一座整体外观好像禅房、细节的小木作却极为繁复精细的木屋,出现在眼前。   门口廊下,站着两位一脸肃然的常服男子,面孔黝黑、风霜之色浓重,正是方才姚欢所见的骑士,多半是刘锡从边关带来的亲随,并不进去饮酒,守在门外听候而已。   李师师皓腕轻扬,敲了敲虚掩的门。   “唔,进来。”   里头的刘锡,沉声应道。   三人走入屋中,姚欢立时望向刘锡。   刘锡仍是目光清冽而犀利,双颊并无饮酒过量的红晕,坐姿也笔直端严,就像那种在中军大帐听取作战安排的将领。   挺严肃正经的嘛。   姚欢稍稍松了口气。   见到姚欢,刘锡的板正之色才转变了些,欠身道:“姚娘子请坐。”   又招呼赵延和李师师:“你二人也坐。时令到底入了秋,酒说冷就冷,我让这家的婢子,又去烫了一壶新的。”   姚欢在下首坐了,出于职业习惯般地,往桌案上瞧去。   四盆菜,一盆汤羹,数量不多,却样样精致如艺术品。   一道酱烧全鱼,大约是黄河鲤鱼,却好像后世经典淮扬菜的拆烩鲢鱼头那样,一块块软溜溜地码在盘中,显然是烹饪时便被拆干净鱼骨。   姚欢心道,和拆鱼比,拆鸡爪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但更吸引她目光的,是一盆广式点心中的水晶饺似的菜肴。这个时代还没有番薯,此菜的皮子大约是用绿豆粉做的,包成扁扁的三角形状,透过剔透如水晶的外皮,能看到里头红绿黄褐的荤素馅料。豆皮三角包,都浸润在汤汁里,以免豆皮发干。   这难道就是北宋开封名菜:锦绣兜子?   刘锡见姚欢对着桌上菜肴,想遮掩又想细看的模样,觉得颇有趣。   哦,赵延说了,这女子是做饭食行的,难怪。   就像吾等军人,看到打制得精巧的刀剑,也忍不住要参详参详。   恰此时,云山小筑的婢子,端着烫好的新酒,袅袅婷婷地进来。   李师师起身,拿了酒壶,给在座三人的杯中都斟上。   刘锡端起酒杯,淡淡道:“姚娘子,在下生于军中,长于军中,最是明白一将功臣万骨枯的道理。娘子的夫君,在下敬重之至。在下干了这杯,娘子随意。”   他说罢,一饮而尽。   一旁的赵延心中嗤笑虎父无犬子,这刘锡的口是心非之举,果然像他老子一样,都是信手拈来,方才私语交待我时,明明就是个见色起意之徒,此刻装得还真像,且看你青天白日的,如何将这小娘子弄到手。   姚欢浅浅啜饮一口。   刘锡微一皱眉,转向赵延道:“赵将军,姚娘子的夫婿,是你环庆军中的儿郎,洪德城大捷的军功,也是镶在了你环庆路头上。怎么,你不敬姚娘子一杯?”   赵延一愣,旋即捣头道:“少帅说得对,末将这就喝,这就喝。”   他将酒杯举到唇边,闻到酒香醇冽,不由向刘锡卖弄道:“少帅,章经略府里头送来的这瑶光酒,如何?”   刘锡噙着嘴角,满意道:“那有什么可说的,和这瑶光比,我们熙州最好的酒,也像马尿。”   赵延哈哈一笑,露出一个“你终于不假正经了吧”的眼神,张开胡须茸茸的大嘴,咕嘟嘟干了这杯好酒。   赵延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放,估摸着,刘锡莫非是让自己出面灌醉姚家小娘子?   于是大咧咧转向姚欢,正要开口让她喝酒,忽觉舌头好像僵直了一般。   不过片刻间,赵延就感到,喉头也仿佛被一只手捏住,并且越捏越紧,进不得气去似的。   他好歹也是随着章捷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拼杀过的人,此时却因毫无征兆的、骤然降临的死境,惶恐到了极致,本能地去抓自己的脖颈。   坐在他身边的姚欢和李师师大惊失色。   姚欢首先想到的是,这赵延,也像那日在驸马府前的公主乳母般,被呛住了?   不可能啊,他又没吃固体果子,他喝的是酒。   李师师吓得往后退到墙角,瞪着一双杏眼,双臂下意识抱住肩头。   姚欢倒扑了过去,试图去按压赵延的胸膛。   刘锡噌地站起来,伸过手扯开姚欢,盯着赵延冷笑道:“赵将军,加了钩吻汁的瑶光酒,是不是更好喝?”   赵延竭力张大嘴想吸气,喷火的目光射向刘锡,却说不出话来。   刘锡又开口,这一回没有冷笑,而是咬牙切齿带着恨意:“这杯酒,是为我熙河路今岁阵亡的将士们报仇。你这个夏人的探子!” 第七十三章 救美人不靠英雄   钩吻就是野葛,寻常煎汁提纯就有毒,若遇酒则会更为迅速地攻击心脏,并令气管水肿、致人短时间内窒息而亡。   姚欢上辈子又不是学中医的,其实也不清楚“钩吻汁”是个啥玩意儿,但听刘锡那咬牙切齿的话,已然明白,这青年骁将,是给赵延下毒了。   刘家,世居西北。   刘锡大约祖上有些胡种,五官线条本就立体刚硬,今日早些时候是因为罩了一层宽厚沉静之色,才不显山露水。此刻亮了真面目,满脸狠辣,目光如鹰,冷酷地看着赵延垂死挣扎。   姚欢方才被刘锡呼啦到一边,现在望见他煞神一般,禁不住惶恐。   这人神马路数?   她反倒往已经快不行了的赵延身边又挪了挪,仿佛潜意识里,死人总是比活阎罗安全的。   不料,那眼珠都翻出一大片白色的赵延,抓住锁骨的右手倏地往衣襟内摸去,竟掏出一把匕首。   电光火石间,他哑着嗓子“嗬啊”、“嗬啊”地,好像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吼。   却不光是嘶吼!   他挺着匕首,直直地往吓傻在茵席榻子上的李师师扑去。   榻后就是墙,李师师这回倒还机灵,没有再往后缩,手脚并用地就要往门口爬。   赵延临到死,却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往前探出左手,一把扯住李师师的裙裾。   云山小筑这样的开封城顶级会所,姑娘们的工作服都是最好的锦,不是一撕就破的便宜丝绡。锦衣就像一张结实的网,把李师师兜住了。   她厉声尖叫起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延握着刀的右手举了起来。   生死攸关之际,方才已经蹭到赵延身后的姚欢,动作快于思考,一跃而起,与其说是拉是拽、是抱是撞,不如说是狗啃泥似地狼狈姿态,压在了赵延身上。   这个瞬间,姚欢感到,自己前世在少年时,因受校园霸凌而不得不和对方打架的手力与心力,突然又附体了。   她箍住赵延粗壮的右大臂,“啊啊”地叫得比李师师还响,却是用呐喊给自己又加了一把力气,无论如何都要阻碍住赵延往前扎刀的势头。   门被咣地一声踢开。   刘锡守在门外的两个亲信冲了进来,跑在前头的一个,跨步上前,迅捷而精准地踢飞了赵延手上的匕首。   不知是因为最后一阵气焰被掐灭了,还是因为毒药进一步猛烈地攻击了心脏,赵延终于失去了战力,泥一般瘫软在案几前,抽搐得越来越微弱,直至再也没有动静了。   李师师颤抖着,一双杏眼瞪着赵延看了片刻,才鼓起勇气去拉拽自己被他压住的裙子。   一旦抽离,她迅速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门口。   不知怎么又想了想,醒悟过来似的,折返身来到姚欢面前,跪下来行了个大礼。   “多谢姚娘子救命!”   姚欢胸口起伏,急剧地喘着气,惊魂甫定,冲李师师摆摆手。   这他娘的,男人们搞事业,抓间谍,我们女人遭殃。   “姚娘子好身手。”   刘锡的声音响起来。   姚欢本来气就没顺,乍听这么一句,梗着脖子仰起头,对刘锡怒目而视。   “师师姑娘也是夏人探子吗?你一个男子,怎么也不出手相救!”   “离得不够近,身手也不如娘子快。”   姚欢吃了一噎,把前因后果一想,瞬时明白了什么。   “你的毒药,趁他们去叫我时,下在赵将军杯子里的?”   刘锡点头:“这庵酒店是他熟悉的,酒也是他带来的,如此下毒,他才不提防。”   姚欢固然不打算怀疑,这赵延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西夏探子,但她对于自己今日这番倒霉经历,实在无法泰然接受。   赵延最后的死状很惨,就如离了水的鱼一样,是活活窒息而死。这令她回忆起上辈子在医院的肿瘤病房,看到那些肺癌晚期的病友的死状。恐怖的画面一旦重叠,她觉得脑仁都开始疼了。   另外,她也不喜欢莫名其妙地就被利用的遭遇。   老娘我是个现代人,没那么一秒入戏你们宋朝人的家国大义。   关键是,你刘少帅要抓间谍,拉上两个不明真相的路人群众,算哪门子本事!   姚欢于是恨恨道:“他不提防,还不是因为他不晓得自己已经被你们发现是西夏探子了。那既然他本来就没防着你,你就不能一刀捅了他吗?你一刀捅了他,方才师师姑娘也不会差点儿没命了。”   刘锡不由暗自嘀咕,这孀妇还挺泼辣。   怎么和一开始唯唯诺诺的模样区别那么大?   本以为开封城已经是个教脂粉味熏得无甚血性的地方,不想半路冒出个小妇人,那股子好斗的辣味,瞧着倒比街上懒洋洋的禁军士卒强。   他走到赵延面前,扯开赵延的外衣和中衣,指着里头露出的一片青灰色道:“此人,平时都贴身穿的软甲,这种软甲只有夏人打得出来,近身捅刀子,也捅不穿。这人是有名的悍夫,万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的本事,若不能一招制住,我和几个亲随,只怕打不过他。”   姚欢翻着白眼:“那,那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此处寻人,又怎断定,我没那么快走?”   刘锡眉眼一松,竟露了一丝儿笑意:“姚娘子,这就好比行军打仗,相机而动,见机行事。若你先头已经走了,我自会另外想办法。况且,他只要被我骗出去,我就可在杯中下毒,你来不来,无甚分别。”   姚欢无语,心道,靠,教你这么一说,搞了半天你处决探子的功劳,我也没份?   可是细一想,他说的竟也无法反驳。   将油子!   会打仗的爷们果然狠。   姚欢只觉得这刘仲武的长子,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态,真教人反感。   她于是又转向李师师:“这个赵将军,从前和你有仇吗?临死还得拉你垫背。”   李师师茫然,嗫嚅着:“我从未得罪过赵将军。”   她忽地脸一红:“大概,大概是因为赵将军觉得,酒是我斟的,以为我帮着刘公子下的毒。”   刘锡轻轻“嗤”了一声,干脆对着李、姚二人点明:“依我看,是赵延从前要师师姑娘委身于他而不得,所以将死之际,也要把师师姑娘拖去阴间与他做夫妻吧。”   李师师听了这话,只觉说不出的瘆人,回想起此前,这个赵延每次来云山小筑,都对自己动手动脚,虽碍于章家没有点头赏女人、而无甚实质侵犯,可那眼神里的邪意教人恶心。   李师师一时间心头战栗、胃中发酸,掏出帕子捂住嘴,干呕了几次,方控制住自己。   姚欢看向刘锡的眼神,也加重了一层惊诧,随即又揉进了嫌弃之色。   这岂不就是,善用诡计之人,才更明白别人的阴暗心理?   门外脚步声纷乱。   这座庵酒店的建筑群,彼此间距再大,平日里各院之外,也是有护院家丁不动声色地守着的。现下,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姜太公带着王犁刀等人赶了过来。   刘锡指着赵延的尸体,平静地向姜太公道:“他,最晚在去岁,就已经成了西夏人的奸细,我们熙和路,敢动环庆路路帅身边的人,自然是有人证物证。如今环庆路章经略不在京中,此事只有知会章惇章相公。我哪里都不去,就坐在这间屋子里,但要劳烦姜太公,去请动章相公来。”   随即,他又侧头向姚欢道:“姚娘子也留步,事有凑巧,你竟是曾府收的义女。今日,曾府也会来人。” 第七十四章 去安慰安慰你大侄女儿吧   曾纬跟着父亲,是从林间隐秘的后门进入云山小筑的。   太阳已经下山了,早秋的晚风抚过曾纬的脸,有那么一瞬间,教他想起母亲。   很多年前,母亲魏夫人哭完,回头看到他不知所措地瞪着眼睛、愣愣地站着。   “母亲,何事?”   当年只有六七岁的小曾纬问。   魏夫人道:“无事。秋深了,我看到一只雁,孤零零地往南飞,觉得它可怜。”   说着,伸手拍拍儿子的小脸蛋:“去哪里玩耍了?脸上都是泥。”   母亲的手,就像秋风一样冰凉。   此刻,曾纬思及此,越发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的背影。   花甲之年的父亲,知枢密院使曾布,朝臣们尊称的“曾枢相”背影还是那么宽阔挺正,没有丝毫佝偻的老叟意味,走路的节奏也是不紧不慢、稳稳当当的,看不出是要去赴一场与政敌的谈判,倒像闲庭信步、向晚游园似的。   这就是他的父亲,令他产生崇拜、畏惧、理解、厌恶、亲近、疏离的各样情感色彩的父亲。   进了屋,曾纬一眼就看到主座上那位和他父亲同样相貌堂堂、神色镇定、甚至连年纪都一致的当朝重臣章惇。   “章相公,”曾布冲章惇拱拱手,撩起袍子坐下,“令郎怎地不一道过来?”   章惇噙了嘴角,斜睨了一眼曾布,又望向侍立于厅中的曾纬和刘锡,笑道:“子宣,老夫今日方知晓,仲武家的大郎,原来是你义子呀。你瞧瞧,你这亲儿子四郎,还有这从千里之外赶来襄助的干儿子,都是人中龙凤般的好人物,老夫的犬子,资质甚陋,就不来丢人显现啦。”   曾布眉毛一扬,道:“章公,你我曾是嘉祐二年同榜进士,官家亲政后,咱们又一同侍奉官家御前,东府西院,本为一家,今日,却是我第一次听你呼我一声子宣。”   章惇面色微动:“老曾,你表字子宣,我呢,表字子厚,听起来,都是宽和中正的好字,为何你我二人,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曾布谦和地咧了嘴:“言重,言重了。你章相公的脾气,满朝武谁不知道,疾风骤雨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官家都吃得消,老夫哪里就要与你势不两立了?贬斥元佑党人也好,大兴开边筑垒也罢,老夫与你在官家面前对着干,那都是对事不对人,老夫是怕你激进太过、何时埋下隐患都不知道。你仔细想想,你管着的那些台省各部,哪个敢对你说半个不字?哪个不是顺着你的意思去向官家奏对?如此,真的是助你成就一代贤相之举吗?”   章惇一品咂,觉得曾布这老狐狸,真他娘的,说出的每一句都绵里藏针,每一针都戳向自己,却又显得他曾布只是公忠体国、毫无私怨。   章惇摆了摆手:“子宣,公事去政事堂说,不必在此赘言。今日你我相聚在这此,就是来谈私事的。你曾枢相,有何指教?”   曾布看了一眼刘锡。   刘锡上前:“章公,赵延的事,末将请章公责罚。”   章惇怒意骤炽,但看到刘仲武这儿子,眼神里一股不输他爹的沉稳老辣,章惇想到和刘仲武同为边臣的堂兄章捷,硬是将一股火气压了下去,作了长辈的和善之色道:“责罚一说从何而来?世侄出手这般果决,只怕老夫若修书说与章经略听,他倒要向你父亲讨了你去做副将,反正,环庆路和熙河路离得也不远。”   曾布闻言,倾了倾身子,向章惇凑近了些,轻声道:“子厚,年轻人办事难免毛糙,你要不要替章经略问问这娃娃,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如何?”   章惇眯了眯眼睛,犀利的目光投了过来:“赵延那畜生,跟了质夫章捷的字多年,吃了我章家多少恩惠,竟背主叛国。有什么好多问的?姜太公今日来禀报于我时,我便想,我那在边事上殚精竭虑的堂兄,定是恨不得亲手灌他喝下那杯毒酒。”   曾布道:“都是一家兄弟,子厚,你帮章经略除了奸细,奏报给官家,也是一样的。”   章惇一怔。   曾布这话的意思是?   他盯着曾布。他的眼角布满鱼尾纹,但双眼轮廓俊美,眸子也精光四射如青壮男丁。   曾布冲刘锡扬了扬下巴颏,干脆向章惇挑明:“刘家这小子,莫看年轻,是个厚道谦逊的后生,不乱贪功。他就是给你章家报了个信。赵延这个西夏探子,是弄死在云山小筑的,又不是弄死在大街上,更不是在我曾府里头。尸首在隔壁,你的人看守着呢。接下来怎么处置,由子厚你看着办。”   章惇这回终于确信自己方才没有理解错。   他沉默片刻,果断起身,冲曾布作了个揖:“子宣有心了。”   曾布还礼,又淡淡道:“老夫于公事上,都不是一味附和你,于这私事上,更有几句耿直之言,要说说。子厚,赵延这件事,也足以看出,质夫他,平日里或有察人之失啊。咳,也难怪,他催着朝廷给钱给粮,忙于在环庆路筑垒、营寨,确实太忙了些。你看,泾原路左右是个小地方,夏人也不是太看重,不如就让熙河路刘路帅,兼领了?”   果然!   曾枢相何等老于宦场之人!哪会白白舍一个恩义给政敌!   章惇方才本就没有真挚的感激,估摸着曾布一定会谈条件。   这条件也太露骨了!   但有什么办法?   小官家脾性古怪,又一心要照着先帝的路子开边拓疆。辽国倒还罢了,百多年来与大宋相安无事,西夏蛮子却始终没消停过,官家正是铁了心要收拾他们。自己当初打着“举贤不避亲”的幌子,推举了章捷做边臣,如今若不接受曾布和刘家的条件,惹毛了他们,他两家联合起来,捏着赵延的事、到官家御前告章家的刁状   自古帝王皆多疑。谁能保证,官家赵煦,不对章捷,继而对他章惇,起疑心呢?   无论如何,章惇决定先咽下这口恶气。   “子宣所言有理。刘路帅将门出虎子,依老夫看,泾原路单独交给锡郎来带,也不成问题。”   章惇说最后一句的时候,面向着刘锡。   忽地,他却端起长辈的架子,对着曾纬道:“四郎,你父亲当年可也做过环庆路路帅,一介臣倒比那些边将还威风凛凛。你瞧着和锡郎差不多年纪,原也该去陕西五路历练历练才是,莫在开封城教脂粉味将男儿气熏没了。”   曾纬恭敬回应:“霍去病十七岁领兵出塞,大败匈奴。听闻刘兄十五岁已能箭射夏军悍将。晚辈,是该多向刘兄学学。”   章惇心中冷笑,又向曾布道:“子宣,姜太公说,今日撞见此事的,竟还有你家大郎收的义女,呃,就是那个誓为夫君守节、却差点儿做了你孙媳妇的小娘子嗨,这真是一团乱麻。”   果然六月债还得快。   曾布知道,章惇素来就这个肚量,吃了这么大个闷亏,嘴巴上也得讽刺几句、找补几句回来。   不过章惇也确实说到了曾布今日唯一膈应的事。   曾布与刘氏父子设局,他本来对少年老成、行事稳妥的刘锡是放心的,唯独听人来报时,姚欢也在云山小筑,很是吃了一惊。   刘仲武的这个贼精贼精的小子,怎么回事?   但他自然不愿当着章惇的面细问刘锡,只仍旧面无波澜道:“子厚勿虑,这小姚娘子是个明白事理的,四郎是她长辈,也与朋友们帮衬着她和她姨母的饭食行当。小姚娘子,与她四叔最相熟。稍后,四郎去教导几句、晓以利害即可。倒是子厚这云山小筑的人,什么管事、护院、歌女的,要劳烦子厚安置好。”   章惇道:“都是齐心协力擒杀了西夏奸细的,老夫自有重赏。四郎,快去看看你侄女儿吧,听姜太公讲,被吓得不轻。” 第七十五章 我刚搭上的甲方,就这么没了   李师师盯着姚欢。   “这小娘子居然能睡着不过,也是,她是曾枢相家的义女,怕甚么。”   正在打盹的姚欢,则是被一阵食物的香味惹醒的。   她本来睡眼惺忪,但看明白案几上的食物后,噌地坐直了身体。   这是海陆空版豪华面疙瘩?   但见一只镶着银边、以遮挡芒口的定窑白瓷扁盆里,象牙色的、搓成鱼儿似的面疙瘩上,铺着淡黄的蛤蜊肉、浅粉的兔里脊条、鲜红的鹌脯丝,水族、走兽、飞禽的不同肉类炖煮在一块儿,散发出层次丰富的浓香,教人恨不得把头都埋进去,大快朵颐一番。   同时,在食盆边,还摆着两碟精致的小点心,一碟看着就像糯米菓子倒也罢了,另一叠才吸睛,乳白色一堆螺髻似的,和后世的裱花奶油没有区别。   姚欢凑上去闻了闻,还真是牛乳!   看来,此前在开封大街上看到的那些面点上的乳白或淡黄装饰物,应该就是宋人制作的奶油酥。   李师师见姚欢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温柔道:“姚娘子,没见过酥油鲍螺?”   姚欢立刻意识到,既然大街上也有,这种泡芙似的顽意儿,在北宋应该不稀奇,自己一个做饭食行的、若说不晓得,岂非大破绽?   她于是讪讪应道:“酥油点心自是见过的,但俺们做脚店饭铺的,哪见过做得这般精致的。”   李师师方才差点儿就没命了,对姚欢的感激盈于肺腑,遂诚恳对姚欢道:“这是我们院里常做的点心,姚娘子尝尝吧。不必管我,我,我吃不下。”   姚欢瞥一眼窗外天光日影,估摸着已经是酉初的晚饭时间,难怪自己饿得心慌。   这一觉睡得还挺长。   她于是也不假客气,先捞了个酥油泡芙一口吞下,迅速地垫垫饥,然后给自己舀了一大碗面疙瘩。   并且认真仔细地挑挑捡捡,把蛤蜊、兔肉、鹌鹑每样都兜了些,组成海陆空三军仪仗队似地,铺满自己那碗疙瘩汤。   这是一个吃货的自我修养。   李师师瞧着她,从微感诧异,到觉得有趣,整个下午被姜太公关在这里的惴惴不安,稍稍缓解了些。   姚欢吃了几口海陆空,瞄到李师师的模样,把刚夹起的一颗蛤蜊放回碗中,宽慰道:“师师娘子,你不用担心。不是所有看到杀人的人,都会被灭口的。刘将军杀的是西夏探子,说不定,他巴不得你我这样的开封良民,出门帮他说叨说叨。大宋士看重好名声,武将就不看重了?男子好名,都一样,不管是舞弄墨的,还是舞刀弄棒的。”   李师师道:“姚娘子所言,是有几分道理,但你听方才他们说的,哪里是杀个宋军里的奸细那么简单,不然,为何去请章相公?又为何还去请曾枢相?我与你不一样,你是良籍,顶着为西军将校守节的名声,又是曾府的义女,被那刘少帅莫名其妙地扯进来,说不定,曾府还反过来宽慰你几句。而我,比姜太公和几个护院看到的情形都多,章相公定是要计较一番如何处置的。”   她毫不掩饰地说了一通,倒是释放了些紧张情绪。   她于是也挪过来,捻起一只酥油泡芙吃了,继续向姚欢道:“丢性命,确实不至于,但我亦不愿,因了此事,就被章相公带回府里,再见不得外头的风景。”   姚欢听她说得交心,也凑上去道:“去王公贵胄、朱紫大臣府里,有甚么不好呀?吾家昨日在王驸马府里做炊事,他家有位叫翠袖的唱歌娘子,连词坛的几位大家,都捧着她。”   李师师闻言,眼睛一亮,神色终于舒展开来:“呀,你说的翠袖,她是我的结拜姊妹呢!我二人从前一道学的音律,她学琵琶,我学琴。”   姚欢心道,有戏!   人和人之间,不就是这么三分缘分、五分攀谈、七八分意气相投,换来十分真交情的么。   谁说圈子不同、不必强融?   从刚才李师师表达的意思来看,她好像,也挺热爱自由的。即使在庵酒店里,凭着歌艺、不必卖身,也不是没可能。这样的想法,很不错呐。   所以圈子是小问题,三观合拍,才是交往的前提。否则都是塑料交情。   姚欢正想继续与李师师边吃边聊,讲话题引到把自己发展成妓院的夜宵供应商上,虚掩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欢姐儿!”   头一个迈进屋里的,正是曾纬。   他压着嗓子、但一听就浸透关切的喊声,以及那剑眉下投过来的暗夜星辰般的明亮目光,结结实实地给了姚欢一个激灵。   姚欢也不知怎地,放下筷子,腾地站起来,如见到挚亲的孩子一般,就迎了上去。   急急迈了几步,陡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个成年人,这腔调略夸张了些,忙煞了车,向曾纬屈膝福礼,一本正经道:“见过四叔。”   曾纬打量她的须臾之间,就发现了她左侧从太阳穴到颧骨边缘的擦痕。   “你脸上,怎么回事?”   一旁也起身过来行礼的李师师,带了感激的口气禀道:“曾公子,令侄女,危急时刻为了救下妾身的性命,拖扯那赵延时,碰到了面颊”   曾纬面色微沉。   他身后的刘锡,背着袖子,也走进屋中,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又觑向姚欢。   刘锡心道,丁点儿皮外伤而已,也没耽误她好胃口,瞧你曾四郎急得。   但刘锡也知今日对姚欢,有些亏欠,而方才,章惇那老狐狸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什么莫贪东京繁华、好男儿要保家卫国之类,显然是要挑起曾家四郎对他刘锡的敌意。   刘锡正飞快地斟酌词句,怎生对曾纬和姚欢撸撸顺毛,却见姚欢大咧咧地摆摆手道:“无妨,无妨,小伤,小伤。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没死,就好。”   这话好耿直!   但细细思量,确是这么回事。   刘锡忍俊不禁,几乎要露出笑容,抿了抿嘴,捺住了表情,侧过身去,语气诚恳地向曾纬道:“愚兄思虑不周,教姚娘子受委屈了。”   曾纬眸色一闪,面上俨然一层体恤之意:“刘兄何出此言。听父亲说,赵延是个身手极勇悍的,以计诛之,也在情理之中。哦对了,欢姐儿,这位熙河路的刘少帅,亦拜了枢相作义父。”   姚欢闻言,很懵。   所以呢?我也得喊他一声叔叔?   姚欢自负光明磊落的性子,她不爽这个熙河路的牛皮哄哄的小将军,在午间救了李师师后,就和他不客气了几句。   既然已经当面怼过,此刻见了曾纬,她绝不会跟个事儿妈一般,故作委屈,去挑拨出气,或者不知礼数。   “刘家叔叔好。”   姚欢遂大大方方地,行礼,喊人。   刘锡点头受礼,瞥到这女子嘴巴边一抹酥油,又往桌上的饭菜瞧去,品评道:“听义父说,苏学士曾撰,言道荤腥之物,有六种最是美味项上之脔,霜前之螯,樱珠煎蜜,杏酪蒸羊,蛤半熟以含酒,蟹微生而带糟。师师姑娘,贵院这蛤蜊,如此肥嫩,煮在汤饼里却煮老了,可惜,可惜呀。”   刘锡说的六种,分别是猪颈肉、蟹钳、蜂蜜煎樱桃、甜牛乳蒸羔羊、酒炝嫩蛤蜊和糟香螃蟹。   姚欢虽不喜欢他,但一听他正在进行知识投喂,忙凝了神去听。   刘锡却踱到垂头默立的李师师跟前,微微一笑,和煦了口吻道:“师师姑娘,我已向章相公讨了你去,随我去熙州吧,彼处的河水,比汴河蔡河,都清,酒浸蛤蜊,必定更美味。”   李师师肩膀一抖,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位刘少帅。   姚欢亦很震惊,继而恼火。   我刚搭上的甲方,就这么,没了! 第七十六章 曾四郎的小节奏   玉兔东升,未上中天。   谈判结束的曾布和章惇,以及除了奸细又预定美人的熙河路少帅刘锡,已然离开云山小筑。   李师师仿佛还未从一日之间命运突变的情形中回过神来,被获准进屋的贴身小婢子扶回自己寝院时,她还目光呆滞,仿如梦游一般,都忘了与姚欢和曾纬告辞。   曾纬轻吁一口气,问姚欢:“吃饱了么?四叔送你回青江坊?”   姚欢看了一眼桌上明明还有大半的海陆空面疙瘩,以及模样和滋味都是一级棒的宋代奶油泡芙,暗叹口福不足。   要是可以打包就好了   她冲曾纬道:“饱了,这就随四叔走。”   曾纬领着姚欢,穿行于树影绰绰的夜色中,往云山小筑的后门去。   曾府的马车在那里等。   “沈二嫂定是不知急成怎生模样。”   “四叔,今日之事,我如何与姨母说?”   曾纬侧头,宽慰她道:“我送你回去,当面向二嫂陈叙缘由。其实无甚古怪,你替人送口信,阴差阳错教那个军汉诓去,见到奸细伏诛。此事又牵扯章相公与我父亲,你被留下交代了些机宜分寸。二嫂那般练达明理的长辈,怎会省不得?”   他停下来,眼眸深深地看着姚欢,干脆挑明:“你莫怕,你见到的,是东府西院两位宰执的锄奸义举,又不是什么阴谋诡计,今日以后,没有人会为难你。”   姚欢心道,神仙叔叔呐,你爹和章惇斗得如火如荼,什么联手锄奸,你这话,哄李师师都哄不过,来哄我?   但曾纬望着她的眼神,对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很多天前在曾家井边救下她时那样,没有矫饰的诚恳,充满温情的安抚,令她如沐春风,无论是顾虑的心思还是吐槽的习惯,都被风儿吹走了。   她回味曾纬的话里“军汉”的用词,试探道:“四叔好像不喜欢那个刘锡?”   曾纬道:“我父亲与刘路帅,当年在边关有彼此援应之谊,刘锡是拜了我父亲作义父,但我与他,无甚交游。如果非要说不喜欢,我只是不喜欢他拿女子设计策的作派,倘使那赵延困兽犹斗、垂死挣扎,伤了你”   皎皎清宁的月光,和静谧无人的周遭,令曾纬大胆释放了三分挑动情愫的勇气。   他始终觉得,眼前这女子,说来要守节,也确实寻过短见,但那颗心,一定仍是活的。   死水无澜的妇人,不可能有她这样的眼神,时而犹疑时而坚毅,时而好奇时而谐谑,时而精明时而温婉,更不可能有各种热心快肠、出手助人的举动。   如此鲜活的人儿,她的情关之门,怎么会死死地锁上了呢?   无非要看,扣门的人有没有本事罢了。   姚欢抬起眼睛,结结实实迎到了曾纬颇有些参研之味的目光,不由倏地慌乱,一时也不及细忖是不是自己会错了意,忙忙地便要岔开话题。   当然是拿刘锡开刀:“他确实教人厌烦,我刚和李师师攀上了交情,想着往后能做做这家院子的夜宵席面,他却把人带走了李师师那般开封城长大的娇花娘子,去熙州吹西北风”   曾纬点头:“但愿那刘锡疼惜她。女子做侍妾,也未必就一定受委屈,只要男子对她上心,想着法儿护着她,家中嫡室也终究不敢欺压。或者另寻一处别院住着,燕好之情没了闲杂人等打扰,岂非更佳。”   姚欢闻言,忽然之间觉得一丝儿别扭,这不就是偷偷摸摸养外室?   只是又往曾四郎面上瞧去时,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倒好像摇身一变成了李师师的亲友团成员,理智地为她谋划将来、祝她前途顺利似的。   姚欢遂想,此时毕竟还是千年前的封建时代,像李师师这样出身的女子,要么入室做个小妾,要么在外头做个别宅妇,也确是人们视为寻常的出路,曾纬发了如此议论,不可用千年后的女权主义视角来看他。   姚欢于是不咸不淡地附和了一声“四叔说的也有理”   曾纬见皎洁月光的清辉,淡淡地笼着姚欢,令她咬着嘴唇沉思的模样,看起来更为纯净可爱。尤其是她的嘴唇,嘴角往粉腮延伸的地方,赫然还粘着一些酪酥,逗得人忍不住想抬手帮她抚去   曾纬一时心潮荡漾,那日暗会张尚仪时的异样感觉,又汹涌而起。   他正盘算着如何再说几句若有深意的款曲之语,二人身畔的一小片密林里,突然传来呼啦啦的异响。   云山小筑,虽然地处开封内城东南角繁华的上清宫附近,却是庭院深深的格局,占地颇大,通向后门的小径两旁,皆是枝繁叶茂的林子,纵然满月的晚上,打眼瞧去,也很有些阴森之意。   姚欢唬了一跳,转头去探究时,曾纬已伸出手,一把拽过她来,往自己身后藏掖。   “何人!”   曾纬喝道。   不远处的树梢响得更厉害。   三四只鸱鸮飞腾而起,竟仿佛还在打群架一般,彼此扑着、啄着,磔磔怪叫着,终于振翅冲向夜空。   姚欢自穿越以来,乃是第一次走夜路,况且前世生活在现代化的都市里,也没听见过猫头鹰的叫声。   妈呀,原来猫头鹰凄号起来,如此恐怖!   她感慨完,才发现曾纬紧紧揪着自己的袖子。   不,确切地说,是捏着自己的手腕。   姚欢白日里做炊事,袖子都是用襻膊扎起来,自然不似那些矜贵的奶奶小姐们,或者红绡翠裾的歌姬们,玉指皓腕都掖在袖子里。   那些鸱鸮祖宗,已飞得没了踪影,姚欢仍觉得,肌肤上传来绵绵不绝的热意。   “四叔”   她低低提醒了一声,克制着自己的尴尬,甚至慌乱。   “哦”   曾纬放开她的手,却并未立即退到符合分寸的社交距离。   他低着头,令她轻易地就能感到他呼出的热气。   “莫怕,不是歹人。”   也不知道说的是猫头鹰,还是他自己。   姚欢心道,完了,掉坑里了我。   谪仙叔叔他,衣袍上薰的是什么香来,这般惹人情动。   姚欢觉得,自己双颊此刻应是一片绯色,因为夜凉如水里,面孔烫得,竟好像教晴日的阳光晒到发痒般。   曾纬忽地轻笑一声:“怎么了?”   姚欢听出他的气息,明显急促起来。   不可能理解错。   她前世又不是没有经历过两性之间的交往,男子发乎情、不止乎礼,是个什么模样,她怎会浑然忘了。   姚欢心如鹿撞的同时,又生发出鲜明的喟叹。   姚家姑娘呀,今日铁板钉钉,我姚欢确实不过只是借了你的躯壳而已。我的心,哪里就是你的心。我的情,分明还是我自己的情。   我,我就算穿到了千年前,仍是个正常的女人啊。   男女之间这种邂逅相遇、暗生情愫、徐徐推进、终要一触而发的过程,亘古如此,身处哪个时代,有何分别?   可是   不成,不成!   这也太狗血了。明明今日之前还没什么事,月夜里忽然就按了快进键,倘使这曾家四郎不过是个情意凉薄的纨绔,我陷进去何苦!   我与他相差这般悬殊,各自被杠在身份、家世、仕途、贞节牌坊的坛子上,甚至还不如那李师师与刘锡之间简单干脆。   莫冲动。   姚欢双肩一颤,咬了咬牙,仍是低着头,却坚决地往后退了几步。   “四叔,我们快走吧。”   曾纬没有马上作出反应。   片刻后,他重重地吸了口气,酽如夜色、又醇如醴酪的声音响起来:“对,走吧。” 第七十七章 邵先生没空来   曾家的马车,虽只来了个小号的,穿街过巷比较灵活,无奈街市繁华、游人如织,车子不时要避让行人和夜市摊子,从云山小筑到青江坊附近,依然行了快两炷香的时间。   车厢里,曾纬与姚欢一路无话。   直到车子停了下来,曾纬才轻咳了一声,对那车夫道:“你去找巷子里那扇小红门的院落,请沈家二嫂出来叙话。”   “是。”   车夫在轮前放置好木轫,给马扔了粮袋,麻溜儿地跑去办事。   马车驻在一个老破小的道观旁,倒是闹中取静,略略离了市井喧嚣声。   外头宁谧,厢内狭宅,气氛又显出几分暧昧来。   好在,那曾四郎,仿佛也恢复了神志清明,抬手拨开车窗的绢纱帘子,望着外头的情形,避免与姚欢有什么目光接触。   “姨母来了。”   不多时,只听曾纬低低唤着,一面起身开了车门,跳下车去,与沈馥之接洽。   “欢儿!”   沈馥之面色仓惶,颤声喊着,爬进车厢。   姚欢忙挤出笑容:“姨母,我无事。”   沈馥之见外甥女衣着齐整、讲话嗓音也听不出虚弱或哭腔,不由抚着胸口,终于松了口气。   她一下午都沉浸在焦躁的情绪里。   姚欢这么个大活人,也和美团在青江坊、云骑坊附近叫卖鸡爪有一阵了,明月楼更是不知跑了多少趟,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外甥女是个左邻右舍都识得、甚至在整个东水门一带都有名声的守节娘子,开封本地的泼皮,再浮浪,关涉边军或者禁军的家眷,他们也不会碰。   难道碰上武疯子,或者外来的流民?   美团从明月楼火烧火燎地跑回来、报告说姚欢根本没去过明月楼时,沈馥之噌地就跳了起来,要去报官。   恰此时,前夫蔡荧揣着羊肉来饭铺,进行雷打不动的“老婆你看我还有希望吗”仪式。   蔡荧果断地拉住了前妻。   “欢姐儿是个小娘子,不是小娃娃,申酉时分又最是官爷们要下值喝酒去的当儿,你此刻去报官,彼等一烦躁,也没个章法,街上巷里随处喊去、问去,那些闲汉姑婆们听个只言片语,回头传扬欢姐儿是教歹人掳走了,再添油加醋乱描一番,她的名声可怎办?”   沈馥之怒道:“名声,名声比命还要紧?”   蔡荧如安抚炸毛的猫儿般:“你就是脾气急得像爆竹。我何时说过命不要紧了?太学里有个我相熟的学生,阿爷今岁刚升了右厢军巡院使,此地十几个坊的军巡铺,调起人来还不是院使一句话?你等着,我现下就赶回太学去。”   沈馥之稍稍冷静了下,但哪里还有心思做生意,见今日收的银钱不够,又赶回家里翻出去王诜家做宴席得的几贯钱,预备着打点军巡铺的巡吏们用。   蔡荧果然神速,天擦黑的时候,已带了两位三旬年纪、样貌威武的巡街军吏来,说是院使交待了,今夜各所军巡铺挖地三尺,也要将姚家娘子找出来。   沈馥之千恩万谢,向领头的军爷说了姚欢的模样和今日所穿的衣服,那两人仔细记了,正要分头去布派各铺的巡吏出动,曾家的马车夫找上门了。   沈馥之的小院里,厅堂中。   姨父蔡荧客客气气地送走两位本来要帮忙寻人的军吏,踏进屋来,看到沈馥之正拉着姚欢细问。   他探寻地看了前妻一眼。   “茶冷了,美团,你再给蔡学正点一碗来。”   沈馥之道。   蔡荧心里头一乐。   唔,虽然“蔡学正”听着仍很隔阂,但好歹人家又赐座、又看茶了不是?   姚欢站起,欠身向蔡荧愧疚道:“姨父受累了,甥女蠢笨。”   蔡荧忙安慰道:“说的甚么见外话,欢姐儿,姨父和姨母一样,本就当你自家女儿般。再说了,你的初衷,是好心去帮人带信儿,何错之有?”   还身处云山小筑时,姚欢由曾纬叮嘱过,对外说得模糊些,探子赵延,是章惇查明后,与曾布一同命刘锡处置了的。姚欢虽不太信,但朝堂重臣间的是是非非何其复杂,尤其她这样熟知章、曾二人今后还会斗个不停的现代人,本就觉得,能太太平平退身出来,说明此事不算太大,并且几方势力显然已经谈妥了条件,她乖乖地照口径宣科,即可。   沈馥之听姚欢说完,扭头问蔡荧:“曾家四郎与你叨叨了些什么?”   蔡荧老实地禀报:“一上来么,自然是编排了几句那什么熙河路刘将军的鲁莽,又代曾枢相说了宽慰之语。接着,就是与我攀攀交情,说如今的国子监一派凋蔽之象,还是我们太学,兴兴向荣,他须多来太学向我请教请教”   “行了行了,”沈馥之打断他,“人家曾四叔不过是客气,你倒当了真。曾枢相的爱子,还用春闱取士?还用跟你太学攀交情?便如前朝那些宰相们的儿子一般,靠着门荫封个五品官,莫非是难事?”   姚欢瞄了姨母一眼,觉得她从目光倒语气,分明是嗔意多于嘲意。   “姨母,我,我想去收拾收拾,歇了。姨父,你再坐,再坐坐,还早,还早。”   蔡荧对这个甥女不能更赞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波,仍然能发挥正常的助攻水平。   但他不敢将步子迈得太大,忙接了姚欢的话道:“对对,这大半日折腾的,欢姐儿早点睡,我将这盏茶饮了,也须回太学去。”   沈馥之道:“方才我问欢儿,她说那边倒是给她吃了些东西。你呢?你来回跑了一个多时辰,晚食没顾得吃吧?我让美团给你煮碗肚肺饽托汤?”   蔡荧久旱遇甘霖般,涓涓喜意流出心田。   沈馥之又道:“我也饿了,美团,煮两碗。”   美团殷殷地“哎”了一身,和姚欢相傍着出了厅堂。   二人转到屋角的阴影里,对视一眼,压着嗓子扑哧笑起来。   翌日,姚欢病倒了。   王府西园的一日劳累,云山小筑的半日惊骇,又或许随着曾纬走那段夜路时受了凉风,姚欢发起高烧来。   沈馥之自然想到了邵清。   “汝舟,你今日去学堂,和邵先生说,你阿姊病了,怕是风寒,问问邵先生散学后,可否出一次诊,瞧瞧她的病,开了方子好抓药。”   姚汝舟再是不喜欢邵清,姚欢这个阿姊总是亲的,一见姚欢蔫蔫地如发了瘟的鸡,面颊通红,汝舟不由紧张害怕起来,连连点头应了,心道:我须将阿姊的病说得再厉害些,说不定邵先生午后就放了私塾赶过来。   然而,到了申初时分,与姚汝舟一同来到沈宅的,却是邵先生的婢女。   “俺家先生,今日已约了朋友,要引荐周邦彦周学士的弟子认识,或可有助于明年的科考,还请沈家二嫂包涵则个。不过,先生命我带来治伤寒的方子,二嫂可依此去抓药。”   沈馥之不由失望,可瞧邵清遣来的这个叫叶柔的婢子斯有礼,她也只能摆起姿态谢过。   叶柔走后,沈馥之叫来汝舟:“你亲口和邵先生说的?”   汝舟撅着嘴:“是呐,我说阿姊的额头,烫得都可以炙猪肠子了,人抖得像筛子。可邵先生说,他早已和人约好。然后他便写了这方子,叶阿姊要去抓药,先生却板起面孔说,抓药自然都是病患的家里人去药局、盯着配,叫她一个下人莫多事。”   沈馥之“哦”了一声,心里不免嘀咕,于功名有关的事,男子看得分外重些,原也是常理。不过,如此看来,这位邵郎中,邵先生,对欢儿,似乎确实没有思慕之意。 第七十八章 晓色初现,始知看云   姚欢在突如其来的高烧中,时而昏睡,时而头痛欲裂着醒来。   睡着时,她的梦境五花八门、不断切换,有前世的,有这刚刚开始了三个月的今生的。   只是,无论关乎缘起情灭,还是病痛生死,无论关乎青壮时便要踽踽独行的命运,还是时空穿越后遇到的各色人等,所有这些场景,都并没有给梦的主人带来蚀骨揪心的惊骇凄惶。   姚欢觉得,自己仿佛是躺在桑叶上的蚕,在浑沌里默默飘游着。   因为经历了过去,所以并不畏将来。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阿甘正传里这句台词,放之四海而皆准。   重生与穿越,都成了爆款,巧克力盒子里的口味之奇幻,可不就是,早已超越了影视台词的认知。   所有经典的哲理,都会被后来的普通人,用自己个性化的经历,继续演绎与升华。   不是每个主角,都必须成就大开大合、大是大非的传奇,但他们,在每个时空里细微却绵长的体验,就是一种具体而温和的人格展示。   对抗虚无的假大空的“神格”最好的方式,就是尽情展示“人”格。   姚欢清醒的时候,她有点明白了,梦境中那种不容易抓住的感觉是什么。   “顺势而为”   比“一跃而起”的勇悍和“随波逐流”的妥协,都更需要智慧的“顺势而为”   就好像邵先生说的,庖丁解牛,剔骨鸡爪。   对了,前日姨母端来第一碗药的时候,提到邵先生没空过来,去搞人集团社交活动去了。   蛮好蛮好,邵先生你要加油,快点金榜题名,成为大人物的女婿。你看看前朝的那些榜样,富弼是晏殊的女婿,王拱辰是薛奎的女婿,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   教权贵人家相中,只要不是做皇帝的女婿被管束起来,谁不是在仕途上少奋斗二十年。   何况,邵先生,你确实人品端方、性子随和,学识怎么样我不懂,但论语孟子、唐诗宋词,不必百度而张口就能来的,想必平均水平以上是起码的。字又写得好看,还懂美食。你简直就是一个减配版的苏东坡嘛。   这样的人,不说国士无双,进入臣集团,无论如何,应该不会比后世那些半桶水晃荡的干部差吧。   柏拉图他老人家说过,最大的正义就是,能力不同的人在正确的岗位上,各司其职。邵先生这样的人,至少可以做个大宋体制内的中央机关某部门处长。   北宋的官,又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公开高薪,因而,姚欢觉着,如果要找投资咖啡店或者饭店的大股东,邵清是很不错的选择。   首先,不违反领导干部纪律禁忌。蔡京能开精品商务酒店,章惇能开天上人间会所,邵先生和他的官二代太太,怎么就不能投资北宋星巴克了呢?   其次,大家知根知底,彼此明白对方做事很靠谱,还有着讨要地屋牙行赔偿金和学龄儿童教育的愉快合作先例。   再次,自己是个名气在外的节妇身份,也没啥家世和化,邵太太应该不会有其他想法。咳,大不了让邵太太做控股股东嘛,月月给她分红,让她私房钱匣鼓起来。   姚欢不由自嘲,姚大娘子啊,你就这点儿格局,规划未来的时候,说得好听叫顺势而为,说得直白些,还不是“赚钱”二字。   不过,一想到“牌坊”、“节妇”这样的词,姚欢又有些沮丧起来。   曾经有个啥外国学者说过,如果给个选择回到过去,他最希望回到中国的北宋时代。   老天爷倒是让她姚欢来到了北宋,但同时,老天爷也非常有想象力地,叭叽给了个贞节牌坊。   此前的两个多月,姚欢忙着适应新鲜的坏境、收集姚家姑娘的过往信息、盘划着自己将来的生计,真没空去细思,这个与自己的心理没关系、只是姚家姑娘的人设的牌坊,会是个多么大的问题。   然而,那日在云山小筑的后院,曾纬的举止、神情、嗓音,这些一个男子用以表现情起之意的载体,就如骑士突然地一掣缰绳,将闷头体验大宋生活的、其实有些浑浑噩噩的她一把拽住,令她诧异、发懵、心动、回味。   她坚信自己当时的后退是对的。   曾四郎顺应了她的退意,也令她高兴。   她因疑虑纨绔薄幸之类的故事而后退,而曾纬对这第一道题,就答对了,答在了她的好感点子上。   一个男子要掌握到女子在意的微妙分寸,不容易。   左一步便是冒失,右一步便是怯懦。   不左不右的分寸怎么掌握呢?如曾四郎那日的做法,即可。   咳,其实又哪里有什么教科书式的答案。不过是因为,或许你本就对他有好感,因而他的举止在你看来就是典范。若对面站的是那熙河路少帅刘锡,他不说不做不迈步,便只是正常地呼吸,大约也是错的。   姚欢嗔骂够了自己的思路,还是要回到纠结的主题上。   后头呢,后头会有什么事发生?阿甘说的那块巧克力,若滋味离经叛道,自己接受吗?   姚欢这般胡思乱想着分散分散注意力,烧得晕乎乎的脑袋,倒仿佛没有那么痛了。   天光还没暗下来的时候,沈馥之竟已回来了。   她在院子里,对正守着小炉子煎药的美团问了几句,便跨进姚欢的屋子。   “姨母,我能喝点粥了,你不必担心。中秋前后,夜里舒爽,游客多,铺子就阿四一人,怎顶得下来。”   “你姨父管着呢,不担心。”   啊?   姚欢愕然。   姨父可以啊,如火如荼的追回前妻行动,终于有突破性进展了?   沈馥之却面色如常地,将手中还提着的一个大包袱放到床榻上,缓缓打开。   “今日申时,你姨父又来饭铺了。曾四郎从国子监去太学找他,托他将这些,送来给你。说是曾缇他大娘子,给你做了件衣裳,并两件首饰。”   姚欢直言道:“应是慰劳之物吧,因了章惇那云山小筑里的风波。”   沈馥之道:“管它是什么缘由呢。曾府光明正大送的,你就收着,穿着,戴着。来,看看。”   姚欢没什么力气,但有兴趣欣赏礼物,恰是避免姨母担心的好法子。   她于是起身靠在枕囊上,去接沈馥之递过来的衣服。   “这曾家也是讲究,衣服上薰的香,可不是凡品。”   姨母嘀咕着。   姚欢一怔。   旋即也闻到了。   熏香。   她抚摸着那件绣工精致的烟紫色茱萸纹褙子。   嗅觉与味觉一样,是有记忆的。   这是那日在云山小筑的后院,曾纬衣服上的熏香。 第七十九章 美食主播高俅(上)   “二嫂,喜事,大喜事!咦?姚娘子咧?”   高俅穿着一身蹴鞠的短衫,满头大汗地叩门而入。   沈馥之迎出来:“欢姐儿歇在屋中。她从驸马府上回来,就病了,汤药吃到今天,总算见了向好之意,烧未退,但能进些汤水。”   高俅道:“哦,二嫂原是在家照看姚娘子。怪不得,俺去了饭铺,只见到你家那个叫阿四的伙计,和一位,一位”   高俅再是人精,心里揣摩出蔡荧的身份,却也不知道如何称呼他。   沈馥之倒坦然:“那是欢姐儿的姨父,早些年就与我和离了,有时走动走动。”   高俅不由暗赞。   离婚后,就和贬官后一样,最是相看人品的时候。   那沈二嫂的前夫,方才瞧着,从头到脚的书卷气,居然还能来一头扎进脚店饭铺里,帮她看顾生意,可见这夫妻俩心性都不坏。   还能抢救一下,撮合撮合,没准儿破镜重圆、老房子又点着火了呢。   不过此刻,高俅无遐嘀咕玩笑话。   他是来给沈家送订单的。   “二嫂,今日我奉了王公之命,进宫陪遂宁郡王蹴鞠。郡王说,三天后乃蜀国大长公主的乳母陈夫人,就是那天被姚娘子救回来的老祖宗,她的寿辰。大长公主薨了后,那老祖宗住回宫里、陪着高太后,后来郡王出生后,高太后特命她照顾过几年郡王,老少之间不可谓不亲睦。这一回,陈夫人七十大寿,遂宁郡王要在府中给她摆宴,向太后和朱太妃也会去。哎,欢姐儿”   高俅兴致高昂说了一半,正瞅见姚欢出现在厢房门口,慢吞吞地往他们走来,看那步子,果然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再看那脸色,蜡黄里透着青晃晃的,嘴唇起了干皮,果然是烧了好几天的模样。   美团忙离了药炉子,去扶她。   沈馥之嗔道:“怎么起来了。”   高俅却道:“起来了也好,扶娘子去堂屋坐着吧,此事可比去王公府上做一次雅集,更值得好好合计合计,小高俺,须和二嫂、姚娘子一同商议。”   三人在厅里坐下后,高俅接着说重点:“遂宁郡王当真是个好心肠的贵人呐,他上回屈尊答应了小的,平时只要想得起来,便遣内侍来买些你家的吃食,带回宫里当点心。不曾想今日提及之事,更有戏。他说,寿辰那天,叫内侍来多买几样你家的风味小菜,什么冰糖山楂腰花、猪肚红枣糯米糕、杏渍鸡脚的,用在寿宴上下酒。呃,炙猪肠,就不必了,那个确实不好上席面”   沈馥之与姚欢闻言,四目相望,再看回高俅,两对很像的杏眼里,写满了惊喜与感激之色。   高俅上能混贵胄权臣圈,下能混市井江湖圈,素来最享受的,便是领受这种来自各阶层的或赏识、或崇拜的目光。   不过,他如此着力地帮衬这娘俩,确因她们先帮衬了苏学士的家人。   正是基于此,高俅并未只顾得意。   他正色道:“俺也不是没在遂宁君王府中吃过他赏的饭食,咳,宫里的厨子,也就那样,再说,吃厌了的山珍海味,哪有新鲜有趣的风味小菜惹人。故而,二嫂和姚娘子要有信心。但俺还思虑的是,吾等不可悄没声儿地就将此事办了呀。”   姚欢虚着嗓子道:“那自然,若只是姨母与我将食盒送到宫城门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次在大街上吆喝的机会。高郎君,你帮人帮到底,可否带上吾家银钱,打点打点那来接洽的内侍,劳烦他,出宫来我们饭铺取?”   高俅笑道:“姚娘子是明白人,一点就透。二嫂和姚娘子放心,所谓积善之家必有福报,二位无须额外破费、打点那位操办此事的内侍。届时依我所言行事即可。”   三日后,东水门,汴河之畔的饭铺脚店一条街。   入了桂月,金风送爽,秋水盈盈,几乎天天晴空如洗,人们出门逛、吃的兴致,空前高涨起来。   沈二嫂饭铺前,又比左邻右舍更加热闹些。   只见铺子门口三张拼在一处的长桌后,坐着三位衣着雅洁、慈眉善目的中老年妇人,一手握着柳叶小刀,一手捏着新鲜斩下的鸡爪,面上云淡风轻、指尖却分外灵活地在给鸡爪剔骨。   “咦,这不是给磨喝乐小人画衫子的王婆婆?”   “唷,那是给妇人做首饰的郑婆婆。”   “哎,从前东水门一带打茶百戏打得最好的许婆婆,也在。”   三位婆婆如老僧入定,对周遭看热闹的人们的议论充耳不闻。她们的双手,从年轻时就不是做力气活的,因而白皙干净,指头修长,使刀熟练,动作精细,片刻间,面前的小笸箩里就堆起一二十个去了骨架子、软塌塌如萱草花似的鸡爪子。   美团和阿四,在一旁搭好的露天石灶上,架了个大陶缸子,烧着水,冒出一蓬蓬的白色热气。   宋朝这个时代,随着铁的产量大幅度提高,民用铁器炊具也丰富起来,但若不是大富大贵之家,或者大型正店酒楼,无论自家还是商家,也就备那么一只小铁锅支持炒、煎、炙的烹饪手法。   煮、炖、腌渍,还是靠陶缶。   随着水的沸腾,其中姜片、汉葱、牡桂皮、香叶的味道也弥散开来,但在这些佐料、香料之上,不管鼻子灵不灵的,竟都还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腑的酒香。   美团和阿四,去三位婆婆跟前端了拆骨鸡爪,细数倒入陶缸中。   有人问道:“这是什么酒?怎地有股子甜味?”   早有那自负见多识广的市井老酒客,带着不屑的口气指点道:“这闻起来,应是越州酒。越州,鉴湖,山阴,你们听过没?”   众人摇头。   “哎,井底之蛙,”老酒客叹气,“你们呐,平素里一口一个南蛮子地叫,殊不知,两浙才是天下膏腴之地。粮食多,水又好,自然出好酒。”   他话音未落,只见人群外头挤进来几个健硕的年轻儿郎,当先那个抱着个革球,一双笑眯眯的弯月眼睛向四面八方一扫,朗声道:“没错儿,就是上好的越州酒。当年梁元帝曾说过,自己夏日读书,手畔备有银瓯一枚,贮山阴甜酒,边读边饮,常至天明。”   人群里,有的老老实实地“噢”一声,有的则嘲不哄哄道:“二嫂家是出了个烈女、得了朝廷重赏吗?这般阔气,拿酒来煮鸡脚,也是要进贡给皇帝吃吗?”   高俅把手中的球递给身后的跟班球友,冲那冷嘲热讽的鼓起掌来:“兄台,教你说对了,二嫂家这鸡脚呀,还真叫宫里头,看中了!” 第八十章 美食主播高俅(下)   只见高俅,噌地跃上饭铺边上的一段篱笆桩子,抬起手来冲着四面八方作了几个揖,清了清嗓子。   “苍苍往古,继继来今。俗尘渺渺,天意茫茫。一寸山河一寸血,一寸相思一寸灰。可叹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闺梦里人。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青梅竹马定百年,郎君马革裹尸还。诸位,且说这沈家饭铺的主人沈二嫂,有一甥女姚大娘子”   未来的大宋国脚高俅,未来的大宋军事及外交家高俅,未来的大宋十万禁军统帅高俅,此刻化身瓦子的说书人一般,巧舌如簧,语势如虹,开腔不久,铺子前聚集的人便越来越多。   秋阳煦暖,朗朗乾坤,寂寞空虚却不冷,这露天忽然冒出来一个说书的,吃瓜群众走过路过,不听白不听。   高俅直接抹去了章捷管闲事、曾府收义女、急救公主乳母等敏感词或容易政治不正确的情节,专注于渲染姚娘子誓不从人、与姨母相依为命、又自强不息开发风味小食的过程。   “话说这五味剔骨鸡脚,酱焖、杏渍、咸齑、糟辣、香炸,恰合了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风云雷雨雪,仁义礼智信,宫商角徵羽。人道是,词以境界为上,这饭食小菜,则是以味全为佳。平平无奇的玩意儿,甚至那些正店酒楼都看不上的食材,姚娘子却能做全了五味。酒香不怕巷子深,味美岂无伯乐识?今日,遂宁郡王为宫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郡君老夫人庆贺寿诞,便点了名字要将这家的五味鸡爪,悉数买去宫中,用作寿宴菜馔。”   “哎,这位蹴鞠郎君,你是她家雇来吹牛的吧?”   人群中,刚才讥讽用好酒煮鸡爪的男子,又起哄道:“宫里的贵人们,平日里吃腻了御膳,叫些外头街市的糕饼菓子点点心也就罢了,何曾听说正经八百的寿宴,竟用饭铺脚店的吃食的?”   高俅也无恼色,仍是笑嘻嘻道:“这位兄台,男子不论美丑,都要多读书。若没空读书,听俺叙叙前朝事,也可弥补。想当年,我朝太祖皇帝,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勤于朝政而忘了自己的生辰,到了长春节当日才记起,便命殿中省尚食局遣人,到我开封城大街上各个饭铺里,采买了百样食馔送进宫中,在集英殿中与朝臣共赏市肆风味。”   他继而再次面向那些伸长了头颈的听众们:“诸位,我大宋明君历来有三代贤王之风,拆坊墙,去宵禁,不与民争利,只与民便利,更爱与民同乐,想民之所想,食民之所食,吾等生逢如此盛世,不亦乐乎!”   众人哄闹着喝起彩来。   “郎君好口才!”   “有道理有道理!”   “你看你看,煮熟只是头一道,人家捞起来送进铺子去了,定是里头要秘制一番,怎会教外人看到。”   “那她家鸡爪怎么卖?贵不贵?”   高俅一拍大腿,嗔道:“几个鸡爪能贵到哪里去啊!买就对了!”   铺子里头,姚欢一边与姨母调酱料、对煮透的鸡爪进行二次加工,一边听高俅在外头开直播,心中惊叹。   神呐,这高俅,简直就是北宋的李佳琦!   不,不仅像李佳琦,最后那一段儿盛世太平喜大普奔的,还很像新闻联播男一号朱广权。   忽又听得高俅提高了调门道:“哟,梁先生,梁先生安康,里头请。五味鸡爪、荔枝腰子、糯米小肚、三脆冷拌,悉数准备着呢。”   高俅一掀帘子,引着三位头戴黑色网纱冠、身穿宫中内侍青袍的年轻男子进来。   今日沈家饭铺已不做堂食买卖,清空了场子。   沈馥之领着姚欢上前,一边让座,一边要给他们行礼。   领头那个最是眉清目秀的内侍,却着忙地摆手,轻柔了嗓子,彬彬有礼道:“沈二嫂和姚娘子切莫多礼,在下姓梁,名师成,在遂宁郡王府上听差,与这位高郎君已算得相熟。而今日前来,不只来取现烹的好物什,更要当面与二嫂唠唠。那日虽在西园相遇,奈何临画公务在身,不及当面向二嫂表达敬意。”   他说罢,也不避讳另外两个跟班的小内侍,竟向沈馥之深深作了个揖。   沈二嫂与高俅目光一碰,即刻也向梁师成福了福:“先生折煞民妇了,往后还望先生多照拂。”   数日前高俅拿了宫里头的订单来报喜时,已向沈、姚二人同时介绍了梁师成这个人。   他因书画技艺出色,而被遂宁郡王赵佶相中。赵佶向天子哥哥赵煦讨得他去,用作随侍左右的跟班。   高俅特别强调,梁师成学苏学士的字学得最像,素来亦敬慕苏学士的章风骨,而沈馥之央求曾府出面留下苏迨的义举,朝堂上下也都有耳闻,是故,这梁先生对沈家是真心愿意帮忙。   姚欢那日听了高俅的说法,今日又亲见梁师成的做派,她是后世来的人,自然对梁师成的了解,远不止高俅明面摆出来的这些。   据南宋周密的齐东野语所记,苏轼因乌台诗案远谪前,无奈将家中一名婢女赠与梁姓友人。不久,婢子便生下一子,就是这梁师成。因而,到了政和宣和年间,梁师成已得徽宗赵佶盛宠、不惧新党蔡京势力时,对外常自称“苏轼外出子”苏家后人亦不否认。   而他与高俅一样,对苏家后人亦颇多顾念照应,甚至敢公然与蔡京对着干,在赵佶面前,支持苏轼的章重见天日。   此时,姚欢看着这尚未成气候的青年梁师成,她揣着上帝视角来琢磨,越看他一双狭长凤眼里所积蓄的情感,越觉得不仅是尊崇书法偶像那么简单。   倘使后人所记不是空穴来风,那这梁师成,算来本应是苏迨的幼弟呐。   乌台诗案,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一个时代的误伤,都会令无数人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方向,何况是顶层权力的主动出击。   不过现下,这梁师成已完全看不出或怯懦、或孤倨的模样。他做完了礼数,认认真真地开始执行公务。   他将沈家所备食材一一查看了,又向姚欢打听了鸡爪子的调味区别,好在宴席中应对与会贵宾问起。   当然,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他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姚欢。   他想起晌午预备出宫时,偶遇张尚仪。   当时,张尚仪听了他的差事,抿嘴一笑道:“你呀,正好去仔细瞧瞧,那姚娘子,长得可有些像我?那日在西园雅集,我就觉得像。”   梁师成明白,干娘说的每句话,都是有深意的。   可干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感谢弥、漫卷琉璃、哎呦东施、毛老鼠的月票! 第八十一章 倘使   当初来聘欢儿的是曾四郎梁师成又将沈家店堂里头打量了一圈。   桌椅地面虽收拾得算整洁,但到底只是一爿小饭铺,卖的又以炙烤之物为主,少不得经年积累的油腻味儿,连那挂着的一排写有菜名的木片子,也似乎泛着油光。   不过,梁师成主要看的是食具器皿。   高俅央他出宫取食,来给沈家撑撑场面,毕竟是宫里亲自来人,今日一役,必教沈二嫂的这些风味小菜,声名大涨。梁师成因早就听说沈馥之于苏家有桩义举,倒也一口答应了高俅。   唯有一个细节运菜的器皿。   梁师成被遂宁郡王赵佶纳入麾下后,办的第一桩大差事,便是今日采买外食,宫中调车出来已是不易,何况携带器皿。那些个精美绝伦的瓷器,掉一个手把,就够梁师成吃顿大板子的。   他自是不太愿意,问郡王府的管事都知去借那些瓷器。   高俅却向梁师成拍胸脯,从装菜的盘盏到外层所套的食盒,都由沈家提供,必无差池。   然而此刻,梁师成瞅着,姚欢对已经煮熟的鸡爪进行二次复炸也好,用咸齑与鸡爪同炖也罢,香则香矣,灶旁或者桌上,却看不到像样的瓷器。   难道就用陶罐盛了捧入宫中?   不成不成!   梁师成跟了赵佶一些时日,深知这小王爷从小锦衣玉食,对琴棋书画茶酒瓷,各式各样的消遣享受,最是讲究,口头禅便是“不美,不美”   字画里头若哪一笔瞧着草率,瓷器里头若哪一件釉色有瑕疵,点茶后若哪一盏的泡沫不够雪一样白,院子里头若哪一株花草长蔫了些,这位少年郡王都忍不得。   甚至廊下挂笼里的鹦鹉屁股上沾了一点屎星子,赵佶也会立刻摇着头道“不美,不美”   语气虽雅温和,身边伺候的奴婢们可都知道,事儿办砸了。   如此具有美学洁癖的小郡王,看到采买的吃食竟用粗陶缸子装进宫去,他梁师成和沈二嫂,还有什么“下一回”呐。   梁师成刚要问问高俅,忽听外头有人喊:“高鹞子,曾四郎来了。”   高俅一抿嘴,恰见沈馥之转去后间查看蒸屉上的猪肚糯米糕,遂压了嗓子向姚欢道:“曾四叔真有趣,每回踢球,便要迟到,但若是关涉你家买卖,他倒总是准时,绝不会误事。”   正说着,曾纬已掀了帘子进来。   “今日外头这般热闹。”   他一双星眸满是笑意。   但这目光投向姚欢时,星光又幻化成了波光,粼粼闪耀,直教人有种错觉,仿佛那目光是一层层的温泉之水,泼上了身子,浸润了心。   姚欢本就没想到曾纬会来,瞬时愣怔语滞,都忘了开口招呼,旋即慌乱地躲开曾纬的目光,却不及盯回自己手上的厨活,一个不留神,筷箸上的鸡爪子落入沸腾的油锅里。   高度原因,滚油立时溅到了姚欢手背上。   “呀!”   她本能地呼痛一声,放了筷子。   沈馥之恰从蒸屉那边回头,心疼得几步就奔过来,将甥女扯到窗口查看。   绯红一片。   好在饭铺酒楼,多备有烫伤药,沈馥之麻溜儿地去柜里拿了,给姚欢抹上。   高俅口里咕哝着“唷,唷,姚娘子当心些”眼睛却去瞄曾纬。   曾纬脸上笑意一抹,错愕又心疼,微拧着眉毛,想过去瞧瞧,自然不合适,也不知怎么一想,过去俯身捡起姚欢掉落的筷子。   高俅忙上前接过:“哎哎哎,使不得,灶头厨间的粗活,怎劳四郎动手来。”   曾纬道:“怎了,吾等出城打或垂钓,不也常自己动手烤兔子烤鱼,说得你没尝过我的手艺一般。”   高俅眼珠子骨碌一转,连连点头,殷殷切切地转向梁师成道:“梁先生,这位曾枢相的四郎君,你那日在王驸马雅集上见过吧?”   高俅毕竟只是驸马王诜与遂宁郡王赵佶之间的传声筒,就算赵佶告诉他,梁师成乃张尚仪推荐给自己的,他又怎会知道张、梁二人与曾纬的关系。   梁师成眸中无波无澜,瘦小的身板微微一倾,向曾纬作揖道:“曾四郎,在下随着张尚仪品评雪景山水图时,听四郎指点过几句,受益匪浅。在下何其有幸,今日又见到四郎。”   曾纬亦将眉眼间的千山万水收了,和和气气道:“梁先生辛苦。吾家与二嫂家来往有一阵了,姚娘子亦拜了我大哥大嫂为义父义母,论来,我乃姚娘子的四叔,今日且带些自家的碗碟盘盏,装了这些吃食,与梁先生送往宫里去。”   梁师成闻言,“哦”了一声,作个“了然”的表情。   沈馥之与姚欢却颇有些惊讶。   前几日高俅来商议此事,说会将梁师成请来饭铺取菜。宫里来人撑一次场子,抵得上自家一百次的吆喝。又说装盆保温的家伙什,不必沈、姚二人操心。   沈馥之从来都是疑人不交、交人不疑的性子,况且高俅已然给沈家饭铺兜过一次王府雅集那么大的买卖,更是再不多问一句,只道他在开封城路道粗阔,自有朋友帮忙。   不想却原来是曾纬亲自来帮忙。   说话间,曾家的两个小厮,并一个婢子,已轻掀门帘进来,请曾纬示下。   曾纬点点头,两个小厮便去抬箱子。   那个眉清目秀、穿着湖绿色双胜纹褙子的婢女,则笑吟吟地向沈馥之和姚欢福了福礼:“给婶子和娘子请安。小的叫晴荷,是魏夫人院里的,今日蒙四郎相中来帮忙,婶子和娘子尽管吩咐。”   她这么一自我介绍,沈、姚二人也认了出来。这姑娘,可不就是那日曾府认义女时,随侍曾布嫡妻魏夫人左右的贴身丫鬟。   曾纬适时补充道:“高俅说与我知郡王宴请之事后,我回府也告诉了母亲,母亲很为二嫂接了这体面的差事而高兴,因想着我院里的养娘粗手笨脚的,便遣了晴荷由我调遣。母亲还笑言,何时二嫂和欢姐儿得空,再去她院里坐坐,教教她如何烹饪五味鸡脚。”   他说得温言细语,没半分居高临下的恩赐的意思,浑然便将这一屋子里头的人,高俅那样的家奴、梁师成那样的太监、沈馥之那样的市井贩妇,都当了与自己完全平等的朋友一般。   自从曾布实实在在地出面、把苏迨留在京城后,沈馥之对这曾家,可以说已无什么仇厌。   即便是回想那日水井边,姚欢险些叫曾家的庶长孙推下井去之事,沈馥之后来听姚欢将对毒蘑菇的可怖之处说了,也怀疑另有蹊跷,真不能怪到魏夫人和曾缇母子治家无方上。   此刻,曾纬这诚挚的话语,这出力的行为,又加持上魏夫人的礼数,沈馥之甚至觉得,曾府确是显出了几分耕读世家的成色来。   唉若当初曾家来聘欢儿的,不是曾恪,而是这曾纬   沈馥之自己都被自己遽然之间冒出的想法唬了一大跳!   可是   可是身为长辈,不就是心疼儿女将来没个好着落吗?   欢儿守节,心坚意定,做长辈的自是不允别个来强迫她改志。   但将来,自己这个姨母总要先走一步的,倘使欢儿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待她不好,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可怜呐。   沈馥之想到此处,不知怎么,有些后悔当初与外甥女说的那些“宁为雨里燕”的话。   感谢潜云何乐、风自窗外来、上海小鹿、龙牙魅影、田螺巧克力、眉州公子、读者3347的打赏。感谢豆瓣“来一杯杨枝甘露”的推书,你们的批评和提出的槽点我都有在看、思考,多谢你们呀,这样书才能写得有进步。 第八十二章 金丝楠和彭州白瓷   曾纬带来的婢女晴荷,指挥着曾府两个小厮进进出出,轻手慢脚地搬进来十余件瓷盘木器,摆满了饭铺的四张桌子。   众人看去,其中三提大型雕花金丝楠食盒,尤为漂亮。   每提食盒皆有四层,每层选用的金丝楠花纹又不相同。   曾纬引领着梁师成等人,一层层看去。   “这一层的木纹,如古道西风,漫卷黄沙,故而题了岑参的诗:都护行营太白西,角声一动胡天晓。”   “这一层的木纹呢,经纬纵横,闪耀如锦,题的是白居易的诗: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再看这一层,波纹荡漾,恍如秋水微澜,而恰巧此处的一团木色略淡,打眼瞧去,是不是很像映在水中的一轮明月?因了这月色,木板上题的便是骆宾王的诗:贝阙寒流彻,玉轮秋浪清。”   “哎,这一层有趣,金丝楠的纹理看似不如先头那几层连绵不断、一气呵成,甚至还稍嫌纷杂无序。但你们稍稍退后些,从这个角度看去,是不是,竟好像一副秋图?蒿草辽原上,骑马狩者,有的控缰急追,有的手擎苍鹰,有的已引弓搭箭,有的马匹后面,宛然还跟着一头犬。如此天作奇景,自然要题王维的诗: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不过,我最爱这一层。它很奇特,一大半花纹浅淡,几不可见,好似天高水阔的江面。只在天水相接之处,隐隐有山峦叠嶂的形迹。再细观,才能发现,江面上有一页扁舟。这一层,当年匠人问我刻哪句诗,我便舍了诗,选了苏学士的词,临江仙中的尾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曾纬侃侃而谈,将最后的话说完时,在场诸人,仿佛意识不到一场聆听的结束,仍是噤声无语,只拿眼睛瞧完了食盒又去瞧曾纬,目光中交织着惊羡、赞叹、感慨。   姚欢心道,金丝楠如此绝美的天赐之物,被他倾注了真情实才地讲解一番,当真是一场视觉与听觉的盛宴。   唔,姨父蔡荧的嗓子也很好,邵清邵先生的嗓子也很好,都是那种沉稳又温悦的男性声音,他二人亦都有真才实学。   可是,姨父念词,或者,邵先生说菜谱,哪里有曾纬他,有他这样的仙渺洒脱之气呀!   一时之间,姚欢连新烫的伤处都不觉得有什么火辣辣的痛意了,只盼着眼前这男子,如音乐会返场似的,再将食盒的妙处、雅处,说叨几遍。   众人中,还是年纪最小的梁师成,因责任最大,反倒最是关注正事的效率。   “二嫂,这虎皮炸鸡爪、咸齑烩鸡爪和豆酱焖鸡爪,火候可到了?”   “到了,到了,这就和荔枝腰子、糯米蒸小肚,一起装盆。”   沈馥之应道。   沈馥之年少时,好歹也是沈家千金,又生活在那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杭州城,上乘瓷器还是掌过眼、也知道如何用的。   曾家那眼色伶俐的小婢子晴荷,小心地捧过来一只只长圆形的白色瓷盘时,沈馥之便毫无迟滞地,去蒸屉旁拎了一个铜壶来。   待晴荷端起白盘的上层,沈馥之小心地往底层盘中注入沸水后立刻让开,青禾复又将上层的盘子扣紧。   姚欢看明白了,这就是古人保持菜蔬温度用的“温盘”   温盘的下层和盖子的瓷胎都极其厚实,唯有中间的瓷胎极薄。   下层注入热水后,中间的瓷盘装好菜肴,盖上盖子,可保半个时辰热度不减。   这个时代开封的权贵人家用瓷,以均瑶胭脂红、汝窑天青为主。   但曾家用的,却是彭州白瓷。   彭州在蜀地,唐末已有为躲避战乱的北方瓷匠迁徙而来,利用当地的粘土烧制瓷器,被认为受定州白瓷影响颇深。但与定窑的瓷器比,彭州白瓷却显得质朴一些,那层牙色釉光下,在某些角度,竟还泛出浅到令人险些就捕捉不到的蓝调,加之没有任何雕画加工,一眼望去,就如月光下的雪野一般,清宁,又透出秘境之意,令人为之神夺。   沈家铺子今日送去宫里头的风味,红亮亮的荔枝腰子和酱焖凤爪,颗颗白珍珠似的糯米中嵌了嫩粉色的肚头,还有头天已腌渍上、无须保温、冷食即可的杏味和糟辣鸡脚,浓浓淡淡的颜色,教彭州白瓷一衬,当真如设色绢画样的可喜。   梁师成从头看到尾,终于松了口气,柔着嗓子道:“善,大善!郡王见了,定能觉得又新奇又满意。”   又转头向曾纬,意味深长道:“郡王院子里头的丹桂树,今岁也开得甚早。郡王孝顺,心里头时时刻刻都记着向太后喜欢喝什么茶、看什么花,故而前些时日就亲自去请了向太后赴宴赏桂。也是巧,这宫里头的人呀,都省得,向太后,最爱白瓷。四郎,倘使向太后问起这些温盘,在下可能禀报出处?”   曾纬眉间漾了坦然的笑意,甚至还微觉诧异似的,温言道:“这有何说不得的?吾家虽是南丰曾氏,家父可也对蜀派学问颇感兴趣,连带着彭州的瓷器,亦是素来喜欢。至于助沈二嫂一臂之力嘛,梁先生更可如实相告,曾家、沈家、苏家,本就有君子之交,如今又攀了亲眷,想来,向太后仁厚慈爱,也是愿看到庙堂与民间,都是一团和气的。”   姚欢本来也和梁师成一样,正聚精会神地观看姨母与晴荷装盆菜肴,耳朵里忽地听到梁、曾二人的这番对话,不免留心细思。   她揣摩,曾纬是不是在给梁师成暗示。   向太后与高太后虽是儿媳与婆婆的关系,但高太后活着的时候,对这个媳妇比对公主们还亲。向太后和章惇可不太对付,章惇迫害苏轼等旧党,曾家又是章惇的政敌,所以曾纬是故意提到苏轼兄弟领衔的蜀派吗?   作为一个知晓大宋王朝的国运走向和顶层权力集团政治斗争结果的后世人,姚欢当然会想起,在五年后的那个正月里,在禁宫深处,在哲宗赵煦刚刚驾崩的福宁殿里,将有好几句话出现在史料的记载中。   向太后:“宣端王赵佶进宫,继承大统。”   宰相之一章惇厉声道:“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简王乃母弟之亲,当立!”   宰相之二曾布毫不示弱:“章相公,悉听太后之令!”   再往后的事,即使没有读过宋史和曾布笔记的人,也都知道。端王赵佶,在向太后和曾布的支持下,顺利地从他那英年早逝的异母哥哥赵煦手中,接过皇位。他做了近三十年风花雪月、风流奢侈的艺术皇帝后,和自己的整个宗室,一同被金兵掳往北方。宋徽宗、宋钦宗父子,两位北宋末代皇帝,与辽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一道,在金国的软禁下度过余生。   历来,臣武将,到了站队的时候,都是一场豪赌。在赵佶继位一事上,章惇输而曾布赢。   此刻,姚欢心头转了许久的疑问,再次冒了出来。   曾纬,有位站队正确的父亲,五年后也正是仕途好年华,可是,这个权臣之子,为何在后世没有任何记载? 第八十三章 分明都是撩情高手   送往宫里的外卖,沈家出了菜食,曾家出了餐具,两家自然都要有着力的人,跟着梁师成去到宫门口。   梁师成和随从都是内侍,姚欢与晴荷便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忌讳,准备同乘一车。   其时,沈家饭铺门口,仍留着左邻右舍或街上闲汉。   他们因亲见了宫里头这般看重此家的吃食,纷纷稀罕起来,拉着阿四和美团,要预定明日的五味鸡脚尝鲜。   哄闹间,又有沈馥之昨日已去打过招呼的明月楼来人。   却不是孟掌柜,而是店东于德利亲自出马。   于德利一脸四方太平的和气之色,善言善语地揶揄道:“二嫂,天大地大,宫里来定菜,最大。今日吾家的焌糟娘子们没有搭配酒水的鸡脚卖,也便认了。但明日,明日吾家的五十份鸡脚,莫再欠喽。”   他特意提高嗓门,帮忙吆喝站台的投入程度,相当优秀了。   不过,毕竟都是买卖人,利人的同时,必定也是要利己的。   于老板怎么会舍得,不趁势宣传宣传自家的酒楼。   “各位往来客官,沈二嫂家的风味菜式,那是东水门一带的招牌,佐酒最是要得。我们明月楼包了二嫂家每日里一半的剔骨鸡脚,若二嫂铺子里沽清了,各位也可以去我们明月楼吃一碗酒、点两个小菜嘛。”   沈二嫂自是殷殷上前,与于德利应酬,让进屋里去吃碗茶,一时有些转不开身。   高俅道:“二嫂去忙,趁热打铁吆喝着,也不枉俺起个大早来你店门口做了回说书匠。梁先生那头,俺陪着四郎去送送。”   沈馥之连连道谢,心头想着,这高郎君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若不是记着苏学士的恩,怎会如此着力地帮衬沈家。   高俅撵上曾纬,忽地又道声“哎唷,我的球”转身急急地往回走,去铺子里拿他的革球。   曾纬暗笑,快步来到梁师成的车尾,趋近姚欢,目光审视着青禾婢子与两个小内侍递送食盒,口中却轻声问姚欢。   “还疼吗?”   “嗯?什么?”   “手,方才烫的手,还疼吗?”   姚欢心里一颤,忙应和道:“无事无事,不疼了。”   “我不信,滚热的油,想想都心疼。”   姚欢语噎,不知怎么接。   曾纬又近了一步,真的只有一步,可姚欢,却明明白白地,闻到了他袍子上那熟悉的熏香味道。   “我大嫂,送来的衣服,穿着可还合身?”   姚欢嗫嚅着:“很好,多谢曾公和夫人,多谢四叔。”   “我自作主张,拿真正的婴香熏了,方子里头有琼州的角沉。这方子出来的香,清远绵长,我最喜欢。我自己的衣服上,也都熏的这个。”   或许因为知道交谈的时间极端,曾纬说话比平素快了不少,但声音依旧如夜海浪花的轻吟,带着一种邀人赴约的沉迷意味。   姚欢觉得,曾纬的声音,还有他衣袍上的香味,有一种本事,能非常强势地将二人与周遭的嘈杂分离开来。   二人好像在一个气泡中似的,获得安宁的片刻后,便很快,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思。   那心思,必定,已经和初见时,很不一样了。   曾纬却笑笑,主动地又戳破了这个气泡。   “快登车吧。晴荷,你尽管使唤着,母亲院里的人,就是我的人,你放心地用。”   姚欢咬了咬嘴唇,应了一声,向曾纬屈膝福个礼,立刻提了裙子上车去。   曾纬收了眼里的不舍,回过身,见沈家饭铺的门口,美团和阿四已经开始收街坊们的定钱,颇觉有趣。   “四郎,接下来去何处?”   曾家跟来办事的小厮问道。   “自然是去国子监,你们不必跟着。”   曾纬像过去许多次一样,说了相同的话。   此刻,在离热热闹闹的沈家饭铺五十六步的船坞旁,枝繁叶茂的榆树后,另一对男女,也正在道别。   “你赶紧走,此处离抚顺坊已很近了,万一碰到街坊”   叶柔低着头催促道,将话说完了,却又抬起头,目光盈盈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那男子三旬不到年纪,衣袍朴素,样貌中等,但无论神态还是打扮,都给人一种甚为洁净爽利的感觉。   在开封城,懂得掌眼的土著们,见到此人的风仪便知,他自非贩夫走卒,却也并非官宦士,而多半是,给朝廷当差的雇员。   开封军器监弓弩院的作头杨禹,目光灼灼地盯着叶柔。   这女子,话里的意思催人走,那眼中的神色,分明又是依依不舍的。   杨禹十年前就娶妻生子,平日里宴请军器监的官员,或者招呼着弓弩院里手艺上乘的厢军军匠们去喝酒,也都是常叫姑娘来唱歌作陪的。   于这男女之事上,杨禹绝非青涩的后生。   这回却不知怎地,教这荆钗布裙的年轻养娘闯进了心里去。   杨禹叹口气,柔声道:“我便送你到此处,你后头若还有难处,自可再来寻我帮忙。”   叶柔嘴角划过一丝儿自嘲的笑意,点头道:“看来,奴家在杨哥哥这里存下好信用了,借钱这回事,果然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杨禹眉头猛地皱紧,气息紧促起来,遽然发了决心似地,一把抓过叶柔的手腕:“你的工钱,不可再交予他去赌!你上回说了以后,我在赌坊见到他了!”   叶柔压着嗓子呼痛,杨禹一怔,立时往她腕上看去,乍观之下,面色一变,再不管旁的,竟直接将叶柔的袖子向上推了几寸。   伤痕大约有好几日了,不见血的淤青已现了黑色,见过血的疤痕,也结痂了。   杨禹忙撒了手:“他打的?”   叶柔不吭声,却用潸然泪下作了回答。   杨禹怒道:“你这般好的娘子,但凡有点心肝的男人,谁不是捧在手心?你那当家的,怎可如此狠心。你怎地也不与邵先生说去!好歹他是你们的主人,你又是由他配给那个混球的,我听阿爷说,邵先生祖上是医家,他自己平日里也很斯和气的,你难道连邵先生也怕?”   叶柔止住了抽泣道:“哪有奴仆两口子打架,却去叨扰主家的。邵先生当初帮我安葬了父母,收留我做个养娘,已是给了大恩德。他明年春上就要赴考,如今每日里教完私塾,便是苦读。怎好再拿此种污糟事去烦他。我男人是个性子粗野的,若连邵先生一道恨上了,岂不是给邵家也惹来麻烦。”   杨禹听了,越发觉得这女子善良可爱,也更为怜惜她。   叶柔抹了抹眼泪,望向沈家饭铺道:“杨哥哥,你晓得那铺子出了个烈女吧?姚娘子,夫婿亡故在边疆,她如此年轻便立誓守节。有时候我不免想,还不如像她这般,清清静静地一个人过日子。今日大早来寻你还了钱,我却是根本不想回抚顺坊去。我甚至想,若哪家正店能雇我去做个焌糟娘子,多好。或者,或者哪怕去厨灶间打打下手”   杨禹正悯恤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忽地听她说到最后一句,心中一动,冒出个念头来。 第八十四章 神臂弩   抚顺坊的巷子深处。   邵宅。   叶柔进了宅门,终于撕掉了凄怆之色的假面具。   她压抑着兴奋,走到课室窗下,往里瞧去。   童子们晃着小脑袋,稚声稚气地各自读经。   邵清正在案前,与一个学生讲述着什么。   阳光扫进屋中,将他牙白色的儒生袍子染了几片金色。   这金色也照亮了他手中的书卷,纸上的反光,又映得他的面庞棱角分明,现出平素被刻意隐藏的杀伐果决之意。   “毕竟还是我们大辽的男子,再是穿戴了南人的衣冠,也掩不住那股草原男儿的英雄豪气。”   叶柔虽是暗暗自语,这番认定却十分坚决。   平日里,街坊邻里因偶尔得了邵清出诊瞧病的实惠,见到出门采买的叶柔,其中一些关心国家大事、自诩见过世面的老者,少不得恭维几句:“你家先生呐,那一番儒雅气度,正是我大宋盛世文士的风采,科考殿试之后,只怕官家直接留下做了起居郎哩。”   每逢这样的时候,叶柔面上殷殷客气的同时,心头难免冷笑:妄自尊大的南朝人,萧清哥哥生来就是大辽贵族,谁稀罕给你们皇帝去记那些吃喝拉撒的禁宫之事!再说了,他哪里看出半分南朝文士的弱鸡样儿?   叶柔正出神间,邵清已为那童子讲解完毕,抬头倏地瞥到屋外的她,再看看案几旁的盂漏。那个铜盂刚刚沉了下去,表明又到了一个整点。   “午时初刻了,你们都去灶间,问吕刚拿餐饭吧。”   邵清宣布了下课,看着娃娃们一个个忽然来了精神般,雀跃叽喳着跑光了,方才起身,踱出屋子。   “先生!”   叶柔仿佛那些超水平发挥地、为主人叼回双份猎物的猫儿般,眉目间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邵清却淡淡道:“我今日让吕刚煮了羊脊骨萝卜汤饼,你去灶间端来。哦,不要往里头添酪浆,我这几日想吃得清简些。”   叶柔应了,麻利地打个来回,端着邵清的午饭,进了书斋。   “吕刚还在给学生们分派食盒,稍顷便来。”   邵清点头:“你先说说吧。”   叶柔喜意骤炽,兴奋道:“原以为,对那人,不过是先攀着交情,相会的时候慢慢套话,不曾想,他今日竟问我,愿不愿意去弓弩院帮厨。那岂不是说,我可以直接见到宋人打造兵器的地方?”   邵清方才在院里见了叶柔的表情,已料到她必是有突破性的进展,此刻一听,心头亦又惊又喜。   越早得了那件东西的打造法式,越好。   当初养父答应过他,派他来开封城,不必杀人放火,完成两件事,即可北归、奉养母亲,且绝不会在入仕、婚配等事上强迫他。他和叶柔的姐姐,完成了第一件事——在开封城培养了训练有素的辽国间谍。现在,他和属下们要做第二件事……   弄到神臂弩。   在冷兵器时代,在没有城寨堡垒的旷野上作战,骑兵强才是王道。   历史车轮滚滚,到了辽宋夏时代,骑兵作战的战术早已不是大汉与匈奴对峙时的轻骑兵对决,而是出动重甲骑兵。   在金国尚未崛起之时,辽、宋、夏三国赫赫有名的重甲骑兵部队,分别是铁林军(辽)、静塞军(宋)、铁鹞子(西夏)   大宋的静塞军,创建于宋太宗时期。当时,苦于边患的宋太宗赵光义,亲自督建了一支兵源全部来自河北易州的重甲骑兵。   静塞军满员三千人,一人配备五马,出战时从人到马都披重甲,兵器则为弩箭和勾连长枪。自古燕赵之地就出悍将,这些易州兵个个能开两百斤的硬弓,极其彪悍。   大宋静塞军虽人数不多,却战力惊人,从未在对辽的战斗中尝过败绩,好几次追得辽军穷途末路、丢盔弃甲,宋军俘获上万马匹凯旋而归。   所以,不作细疏精研,人云亦云地将“宋军是怂军”挂在口上,很不客观。   立国之初并不羸弱的邻居,也会迫使一头有进取心的西北苍狼变得强大。   西夏面对东方这个国力不可小觑的中原王朝,自然也要继续壮大自己的铁骑力量。   夏人的重骑兵叫作“铁鹞子”   铁鹞子,最早是夏皇李元昊的亲卫军,三十队编组,每组百骑,因而额员和大宋静塞军差不多。随着宋夏战火愈燃愈烈,铁鹞子开始在战场上叱咤风云。   两军开战时,铁鹞子仗着人马皆有箭射不入、刀斫不进的铁甲护体,率先作为“前军”冲锋。更狠的是,铁鹞子冲阵时的规矩是,拿铁铰链把骑士与马匹捆在一起,因而,即使骑士最终战死,铁马仍在冲阵踏地,简直好像地狱来的噩梦一般。   但铁鹞子,终于碰到了一柄诞生于仇恨中的神臂弩。   宋神宗熙宁年间,一个在宋夏边境生活的汉人工匠李宏,据说因阖家老小丧生于夏人的屠杀,悲愤之下勉力钻研,发明了一种新型的弩机。   李宏千里跋涉,向大宋朝廷献上神臂弩的制造法式。经过神宗钦定的内侍监造后,神臂弩成为了可以由单兵随身携带、射程却能达二百余步的史上最牛轻弩机。而且,它不仅能射穿夏人身上的冷锻甲,还能像守城时的重型床子弩一样,多箭齐发。   遏制骑兵,比的就是弩箭的射程和穿透力。有了神臂弩,西夏的铁鹞子顿时失了所向披靡的威力。   刚到开封城时,叶柔曾问过邵清:“我大辽的铁林军,亦是重甲精骑,不知铁林军与夏人的铁鹞子交锋,会如何?”   邵清却表现得毫无讨论辽夏骑兵比拼的兴趣:“大辽与夏人早已联姻,与其想象铁林军和铁鹞子的对决,不如去担心,不管是辽军还是夏军,就算都穿了冷锻甲,也同样要面对宋人的神臂弩。而更大的祸患是,女真人有崛起之势,并且比如今的辽人子弟更善骑射。倘使有朝一日女真人穿上了重甲,也组一支铁骑,然后掀起叛乱,我们大辽拿什么与之抗衡?”   只有偷来宋人的神臂弩营造法式,让神臂弩北上,去武装大辽的步骑军人。   大宋的边军纪律严明,携带神臂弩而遗失者,斩。若遇兵败有被俘可能的,队头可下令就地拆毁神臂弩。神臂弩最大的特点就是,或许因设置了复杂的齿轮结构,一旦拆开,夏人没有图纸便无法复原。因而,根据大辽暗中不断侦测西夏军械情况所看,夏人确实还没有仿造出神臂弩。   神臂弩的营造法式,就是大宋开封城皇家军器监弓弩院里的高等级机密。   邵清并不掩饰听到叶柔的进展时,面上漾起的浓烈欣悦。   快些将神臂弩的法式送到养父那里去,还了他的恩情,我就不再是一个辽人,也无所谓是不是一个宋人。   我就像这天地间无事一身轻的旅人,追上她的脚步,问她,我带你离开东京,好吗。   叶柔见邵清这副回归幼时的天真兴奋之情,只道自己或许在他心上又被看重了一两分,便决定为自己多争取些优势。   “先生,今日我与那杨作头攀扯时,看到宫里内侍模样的人,去姚娘子饭铺定菜。姚娘子瞧着行止敏捷。吃了先生开的方子,病果然好得快。”   邵清抬起头来,喜色略褪,平静地看着叶柔,等她说下去。   “有个风姿卓然的公子亦在帮姚娘子他们指挥仆婢搬运,还与姚娘子说了好一会儿话。我与杨作头分别后,去看热闹的闲人里打听了,原来是宫里皇子院,遂宁郡王府中设宴。哦,那个没穿内侍服的公子,就是曾府四郎。” 第八十五章 进宫领赏(上)   “快些,姚大娘子走快些。”   从大宋皇宫东华门进来后,马蕴一直在催促姚欢。   马蕴是跟着梁师成同去沈家饭铺提菜的小内侍,头方得像个海绵宝宝,额头凸出来,眼睛凹进去,好在鼻头圆溜溜、嘴角也永远上翘着,目光更是有股忍俊不禁的乐呵。   上述特征,令他的相貌奇而不陋,并且看着就像个报喜鸟,仿佛下一句话就是“妹儿,有你的快递”   他也的确给姚欢带来个好消息。   片刻前,姚欢和曾府的婢子晴荷,正抱着膝盖坐在东华门外的旱柳下啃炊饼,等宫里的杂役送那些金丝楠食盒与彭州白瓷盘出来,却见那马蕴疾奔而至。   “给姚娘子道喜!陈夫人方才在席上说了娘子救她一命的事,向太后请娘子现下就进去,要当面赏你呐。”   陈夫人就是蜀国大长公主的乳母,西园雅集那日,她在驸马王诜府前,被姚欢用海姆利克急救法弄出了卡住喉咙的枣子。   姚欢很有些吃惊。   她原以为,对这陈夫人来讲,气势汹汹地去骂山门却险些被颗枣子噎死,乃坍台丢份之事,陈夫人和王驸马两边只当没发生过就行了。不想陈夫人竟还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与当朝太后提及。   这老太太,果然是快意恩仇、性情鲜辣了一辈子啊。   姚欢没嘀咕两句,已倏地紧张起来。   她只想蹭个给皇家当过供应商、送过外卖的名声,往后不仅铺子里小吃的生意能更火,她推着食车去摆地摊时亦能理直气壮地吆喝。   现下突然被宣进宫领赏了,她确实有些怯场。   数月前进一次曾府,差点没命。   数日前进一次青楼,看到别人没命。   姚欢已对陌生的地方有了些心理阴影。纵然当时化险为夷后能吃能喝,事后思来想去,还是姨母家和东水门那一亩三分地最太平。   小内侍马蕴哪管得这许多,拖着这位在他看来交了狗屎运的饭食行小娘子,就进了东华门,然后折向北边的皇子院。   大宋皇子,行过冠礼后,便视作成年皇子,必须出阁,由官家在宫外赐宅邸居住。   遂宁君王赵佶今年才十四岁,未及弱冠,但因了半年前在宫中做出一桩不体面的丑闻,虽得向太后护佑着遮盖了,朱太妃还是撺掇着官家赵煦,加紧催促将作监尽快完工位于宫外的遂宁郡王府,令这位异母弟弟赵佶,最晚在重阳节前,就要行出阁大礼。   故而,今日为陈夫人设生辰宴,向太后亲自过来,固然有礼敬皇姑留下的忠仆的意味,更可看作为遂宁郡王做一做践行的排场。   姚欢重感冒初愈,又忙了一大早,方才那只炊饼也只啃了一半,现下于偌大的皇宫内跑了快二里路,才赶到皇子居住区的遂宁郡王院里,一时之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肺都痛了。   梁师成已在门廊下候着,笑吟吟地接替了自己的助手马蕴,引姚欢一面走,一面带了体己的语气道:“姚娘子定是头一回来宫里吧?莫怕莫窘,向太后和气得很。朱太妃嘛,呵,朱太妃平素待宫人们也是极好的。”   姚欢脑子晕乎乎的,努力接收梁师成的信息,又隐隐听到婉转悦耳的丝竹乐声,跟着梁师成转了几道,才转到设宴的花厅门外。   “太后,太妃,郡王,姚氏到了。”   乐师停了演奏,一个颇有中气却并不尖利威严的女声响起来:“快让孩子进来。”   宽阔的乌檀四方食案的主座上,向太后嘴角挂着浅淡却慈和的笑意,凝了目光,望向垂首立于门口的姚欢。   向太后今年四十九岁,眉目如画上观音。她今日身着靛青色菱格纹大袖衫,霜色微染的发髻梳得并不高耸繁复,只拿一根顶端连玛瑙或流苏都没有的赤金簪子平正地插着,太阳穴到颧骨之间帖着湖珠面饰。   她的左首,坐着蜀国大长公主的乳母陈夫人,右首则坐着当今天子赵煦的生母朱太妃。   大宋立国,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另有一个与同袍战友心照不宣的约定是,尽量安排这些武将的女儿辈、孙女辈,成为老赵家儿孙的媳妇。譬如千古明君宋仁宗的皇后曹氏,就是开国大将曹彬的孙女。宋英宗的皇后高氏,父亲也是武臣。   到了神宗一朝,规矩渐渐淡了。神宗的向皇后、如今的向太后,父辈向敏中是不折不扣的读书人科举入仕。   向太后做神宗的皇后时,曾生有一个皇子赵伸,可惜这孩子,没有摆脱北宋各位皇子们“生下来容易、活下来难”的厄运,夭亡了。   朱太妃当年以御侍身份受到临幸,战斗力和后代存活率都还算优秀。除了当今天子赵煦,她还生有皇子赵似和一个公主,如今都还活得好好的。   陈夫人这老太太,那日被姚欢救回一条命时,昏里昏沉的,醒来后虽被王诜府里的管事和婢之们当祖宗似地伺候了大半天,也仍是一肚子气。回宫后,赵佶再去看她时,提及姚欢这个饭食铺子小娘子,陈夫人才上了心。   老太太向来以道德典范自居毕竟她要以这样仁义礼智信身份,经常去王诜府门口闹事的嘛。   道德楷模怎会不行知恩图报之举。   况且,再细细一忖,陈夫人还多了一层心思,越发要借了向太后之力,利用这姚家娘子,给赵佶面上贴金。   此刻,有赖于这种小型家宴并不启用食案隔得老远的仪式,陈夫人稍稍倾了倾身子,便凑近了向太后,轻声道:“太后,就是这孩子,救了老身一命。”   向太后点点头,冲姚欢道:“孩子,站着作甚,给你摆了座儿。”   立时便有穿了绛红上襦、杏色裙子的宫女上来,引姚欢到了食案的下首,在一把黄花梨的官帽椅上落座。   即使没有陈夫人的那番风波,向太后也已经通过曾府庶长孙婚娶一事,知道了眼前这个姿容还不错的小娘子。   外朝风云,城中热议,甚至哪怕边疆动向,从来就是后宫主人的日常关注点。   大宋王朝的历任太后,已经较大汉、大唐的那些女尊们温和许多,就算当年的刘娥刘太后,再是强势,亦没有发展自己的势力、兢兢业业给赵家守了一阵子江山而已。   然而,太后们毕竟仍是顶层政治世界的中心人物,怎会真的心如止水、颐养天年、安坐深宫逗花鸟? 第八十六章 进宫领赏(下)   姚欢一时之间,只觉得满屋子的人,老女人小女人,真男人假男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她更不敢抬头了,心里默念,钱锺书他老人家早就说过,你若觉得书好看,何必认识写书的作者,就像你觉得鸡蛋好吃,非得把那只母鸡捉来瞧瞧么?   向太后哇,你觉得我人不错、做的鸡爪也好吃,其实直接让小太监到东华门口赏我几贯钱就最好了。   我们现代人宫斗剧看多了,一到这皇宫里头,甭管哪朝哪代,就觉得到了是非之地,瘆得慌。   针落可闻的气氛里,倒是遂宁郡王赵佶先开了口。   “姚娘子,你家今日的吃食,比在西园做席面时端出的那些,又好吃了三分。回头待我出阁开府,定要请你姨母和你,来教教我府里的厨子。”   姚欢从局促转为赞叹。   赵佶,你不但将来画画泡茶玩石头都很棒,而且现在这个年纪,就已经这么会聊天了。   高俅在你那里怎地存了那么大面子,你帮忙帮得很彻底啊。   又听那陈老夫人呵呵地笑了:“郡王的胃口,从小就不错。老身上辈子积了大造化,此生也给宫里带过几个孩子,就数郡王最好带,不论是吃奶,还是吃肉吃粥,那小身板儿呀,噌噌地就长壮实了。”   这陈夫人果然是老资格的皇家员工了,牛到可以在当朝太后面前回忆赵佶兜尿布时的情形,听得向太后笑得更开,听得赵佶也并无面红尴尬之色。   不过,席间自有一人,不会买她的帐,可由不得她脱口秀似地继续夸赞赵佶身体好。   那人,就是朱太妃。   朱太妃心中冷森森地嗤了一声,暗道:皮囊再好,装了个浮浪轻薄的性子,还不是给天家蒙羞。   她于是婉婉开口,岔走了陈夫人的话题:“太后,这小姚娘子心善,相貌也好,我怎么瞧着,有些像刘婕妤。”   向太后侧过头,含笑道:“还是你眼力心力都好,方才这孩子进来,我就觉着眼熟。果然,眉眼间有些刘婕妤的影子。不过……”   她又抿着双唇望向姚欢,片刻后补充道:“不过,你们再细看,她的端淑娴静之态,是不是,更像孟皇后一些?”   赵佶正举杯啜饮了一口,忽闻向太后此言,迅速地觑了朱太妃一眼,果然见到太妃面色微滞。   赵佶忙拍着巴掌,佯作奇道:“巧了,巧了,太后,那日皇兄宣我和十三弟去翰林院看画,皇嫂亦在,起了一帧拜月图的线稿,皇兄夸她笔下的仕女颇显笔力,用的也是端淑娴静四个字。”   向太后果然满意地回应道:“是哪,官家继承先帝的大统之前,就喜欢画画,他擅长的婴戏图,还是跟我学的呐。此前太皇太后给官家遴选皇后时就说,孟氏不但能执行妇礼,而且如此擅长丹青,官家与她定能琴瑟和鸣。”   姚欢缩在那官帽椅子里,屏息凝神地听着不远处,这些赵家人言语往来,只觉得一脑门的黑线。   他们一个个用语典雅、口气斯文,但言下之意均是夹枪带棒,可真都不是省油的灯。   特别是赵佶。   姚欢觉得,对于这位几十年后给大宋王朝带来悲剧性收尾的亡国之君,或许应当审视得更为立体些。   赵宋王朝,从二世起,血脉便转到了宋太宗赵光义这里。不知道是不是赵光义有什么先天基因问题,他的子孙们,开枝散叶的能力其实不差,但嫡子庶子活下来的,都很少。每一代皆有如此惊人比例的夭折率,应非宫廷阴谋所致。   倒是到了赵佶这一代,不仅能生,而且大部分身体康健。   而无论从现下才十四岁的赵佶的待人接物之反应能力来看,还是从后来他的那些儿子们——赵楷、赵构的素质来反推,赵佶的脑子应该也是很不错的。   聪明人更容易有弱点。   聪明人,倘使他修为不够,教攻心之徒洗了脑,便更听不进逆耳忠言,更不愿看到残酷真相,因为,每一句忠言,每一份真相,都是在打他的脸,都是在严肃地告诉他:你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英明神武。   姚欢方才走入大宋皇宫时的惴惴不安,忽地转变成了一种魔幻的感觉。   眼前的这些人,向太后,朱太妃,赵佶,梁师成,当然还有他们提到的人,赵煦、孟皇后、刘婕妤……她姚欢都知晓他们几年后、几十年后的归宿方式。   上帝视角并不能带来乐趣。   因为当你细思,原来从个人到家国的悲剧,都来自人性的贪婪自恋、鼠目寸光、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不知居安思危、轻信虚假繁荣时,你会觉得,越是上帝视角,越是更多地看到了关于人性本善的信仰的崩塌。   于是,对于一个女性穿越者来讲,姚欢至多只接受体验式的态度,而不是重建式的冲动。   她深信,蝴蝶效应再真,也真不过人性的局限。   姚欢凄然喟叹之际,只听向太后却越发起了谈兴似的,向众人侃侃道:“郡王这次宴席,置办得不错。菜式这般好味,竟都是猪腰猪肚和鸡脚这些不费银钱的食材。官家亲政后,一直倡导节俭,毕竟这么大一摊子家业,养官养兵不说,内里要垦田地、治水患、扩太学,对外要开边拓疆,还要买马,哪一处,不是要计省拨出钱去?明日官家来请安时,老身须好好与他说叨说叨此事。”   赵佶忙回拍马屁:“平日里常得太后和皇兄的教诲,儿才日渐一日地明白,开源与节流,二者不可偏废。天赐粮谷与畜禽,若不物尽其用,岂非有负天恩?”   陈老夫人合掌赞道:“咳唷,郡王这番话,可是值得记入史书的呀。”   向太后愈发展颜,对姚欢招了招手:“孩子,你过来。”   姚欢倏地起身,绕着食案来到向太后跟前。   向太后柔声道:“方才我一直在想,赏你什么好。绫罗绸缎吧,你如今是个守节的娘子,也不得场合穿戴。还是在这桌小菜之外,再赏你十贯钱,来得实在些。不过,我还得请你帮个忙,待过了中秋,你来宫里头尚食局办两天差,教教厨娘怎么做这拆骨鸡脚。”   姚欢一怔。   只听朱太妃在一旁道:“你这孩子,还不谢恩呀。放心,给宫里办事,工钱怎会少了你的。唔,太后,回头,也让她去刘婕妤殿里做几日,可好?” 第八十七章 邵先生给撑个腰   “先生,我阿姊要进宫了。”   辰时中,姚汝舟从邻人阿伯的牛车上跳下来,不及进得邵清的院子,已在门口喊起来。   他今日特意央那邻人将牛车赶得慢一些,估摸着其他来私塾的娃娃们都已到了,自己正好出现。   邵清恰拿了两卷书,从书斋往课室走,听到汝舟的言辞,吃惊不小,驻足盯着他,   汝舟洋洋得意,因已站在课室窗下,越发提高了嗓门:“宫里做宴席,用了俺家的风味菜,向太后很是喜欢,不但重赏了阿姊,还宣她再度进宫,教御厨做菜哩!”   汝舟看起来是在和邵清说话,却透过窗户瞟向室内的同学们,见果然有好几个停止了打闹或闲聊、转过脸来听,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坦。   读了一阵子私塾,孩子们间早已彼此摸清了家底儿。   娃娃们知晓汝舟死了爹,提到阿娘时又支支吾吾,他那出现过几次的阿姊,年轻不说,穿得也好像街市摆地铺的妇人,原来只是个卖饭食的。   人性这个东西,说不好本恶还是本善,但校园霸凌定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千多年前,便是这么个不到十人的小私塾,娃娃们也爱恃强凌弱。   平日里课余或午膳时,趁汝舟不备,往他的纸笺上涂墨,或往他饭碗里撒砾子儿的,大有人在。   偏这姚汝舟,不愿在求学之外,与邵清发生任何交流,也不愿去告诉自己颇有好感的邵家婢子叶柔,毕竟,告诉了她,和直接求助邵清也没啥区别。故而,他一直硬生生地忍着。   此前西园雅集的宴席,姚欢不许他多提,如今被向太后光明正大地嘉赏之事,东水门饭食行都已经传开了,他作为姚欢嫡亲的弟弟,总能好好宣扬一番了吧。   叫你们这些贩夫走卒的崽子们还敢看不起我!   我阿爷生前好歹也是体体面面的府衙书吏,如今我阿姊又要去宫里当一回差,邵先生前日还教了个词“云泥之别”我和你们就算不到云泥之别,树草之别还是有的。   邵清见姚汝舟一脸扬眉吐气的小表情,轻轻“哦”了一声,领他走入课室。   待娃娃们都坐得笔直后,邵清将手里的书放在一边,和颜悦色地点了一个胖胖的小子道:“你将韩昌黎的《师说》背一遍。”   胖小子站起来,挠挠头,有些紧张,但还是磕磕巴巴地背了下来。   邵清颔首,让他坐下,略略思忖,开口道:“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在唐代,是教士大夫看不起的。到了本朝,情形好了些,你们的先生我,大父和阿父都是郎中,一直颇受四邻族人尊敬。仁宗朝的名臣范文正公曾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郎中这个行业,总算入了士大夫们的眼。其他工、商行当,亦颇有改观。”   邵清站起来,踱到方才背书的小胖子面前:“你家是炭行的?”   小胖子点头。   邵清又换了个学生:“你家是打铁的?”   那学生也点头。   邵清依然无波无澜,口气却带了令人有些惴惴的森然:“汝舟家是饭食行,民以食为天,论来,不管是卖炭的还是打铁的,若开封城没有饭食行鱼肉行菜蔬行,大家都要喝西北风。你们平素里却为何欺负姚汝舟?”   汝舟闻言,很吃了一惊。   原来,邵先生都看在眼里?   那小胖子,其实每次都是领头的霸凌者,但他不光有力气,脑子也还算好使,背书使得,察言观色亦使得,此刻轧出苗头不对,倒也不多抵赖,唰地起身,冲邵清弓腰道:“请先生责罚。”   邵清冲他摆手:“理还未辨明,罚了也没用。我问你,你往汝舟碗里撒沙砾,是看不起他家从事的行当,还是欺负他和家中阿姊无父无母?”   小胖子掂量了一番,觉着老师大约比较反感行业歧视,于是嗫嚅着道:“并,并非因他家是卖猪下水和鸡脚杆的……”   他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巨响,众童子纷纷骇得大大地一哆嗦。   原来是邵先生背着的右手里,执了一根戒尺,突然亮了出来,重重地敲在小胖子面前的书案上,直接,敲断了。   “因出身不同而彼此轻慢刻薄,已是大谬,对身遭不幸之人肆意欺辱之,更是不知其可!孟子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你们的恻隐之心呢,是非之心呢?若如你们这般,便是将古往今来天下贤者的文章都倒背如流,又有何用?心若不善,才智越高,恶行越著,倘使世人皆如此,你们又怎知,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姚汝舟!”   童子们一个个缩着肩膀,张着嘴巴,大气也不敢喘地盯着邵清。   他们入学以来,从未见过文质彬彬的邵先生发过那么大的火。   邵清弯腰拾起戒尺,又道:“旁的先生都用它,我不用。打在手上,不过是手痛。手痛是末,心愧才是本。我做先生教你们,不希望本末倒置,我不想你们因害怕挨打而不作恶,我希望你们,真正能懂得,什么是仁,你们能为不仁而心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方能成大器,方能不负父母辛苦劳作、供养你们吃喝进学。”   他说到最后,语气和缓了些,只是面容依然冷峻。   继而,邵清转向姚汝舟道:“你阿姊,还未进宫?她今日在何处?”   ……   最近几天,姚欢和美团推车叫卖的可能性降到了零。   宫里都定这家饭食的名声传出去后,每日辰未之交,“日啖鸡脚三两斤,世间何须扬州鹤”的招牌下,就已围着来买五味鸡脚的食客。   除去给明月楼留出的份额,沈馥之和姚欢舍了保守的心态,又多雇了两位婆婆剔骨,将备货量提高了三倍,依然不必依靠预定,就能在午时前全都卖空。   姚欢看着那个重金打造的推车,心疼了一会儿它的骤然闲置后,开始动起脑筋来——明日我就去给皇帝家打几天零工了,更用不着它,不如,赶紧租出去,不然岂非成了闲置资产?   未时中,铺子稍得闲,阿四出去送几趟外卖。   半个多时辰后,他气鼓鼓地回来了。   “二嫂,大娘子,俺方才转去北边的坊里,看到那卖鹅鸭签的全三德家,竟也挂出了五味鸡脚的牌子。这,这不是东施效颦,和我们抢生意吗?”   阿四昨日刚和姚汝舟学了个东施效颦的典故,今日便用上了,还用得挺对。   沈馥之却不以为意道:“天下美人,怎会只有西施一个?吾家有西施,别家的未必就是东施,说不定真是王昭君杨贵妃呢。一家卖得好,家家来学宝,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那全三德家做的鸡脚,若真比欢姐儿琢磨出的还好味,那是他家的本事,不是他家坏。吾家只可精益求精,何必忿忿不平?”   阿四闻言,一时有些讪讪,面色不大好看。姚欢在旁瞧了,忽地心中乍起个念头,遂笑吟吟向他道:“阿四,你这么一说,倒是合了我这几日的猜测。高俅和宫里的梁先生,那日将差事办得多热闹,同行不学,是不可能的。既如此,吾家为何不主动出击呢?”   沈馥之和阿四,都看着她,殊途同归地带了“愿闻其详”的神色。   姚欢正要细说,却听铺子外一阵小小嘈杂,还都是娃娃的声音。   三人掀了帘子出去一看,竟是邵清领着一群童子,从牛车上下来。   姚汝舟也在其间,小脸蛋上的骄态,简直像个得胜还朝的将军。 第八十八章 将来她就是你的主母   邵清看到姚欢迎出来,很是用了些气力,才不让心头遂愿的喜意表现在脸上。   他从城西搬到了抚顺坊,离她这般近,在他想来是可以缓解“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的相思之苦的。   然而,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就像幽云十六州与大宋君臣的距离。邵清发现,空间上的优势只是浅表。   他尝试了解决她的家产困境,他收了她的弟弟做学生,他为她的谋生之计出谋划策,这桩桩件件,行事过程中,他都在精神高度集中地观察、揣摩她的回应。   然后,邵清不得不有些沮丧地承认,这女子,与自己,还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做派。看来,她日渐恢复的,只是好好活下去的念头,哪里就能真的抛却她曾经的那位深闺梦里人?   加之叶柔那颇有些激进的试探,引发邵清的警惕,恐怕给姚欢惹来麻烦。盗取神臂弩营造法式的事又箭在弦上。   一时之间,邵清觉得自己,仿佛将章写到一半忽地断了章法,守着纸笺枯坐整日也憋不出半个字来一般,很为如何继续稳妥地追求这女子而烦躁。   快些办成养父交予的差事,再全力以赴为自己破这情障吧。   但他仍是很想见她,迎着她的目光,与她说几句话也好。   是她弟弟给了他灵感。   这娃娃在私塾的一举一动,邵清都盯着。他原本在等着姚汝舟忍无可忍之时,再来解决,然而这娃娃今日晨间眉眼间的不正之态,令邵清确实也想来提醒提醒他的姐姐。   谢天谢地,她在。   姚欢错愕地看着这群葫芦娃,问道:“邵先生,这是?”   邵清对沈馥之和姚欢拱了拱手,转身盯了一眼学生中那小胖子。   小胖子忙老实上前,对姚欢作了个大揖,一字一顿道:“姚大娘子,俺在私塾里欺负了汝舟哥儿,往他饭碗里撒石子儿,总是弄脏他的纸笺,被先生发现了。俺晌午已经受了先生的训斥,也向汝舟哥儿赔了不是。可是先生说,长姐如母,汝舟哥儿年纪太小,俺还得来此,请姚娘子你原谅,才作数。”   小胖子说完,退到一边,另一个童子接上来,将小胖子的话原封不动地念了一遍。   如此这般,五六个看起来比姚汝舟都大的娃娃,道完歉,站成一排,眼巴巴地瞅着姚欢。   姚欢初时尴尬,听明白原委,忽地很有些心疼姚汝舟。   怎么从未听他提及这些事?   傻孩子,你倒是常说不喜欢邵先生,现在知道邵先生真是一位公正细心的良师了吧。   姚欢走到姚汝舟身边,揽着他的肩膀,对童子们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了就好。嗯?你们的手,怎么这么黑?”   小胖子略有些无奈地答道:“邵先生说,不打我们手心,但是带着我们去石炭场外头,捡了半个时辰的碎炭,送来娘子铺子中。”   姚欢差点笑出声来。   邵先生的教育理念相当先进啊,竟然用社区服务替代体罚。   曾府的婢女晴荷,与她的主人一样,专注地望着沈家饭铺门口的情形。   “此人是谁?怎地与姚大娘子当街说了这么久?”   曾纬皱了眉,像是问晴荷,又像是自语。   晴荷当然听出了曾纬口吻中的不悦意味。   她瞄了一眼曾纬,小心翼翼道:“好像,是她家的私塾先生吧,先头好些个童子挤在一处。”   曾纬忽地讪讪一笑,却向晴荷走近了一步。   “晴荷,谢谢你。”   他的嗓音这般温柔醇酽,听得晴荷心头一慌,有些结巴道:“四郎怎地这般说,俺一个下人,自然要尽心给府里头办事的。”   曾纬并没有戛然而止地意思,反倒讲话说得更直接了:“我没有诓你,母亲确实偷偷问过我的意思,要不要,先收你在房里。全府上下,若说那个养娘能入我的眼,除了你,再无第二个。”   晴荷的脸红得仿佛烧了起来。   天爷,这青天白日的,四郎怎就说出这般羞煞人的话。   曾纬却浑无迟疑地,倏地将情话换成了谈条件:“我不如早些与你讲话挑明了。对姚大娘子,我是真的动了心,想与她做鸳侣。府里头,父亲母亲,将来会不会棒打鸳鸯,我先不想那么多。如今,知道我心思的,却是只有你。姚娘子是个性子厚道的,你一个奴籍出身的侍妾,有这样的主母,可是大造化。你现下跑跑腿,妥帖地助我一臂之力,往后做了她的帮手,好好地随我过日子,下半辈子也有依靠,可对?”   晴荷臊得火炭似的一张脸上,分明现了欢喜和憧憬,不知如何去接曾纬的话,只晓得咬着嘴唇拼命点头。   晴荷今年也过了十七岁,曾府很有些小厮属意于她,她却得了魏夫人一句“我是想将你安置在府中,但岂会是这般下嫁了去”晴荷心里头已作了大胆的猜测,莫非   真正是心想事成,她简直做梦都要笑醒了。   曾纬的声音依然温柔:“你也看到了,我是个痴人,一旦对女子动了心,便顾不得旁的,只是,也不知她,可也会如此。你快去吧。”   晴荷听到最后一句,仿如正梦着升官加爵的小兵,被城头的号角惊醒,忙不迭地、又踌躇满志地道声“是”便钻出街角,往沈家饭铺走去。   铺子门前,献了碎炭道完歉的学童们各自回家后,邵清正当着姚欢的面,与姚汝舟说道理。   姚汝舟听着听着,今日对邵清生发出的一星儿好感,又没了。   这邵先生,竟说我姚汝舟受欺负,是因为甘于怯懦,而拿家人得了太后的赏识来炫耀出气,则是因为量狭。   说什么这两桩做派,都要改。   更可气的是,阿姊一副“谨遵先生教诲”的神情,眉头也皱了起来,若有所思的模样,应是将先生的话听到心里去了。   姚汝舟原还想着,只要阿姊瞧得上邵先生,他若做了姊夫、如父如兄地照应着自己,倒也不错。此刻瞧来,他对自己不说半句安抚的话也就罢了,还向阿姊告状挑剔,真是令人生厌。   这娃娃险些就要与邵清顶嘴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姚大娘子,婢子来陪你去帽衫坊了” 第八十九章 表白   晴荷拦了一辆骡车,与姚欢坐进车厢后,故作漫不经心道:“娘子,方才那位儒生,是娘子家小郎君的塾师吧?”   姚欢冲她点点头,继而掀了帘子看看天色。   晴荷在口吻中加了三分体恤道:“娘子勿虑,吾家定衣裳的帽衫坊,就在相国寺旁的绣巷西面,骡车走得再慢,一两刻钟点,也就到啦。”   前几日,晴荷就来过沈家铺子。   道是魏夫人和曾缇大娘子吩咐了,还要给姚欢做两件秋冬穿的夹层锦襦。上回的褙子因形制宽松,便直接做得了送来,襦裙则须依照娘子的身量裁制,故而姚欢得亲自去一趟曾家定衣的帽衫坊。   晴荷说得没错,目的地并不太远。不多时,穿过热闹的大相国寺,又拐过一条家家户户都挂出精美绣品的巷子后,骡车停在了一处周遭安静的小院前。   晴荷与姚欢进去,堂上立时有位三旬年纪、包着绫锦头冠的罗衫妇人迎上来。   “娘子安康,”她对年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晴荷,甚是恭敬客气,“魏夫人那件呦呦鹿鸣的缂丝大袖衫,再有一旬,就可出工啦。”   晴荷还礼,笑吟吟道:“李夫人办事,魏夫人向来是放心的。这位便是俺家大郎和大娘子的义女,小姚娘子,今日来做一件交领襦裙、一件半臂,劳烦李夫人取些纹样来,让小姚娘子挑挑。”   这被称作李夫人的老板娘,柳眉杏眼,粉腮樱唇,很有些姿色,但神情却并无过分殷勤讨好之意,只步履优雅地引了二人落座,又唤坊里的女伙计,一人点茶,一人去取衣料纹样。   姚欢心道,这就是北宋的高级私人成衣定制坊了吧?   她抬眼打量四周,左右两面墙上,齐齐整整挂着的绢帛,不论看上去是锦、绫、绢、罗,还是纱、绡,那质地之平顺与颜色之清雅,果然不是外头闹市上沿街的帽衫儿铺能比的。   晴荷此前得了曾纬的许诺,初时惊喜万分,渐渐平静后,开始主动地将自己往未来的那个角色上靠,对姚欢竟仿佛迅速消融了陌生感。   晴荷好像一只主动攀近茶壶的茶杯,叮叮当当、热热络络地便开了腔:“姚娘子,墙上挂的这些,还只是普通料子。李夫人这衣坊里头美轮美奂的锦绣,可不少。”   李夫人自谦道:“晴荷谬赞,小铺子里摆的几件,与当年俺在绫锦院时见到的好物,岂能比得。”   原来是宫里出来的高手,怪不得虽是市井商家,晴荷仍尊称她李夫人。   说话间,女伙计已抱来织物绸缎的样料,请姚欢挑选。李夫人又亲自携了姚欢进到里间,量了她的肩袖腰身的尺寸,引着她看了几件成衣的式样。   姚欢对自己的身份认知清楚,只往那赭石、烟绿或紫沉沉的颜色选去。   可是,即便这些颜色沉郁的料子,因了上乘的质地与织法,配上巧夺天工的绣片,锦缎绫罗和那些绣线,依然在灯下闪耀着不同凡响的光泽。   姚欢回想着那日进了皇宫,看到向太后与朱太妃身上的袍子,似乎都没这般奢华。   北宋的后宫,徽宗朝以前,风气还是比较简朴的,天子如此,后妃亦如此,反倒不如宫外这些朱紫大臣的家眷穿得阔气。   李夫人先前瞧着有些清高之气,一旦到了为客人出谋划策时,便现出热情来。   “姚娘子,俗话说吴绫蜀锦,蜀地却不光出锦,鱼子绞缬也是上佳。你的半臂,不妨用我坊里新到的这匹鱼子绞缬来做。”   姚欢见李夫人挑出的那块滑溜溜的丝绸料子,深蓝色的底色上,一簇簇湖蓝色的圆团,圆团中是颜色更深的墨蓝色小点,打眼一望,当真如鱼子似的。   “绞缬”是一种在丝织品上染色的工艺,宋以前就被大量应用。但眼前这块鱼子绞缬,不但沉甸甸的一掂就知道丝品上乘,关键是这种全靠工匠手工操作的绞缬,从底色、到中间色、再到最上头一层的墨蓝点,都染得浓、匀、边界清晰、间距得当,便是与千年后那些作为国礼的数码染花丝巾比,应也难分伯仲。   李夫人又递过来另一块料子,婉婉道:“这呀,是栌叶黄的杯纹绫,昨日才从越州运来,适合做襦裙。”   杯纹绫与先头鱼子绞缬的工艺之巧,巧在不同的点上,鱼子绞缬是巧“染”杯纹绫则是巧“织”   果然,姚欢轻抚那纺锤形的酒杯锦纹、露出惊艳之色时,李夫人颇有些骄傲道:“这可不是寻常作坊里出来的绫,这是寺绫,我们越州老家,有许多尼姑寺,她们手巧而心静,织出的绫被叫做寺绫,开封城里懂得掌眼的,见到正宗的越州寺绫,必是挪不动步子的。”   “李夫人原来是越州人呀,我母亲与姨母原籍杭州,离越州很近。”   姚欢积极地攀起乡情来。   既然混商场,隔行的头部梯队的老法师,多结交结交,总没错,说不定将来她姚欢开出新颖的咖啡馆时,还能请这位李夫人帮着宣传获客呢。   几人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窗外的天光再无一丝亮色了。   晴荷看起来是个年纪虽小、却很谨慎的婢子,一看酉时将尽,开口道:“我去外头雇辆骡车来,送小姚娘子回东水门。”   ……   “四,四叔?”   姚欢原本,正沉浸在方才领略北宋高级成衣料子的兴奋中,闷头跟着晴荷走到巷口,想也没想就随她上了骡车。一进车厢,乍见黑漆漆的,却已隐约坐了个人,唬得险些要失声惊叫,再听那人低沉沉地唤声“欢儿,是我,曾纬”她才认出对方是谁。   但也很难说,惊吓就立时变成了惊喜。   姚欢以一个奇怪的僵硬姿态扶着厢门,微蹙双眉,带着局促之意道:“四叔,怎地来找我?”   曾纬倒神色平静:“晴荷那日在东华门接回了吾家的那些温盘食盒后,告诉我,向太后要宣你进宫,教御厨做小菜?”   姚欢应道:“就是明日。”   曾纬道:“是好事,但官家亲政后,宫里头也有些不太平,我须与你交待几句。又不好单独来寻你,只好趁了今日的机会。”   姚欢还犹豫着,晴荷已伸出手来道:“请姚娘子坐俺身边吧,待四郎说完了,俺送姚娘子回青江坊。”   骡车哒哒地小跑着,倒确是往东水门热闹喧沸的夜市方向走,但行到汴河畔的一排大柳树下,曾纬却叫车夫停了车。   “晴荷,我还没吃晚食,你去买几个软羊炊饼来。”   他后半句几乎还未说完,晴荷就已开门下了车。   排练过一样。   姚欢愕然,旋即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却觉得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   曾纬倒是惜时如金,开门见山道:“那日宴席上的情形,说与我听听。”   姚欢老实说了。   曾纬又道:“宫里头的祖宗家法,御厨只用羊肉,寒冬或有鹿肉,鸡鸭鹌子至多炖出汤来浸渍旁的食材。这回,向太后不但夸赞了遂宁郡王置办的猪下水和鸡脚,还要你再去教御厨们做,想来,一是要昭告遂宁郡王的节俭,二是要提点刘婕妤的豪奢。左右都是做给官家看的。”   姚欢的知识储备,够她回忆起这个时间段,天子赵煦后宫的太后、太妃、皇后、婕妤之间的大致宫斗,但她毕竟不如曾纬这个当朝官二代那么清楚。   她探寻着问:“朱太妃,喜欢刘婕妤?”   曾纬道:“不然如何也要抢得你去刘婕妤那里当几天差?常闻争风吃醋,争风吃鸡脚还是头一回听说。”   姚欢扑哧一声笑了。   曾纬却不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宫里头哪有好当的差事,四叔只望你太太平平地挪过这几日。”   姚欢眼神一慌,躲了开去。   曾纬今日却不许她躲了。   “我担心你,你知道。”   姚欢不吭声。   曾纬仿佛一股子血勇上来,言辞,本该如此。你可听过元稹的《遣悲怀》元稹思念他的妻子,一句与君营奠复营斋,便是最好的分寸。心里存了一处给那人,年年记得斟酒上菜给那人,然后,活着的你,莫将自己封在守节的囚笼中,莫觉得,再有情动,便是不堪之事。”   姚欢哑然。   曾纬追问她:“你对他用情至深,宁以死殉之。可是,当他亡殁于洪德城时,你为何不殉情,为何到了要嫁恪儿时,才想到河边触柱?”   姚欢继续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曾纬。   嗯,对呀,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呀,我不是那姚姑娘。不过,四叔你说得很在点子上,也说出了我一个现代人的疑问。   曾纬叹口气:“你只是不愿被人强迫。当日在我曾家的马车里,你是不是想到,倘使他还活着,谁敢这样欺负你?你想着想着万念俱灰,冲动之下,便不愿再活了?”   他说到这里,忽地将身体探过来。   姚欢本能地往后头一缩,轻呼道:“四叔!”   “叫我四郎!”   曾纬声酽如墨:“我问你,如果没有人逼你迫你,是你自己情动了,可还会躲,还会拒?”   他倏地离了对面的座位,稳住身子,半蹲半跪地望着姚欢,虽好歹还有些距离,双目却熠熠如暗夜星辰,将姚欢笼在星辉里。   “你莫怕,我曾纬,活了二十多岁,不如那蔡京的儿子有文采,也不像刘仲武那大小子会打仗,可我,自认还是个君子。欢儿,我已经将你放进我的心里了,但你心里作何想法,我,我绝不强迫你。”   曾纬说完,身子一退,又坐回了对面的毡毯上。   姚欢心跳如鼓,感觉后背一阵冷一阵热,也不知怎地,张口来了一句:“你,你就不怕车夫听去?”   曾纬“噗”地笑了,宽慰道:“黑灯瞎火的,你果然没看出来,驾车的,是高俅那小子。”   姚欢大惊,拨了帘子向车头看,骡子低头在吃草,背上却无人。   曾纬道:“你放心,高俅最知分寸,他那张嘴,顽笑话,能说上一天一夜,八字没一撇的事,他半个字也不会吐。只是,他为我当这趟夜差,我不得好好请他吃一顿点心?方才晴荷下车时,他也走了。”   姚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更不敢抬头看曾纬。   原以为,偶尔几个瞬间的怦然心动,事后冷静下来,也就淡了,算了。   却没想到,眼前这男子,真的说出表白心迹的话来。   强烈,又温柔。   像是一阵卷着雪花的东风呼啸而来,先将懵懵懂懂的脑袋吹得一个激灵,然后,从天而降一领暖洋洋的袍子,裹住了你,让你在暖意里,慢慢地审视自己的心,可愿与雪花共舞。   二人就这么沉默着相对而座,却都觉得,所谓玫瑰良辰,指的便是此时此刻这车厢里的光景吧。 第九十章 东华门外   位于开封北面的大宋皇城,与唐朝的大明宫相比,小上很多。   皇城的东、南、西、北分别有六扇城门。   南面正中为宣德门,门前便是一条宽阔御街笔直向南通往汴河。宣德门两旁,有左掖门、右掖门。   另三道门分别是:北面拱宸门,东面东华门,西面西华门。   六扇门围起来的皇城,便是大宋百姓口中的“大内”了。   不过,名为大内,实在没看出来有多“大”这么块地方,要装下君臣开会的各种“殿”还要装下赵家的那么多太后皇后妃嫔内侍,便剩不得多少空间,来安置“省、府、寺、监”各种办事衙门。   因而,除了二府中书和枢密院三司外,尚书省各部,都搬到了皇城外各坊。   正南的宣德门只有在元宵观灯、赐予旌节、献俘仪式等大型礼仪活动时才启用,平时官员上朝、宫内外人员流动,都是走的东华门,科举考试放榜唱名,也是在东华门。   故而,东华门外最是热闹。   卯初,天际还连一星儿微渺的鱼肚白都还找不到时,沈馥之已雇了骡车,陪着姚欢来到东华门附近。   姚欢此前来东华门给赵佶的酒宴送外卖时,是太阳明晃晃的午初。   那日,她只觉得放眼望去,各色商肆地铺,从鱼虾鳖蟹到飞禽走兽,从蔬菜酱齑到瓜果鲜花,从绫罗绸缎到笔墨纸砚,卖啥的都有,横街竖巷,真如百色着锦一般。   然而今天,她随着姨母步下车来,更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但见星辰闪耀的夜空之下,周遭全是袍服翩翩、提着白灯笼的大宋官员。   灯笼用白纸糊,要是荒郊野岭,伴着阵阵阴风,那是挺瘆人的。可出现在这闹哄哄的东华门外,上头又写着各人的姓名、部门,看着就跟移动名片似的,配上隐约辨出青色、红色的官服,以及那帽翅足有两尺长的乌纱官帽,颇具官僚美感。   不过,正饿着肚子的官僚们,很快就顾不得美感了。   他们纷纷聚集到一长溜冒着白烟热气的早点摊边。   “店家,一碗肝粉。”   “羊汤配两只炊饼,汤里多放点芫荽。”   “啥?炊饼这快就卖光了?不吃,俺不吃胡饼,上火。得了得了,把钱还来,俺上那头买去。”   “哎,老丈,你这汤饼里,饼子有点少,吃这么一碗,老夫只怕在垂拱殿里熬不到辰时末。这几日相公们又吵起来没个完,朝议次次拖堂,劳烦老丈再添二两饼子进去。”   “唷,杨司谏,胡子,你胡子上都是羊油,快抹抹。”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官员们暂时忘了官服品色。   反正紫袍的相公们都有待漏院可休息,在露天等的官儿们,也都别互相瞧不起了,相亲相爱地挤在早点摊前,彼此啃着饼子聊聊天,多和谐呐。   只注意别被帽翅戳着了就好。   或许,此时还在热情讨论羊汤里多放胡椒还是多放香菜的官员们,半个时辰后,在朝上就要开始剑拔弩张地吵架了。   但爱吃的干部运气不会太差,吃得饱一些,吵起来神采飞扬、中气冲天,说不定因为吵架吵得好,得了官家的青眼呢。   当然,哪里都会有道学先生冒出来吐槽。   姚欢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情景时,有个红袍的官儿从她与沈馥之身边走过,摇着头叹道:“鄙俗喧哗,斯扫地,成何体统!直如那塞外边鄙之地的牛马市一般。”   叹罢,从怀里掏出个饼子,寻了个清净之处,放下灯笼,扬起袖子遮了,默默地啃。   沈馥之瞥了那人一眼,轻声向姚欢道:“这老倌,说得还真有些像,确实比东水门的汴河码头还乱哄哄的。欢儿,拜你所赐,俺也是头回见到这开封城的一大奇景,火城。”   “火城?”   “你没听过?百官上朝,天还黑着,彼等骑马都打着灯笼,四面八方来,围得皇城像一座火城。”   姚欢“哦”了一声,接过话头道:“当官也不容易啊,起得比鸡还早,如今这时节还算天气照应,若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之际,他们也就这样挤在露天等开宫禁?”   沈馥之道:“不愿受罪,就想法儿把袍子换成紫色。宰相副宰相们,都在待漏院候着,听说里头不但有御厨做好的点心,还有清酒。”   姚欢心中一动。   她向四周打望,不远处的马行街上,已能看到门面商铺乒乒乓乓地,准备开市了。   如果,赁下一间两层的铺面做早肆,更如果,咖啡豆儿真的能找到,自己将北宋星巴克开起来,让这些没有睡够、上朝很需要打起精神的官员们每人喝杯咖啡提神   姚欢默默但坚定地做着白日梦,在夜色里抿嘴笑了笑,挎上沈馥之的胳膊,往禁卒把守的城门走去。   姚欢今日,裹着锦纹的靛蓝包冠,穿着曾府送的那件熏了婴香的紫色褙子,搭一条秋香色六幅裙,虽然打扮仍是有些老气、符合她的孀妇身份,但从头到脚的衣料子,质地很是过关了。   昨日睡前收拾包袱时,沈馥之道:“选妃,要穿得别人看不出奢气。办事,要穿得别人看不出穷相。我们小门小户的商肆人家,进宫干活儿,更须衣着光鲜些,一来莫教宫里头的人看轻了去,二来,庶民身上没有丧气样儿,天子家里头才开心,这好比是夸他们治世有方、国泰民安。”   姚欢知道,姨母不是势利之徒,无非看透人心而已。   不过,就算姨母不作主,她也要穿上曾家送的这件褙子,因为曾纬。   数月来,即使机缘巧合有了容身之所,有了谋生之策,有了数次化险为夷的运气,姚欢这个穿越者仍觉得自己,只是一位胆子还算比较大、对未来也有些规划的外客而已。   直到月上柳梢头的夜里,曾纬在车中对她说了那些话,她才第一次感到,自己好像与这个时空,产生了化学反应。   沈馥之将她当亲闺女,美团将她当小主人,姚汝舟将她当依靠,那是因为,他们并不知,姚家姑娘的躯壳里,已是另一具灵魂。   而曾纬不同。   初度相逢,曾纬见到的“姚家姑娘”的一举一动,就是身为穿越者姚欢的一举一动。   倘使这个男子,因此而生了爱慕心思的话,姚欢不会觉得别扭。   没有前缘,也没有误认,这个男子喜欢的,就是真实的自己。   那么,自己对他动心了吗?   等量齐观的爱意,大约还不好说,但情起,定是有的。   想到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有一个芝兰玉树的男子,心里头装着自己,姚欢终于触摸到一种“愿以他乡为故乡”的情绪了。   不孤单的感觉,真好啊。   她穿上了曾纬用婴香熏过的这件褙子,那香味,虽已淡去许多,但仍足够令她感到,曾纬就在身侧一般。 第九十一章 御厨—开水萝卜   晨曦微现,东华门的宫墙下,也已排了长队。   送炭的,送菜的,各种应征做长短工的杂役,须由禁军卫士一一验看身份后,才能放入宫去。   沈馥之就像那些送子科考的家长一般,携着姚欢正要排进队伍中去,宫门方向却跑来个青衣小内侍,正是那日领了姚欢进宫领赏的马蕴。   “沈二嫂留步,姚娘子快些随我直接进去罢,向太后吩咐了太官署的人,在东华门内候着你呐。”   北宋元丰改制后,御厨隶属于光禄寺,下设太官署、珍馐局、物料库、奶酪院、御膳素厨等。   太官署的管事内侍,郝随,从马蕴处接到姚欢,领着她沿东华门下的墙根,走了不到半里路,便来到宫里东廊的御膳所。   “姚娘子,此处乃是为前朝、后苑和大内二府等处供膳的地方。”   郝随年过三旬,虽是个太监,却身量如梧,下颌一层密密的胡子,即使在禁军中,有这般模子和面貌的,也不多见。他开口说话时,亦是中气淳厚,浑无雌音。   姚欢方才甫一见他的样貌,心里一个激灵,暗道,这不会是童贯吧?因史料记载的童贯,也……很不娘娘腔。   不过,童贯是领兵监军李宪的养子,应该素来征战边关的,并非宫中管御厨出身。   待听郝随自报姓名,果然并不是历史上那个后来成为“汴京六贼”之一的权宦童贯,姚欢仍觉得名字好熟悉。   郝随,郝随……   肯定是个青史留名的人物。留的是善名还是恶名?   姚欢正翻检记忆,忽闻身后有人急急地唤“郝先生,郝先生”   一个小黄门,跑到郝随跟前作了大揖:“给郝先生道喜,郝先生昨日送去刘婕妤那里的江清月近人,刘婕妤都进下了。婕妤今日特命小的来问问先生,那江清月近人,怎生做的,好教小厨房也学了。”   郝随殷殷道:“刘婕妤害喜,没了胃口,这可是宫里头等紧要的大事。刘婕妤素来爱吃烧羊肉焖萝卜,偏偏此番闻了羊肉味便要呕,萝卜却能吃下。只是,萝卜白煮,那是宫外头的酸腐文人崇尚的素食,想想都没味道,还须有荤汤去煨。”   小黄门捣头如蒜:“就是这萝卜汤,教刘婕妤觉着稀奇,瞧来仍如清水一般,怎地如此鲜美。”   郝随道:“天下阜康,宫里头置办一锅好汤又有何难?我呀,叫厨娘先用半岁的小母鸡炖汤,待肉酥骨烂后,捞起弃之,汤中再放入金明池皇苑里捕来的水鸭,也炖至鸭形松散后捞出。你听好了,此时才是关键,须用去壳儿的河虾斩成肉泥,头生鸡蛋去了黄,只留蛋清,与虾肉泥搓成圆子,用长筷子夹了,在汤里转呀,转呀,直到把那些个黄澄澄、血呼呼的油星儿浮沫,都吸得干干净净,才作罢。”   小黄门自是不可能尝过刘婕妤喝的萝卜汤,但此刻听郝随说得绘声绘色,喉头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几次,喃喃道:“那虾丸子吸了鸡油鸭油,得多好吃呐。”   郝随嗤之以鼻。   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东西,听到油字,就流口水。   但因这小黄门是刘婕妤宫里的听差,郝随仍客客气气道:“哎,蛋清虾丸子不过是扫汤用的,汤既已清了,丸子就扔了罢。”   小黄门讪笑,讨好道:“是哩,刘婕妤也觉得稀奇,怎地荤香甚浓的汤,却清澈见底,当中那削得圆溜溜的白萝卜,恰如月亮一般。刘婕妤说,怪不得郝先生用了李白的诗‘江清月近人’。”   姚欢在旁听着,心道,郝随用的,不就是后世“开水白菜“的做法。   又听那小黄门转述了刘婕妤的评价,姚欢默默嘀咕:便是我这样没有诗词底蕴的草民,也晓得,江清月近人,是孟浩然写的。   看来这刘婕妤,果然如史书所撰。   刘婕妤……猛然间,姚欢终于明白过来,这掌管御厨的郝随,为何听来那么熟悉了。   “郝”不算常见的姓氏,“随”也不是常见的名。   应该不会是重名。   眼前这个郝随,定是后世史料记载的那人。他将与宰相章惇联手,帮着当今官家的宠妃刘婕妤,诬陷皇后孟氏在宫中行巫蛊事,激得官家赵煦废黜孟氏的皇后之位,逐她去瑶华宫做女道士。   北宋虽然党争之祸令人乍舌,但后苑的宫斗,与其他朝代比,谈不上酷烈。   唯有哲宗朝孟皇后无辜案,既冤且惨。   孟皇后,本就不受丈夫赵煦喜欢,婚后只生了一个公主。绍圣三年,小公主病重,医治无好转,孟皇后的姐姐情急之下,带符水入宫,希望借助鬼神之术救甥女的命。小公主仍是不幸夭折,孟皇后的养母又带着尼姑擅自入宫,偷偷地做法事。   高太后是彻底的旧党派,她摄政时,复用司马光,司马光对新党王安石门下的章惇等人进行了无情的贬逐。一心要继续父亲神宗的改革大业的赵煦,对这位祖母极其反感。祖母驾鹤西去后,赵煦立刻又召回了章惇等新党人。   孟皇后,因是当初高太后所选,章惇为了全面实施新政、彻底洗刷高太后的影响,便联合后宫的刘婕妤、郝随等人,利用小公主夭折前后的两桩“异端邪行”将孟皇后身边的内侍宫女动用酷刑,打得十数人手足折断,终于得到所要的供词,达成废后目的。   姚欢此刻,偷偷瞧着这郝随,一阵厌恶上涌。   哪朝哪代都有政治斗争,行刺暗杀党魁的,也不少。   可是,对底层的仆从屈打成招,不招就往残里、死里折磨,忒也狠毒。   郝随正得意间,倏地侧头,姚欢不及掩饰,面上的三分古怪神色都教郝随瞧了去。   郝随虽得了向太后宫里管事宫女来打招呼,知道这饭食行的姚氏似乎颇得向太后青眼,可毕竟自负天子家奴,心中哪里瞧得起开饭铺脚店讨生活的市井草民。   听说还因了守不守节、再不再嫁之事,与曾府不打不相识,成了曾布那泛泛之辈的大儿子的义女,如今不知怎么又攀扯到宫里来。   郝随思及此,越发暗自冷笑道:嗬嗬,若是真一心抱着牌坊,就该呆在家里头,绣个花、织个锦,安安分分地吃斋念佛度日,出来抛头露面作甚,脑子里还不是名利二字。瞧她这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定是在听我说的御馔做法,好出去吹牛。 第九十二章 御厨—羊眼睛   郝随面儿上仍是一派迎客的好脸色,和声细语道:“咳唷,老奴只顾着挂念刘婕妤,怠慢姚娘子了,姚娘子里边请。”   又转身向那给刘婕妤跑腿的小黄门眨眨眼睛,笑眯眯道:“你回去禀报刘婕妤,老奴今日晡时,再给婕妤献一道新奇汤羹去。”   言罢,继续引了姚欢往里走。   莫看御膳所的门脸小小的,隐藏在东华门内的北墙边,不注意还真容易错过,但迈进门去,眼前豁然开朗。   偌大一个院子,分为南、北、中三部分。北边是肉蔬分拣清洗,南边是灶房烹饪,迎面那间铺陈着数张宽敞檀木方案的厅堂,则是传菜中枢。   交了辰时,天光大亮,御膳所已忙碌起来。传菜中枢里,几个皂靴青袍、眉清目秀的小内侍正麻利地将各种杯盘碗碟放入包裹着绫锦的箧筐中,然后顶在头上,快步下了台阶。   “郝先生安康。”   他们见了郝随,再是步履匆匆,亦要止步行礼。   郝随道几声“去吧去吧”目送他们稳妥出门,方回头向着姚欢,略有些做作地介绍道:“这几个孩子,是去给官家送朝食的。哎,我们做奴婢的,得了官家的天恩,自是心疼官家。但愿那些个言官谏官的,别又揪着芝麻绿豆点大的事,吵个没完没了的,耽误官家辰时的早膳。”   姚欢自从想起郝随是谁,心里头别扭归别扭,却也很快克制住自己,觉得不妨把他当作一个信息投喂器,长长自己的见识也好。   遂也配合着露出讶异之色:“官家每日,原来是先临朝,再吃早食的呀?”   郝随道:“官家自亲政以来,便是如此勤勉。用完朝食,还得去政事堂,相公们一个个的,多少国务军务要奏对。所幸,如今是章相公辅弼明君,章公最是……”   郝随作为经常能与外朝重臣打交道的管事太监,去岁便与章惇搭上了线,平素在宫里掂着分寸给章惇唱赞歌已成了习惯。   此刻他赞歌唱到一半,突然之间意识到姚欢乃章相公的政敌——曾布家收的义女,忙刹住了后头的话。   姚欢心念了然,恰好目光瞥到郝随身后的一个场景,即刻装傻充楞地将话题岔向那里:“愚妇请教郝先生,彼处那几位小娘子,在烤何物?”   郝随扭头一望,就坡下驴道:“老奴引姚娘子去看看。”   姚欢跟着郝随走近,见两个穿着象牙色上襦、绛红色纱裙的小宫女,那白嫩如玉的手,正从硕大的瓷盆子里捻出什么东西往红柳枝上串去。完成一串,就递给柴禾堆前的另两位同伴。   姚欢探身又往大瓷喷子里瞧去。   这一瞧非同小可。   只觉得满满一盆子眼珠子,盯着自己!   骇意骤起,姚欢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往后连退数步。   郝随掩了讥诮之色,伸手作势,虚虚地扶了一把姚欢,和声问道:“娘子,娘子莫非没见过羊眼睛?”   那大瓷盆子里的,正是现摘出来的羊眼睛,眼球周围混着血色的脂肪和肌肉,居中那些黑色的瞳仁映着天光云影,又好像愣愣地瞪着姚欢。   姚欢只觉得背后猛然间覆上层层凉意。   她虽然不是素食主义者,平日里饬弄鱼虾鸡爪时并无心理阴影,但蓦地看到这么多眼珠子盯着自己,却是吓得够呛。   她稳了稳神,平静下来后,倒是想起,上辈子在公司里,去北方出差回来的同事,绘声绘色地讲起草原地区有道名菜——孜然辣椒爆炒羊眼睛。   百闻不如一见,一见有如看恐怖片。   好吧,看来再是自诩吃货的人,也有练门。   不知道后世那位在荒岛求生纪录片里自诩什么都敢吃的贝爷,面对一盘盯着自己的眼珠子时,能否看在流量的份上,保持镇定。   姚欢垂下眼皮,不敢去看那盆东西,只勉力作了谦赧的口吻向郝随道:“教郝先生笑话了,民妇家里头是做小饭铺的,平日里至多也就能买些羊油做韭菜炊饼,故而对这用羊做的好菜,没什么见识。”   御膳所,本是郝随的势力范围,官家赵煦与刘婕妤又对他分外满意。   不想此番向太后以“宫中食馔须提倡节俭”为由,召来个市肆小铺的厨娘来教什么“五味鸡脚”好像暗示御膳所奢侈糜费一般。   这女子又是与曾府攀扯不清的人,因而,郝随对姚欢从一开始就暗怀敌意。   与梁师成、童贯等出身颇有些渊源的内侍不同,郝随的格局不高,此刻生发了猥琐促狭的心理,继续指着宫女们正在烤的一排排羊眼睛道:“常人以为,羊身上最好吃的,无非是羊脸肉、颈子肉、黄瓜条,其实这羊眼睛才是精华。姚娘子请看,这血淋淋地往火上一烤,是不是血味立时就变作了香味儿?老奴教你个诀窍,羊眼睛最好吃的,是眼眶子周围那一圈软筋和眼球里的汁水,你吃的时候呐,先把那圈软筋咬了,再唑着嘴皮子,往眼球上那么一吮,哎呀,琼浆玉液似的鲜汤,就往嘴里头喷……”   郝随说得绘声绘色,一边说,一边分外享受姚欢那想避又避不了的难受样儿,正琢磨着再添点儿什么有趣的,御膳所门外却有人唱报:   “张尚仪到!”   郝随一怔,两片唾沫飞溅的厚嘴唇终于合上了。   他转过身,迎上前几步,向尚仪局张氏作揖。   郝随是个四品内侍,张尚仪是五品,但因知晓张尚仪的资历,郝随从不觉得自己可以官大一级去欺负张氏。   这个张氏,据说父母早亡,十年前跟随一位善写曲子词的叔父来到开封城,没过多久便在开封文坛扬名立万,被府尹推举入宫,做了尚仪局的女使。她姿容出众,却举止肃然,入了高太皇太后的眼,步步擢升,直至如今领衔尚仪局。   她教过当今天子诗赋,在六尚局的人缘也都不错,尤与尚食局的柳氏关系最佳,常常共同侍奉高太皇太后、向太后左右。   依据宫里头的规矩,御膳所奉到官家和后妃面前的菜肴,尚食局也都要派人尝过。故而,郝随对于这个似乎和谁都能亲睦起来的张氏,向来极是客气。   “哟,张尚仪怎地一大早来御膳所?” 第九十三章 怜香惜玉的张尚仪   张尚仪抿嘴道:“柳姐姐最近抱恙,我帮她来瞧瞧御膳所有什么新菜试出来,不成么?再一个,我是来看看故人。我奉太后和皇后之命,去王驸马府上看过画,那日正巧这位姚娘子也在,我尝了她的烤肉手艺,回来还和两位娘娘说起呢。不想昨日去给向太后送山水轴时,太后说起,宣姚娘子来御膳所教菜。”   她不等郝随有所反应,望向姚欢,惊道:“姚娘子,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   心里全是窟窿眼儿的郝随,品咂着张尚仪的口气,似乎她对姚欢竟是有些护佑之意的。   “尚仪妹子,今日在待漏院时,章相公就对伺候的人说,午间要吃烤羊眼睛。这不,正烤着呢,姚娘子看到了,有些,有些入不得眼。唉,我哪晓得,姚娘子自家也是做饭食行的,见了这羊眼睛会怕成这般。”   他说到此处,向周围忙碌的宫人呼道:“你们搬张椅子来,请姚娘子坐下。”   张尚仪闻言,淡淡弯弯的柳眉挑了挑,上前执起姚欢的手问道:“姚娘子可缓过来些?”   她的手不但绵软,而且温暖热乎。   姚欢觉得自己冰凉的指尖,好像一下子又回了阳气。   张尚仪浅浅笑道:“莫说是姚娘子,便是我这样进宫十年的老人,也看不得这东西。郝先生可尝过,到底有多好吃?怎地政事堂那边,隔三岔五地就点这个?”   “嗨唷张尚仪,相公们吃的午膳,我们做奴婢的,怎有资格尝。不过,章相公倒是一直夸我们御膳所这道羊眼睛做得好。”   “哦,”张尚仪点点头,“那就请章相公今日多吃些。太后与官家说了,明日,政事堂也好,中书各屋和枢密院各房也好,午膳都吃鸡脚。”   “啊?”   郝随一愣。   “怎么?不信?稍后光禄寺就有管事的来传诏。”   “信,信,”郝随忙接上话,“定是姚娘子的好手艺,得了太后满意,要让来上值的大官人们,都尝尝呢。”   张尚仪却并不顺着郝随这虚伪的恭维,而是敛了笑意,正色道:“好吃在其次,向太后主要是觉着,如此可倡节俭之风。”   郝随听到后半句,很有些觉得膈应,疑心张尚仪是不是得了向太后的懿旨,话里话外地暗示御膳所铺张浪费。   表面上的客气,郝随愿意给。   但若是给御厨扣帽子,他郝随可未必人如其名,真的就“随和”到如软柿子一般,你们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反正有刘婕妤在官家那里吹足了枕头风,我堂堂四品内侍,还怕你这个刷了嫩漆也还是老黄瓜、左右不可能爬上龙床的五品女官?   郝随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宫里头的大小太监,很少如他这样还能长出胡子的,这几根胡子,可值钱了。   摸着胡子,仿佛又变回了真正的男人,对张尚仪这样的女子可以有压倒性的心理优势一般。   “尚仪放心,我这御膳所今日,备了足足五筐鸡脚。这几个厨娘,烤完了羊眼睛,就拜姚娘子为师,扎扎实实地学学这门连向太后都赞不绝口的手艺。可惜老奴,就无暇学了,刘婕妤害喜得厉害,她宫里就指着老奴在汤羹上变出些花样儿,哄得刘婕妤多少吃几口,养好龙胎。”   张尚仪看郝随终于藏不住的倨傲之态,倒也似乎不愿下他面子,转了捧场般的好奇口吻问:“是什么稀奇菜式?”   郝随心道,爷是真的在食馔上下了苦功夫,才得了刘婕妤的宠,又不是吹牛吹出来的,说与你们开开眼,又有何妨。   遂提了一股神气,面有得色道:“只选半斤重的鲭鱼,活取两边的腮肉,用胡椒捏了去腥洗净。南边进贡来的腊鹅,只取胸脯处,片得薄如蝉翼。东山取来的泉水,将两件好物一同煮汤,即可。”   张尚仪抿嘴:“材料虽只两件,备起来却颇费功夫,郝先生果然巧思了得。”   她应酬着郝随之际,明显感到姚欢整个人舒缓下来,遂又转向她道:“姚娘子,听说你须在宫里住上三四日,后头还要去刘婕妤宫里。我的院子里倒还清净便宜,你便去我院里住吧。此事,向太后也允了。”   ……   酉初后,日头斜得厉害,将楼台宫墙都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姚欢背着包袱,离开御膳所,随一个和眉善目的老婆子,往南边的六尚局走去。   张氏在宫人里头品级很高,住在六尚局旁的一所独立小院中,平日里,还有一老一小两个宫婢服侍。   “姚娘子,老婆子我姓刘,得了大造化,能一直伺候张尚仪。尚仪每日忙得很,都是交了亥时才回来。不过她昨日就吩咐好啦,厢房已为娘子收拾妥当,热水也备好了,娘子先洗漱洗漱,解解乏。老奴这就去为娘子端晚食。”   白日里,那郝随几乎都在政事堂和内苑盯着御膳,倒也未再出现。   许是姚欢本来就由向太后点了头诏进宫来,一大早的,张尚仪又来撑了撑腰,姚欢在御膳所没受什么冷落乃至刁难,不但太太平平地带着几个宫女将五味鸡脚都试做了一遍,而且看到稀罕的宫中菜式,若打问几句,厨娘们也都殷勤周至地讲与她听。   这一整天,本就辛而不苦,此刻踏入张尚仪的小院,闻着空气里那甜丝丝的桂花香,姚欢的心情越发放松下来。   月上中天之际,张尚仪也回来了。   姚欢听得动静,忙踏出厢房。   和早上初见时相比,张尚仪明显疲惫了许多。   给天子家结结实实地当一天差,不容易。越是居于高位,越是责任重大,出不得半分差池。   张尚仪受了姚欢的礼,温言问道:“御膳所可还顺遂?”   姚欢颔首:“谢尚仪挂怀,娘子们都很和气,我也长了许多见识。市肆饭食行的,有几人能有我这般运气。”   “好,那就好,来我屋中吃碗茶吧。刘婆婆,将前日朱太妃赏的小龙团凤饼,点两碗来。”   姚欢穿越来后,平日夜间,常会看到姨母沈馥之仔仔细细地点一碗茶,坐在院子里赏月。她因此多少知晓一点宋茶的皮毛。   这时还未到徽宗宣和时代,龙团胜雪还没研制出来,这小龙团凤饼,不是宋茶里的爱马仕,也起码是香奈儿了。   但这并非重点,重点是,姚欢揣摩着,张尚仪似乎不但是向太后亲近的人,这朱太妃,好像对她也还挺客气的。   至少有赏赐。   老板给职员的赏赐,都有表明态度的意义。   在这个风雅的时代,赏茶饼,赏砚台,可比赏金赏银,长面子。   张尚仪啜了一口茶末,淡淡道:“今日,御膳所不知又废了多少条好好的鲭鱼。” 第九十四章 你是曾布的养女吗   张尚仪料得没错。   郝随命御厨娘子们取了鲭鱼的两腮之肉、给刘婕妤煮鱼汤后,御膳所的人,确实就将剩下的鲭鱼就扔在露天的院子里。   当时,姚欢还傻乎乎地问,这些鲭鱼身子那么新鲜,是否可以继续做其他的菜。   立时有小厨娘搭了她的话道:“姚娘子真是不知宫里头的规矩呀,一位娘娘用过的食材,定是不能再给旁的宫里用了,更不能教我们下人吃去,便待明日宫禁开后,由鱼行的人再取走。”   不过此刻,姚欢并没有莽撞地立刻去接张尚仪的话。   听起来,张尚仪似乎很不以为然某些行为,可是,她是因为真的心疼浪费呢,还是因为与郝随有什么过节呢?   再者,姚欢早在西园雅集时就有的那个疑问也翻涌上来。   她模糊记得,史料中,提到过曾布有个养女张氏,在内廷做到品级相当高的女官。   而且,野史还添了颇有桃色意味的一笔,道是张氏与曾布相差三十岁、却成了曾布的情人。   现下看起来,年代和年龄都是对得上的,眼前这张氏,可是史料所载那人?   那日在西园,倒看不出曾纬与这张氏有何异样。   嗯,不对,我好傻。   姚欢暗啐自己一句。   如果这个张氏真的就是曾布送入宫中的耳目,她又怎会在公开的场合,表现出与曾家子弟的熟络。   只听张尚仪叹口气,侧头看了眼姚欢,问道:“这茶,如何?”   姚欢相信,在这老江湖的中南海大秘书面前,什么都别装。   何况她连装都装不像啊。   遂老实回答:“尚仪,我……不懂品茶。”   张尚仪眼中异色一闪,放下茶盏,盯着姚欢看了须臾,轻声道:“你这话,教我想起十五年前的自己。姚娘子,那时候,我住在海州,舅家有亲戚是做茶叶行当的,表兄常送茶饼来,煎与我饮,问我如何,我便如你这样回他。”   她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吸几下鼻子,仿佛在享受晚风送来的桂花香。   “倘使他家不是做生意蚀了本,倘使他没有为了躲债逃去北边、饿死在饥荒里,此刻,我大约正与他在桂花树下饮茶,也不会再说出不懂品茶的话来。”   嗯?什么意思?   这位表兄,是张尚仪曾经的情郎?   只听张尚仪又道:“一瓮酒,醉一宵,一斗米,活十口。多少粮食,若不用来酿酒,存在仓里,饥荒时能救成千上万的性命。便是丰年,鱼羊虾蟹,就这么随便糟蹋了吗?看看开封城内城外,穷苦之人哪里又少了去……”   她音量自然不大,但分明有股沉郁无奈之气。   姚欢虽诧异此人怎么有些交浅言深,可转念一想,少年时的心上人死于饥荒,那么,她对宫中御膳所的奢侈糜费反应激烈了些,似乎,也不算奇怪。   姚欢于是小心问道:“尚仪是海州人?”   张尚仪点头:“元丰五年随叔叔婶婶来到开封的,后来便入了宫。”   姚欢算了算年份,感慨道,怪不得你有倾城之姿,却没成为妃嫔。   元丰末年,宋神宗虽然才三十几岁,但已经快不行了,不久他儿子赵煦登基,才八九岁,那阵子,宫里如张尚仪这般的妙龄奉御,碰上如此时间窗口,估计美如天仙也没辙。   不过,如此说来,这位张尚仪好像与曾布家无甚瓜葛。因为,曾布的养女,据史料记载是个地方小官的女儿,父亲死后,她在当地被曾布和魏夫人收养,然后来到开封。   张尚仪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姚欢。   从品评宫中事,到胡诌自己的身世与情事,几个回合试探下来,眼前这个姚氏,毫无或惊异或动容之色。   要么,她根本不知道我与曾府的关系,要么,她知道了、却在装傻。   张尚仪有梁师成那样的干儿子在赵佶府里头,自是一早便知,向太后为了唱唱崇尚节俭的调子,令这民间小娘子来宫里头做些简朴小菜。   但昨日她去陪向太后诵经,却听到向太后说,这姚娘子人品端方,看着也机灵,又是曾府昭告天下认的义女,当前文坛颇有名望的李格非做的见证,母亲家也是沈括的族人,正合适留在宫里头,而且是留在孟皇后身边服侍。   张尚仪吃惊不小。   继而,她过于敏感地意识到,莫非,曾布又安插了一个人进来?   可这个人,全然没有与自己搭上线的反应。   所以,曾布并不打算让她听命于我张玉妍吗?   曾枢相,你是有了将我当弃子的想法了吗?   张尚仪面上一派看透人生无常的淡然,一颗心却渐渐充塞了猜疑、惶然和忿忿之情,烧着烧着,仿佛整个胸膛都充满了怨火。   有道是疑人偷斧,张尚仪越看姚欢,越觉得她不是什么简单的市井厨娘。 ……   姚欢在御膳所的后头两日,可谓与厨娘宫婢们教学相长。   鸡爪子教完了,猪大肠儿左右是不可能出现在宫里的,那就教教姨母所传的拿手菜——猪肚糯米糕吧。   这个时节,正是莲子新打上来的时候,嫩得能掐出水来,生吃甘甜,与粮米同煮,更是清香宜人。   姚欢便将猪肚糯米糕中的红枣,换成了莲子。   洗猪肚的时候,她也没有用白矾,而是用了头一日就请宫婢备下的皮糠。   将肚子外的白色网油撕去,剖开肚身,几把皮糠撒上去,瞬时覆盖住了那臭烘烘、骚呼呼的胃中粘液。   姚欢来回揉搓,待皮糠滚雪球似地,将秽物都团了下来,才问婢子们讨些平时洗羊肠的零星粗盐,复搓一次,方去洗净。   婢子们从小也是苦人家出身,知道盐乃贵物,即便如今给天子家做奴仆,见姚欢知道不要浪费盐,对她的好感也增了几分。   因又见那猪肚子洗净,添了越州甜酒、与鸡架鸭架同煮后,汤色如奶,荤香独特,让人仿佛闻闻都能心花怒放似的。   其中有个健谈的婢子便由衷赞道:“宫里头平时哪里用猪肉做过菜了,我竟不知,这猪身上的玩意儿,煮起来这般香。” 第九十五章 猜猜糖酥茉莉花是什么做的   另一个宫婢道:“宫里祖制是说只许烹饪羊肉,因了羊是吃草的,不费粮食又干净,不像其他畜生,吃肉、吃粮、吃屎……”   再一个忙带着嗔意截住她的话头:“哎,哎,你是觉着郝先生不在,嘴上就没了谱,什么屎不屎的,在御膳所说这个?不想被板子打出去?”   旋即,这看上去资格老些的宫婢,侃侃道:“猪肉嘛,若做得好,自也是美味,价又便宜,不然为何开封城,每日里要进来上万头猪。听说,官家和前朝的几位帝姬(公主)有时也让内侍们去买御街上的猪肉炊饼呢。”   “教你这么一说,俺倒想起来,宫里其实也有猪肉点心,糖酥茉莉花。”   啥,啥茉莉花?   姚欢一听这名字,就来了精神,笑吟吟地问道:“好有趣的名儿,是用茉莉花来腌渍猪肉吗?”   无论庙堂之深,还是江湖之远,被恭恭敬敬地请教,大部分人都是得意的,愿做一回师傅。   那老资格的宫婢,指了指窗下的一溜儿青瓷圆肚坛子,向姚欢道:“姚娘子看到没,那是猪油。其实宫里哪里就忌讳猪了,煎炒炸,除了素油,不就得靠猪油吗?既然猪油可用得,猪肥膘片又有什么忌讳的。郝先生点子多,便拿肥猪肉切成薄片,用滚油炸得卷起来,趁热撒一层研磨得细细的糖霜,雪样白,可不就如茉莉花瓣似的。宫里的娘娘们可喜欢了,用来伴茶吃。”   姚欢将她说的每个字都听了。   莫看郝随在史书记录中是个恶人,但他在研发美食上确有一套。   那道“江清月近人”的开水萝卜先不说,这道糖霜肥肉片,亦与后世的一些著名菜系殊途同归。   譬如对于肥腻的猪肉有着独到处理方式的粤菜。   粤菜里有一道“脆皮火焰肉”便是用极肥的带皮五花肉,经过汆、煮、焖、烤数道工序,令猪皮酥脆、肥肉不腻。而这道菜上桌时,也与郝随发明的糖酥茉莉花一样,是蘸白糖的。   再譬如云南的鲜花火腿月饼,里头的白糖猪肥膘粒子,亦是令口感丰富的保证。   猪的肥肉部分,其实是个宝藏,可以做出的佳肴很多,与糖或蜂蜜,更是良配。   而且,既然古人们拿它来搭配清苦的茶,那么,这道糖酥茉莉花,也可以用来作为咖啡的伴食呀!   姚欢正一点点盘划着,忽听门口一阵嘈杂,院里头次第响起恭敬的一声声“郝先生”   郝随踏进门来,先略有些夸张地喝彩道“哟,好香的味儿”继而冲着姚欢笑眯眯道:“姚娘子,有劳你,今日午后,就得去刘婕妤宫里头,教教她那般小厨房里头的人。”   那日在赵佶所办的宴席上,朱太妃大约要在向太后面前做做崇尚节俭的样子,就提过,要让姚欢进宫后去刘婕妤殿里转一圈,故而,姚欢倒也有几分思想准备。   婕妤,在大宋后宫有封号女子的九等品级里,排在后、妃、嫔之下,为正三品。   刘氏今年才十七岁,已有如此品级,所享荣宠可见一斑。   因已生有一位帝姬,现下又再次怀了身孕,刘婕妤从配殿搬到了毓秀宫这样的主殿。   申初,郝随领着姚欢踏进毓秀宫时,院里静得针落可闻。   忙忙间迎上来的宫婢,紧张地冲二人摆摆手。   郝随了然,压着嗓子对姚欢道:“婕妤歇着呢,噤声等着。”   他话音刚落,却见前日去御膳所打听萝卜汤做法的小黄门,蹑手蹑脚地拖着个柳条筐,从殿后转出来。   待小黄门走到近前,姚欢觑了一眼那筐子里的东西,唬得差点叫出声来。   远比看到满盆子的羊眼睛还觉得毛骨悚然!   一堆死猫,勉强能有几只看得出黑白花、黄白花,大部分已血肉模糊。   郝随也不禁眉头一皱,轻轻问道:“哪来那么多死猫?”   小黄门指了指正殿方向:“入了秋,猫儿闹得厉害。这些个畜生,哪儿胡闹不行,非要在婕妤寝殿上,婕妤睡不好,动了怒,一大早就派俺去福宁殿,向官家讨了入内院子亲从,来折腾了大半日,总算把正殿偏殿和周围能见到的猫儿,都射死啦。”   郝随“哦”了一声,脸上现了狠意:“死得好!死了清净。”   他抬头又往房檐看去,奇道:“唷,梁上怎地还吊着一个?”   小黄门点头:“对,那是个最大的花皮虎斑,婕妤说了,在檐下吊三日,就再无旁的猫敢来啦。”   郝随扑哧一笑:“婕妤好法子,对畜生就该这么治。”   一旁的姚欢,将目光挪开,投向另一个方向的重重宫阁,继而是上方的碧空与流云。   筐里的死猫令她心惊,廊下吊着的那只死猫,却触动她联想起因果报应。   据史料记载,若干年后,在徽宗朝做上太后的刘氏,最终的归宿,就是自缢而死……   虐人,虐猫,都会有报应的。   姚欢默默垂袖而立,心道,快些把这趟差当完了,我要回家。   褙子上浅幽幽的婴香传来,令她好受了些。   宋人这些香丸,确实牛,这都多少天了,还能闻出来。   昨夜,张尚仪又与她饮茶聊了几句后,就赞道:“姚娘子这衣服上的熏香,定是上等方子来的。”   ……   姚欢并没有马上见到刘婕妤。   这一夜,她被安排住在毓秀宫的小厨房里。   负责厨灶的管事宫女,年纪有二十好几了,且穿着锦纹上襦,看起来资历不浅,也和她睡在一处。   这管事宫女说话倒还客气:“姚娘子,婕妤今日身子实在不好,一直躺着,俺就不领你去谒见啦。明日是休沐假,没有常朝,官家要来毓秀宫陪婕妤用早膳。吾等寅初便要开始准备着,姚娘子又要煮鸡脚,不如就,也歇在灶间吧?”   姚欢笑吟吟道:“自然便宜,灶间也暖和些,就是叨扰娘子了。”   她确实无所谓。   千年后的现代社会,富豪们家里的保姆间,不也是安排在厨房边上嘛,好让保姆管着洗衣做饭。   在这天子家里头,你们是住家保姆,我姚欢是个临时工,你们都习惯,我有啥好摆谱的。   只是,住在灶间,可千万别有老鼠——好好的猫儿们,白日里都被种族灭绝了。   这个刘婕妤呐,肚子里怀着娃,却如此虐杀猫儿,也不怕血气犯冲不吉利。果然是个狠角色。 第九十六章 刘婕妤   姚欢蜷在厨房角落里,迷迷糊糊地对付了几个时辰,就在黑暗里被管事宫女叫醒。   窗外的天幕上还缀满星子,做杂务的厨娘们已陆续进来,生灶,拌菜,揉面,煮粥,蒸饼子。   给天子家打工确实不易,固然冻馁无虞,但起得比鸡还早。   忙碌中,管事宫女特别叮嘱姚欢和另一个学着做鸡脚的小婢子:“莫忘了那个酸味的,也要一同呈上,婕妤前几日将姚娘子所做鸡脚的五种口味一一听了,特别中意酸味的。她怀小帝姬的时候,不害喜,也不爱吃酸的。这回肚里的龙胎闹腾得很,她又爱吃酸的,有道是酸儿辣女,婕妤怀的呀,定是个小皇子。”   众人闻言,甭管睡眼惺忪的还是打着哈欠的,脸上都多少现了喜悦的憧憬。   管事厨娘这话很是吉利。   倘若刘婕妤真的诞下龙子,依照规矩,从太后到太妃,从官家到皇后,给毓秀宫的宫女内侍们的赏赐,必也绝不会少了去。   而姚欢,此番来宫里当差,方法论很明确:你们赵家人让我做啥,我就做啥,你们说要做五味鸡脚,我就把每一味都做足了,然后太太平平拿钱走人。   只是,如今这个时节,新鲜杏子已落了市,杏汁取不得了。山楂倒是刚刚成熟采摘了,姚欢前几日进宫后,便用大山楂剥皮取肉,煮了汁,冷却后又调入蜂蜜,再来浸渍鸡脚。   众人如火如荼地整出十几样饭菜,朝暾已升。   门外候着的殿中侍女们,捧着乌檀托盘进来,将盖好盖子的瓷盆小心地码放在托盘内,高举过头顶,又鱼贯而出。   这是刘婕妤宫里的规矩,传膳时,为了洁净,盘子不能低于宫人的额头。   姚欢正要松一口气,门外却有个绵绵糯糯的声音道:“请姚大娘子一同去殿里,婕妤问起你呢。”   姚欢忙又提了精神,跨出门去。   那声音的主人,一个梳着朝天髻、面目周正的年轻宫婢,正将好奇中略掺了拿乔姿态的目光投过来。   刚和姚欢打上照面,在霎那间对这副容色进行了品评后,宫婢的目光又透出一分参研与警惕。   她说了句“姚娘子随我来”便转身而去,没有多和姚欢攀谈的兴趣似的。   姚欢盯着她的背影。   好歹在那大相国寺旁的李夫人帽衫铺里开过眼界,姚欢辨出,这傲慢婢子穿的,比在场所有人都好得多,乃上等的织纹绫,还配了系有玉环的宫绦。   必是刘婕妤身边有头有脸的贴身侍女无疑了。   姚欢快步跟上,呼吸着清秋早晨浸润了寒意的空气,迷迷瞪瞪的脑子倒清醒了大半。   忽地,阵阵清哮传来,姚欢循声望去,但见重顶飞梁、檐角高翘的宫阙之上,一排白鹤腾空而起,唳鸣阵阵,映着漫天霓霞的天穹,盘旋翱翔。   姚欢看得呆了。   这不就是后来的宋徽宗所画瑞鹤图的画面!   只是,背景换了榴红色的万丈霞光,更教人如同仰望仙境。   不过,片刻后,在毓秀殿的花厅里,姚欢看到刘婕妤的面貌时,更为惊叹。   她想起洛神赋中,自己唯一能背的一句: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啊不,还能再背一句更贴切的:皎若太阳升朝霞。   刘婕妤,这位如今被官家捧在手心的宠妾,今日披一件藕白色的双菱格蜀锦大袖衫,里头的内襦被红莲色的宫绦松松地系住腰身。   女要俏,一身孝。刘婕妤本来就俏,俏得年轻,俏得娇嫩,穿了这般大面积白色的裙衫,更是被衬得艳若朝霞,全然看不出孕早期女子的颓苦相儿。   她被贴身宫婢扶到椅子上坐了,探头打量了一番满桌子的菜式点心,才抬起双眸,春水流波似的目光定在了姚欢身上。   “你多大了?”   刘婕妤开口问道,嗓子带着懒洋洋的意味不说,那同时往锦垫上软软一靠的姿态,使她看起来,像一只窝在裘皮褥子里的波斯猫。   “回婕妤,草民过了重阳节就十九了。”   姚欢看着桌子腿儿,恭敬禀道。   刘婕妤闻言,抿嘴作了夸张的惊异之色道:“啊?才十九?我瞧着,以为她有二十五六了呢。”   她是对着方才那个去传姚欢的婢子说的,那婢子忙知趣地接上:“婕妤,市井做饭食行的妇人,操劳得厉害,风里来雨里去的,自是显老。”   刘婕妤“唔”了一声,点头道:“人收拾得不怎么样,小菜做得倒是精致,这鸡脚真的没骨头呐,还有五种颜色。哪个是酸味的,你们夹一个我尝尝。”   姚欢心道,啊?皇帝还没来,你可以先动筷子的?是宋朝宫廷规矩远没有清朝的大,还是因为小皇帝特别宠溺你、你就可以恃宠而骄了?   她正诧异,只听刘婕妤又道:“确实好吃。郝随的江清月近人,鲜是鲜,但没有酸味,不够有趣。你这是用什么法子调出的酸味?”   姚欢道:“回婕妤,是用的刚运进御膳所的现采山楂。”   “哦,怪不得,这鸡脚的颜色,瞧着也比其他几个好看,其他几个乌糟糟的,一副晦气样儿。我喜欢这个山楂的,就叫它一枝红艳露凝香吧,和江清月近人一样,也是李白的诗。官家最爱李太白诗词的雄浑潇洒,定会喜欢这两道菜名。你们觉得如何呀?”   刘婕妤兴致颇高地打问左右,左右皆纷纷赞好。   看来,还没有人敢告诉她,“江清月近人”的作者不是李白,是孟浩然。   这位娘娘,上来就说宫外的女子老相,此刻又说别人辛辛苦苦、不睡觉做出来的菜式晦气样儿,真的是骨子里的没有教养。   姚欢这般吐槽的同时,也知道,自己眼下所在的是千年前,是一个阶级不平等可以光明正大挂在嘴上的时代。   皇帝的女人,哪怕是个妾,也可以将平民女子揉到泥巴里去。   只是,这种认知,最多只能有助于姚欢不要将情绪表现在脸上,而她的心里,因记得史书所记刘婕妤的劣迹,因昨日见到刘婕妤虐杀猫儿的行为,因今日听到刘婕妤刻薄的言语,对这个只有皮囊好看、素质真不怎么样的女人,充满了厌恶。 第九十七章 椅子疑云(上)   刘婕妤大约昨夜睡饱了觉,今天胃口不错,吃着吃着,竟把一大碟山楂鸡脚吃光了。   她又心满意足地喝了几口枸杞莲子新米粥,方醒悟过来似的,正要问是何时辰、官家怎地还没来,外头已有小黄门疾步跑进来禀报。   “婕妤,官家,官家不来毓秀宫了。今日晌午,官家会陪着向太后,去皇后的仁明殿赏桂,官家着人来传了话,倘使刘婕妤身子还好,用完早膳后,不妨先去仁明殿候着。”   这小黄门,口齿倒清楚,但越说到后来,越露了怯音,脸上的表情,也是战战兢兢、如履冰冰的样儿。   他说完,殿中寂静一片。   两三个正服侍着刘婕妤吃东西的婢子,皆是立即停了手上的活儿,生怕那叮叮当当的声音,火上浇油地令刘婕妤发作。   刘婕妤今日,原是有一场戏要演,乍闻此讯,倒无暇如平常那样恼怒。也好,左右都是在官家跟前,去皇后殿里闹,说不定比此处更精彩。   刘婕妤于是盯着那小黄门看了片刻,忽地嫣然一笑,道:“喔,中宫的殿里到底瑞气逼人,连桂花都开得特别旺些。知道了,你腿快,跑两趟差,先去福宁殿告诉官家,再去隆佑宫告诉向太后,我身子好着呢,收拾收拾就去仁明殿,与大家一同赏桂。”   小黄门如遇大赦,转身跑了。   很多时候,在这深宫里,只是做个跑腿的闪送员,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姚欢跟着一大队人马,走在秋阳照耀的砂砾路上。   本来,这个时辰,她应该是领了工钱,迎着阳光往东走,出东华门,悠哉游哉地逛逛附近的市场,问问租赁商铺的行情,憧憬一下开星巴克的计划,然后给姨母和美团买些胭脂水粉,给汝舟和阿四买双好鞋,平安喜乐地回家去。   可惜,意外比工钱更早降临。   一炷香前,刘婕妤宫里的小黄门带信回来,说是向太后有令,姚娘子也一起去赏桂。   姚欢心中惴惴,不知向太后有什么想法。   好吧,听天由命,只能先安慰下自己,虽然这个刘婕妤看着令人戳气,但马上要见到当今天子赵煦和皇后孟氏了,也权当作这趟皇家短工经历给自己的彩蛋吧。   赵煦,神宗皇帝的儿子,后来的徽宗皇帝的哥哥,在两宋的赵家皇帝里,除了南宋那个被蒙古人逼得在崖山跳海的9岁末代皇帝赵昺,死得第二早的,便是赵煦了。按照史书记载,再过五年,公元1100年的正月,他就该龙驭宾天,享年24岁。   但其实,临朝称制的祖母高太皇太后薨逝后,赵煦在亲政的短短七年内,所作所为还是可圈可点的。   他和他的父亲神宗一样,在对待边患的态度上十分铁血,一改此前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奉行的和谈方针,直接组建了以章楶(本中的章捷)、吕惠卿、刘氏家族、种氏家族等为核心领导者的西路边军格局,筑城修寨,通过一场场硬战蚕食西夏国土,如果不是赵煦死得早,西夏被北宋灭国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故此,在边患炽烈、大部分时间被各种长相风俗的少数民族兄弟吊打的大宋王朝,赵煦应该算是比较给中原皇帝长脸的一位了。   而赵煦的皇后孟氏,人生比她的天子老公更精彩。   孟氏出身低级官员家庭,因性格温婉不好斗、家中又无权势,反而被赵煦的祖母高太皇太后选中,成为赵煦的皇后。章惇与刘婕妤等人构陷的巫蛊案中,孟皇后被废,幽居宫外的道观。赵煦驾崩、赵佶登基后,曾布等人说服赵佶,迎回孟氏,恢复其皇后称号。   然而不过两年,刘氏又与蔡京联手,鼓动赵佶再废孟皇后。   这一次,孟氏在道观一住就是二十五年,直到靖康之耻、徽钦二宗与整个赵宋宗室被俘北上,开封的臣子们灰头土脸地茫然四顾,皇家,就只剩下先皇哲宗的妻子孟氏,以及赵佶的儿子康王赵构了。   赵构登基是需要合法流程的。于是大宋臣子把孟氏请出来先做了太后,再由这位太后册立赵构为帝。   结果,金兵仍气焰汹汹之际,南宋王朝先内讧了。护卫统制苗傅、刘正彦发动叛乱,逼赵构传位于太子。危难之际,孟氏抱着赵构年仅3岁的儿子,临朝听政,安抚阶下乱臣,待韩世忠等人前来平叛后,立即撤帘,还政于赵构。   16岁做皇后,59岁逝世,一生中经历“三立两废一退位”纵览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国史里,还有哪一位后妃能如孟氏这般传奇?   仁明殿。   桂香袭人。   姚欢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刘婕妤屁股下的那把椅子上。   宋人崇尚简雅朴素,即使刘婕妤毓秀宫里的家具,亦是线条利落、少见花哨色彩。   但此时刘婕妤坐的这把椅子,却是朱漆,高背顶端的椅头上,两处卷云,从绣着彩翼凤凰的厚锦椅罩下探出来,灵动,饱满,还用金粉描出云的阴影边缘。   这把椅子是有出处的。   方才,就在刘婕妤带着众人来到孟皇后的仁明殿之前,向太后宫里的内侍来传过话,说今日阳光好,向太后想在院子里的桂树下,一面闻着桂香,一面藉着阳光看宫人们打茶百戏。   仁明殿的管事宫女陈迎儿,于是又吩咐着内侍和婢子们,纷纷将桌椅条凳和茶釜汤瓶等,往院子里搬。   不想,刚把仁明殿里最贵重的那把描金朱漆椅子抬到院中,刘婕妤就进来了。   陈迎儿听得动静,转过身,见是平日里这位不知给皇后甩了多少次脸的姑奶奶,忙一面屈了膝盖行礼、一面道声“奴去请皇后”   刘婕妤充耳不闻一般,往朱漆椅上一坐。   陈迎儿大惊,上前逊着嗓子道:“刘婕妤,这椅子,椅子……”   她虽是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但到底是个奴仆,如何能管得官家的宠妾,总不好直通通喝道“此乃为向太后专备,平日里皇后亦不敢擅坐”   陈迎儿一时不知怎么措辞,说了好几遍“椅子”还奢望着刘婕妤能低头看清楚此乃凤椅,自我醒悟过来。   刘婕妤却装傻,斜睨着她:“迎儿,皇后呢?”   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而此刻,缩在人堆里的姚欢,仗着无人注意自己,面上的表情,委实比陈迎儿的神色更符合“我去”二字。   椅子?   椅子!   姚欢记得史书中关于刘婕妤与椅子的故事……   难道,这个故事竟是发生在今日吗? 第九十八章 椅子疑云(下)   场面正是不太好看的时候,皇后孟氏,从殿中款步而出。   姚欢转了目光,望向孟皇后。   孟皇后今年应也就二十刚出头。   有道是,十八无丑女,眼前这位皇后,乍一看,与开封城大街上面目周正的年轻娘子并无太大区别,因了正在青春年华,甚至还可以说很有几分少女的明秀感,绝非后世野史所载“容貌丑陋”   只是,与刘婕妤牡丹芍药般的艳丽姿容比,孟皇后,更像春兰擢茎,首先展现出的,是浅淡端静的气质,而不是撩人的美貌。   孟皇后牵着三岁的小公主,走到刘婕妤身边,静立片刻。   她,给这个连嫔位都没有的宠姬,已留出足够的反应时间。   却并没有等来对方循礼致意的举动。   孟皇后于是低头,嗓音柔慈地问女儿:“你看,刘娘子肚里的,是哥儿,还是姐儿?”   小公主咬着手指,好奇地瞄了一眼刘婕妤尚未鼓起的腹部,稚声稚气道:“是猫儿。”   刘婕妤脸色一变:“帝姬说什么?”   小公主被她唬得往母亲身边傍去,片刻惊怯后,却再无惧意,只拿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刘婕妤。   孟皇后迎着刘婕妤的目光,温言道:“刘婕妤莫怪,帝姬到底是娃娃,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她前几日,也问我,能不能给她生个大花猫。”   “噗嗤”一旁的陈迎儿轻笑出声。   刘婕妤怒意更炽我昨日刚收拾了那些鬼哭狼嚎的猫畜生,现下你们就三句话离不开一个“猫”字,还扯上我肚里的龙胎,不是触我霉头又是什么。   然而,皇后母女的言语,寻常听来,确无古怪削刻之处,刘婕妤又如何能理直气壮、一阵见血地回怼。   她于是暗暗使力捏了捏椅子把手,忽地念头一转,正色问陈迎儿:“对了,你方才跟这椅子较劲,怎么?这椅子,我坐不得?”   陈迎儿秀眉一蹙,低下头去,身形向孟皇后偏了偏。   孟皇后迅速地扫视一遍满院的内侍和婢女,自己殿里的人姑且不论,就连刘婕妤带来的人里,也很有几个小黄门小婢子一脸惊异之色,对于自己主子如此明目张胆的僭越,仿佛不是太敢相信。   孟皇后默了默,仍是不疾不徐的口吻:“刘婕妤想是害喜,人容易乏,先坐着,无妨。”   说话间,仁明殿里的仆婢们,陆续搬出十来张椅子和案几。其间又来了三位大袖锦袍、戴有披帛、面贴湖珠的年轻女子,身后亦有内侍婢女跟着,想来也是天子的后宫。   她们向孟皇后和刘婕妤行礼时,不管笑容有多塑料,待落座后看清刘婕妤所坐的椅子时,可都是一张如假包换的黑人问号脸。   桂香阵阵,沁人心脾,院里气氛却很有些微妙,众人心照不宣地,都望向殿门,一副恭迎向太后和官家的姿态。   忽地一个青袍黑纱冠的小内侍,在门外唱一声:“向太后到,官家到。”   诸妃嫔,包括刘婕妤在内,也都是倏地起身,往前迈几步,昂首挺胸,嘴角开始职业化地上翘,准备迎驾。   姚欢猛地打了个激灵。   她仍是扛着肩膀、微微佝偻着上身,但这个姿势正好有助于她顺利地盯着那把凤椅。   如果今日,真的是后世史书上记载的那件事发生的日子,那么,解答她困惑的时候到了!   根据宋史后妃记载,刘婕妤有一次与孟皇后一同迎接向太后,她非要坐唯一一把凤椅,皇后便让她坐了,结果刘婕妤起身迎接太后时,有仆从搬走了椅子,婕妤不知道,又要坐下时,一屁股跌在地上。   姚欢从前读到这一段史料记载时,十分懵圈。   后妃们迎完太后,也是要再坐下的,仆从去搬椅子作甚?   再说,如果要撤椅子,为啥只撤刘婕妤的椅子?   就算刘婕妤骄横跋扈惹了众怒,有人授意仆婢这么做,但哪有如此明目张胆执行的。   这和直接扑上去揍,实也没啥分别了。   哪个仆人这么不要命?   这史书记得完全不合常理啊。   姚欢于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刘婕妤屁股后头的朱漆椅子,她太想看看那位不惜做烈士、为后宫出气的仆婢是谁。   霎那间,她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皇后!   竟然是孟皇后!   孟皇后步履本就踟蹰,又骤地凝滞,侧身看了一眼凤椅,突然伸出手去,将凤椅拉向自己这一边。   姚欢能感到自己的嘴巴蓦地张大了。   熠熠秋阳下,大宋王朝的第七位皇帝,当今天子,十八岁的赵煦,陪着向太后走进来。   为了照应已经迈入老年的嫡母的行动节奏,赵煦的步伐,显出刻意的缓慢。   但这完全掩饰不了他的勃勃朝气。   他正处于一个男子最为雄姿英发的年龄,又是已然亲政两年的帝国执掌者,即使今日只穿着牙白色的常服、戴着一顶软脚幞头黑纱冠,通体依然透出高视阔步、气宇轩昂的气派。   正盯着孟皇后的姚欢,思路茫乱,听得院里此起彼伏一叠声地呼唤“官家”也不由抬起双眸,透过高高矮矮的嫔妃们的肩膀,去看赵煦。   不料,她目光还没来得及聚焦,先头起身往前走的刘婕妤,忽地娇声呼痛:“哎,哎”   刘婕妤一边呻吟,一边身形晃悠,竟是捂着肚子往后退来,似乎想把身子再放回方才的凤椅里。   但她身后,已经没有了椅子!   此刻,刘婕妤身后的人群中,再也没有谁,比一直关注着事态的姚欢更快地作出反应。   不过是电光火石般的一个弹指间,姚欢不及细思,只是仿佛出于一种知道球要落下、所以伸手去接的反应,噌地抢上前去。   刘婕妤背后又没眼睛,哪知道要刹车,身势仍是毫无收敛地压了下来。   姚欢本已够到了刘婕妤的身体,但因为事起突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出手,哪里来得及将动作调整到上佳的分寸。   姚欢迎着刘婕妤的倾倒之势,想都没想就用双手去扶她的双肩,却被刘婕妤撞个趔趄,霎那失了自己的重心,和刘婕妤一同倒在了地上。   更确切地说,只有姚欢倒在了地上,刘婕妤,则是倒在了姚欢的胸腹上。 第九十九章 山楂的锅   随着“咚”地一声,毫无躲避可能的剧烈撞击,犹如砍刀斫在姚欢的后脑勺上,而腹部受到重压所引起的呕吐感,伴随着头部的剧痛,顷刻间就让姚欢难受得快晕过去……   周遭很快响起的大呼小叫的女声,以及一份低沉而急迫的男音怒斥,都好像又近、又远,似乎乱哄哄,却随即变得有章法。   姚欢在昏昏沉沉里,觉得肚子上一轻,应是刘婕妤被人拉了起来。   继而,她自己,也被人架住胳膊抬起来。她痛得睁不开眼睛,但阳光晒在脸上的热乎劲儿,片刻后就消失了。她被挪进了屋里,靠着门柱放在有些凉飕飕的地上,便再无人管她。   待姚欢觉得自己除了脑壳痛,其实应该没大碍时,她深深喘了几口大气,稍稍缓过了痛劲儿,努力地睁开眼。   疑团还没解决呢!   大宋天子这一妻一妾,到底演的什么甄嬛传?可不能错过。   她没想到,自己首先迎到的一双目光,竟来自站在太后身侧的张尚仪。   张尚仪也陪着太后来了?   穿着靛蓝色女官服、和天子同样戴着幞头黑纱帽的张尚仪,与殿中那些绮罗裙绦的后妃们是那么不同,带着一种中性的英气。   她远远地望着姚欢,与身后的宫婢吩咐了一句什么,那宫婢赶紧过来。   “姚娘子,你坐在地上可不成,奴扶你起来,在椅子上靠着,尚仪说了,太医已在路上,回头也让他瞧瞧你。”   姚欢感激地扶助她的臂膀,人还没站稳,已听到厅上传来刘婕妤凄然的申诉:“太后,官家,那姚氏造御食不良,害妾腹痛,或许因她是市井贩妇,懵懂无知,尚算无心之过。但皇后,皇后此举,众目睽睽,皆可为妾作证,皇后的戕害之意,不但加于妾身,还殃及龙胎,失德至此,岂可再为六宫之主……”   “刘娘子,莫口无遮拦,皇后,是官家的皇后,今日内廷风波,皇后是否失德,须由官家说了算。”   向太后截住了刘婕妤的话,语速不快,却透着森严。   姚欢此时已完全清醒,品咂着刘婕妤告状的话,疑云骤涌。   什么叫“姚氏造御食不良”   我兢兢业业给你们老赵家烧了三四天鸡爪子和猪下水,哪儿不良了?   她正莫名其妙间,一直铁青着脸、袖手而立的赵煦,冷冷地扫了一眼孟皇后,终于发了声:“皇后,你为何去动那把椅子?”   立在厅中的孟皇后,是这片空间里少有的能够平视天子说话的女性。   她开口时,语气十分平静:“太后,官家,明仁宫里的朱漆金云凤椅,是为太后来宫里时准备的,平素里,妾身亦不敢坐。今日刘婕妤到得早,未顾左右便坐了上去。妾因想着,她刚有了身子,就先坐着,待众娘子起身恭迎太后与官家时,妾亲自将左右的椅子换与她即可。妾哪里料到,刘婕妤不是往前迎驾,而是往后退呢?”   “我为什么往后退?我腹痛骤起,站不住呐!这个什么遂宁郡王招惹来的姚氏,不知道往鸡脚里放了什么,我今日早膳,除了一小碗清清淡淡的米粥,便是吃了她做的鸡脚,定是那鸡脚有问题。哎,哎,又痛了,官家,官家……”   刘婕妤在今日早些时候,还担心自己跟官家撒娇的戏演不好,未料得方才真的遭了一场惊险,她将后怕转成了怨恨,肚里一有气,果然演技就上了一个层次了。   其实,不管刘婕妤腔调如何,赵煦平日里有多疼爱她,整个大内连廊下的鹦鹉都晓得。   此时见她这副模样,面沉如水的向太后亦不好等闲视之。   “尚药局的董奉御怎么还不到?”   向太后皱眉问道。   “来了来了,董奉御赶来了。”   门外小黄门回禀。   今日当值的太医董思文,跑得满头大汗,踏进殿来,刚要向各位领导一一行礼,赵煦袍袖急挥道:“免礼,给刘婕妤诊脉。”   董太医遵旨,麻利地取出定窑白瓷脉枕和绢丝脉垫,凝神眯眼,搭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道:“婕妤的腹痛,是绞痛,还是如上一胎分娩时的紧缩之痛?部位是在肠胃,还是在胞宫?”   刘婕妤苦着脸望向赵煦道:“董奉御如此一说,妾倒明白过来了,并非像是吃坏了,而是,而是胞宫紧缩之痛。可是,妾上回是到了分娩小帝姬时,方有这般痛楚,怎地现下才三个月……”   董太医起身道:“臣斗胆一问,婕妤今日早膳,是否吃过薏米或山楂?此二物皆有收缩胞宫之害,乃有孕之人的大忌。”   刘婕妤一听,就指着姚欢道:“原来是因为你在鸡脚里放山楂!”   啊?   这一瞬间,姚欢有种错觉。   她好像看到了朋友圈那种收智商税的爆款文章——《孕妇千万不能吃的一百零八种食物》   开神马玩笑?孕妇不能吃山楂?那果丹皮岂不是打胎神器?   可眼前,这浓眉大眼的董太医,言之凿凿;这瘟鸡似地靠在圈椅里的刘婕妤,悲悲戚戚。   说是真的吧,总觉得他们像在对台词。   但说是假的吧,自己和他们无冤无仇,进宫也不是来和刘婕妤抢老公的,刘婕妤为啥整这么一出?   还有,方才孟皇后所陈,倒好像无违常理。   皇后知道刘婕妤骄横,不如趁太后和天子进来的时候,她亲自动手、快点将椅子换过来,想来刘婕妤再降智,也不至于在圣驾跟前大闹失礼。   如此,皇后既给了刘婕妤足够的面子,又不至于让向太后怪她身为中宫却镇不住小妾们。   只是,没想到刘婕妤突然喊肚子疼,一屁股往后坐来……   所以,后世史书所记的,到底是咋回事?搬椅子的其实是皇后?只是孟皇后怕自己百口莫辩,所以到了南宋高宗一朝时,孟皇后让赵构把史书给改了,改成是宫婢搬走的椅子?   这位孟氏,或许并不是扮猪吃老虎,只不过是个再焦头烂额、也要转圜着息事宁人的孟总。   很多企业的领导班子里,不都有这样一个无奈的副总么?   副总还能辞职,皇后怎么辞职?除非被废了,或者干脆,干脆自己做天子……   嫁入帝王家的女子,就像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文人一样憋屈。   和帝王家沾边的词典里,没有“容易”二字。   然而此刻,姚欢已成了过江的泥菩萨,自身都难保,哪里还有空再细细琢磨皇后和嫔妃之间的宫斗,以及历史上的刘婕妤到底是怎么摔了个屁股墩儿的问题。   只听前头一声喝问:“姚氏过来回话!”   那是来自天子赵煦的喝问。 第一百章 都是千年的狐狸   姚欢起身太急,脑子一晕,踉跄了几步,方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走到厅中向赵煦禀道:“草民,姚氏。”   她方才已经远望过赵煦,小伙子人是蛮帅的,和流传后世的画像差不离儿,只是瘦,瘦得很。   姚欢本来好歹知晓面圣只能卑躬屈膝,但被一吓唬,忘了这茬儿,现代人的习惯抖了出来,抬头盯着赵煦。   爆款偶像剧里演的那种,一见女子容貌,盛怒中的帝王就被她迷住、怒气全消,背景音乐也缓缓响起的场面,并未出现。   赵煦厌嫌地睨着姚欢,再开口时,声音冷得像冰。   深井里的冰。   “你就是姚氏?那个守节的饭食行妇人?曾枢相的大郎,所收的义女?”   姚欢诺诺。   赵煦又道:“此前你在汴河边闹得好大动静,两位相公都说与朕知晓了。看来,你虽性子粗烈,手艺倒细巧,遂宁郡王为陈夫人做寿宴,用了你家的鸡脚;前日端去政事堂给相公们的午膳,用了你家的鸡脚;如今连朕那尚在嫔妃肚子里的子嗣,也得吃你做的鸡脚……”   姚欢背后一阵鸡皮疙瘩。   一般来讲,领导自高身份,说话的风格不大会走尖酸挖苦的路线,等到领导开始出语刻薄了,那说明他是极其不爽了。   眼前这个皇帝,登基后就被祖母高太皇太后压抑得厉害。   据说他少年时,太皇太后都不许他在自己的福宁殿里睡觉,而要求他睡在太皇太后的庆寿宫的外殿,唯恐他小小年纪,就被那些想法太多的美貌奉御们勾引而耽于女色。   但话说回来,历朝历代,除了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天下的开国太祖太宗们,后头那些皇子们,哪个不是出生就锦衣玉食,又长于深宫妇人之手?   倘使负责教养他们的人不够严厉,这些缺乏祖辈铁血经验与枭雄气质的男孩子们,很难成长为帝国所需要的统治者。   从这一点上来说,起码在姚欢的认知中,赵煦应当感激自己那位手腕强硬的祖母。这位少年天子,视旧党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追随锐意革新的先父神宗皇帝,可是,或许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正是维护旧党的祖母,施以刚严的教育,才给了自己对内恢复新法、对外激进开展的心理基础。   姚欢本来觉着,离宫前能看到赵煦这位宋史上相对冷门的皇帝,挺赚的,毕竟他的个性因复杂而迷人,流传下来的真容画像,又是靓绝宋朝其他老中青皇帝们。   然而此刻,姚欢却从真实的肃杀气氛里,感受到了重刑甚至死神的气息。   北宋这个时代,只是对文人士大夫相对宽容,在神宗朝以前,上书言事者不会掉脑袋。   但对于普通群众这样的被统治阶级,尤其在宫里头,很多规矩前如古人、后如来者的同样苛酷。   姚欢抖豁豁地暗忖,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宋代大内御厨管理有许多可以量到死刑的禁忌。比如,如果将苋菜和甲鱼同煮,或者在御厨房范围内,出现含有癫茄、生草乌、巴豆等具有毒性成分的药丸,主犯可以判绞。   但从来没听说过水果也是禁忌的!   孕妇严禁吃山楂,这种结论是否荒唐已经不重要了,和古人有什么现代医学道理好讲?   关键是,事情闹得那么大,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山楂鸡爪子引起的腹痛,刘婕妤就不会后退,孟皇后搬椅子的行为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那么,大家都找个台阶下的最好法子,不就是拿姚欢这样蝼蚁般的草民,当炮灰嘛。   谁也没有想到,恰在此时,刘婕妤却开口了。   “太后,官家,妾觉得,腹中那股慌慌的紧缩感,比方才好些了。既然皇后否认她的心思,妾也觉得多说无益,斗胆请太后与官家恩准,恩准妾此刻能回毓秀宫歇养。至于这位姚氏……”   刘婕妤顿住,缓缓地转动她的天鹅颈,收了眼中的凄厉之色,竟是和悦有礼地望着张尚仪。   “妾少年时,何其有幸,能随侍官家左右,聆听尚仪讲学。尚仪曾说,《诗》有云,士有百行,可以功过相除。今日之事,恰如这句话所言,姚氏虽愚昧无知,触犯食禁,方才皇后抽走椅子的时候,她却也神思敏捷,出手救了妾身,否则,妾身如今孕月尚小,就这么跌坐下去,何堪设想呐。”   众人中,不少心思练达的内侍婢子皆是默默嘀咕:谁说刘婕妤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把脸蛋长好看了?   啧啧,听听刘婕妤这话,拐着拐着,又拐回来打皇后的脸了。   不料,刘婕妤却又话锋一转道:“再说了,那山楂鸡脚,妾也是吃得心甘情愿。太后与官家倡导节俭,妾作为三品婕妤,岂能不垂范?既如此,请太后和官家,便对这姚氏网开一面、暂不予究了吧,令其出宫即可。”   她这絮絮叨叨地一通说完,莫说旁人,连天子赵煦都很有些惊讶。   旋即,龙颜里又掺了几分温柔的悯恤之意,一副“我的心尖宝长大了、懂事了”的表情。   在他身后,端坐着审视眼前场景的向太后,听到“令其出宫即可”时,终于眸光一闪,望向迎面而立的孟皇后。   孟皇后依然是方才为自己辩诬时的不卑不亢的神色,只是当目光碰触到向太后时,露出一丝愕然。   这份愕然虽转瞬即逝,却已足够表达出自己的疑问。   刘婕妤素来跋扈,岂是懂得先贤道理、愿息事宁人的?   今日的事,纷纷杂杂,有的真,有的假,或有备而来,或临时起意,最后的结果倒是有意思,姚氏留不下来了?   向太后领了孟皇后的诧异,忽地转向张氏道:“玉妍,太皇太后当年真是没看错你,你这位内廷帝师,不但教了官家,连他身边的奉御,也一起教了。你看,刘婕妤想起了你的话,性子霎时就静了,说出来的话,也是襄助贤君的道理。”   张尚仪忙行礼叩谢,谨慎地低了头。   “官家的意思如何?”   向太后不温不火的声音,再次在殿中想起。   赵煦冲太后点点头,走近姚欢,眼睛却是盯着自己的妻子——孟皇后。   “姚氏,护救刘婕妤有功,又本是环庆路将士遗孀,今日所犯之不依食经、进奉禁忌膳食之罪,免予追究。午时前,出宫去罢!”   姚欢长出一口气,无师自通地跪下磕头,要谢恩。   赵煦并不理她,径直转过身,对着向太后道:“崇尚简素之风,虽是我大宋立国之本,但不必矫枉过正。人君之义,难道与人夫之义,就不能两全了吗?倘若连朕的婕妤,怀有身孕之际都不能吃些好饭好菜,朕这天子之位,坐着实在伤心。“   向太后面色一凛,正要开口说什么,赵煦全然不给她机会。   “朕不想在大内之中,再听到‘一瓮酒、醉一宵,一斗米、活十口’这句话!“   钢铁直男最后那森严的语气,终于像一记响锤,敲醒了姚欢。   那日张尚仪痛斥靡费之风时,也提过这句话,当时姚欢就觉得似曾相识。   这是赵煦痛恨的祖母——高太皇太后的名言! 第101章 张玉妍你什么意思   政事堂位于文德殿东边。   每天辰时,大宋各位臣工完成了在文德殿的常谒朝会后,四散而去,唯留宰相们,迈入政事堂,向天子就更为重要或机密的军国大事,继续进行奏对。   所以,政事堂,才是帝国真正的中枢。   赵煦亲政后,三省与枢密院在政事堂奏事的流程,分为三班。   第一班,三省与枢密院合奏。第二班,三省独奏。第三班,枢密院独奏。   对于这样的流程,老于宦场的宰相们,自然心知肚明官家的用意。   在第一班,三高官官章惇、蔡卞,枢密院长官曾布,就像那种在下午茶里假笑自拍、勤奋发朋友圈的塑料闺蜜一样,上奏的都是一团和气、并无分歧之事。待到第二、三班的独奏时间,东府和西府便开始在官家面前,彼此攻讦得不亦乐乎。   今日,曾布在殿庐没等多久,尚书右仆射章惇(正宰相)和尚书左丞蔡卞(副宰相)就出来了。   章惇冲曾布拱拱手:“子宣,快与刘路帅和他那人中龙凤的大儿子道喜去吧,他兼领泾原路路帅一事,尘埃落定,只待诏书下来。”   曾布还礼,笑道:“子文(刘仲武的字)便是领了陕西两路,亦比不得子宣你呐,父族、妻族皆是人才济济,将我大宋的国门守得铁桶一般。”   其时,西北边疆与西夏人对峙的最重要的环庆路,由章惇的堂兄章捷所领。正北边疆直面辽国的雄州城,则由章惇的妻弟所领。   一旁的蔡卞,虽是东府的人,平日里与曾布的关系却还可以。对于哥哥蔡京成为章惇的棋子、时常诋毁曾布的行为,蔡卞甚至还觉得很有些难堪。   在蔡卞看来,既然章捷是个很有军事才能的人,何必因其堂弟章惇做了宰相而被诏离边镇,曾布的揶揄纯属内耗。   另一方面,蔡卞出于私交,也有意提醒曾布,接下来的独身奏对时,要当心官家质问某事。   蔡卞于是截住了曾布的话头:“今日老夫在待漏院不及吃完早饭便上了朝,腹中空慌慌的,倒也巧了,吾三省独奏的第二班,竟不过小半炷香的时间就完结了。想来,官家有些长话,要问问枢相?枢相快进去吧。”   蔡卞说完,眼中深意闪过。   曾枢一怔,心里起了几分忐忑,遂草草地向章、蔡二人做个告辞的手势,去政事堂赴他身为枢密使的第三班独身奏对。 ……   这日午后,相国寺后的幽深巷子里,那日曾府婢女晴荷带姚欢来的帽衫坊外,坊主李夫人,正陪着一身不起眼的常服的张尚仪,下得车来,迈入院中。   侍女面色肃然地迎上来禀报:“公已经到了。”   张尚仪瞥了李夫人一眼,道:“若不是你出宫开了这个铺子,我和他,都不知能在何处叙旧。”   李夫人并不接茬。   也不用接茬。   对张尚仪,以及此时坐在里间等待的那位相公,李夫人心底是感激的。   若不是他们相助,自己这样的织女,大龄出宫,随便跟个六七品的小官,至多也只能做个妾,仰人鼻息,怎会像如今这般吃穿不愁,又自由自在?   虽然他们帮她开出这间铺子,的确另有隐秘的用处。   李夫人与这二人相处时,采取了万变不离其宗的方式:做好所有接洽工作,但不发表意见。   张尚仪见李夫人依然如闷嘴葫芦般,遂自嘲地笑笑,熟门熟路地往那间密室走去。   她进了门,撇了一眼那年已花甲却依然风姿英武的男子,坦然地坐下,淡淡道:“与曾家开的酒肆比,我还是更爱李夫人这里。“   曾布不与张尚仪多废话,目色犀利地盯着她道:“姚氏在宫中,真的犯了官家的忌讳?”   张尚仪垂下眼睛:“我与官家禀报,姚氏在膳食所见到御厨给章惇准备的羊眼睛,揶揄说首宰要替官家盯着天下,怪不得费眼睛。又见到给刘婕妤准备的鲭鱼腮边肉,她便不断叹息高太皇太后说过的话,一瓮酒,醉一宵,一斗米,活十口。”   曾布一怔。   你张尚仪去禀报的?你什么意思?   曾布追问:“她真的这么说过?”   张尚仪挑衅地看着曾布:“我说她讲过,她就是讲过。”   曾布大吃一惊。   他今日来此,是来听情报的,没想到,眼前这女子,就是坏了事的人,而且,她就这么大剌剌地承认了。   曾布稳了稳神,又问:“官家说,刘婕妤吃了姚氏进奉的御膳,险些酿成大祸,也是真的?”   张尚仪道:“刘婕妤问我如何在讨官家疼惜上更进一步,恰好姚氏进宫宣扬取材简朴的菜式,我便给她出了这个点子,教宫中再无人敢说她骄奢,也是在她这里存个人情,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可我也与她约定,要将话圆回来,不可让官家真的治罪姚氏,那便是给曾府惹了大麻烦,刘婕妤也确实守信了。”   曾布明白了。   他低了嗓子,轻喝一声:“玉妍!”   张尚仪却毫无惧意,干脆直奔主题:“枢相是不是奇怪,我与这姚氏无冤无仇,为何这样整她?因为,枢相此举,教我以为,枢相怪我这些年来不做事、或者经常做错事,便要换个更年轻更美貌也更机灵的女子,来替代我为曾家传讯铺路!”   曾布默然。   是自己疏忽了,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张玉妍,早已不是十来年前那个娇娇柔柔、你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的少女了。   她不但嗅觉明敏,而且说翻脸就翻脸,竟然在这短短几天内,把他曾布刚开的一局棋,生生地给搅了。   有一瞬间,曾布试图回忆,当年自己,是如何强势地控制住她的身与心,但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想法。   她的翅膀已经硬了,不要把她当傻子。   只可将她当女人。   大部分女人不傻,只是心软。   心软,就可以用卖惨的方法去打动。   曾布于是叹口气,幽幽地说了句:“玉妍,我没想到,你脾气这么大。此事,我的确应该先听听你的想法。你今日来见我,便是还念着情份,既如此,我也不瞒你,昨日在政事院,官家确实对我动怒了,甚至说到,要让蔡卞的弟弟蔡京,备任都知枢密使……”   张尚仪面色一变,双目中到底露出挂怀之色。   她犹疑片刻,终还是开口道:“官家这是,气话吧。”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是赶走一个向太后看中的小女子,官家怎地这多联想……”   曾布道:“自古君王皆多疑,官家疑心我在皇后身边安插亲信,玉妍,你这回,太任性了!”   张尚仪委屈道:“曾枢相,你难道没有这般打算过吗?向太后为何发了想法,要将那姚氏留在宫中,侍奉皇后?” 第102章 曾枢相当真会哄人   曾布闭上了双目。张尚仪能看到,他满是褶皱的眼皮,在微微跳动。   良久,曾布才开口:“十年前,官家刚刚继承大统时,你便进了宫。依你看,官家的性子,亲政前后,可有大变化?”   张尚仪冷冷道:“亲政前沉默隐忍,亲政后励精图治。”   “新君励精图治,本是好事。然而任用章惇之流,只怕好事越办越坏。玉妍,你怎么看?”   张尚仪今天来,原本就没准备向曾布隐瞒自己做手脚的事。   她就是要向他使性子,就是要他震惊她的不可控制。   然而此刻,得知真相的曾布又忽地避开了对她宣泄怒火,转而与她开了议论朝局的话头。   平心而论,从当年战战兢兢地伪装身世、被他运作着送进宫里,到日渐升至高位,张尚仪已经越来越享受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是:像她这样姿容出众的女子,被曾布这样男性世界中的重量级人物捧在手心,并非因为外表,而是因为她身处顶层权力中心,掌握了大量的信息,又能据此作出有价值的判断。   她方才回敬曾布那句话,在试探曾布的底线,曾布却用请教口吻的询问,再次开局。   男子向女子是询问还是反诘,一听便知。   倘使是前者,在这样只有二人相对的空间里,总是仍透着一丝亲密的看重,更无要与她决裂的意思。   张尚仪的气稍稍顺了些。   她仿佛一架马车,因了车夫的好技术,又渐渐从荆棘小路回到平坦官道上来,步速也平稳了些,准备收一收和车夫闹脾气的态度。   她斟酌须臾,缓缓开口:“曾枢相……”   “又无外人,怎地这般生分?”   张尚仪语势一滞,撇撇嘴角,继续道:“子宣,不瞒你说,刘婕妤最近主动亲近我,我总觉得是章惇的想法。倘使奏效,或希图用我内廷帝师之身,影响官家。”   “影响官家什么?”   张尚仪柔媚又带了点讥诮意味地浅笑道:“子宣怎会不知?章相公原本就是狠辣之人,司马文正公(司马光)当年那般对他们,如今太皇太后和文正公都已不在人世,新党重又得势,章惇他岂会心慈手软?外朝要清,内朝更要洗,若力气使得妙,官家未必不肯追废宣仁太后。宣仁太后既废,孟氏的皇后之位朝夕难保,孟氏的后位不保,内廷最高兴的,不是刘婕妤,还能是谁?章惇现在是首宰,若他助刘婕妤夺得后位,不管内朝外朝,只怕不再是官家的天下,而是他章惇的天下了。”   曾布淡淡地“哼”了一声,这一声与其说忿忿,更不如说是无奈。   “玉妍,章惇此人,随喜随怒,恣作威福,以绍述之名,行报复之实。其为祸也,必在司马光之上。”   张尚仪点头:“听说他当年与苏学士颇有交游?去岁,官家要挑选贬谪苏学士的州府,章惇竟说,既然苏学士字子瞻,不如就去儋州。幸而蔡卞说了句仁义之语,道是学士年事已高,还是去惠州吧。”   曾布讶然:“政事堂密语,你也知道?”   张尚仪颇得趣地盯着曾布:“内廷帝师,莫非只是浪得虚名?官家说与我听的。”   曾布闻言,即刻报以赞许之色。   他瞥到张尚仪的右手搭在案几上,袍袖松挽,露出那只熟悉的玉镯子。   这玉镯,算起来,她戴了快十五年了。   曾布拢过李夫人的仆婢已备好的茶磨,将茶叶小心地倒进去,磨出粉,又细细筛了一边,方倒入案上的兔毫建盏中。   他侧身,提过汤瓶,先冲了一点热水入盏,执了茶筅打匀,捧起茶盏对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观察了一番,再次冲入汤瓶里的水。   茶筅在曾布手中,像个陀螺似地旋转了一阵,终于停了。   曾布倾身,将茶递给张尚仪。   “上次给你打茶百戏,是哪一年,都忘了。你看看今日的花样,可还喜欢?”   张尚仪接过,定睛看那雪白茶末现出的花样,宛然竟是树梢一轮明月。   她的脸腾地就红了。   “桐阴月影移。玉妍,若无这桐阴,你我怎能相会?若无这月影,便是相会,我也看不清你,岂非可惜了良辰美景?”   十五年前,他的情话,言犹在耳。当年情景,此刻又在茶盏中再现。   而最磋磨人心性的是,“桐阴月影移”本是他嫡夫人魏氏的词《阮郎归·夕阳楼外落花飞》中的句子。   那种惊愕又带着禁忌感的快乐冲击,令张尚仪刻骨铭心。   他们曾家的男子,在情事上,当真有些手腕。   张尚仪捧着茶盏,呆怔了一般。   曾布见状,终于坐了过去,揽住她的肩头。   “别闹了。你的心眼,怎地越来越小?”   张尚仪仍是一动不动,幽幽道:“子宣怕了?”   “怕,当然怕,怕你本事长得这般厉害,竟能诓得官家,以为老夫为了对付章惇,不惜重织宣仁太后的阴魂。官家用我,确是要制衡章惇。但他怎会允许我从革新变得保守?玉妍,你就这么盼着我落难?”   张尚仪的声音软下来:“我没有。我是怕你准备弃我如废子。我问你,那姚氏,可知向太后和你们曾家的心思?”   “她不知道。玉妍,她和你怎能比?你与我是何情分?这么多年来,我何时怀疑过你?而那姚氏,她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棋子,是妙棋还是闲棋,甚至是不是臭棋,眼下怎么看得出来?向太后的意思,也是先用着,若她是个可造之才,再往深里说。孟氏姿容平平,不懂媚君,官家正血气方刚,若中宫身边有个好相貌的,说不定……”   张尚仪嗔道:“她是个守节娘子,已是人妇,你们这也使得?”   曾布冷笑:“人妇之名,还是人妇之实,又有何妨,你忘了真宗的刘皇后的来历?至于牌坊……牌坊这个东西,我大宋还少了去吗?牌坊,就是用来砸的,若那姚氏真入了官家的眼,边关刘仲武来个飞报,说姚氏的夫婿在洪德城一役中,并非战死,而是投了敌……”   张尚仪道:“我不管,你不许用她。几个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面貌像我,我不愿在宫里见到她。”   “好,你说不用就不用。况且,刘婕妤这么一闹,官家这么一发火,也堵了向太后留人的话头。这姚氏呐,不管她愿不愿意做宫人,都只能回东水门卖她的猪下水鸡脚杆了。”   张尚仪听到此处,忽地想起一事,笑吟吟地盯着曾布:“我记得,你与魏夫人,还有大郎他们,并不爱研香?” 第103章 拿钱走人逛街吃米其林   姚欢在拿到天子家给的工钱后,提心吊胆的情绪稍稍平复了。   钱都给了,应该不会再惦记我的命了吧?   送工钱来的,是遂宁郡王的贴身内侍梁师成。   “姚娘子,这是皇后宫里的陈迎儿,托我带给娘子的,并叮嘱我,送娘子出东华门。”   梁师成显然已听说了仁明殿的风波。   他见姚欢脸色还有些仓惶犹疑,轻声宽慰:“姚娘子放心,宫里头都省得,官家疼爱十一弟(遂宁郡王赵佶)甚过十三弟,平日里常命皇后教遂宁郡王研习丹青,是以,太后和皇后赏的工钱,让我这个遂宁郡王府的听差送来,没什么不合适。娘子快拿着。”   姚欢品出,梁师成言语间,有着愿意透露信息的担当,遂干脆直言相问:“我这次,可会给曾枢相和遂宁郡王,惹麻烦?再者,此事可会影响我家的营生?”   梁师成也算得曾家半个眼线,这几日又见姚欢住在他干娘张尚仪院子里,以为她和张尚仪亦已熟稔。   便是没有苏迨留京一事,梁师成亦早已不把姚欢当作点头之交。   他引着姚欢走到东华门在望之处,四下里瞅瞅无人,压着嗓子匆匆道:“姚娘子请想,在我大宋朝,是犯了食馔的禁忌罪大,还是犯了尊卑孝礼的禁忌罪大?今日晌午的故事里,吾等宫中内侍,只听说,有位婕妤,目中无人坐了太后的凤椅,却未被官家处置。言尽于此,娘子安心出宫去罢。”   姚欢回想明仁殿上,向太后离去时,最后投向自己的目光并无愠意,孟皇后甚至还允许自己又在殿中歇息了会儿。   她们似乎也觉得,山楂背锅了,我姚欢背锅了。   鬼知道他们赵家人之间斗个什么啊。   现下,梁师成的话,则有着更高层面的道理,姚欢遂决定不再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就当这几日做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怪梦吧。   出了东华门,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头上,沉甸甸的包袱挎在胳膊上,周遭车水马龙一派繁华,姚欢更是回到阳间一般,琢磨起自己开咖啡馆的计划。   当初邵清带着冯牙人帮她转圜牙行的赔偿金时,对北宋商业的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姚欢,曾掂着分寸,向冯牙人打听过商铺租赁的信息。   冯牙人给姚欢言简意赅地阐述了开封城商铺租赁的基本概念。   可以赁来做买卖的铺子,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国有,由朝廷通过买屋、造屋、没收罪犯房产、接收户绝者房产等方式获得,交给一个名为“左右厢店宅务”的机构管理,所得房租都要上缴朝廷。   第二类是私有房出租,不论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做房主,缴纳租税后,房租归己。   第三类是特定房产,比如军队和寺院的房产,房租多用于充入军费或维持寺院开销的费用。   姚欢大半天担惊受怕,连水都没喝上一口,此刻包袱里揣着三吊铜钱和一对一两重的小金锭,顿时有种实现了米其林馆子自由的豪气。   挑个好馆子先吃它一顿,压压惊,再问问东华门附近的租赁行情。   她在东华门外一个颇为气派的二层酒店前驻足,门口的小二看姚欢穿着蜀锦褙子,五官也颇秀丽,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疲累,忙上前招呼:“娘子可要用些饭食?”   “确实饿极,哥儿给寻个座吧。”   “好嘞,娘子里头请。既来东华门,必定要尝尝我们状元楼的炙金肠和鱼跃龙门。”   姚欢笑着搭讪:“贵店开在东华门外,科考取士唱名的地方,果然从店名到菜名,都起得这般吉利,好,那就两样都尝尝。”   小二心道,这小娘子可以,长得不错,看起来也不穷酸,还会说漂亮话。   落座后,小二殷勤地建议:“小娘子一人用食,炙金肠来个小份,鱼跃龙门呢,俺去吩咐灶间挑不到一斤的小鲭鱼做,如何?”   姚欢点头:“使得,使得,方才还见邻桌有碗卤汁汤饼,码着白森森的片子,可是菱角?”   小二道:“娘子好眼力,正是此季的嫩菱,铺在猪五花、蛋丝儿做的打卤汤饼上,我们楼每日能卖出去百来碗。”   “嗯,那也给我来一碗。”   小二暗叹,瞧着是个风摆杨柳的腰身,胃口倒是不小。   未几,饭菜都上来了。   姚欢先咬了口炙金肠,里头是冒着酒香和孜然味的羊肉,咸鲜而汁浓,肠子烤的时候挺舍得刷鸡蛋液,因而上桌时黄澄澄的,不仅色面好,口感也嫩。   姚欢琢磨,这种羊肠算半个腌腊货,耐放耐保存,囤积物料的时间不用掐得太紧,而且热量足、又是羊肉,官员们吃着没有不体面的忌讳,倒是适合给那些卯时等着进宫的朝官们吃。   想到这里,她不由抑制不住地怀念起美式咖啡来。   是的,姚欢觉得,压住油润润的重口味牛羊肉的最好饮料,不是红酒,而是美式咖啡。   苦醇的饮料,最合红肉。一杯美式,一个鸡蛋羊肠肉夹馍,北宋大臣的早餐,我姚氏咖啡厅包了!   奈何咖啡豆还是八字没一撇的空想,姚欢只得喝口小二端上的煎茶聊以。   再看那鱼跃龙门,原来是将鲭鱼从头到尾一剖为二,先煎得鱼皮金黄后,摁在竹编的锅篦里保持定型,再用加了汉葱、姜片、豆酱、胡椒的大骨汤焖煮收汁,这样装盘时,鱼的形状仍是完整如生,焖烩的做法又最大程度地入了味去。   姚欢吃得兴起,风卷残云般解决了两菜一面,唤小二过来结账时,又多塞给他五个铜板。   “哥儿,跟你打听个事,倘使吾家要在附近赁个铺面做茶坊,可能寻到‘店宅务’放出的公屋?”   小二揣了小费,心花怒放道:“自是有的,娘子出门时,俺指给娘子看。”   姚欢领了一下午行情,攒了一肚子信息,及至酉中时分,方去车马铺雇了骡车,回东水门青江坊的家中。   沈馥之见外甥女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关键是,还带回了太后和皇后赏的金锭子,显是将差事干得顺顺当当、教赵家人满意得很,她这几日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沈馥之喜滋滋地看了那对金锭子,叮嘱道:“宫里出来的物件,一两足金锭子起码合十贯,市面上都认,又轻便,你自己收好,莫傻乎乎地去换了铜钱。”   忽地又道:“哎,邵先生昨日亲自送汝舟回家,还给了两罐桂花糖。他说,你与他提过沈公的《梦溪笔谈》他昨日想起此事,来借,我寻出来给他,不曾想他临走时,竟又落在了厅上。” 第104章 邵先生来了   清秋宜人,辰巳之交的阳光,也并不毒辣。   沈馥之不用细问也知道,宫里当差自是紧张又疲累,因而叮嘱姚欢在家好生歇息两天。   秋光日影里,姚欢正趴着池沿看小龙虾。   姚欢算了算,来到这陌生的时空已有好几个月。无论开封市肆,还是驸马王诜家,无论明月楼,还是宫里御厨,她或者亲自调研,或者描摹着探问,都没有人听说过鳌虾这种东西。   “看来你们真的是跟着我一起穿越过来的啊。我只是魂穿,而你们,估计老天也想起北宋没有小龙虾,所以特许你们连魂带壳地一起搭车过来了。”   姚欢兀自笑言着,探身小心的抓起一只个头最大的小龙虾。   数天前,她还未进宫的一个黄昏,弟弟姚汝舟捧着碗在池边吃饭,忽地诧异道:“阿姊,这两只鳌虾打架的姿势真奇怪。”   彼时,姚欢上前细看,果然在一片半没于池水的瓦砾间,一只小龙虾竟翻着肚皮,另一只则张牙舞爪地趴在它上面。姚欢愣怔片刻,意识到,龙虾和大闸蟹一样,也是节肢动物,所以也是用这样的姿势交配。   那日,姚欢随便打个马虎眼,就糊弄了小汝舟。但她心中是兴奋的,注意察看了几日,又发现几组虾在交配。这说明,满池的鳌虾,不仅雌雄皆有,而且已经性成熟,如期开始繁殖了。   姚欢此刻想起这事,捉了几个虾检查,很快就在其中一只的腹足部位的刚毛上,发现了大片黑色的虾籽。   单位母体的鱼卵虾籽的数目,都是惊人的。院里专门饲养的小龙虾,不遭遇恶劣的自然灾害,即使以两成的比例算,每只小龙虾也能出产四五十个虾苗,那么这一池,到了明年春夏,就能有五百只成虾,它们再繁殖一年,后代就上万了。   姚欢觉得,自己应该认真考虑规模化养虾的问题,毕竟,如果要让小龙虾的产量达到饭食行的供应量,靠自家院子里养,肯定不行。   她此前向明月楼的孟掌柜请教过,知道在开封城外,有养殖业雏形的,是猪、狗、鹌鹑、鸡鸭,但鱼虾鳖贝这样的水产业,仍是原始的野生捕捞状态,靠黄河、汴河等几条大河的出产,完全看天吃饭。   同时,孟掌柜还说过,开封城外金明池周遭,有种植水稻的田地。   只是此时,中原的水稻,不如南方引种的占城稻产量高和耐旱,因而大宋都城的稻米供应,很大程度依靠南方漕运。   只要有水稻田,而且可以买卖,就能买一块来,将虾苗运过去,尝试在稻田里进一步扩大小龙虾的繁殖规模。   即使这样一来,小龙虾的养殖和食用,就不再是秘密,也无妨。后世的中国,多少人在同时养小龙虾,照样共同致富嘛。   就好比五味鸡爪,同行们也开始做,又怎样。一来名气首先还是从沈家饭铺打响的,姚欢觉得完全可以去和同行谈,与其你们自己卖,不如做我的加盟店,打我的旗号。二来,就算不做加盟店,各家出自己的五味鸡爪,带动开封城的流行食风,对沈家来讲也不亏。消费客群壮大,好比蛋糕做大了,大家都能吃得更饱。   姚欢正盘划得津津有味,却听院门被敲响。   朱扉吱呀开启,门外竟是邵清。   “姚娘子在家呐,我来拿书。”   姚欢诧异道:“邵先生,你今日不在私塾?可是汝舟,一早就去上学了呀。”   邵清莞尔道:“抚顺坊里有几个会做弓弩的老人,我给童子们定了些小竹弓,今日天气甚佳,吕刚带他们去东山,爬山,射箭。我既得空,便来附近几户人家诊脉、开些入秋的膏方。”   邵清一面说,一面就踏进院来。   姚欢对邵先生,早已不是小半年前萍水相逢时的拘谨,孤身在家也不再代入这个时代的男女大防禁忌,因而并未忸怩。   但进屋总还是有些不妥,姚欢于是自自然然地接过邵清的药箱,放在院中石桌上,忽地兴致勃勃道:“先生来得巧,正好试试我新做的点心。”   言罢便转身去了厨灶间。   邵清看着姚欢的背影,如临舒朗胜境。   两天前的一大早,她弟弟便说起,阿姊该出宫回家了。邵清揣上自己腌渍的桂花糖,巴巴儿地在散学时送汝舟回家,还寻了个借书的由头。到得沈家,才知姚欢尚在宫中。   汝舟眼中那一抹狡黠得意之色闪过,教邵清捕捉到了。   邵清那日顾不得去想,姚汝舟是否在戏弄自己,而是随机应变,虽从沈馥之手中看到了要借的《梦溪笔谈》告辞时却又落下了。   为了无人打扰地见她一次,确实有些累。   没有办法,这是南朝,不是大辽,莫说她是个顶着守节之名的妇人,便是寻常女子,心仪她的男子,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欢谈半日的?   累,怕什么?有寻神臂弩累么?   况且,为她,费些思量,本就心甘情愿。   邵清纵然夤夜独坐时,也难免感慨,或许,自己这份情缘,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到了新的清晨,精力复又迎来充沛的一天时,无论将要去做那幌子般的私塾先生或郎中,还是要去安排那些隐秘的计划,邵清仍会先想一想住在二里外那扇小红门里的女子。   相思这回事呀,在明确被盖章是单相思前,仍是甜的。   一个有着伤心童年的人,一个有着家国秘密的人,相思的甜,是多么好的治愈剂。   不仅相思,而且要相见。   现下,邵清只觉得,这方小小的空间,因住着自己求慕的女子,连池子里又黑又丑的鳌虾,都是可爱的。   姚欢姗姗而来,端着一只青瓷莲瓣盆。   但见浅浅碧色中,几块豆腐似的糕点,莹白如雪,每块上头,又都淋了一勺金灿灿的糖渍桂花。   “邵先生,杏仁分甜苦,你们医家,是用苦杏仁入药的吧?”   “正是,苦杏仁磨粉制丸,可以平喘舒肺,秋冬时令,恰是要用的季节。”   姚欢笑道:“身体康健者,秋燥时分也可食杏仁润润喉咙,便是我这款桂花甜杏豆腐。” 第105章 两位男主的桂花对决(上)   “豆腐?”   邵清纳闷,“我倒是吃过甜杏糕团。你做的这个豆腐,竟是取材于甜杏?”   姚欢得意:“先生是不是觉得与豆腐看不出分别?其实做法也不难。我在宫中当差的几日,看到御厨里有琼脂粉,厨娘用来做栗子水晶糕。出宫后,我便在街市上买了琼脂粉和甜杏仁粉。栗茸不溶于水,杏仁粉却能煮得像酪浆一般,混入琼脂粉,放凉凝结后,就如豆腐一般。再撒上先生送来的桂花糖,风味更佳。”   琼脂,乃石花菜等海藻中提取的植物明胶。   牛骨、鱼骨中提取动物明胶,海藻中提取植物明胶,汉唐以前的人们就会了。   因此,姚欢在大内御膳所看到琼脂粉,并不奇怪,只是被提醒了而已——这种用于粘合凝固的食物添加剂,是开发各种漂亮点心的必备之物,若再配上天然色素,弄些什么春樱夏荷、秋菊冬梅之类的菓子,定可做咖啡馆吸引北宋名媛的噱头。   而在邵先生看来,眼前这女子,端出什么吃食给他,他都是甘之如饴的。   更何况这道杏仁豆腐上,还加了他邵清做的桂花糖。   邵清于是哪里还会犹豫,兴高采烈地就剜了一口来尝。   “妙极!果然比豆腐还嫩。”   姚欢心道,自然比豆腐还嫩,你们这个时候的古人,又没发明出内酯豆腐,我这琼脂杏仁,可不比老豆腐嫩上几倍?   只听邵清又继续夸赞:“娘子的甜杏豆腐,堪比琼浆玉露。桂花糖,正如清秋金风。嗯,这道点心甚好,教我想起秦学士的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姚欢闻言,遽然一愣。   就在邵清期盼着能看到一种羞涩局促的表情转换时,姚欢却扑哧笑起来。   “这首词我晓得,秦观秦学士的鹊桥仙吧?他还有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邵先生,秦学士这首词,我们巷子里捏磨合乐小人的王婆婆都会背。你道是为何?我姨父每回来看姨母,便要带一首词来,他自己填词功夫不太灵,只好求助柳七、欧阳公、秦学士……”   姚欢说到这里,蓦地停住。   这毕竟是已经离婚的姨父姨母之间的八卦,她也是嘴太大了,岂能就这么拿来说与邵先生听。   也不知怎地,面对邵先生的时候,她就是觉得自己很放松,放松到,可以上脱口秀或者吐槽大会。   邵清心里,却更是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傻?   你做的杏仁豆腐,我做的桂花糖,我比作金风玉露一相逢,你就没明白我的言下之意?   看来,确实是没明白。   或者根本没想到。   要不,怎么跑偏到她姨父姨母的轶事上去。   就算戛然而止,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作为晚辈,在外人面前如此议论长辈的情事很不合适而已。   在她脸上,丝毫看不到愣怔羞赧之色。   自己豁出去撩动,结果是撩而不动。   撩了个寂寞吧!   邵清按下尴尬和挫败感,却也不愿在话题上铩羽而归。   他来,就是要看她的生动面容,听她的有趣言语。   既然如此有违他邵清行事风格的试探,都如老车夫碰上懵懂的马,被带歪了,那,那就还是说说菜吧。   邵清遂又开启技术流模式,侃侃道:“从前只有草原行国之人以酪为浆,如今我宋人亦爱食牛乳羊乳,皇家御厨有专门的奶酪院,开封市肆里奶酪店亦不罕见。娘子也可在水中先加些牛乳,再与甜杏粉、琼脂片同煮,或许更香滑。”   姚欢大受启发,接道:“对呀,若在没有桂花的时节,便做樱桃奶酪杏仁豆腐,梅子奶酪杏仁豆腐,山楂奶酪杏仁豆腐……”   邵清笑着点头:“自是如此。即便在肃杀寒冬,亦可变出花样来。你看,现下吾等做的是蜜糖桂花,到了冬天,则可以摘下梅花,用雪水浸软晾干,再调入蜂蜜,便是我曾经借给娘子那本《林氏清馔》中的蜜渍梅花酱。”   邵清低而温的嗓音,如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曲,不必多用力,便能引发姚欢充满画面感的遐想。   数九寒天,大雪纷飞,坐于窗下,偎着暖炉,一杯香浓的热咖啡,一叠清甜的杏汁乳酪梅花软糕,喝一口咖啡,挖一勺甜品,看窗外琉璃般的冰晶六棱花,轻轻飘落栅台。   邵清见姚欢有神游之象,眼中泛起一层陶醉之意,似乎沉于美梦一般。   他便也静静地望着她,如此相对的片刻宁谧,在他看来弥足珍贵。   然而他未能如愿。   笃—笃—笃—   院门再次被敲响。   邵、姚二人闻声回头,才发现,姚欢方才并未将院门关好。   院外之人只是用叩门声预告自己踏入院来的步伐。   “四……四叔?”   姚欢看清来人,噌地站起来,却不知是惊是喜还是窘,一时之间颇为手足无措。   “欢儿,原来有客人?”   曾纬几步便走到二人面前,和颜悦色地问道。   曾四郎就有这个本事,一副目光扫过来,七分温柔笑意给了姚欢,三分警惕参研甩给了邵清,泾渭分明。   姚欢醒过来,忙道:“这是教导汝舟的邵先生,呃,当初,也替我看过伤,就是汴河边那次……先生今日,正好出诊路过,来向姨母借沈公的书。”   曾纬向邵清拱手:“在下曾纬,家兄家嫂认欢儿为义女后,颇多挂念。因沈二娘这宅子离国子监不远,在下又是国子监监生,故而有时受兄嫂之托,为欢儿送些衣饰用度。”   邵清还礼:“原来是曾枢相的公子,怪不得姚娘子唤作四叔。”   曾纬畅然一笑,笑意里亦掺了些微的自嘲:“其实也不过痴长三四岁,一声四叔,听起来古怪,在下也实不敢当。”   邵清道:“没什么古怪的,辈分本是伦常之礼,汝舟哥儿比姚娘子小上十余岁,不过唤她阿姊。曾公子若按辈分算来,与姚娘子乃叔侄,便是年纪相仿,她也应称一声四叔。曾公子请坐。”   坐?   曾纬心道,这是沈家的院子,你凭什么招呼我坐?   你一会儿郎中一会儿先生的,便能仗着这名头,光天化日地进到院子里,与她谈笑风生,也不怕左右邻居起疑嚼舌,给她惹来麻烦? 第106章 两位男主的桂花对决(中)   曾纬此前,虽曾看到过邵清带着那些欺霸姚汝舟的童子们去过沈家饭铺,并且目睹了邵、姚二人交谈,但那毕竟是远观,品不出二人之间的神色意气,只能约略看出邵清是一位年轻的儒生。   今日姚欢疏忽,未将小院红门关好,后脚而至的曾纬,方才实已在门外听到了“金风玉露一相逢”这句。   曾纬心头异样的愠意腾腾而起,若不是随他而来、以免街坊瞩目单身男子的晴荷,牵住了这位四郎的袍袖,曾纬只怕当即便要推门而入。   是姚欢随后那番毫无郎情妾意的回应,稍稍抑制了四郎的冲动。   丫鬟晴荷,与姚欢打过几回交道后,因觉着这女子甚好相处,也有些傻乎乎的,她心底当真愿意四郎与这女子成了眷属,自己妾氏的日子定不会艰难。   故而,这一主一仆立于门外时,晴荷斩钉截铁地与曾纬道:“四郎稍安勿躁,开封城穷酸的私塾先生何止千百?其中很有一些,便盯上姚娘子这般家中没有阿郎作主的商户人家,迎娶女眷过门,甚至甘愿入赘,还不是看中她们经商积累的些许钱财,好供自己苦读赴考?”   晴荷瞄了瞄曾纬瞬间铁青的面庞,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虽看起来不像外州来的乡巴佬,风姿样貌却如何能与四郎比?四郎放心,入不了姚娘子的眼。”   曾纬耳听晴荷殷殷劝慰,紧锁双眉盯着里头情形,很想再看看姚欢接着会有何言行举止,直到晴荷轻声提醒“四郎,周遭街坊往来,吾等进去吧”他才推门而入。   待到此刻,与邵清近距离直面相对,纵然醋劲暗起、恼意盘旋,曾纬仍然必须承认,眼前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哪里是晴荷口中的什么穷酸模样私塾先生。   此人清俊的眉眼间,怎地竟有股隐隐的沙场风霜之色?像刘仲武那大小子刘锡?   不,不像。   刘锡的风仪,在那帮西军粗汉里,确实算得鹤立鸡群,但刘锡眼中的风霜之色,是刀光剑影的血色。而这邵清的目光里,却是见过千军万马后的仁惜之色。   曾纬惊觉,父亲曾布,当年以文臣之身领过边军后,回到开封时,眼中便常常流露这般意味。   须臾间,曾纬有些馁意,仿佛这半路杀出来的邵先生,天然就比自己心力更纯熟似的。   但邵清那几句叔侄伦常的话,又激起了曾纬的斗志。   “晴荷,将茶饼奉与姚娘子。”   曾纬回头吩咐晴荷。   又对着是一脸局促之意的姚欢道:“向太后赏给母亲几饼好茶,都是小凤团,母亲听说二嫂原也是爱品茶的,就命我送两饼来。母亲心细,恐你孤身在家,特地吩咐晴荷跟着,妥当些。”   邵清何其心思明敏之人,听出曾纬后头一句,自是指向他不知男女大防。   即使属下吕刚,早就在曾府扎下暗桩,邵清今日,实也是第一次见到曾纬这位沈馥之与姚欢口中的“神仙叔叔”   视觉冲击告诉他,曾纬的确是位风姿偏偏如谪仙的贵公子。   言语品评提醒他,曾纬是个话中带刺、也不屑退守的纨绔。   而直觉,更令他如遭棒击地发现,姚欢见到这曾家四郎的表情,不太自然。   这女子,见自己如见兄长,泰然自若,见曾四郎,却又惊又喜又踟蹰,这必定是说明一些问题的。   邵清顿觉难言的虚妄感。   即便方才脱口而出的关于叔侄辈分的攻击,也自觉颇有些无谓,他此际亦没了心性再战。   况且,曾四郎与家中婢女结伴而来,确实在分寸上强过自己,应是为姚欢考虑的。   “姚娘子,”邵清知趣地向姚欢道,“劳烦取来二嫂上回便应允出借的《梦溪笔谈》我也须告辞了。这糖渍桂花,若二嫂和娘子吃着觉得好,改日我再令家中养娘送两罐来。”   姚欢如梦初醒,觉得甚好甚好,邵先生与曾纬又不熟,何必陷入尬聊,忙应了一声,回身去姨母房中取书。   人既然要走,曾纬本已打算偃旗息鼓,蓦地听到“糖渍桂花”四个字,便定睛往石桌上看去,果然见到几块洁白胜雪的软糕上,铺了浅浅一层桂花酱。   曾纬觑了一眼姚欢袅娜而去的背影,对着晴荷笑道:“真巧,吾等与这位邵先生一样,也带来了桂花。”   ……   姚欢取了《梦溪笔谈》回来,却见石桌上除了一只青瓷茶罐,还摆了一小屉金丝楠食盒,晴荷正从食盒里取出一只扁扁的彭州窑匣子,打开给曾纬瞧。   邵清仍是坐着,而不是起身提了药箱、等接过书便要走的意思。   姚欢有些懵。   嗯?邵先生你,还要再坐会儿?   只听曾纬道:“欢儿,方才我与邵先生说,既然今日不急着去给童子们授业,不如多坐些时辰,一同品品这小凤团。晴荷在我府中,最擅点茶,你只须请出二嫂平日里的茶磨、汤瓶、竹筅,交与她即可。”   姚欢愣怔后,不免有几分怪异感,仿佛曾纬当起这院子的主人来,安排得头头是道,连留客的话,都替她说了。   若是寻常男子这么做,她定会觉得别扭,说不准还定义为油腻,可对方是曾纬,他温言细语的情态,一如那日在车中般,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浑无强迫人或自以为是的模样。   姚欢溜着眼锋,刚要去瞧邵清,邵清倒先大大方方地开腔:“也好,在下多谢曾公子美意。”   姚欢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笑,又领着晴荷搬出姨母沈馥之那套点茶的宝贝,然后仿佛突然犯了社交恐惧症似的,木木地坐在石桌边。   她品咂自己的心思,竟是有些害怕,害怕邵先生看出自己与曾纬之间,不太寻常。   虽然,邵先生应是一位很值得放心的朋友。   姚欢想掩盖自己无所措手足的熊样儿,目光便投向那个白瓷匣子,这才看清,里头装的,原来,也是桂花。   曾纬见她拨一拨动一动地忙来忙去,坐定后终于看到这“今日份惊喜”了,遂柔声道:“母亲院里的桂树上打下的,这是金桂,比丹桂和银桂,更香些。母亲让我,与茶饼一起送来。” 第107章 两位男主的桂花对决(下)   邵清松泛了眉眼,施然赞道:“这干桂花,灿若碎金,芳香馥郁,颇费了些工夫吧?”   有姚欢在场,曾纬当然不愿被她瞧出自己对邵清的削刻。   听邵清主动亮出恭维之意,曾纬的口吻亦透了五分和煦:“确是如此。家母甚爱陶渊明公的辞风,更属意他归隐田园后的躬耕做派,因而平时在府中,许多炊事都是亲历亲为。”   他转向姚欢道:“欢儿,母亲知晓你与二嫂在吃食上极是讲究,故而,今岁这些桂子,她命人打下后,放在细孔竹篾筛上,一勺勺舀着井水,以流动之水冲洗筛选,沙灰尽去后,还要再细细剔除已经枯烂的,才放在石盘上,用柴火烘干。烘烤的时候,亦是离不得人,晴荷一直盯着,火不可太旺,以防桂子现了焦黑之色。”   晴荷正在兢兢业业地磨那小凤团的茶粉,却仍留了一大半的心思给四郎,准备随时助攻。   恰见曾纬颇有深意的目光扫过来,晴荷忙莞尔凑趣道:“是咧,姚娘子可见到奴婢留的这两个长指甲?也是夫人叮嘱的,说筛选桂子时,不可用手捏,要用指甲,免得人身上的热气捻蔫了花瓣。”   曾纬点头:“母亲此举,甚得章法,好茶采摘时,亦是只许以指甲断之。当然,御茶制法的精妙,绝不仅在采摘之际,否则,这才五钱重的小凤团,怎地要一两黄金一片。”   姚欢听了,不由乍舌。   她前日从宫里领了赏赐的两个金锭子回来,姨母沈馥之提过,一个金锭子等于十贯,按照当下米价的话,相当于后世13万人民币的购买力。   此刻瞧着晴荷,捣碎茶饼后,还要研磨,研磨完了还要用茶筛筛去些叶梗筋脉的碎片,手腕翻飞间,难免损失些茶粉。   姚欢只觉得,阳光下那灰尘般散佚的茶粉,都是经费在燃烧哇!   磨得这么细作甚?直接泡了喝不行嘛?姚欢再是尊重北宋人民的风雅爱好,也不免觉得可惜。   还是咖啡豆好,物美价廉,量大管饱。再好的咖啡粉,50克也不要十两黄金吧!   对了,若非曾纬不预而至,姚欢原本是记着,今日趁着邵清上门,与他问问找咖啡豆的事。   那边厢,晴荷似乎终于捣鼓好了,将三个黑紫色的兔毫建盏放在茶盘里,恭恭敬敬地奉到曾、邵、姚三人面前,又回身取来汤瓶、一碗清水、一把竹制茶筅和一根细细的尖头竹棒。   曾纬眉峰一动,眼里现了踌躇满志的兴奋。   他先往其中一只建盏里冲了少量沸水,执起茶筅,指绕腕悬,将盏底的茶粉捣成膏状,再冲了三四遍沸水,冲一次捣一次,冲到最后一回时,捣起茶筅的腕力陡然加重,速度极快,茶筅飞转如轮。   姚欢看得既呆且迷。   她上辈子喜欢古筝,而古筝艺术家里,她偏爱看男性弹奏。大师级的男性古筝演奏家,手指的灵活度绝不逊于女士,小关节的抓弦力度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曾纬这手竹筅点茶起沫的表演,亦是如此。巧劲、力量并存,气势、优雅兼具,太抓人了!   顷刻间,那建盏里,已泛起厚厚的一层浅黄茶沫。   一旁的邵清,亦在凝神观看,看到打出的茶沫并非白雪乳花一般时,他还略有些诧异。   这曾家公子,方才执意留自己饮一盏茶,言语间颇有自傲之气,显是对他自己的斗茶功夫十分自信,怎地打出来的是这个颜色的浮沫?而他好像还甚为满意似的。   北宋茶艺门外汉的姚欢,以为茶打出了沫沫,点茶总算大功告成了吧,遂将第二只建盏也推到了曾纬面前。   曾纬却抬头盯着她,眼眸深深,嗓如磁震:“莫急,还没完呢。”   他的声音这般温柔动人,说得姚欢心里一惊,手上一滞。   自然,也说得被迫吃瓜的邵先生……胸口一紧。   曾纬放下竹筅,又捻起那根细细的竹条,在尖端浸了些清水,往茶沫上试蘸几次,便以竹为笔,以沫为纸,手势纯熟自信地作起画来。   竹尖的清水,如点化的神机,轻巧落下时,浅黄茶末被溶解,底下的雪白茶沫泛了上来,成为了画中各样景物的轮廓。   金庭玉阶,雕镂阑干,隐隐约约。中天明月,院中秀树,分分明明。   沫上一览秋夜微凉胜水,盏里尽现月影清疏如梦。   曾纬收势后,将竹笔倒过来,用其干燥的一端,去白瓷盆里挑了一撮干桂花,对着建盏松松一抖,桂花便落在了那树冠上。   曾纬的嘴角,终于露出赋得佳作般的朗然笑意,小心地捧起茶盏,放到姚欢面前。   “欢儿可还记得,王驸马府上那次西园雅集,李校书的小女李清照,作了一首《桂花词》连晏公都惊叹,余词皆废?四叔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两句: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今日便打一回茶百戏,将这两句,画出来试试。”   姚欢上辈子既然喜欢历史,风俗史或器物史,自然也会涉猎些,知道宋人在茶沫上作画的茶百戏。   原来曾纬今日,不是简单的点茶,而是点茶后还作了茶百戏。   姚欢穿来后,大部分时间还是与饭菜打交道,何曾真的见过如此出神入化的茶百戏。   她满脸大写的“乖乖这功夫好厉害”一时之间对着这碗比咖啡拉花牛得多的大宋茶画,不知道是继续欣赏好呢,还是端起来喝。   正犹豫间,那幅意境深幽的画,竟如浪潮溃退似地,淡了、塌了、不见了,只留下颜色深浅交融的一堆泡沫,和上面的十几粒金灿灿的桂花。   姚欢惊呼道:“啊……画这么快……这画,留不住的么?”   却听一旁传来邵清心平气和的声音:“既见过美好,何必再求结果。丹青已逝,而茶意仍浓,正合欣然品之。”   曾纬原本还想说叨几句什么佐料都不加的干桂花的自然清雅,以影射糖渍桂花的格局不高,蓦地听到邵清品评茶画消失的画,顿时辩才滞塞。   既见过美好,何必再求结果。   说得出这番境界的人,在他面前显摆茶饼昂贵,提点与欢儿曾有过的经历,乃至揶揄糖桂花过于匠气,难道,就真的让他,落于下风了吗? 第108章 贞妇再嫁,何耻之有?   桂月的水边,向晚时分最是宜人。   斜阳暖,风未寒,河中百舸欢闹游弋,岸上万民熙攘往来。   如果需要御用文人夸赞盛世,或者需要向外邦来贺的使节炫示富庶,那么,这个时候的汴河畔,其实比皇城的宣德楼上,更适合作为颂圣的舞台。   邵清揣着《梦溪笔谈》沿着汴河,缓缓地往抚顺坊的家中走。   他算了算,今年,是自己来到开封城的第八年了。   因那个在第七年时闯进心里的女子,邵清在知晓她的闺名后,就成了苏轼苏学士的拥趸。   他当然知道坊间所传苏学士的轶事。有一次,苏学士问门下一个善唱歌的人:“我的词比柳郎中(柳永)的词,如何?”   那善歌者回道:“柳郎中的词呀,须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拿着红牙板,唱着杨柳岸晓风残月。而学士你的词呢,顶好是关西大汉拿着铁板,唱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但邵清,越是深研苏学士的词,越觉得,轶事终究只是轶事,此类只言片语的轶事,岂能道尽苏学士词的精髓。   时人皆云,苏学士的词不能歌之,其实哪里是学士只效古风,分明是他的词心如诗性一般洒逸,他绝不愿以零落剪裁去迁就当世的声律啊!   对学士的词与诗,读过“十年生死两茫茫”读过“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读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读过“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甚至哪怕读过那些写给官妓们的小令后,邵清,便绝不仅仅因为那句“人间有味是清欢”而倾慕于苏学士。   大节极为可观,心性极为潇洒,才思极为清隽,气骨有之,华彩有之,深情亦有之。   文章固已妙天下,人格更非那些老于官场、以善于揣摩圣意的宿宦能比。   而词,这种最少表达政治见解色彩的文体,这种高处出神天外、平处临镜凝思、即使低微处亦有趣致的文体,这种男子与女子皆能寻到共鸣之处的文体,苏学士写了那么多首,当真是恩泽凡夫俗子的心脑呐……   这个秋日里,邵先生与姚、曾二人道别,从青江坊那朱扉小院里出来,在汴河畔的榆荫下独坐半日,将苏学士的许多首词,都和了清秋的韶光,默念一遍。   他释怀不少。   曾四郎与姚欢,他们是彼此倾慕而尚未一往情深,还是男子有意而女子无心,或者是女子怯于守节身份勉力回避……邵清觉得,自己暂时,不会像好斗的小公鸡那样,去参研分析。   他更没有计划,让曾府那个线人,去打探此事。   线人,暗桩,只是用来做公事的。   对姚欢,他曾贸然地去寻官媒娘子,或叫属下见了他的心思,邵清已经有些后悔了。   他希望,自己这样身世的人,这样说不好归属于大宋还是北辽的人,这样虽绝不会哀哀戚戚但常常觉得如坐荒城的人,心里至少有一块桃花源,是只给自己每每想起就会觉得甜如桂花酿的人。   情这回事,勉强不得。   她视我如兄如友,总好过如陌路。   苏学士有词云:“璧月琼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来岁与谁看。”   既然未来无法预料,默默关注她、努力接近她,终究还是要看命里是否有缘无份。   只望她能平安顺心。   她愿意为阵亡的夫婿守节,她渴慕曾四郎那样的翩翩公子,都不是错。   她立誓守节时,无人应强迫她改志。   她另觅心路时,亦不应有人说三道四。   即使这番变化来得突兀,又怎知不是因为,姚娘子她,得了月老垂怜呢?   这人世间,兵戈战乱,党争倾轧,贫病冻馁,芸芸众生已经够苦,为何还要彼此再设藩篱,为何还要恨不得用杀人不见血的刀子,捅得对方悲极而绝望。   邵清来到开封后,对南人生活中的许多,都觉得美好,唯独不能接受正时兴起来的女子裹足风潮。   他厌恶莫名其妙的审美癖好和道德标准,对于女子的束缚,甚至折磨。   此刻,想到姚欢倘使真的与那曾四郎要做眷属、不得不面对世人的品评甚至攻讦,邵清不免感慨,若她是在北辽,或许境遇能不一样些。   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后晋石敬瑭借助契丹人的力量灭后唐时,当辽军占领洛阳城后,当年才十九岁的辽世宗耶律阮,遇到了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后唐宫中女官甄氏,就不顾彼此身份的天渊之别,纳为王妃,更在其后册立其为辽国皇后。这也是辽国唯一一位汉人皇后。   又比如辽国最著名的一位萧氏皇后——萧燕燕,在辽景宗耶律贤去世后,萧燕燕与汉臣、南院枢密使韩德让通好,对韩德让说“幼主当国,亦汝子也”韩德让这个汉人,就不仅成为了辽国历任燕王中唯一的一个南人,而且还成了太上皇。   据说,大宋使节来到辽国,看到辽国的太后与大臣同乘一车,而年幼的小皇帝自己独乘一车时,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了……   如果说萧太后再嫁韩德让,还具有一定的政治婚姻的考虑,那么她的姐姐,则首开大辽贵族女子直接与男隶通婚的先河。   萧太后的姐姐,原本嫁给了耶律皇室中的齐王。齐王死后,寡居的齐王妃,在观看阅兵式时,喜欢上一个叫“达拉阿钵”的奴隶,并未仅仅与他斯通,而是请求妹妹萧太后,准她与这位男隶结成夫妇。   是结成夫妇,不是养作男宠。   “有嫁必有娶,愿娶必准嫁,妇人再嫁,何耻之有,男子娶寡,不必论非。”   邵清记得,自己少年时,那位也出自辽国贵族、被人尊称为萧林牙的养父,就时常对自己说起上面那番言论。   那时候,尚未情窦初开的邵清,对于养父的话的理解,仅能停留在“他是个心善之人、他对母亲真好”上。   如今,当少年心性已经成熟,当邵清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再来审视时间情事时,他更深刻地明白了养父那句话的力量。   女娲造人,人分男女。   倘使男子当权的世界里,女子过得处处受压、苦不堪言,男子们就真的开心吗?世界就真能达至福祉的彼岸吗?   邵清在秋雁声声里,迈上虹桥。   他是真的希望,姚欢,能有她想要的将来。 第109章 穿帮的香水   摇摇晃晃的骡车里,曾纬板着面孔。   姚欢入宫前一晚,他自以为分寸拿捏得甚为到位的表白,是否如一粒石子投入静湖,能惊醒她的心,达到涟漪初期的效果?   他并不打算真像自己表现出的那样,对于男女之情能做到随缘。   他甚至不打算徐徐图之。   他要快些知道来自对方的心路进展。   高俅那小子果然机灵,遵了驸马王诜之命又去陪遂宁郡王踢场球,甫一结束,就巴巴地过来,道是姚娘子出宫啦。   曾纬仰着出门办事的晴荷作幌子,顺风顺水地进得青江坊。   没想到,该在的在,不该在的也在。   想象中,循序渐进的缱绻暗渡,浅尝辄止的撩拨,虽只是见面却意味深长的私会,凡此种种可能出现的欢愉,今日都给那邵先生搅了。   关键是,这完全不同于蹴鞠,曾纬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究竟是得意还是落寞。   即便姚欢见到他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明确表达出的惊喜,亦不能涤荡他的郁闷。   曾纬猛然意识到,他动心到渴慕的女子,并非真的能被裹在一件熏了香的褙子里、只能由他阅览。   只要她一日没有冠以他的姓氏,她的身边,就有可能经过各种男子。   今天是邵清,明天也许是王清、李清……   可是,她是个守着名节的妇人啊,他堂堂曾枢相的爱子,怎么才能立时三刻地、光明正大地获得她。   哪怕做个曾府的妾,也难。   曾纬这一路,心魔炽烈的一瞬,甚至觉得,姚欢何苦当时想不开去撞柱子。   如果那日稀里糊涂地进了曾家拜堂,住在曾家的院子里,守着自己那对女子浑无兴趣的侄儿,后头发生什么李代桃僵的事,外人哪里知道。   如今倒好,她一撞成名,连官家和太后都知晓了。   她分明是被我叩开了心门。她现下可后悔,自己从前太过莽撞刚烈、限死了今后的路?   车中,晴荷偷瞄着主人,亦是一路噤若寒蝉,生怕自己若说错半个字,曾纬阴云密布的脸上就开始雷鸣电闪起来。   曾纬兀自烦恼喟叹了一阵,忽地瞥见晴荷,因想着她办事倒从未出过差池,遂将眉眼稍稍舒展了些,柔声道:“晴荷,你是个贴心的,我知道。”   晴荷欢意骤涌,既怯且喜道:“自从四郎给晴荷安排了将来的路,晴荷便是四郎的人了,怎能不体恤四郎呢。”   曾纬笑笑,想起一事,又问:“对了,从前,大嫂去母亲跟前嚼舌恪儿的丑事时,母亲最初,是何反应?”   晴荷踌躇须臾,到底认定如今的情势中,眼前这男子已比魏夫人更亲近,于是老实道:“夫人哀叹,若养在外头的,是个女子,也便罢了。”   她语罢,看到曾纬眼中异色一闪,似乎领悟到什么,小心翼翼问道:“四郎是想……”   曾纬苦笑:“我不想,我总还是指望她,能进曾府的门。她这样好的人儿,怎能做个别宅妇呢。”   晴荷一颗心落了地。   就是呀,倘使那姚氏只能被四郎养在外头,那,那四郎给自己的许诺,还作数不?   晴荷年纪不大,却是曾家的老资格养娘了。   她这多年来,看过曾缇嫡妻王夫人的命运,看着这好歹是来自王安石一族的体面女子,因了没有欢愉的姻缘,一天比一天戾气盈身……   四郎若步兄长的后尘,谨遵父命,娶个什么权臣的娇女,别别扭扭地凑日子,只怕曾府又多一个深宅怨妇。她晴荷可不愿去服侍那样的嫡夫人。   但若让她晴荷成为一个别宅妇门里的通房丫鬟,那她又岂会甘心?   只是,她又舍不得错失四郎这般人中龙凤似的人物……唉,烦人。   晴荷一对眼珠骨碌碌地,溜着车帘的缝向外望着,正见到马车打了个弯儿,往大相国寺方向,忙向曾纬道:“四郎莫忘了,今日俺能出来,是托了去李夫人那里取锦衣的名头。”   “哦,对,你去看看,我在车中等你。倘使衣衫做得了,过几日,我还能蹭着你的差事,再去见姚娘子一面。”   晴荷下了车,往李夫人的帽衫坊走去,却去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回来。   曾纬见她手里倒是捧着锦衣,面色却古怪。   “怎么了?”   “四郎,相爷,也在李夫人坊里。”   “父亲?”   曾纬一怔,旋即想起父亲与张尚仪的会面秘则,轻描淡些道:“哦,能教父亲看中手艺的人,本就不多,李夫人算一个。只是,若是父亲要做常服,尽可命李夫人去府里伺候即可。”   晴荷道:“相爷似乎正要离开,恰见我来取衣,便问我这衣服是谁的,我想,大郎和大娘子给姚娘子做衣衫的事,没什么忌讳的,况且那李夫人也在一旁,我便照实说了。结果,结果相爷一听就问李夫人,她的衣服,做完后,是否会熏香……”   晴荷觉得,自己既然是四郎的忠仆,就算主人家的许多核心秘密,并不会让她接触到,可她直觉方才曾枢相这没头没脑的打问有些蹊跷,便务必要原封不动地告诉四郎。   曾纬心里,则是“噔”地一骇。   父亲为何这么问?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李夫人坊中还有谁”但即刻刹住了。   “你坐这骡车回府吧,”他对晴荷道,“我另雇一辆车,你我分头回去。”   骡车哒哒启动,晴荷撩了车帘一角,望着曾纬折身而去的背影。   姚氏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何曾见过四郎,对旁的女子如此运筹心思呐。   这日晚间,曾布果然叫小厮来唤曾纬过去叙话。   “我去见了张玉妍。”   曾纬忙坐直了身体,肃然道:“父亲,是内廷有什么新讯?”   “张玉妍给姚氏设了套,差点让这女子吃不了兜着走。”   曾布原本端着茶盏啜了口茶沫,说完这句,遽然抬眼,鹰鹞般的目光直直地向儿子刺过来。   曾纬迎着父亲的目光:“哦对,高俅,给沈家兜了遂宁郡王的宴席后,晴荷那日回来禀报过,姚氏被向太后看中,受命进宫,给御厨当几天差。张氏,为何要整她?”   曾布的眸光闪了闪,淡淡道:“向太后不但看中她为厨娘,还想留下她做宫人,玉妍多疑,以为是我对她不满、就又布了个棋子,她便将气撒在那姚氏身上,翻云覆雨地,令官家对这姚氏几乎要降罪,好在已无事了。”   短短的聆听时间内,曾纬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惊。   他完全不晓得,姚欢前几日,历过险境。更没想到,姚欢差点会留在宫里出不来。   这女子口风甚紧啊,白日里只言未吐。   但他又庆幸,自己今日回府后,一听父亲召唤,已提了精神应对,方才,父亲应看不出破绽。   曾布望着儿子。   即便离着好几步的距离,那阵阵婴香,依然分明。   他在斟酌,是否要说出那句“姚氏在宫中,住在张玉妍的院里,玉妍闻到了她衣袍的婴香”   他终于还是将这句话按下了。   张玉妍的话,还不能全信。   婴香的方子,的确每家都不太一样,但这张玉妍,出宫与四郎见面的次数亦不多,就那么肯定,姚氏身上的婴香,是出自四郎?   “父亲,可要再斟一碗茶?”   曾纬轻声问道。   曾布摆摆手:“我要歇息了,张玉妍这回,如猫儿炸毛的举动,吾等记着就好。此人用起来,得小心了。”   旋即,他露出了一位父亲标志性的慈和笑容。   “再有月余,就是礼部的二试,你且全力备考,若要住在国子监,也无妨。” 第110章 弓弩院的私会(上)   从中秋到重阳,叶柔发现,邵先生似乎不太爱出门了。   当抚顺坊的院门对外打开时,这一家的公开形象,就是一位靠做郎中与私塾先生谋生的年轻人,带着一对家仆,在京城苦读,准备参加府试、省试和殿试,奔着朱紫加身的最终目标而去。   这也是这个时代,大部分白衣士子的理想。   最近,街坊们得知的好消息是,斯文、和气、清俊却独身的邵先生,终于过了科举考试的第一关:发解试。   国朝科举取士的三重考试里,在都城开封,“发解试”也叫“府试”   不出意外,明年正月里,邵先生,将进入礼部贡院,参加第二轮考试——省试。而若是他祖宗保佑加上自己发挥出色,那么,最终,他将能参加殿试。   过了府试的邵清,除了继续给私塾的童子们启蒙,大部分时间都在房中读书。   叶柔其实是欢喜的。   那个此前一直困扰自己心绪的姚氏,据她弟弟说,给宫里当差后,越发忙着做买卖,想是终究满身猪下水气,满嘴生意经,萧清哥哥到底与她说不到一块去。   萧清哥哥不出门,至少意味着两点,一是,姚氏似乎渐渐远离了他的心,二是,他也不容易接触到开封城里旁的漂亮女子。   夜里,叶柔端上甜羹时,轻声劝着邵清:“先生,歇歇吧,若弓弩院的事成了,腊月未至,我们便可回到燕京城,无须萧林牙请奏,圣上自然要对你封官授爵,哪里还用参加这南朝的什么科举考试。”   邵清释卷道:“若是弓弩院的事不成呢?那我还要试试另一条路,只要能在南朝进士及第,便有机会得个一官半职,假以时日,总能拿到神臂弩的营造法式。”   叶柔忙接上:“那倒也是,我和吕刚仍可襄助先生。”   邵清瞥了一眼放在案上的点心:“这是,梨汤?”   叶柔笑吟吟道:“是将秋梨和芋艿切成小粒后熬煮的,还放了前日胡商送来的凉州枸杞。”   “芋艿?怎地想到放这个?”   “是弓弓弩院的杨作头教的。他说,每到重阳前后,开封人就用芋艿、山药和秋梨熬汤喝,他娘子从前,但凡他当夜值,就会给他送去。”   “从前?”   邵清敏感地抓到了这两个字。   叶柔的笑容,从温存转成了讥诮:“那是他们年少恩爱的时候。后来,杨作头的岳家,托了几次关系,让他能入殿前司办差,他却一心要留在军器监做弓弩,这多年也没混出个名堂,弓弩院这样的外廷作坊,还要常常受内廷作坊的阉人们的气。他娘子便与他不谐了。”   叶柔说完,目光熠熠地盯着邵清。   待到沉思中的邵清终于想到抬头看她时,叶柔的目光适时地表现出躲闪之意,面颊也倏地红了。   这已经是她练了许久的本事,此前,每次练习的时候,都会把对面的杨禹当作萧清哥哥。   邵清淡然道:“所以,这个杨禹,已经开始与你说他心里的苦闷了?”   叶柔微微得意:“男儿也未必就始终坚如磐石。他心里头苦,以为与我同病相怜,便对我,对我诉起衷肠来。前日我依了他所言,给他做了这秋梨芋头甜羹,他喝着喝着,忽地要来抓我的手。但是,但是我躲开了。”   邵清并不想听这些试图讨得他怜惜与心疼的细节。   眼前这女子,始终不明白,他邵清,对她,只喜欢有事说事的禀报。   邵清起身,从书架角落处,抽出一本书。   自沈家借来的《梦溪笔谈》   他翻到那已经阅读过许多次的一页:“熙宁中,李定献偏架弩。似弓而施干镫。以镫距地而张之,射三百步,能洞重扎,谓之‘神臂弓’,最为利器。李定本党项羌酋,自投归朝廷,官至防团而死,诸子皆以骁勇雄于西边。”   叶柔道:“先生,这一段,杨禹倒是与我说过另一番情形。说是他们院里的老匠人都说,献上神臂弩的,并非什么党项首领李定,而是一个叫李宏的边关汉人。那李宏全家被夏人屠尽,他才发了狠地要给朝廷献来这能克夏人铁骑的弓弩。”   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了有趣的瞬间,又道:“杨禹说到此节,因周遭无旁的人在听,忽地露了不忿之色,言道,宋军战力不足便是不足,教夏人屠了城也不是一次两次,我朝在边事上不如汉唐时,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又道是,边关多少捷报,不过都是边将勾结朝臣,虚奏军功而已。先生,没想到,这小小一个作头,倒还有几分血性呢。”   邵清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叶柔,我已说过,南人中有许多,虽非大富大贵、功名加身之人,心胸见识却都非等闲之辈。”   叶柔顺从地道声“是”   她已经打定主意,绝不再像刚来时那样露出童年时与萧哥哥撒娇斗嘴的习惯。   他无论怎么教训,自己都乖乖地听。他吩咐去做什么,自己就加倍地做好。   叶柔相信,天下男子仍有共性。   既然杨禹那样见多识广也资质不俗的男子,都能向自己缴械,那么,萧哥哥也未必是一块焐不化的冰。   邵清指着书中“似弓而施干镫,以镫距地而张之”那句,对叶柔:“沈经略使当年领过朝廷的军器监,也打过西夏人,只是毕竟涉及国朝武备机密,他在此书中也不过寥寥数语,仅陈述了神臂弩的来历和骇人之处。唯有这句略见端倪,你在弓弩院做了这些时日厨娘,给军匠们送饭时,可看到类似的竹木部分?”   叶柔凝神回忆:“有,杨禹有好几次,就在院里试拉匠人们做了一半的机关,须垂直向下抵住铜镫,方能装上弩箭。”   “好,装作好奇地问问他,如果那就是神臂弩的一部分,再想办法去看看,弓弩院哪间房里,削制神臂弩。营造法式,应就在彼处。”   叶柔终于抿嘴,畅然笑道:“世子,我已有了个主意。”   她因太得意,又将“世子”二字脱口而出。   但这一回,邵清没有纠正她。   听完叶柔的谋划,邵清闭目深思,半晌后睁开眼,缓缓道:“便依你的,去安排吧。”   他拿起调羹,舀了一口秋梨芋艿羹,始终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确实清甜润喉。”   邵清由衷赞道,“不放酸酪,很好。”   他说完,抬眼望着叶柔,不再吝啬笑意。   叶柔觉得,被笑意包裹的一瞬间,自己的心都化了。 第111章 弓弩院的私会(下)   北宋初年,兵器修造的职责,归入三司使下辖的盐铁使中。   盐铁使下,共有七个案,其中,“胄案”执掌“修护河渠,给造军器名物,及军器作坊、弓弩院诸物”   太祖太宗时,宋军常与辽国开战,武备制造还算精良。   而到了真宗朝,宋辽澶渊之盟后,边事渐息,军器这件事,似乎变得不那么紧迫了。此时大宋立国已数十年,三司使负责的事务杂冗,加之胄案的主事官员又频频调动,胄案内部开始混乱,乃至腐败。   有的官员侵占良匠的工时,勒令他们为自己家打造家具。有的官员招聘工匠时,尽收些低廉的老幼残弱者,克扣下费用,中饱私囊。   还有些官儿,虽不贪,却是京中达官贵戚的子弟,不过来混个资历等着升迁。   若问他们焚香赏画点茶写词,他们能给你说得头头是道,但一说起兵戈箭矢,他们连能用的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还怎么判断优劣、督造尽责?   于是,盐铁使胄案出产的甲胄弓弩刀枪等武器,劣不堪用。   总算,到了熙宁变法时,神宗皇帝废胄案,设立“军器监”置正副判官各一人,下领丞、主簿、勾当公事等官职。到了元丰年间,正副判官更名为“监”和“少监”   自此,军器监的运营和发展,被朝廷尊为富国强兵策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历任一把手中,出现过吕惠卿、章惇、沈括这样的重量级人物。   而弓弩院,是个时而游离于军器监、由宦官们管理的作坊,时而又因西夏战事吃紧、重新由军器监掌管。   不过,大宋绍圣二年,开封弓弩院的杨禹杨作头时常心神不宁,倒并非因制作弩机的任务又繁重了,而是因为一个女子。   话说这一年的重阳,与往昔可真不同。   照理,这个时节,应是“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好天气,然而,自三日前开始,秋雨便未停过,从最初的淅淅沥沥到骤如瓢泼,下得骇人。   酉初,晦色弥漫的雨帘里,叶柔披着蓑衣,提着盖紧油布的箧篮,走到弓弩院后门。   她还不及抬手叩门,门就开了。   “杨作头!”   叶柔轻唤一声,“你不是一直等在此处吧?”   杨禹语意温存道:“那又如何,天天见你,也见不够。”   二人穿过搭在场院间的一个个堆放角筋竹爿等物料的大棚子,终于步入一处小院,又进到屋中。   叶柔放下箧篮,刚脱下蓑衣,一块柔软的绒圈锦帕便裹住了她的头。   叶柔一骇,想躲,口中低呼:“杨作头!”   杨禹道:“莫动,给你擦干雨水。已过了寒露节气,当心受凉,伤了身子。”   又含了嗔意道:“虽在院里,但现下只剩了你我,你不必作了那般见外的称呼。”   叶柔心头一喜,面上却赧色骤显,娇娇糯糯地唤了一声:“杨哥哥。”   她眼里,却仍是露了疑虑:“他们,不会回来吧?”   杨禹笑道:“朝廷才给他们几个钱,他们会如此勤勉?重阳节本就是国朝假期,以往于假日里留宿当值的,都是平时被欺负的年迈老工,此番我寻个借口将他们遣回家去,他们正是巴不得的,还不是未到午时就纷纷走了。”   继而,他侧头望向廊檐下断线珍珠似滴落下的雨水道:“再说,这大的雨,谁还愿意出门。除了你……”   叶柔辨出男子话中的挑诱之色,这是她意料之中的,她并不惊恐或讨厌,只是想控制事态的节奏。   她于是抬手轻轻拽下锦帕,刻意岔开了话题:“说来真是奇事,何曾见过,重阳前后,这般烈雨倾盆,倒似春汛时令。”   杨禹轻嗤一声:“坊间都传,是官家一亲政,就不惜又违祖制,将当年拗相公王安石那套翻出来,偏偏如今推行新法的,是比王相公还恶狠狠的章相公。怕是,宣仁太后在天之灵,发了怒……”   叶柔暗道,果然,男子一论及时局,便起了另一番兴致,连好色的本性,都抛在一旁了。   叶柔一面听杨禹唠叨,一面掀了箧筐上的油布,打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里头的各样酒食。   她方才一进屋,离了哗哗的雨声,就敏锐地听到了杨禹身上的钥匙响声,此刻眼锋扫去,那串能打开弓弩院几间重要屋子的钥匙,就挂在他灰色绸袍的铜头皮带上。   杨禹畅谈了一番国事,扭头见叶柔已将三四盘肉菜、一壶酒摆了出来。   油灯的光影摇曳,映得这樱唇微抿、鬓发湿漉漉的女子,越发动人。   老房子失火,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杨禹实在不想再克制了。   他靠过去,从身后揽住叶柔的腰,用下巴蹭着女子的耳根:“今晚莫走了,左右你那混球男人回乡奔丧,你说邵先生又去了应天书院,你不回抚顺坊,哪个会晓得?”   叶柔身子一僵。   她对这一刻有些准备,然而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女孩儿家的身子,心底霎时泛上一层慌乱,生怕自己下意识的表现,教杨禹这样有经验的男子觉得古怪,更怕杨禹过于性急,自己掌控不了他。   但很快,她想到院外等着的人,斗志骤炽。   她暗暗咬了咬后牙槽,缩身挣脱了杨禹的怀抱:“杨哥哥,一切都依你。”   叶柔的嗓音幽幽的,轻得蚊子似的,更惹人怜爱。   杨禹见她的脸红成了绯霞一般,不禁喜意盈胸,又听她追了一句“酒肉都是冷的,我去烧水,热菜烫酒”也不拦她,看她窈窕的身影闪出了门。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雨势更疾,杨禹的酒兴,也像这豪雨一般泼洒。   平时他在家小酌一两杯,自己的妇人便要夹枪带棒地刻薄,说他只有喝酒的时候是有出息的。   而眼前这年轻可人的小娘子,给他夹菜,为他斟酒,看着他笑,与他诉着衷肠,着实让他觉得,自己已仿佛身临仙界,管他娘的人世间的出息二字。   同样是出嫁了的妇人,怎地差别这般大呢!   唔,好,喝,再喝一杯,且趁醉意一亲芳泽,岂非更是人间极乐?   叶柔,则越到后来,越紧张。   邵先生不让用蒙汗药,只在酒里调了另一味不知什么药,说是会随着酒劲渐渐起作用。如此,杨作头才不会发现,只以为自己是酒量不行。   杨禹平素在弓弩院时,不苟言笑,严苛得很,更不会喝酒。叶柔只有一次,听来视察的军器监丞取笑杨禹徒有酒风、没有酒量,才猜测他易被灌醉。   然而此际,杨禹快将整整一瓶醇酿饮尽了,怎地还未昏过去。   叶柔正心头打鼓时,杨禹目光迷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似乎用尽全力地去抓叶柔的肩膀:“今夜你在,我怎么舍得真的醉……”   只听“咚”地一声。   谢天谢地,他终于倒在了桌边。   叶柔定定神,用力掐了掐杨禹的手臂,回应她的只有鼾声。   叶柔摸索到杨禹的腰间,花了好些功夫,才解下那串钥匙。   她急急地冲入屋外雨中,飞奔到后院,打开一条门缝。   “世子,人已经倒了。”   邵清迅速地闪身进门。   “带我先去存放军器图纸的屋子。”   他话音刚落,却听远处闷雷阵阵。   叶柔一愣:“这个月令,还会打雷?” 第112章 大洪水(上)   开封城南,太学。   太学学正蔡荧文也听到了雷声。   夜那么深了,他却无法入睡。   热爱诗词的蔡姨父,一直最喜欢秋天。   前朝和本朝的各位大文士,为秋天贡献了多少或旷达高远、或华美旖旎的诗词歌赋呵!足够蔡姨父一一抄录,去献给自己的前妻了。   其中,蔡姨父很喜欢白居易《秋雨夜眠》中的那句: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   写诗向来通俗易懂的乐天先生,说得对着哩,秋夜有雨,正合美美入睡。   倘使枕畔还有佳人依偎,肤软鬓香,那真是美上更美。   说到佳人,最近,前妻沈馥之,对自己的态度,明显有改观了,出现融冰迹象。于是,这个秋天,对于蔡荧文来讲,又比往年更美一些。   然而,蔡荧文的好心情,前几日被自己曾经的伯乐、户部尚书蔡京的一次召唤,打破了。   蔡尚书授意蔡荧文,在太学里找几个笔力过人的学生,写几篇好文章,传扬于京都,为新党主张的“回河大计”摇旗呐喊,也让官家看到代表着帝国未来储臣力量的白衣士子们,是多么支持章惇等人的锐意革新。   蔡荧文表面上殷勤有礼地送走了自己这位同乡兼伯乐的大官,回来独坐沉思之际,一筹莫展。   并非仅仅因为担心沈馥之又要认定他媚附新党,更因为,蔡京所说的这件事,蔡荧文自己的内心深处,也不愿做。   蔡荧文少年时住在漳州,青年时去到钱塘,无论何处,他都对历年所见的夏汛印象深刻。   及至受蔡京提携,来到东京,他才知道,与黄河的决堤洪水相比,南方的水患简直是大巫见小巫。   仁宗年间,黄河决堤,转向北流、过冀州、从河北入海。当时许多朝臣认为,这是上苍的力量,当顺应之,嘉佑年间试图引黄河回到故道的努力失败后,“北流派”更是占据上风。然而到了神宗朝,随着变法派走红,“回河派”又硬气起来,这以后的十几年,朝廷多此动用人力,强行逼迫已经改道的黄河回到故道,东流入海,却一次次失败。   蔡荧文知道,官家亲政后,回河之争又进入白热化。章惇、蔡京等人坚持要引黄河回到故道,苏辙等人则决绝地反对,苏辙和他兄长苏轼一样被贬,与他继承欧阳修的观点、上书请奏不得改道有很大关系。   蔡荧文亦不认可回河。他是太学学正,平日里的确热爱吟风颂月,但他不是书呆子。他更不一味地追随新党那种打了鸡血的不可一世、对天地万物都充满挑战的迷之自信。事实已经证明,带上党派之争的“人定胜天”最终不仅劳民伤财,而且极有可能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授意学子们纷纷上书?这不是他蔡学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是他不想去完成的任务。   偏偏这几日大雨如注,蔡学正更被回河之事弄得烦躁起来,怎地还能“美睡秋雨中”呐!   今夜,蔡荧文辗转难眠之际,忽地听到,远处仿佛传来阵阵响雷。   这,这又不是惊蛰时分,怎地天雷打得这般震耳欲聋!   蔡荧文下了榻,刚刚披了件外袍想去窗边看看究竟,屋门却被砰砰地敲响了。   他打开门,姚欢家原来的官家、如今在太学当差的杨翁,满头雨水冲了进来。   “学正,不好了!发,发水了!”   “啊?什么?”   “发水了!汴河、蔡河,都决口了!俺今晚巡院,因想着这般豪雨,莫哪里漏了、淹了书籍,所以上阁楼四处查看,结果就在三楼眺望时,看到,看到西边城外,已经墙倒屋塌了!”   蔡荧文后背登时一阵鸡皮疙瘩,他恍然大悟,远方的哪里是雷声,应是楼屋倾倒和咆哮洪水织在一起的巨响!   “杨翁,走,去将学子们都叫起来,莫睡了,只怕汴京要有大难!”   ……   汴京城东,十字大街以北的弓弩院。   听到“雷声”的邵清,仰头一望,见物料大棚中间,赫然一株参天古槐。   他毫无迟疑,便纵身要上树。   叶柔惊叫道:“世子!你要作甚?打雷岂可上树?”   “不是打雷!”   邵清简略地扔给她一句,脚下浑无迟滞,蹭蹭地就攀上古槐的高枝。   尚未大面积落叶的槐树,繁茂的树盖仿佛雨棚,好歹为邵清挡却三五分雨水,令他能凝目远眺。   他看到了惊心动魄的景象。   大宋没有宵禁,京都又如此繁华,便是这大雨如注的重阳之夜,城中仍是处处灯火通明。   然而,就在此刻,串串巨大的灯笼,如折戟沉沙一般,纷纷倒了下去,漂浮在霎那间变成泽国的汴京城大街小巷。   紧接着,奔雷之音越来越响,方才还只是遥远城郊的屋倒楼塌之像,很快就出现在了西边内城的边缘。隐隐约约的,城西汴河上似乎已有桥梁,如散了架的风筝般,被奔腾的河水冲散了。   邵清少年时生活在燕京城,他只听汉官们说过,大名府曾被黄河淹过,但从未亲眼见过洪水。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水,比风火雷电、比千军万马,更恐怖!   他愣神间,树下传来叶柔仓惶的喊声:“世子,世子,院里头,院里头进水了!”   邵清清醒过来,迅速爬下古槐。   甫一落地,他也是大惊,不过须臾间,水已经浸到他膝下。   邵清吩咐叶柔:“快,带我去他们存放营造法式图的屋子!”   在沉稳男声的指令下,叶柔觉得稍稍心定了些。   她将从杨禹身上取来的钥匙交给邵清,自己提着灯笼,努力对抗着水流的阻力,引着邵清往院落深处走去。   然而,将将穿过外院,水面已没过大腿。   邵清倏地止步,问道:“那个杨禹的屋子在何处?”   叶柔一怔,指了指左手天井后亮灯的小屋。   邵清将钥匙塞回叶柔手里,果断道:“你去找图,我先将他弄出来。”   叶柔不解,提高了嗓门:“世子,都这个时候了,不要管他了!”   “我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   邵清的怒喝比叶柔的拒绝更强势,“他不省人事,会死在水里的!我说过,我来开封,不杀无辜的宋人!”   映着灯笼的微光,叶柔被邵清骤然狰狞的面容吓得几乎要现了哭腔,但尚存的神志告诉她,此时哭、抗命或者犯怂,更会惹怒萧哥哥。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越水而去。 第113章 大洪水(中)   太学里,锣声大震。   蔡荧文发动起杨翁和其他两个住在太学的杂役,一边敲锣,一边奔到太学生集中居住的屋舍。   “往藏书阁去,快上藏书阁!”   “你的房里,还有人没出来吗?”   蔡荧文扯着嗓子,不停地吩咐或者询问陆续跑出来、满面惊惶的学生。   东京地价、屋价都贵,朝廷扩张太学员额,知道其中很有些家贫的外乡学子赁不起开封城的屋子,就扩建了校舍,允许他们居住在太学里头。   蔡荧文离婚后,无家无口的,干脆也住在太学里,故而平素对留宿学生的人和名字都心中有数。   所幸,发解试已结束,不少落榜的学子心志怏怏地回了乡,开封籍贯的学子又都是走读的,因而,这些时日,太学中统共住了不到三十名学生。   蔡荧文浑身湿透,噔噔噔上了藏书阁,问明了人都在,又趴在窗栅处往外看。   他越看越心惊,哪里还能安心躲在书阁中。   “杨翁,你把灯笼给我,我要去青江坊救馥之她们!”   杨翁本是出身乡野的农民,好好的满门家眷,多年前又是于丧生黄河洪灾中,他自然比这开封城里绝大部分习惯了歌舞升平的京都人,都更清楚洪水的可怖。   他方才忙于履行本职,此际稍得安身,就立刻想到了姚欢和姚汝舟姐弟。   那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主人。   “蔡大官人,俺和你一道去。”   “你去作甚,就一匹马,你已年迈,去也是拖累。有我在,馥之和欢儿姐弟,必不会落得险境。”   杨翁心头一热,将灯笼递给蔡荧文,随即作个大揖:“老奴替黄土之下的姚家大郎,叩谢大官人。”   蔡荧文旋风一样下了书阁,发觉雨虽小了些,水势却已明显漫涨起来,没过他的官靴。   他咵咵咵地趟过水面,抢到太学外院的马厩边。   同僚们平日里皆是回家住,此时只有他蔡荧文的马,孤零零地被关在里头。   动物对于自然灾害,比人警觉得多。   马厩周遭虽然水不多,但那马早已现了不安暴躁之相,扬起身子,不住地用前蹄去叩打栅栏。   “乖儿莫急,随我去寻馥之!”   蔡荧文一面念叨,一面拉开木栓,牵出马来,飞身上鞍,一声清叱,猛夹马肚。   马儿得了自由,又有主人驱遣,它便不惧那尚未深幽湍急的水面,撒开四蹄,踏水疾奔而去。   蔡荧文一路往北,奔到内城保康门大街,刚刚进了保康门,只见自己左右的街巷,已涌出无数慌乱的百姓,拖家带口地往保康门方向跑。   “军爷,开楼栅啊。”   “让我们上去,上去!开封城要被淹啦!”   蔡荧文不去听身后那阵阵凄号,一心驱马向前。   胯下坐骑,是蔡京专门送他的,本是河西马场里的名种,送到开封御苑后再培育出的良驹。   这马,高头阔背不说,腿长而健,四膝如团,在已经被水淹过半尺的街面上,依然能跑起来。   倾刻间,一人一马已穿过春明坊,来到汴河之畔。   汴河平时的河堤已经看不见了,河里的小船儿,有的如树叶般,被浪头推向两岸的街道,却因还系着锚绳,咣咣地翻了过来。   好在,面前的观音院大桥,是座很有气势的虹桥。没有桥柱在河中,此刻反倒未受摧折。   蔡荧文正要催马上桥,却听身边传来一声男子的怒斥:“畜生!上桥,上桥!“   他忙侧头去看,雨夜昏暗,只能依稀看到人和马的轮廓。   蔡荧文平时在太学,常听学生们聚集在一处争论时局,对年轻男子的声音极为敏感。   他立时辨出了这声音。   他大声唤道:“可是曾枢相的四公子!”   ……   曾纬这大半个月来,时常宿在国子学。   自从晴荷说父亲问了熏香的事,虽然当日的父子交谈中,父亲并未向他提出古怪的质问,曾纬却总觉得,一看到父亲投来的目光,自己就会惴惴不安。   反正父亲已说过,为了科考,住在国子学亦无妨,曾纬便干脆顺了父亲的话,   今日是重阳节,他本要在申时左右离开国子学,回去赴家宴,却被越来越凶的大雨阻住了。   曾纬起先并未意识到危险,直到一个走晚了的同窗又满面仓惶地回来,结结巴巴地说蔡河漫水了,同时,国子学的舍监也开始将人往高楼赶,他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蔡河都泛出来了,汴河怕是更悬!唉,章相公为了加大漕运之力,往西北运粮,生怕入秋后汴河水势不足、耽误了水路,命水监掘了好几处口子,引黄河入汴。这回,要出大事啊!”   国子学的书阁之上,曾纬身边,一个同样是京中要员之子的监生,叹着气道。   曾纬倏地侧头:“你说的是真的?”   那监生的老爹,是三省中人,但比曾布还是地位低些,监生于是谦逊了口气,道:“令尊乃枢密院首宰,曾兄想来,对西府所辖的军务要事甚为熟悉,但不常听到东府中的讯息吧?哦,不过,不过引黄入汴这事吧,从前也不是没做过……”   他还要唾沫横飞地分析一番,曾纬已撩了袍子下楼。   一旁的舍监大惊,追了下去。   边追边喊:“曾公子!哎唷,曾四郎,你,你此时下楼作甚呐!”   舍监心里又急又气,已骂了几声娘。   都怪这国子学里的学生,皆是官宦子弟,不像隔壁太学,寒门出身的小郎君,命不值钱。   曾枢相的幼子,京城官场谁不知道,要是住在国子学的时候出个三长两短,他这小小舍监怎么扛得住哇,祭酒和监丞,还不得拿他承担主责。   但夜雨中,曾纬只扔了句“去东水门寻亲戚”便奔得没了踪影。   东水门!   去东水门!   曾纬再是锦衣玉食,毕竟是开封生、开封长的男子,怎会不知东水门的地势。   他要去青江坊将姚欢救出来。   奈何,自己的马,平日里打马球时还灵活得很,今夜一踏入水中,就有些不太听使唤,好容易驰过蔡河上的一座桥,到了更为汹涌的汴河前,任主人怎么呵斥,也不肯向前,只焦虑地原地踏蹄子。   谢天谢地,竟遇到了蔡荧文。   曾纬此时,哪里还顾得旁的,在马上高声道:“蔡学正去何处?可是去青江坊?”   “正是去救馥之和欢儿她们,今夜只怕城里要遭大灾!”   “姨父,我也同去。这瘟马胆怂,请姨父的马当先带一带!”   “使得使得!你跟在我后头。”   蔡荧文一放缰绳,狠狠一鞭子,就往大水中的虹桥纵马而上。   待冲过汴河,他长出一口气,掂着分寸勒了缰绳,令马儿稍稍放慢速度,再回身去看曾纬。   但见雨密河湍中,曾纬终于也打马上了虹桥。   蔡荧文止不住地喝了声彩。   给自己,也给曾家这四公子。   他娘的,谁说我大宋文士弱不禁风。   嗯,对了,方才这曾四郎喊我什么?   姨夫? 第114章 大洪水(下)   东水门向内城的一段汴河畔,七八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商铺,坊巷里的民居也挤得密密麻麻。   汴河水溢出河堤后,冲塌了最近一排的饭铺棚子后,再往北冲击时,就像进攻的骑兵碰到了据马枪,气势倒被阻了不少。   水流开始像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侵入大街小巷。   蔡荧文和曾纬趟过了汴河,就开始放慢马速,基本并辔而行。   二人骑在马上,视野甚阔。借着一些尚未掉落到地面或者水面的灯笼,他们看到周遭的乱象里,有的人家,慌忙中搬出梯子来,男丁站在水里扶着梯子,先把妻儿送上房顶,自己想上去,梯子却无法在水里稳住,男人只得试着爬树上去。有的人家,因住在地势低洼之处,且是茅屋而非砖瓦屋,干脆扶老携幼地趟水出逃,试图寻找周遭高大的寺院佛塔或二层酒楼避水。   曾纬剑眉紧拧,大声对蔡荧文道:“还是先进去青江坊看看,倘若她们已逃出来了,我们再分头找?”   他话音刚落,只听蔡荧文高喊一声“王婆婆”   正是青江坊那个爱猫如命、同时还常给蔡荧文传递沈馥之日常讯息的王婆婆。   王婆婆已过五旬,此时为了逃命,腿脚比平日里利索不少,竟能撵上周遭青壮队伍。关键是,她逃命的同时,怀里竟还抱着一只小奶猫。那奶猫尖着嗓子直叫唤,穿云裂帛般,一下子就吸引了蔡荧文的注意力,他定睛一瞧,果然是王婆婆。   “王婆婆,是我,蔡荧文,俺娘子呢?”   “哎,蔡大官人啊,莫进坊里了,水都淹都腰身啦。二嫂和那姐弟俩,还有那个小丫鬟,我方才亲眼见着她们跑在前头的,说是往上清宫去,那边地势高,楼更高。”   蔡荧文和曾纬闻言,二话不说,策马往东北方向去,却不敢跑起来,只一路掣缰控马,一路对着雨里逃窜的人群大喊沈馥之和姚欢的名字。   突然之间,只听身后,远远地又传来阵阵楼塌屋倒的响声,伴随着凄厉惨呼。   人群骚然:“水,水又来了,汴河垮了!”   “天爷呀!”   “上房,上房!”   不过片刻功夫,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蔡荧文和曾纬惊惧地发现,水面已经探及他们的靴底。   恰在此时,曾纬听到那个熟悉的女声:“汝舟!我抓不住你了!”   是欢儿!   曾纬刹那间由焦虑转为惊喜,瞪着眼睛勉力辨认。   一旁是间邸舍,屋檐下的揽客灯笼还在风雨飘摇里亮着,助了曾纬一臂之力,教他终于看到了水里头一个小小的身影,如落入陷阱的幼兽般苦苦扑腾。   曾纬调转马头,几个水花间,抢到了小身影面前,弯腰猛地使力,拽住他的衣服拎了上来,按到面前的马鞍上。   一面大声喝问:“汝舟,你姐姐呢?我是曾四叔。”   姚汝舟一个才六岁的小娃娃,能有多高,方才一下子被奔徙的人流撞倒在水里,脱了姐姐姚欢的手,接着又被后头的人划拉了几次,根本爬不起来,已然呛了几口水,总算靠着本能死命挣扎,呼到几口活气儿,正惊恐以极之际,蓦地被人救离险境,如从深渊回到人间,一下子哇地哭了起来。   曾纬哪管得哄他,叱一声“自己抓紧缰绳”忙又向周遭望去,要寻姚欢。   一双手抱住了他的大腿。   “四叔……”   谢天谢地,欢儿她,自己扑腾过来了。   马动,水滑,姚欢带着哭腔道:“四叔,我上不来……”   曾纬立时倾下身子:“抱住我的肩头!”   此时此刻,曾四郎便是那踏着祥云、骑着骏马来救美人的仙界英雄了,丹田里热烘烘的全是豪迈之气。   他心道,我纵然没有刘家大小子那在战场上攻营拔寨的本事,平时打马球练就的腰力,难道还使不出几分吗?   刹那间,他只觉得姚欢好像也努力纵了纵身子,一下子攀搂住他的脖子。   她已经被雨水打得冰凉的面颊,钻在他颈项里透着热气的地方,他还能感到她的身体在发抖。   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曾纬瞬时,更觉得自己又长出一百斤力气似的,搂紧这女子的背脊,“嗨”地一鼓劲,臂膀仿佛强有力的攻城军械般,猛地提升,终于将姚欢抱了上来。   不重,不重,再抱个三五次,我曾四郎也做得!   曾纬马到成功,又感到姚欢上马后,虽换了个姿势坐在自己身后,两只手却扔环着自己的腰,一具软软的身体想是为了平衡,亦紧紧贴在自己背上。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胸中潮水骤涨一般,掀起了层层欢喜、重重畅快,人好像一下子僵住没了方向似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还是姚欢又扯着嗓子喊“姨母,姨母!美团,美团”曾纬才惊醒过来,亦高声叫道:“蔡学正,我已接到欢儿和汝舟,你在何处?二嫂,二嫂就在附近!”   他话音刚落,隔着一堆人头,那边厢传来蔡荧文的回应:“寻得馥之和美团了,已在我马上。曾公子,吾等速速往北,上清宫亦去不得,至少须过潘楼街!”   潘楼街,在大宋宫城东南角。历朝的皇宫,总是建在都城地势最高处,眼下这般情形,离汴河越远越好、离高处越近越好,总是安全的。   曾纬道声“省得”一面拢了小汝舟,一面侧头向身后的姚欢道:“抓紧我,有我在,你们今夜不会丢了性命!”   他感到背上的人儿拱了拱,似乎是点了点头。   曾纬心花怒放,一夹马肚,暗道“乖马儿就看你的了”掣缰把正马头方向,顺着汩汩人流向北行去。   然而,人都未必胜天,何况马。   几人正以为要逃出生天之际,不想只跑了几百步远,将将看到上清宫的檐角在暗夜里若隐若现之时,身后又冲来几股大水。   这次水势更为湍急,胯下这近千斤的马儿,竟被冲得前后一个大趔趄,差点把背上的人颠了下去。   姚欢回头,赫然看到,有那牵着小驴子逃命的,驴子已经被冲得四蹄打滑,跌到了街边屋舍外的栅栏上。   她抵着曾纬的耳根唤道:“四叔,前头有大树!” 第115章 卿心如何,给个准信   喝醉了酒的人真沉!   邵清少年时在燕京,主要跟着养父练习骑射和近身格斗等巧力功夫,到了眼下的青壮年纪,他虽身形颀长,却并不十分魁伟。   他试了几次,终于把杨禹扛上身,迈到院中的水里时,却发现若驮着这一百来斤的男子,趟水而行十分艰难。   邵清方才在弓弩院的古槐上,打望到河水泛滥之际,亦看到院角有座小小望楼,或许是平素里吏员监视工匠们所设。   望楼虽不比大槐树高,好歹亦有一丈多高,且带了木阶。   邵清于是驮着杨禹向望楼走,想将他拖到上头去。   不料刚出了内院,就眼睁睁看着几段院墙垮塌,其中一段,压得那望楼也轰然倒下。   邵清目瞪口呆。   然而,更可怕的变化出现了——方才还直到膝下的水,此刻已漫到了大腿,他甚至能感到背上的杨禹被水的浮力托了起来。   若不是弓弩院的外间场院宽敞,涌进来的水,流速放缓了,只怕邵清根本站不住。   “先生!”   恰在此时,一个壮实的汉子,从其中一处断墙上翻落下来,跃入水中。   是吕刚。   今夜的行动,邵清原本就让吕刚在外围接应,且有一套暗号安排,叮嘱吕刚莫轻举妄动。但洪水突然降临,吕刚事急从权,看着不对,赶忙从藏身的巷尾趟水过来,连门都来不及寻摸,直接翻墙进来。   就在吕刚话音刚落之际,弓弩院场地里堆放的物料,也受不得水淹,开始哗啦啦地散落到水里,其中一些往邵清这边漂来。   待一团软哒哒的物体贴上邵清的腰,他垂手一摸,再抬眼依稀辨出漂起来的东西是竹子,他顿时如得点化般,大喜。   是了,这里是弓弩院,怎会缺了竹子和牛筋!   “吕刚,你来撑住他,若撑不住,先去抱了那望楼的木板。我捆个竹筏。”   毛竹中空,浮力甚好,只要横竖三根,即可载人。   邵清觉得自己的手脚,就算从前在战马上一边奔驰,一边抽箭射猎时,也没这么快过。   影影绰绰中,在水又从腿跟漫到腰部之际,他终于扎好了九个牛筋结。   邵清一跃而上,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竹筏,竟然挺稳。   “你和他先扶着筏子,我去将叶柔带出来。”   邵清大声吩咐吕刚。   水已齐腰,在里面游比走快,没了杨禹拖累,邵清半游半跑地,往叶柔此前指的图纸屋寻去。   一个橘色的、奄奄一息的灯笼,仿佛落入水面的半颗夕阳,吝啬地给出最后一星儿照明。   邵清高唤:“叶柔,叶柔快走!”   无人回应。   他更为奋力地游过去,终于看到一间木门洞开的屋子里,叶柔如没头苍蝇般,在翻箱倒柜。   “世子,我看不清钥匙上所刻的字,只能一把把试,试了两个柜子,都不是,不是……”   叶柔的声音里带着急急的哭腔。   邵清扑过去,拽住她,夺过钥匙死死捏住,另一只手把她往门外拖。   “命要紧,营造法式图日后再说。”   “那我好歹抱两个小箱子走……”   叶柔还要作最后的努力,却被邵清钳制住双肩,往外游走。   一俟被他困在怀里,叶柔立刻闭了嘴,乖乖地与他一起努力逃生。   这一刻,她从未体尝过,她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尝一次。 ……   绍圣二年这个重阳夜的恐怖,并没有因为天际的曙光初降而划上句号。   卯初时分,雨彻底停了,东方云开,给开封城带来又一个白昼的起点。   但是,光明降临人间,却并未奏响真正的福音,而是令活着的人们,看清自己前一日还载歌载舞的城市,展现出怎样一副末日景象。   楼堂屋舍,成了断瓦残垣。   城市的街道,已不见了,浑浊的水面上,漂着一切能漂起来的东西:灯笼,木板,竹篮,衣衫,各种零散货物。   惊魂未定、死里逃生的人中,有些老者木讷地唠叨:“水下头,应躺着不少死尸了,人的,畜牲的……”   城东上清宫附近,有许多棵大榆树。   这些像沙场悍将一样硬骨头的大榆树,在前一夜,救了许多开封百姓的命。   姚欢卡在枝杈与主干之间,抱扶着树干,精疲力竭,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昏昏沉沉间,她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腕上,用力地捏着。   “欢儿,不能睡,睡了就掉下去了。”   曾纬的口气严厉又温柔。   姚欢半睁开眼,看到曾纬身上只剩了月白色的中衣。他早将外袍脱下来,把小汝舟裹在了榆树一根粗壮的枝桠上,但是仍揪着他,故而只能探出一只手来,拍打姚欢。   而汝舟毕竟是娃娃,一夜惊惧和磨难,如何还有体力支撑,已将小脸贴着粗糙的树干,睡着了。   姚欢面色恍惚地看着曾纬。   作为穿越者,继个人的奇遇后,家国灾难的体验,老天爷也给安排上了。   这几个时辰,如一个画面快速推进的梦。   而这个梦,对所有人来讲,当然是个噩梦,可是再具体到她和姨母身上,却也带来一言难尽的心潮澎湃。   两个男子,天神般踏水而来,救了她们。   她娘儿两个啊,在岁月静好的时候,的确是能够开开排挡、做做猪下水和鸡脚杆、唱唱自力更生的女权调子的,可是当天灾人祸骤然降临,若没有姨父和曾纬来救险……   女汉纸也是女人,但凡是个女人,谁不想被宠溺?   何况,男人宠溺你,未必自己有损失,而昨夜,昨夜他们的举动,可是搞不好要搭上性命的!   这不,人是上了树,马,两匹马,不知道被冲去了哪里。   自己的确动了心的男人,他还拿命来证明你在他心里有多重,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姚欢这么心思转来转去,那种极度疲倦倒是褪却了些,瞌睡也淡了。   曾纬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欢儿,上回打完了茶百戏后,这半个多月,我一直盘算着,怎么才能再妥帖地与你相见,没想到,是昨日这样的情形。你在马背上搂着我的时候……”   “四叔!”   姚欢唬得打断他,“仔细汝舟听去。”   “他睡得小猪似的,何妨?欢儿,自那个月夜,我交待了自己的心思,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曾纬的嗓音,虽低低的,但若说是金声玉振,亦不为过。   姚欢被他捏着的手,一动也不动。   半晌,她终于开口:“你那日,在车中与我说的话,我每个字,都记着。你,不但救了我两次,也已经让我的心,不再是,原来的心。”   曾纬屏息凝神,将她一字一顿的话听完,促狭地笑了。   “欢儿,你这话绕得!不过,四郎我好歹,听明白了。” 第116章 情敌救了你,我救了你的养殖业   堂堂都知枢密院使曾布的长子,曾缇,铁青着脸,站在竹排上。   这竹排,是父亲在殿前司的得力亲信,大官压中官、中官压小卒,于区区半个时辰里就拖到他曾府大门口的。   当时天只蒙蒙亮,彻夜未眠的曾布由嫡妻魏夫人陪着,坐于堂上,对曾缇道:“去寻你弟弟。”   父亲的话听不出急迫,但透着冷意。   人说话,冷,比急,更有强烈的压迫感。   曾缇哪敢耽搁,裹上厚袍子,带了府里最壮实的两个家丁,就跟着两个划竹排子的禁军出发往国子学去。   曾府在皇宫边上达官贵人的宅邸区,周遭积水不深,但只过了梁门西大街时,马车便已行不动了。   两个兵卒将竹排从车架上卸下,扔进水中,上去试了试。长官直接去领出来的军需物资,有什么可说的,大筏子在水上,比马车还稳。   家丁搀了大郎迈上去,一面给他肩头围上狐裘领子。   重阳节已入深秋,霜降节气了,又下了这几天的透雨,凌晨时分行于水上,当真寒意透骨。   曾缇此时裹在裘皮里,虽不至于冷得牙齿打架,心里却着实焦虑。   自己这一辈,说起来兄弟四人、姐妹三人,父亲母亲膝下也算得儿女成行,奈何其中大半都外放为官,或者跟着外放为官的夫婿,京中人丁寥寥。曾府长孙,也就是自己的庶长子曾恪,原本是和他四叔曾纬作为曾府少壮力量、可堪一用的,不想载在了男风癖好上。   如今,二十来岁、未来可期的,可不就只剩了幼弟曾纬。   难怪昨夜一听汴河、蔡河发了洪水,父亲当即起身,筹谋少顷,就遣了亲从冒雨而出,去敲殿前司副帅家的门。   曾缇乘着竹筏,越往南走,越惊骇。他这在父亲荫蔽之下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的东京官二代,何曾见过开封城显露过如此惨相。   街道如河,屋庐毁损过半,撑篙的那禁军,时而就要“哎呀”一声,原来是又捅到了伏于水下的软软的尸体。   曾缇的心情,越发焦躁不安起来。   一路上,但凡见着军巡铺的吏卒们,曾缇便命禁军去问问南边国子学的情形,仿佛生怕亲自抵达时,出现的场景过于超出自己的预期。   如此艰难地行至汴河畔,已花去一个时辰,家丁见人过中年的大郎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不敢冒险,寻了一家大模样的、仍是安然伫立于水中的酒楼,亮了曾缇的身份,先由掌柜安置曾缇与一名家丁在酒肆楼上候着,另一名则与禁军尝试渡河,往城南国子学去打探曾纬的安危。   弓弩院中,邵清在暗夜里扎好第二个竹筏时,一旁传来叶柔压低了声音的禀报:“世子,这般折腾,水又冷,他似是酒力药力消退,要醒转了。”   邵清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道:“钥匙已系回他身上了?”   “系回去了。”   邵清道:“雨止了,外头水大,反倒不如弓弩院中安妥。你仍与他待在此处,便说你拉扯不得他上屋顶,遂扎了竹筏自救,应无甚破绽。吕刚,你与我划了这新筏子,出去救人,也免得他醒来瞧见我们。”   吕刚应喏,叶柔心里却是蓦地黯然。   她此时,不敢说出“世子千金贵体、何苦去救南人”之类的话,更不敢问,他实际上要哪里。   出得弓弩院,吕刚心领神会道:“先生,我们撑去青江坊?”   吕刚也是辽国汉官的子侄,跟了邵清在开封已有五六年,也是唯一知晓邵清心里头有那宋人女子的属下。   邵清点点头,面沉如水:“划得快些。”   弓弩院出来打两个弯,就是一条南北向的马行街,此时看去已如宽阔河面一般。   但邵清二人快不起来。   街右的残垣顶上,陆续有人呼救,求邵清他们将自己与家小渡到街左的高楼去。   此处也的确集中了樊楼、庄楼、观音院等,店家与僧尼,亦在晨曦里冒着秋寒,来回救人。   邵清怎么忍心拒绝,与吕刚一路施救,终于驶过马行街、来到青江坊外时,已过了辰初,空中虽布满阴翳,天光却大亮了。   邵清看着已漫过坊柱上那朵木雕莲花的水面,心凉透了。   他对吕刚道:“划进去。”   吕刚不敢多言,照做而已。一路拿竹子探来探去,并未戳到水下有人。   巷子里静悄悄的,到了沈家早已大敞的小红门前,邵清大声喊道:“二嫂,姚娘子,美团,汝舟”   他连唤数声,无人回应。   吕刚尚未反应过来,邵清噗通一声跃入水中。   吕刚惊呼:“先生,你不会水。”   邵清抓着竹筏边缘,有些尴尬,愠怒喝道:“你不也不会么?有筏子在,慌什么!”   他试了试,还好,水面最多到脖颈。   但此时此刻,邵清反倒更紧张了。   若洪峰初歇之际,水都如此深,那昨夜汴河决堤时   邵清想到此,哗哗地扒拉着浑浊的泥水,提着一颗心,摸索着,将三间房都细细探查,又折到灶间看了。   什么都没发现。   她们定是机警,逃出巷子另寻地势高的避难之所了。   但会不会,又在外头街上遇到更为激越的水流?   邵清刚回到天井里爬上竹筏,二人准备划出院时,邵清忽然叫声“停”   他看到,院墙的石缝和墙顶覆盖的茅草间,竟然密密地趴着一溜黑甲虫。   定睛一瞧,可不就是姚欢养的那些鳌虾。   水面上漂着笸箩和木盆,邵清让吕刚钩了过来,一一将小龙虾捉进木盆中,拿笸箩盖了,放在筏子上。   出了巷子,邵清问吕刚:“若是你,会怎么逃命?”   吕刚沉吟片刻,道:“南边是汴河,定不会往南。若往北,也不会往西北方向,那里是皇城,怎会让人上去。先生,马行街一路过来,未曾看到她们。东边有上清宫和丽景门,方才听几个酒楼的人说,夜里不少百姓往那边跑,划过去看看?”   邵清觉得这个思路很合理,二人于是又往录事街划去。 第117章 灾难是政zhi斗争的助燃剂   曾纬平安回到曾府后,惊魂甫定的魏夫人亲自做了软羊汤饼,并一碗煎得浓浓的姜汁,看着儿子一股脑吃了喝了,又看着他在锦衾里沉沉睡去。   主院里,曾布的书房中,曾缇正在向父亲还原寻到幼弟的过程。   “所以,国子学的舍监,只晓得四郎半夜去东水门方向救亲戚?”   “是的父亲,待我寻到四郎时,他的确和那姚氏姐弟在树上避水,甚为狼狈。好在,那沈二嫂是个机灵的,先与我出声招呼求救,更所幸,这妇人先头和离了的夫君、太学的蔡学正竟也在。如此,人一多,又有长辈男子,聚团避险,四郎倒的确不太惹目。两个禁军,都是木讷的粗汉,本也无甚参研异色,况且儿子已经打点他们了。”   曾布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也已经鬓有微霜的大儿子。   从夜里折腾到现在,曾缇满面倦容,但那种将幼弟安然带回家的如释重负,以及如释重负后依然提着一口气、小心恭谨地回答父亲提问的状态,在一瞬间,令曾布的心里,仿佛被揪了一下。   这个长子,当年风华正茂时,自己刚刚因反对“市易法”而被新党视为背叛者,又被神宗皇帝作为政治交易的牺牲品,外放他乡。   弱冠之年,对于权臣之子来讲应是最关键的时候,是很可以做些章的起点,但是曾缇当时,被他这个父亲耽误了。   同样被父亲耽误的,还有曾缇的姻缘。   曾布为儿子求娶了王安石的族中侄女,他自己也清楚,这样的婚姻,更多地是为了他这个父亲的利益,为了稳固他这个父亲与王安石的裙带关系。   不想,因做了神宗皇帝的棋子,曾布与王安石的关系也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并且,王拗相公,终究也失势了。   待到当今官家赵煦亲政,他曾布终于掌管枢密院时,为了消弭官家的疑心,他刻意与章惇、蔡京等人反其道而行之,并不为曾家大郎去求要职。   如此二十年来蹉蹉跎跎,长子曾缇,眼见着很难在仕途上再有大前景。   但他依然是一位孝顺、听话、高效且情绪管理极佳的长子。   即使妻妾不谐,即使唯一的儿子已进入疯癫状态,曾缇依然还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曾府管事的角色,以及父亲要求的执行者的角色。   曾布原本,并未与曾缇说过张尚仪透露的熏香之事。人心幽微,曾布总有种隐秘的担忧,恐怕对于占据年龄与风采优势的幼弟,曾缇会带着复杂的感情。   但如今都铁板钉钉了,还有何可瞒,自己身边能商量商量事的,只有这个长子了。   “你弟弟,对那姚氏,无疑是动了心思。”   曾缇闻言,首先报以沉默。   父亲的话,实在听不出愠意。但父亲历来如此。当初恪儿被发现在外头养男伶时,父亲都未勃然大怒。   曾缇斟酌片刻,还是决定老实说出内心的真实意见。   他确实因了恪儿与小叔叔更亲近,而对曾纬有些芥蒂。但不知为何,今日看到弟弟与那姚氏,抱着树干躲避洪水,虽衣衫狼狈却神色宁和时,曾缇蓦地竟有些会心之乐。   曾缇暗忖,或许,自己是想起了当年与芸娘在御史台门口初见时的心动吧。   凡夫俗子,肉做的心肠,自己懂得两情相悦的美妙,又怎会恨人有笑人无?   何况,那人还是一母同胞的幼弟。   “父亲,”曾缇坦然道,“昨夜里,当得知汴河决堤、四郎却在城南时,父亲心里,是否只想着,四郎能安然回家,就万事大吉?”   曾布眼中慈色一闪。   “大郎,你是个厚道人。”   “儿子愧不敢当,”曾缇道,“那日姚氏来吾家,恪儿犯病、差点要了她的性命时,儿子还想过,她还不如一头撞死在汴河”   “大郎,”曾布打断他道,“不一样,姚氏与你没有血脉,你对她是亲是疏,是善是恶,因情势而异,无可厚非。但恪儿和四郎,一个是你亲儿子,一个是你亲弟弟,你出手、出言维护他们,才是人伦之根本。有个圣人儿子,和有个不过是遵循血缘伦常的儿子比,我倒宁愿选后者。”   曾缇觉得松了口气。   不仅因为自己“正确”交出了答卷,更因为,听起来,父亲对于弟弟与姚氏有私一事,似乎只如在谈论一桩枢密院的常务,确实没有情绪波动。   “父亲,儿子斗胆进言,先莫逼问四郎,看一阵再说。若他实在倾心那女子,吾家总还有办法在姚氏的身份上作作章,转圜一番,当个妾娶进来,未必多难。”   曾布点点头:“四郎房中添人,只要不是嫡妻,你与你母亲,商量着给他操办操办。不过这是后话了,当前要紧去想的,并非此事。”   曾缇侍奉父亲多年,对于父亲的言谈习惯,已经了如指掌。   “父亲,京畿灾情,上报之责在父亲执掌的枢密院。官家亲政前,本有开封府界提点刑狱司管理京畿河道疏浚及相关水政,然而官家一亲政,这个宣仁太后临朝时用得颇趁手的衙门,被章惇上奏给废了。”   曾布不动声色:“继续说。”   “如今治理京畿水政的,乃都水监。儿子今日出去寻四郎,沿途听到哀嚎阵阵,有的骂都水监的官爷们拿饷不干活,有的骂转运司明明也该管此事,更有拿知晓丁点国是门道的,说这场大灾,是强令黄河改道东流,以及引黄入汴所致。凡此种种,市井百姓自是不敢直接骂那人,但,御史台和谏院的那些嘴皮子、笔杆子,应是得了机会了。”   曾布嘴角微撇:“你早就离了台谏,果然不通时务,章相公何其神通广大,如今只怕御史台的乌鸦,都会为他唱上几句赞歌,遑论因洪水而弹劾他?”   曾缇言辞和神色都又加了三分谦逊:“父亲所言甚是,但父亲也莫忘了,还有两个人,或可一用。”   “谁?”   “一是苏迨,他父亲苏轼与叔父苏辙,都是因为上书竭力反对章惇的回河东流和引黄入汴,而被贬逐的。”   “第二个呢?”   “尚仪局张氏。” 第118章 姨父守得云开见月明   沈馥之带着姚欢姐弟和美团,在太学里未进水的楼阁里先住下。   她身安了,心却未安。   一是自家的伙计张阿四,发水的当夜是住在饭铺里的,如今汴河那一带,连明月楼的一楼都毁损严重,脚店饭铺的棚子早被冲得一片狼藉,张阿四也不知音讯。这孩子是个北边来逃荒的,叫她沈馥之雇在店里头,这些年干活也还卖力,若就这么没了,虽是天灾,沈馥之心里也着实难受。   第二桩,当然是外甥女姚欢与那曾家四郎的情事。   沈馥之瞅个机会,避开姚欢姐弟,去问蔡荧文。   太学如今,名义上的长官还是国子监祭酒,监丞具体管理总务。   但监丞前日来问了问没死人,就走了,再未出现过。   水退去后,蔡学正带着仆役和学生们四处检视校舍,见前妻来找他商量事,忙先来到院里与她说话。   “这还用推敲?馥之,除了亲爹外,哪个男人拿命对你好、却不是因为对你动了情思?那夜我在半道碰见曾四郎,他一介文士,打马过河时那狠劲……唉,若心里没有欢儿,他一个宰相府的贵公子,半夜三更出来拼命?”   蔡荧文说得十分肯定。   沈馥之点头:“我也不瞎,大树上头那半晌,曾家小子就这么一直拉着欢儿。哎,废话就不表了,君熠,你说接下来怎办?曾府我也不是没去走过,朱紫人家的大宅门内,哪有清素简单的日子,男子且不论,那里头几位女眷,先就不是省油的灯。况且欢儿原本是聘给他家废物长孙的,欢儿自己又闹着要守节,当初曾府被打了脸,别别扭扭地收个义女、算是将脸捡了一半回来,如今倒好,这义女竟要去叔叔房里,坊间议论起来,欢儿的名声……”   蔡荧文听前妻换了表字称呼自己,心头着实一喜,再掂量她的口气,显是将他当了体己的人来唠叨了。   蔡学正士气大振,“嗨”了一声,宽慰道:“开封城百来万人口,百来座衙门,从庙堂到市井,哪天没几十箩筐公私轶事?欢儿又不是皇家公主、权臣千金,哪个吃饱了撑的整日盯着她?此事,还是看曾府的态度,说到底,还是看曾四郎,他为了与欢儿做眷属,是否能像那日过汴河一般,破釜沉舟。”   “呸……”   沈馥之白了前夫一眼:“难怪你堂堂太学学正,填不出几首好词,什么破釜沉舟,说得晦气,马到成功、水到渠成、修成正果、琴瑟在御……这么多词儿,不晓得拿来用?”   “是咧,是咧,”蔡荧文忙将正色一抹,殷殷地应着。   语噎片刻,又鼓起勇气道:“馥之,曾四对欢儿的情义,你看得分明。那我对你呢?都是几十岁的人了,你也莫再磋磨我了,我俩还是过回一道,作个伴儿,不好么?”   沈馥之轻叹一声,扭头看着远处一个年轻学子,在认真地清扫泥水。   多年前,自己与蔡荧文头一次在杭州万松岭书院偶遇时,他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清俊斯文,青衫磊落。   蔡荧文追语道:“馥之,你虽做了饭食行,身上还有文人的气骨,我省得。从前我确实崇敬临川先生(指王安石)一心追随法度革新派,对蔡尚书的提携,也确曾甘之如饴,对你的劝阻,也视作妇人之见,这般轻狂得意、伤你之心的所为,我赖也赖不掉。但,年华既增,见识既广,镜花水月便也识得了几分,入太学做学正后,我自问亦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前些时日蔡尚书令我招罗学生,上书鼓吹回河东流的水政,因有违我心,我也并未从命呐。”   沈馥之的眼中,晶芒一现。   但她很快截了他的话:“官场之事,莫说与我这般妇道人家听去。君熠,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容我,容我再思量思量。”   蔡荧文一愣,回味回味,又往眼前女子的脸上细瞧去,忽地畅然一笑。   他冲沈馥之虚虚作个揖:“你说怎地就怎地。对了,太学的几位厨妇,今日仍没来,想是家中受了灾。娘子住在太学这几日,可否帮个厨?”   沈馥之嗔道:“自是不好白吃白住,方才欢儿已随着杨翁,去清点水里捞出的粮袋,我也去看看。”   她刚转过身,目光瞥到太学大门,就惊呼起来:“君熠,你的马,回来了。”   良马识途!   蔡荧文的马,连鬃毛上都是泥,却真真切切地踏进院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蔡荧文跟前,拿鼻子蹭主人的胳膊。   好兆头哇。   蔡学正一边拍着马儿,一边欢喜道。 ……   太学后厨的院子里。   “杨翁,美团,那里还有!”   姚欢眼尖,她和美团踏过浅浅的淤泥地,从太学回廊下,又拖过好几只麻袋。   打开一看,竟是各种干果。她伸手捞起细观,全都认得。   有栗子、红枣、桂圆干、莲子、绿豆。   姚欢起身与杨翁道:“这些干果子可比麦粉好,麦粉泡了水,哪里还篓得回来。杨翁,太学里这些果子是做甚用的?”   杨翁道:“这是做馒头的。”   “对,做馒头的,甜馅儿的馒头。”   但听身后有人接着杨翁的话道。   姚欢回头,见是太学里一个叫陈皓的年轻学子。   这陈皓也是外乡人,父亲前年刚在京中谋到个小官职,他倒争气,随父来京一年便考中了贡生,入太学准备礼部院试。他因城中有家,在太学本是走读,却于大水初退的翌日,就来太学,与同窗们帮忙清扫淤泥,修葺厕间,以防疫情。   姚欢随姨母寄住过来,几日里没闲着,一直在干活,故而识得这陈皓。   陈皓彬彬有礼道:“姚娘子,你可听过仁宗朝时,太学馒头的典故。”   姚欢心道,我虽是冒牌古人,但还真知道你们宋朝皇帝这个轶事。   “陈官人说的,可是当年仁宗帝,临幸太学,尝了一口厨灶间端给士子们用作午膳的羊肉馒头,觉得料足味美,遂赞道,以此养士,当无愧矣。”   陈皓赞许地点头。   他知道蔡学正这外甥女是东水门做饭食行的,因而过来搭话,纯粹是自自然然地聊聊吃的,不想这小娘子知道的还不少,未免更平等地看待她一些。   “太学馒头既能有肉的,自也可以有果子馅的。姚娘子,并非在下卖弄,但蔡学正亦知,今岁入秋后,学堂里吃了几次、师生皆爱的太学馒头,正是在下教厨娘们做的。杨翁,我没吹牛吧?”   杨翁在太学干了几个月,蛮喜欢这位陈太学生。陈皓对他们这些仆役,平易客气得很,苦学之余还爱琢磨吃的。   杨翁遂嗬嗬笑着,对姚欢道:“开封人爱吃酸,馒头都用酸馅儿,但吃过杨官人教着做的甜馅馒头后,老奴我再也吃不得外头那些有名有号的正店里的酸馅儿啦。” 第119章 八宝粥赈灾(一)   “甜味的干果馒头,自然是好吃的。陈官人还可试试一种咸甜味皆有馅儿,将咸鸭蛋黄蒸熟后,与琼脂粉、糖粉捣碎,加些鲜酪浆和酥油,搓成团后包入馒头皮子里,再蒸熟即可。”   姚欢说的,就是现代粤式点心里的“咸蛋黄流沙包”的做法。   北宋时候已有咸鸭蛋,开封人端午节都吃,姚欢也常在南货集市上看到过承州今江苏高邮的咸鸭蛋卖。   继杏仁豆腐甜品之后,姚欢还想试做这款咸蛋黄流沙包的。   咖啡豆若是找不到,那就开茶坊,左右都是需要新奇菓子做点心类招牌的。她还是个现代人时,去日本京都旅游,在祇园看艺伎表演前,店家招待的煎茶,就配了各式面点菓子。   陈皓听姚欢说的这种新式馅儿,两眼放光,喃喃念了一遍方子,喜道:“听来很有趣致,如此调和,因加了酥油奶酪,馒头蒸熟后,馅儿是否会如油脂般流动?”   哟,小伙子可以,果然是有美食实践经验,一听就能联想到馅儿是半流体状,绝非纸上谈兵门派的。   姚欢点点头,但未再展开。   她方才见到这些干果子,想的实则是另一桩食物。   她所有所思道:“杨翁,这些果子虽还能用,但教洪水浸过,这深秋季节又无炽烈阳光,无处可晒,与那半个仓的稻米一样,不宜放过十日。”   陈皓道:“朝廷给太学的米粮向来充裕,现下大灾刚过,太学未复课,统共没几个人,十日怎吃得完,不如给周遭百姓送去吧”   “阿兄,不可好心办坏事。”   陈皓这边话音未落,他们几人身后就响起一个还稚嫩的声音。   却是姚汝舟和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发声阻止陈皓的,便是那穿着朴素衣裤的半大少年。   “阿弟,我怎地好心办坏事了?”   那少年走上来,向杨翁和姚欢见了个礼,侃侃道:“分发军帐,安置庐舍倒塌的灾民,是枢密院的事。筹募义粮,分赈灾民,是开封府的事。太学何来此职?无职,便无权。再者,太学的米粮肉蔬,皆是朝廷给用,平日里亦要交清账目,若就这般给了百姓,将来有人问起,分赈、领用,以何尺度为标准,为何给街东不给街西,为何给这家稻米而给那家果子,蔡学正如何说得清白?蔡学正自是问心无愧,但岂知没有小人嚼舌,诬毁蔡学正以分赈之名、行贪墨之实?”   他这滔滔江水似的一番话,说得他兄长“唔”了好几声,蹙眉默思,显是觉得幼弟所言很有些道理。   姚欢心中,更是啧啧赞叹。   这少年看着也就比汝舟大个四五岁,怎地思路和表达都如此练达成熟?是天赋还是家学渊源?   姚欢和声细语地问道:“这位是陈官人家的小公子?”   “阿姊,他叫陈东,方才已带着我清扫了半条回廊啦。”   不待陈皓介绍,汝舟抢先向姐姐报告自己新交的朋友。   陈什么?   陈东?   “姚娘子,在下丹阳陈东,今日随阿兄来太学,见令弟如此年幼,竟也一声不吭地铲泥扫水,甚为感动,怎能不尽几分绵薄之力。”   这少年只要开口,就是邹邹一长串儿话,简直比他哥哥还更像太学生。   姚欢却只分了一半心思在听他自报家门。   另一半心思,自然在感慨,今日竟又解锁了这时代的一个名人!   不,更准确地说,应是三十年后的一个名人。   姓陈名东,丹阳人,靖康之耻时不惑之年,那么如今确实十岁左右。   应该就是他了。   三十年后,徽宗内禅,钦宗即位,一个叫陈东的太学生,对朝廷奸臣当道、误君误国的局面痛心疾首,联合一众爱国学生上书,呼吁诛灭奸佞、重振朝纲。更请愿,力求朝廷复用主战派李纲。   姚欢前世,虽然唐诗宋词除了那些大路货外就背不得几句,但陈东上书的那段话,当真是印象深刻。   “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宜诛六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看看人家北宋时候的大学生,看看人家北宋时候的士,多么敢说,多么能说,针砭积弊,半句废话没有,每个字都在点子上,而且不用生僻字,说的都是连盲群众都能听懂的人话。   汴京六贼,从陈东的檄后,遗臭万年。   原来,这位伟大的爱国者陈东,在还是小朋友的时候,思路就是这么清爽!   姚欢上前,摸摸弟弟姚汝舟的头,对陈东道:“多谢你照看他。嗯,你方才说的,道理自是不错,但说完了道理,吾等还是要解决实际问题,总不能教这些东西,白白烂在太学的仓房里吧?”   因又问杨翁:“仓房里这些还能吃的米,约多少石?”   杨翁道:“得有三十石。”   “留在太学学舍的学生们,加上仆役们,每日须米几何?”   “也就五斗吧。”   “十日就是五石,那还有二十余石。”   姚欢迅速地心算一番,二十余石就是两百余斗,目下开封的米价,每斗在七八十到一百之间。那是正常情况下的市场价,如果灾荒时期,政府开常平仓的话,卖给民众的米价应该更低些,更何况,太学的这些米,已经是浸过洪水的。   即便按照每斗一百的市场价,再算上这些干果豆子,也就不到三十贯。   姚欢在姨母家翻阅沈括的梦溪笔谈时,看到沈括写宋代的度量衡,一石约合九十二斤。经常买鸡爪的姚欢心中有数,宋代的官斤比后世的市斤略重,大概六百多克。那么北宋的一石就是后世一百二十斤不到,二十余石怎么着也相当于后世的一千多公斤了。   若再与能量不低的桂圆、红枣、栗子煮成粥,就算煮成能插住筷子的稠粥,一斤的米量换算成粥,应可供五个成年人填饥。那么若以十日为限的话,每日可以供应千五百人次   民间力量赈灾的话,这个规模,不小了。   姚欢想到自己进宫当差挣的那两个金锭子。   自己这条命,能被老天渡到宋朝,已经赚了一次。宫里叫天子和他小妾莫名其妙放过一马,又赚了一次。而洪水中逃生,不仅赚了命,还,还赚了人   她从内心感恩自己的幸运。   她姚欢,穿越来表现出的傻乎乎、好说话,不过因为初来乍到的谨慎。   她又不是真傻,更不是没心肝。   再是盛世,都城亦有贫困人口。贫困人口又遭天灾,只怕活路更窄了。   金锭子既然来自赵家,就还给他老赵家的子民吧! 第120章 八宝粥赈灾(二)   曾纬在家中结结实实昏睡一日,待彻底醒了,琢磨了一回大哥曾缇带着禁军、划着筏子将自己与姚欢等人救下大榆树时的情形,不免惴惴不安。   大哥只是官场无所建树,又不是青涩小儿郎,即便当时有蔡荧文予以转圜,说了一番在国子学门口碰上曾纬来救人的话,大哥心里头也必是从犹疑到明白的。   路上,他那长兄如父的大哥,只是与他说了句“父亲那处,如实禀报,母亲与旁的女眷那里,不必多言。两个小厮,都是嘴巴严实的”   这话等于是告诉弟弟,你呀,这半年来生了哪些心思、乃至洪灾之夜竟愿意涉险救人,缘由几何,我大郎会不晓得?也莫去瞒父亲。   那日到家,见了父亲与母亲,大哥果然一开始只含混说了,是在御街附近的大酒楼上,接到避水的弟弟。   父亲与母亲,都未细问,只让他快去吃东西、歇下。   后头几日,父亲和大哥,未在府中。   曾纬准备去请安时,问问自己的母亲,魏夫人。   到得母亲院里,却见魏夫人身边,还坐着大嫂王氏,以及大哥的妾——芸娘。   “母亲,父亲呢?”   “相爷不在家,在西府(指枢密院)”   “哦……”   曾纬见母亲低头饮茶,试图观察母亲的神色。   一旁的大嫂王氏已接着话头道:“四弟,相爷见你平安归家,便放了心。这开封城怕是国朝肇建以来,头一次被这么大的洪水淹了个透,多少庐舍屋棚都倾塌了,水退之后必有大疫大乱,不调派禁军出动,靠着东府下头那些文官儿,还开封府那些四体不勤的老爷们,城里还不得乱成一锅粥。所以相爷前日一早,就带着大郎去枢密院了。依着大郎交待我的,十天半月不回来,亦是寻常。”   王氏这番连珠炮似的唧唧歪歪,令曾纬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大嫂好歹也是来自王安石家族的往昔闺秀,在他年少时,甚至还能给他这个小叔子讲讲诗书经义的,然而多年的婚姻折磨,已令这个妇人心性大变。   她对庶子曾恪所做的一切,真以为没人晓得?盯上恪儿养伶男、给公婆出主意弄死那小郎,直至使用见手青去害恪儿、不惜殃及无辜的姚欢。   惊愕,厌恶,喟叹,哀其不幸又怒其阴毒,这些情绪,曾纬出于种种原因忍下,只拿一张看不出笔迹的纸片警告了大嫂。   而大嫂,一个女子的心,没了温情的滋养,果然因怨毒而变得强硬。她竟然,每日里,仍能像个没事人一般,无非看起来对丈夫的妾氏那房,有所收敛。   必然地,曾纬如今在府里,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这位长嫂。   她的言谈,亦越来越显得造作,啰里啰唆一大通,在魏夫人面前显得比男子还懂外事,在芸娘面前自然是宣誓自己才是丈夫交流要务的对象。   愚蠢,鄙俗。   母亲魏夫人静静地听完,开腔道:   “大娘子,此处虽是家中内院,天子脚下会不会乱成一锅粥的话,就能出口了?我曾府家主是枢密院首宰,你的郎君好歹也是吃着朝廷俸禄的,方才的话,我们娘儿几个,都只当没听见。”   魏夫人盯着长媳,将上头几句话说了,也不待王氏回应,就放了茶盏,又转向儿子曾纬,慈意盈盈地道:“四郎,我正给你大嫂和芸娘分派活计呢。府中粮库,叫下人们守得好,未受大损,里头至少可以舍出百来石粮米。芸娘昨日已去王驸马府上,问了如今给他当家的李夫人,说是驸马府亦可舍出百石来。只吾两家,令仆婢们忙上一阵,明日即可在汴河施粥了。”   “甚好!甚好!”   曾纬情绪敞亮起来。   他抓着姚欢姐弟在城东大榆树上避了区区半日,已因视野甚高,看到白日里上清宫附近的惨状,可以想见接下来的寒秋时节,寻常布衣的日子会多艰难。   “母亲,儿子也一同帮忙?”   魏夫人却柔声道:“傻孩子,你的气力,应该用在该用的地方。你带上三四个府里头手脚壮实的小厮,拉十石粮米到国子学去。倘使学里头的粮米教洪水泡了,吾家的先给监丞救急。”   曾纬恍然大悟。   魏夫人又道:“对了,大娘子,你与大郎,从前去过那沈二嫂的家宅,可是在东水门附近?”   王氏道:“正是,怕是教水淹得最厉害咧。”   魏夫人冷笑:“好歹是你和大郎房里收的义女,你便只这句话?”   王氏幡然醒悟,眼锋扫到一旁芸娘那个贱人藏也藏不住的看热闹的揶揄神色,一股怒火腾腾而起,又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母亲所言甚是,儿这就派荣嫲嫲坐车去东边瞧瞧。”   曾纬屏息聆听,掂量着母亲与大嫂的话中之意,似乎是不晓得自己洪水之夜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不晓得,大哥曾缇的筏子,渡了蔡荧文和沈馥之、姚欢姐弟,回了太学。   却听魏夫人道:“荣嫲嫲上次得罪了沈姨母,她莫去了。四郎,你左右是要出门的,带上晴荷去东水门寻寻她们。晴荷在,总是方便些。倘使姨母一家没个好住处,务必直接请来府里头。”   曾纬胸中一阵喜意。   竟能接她们来府里?   住几天,也是住。   许多事,那些乍听之下会教人觉得别扭甚至荒诞的打算,不就是,经了点点滴滴的积累,变得水到渠成嘛。   他已经开始打腹稿,如何与沈姚二人开口了。   曾纬对座的大嫂王氏,听着婆母魏夫人的言语间,从方才到此刻,句句都不太给自己好体面。她心里头的不痛快,又增了三四分。   王氏瞥了芸娘一眼,很想说一句“只要她们肯来,若来了,芸娘你也得有心避一避”到底轻轻掐着自己的虎口,忍下了。   芸娘倒反应快,前倾了身子,语气柔婉、语意却坦诚道:“四郎务必将她们青来,那日风波,我正在寺中礼佛,回来听说,十分惊诧,又歉疚万分。我这当娘的,素来以为恪儿于情事上糊涂,他却绝不会是个歹毒的孩子。只是那日众目睽睽,恪儿做了,就是做了。此番若那沈家姨母与姚娘子能来府中小住,我自是要当面向她们赔罪的。” 第121章 八宝粥赈灾(三)   开封外城,御街与横街的交界处,国子学的场院内。   国子监的郑监丞,看到曾四郎押进来三骡车的米粮,心花怒放。   大灾来临的时候,郑监丞对国子学的担心确实甚于太学。都是自己所管,国子学死个人,和太学死个人,大相径庭。   国子学里乃京官子弟,家中的宝贝疙瘩,各位少爷原是在开封有家宅的,往日里很少留宿于学中。但偏偏,这一阵刚放了府试榜,贵公子里头,考得好的,意气风发地四处请客作乐,国子学旁的上等酒肆多得是,他们喝得晚了自然回学中就寝。考得不好的,更不乐意回家看阿爷那张丧气面孔,便也宿在学中。结果正赶上重阳节的秋汛洪灾。   郑监丞第二日黄昏,从自家房顶上下来,涉着积水来到国子学察看。   那舍监说话大喘气。   先说没死人,又说丢了一个,再说丢的那个竟是曾枢相的幼子,最后才说,出去救亲戚的曾四郎,听闻被他哥带着禁军找到了,嗯,找到的时候,在树上,没在水里,大善,大善。   郑监丞被他弄得一惊一乍,简直想踹他一脚。   但总算各位上官的公子们都全须全尾的,也算老天照应他郑监丞的仕途,否则,国子监祭酒还不得拉他垫背。   今日,看到曾纬,不但人精神抖擞,还带着府上的米粮过来,郑监丞心里一块石头彻底落了地。   “四郎果然是盛朝士子的典范,你瞅瞅,旁人都窝回府中去了,四郎倒过来学里。”   “郑监丞,国朝平日里耗费财帛米粮养士,天灾之下,士岂可袖手旁观?”   “四郎说的是,曾枢相府上真是风清气正。唉,国子学的粮麦,都不知被冲去了何处,多谢枢相这些米粮。学里账上倒是银钱不缺,但听闻东水门外的粮仓都泡了水,京畿的常平仓还不知道情形如何。这些时日,便是拿着银钱,也难弄到米粮。老夫呐,正要去太学借米呢。”   “去太学借米?”   “太学的蔡学正,说来算得老夫所管的学官,倒是治院甚严,米粮虽浸了水,但未被冲走。”   “哦,如此。郑监丞辛劳太甚,不妨歇歇,学生与蔡学正,有几分交情,在太学亦有几个相熟的同年,现下正好去太学瞧瞧。这是家母的掌院养娘,晴荷,她自会指令家仆们帮着监丞清点、储运米粮。”   一旁的晴荷,来时的车中,已听曾纬说了原委,此时自是明白四郎去太学的心思,忙上前向郑监丞施礼,殷殷道:“我家这些小厮都是极精干的,监丞学中若还有什么清淤除障的力气活儿,尽管吩咐我们。”   ……   太学与国子学,只隔着半里地。   曾纬踏进太学的院子里时,两眼放光。   场院当中,站在一口露天锅灶前的窈窕女子,可不就是他的欢儿!   只是,她周围都是人,她弟弟,她姨父姨母,还有老老少少的三四个男子。   经了洪灾一夜,蔡荧文俨然已将曾纬引作情场同袍、隔辈知己,见这和自己画风类似的情痴突然出现,蔡荧文却是不觉得意外。   他主动迎了曾纬过来。   “蔡学正,我刚去过国子学,郑学监脱不得身,嘱我替他过来看看,若学正有所需,只管讲与我听。”   蔡荧文嘴角略噙,一语双关道:“是该来看看。”   又向周遭陈皓、陈东兄弟等人引见了这曾家四郎,国子学监生。   众人寒暄之际,沈馥之不动声色地睃了一眼自家外甥女,见姚欢闷着头搅动锅里的木勺,一声不吭。   她再去瞄曾纬,这儿郎的目光,呵呵,也是与往日很不同了,光明正大地投向外甥女,蓦地发现自己这长辈姨母瞧着时,也不过大大方方地微笑致意。   沈馥之心里喝一声彩:好,我沈二就喜欢这样坦荡干脆的性子。   她向来见不得堂堂男子却蝇营狗苟的做派。再者,她自认是这世间,与姚欢最亲近的血亲长辈了,曾四郎的心思不避讳她,她自然觉得颇合心意。   沈馥之于是以一位年长妇人的符合分寸的热络,招呼曾纬道:“四郎,可要喝一碗热粥?”   “好,肚中正饿。”   曾纬一脸温和笑意,踱到姚欢身边:“尝尝姚娘子的手艺。”   定睛一看,又好奇道:“这粥里,东西还不少。”   极短的过场,姚欢听沈馥之不搭话,已知姨母将话语权给了她。脱险当夜,姨母就与她问了些体己话儿,姚欢终于老实交了心,姨母先惊后喜的态度,又给了她一份迎接变化的勇气。   此刻,众目睽睽,围了一圈吃瓜的。   哦不,吃粥的。   她一时也不得与他清净地相对,说说吃食倒是化解尴尬局促的好法子。   “曾公子,粥里加了些红枣桂圆之类的干果子,热粥暖肚,却不太顶饿,甜果子更能饱腹些。”   说罢,盛起一碗,递与曾纬,接着又为其余每人皆添了一碗。   节气已过霜降,申时的日头在云边徘徊,播不下几分热气儿。   众人正是面庞和双手都被秋风吹得冰凉之际,捧着这生滚甜粥,一口口喝下,脸也不僵了,手也不冷了,肚子里教暖意烘得一阵又一阵,当真通体舒泰。   曾纬对姚欢柔声道:“这粥,倒教我想起腊月八日这天,相蓝(即相国寺)送给入寺信众与游人喝的腊八粥,不过,腊八粥是加了胡桃与蕈子的咸粥,比不得你这果子粥香甜醇美。”   哈,原来腊八粥原本是咸的?   姚欢前一世生活在包邮区,那个现代世界虽也保留了传统的习俗,无论是公司里供应的腊八粥,还是同事们议论起家中的腊八粥,都是甜口的。   豆腐脑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汤团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腊八粥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   这种争论真没有意义。   打心底热爱美食的人,从不为食物的做法设限。即使因个人口味有所偏好,也绝不会鄙夷别人的饮食习惯。   这边厢,曾纬的话余音仍在,姚汝舟已稚声稚气地接上:“四叔说得对,俺也觉着,阿姊做的这甜粥,才美味。”   姚汝舟那夜得曾纬一把拎起,死里逃生,大榆树上又几乎被他揽在怀中,只觉得自亲爹死后,自己头一次得了来自成年男性的护佑,对这神仙叔叔不知怎生亲近才好。   曾纬摸摸他的头,心里却哭笑不得,你到底是个小屁娃,你阿姊都改口叫我曾公子了,她姨母也改成“四郎”了,你还巴不得众人不清楚那劳什子的辈分。   曾纬喝光了粥,才意识到有点奇怪,方才进来,明明见到太学有炊烟冒出,灶堂能用啊,他们几个在露天煮粥作甚?   “蔡学正,为何在此处搭灶?”   蔡荧文坦言:“欢儿和几个学子,想去外头施粥。” 第122章 八宝粥赈灾(四)   国子监郑监丞,看看面前案几上的小金锭,又看看蔡荧文和曾纬身边的那小娘子。   郑监丞这年纪,总还望着在仕途上能飞升飞升,哪里就甘愿以七品小京官致仕了。   奈何官家亲政后,礼部大换血,此前很受宣仁太后青睐的苏轼苏学士,如今在惠州啃荔枝呢。   所幸太学的学正蔡荧文,据说是蔡京安排的人,却出奇地好相与。蔡学正这三年来,对祭酒和他郑监丞,始终没有任何倨傲拿乔的举止,整日不过就是盯着三舍里那些太学生的品行课业,且凡事都会来请示他这个上司,若说装吧,也装不了这么久。   蔡京的人,就等于是章相公的人,看起来章相公他们,对国子监的旧班底,暂时不会太为难。   今日,蔡荧文也是来请示的。   说是他外甥女,东水门做饭食行的小娘子,要买下太学的存粮,给灾民施粥。   本朝国子监的学官设置,分为职事官和教学官。教学官是博士或直讲,具体为学子们授课,而国子监祭酒、监丞统领国子学和太学,太学里又有学正这样的职事官负责日常训导等事务。   但太学的廪膳费用收支,均由监丞管理。   故而,就算太学的米粮食物泡了水,放不得几日,蔡荧文若要处置,自然仍要来请郑监丞给个示下。   郑监丞面上和和气气,心里迅速地盘算着,这事儿能不能做。   他看向曾纬。   蔡荧文、曾纬、姚欢三人来找郑监丞的时候,心照不宣地不披露姚欢和曾府那什么义女不义女的关系,“四叔”这个称呼,更是不会出现。   曾纬明白,郑监丞这样的官场老油子,并非只将他曾四郎当作国子学一名普通监生,何况,自己今日清清楚楚说过,与蔡荧文有几分交情。   曾纬于是冲郑监丞拱拱手,口吻谦逊、意思却肯定地道:“太学的存粮,没吃到太学生们肚里之前,都是朝廷的。晚辈此前,听家父说起往昔黄河发水后,枢密院下的吏房,亦招募民众去修复堤坝。晚辈想来,既然朝廷出钱雇百姓可行,百姓反过来出钱问朝廷买些浸过水、立时要腐坏的存粮,不为囤积居奇、只为施粥给灾民,于情于理于法度,晚辈想不出有何不妥。”   郑监丞思忖片刻,又向姚欢道:“姚娘子的意思,是按照市价来买太学的积粮?”   姚欢欠身道:“正是,民妇不太懂官家的规矩,只是看到好不容易从洪水里捞出来的米粮,若烹煮不及便烂了,甚觉心痛。避水时虽情急,这两个金锭倒是随身带着,民妇既然命在,钱财这样的身外之物,倒不如派些急用。况且,多救些百姓,将来他们来照应民妇的饭铺买卖,民妇也是一样有利可图。”   郑监丞暗暗嘀咕,都说商人奸诈,这小娘子人却还算实在。   只是,他做官既久,凡事难免瞻前顾后,将“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奉为要义,斟酌道:“那要是,过得几日,拿着金锭子也买不到粮食了,太学的学子吃什么呢?吃烂谷子,总比没得吃好吧?”   姚欢听到此处,心想我靠,果然官僚主义的明哲保身,千百年来都一样啊!   她想起穿越来之前的那场震动现代社会的病毒疫情里,多少地方,明明是有粮肉蔬菜调配或捐赠过去的,但是因为各层级总有做事没有担当、亦没有章法的某些人,食物烂在半路和仓里的,亦不少见。   她还在腹诽,曾纬却又道:“监丞所言甚是。不如这样,金锭子先入帐,太学的泡水粮米和果子,先做了粥施出去,晚辈给监丞写个契,若十日后买不到粮米,晚辈自会从府里匀些粮米出来,如何?”   海棠书屋 啊?   郑监丞不免惊讶。   “这,这怎使得。”   曾纬笑道:“如何使不得,如此大灾,官家不日自会听到城中各处奏报。官家知晓国子学和太学有如此明智之举,若下诏褒奖,晚辈作为国子学的监生,自也倍感荣光。姚娘子家饭铺的名声嘛,也能响些,她舍财取义,原也该得这些名声。监丞觉得,可对?”   有道理,有道理!   到底是枢相家的郎君,说起话来,那份功利心也能装点得听不出有何不体面之处。   但老郑我听明白了。名声,名声这个东西,在我大宋,还是很有用滴。   这几年,他常听国子监祭酒说起,当今这小官家,最不喜凡事因循守旧、繁文缛节成不了事。放眼开封城,除了禁军聚居区和寺院道观,能像国子监下的太学这样储备着个把月余粮的衙门,能有几个?   说不定,这回,是个好机会,让眼前这位枢相的宝贝公子运作运作,让自己这郑监丞的名字,也能传到官家耳朵里?   郑监丞计较既定,倒也说干就干:“好,老夫准了,这就遣人将账房叫来,蔡学正你领着姚娘子去入个帐,再将领走的膳物列张单子,以备朝廷核查。哦对了,姚娘子,施粥可是个费力的大活儿,国子学和太学,都派几个仆役去,监生和太学生,也去几个,不好教姚娘子出了钱出了力,人还累垮了。”   这老狐狸话里的意思,蔡、曾、姚三人也省得。   冠名权,国子监太学的冠名权很重要。   历朝历代,三大仁义:大赦,减租,施粥。   仁义的名气,必须蹭到位,不然政绩怎么算?   出得国子学,蔡荧文摆摆手,道句“我先回太学”知趣地大踏步往前赶去。   京城好姨父无疑了。   虽然横街上仍泥水横流、残瓦遍地,曾纬仍分外珍惜这短短的、可以独自与身旁女子相处的半里路。   “多谢四四郎。”   “欢儿,你终于肯唤我四郎了?”   姚欢语噎。   斜阳晚照里,曾纬再无踟蹰地盯着这女子的侧脸。   真想这就将她牵上曾府的马车,带回家去呵!   罢了罢了,先让她去东水门施几日粥。   “欢儿,你真聪明。”   “嗯?什么?”   “义商的名声,比节妇的名声,更好。”   姚欢转过脸,看着曾纬教落日的余晖映得晶芒四射的双眸。   “我其实,不在乎什么义商的名头,只是想到一句话,一斗米,活十口。”   “我省得,”曾纬道,“你心善。但我的思谋,亦不瞒你。你我既已有情,我须想着如何迎你入门。协力施粥时,国子学监生敬慕商肆小娘子有家国大义,倾心求之,这是否可算得一番佳话?”   姚欢看着他,在品咂他话里的意思。   “唔,当然,也是要一步步来。欢儿,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忘了,你本是个守节的小娘子。且将新名换旧誉,不好么?”   曾纬说完,见姚欢仍是望着他,看不出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不免越发笑得柔情蜜意:“先不说这些,统共半里路,我稀罕得不行。你再唤我几声四郎听听,好不?” 第123章 灾后又见   她来开封这多年,吕刚第一次看到邵清起病这么急、这么重。   那日,他二人将竹排子从东水门划到丽景门,来来回回,依然没有寻到沈馥之和姚娘子姐弟。吕刚撑着篙子,回头见邵清蹲在筏子上,摁着那装满黑虾的脚盆上的竹匾,眼神越来越木讷。   吕刚这个辽国汉吏的子弟,少年时便与这萧世子一道练习骑射,后来又在开封潜伏数年,对世子早已看得比同胞兄长还亲。   他正心痛间,邵清终于开口道:“这么找,也不是办法,先回抚顺坊吧,叶柔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他二人回到同样被水淹得不成样子的抚顺坊里时,叶柔不在,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倒是在隐蔽处等他们。   “世子,天神保佑,你安然无恙。”   那胡人开腔,一口契丹语。   邵清虽没精打采,仍低声喝他:“换了汉话,不要叫我世子。”   那胡人忙道:“是,契里愚钝!先生,此处哪里还能住人,属下来请先生去北边大宅中,好好将养几日。”   大辽耶律氏家的世子在开封城做暗活儿,他阿父萧林牙岂会不留援应。城北西域胡商聚居之所,便有已成为辽人的豪贾,为邵清这些年布局办事,提供资财,也是看顾世子的安危。   这叫作“契里”的胡人,便是其中一个当差办事的。   “那就等叶柔回来,一同去。”   邵清道。   但他这句话刚说完,就晕了过去。   第二日,吕刚来到胡商大院时,香料商人图玛特,以及服侍邵清左右的契里告诉吕刚,邵清烧了一夜,一吃东西便吐,连粥水都进不得,莫不是染了疫水?   “莫说晦气话,水才发了一两日,何来疫水之说?世子就是太累了,又着了凉。”   吕刚声音不小,将昏睡中的邵清惊醒了。   “叶柔呢?”   他第一句话就这么问。   吕刚看了看图马特和契里,这两个胡人心领神会地走出房去。不管他们对外、在开封城如何财大气粗,辽人始终是他们的主人,主人不愿意他们在场听去一些话,他们绝不能没有眼色。   吕刚去掩了门,回到邵清面前道:“先生莫急,叶柔无恙,还与那杨禹在一起。”   邵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倘使叶刺史这宝贝女儿在开封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跟人家交待。   但他又疑惑道:“她怎地不回来?她被发现”   吕刚摆摆手:“并未露馅,她是陪着那杨禹。杨家,出了大事。他的妇人,叫水冲走了,两个娃儿躲上了屋顶,倒是,活着。”   邵清张开因高烧而失了水分的干瘪双唇,愣怔良久,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他的神志,他的思维,他的判断力,都在运转。   人在天灾面前,是多么渺小。   即使这煌煌赫赫的北宋都城,大洪水来临之际,失踪与死亡,也是那么触手可及。   邵清痛苦地意识到两件事。   一是,倘使他们没有设计要寻找、描摹神臂弩的营造法式图,杨禹那夜就不会被叶柔诓骗留在弓弩院,那说不定,大水来临之际,他的妻子,应是可以得到强壮的丈夫的营救、不至丧命的!   如此论来,他邵清,在开封,还是杀了宋人。   第二件,当然是关于姚欢。她和她的姨母、弟弟,如今到底在何处,是不是已经   对了,姨母,姨父!姚欢说过,她有个姨父,在太学供职。   “吕刚,劳烦你,去蔡河南边的太学。姚娘子有个姨父是里头的学正,说不定他有姚娘子她们的消息。”   吕刚道:“先生吩咐的,吕刚定会全力去办,但属下还是先给先生请个郎中来看看吧。”   邵清喘着虚气,急道:“我自己就是郎中,不懂抓药么?你担心什么,我睡了一天一夜不过是恢复气力,现在就起来,写了方子让契里他们去抓药来熬。你放心,我死不了,你快去城南。我也是急糊涂了,怎地没想起她家的姨父。”   邵清似乎在暗夜里找到了路途的方向,希望之火又在心底燃了上来,觉得整个人顿时因为有了盼头,而凭空长出三分精神、五分气力。   吕刚见世子忽地就坐了起来,也是暗叹,乖乖,世子真和他阿爷一样,是个情种。   他不再赘言,转身就要出屋,却听邵清又在身后追问:“姚娘子养的那些虾呢?”   吕刚哭笑不得,安抚道:“都在都在,契里喂着呢。到底是经商的胡人,我还不曾数过,那契里倒是主动与我清点了,统共三十八只,其中不少还是抱籽的。“   五六日后,大病初愈的邵清,来到东水门。   药没有白白煎熬,谁说医者不自医,他病得再昏昏沉沉,药方子还是开对了。   心也没有白白煎熬,吕刚到底给他带回了好消息。   沈家人都活着!   姚欢活着!   不但活着,还和国子学和太学的学生、仆役们,在汴河畔施粥赈济。   她真是个,真是个像那鳌虾一般坚韧而有生命力的小娘子!   邵清这么毫不掩饰地表达喜悦之际,实诚的大兄弟吕刚,在好消息里又补了个可能有些扫兴的细节。   曾府的线人说,姚娘子的命,应是曾家四郎救下的。线人跟着曾缇出去寻人,绝没有弄错。   邵清怔然。   原来,这女子与她养的鳌虾一样,并非强悍,只是有人从天而降救了命。   但那又如何,重要的是她活着。   一瞬间,邵清甚至分外感激曾纬的存在。   是条好汉,有担当的儿郎!   邵清当时作了这般念头,此刻在洪水退尽的汴河畔看到忙碌的姚欢时,这念头愈发强烈了。   秋风萧瑟,但施粥处,一片热雾蒸腾。   七八口大陶锅前,皆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伍,老者两队,童子两队,女子三队,成年男子一队。   锅灶边除了掌勺者,还有一人似乎在收取领粥者手里的东西,然后扔到脚边的竹筐里。   更有军巡铺的两名军爷,带着几个头戴儒巾的学子模样的年轻男子,来回走动,维持秩序。   邵清看了一会儿,拦了一个捧着热粥出来的小郎,温言打问:“哥儿,这粥,怎么领?”   小郎先畅快地喝了一大口稠粥,将两颗红枣一起嚼了,吐掉核儿,方道:“此处规矩多,但规矩亦有道理,确实不乱哄哄的。你先去那柳树下的大嫂处讨个签子,排去男子那队,不可排错。你排到时,将签子给了,就能喝到粥。莫想重复领呐,柳树下那妇人的眼睛,利得很,谁的面孔都记得,到底是经商之人,精明。”   邵清拱手道谢。   他又抬眼看向锅灶方向。   隔着氤氲的热气,姚欢的身影若隐若现。她的手脚,看起来比太学的仆役还麻利,即使不时与身边的美团指挥几句,也不耽误盛粥。   真是个好人儿。   邵清由衷赞道。   却又感到一阵落寞。   他就这么远远地看着,直到身边又经过一对母子,母亲对孩子说:“就在此处吃了吧,莫冷了沾上疫气。”   邵清闻言,心中忽地有了个念头。 第124章 邵先生的良医品格(上)   施粥刚开始,姚欢就格外注意米粮堆积处的卫生条件和煮粥水源的清洁。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尤其是洪水肆虐过的都城。   开封这样的特大型城市,人口密度本就极高,洪灾后,原本运作正常的垃圾清运机制,瞬间瘫痪了。   譬如每家每户的人粪处理。姚欢穿越来后,知道了开封有一种叫“出粪人”的职业。这个时代没有化肥,因而大城市每天产生的人类排泄物,就成了具有相当经济价值的“商品”“出粪人”便应运而生。   每天清晨,自家不种菜圃、不需要留存粪便的城市住户,便将粪桶放在门口,出粪人雇佣的力工,会赶着骡车,挨家挨户地“收粪”然后汇总到“粪头”那里,再由“粪头”运出城,卖给京畿种植粮桑、果园的农户们。   平时,为了争夺粪源,粪头们甚至会聚众斗殴,然后再有行首出面调解——是的,收粪,也是有行业协会的,“粪行”的行首,在开封商界的地位,未必逊于后世的酒类行业协会会长或者珠宝钻石行业协会会长。   毕竟,不要粪和要粪,这两件事对于当时的人类社会来说,或许比不要脸和要脸,更须优先考虑。   然而,大水一过,整个开封在头几天,乱成了一锅粥。   姚欢跟着沈馥之从太学来到东水门附近的第一天,就见到街道上粪水横流。   一心打出国子监施粥名气的郑监丞,倒是找了军巡铺的人,拨了吏卒,护送沈姚二人和国子学太学的仆役生员们,在汴河河滩的一处开敞空地上,支起粥场,既可避免人群拥挤踩踏,又可远离污秽街道。   然而姚欢还是渐渐发现,开封的城市沟渠系统,受到污染后,开始影响汴河这样的主河道。   幸好她那日逃命时手脚快,除了方便携带的小金锭,卖小食得的几吊铜钱也一并抓着,此际便用来雇大车,从附近的官井里运水。   但除了污秽,更可怕的是尸体。   洪水自西而来,东水门一带成了积尸重灾区。禁军驱使的厢军,从各个角落里清理出来的溺水亡者,开始往河滩运,堆在这里,方便城中住户来认尸,若运来后三日无人认领,才由朝廷出钱,拉到城外集中掩埋。   这日辰时中,姚欢刚与众人拉着米粮果子和锅灶来到粥场,就见周遭烟雾腾腾。   “这是在烧什么?不会是烧尸吧!”   她脑洞还来不及开大,眼尖的美团就指着不远处的几个人道:“二娘,欢姐儿,那个,不是邵先生嘛!”   ……   邵清指挥着胡商图玛特拨给他的奴仆,已经烧了小半个时辰的草药了。   透过薄薄的烟瘴,他终于看到姚欢一行的车马在不远处停下,看到她们好奇地往这边张望,直至看到姚欢提着裙子疾步往这边小跑过来时,邵清觉得自己瞬间成了僵立的稻草人,只晓得直直地盯着那个人,一阵轻舞的雪花似的,来到自己眼前。   “邵先生你没事!”   姚欢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   这是她穿越来遇到的第一个人,一位给予自己莫大帮助的同辈,一位可以相谈甚悦、行事又靠谱的朋友,自己在洪水中得救后,她当然惦记着邵先生。   回到东水门施粥的第一天,她就与姨母相中了一个来领粥的后生,给了他几个跑腿钱,拜托他去一趟抚顺坊的邵宅看看情形。   得知那里空无一人时,姚欢顿时揪心起来。   昨日开始有尸首往河滩抬过来时,姚欢甚至胡乱地生发出不详的预感。   现在看来,女子的直觉失灵,真好!   “先生,我前日便托人去寻过你,那人说抚顺坊的宅子里空无一人,会不会他诓我?”   旁边的美团也补充道:“是哪,二娘和欢姐儿使了钱的,打听先生你们一家的下落。”   邵清双眉一动,目光在美团脸上停留须臾。   你这小丫头,加了“二娘”改成“你们”你是有旁的意思?是了,曾府出手救人,你应是也在。   想来这看着憨态可掬的婢子,或许大智若愚,曾家公子那般芝兰玉树的男子,若能与她小主人做了鸳侣,她怎会不高兴?眼下二人恐怕正是情起之际,旁观者清,她就算只是个仆婢,也会不由自主地预防节外生枝吧?   说到底,还是我入不了她们的眼。   邵清蓦地又觉自己想得岔了、心胸窄了,忙眼神一松,笑吟吟地缓缓道:“多谢二嫂和姚娘子费心。当夜在房上避了避,这几日投去城北的朋友家。还记得我与你们说过,大父和家父在京兆行医时,认识了一些西域商路的朋友吗?就是去的他们那里。待缓过惊魂,便请这几位热心快肠的郎君,来此处焚药防疫。”   邵清招了招手,胡人小郎契里上前向姚欢见了个礼,又回身去抱团草叶,扔进火堆里。   邵清又向姚欢道:“对了姚娘子,有一事,水灾第二日,我邻人正好有军巡铺的亲戚划了筏子来,我央他带着也去你们坊里查探,没见着你们,却是帮你捉了那些爬在墙头稻草上的鳌虾。”   “哈!”   姚欢感到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冲上脑门。   返回东水门施粥的第一日结束时,她和姨母就带着美团,去青江坊一片狼藉的宅子里看过状况,养虾的池子里,除了蓄积的污水,什么都没剩下。   姚欢当时自然颇为沮丧——致富金钥匙少了一把。   没想到,这金钥匙,又被热心的开封市民邵先生,从洪水里捞了回来。   “先生将虾养在何处?”   “也在寄住的朋友处,你放心,契里喂着呢。待二嫂与姚娘子安顿下来,自可去取。”   “甚好,甚好!”   姚欢满脸欣悦。   一旁的美团,心头却嘀咕,欢姐儿啊,你没觉察出旁的什么不成?邵先生对俺们家,可真上心。   咳,想来还是因为你只与曾家公子互生欢喜,哪里还能分出脑子来,去琢磨邵先生的古怪。   但美团,见邵先生医者仁心,一大早地来烧草药,亦愿意在他对小主人的心思之外,捧捧他的场子,于是探头看着那些燃烧的植物道:“先生,这烧的是些啥?”   邵清道:“主要是柏叶和苍术叶苔,番商们仗义,资助了不少返魂香的香块,每个火堆里都加了些。”   “苍术……”   姚欢念着这个词。   她上辈子不是中医粉,也不是中医黑,她只是做过医药项目,见过一些实际案例。   她跟随公司项目组访谈、接触的医生,有西医,有中医。她的感受是,真正的专业医生,中、西之间很少互相攻讦,中医医生会建议病人求助西医的影像学,而西医医生也不吝建议病人尝试中医药方的调理。   及至姚欢被查出患了肺腺癌后,她成了肿瘤科病房的病人,平时亦常见到肿瘤科的护士们去请领苍术和艾叶提取液,在病区消毒。   她清晰地记得,有一回院里还来做了个消毒测试,听护士们说,草药提取液或者草药熏蒸消毒,对于结核杆菌、金黄色葡萄球菌等杀灭的效果,并不逊于紫外线、化学试剂等理化消毒方式,并且对于姚欢这样因癌症晚期而免疫力极差的病患,不容易带来理化消毒的伤害。 第125章 邵先生的良医品格(下)   沈馥之也欣喜地过来与邵清见礼。   “二嫂,姚娘子,怎不见汝舟?”   “此处兵荒马乱的,就不叫他来了。汝舟在太学,原来姚家的管事看着。”   邵清哦了一声。   姚汝舟这娃娃,脑瓜是聪明的,只是性子有别扭冷疑之处,不知是否年幼即遭父丧母弃之故。   邵清自忖也是童年坎坷的经历,对姚汝舟似乎能天然地理解,并抱有亲近与耐心。   他琢磨着,待这次天灾平息、日子又恢复安宁后,要寻个机会,再与姚欢说说她这幼弟的问题。   当下里,两队人马各自忙碌,焚叶的焚叶,煮粥的煮粥,这片数日前饱受摧残的河滩,此刻倒现出几分祥和来。   柏叶和苍术燃烧产生的烟,本来就不难闻,又很容易令人产生放心感,仿佛这种来自火与清药的气味,便是强大的屏障,将生灵保护起来,免受疫气的围剿。   何况,邵清他们还往里头添了安息香。   安息香,便是契里这些胡人口中的“还魂香”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中原的汉人这么叫,胡人才使用这个名字。   “邵先生,今天来领粥的百姓,都说你们焚的草药好闻。里头有些青壮的,喝了粥后似乎还准备结伴去林子里,采些苍术的苔叶来,给你们送去。”   姚欢手里舀粥不停,嘴上和邵清唠着嗑。   邵清带着契里焚完了柏叶草药,便自然而然地踱过来,看姚欢她们施粥。   他最先安放目光的,当然是眼前这女子。   他看着她被锅里升起的热气熏蒸得红扑扑的脸颊,看着她额头和笔尖被阳光映成金色的细密汗珠,看着她握着长柄勺的右手和小心翼翼端着各式陶碗瓷碟的左手。   她的手,倒也谈不上黝黑粗糙,但的确,与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闺秀有明显差异。大约由于经常拾掇、烹煮食物,不太涂抹膏脂保养,所以在这个如花似玉的年纪,手部已出现明显的细纹。同时,手指虽纤长,骨节却似乎又粗大了些,这是体力劳动给她的无法避免的烙印吧。   然而,邵清却觉得,这双手充满着力量之美。   继而,他的目光又转向姚欢的同伴们——麻利地舀粥递碗的美团和太学仆役,泼辣地指挥领签的沈馥之,维持秩序的太学与国子学的学子们。   再接下来,邵清望着那些,要么拖家带口、要么踽踽独行着来领粥的百姓。   他阅读着那一张张脸上,或严肃或和蔼、或嗔怪或知足、或由衷感,听着他们赞美姚欢的粥又稠又甜,议论沈馥之刀子嘴豆腐心,羡慕两学的士子们好风采,吸溜着鼻子打听什么草药的味道这般香。   这个瞬间,邵清觉得胸中,就这么一点点、一团团地,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   这种感受,仔细想来,其实在大洪水降临的翌日清晨,当他和吕刚划着竹筏沿街救人时,就开始在他心底扎根了。   他似乎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对这座都城的情感。   不仅对个体,而且对群体。   他相信,那绝不仅仅因为,他身上有一半宋人的血脉。   他神游半晌,方向姚欢道:“姚娘子,灾后瘟疫,或大或小,但在所难免。明日,我想在此处设个煮汤药的摊头,便在你们的粥摊旁,你意下如何?”   “嗯?”   姚欢手上没停活儿,分了一个耳朵听着邵清的话,问道,“就是说,除了烧草叶,你还给百姓们义诊?”   “一个义字,不敢当。水里捡了一命,在下又有些医家功夫,和娘子一样,尽些绵薄之力而已。”   姚欢侧头看着邵清嫣然一笑,道:“好啊。”   又加了一句:“你和帮手们的午膳,我包了,请你们喝八宝粥。”   ……   翌日,邵先生的慈善事业开张之际,随着沈馥之和姚欢过来围观的,还有另一个人。   苏轼的次子——苏迨。   这日辰未时分,苏迨就来到河滩边。   虽然,苏迨这几日开始在城中四处走访,有着另一番目的,但看到沈姚二人安然无恙并且勤勉乐呵地做着善事,苏迨又欣慰又敬佩。   西园一别后,苏迨眼前,偶尔会闪过姚欢站在琵琶女绿袖身边唱歌的场景。   父亲、母亲和小娘,没有生养女儿,苏迨从小对于姐妹并无什么概念。他也不晓得当时自己,怎地就脱口而出提了义妹二字。   沈馥之和姚欢,或许因为她们既有沈经略史家的渊源,又仗义地转圜过自己留京之事,苏迨对她们,有一种胜于寻常交谊的亲切。他甚至觉得,幼子箕儿,常去沈家走动走动,喊姚欢一声“姑姑”是能够让这孩子恢复对于母爱的感知的好方法。   其实,若不是白昼里就大雨滂沱,苏迨原本想在重阳这日去光顾一下沈家饭铺,认真地与沈馥之商议,请她娘儿俩来给自己做亲迎之日的酒席。   苏迨续娶的,仍是欧阳修儿子欧阳棐的女儿,因两家都不是崇尚大举操办的想法,故而最宜请沈、姚二人这样手艺好又绝无粗俗之气的庖厨娘子,来张罗设于家中的喜宴。   汴河相逢,苏迨与沈馥之和姚欢感慨了一阵彼此平安的话,不免对隔壁摊头那位长身玉立、举止文雅的年轻郎中瞩目起来,一问,原来也是沈家的好友。   有宋一代,文士们,不管有无官品官阶,都对杏林中事很感兴趣。   苏迨经沈家姨母引见、与邵清互通姓名后,便颇感兴趣地问道:“苏某冒昧一问,先生这祛温的方子,如何写?”   邵清仰慕苏学士既久,此刻得知眼前这位郎君竟是苏学士次子时,自也是惊喜盈胸,又听他询问方子,蓦地想起,苏轼当年,无论在黄州还是杭州,都用过一个叫“圣散子方”的草药方子,驱温除疫。   不过,眼前这几口大药锅里的方子,与“圣散子方”可是大相径庭。   甚至可以说,正因为对苏学士使用“圣散子方”的不认同,邵清才会在看到沈括的《梦溪笔谈》后拍案叫绝,进而将沈经略使的杏林心得,用于自己这次制作抗疫汤剂中。   他正斟酌着如何与苏迨细说,却听苏迨心平气和地补了一句:“不是家父那‘圣散子’药方,就好。” 第126章 曾四郎的外卖   邵清迅速地品咂出,苏迨提到父亲苏轼的成名作“圣散子”药方时,既没有骄傲,也不见揶揄,只是表现出认真而平和的否定。   他不免有些吃惊,带了一丝恭谨道:“这几口药锅里,用的,确实不是苏学士的圣散子方,因在下研读了沈公的《梦溪笔谈》甚是叹服沈公对医方与药理的看法,故而参照沈公的著述,煮了正柴胡汤、止泻痢汤,方子里头,正柴胡汤与小柴胡汤有别,只是柴胡、甘草、赤芍、生姜。止泻痢汤则以旱莲草为主。”   苏迨点点头,向邵清拱手道:“先生不必多虑,你这方子,苏某并无异议。同时,苏某对于家父的圣散子方,也绝非一味维护。前日,我去了一趟惠民药局,昨日又在城中几处施药摊头探访了,亦是劝人,若有心避疫,最好莫乱用圣散子方。”   邵清见苏迨如此坦诚,遂越发放心地直言请教:“这却是为何?”   苏迨道:“家父在黄州与杭州时,用圣散子方抗疫。彼时乃春寒料峭之际,南方湿冷不堪,百姓因饥馁而体弱,发寒疫者不可计数,家父以这圣散子方救活了不少人,我亲眼所见,确非家父为了沽名钓誉而虚奏朝廷。然而,父亲本非医家,因这圣散子方的奇效,便认为这方子可防百疫,甚至无病者最好也服用几帖,我就存了疑,这世上哪有如此神药?”   他说着,凑近邵清的药锅子闻了闻,又道:“当年黄州与杭州的疫情,或因湿寒冻馁、淫雨侵浸引发,圣散子方里多为辛温大热的草药,既不违南方百姓的体质,亦可称为对症下药。然而此番灾情,乃因洪水之故,水退后开封城污秽不堪,防泻痢避瘟毒,才是开方子宗旨。圣散子方里的药材,有附子麻黄等物,若受疫者本就体热,岂可乱用的?”   邵清和苏迨,这般你来我往地进行一番技术问题讨论,姚欢凝神倾听,试图弄明白。   她估计,他们的议题,大概就是,对于春季流行的病毒性感冒,和对于灾后细菌爆发的疫情,防治的方子应有所区别。   不过,说到这个圣散子方,姚欢并不陌生。   原因也简单,所谓久病成医而已。   她上辈子死于肺腺癌,而在肿瘤科住院期间,她做过医学事业的小白鼠,尝试过院方与医药公司组织的试验,便是用历史上流传下来的苏轼“圣散子方”联合抗癌西药“吉非替尼片”对肺腺癌进行治疗。   那次临床试验显示,这种中西医结合的疗法,对于减少靶向药物给姚欢带来的不良反应、提高患者的治疗依从性有很大帮助。所以姚欢在记住中药不应被一味污名化的同时,也记住了“圣散子方”这个名字,以及推广它的是哪位历史名人。   只是,如此看来,要说圣散子方能够包治百病、杀灭水灾后因卫生系统崩坏而出现的大量细菌,确实是苏轼自己有些膨胀了。   古人嘛,不了解病毒与细菌的区别,不具备后世的流行病学知识,亦不能多苛责。   这是人类知识体系进程中的必然阶段。   真正让姚欢觉得可贵的是,苏迨,对于自己父亲曾经取得的“光荣事迹”没有一味吹捧,而竟然保持了鲜明的质疑和反思。   特别是当邵清与他说了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的药议观点后,苏迨对于沈括区分草药根茎叶不同部位的药性、以免妄用令病患中毒的做派,十分钦佩,很有些感慨父亲苏轼在医方上的不够严谨。   姚欢听着听着,联想到史料中的部分记载,倒觉得,苏迨此君,或许文学造诣无法望其父亲项背,然而这份看待万事万物懂得摒弃冲动与浪漫、冷静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素质,更像他的叔父——苏辙,是很可以经邦济世的。   苏轼是当之无愧的文豪,苏辙则有宰执之才。   可惜,熙宁变法后,王安石的东西,成了显学。   与姚欢的感受一样,邵清也对第一次打交道的苏迨,十分投缘。   邵清虽语气始终和淡平静,但聊兴渐浓,与苏迨谈到最后,已互相问了表字,以表字称呼对方。   若不是陆续有百姓闻到汤药味道、前来向这位郎中模样的年轻人问诊,只怕他二人能从当世的一些医书药经,一直聊到神农尝百草尝的都是些啥。   沈馥之和姚欢正准确回到粥摊去干活儿,美团却小跑着过来,拉拉姚欢的衣袖。   “欢姐儿,欢姐儿……”   美团唤得小小声,也不说何事。   沈馥之亦转头,看着自家婢子道:“领粥的签子,又发乱了?”   “不是……”   美团摇摇头,睃了两眼邵清和苏迨,见一个正在看病患的舌苔,一个闷头细看汤药的颜色,想是无暇听见,便压了嗓子与二位女主人道:“曾公子,在那边马车上。”   ……   姚欢觉得大白天的,自己就像一只贼兮兮偷鸡的黄鼠狼,进马车如进鸡窝,噌地就溜了上去。   里头,曾纬正在摆弄食盒,见了姚欢,面上原本复杂的神色倏地一抹,带着喜悦又顾惜的笑容,温存道:“特地去遇仙楼做得的,拿来你吃。”   姚欢往车座上漆木盒子里的碗碟瞧去。   雪白的冒着热气儿的炊饼,肉香浓郁的清蒸羊羔肉,切得细、烩得油润润的豆芽菘菜丝,一钵满满的鹌子汤,还有两碟蜜饯果子。   如此丰盛的外卖!   “净过手么?”   曾纬问。   “嗯?”   “算了,出门在外,顾不得讲究这许多。你先喝碗鹌子汤暖暖身,我让厨子多加了几颗老姜,幸辣味或许盖了鹌子的鲜味,却是能抵御风寒疫气,你且将就饮了。”   曾纬边说,边用白瓷勺子舀了汤,递给姚欢,还不忘说句“放心捧着,这一路颠来,已不烫了”   盯着姚欢一言不发、似有些拘谨地喝了几口热汤,曾纬又拿筷子将炊饼掐成几小块,掺了几块软烂的羊肉码放在炊饼块上,与姚欢换回她手中的汤,轻柔道:“羊肉暖身补气,身子够暖,百毒不侵,你施粥难免与肮脏之人打交道,莫用手沾炊饼,直接以筷箸夹着。” 第127章 跟我去府里住一阵不好么   姚欢觉得,眼前这男子,与后世多少钢铁直男,简直天壤之别。   唔,那些男子,老婆或者女朋友病了、饿了,他们就一句话,“多喝热水”或者“自己叫外卖啊”但若是外国哪个元首病了,他们倒关心得很,隔一阵就去刷刷新闻,好像自己是储君、激动到时刻准备继位似的。   姚欢并非情窦初开的小少女。   这具身躯原来的主人姚家姑娘,与那环庆路军士有何缱绻情思,姚欢虽触摸不到,但前世的情路积累,足够她自认不是一张白纸了。   然而不知是时移事异,还是她刻意压抑自己成熟的心性久了,如今在这全新的时空里,面对已然彼此敞开了心意的曾纬,单独相对之际,她仍能鲜明地触摸到那种晕乎乎的又紧张又幸福的滋味。   曾纬,则也像个将将知慕少艾的后生小子似的,不错眼珠地盯着心爱的女子。   热乎乎的汤水饭食,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了,曾纬心里终于舒坦了。   一想到她前几天,或许就是与灾民一起凑合着喝碗米粥的艰辛,曾纬今日,就算还有一桩父亲交待的要事在身,他也必须先来看她一趟,宠她一番。   所幸真正煊赫的大酒楼,再是遭灾,底子总存得几分,只要出够了金银、再亮出他曾家四郎的面子,掌柜还不是识相地去吩咐厨子,做出一顿像样的饭食来。   “我端些给姨母去吃,她也忙得顾不上肚子。”   姚欢道。   曾纬却忽地拉住她的手:“姨母都晓得我不能白跑这一趟,故而不来叨扰我俩,你倒好,吃完了一抹嘴,就要走,不与我说几句话?”   又指指车座上另一个食盒道:“二嫂的饭食我也带来了,有温盘热着,不急在一时一刻地拿出去。如今说来,我与你结了心,亦是要喊二嫂一声姨母,晚辈的规矩,我岂是会忽略的?”   姚欢在寒意凛冽的秋风里忙活,露在外面的双手冷得透透的,便是喝汤吃肉,也没那么快暖过来,唯此际被曾纬捏得牢牢的,如浴热水,又像被裹在锦衾里,当真舒服得不想抽出来。   “那,你要与我说什么?”   姚欢低着头,讷讷道。   曾纬无语。   都说女子春心最是旖旎多姿,但她怎地不会撒娇?   看她在西园张罗席面,或者与国子学郑监丞买粮米的时候,不是挺邻牙利齿的?   他一个男子的情话功夫,倒能够她好好学学了。   说什么?那就说直接的吧。   “欢儿,东水门受灾最重,青江坊哪里还能住人?你们住在太学里,也不甚方便。母亲前几日就开口,嘱我请你们去府里住。你辛劳了这几日,不如将粥摊交给国子学和太学的人,左右我们国子监也是得了施粥的名声的,怎好将你一个小娘子真的又当将军、又当小卒地用。”   见姚欢杏眼里闪过讶然,曾纬又补充道:“你莫觉得别扭,父亲母亲,和兄长,自我回去后,并未多究细节。母亲只是想到,你到底是阿兄阿嫂收的义女,她又喜欢二嫂爽利的性子,看不得你们受委屈。”   姚欢拂去几分方才脸红心跳的情炽状态,静了静自己的心神,思忖片刻,终于抬起眼睛,与曾纬目光相触。   “倘使从前,我倒不会觉得别扭。但如今,我与你……我们已经晓得彼此的心思了,姨母也是看出来了,就算你兄长,多半也已料到那日你舍命来救的缘由,我实在,不想这时候,去你家容身。”   姚欢试图用最洗练的语言,表达自己最精确的意思。   她以为自己做到了。   她将现代女子的骨子里的自尊感,与她融入这个古代世界半年来、对于女子端方做派的体察经验,像用槐叶汁和面一般,揉在一处,温言柔语地展示出来。   她已经决定踏入与曾纬织起的情网,便认为,与他交流的每一次,都不要掩藏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与感受。   这和她面对这个世界的其他男子的沟通方式,那种见人三分笑、交流交流生意经、请教几番城中热事、礼貌而有限地服从,是完全不同的。   即使对于她十分高看的邵先生,她也不会如此敏感于自己的自尊。   然而,曾纬的心头,迎来如此直白的拒绝后,则完全是另一番风云。   在他想来,这女子既然于最关键的态度上点了头,余下的一步步,就无须男子绞尽脑汁地去说服她,她只要按照男子的安排行事即可。   她并不是单纯的闺阁女子身份。   她从前推着小车四处叫卖饭食,她跟着姨母行走驸马府邸,她甚至独身经历了宫廷那趟好险的差事。   她实则早已是个抛头露面的模样,那么,到曾府里以亲戚的身份住一阵,哪里膈应了呢?   她难道不晓得,若能得了魏夫人的喜欢,她与他的好日子,或可少些阻障吗?甚至说不定,能比他二人所希望的,更早些到来。   “哦,如此。”   曾纬讪讪道。   他眼里怜爱之意仍在,但泛上的失望也是显而易见的。   姚欢被他这神色搅动,又有些不忍,斟酌须臾,又道:“太学的粮米,那天你也见到了,还可以施几日粥,我与姨母既然揽了这件事,总要有始有终。不如此后再看看,青江坊的屋子,屋主自然比我们赁户还看重的,说不定等我们施完粥,那边的院子已修缮妥当。”   还要施几日粥?   那个一会儿开方子、一会儿教童子的邵先生,也一道?   曾纬方才刚到这处河滩,就又惊又愠地认出了邵清。   只是,那回打茶百戏时打过交道,邵清的表现,结结实实给了曾纬一些提点。   要沉住气,自己毕竟已抱得佳人归,切不可让佳人觉得自己像个愣头青、醋坛子。   曾纬于是对姚欢笑道:“好,依你所言。”   又故作漫不经心道:“车夫去招呼美团时,我远远望着,怎地好像,那位邵郎中也在?”   姚欢点头道:“邵先生,医者仁心,这几日来烧柏叶除疫气,又煮了柴胡汤,给不适者取用。今日苏二郎也来了,你没瞧见?你,你可要下车与他们打个招呼?”   曾纬掀了车帘,又望了一回,果然,那邵清身边与他相谈甚欢的,正是苏迨。   自己先头只盯着邵清,竟顾不上去看此人周遭情形。   曾纬确实要找苏迨,更准确地说,是父亲曾布,要找苏迨。   不过,不是现在。   他拍了拍姚欢的手:“我是来寻你的,不与他们去见礼了,恐怕不好圆话。你提了食盒给姨母送去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第128章 我父亲要弹劾那个疯子   “四郎来了?客在楼上。”   曾家隐于闹市的酒楼里,伙计简短地向曾纬禀报。   想了想,又低声添了一句:“贵客问了好几次四郎怎滴还未到,面色有些不大好看。”   曾纬沉沉地应了声。   急什么,她又不是太后?   他心里嘀咕,上楼的步子仍是一步一缓,仿佛用稳定的节奏来默念父亲交待过的几个要点。   进了隔间,张尚仪的脸从面向窗外的姿态转了过来。   “四弟从前与我相见,总是提醒我不要误了宫禁,我一直以为四弟是多么守时的人。今日晚了这么久,是替曾枢相巡查灾情耽搁了么?”   她这讥诮的口气真是教人厌烦。   她知不知道,男子最不喜女子捏了这样自以为是的揶揄腔调。   但父亲又有大事须她助力,便是苍蝇,也只得咽了。   曾纬带了寒暄的浅笑道:“南边过来的路不好走。”   “南边?哦,我以为四弟从府里过来的,原来去了南边。”   曾纬暗骂自己蠢,说漏嘴了,忙佯作淡静道:“去国子学看了看。蔡河那边尚好,毕竟不是漕运主道,汴河两岸淹得厉害。”   张尚仪闻言,默了默,嗓音也低了下来:“洪水猛如虎,我儿时就晓得。半夜里,天像漏了一般,县丞来拍门,将阿父叫出去看堤坝……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阿父活着的样子。”   曾纬语噎,心里头则稍稍起了一丝对这女子的恻隐之意。   曾布既然要用儿子作心腹,常与张氏接头,一早便与他说清了张氏的身世。   她阿父原是海州的一个县令,进士出身,又算得有实干经验的能吏,可惜防汛死在了洪水里。她的生母更是一早就没了,当时外放在南方的曾布与魏夫人就将这下属的幼女,收在膝下。   后头的事,自是走了味,也是童年的曾纬许多次见到魏夫人黯然垂泪的缘由。   说起来,不论心性善恶、强弱、明亮或灰暗的人,所历种种孽缘,倒都是可以推到那场南方的洪水上头了。   曾纬对这张氏,从童年时看作阿姊,到后来心生疑虑,再到如今厌恶大于佩服、利用大于受诱,每次与她相见,都巴不得快些结束。   只是这回,于洪水中亲见过生离死别的人间惨景的曾四公子,乍听张氏提起自己的往事,未免心头一软。   可厌人总有可怜之处。   张氏见曾纬面上悯恤之意闪过,也暗自叹道:他到底还是年轻,比他阿爷对女子,有人情味些。   对了,不知他阿爷,是否追究了姚氏身上有婴香一事。   不过,张尚仪很快遏制了自己那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思。   她朱唇又启,徐徐道:“四郎,今日我倒不急着回宫。太后与皇后,本就以为我在城东有堂亲侄儿,此番汴河溃堤,她们准我告假出宫看看。相爷有何吩咐,你可慢慢说与我听。”   “父亲要弹劾章相公。”   “就因为他支持工部侍郎吴安持引黄河东流?”   “不仅仅如此。”   曾纬直起上半身,形成一个正襟危坐的姿态。   “尚仪,你一直得官家尊为内廷帝师,前朝这几年的形势,你和向太后一样,不可能不知情。父亲认为,章相公,已经疯了,他对元祐一党,何止是打压清斥的态度,他恨不得要挖坟鞭尸!”   “还有比挖坟鞭尸更甚的,枢相没有和四郎你说?”   曾纬一愣:“什么?”   “就在重阳节前,枢相与章相公在政事堂,当着官家的面吵了起来。章相公要追夺元祐诸臣子孙的恩例,甚至为首者的子孙家小,要流放岭南。枢相说,恶恶止其身,不可让子孙为其负罚。你道章相公以何言辞回敬?”   “不知。”   “章相公道,司马光、吕公著等奸党,都已经死了,开棺鞭尸又有何用,削夺他们本人的爵位又怎能起到以儆效尤的功效,不如,实实在在地将板子打到他们子孙的身上,才能让天下士人皆知,不尊不服变法派的下场。”   张尚仪说得很平静,好像在说“汤瓶里的水可以冲茶膏了”或者在说“墨已稠酽可以提笔蘸之了”   曾纬听到后来,却张着嘴,眼中一片呆怔之色。   他的政治经验与宦场敏锐度,怎及父亲曾布的十分之一,因而根本没有意识到,张尚仪对于政事堂的纷争竟能了如指掌,是一个重点。   他惊讶、乃至觉得恐惧的,只是章惇这番厉鬼凄号般的言论。   “章相公这不是以儆效尤,这是赤裸裸的报复,这是要在国朝上下掀起腥风血雨。父亲说得没错,他已经疯了,疯了。”   张氏却笑了。   这一回,她眼中没有讥讽之色。   而是无奈。   她很快止住了笑意,盯着曾纬道:“去岁,官家启用绍圣年号,章惇复得相位。据说,他从外放之地赶来京城的路上,有人问他,公如今为宰相,何事当先,何事为急?章大相公道,司马光奸邪,吾等先要做的,就是为官家,辨一辨元祐奸党。章相公这番言辞,与当年高太皇太后临朝时,司马文正公自洛阳复出之际所说的话,何其相似。”   曾纬默然。   他方才刚见到这女子时的熟悉的反感,此刻消弭了不少。   这女子不是庸脂俗粉。   她多年浸淫顶层政治舞台的经历,令她目光如炬。   她说出的根由,才是真正的根由。   父亲不也说过,从元丰到绍圣,两个误国重臣,一个是司马光,一个是章惇。   曾纬不得不承认,倘使自己要在仕途有所作为,过了省试、甚至殿试传名,亦只是个开端而已。   他需要遏制住自己的精神洁癖,接近、容忍、模仿,京城中这些朝堂上下、宫内宫外的政治动物。   隔间的门被笃笃轻敲。   伙计端着食盘进来。两碗羊汤蝌蚪粉,两碟糖霜玉蜂儿。   蝌蚪粉乃京城名点,用面糊在瓷甑里压漏,小团小团的面糊,从孔洞里落入肉汤,又因重力作用而拖了一星儿小尾巴,便如蝌蚪般。   蝌蚪粉不是蝌蚪,糖霜玉蜂儿自然也不是蜜蜂。   莲蓬如蜂房,莲子便被人们附会为蜂蛹了。因而,糖霜玉蜂儿,乃是这个季节正时鲜的蜜饯莲子。   “尚仪,父亲晓得你最爱吃糖霜玉蜂儿,特意让我嘱咐店里,备下的。”   “哦?”   张氏瞧了瞧那碟蜜饯,道,“你家酒楼的厨子,大约是宅子里都还安好吧,心性如常,这搅出来的糖霜,甚是细美。”   曾纬浅浅地饮了一口羊汤,认真与张氏道:“蜜饯莲子,不过是假的玉蜂儿,尚仪才是名副其实的糖霜玉蜂儿。父亲中正仁和,见不得章惇再作威作福、污了官家的清明之政,请尚仪务必如蜂儿般,以此次水患为契机,在内廷出一出力。”   张氏咬了一口莲子,道:“好。” 第129章 咖啡生豆   姚欢的估计没有出什么偏差。   太学的米粮,混合着各种干果,用七八口锅,每口锅一百人次的供应量,已经坚持了快十天。   邵先生半路加入,开始在粥摊旁边设药摊时,虽事先已听过百姓的三两分解释,仍忍不住请教姚欢,对老幼特别顾恤一些,也便罢了,为何同样是成年男女,女子却设了两队,而男子只有一队。   姚欢前世读史,读过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越州赵公救灾记》其中提道,资政殿大学士赵抃在越州救灾时,为了怕灾民争夺食物自相残杀,更怕女子因体弱而大量被害,规定开仓赈济的日子里,必须是男子领一天粮食、女子领一天粮食。   姚欢当初哪里会想到,自己穿越来,竟能与曾巩的弟弟曾布一家,波波折折地结上各种情缘,但曾巩这篇对于贤能官吏救灾实践的记述,着实令她印象深刻。   她暗忖,自己在邵清面前,一直表现得不太有文化,当然不好提曾巩这篇名作。   于是只得编道:“从前在庆州,听我阿父说过,遇荒灾之年,州县开仓赈济,常有妇幼被戕害之景,因男子恐她们占了口粮。而妇人们若领得赈济之粮,只要家中还有长辈、夫君、孩儿,她们就却绝不会独吞,定要与家人同活。故而,允许多一些妇人领粥,实则亦能让她们身后的长幼男子也活下来。反之则未必”   这番话实在很伤男子颜面,但无论怎生修饰,也修饰不出委婉的花儿来,既然不过是泛泛评论男女的人性差别,邵先生又不是个量狭之士,不如就直统统地解释了吧。   却不料,邵清作了顿悟之色:“有理,娘子将世道人心,看得分明。”   这是他由衷之言。   姚欢所说,邵清不仅能听懂,而且多年前明明白白地见过。   那是一段他埋在心底的往事。   往事被尘封,不等于湮灭。   他那为情所困、陷入癫狂的辽国贵族母亲,不顾一切地带他向南而行时,途中恰遇到过辽国南境的灾荒。他母子二人真的看见过,为了能活下来,男子领了粮食却不给家中妇幼吃,甚至还有与邻人约定、彼此杀妻杀子的场景。   母亲原本是锦衣玉食的公主,何曾受得这般惊吓,好在养父领了骑士疾驰寻来,护他母子二人平安折返。   今日,邵清从姚欢口中听得她的理由后,心中涌起的,则是另一番体会。   “放心”二字。   在他想来,她将要迎来全新的路途,她不傻、对人性的善恶有足够的认识,就好。   邵清这般傍着粥摊,煮了几日汤药,与姚娘子联袂营业,已觉心满意足。   就算看到几回那神秘出现的马车,情绪也不太波动了。   并非自己到得不够早,只怪对手实在太好。   或者,从曾府线人所禀报的姚欢第一次遇险起,那曾纬,便比他更得了运气吧,总是及时地出现在至关重要的场合。 ……   这日,在公事和情事上,似乎都缺乏一些“大杀四方”的煞气的邵先生,却马到成功,为姚欢带来了一个她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姚娘子,你请我寻的东西,可是此物?”   邵清示意契里打开手里的缯布口袋。   前几天,姚欢刚见到契里时,已然精神一振。小伙子们棕色皮肤,高鼻深目,睫毛卷曲,简直就是妥妥的迪拜王子天团。邵先生的朋友,果然是阿拉伯人。   不过,在如今的时空里,阿拉伯人,应该被中原汉人称作“黑衣大食”他们的阿巴斯王朝,将在一百多年后,和南宋一样,毁灭在蒙古人的手中。   此刻,姚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契里解开袋绳的手,盯着这手伸进缯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来。   棕色皮肤的掌心间,赫然一堆灰绿色的、中间豁了一条缝的豆子。   这不是咖啡生豆又是什么?   幸福来得如自己所愿!   原来咖啡生豆,真的已经坐着骆驼或者大船,来到了宋朝的疆域内。   商人啊……这常常被施以贬义的群体,其实是个多么可爱的群体。   无论哪朝哪代,无论战争与和平,商人们都可以精力充沛、不畏艰险地穿行于山河湖海间、各国疆域间,最终令人类的物质与文化交流,从极盛走向更盛。   邵清见姚欢脸上异样的惊喜,疑道:“姚娘子其实从前,见过这东西?”   姚欢决定将故事编得彻底些,“不瞒先生说,少年时在庆州,确是见过番客煮它饮用,今岁在西园又听黄公(黄庭坚)提到广州亦常见大食番商随身携带,我猜应是这种豆子。“   这两年,西北因宋夏战事进入胶着,西域商人走陆路入中原,已多危险。   辽国则不同,辽、夏早就和亲,并无战争。萧林牙安排在开封照拂、接应邵清的胡商们,实则均有辽国背景,自可仍走陆路。邵清却谨慎,交代过契里,就说这次的豆子,乃从广州的番商朋友出求来。   姚欢与胡人契里亦打了几日交道,知道他的汉话流利,遂直接问他:“吾等经商之人,头脑最是活泛。这豆子既能像我们汉人的茶一样煮来饮,为何番客们不将树种带来种植?”   契里笑道:“娘子不知,大食自从当年怛罗斯一役战胜大唐,便不许任何活的植物种子运出国门。鸵鸟、孔雀这些,倒是可以。娘子看到的这些豆子是晒干的食货,边境上官们,也不会管。况且……”   契里看了看邵清,带着讨好的口气对姚欢道:“况且,同样是苦,大宋的煎茶苦得香醇可口,这豆子苦得全是青草涩气,中原人自家有宝贝,哪里会掏钱来喝这种苦豆水?不过是番客聊慰思乡之情罢了。”   姚欢心道,那是因为你们现在还不懂咖啡的烘焙技术,咖啡豆没有经过焦化反应,绿原酸的苦涩味自然特别重。   若论宝贝,在人类世界的苦味饮料里,茶和咖啡,实在是不分伯仲的!   姚欢翻捡着这些生豆,自然不会这么快就说出“它们需要烘烤”之类的话。   那也太惹疑了。   烘焙的行为,还是要慢慢来,显得她是自己摸索出来的。   不过,即使用生咖啡豆,有赖于她上辈子丰富的工作经历,她也知道几种生豆萃取液饮料的制作配方,大不了可以说是庆州胡商教过的,反正要用到的,也是西域香料。   “这位契里郎君,我想问你买些茴香籽、豆蔻、丁香和干酸橙,可否劳烦你明日帮我带来?我便拿这绿豆子,煮一种好物给你们尝尝。” 第130章 一代名相与“新琶客”(上)   开封城,毕竟是皇城根下。   在经历最初的懵圈与瘫痪后,重阳洪灾过去的第十天,数万禁军厢军被发动了起来。   济粮、修渠、清街、转运掩埋尸体、防疫这些灾后应由朝廷善后的活计,慢慢进入正轨。   太学和姚欢的施粥义举,也渐渐进入尾声,这日只来领粥的,不过是百来个城中无家的流民。   午后,稍稍得空,沈馥之另雇了驴车去清江坊的家中,看房东修缮。   其余人等,则坐在河摊大柳树下的石头上歇歇。   近冬的阳光穿过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柳枝洒下来,如高妙的画师,在泥地上作出线条奇炫的影画来。   太学来帮忙的仆役,岁数大了,不免要打个盹儿。   那些二十郎当岁的学子们,却精神甚好,围在姚欢和邵清等人身边看热闹。   阿拉伯小哥哥契里,办事牢靠,收了友情价一百文,大清早就给姚欢背来了几小袋子香料。   邵清给姚欢贡献的,则是医家常见的“惠夷槽”   惠夷,取“惠及病患、化险为夷”的意思,就是俗称的“药碾子”药碾子有手用和脚用之分,构造大同小异,皆是一个铁质的船型凹槽,上头带一个两端有把手的圆轱辘,槽中放入要磨的药材,手或者脚操作圆轱辘滚动,将药材磨成碎粒甚至粉末。   姚欢早就看中了这玩意儿作为磨咖啡豆的工具,故而向邵清借来一用。   契里弄来的咖啡生豆,被姚欢精选出没有虫蛀和发霉的,分成两批。   第一批,她已提前在井水中泡了一夜,方才自己忙着给流民打粥时,吩咐美团用药碾子像磨黄豆似的磨碎了。   此刻,临时又搭起的小灶上,咖啡生豆的碎粒,在锅里头咕嘟嘟地煮了小半个时辰。   姚欢将小锅端下来,准备滤汁。   美团忙要帮忙,邵清却接过,温言笑道:“美团,我来吧,这活计,我这个郎中,应是比你们厨子,做得地道些。”   美团咧嘴应了,心中赞一句:邵先生笑起来,还是挺俊的。   姚欢也冲邵清点点头,又回身将西域的香料,用纱布包了个大坨子,扔进另一口添了井水的陶瓮里煮。   围观的学子里,太学中那位陈东的兄长、热爱做甜馅儿馒头的陈皓也在。   陈皓正情绪饱满地指点身边的同窗:“兄台你瞧,除了胡人小郎的那些香料,姚娘子最后添进纱布包里的,是小茴香籽。茴香真乃好东西,所幸在前汉张骞通西域时,种子就传了进来,在中原种植。开封市集上就有新鲜茴香的叶子卖,和羊肉星子一起做馒头,香煞人,俺家弟弟,一顿能吃四五个,可惜俺娘吃素。”   姚欢侧头搭话道:“陈官人可试试将鸡蛋打散了,滴几滴素油,再用平日里做蝌蚪粉的勺子漏过蛋液到热锅里,不待变老,就盛出来和茴香叶子一同做馅儿。若令堂吃素,连鸡蛋也是忌口的,也可试试将笋丁或者蕈子丁焯水烫个半熟,拌几滴麻油,再与茴香叶子做馅儿,别有清香滋味。”   她话音刚落,却听学子们身后传来一句:“茴香素馅儿馒头,好,好,老夫亦是一顿能吃上四五个!”   众人应声让开一条道儿。   姚欢抬头看去,只见襕衫常服的苏迨,陪着一位须发皆白的网冠老者走过来。   那老者看着已到古稀之年,身量瘦削,双颊的脂肪已被岁月抽干,面庞看起来却并不枯槁,因为他的眼神熠熠闪耀,笑容也在磊落里透着慈祥平静,就像个精神矍铄的老神仙。   “这位,是中太一宫使,苏公。”   苏迨恭敬地向诸人引见。   中太一宫使,是宋朝的“祠禄”官名,由前任宰相提举。通俗讲就是,宰相要是当得不错,退下来后,皇帝家挺优待您的,封个中太一宫使,用公帑好好地给您养老送终。   苏迨一说明这位老者的身份,陈皓等太学生已经面色转为肃然,纷纷向他作个日本人那样的九十度大礼。   “原来是苏公。”   “晚辈今日何其有幸,竟能于此见到苏公。”   “天寒风冷,苏公怎地来此?”   学子们的致意声,此起彼伏。   姚欢毕竟只是个历史爱好者,对于北宋的祠禄官职没什么概念,故而不晓“中太一宫使”的内涵。   见这位老者的现身能引来这么强烈的反应,她脑中飞转,猜测他的身份。   谁啊这是?   太医宫使?是个太医?   她正哑壳中,一旁的邵清轻声喃喃:“确是没想到,竟是苏相。”   苏相?   相公?   哲宗朝,姓苏的宰相就俩,一个是已经被贬去岭南的苏辙,另一个是……   是苏颂!   姚欢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人如见圣贤。   苏颂,有宋一代的名相,历任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在每个时代都做到了自己能力与贤德的顶格。   做地方官时,他是能吏,解决了许多一线的棘手问题。   位至宰相时,他不与司马光同流合污、绝无阴毒狠戾打击变法派的做法。   当时,神宗晏驾,哲宗幼龄登基,高太皇太后临朝。保守派重又得势,对外残酷地清洗变法派,并且内部还分裂为蜀派、洛派和朔派,在朝堂上斗得乌鸡眼一般,并且唯高太皇太后马首是瞻,视小皇帝赵煦如空气。   唯有苏颂,一旦做了宰相,每次朝议,都尽量顾及小官家的颜面,引领朝臣询问赵煦的意见,即便是高太皇太后的帘后指令,苏颂亦要令从天子出。   苏颂,在王安石变法后、北宋中晚期一派龌龊党争的朝政中,堪称少有的清流人物。   无论是能力、人品、官品还是资历,他都拿得出手、镇得住人,在调停保守派与变法派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正因如此,苏颂虽是高太皇太后时期的宰相,在赵煦亲政后,无论章惇、蔡卞、蔡京等重又得势的新党人物如何迫害元祐臣子,支持新党的官家赵煦,始终对苏颂保持了尊重与保护。   以宰相这人臣之极安全退休,由朝廷授以“中太一宫使”之荣衔,就是一个明证。   而当姚欢弄明白眼前老者就是苏颂时,她首先想到的,是苏颂那句在后世被无数有良心的人念起的名言:   “诬人死,不可为矣。” 第131章 一代名相与“新琶客”(中)   “诬人死,不可为矣。”   姚欢上辈子读宋史时,被新旧两党的狗血争斗,骇得三观尽毁,是《苏颂传》中的这句话,令她又看到了人性的希望。   “要我做诬告的事,而令巫蛊的人被冤杀,这件事不能做啊!”   这是人性善良的基本底线。   苏颂说出这句话时,身处御史台的监狱里。他当时官至开封府尹,在审理国子监博士陈世儒家的一桩命案时,因为不愿意顺着神宗皇帝的意思去冤枉陈世儒、从而打击其身后的旧党一派,而被朝廷下狱。   最终,陈世儒还是被冤杀。   苏颂因既不算新党,也不算旧党,只是坚持自己的良心而与皇帝对着干,总算被神宗放了一马。   多年后,在哲宗朝已做到宰相的苏颂,想起这个冤案,仍后悔自己虽穿着官服,却没有能力救下无辜者的性命。   他只能给子孙留下几句诗:“构虚为实尽枝辞,直道公心自不欺。众口铄金虽可畏,三人成虎我犹疑。忠邪所赖圆穹鉴,通塞须凭大衍推。况是圣神方烛理,深冤终有辨明时。”   姚欢穿越来到这个时代后,已经见过了许多名人。   天子赵煦一家。   当朝宰执曾布与章惇。   被野史过于黑化的高俅。   词神还是豆蔻时的李清照   文坛领袖级的人物黄庭坚与晏几道。   领袖级人物苏轼的儿子苏迨。   清而不妖的北宋“国嗓”李师师。   甚至,连几十年后才会声名鹊起的宇文虚中和陈东,她都见到了。   但若说她最想见的,恰恰是这位道德渊深、履行纯固、高风耸乎文士之林的国士——苏颂!   唐多才臣,宋多能臣。   然而,做臣子,实际与做人一样,才能为表,贤与仁,方为根本。   就好像做菜,原料的品质好坏,是最重要的。否则,再是调味独具匠心,再是花样翻云覆雨,入得口里的,终究不是真纯之味。   姚欢将煮香料水的木勺架在陶锅上,起身向苏颂福礼。   因为崇敬的心情过于澎湃,她交握的双手竟微微抖起来。   苏颂方才还听这小厨娘说起茴香馅儿的包子来,头头是道,此际一见她的微动作,不免诧异。   “孩子,你怎么啦?”   姚欢稳了稳心神,蓦地想起《苏颂传》中记载的另一则故事,灵机一动解释道:“草民的母亲乃钱塘人士,曾教导过,当年苏相公出知钱塘,赈济旱灾,活人无数。草民今日得见苏相公,一时感念,不觉失仪,万望苏公见谅。”   苏颂摇手:“既食国朝俸禄,你说的都是老夫分内之事,何足挂齿。我如今已致仕,没有官服在身,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你们不必一口一个草民的,老夫听着并不舒心。唔,你方才,说起茴香馒头的各色做法,当真有趣。你这小陶瓮里煮的,又是什么汤水?可否说与老夫开开眼界?”   “回禀苏公,这是晚辈和几个朋友,正在用大食番客的家乡果子,研制香饮子。”   香饮子,就是宋人对于香料、酪浆、水果、花朵、草药等不同成分饮品的称呼。   姚欢管它们叫“宋代喜茶”   她初来乍到时正是端午前后,暑气见炽,城中四处可见买绿豆甘草冰雪饮子的摊头。后来,她在三伏天里与美团沿街叫卖鸡爪,热了也会去买香饮子喝。   最好喝的,莫过于一种由渍木瓜、蜂蜜、茶汁混合后浸在冰块里的香饮子,高温里咕嘟嘟灌一大口,冷飕飕的“宋代喜茶”如雪山清流般,涓涓地润过喉头、流入胃里,登时给四肢百骸都带去阵阵凉意,连火烧火燎般的皮肤也瞬间降温。   而秋冬时分,百姓常以各种花草茶为热饮的香饮子。   姚欢从中得到灵感,又因前世在酒吧曾尝过一种带气泡的咖啡生豆萃取汁混合姜汁啤酒的饮料,故而今日决定大胆一试。   此时,瓮里已飘出鲜明的复合香味,姚欢于是将这第二个瓮又离了火,取第三只小陶锅置于土灶上。   那边厢,邵清滤出咖啡生豆的萃取汁后,因先头已听姚欢简略说过方子,知道她接下来要做哪一步,便递给她一只长颈瓷瓶。   姚欢将瓷瓶里的液体倒在陶锅里,炭火一烧,浓烈的辛辣气飘散开来。   “苏公,这是姜汁,晚辈现在放入红糖块,熬成姜汁糖浆。”   待红糖完全融化,姚欢命美团取来一只碗钵,一边为苏颂介绍各种成分,一边将咖啡生豆萃取汁、西域香料水和红糖姜汁混合在一起。   姚欢婉婉道声“容晚辈先试试”便遮着嘴抿了一口。   她刚才讲解时,心里其实一直打鼓。   众目睽睽之下,要是这玩意儿很难喝,那链子可就掉得大了。   待一口热乎乎的红糖姜汁生咖啡入口,姚欢品咂的瞬间,抬眼时,正碰到邵清的目光。   邵先生好像也挺惴惴的样子,脱口而问:“如何?”   姚欢的笑容说明了一切。   生豆萃取汁的草涩味道,被姜汁的辛味、红糖的甜味、豆蔻茴籽的香味中和掉了,虽未经烘焙,但咖啡的淡淡苦味还是能由人类灵敏的舌头感知到。   比之烘焙豆做的美式咖啡,这种生豆复合饮料的苦味清浅许多,确实更像宋人的绿茶香饮子与红糖姜汤的结合体,他们应能接受。   她忙又取了一只干净的瓷盏,新调一碗,并且多加了一片契里带来的干酸橙,笑吟吟地奉到苏颂面前:“请苏公品鉴。”   苏颂饶有兴致地接过,以唇相试,温热正宜,遂爽快地喝了一大口。   老先生闭上双目,似乎在感受暖洋洋的热饮落了胃,更仿佛在细品这新奇香饮子的层次丰富的滋味。   未几,他朗声开口道:“先是微苦、浅辣,有些冲鼻,接着是一点点的酸,如食橘柚,再是一星儿的甜,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最后回味,才是异境之香。唔,孩子,你先头说,你母亲是钱塘人?老夫想起当初北归后,作过一句怀念余杭僚属的诗:‘酒后歌呼常薄暮,风流云散忽经年。‘你做的这香饮子,当得一句‘风流云散忽经年’。”   姚欢受宠若惊,不禁语塞。   心中又止不住赞叹,妈呀,这才是有文化的人做美食直播的样子。 第132章 一代名相与“新琶客”(下)   苏颂与苏轼苏辙兄弟,年轻时就交情甚笃。   官家赵煦亲政后,新党又上台,苏轼与苏辙被贬往岭南。   苏颂不顾自己是否难保,追着赵煦御驾后头恳求,莫将新党的亲信派往南边做查访使。   当日情形下,苏迨即便只是未涉朝堂深潭的晚辈,心里也明白,苏颂此举,是不惜拼了自己的性命,去保全父亲与叔父的性命。否则,一旦新党门下信徒出任岭南,等于表明,朝廷准备诛杀二苏了。好在,小官家对元祐诸臣中,唯一尊敬的只有苏颂,倒是听取了他的意见,将章惇准备派往岭南的一个新党亲信,换了。   此番,苏颂自扬州闲居地回京,苏迨第一时间登门叩谢。   他已视苏颂为世伯,言语中便提到,自己何其有幸,也得了沈括沈经略使亲族的一臂之力,方未受追贬和削夺俸禄官衔。   苏颂听闻,出力的竟然是饭食行的一对姨甥,且前后有许多故事,而这对好心肠的姨甥,竟又与太学一同出面施粥赈灾,不免大感惊奇,遂于今日主动提出,由苏迨陪着来寻访寻访。   及至看到姚欢本人,又见她身边,几位朋友,乃至家中婢女,都是进退有度的年轻人,苏颂越发生了欣赏之意。   苏迨样貌像他阿父,心思里那份谋划与细致,倒更像叔叔苏辙。   他前几天又与姚欢和邵清相见,明了他们的近况,今日既陪苏颂过来,乃有意助他们一把。   男子要科举应试,女子要维持商计,德高望重又宅心仁厚的苏公,或可多少照拂照拂他们。   苏迨见学子们喝完姚欢的新制饮子后又向苏颂请教了一番文章学理,方对他们客客气气道:“诸位,苏公与家父家叔,还有沈公,都是故交,今日来由在下陪着与沈公后人叙叙旧……”   读书人对于含蓄之语多能听得明白,陈皓忙领众位围观学子拱手告辞,散去附近,另寻河畔树下歇息。   苏颂在邵清搬来的木椅上坐了,闻到他一身的草药香气,慈和地赞道:“这位小友,亦是行了大善。老夫从前辗转数州,水、旱、蝗各样天灾看了个遍,深知灾情里的百姓,身子虚弱,更易染病。对了,老夫又听仲豫(苏迨的字)说,你不仅与他畅谈医方药理,还向他请教了不少贡举之事。不错不错,良医良相,皆为国之栋梁。”   邵清暗地里有那样一重身份,对于大宋重臣的渊源,自也了如指掌。   苏颂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在宦场履历丰富,也曾出知礼部贡院。   “苏公,晚辈已过府试,正待礼部院试。晚辈入秋后做了几篇文章,不知能否请苏公指点一二。”   苏颂一笑:“你这后生,倒也没什么琐屑之语。后生的文章,老夫一向爱看。待过几日,你们这摊头收了,让仲豫引你来我京城的宅里就好。”   邵清诚然欣喜,忙起身恭谢。   他不忘感激地看了苏迨一眼。   苏颂再是平易近人,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允了陌生的年轻人去自己家中受教,定是苏迨先铺垫过了。   萍水相逢,不过于医方药理上欢谈半日,这苏二郎就帮了个大忙。   苏迨,却并无居功之意,而是又往气氛里添几分谐谑轻松的柴火:“静波(邵清的字)是个好郎中,既过了府试,文章诗赋必也上佳,若再得苏公指点,来年礼部贡院的榜单上,必有静波的大名。贤弟又如此一表人才……”   他说到此处,转头看向姚欢:“姚娘子,到时候你莫只顾着卖鸡脚,随我去看榜下捉婿,可好?”   宋朝到了中后期,殿试已不会黜落中榜者,因而实际上,礼部院试已是科举考试最高一级。在礼部贡院上榜的男子,前途可期。   于是每逢放榜,京中官商人家有适龄待嫁女儿或妹妹的,便遣了老练的家仆或者年长女眷,蹲守周遭,但凡发现上榜者里有年龄样貌不错、只看上去没什么家世排场的男子,就围拢去打探对方的婚配情形。真的“捉”回家去,自也是夸张了,但家奴之间为了争着提问而冲突起来的事,亦时有发生,场面,还是,比较火爆的。   姚欢听了苏迨的话,想到言谈举止都颇为文雅妥帖的邵先生,高中进士,青衫飘飘地从榜下回身时,却蓦地被斜刺里杀出的家丁们、嫲嫲们拽住,青梧般挺拔的身体上长满了各色手掌,再无奈也还是和和气气地回答相亲天团的问题……   她不由嘴角微抿,却只对苏迨会心一笑,并不接语。   她仍是时刻提醒自己,这是在宋代,她这般女子,纵然得了眼前这些前辈或平辈朋友的善意,感念即可,不好在言语上露了调笑轻浮之相。   苏颂闻言,倒是一怔:“这位静波小友,尚未婚配?”   邵清禀道:“家严家慈去得早,不及为晚辈定下亲事。如今晚辈仍是孑然一身。”   心下却更泛起自嘲之意——我也想哪,晚了一步。   苏颂“哦”了一声,想到一事,但终究与这后生初识,自己又不是那官媒娘子,不好贸然开口。   不过,他眼前蓦地出现那位老友的模样,方惊觉,难怪自己今日一见这后生,就觉得面熟。   这后生,在眉眼间,分明与自己那位故人,很有些相似。   “静波,你原籍何处呀?”   “大父与父亲,都居京兆。”   “京兆府人?”   苏颂道,“陕州与燕赵之地,男子气宇轩昂者甚多,你看似一介文士,眉眼间果然有英武之相。老夫当年由先帝所派,出使辽朝,见到边境的汉将汉民,都有这几分模样。”   邵清心头一凛。   对了,自己怎地忘了,苏颂曾数次出任大宋访辽使。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十六岁便来到开封,此前养父从未带我出席过接待宋使的宴会,他不可能见过我。   邵清正犹疑间,那边厢,苏迨见姚欢毕竟是女子,不如邵清善谈,有心推她一把。   “姚娘子,你这新制的饮子,可要准备去售卖的?”   听苏二郎将话题拉回自己的行当和美食,姚欢莞尔道:“自是希望,风靡京城。”   “那就请苏公赐个名字,如何?”   姚欢大喜,起身向苏颂福礼。   苏颂点头道:“仲豫,你不愧是户部尚书(指苏辙)的侄儿,有计相之才。也是,老夫怎好白白喝这一大碗香饮子。”   苏颂沉吟道:“饮子既是市井食馔,不必往阳春白雪的名字去走,什么瑞莘、歌诗的,就免了。效仿花草药植的诨名儿,倒是不错。譬如芍药叫花中相公,牵牛花叫勤娘子,菊花叫东篱客,梅花叫寒客,琼花叫仙客……唔,姚娘子,你这饮子既从胡豆而来,胡人又多爱弹琵琶,不如,就叫——新琶客。”   whaaaaat?   新—琶—客?   姚欢这回,真有种开了脑洞的感觉。   新琶客……星巴克……   原来穿越千年,咖啡品牌在大宋,也还是叫这个名字。 第133章 叶柔的变化   人有多脆弱,就有多坚强。   在大自然可怖的力量面前,人是最脆弱的,却又是更坚强的。   绍圣二年的立冬节气,最后一群南飞的大雁掠过开封上空时,它们俯瞰到的这座都城,已经从大半个月前的洪灾里,彻底恢复过来。   即使受灾最厉害的东水门一带,商肆也重新繁荣起来。   农村遭灾,朝廷会缓征粮赋,城里遭灾,朝廷则采取了减免商税的做法。   商税分为住税和过税两种。减免过税,京畿就会有更多的民间物资运到开封来,而减免住税,更会鼓励城中有固定营业场所的商家,迅速修缮铺面邸舍,尽早再开张。   正是农闲时节,京畿各县的大量壮劳力,涌入开封城修房子,修完酒楼商铺,自然还可受雇修缮民居私房。   有赖于这股强大的基建力量,沈家回到了青江坊,邵清回到了抚顺坊。   邵清发现,自己的属下叶柔,不太对头。   叶柔是陪着杨禹去丽景门下寻到他家妇人的尸体回来后,起的变化。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急于向邵清汇报自己的进展,或者自以为是地、热烈地介入邵清在宅里的私人空间。   她似乎刻意躲着邵清。   邵清,不需要一个梦游一般无法积极地接收指令的属下。   他观察了一两日,终于避开吕刚,单独而直接地向叶柔问起缘由。   叶柔沉默须臾,缓缓道:“先生,那日在弓弩院,我对你说过一句,不要管他了。”   “对,你是说过,但是我们还是救了他。”   邵清说到此,亦露了颓然之色:“只是,若我们不算计他,他那夜就不会值守弓弩院,他的妇人也许能活。你这几日有些痴愣,可是因为想到这点?”   叶柔道:“不仅如此。先生,都说慈不掌兵,那夜你费力救他时,我还觉得,你过于妇人之仁。但前几日,看到他妇人那张被水泡白了的脸,我不免思及,如果那夜不是先生坚持,杨禹也会这般死在水里,他家的一双儿女,就会像我们当年在燕京城外猎杀母鹿后看到的小鹿那样,无依无靠。那对娃娃,就算教他岳家的亲戚抚养,和亲爷娘的照应,岂能一样?此前我和这男子攀扯,知道他将两个娃儿爱到了骨头里……萧哥哥,我来南朝前,我阿爷也哭……”   叶柔说得,时而顺畅,时而断续。   邵清头一次在面对这个女子时表现出茫然。   她要表达什么?   邵清脸色凝重,又道:“我是你们的上官,理应比你们背负得多些。在北边胡人大宅时,吕刚就与我说起过杨家出事了,他妇人,怕是凶多吉少。我这几日亦在计较此事,如何拐着弯给他家,出些银钱,好歹叫个婆子先看顾他娃娃。”   叶柔点头,闭上双目,蹙眉良久,才又睁开眼,继续道:“先生,萧哥哥,我很早就倾心于你。但我有我的骄傲,当我发现,在紧急关头,你仍灵府清明,而我,为了让你高兴可以不顾旁人的性命时,事后想来,确实骇异万分。”   邵清盯着她,似乎明白了一些症结。   看来他此前,对她的评判,是有失公允的。   这女子的作派,只是不对他邵清的路子而已,但她不是个心地龌龊之人。   他那般防着她,甚至连给姚欢开的药方,都不让她去抓药,怕她换了药。   其实,对一个人生了欢喜之心,有什么错呢,他邵清,不也是执着地在情障里钻来钻去,钻不出个名堂、也还是舍不得出来吗?   唉。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你我都说不分明,到底是甜还是苦。   叶柔这个女娃,如此年纪,就能意识到情障不应是魔障,已然殊为难得。   邵清沉吟片刻,道:“人非圣贤,偶有一念入魔,在所难免。你今日将话说开了,我反倒放心些。神臂弩之事,我会另做打算。这军械,我们是找来对付女真人的,我们对宋人问心无愧。现下还未到大雪天气,或者我让番商他们,先送你北归?”   叶柔抬起双目,望着邵清道:“世子容我再待得一阵。他在他妇人的尸首前哭,骂自己薄情,我原以为,他总也要恨我,不想,他只让我回来,莫再去寻他。待我要走时,他又问我,家里的混球汉子从老家回来了么,有没有又打我……”   邵清听她又情绪波动,起身道:“你先静一静,便在我房里坐一会儿。”   他出了书房,半个多时辰后端了个托盘进来。   “你尝尝。南人爱喝香饮子,这是姚娘子新想的方子。用番商那种苦豆,与姜汁红糖、西域香料同煮的。”   叶柔端起啜饮一口,面上的黯然之色隐去了些,转了几分好奇:“怎么这么像……”   邵清道:“像吾等儿时在燕京,番商们售卖的苦姜水?”   “嗯,不过苦姜水只是他们用来驱寒提神的,这个好喝许多,添了酸甜味,又舍得用香料,不像汤药那般难以入口。”   “你也想起来了?我觉得,燕京的苦豆,和宋人广州市舶司出现的苦豆,应是一种,若番商往北继续走海路,运到我大辽,再从燕京城走陆路往南,再到开封府,岂非比广州到开封的陆路近得许多?”   叶柔想了想,道:“却是如此,辽宋澶渊之盟后,边境商贸,一直通畅,只是我阿爷抱怨过,辽人爱买宋人之货,远甚于宋人买辽人之货,故而,南朝给我们大辽每年送的岁币钱,倒又回了南朝。”   邵清道:“两国比邻,不能这么算账。宋人的银子,是真真切切送到我们大辽的,若没有这些银子,货又怎能正正经经地买得?堂堂大辽,怎好做了又抢钱又夺货的打算,那与深山老林里的女真蛮子,有何区别?”   叶柔心服,犹豫须臾,因想着自己已袒露心迹,面对邵清与姚氏之事倒没那么别扭了,遂又道:“海船运得多,也比西边走夏人陆路说得清白些。我来开封前,我阿姊也告诉了我一些开封城里走宋辽边境的番商讯息,我可帮世子跑腿问问。”   邵清点头。他越发意识到,叶柔看自己的目光,的确不是从前的意味了。   但她,似乎也并没有想马上回到燕京去。   她不会是   邵清不由一惊,心道,她莫要重演我母亲的过往。   邵清定了定神,道:“你去睡吧,我也早些歇息,趁私塾还未开,明日我要去拜访一位南人,或许,他能让我们,解开神臂弩的机关。” 第134章 司天监里的君臣对话(上)   北风初起。   辰时末,苏颂从马车上下来,司天监监丞忙迎上前,要搀扶这位老上司。   苏颂和气地摆摆手:“无妨,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的时候。”   监丞讪讪笑着称是。   苏颂抬头看着那金字匾额,又望望天上,喃喃道:“老沈,上回给你烧了纸钱,你就托梦来,说你在南边,旁的都不想,就想司天监里头你那堆宝贝,今日我便替你来看看……”   苏颂身边那监丞,乃是监里从末等小吏做到这个位置的,官品虽仍只有七品,司天监的往昔却都一清二楚。   他听苏颂这么说,知道“老沈”指的是英宗时出任司天监提举的沈括,面色亦戚然了四五分。   沈括岁初在江南驾鹤西去的消息传来,这监丞,也是铺酒祭奠了一番的。   苏颂的目光落下来,瞅了瞅监丞,揶揄道:“唔,三十年前,你还未及弱冠吧,你那时候就是沈公挂在嘴边的机灵人,怎地如今,还是个青袍官人?”   监丞愣怔少顷,只嗫嚅道:“下官当年跟着沈公造浑仪,后来又跟着苏公造水运仪像台,下官觉着,这一辈子已无憾。”   苏颂眼睛里的赞许之意更深了些。   司天监,一会儿归中书,一会儿归礼部,但都是名义上的,实际上,这个天文历法机构,因为被视作能与上天对话、解释天象凶吉,一直是由天子本人控制的。   在司天监若混得好,十年左右就将青袍换了朱紫,甚至挪窝去了中书门下、被称一声“阁老”亦有可能。眼前这监丞,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资历如此老,却仍穿着七品官袍,可见不是个善于钻营的。   苏颂冲他笑笑:“老沈看重你,果然是有道理的。他那堆宝贝,你定能守好。”   监丞心里虽感念这几位老上司的认可,却不敢多与苏颂在门口拖延。   “苏公快进去吧,官家已在里头。”   “啊,你个猢狲,怎不早说!”   苏颂嗔道,一面提了袍子往院中走,一面又问,“这才刚交了未时,今日放朝这般早?”   “苏公,今日辍朝。”   “辍朝?”   监丞惴惴道:“下官也不知为何,但辰时刚过,御驾就来司天监了。官家,官家在仪象台前站了小半个时辰了。”   ……   “官家,老臣来迟,请官家恕罪。”   天子赵煦,听到背后响起这苍老而熟悉的声音,转过身来,盯着苏颂从冠帽边沿露出的白发。   “苏公何罪之有?苏公又怎知朕今日会辍朝。”   赵煦和声温语,苏颂却分明捕捉到这青年天子语气里的彷徨意味。   赵煦又道:“凛冬将至,天已这般寒气逼人,朕还要把苏公请出来,陪朕在这四面透风的司天监院子里坐坐,是朕该向苏公告罪才是。”   苏颂闻言,与其说诚惶诚恐,不如说一阵心酸。   面对九五至尊,即使太子,也是先论君臣、再论父子,不好如寻常布衣家那般看待亲疏。然而眼前这位赵家的年轻人,确实是他老苏,看着长大的。   看着他身上那件龙袍,从孩童的尺寸,到少年,再到如今,这袍子,终于与先帝所穿一样大小了。   苏颂想起,官家第一天上朝时,虽然身后的帘子里,有面色端严肃然的高太皇太后坐镇,他仍是一脸惶然。面对群臣的拜礼,那个九岁孩童将“众卿家平身”几个字说出来时,嗓音都是颤抖的。   苏颂毫不自谦地认为,对于官家,满朝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更懂顾惜少年天子的老臣了。   而这位天子如今对他的保护,也证明,他苏颂,对于天象和人,都没有看错过。   官家,本可以成为一代仁君的。   赵煦引着苏颂在椅子上坐了,端起内侍奉上的煎茶,似乎想饮,又放下。   “苏公,朕还记得,元祐年间,朝廷命你为提举,监造这水运仪象台,朕那时刚刚继承先帝大统,实则还是个小儿心性,常央求太皇太后,来司天监看你造台子。”   苏颂的面上浮现慈蔼之色:“官家一共来过三次,每次来,都会向臣提很多问题。”   赵煦目光迷离,忽又问道:“苏公,这台子,只能看见天上星辰吗?”   苏颂愕然:“官家所言,老臣愚钝,不知官家要问什么?”   赵煦叹口气道:“朕方才,望着你当年给国朝造的这水运仪象台,多么希望,台上能走下来一个神仙,明明白白地告诉朕,朕亲政后,有些事是不是做错了。朕用那些人,是不是也用错了。如果不是,为何我大宋立朝百余年,开封城头一次在朕的手里,遭遇如此大灾。如果是,朕实在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也想不出章、蔡二位相公错在哪里,御史们错在哪里,工部的河议错在哪里。”   赵煦的眼睛望着那高大的天文铜台,情绪却明显激动起来。   “朕的祖母,不过是因朕年幼才得了临朝称制的机会,她有何资格阻逆先帝的变法大业?”   “司马光,天下多少文士皆仰慕之,朕看来,他不过是个胆怯之徒、伪君子。他将大宋军将当年浴血打下的西北诸州又卖还给西夏蛮子也便罢了,他在朝廷里也是个小人。他若真的品格端方,怎会仰仗宣仁太后之势起复后,培植了一班行止污秽的党羽?他虽死了,阴魂不散,他的那些党羽,竟然能流放朕的宰相蔡确过岭南?朕在他们眼里,被当成了什么?还有天子的威严吗?苏公,朕怎能不恨元祐臣子?”   “苏轼,苏大学士,他除了一手漂亮文章、善于上书指桑骂槐,他能干什么?苏辙,户部尚书,若三司使还设着,他也算能被称一声计相了,但他给朕弄到西军的军费了吗?他除了和工部尚书为了黄河要不要引回故道的事吵得不可开交,他还有什么能耐?章相公为何不能贬逐二苏?”   赵煦说到此处,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更进一步引发了他深层的不适,他捂着心口,面上竟露了痛苦之色。   贴身伺候的内侍唬得忙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在掌心,急迫而惶恐地奉到赵煦面前。   赵煦倒没有犹疑,端起茶盏边早已另备的一碗清水,和着药丸吞了。 第135章 司天监里的君臣对话(下)   苏颂并未矫作夸张地惊呼,而是一声不吭但目光灼灼地盯着赵煦接药、吞药。   他想起自己刚做朝官那几年,仁宗皇帝常心疾发作,因知这位苏卿家补注过《神农本草经》故而与他说起过自己发病时的症状。   赵煦的祖父,英宗皇帝,并非仁宗的亲子,苏颂本以为,仁宗的心疾,不大可能在后来的继任者身上出现。   没想到官家如今才十八岁,竟也……   苏颂胸口,也仿佛被狠狠踩了一脚。   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痛心。   他苏颂,是庆历二年的进士,五十余年来,宦海浮沉,什么没有见过?最终换来一份喟叹——天灾何所惧?疾患何所惧?才令社稷危矣。   倘使朝纲清明,臣工们各自守土有责、对得起一份俸禄,而不是痴醉于党争倾轧,帝王在位时间的长短,又能是什么问题呢?依次更替即可。   耳畔咳嗽与呻吟渐止,苏颂见赵煦的面色舒缓下来,无奈道:“官家如此模样,臣怎敢再说什么。”   赵煦将脖子上的貂裘裹了裹,又喝了一口热茶,靠在椅背上,嗓音沉酽道:“请苏公来司天监,而不是去宫里,朕就是想听苏公说说真心话。苏公莫虑,朕方才气急,是说起了所恨所厌之人,苏公乃朕视若恩亲之人,公尽可畅所欲言,朕绝不怪罪。”   苏颂拢了拢袍袖,凝神思量片刻,方道:“官家片刻之前,说到了许多人,却都是官家直接对他们予以品评。臣此际,先引一个人的原话。”   “谁?”   “左司谏张商英。臣闻,张司谏去岁曾扬言,愿章惇无忘汝州时,安焘无忘许州时,李清臣、曾布无忘河阳时。”   “张司谏此言,提到了几处贬所,是替几位在元祐年间遭奸党(指旧党)贬逐的良臣出言,不过是气话。”   “气话?官家,如今章、曾二位相公,已入主东西二府,张司谏此话,不是激起二相排挤、打压元祐党人,又是什么?国朝肇始以来,所设台谏制度,竟尔成为谏官拉帮结派、附媚权相的玩物,令到中外人情不安,从青衫官吏到泱泱士子都无所适从,官家还觉得不必理会?”   苏颂音量不大,口吻中亦无戾气,但望向天子的目光里,满是沉郁的悲凉。   赵煦摆手道:“历来,谏官出语,都是如刀割斧劈一般,张司谏只管说他的,朕看曾枢相,仍如汤瓶中的温水一般,并未有过激之举。”   “那是因为曾布他,执掌的是枢密院,主管国朝的军务而已。三省的章相公呢?臣如今已是行将就木之人,论理应心如止水,但听闻章相公要编纂元祐臣僚章疏,臣彻夜难眠呐!官家刚刚还提到蔡确是被元祐党人冤死在岭南的,官家难道忘了,蔡确被贬,不正是因为一首诗吗?诗赋尚且能被拿出来曲解、杀人,从前臣子们所上奏的章疏,岂不是更能被逐字逐句地编排深究?”   苏颂说到这里,一行老泪流了下来。   “官家,这是文狱啊!”   “官家,这比强令黄河回到故道、比引黄入汴导致决口,更堪称国之大患!”   “官家!”   苏颂蓦地起身,来到赵煦面前,直通通跪了下去。   “冤冤相报若无了,大宋江山就这般耗于党争之中了吗!请官家明鉴!”   苏颂白发苍苍的头颅,杵在冰凉的地面,轻轻颤抖。   七十五岁的长者了!   赵煦呆呆地盯着这位四朝老臣,好半天才醒过来,想亲自上前扶他,又一时尚未服气苏颂那“文狱”之辞,面子不上不下的,只好厉声喝斥左右:“都是木头不成?快扶苏卿家起来。”   侍立一旁的司天监监丞,忙抢在内侍前,去搀苏颂。   苏颂摇晃起身,指着监丞向赵煦道:“官家,这位监丞,是沈经略使当年做司天监提举时,就用的人。三十年了,请官家看看他,穿的还是一身青绿袍衫。可是,老夫说句直言,他这样的七品官,每日里所做之事,倒比那些只知勾心斗角的朱紫大员,更对得起国朝给他的俸禄!”   内侍也凑上来,殷殷劝道:“苏公,先坐,先坐,坐下慢慢说。”   “我不坐,”苏颂道,“中贵人先容我将话说囫囵了。”   他仍是面向赵煦,情绪平静了些:“官家,老臣虽年事已高,尚能走动,这几日在城中四处看看,不但见到寺庙庵堂和大户人家施粥,还看到小商小贩与太学学子一同在汴河畔施粥,又有那尚是白身的年轻郎君,因懂医识药而设摊义诊、为民众熬煮汤药。官家方才对着这水运仪象台,要问天,老臣却觉得,国以小吏、小民为根本,官家的眼光,不妨从天上落下来,看看朝堂之下、看看市井之中,有这监丞,有那施粥施药的小民,国本何忧?只是莫让一群昏聩的厨子,将好端端的菜,做坏了!”   苏颂一口气说完,才又步到椅子前,坐了。   一片安静。   那司天监监丞心道,乖乖,俺有生之年竟能见到已经致仕的相公这样教训天子,也算值了这身官袍了。   赵煦讷言良久,知道苏颂与二苏私交不错,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主动开口道:“苏公所言,朕会认真思量。苏学士的次子苏迨,前日已给朕上了一封奏疏,请求重查工部侍郎吴安持与苏辙之间的河议之争。朕会留心的,看看章相公在里头,是否有公报私仇之举。”   苏颂也气顺了些,点点头:“臣今日所言,皆出自肺腑。”   “朕知道,知道。对了,苏公方才所说,太学也去施粥了?国朝养士,果然养的是仁心贤士呐。”   苏颂闻言,略略计议,向赵煦道:“是太学的米粮泡了水,放不得几日,教两个做饭食行的娘子出资买下,做了稠粥,与太学学子和仆役们一道施粥。”   “哦?”   赵煦颇感兴趣道,“商妇有此义举,朕应下诏嘉赏,传于京城。”   “官家要赏何物?赏金赏银,不如赏她们一幅字吧。她们悬挂于饭铺,便是最好的体面。”   “唔,苏公所说有理。朕写什么呢?她家是做何种吃食的?”   “官家写‘新琶客’三字吧,乃她家香饮子的名字。” 第136章 有点尴尬   今日冬阳耀眼,天瓦蓝瓦蓝的,沈馥之请人重新搭建的饭铺,又开张了。老客人早已候着这日,纷纷涌进铺子。   “二嫂,老规矩,肚头汤饼,加一份饼子,配碟炙肠子。”   “晓得,肠子要嫩些。”   “美团,切一盘卤猪心来。”   “好咧,阿伯再搭盆猪红菘菜汤吧。”   “姚娘子,这是俺浑家。你铺子里那五味鸡脚,每种给俺们来两个,再配四只炊饼,俺跟浑家说,姚娘子是进宫当过御厨的人,这婆娘今日就要我带她来,说和官家的贵妃吃一样的东西,也觉得自己贵气三分哩。”   “哈哈,谢二位捧场,每种鸡脚再多送一只,这就去盛。”   生意火爆,气氛热烈,间或还有上述这般撒狗粮的。   莫说食客,便只是经过饭铺的行人,也不吝啬投来笑容。   他们善意而欣喜的目光不只给沈家饭铺,也给一路走来看到的那些纷纷开张的酒楼和脚店。   大灾后,只要这些楼堂饭馆又顾客盈门了,布衣百姓就不会在意朝堂上如何风云诡谲,他们就会在阵阵香味中放心地认为,开封城又复了元气。   伙计阿四在重阳夜失踪,沈家饭铺缺了大帮手,三个女人脚不沾地忙过了午时。   刚要歇歇,邵清来了。   邵清要引姚欢去拜见苏颂,道是苏公有御赐的字幅,由官家嘱咐了给姚欢,嘉赏她的施粥义举。   那日苏颂造访粥摊时,沈馥之恰巧去看顾青江坊宅子的修饬,只回来后听姚欢说,沈公生前的老友、元祐朝的老相爷苏颂,竟来探访,不但与邵先生相谈甚欢,还给外甥女捣鼓的香饮子起了个新奇名号。   但沈馥之亦觉得诧异,官家若赏个御笔,怎不令宫中内侍来宣赐?   她哪里晓得宝贝外甥女上次进宫当差时触怒过龙颜,不免在商言商地感到遗憾,可惜自家铺子丢了又风光一回的机会。   再者,沈馥之见邵清孤身前来请,想到外甥女是与那曾四郎定了情份的,她到底是长辈,不免有些嘀咕,   “先生这般忙,怎不叫叶娘子来跑一趟?”   “二嫂客气,塾学还未开,苏公宅邸我前日也已登门请教过文章,晓得地方,今日亦有些医方药理之事要答苏公之疑,是以正好与姚娘子同去。”   邵清如何不知姨母心里头在介意什么,却只坦荡大方地将话说完。   一旁的姚欢已让美团将肩上的襻膊解下,准备出发。   美团卷了那襻膊,看到姨母眼中一抹异色,忙道:“欢姐儿,俺陪你去。先前美团跟着你,见了不少大人物,今日也让美团见见老相爷吧。”   她话音刚落,姚汝舟顶着箧筐进得饭铺。   没了阿四,这娃娃今日已送了两趟外食,想是跑得急,饶是初冬天气,他的鼻尖上仍是一层细汗。   汝舟捏着买主多赏的钱,正乐呵,抬头看到邵清在,愣怔间抹了笑意,不咸不淡地附身行礼:“先生。”   邵清一直来也拿他当幼弟,就算晓得他不太待见自己这个硬凑上来的师傅,心里却压根没当回事。   “汝舟,课室再有三四日也便修好了。唔,你今日不如,与你阿姊一道,随我去苏相公府上?”   “什……么苏相公?”   汝舟莫名其妙。   沈馥之已抢着道:“对,对,欢姐儿你带他去吧,男娃娃从小就要见世面。邵先生将汝舟教得这般斯文有礼,出去不会给你这阿姊丢人的。”   眼看过了申时,铺子里的生意又要忙起来,沈馥之心里实在舍不得美团离开,正好,邵先生主动提了,那就让汝舟跟着,欢儿就没那么扎眼了。   姚欢方才听闻苏颂有请,先是讶异那个对自己很厌恶的官家竟然有赏,接着思及另一件事正好可以请教苏颂,故而全然没留意眼前这一个个的,都是啥面色与心思。   在她想来,姚汝舟这老天爷赏的弟弟,长得不磕碜,说话也不傻,怎么会丢人呢?一起去呗。   姚汝舟乍听之下,却是有些不愿意。   今日送了两趟猪杂,买家看他一点点大的娃娃就卖力地跑腿,又觉得有趣,又不免怜惜,都多赏了他几个铜板。后头说不定还能有几次这样的好事,现下倒好,自己中途要被拉走……   不过,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将箧筐放下,笑眯眯道:“好啊,我随阿姊去。”   ……   三人往北走到横街上,邵清并不忙着招呼驴车,而是找了家鱼肆。   “这位哥儿,劳驾,把这些鱼儿都穿在柳枝上。”   邵清掏钱后,又在一旁的柳树上,折了三条柳枝,递给鱼肆伙计。   “这是干啥?”   姚欢问。   邵清道:“前日在苏公宅子里,见到好几只猫,很教苏公宠爱,公为我指点文章时,那些猫儿便在周围穿梭,苏公亦不喝斥它们。故而今日,给猫儿们带些礼物去。”   说话间,伙计已麻利地将手掌大小的几十条小鱼儿都穿了麻绳,系在柳枝上,再绕个环扣,方便客人拎着。   邵清接过,满意道:“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   啊,邵先生又发诗性了。   姚欢暗暗地揶揄一句。   不知道这是他自己即兴吟的,还是摘抄哪位大家的好词好句?   不过面对诗人,要尊重,要捧场,不好叫他念完了诗,却如对着空墙,听不到回响。   姚欢于是知趣地问:“狸奴我知道,是说猫吧?咸蝉是什么?拿盐腌渍过的知了?”   邵清一愣,继而扑哧笑了。   “是含在嘴里的衔,不是盐渍的咸。这是黄鲁公的诗,狸奴是指猫,衔蝉也是指猫。”   姚欢讪讪。   原来作者是黄庭坚,那位无意中给她指点咖啡豆方向的制香大师。   嗯,有点文化的人说事儿,就是爱用别称。比如,驸马被叫作粉侯,驸马他哥被叫作粉昆,驸马他爹被叫作粉父。   小汝舟比他姐姐爱猫多了,此刻听到邵清这话,倒主动追问道:“猫为啥又叫衔蝉?”   邵清道:“后唐时候的琼花公主,养了两只猫儿,一只通体黑毛,只尾巴雪白,琼花公主给它起名昆仑妲己。另一只通体雪白,只嘴上有块黑毛,形如鸣蝉,公主就叫它衔蝉。后来,衔蝉便通指猫儿了。”   噢,原来这么来的。姚欢心道,还是贵族公主有情趣,衔蝉……估计若是换了自己来起名字,无非叫“泥巴嘴”而已。   邵清见姚汝舟眼里现了几分兴致,拍拍他的肩膀道:“汝舟喜欢猫儿?回头先生送你和你阿姊一只漂亮猫儿。”   不想姚汝舟脱口而出道:“不要,曾家四郎说,他怕猫。” 第137章 苏颂帮我烘咖啡(上)   汝舟提到曾纬的那一瞬,姚欢的表情霎那就僵了。   是她和姨母太疏忽了!   这些时日,娘儿俩唠叨多少体己话儿,并不怎么有意避开这娃娃。   沈馥之已视姚欢如自己亲闺女一般,她又本就是这个时代的妇人,既然明白事情原委,桩桩件件的思量都比姚欢来得多、来得深,难免便要说到若姚欢真的跟了曾四郎,汝舟的去向如何如何。   汝舟模糊听闻阿姊接了姨母的话,言明要带着自己一道,小小胸膛里那颗心总算放下了。   阿姊还亲他,就好,阿姊要跟的不是邵先生那样古板寒酸的男子,就好。   曾家叔叔很不错,人有趣,还救过自己一命,杨翁又说过曾府是气派人家,想来不比王驸马的西园小吧,看以后哪个好敢欺负俺。   这便是汝舟这娃娃的真实心理活动。   鱼肆前,姚欢面色愣怔,心头一番滋味却十分复杂。   汝舟浑不掩饰他对曾四郎的喜欢,也不算什么错,但邵先生,是见证过自己为了抗婚曾府而宁可寻短见的。   他会不会觉得,我这种女子,朝秦暮楚、虚伪做戏?   他会不会觉得,我就是那种惯于算计的商妇,什么守不守节的,无非不愿意嫁个病秧子、想嫁个更男神一些的而已?   邵先生再博学,又哪里会想得到我不是土著、是个穿越来的呢?   我根本就不是那位姚姑娘,我来到贵宝地,折折,因因由由的,与一个男子两情相悦,我有什么错呢。   姚欢心头百转千折,口里道声“邵先生我帮你提着鱼吧”飞速地抬起目光扫了他一眼。   邵清嘴角微噙,淡淡地一个“哦”字,递了一串儿柳条鲜鱼给姚欢。   只那姚汝舟有些得意,眼尖望到街角有个等主顾的骡夫,脆着嗓子道:“先生,阿姊,我去叫那车子。”   一路行来,两个成年人在骡车里默默无言。   直至进了苏相公的宅院里,三只猫儿冲出来绕着袍子撒欢时,邵清因为汝舟一句话而被浇灭了的兴致,稍见复燃。   再是已经确定的失败,也不好影响一场重要的社交。邵清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   猫儿的规矩都还不错,围着邵清转几圈后,并不来扑那柳条上的鲜鱼,只一排蹲好,圆溜溜的眼珠子瞪着邵清,毛茸茸的尾巴左右甩,典雅中不失呆萌。   到底是宰相家的猫儿,当真不会为了组个饭局,而丢了格局。   姚汝舟毕竟是娃娃,见了这可爱的猫,哪里还有空继续琢磨抬曾纬、踩邵清那点事儿,一时丢了拘谨之气,从姚欢裙子后头钻出来,也蹲到几个猫儿身旁,满脸欢喜地打量它们。   “好乖的猫儿,比王婆婆家的多拉和阿孟,温驯又漂亮。”   姚欢亦赞道。   她这算是重又与邵先生攀谈的第一句话。   邵清微微一笑,轻声回应:“可是青江坊那位爱猫成痴的王婆婆?”   恰此时,苏颂由老仆传报,自后屋走来。   “尺牍纸卷鼠啮尽,榻上狸奴犹酣睡。无奈老夫宠爱甚,仍纵猫儿绕鱼追。二位今日这礼,送到老夫心里咯。”   因又向姚汝舟道:“这位好俊的哥儿,你是姚娘子家的小郎君吧?你也爱猫?”   姚汝舟起身,一板一眼地向苏颂行礼:“公公,俺会煮粥,还会烤鱼,现下能做了这些鲜鱼给猫儿们吃吗?“   苏颂慈蔼地点点头,吩咐家仆接过邵清手里的柳条鱼串,带小汝舟去灶间弄鱼喂猫,就当是哄童子玩耍。   三只猫儿得了主人的一个手势,亦噌地起身,尾巴高高竖起,乐不颠颠一路小跑地跟着饭票走了。 ……   苏颂这栋宅子,实也不比沈家那小院落大得几分。青瓦白墙,竹篱疏疏,院中遍布的,不是盆栽,就是各种机关小木作。   姚欢翻检脑中留存的零星史料,记得苏颂是个极为简朴的人,而且不给子孙捞前程,儿子们基本都是悠游文坛书苑的不带实职的散官,想来府上始终清寒。   进了书房,苏颂郑重其事地打开案几上已陈放着的大锦盒,与自家书童合力捧出里头的卷轴,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来,道:“姚娘子来看。”   已经裱糊妥帖的宣纸上,赫然三个大字“新琶客”   落款处只“御制书”三个小楷,并一枚红印。   这就是赵煦奖赏我的御笔?姚欢使劲盯着那个红印看,奈何她一个自认没什么文化的现代人,在大宋熏陶了半年,也就能认认楷书行书的繁体字,实在,认不出篆书。   估摸着不像是皇帝自己的印,大概是内廷制作御书御画的翰林院或者书艺局之类机构的印章?   唉,这位官家,你怎地也不像他弟弟似的,起个笔名,“天下一人”之类的花押,后世一看就知道是徽宗赵佶。   邵清,则并非第一次看到大宋天子的御笔。他来开封前,养父萧林牙带他面圣,辽帝(耶律洪基)给他看过当年宋仁宗亲笔写给自己的贺信。   姚欢抬起头来,向苏颂道:“苏公,容晚辈一问,官家赏小商小民的字幅,吾等可否悬挂于店堂?”   苏颂听这女娃娃虽问得直接,口吻却是小心翼翼里又带着一丝赧然,不免爽朗道:“怎地不能挂?不但能挂,你和家里人,还尽可以周知四邻与食客。那日老夫蒙官家召见,询问城中灾情,老夫言无不尽,将姚娘子你的善举,奏禀官家。官家有心嘉赏,却不知赏什么,老夫便为你讨了这副字来。如此前因后果,均可白于天下,何须掩藏?天子和朝廷的陟罚臧否,若不宣之张之,又怎么能鼓励贤德、惩戒贪恶呢?”   姚欢闻言,倒不掩饰自己在商言商的心思:“哦,那就好那就好,有官家的御笔挂着,苏公起名的这新琶客饮子,定能名扬开封城。”   苏颂点头:“只是,官家知晓了你的名字,又听闻你是曾枢相大郎所收的义女,倒略见惊诧之色,想来,官家大概以为,平民女子若拜入相府,哪里还会吃得起这般风吹雨打的苦。”   姚欢心里“呵呵呵”苏公,你哪里知道我不久前得罪过他的宠妾啊。   她不由好奇,赵煦当时是个啥心理活动?   不管怎样,小赵看来人还是不错的,气量不狭。毕竟白纸黑墨地提了字。   却听邵清在一旁开口道:“苏公,说起姚娘子这胡豆香饮子,此前公离开河滩后,姚娘子又试了另一种制法,乃如烘制茶饼一般。” 第138章 苏颂帮我烘咖啡(中)   邵清的目光,温煦底色里透着提点之意。   他转向姚欢道:“姚娘子,你那日不是还问过我,如今医家是否用铁锅制药的么?此问题,也是我今日来与苏公探讨之议。方今之世,一口好的铁锅不再难得,草药里如决明子等,自然是炒制后更佳,不仅抓药配方时,容易捣碎,煎熬汤剂时,药力也更易发出来。”   苏颂“唔”了一声:“确是如此,那你们说的如焙茶一般,焙制胡豆,又是何法?”   姚欢忙恭敬答道:“哦,晚辈因听邵先生说起,草药里的巴豆亦最好炒至过,便突发异想,将大食番客的胡豆亦在国子学的铁锅中炒了炒,将焦未焦,再煮水来饮,竟是,不必加麦芽糖与姜汁调味,便少了许多生青气。又与邵先生说起,他言道,我朝制茶里就有一道工序,在蒸青、榨茶、研茶后,叫做‘过黄’,乃是拿茶饼经过沸水浸泡、烈日暴晒后,置于炭火上焙烤。邵先生说,区别无非是,茶叶是先研磨压成饼子,再过黄,而番商的胡豆,更像炒制草药,是先过黄,再磨碎。”   姚欢说到此处,停歇下来,一面想着,与苏颂沟通此事,就像做路演,一段段来,不好像个麻雀似的只管自己叽喳到底,须让苏颂对于信息进行消化。   今日她突然知道自己要来苏府,对领赏固然是渴慕的,毕竟当今天子的御笔,可比火锅店名人合影更招徕生意。   但更教她起意盘划的,是向苏颂请教怎么做出烘焙咖啡豆的装置。   毕竟,眼前这位苏颂,和沈括一样,不仅仅是出将入相的重臣,更是大宋王朝排在头两位的科学家啊!   苏颂尤其精通各种机关装置,他连被后世中外科学家视作天文钟杰作的水运仪象台都能造出来,难道不能给自己出出烘豆机的点子?   与此同时,姚欢胸中还有一桩心思,也放下了。   邵先生真是好人。我不过那日与他嘀咕过几句,若能提高人力烘豆的效率就好了,他想来留了心。   从方才他主动提起话头来看,他对我好像没什么芥蒂,挺希望我创业成功的哈。   不错不错,回头问问他,要不要,把他的阿拉伯朋友圈,发展成我的供应商?他还没发达,估计也没什么钱投资我的店,不如请他用技术和人脉入股?   那边厢,邵清见姚欢望着自己露出致谢的浅笑,心中暗道,姚娘子,你也不用感念我,我将话题转了,乃有我自己的算盘。对于苏公,我实则也有所求,恰巧我所求之事,亦须懂得竹木器械机巧的大家……苏公便是这般大家,或可解神臂弩的机关。   “邵郎,姚娘子,二位想来自小生活于京兆和庆州,对于制茶之事不甚了然,单凭一个‘焙’字,便以为茶在炭火之上,实则,并非如此简单。”   苏颂转过头,对侍立身侧的书童道:“你去将老夫的‘焙篓’和火炉取来。”   书童道声是,不多时便带着另一名家仆,一人捧着一件不小的物什回来。   “老夫是两浙西南路(今福建)泉州同安人,乡邻皆懂制茶。老夫赋闲后,有时回京,家眷既都在扬州,宅中清净,也爱研习焙茶的细究之处。今日,老夫便为你们讲讲焙茶。”   苏颂指着案几上一个仿如大鸟笼似的竹篓道:“此物,在唐人陆羽口中,叫作‘育’,取育茶之意,我们宋人称为焙篓。你们看,这笼子中间,有一层隔板,育茶时,将茶饼以菖蒲或竹叶扎裹,放在隔板上。板下放置这个火炉。篓外再覆以芭蕉叶或竹叶。”   他说到这里,又命书童端过火炉来,指着里头的炭火残迹道:“育茶的炭,却是大有讲究的,有熟炭、生炭和净灰之分。烧红的炭,是为熟炭,须放置于炉盆正中。熟炭周围摆一圈未被点燃的生炭,熟炭与生炭之上,再覆盖一层烧炭余下的灰,如此,炉中便无烟气上涌,不会熏坏茶饼。阿笠,你将炉子,如我所言,布置一遍。”   那叫作“阿笠”的书童,便又拎着炉盆去到院中,点燃部分木炭,照着熟炭、生炭、净灰的格局,码放妥当,才回来将炭盆移入焙茶竹篓的下层,并在篓外盖上一层芭蕉叶。   约莫盏茶功夫,苏颂拨开芭蕉叶,打开篓门,自己先探手试了试,方招呼姚欢道:“姚娘子可亲测焙茶之温。”   不烫,甚至可以说,不热。   “苏公,晚辈觉着,与人手的温度,差不多啊。”   姚欢道。   邵清也伸手一试,感受与姚欢一致。   苏颂道:“本就如此。焙茶,主旨为了令茶饼干燥久存,焙火太烈则饼色昏赤,一饼好茶前功尽弃。”   “原来如此,”姚欢若有所悟道,“怪不得叫育茶,不叫烤茶、烧茶,一个育字,尽显温慢之意。倘使明火来焙,那不成了我家饭铺的炙肉之法了?倘使烟气上涌,那又成了烟熏鱼烟熏肉了。”   邵清忍不住想笑。   她真是,三句话离不开吃的。   苏颂亦莞尔,眼角的皱纹愈发显了慈悦之色:“姚娘子说得风趣,确是如此。故而,老夫猜测,焙茶之法,并不对你烘焙胡豆的路数。”   姚欢点头。确实不一个路子,这种装置,其实说白了是对已然经过蒸青等深加工处理的宋代茶饼的后道工序,就算后世改喝叶泡茶后的电炉炒茶温度,都比它高上许多,更别说烘焙咖啡豆所需的温度了。   咖啡豆在这种焙篓里,根本没有焦化反应,烘和没烘,有啥区别?   邵清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晚辈原以为,焙茶,是有什么复杂的机关,搅动茶饼,隔火翻滚……”   苏颂摆手开释道:“嗳,无妨无妨,天高地广,风物迥异,相隔千里而不解奥妙,不必窘然。老夫当年出使辽国,无论在筵席上还是在驿站里,都因为不识得器物怎么用,而闹了不少笑话。”   老先生说得坦荡,邵清却心里一个咯噔。他来开封这么久,仍是一听“辽国”二字,就分外敏感。   他目光移动,蓦地撞上姚欢盯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竟透着三分惊喜。   “怎了?”   邵清纳闷地问她。   姚欢笑道:“铁桶,鼓风机……邵先生提醒我了。” 第139章 苏颂帮我烘咖啡(下)   “苏公,邵先生”姚欢解释道,“其实胡豆烘焙与茶饼焙干最大的共同点是,都不可经由直火烟熏。但又有区别,茶饼只需人的手温热度,而胡豆需要的热力高许多。苏公,不知是否有这样一种炉器,鼓入风气后,经由炭火炙烤的热气进入一个密闭铁筒,而铁筒本身是转动的,胡豆在其中的热气里翻滚,不会因贴着铁桶内壁而完全焦糊,却又能焙出香味。”   苏颂听了,凝思稍顷,转身面对书房里的木架,眯着双目寻了一阵,抽出一本不小的线装书。   翻开掖拢的纸张,原来是画着各种机械细节图的图纸。   苏颂毕竟年纪大了,翻图的速度不免缓慢。   邵清盯着那些图,扫到几处隐约好像床子大弩的线稿时,心跳立时快了起来。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苏颂这样于仪象台装置方面有大建树的方家,果然和沈括一样,也是喜欢研习兵弩军器的。   而姚欢,则更心潮澎湃。   她暗忖,如果没记错的话,苏颂会一直活到赵佶登基后。   这位老先生对于权力并无变态的迷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退休了就是退休了,看书焙茶做手工,多好。因了苏迨的引见,她或许真的可以借这位伟大的科学家之力,做出烘焙咖啡豆的装置。   苏颂翻书的手,终于在某一页停住了。   他指着图上一物道:“当年老夫出任南方,看到江南人爱吃一种烤栗子,以麦芽糖烘得黄澄澄、油润润的,栗香浓郁。他们用的滚筒模样的烤具,是用手摇动的,老夫约略画了来。姚娘子,不如这样,改日你拿豆子来,吾等试一试,这胡豆若用火气焙烤,须怎样的火候,味道才佳。然后吾等再依据火候来设计机关,如何?”   糖炒栗子?   对哦,糖炒栗子的方法,也可以借鉴嘛。   所谓触类旁通,便是如此。   姚欢忙兴高采烈地道谢。   今年已过古稀的苏颂,儿子不少,最小的儿子所生的女娃娃,就和姚欢这般大。   苏颂家风清明,子孙都不是纨绔之辈,但待字闺中的小孙女儿娇娇弱弱的,和姚欢这个年纪就出来打拼挣钱,还是不能比。   苏颂作为长者,将姚欢看作一个值得怜惜与扶助的孩子。   而这位曾经的政坛顶级人物,对于商业本身,也不仅不排斥,还十分支持。   苏颂啜饮一口茶,和声细语道:“娘子不必客气,老夫确是愿意看到,你们商肆中人,买卖兴隆。老夫这些年为官所见,京畿、河东路、江南东路、两浙路、蜀地这样商贸繁荣的地方,土地就很难集中在大“主户”手中(主户,即地主)姚娘子,你已随令姨母做了一阵饭食行,老夫倒要问问你,为何市肆兴旺的路州,再好的田地,大富户们似乎也买得不多?这与唐代可很不一样呐。”   姚欢直言:“因为人贵了。”   “哦?”   不只苏颂,邵清眼中亦有不解之色。   姚欢道:“世皆以为,我朝田地售卖不像前朝那般受限,良田应更为集中才对。其实并非如此。主户斥资囤积良田,怎会放任抛荒?必是要雇佣没有土地的佃户来耕种的。然而我朝恩泽万民,听由百姓走出乡县,来到城中,接受雇佣、领取酬劳。譬如我们东水门一带,即使小饭铺,雇一个青壮帮工,每月亦要出到一至两贯。他们若腿脚勤些,时而还能在工余做做力夫工匠挣点额外的酬劳。这比不少佃户租种主户田亩,一年下来所得之利高出不少。”   邵清接道:“我明白了,所谓水涨船高,在田间,主户雇佣佃户的出价,自也更高了。倘使大量囤积良田、却不得不出远高于前朝的资费来雇佣佃户,主户们出手前,便要思量一番。”   苏颂会心一笑。两个年轻人,一个有实战经验,一个有灵敏心思,真是教人喜欢。   “你俩所言,正是症结所在。老夫穿了几十年官服,对于前朝贤臣,最佩服的,乃是大唐代宗时的宰相刘宴。百姓传说,刘相有天眼,坐在长安庙堂之上,便能看到天下钱粮的流动。其实哪有如此神人,不过是,读万卷奏报,不如行万里州县,弄明白国之命脉所系何处,弄明白百姓为什么拥立此项法令、而拒斥彼项法令。”   苏颂仿佛说到了兴致炽烈之处,一时也不避讳从前朝说到本朝,目光灼灼地盯着邵清与姚欢:“绍圣初年,多少人都说我是元祐党臣,其实老夫最恨党争,更恨党争引来的是非不分。当年王相公推行变法,老夫何曾不由分说地反对过他?恰恰相反,老夫对于吏治新法,还细细推究了一番,只望着能去粗取精。法令是死的,人是活的,世事是活的,邵郎,你从前居于京兆一带,可曾听说过邻镇河北西路,食盐并非朝廷专卖?”   “嗯?”   邵清心里一凛。老相公今日已经第二次提到北边的事……   “苏公,晚辈惭愧,来开封前只闭门苦读经义,并研习医方药理,对京兆的政令尚且不甚了然,更何况河北路的。”   苏颂盯了他一眼,继续道:“当年,包龙图上书仁宗皇帝,请奏取消河北路的官盐专卖。他确是个社稷之臣。想那河北路,与辽国比邻,宋辽熄战后,商路畅通,辽国的私盐运到汉地,多么容易。而朝廷的官盐,或因官商吏之间的利益纠葛,质次价高,百姓自然去买辽盐。若纵容,则辽人大量获利,若杀罚,则恐激起汉地百姓民变。故而,恰应如包龙图所言,取消官盐专卖,允许汉人也卖私盐。”   “包龙图?就是和先帝对辩时,将唾沫都喷到官家脸上的包公?”   姚欢好奇问道。   苏颂抿嘴:“姚娘子知道的还不少,正是这位包公。”   他的目光瞥到邵清,正见这年轻人亦露了欣赏之意。   苏颂心间一动。   他忽地发现,眼前这一对人儿,其实挺般配,亏他年纪大了未免爱管闲事,前些时日见了邵清,得知这后生尚未婚配,还想着为老赵家的一位宗室女做个媒。 第140章 谁告诉你程颐说过那样的话   斜阳夕照,古今谁免余情绕?   晚来愈发冰凉的秋风,好像勾起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掀着骡车的毡帘,送进一阵阵的寒意。   落日的金晖,却是暖而美的,又是机灵俏皮的,趁着风卷毡帘的当口,溜进车厢,映上车中大小人儿的面庞。   与来时各自怀着尴尬的心思不同,此时,姚欢与邵清,都为今日从苏颂这里得了些指教和启发,而欣然。   他们,一个是现代人,一个是辽人,论来,在这煌煌赫赫的都城开封,皆是不可言说的冒牌身份。   平日里,他两个,常于人群之中蓦地惘然,似乎再是表面上的顺风顺水,也还是孤独的。   然而苏颂,苏公,一位具有完全宋人血统的宰相和高士,如自家祖父般,在简朴却宁馨的宅院里接待了他们,讨论了有趣的议题,畅聊了广阔的见闻,当然,也分寸适度地发了些“遥想老臣我当年如何如何”的感慨。   这种相处,带来奇妙的美好感觉。   这比邵清划着竹筏子在大水中救人、焚柏叶煮汤药地防疫,或者比姚欢给灾后的开封百姓施粥,更具有强大的抚慰他二人精神世界的意义。   苏颂既不是一个钟鸣鼎食绕君忙的权臣,也不是一个但愿长醉不复醒的诗人。   他是贤者与智者。   接近一个王朝、一个时代的真正贤者与智者,才令人豁然开朗,也给人更深的自信。   骡车快到抚顺坊时,邵清探出身去,喊车夫停在路边树下。   “姚娘子,汝舟,我便在此处下车吧。车资我已付过,你们坐着回青江坊便是。童子们复课也就在这几日,吕刚会来报知。”   姚欢总觉得自己应寻三两句话表达什么,却忽地感到片刻前还清明的心腑,又好像蒙了层说不出是浓是淡的薄雾,抓不到清晰的主旨。   “先生,我,还要些胡豆。”   她只冒出了这么一句。   邵清朗然一笑:“娘子放心,你给番客们指了生财之道,他们高兴还来不及。豆子定能管够。只是若要一时就如片茶或香料般源源不断,也非易事。回头,我让叶柔来与你细说。”   邵清下了车,又走到骡车边,在姚欢坐着的这头,轻轻敲了敲木框。   姚欢拨开毡帘。   邵清温言道:“恭喜姚娘子。”   姚欢一愣,旋即明白他所指。   她咬了咬嘴唇,也不知怎地,鼓起勇气道:“先生平日为汝舟传道授业解惑,今日也为我解解惑吧。我听人说,洛学的程颐先生讲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孀妇不可再从人……”   这回轮到邵清吃惊,他不等姚欢说完,便打断道:“谁告诉你程子说过这样的话?”   啊?   姚欢纳闷,程颐没说过这句话?这难道不是后世批判程朱理学常提起的靶子吗?   却见邵清离开车窗,转身又上得车来,仍是坐在姚欢与汝舟对面,肃然道:“我虽尚是白衣,但自认对孟子与洛学都精研之,我从未听过大程子说过此话,小程子先生虽然健在,我相信他也不会说出这样荒唐之言。恰恰相反,姚娘子可知,程子有一表妹,夫君过身后,程子的父亲将这甥女接回家中,又郑重地为她寻了一门体面的亲事。程子还对父亲的义举大加赞赏,并认为表妹这般好的女子,理应再嫁。”   姚欢听得瞪大了眼睛。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知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从朱熹转述程颐的话中得来。但朱熹是南宋时候的人,得三十几年后才出生,这如何能与如今的邵先生打问。   不想,邵清却继续维持着一脸凝神细思之色,片刻后似乎悟到什么。   “我想起来了,程子的确说过失节不失节的话,但那不是指凡夫俗子,更不是单指女子。程先生所提的贞女义夫,与姻缘无关,乃是映射五代世风靡靡,君不君,臣不臣,文人士大夫毫无气骨。”   邵清如此一解释,姚欢恍然大悟。   有道理啊。   她虽诗词不及格,但依稀记得,大学时老师解读过,多少闺怨诗,其实说的并非妾有意而郎无情的薄幸事,真正要表达的,乃是不得志的文人渴望天子和权臣大大们“看我一眼呐”的意思。   唉,后世人以讹传讹,或者半桶水晃荡,或者因了某种意识形态的需要,抓住失节不失节的只言片语,整个儿地把程朱理学这唐宋变革之际夺目而精深的思想成果给否定了。   文明世界的巨大损失,莫过于此。   姚欢哑然,身侧始终滴溜溜转着眼珠子旁观的弟弟汝舟,此时却稚声开腔道:“先生,所以我阿姊可以嫁给曾四叔吗?”   这真是耿直他妈给耿直开门——耿直到家了。   事已至此,敞开天窗的亮话,被汝舟这样的娃娃脱口而出,两位成年人,反倒坦然了。   邵清的眼底,泛出浅淡却分明透着真诚宽慰的笑意。   他望着姚欢道:“姚娘子,在下看来,人心就如番商那青绿豆子,不到火候,不知真味。即使用了火力,法式不同,味也不同。娘子的心,当初在汴河畔是真的,如今若要与曾府公子结为眷属,也是真的。万事皆有缘法,缘分既来,为何要躲?至于旁人所言,哪怕那旁人是二程,甚至是孔孟,又何惧哉?”   “先生说得有理!”   姚汝舟喜道。   不过,汝舟心底又是困惑的。邵先生此前看上去,不是喜欢我阿姊吗?   怎地他倒不来搅乱此事?   平日在私塾,胖墩他们往俺碗里撒沙子,不就因为想吃我带的糯米猪肚莲子团子、我却不给吗?   邵清见这姐弟二人,皆是一脸复杂神色,一时之间又怜又叹。   自己的胸中何尝就真的云淡风轻了。   但他一气呵成说的那番话,确是发自肺腑。   君子成人之美,他邵清好歹也是个七尺男儿,怎能弃了磊落作派。   他遂拍拍汝舟的小肩膀,笑道:“汝舟,喜宴之日,务必来叫你先生我,去随个份子,喝一杯。”   邵清说完,第二次下车去。   他记住了姚欢看向他的感激的眼神。   还有汝舟这娃娃,头一次向他露出浑无敷衍或古怪的笑容。 第141章 丈母娘问女婿   曾纬好容易来一次饭铺,却未见到姚欢。   姨母沈馥之的眼里,带了因会心而遗憾的神色,说是苏迨引见了苏颂苏相公,在官家那里说了几句赞誉施粥的话,帮姚欢得了御笔题字,姚欢自是要登门道谢。   曾纬素知苏颂与苏轼父子交往甚厚,乍听之下倒未吃惊,再一细思,竟还升起不小的喜意。   官家赐了字,大喜事!一来,表明上回张氏给欢儿设套后,官家并未真的动怒,二来,可见此番施粥,欢儿确实挣到了最该挣的名声。   结识了苏颂苏公,这喜事也不小。父亲曾布早就说过,苏颂对官家来讲,是个集尊长、恩师、近臣、挚友为一身的人物,就算苏公已致仕,也切莫小看了这位老相公对官家的影响,更不可忽视他在京中官场的威望。   父亲曾布虽然当年因王安石而平步青云,但一场市易法风波,令父亲被变法派逐出门户。官家亲政后,父亲回京任职,却并未与章惇迫害保守派的步调一致。这样的宦场形象,倒有些像苏颂。听苏二郎点滴透露,苏颂对于曾枢相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作派,也确实比较欣赏。   如此说来,倘使欢儿真的以苏迨义妹的名头,也得了苏颂的照拂,自己若要迎欢儿入门,不正好央苏颂出面去与父亲说?   毕竟,外人不清楚,他曾府一门还不晓得吗?苏颂在元祐年间,就差点成了曾布的大舅子。   曾纬想到这里,登时觉得情路前景又顺畅了几分,一双俊目如燃灯般亮了起来。   沈馥之见他这般面容,掂量着时辰尚早,欢儿姐弟与那邵先生定是刚到苏宅,哪里一时便转回来了,自己不妨利用这机会,拉着曾纬多问几句。   “劳烦曾公子随我来。”   沈馥之引曾纬到饭铺一侧的篱笆处,看看周围尚算清净,遂正色道:“四郎是有学问又敞亮的人,前后还救过欢儿两次,我沈二呢,素来也不爱绕弯子。我既是将欢儿当了唯一的女儿来待,便要请四郎给俺一句话,你对欢儿……”   “姨母,我喜欢她,她心里也有我。”   曾纬打断沈馥之,坦率道。   “好,那你准备如何迎她入门?是做嫡妻,还是做妾?”   曾纬一愣。   这个问题,他当然不是浑浑噩噩的。   先头与母亲的掌院婢子晴荷,他就谈起过。   只是,曾纬觉得,欢儿都还没想到这一层呢,沈馥之怎地便一副要自己表态的模样。   他胸中未免漾起一丝怫然。   沈馥之那厢,其实也本就暗暗提醒自己,切莫关心而乱、现了咄咄之态。对方毕竟是曾布的儿子,自己怎好如乡野俗妇逼问未来姑爷一般。   她见曾纬眼底的热切瞬间逝去不少,忙轻叹一声道:“四郎可别见怪,我也知你二人正是有情初起时,你又尚在准备明年礼部的省试,或还未及盘划后头的事。我不过是,想着欢儿的身份,毕竟有些,有些绕,只不知四郎作何打算,枢相和魏夫人又会如何看待。”   曾纬闻得此言,更觉得仿佛平地来了一阵风,将自己此前已经淡了的委屈和胸闷,又如风卷尘叶般掀了起来。   “姨母说起我父亲和母亲,我倒正有一事要请姨母知悉。洪水初歇之际,我亲自找到汴河畔,问欢儿可否陪着姨母,去我曾府住几日,那也是我母亲亲口嘱我来请的。结果欢儿当即回绝了我,说是她不愿,又说她还要施粥……”   “还有此一节?”   沈馥之愕然。   “欢儿未与姨母说过?”   “哦,想是,想是她害羞。”   害羞?曾纬越发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姚欢又不是初尝春情的少女,她能与那青梅竹马的环庆路军士到了快要回乡完婚的地步,她害羞?她那日明明颇有主见地要自己控制事态节奏的模样。   但曾纬对沈馥之,当初就并非待以平辈,如今更添了一层尊她为姚欢娘家长辈的心思,故而仍谨慎地斟酌着自己说出口的语言。   “原本,避灾借住,是个任谁看都没什么异样的理由,欢儿又那般乖俏可人,还擅于厨事,若与我母亲相处一阵,在内宅一同烹馔弄茶,我母亲定会越发喜欢她,我届时也好求母亲去与父亲开口。姨母觉着,我的想法可对?”   “唔,对,对。”   沈馥之连声应着。   眼前的年轻贵公子,她虽还未一时三刻就全然用了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去看,但他对铺路一事,原来是上心的,分析起来丝丝入扣,做文章求前程亦不过如此了,沈馥之又怎会不高兴?   她讪讪一笑,向曾纬道:“四郎这般一说,我省得了,也放心了。”   曾纬扳回一城,气也稍稍顺了些,又开口道:“姨母问得直率,四郎我亦不想虚与委蛇。姨母方才说到欢儿做嫡室还是做侧室,我与姨母交待一句心里话——我自是不愿她在偏房。但曾府,毕竟不是我在做主。姨母可知,元祐年间,苏子容苏相公,还想引荐他族中的一位幼妹,做我父亲的侧室。”   “啊?”   沈馥之讷言片刻,道,“苏子容?是,苏颂苏公?”   “正是。当年父亲贬谪在外,母亲居于京中未一同随行。苏公当时正受高太皇太后的倚重,有心助我父亲回京却无果,想到父亲年过五旬远在南方,便有意让那位人品端淑、又年富力强的族妹,与我父亲结成连理、共度难关。父亲领了苏公的好意,但婉拒了。”   沈馥之多么玲珑剔透的老江湖,品咂曾纬的弦外之音,很明白,就是告诉自己,连宰相苏颂的族妹都可以做侧室,姚欢这样小户人家的女儿,若做不成他曾四房里的大娘子,实在,也算不上怎生委屈的际遇。   沈馥之默然。   她现在算是知道,为人父母,有多么劳心伤神了。多年前,她和蔡荧文从龃龉到争执再到一拍两散,都没夜里失眠过。然而这一阵,她可真的是辗转反侧。女子嫁人犹如再投胎,她沈二再怎样具备独自谋生的能力,也终究不可能完全超然于世地来看待儿女一辈的姻缘事。   凭良心讲,今日曾纬的每句话,都已答在了他曾府四公子的本分上。   “四郎,你待欢儿好,是顶要紧的。旁的,吾等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沈馥之幽幽道。 第142章 李师师回来了(上)   熙河路路帅刘仲武的长子刘锡,刚在院中练完一套棍法,家仆便奏报,曾府四公子到。   “请曾公子去水榭那边叙话。”   刘锡淡淡道,收了棍子,先往庭院深处走去。   如今这天气,刘府花园里的池塘,离结冰也不过就差一口气。   亭子四面无遮,冷风大咧咧地灌进来。   曾纬原本在前厅喝着热茶,现下被这亭子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很有些恼火。   这个刘锡,是边鄙之地待久了,所以喜欢挨冻?   “刘兄额上,汗岑岑如雨,这般迎着西北风……”   “无妨,生于行伍,皮糙肉厚,边关的日头也好,风雪也罢,都比京城不知酷烈几倍,我何曾怕过。这开封城,再是寒冬腊月,也如温柔乡一般。”   刘锡牯牛似的,裸露在外的健壮的臂膀冒着蒸蒸热气。   他金马大刀地往石墩子上一坐,笑眯眯指着池塘里的石山道:“四郎看,这假山飞瀑,气势如何?”   曾纬在驸马王诜的府上,就看过从南方运来的太湖石,知道此乃近年兴起的庭院造景风尚。京城王公贵胄、高官权臣府邸里,都爱搭太湖石。蹴鞠时听高俅那小子说,遂宁郡王赵佶常念叨,待出宫开府,定要在王府里好好地整一座,叫什么,艮山。   曾府无此景物,只是因为父亲素来厌恶奢靡。   却听刘锡又道:“不过,城中山水,又哪及得边关风光。隆冬的戈壁,瀚海阑干百丈冰,浩渺苍茫间,一轮红日腾跃而出,光耀大地,那才当得上气势二字。”   “刘兄所说的可是熙州城头所见?小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曾纬面上佯作憧憬,肚子里暗自冷笑,你口中那壮丽景象,莫说我这个假弟弟,便是你的那些亲弟弟们,也未曾见过吧?你阿爷如今领着熙河、泾原二路,官家还会轻易放你母亲、小娘、弟弟妹妹们出开封?   赏了这般华丽的大宅,不过是好比前汉时的“保宫”而已,用来安置将帅们出质的家眷。   刘锡屏退了周围的仆从,盯着曾纬道:“鸟鸣山更幽,水噪心愈静。四郎且说吧。”   曾纬直言问道:“刘兄,我父亲上回所托之事,进展如何?”   “家父已从泾原走马(北宋“走马”是朝廷派往边关的督察员)处得知,章惇,确实绕过曾相执掌的枢密院,以家信指挥边事。”   “家信?”   “对,泾原一路,文臣张询乃章惇的妹夫,他手下收的几员武将,又与环庆路帅、章惇之兄章捷交往甚密。只怕再这样下去,边关五路,名义上有两路是我父亲领着,实际上,都是他老章家开的字号。”   曾纬接道:“以家信指挥边事,呵呵,那我父亲所领的枢密院,岂不也成了章惇家开的?二府都姓了章,天下是不是也得跟着姓章?”   “嗳,四郎将话说得瘆人了,愚兄没听见,没听见。”   刘锡打着哈哈,瞥见曾纬眼里一晃而过的戾色,不由感叹,这曾四,乍一瞧,俊美风流,但斯文秀士外表下那不时冒出的几分狠辣劲儿,和他阿爷何其相似。   曾纬望着那飞珠溅玉似的小瀑布,沉吟一阵,又问刘锡:“我父亲还听说,有个叫童贯的内侍,在边军里也很有些名声?”   刘锡道:“名声谈不上,那张脸,在军中,算是有几个偏将给点面子。这童贯今年也四十了,此前是因为跟了他义父李宪,监军西北,众人看在李宪虽是个阉人、却颇懂兵法的份上,对童贯也指点指点。不过前几年李宪死了,童贯便没了依靠。”   “哦,”曾纬道,“怪不得,听闻他似投到了蔡京门下。”   刘锡摸了摸下巴,笑道:“那不就顺了?蔡京、蔡卞兄弟,和章惇一道,踢开枢密院,还有意笼络熟悉边务的内侍,偏偏扩大漕运、输运物资、以振边事之举,竟带来了汴河决堤。”   曾纬道:“汴河决堤不仅仅由引黄入汴所致,更因为,章惇手下的工部侍郎吴安持,要将黄河从北边拉回东边的故道。”   “哦?黄河改道,乃是上天之手左右,章惇为何要逆天而行?”   “刘兄果然在西北驻守国门既久,对朝堂上争了这多年的河议,知之甚少。章惇之流始终对辽国敌意甚炽,投了官家痛恨西夏人的心思,将辽国也拉进来一起编排,说是,倘若黄河不走回故道,大宋对辽国的天堑就没了,澶渊之盟的两国国书,恐怕要成为一张废纸。故而,自官家亲政以来,工部又在三省授意下,重提回河。”   刘锡虽被曾纬揶揄不懂京中官场的热议,却浑不在意。   因为,听了上面这番话,他作为一个年轻的但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的武将,也获得了可以嘲笑的对象。   “章相公好懂兵法啊。那为何,澶渊之盟之前,黄河明明是走故道的,我大宋却挡不住北辽南下呢?”   曾纬哈哈一笑:“有理,有理!”   对于各自父亲共同的政敌章惇的讥讽,使得这一文一武两个男子之间,那种微妙的彼此轻视,减弱了许多。   刘锡收了笑容,默然须臾,由衷道:“四郎,我阿爷在马背上过了大半辈子,狄青大将军的故事在前,他也从未想过要回京、位列朝班。他对章惇越看越不顺眼,不仅仅因为他往边关安插亲信,更因为,章惇在进筑拓边一事,太过激进。”   曾纬因来之前已得了父亲曾布的周详教令,明白刘锡何所指。   他点头道:“我父亲认为,宋军控制横山、与夏人画河为界即可。但章惇眼里,则只将横山视作,他撺掇着官家继续穷兵黩武,直至吞并整个西夏。”   刘锡咬牙道:“越是如我阿父这样随时准备马革裹尸的边帅,越是爱兵如子、明白熄战多重要。只有章惇这样且将枯骨换取大权独揽的权相,才不把边军和边民当人。劳烦四郎回府后转告枢相,入冬则无战,我此番回京探母,可比夏末时分多待一阵。阿爷嘱咐过我,要我但凭枢相吩咐。”   曾纬拱手致意。   这亭子忒冷了,他正要告辞,刘锡面色转了松弛,微微一笑道:“对了四郎,你那开饭铺的侄女,还在东水门吧?我带回来一个人,说是这几日就要去拜访她,再叩谢她此前的救命之恩。”   “是何人?”   “章惇原来养着的那个歌姬,李师师。” 第143章 李师师回来了(下)   姚欢今日,将汝舟送去已经复课的邵先生私塾后,雇了驾骡车,往东华门来。   她与姨母沈馥之说的,是往城北番商处打探一下海运番货的行情。   而实际上,她是想租新屋。   开一爿由自己完全独立经营的店。   卯时,做上朝官员们的早饭生意,孜然羊油肠子煎蛋炊饼,配美式清咖,各位大官人吃得热量够够的、精神足足地去上朝。   其他时辰,做轻食咖啡馆。   饮料自然主打各种咖啡香饮子,食品类则是去骨鸡爪菘菜色拉,鸡汁冷淘,糖霜茉莉花猪肉片,以及从姨母那里学来的经典主食——猪肉笋丁豆酱春饼,并且莫忘了给吃素的客官们准备上茴香蕈子咸馒头或者八宝甜馅儿馒头。再加上杏仁豆腐等甜品。   总而言之,回忆回忆星巴克、肯德基、永和豆浆、真功夫卖啥,东华门外的姚氏咖啡馆就卖啥。   市民社会嘛,对于快餐轻食的需求原理,古今都差不多。   不过,姚欢还没把这个想法与姨母沈馥之说。   一来,邵先生的阿拉伯朋友们,看起来并无大宗进口咖啡生豆的经验,她与他们约定开春后、天气暖和了试一次,核算下成本。   二来,苏颂他老人家,还没带着她研究出提高烘豆效率的机器。   再一个呢,她还想起早贪黑地做饭食行,再挣点启动资金。毕竟赈灾花光了她进宫挣的二三十贯,当初邵先生通过冯牙人从地屋行讨来的几十贯赔偿,有一半是留给姚汝舟的学费,做流动食摊车花了好几贯,她名下便只剩了三十贯。   八字还没一撇,这种创业想法,先不急着与至亲说去。   过了横街,姚欢就从骡车上下来。   她徐徐而行,路过那些或大或小的民居。   窗栅边爬着正准备经冬的藤蔓,来年想必又是生机盎然。有的屋前摆着吃食货物售卖;有的则屋门紧闭,偶尔打开的瞬间,网巾青衫的男子和淡彩褙子的妇人迈出门来,相傍着往街心去。   姚欢蓦地有些出神。   她盯着那扇又被关上的门。   她想起了四郎。   对了,倘使她搬出来住,明年,明年曾纬备考礼部院试时,他是不是也可以不住在国子学?   国子学的饭堂做的东西,哪有她做的好吃?   姚欢又去看那些敞着的窗户,她好像看见窗户里头,现出灯影摇曳的景象,红袖添香夜读书无疑了。然后……   然后。儒家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子弟修完精神世界,自然是要用身体犒劳一下家眷……   她想着想着,脸就在寒风里发了烫。   她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个现代人的灵魂,直接就这么大剌剌得脑补与喜欢的男子婚前同居的场景。   古人一定是不明白,良好的婚姻,往往是以男女先试着一起住一阵为基础的。   思及此,姚欢又有些惘然。   平心而论,到目前为止,为数不多的知情者里,姨父姨母这样的亲人,还有邵先生这样的好朋友,他们都对于她与曾纬的灼灼燃起的情缘,祝福多过惊诧,给予了她多么大的充满善意的支持。   可是往后呢?曾纬即使明年不能金榜题名,也是可以凭门荫入仕的。曾布这样的政客,会白白浪费一次与同僚联姻的机会?   譬如曾缇那般,能够做出的妥协就是,嫡氏来自政治联姻,而真爱做个侧室已是大造化。   偏偏,史料里并没有曾布这小儿子的记录,他的婚姻,到底是怎样的?   姚欢不由一阵烦乱,抬起在寒冬里冻得冰凉的双手,搓了搓自己的面颊。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往前走过一条街,终于看到“店宅务”衙门的牌子了。   正要去门口等候入衙申请的人群后排队,却听身后有个带着惊喜口吻的女声唤她。   “姚娘子!真的是你!”   ……   姚欢盯着坐在食案对面的李师师。   这位比自己略年长一两岁的美人,去熙州边关转了一圈,虽只三个月,却明显黑了。   但这层黝黑,是衬在亮莹莹的年轻紧致的肌肤上的,黑里还泛着健康的红晕,再与主人一对晶芒闪烁的灵气双眸彼此辉映,真正诠释了“神采奕奕”四个字。   她比在云山小院的时候更好看了。姚欢想。   女子跟了男子,变得更容光焕发了,就是最好的幸福宣言。   看来刘仲武那个大儿子,不算单纯的兵营粗汉,还挺知道怜香惜玉的。   对眼前这个李师师,姚欢此前与她一同经历了云山小院那场险境后,就疑心,这歌伎不是《宣和遗事》或者《水浒传》这些后来的话本里记载的“李师师”   试想,若没有姚欢扑上去死死抱住赵延,李师师就被赵延一刀搠死了,怎么还可能到了宣和年间,与宋徽宗赵佶来一段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持久绯闻呢?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历史上真有一个姚娘子,她真的救过李师师?更或者,在那个平行时空里,也有个穿越者姚欢?   彼时,姚欢还不及深想,刘锡就跳出来将李师师带回边关了,想来不大会有攀扯上赵佶的可能了,这令姚欢越发肯定,自己遇到的,一定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师师姑娘”   没想到,今日在店宅务门口竟又与她相逢。   李师师得知姚欢只是想进衙门咨询咨询公租屋的情形,又见已过了午初,便拉着她去寻体面的酒楼吃饭。   “本想着今日从店宅务出来,便往东水门去找娘子,不想这般巧。我方才呀,将里头的办事吏员都问了个遍,娘子还想打听什么,一边吃一边问我便是。”   李师师的语速不慢,嗓音也稍稍大了些,不似当初见面时那般带着压抑的腼腆。   姚欢能清晰地感到,李师师对待自己的亲热,与对待客人的冷怯,是两个极端。   都是出来挣生活的女子,就算没有救命之恩,也容易惺惺相惜吧。   李师师领着姚欢,拐了两条小街,就上了这座“风荷楼”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姚娘子,我最爱唱周美成的词,所以几年前看到这座风荷楼,就想着,有朝一日定要来尝尝他家的菜式。”   姚欢心道,菜好吃就行,词不词的,我也不懂。   周美成,是周邦彦吧?要是邵先生在就好了,你们定有共同语言。 第144章 刘将军是个好人   伙计恭恭敬敬地递上木牌子,李师师一瞧,俏脸上的笑容绽得更开。   “有趣,有趣,果然这酒楼的‘风荷’二字,来自周学士的词,姚娘子你看,这家的菜名,每一道,都是周学士的一句词。”   李师师语音柔婉,向姚欢道。   姚欢只能礼貌而尴尬地笑笑。   菜名,我主要认识“水晶鱼脯”、“荔枝腰子”、“鹌鹑羹”这种接地气的。   才女你做东,你点就好,我什么都吃。   李师师翻了翻牌子,指着一处,问那殷勤侍立一旁的伙计:“这‘嫩绿轻黄成染透’,是什么菜?”   “回娘子,这是将莴苣焯水,切成小粒儿,待鸡蛋蒸成软羹后,将莴苣撒上,淋一道小麻油,再蒸片刻,出笼时浇一杯大食来的红花汁,恰如斜阳晚照。嫩绿轻黄成染透的上一句,不是‘韶华已入东君手’嘛。”   李师师又翻过一页,问道:“这道‘应怜江上寒’又是什么菜?”   伙计道:“周学士的《菩萨蛮·梅雪》里,‘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说的是欲梅欲雪天气,那冷冽中,真合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暖锅。所以俺家这道菜,是辣茱萸鲤鱼锅汤饼。娘子点这个好,如今时节,鲤鱼正肥咧。”   李师师将木牌子递回,莞尔道:“好,就这一荤一素,加一碟蜜渍金桔拼梅子。你们定也有家酿的酒吧?”   伙计道:“那自是有的。俺家的酒,便是和樊楼的眉寿比,不分伯仲。”   “好,那就温一壶来。“   伙计见这美貌姑娘点了个硬菜,还要了好酒,乐不颠颠地下楼催菜去了。   李师师杏眼一弯,冲姚欢道:“店宅务的事,娘子要问什么?”   姚欢已与她没什么生分感,此际八卦心爆棚,抿嘴一笑,直言道:“师师娘子,能否先说说,你怎地回京城了?”   “姚娘子,你是不是以为,我去熙州给刘锡做侍妾了?”   姚欢点头。   “我也以为是。不想,他一路恪守君子之礼,到了熙州,也让我与婢女住在军府后院,命我教他军府里的官伎们唱词。秋风初起时,夏人就来犯塞,我还随他去了一次阵前。姚娘子……”   李师师眸中倏地仿佛点燃两团火焰,兴奋得前倾了身体,语速也快了些:“姚娘子,我在营地的箭塔上,给将士们唱了范文正公的《渔家傲》刘将军弹的琵琶。你能想得到吗?刘将军,他居然会弹琵琶!而且是那种虎虎生威的铁琵琶。”   范仲淹的《渔家傲》乃宋词里少有的边塞词。“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姚欢再是缺乏宋词修养,范仲淹这阙词还是晓得的,毕竟,当年读史时,姚欢对于文坛领袖欧阳修评价其为“穷塞主词”相当的诧异。在姚欢看来,欧阳修也是一位心态成熟的政治家兼文人,怎会如此评价范仲淹。   范公这首词难道不好吗?   这首词太好了!   写“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的人,有什么理由看不起写“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的人?   难道小令,就只能男男女女卿卿我我、宫斗宅斗、柳梢和月亮斗吗?就不能和唐诗中的边塞诗一样,展现出“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的壮阔苍凉吗?   姚欢不觉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没想到,自己对着男人的时候,也有不必唱欧阳修柳永词的一天?”   李师师闻言,眼神从回忆尊严感的兴奋,转为获得知音的欣喜。   “姚娘子懂我!确实,当日,我因心绪激荡,下到地面时,仍觉得身子在抖。范文正公这首词,豪迈而不倨傲,悲凉深处是更大的振作,犹如鼓舞将士们背水一战般,我竟能有幸为西军儿郎歌之,这条嗓子便是从此废了,亦值得。”   姚欢听她说得动情,自己胸中也如滔浪起伏,澎湃不已。   这位师师姑娘娇柔纤秀的外壳内,竟藏着如此慨然血勇。看来,她真的可能,就是后世记载中那个最终因不甘做亡国奴,而于开封城破之际、吞金自杀的李师师。   若如此,自己要不要在将来某个时候,想办法劝她早点去南方?历史既然让自己救了她一次,是不是还允许救第二次?   “姚娘子,你怎么了?”   李师师唤她。   姚欢回过神来,忙道:“师师姑娘,那一仗,你们必是赢了?”   “赢了!当然赢了。刘将军写露布(古时的捷报)时,也把我写上了,赏赐到熙州,我竟得了二十贯!刘将军对我说,我并非官伎,他也未曾将我报入熙州营伎,如今我有了军功,他可听任我回京。”   姚欢眨了眨眼睛,凝思少顷,盯着李师师道:“我猜,刘将军当初就没作了要你委身于他的想法。他佯作向章相公讨了你去,只是怕,怕你是除了我以外唯一看到赵延如何伏诛的外人,会遭章相公为难甚至软禁,所以立时就带你离京。待你再从熙河路得了赏赐回京,就与从前的庵酒店歌人不可同日而语了,章相公也不好再将你如何。”   李师师见姚欢心思如此明敏,也不觉得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坦率道:“姚娘子所见对着哩,大捷之后,刘将军便与我说了这话。唔,他还加了一句,说是在云山小院里,若不是姚娘子在场果决出手,只怕我确有性命之虞,他因而怀了愧意,自要勉力助我脱离困境。”   真是一对敞亮人儿!   姚欢不由感慨,旋即又带着温善的探寻之意,问李师师:“刘将军原来是这样有勇有谋又厚道的男子,你就对他没有旁的心思了?自古英雄美人缘分难得,你看韩世忠和梁红玉……”   李师师一愣:“韩世忠和梁红玉是谁?”   呃,姚欢自省,一激动又说漏嘴了,这俩人是南宋的,现在只怕韩世忠还只和姚汝舟差不多大呢。   “是瓦子戏本里的,就像刘将军和你。”   姚欢搪塞道。   李师师“哦”了一声,笑言:“戏本里编的,你也信?我与刘将军,只觉着对方都是可交之人,但若说互生爱慕,当真是没有的。”   姚欢心道,明白了,你们互相给对方发了一张君子卡,估计人生路上,也就是同袍之谊到话间,酒楼的伙计来上菜。   门被打开时,她们却听楼梯上传来一阵男子们的寒暄之声。 第145章 仗势欺人很有意思(上)   风荷楼的伙计,是个眼色举止都极有分寸的。他见李师师和姚欢这两位女客,虽瞧来不像闺中女子,穿的也并非大排场的锦衣,但到底年轻貌美,坐在那里很有些惹眼。   故而,不等外头男子们的喧哗声由远及近,伙计就回身将隔间的门带上了。   李师师感念他心细,娴雅地一笑,道:“贵店生意兴隆,这个时辰,二楼的隔间都满啦。”   伙计一边布菜,一边轻声道:“这几位官爷,昨天就来过,小的也不知他们是何来头。但,昨日闹过一场。”   “嗯?”   听他此言,不光李师师,姚欢的目光,也从桌上刚摆好的锅烧黄河鲤鱼上,投到了这伙计脸上。   伙计竖着耳朵,听到隔壁哄闹声响起,风荷楼的东家和掌柜似乎都上来了,与来客寒暄,他遂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带了市井抖落一丝秘辛的口吻道:“昨日,俺东家,都不让我们伺候,他和掌柜亲自服侍的,还提前请了隔壁巷子里的两位姑娘来唱曲,结果其中一位爷说她们唱得不好,要罚酒。那两位姑娘,岂是游妓般低三下四的?她俩可是京中有名有姓的文士们都给写过曲子词的,当下就要走,结果其中一位说话冲的,差点让那位爷掀桌子……好在东家给转圜了。”   李师师脸一沉,道:“那他们,今日怎地又来了?”   伙计道:“说是,俺家的酒好,还爱吃俺家的这道锅烧鲤鱼。”   李师师歌伎出身,最听不得同行受欺负之事,哪怕是陌生的姊妹,也不免物伤其类。   她眉头拧得更紧,顿时觉得,那道自己片刻前还颇想尝尝风味的“江上寒”大鲤鱼,也好像变得教人厌弃起来。   姚欢猜到她心思,忙对伙计道:“多谢哥儿,我来给阿姊斟酒即可,你忙你的去吧。”   待伙计道声“娘子们慢用”、转身离去,姚欢劝李师师道:“开封这般大,上有纨绔下有泼皮,如何避得了?莫非与他们同吸天地间这口气,我们便恼得不活了?喝酒,吃鱼,酒和鱼又没道德败坏,不趁热吃多可惜。”   姚欢说着,先抿了一口风荷楼的酒。   与后世的蒸馏酒不同,这个时代的酒还是发酵酒,无非因了酿造工艺的精细化,酒曲糖化能力更高些,同时,酒的度数也比汉唐略高。但入口,仍比较像后世的低度甜米酒,女子倒更易接受些。   甜醇微辣,口感不重,很适合配鱼。   姚欢尝了一筷子鲤鱼。北宋中后期的熟铁锅已相当不错,风荷楼这样的气派正店,更是置办得起几口好锅。他家的鱼,明显先用热油细细地煎过,鱼皮不腥气,皮下的油脂也煎出了香味,再与豆酱、胡葱、芋头一起炖透,确实鲜浓。   而鱼碗里头,手工擀出韧劲的面片,饱吸了稠厚的酱汁,犹如白米饭浸润了好咖喱,更是惹味。   姚欢一口酒,一口鱼,一口面,吃得心满意足。   李师师见她的模样,忆起在云山小院时,她也是这般好胃口,曾家叔叔来接时,她还在吃个不停。   李师师遂也莞尔道:“你说得有理,我做东请你吃顿好的,怎地倒先扫兴起来。“   她平日里,原也是爱庖厨的,看着盘中的鲤鱼道:“厨子好本事,鱼皮皱成这般,竟是不破?   姚欢抿出一根细细的鱼刺,搁了筷子,发了谈兴道:“师师娘子,煎鱼是有诀窍的。第一,鱼身要擦干;第二,锅子要用老姜片先趁热擦一遍;第三煎的时候,油温不能高,火要拧得小一些……“   李师师诧异:“火拧得小?怎么拧?“   呃……姚欢自哂,不知不觉中,说的乃是后世用煤气灶的经验。   她补救道:“火宁可小些,费把气力,将锅子提得高一些,火力就小,鱼皮不焦,翻身的时候便不容易破。“   “唔,有趣,待我赁好屋子,也买口好锅,试试。“   “师师娘子去宅店务,是向朝廷租房子住的?现下公屋的行情如何?“   “今日我问来,马行街附近的一间小屋,每月三百文,干净倒还干净,不过,我若要开乐坊,教授歌艺琴艺,只怕不行。“   姚欢问:“每月三百文,不贵啊,多租两间,地方不就大了?“   李师师道:“是不贵,街上给人写状子的讼师,一份状子还要一百文,算命的胡诌几句,还要二三十文呢。但公屋,本就是朝廷出租给在京贫苦者容身的,如我这样孤身女子带个侍婢的,也只可租一间。“   “哦,如此。”   姚欢明白了。她数月前从皇宫出来时,去打探的店宅务事宜,不如李师师今日说得准确。   去店宅务登记入住的房子,其实就好比北宋的廉租房,价格低、管理严格,自是不允许单人占好几间。   这么说,就算朝廷一直不限制临街的民居开窗开门做生意,自己要通过租赁廉价公屋的途径开个体面些的轻食咖啡馆也不好办,最多就是凿个窟窿面向大街做外卖了。   别说新琶客的规模,就是沙县小吃也做不了哇。   看来还是得多花些钱租私人的商铺。   要不,拉李师师合租个大一点的?姚欢记得,她看到过星巴克有些选址,亦是闹市体面的商铺,隔墙就是早教机构或者健身会所。既如此,她也可以和李师师商量商量,按面积比例承担房租。   况且,李师师创业,如果是要做外教坊那样的机构,和自己虽然不在同一条塞道上,确实可以客户资源共享的。   毕竟,有宋一代的文官俸禄颇高,四五品官的家里已经能养得起两三名歌姬了。若官人们上朝前常来喝咖啡,又知道隔壁就是个出高素质歌姬和琴人的地方,没准还能带动李师师学员们的就业形势。   姚欢想到这里,正准备敞开思路,与李师师交个底,隔壁却传来一阵美妙华丽的丝弦之音。   凝神细听,乃一段由筝弹奏的《流水》   原来,这段相隔两个五度按音加滑音的筝谱,宋时就已经用了。   李师师是弹琴出身,对筝与琵琶的曲谱也都不陌生,她亦听出来,向姚欢道:“这是筝谱的《流水》隔壁那起人,今日又请了乐师?” 第146章 仗势欺人很有意思(下)   《高山流水》本是一首琴曲。   春秋战国时的楚人伯牙,琴艺高超。一次,雨过天晴,他在汉江边鼓琴,心中想到高山耸峙,弹完,却听在旁静观的一位樵夫道:“巍巍兮若泰山。”   伯牙再鼓一段,那位樵夫又道:“洋洋兮若流水。”   这个樵夫叫钟子期,被伯牙视为自己的知音。后来,伯牙听说钟子期死了,哀叹世间再无懂自己琴曲的人,自己又何必再拨响琴弦,遂摔碎了自己的琴。   姚欢上辈子,业余学的是筝,听老师说过,琴曲的《高山流水》已失传。筝曲的《高山流水》则有好几个版本,浙派记谱与鲁派记谱便大相径庭,今日隔壁那位乐师弹的,是浙派记谱的《流水》一段。   此刻,听得隔壁筝声渐息,姚欢正欲问问李师师,她平时弹的琴曲,与筝曲版本的区别在何处,却见李师师柳眉微蹙,面色肃然。   “是她,是她,从前她弹流水这一段时,每隔一个按音,左手都会更重一些。我问她为何,她说筝弦的音,与琴音比,本就过于柔媚,她喜欢抚筝时能少些阴柔之气,大开大合,方能显出流水的浩浩汤汤、波澜涌动之意。”   这般喃喃道完,李师师起身,挪到墙角,贴着耳朵听。   再高端的酒楼,包间的“墙”也是薄薄木板,隔音效果并不好。   只是,筝曲停了后,李、姚二人只听那厢此起彼伏的各色男子语音,却听不见女子的应答声。   姚欢正疑惑时,筝声又响了起来,细细辨来,乃是一曲《梅花三弄》   姚欢看着李师师道:“这是梅花三弄?也是古琴曲来的?”   李师师点头:“我拜云山小院的姜太公习歌前,在一位内教坊出宫的乐师那里学琴。他的弟弟,则擅抚筝,收的女徒弟小我两岁,却先入师门,我唤小师姐。我觉得,今日隔壁抚筝的,定是小师姐。她虽习筝出身,却更爱琴,故而所练筝曲,往往都从琴曲而来。并且,她弹梅花三弄,最后有一个用力的劈音,很是古怪,旁的筝人,不会用此法。”   哦,原来遇到同门了。   但姚欢阅读着李师师的面部微表情,实在也辨不出她有什么惊喜之意。   也是,故人未必是好友,偶遇故人,也未必不亦乐乎。   虽然李师师到目前为止,看起来是个挺有胸襟的女子,但自己不清楚原委,还是不要凑上去说“要不要等她完事了,请过来叙叙旧”之类的话。   果然,李师师并未再说下去,又挪回了食案前,不知想起何桩往事,双眉倒似拧得更紧,沉吟着饮了口酒。   然而,她酒杯还没放稳,就听隔壁吵闹起来。   这一回,能听见女子声音了。   李师师面色一变,干脆起身,拉开隔间的门,探头去看。   姚欢也凑过去,站在李师师身后,竖起了耳朵。   隔壁的门,也是半开着,那里头的对话,瞬间清晰起来。   只听女子语音冷冽道:“各位官人,民妇既然弹了你们点的曲子,自认音正意足,就请官人们赐一份琴资。”   一个男子粗重的嗓音响起:“音正意足?你好大的口气啊!爷听起来,怎么还比不上爷军营里的小厮打刁斗带劲呢?”   姚欢在开封住了半年多,已能听出,这男子不是本地人。   紧接着,一个开封口音、嗓子细柔些的男子道:“你走吧,刘大爷不觉得好,我也不能赏你,刘大爷可是……”   却听那女子打断道:“西军功臣又怎样,打赢了夏人,就可以回到开封城,光天化日地欺负自家平民女子了吗?”   她话音刚落,“咣”地一声,似是那房里什么东西倒了,紧接着便是那女子带着怒意的“你们,你们”叱责。   李师师再无犹疑,迈了出去,姚欢忙跟上。   但见隔壁门口,一位年轻却样貌平平的女子扶着门框,身形颤抖,盯着自己的筝。   那筝显然是被人从架上推落的。所幸此世的筝架不高,筝上只是掉了两三个雁柱下来,筝身应未受损。   但,这也太过分了!   “小师姐!”   李师师上前去扶那女子。   那女子转头与李师师四目相对,显是认出了她,面上又怒又凄楚的神色,转为惊愕,继而化为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   姚欢举目往房中瞧去,但见统共三名男子。   一个面黑身壮,吊眼横肉,年纪不到三十,看起来就像武侠片里那种智商欠奉的少侠。   第二个四十左右,圆脸短髭,皮肤看着虽也像久经日晒,但不太有粗豪蠢笨的莽夫气质。   而第三个,则是只有十七八岁的儿郎,戴着交领幞头、身穿竹青襕袍,显然是文士打扮,只是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露出乖精如鼠的神色,又混了几丝油腻,教人乍见之下,很是不喜。   姚欢回忆,方才两方吵架的对话里,出现过“西军功臣”四个字。带李师师去熙州的刘锡,阿爷是熙河和泾原二路的路帅,算来也是西军的。而眼前这粗汉也是西军的?也姓刘?   她望向李师师。李师师扶稳了小师姐后,也毫无怯意地盯着那看上去面相最凶、离筝最近的武人,只是,很明显,她的目光表明,她并不认识这个人。   姚欢迟疑片刻,想去捡地上的几个雁柱,却见呼啦啦的,走廊尽头的包间里,涌出来六七个头戴儒巾、学子模样的人,越过周围出来看热闹的食客,径直往这边走来。   待近了,姚欢诧异地发现,好嘛,这里头,一半人,自己都熟。   太学学生陈皓,他弟弟陈东。   而隐在另一个风姿俊雅的十四五岁少年身后,身量纤细、一张白皙小鹅蛋脸的,不是李清照,又是谁。   陈皓兄弟和李清照,也认出了姚欢。   那兄弟二人倒是立即与姚欢打了招呼,而穿着男子袍衫、只有十一岁的李清照,脸上明显露出有些仓惶的赧色。   就像早恋少女遇到了父母的熟人。   姚欢还在纳闷李清照怎么会与陈皓兄弟在一起,那清俊少年郎已迈上前,先冲屋内三名成年男子抱拳作力,然后朗声道:“在下赵明诚,刚入太学,今日与同窗在此举行诗会,敢问诸位,为何欺负这位琴师?” 第147章 每个人行事都有心理根源   姚欢的穿越之旅,就像进了一个扩容十倍的迪士尼乐园,每个项目出来几个流量名人,还不用她排队看。   她耳朵里刚听到一个“赵明诚”屋里那中年短髭男子,就冲着门口这一票打抱不平的,虚虚作个揖,道:“哦,原来是赵舍人的公子,在下童贯,前几日在禁中,还看到你阿爷来着。”   童……贯……   将来那个怂恿赵佶实施宋金暗盟的昏招的童贯?   那个为北宋灭亡出了一把大力的“汴京六贼”之一的童枢密使?   姚欢俯身捡雁柱,偷偷觑向童贯。   果然,此人如史书记载,比那个猛拍刘婕妤马屁的郝随,更不像太监,仔细看去,连鬓角都是青色的胡茬,雄气勃勃啊。   童贯眼底,则说不出是傲慢还是阴鸷的冷意一闪而过,目光迅速扫一遍诸人,嘴角已松泛开来。   他一开口,嗓子倒露了几分细气,终究还是个阉人。   “这位是鄜延路路帅的得力干将,刘延庆刘将军。这位,是蔡尚书的公子。刘将军回京述职,童某奉官家之命,陪将军几日。”   姚欢了然,原来那武夫,是多年后随童贯前往南方平定方腊的西军将领刘延庆。而文质彬彬却有些獐头鼠目的,是蔡京的长子蔡攸。   童贯皮笑肉不笑地介绍完,眼睛倒是始终望着赵明诚,算是很给这个少年面子了。   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现下虽只是个舍人,但常伴圣驾左右,在京士圈也算有些门生。   童贯刚死了干爹,从西北边防回到宫中,不愿意得罪外朝的臣子。   连他们的子侄辈,也不愿惹。   这些半大不小、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啊,就像爆竹,最容易被点着。他们自诩读了几天圣贤书,将仁义礼智信挂在嘴边,脑子里没有半分人情练达的经验,却因了好文采、好口才和太学生的身份,容易捅出大新闻,上达天听。   偏偏今日,蔡京让他作陪的刘延庆,也是个没脑子的。   一个边鄙之地武将之家出身、靠卖力气攒到三分前程的武人,来京中能得如此招待,还不是因为章惇交待了蔡京,要好好笼络边帅?   这刘延庆倒好,看不清自己受抬举只是因为跟随的主公受朝臣青睐,莽夫军汉进了东京城,粗俗样儿也不晓收一收,真以为东京城的歌女琴师们,像他西北乡野旮旯的营妓一般,可以随意踩玩欺辱的?   童贯想到此,瞄了蔡京的儿子蔡攸一眼,见这纨绔公子也不出个声儿圆圆场子、反倒不太客气地盯着赵明诚。   哦,童贯了然,蔡攸不是个读书争气的,赵舍人这位公子倒听说文采斐然,不然也不会这个年纪就进得太学。   想来,十八岁的小蔡公子,对十五岁的小赵公子,很有些妒嫉。   童贯无法,只得撩了袍子离开案席,亲自俯身将筝翻了过来,搁到筝架上。   他回身看了姚欢一眼,觉得从屋里到屋外,一尊尊菩萨,都是掀台子砸场子的面色,只这一个荆钗布裙的小娘子,还知道捡琴码,不由对她和煦着嗓子道声“来,给我吧”   赵明诚却仍是一副判官模样,盯着童贯道:“童先生,此间酒楼,阿爷带我来过几次,这位乐师,我也面熟。她往日献艺,没有令客人不满的。还请童先生赐她一份琴资。”   他身旁的陈皓等学子亦开口附和。   那边,抱着胳膊的刘延庆,见这些开封城的读书人,只与童贯说话,拿自己当空气。   刘延庆再是个粗人,也品得出,对方打骨子里看不起他。   他昨日刁难歌女,是因歌女不肯喝酒。他今日刁难李师师的小师姐,一来是因为这女子不够美貌,二来则是因为,她已然这副资色平平的模样,弹完筝要钱的时候,竟还没个殷勤脸色。   怎么着,开封城的娘们儿,都被城里的男人当仙女供着不成?若没自己这样的军人在边关拼命,她们怕是早就教北蛮子们掳走了!   每个人都是自己头上这片天空下的井底之蛙。   每个人在旁人眼里的不智之举,也往往都有他的心里根源。   刘延庆目前的见识与思维水平,就这么点儿格局。   他的所作所为,在姚欢看来很莫名其妙(他一个堂堂鄜延路路帅的当红马仔,难道还舍不得赏百八十文的铜钱?可在刘延庆心里头,自己的举动,没有半分丢人的。   本来,童贯出面,将这不知好歹的乐师,以及过来看热闹小弱鸡儿文士少年轰走也就得了,然而他们那种文人对武人的明显鄙薄之意,令刘延庆的怒火腾地又冒了上来。   “这几位读过书的小公子,我刘延庆是个大老粗,确实不知,满开封城,竟找不出一个弹曲子能有点气力的乐师。更不晓得,原来到了这开封地界,读书人也都和强盗没甚么分别,说要你掏钱,你就得掏钱。”   “这位刘将军,”门边的小师姐打断他,怒目相向道,“今日的琴资,我徐好好可以不要,但这架筝,是我师傅传给我的,你将这筝拂到了地上,就是辱我师门,你须向这架筝赔礼!”   刘延庆一拍桌子:“你有本事,弹个两军对阵的曲子出来,给老子听听,老子就给你这破琴作揖行礼。”   赵明诚闻言也怒道:“弦歌本就为雅意而响,岂是你这军汉能懂的!”   杠上了,杠上了!   姚欢虽晓得刘延庆蛮横在先,但她同时也感慨,你们这些斯文音乐家和翩翩少年郎,与不在一个频道的人较甚么劲儿呢。   或许,古人,就是这么认一个“理”字。   扶着徐好好的李师师,其实心中,与姚欢想的,也差不多。   李师师从前在云山小院里,没少接待过章惇要笼络的边将军人,她随刘锡在熙州,更是见多了军营莽夫。   李师师比小师姐徐好好年长两三岁,阅历更是远远比这每日只在正店酒楼给文士们弹《高山流水》的女子多。李师师能够明白,心远地自偏,对付这些自己看不上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走完流程,不再纠缠。   她于是轻轻拉了拉徐好好的袖摆,也不敢多说,只柔声劝:“吾等告辞吧。”   徐好好却甩开她。   这女子不知怎么一琢磨,侧过头盯着李师师:“听说你也去了西北,师妹教教我,两军交战的曲子,该怎么弹。” 第148章 《临安遗恨》在北宋   姚欢本来,挺同情筝师徐好好的。   但此刻,听她这样怼李师师,诧异之后,姚欢不免替李师师抱不平。   或许你们同门师姐妹之间,以前有啥我不晓得的过节,但这种场面里,李师师来帮你转圜,她很够意思了吧?   她又不像赵明诚那样有个给皇帝当秘书的爹,可以不怕与童贯这般内侍交锋。   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刚刚从尘埃里冒出头透口气的女子,亦并非你今日表演的搭档,她本不必主动相认、又挺身而出的。   现下倒好,你不感念她也就罢了,言语间的意思,竟似乎将她说得与那刘延庆是一丘之貉般。   姚欢如今,已不是当初穿越来那般扮懵懂的心态了。   半年来在这番天空下游走积攒的奇遇经历,做过的事和结识的人,令姚欢的腰杆仿佛也挺直不少。   人一有自信,往往乐于发表见解。   继而,在某些场合,生发出救火的勇气。   姚欢眼见着李师师咬着嘴唇、忍着尴尬委屈的模样,一个念头冒了上来。   她又望向被童贯架好的筝。   方才喝下的米酒,现在后劲儿似乎上来了,手心热乎乎的。   那些熟悉的琴弦,也仿佛挑起她心头的某些冲动。   情绪一旦激荡,便如引线燃燃,点着了主人的决定。   姚欢开口道:“刘将军要听威风些的曲子?小妇是庆州人,那厢最是出金戈铁马的曲子,俺会弹几个。”   一时之间,诸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童贯是多么能察言观色的老江湖,方才几个回合,他已约略看出来,跟着李师师一同出来的姚欢,与太学的几个娃娃也相熟。   最关键的是,看这女子虽年纪还轻,头上包冠的样式却像个妇人,穿着亦不轻佻,自来一股能妥帖劝住人的老成气度。   童贯自然不愿刘延庆在市肆中真惹出什么纠纷,哄传出去,蔡京还不得怪他童贯给章相公惹麻烦了?   当下这情形,实则就缺一个不自高身份的角色,来搭个台阶,两边拉一拉,结束了得了。   何况这小娘子打圆场,用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首曲子。   童贯不由想起,从前跟着义父李宪在西军军营里头,那些彼此间有过节的莽夫们,酒喝着喝着,眼看就要闹将起来,往往,也是出来个好好郎君,帐下舞一回剑,吹一支笛曲,那一丛丛的怒火,便偃旗息鼓了。   于是,童贯最先打破针落可闻的寂静,将双掌一合,赞道:“这位娘子今日也是来风荷楼吃酒的?萍水一聚,便是缘分,童某洗耳恭听。”   因又即刻转向刘延庆,带着半哄半嗔的口气道:“刘将军,可莫小看了我开封城的娘子们,来,听曲,听曲。”   而李师师明白过来姚欢自告奋勇要弹筝时,却更为惴惴地去看徐好好。   姚欢从前是个业余学筝的,哪里知道,自古以来,她们专业的琴师,很多都不许别个碰自己的吃饭家伙。   不料,一听姚欢自报家门是庆州人,还会弹与众不同的筝曲,徐好好那紧绷的铁青面容,竟然略见松弛,并现了三分好奇来。   她自负清高,气头上来,莫说是童贯蔡攸刘延庆,便是当今官家,只怕也不买账。   但她又是个乐痴,有人从天而降要弹奏她本就向往的曲子,片刻前如鲠在喉的急怒,忽地被放在一旁了。   “抽弦促柱听秦筝,无限秦人幽怨声。庆州离秦州不远,我确实早就听师傅说,彼处的筝曲,不同凡响。娘子贵姓?”   徐好好仍是端着架子,淡淡出言,但听起来,语气善了三分。   姚欢向这位专业音乐家欠身福礼,恭敬道:“免贵姓姚。”   “唔,我的筝,且借给姚娘子一用,”徐好好点点头,又转向赵明诚等人道,“几位小官人今日为奴家仗义执言,奴家便借花献佛,以自己的筝、借这位姚娘子的手,请小官人们听一听庆州筝曲吧。   一时之间,童贯熨帖了刘延庆,徐好好这位事主又亲自安抚了帮自己出头的义气少年们,气氛明显缓和下来。   姚欢深吸一口气,拢着裙子,坐到筝前。   方才旁观风波之际,她也细细观察过,徐好好手指上,没有戴义甲。   弹筝要戴玳瑁壳做的义甲,是现代筝曲演奏的需要。   因为,现代的古筝,用的是钢丝裹尼龙的弦,甚至是纯钢丝,不套上厚而硬的玳瑁义甲,莫说业余演奏者,便是专业演奏家,也弹不得多久。再者,现代的筝曲,右手有许多极其复杂的指法,曲谱里往往都是需要左手来到雁柱右边来弹的二声部,这也要求演奏者的左右手,都要套上义甲。   而古时的筝则不同,弦是丝线,比较软,人自己的指甲就能有力地拨动。彼时的筝曲,除非泛音,左手也只需待在雁柱左侧按弦,没有大量的点奏,故而,琴师不必戴上义甲。   但姚欢要弹的所谓庆州筝曲,实则是她记忆中留存的现代筝曲《临安遗恨》   《临安遗恨》乃由演奏家林吉良,取材南宋以后的传统曲目《满江红》创作的阮曲。   因阮的力度稍逊,不足以表达岳飞的悲壮,著名作曲家何占豪先生又将它改成了古筝曲。   姚欢在上辈子的古筝老师,是《临安遗恨》的超级粉丝,更是一位因材施教的牛人。她将《临安遗恨》的专业古筝谱,改低了难度,又将原本钢琴伴奏里的一些小节,改成古筝的大撮指法,替换掉不少高难度的双手配合指法,使得业余弹奏者,也能完成一段时长八分钟左右的精简版弹奏。   姚欢庆幸,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因要经常拔出鸡爪趾骨,而留着一段指甲,此刻可以弹出《临安遗恨》开头那段气势恢宏的摇指。   她闭上眼睛,将两只手轻轻搁在丝弦上,既是感触丝弦的软度和弹性,也是定定神,在脑中迅速地复盘《临安遗恨》的大段曲谱。   紧接着,她突然扬起右手,一个石破天惊的大撮,左手跟上激烈的刮奏后,右手急雨般开始扫摇,一段快速激越、大显杀伐之气的乐曲,响彻风荷楼。   怒发冲冠凭栏处的昂扬,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奔驰,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斗志,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雄心……一支英勇阳刚之师所应有的气势与目标,泠泠丝弦上,都表现了出来。   姚欢弹了二三十个小节后,完全进入了状态。   弹琴的人,手指是有记忆的,真不枉她上辈子无论开心还是悲伤时,都会弹这曲《临安遗恨》现下自己这双剔过多少鸡爪的手,又灵活而充满力量地拨动起筝弦来。   一个现代人,不必做文抄公、靠提前背诵南宋人岳飞这首《满江红怒发冲冠》的词,来博取北宋人的青睐。   一个现代人可以展示的,就是她的现代同胞写出的音乐。   艺术巅峰的美好作品,古今相通。 第149章 赵佶的到访   史书上轻轻翻过的一页,是多少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姚欢用一个烟消云散的泛音,结束了《临安遗恨》   听者或蹙眉、或瞪眼、或张着嘴巴、或摸着下巴,皆是一副尚未从筝曲里回过神来的模样。   却听围住隔间的太学学子们身后,响起了一句“好,好,筝弦竟也能弹出这般杀伐果决、如临沙场的曲子”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与赵明诚差不多年纪的玉面少年,金冠紫袍,笑吟吟地迈步而来。   正是遂宁郡王赵佶。   童贯和蔡攸看清来人,忙起身躬腰。   “老奴给郡王请安。”   “臣,少府监裁造院蔡攸,给郡王请安。”   赵明诚阿爷是舍人,他也识得赵佶,此刻亦带着左右几位同窗,向赵佶作揖。只那小少女李清照,不觉往赵明诚身后又躲了躲。好在她本就身量未足,很不惹眼,又穿着一身男子直裰,湮没在人堆里,赵佶似乎并未认出她来。   童贯,则拽了拽有些懵懂的刘延庆,心里鄙夷地骂了句“西北土包子,欺负女人挺在行,见到王爷就傻了”口中旋即捏了殷勤提点的语气催促道:“官家的十一弟,今日本就要来看看你的遂宁郡王,还不行礼!”   刘延庆出身行伍,由来相处的军营子弟,都是牛犊子似的,忽然见到这么个比李师师和姚欢还收拾得精致的少年郎,不免嘀咕:“怪道路帅跟俺说过,开封城的男子都一股脂粉气,这堂堂的亲王,竟比童贯个阉人还像娘们儿哩。”   他步出岸席,向赵佶唱喏,那黑黢黢的面膛上,硬是挤出三分谄媚的笑容,瞧来如黑熊卖萌却龇着满口黄牙,真还不如方才那副粗鄙凶悍的模样顺眼些。   赵佶今日屈尊,来这个饭局,却是蔡攸出的力。   蔡京一早就看出自己这长子,读书是混不出什么名堂了,何必去国子学浪费光阴,故而给他谋了个裁造院的差事。   莫看裁造院听起来不是二府三司机构,实则又算肥差,又常能接近贵胄。平日里,内宫什么衣袍、亭帐、床榻卧具等,哪一样不过裁造院的手?   蔡京比弟弟蔡卞精明许多,懂得宦场上,莫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当今天子如此年轻就体魄见弱,储君问题,自然是顶层权力集团要放在心头考虑的大事。   蔡京比蔡卞还全力迎合章惇,但他知道章惇力挺赵煦的同母弟赵似后,反而偷偷地利用儿子蔡攸在裁造院任职的机会,去接近遂宁郡王赵佶。   赵佶今岁因少年人血气方刚,一时没控制住,令个小宫女有了身孕,被朱太妃抓住把柄去官家那里告了刁状,向太后护不过来,官家也只得让赵佶提前出宫开府。   不过,离了内廷,蔡攸结交赵佶倒更方便了些,很是送去了几件精美的缂丝袍子和帕子,恰是赵佶平素里大爱的花鸟题材。   正巧鄜延路边帅的马仔刘延庆来开封,蔡京便说服童贯,除了章惇交待的排场,也组个有赵佶出面的酒席,显得他童贯,很能请到别个请不到的人物。想来章惇也顾不到这一节。   不想,刘延庆这莽夫,闹了场风波,引来了赵明诚,万幸万幸,赵明诚的爹算得蔡京的人,想来这愣小子就算回去与他爹说起赵佶,他爹应也不会怎么声张。   童贯正要劝散太学学子,再掏几个大钱将徐好好等女子打发走,却听赵佶对着姚欢道:“咦,姚娘子,原来弹琴的是你?”   童贯一惊。   怎么,这半路冒出来的小娘子,遂宁郡王竟然认识?   姚欢暗忖,这种情形下,谁知道在场这几拨人之间,是不是貌合神离啊,多说多错。   她于是避开弹琴原委,憨厚地一笑:“郡王,怎地这阵子,不遣梁先生来照顾照顾俺铺子里的买卖了?”   此时的赵佶,不过一个喜欢吃喝玩乐的小王爷,心机远不如围绕他身边、可劲儿琢磨他的大小臣子们深沉。   西园宴饮那次,他就觉得姚欢挺有趣的,会烤肉会唱歌,做的鸡脚更是又洁净又美味,破了他堂堂王爷不吃禽鸟杂碎的戒。后来听说这女子进宫做菜遇到的福祸相倚的风波,赵佶更是与梁师成感慨道,这女子所历,比戏本还绕呢,所幸太平出了宫就好。同时,由于平日里,赵佶将教他作画的孟皇后当作长姐一般,故而也对接住了刘婕妤、以免孟皇后闯大祸的姚欢,存了份感激   赵佶毫无架子地、笑嘻嘻地与姚欢道:“对,对,忘了问你,大水过后,你家铺子安好?”   “已修妥了,朝廷又免了到正月前的商税,东水门一带的饭食行,都开啦。”   “善,大善。梁师成,你明日去姚娘子铺子里定些吃食,送到蹴鞠场子来。”   跟着赵佶一同来到风荷楼的梁师成,忙应承了,又冲姚欢眨眨眼笑了笑,算是也与这位故人打了招呼。   赵佶这逍遥王爷,最爱书画,其次是茶,再次是音律。他正想问问姚欢这首从没在开封听过的奇怪筝曲,是怎回事,目光一偏,却看到了李师师。   赵佶一愣。   愣又接着痴。   痴再变作了心旷神怡。   什么童贯和蔡攸的熟练寒暄、刘延庆的笨拙巴结,什么赵明诚的淡然行礼、姚欢的推销,以及关于筝曲为何能弹出一番金戈铁马的气势,凡此种种,忽然都好像变得远了。   十五岁的赵佶,看到李师师的瞬间,那尚未油腻地看待美人的少年心性里,只剩了如临梦境的迷醉。   这个人是谁?   她怎地,与我这些时日画的人儿,一模一样?   若论样貌,她其实并不如皇兄的刘婕妤,哦现在是刘贵妃了,唔,她并不如刘贵妃美。   可是她确实与我赵佶所见过的各样女子,都完全不同。   否则,我怎会将这样风姿的女子,画进我的画里?   赵佶一时之间陷入惘然。   而一旁的姚欢,也骤然意识到,自己眼前的这些人,他们在三十年后,会有比今日更一言难尽的关系。   赵佶将是由巅峰坠落深谷的天子,童贯和蔡攸将是权倾一时却终究身首异处的奸臣,李师师将是开封城人人皆知的“官家的红颜知己与情人”刘延庆将会带着西军来救汴京之围、却兵败被杀,陈东将带着太学生上书朝廷诛灭童贯等人、并请求主战派的李纲复职。   而赵明诚和李清照,将在兵祸中先后南下,不久便天人永隔。   但与史书记载的这些相比,姚欢更想知道,那时候,她会在哪里,身边的人是谁? 第150章 鲊   数日后的近午时分。   “姚娘子,师师,请进。”   在巷口迎到李师师和姚欢的徐好好,吱呀一声推开小院的门。   院里一股药味,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在地上捣鼓着什么东西,看到徐好好,起身道:“阿姊迎到客……”   她那个“客”字还没出口,就拿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盯住了李师师。   “师师娘子?”   徐好好似乎并未与她说起,要去迎接的客人是李师师。   李师师展颜抿嘴,柔声道:“是我,玥儿。”   这叫“玥儿”的小娘子,面色有一种不知如何应酬的尴尬,又带着探寻之意去瞧徐好好。   徐好好神色仍是淡淡的:“我之前在风荷楼遇到的师师,她听我说师傅病了,自是要来看看。”   说罢又介绍姚欢:“这位,是师师的朋友姚娘子,亦通音律,赐了首曲子,我今日一并请来记谱。”   她对着姚欢时,笑容倒是鲜明些。但姚欢心里头清楚,称呼“师师”与称呼“姚娘子”是亲疏判然的。   那日,姚欢的演奏,以及遂宁郡王赵佶的光临,终结一场无谓的风波后,这位徐好好似乎已不在乎刘延庆那军汉的赔礼。她接了童贯带着送神意味的琴资,又去赵明诚等学子的隔间里道过谢后,主动发出对李师师与姚欢的邀请。   无论是当时二人相见时的微妙冲突,还是今日进院子后玥儿的诧异表情,姚欢确定,李、徐这对师姐妹间,大抵是曾有过节的。   但表面冷淡的徐好好,其实表现出了修复关系的暗示,因为在发出邀请时,她冒出一句“师师好久未去我那里喝茶了”   实则比“姚娘子可否赐谱”这样恭敬客气的请求,更属于亲友型的表达。   而李师师,此刻也并无虚礼地向姚欢直言道:“姚娘子能否先在堂上略坐一歇,我随好好去内屋看师叔。”   姚欢忙点头:“使得,使得,我在院里晒晒太阳更好。”   见二人往厅堂后屋去,玥儿眼里的疑惑一点点化为惊喜,脚尖踟蹰,似想跟进去敲个究竟,却蓦地想起还有姚欢这个客人,遂抱歉地冲姚欢道:“怠慢娘子了,娘子坐。我去灶间点碗茶来。”   待玥儿端着茶碗出来,只见姚欢正蹲在地上研究。   “你家的鲊,这般琳琅满目,真是教我这做饭食行的,都大开眼界。”   姚欢仰起脸,崇拜地看着玥儿。   “啊?娘子既然能赐谱,不是乐师吗?”   姚欢讪讪:“我哪是乐师,不过在老家学过一阵筝,能弹囫囵的,也就会那么两三首,怎好与徐娘子比。我和姨母,是在东水门开饭铺的。”   玥儿笑道:“我也爱做吃食,旁人常说我不知珍惜造化,自己阿父一身音律本事,还带出徐阿姊这般高徒,我却习不得半分,只晓得做了这些鲊出去叫卖。”   姚欢心道,哦,原来这姑娘的父亲,就是里头卧于病榻的老先生,李师师的师叔、徐好好的师傅。   鲊,乃用粗盐、花椒、红曲等腌渍的鱼肉蔬菜。姚欢从前在《水浒传》里看到阎婆为了帮女儿留住宋江,准备的家宴里就有一道叫“肥鲊”   穿越到北宋后,姚欢终于亲眼见识了什么叫“肥鲊”乃是用猪五花切片后腌渍的肉片,比火腿的工艺自是粗糙许多,但比后世的咸肉、酱肉做法精细,而且放了红曲与高粱酒,有一股独特的玫瑰腐乳般的香味,难怪虽然是猪肉,却也算得待客大菜了。   然而今日,玥儿做的鲊,花样更多。   仿如养蚕用的那种大竹匾上,姚欢能辨别出的,至少就有猪肥膘、河鱼、芥菜、菘菜、蕈子、茭白、茄瓜等食材,显然都已经完成了鲊的流程,汁水盈盈,若不是另一处的草药味压着,那酒糟香定会更浓郁。   “这些鲊,怎地捞出来了?”   玥儿道:“我在清点份量,要给街上几家食肆送去,换钱给阿父买药。徐阿姊的琴资已经付了赁屋钱,怎好再让她出钱请郎中、抓药。她平日里辗转好几家正店,忒也辛劳。”   姚欢“哦”了一声。   她来这个时代已经做了半年多的劳动人民,深知在开封这样的繁华京城,生活成本有多高。这百万多人口里,绝大部分,一睁眼,就要去想,自己的房租费、伙食费、子女学费、医药费,乃至棺材费,怎么一文一文地挣出来。   和后世并无区别。   或者可以反过来讲,后世与此世,也并无区别。   同时,姚欢也意识到,那个冰块脸的徐好好,其实应该是个厚道人。听起来,她不仅与师傅父女相依为命,而且负担了家用的大项。   难怪,她受了刘延庆那般怠慢甚至羞辱,在对方动手之前,她仍是坚持要琴资。   她倘使清高到每次都一副“你们爱给不给“的样子,怎么挣到维生的钱呐。   姚欢不由又想到了从前做项目时遇到的那些以为难小姑娘为乐的甲方。   刘延庆是个古代没受过教育的边关武夫也就罢了,后世那些名校毕业、人模狗样、还在朋友圈秀妻秀娃、没事儿就歌唱祖国或者抄写唐诗宋词的精英男士,实际在职场上却爱欺负一切能欺负的人——到底本性该有多渣啊,才会如此,连良好的教育和优渥的生活,都不能让他们稍微像个体面人一些。   姚欢叹口气。   还是看看眼前这些鲊吧。   “玥儿,这是什么?鹌鹑?”   姚欢指着一堆鸟身似的鲊,问道。   “是黄雀。吾家买不起羊肉做鲊,都是用的便宜食料。这黄雀呀,漫山遍野都是,拿网子就能捕得许多,做成鲊,比鹌鹑肥美,竟有几分羊肉味哩。”   “有趣有趣,那这些,是蚌肉?”   玥儿点头:“嗯,还有蛤蜊、蛏子,都能做鲊,不贵,下酒又好。水族做鲊,个头不宜太大,不像晒鱼干,大鲤鱼也晒得。”   姚欢闻言,蓦地想起,那岂不是小龙虾做成鲊,北宋人民也会喜欢那个口味?   姨父将青江坊小院里的鱼池重又修好后,姚欢从邵清的胡人朋友那里领回了小龙虾。   成虾肚子上那些糯米粒似的受精卵,已经变成了不少幼虾。   找更好的地方养殖小龙虾,和找铺面卖新琶客一样,都是要尽快提上议事日程的。 第151章 老乐师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徐好好到底是专业乐师,她请姚欢再将那简化版的《临安遗恨》一段段弹了,只偶尔请姚欢停住,瞥一眼姚欢用的是哪根弦,或者询问一句用何指法,大部分时间,徐好好则仅凭耳朵听,就能飞快地落笔,以“上、尺、工、凡”等字,写下每个音对应的琴弦位置,以及指法力度等。   姚欢心道,这便是北宋时已经常用的工尺谱了。   人类文明在很早的时候,就出现了音乐,但如何将转瞬即逝的美妙乐音记录下来,也就是所谓的记谱方法,却曾困扰人类许久。   不算以阿拉伯数字为元素的简谱,各国音乐家公认的优秀而科学的记谱方式,其实只有两种。   一种是意大利文艺复兴以后才得以完善的五线谱,一种则是中国人在古代就已经使用的工尺谱及减字谱等。   与五线谱用线和符号的方式不同,中国的记谱方法用的是“字”包括部首偏旁等。   汉字的独特复杂而科学的结构,使得用“字”记录的曲谱,可以针对不同的乐器,表达弦的位置、音的高低、指法的特点、演奏的方式。   姚欢亲眼看到一位宋代的女乐师是如何记谱后,心中再次感慨,难怪中国人普遍比较聪明。   算盘,算筹,工尺谱,筷子……在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中国人都在使用这么开发大脑的工具与方法,怎么会脑残呢。   如此,两厢配合,刚刚交了申时,徐好好便记好了谱。   她起身,向姚欢深深作揖:“师傅有言,我们乐人,得赐一良谱,不啻于祖师爷赏饭吃。”   因又取出方才进屋去准备好的绢包:“这是两百文,请娘子笑纳。”   姚欢一愣,还有钱拿?   古人真是礼数周到。   可是,怎好拿她的钱,她过得那么艰辛。何况这谱子也不是我原创……   李师师却和声细气道:“姚娘子收下吧,这确是行里的规矩,习艺之人,规矩大过天,更不可失了该有的体面。”   姚欢只得一面道谢,一面接了钱。   这徐好好虽不及李师师貌美,脾气也大,但确实也是个骨子里的体面人。   原本,姚欢对与李师师合作的提议,还会顾虑自己是否会交浅言深。不料上回风荷楼与徐好好一别后,李师师主动向姚欢透露了意向,当真正中姚欢下怀。   姚欢今日,当然愿意帮李师师推波助澜一番。   她于是凝神正色道:“两位既然在琴艺、筝艺和歌艺上都有如此造诣,何不一同开设私塾,教授音律呢?”   “私塾?”   徐好好弯眉一挑,静静地看着姚欢,等她说下去。   姚欢继续道:“我家饭铺此前为宫里置办酒宴,是我去送的菜食。后来我又去御膳所当了几日差。听闻宫中内侍道,宫里不但会从市肆里叫酒席吃食,一些盛大的礼会,还会从瓦子里宣召艺人进宫说唱或奏乐,并不只依靠教坊。”   李师师会心,点头道:“确是如此,这样的人,被称作祇应人。”   徐好好轻轻冷笑一声,亦开口道:“国朝刚立之际,教坊本隶属宣徽院,由正副两名内侍宦官执领。元丰改制,教坊归于外朝省寺,外臣领之,教坊的首领,虽由天子家奴成了堂堂臣子,坊内伶人的腰杆也比往日挺直了些,但渐渐的,却是管事的多、干事的少,好好的排曲练曲无人张罗,教坊伶人的本事,自是越来越及不上市井瓦肆之人了。”   显然,她并不认为自己的水平,就逊于内教坊的人。甚至,还可能高得多。   姚欢则并不认为徐好好在吹牛。一则,那日赵明诚等小文士们的肯定,已印证了徐好好的水准,再则,这也是北宋市井文化蓬勃发展后的一个必然结果。   徐好好说的,不就是国营饭店及不上那些充分参与市场竞争的馆子吗?   没有公帑养着你,你就得打起全副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地,去自由市场里打拼、讨生活。   勾栏瓦子为什么出牛人?那是因为,全开封不知开了多少家场子。你说得不好,唱得难听,弹得货不对版,开封百姓就不会掏钱给你,你就得饿死。   勾栏瓦子的艺人们,初出茅庐之际,既没有朝廷一纸公文要求各坊的百姓都去打卡,也没有干爹干娘砸几个亿、请来一众德艺双馨的演员当配角,捧一个除了五官美艳外、演啥都不行的主角。   这些艺人,是全靠真本事,得一声喝彩、得一吊赏钱的。   姚欢于是接上徐好好的话:“既如此,无论宫中,还是市肆,以及京官们的家中,都是需要雨后春笋般的年轻伶人、乐人的,二位娘子为何不像那些教说书的、教杂剧的师傅们一样,开个私塾呢。也……不必在正店酒楼里,受闲气。”   徐好好不语,似在沉思,俄顷又看着李师师道:“你以为如何?”   李师师倒也坦诚:“小师姐,我此番回京,左右是不愿再过回权臣家伎的日子的。如今在大宋,你我这样的人,俱是良籍,为何就不能像那些教授文章经义的夫子们那般,也得个体面的先生二字呢?”   姚欢莞尔一笑,开始商业自吹:“我虽于音律上不过是半桶水的三脚猫功夫,但厨艺本事也是得过向太后和皇后嘉赏的,官家还为我的饮子题下御笔。我此前去东华门外看过铺子,有个临界的二层小楼,原本是做正店酒肆的,每月赁钱五贯。因是公屋的数十倍,我一人承担不起,才生了去寻公屋的念头,不想师师娘子说,朝廷的公屋,仅给容身之用。如此,二位娘子或可与我合赁一处,二楼给娘子们教琴教歌。一楼给我开铺子,卖饮子、卖吃食,如何?”   她话音刚落,便听身后响起一个有金玉之质的男子声音:“金明池畔一栋园林小院,每月赁钱须三十贯。东华门外那样的市口,每月五贯,确是不贵。”   姚欢回头。   待看清来人面目时,不由愕然一骇。   只见内屋走出来一位须发皆白、苍老瘦削的男子,但听他的声音,起码应比苏颂年轻二十多岁,也就在五十左右。   而令姚欢惊骇的原因是,这男子面上,沟沟壑壑,尽是疤痕。   “师傅怎地起身了?”   徐好好忙向男子道。   “听你们说得热闹,起来看看。姚娘子,老夫吓到你了?真是抱歉。”   他的嗓音,沉、润、稳,闻之令人神清心静。   姚欢得了这般嗓音的安抚,觉得该抱歉的是自己,不该对他的面容一惊一乍。   姚欢深深一福:“晚辈不知,怎么称呼先生?”   她抬起双眸,大大方方地看着这男子,试图以此来补救刚才的表现。   眼神甫一相接,姚欢的骇意转成了讶异。   他的目光,怎地有似曾相似之感。   男子双眸泛出慈意,向姚欢道:“老夫赵融,今日本也应出来见见姚娘子,替我这徒儿道一声谢。” 第152章 开封城的朋友圈真小   赵融由小女玥儿掺着,在椅子里坐了。   徐好好赶紧为师傅盖上一条虽打了补丁、看起来却还厚实的圈绒织毯。   姚欢是进宫见过刘贵妃、张尚仪等人的吃穿用度的,又在绫锦院退休女师傅李夫人那里领略过好织品。   此刻她站得离赵融不远,打眼瞧去,掂量着那块织毯,不像凡品。   只听赵融缓缓道:“姚娘子,你所说的,其实老夫年轻时也作那般想法,只是,世事无常……老夫如今这副皮囊,怎生广招门徒?好在,老夫和义兄,教出了师师与好好这两位争气的徒儿,她二人又得重逢,老夫也望她们,能开课授徒。”   许多经历岁月的生命,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往昔。   姚欢品咂这位赵先生的口气,他似曾命途坎坷。   不过,他温润宽厚的目光,与平静宁和的语言,很快就能让姚欢这样初次与他打交道的人,忽略他伤痕累累的面容。   他伤,他病,但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仍是入世的,积极的。   “师师,你师傅,我阿兄,已经不在了。那时候你被姜太公招罗去,他实是不愿。他讲过,你与好好,都有林下风致,这辈子,可以做更好的打算,陪酒卖笑,太折损你了。如今你一番因缘,得了自由身,若能做个教授琴艺的先生,你师傅在泉下,也能含笑。”   赵融又转向徐好好道:“这几年你与为师和玥儿相依为命,吃的苦受的委屈,你虽不多言,我怎会不知?再光鲜的正店酒楼,进去一掷千金的,也未必是体面人。客人薄待甚至欺辱你了,酒店的东家难道还会为你出头?偏你的性子,又这般刚严。你,还是去做女先生的好。”   赵融说到此处,停了下来,见徐好好显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而李师师更是喜盈眉梢。   李、徐二人,都是孤女,从小培养她们的师傅、师叔,便如父如母。   此刻,赵融便增了几分父辈出面的意味,向姚欢道:“方才,师师也约略说起你的渊源,你与她二人一样,是端方自守的好孩子。今日你竟主动提出老夫盘划过的事,甚好,甚好。姚娘子,你看,若两厢合着赁个铺面,你愿出几成呢?”   姚欢最喜欢这般不浪费彼此时间、直接谈出资比例的沟通方式。   “赵公,”姚欢开始算账,“晚辈想开设的铺子,希望雅致清宁些,故而并非寻常酒肆饭铺。不营酒水,便无酒税。开封洪灾后,朝廷在商税上,免了半年过税、一年住税。晚辈想占的,又是一楼,临着大街,流水客生意也揽得,晚辈自应多分摊些,每月便出三贯吧?若两位娘子塾学的学子也在我处定饭食,我再与两位娘子抽成,如何?”   赵融原以为,这小娘子再是个厚道人,毕竟出身商肆,到了银钱之事上,总还是要算得精些,开出的条件,最多也就承担两贯。   “孩子你倒爽气。”   赵融颔首。   他面上的微笑,不知为何,竟似连那些蚯蚓似的疤痕也遮不住,焕焕然映入观者的眼睛里,说不出的熨帖人心。   姚欢越发觉得,这笑容,在哪里见过。   但是,先说正事要紧。   赵融收了笑,沉吟片刻,问道:“姚娘子,你看中的铺子,可能住人?”   姚欢看了看眼下坐着说话的这间逼仄厅堂,估摸道:“东华门那一带的铺子,二层的不少。每层楼,有这宅子的厅堂,四五个这么大。楼上既要做课室,琴筝分授,总要隔开的。夜里倒是能住人。”   “那便好,”赵融遂向徐好好道,“吾家如今赁的这小小私宅,你每月亦须出三贯。不如将这钱省下来,出了新屋的赁资,你便住到新屋的二楼去吧。”   李师师一听,亦顺水推舟:“小师姐,我与你同住吧?”   徐好好一愣,旋即皱眉道:“那,师傅你与玥儿住去何处?”   “我与玥儿虽是开封的坊郭户,却名下无宅无院,自是可以去租赁店宅务放出来的公屋,每月也就几百文。”   “不成,姚娘子在一楼,听她说是连早肆亦要开的。我如何睡得好。”   赵融道:“你平素,不是卯初便起身练筝的?师师从前,也有早起的习惯,如今,可有变化?”   李师师摇手:“没有,没有。黎明虽不得练歌,练琴却是最好。”   赵融对着徐好好慈蔼地一笑,道:“你是怕为师住那狭小的公屋,受委屈?莫作此虑,我和玥儿,从前什么苦没吃过?朝廷的公屋,有专员修缮维护,倒还更省心些。师师与你同住,我便也放心了。”   徐好好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应了:“好,那我多收些徒弟,盼着一两年后,便能给师傅赁了大宅子好生住着,又能给玥儿攒足嫁妆。”   玥儿闻言,活泼泼的神情一抹,换了绯红的赧色,忽地想起什么,回嘴道:“阿姊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姻缘事吧。此前苏公来访,还说起要给阿姊做媒呢!”   小姑娘一说起别个的八卦,自是刹不住车。   玥儿又其实是个精灵的小妞,早已看出来,李师师已被徐好好重新接纳为自己人了,有些话题,亦无忌讳。   她于是笑吟吟地向李师师道:“师师娘子,我阿姊架子可大,宰相公公为她说的后生,她都看不上,不知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喽。”   李师师却似蓦地意识到什么,猜想徐好好仍是放不下从前那人,于是有些尴尬地敷衍:“哦,想是那后生,人物泛泛。”   玥儿不依不饶道:“岂会是泛泛之辈?宰相公公说了,那位公子虽是从京兆来的外乡人,但久居开封,年纪与阿姊相仿,相貌人品都上乘,已经过了省试,平日里教童子和给街坊瞧病,亦能谋度生活,并不窘迫。”   徐好好作恼道:“好,若苏公能为师傅托了宅店务的官儿,寻一处体面的公屋,我便去瞧瞧那后生,是如何的龙凤之姿。”   赵融一锤定音:“假公济私之事,你想也莫想,为师与苏公始终是君子之交。不过这次,他帮到了我心里头。你的姻缘,终究也是为师要周详考虑的。听起来,那姓邵的后生,确是不错。”   这几人言语往来,坐在一旁的姚欢,心中的疑惑已如发面似地胀大起来。   他们说的,莫不是,苏颂和邵清?   哎,我去。   还有这么巧的事儿?   这开封城,究竟是有多小啊! 第153章 姨母的支持   姚欢原想着手头还紧,独立门户之事没这么快,不曾料到天上掉下来两位合作者。   话说,私人的商铺,可不像公屋那样能佛系待之。   开封城遭了水灾后,朝廷大免商税,本就会越发吸引四方商贾。现下是临近年尾,眼看阵阵降雪就要埋了路,外乡商客进京暂缓,城中人的心思又都在过年上头,故而繁华街市还能寻到空出来的商铺。   但甫一开春,只怕商机随着万物复苏涌动起来,铺面就算能寻得,租金也要涨,便不是贯能拿得下来的。   兵贵神速,做买卖也是。   越是冷的日子,上朝的中低品级官员们,应该越是需要一个暖和的早饭铺子吧?   姚欢于是瞅个得空的晚间,先将遇到李师师和徐好好的事,与姨母说了。   沈馥之素来是远阔不拘的性子,听到那原本于秦楼楚馆里谋生的伎人,在边关得了功名,并且回来后还想闯一条别开生面的路子,竟是要自己来做女先生的,不由心中已先有了几分好感。   “这师师姑娘,是要学唐时蜀地的才女薛涛吧,凭着自己的本事挣一番家业。”   沈馥之啧啧道。   姚欢一听,还真是,薛涛脱了乐籍后,靠在成都浣花溪畔制笺售卖,后半生过得并不窘迫。如今这个时代比唐时对于商业和身份的限制又宽松不少,李师师怎地就不能凭着教授琴艺歌艺,而做到衣食无忧呢?   姚欢掂量着姨母的接受度不错,于是继续说了自己想去东华门与她们合租的计划。   沈馥之先是惊讶,继而迅速地追根溯源,恍然而悟道:“我送你进宫当差那日,你看到官老爷们提着灯笼吃早膳时,便开始盘算此事了?”   姚欢点头。   沈馥之陷入沉吟。   自己这甥女,不仅仅眼里晓得觑到商机,那心窍,更是不同寻常的有主见,哪里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看来此前曾四郎说的是真的,她便是属意于某位男子,也未必被这男子牵着走。   如此性情,也不知是好是坏。   哎,福兮祸兮,也得看遇到的男子有没有胸怀肚量来容你。我沈二就是这般性子,老天不也终究还是安排了蔡荧文这样的男子。   沈馥之想到此,开腔道:“欢儿,不瞒你说,自汴河畔捡回一命,姨母发现你变了不少,不知是否因为,鬼门关里走一遭回来的人,心气会刚硬许多。你的主意,远比过去大了。”   姚欢心头一震。   自己再怎地掩饰、揣摩,终究是旧瓶装新酒,与姚家姑娘乃形似神不似,沈馥之这般老江湖,不心生讶异才怪。   可是,哪个穿越者想做一具套着古人躯壳的傀儡?   总仍要将各种点子付诸实践,畅快地在这片天空下活上几十年,自是越来越顾不得谨小慎微的藏拙模样。   她正嘀咕间,沈馥之的语气却和缓下来:“主意大些,倒不是坏事,至少不会活得心里窝囊。姨母想来,你若搬得离东水门远些,也好。彼处四邻与你不甚熟悉,你今后自那里出阁去了曾府,岂非少些物议?此其一。其二,姨母的饭铺,终究是做力夫纤工和游走差役的买卖,你制出的鸡脚,能教明月楼和周遭街坊一直下定,已算给姨母的买卖增了不少光彩。但说出去,你仍是爿脚店人家的女儿。”   沈馥之起身,拨了拨灯芯子,又道:“曾府当初聘你去做孙媳妇,官媒娘子说合时,你好歹是个书吏的女儿。如今你摇身一变要去做儿媳了,出身却更低了……还不如说是与琴师合开私塾的娘子,体面许多。”   这柔声细语的条分缕析,每一句,都与做买卖的风险和收益无关,都只是在为姚欢能与四郎顺利做成眷属考虑。   姚欢从惴惴到感动,觉得沈馥之的话,如吹面不寒杨柳风。这位姨母,当真是将甥女当亲闺女。   不过,卖猪杂和鸡脚有什么丢人的?卖新琶客有什么丢人的?还非得往音律私塾上靠,才显得不那么下九流?   须知,后世多少豪贾,都是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顺丰的掌门人,最早是在亲戚手下做小工、为了运送货物样品而奔波于粤港码头间。湾仔码头的创始人,最早是推个小车做路边摊卖水饺的,还得被城管四处赶。那名列京城四少、某连锁餐饮的少东家,他妈妈最早也不过是做个小火锅店。   更关键的是,不管小贩能否成长为豪门,只要凭本事、凭良心、凭质量做买卖,怎地就低人一等了?   但姚欢也明白,有人的地方就有鄙视链,连千年后现代社会的人群,尚且不能摆脱阶层鸿沟的观念桎梏,又怎能要求宋朝人有什么平等思想呢。   沈馥之见甥女紧抿着嘴,唯听见自己说到曾家小子时,眼里头一丝儿微甜憧憬闪过。   她越发认真地,要将身为长辈所应当提点的意思,说得分明些。   “欢儿,你年纪轻轻便要去闯一番新天地,自是教姨母也佩服得紧。但,你也须想想,四郎那头,你二人接下来,怎么妥妥贴贴地走下去。他明年,中了进士,要做官,不中进士,二十出头的人了,曾枢相可不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定也是要给儿子谋一条门荫入仕的路。国朝上下,还不曾听过,哪个朱紫人家的女眷,是抛头露面、在市肆里做买卖的。”   姨母所言,实也说到了姚欢心里。   此事,姚欢也不是没有打算过。   情定之后,她思来想去,觉得史料中关于曾布后人的记载中,没有曾纬,很有可能只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可记之事。   有其父,未必有其子。   自初识以来,姚欢总觉得,曾纬是个赤子之心的青衫少年郎,纯净而多情,于风雅之好上虽颇为讲究,却未必醉心付力于宦场前程。   他唯一一次令她觉得稍有别扭的表现,是认为她施粥有利于挣名声。   但再细细思忖,姚欢又释然,他的出发点仍是为着他们的将来,与姨母的考虑本就是殊途同归。   他在她面前,从未津津乐道京城官场秘闻,没有那种时时刻刻将“我爹是曾布”写在脑门上的官二代的鄙俗不堪。   或许,曾布这个幼子的前程,也就是如苏颂的几个儿孙一样,不管是否进士及第,都是做个闲散大夫,悠游国家图书馆,著文修史?   若真是这般,自己就和什么诰命夫人身份无关了,开个咖啡馆,或者做个小龙虾供应商,大不了渐退幕后,莫像卓文君那样当垆卖酒过于惹眼,应该无甚非议吧。   宋朝的宰相还开高级酒店和度假村呢,闲官的老婆就不能有自己的产业了?   姚欢遂向沈馥之道:“姨母所言,欢儿都听进心里了,做买卖,自会渐渐从忙外的掌柜,转成管内的东家。”   沈馥之“唔”了一声,忽又道:“你若真搬去东华门,美团跟你去吧,这丫头是个能使上力的。”   “姨母莫虑,那徐娘子的师傅,有个女儿,和美团差不多年岁,亦是个机灵可喜的,难得还有一手制鲊的手艺,正可帮忙。”   沈馥之一听,姚欢连帮工都找好了,确是并非心血来潮、戏言几句的态度。   “那,你张罗你的新铺子去,汝舟便先留在我这里,邵先生私塾离此处近,他若跟你住去东华门,每日送学是个大麻烦。况且,他一个男娃娃,也不好在女人堆里长大。正好,你姨父要搬回来,我,嗯,我应了。” 第154章 我舍不得你吃苦   立冬这日,沈馥之的饭铺打烊一天。   姚欢平时常要天蒙蒙亮便起来做供应明月楼的鸡脚,最近又忙着去找地屋行牙人谈新铺面,今天难得休息,冬阳透过窗棂,焐热了她的面庞,都不影响她睡回笼觉。   迷迷糊糊间,她却听到院里似乎响起那熟悉的沉悦又温柔的男声。   她起初以为还在做梦,直到美团开门进来,轻轻推她,带着欢喜又打趣的口吻道:“欢姐儿,你还不起来?”   姚欢实在舍不得睁眼,只兴致怏怏道:“怎么了?”   “两桩喜事。第一桩,外头下雪啦。昨儿晌午刮的风,暖意不寻常,二娘就说,雪天在路上了,不想今日果然白茫茫一片。”   “哦。”   姚欢半梦半醒的,心道,到底是农业社会,准时下雪就是大喜事了。   她依然闭着眼睛:“第二桩呢?”   “姑爷来了。”   “姨父又不是第一次来。”   “欢姐儿,我说的姑爷是四郎,曾公子,他要带你去金明池看雪!”   姚欢眼睛顿时睁开了。   刚才不是做梦!   那寒暄之声,确实来自曾纬。   美团这小丫头,就直接姑爷姑爷的叫上了?   美团回身去衣箱里翻拣冬衣,一面小黄鹂儿似的,继续一口一个“姑爷”地滔滔不绝:“曾姑爷说,车驾他都备好了,还请二娘同往,二娘说她这几日缝了条新褥子,正要趁今日不做买卖,给蔡姑爷送去。曾姑爷就说,回头让池边的农人炖了野兔,教欢姐儿带一钵回来给姨父姨母尝尝。”   姚欢嗔道:“莫瞎喊,姨父自然是姑爷,曾……四郎,还是曾公子,你再这般促狭,我今日不带你去。”   美团一脸坏笑:“欢姐儿想多了,今日俺要跟的,怎会是你?二娘方才,给曾姑爷点完茶,就偷偷吩咐过了,让俺今日随她去太学,蔡河那边的雪景,也能将就看看。欢姐儿快起来,美团给你梳个好发式!”   ……   “想我么?”   马车刚出青江坊,曾纬就直奔主题。   “嗯。”   “你这一个嗯字,是何意?是人憔悴、辗转难寐?还是日斜惊起相思梦?”   曾纬拿一双柔情都要溢出来的明澈凤目,盯住姚欢,期待看她被自己追问得无所适从的窘迫模样,那最是教他甘之如饴。   不想姚欢今日并未躲闪,抬起眼睛,接住他的目光,轻幽幽道:“想你就是,**脚的时候会想你,结果多放了一把盐。在姨母的铺子里帮忙时也会想你,结果算错了帐。”   曾纬一愣。   继而噗地笑了。   对不上柳永和欧阳修的相思词又如何,她与那些官家金闺的不同之处,恰在于质朴可爱。   况且,仔细一忖,她这说法,倒比词家浅斟低唱捏出的句子,更能道出那份心神不宁。   曾纬敛了笑容,又道:“欢儿,这些时日,我再忙于苦读,也会盘划我俩的事,有时心躁起来,甚至就想着,先与母亲说了罢,母亲向来顺着我,她又聪慧,定能想到妥帖的法子去与父亲提此事。不快些将你迎进府来,我当真,无心准备明年的省试。”   姚欢见曾纬蹙着眉头的真挚表情,一阵心意荡漾。这男子如今二十三四的年岁,在这个时代的心理年龄,与穿越者姚欢在后世的心理年龄,恰能吻合。   正因为曾纬已不是青葱儿郎,故而他大胆表白后、是明确要带着女子往眷属之路上走的,而非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作派。   姚欢心道,他连着救过我两次,也全然不会掩饰自己的热切和谋划,我又怎好将自己的打算瞒着他。   遂认真与情郎道:“姨母自从知晓了我们的心意,何曾拦着我与你相见?你莫太急,省试若有了眉目,趁着你们男儿金榜题名的喜讯,会不会枢相与夫人那边,更好说一些?另外,我也有桩事要与你说。”   伴着马车轱辘压过雪地的吱嘎吱嘎声,曾纬将姚欢要与李师师等人合租闹市铺面、各自经营买卖的事听了,先头心湖里波涛汹涌的春情,稍稍消退了些。   “欢儿,你可是缺钱?是供汝舟的学资?那邵先生的私塾,又涨学资了?”   “啊?不不,我和汝舟,钱都够用。”   姚欢没想到曾纬第一反应是这个,忙摇头否定。   “那你为何,想着要将买卖往大了做?就算依你所说,我俩的六礼,明年再作打算,你也不会在饭食行做多久,何必累着自己?不瞒你说,我虽知姨母打心底疼你,但一想到你如今还在市肆吃苦,实在觉得不是滋味。”   曾纬说到此处,一把拽过姚欢的手,又将脸凑近她,压低了声音道:“不过,你要搬出青江坊,我倒颇为赞许。我在府里的月钱,有五贯,国子学每月还发一贯,要不,我给你寻一处雅致清净的屋舍,你先住出来?我来与你相会,避讳也少得许多。”   曾纬身上的熏香依然清芬夺神,比他含醉般的目光和撩动心魄的嗓音,更教人沉醉其间。   姚欢一时觉得脸要烧起来。她虽曾怀着现代人的开明想法,也憧憬过先与曾纬住在一处,但此时此刻,眼前的男子,就这么声如魔音地说了出来,她仍是心间阵阵悸动。   再者,曾纬这般自然地就提到了“六礼”那么他的意思,是要以娶妻之礼来聘她?   虽然此前被继母和媒婆合伙卖给曾缇的儿子曾恪,也是说做嫡妻,但曾纬与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曾恪怎能相提并论?曾布对于这个儿子的婚姻,必是有大期盼的。曾纬再是心府纯明,也不会不知。   曾纬见心爱的女子到底显了又羞赧又感动的颜色,知她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言语中的蜜意越发浓稠:“你方才既说起弹筝的雅好,我便去寻这开封城里最好的吴丝蜀桐,斫制一把好筝,你平日可以请师师姑娘来切磋。若还觉得闷,我可以教你制香。或者,我让晴荷来陪你点茶、插花。春初种菊助盘蔬,秋晚开花插酒壶,你做的小菜旁,摆这么一处插花,我瞧着,定能多吃几钵饭蔬。”   曾纬说得兴致炽烈,眼中犹如星子闪耀,好像二人此刻已不是在颠簸的马车上,而是已经开始红袖添香、耳鬓厮磨的小日子般。 第155章 池畔诉情(上)   姚欢听着听着,原来四郎的意思,重点不在于支持她独住,而在于指望她闭门不出,便是要做什么,也择了那些适合闺中妇人打发时光的项目就好。   抚筝,点茶,插花,这些爱好本身,都是很好很美的,姚欢也喜欢。但若叫她一个现代来的年轻穿越者,整日就在半亩方宅里捣饬这些,然后等着夫君回来,那她非疯了不可。   她喜欢商业社会,喜欢市井生活,上辈子在现代城市是这样,这辈子在古代都城也是这样。   她去了一趟天子的禁宫内苑,看着往来宫人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那么小的天地中,不禁越发感慨,自己可算是知道为啥深宫女子多么容易心理变态了。   若将她们放到大街上去,接触接触普罗大众,琢磨琢磨社情民意,哪怕只是去御街上摆几天地摊,或许起码有一半人看起来能正常些。   你看,童贯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嘛。一个太监,因为去边关西军搞了一番事业,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阴鸷冷怪的感觉了。   是,他是青史上铁板钉钉的奸臣。但他的问题,乃在于另一个层面,是权力的极度膨胀以及对于军事的过于自信,令他处理中原王朝与北方两大邻国的关系时,掺入自己的利欲熏心,而撺掇着宠信自己的天子赵佶走入歧途。   但童贯,并不是一个深宫迂讷的懵懂阉人。   深宅毁人,与深宫毁人的效果,是殊途同归的。   囿于深宅,不与外界接触,头脑与见识怎能寻求到基本的进步节奏?   年华老去,智齿未增——此种命运,想想都黯然。   而姚欢,自忖无论哪朝哪代,都不想做一个每天“只”会在朋友圈里晒庭院面积的妇人。   这种抗拒感,虽然在当下的时代或许会引来不解与疑惑。   可没准慢慢摸索,仍能找到平衡的办法呢?   毕竟,两宋是一个女性地位高于汉唐与明清的朝代,就连门徒泱泱的男性学者们,比如朱熹和叶适,都能说出“女子亦当有教”、“妇人之可贤,有以文慧,有以艺能”的话。   姚欢本想打断曾纬,安抚他说,自己如今的日子挺好,一点也不苦,看看人家秦国的巴清和汉朝的卓文君……但这句话不及到嘴边,便被她自己摁灭了。   用典故、作比附这回事,一定要过脑子。巴清和卓文君,一个是秦时著名女富豪企业家,一个是当垆卖酒浑不介意的商妇,但想到她们背后的故事,实在是不适合拿来比附自己与曾纬……   她回忆了一番前世与男子相处的得与失,决定对于眼前这段感情,要遵循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慢火炖之,徐徐煨之,一点一滴地,和意中人磨合自己的想法。   姚欢于是耐心地待曾纬说完,喟道:“我的念头,你的想法,一时三刻哪里就圆融得了。都待过了年节,再说吧。”   曾纬沉吟一回,应了。   他也觉得,这“再说”二字,颇有道理。难得相会,自是先享用郎情妾意“再说”   他眼眸深深地望着她,将她的手贴到自己的颈项边。   这女子的手哪,整日要干那么多活计,似乎又粗糙了些,而且总是冷冰冰的。自己焐了这好一阵,还是焐不热。   可是她今日与自己说来道去的语气,是热的,暖的,没了疏离与局促,已然将自己当作要托付、可商量的人一般。并且,她就那么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浑无躲避,那目光时而透着活泼俏皮,时而透着严肃思虑,时而又带了一丝赧色嗔意,真是生动迷人极了。   于是,曾纬的胸中,一股舒朗的清甜之意,又浓上三分。 ……   金明池,位于开封城的顺天门外,最早开凿于五代的后周时。后周世宗柴荣为了征伐水乡泽国的南唐,效仿当年汉武帝在长安开凿昆明池一样,引来金水河河水,修出一个大湖,训练水军。   及至赵宋王朝建立,宋太宗时,帝国的边患在北不在南,军事对抗靠马战、不靠水战。   金明池的所谓水战操练,遂更多地带上了表演性质,由禁军中的神卫、虎翼两支水军承担。   每逢春和景明之际,天子便带上文武百官,来到池心的楼台殿宇中,观看水战演练。   船舫穿梭,戈甲耀目,碧浪翻涌,喊声雷动,很能哄皇帝开心和提升百姓的国防自豪感。   金明池方圆九里三十步,由宫墙一般的苑墙围住,每年三至四月向开封百姓开放游玩。   今岁因重阳节发了洪水,灾后的开封现了萧条苍凉之相,朝廷于是破天荒地在深秋时便打开了金明池的苑禁。   这么大的一片皇家园林,水光亭影,四季皆美,最是个令到文人骚客趋之若鹜的好地方。而一旦仕宦们纷至沓来,歌伎令人、杂耍把式、骡马车轿、酒饭商家也都跟了过来。一时之间,池畔堤旁的热闹劲儿,竟不比阳春三月逊去几分。   开封城本就不算太大,东水门到顺天门,沿着崇明门内大街一路行来,实际也就七八里路。   午初时分,透过车帘,姚欢已能看到新雪覆盖、绵延不绝的金明池苑墙。   但车子并未从游人聚集之处进园,而是继续从西边绕到北边,在一处寂寂无人的月洞门外停下。   曾纬先跳下车,踩在雪地上,回身之际,却趁趋步而出的姚欢尚未反应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抱下马车。   这半拉半拽的姿势,一个有备而来,一个猝不及防,后者自是哎呀一声,跌进前者的怀里。   “四郎!”   姚欢压着嗓子嗔他。   “怎么了?又不是没用过这般武艺。能将你从水里抱上马,就不能将你从马车上抱下地?”   曾纬的鼻子,几乎要碰到姚欢柔软的鬓发。他知道自己呼出的热气,必然比身上的熏香,更能被她感知到。   但他偏要再将燃情的炽焰点得更旺些。   “欢儿,你今日真好看!方才在青江坊,你从房里出来,我就想这般,这般亲近你。”   天爷!   朗朗乾坤的,曾四郎堂堂斯文才俊,怎地如老房子失火般!   姚欢再次往外挣,一面低声央他“松手”一面看马车夫。   马车夫,倒是“自己人”高俅。   可再是自己人,也不能当他是空气吧……   不想高俅,还真是实力演绎了空气派传人。   他抱着马鞭,一脸“我啥都没看见”的淡定表情,快步跑向那月洞门,似与门吏作揖寒暄,说着什么。   姚欢在曾纬怀中,亦向门洞望去,能透过院墙,看到一座典雅的楼台,并无雕梁画栋的奢美,倒像书阁似的。   她不免疑惑:“这是什么地方?”   曾纬将她放开了些,仍是想逗她:“莫怕,不是洞房。”   见她眉心一蹙,怕是真要不悦自己言语无状了,曾纬才敛了打趣的神色,柔声道:“是翰林院的画师来作画的地方,观景实是比园中更佳。高俅说,郡王与翰林画师们,春天时来过两次,赞不绝口,他便与我道,此处赏雪,定也甚好。” 第156章 池畔诉情(下)   高俅回转过来,向曾、姚二人道:“四郎和娘子随我来吧,那门吏已上楼给二位烧热茶去了。这楼是禁军水戏或赛龙舟时,让画师们画了场景献给官家的,此季并无人来。”   高俅在赵佶出宫开府后,已由驸马王诜送给赵佶当贴身的侍从,言谈举止越发于彬彬有礼中透着精干,他虽与曾姚二人熟稔,一旦知晓了他二人已然情定,反倒在面对他们时,显得端静很多,浑无掺和进来开几句玩笑的意思。   他引着二人进了院子。   “四郎,俺去让农人将兔子炖上,回头你们沿河堤,缓着步子走,也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到那饭铺咯。”   曾纬笑着冲他挥挥手。   这高鹞子,人确实不错。   从前在驸马府时,因王诜有意结好曾布,高俅对曾纬自也伺候得妥妥贴贴。如今他去了遂宁郡王府,据说和梁师成一样,已是赵佶跟前的红人,但与曾纬之间,依然保持着一种密切的关系。   大洪水后,曾纬抑制不住欣喜,告诉高俅自己终于赢得佳人芳心时,这当初就给曾纬的月夜表白出过力的小兄弟,一改素来的嬉皮笑脸,只认真向曾纬道:“姚娘子和她姨母对苏家有恩,姚娘子得了四郎这般的好归宿,高某实在为她欢喜。”   继而又不忘加一句“四郎,眼光亦佳”   此刻,高俅知趣地“消失”那子的门吏也袖着手去底楼的小间里烤火,这片小天地,就只剩了一对儿浓情蜜意的鸳鸯。   曾纬携着姚欢,上到书阁二楼,开轩远眺,果然能将位于南面的整个金明池,尽收眼底。   山远始为容。   湖景亦然。   初雪过后,日头并未急吼吼地冒出来,天空一片清寂淡远,金明池的湖水则透着静谧的幽蓝色。   湖畔原本重楼玉宇的几座大殿,与湖心的三孔虹桥,以及北岸的奥屋(停放龙舟处)一样,大部分繁复的线条,都被雪盖住了。   隐约露出的黛色,与雪的白、天的青、水的蓝,彼此呼应,组成了一帧不为说理载道、只为悦目舒心的画作。   姚欢感到曾纬又向自己靠过来。   但这一回,他的急促呼吸,并非来自情动的炙热,而是来自一种奇妙的感慨。   “欢儿,雪中的金明池,果然与我想的一样。而今日的情形,也与我想的一样。”   曾纬的目光,盯着远处湖中,骆驼背一般的虹桥尽头。那是一座巍峨的三层大殿,便是露台一侧亦能容下百余人的规模。   “你看见那阑干合围的露台了吗?今岁阳春三月,这金明池不但有禁军演练水战,官家还下令宣徽院专门排练了水傀儡戏。”   “水傀儡戏是什么?”   “便是,在湖面上搭了花棚台子,艺人穿梭其间,舞傀儡。”   “哦……”   姚欢明白了,就和张艺谋在各种风景名胜的“印象”系列差不多。   只听曾纬又道:“那日,不少朝臣的家眷亦能来观看,我当时也身处其间,却觉得那些虚情假意的彼此恭维、奉承,实在令人生厌。我忽地远望到北边,这处素净的小楼阁,当时便想,若能与心爱之人在这么一处清宁的地方,赏景诉情,该多好。”   他侧过头,双晏小山、柳七、欧阳永叔公的词,却觉得,他们所写,没有哪一句,能真正道出我对你的钟情缘由。”   姚欢垂下双目,将面颊贴向曾纬的臂膀,轻声道:“男女情起,又不是作文章写策论,说不清道不明的,才是寻常。心里有这人,便是有了,何必刨根问底,去探求,人是如何钻进来的。”   曾纬噙了嘴角一笑。   他恰是爱眼前女子这奇妙的感觉。   你说她性子刚毅有主见吧,她有时却又懂得往后缩一缩、矮一矮。你说她明明年纪轻轻就经历了好几桩伤心事吧,她却一旦断了离世之念,就像像样样地盘划起日子来。你说她大大咧咧、稚拙可爱吧,她其实心里,看待世事与情事,又似乎比男子们还明白些。   曾纬觉得,这女子竟仿佛自己平素爱研制的那些香丸,变化多端,一忽儿清烈,一忽儿旖旎,一忽儿闲远,一忽儿跳荡,当真有趣。   这样的人儿,正应该为她造一座如这金明池北苑的书阁般的清净院落,无人来扰,由自己独享。   自己务必要尽快地金榜题名,穿上官袍,再更快地让袍子的眼色从青换成绿,从绿换成红,从红换成紫。这样,就算父亲非要自己与权臣之女联姻,数年或者十数年之后,他独宠一个妾氏,父亲和岳家又能奈他何?   曾纬想到此,再无迟疑,捧起女子的脸,火热的双唇贴向她冰凉的额头,喃喃道:“你说得对,你就是我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会相遇、彼此动情,旁的不必多想。”   他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几乎要揉进胸膛里,诉说的声音更含混、却也更惑人了:“都说金明池春雨,是开封胜景之一,我却以为,雨湖怎及月湖,月湖又怎及雪湖……”   姚欢身子一抖。   曾纬说到“你就是我的”几个字时,她没来由地心头一凛,再听他说到雨湖、月湖与雪湖那句,方明白,自己那骤生异样的感觉,来自何处。   前世,也有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不是在北宋的都城,而是在南宋的都城。   古怪的不适感,尚未真正攫住姚欢前,曾纬的吻就从额头移了下来,到她的双眼,她的鼻尖,直至嘴唇。   姚欢的制止,更像破碎的呓语:“会教人……瞧……见……”   曾纬将她拉到了窗棂后,随即又报以果决的回应:“瞧见又如何!”   四郎的吻,并不生涩,姚欢虽表现得无措,但她心头是明白的,这个时代过了弱冠的男子,便是后世接近而立的年岁了,与她这个穿越来的现代女子正是棋逢对手的匹配,怎会在春情之事上真的一片空白。   但生涩的对立面,未必是纯粹出自技巧的熟练,而更可能是教人沉迷的热烈释放,仿佛灯烛荧煌,将人裹在眩晕里。   水到渠成的激情,古今无差。   前世凄惨孤独的重病者姚欢,今世起早贪黑的揾食者姚欢,已经许久没有享受过这种不虑其他、单纯来自肌肤相亲的愉悦了。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或许比曾纬,更希望,此际并非白日里的皇家园林书阁赏景,而是两人的洞房花烛夜。   楼下传来呲啦、呲啦的声响,终于惊醒了二人。   是那门吏,大约从烤火的屋子里钻了出来,开始扫雪。   曾纬匀了匀气息,爱怜地端详了一番险些要云鬓纷乱的人儿,渐渐平静下来。   他正将她的鬓发又抚到耳后,却听她肚子里“咕噜噜”地响起来。   曾纬畅然一笑:“一时三刻吃不得你,我们,就去吃肉吧。” 第157章 大雁汤底兔肉火锅   自书阁出来,往北不到一里路,就能见到溪河蜿蜒处,松柏竹林郁郁葱葱,寒冬时节,亦无萧瑟凄冷之相。   金明池既然从开封外城北部的金水河引灌,这一片自是水草丰茂。   又因沟渠挖得颇深,便会相应地出现坡岗,星罗棋布,错落有致,建造瓦屋木楼后,映着植被,竟生生地在开封城西这一马平川的地界,营造出山川形势、溪谷幽潭的景象来。   左右是清净之处,曾纬更是不拘,牵着姚欢的手,踏雪涉溪,来到一处不大的瓦舍前。   高俅已守在门口,忙将二人迎进屋内,细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儿,笑道:“四郎,姚娘子,莫看这家不过是个茅檐低小的样子,做的山野风物,端的惹味。”   说话间,就有田舍翁面貌、但衣着干净的掌柜,殷殷上前,向二人作揖行礼,引到一处画屏后坐了。   高俅见姚欢一脸绯红,眼中的柔情蜜意像咕嘟嘟的茶汤般,几乎都要溢出来。他又睃了一眼曾纬,这潘安之貌的男子,更是眉梢唇角都挂着春色。   怪道唐人卢照邻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对儿鸳鸯,既不迂也不野,男子风流而不佻薄,女子灵俏而不冶艳,果然瞧着赏心悦目。   高俅最是识趣,侧头吩咐掌柜的上菜后,便向曾纬道:“四郎,俺家小儿,身子素来有些弱,正巧前几日郡王赏了根高丽人进贡的北参,说是剪了参须,与麂子肉同炖,最是滋补根基。我方才已打听得此地冬猎野味的村集在何处,去去就来。”   曾纬心道,你可不用去去就来,你想去多久便去多久,正好让我和欢儿清净对酌。   嘴上却温言道:“急甚,你吃点东西再去。”   高俅道:“方才已热乎乎地吃了两杯酒,一碗雁肉饽饦片子,饱着呐。”   因又转向姚欢道:“姚娘子,今日俺本来是让店家备一只豆酱雁兔炖锅,不想这店家自告奋勇,说是学了一种新奇的烹煮之法。俺思量着,娘子本也是精于厨事、妙手成馔的行家,酱汤炖锅之类,也不稀罕,不如便试试他家的新把式,也给他们指点指点?”   姚欢莞尔点头。   美食爱好者,最钟意推陈出新,何况身处这个宋代农家乐里,她自然很想看看,冬令野味,能翻出个什么花样来。   高俅刚告辞出门,那掌柜的浑家模样的婆子,便端来一只大风炉。   姚欢因姨母沈馥之爱饮茶,识得风炉这宋人煮茶时常要用到的器物。   风炉本为唐朝时的“茶圣”陆羽所制。陆羽将魏晋时煎茶用的三足“鬲”改良,成为可以架在小小炭盆上的高足鼎炉,鼎中煮水,调盐料,投茶末,士人围炉对坐,一边等待茶汤沸腾,一边畅所欲言,如此风仪的雅重韵致,岂非胜过酩酊大饮?   然而今日,面前的风炉却显然又经过了改造,底部炭炉的敞口变得更大,坐于其上的陶盆也更宽阔,犹如海碗一般。   此际,炉底的小炭块已燃得通红,店家端来的覆釉陶盆里满满一锅汤水,坐上炉子没多久,便沸腾起来,飘出阵阵浓香。   曾纬好奇地问掌柜的浑家:“这汤一股禽肉浓香,却又怎地清如泉水?”   那婆子恭敬答道:“官人,此汤,乃用猪骨和大雁的架子,小火熬煮一夜而得。大火汤浊,小火汤清。熬成后,若汤上还有浮油,俺们就用丝瓜络置于汤面之上,来回扫汤,浮油就都被瓜络吸走啦。”   曾纬“哦”了一声,心头却更为疑惑。这金明池附近的店家,虽也不能全然视作腌臜不忌的山野村民,但对汤色都如此讲究的,应也不多见。   姚欢听了这汤的制法,心里想到的,却是此前在宫中见到郝随做的“开水萝卜”用虾茸丸子扫汤,然后弃丸不食,这样矫揉造作、浪费食材的所谓“讲究”与这里的农人用丝瓜络吸附油污的“环保”做法,高下立现。   真正热爱美食的人,从不对那些明明可以吃的食材,得瑟什么“弃之不用”的。   老天爷给面子赏的,世间人花力气养的、种的、捕的、捞的,四季荤素、万千风味,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块肉片蔬应该倍感珍惜,怎可随意糟蹋丢弃。   正是汤沸香浓之际,婆子又带着伙计,麻利地摆上四五个瓷盘,三四只小碗。   婆子介绍道:“这红溜溜的,是兔肉,这白森森的,是鲤鱼肉。皆是活杀后,选了兔腿和鱼肚上的好肉,才能片得这般又韧又薄。这两盘呢,是霜打的菘菜,甜糯得很,还有俺男人自己压的豆芽,官人娘子请看这一根根的,可是嫩得能掐出水来?”   姚欢满脸赞意,又指着几个小碗,问是何物。   婆子道:“那是蘸料,一叠姜末米酒,一叠醋,一叠豆酱清,一叠汉葱茱萸汁,官人和娘子将吃食在雁汤里摆烫熟了,由着喜好蘸料,即可入口啦。”   姚欢明白了,这不就是宋代火锅?   可以可以,火锅到底是中华美食之光啊,千年前就有了,而且因了宋人的精细,铺展出的派头,完全不逊于后世嘛。   婆子和伙计上完菜,将屏风摆回,退得远了。   曾纬先夹了鲤鱼薄片,在汤中汆熟,蘸了姜汁米酒一尝,与姚欢道:“果然滋味不俗,原还想着,鱼肉最是清淡,莫不叫飞禽走兽的骚味给盖了,不想这家的肉汤,闻着香,吃口却不浓,倒有几分君子气,不夺鱼鲜之美。这蘸鱼的米酒,也不烈,你快试试。”   姚欢涮了鱼,细细品来,确如曾纬所言。后世粤菜里有一味“天麻八珍汤”乃用羊骨、鸡腿、鱼头、天麻、白芍等煲煮而成,飞禽、走兽、水族,原是可以同锅的。而眼前这涮锅的底汤,以猪骨替代羊肉,以大雁替代母鸡,至少减去了四五分浓骚重油感,更不会盖去鱼肉的清鲜。   那边厢,曾纬知她方才在书阁上与自己亲热时,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一两片鲤鱼如何能充饥,随即又拈了最大的一片兔腿肉,在陶锅中来回漂烫,一心盼着它快点熟了,便喂给心爱的人儿。   兔肉,在畜肉里,颜色较浅,接近鸡肉的色泽,生的时候还呈现出玫瑰鲜红,在热汤中打了几个滚儿,断了生,就变得粉嘟嘟。   姚欢盯着火锅中这一大块柔软如锦、曙色乍现的兔肉,蓦地想起,自己上辈子读过南宋人林洪的食单《山家清供》里头便将涮兔肉称作“拨霞供”   此刻,容颜俊美的曾纬,骨肉匀称细白的手指,夹着筷箸又轻又快地挑烫着兔肉,画面太美,真如神仙拨霞一般。   “四郎,你看这兔肉,像不像天边朝霞?”   曾纬剑眉微扬,抬起眼睛看着姚欢,见她双颊被火锅的热气蒸得又红了些,遂带了三分嗔、七分爱的口吻道:“是挺像的,不过,霞帔雪颜,都远不如你好看。”   哎呀,情话就要如此简单直接。   姚欢将嘴唇一咬,正将满含春色的目光和笑意回报给情郎时,却听门外一个苍老而不失爽朗的声音道:“店家,老夫那回教你改制的风炉,用起来如何?” 第158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上)   “来的是,苏子容苏公?”   姚欢面上一怔,压着声音问曾纬。   她坐在墙角,被屏风挡得严实,本无法看到进门来的客人。   只是这一厢时日来,她再忙,也带着所剩无几的咖啡豆,又拜访过苏颂,一老一少,如爷孙两个般,研究了一番,如何用糖炒栗子的生铁桶子,烘烤咖啡生豆。   她又怎会辨不出苏颂的嗓音?   曾纬夹着粉嫩兔肉的手,于半空里悬了悬,终是伸向姚欢的碗碟处,放下那片呼呼冒着热气儿的涮兔肉,淡淡道句“吃着,我瞧一眼”   他向后探了探身子,自屏风夹缝望出去。   果然是苏颂,一身驼褐的直裰,围了裘领子,形容清矍,双目如炬。   曾纬乍望之下,觉得这位老相公,似乎比前几年与父亲曾布一聚时,看着气色更好了。   曾纬心头,正如电光闪过一般,惴惴于这苏公可会瞧见自己和姚欢,若瞧见了,自己又该如何斟酌说辞。   然而很快,他便看清了苏颂身后,跟着进屋的那年轻男子。   沉吟变成了惊讶!   邵清?   真是那个对欢儿表现得不三不四的私塾先生?   此人怎会追随苏颂?   看苏颂一脸慈和,竟仿佛带他同游的族中长辈一般。   曾纬胸中腾地,拱上一股疑火,火苗儿不大,但令他生了意气。   须臾间,他便做了决断。   选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   干脆挑明了吧,我曾纬准备纳一个西军军士的孀妇,此话到了官家面前我都说得,今日对着苏公,怎就不能说了?   也好教那姓邵的莫再生了旁的心思。   曾纬于是施施然起身,将屏风轻轻拂开。   “苏公,咦,还有邵兄,真巧。”   ……   这几日,邵清的眼前,常会浮现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容。   苏颂出言,邀他去为一位布衣老友诊病,他岂能推辞。   然而随着苏颂走访了一趟这位老琴师的宅子,邵清开始被两桩事困扰。   第一桩,说来哭笑不得,致仕赋闲的苏老相公,国事做不得主了,便喜好为年轻人的婚事做主——他要给邵清作媒。   刚一入宅,在客堂间落座,屁股还没坐热,茶还没上,苏老相公就眉开眼笑地开腔,向邵清引荐老友的女徒弟,小徐娘子。   邵清初以为,这女徒弟照应师尊既久,必会对师尊平素的一些症候了如指掌,故而苏公令她向郎中陈述病情。   谁知,徐娘子开口的机会并不多,话倒都让苏公说了。   并且说着说着,老先生便开始夸赞,邵清和徐娘子,都是有情有义又勤恳聪慧的年轻人,倘使开封城里的郎君娘子,都像你们这一对儿,行事端方有度,该多好。   邵清当时,脸都僵了。饶是他好歹算是有几分阅历的人,亦对此毫无心理准备。   邵清瞟一眼那徐娘子,见她倒既不讶异,也无赧色,甚至可说是神色清冷,目光寒凉。邵清不由猜测,这女子怕是先已由长辈们吹过风,但多半无此心意。   他于是小心翼翼地截住苏公的话头,提出先为病患诊脉吧。   这第二桩困扰,便接踵而至。   几人踏入一股草药味的内室时,床榻上的五旬男子正要起身致意,却蓦地盯着邵清,有些愣怔。   苏颂笑道:“子通,你看老夫这小友,是不是有些你年轻时的风采?”   老乐师赵融回过神来,恢复了长者的沉稳谦和,缓缓道:“苏公说笑了,这位郎君俊雅不凡,愚弟就算当年面容未毁时,亦不及公子十一。”   邵清坐下,拿出脉枕,开始请脉,却自知有些心神紊乱。   方才他与这位赵老乐师目光相接时,实也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十分突然又古怪的感受。   并非因他面伤可怖,而是,似乎,那种如堕梦境的好奇又凄怆的想象,忽地被唤醒一般。   他姓赵……   邵清心底深处翻涌起畏怯。   赵是国姓,开封这皇城根下,姓赵者何止上万?   可是,他恰是乐师……   余下的时辰里,邵清虽看着熟练地诊脉,察看旧方,写了新方子,却分明有力不从心之感。   待得告辞出门,苏颂乐呵呵地拉住他,给他交了底,道是,徐娘子兰心蕙质、菊骨梅姿,很不错唷,这女娃从前亦跟老夫学过蒸茶和育茶,算得女弟子,过几日便与你一同陪老夫去金明池畔走走。   邵清满腹惶惑心事,昏昏然应承了。   昨夜瑞雪初降,苏颂今天出行,似乎心情更佳,一路的车中,与那陪着徐好好同来的小玥儿姑娘说着金明池的风物,全不介意邵清和徐娘子皆如闷嘴葫芦一般。   游完园林中的骆驼虹桥,苏颂让车夫径直往北,行到这农家酒肆形成聚落之处,用午膳。 ……   屏风开处,姚欢略显慌乱的面孔,露了出来。   邵清错愕地盯着她。   继而回过神来,不免讥笑自己,怎了,他二人一对鸳侣,雪后出游,有何奇怪。   徐好好和同行的小玥儿,亦讶然道:“姚娘子……”   继而那两副目光,自然,就落在了丰神玉姿的曾四郎身上。   小玥儿年纪尚小,平素亦不过是打理家务、服侍阿父、做了鲊卖卖钱,所接触的人与事都甚为简单,此刻只觉得,哎呀,原本只道邵清已是开封城顶好看的男子、很配得上徐阿姊了,不曾想,眼前这位郎君,才像画上走下来的人物呐。   徐好好的角度与判断,则深层些。她再是性子孤高,数年来游走于开封各间正店的阅人本事,却是扎实攒下的。她虽与小玥儿一样,并不认识曾纬,但不会像这小妹子一般,初见男子时,只晓得看脸。   这般气宇,怎会是小门小户的儿郎。   然而众人之中,最为惊诧又心念飞转的,乃片刻前还谈笑风生的老人家——苏颂。   曾布在新党中的立场,素来比较暧昧,表现出来的风格便是,他虽领的是枢密院,性子却殊为平和,不像章惇等人戾气十足。   曾布这一点,获得了始终厌恶党争的苏颂的好感。   二人关系一直不错,当年曾布被旧党贬往南方,魏夫人不得同行时,苏颂甚至还私下提议过,自己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族中小妹,亦是知书达理的贤淑女子,且年轻力壮,可作为曾布的侧室、陪伴他前往外州,照顾曾公的起居。   如此交情下,苏颂卸任宰相后,自然也好奇过曾家这最有风采的幼子的姻缘,偶有一聚时,亦会以长辈的身份,掂了分寸打趣两句。   不过,苏颂内心也明白,曾布的平和中正,带着几分藏拙之意,此人实则,对于仕途的野心远不止如今的都知枢密院一职。握有实权的朱紫朝臣,或者虽官衔不大、却位居清要之职如赵挺之、李格非者,这些家庭的女娃娃,才有可能是曾布属意的四房儿媳人选。   因此,苏颂的孙女虽也过了及笄之年,他从未想过与曾布提议做姻亲的可能。   没料到,今日所见 第159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下)   曾纬一时之间,竟感到无以名状的畅然。   在场的,除了自己,似乎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掌握了一种主动权,哪怕只是在某些瞬间,并且非关前程大事,也依然能带来快感,就仿佛干干脆脆地饮下一口好酒。   他想起了父亲曾布,在只有二人相对的时刻,发表过的感慨——四郎,宦场和情场,其实也差不多,你不必表现得如狼似虎,但至少,得先把位子,占了,并且,要告诉别个,莫将手再伸进来。   不让别人的手伸进来,自己就要勇于将手伸出去。   曾纬于是展颜一笑,冲着愣在火锅的氤氲之气中的姚欢,伸出手,柔声道:“来。”   姚欢思量,屏风都打开了,自己还有什么选择吗?无论史料所载,还是自己从姨母处亲耳听来,苏颂也算一位当得起曾布的儿子们唤声“世伯”的长者,曾纬此刻对父亲的官场前辈、家族之外的“世伯,果断地作出昭告之举,不是因为对情事有担当,又是什么?   无论如何,她都该感念与依从吧。   她于是挪了步子,任由曾纬执了自己的衣袖,来到苏颂跟前。   曾纬一脸恭敬道:“苏公,晚辈此前,便听欢儿说过,她在施粥时,见到了苏公,颇得指点与勉励。她一个小娘子,平日里比多少男儿都操劳辛苦,我既与她有情,自是心疼,今日就带她出来游湖赏雪,玩耍一番。”   苏颂抿着嘴,眯着眼,仍是慈爱之色,心头却很是起了阵阵波澜。   先前,在宅中招待邵清与姚欢时,苏颂还萌发过此二人倒是般配的念头,那名字合起来,还是苏子瞻的一句词呢。只是,苏颂试探了邵清几句,听意思,邵清对姚娘子只当作一个高看几眼、相助一把的街坊,并无旁的想法。   苏颂便以为,邵清这儿郎,或许有些忌讳姚欢那名义上的孀妇身份,可惜了“清”、“欢”二字有缘无份呐。   不料,论理更应忌讳的曾家四郎,却原来早已与姚欢,银河迢迢暗渡。   苏颂瞥了一眼姚欢,见这女娃娃,通身上下,河畔施粥时的爽朗麻利,以及与邵清登门请教时的轻快自如,此刻已被有些局促又有些旖旎的情态替代,半个人都闪在曾家小子身后,   老先生也是儿孙绕膝的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心思又从惊异转成了怜惜,遂向着曾纬笑吟吟道:“四郎,老夫恭喜你。”   曾纬越发不搞瞻前顾后、拖泥带水那一套:“苏公此前在扬州休养,或许不知此中波折缘由,但晚辈能得欢儿青眼,的确,当得起一个‘喜’字。”   苏颂闻言,不禁暗喝一声彩。   这曾家小四很有几分少年人的真性情嘛,倒是对老夫的脾气。   苏颂回京后,既然是由苏迨引见了姚欢,又岂会不知这女娃,与曾府从冲突到和解的一番风波。但苏颂乃豁达通透的性子,越是年长越是厌弃荆棘藩篱绊了好人儿的路、捆了好人儿的心,故而今日,实也并不觉得,姚欢再对男子动情,是什么出尔反尔的不贞之行。   他哈哈一笑,眉心的川字纹、眼角的鱼尾纹,都被这笑容熨平了一般。   忽又想起曾纬对邵清亦是直接呼出姓氏,醒悟过来,转头看着邵清:“咦,静波,你原来与四郎也相识?”   邵清颔首:“机缘巧合,于茶道上,在下得过曾家公子的提点。”   曾纬眼中,泛上得趣之色,却即刻掩了,大大方方地向苏颂道:“苏公与邵兄,并二位娘子,也在此处用午膳?可否允了晚辈与欢儿一同入席,晚辈许久未听苏公教诲了。”   “哦?”   苏颂一愣,他还思忖着,莫扰了一对鸳鸯,不想四郎这后生倒爽快,比其父更多了一层潇洒不拘。   “甚好,老夫年纪大了,就爱热闹。伙计,去将郎君和娘子的那些酒食挪过来,再加两个风炉,多切些肉。我这风烛残年之人,纵然老骥伏枥,也要荤素不忌,跟着娃娃们,多吃些好酒好肉。”   老少众人,于是在另一旁的大桌旁,团团坐了。   曾纬始终执着姚欢的手,落座后不忘轻轻嘀咕一句“怎地一离了暖炉,便这般冰凉”   姚欢不论古今,都不习惯在亲朋跟前不知节制地撒狗粮,今日她纵然感念曾纬不躲不避,此际却觉得有些别扭。   她嗔一眼情郎,忙忙地将话题岔开,向苏颂道:“苏公方才进屋时说,这风炉乃苏公所制?”   苏颂拈须笑道:“这翁媪两个,庖厨手艺向来上乘,难得在这郊野山村之地,菜式还分外洁净,老夫每回游金明池,必要来此用一回饭食。那日遇上几个吃酒的客官,抱怨说酒还未吃尽兴,钵里的野味就已经冷了。我便替他们出了个主意。”   苏颂拿起筷箸,指点着铜炉道:“你们都晓得,老夫是福建泉州府人,彼处前朝开始便是茶乡,有着各式各样烹煮茶汤的风炉。茶既然能边烹边饮,肉蔬为何就不能边煮边吃?将陆羽所用的鬲、鼎,铜盆打制得宽阔些即可。怎样,你二人试下来,如何?”   姚欢道:“汤沸得倒快,只是,对用炭须讲究些,劣炭的话,炉腔内只怕须臾便烟气充盈,用好炭呢,又有些贵。”   一旁掌柜的婆子道:“娘子说得对着咧,今日俺二人是得了先前高郎君的交待,用的好炭。”   婆子话音刚落,始终默然的邵清,开口道:“或可在同锅中央,如烟囱似地打个孔,排出炭烟。”   曾纬轻轻冷笑一声:“哦,如此,那排出的烟,岂不是叫人吸了?”   邵清语音沉缓:“可在孔上做个漏斗,铜铁均可,这漏斗又是连着底部的,腔管中灌水,烟气便被吸入腔中水里了。”   曾纬遽地噎住,无话可接。   苏颂却豁然开朗,似想起什么,合掌道:“静波所言,倒教老夫想起,当年出使北辽,适逢冬月,宫宴中,确是看到那般暖炉。殿堂之上,数十个炉子燃起来,亦无甚烟气。”   邵清忙作了漫不经心之意道:“原来北辽便懂这般制炉?晚辈想到此法,只因记起前汉时候,有一种宫灯,便是以铜漏斗和清水,吸取兽脂燃烧的烟气。”   苏颂赞一声:“静波虽是布衣之身,学识当真广博。”   因又点拨面色淡漠的徐好好道:“好好,你不是想做女先生么?更应多向邵郎请教私塾之事。” 第160章 养小龙虾的好地方(上)   未时中,云竟然开了,绵绵无力的冬阳探了半个脑袋。   日头不热,苏老相公的心可热乎得紧,与邵清和徐、玥两位姑娘走回到金明池的苑墙附近,寻到府里的马车,执意要留下邵清和徐好好,让他们游览一番骆驼虹桥,再寻了车子离开,自己则先由小玥儿陪着回城中了。   徐好好目送马车在一层薄雪半层泥的官道上远去,转过头来,看着同样满脸无奈的邵清,主动点破:“吾等权当哄哄他老人家吧。”   想了想赶紧补充一句:“邵先生人才自是一流,只是,奴家这几年,并无从人的念头。”   邵清歉然:“劳动娘子这一日,实是无法。苏公开口,在下又是男子,不好断然拒绝,缘分不到之类的话,回头,总要先由徐娘子口中说出来,才妥帖。”   徐好好莞尔:“先生确有君子之风,懂得为女子的三分薄面着想。”   她看了一眼此时的骆驼桥,游人稀疏了许多,又道:“来都来了,就去走走吧。”   邵清方才那顿午膳,实在吃得如坐针毡,总算曲终人散,出来由着雪后冷冽的空气问候了一番额头鼻尖,脑子倒清明了许多,遂也应道:“好。”   雪真是妙物。   一场尚不算酣畅淋漓的雪,便可令枯树变作玉枝,灌丛仿如开了琼花。   二人沿着池畔往湖心的骆驼桥走。   “先生可曾有过意中人?”   徐好好直言相问。   邵清虽对这个女子全然谈不上动心,但上回拜访赵宅,就欣赏她身上没有造作媚气,此刻听她寻来的话题如此坦率,也并不觉唐突。   “自然有过。”   “如今那位佳人,还在先生心里?”   “嗯,”邵清苦笑,“一时三刻哪里就能放下了。”   徐好好点头,语气黯然:“这般滋味,奴家明白。”   邵清品她的话中深意,不由感慨,情根深种,男女皆同,这徐娘子,想来也有个求不得的心上人。   徐好好瞥向尚未封冻、波光粼粼的湖面:“姚娘子和曾公子看来,倒是琴瑟和鸣,教人羡慕。”   “嗯。”   “先生与姚娘子是街坊?”   “嗯。”   “只是,姚娘子要与我们合租铺面时,并未说过,她又要从人的打算。今日看来,原来她是要入曾府做女眷的,那……”   “徐娘子勿虑,姚娘子是个守信之人,她自会有妥帖安排。”   “万一她不出赁钱了……”   邵清驻足,眉头微拧,又旋即散开。   他侧过脸,仍然透着温润之意的目光投过来:“若真如此,必也因为她有旁的难处,徐娘子知会我便好,她的那份赁钱,我来出。”   徐好好微微吃惊。   他倒是爽快。这和直接说出“我心里的人,就是姚娘子”有何区别?   自己午间察言观色,果然没错。   只那姚娘子神情倒浑无尴尬,必是未对此君动过心,亦未察知此君心意吧。   不过,徐好好并非小玥儿那般稚拙的小姑娘,自然不会傻到追问下去。   她眼中会意之色闪过:“好,那就多谢先生。”   邵清多么谨言慎行之人,只是今日实在气闷落寞得紧,非得一吐为快。   但他话即出口,又有些悔意。   徐好好毕竟是要和姚欢一起租铺子的,想来会日渐密切。   也不好追一句“不足为她道”那岂非低看徐好好了?   他暗忖,其实说来说去,我高估了自己的修为。   饶是此前勉励姚欢毋理会流言蜚语,亦是出自真心,可一旦见到他们如一对鸳鸯般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心上还是结结实实地被锤了一拳。   方才那情景下,自己想的竟是,为何牵着她手、与她相依而坐的人,不是我邵清。   邵清无法,沉默地又往前走了十来步,方又开口:“徐娘子既也与在下所历相同,自是明白的。”   徐好好叹口气:“奴家与先生所历,并不相同。先生所历那人,看来浑无摇摆不定之举,乃品格端方的娘子,先生仍惦着记着帮衬着,于她,于先生,都不失美好。而奴家所历之人……”   邵清见她欲言又止,自是不想去挑那交浅言深的话头,只淡然道:“娘子错过的,若真是有错之人,那么,错过何尝不是幸事。”   徐好好品咂一番,哂然笑道:“先生所言甚是。”   邵清忽又想起另一桩纠缠自己心府的事,作了寻常口吻道:“那日为尊师赵公诊脉时,苏公说,在下有些赵公年轻时的样貌。娘子勿怪,在下只是好奇,尊师面上的伤,不似刀斫火炙所留,却是因何而受?”   徐好好道:“十年前,我七岁入师傅门下时,师傅就已是这般模样。师傅既不说,我们做徒儿的,也不问。”   “哦,如此。对了,在下过得几日,再去府上为赵公请脉,看看方子里的药,是否要换。”   ……   这边厢,曾纬和姚欢,与苏颂等人分别后,一时仍舍不得离开这雪后清宁洁美的郊野,遂继续沿着溪畔,信步闲逛。   春情暖心,醇酿暖身,火锅暖胃。   二人今日,这三样都占了,通体暖洋洋的,立冬雪天的寒意似也奈何不得。   “欢儿,你瞧着,苏公可是在说合邵兄与徐娘子?”   “或许是,或许不是。”   姚欢虽知答案,亦不愿多议论别个的私事。   曾纬继续道:“我猜是,但邵兄似并不中意,盯着风炉,倒比看那徐娘子多些。”   姚欢浅笑不语。她因先头就晓得几分徐好好的态度,故而今日特地观察了邵清的神色,确如四郎所言,妾无意,郎更无心。   曾纬则暗自计较,顶好这二人互相看不顺眼,否则,欢儿若与这徐娘子混在一处,邵清岂不是能得了机会常去她们铺面里?   二人走着走着,姚欢开始对所见景象感到奇怪。   照理说,金明池一带仍是临近开封城的平原地区,怎地和自己想象中阡陌纵横、田亩井然的画面不一样?   姚欢的脑海里,还储存着穿越来之前的大量现代记忆。在长三角地区,坐着高铁一出车站,两侧就是大片沃野良田,便是隆冬时节,也看得出,由农人精心整饬保养着。   然而此刻目力所及,皆是层层原上雪,土地倒像是被人类铁了心遗弃似的,只靠着远近村落之处,方能看到零星几块田地。   姚欢诧异,脑中想法转了转,只漫不经心道:“怪不得吾等在城中吃的都是漕粮,京城外如此广袤之地,却种不出稻麦来?”   曾纬道:“怎会种不出来?其实你所见的这些,若往前溯至太宗时候,原本都是良田。只是,两税太重,农人渐渐交不得了,东西南北地逃去,宁可背井离乡,往各州各城去做力工脚夫,也不种田,私田便抛了荒。”   姚欢对北宋的自耕农与佃户有大致概念,遂编了个“老家”的话头继续追问:“从前我在庆州,若非佃户,农人不必交租,只夏秋两税。京畿难道不是如此?” 第161章 养小龙虾的好地方(下)   曾纬道:“你阿父原本就是官衙的书吏,你家不营田事,难怪你不晓得。自耕农人,听起来只交税、不交佃租,但那两税,数目哪里就交得少了?秋税交粮,夏税交钱,或者折抵绢帛纳之,数目都大得吓人,父亲说过,他外放州府为官时,便是丰年,自耕而食的农人,交完两税,所剩之物,亦未必能活一家数口。若碰上灾年,便是饿殍遍野。”   “不能减税吗?”   “减税?这许多禁军,要吃要喝,谁出钱?”   “唔,”姚欢喃喃,“毕竟天子脚下,开封府难道不能将这些田地再开垦、经营起来?”   曾纬道:“我的好娘子,你这点生意经,朝廷会想不到?这些逃田,确有大半,已被开封府下各县纳作系官田产。但公家招了佃户,佃租更高,朝廷又明令乡间不可强佃,故而亦鲜有农人来佃。”   姚欢明白了。   这就是后世所说的北宋经济死循环的表现之一。   北宋富吗?   很富。   开封、成都、苏杭,皆是华美阜盛之城。一个端明殿学士,每个月有工资五十贯,米麦二十石,茶、面、绫罗绢帛若干。而曾布这样宰相级别的都知枢密院使,月俸能达三百贯。   北宋穷吗?   很穷。   冗官,冗兵,冗费,所有的财政收入,哪儿来?自然都要从老百姓身上来,狠狠刮也刮不够kpi的时候,财政可不就是赤字得厉害了。   越不够越刮,越刮越不够。   恶性循环。   所以,从一个后世人的角度,姚欢觉得,判断穷和富,褒贬盛世与荒年,赞美千里江山如画,还是悲悯千里流民如蚁,吹还是黑,要看代入何种立场、以及眼光落在何处。   文臣的盛世,权贵的盛世,朕与众卿家共治天下的盛世,屁股换一换,目光落到一线城市之外,这依然是一个百姓被鱼肉与剥削的沉疴处处的时代。   太祖皇帝就定下“养兵”之策,后世的继位者们不顾员额上限一味征召,若遇荒年,甚至将流民中最不老实、容易民变的一批不由分说地招安为禁军和厢军,看起来是仁政,其实更令军费问题雪上加霜。   官富而民穷,城富而村穷,北宋的所谓富庶,不过是官府、士大夫和大城市主户(有物业的坊郭户)的富有罢了。   难怪这个朝代的民变频率,如此之高。   王安石曾经想通过变法解决这个问题,可惜旧病未除,倒给积重难返的帝国带来了险恶的新疾——党争。   曾纬见姚欢面上的神色变得若有所思,正纳闷二人浓情蜜意地悠游天地间时,怎地讨论起田地抛荒之事来,姚欢却拉着他翻到土坡的另一侧。   换了个方向,果然看得更分明些。   白雪将土地盖得七七八八,但盖不住水洼。   这个时代的开封城外亦是水网发达,数条河流经过,星罗棋布的河塘宛然在目,就像一个微缩版的长三角或珠三角地区鱼米水田模式。   “桑基鱼塘,虾稻套养。”   姚欢心中自语。   既然后世的苏杭一带,小龙虾可以和水稻套养,顺德一带,桑树可以和鱼塘并开,那么为什么不能试一下排列组合,改成桑树和小龙虾套养?   在开封城外这片土地上,就算江淮和两浙的占城稻长不好,桑树总不难种活吧。   姚欢分明记得,王安石变法中,就有一条劝课载桑法。   后人多研究王安石的青苗法、均输法、市易法,较少了解“劝课载桑法”   神宗年间,河北的一些地方官员最早提出多种柳榆桑枣,乃是为了防止河流封冻时,辽人涉河南下,攻击大宋边境。若种满了数目,辽军的骑兵势必受阻。   其后,王安石将劝民种桑养蚕,放入变法内容,由朝廷下旨,种植桑柘的农人,不因桑树而增加赋税。如此鼓励种桑的举措,目的在于多卖出种桑树的地、多得到丝帛,为养兵和用兵筹措经费。   当时,劝课载桑法的试验地,就在开封近郊。   因而,姚欢相信,开封城外的土地,肯定可以种出桑树。   既如此,便可效仿广东一带从明朝时开始流行的桑基鱼塘,利用开封丰富的水资源,挖设水塘,塘泥堆高形成桑基,种植桑树。   如此一来,虾的排泄物可以肥沃塘泥,出产桑叶,桑叶可以养蚕,蚕蛹和蚕沙可以作为饲料投喂小龙虾,就形成了生态养殖的立体农业模式。   当然,塘基上除了桑树,还可以养果树,塘里除了小龙虾,还可以养食草鱼类和藕。   姚欢这个念头,此前在施摊前,邵清告知小龙虾并未被大洪水冲走时,她就盘划过了。   只是,一来,她没有机会出城考察开封周遭的环境条件。   二来,她只晓得宋代不抑土地买卖,却不清楚怎么买、多少钱。   三来,她对于目前养桑要交多少税赋、去哪里招佃户种桑养虾,也没有概念。   总算今日这趟,她实地看到了城外的情形,后续几项,利用年尾农闲,一一打听吧。   曾纬瞧着姚欢面上露出喜意,问道:“怎了,在想何事?”   姚欢抿嘴:“晌午在金明池北苑赏雪时,你说不喜京城宦场虚伪浮躁,想居于清净之地。从前你阿兄阿嫂来会我姨母时,也说过,曾氏原是耕读世家。我便想,倘使在郊外有处自在小田园,不正合你意?”   曾纬一愣,讷然须臾,笑道:“有一处清净的别业,如唐时王维在辋川的居所,自是风雅有趣。待我入仕领了薪奉,便买一处给你。”   姚欢心道,看吧,你嘴上说厌恶名利场,其实还是想要个一官半职挣点钱的。   她遂带了得趣之色,向曾纬道:“我在东华门的正店若开得好,我可以自己攒足嫁妆,然后出钱买别业呐。”   因又加了一层绵甜的央求之意,道:“四郎,你莫拦我与师师娘子她们去租铺面,可好?”   曾纬听姚欢又拐到想做富商的大梦里,微微有些别扭。   但他看到这女子难得露了浅淡而自然的撒娇意味,顿时又如饮醇酒,胸口舒坦得很,柔着嗓子回宠一声“好”   曾纬暗自思量,先答应着再说,自己连张尚仪那般女子,都能应付得来,对欢儿这喜欢混迹市井挣小钱的心思,待迎她入门后,总有办法给她一寸一寸地掰正喽。   二人于是如鹣如鲽,相携着离开雪原,回去与高俅会合。   待行到吃火锅的饭铺门口,却见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正在帮着高俅往几只竹筐里装物什。   那汉子抬起头来,姚欢定睛一瞧,哎,熟人! 第162章 搞试验田的人脉有了   从前在章惇那间庵酒店做护院的王犁刀,认出眼前的女子,乃是帮他夫妇二人传话的姚欢后,亦是又惊又喜。   小半年来,这位姚欢曾想发展为夜宵代理的红灯区保安,实也经历了一番命途变化。   起因是,他老婆——在驸马王诜家做婢女的那个胭脂,又怀孕了。   胭脂本是驸马府中最好看的婢子,加之脾气耿直,自然容易惹来嫉恨,这头一个想找机会撵她出去的,并非老鳏夫王诜的几个妾,倒是丫鬟里领头的那个,石青。   莫看石青在主子和仆婢跟前,都是温言细语的老好人模样儿,暗地里一直盯着胭脂,仿佛深恐她悄没声儿地就叫老驸马看中宠信,一步登天。石青发现胭脂竟然没来月信时,当即自作聪明地告诉了府中管事的妾氏李淑月。   不想,李夫人却是知晓胭脂已嫁人的底细的,她又是个心善的女主人,唤来胭脂一问,方知她应是难得与自己男人相聚两日,久别胜新婚,自要鱼水一番,不想就有了身子。   李夫人最不喜石青这般人前假充厚道、背后乱捅刀子的刁婢。   李夫人还未计较怎生安置胭脂,倒先寻了个岔子,想将石青先轰出府去。   小人岂是这般好打发的?这个时代,已不是汉唐时那样,主人并不能随意打杀婢女,石青干脆破罐子破摔,当即闹将起来,叫嚷驸马府风气不正。王诜问明情由,颇为厌烦恼怒,怪李夫人滥做善人、又治不住恶人。   一番风波后,胭脂便与石青一样,被赶了出来。   章惇的庵酒店,自是不能由着护院的家眷住进来,开封米贵、屋贵、什么都贵。胭脂眼见着只能大着肚子、冒着寒风回老家生产,不想她男人王犁刀这头,却得了运道。   那日,王犁刀难得不当值,因想着胭脂如花似玉般的好人儿,年轻轻地跟了自己,却是一天比一天吃的苦更多。他一时心中烦闷,夜里出来吃了两角子酒,走在汴河边时,恰见一个男子摇摇晃晃,扶桥未稳,落入河中去。   王犁刀仗义出手,将那人救起,方知他是开封县县令,来开封府述职,因与同僚喝得畅快了些,醉过了头,竟是险些失足丢了性命。   “县爷是大善人,知晓了俺的困窘日子,又见俺有三分力气七分武功,便让我辞了庵酒店的工,带上胭脂,来县里谋了个差事,领着乡人们整饬公田,驱赶各样野兽,莫让这些系公田产,真如御史们上书所奏那般,成了荒草丛生、禽兽出没之地。”   姚欢听王犁刀简略地说了原委,由衷地欢喜道:“可真好,犁刀兄弟,你瞧,天无绝人之路,这开封城,不光出贵米、贵屋,还出贵人,教你遇上了。”   她因想着,章惇与曾布已公开闹翻,有些疑问也不必避着曾纬,遂又好奇地出言:“云山小院的姜太公肯与你解了契约?”   王犁刀点头,正要细细叙来,却见姚娘子身边那贵公子,撩下了风袍的帽子,一双凤目盯住了他。   王犁刀一惊。   刘锡在云山小院杀人那次,曾纬跟着曾布来与章惇谈判过,王犁刀隐约记得这张面孔。   他立时就煞住话头,先向曾纬深深一揖,却不敢开口称呼。   曾纬确实不悦。   他不喜听到姚欢一口一个“犁刀兄弟”   她是他的爱侣,是要入南丰曾氏的女眷,怎地又露出了她市井小商妇那见人三分笑的习惯来。何况,眼前这壮汉,谁晓得他话里几句真,几句假。   一旁的高俅,实也惴惴。   他今日出来给曾家四公子做马夫,对遂宁郡王赵佶说的由头是,来看看金明池外的郊野可能冬猎,故而方才在野市里寻了个壮汉,买下他与同伴们的猎物,装来车中。   高俅虽曾服侍王诜,却哪里知道,眼前这叫犁刀的汉子,竟是胭脂的男人。他更不知,姚欢也是与王犁刀相熟的。   高俅如今做了赵佶的红人,对朝中各方势力,倒是一清二楚。   他听王犁刀与姚欢一番对话,几个来回间就咂出了其中的关系。   开封府下辖开封、祥符二县。   开封府的府尹林希,乃是新党章惇一派的,而系官田产大量抛荒之事,皆是元祐旧党的残余势力在向官家告刁。因此,开封县县令的上司林希,将章惇名下产业里的某个护院,调拨来开封县干苦力,无甚奇怪。   既然这壮汉说来仍是章惇和林希的人,曾布的儿子又怎会热络待见呢。   果然,曾纬淡淡向王犁刀点点头,忽又笑容闪过,作了和煦之色道:“这位郎君,日已西斜,吾等还要驾车回城,若要叙旧,不如改日?”   王犁刀也不是个憨傻蠢愣的,忙道:“是,是,不好耽误官人和娘子,俺将这些兔子麂子扛上车子,就告辞。”   ……   回程的马车上,曾纬恢复了柔情蜜意。   “倦么?”   他一边问,一边执起姚欢的手,放于风袍里焐着。   “不倦。”   “喜欢今日的雪景?”   “嗯。”   “待到了青江坊,让高俅多拿两只野兔给姨母。”   “嗯。”   “后头一旬,父亲或常要考较我的省试准备得如何,我须走读国子学,恐怕来寻你的次数要少了去。”   “哦。”   曾纬眉梢一挑,佯作恼了:“我说了这阵子话,你不是嗯就是哦,怎么,游山玩水一番,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兔子肉也涮与你吃了,你便又冷冰冰地待我来?”   姚欢无语道:“我哪里冷冰冰了,我只是嘴笨,不像你满肚子艳词小令。吾二人中,有一个会说情话,不就够了。”   曾纬撇嘴笑了,又在她脸上啄了一口,却亦再无逾矩之举,只由她安静地偎在肩头。   姚欢似在闭目养神,实则思绪比马车的轱辘,转得还欢。   她穿越带来的唯一金手指——那些小龙虾以及它们的第一代幼虾,已经进入冬眠。这还亏得邵清提醒她,蛤蜊是要在泥摊下冬眠的,这鳌虾可不能就任由其卧在院里的鱼池中、瓦砾下。姚欢于是和汝舟去挖了好些河泥来,堆满半个鱼池,又在饲料里多加了几次猪肠上或猪腰子上剥下的油膜,果然小龙虾们大约摄入了充足的蛋白质,开始打泥洞,钻了进去。   开春后,这些虾又要开始交配了,根据几何层级的增长原理,最好在此之前,将它们投放在可管可控的试验水域中,尽量保证最大存活率。   王犁刀兄弟那边,很可以做做文章呐。   桑虾套养的试验田先悄没声儿地搞出个雏形来,再说。   姚欢自认,并不是个有救世主情结的人。   她只是具备基本的共情能力。   她见陌生的“亲”弟弟姚汝舟可怜,就决定好好抚养他,自己是个成年人,有自己一口吃的,总也不见得饿死了一个娃娃去。她亲历了大洪水,见城市中下层的百姓可怜,就将手头的细软换了粮米果子,施粥赈灾。   她还具备对于资源的开发冲动。   当金明池外大片的荒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不免分外可惜这种资源的浪费。   若真的能把绍圣年间的开封郊外,发展成后世长三角或者珠三角那样的养殖基地,自己能否发大财先不论,至少王犁刀和胭脂那样勤勤恳恳的京都初代移民,能多些谋生的路子吧。   她想到这里,默默一笑。   中国人,真是骨子里的热爱开荒种田呐! 第163章 在开封城租商   铺姚欢跟着曾纬享受了一天短途情侣游,又自我进行了试养小龙虾的头脑风暴,回到宅子里,赶紧先像做ppt一样,去东书房里翻出几页纸,把想法的要点记下来。   不过,院中水池里的小龙虾尚在冬眠,此事可开春后落实。   眼下首要的,是赶紧将东华门外的铺面租下来。   于是,几日后,雪尚未化尽,她便拉了李师师和徐好好去看房。   地屋行的牙人,与后世的房屋中介也差不多,各自划片,一般不会跨片区抢生意。   一来,隔了几条街,可能对于商铺和民宅的主户来历、衙门中办理过户交税的胥吏都不熟,商业上容易出风险,公衙里容易被刁难。二来,都是出来讨生活,彼此拆台的话,往往一起坍台,地屋租赁业的行首、副行首们也会出来过问。   故而,姚欢去寻当初给自己做过咨询的地屋牙人冯安家时,冯牙人很坦诚地表示东华门附近自己并不熟,把她这单买卖介绍给了一个同行。   人以群分,那同行牙人也是个靠谱的,将姚欢与李师师、徐好好的租赁需求听分明了,选出东华门附近竹林街与马行街交汇点的一处二层铺面。   “姚娘子,你看哈,此地离门楼那边,尚有两百来步,但是官人们在此处,听得见宫门处的动静,待见到那头放人了,再定定心心提着灯笼过去,也来得及。”   “李娘子、徐娘子,这条街,莫看离东华门,比马行街还近,哎,但离皇宫太近了,反倒不好开酒肆和妓院,因而租出去的铺面,大半还都是做的风雅买卖。二位瞧见不,斜对门,是湖笔行,街那头是砚台、纸笺店,当中那栋空出来的宅子,是秦观秦学士的故宅,只是现今尚未赁出去,但想来接手的也不会是粗俗腌臜之人。”   姚欢点点头,懂了,用后世的话说,调性,这里的调性很好。   商业地产,无论是沿街店铺还是写字楼,本身的调性很重要,李师师和徐好好这样的女先生们,总不能租个周遭都是卖马桶或者打铁的商业地产吧。   牙人见客户明显对自己的介绍动了心,又看出这三人里头,姚欢虽不是最年长,却应是比较健谈和能拍板的那个,遂又殷殷道:“姚娘子,你再看,俺给你们推荐的这处铺面,贵是贵了些,可它门口有这么块比六七品官家里天井还大的空地,俺想着,你做早市买卖时,特别用得着。”   啊……对!   姚欢看着这牙人挤眉弄眼但并不教人讨厌的得意神色,立刻反应过来。   这就是停车位啊。   北宋官员多有钱呐,他们到了北宋后期买不起开封的房子,只是因为开封房价实在太吓人。   但老爷们马匹还是买得起的。   此前,姚欢亲历卯时官员上朝的景象时,就分明看到,绿袍子的官儿,也有家奴牵着高头骏马,而不是驴子。   门口能停车,哦不,能停马,是个加分项。   姚欢忽又想起,上回从南边来东华门,到了马行街西鸡儿巷处就折转了,而此处在更北面,她并未看到过这条街凌晨时的景象。   “这附近,可有屠宰院?”   姚欢问牙人。   牙人多精明,笑道:“娘子是怕每日清晨从南薰门御街过来的猪,会途径此地?不会不会,开封城北面的格局,除了皇宫,东王西臣,此处在东面,再往北,都是亲王们的宅邸,就算现在没有屠宰场,将来也不会有。娘子再不放心,回头也可问问街坊邻居。”   姚欢抿嘴一笑,看向李师师和徐好好,二人皆是一副“这地儿确实不错”的眼神。   “好是好,就是太贵,原本说五贯的,怎地现下却要七贯。”   李师师有些嗔怪道。   牙人觑了她一眼,心道,哎呦,这小娘子的神姿,与另外两个一比,当真不一般,明明没有几分风流冶媚的模样,怎地如此夺人神魄,嗓音也好听。   但,你就算是个下凡的仙女儿,这赁钱也下不来哇。   “李娘子,几位是冯三郎介绍来的,先头三郎已关照过,在下怎会不尽心。如今行情正是低处,才有七贯这个价码,待开了春,只怕再偏三条街,七贯也拿不下来。”   姚欢觉得,单纯抱怨租金高,没有意义。   经商,首先精神面貌要正确,不好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你这东西怎么那么贵,你这价格又涨了啊”的生硬气。   动产、不动产也好,服务也罢,一分钱一分货,主要还是看是不是质价相符。   再者,商业社会,随行就市,价格有时候跌,有时候涨,很正常。   姚欢对于北宋的租金,本就有些大致概念。   这概念来自于她前世读过的一个故事。真宗年间,卫国大长公主嫌自己的府邸小了点,想将隔壁邻居的院子买下来。隔壁那院子的主人,也是个赵家宗室女的夫婿,姓张,不肯卖。亲戚有矛盾,皇帝还是要过问一下的,问张外戚为何不卖,张外戚说,我这院子出租的话,每天能收五百文,一个月十五贯,一年近两百贯,租一万年,产权也是我的,租金还能年年涨,我干嘛要卖?   真宗无法,下令皇姐不能强行买卖,而是赐了她两千贯,让她另外找上家买屋。   现在临近北宋晚期,物价起码已是真宗时的两三倍。皇亲国戚当年那院子,怎么着也得每月五六十贯了。根据后世的经验,北上广中心城区月租五六万的大平层,对应同等地段的五六十平米的沿街门面房,得是三四万左右。   姚欢这么一算,其实开封的沿街商铺,租金真不算贵,难怪京城商业如此发达。   她看了看僵在那里的李师师和徐好好。   我的两位姑奶奶,你们想不想租啦,想租就诚心谈啊。   哎算了算了,李师师和徐好好,这时代的乐师歌伎,和半个文人也没差太多,面皮都薄,讨价还价这种事,还是我来。   她笑眯眯地问那牙人:“郎君,六贯可能谈得?你看吾三人,正好每人每月分摊两贯。若是七贯,不好算账呢。”   牙人岂是傻的,和煦着口气回敬道:“每月七贯怎地不好算呢,一年每人二十八贯整呐。”   “立契的官税和佣金可好谈呢?”   “嗨哟,娘子说笑了,衙门收的钱,还能讨价还价?至于我们牙人的佣金嘛,也是额定的,不好坏规矩。”   “这是私宅吧?”   牙人一愣,不知她什么意思,只点头道:“嗯,私宅,不是军产。”   “郎君帮着问问那主户,吾等三个女子,手脚不如男子快,诸事不便,皆要打些余地。反正眼看也年尾了,吾等先签下契纸,赁钱从冬至日开始算吧。也没几日了,锁钥先给了俺们,俺们一点点往里搬东西,如何?”   牙人笑了。   这小娘子心里窟窿眼不少嘛,倒懂得给双方一个台阶。   契纸上的价不还了,但如今离冬至尚有近一个月,她等于白薅了七贯,好比将七个月的租金谈成了六贯嘛。   这牙人,当然也不想跑了这单买卖。   雪天已至,后头越来越冷,人们一猫冬,租赁的流转总要迟滞些。自是先将这一单的佣金赚了再说。   “好,几位娘子真是爽快人,俺今日就去主户那里试试,必不辱使命。” 第164章 苏迨的婚宴   上家急着租。   下家让了步。   牙人十分努力。   官府不曾刁难。   一桩买卖成交的和谐因素都全了。竹林街的商铺很快签好契纸、过户纳税,钥匙到了姚欢等人的手里。   姚欢先对两位伙伴做足姿态:“因得了宽免期,到明年冬至前,每月的赁钱实际是六贯半。我做的是饭食买卖,容易开张,你二人再是技艺了得,离广收门徒毕竟尚早。如此论来,起步之时,我应好过些,我便出四贯,你二人共出两贯半,可好?”   李师师和徐好好没有疑义。   她二人,一个比姚欢年长三岁,一个和姚欢同年,但经历种种风波,均觉得,这小娘子见人三分憨笑,其实脑子转得挺快。行事嘛,除了这么快就又与曾府公子攀了情缘、仿佛并不是那番为先夫守节的恒志外,实也挑不出旁的错处。   姚欢则发自内心觉得,老天给自己开的金手指,很有水平。   不是一阳指,而是兰花指。   弯弯绕绕地,让她一个开局并不是从公主床榻上醒过来、满朝文武都是裙下之臣的穿越者,一点点地获得各种人脉。这些当世之中,身处不同领域的人,才是令她迅速学习、融入、发展的重要资源。   她当初肿着脑壳儿从汴河畔进到沈馥之的小院时,就打定主意,既然准备开启奇妙之旅,便须摆正心态,莫以为自己是个现代人多了不起。   事实证明,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现代人,许多方面真没有比十七八、二十出头的宋代人牛,更别提苏颂、沈馥之这些阅历丰富的长辈了。自己唯一能打的,可能也就是零星的知识储备激发几分创业思路了,还不知实践起来会如何。   谦逊带来理智,理智令她深信人心的幽微之处,古今相同。   因而,李师师和徐娘子本性再是端方,姚欢觉得,有些话,自己还是说在前头为好。   “师师,好好,你们都已知晓我和曾家四郎有情。但省试未开,曾府又是何等人家,我与曾四的事,就算八字有了一撇,一捺还不知何时起笔。你二人放心,合租、合营这栋小宅,我是认真的。”   李师师点头,看了徐好好一眼:“欢儿,我二人均知你有几分男子的仗义之气,既定下与你合租,自不想旁的。”   姚欢顿了顿,又道:“我与曾公子只是男女之情,与姨母只是舐犊之情,新开铺面的银钱事上,我得争一口气,不与他们求助,靠自己撑下来、赚出来。”   李师师和徐好好都是从小没了爹妈的女娃,就算前者最近从西军历练出一番成就感,就算后者有幸与恩师父女相依为命,她们在心理上,依然有种独行于茫茫人海的孤单感。   姚欢救了李师师一命,李师师仍会发出“她是曾府的义女,自是不怕”的感慨。姚欢与徐好好因筝结缘、亦说服她跳出为酒楼卖艺的营生,徐好好仍会产生“她若撂挑子不干、嫁入豪门怎么办”的疑问。   酸涩的心理,圣人都难免染上丝丝缕缕,何况李、姚这两位挣扎求生的普通女子。   姚欢表露出“我一不准备啃老公,二不准备啃老人”的志气,果然令李师师和徐好好说不出哪里又舒坦了几分。   心理建设搞好,要开始说工作计划了。   毕竟现在开始,每天都在烧租金。   “这屋后原有个灶房,先用起来是够的。东水门的明月楼有些旧的碗碟,正店的东西,器型正、瓷色雅,明月楼的东家又与姨母相善,故而作价三成卖于我。”   “官家给我题的字,明日我便挂上,给四邻交个底,我是有官家撑腰人,莫想着来欺辱。”   “我定的桌椅板凳、饮马的木槽以及米粮醋酱和食材,天内也都会到齐。玥儿做的鲊,我每样都多定了些,分送给左邻右舍和此坊的税吏,攀攀交情。”   “左右不到十日,我便可开门迎客。好了,说完我的买卖,你二人的琴塾,何时开张?”   姚欢讲的都是干货,语言呱啦松脆,仿佛她不是个小娘子,而是一架打得噼啪响的算盘。   李师师和徐好好对视一眼,有些窘。   姚欢心想,你们不能去人流密集的地方发发广告吗?教育机构没有公众号投放的时候,不都是这么干?   她笑吟吟道:“竹林街往北不到二里路,染院桥外,就是个大瓦子,听我姨母说,常有打赏万钱的豪阔客官,人气极旺。外乡远道而来、想着学习歌艺琴艺的少年们,初始也会在瓦子观摩,你二人不妨动动彼处的脑筋?”   徐好好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勉为其难的拒意。   李师师对这小师姐知根知底。   小师姐就是太要面子,否则当初也不会失了那好的少年郎君,还误会自己暗地里插一脚。情事上自尊到生硬,其他的事亦会如此。此前好歹也是在正店酒楼里给文士们弹《高山流水》的,现下骤然要去闹哄哄瓦子里寻学生,怕是不愿意。   “若我那婢子还在就好了,让她跑几趟。”   李师师叹气道。   姚欢一听就明白了。   她又想,后世两个高大上的金融机构,保险公司通过银行网点卖产品,不也要在门口摆摊招徕的嘛。   “吾家门前那么宽敞的地方,又不会一直停马驻轿的。你们要不,把琴筝搬出来,就对着大道弹琴唱歌?左邻右舍,不是卖文房四宝的,就是典当金石古籍的,那日牙人说,城里的文官儿和子弟常要光顾的。你们将本事亮出来,彼等买了家伎小女子,或可送来习艺?”   这回徐好好倒是开口了:“嗯,姚娘子说得对,吾等须想法子结识能赏弦歌、知雅意的学士大夫们。”   姚欢虽仍无奈于这位姑奶奶过于清高、只服精英阶层,但经商嘛,有想法,总比没想法好些。   并且,徐好好这句话,忽然提醒了她一桩事。   “对呀!我怎地忘了,”姚欢合掌道,“下个月初一,苏学士的次子,苏迨苏仲豫,迎娶欧阳永叔公的曾孙女欧阳七娘已满月,依礼要举行答谢前辈与挚友的家宴。苏二郎已应许了,家宴由我家来张罗。苏学士这般人家,喜宴自不会请人来演杂剧,你二人的歌乐正有用武之地。”   十余日的辰光眨眼而过。   其间,姚欢问沈馥之借了美团过来,教会赵融的女儿小玥怎么做热乎乎的糯米猪肚糕和羊油韭菜饼子。卯时,冬夜未明,漫天闪烁着亮晶晶的星子,姚欢和两个小姑娘帮手,推着车儿,载上点心和一桶热粥,去城门口试营业,顺便向朝官们做做推广,指点百步外的自家铺子,请老爷们若后头遇上大风大雪的天气,自可移步到那里用膳,好歹有个屋顶、还暖和。   从效果看,还不错。起码,已有三两个也不知是哪个衙门的中年官员,买了姚欢的饼子、听完她的搭讪后,打望了几眼竹林街方向,甚至还询问门前可否停驻马匹。   这天终于到了苏迨二婚答谢宴会的正日子。   美团头些天回了东水门,要帮沈馥之准备苏家宴席的食材置办。   辰时,姚欢从东华门口回来,李师师和徐好好已梳妆打扮停当,背上琴与筝,雇好骡车。   三人一同往苏宅去。 第165章 茶粥火锅   和后世的婚礼一样,宋代的婚礼也是从头到尾贯穿了一个“吃”字。   莫说士大夫人家,就算普通平民,只要是“娶妻”不是“纳妾”基本也得吃五次。   第一次是亲迎当日,男方与傧相、家仆等到达女方家中,女方须设宴“管待迎客”送上彩绸,然后男方催妆,新娘上马车。   第二次自然是到了男方家里后,来客于酒席前饮酒三杯,送新人参拜家庙和高堂、对拜、合髻、饮交杯酒、入房行掩帐礼,新郎再出来参谢宾客,与宾客继续宴饮,直至宾客散去、新郎走入或被扶入洞房。   第三次是婚后翌日,女婿携带礼物、独自前往岳家,拜会岳家尊长,吃一顿酒宴。宴罢,岳家以锦缎、衣袍、鞋靴等回礼,书香之家则可能赠与古籍笔墨等,热热闹闹地送女婿回去。   第四次是婚后第三日,女方到男方家“作会”提上锦缎、油蜜蒸饼等物赠与新人,又称为“暖女”带着几分为女儿在婆家撑撑腰的意思。婆家设便饭招待。   第五次是婚后一个月,称为“满月”男方设宴款待亲朋。   上述五次宴饮中,比较正式而对外的,乃男方家的亲迎之日酒席和满月之日酒席。   苏迨原想着,两次席面,都交给沈馥之与姚欢来做,但欧阳家提出,亲迎之日的酒席还是交予朝廷的四司六局为妥,毕竟四司六局不知为多少臣工办过婚丧嫁娶的家宴,饭蔬好吃与否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仪式流程熟悉。   此前苏迨一解释,姚欢就明白了。   乙方嘛,甲方和你再好的交情,也没有“这单生意一定要给你做”的道理。   四司六局的大名,她本也早有耳闻,就是个官办的婚庆公司和婚宴酒店结合体。听听人家各部门的名字,就很“做戏做全套”的感觉——帐设司、茶酒司、厨司、台盘司、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   她们做民间海底捞上门服务的,莫看烹饪手艺好,礼仪流程和器具准备的专业程度,真心拼不过。   但满月酒则不同,苏迨主要请了与父亲和自己颇有私交的长辈、平辈友人,没有俗礼虚礼,酒馔之美和歌乐之雅,就成了重点。   做东西好吃这一点,苏迨对沈、姚娘俩的水平很有信心。   姚欢则想到,来自南方的姨母沈馥之,其实精于烹茶,姚欢便给姨母出了个主意。   “和上回西园雅集的大俗不同,这一回去苏二郎家,我们来个大雅——茶汤风炉宴。”   申末酉初。   苏迨宅中,檐上斜阳晚照,廊下腊梅初绽,阵阵馨香扑鼻中,苏家的贵宾从容而至。   这个时代,红烛乃是奢侈品,寻常照明仍用的“一灯如豆”的油灯。   但今日毕竟是带有喜宴意味的场合,苏迨便将四司六局中油烛局的祇应人单独请来,布置厅中的灯与烛。   那领头的祇应人叫吴阿照,有几分本事,做出的蜡烛仿照时人制香的法子,掺入素馨花等植物原料,燃起来幽香阵阵,沁人心脾。同时,他为了给苏迨省钱,除了席案周边用烛,其他地方的照明仍是用的油灯,只是因制作工艺到位,亮度很高。   宾客们正赞叹屋内屋外灿如白昼时,席上的美食更吸引了他们。   但见十几只风炉中,咕嘟嘟冒着浅碧色的汤水,细细辨别,竟是清茶之气。   姚欢这回准备的宴席主角,正是茶粥火锅。   茶泡饭,《红楼梦》里就写过。众人在贾母处,宝玉因饿了,等不得祖母命人准备的新鲜鹿肉,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肉做的酱,狼吞虎咽吃下。   日本料理里,茶泡饭也很常见。   姚欢穿越来后,见识了宋人五花八门的饮茶方法,但后世那种茶汤与主食同煮、茶末木屑做烟熏肉干、茶叶炒虾仁等用法,还未出现。   她从那日雁汤兔肉火锅里得了灵感,因想着苏迨请客正是冬至在望的寒冬,请的又多为文官或文坛的宾客,故而决定试一试茶宴。   所用之茶不必多么上乘的团茶,市井小坊常备的片叶茶即可。   在苏家的灶房,姚欢午间与姨母、美团会合后,便先煮出好几桶淡茶水备用,再以茶水为底,放入前一夜已请苏迨家仆浸泡发胀的新米。   新米与茶水同煮时,须同时加入两件物什。   一是胡麻油,二是渍梅子。   两者都不必多,但胡麻油可令米粒开花,粥汤变得越发口感温润细腻,不似泡饭那般形、味不足。渍梅子,则能中和茶汤的涩味,并且因为涮料中会有肉类,梅子的清酸,可以压一压腥和膻。   这个季节,开封城夜里的室外温度,早已到了零下,新鲜羊肉冻一夜,临近晌午时微微解冻,正可切得薄溜溜,和现代火锅店用机器切出来的涮羊肉,差别也不大。   鲤鱼则备得更多些,分为三种吃法。   一是腹腩部批成丛丛细丝、但底部不斩断的模样,入火锅便会蜷曲如菊花绽放。   二是取了背脊骨两侧的厚肉,斫成肉泥,蘸着橙皮齑酱吃,或者蘸着调入蒜茸葱齑的米醋吃。   这便是东京人特别爱的鲤鱼脍了。   三是将剩下的鱼头、鱼尾、鱼骨,加入萝卜,煮成鱼汤,撒上芫荽末,在开席之初先给每位宾客端上。冬吃萝卜夏吃姜,这大冷的天,落座后先来一钵鱼汤,预热型的暖胃佳品。   苏迨事先交待过,还有吃素客人,姚欢与沈馥之除了野菜、豆芽等冬季也能寻到的叶蔬外,又用莴苣干、蕈干和豆腐斩碎揉团,裹上麦粉先炸了,成为豆腐丸子,同样可以作为火锅涮料。   果然,宾客里头,就有人赞好:“前几日我去徐舍人家吃亲迎酒,上来的菜呀,莫不是鸡叫头遍的时候就煮好的,一星半点热乎气都无,午时吃宴,若非有几口酒下肚添些热力,只怕肠子都要结冰了。还是苏二郎这席面做得好,目下虽是黄昏,但吾等现煮现吃,四肢百骇都暖了一遍,再尝这鲤鱼脍,才不觉寒凉,佐酒正佳。”   另一个又道:“老夫吃素,有个毛病,出来吃席面,总疑心主家的厨子不讲究,煮羊煮鸡的锅子,直接就煮了菜蔬豆腐,给老夫端上来。咳,也不是疑心,有时候老夫真能捞出一两片肥肉来。二郎家今日这风炉茶宴,甚好,汤底只有茶、米、梅子,你们吃荤的涮肉,我们吃素的涮豆腐,两不相扰。”   (感谢小薇和弥的月票) 第166章 泼油   酒过三巡,肉蔬在茶米清香馥郁的风炉里涮过四五回,来宾们开始填些应景吉祥的词,由李师师和徐好好唱来。   瞅着茶宴无甚差池,姚欢稍稍送了口气,仍是侍立一旁。   今日在座的宾客,有三位是熟人。   苏颂、邵清、高俅。   苏颂乃苏迨世伯,自然在受邀之列。苏迨登门送请帖时,苏颂提出带邵清同来,也好为这后生引荐几位前辈,当初与邵清就一见如故的苏迨,满口答应。   高俅目下虽是遂宁郡王府中的掌事之一,但因是苏轼的故吏,亦携礼前来。   高俅与邵清此前并未照过面,见这位样貌气度不同于寻常白衣士子的郎君,颇得苏颂照拂不说,其间竟在姚欢摆置风炉、添加粥汤时,还与她搭了好几句话,令姚欢面露喜悦之色。   高俅胸中,不由疑云翻涌。   混迹在达官贵人的圈子,掌握各样信息,是头等大事,以免不知道哪个场合便说错了话、办错了事。   于是,趁敬酒之际,高俅佯作好奇,向苏颂恭敬问道:“苏公,随公前来的那位青衫公子是……”   苏颂当年与苏轼交游时,就见过在苏轼身边伺候笔墨的高俅,他觉得这郎君颇为机灵,又写得一手好字,也抱有几分好感,此刻笑呵呵直言道:“是老夫新交的小友,还是白衣之身,过了府试,院试榜上有名亦是可期,老夫先带他来拜会拜会几位京中前辈。”   “他与姚娘子亦相识?”   “自是认识的,姚娘子的幼弟,在他塾里开蒙。”   “哦,如此。能得苏公青眼的年轻士子,果然一表人才,敢问他名讳是?”   “姓邵,单名一个清。”   高俅暗暗记下了,盯着坐于下首的邵清又观察了一番,见他只一脸端静,似在凝神听李师师唱歌,又似在看徐好好抚筝的手指,眼睛倒规矩得很,没有乱睃不该睃的人。   高俅的正牌主子,如今毕竟是遂宁郡王赵佶,他嘴角微微撇了撇,注意力也就不再放在邵清身上。   开封城三条腿的蛤蟆难找,像师师姑娘唱歌那般好听、风姿又那般夺神的佳人,更难找。   但是,像这姓邵的一般,削尖了脑袋四处要拜座主恩师的寒门小子,简直如过江之鲫。   高俅嘀咕两句,看看铜漏。眼看亥正时分了,郡王那头,不知今日作何计较?   遂宁郡王赵佶自从风荷楼初见李师师,便念念不忘,因知高俅与姚欢颇有交情,便将叩问佳人之事授与他办。   高俅虽为仆,但大过赵佶十岁,又得小主人宠信,便爽快地将自己一番风月经验摆出来。道是如师师姑娘这般自视颇高的女子,且刚脱了私妓壳子,郡王切忌欲速则不达,轰闹着要纳她入王府,她未必就情愿,向太后闻知更怕要气出病来。   顶好的法子,不如投其所好,既然她一心开塾授课,郡王不妨与她多多相会于风雅得体的场合,并在京中名士贵胄中为她宣扬宣扬,甚至可买几个女娃送去她那里学琴学歌。郡王以敬爱而非狎嬉之心待她,这般孤苦女子,不几年自会投怀送抱。   赵佶听了啧啧赞同。   于是,高俅今日,一踏进苏家,看到李师师也在,即刻遣了随从回去报知赵佶,看小王爷可要将所谓“徐徐图之”的法式,拉开序幕。   果然,又过了一巡酒,苏家的管事从前院快步而来,一边跑一边唱报:“遂宁郡王到。”   ……   姚欢一脸正色,提着小口直身、如加强版汤瓶般的铜壶,往各位贵客面前的茶粥火锅里加米汤,心中却充盈着上帝视角的趣味。   赵佶竟然驾临,她与在场一众宾主般,都吃惊不小。   这皇家少年,勉励克制住以往那丝嘻游之色,像模像样地与苏迨说着“学士盛名,本王久慕,今日左思右想,仅命高俅来贺,仍是不妥”的话。   就像一个从总部忽然空降分公司团建现场的、努力不显生涩的少东家。   但还没坐下,赵佶那双狭长细秀的眼睛,就往李师师的方向瞧去。目光比上回在风荷楼时,明显又意味深长了几分。   姚欢心里“哈哈”了好几番。   作为穿越者的乐子就在此处。   知晓故事的结局,无妨,过程往往更精彩。   否则,那么多悬疑,作者上来就交待了谁是凶得津津有味。   赵佶这么早就开始追李师师了,怎地一直追到当上皇帝了,还没让李师师成为李明妃呢?   再说那赵佶,毕竟不是几十年后宣和年间的九五至尊,尚未修炼成翻了宫墙出去逛夜店的霸气功力,一旦到了现场坐下,他也有些懵。   人不少啊!   谁说苏家被章惇整落魄了?谁说苏学士的墨宝都在市井酒肆里当桌布了?   苏学士这区区散官之衔的次子,这被官家开恩才未遭贬逐去的苏迨,续个弦,都能有这许多人捧场。   上座那笑眯眯的,是皇兄最喜欢的老臣,苏颂吧。   不对,刚才苏老相公的确是满脸皱纹都笑成了花,但此刻目不转睛地盯着本王。其他人也是,看我作甚,倒好像今日办喜事的,是我似的。   少年郡王只得讪讪一笑,没话找话:“诸公,今日吃的花样,倒新鲜。”   因见姚欢帮他摆上一盏新的茶粥风炉,总算逮了个可以活跃一下气氛的熟人似的,打趣道:“姚娘子家的饭食,时而大俗,时而大雅,变幻莫测,当真如高鹞子蹴鞠时的脚法。”   苏颂在旁细观,心中暗叹,官家能疼爱这异母弟,倒确是自古帝王家难得的情份,只这做弟弟的,言行当真有些轻佻,也不太懂人情规矩。今日这般私宴,他一个郡王,岂是能不请自来的。   苏颂自然看向苏迨,意思是,郡王为何而来?苏迨无奈地报以同样困惑的回应。   赵佶看完了菜肴,又去看厅中蜡炬与油灯。   他平素极好奢靡精致的器物,闻到身边灯罩中飘出一股淡淡的素馨花味,已大感惊奇。   再见厅中的油灯也十分明亮,不输蜡炬,且无烟气,遂兴致勃勃向苏迨问道:“苏大夫今日这火烛,是四司六局办的?”   苏迨指着进来添加灯油的吴阿照道:“正是这位油烛局的祇应人,手艺一流。”   赵佶唤道:“你这油灯,又亮又洁净,用的何油?”   吴阿照忙过来几步,禀报道:“回郡王,小的乃用乌桕籽制的灯油。”   不料,最后一个“油”字还未说完,却见那吴阿照陡然抬手,电光火石间,就将铁桶中的油径直泼向赵佶。   赵佶“啊”地一声,本能地拿胳膊阻挡,挡住了面庞,右边袍袖上却被油泼了个结结实实。   这满满一桶油泼来,不仅赵佶,就连站在近旁加汤粥的姚欢,裙摆处亦是被溅得油淋淋一大片。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吴阿照一个箭步窜上,也不知哪来的狠劲,掀了风炉上的锅子,徒手从里头抓出已经燃得通红的碳块,扑向赵佶,捂在他那领华美的蜀锦大袖衫上。 第167章 救人   赵佶被泼了乌桕树籽油的半边袍袖,瞬间就燃烧起来。   少年郡王从愣到骇,呜哇哇大叫着挥舞袖子往后退。   那吴阿照却如发了疯的牯牛般,亦不顾自己的手掌也已火烧火燎,只揪住赵佶不令他逃脱,浑然一副要与之同归于尽的凶煞模样。   点燃灯油的碳块,掉落下来,又遇到桶里泼撒在地面的灯油,一瞬间,层层榴红色的火苗四散漫开去。   即席的众宾客,大部分人还在突然降临的变故中痴傻无措,两个人影已经跃过几张桌案,扑向赵佶与吴阿照。   邵清最先到得跟前,却是对着姚欢大喊一声“躲开”一面已身手快于语言地,提起她的前襟,将她扔了出去。   邵清这回使出的力气不小,姚欢觉得自己晕头转向、七荤八素间就离了油腻腻的地面,失去平衡的恐惧感还没完全占据大脑,屁股就坐到了一堆柔软织物上。   那是十余步开外、陈列于屋角木榻上的锦缎。   皆是宾客们今日所送的贺礼。   “姚娘子裙上有油!”   邵清只又高声喊了一句,便不顾火情,回身要去拆解缠着赵佶的疯子般的吴阿照。   邵清的话,提醒了没有摔懵的姚欢,也惊醒了呆愣中的李师师和徐好好。   她二人从琴席处奔过去,扶起姚欢,溜着墙根跑向门边,自是离灯油地面越远越好。   这边厢,邵清见高俅比自己还决绝地扑向吴阿照,飞起一脚,踹开那厮。邵清再去看苏颂,老相爷已由苏迨搀扶,随着宾客往外撤。   邵清于是不再分心,跳开火苗,几步抢到另一侧堆放贺礼的角落,抽出一块白森森的布匹抖开,复又往赵佶和高俅处扑了过来。   门外众人,以及被高俅下了死劲踹到门槛处动弹不得的吴阿照,只望见火影之中,苏颂今日带来的那位青衫士子,抖着一大块白麻布似的东西,奋力扑盖仰天倒在地上、嗷嗷哭叫的小郡王。   高俅身上亦有火苗,他无法,只得跃过一层油火,再就地一滚,试图压灭火苗。   他情急之下,哪还顾得斯文,扯着嗓子叫道:“苏二郎,你家都是死人么!”   骤临险情,活人也要反应时间呐。   好在此时是冬季,天干物燥,许多人家的耳房内,都齐齐整整地备好桶水。苏家的男仆,不待主人喝令,已奔去提了水桶。   纷乱中,苏颂却拦住一个壮实的男仆,对苏迨道:“二郎,你与家奴,将那灯烛局的祇应人堵上嘴,先看管着。其他宾客,速速送到宅外去。”   ……   榻前,赵佶双目紧闭,痛苦呻吟。   高俅的半边脸颊到脖子通红一片,但比赵佶的伤势还是轻上许多。   眼见着郡王带来的两个亲从,抖抖索索地帮主人褪下外袍里衣,高俅又被骇了一大跳。   高俅混的江湖,不过是开封这个华美都城的江湖。   他未去过腥风血雨的真正战场,自是不晓得,原来火灼过的人体,并不是马上就焦炭一般的,而是表现出一种怪异的粉红色。   这种鲜艳的颜色,仿佛畜类被剥皮后的视觉效果,给人带来极大的不适感。   高俅面如土色,只得看向榻边的另外两个人:苏颂与邵清。   苏颂明白,不论是这间宅子的家主苏迨,还是小王爷的亲从高俅,包括反应奇快扑灭赵佶身上火焰的邵清,其实到了此刻,这些年轻人,都在等着他苏颂吩咐下一步该如何。   苏颂在祸起后,迅速考虑的,无非三点。   灯烛局的吴阿照为何暴起行凶?   赵佶这般模样,要不要立刻送回王府?   祸事是发生在苏迨宅子里的,如何能尽量不殃及苏迨?   方才,火一灭,苏颂就亲自出马,以苏迨长辈的身份,为苏家送客。   前院清了场子,众人将赵佶挪入后院。   邵清虽是救火之人,但方法得当,只衣袍破损、须发被烤得蜷曲了些,行动仍是敏捷,跟进院来时,已命仆人提了一桶井水来。   他懂医术,此刻见赵佶一条胳膊如此惨状,自是先行医家本分。   邵清来开封后,虽未治过烧伤的病患,但在燕京城的少年时代,养父耶律林牙教过他,受到火灼之人的皮肤,若扒衣观之、表皮未破,实则与沸水烫伤的处置方法相同,首先要冷敷。   苏颂和高俅,正锁眉沉吟,盯着邵清将帛巾浸透井水拧得半干、轻敷上赵佶胳膊时,苏迨进来了。   苏迨的目光,落在跟随赵佶来的两个小亲从身上。   高俅了然,干脆直言:“二郎莫虑,府里能入郡王眼的,除了在下与梁先生(梁师成)便是他二人了。但说无妨。”   苏迨叹口气,道:“这吴阿照,身世本清白,家里从大父(爷爷辈)起,就给朝廷当差。他爷娘膝下单薄,只养了他和他妹子一儿一女。他小妹,叫吴阿妙,是向太后的宫人,今夏被赶出宫来,跳了汴河,没了……”   苏迨说到此处,榻上正在邵清手里作势叫唤的赵佶,忽然不嚎了。   少年郡王声音仍颤,口齿倒清楚:“原来是妙儿的阿兄。但此事怎能怪我,若不是朱太妃去官家跟前嚼舌头,说阿妙八字不吉,向太后本已允了我收她。”   苏迨又窝火又无奈,心道,你倒老实承认了,免得我再重复那吴阿照的痛诉。只是我苏家今日忒也倒霉。   苏颂和高俅自然也明白了。   小王爷的风流韵事,成了一桩祸事。那小宫女被打发出宫后竟寻了死,只怕已和赵佶有过男女之事。   帝王家多薄情,兄弟姊妹又一窝一窝的,也并不从小住在一处,哪里能体会得到,寻常百姓若失去相依为命的亲人会多痛苦。   这吴阿照一个月前,在苏迨大婚之日,就是四司六局过来办事的祇应人,倘使针对的是苏迨,彼时为何不为祸?他还晓得要为苏迨省钱,莫太费了素馨香烛灯,可见是个心性正常、甚至朴实厚道的男儿,   这样的人,平日里何来机会见到赵佶,今日竟机缘巧合得了近身机会,想来一腔急怒上涌,手里头又有灯油,便由着仇恨相激,扑向赵佶。   得知原委后,心中最忐忑得,是高俅。   是他多事,着人去告诉赵佶李师师也在,赵佶才赶来的,才惹上这灾祸。   如此说来,那个姓邵的,反应奇快,而且居然能送礼送一块西域火浣布,危急时扑火正好用上,当真也算帮了他高俅这王府头号侍从的大忙。   高俅又去揣摩苏颂的脸色,道:“苏公,郡王来此,旁人不说,梁师成定晓得。他虽年纪小,行事却沉稳,现下交了亥时,郡王不归,梁师成估计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苏颂应道:“他来最好,他此前就是宫里的人。待吾等商量妥当,须请梁先生一待天亮、宫门开了,就去禀报官家。今日席上这多宾客,哪里瞒得住。当务之急,是先让官家给个示下。” 第168章 鲤鱼皮   苏颂言罢,又去看邵清救治赵佶的手法。   邵清的动作既轻且快,并非搭上冷布了事,而是每隔须臾就提起丝帛,令两个王府亲从再去浸了井水绞来。   赵佶胳膊烧坏了,脑子可没烧坏。   事发经过,他清楚地知晓是这个青衫文士与高俅一同救了自己。   又听苏老相公与他说话的口气十分亲近熟稔,赵佶便也不忌讳自己的丑事教这文弱书生听去。   确切地说,小赵王爷其实没那么在乎自己的丑事。   他在乎的是,自己会不会变丑。   “邵郎君,”赵佶嘶嘶吸气,哀哀地问,“待伤好了,我的臂膀,可会如那焦炭枯木一般?”   邵清道:“郡王,草民先行处置一番,嗣后由御医再看。宫中杏林高手众多,郡王勿虑。”   哎呦,这一听就是糊弄本王的话。   赵佶胸闷胜过肤痛。   他这个有美学洁癖的少年,连鹦鹉华丽羽毛上沾了屎都不能忍,岂能忍得自己整条手臂,从此以后,黑黢黢粗剌剌,比之汴河边那些整日经受风吹日晒的纤夫力工们的皮囊都不如?   他还要盯着邵清唧唧歪歪地追问,却听“笃笃”叩门声。   苏迨的新婚妻子,欧阳七娘怯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苏公,二郎,姚娘子求见。”   苏颂朝苏迨点点头,后者遂去开了门。   姚欢很有分寸地离得挺远,站在院中。   欧阳七娘也不敢往屋里瞧,亦垂着双目道:“姚娘子说,她有个医治郡王的法子。”   ……   苏家的灶间。   邵清与姚欢进来时,沈馥之刚刚为案板上泼过滚烫的水。   她的脚边,两只深桶里,还悠游着五六尾硕壮的鲤鱼。   苏家今日的宴席,涮鱼片和生鱼脍都要用到不少,因而鲤鱼备了余量。   “姨母,我们杀鱼吧。”   姚欢道。   沈馥之点头,探身伸手,揪准鲤鱼鳃部,倏地拎上案板。   鲤鱼垂死挣扎,扭身甩尾,劲大如驴撅蹄子。   姚欢忙上前摁住鱼腹,沈馥之抄起案头一把砍肉的大刀,横转刀背,“啪唧”往鱼头拍去。   鲤鱼头骨裂了,扭动渐息。   沈馥之换了把刀,咵嚓咵嚓去了鱼鳞,复又将鱼拎了起来。   姚欢舀起一大瓢清水,自鱼头到鱼尾,小心地冲走粘满鱼身的鳞片。   那一厢,美团又哗啦一阵,拿烧滚的水,泼了两遍案板。   待沈馥之将鱼再次平放到案板上,姚欢取出柳叶小刀,在油灯火头上烤了,略略晾晾,凑近大鲤鱼,自鳃下横划一刀跨过鱼腹,自脊背骨竖划一刀直至鱼尾,然后左手抠起鱼肉一角,右手继续捏住小刀,尖刃刺入,顶到鱼的胸廓骨后,慢慢往鱼腹部推进,直至取下半爿鱼身。   她又将鱼皮朝下,自己则蹲下身子,让目光与这片鱼肉平行,然后平端着刀身,靠那极为锋利的侧面刀刃,一点一点地割掉鱼皮上白花花的鱼肉。   邵清目不转睛地盯着。   “就是用这鱼皮?”   邵清问。   “对。”   姚欢答应着,已得到第一张两个巴掌大小的鲤鱼皮。   欧阳七娘的贴身婢女端着个铜盆走进来,邵清就着油灯光芒望去,但见盆里亦是清水,只是泡着一堆亮闪闪的银首饰。   姚欢二话不说,把鲤鱼皮扔进去浸着。   这个时代哪来的医用消毒甘油,只能试一下加了少量盐的井水冲淋,再加上热水浴银器后冷却的水浸泡,姑且消毒。   姚欢继续取另一边的鱼皮。   沈馥之一旁看着,由衷赞了句:“欢儿的刀法,比你母亲当年更精妙。邵先生的刀,也真是好用。”   邵清心头掠过淡淡喜意。深夜的灶间,再是灯暗影幽,他也一早看出,姚欢用的仍是自己当初送她的西域镔铁刀。   几盏茶的功夫后,六片鲤鱼皮都取下浸在了水中。   姚欢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一松弛,忽地记起自己的疑问,向邵清道:“你方才在厅上,扑火用的布料是什么?看起来不像锦缎那般柔软。”   “是番商入舶的火浣布,我问契里家的商队买的。这布料以石中丝毛织成,不怕火烧。”   姚欢明白了,就是石棉布啊。   嗯,今天行动勇敢而敏捷的消防战士邵先生,很帅。 ……   邵清和姚欢扣门而入时,二苏与高俅,焦急地转过脸来。   苏颂年事已高,仍不愿去安歇,他亦对姚欢所说的法子好奇。   洗净双手的邵清,捞起一张鲤鱼皮。   赵佶瞪着眼睛:“这是要作甚?”   姚欢上前道:“郡王莫怕。一时半会没有桑皮,但郡王的肌肤晚一刻密敷,就多一分染毒出脓之虞。这鱼皮已清洁过,比用桑皮更舒服些。”   鱼皮做敷料,不是她异想天开,而是来自现代医学的实践。   姚欢当初住院,与病友们消磨时光的办法之一,就是听萧医生说自己援助非洲时的经历。   当地医疗条件差,烧伤患者没有含有银离子的纱布敷料,一名南美来的援建医生,就用罗非鱼的现剥鱼皮,经过简单的外科消毒处理后,裹在病患的伤处。   姚欢虽不是学医的,但做项目时最喜欢医药类项目,及至自己因肿瘤入院,排遣痛苦和凄怆的良方,就是听各种临床病例。   萧医生说完故事,吃瓜病友里,唯有姚欢继续追问。   鱼皮成为烧伤病人优质敷料的原理,无非两个。一是贴合度极高,患者不必像使用其他敷料那样频繁更换,烧伤病人初期换料的感受,犹如活活撕皮,惨叫声闻之虐心,若能四五日不用更换敷料,大大减轻了病人的痛苦。二是罗非鱼皮中的胶原蛋白肽含量,比人类皮肤还要高,用鱼皮敷在患处,可以促进肉芽组织生成、加快新皮肤的长成。   烧伤病人需要的,正是防止感染和加速愈合。   这个时代,宋朝虽已与阿拉伯开始频繁的海上贸易,孔雀、鸵鸟等活物也已登临中原土地,但活的罗非鱼还未引进。   姚欢只能想到鲤鱼。   同样是无法获得银丝纱布敷料,同样是没有后世严格的外科消毒措施,试着用并无寄生虫、也经过了简单杀菌处理的鲤鱼皮,总比用很难贴合皮肤的布帛围裹,隔离效果更好吧。至于此世的烧伤烫伤膏,不是猪油调铅粉,就是植物性草药和麻油制成。草药膏除了隔绝空气外,本身对诱导表皮生长因子有何作用呢?油脂成分的话,鲤鱼皮下就十分丰富。至于铅粉,治烧伤又不是炼丹……   “郡王现下还动弹不得,御医也须明日禀过官家原委后再请来,姚娘子此法,实比丝帛桑皮的敷料更佳,郡王不妨一试。”   邵清手持鲤鱼皮,语音温和,口吻却坚定。   赵佶只觉得手臂上火辣辣地痛,恨不得整只胳膊浸到冰河中去。   他看着那鱼皮,倒已经想象出那凉滑的触感来,颔首道:“好,听一回姚娘子的。”   六块鱼皮,每两张合围,紧紧地贴在赵佶通红的右臂上。   “呵,”赵佶舒口气,“还真是,舒服许多。” 第169章 张尚仪的主意(上)   大宋皇宫,毓秀殿。   刘贵妃的胎龄已过七月,两名翰林御医分别搭了脉,都言之凿凿地说是个皇子,向太后和朱太妃自是紧张得不行,旁敲侧击地提醒官家,莫往毓秀宫就寝,只怕贵妃早产。   赵煦九岁起就被皇祖母宣仁太后管束。   在这宫里头,他对先帝们留下的女人,都没什么好感。   不论是和宣仁太后一样喜欢说道理的嫡母向太后,还是把那点儿心机挂在脸上的生母朱太妃。   偏这一阵,借着水患,朝堂上下又把黄河要不要从北边再改道回来的议题,吵得赵煦脑瓜子生疼,甚至犯了一次心疾。   回到后宫,又听嫡母与生母如此唠叨,这血气方刚的官家哪里还有耐心。   “前朝不是朕的前朝,后宫不是朕的后宫。朕,不如趁自己还没心气郁结到行不得路,直往陕西五路去,随便挑一路,挂个经略使,带着西军儿郎们冲杀一番夏人,夺它个十几座城寨回来,朕就算马革裹尸了,也算有颜面去见先帝。”   向太后闻言,怒叱一声“官家怎可如此妄言”眼泪就流了下来。   朱太妃更是哎呀哎呀地饮泣,先头那口凤团茶呛到喉处,又令她剧烈咳嗽起来。   皇后孟氏,倒是没那么丰富的情感,只将小帝姬拢在膝间,沉默地盯着一尘不染的青砖地。   每逢这样的时候,赵煦看着一屋子晦气面孔的成年女眷,鼻子里往往会似有若无地哼一声,冲皇后臂弯里的女儿福庆帝姬招招手:“帝姬来,爹爹带你去刘贵妃那里和妹妹玩,贵妃宫里的点心,最好吃。”   青年天子,其实比他三岁的小女儿,更爱吃刘贵妃做的点心。   话说刘贵妃,倒是从上回被自己构陷的市井厨娘姚欢那里,学了一手调味思路。   酸味。   东京人本就嗜酸如命,官家赵煦也是。官家平日下了朝,若在政事堂被几个宰相聒噪得郁闷,吃一笼热腾腾的酸馅儿馒头,气能消去三成。   刘贵妃让山楂背过锅,宫里自是不好再用此物。她便用梅子、陈皮和麦芽糖熬了糖浆,封在罐子里发酵一阵,再与蒸熟的莲蓉、红豆粒、米粉搅合,摁在各色花样的模子里,脱模后复蒸,成为酸甜可口的点心。   今日休沐,没有早朝。   赵煦,起身时已交了辰时。   他昨夜,按照自己的意愿,仍是宿在刘贵妃的毓秀宫。   刘贵妃分外小心自己肚里的孩儿,倒是一会儿娇哄、一会儿假嗔地,让自己年轻的天子丈夫发乎情而止乎忍,只饮了几杯好酒,俩人耳鬓厮磨温存片刻,便安寝了。   早膳时,官家说酒意还浅浅地绕着头脑。   刘贵妃忙命人端来一大碗浆水面,配两碟梅子陈皮莲蓉糕。   浆水面是酸的,梅子糕也是酸的,醒酒最合适。   晨光从门边窗畔欢悦地扑进来,洒在饭桌上,映得浆水面的汤汁波光粼粼,映得梅子米粉糕也亮晶晶的。   官家和刘贵妃,一边用膳,一边说笑,琴瑟和鸣,与这开封城里大部分非富即贵的人家一样,诠释了什么叫妻不如妾。   正吃着,张尚仪踏着一地金色的光辉走到殿门外求见。   赵煦搁了筷子问:“尚仪何事?”   “禀官家,冬至近在眼前,官家要率臣工去祭祀,外命妇们亦要入宫,来拜见太后、太妃和皇后。妾因想着,贵妃月份已不小,怕经不得太多礼数之累,妾便翻阅了各项祖宗规矩,寻到通融之法,也先行禀过太后,得了应允。今日,妾便来毓秀宫,说与贵妃知悉。”   赵煦笑道:“尚仪费心了。”   刘贵妃也软着嗓子道:“妾自从封了郡君,得尚仪照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宫里头,妾早就将尚仪当作了娘家的长姐般。”   张尚仪莞尔,因见此刻殿内也没外人,嗓子里显出一丝儿交心之意来:“贵妃平平安安的,官家就高兴,官家高兴,妾就知足。”   赵煦点头:“尚仪是看着朕长大的,自是最晓得朕的心意。”   张尚仪又道:“可巧官家在此处,入内内侍省的都知前些日子还问起,遣出宫人之议……”   赵煦道:“河北蝗灾,开封水灾,朕将赐酺都停了,宫人自也应多出一些去,尚仪与都知商量着,额员在五十人上下吧。减了宫中各项用度,臣工们也好少唠叨几分朕。”   想了想,看向爱妾,揶揄一句道:“崇尚简朴无错,只莫让刘贵妃再去啃鸡脚,就好。”   他话音刚落,却见院外,毓秀殿的小黄门,领着一个也是内侍袍衫模样的年轻男子,快步而来。   “官家,贵妃,遂宁郡王府的梁先生,急事禀奏!”   ……   方才还围满内侍宫婢的早膳案席前,只剩了张尚仪和梁师成。   梁师成言简意赅:“火在厅中燃了须臾,既遭家丁扑灭。凶犯吴阿照与油烛局另两名祇应人,都扣在苏家。郡王的臂伤,得到一位懂医术的宾客救治,奴到苏府的时候,郡王已睡着。”   赵煦道:“你来这里之前,已去过翰林医官院了?”   梁师成道:“是,当值的太医自陈懂得医治火烫伤,已往苏家去了。”   “昨夜,苏迨家请了多少人?”   “除了苏公颂和高俅,另有一十六人。”   梁师成当然明白天子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忙补了一句关键的:“奴赶到苏家时,高俅告知,凶犯被制服之际,苏公便命人堵上了他的嘴,押去苏家柴房关着。”   赵煦轻叹一声。   亏得苏家二小子请了苏颂。   苏颂行事,没说的。   只可惜苏公老矣,国朝若再能得几位这样的社稷之臣,该多好。   他看向刘贵妃。   赵佶今岁春天的这桩荒唐事,后宫女眷,但凡离太后太妃近一些的,都晓得。   刘贵妃当时还是刘婕妤,听闻赵佶教向太后和官家斥骂了两个时辰,心中甭提多畅快。   刘贵妃不喜欢自己这个小叔子。   赵佶八岁的时候,正逢宣仁太后相中的孟美人进宫。宣仁太后知孟美人擅长丹青,便让她有时给赵佶指点指点。后来孟美人被册封为皇后却受冷遇,赵佶更对自己这个受宠的婕妤总是看不顺眼,仗着官家对幼弟的疼爱,时常在宫中家宴上话带讥讽。   此刻,听了梁师成的禀报,刘贵妃正想抓着机会,数落赵佶出出气,却见张尚仪利剑般的目光投过来,分明示意她慎言。   刘贵妃于是硬是将到了嘴边的重话咽下去,换了句她自认为更正确的,和声细气地对赵煦道:“官家莫气,十一弟毕竟还小,刚出宫开府,难免惹事。”   赵煦面色一沉:“谁说我生气了?谁说是十一弟惹的事?火是他点的吗?”   刘贵妃一噎,瘪着嘴,不敢接话。   张尚仪心头冷笑。   刘贵妃,你真是蠢。   官家对这个异母弟始终是维护的,相反,对于年纪更小却已露出更深心机的同母弟赵似,倒并没那么喜欢,你一个官家的枕边人,难道看不出来?   不过,官家这般聪明的男子,若挑枕边人,或许的确更喜欢漂亮的蠢女人。 第170章 张尚仪的主意(下)   后世的官场中,许多人喜欢打牌。   并且以精于算牌为骄傲。   对于临时出现的事件,对于突然掌握的信息,能够迅速地构建有利于自己的出牌思路,这种技能,被政治动物们视作必备的本事。   唐宋时期,其实也已经有了纸牌游戏,更有趣的是,这种被称为“叶子戏”的纸牌游戏,诞生之初,就与官职有关,纸牌上所画人物,代表了小至尉官、大至宰相的各种官位。   这种叶子牌的玩家,有的开局连升三级,却很快止步不前,有的开局不温不火,却突然一步登天、官至宰执。   像极了真实的官场。   脑子和运气,缺一不可。   发展到宋代,叶子戏更兼具了桥牌和博彩的双重功能,叶子行觞,欢场雅事也。   也是深宫女**玩的一种游戏。   此刻,身处安静而微妙气氛中的张尚仪,眼前犹如摊开了一副叶子牌,而她心里头的想法,则像磨合乐小人儿的泥坯一般,有了个雏形。   “尚仪有话说?”   赵煦敏感地发现自己这位内廷帝师的面部表情。   没有跃跃欲试的表现力,而是欲言又止的踟蹰,看到这种表情出现在内廷女性脸上,赵煦便不像面对太皇太后或者太后太妃时那么排斥。   “官家,这个吴阿照,听着耳熟。”   张尚仪道。   “是何渊源?讲来朕听。”   “那年元夕,宫中张灯,太后处的灯烛,布得特别巧妙,便是这个祇应人主办。太后特别问了名字,赏了他,还笑言,他名字起得好,一个‘照’字。妾当时侍立太后左右,故而有印象。”   张尚仪顿了顿,换了更显秘辛的口气道:“官家,妾对他印象深刻的另一个原因,乃是,吴阿照谢恩时,说他原是工部侍郎吴安持的族中远亲,这吴氏一族历代出巧匠,不过他能在京中立足,吴侍郎也多有照拂之举。”   赵煦一怔。   他盯着张尚仪。   他明白,这个女子是他的内臣。   内臣外臣,都是臣子,脑子好使的臣子,与天子说话时,很少有废话。   赵煦似乎触摸到了将丑闻转成另一桩契机的意味。   不过,张尚仪毕竟不是苏颂,在赵煦眼里,这个女子虽心细如发,也是向着自己这个天子的,但不太强势,或许需要自己再鼓励一番。   “吴侍郎?唔,二苏此前被贬时,吴侍郎也出了大力。现下吴侍郎也要启程去南边了。那苏迨,虽不是御史之身,但因了河议的事,借着重阳洪灾,一封一封地上奏工部治河有大错,偏御史们也来凑热闹,工部没个朱紫之人担一担,怎么行。想不到,苏学士这二儿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六月债,还得快。”   赵煦带了微微讥诮的口吻道。   张尚仪瞥一眼刘贵妃,这蠢女子倒挺努力,并未因方才被呛了而生闷气,而是很努力地聆听官家的话。   只是,从这后宫第一美妃的眼神中看,她似乎并没听懂,官家到底是在笑吴安持,还是在笑苏迨。   张尚仪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轻幽幽地喟了一声,向赵煦道:“官家,梁先生来报之事,既然官家不避着让妾知晓……”   赵煦打断她:“有何可避,避了你,昨夜苏家那十几个宾客,不已经看到郡王受难吗?他们莫非一定是嘴巴严实的?就算苏颂立时堵了凶徒的嘴,没令他嚷嚷,此事无论如何都会传于京城,只是怎么个传法。尚仪,你有主意的话,快些道来。”   张尚仪眸色一闪,语气干脆道:“妾以为,吴阿照的怨气,并非因她的妹妹,乃因苏迨害他恩公吴安持被贬,他心生报复之心,针对苏迨而误伤郡王而已。官家,外朝之事,妾一个内朝女使,本不好议论,但这些时日不论亲见还是耳闻,妾知道,官家都被朝堂弹劾完吴侍郎、又要弹劾章相公的事,扰得心烦。此时出了这个岔子,倒或可,定纷止争。吴安持被贬南方,吴阿照在苏宅行凶,倒霉的是天家亲王。河议之争,可休矣。”   赵煦沉着的脸,松弛了些。   张尚仪说得没错,朕的文官们,大宋的文官们,就是这样,得寸进尺,非逼得朕黜了章惇吗?吴阿照的事,可以作作文章,教他们心生悚然也是好的。   都给朕闭嘴吧。   赵煦心中有了计较。   “梁师成,你现在回苏家,让他们都原地待着。朕和皇城司的人,午时前会到苏家。”   “是。”   梁师成恭敬应了。   但他心里漫上疑云,临走时觑了一眼张尚仪,看到干娘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干娘不是和曾府交好吗?干娘让他去侍奉赵佶时,就与他交了底啊。   曾布不是和章惇不对付吗?干娘为何要让章惇获益?   回头寻个机会,请干娘指教一番。   梁师成走后,赵煦似乎并不急着离开毓秀殿,而是还要吃一碗浆水面。   刘贵妃再傻,也看得出她的官家,胃口好意味着心情好。   并且,经了张尚仪的提点,刘贵妃算明白了,自己讨厌的小叔子赵佶,所经的祸事,可以辗转稍解章惇等人的困境。   这般好消息,得快点儿令人带给章相公。好教章相公知道,她刘贵妃在内廷是懂得出力、消息也灵通的人儿。   刘贵妃于是乐呵呵地问张尚仪:“尚仪后头没有急事吧?坐下来吃些点心?”   张尚仪抿嘴:“不怕官家和贵妃笑话,妾今日卯初就起来办差,现下却是肚里慌慌的,见了这浆水面,已咽了好几趟口水。”   赵煦放了筷箸,嗔怪道:“尚仪与朕和贵妃竟还如此客气!”   遂又命人端一碗浆水面来。   张尚仪谢了恩,在一旁小几边的矮凳上做了,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真是难吃!   她自故乡海州来到开封城,二十几年了,都吃不惯这蔫菜叶子米面汤。   东京人津津乐道的酸甜发酵味道,在她的味蕾尝来,却始终是怪异的。   不过,没人看出她的真实感受。   在旁人眼里,张尚仪与官家一样,定是都觉得,刘贵妃宫里的浆水面,乃天下第一美味。   演技对张尚仪来讲,何时算难事了?   小时候在曾府,就没少吃浆水面。   练出来了。   练,是为了有一天不用练。   忍,是为了有一天不用忍。 第171章 这厨娘看着也还顺眼   宫里的翰林医官到场时,靠在墙根、迷糊歇了几个时辰的姚欢,睁开惺忪双眼辨了辨。   认清医馆的面孔时,先松一口气。   并非上次那个判她“造御食不良、乱放山楂危及刘贵妃龙胎”的董太医。   是个年轻的后生,看起来和邵清差不多年纪。   也对,翰林医馆值夜的都是低级太医。   太医姓苗,年轻到底好,精力旺盛,这小苗太医大清早被高俅请来,完全没有顶着一张憔悴的隔夜面孔。   看到赵佶胳膊上的鲤鱼皮时,他的双目更亮了。   “离郡王被灼伤过去多久了?”   “足足过去六个时辰。”   邵清答。   “这鱼皮,足下裹的?”   苗太医对邵清出言客气,并无颐指气使之相。   “是在下,事急从权,若有闪失,草民甘受责罚。”   邵清想,要是出了事,自己担着即可。   苗太医却不急着评判。   他凑近赵佶。   屋里人语纷杂,也没惊醒这小王爷。看上去睡得挺沉。   苗太医仔细辨了赵佶的面色,双颊不红,听了他的呼吸,平稳轻柔。   他又将赵佶裹了六张鲤鱼皮的右臂,从头到尾一寸一寸察看了,方抬起头来,盯着邵清:“你也是医家?这法子从何而来?挺妙的哇。”   邵清听苗太医最后四个字,惴惴之心放下了。   他怎会夺姚欢之功,指了指屋角:“出主意的,乃这位娘子。”   姚欢已彻底醒透了,忙起身过来,恭恭敬敬地问:“太医也觉得,这法子甚好?”   苗太医点头:“从前,吾大父就擅治火烫伤,不过用的猪皮围裹。奈何猪皮太厚,裹不紧实。娘子是如何想到这鱼皮的?”   姚欢憨憨一笑:“我家是做饭食行的,平日里炙烤烹煮食材,难免烫伤,有时膏药备不得,就削一片鱼皮裹一裹。昨日见郡王乃袍袖着火,手臂肌肤虽红肿不堪,所幸并无溃破出血,更像烫伤,民妇便想了此法。太医,现下是否要揭开鱼皮,给郡王涂膏药?”   苗太医眯了眯眼睛:“膏药里也多是猪油麻油,如今这时节,鲤鱼皮下油脂正厚。郡王睡得踏实,且无发寒热的迹象,便先不动鱼皮了,揭一次便多一次险。郡王年轻力壮,皮肉若能自行复原,便是最佳。”   姚欢心道,这太医不错啊,不迂腐,对民间的医者亦不傲慢。   苗太医问了一阵姚欢如何制鱼皮的法式,姨母沈馥之与美团送朝食进来了。   “徐娘子和师师娘子昨夜就由苏公命家中马车送回去东华门了。这大风波,折腾到半夜,苏夫人给我和美团一间厢房,我也睡不着,干脆把你割下的那些鲤鱼肉,都切丝,做了你从前就说过的鱼羹。”   美团等不得沈馥之说完,就笑眯眯赞道:“小苏学士家的火腿也是香,昨日做素馒头的冬笋和蕈子也剩了些,按欢姐儿的方子做出的鱼羹,果然比鸭羹羊汤好喝。”   姚欢曾说起的鱼羹做法,来自南宋时的杭州名菜宋嫂鱼羹。   将鱼肉切丝,用盐和葱姜水腌渍后,与火腿丝、冬笋丝、蕈子(菇类)丝同煮,淋米酒和米醋,最后撒上茱萸干或芫荽装盆。   鱼肉本就易熟,切丝后更是熟得快,所以汤底要先煮火腿丝和冬笋丝。冬笋有草酸,若能先焯一遍水,去了涩味则更好。   这道鱼羹,鲜酸、**,冬日做早膳,就着馒头或炊饼吃,甚佳。   姚欢相信,虽然宋嫂鱼羹在后世是南方的正餐汤羹,但对于爱吃酸的开封百姓来讲,同样有荤有素还有醋的宋嫂鱼羹,应该能k北方传统名小吃胡辣汤。   可惜如今玉米还没进入中国,否则制出玉米淀粉后,调入腌渍鱼肉的料中,这鲤鱼肉的吃口能更滑嫩。   沈馥之亲自给邵清盛了一大碗鱼羹,感激道:“邵先生,昨日多亏你眼快手快,将欢儿推得远了,不然只怕她也要被火燎到。”   邵清笑笑,纳了谢意。   他也为自己高兴。   他终于又救了她一次。这么算来,他与那曾家公子一样,也是救了她两次。   扯平了。舒坦。   更欣然的是,他救了她,她昨日带他去灶间做鱼皮,也并无特意地拿出来道一番谢、感一番恩。这是,本就没与他生分吧?   邵清一舒心顺气,大口大口地吃起鱼羹来。   鱼羹的浓烈香味,也唤醒了赵佶。   “饿煞本王了。”   苗太医的心又定了些。醒来不是先叫痛,而是先叫饿,好事。   “郡王,仆是翰林医馆的苗灵素,奉命来为郡王诊治。郡王的臂膀,有何知觉?”   苗太医问。   赵佶眼睛还没完全睁到位,先靠在枕囊上由亲随喂了一口鲜美的鱼羹。   “甚是好味……嗯,你说什么?哦胳膊,胳膊……”   赵佶将注意力从品味美食上转到自己的伤处后,似乎感到惊喜,“有些发胀发紧,咦,倒是没有昨夜那般火辣辣疼了。”   他侧头看了看鲤鱼皮。   晌午时分,光线充足,皮肤上裹了这么一层,好似鱼鳞怪兽的前肢,看着实有些教人头皮肉麻。   但赵佶作为病患,受了鱼皮的恩惠,倒并不觉别扭,只由衷叹服:“医家之善,真乃百善之首。我要上奏官家,为翰林医馆的先生们也设品级,比照朝堂文武。如此,善医术的儒生们,才愿入翰林医馆嘛。”   姚欢闷头吃羹,听闻此言,暗道,原来这时候,提高医生地位的种子,就在你赵佶心里萌芽了啊?   历史上的宋徽宗赵佶,虽然被后人盖棺定论扣上“昏君”的帽子,但恰恰是在徽宗朝,宋代的医学得到飞速发展。中央医疗官员的二十二级官阶制度、国子监医学生培养制度、官办医药局制度、地方医生的执照授予与吊销制度,以及大量医学书籍的编纂,都是赵佶当上天子后、极为重视医家的结果。   赵佶刚把一碗鱼羹吃完,院中传来嘈杂之声。   门开处,满面倦容的苏颂和苏迨,引着一脸神清气爽的赵煦,进得屋来。   “官家!”   赵佶兴奋地唤了一声兄长,蓦地又想到自己遭难的缘由,缩了缩脖颈,眼中现出一丝儿仓惶来。   赵煦面色端严,却不冷峻,望着赵佶安慰道:“苏公和小苏学士都与朕禀过了,灯烛局那个祇应人,是工部侍郎吴安持的亲戚,因不忿小苏学士弹劾吴侍郎、令侍郎远放南边,故而欲对小苏学士行凶,不想误伤了你。”   啊?   赵佶愕然,一时张着嘴,好像以为自己听错了。   邵清低垂眼帘,看着桌上自己用了一半的鱼羹。   果然自古多少事,真相都如这鱼羹,纷纷扰扰,混混沌沌。   姚欢虽不知吴阿照昨夜所招供的内容,但也不禁狐疑。她当时就站在赵佶身边,明明见到那个祇应人准确地将灯油泼向赵佶,而不是苏迨。   她尚未回过神来,赵煦已看到了她。   方才,苏颂与苏迨接驾时,在赵煦告诉他们应该对外使用的口径前,已将邵清用火浣布扑火救人、姚欢用鲤鱼皮治伤的原委,向天子禀了个分明。   赵煦今日见到这小厨娘,仿佛觉得顺眼了些。   当初,张尚仪暗指这女子被向太后安插在皇后身边,真假不知。后来,这女子在汴河畔施粥,则肯定是真的。况且她还挡过要摔倒的刘贵妃,又给赵佶治了伤。   或许,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手脚勤快又热心的市肆商妇吧。   “姚娘子,朕赐你的牌匾,挂上了吗?”   “谢陛下,挂在民妇的新铺子里,就在东华门外竹林街。”   “哦,”赵煦道,“苏公说你家饮子,那叫新琶客的,苦味特别,回头朕也去尝尝。”   姚欢心道,太好了,谢谢赵大大。   庆丰包子,不就是这么火的嘛。   热烈欢迎,给官家你上个超大杯,只收中杯的钱。   赵煦又瞥向邵清:“你就是邵清?苏公说,你如今拜在他门下?好,朕希望,明年殿试时,能再见到你。”   苏颂闻言,松了一口气。 第172章 鳝鱼包子   邵清回到抚顺坊的宅中时,吕刚和叶柔松了一口气。   两名属下知晓邵清是随着苏颂去喝喜酒,但彻夜不归总还是教人担心。   “苏公高兴,喝多了,宿在苏二郎家,我留下陪着,妥当些。”   邵清几语带过。   也不知道何时起,他对自己这两位从辽国伙伴,也并不完全共享来自宋人的讯息。   吕刚这一厢却变得与叶柔之间没那么生分了,见主人安然回来,他心头松泛,嘴上便开起叶柔的玩笑。   “世子不回来,叶柔担心。连鳝鱼包子也忘了蒸。”   “什么鳝鱼包子?”   邵清纳闷。   “送去杨家的点心……”   吕刚还想添油加醋,瞥见叶柔一对柳眉微拧、面孔也挂了下来。   他知道这位毕竟是叶刺史的千金,自己不好言语造次,忙闭了嘴,道声“我去帮你把包子蒸了吧”转身往灶间去。   邵清辨了辨叶柔的脸色,问道:“那杨作头,近况仍无好转?”   叶柔道:“他心性变得那般暴躁,得罪了新来的院监,哪还有旁的衙门敢雇他。他要养老父幼儿,家里断炊了怎办,所以前日,我看到他,在漕运码头,做力夫。”   叶柔说到最后半句时,目光中黯然之意陡增。   邵清也觉揪心。   他始终自认,杨禹的惨景,是因他要寻神臂弩而造成。   这些时日,得让吕刚授意胡商他们,想法雇佣杨禹,令其能挣钱糊口。   邵清又问叶柔:“你有何想法?”   叶柔咬了咬嘴唇,试探道:“世子,我是杨禹当初仗着作头的身份引荐,才能去弓弩院帮厨的。现下我也教人赶了出来,再无可能想法子弄到神笔弩的图样。不如……不如我们想个法子,将他一家老小,捉去燕京?就算他不知神臂弩的全套制作法式,但到了大辽,有充足材质,又还有我大辽的能工巧匠,他肚子里那些造弩关窍,好好琢磨、试制,说不定由简到繁,真能将神臂弩造出来呢?”   邵清盯着她。   邵清诚挚地认为,这个女子,变得比刚来时,好看许多。   女子的好看,不只来自五官的匀称妍丽,更重要的,是关乎眉梢眼角、颊边唇畔,那些时常流露的深深浅浅的情态。   叶柔当初那种对于异国异族的傲慢不屑,以及对于邵清热络靠近却难偿所愿的忿忿,都令她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戾意。   但大洪水的变故后,尤其是,当杨禹再是沉沦寡欢、也仍然愿意接受这个女子的安抚后,叶柔的日常表情,就渐渐不是先前那番模样了。   她的温柔里带了几分兴致勃勃,有时候会发愣,但旋即转了憧憬之色。   邵清的目光深邃起来。   他斟酌片刻,决定直言:“这个杨禹,是不是已经进了你的心?”   叶柔双眼倏地一瞪,双唇翕张,似要分辩,却戛然而止,陷入沉默。   冬风越过民宅的重重檐角,漫卷而来,纵然日头之下,寒气仍一股一股地往身上泼。   但叶柔觉得,邵清虽问得直接,口吻却暖如阳春。   姐姐说得没错,邵清不像大辽的那些刚武粗砺的男子。   他与女子相谈的时候,不论如何出语,都能让人感到,他首先准备认真而耐心地听取女子的回应,然后才给出他的回应。   叶柔于是鼓起勇气道:“是的,我也不知怎地,越来越想,每日都能见到他。”   邵清道:“那你更不该作方才那番打算。”   “嗯?世子什么意思?”   “掳掠加诱哄,还掺着利用,这些事,你不能对所爱之人去做。”   “不是,我没有,我……”   叶柔一焦急,换了契丹语。   她是个汉人,契丹语却比汉话说得更流利,更适合阐述清楚她自认为有道理的谋划。   “开封是他的伤心地,他反正在南朝也过不得好日子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把他带去燕京?我家的仆人,捉了海东青,都能驯服得如猎犬一般,杨禹本来就喜欢我,说不定,他到了燕京,就会觉得,那里确实可以是他更好的家。”   叶柔振振有辞,一口气说完,十分畅快。   邵清笑了。   “叶柔,男子不是你的猎物。你爱慕他,怎可将他当作海东青一般,存了俘获之心。反过来,男子对女子,也不可如此。”   叶柔紧锁双眉,似在努力理解。   良久,她落寞道:“世子,你说的,有道理。他是宋人,自是不肯给辽人卖命。我若那样蛮横对他,岂非和当年契丹人南下掳掠人口,一样了。”   叶柔忽地顿住。   自己都在说些什么呀!   邵清就是契丹人!   “世子,我,我没有旁的意思,我仍是辽人,你要相信我,”叶柔恳求道,“不要把我现在就送回燕京。我喜欢那人,但我有分寸,我不会误事。”   又画蛇添足一句:“我喜欢宋人,世子其实也喜欢宋人”   邵清摆摆手止住她,语意沉缓道:“好,你信我,说与我听这些,我自然也信你。”   叶柔欢喜之色上涌。   人的想法,自然是会跟着自己的心意而变化的。区区数月前,叶柔还盼着,弄到神臂弩的法式图后,最晚明年正月前,她就已经陪着萧清哥哥回到燕京了。而现在,萧清哥哥真的成了哥哥,杨禹才是那层意义上的哥哥……   叶柔思忖着,萧清,你最好明年高中进士,奔着什么兵部、枢密院的一官半职去,用这法子多弄些宋人的军器法式图,我也好随着你,在开封城多待些时日。   仿佛为了回报邵清的信任与体谅,叶柔眼里黠意一闪,讨好地禀报:“北边有人将我姐姐的口信送到了,我亲自去跑了姐姐相熟的两家番客,他们听说要进胡豆,虽觉得奇怪,但也愿意入舶,只是须先立契下定,以免开春后运来了,姚娘子又不要。因这豆子,还从未听说旁的宋人要买。”   “好,昨日在苏府,恰是姚娘子家去做的宴席,我也与她说过,在替她打听海船运豆之事。你去与那些番商,将帐算得分明些,海船装豆,是按升算还是按斤算,要价几何?定银几何?倘使从登州市舶司上岸,与从辽境上岸后再南下运过宋境,价差几何?算清楚帐了,你再来禀我。”   叶柔应了,暗道,你对姚娘子的事真是上心,只不知,你与她,我与杨禹,后头的缘份会如何?   正嘀咕间,但见吕刚端了一盆呼呼冒着热气的点心,走过来。   “叶柔,你这回的鳝鱼包子,皮儿终于不破喽!”   邵清闻言,也去看盘里的包子。   开封人口中的“包子”有两种,一种是菘菜叶裹了馅儿、以葱丝扎紧蒸熟的菜叶包子,一种则是薄面皮裹了馅儿蒸制的。后者与馒头的区别,在于皮的厚度与是否经过发酵。   此刻,吕刚端来的薄面皮包子,一个个圆嘟嘟白胖胖的,褶子美观齐整,与邵清平时在街上看到的名店字号的包子,也无甚区别了。   “世子,你尝。”   叶柔兴致勃勃地劝道。   邵清接过吕刚手里的筷子夹起一个,咬开一小点皮,让里头的馅儿散散热气,再咬了一大口品咂。   鳝鱼肉丁事先由姜末、葱汁和豆酱腌渍过,熟了以后,一点腥气都无,只剩了浓郁的鲜香。   邵清咽下,道:“好吃。”   叶柔这才解释:“他的两个娃娃,从前就爱吃鳝鱼包子,他下值后,常会去市肆里买两屉。如今他的境况,州桥食肆里的鳝鱼包子,买不起了。”   邵清浅笑。   这女子,总算减了五六分辽人的习惯,没有什么吃食都放酸酪了。   说到酸,邵清忽想起姚欢教姨母做的菜式,遂对叶柔道:“你再学个宋人爱做的鱼羹吧,用鲤鱼肉切了丝,与冬笋、醋、芫荽一同煮汤。我在苏府吃了,甚是清酸鲜美。” 第173章 舐犊情深   曾纬提着食盒,食盒里是一屉鳝鱼包子,一钵白米粥,往政事堂走。   辰巳之交,常朝的臣子们陆陆续续离开文德殿。   这些不必像宰相们那样再去政事堂议事的官员,有的径直回家,有的留在东廊下等着御膳所送午膳来。   “咦,那不是曾家四郎?”   “是他。曾家嫡子四人,这小郎君风姿最佳。”   “也不小了,行完弱冠之礼都三年了吧。”   “怎地,你想与曾枢相互称眷兄弟(眷兄弟,公爹与岳丈间互称)难怪你弹劾章相公虚增边事那般下力气,枢相必然都看在眼里。”   “嗬,老兄你也太抬举我了,家中小女哪里高攀得上。听闻,就连蔡左丞(蔡卞)的联姻之意,枢相都婉拒了。”   朱紫大臣家子女们的婚事,历来是官场轶闻的核心内容之一。   联姻意味着结盟,尤其在党争白热化的时代,一场婚姻的指征作用,好比汴河桥梁四端高杆上的五两鸡毛,有助于中下层臣子们判断风向。   曾纬将意味深长的目光甩在身后,跟着领路的书吏,又绕了两处短短的回廊,来到政事堂外。   父亲曾布,入冬后就胃疾复发,昨日回府抱怨御膳所给政事堂准备的午膳,尽是章惇喜欢的浓腻羊汤馄饨(现代的饺子)实在难以下咽。   于是今晨卯初,曾纬随着府里的马车,将父亲送到待漏院后,与父亲约定,自己去市肆里买鳝鱼粥。   曾纬在耳房里候了好一阵,仍未见政事堂的门开启。   他打开食盒,拿出温盘。   毕竟十冬腊月,就算备了温盘,粥与鳝鱼包子,眼见着就凉了。   为了避免火灾与滥用公帑,朝廷规矩,十月初一正式入冬,到次年正月三十这段时间,内侍省、政事堂、翰林院、御史台等地方才能烧炉子取暖。   此刻,耳房里就有个小小的炭盆。   曾纬于是干脆用温盘下层已经不烫的水洗了手,将鳝鱼包子一个个地掰开,挑出里头的鳝鱼肉,码放在粥罐上。又小心翼翼地拨拉了几块炭,调整成一个稳定的角度,把陶罐架在上面。   “四郎?”   忽听一个沉甸甸的声音唤他,曾纬忙抬头,却是章惇。   曾纬清楚政事堂的议事规矩,中书门下乃第二拨奏班,自己父亲领衔的枢密院是最后奏班,故而,章惇出来得早些。   曾纬行个晚辈的大礼:“章公。”   章惇干脆踏进门来,饶有兴致地探头看了看粥罐,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竹屉。   被掏空了馅儿的包子皮,敞着大口子,仿佛一张张笑容尴尬的大嘴。   章惇白眉一扬:“给你阿父送午膳?”   曾纬点头。   “枢相吃得着实清简。”   “老家南丰的传统,入冬后多吃鳝鱼粥,祛风湿,又养胃。”   “市肆里没买到鳝鱼粥,就拿鳝鱼包子取了馅儿泡在粥里?”   章惇揶揄道,“四郎好机灵,你真是个做转运使的好料子。待你进士及第、得了官身,老夫定要向官家讨你去户部。唔,或者去工部,回河是个大事,调运周转的关节甚多,都说后生可畏,像四郎这样的才俊,定可大显身手。”   章惇故意将“工部”二字说得重些。   曾纬感觉吃了个苍蝇。   前工部侍郎吴安持是章惇的人。   现在吴侍郎已经在谪贬南方了。   父亲曾布借着开封大水,挑动因叔父苏辙被贬而与吴安持有过节的苏迨,上书弹劾之。此事本来还能由新党中亦被打压的御史们继续兴风作浪,将章惇门下得力干将们把持的几件政事一一翻出来、好好写几篇言事奏章,不想吴安持的亲戚在苏迨家点火,官家立即对臣工们摆出了息事宁人的态度。   章惇素来气量狭窄,何况关涉自己的仕途。   他此刻点名“工部”给曾纬听,就是恶心恶心这政敌的宝贝儿子。   曾纬面如静水,不言不语,低头又将粥罐拨得稳了些。   章惇还想说什么,政事堂吱呀开门的声音传来。   曾纬疑惑,倏地站起。   果然,不过须臾,父亲曾布出现了。   “咦,枢相这么快就出来了,今日这第三班,无事可奏?看来夏人这阵子很太平。”   章惇意味深长道。   曾布和颜悦色:“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老夫向来不是虚奏边事之人。”   他跨进耳房,见儿子守着粥罐,眼里慈色涌动,喉头也仿佛已能感受温润粥汤流过的暖意。   章惇被“边事“二字刺到,双眼一眯、嘴角微噙:“子宣,老夫真羡慕你,有这般孝顺知礼的儿子。前几日蔡尚书还在念叨,不知哪位同僚家的小娘子能有福气,教四郎相中。”   曾布撩了袍子坐下,淡淡道:“不一定非得是官宦之家的千金。四郎能与娘子两情相悦,他二人能过得开心,最是要紧。”   曾纬心中一动。   父亲这话,听起来当真熨帖。   章惇“呵呵”几声:“子宣倒开通。”   曾布一脸诚挚:“为人父母难道不应该都是这么想的?譬如为官,想的也是苍生百姓能过得太平些,而不是旁的。”   扫了一眼门外匆匆而过的内侍,又对章惇道:“子厚去用膳吧,我看见郝先生刚捧着食盘过去。烤羊眼睛和这粥一样,要趁热吃。”   “子宣不去?”   “有儿子陪着,自是就在这里吃。”   ……   毕竟已临冬至,天上来的雪片,都是大团大团的。   却又轻盈胜羽,仿如柳絮杨花。   曾府的马车,轱辘咿呀咿呀,在积雪的街道上轧出两道深辙。   曾布望了一眼窗外雪景,问儿子:“四郎,你母亲是词家高手,她写过春夏秋,却从未写过冬雪,你道为何?”   曾纬摇头。   曾布道:“因为苏子瞻苏学士,写过一首《菩萨蛮,回文冬闺怨》雪花飞暖融香颊。颊香融暖飞花雪。欺雪任单衣。衣单任雪欺。别时梅子结。结子梅时别。归不恨开迟。迟开恨不归。”   曾纬听父亲缓缓念了,又在口中喃喃细品,这回文词果然有趣。   曾布道:“你母亲说,她自负擅写闺怨词,不想苏学士这般词风远阔豪迈的词家,写闺怨词竟也如此出神入化,用回文之法写的冬雪,令人感慨,余词皆废。”   曾纬不语。   曾布轻喟:“其实在我眼中,你母亲的词力,当然能匹敌苏学士,年轻时词风亦是潇洒如江海。只是,她后来写的多为闺怨词,我想起来,就揪心。都怪我。”   曾纬依然沉默。   曾布又道:“四郎,你母亲最疼你。她很早就说与我听,望我在姻缘之事上,莫再给你一条大郎的老路。”   曾纬觉得自己的心嗵嗵嗵地猛跳起来。   “你若喜欢姚家娘子,以六礼迎她进门,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父亲知晓他的心意。定是洪水后就清楚,今日才提及,曾纬倒也不太惊讶,父亲始终是这样的性子。   但曾纬惊喜的是,父亲说的是“六礼”   真的可以娶姚欢做嫡妻?   曾布盯着儿子:“宦场联姻,师徒之间忌讳不大,譬如苏学士替儿子求娶恩师欧阳家的小娘子,官家若问起,没什么说不清楚的。但你阿父我,没有恩师家的小娘子可看中来做儿媳,给你娶个平民女子,总比与蔡卞他们联姻,更叫向太后和官家放心些,你说呢?”   太有道理了。   父亲大智慧。   曾纬高兴得简直屁股都要离了坐席。 第174章 父亲什么都知道   寒风嗖嗖。   曾家的马车再是打造精良,难免有朔气侵袭进来。   曾纬不怕冷。   心里拱了一盆炭火似的,热乎着呢。   曾布坐得端然,问儿子:“四郎,姚娘子在东华门外新开一间食肆,你可知晓?”   曾纬不敢隐瞒,又因今日得了父亲的承诺,他也觉得不必隐瞒,忙道:“儿子听她说过。”   “在何处?”   “在……儿子只知大致方位。”   “方才已经过了。”   “哦……”   “你属意的女子,当垆卖酒之处,你没去看过?”   曾布虽是问话,却不算诘责口吻,反倒带着一丝打趣儿子的意味。   曾纬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父亲,只得哑然。   对于姚欢兴致勃勃经营的新铺面,他的确持有颇为抗拒的心理。   他计划着要将这女子拉到他喜欢的路数上来,因而起码从表面上,他决定对于她的营生表现出疏离的态度,免得她以为他是真的好商量之人。   至于从前帮衬她……君子好逑,逑必有方嘛。   曾布继续道:“姚娘子合租之人,那个李师师,曾在章惇的庵酒店卖唱陪酒,被刘锡带走又送回,名字还上过捷报。”   “这个,儿子知道。”   曾布笑笑:“李师师被遂宁郡王看中,郡王烧了胳膊,养伤中还惦记着给她送几个女娃娃学琴学歌。你也知道?”   曾纬茫然。   这样新鲜的秘辛,高俅那厮竟未告知,父亲消息倒是灵通。   曾布叹口气:“苏府出事第三日,我就让你设法去问问高俅,此祸是否真如朝廷揭榜所言那般,是吴安持的亲眷为感恩而复仇,你说高俅的**确实如此。”   曾纬道:“可是儿子并不信。”   曾布目光温和:“信才怪。那么,真实情形呢,你探听到了吗?”   曾纬若有所悟,颓然道:“父亲是觉得,儿子在打探各方消息上,不够用心。   曾布摇头:“不是不够用心,是人有亲疏远近。高俅如今面对你时,已不是王诜家的小奴,你再怎么打探,他也不与你说真话。他甚至,都没有告诉你,姚娘子也在吧?”   曾纬一怔。   高俅这小子!   曾布仍是平缓的口气:“四郎,你爱慕的女子,是个没有家世的,很好,阿父满意。但其实,她又不是真的寻常布衣。你看她,得苏迨相善,受苏颂青眼,与高俅交好,身边同住的女子,竟然还招刘锡和遂宁郡王喜欢。她那日救治遂宁郡王的土法,也让郡王的伤情恢复得不错,官家在内廷听说郡王手臂长出新肤,高兴得很,说要赏她。你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可不能小觑了去。高俅算什么,姚娘子做了你的妇人,那才是真正的亲近。”   曾纬稳了稳神,很快反应过来,父亲知晓的郡王府情形,以及官家的内廷密语,应该来自张尚仪。   是了,张尚仪有个干儿子梁师成,在遂宁郡王府。   知子莫若父,曾布见儿子显然认真地在思考,又进一步提点他:“若无眼线耳目,许多事,你连草蛇灰线都无法探到。而眼线耳目,要不出差池,‘始终亲近’四个字,至关重要。姚娘子当垆卖酒,你要做她的司马相如吗?”   曾纬惊醒,坚决道:“儿子怎会有此想法,那岂非辜负父亲大人的厚望。就算姚娘子,儿子向父亲保证,也定会让她不要沦落于酒肆市井,尽快将铺子脱手出去,否则曾家的儿媳竟是个做饭食行的掌柜,这,定要成了汴京一大奇闻了。”   曾布笑:“是啊,四郎,你总是要朱紫加身的,所以为官之道,现下就要学起。至于姚娘子那边,你也莫太催她,她那小铺子里,已有些青袍郎官去吃早膳,说不定,她能听到不少趣闻,与你说叨说叨。”   父亲是枢相,早朝时无论晴雨风雪,都是直接被迎进待漏院等候的,他竟能清楚东华门外欢儿那间早肆的情形。   曾纬觉得,没有什么能瞒过父亲,只要他想知道。   “父亲,其实,相较于姚娘子市井商妇的身份,儿子更担心,她当初誓死守节之事,闹得这般大,又成了阿兄的义女。父亲与母亲在姻缘之事上这般体谅儿子,儿子不能不思虑曾府的名声。”   父亲总是会对来自儿子的崇拜和请教甘之如饴。   今日父亲说了这么多交心之语,自己不妨再显得又懂事又无助些,让父亲更感到儿子的仰慕与依赖。   曾布听儿子提到这一节,默然片刻,道:“章惇此番岿然不动,说到底还是官家需要此人。他撺掇官家编纂元祐臣子奏疏一事,本已箭在弦上,如今怕是还要在箭上饰满鸩羽,恨不得将朝中元祐旧臣斩草除根,甚至要追废宣仁太后。阿父不能看着他如此兴风作浪,总还要找旁的法子,譬如和刘仲武一道看看,拿捏到他跳过枢密院、与族兄妹婿私通家信遥控边军的把柄。这种时候,曾府的确不可在名节上出事,倒叫他的御史来参阿父几本。   曾布拍拍儿子的肩膀:“无妨,待过了这一阵,阿父再看看,姚娘子的身份上,怎地做做文章。”   ……   曾纬下了马车,兴冲冲往回走。   曾府的马车本可以将他送到国子学,父亲却主动说自己想先回府,让曾纬另寻了车子往南去。   曾纬心花怒放,此处离东华门的竹林街不过才二里地。   天下还有这样善解人意的父亲吗?   曾纬不禁为自己以往对父亲心存芥蒂而懊悔。   因了驯养张玉妍一事,母亲玉父亲的关系一度寒凉如冰,张玉妍进宫后果然办事得力,也不可能再出现在曾府了,母亲的心境才有改善。   但父亲不是深宅妇人,他有他行走仕途的法式。   曾纬今日听父亲说了许多,一旦代入自己穿上官袍后的想象,似乎觉得父亲的所作所为也没有那么别扭了。   当然,父子间全面和解的契机,主要还是来自于父亲对于他与商肆女子情事的认可。   要将这好消息告诉欢儿!   曾纬心里发烫,走得也快,大步流星地就到了竹林街。   先闻琴歌之声,到得门前,却见堂上坐满了禁军。   曾纬唬了一跳,恰巧姚欢端着吃食从后厨出来。   招呼间,那些禁军的面色倒甚是客气。   姚欢抬头见了曾纬,身为女掌柜的殷勤应酬之色,瞬时变成了惊喜甜蜜,抱着食盘、黄莺儿般跳出门来。   曾纬道:“想你想得不行,书也看不进去,来寻你,将你看够了,才能再看书。”   又往里努嘴:“怎地都是军巡铺的人?”   姚欢道:“莫怕,是我邀来的。这几日天寒大雪,开封府令军巡铺在街上寻访无家可归的老幼贫弱者,用骡车拉了送去福田院,莫冻死在街上。军爷们劳累大半日,送走一批,就来我这里吃午食。”   福田院是朝廷官办慈善机构,在开封有四座,朝廷每年拨钱五千贯,供米供炭。   姚欢忙完早肆生意,去老乐师赵融家取小玥儿做好的鲊,路过附近街道,发现军巡铺的禁军真的在做善事,便主动去攀谈指路,说自己开的是官家御赐牌匾的新店,邀请他们来铺子里歇脚,先喝一大碗热腾腾的胡豆姜糖饮子,再来一碟现蒸的猪肚糯米红枣糕团,烘手暖胃,下午办差的气力也足些。   打造安全得营商环境很重要。   虽然墙上挂着官家题的字,但这小小的二层楼,住的毕竟是三个弱女子。连续几日敞开大门,让外头看到军巡铺的人来吃饭,好比是无声的警示。   这拥军联谊的钱,得花。 第175章 拿铁拉个花   姚欢搭讪那些个禁军时,其实事先已观察过。   同样在大冷的雪天出工,有的是迫于开封府衙的勒令,不情不愿,收容流民时,也像对待骡马猫狗似地呼来喝去。有的则温言善语,从犄角旮旯发现已无力起身的老人时,甚至不嫌脏臭地去背。   后者这样的人,基本不容易“远之则怨,近之则不恭”   况且,对百姓这般好,姚欢身为小商人,打心眼里愿意给他们白吃白喝。   人并不是穿上官服一定变坏、穿上军服一定变油,还是看本性。   果然,经过“筛选”来的这些个禁军,也很识趣,知晓不好久占人家做买卖的地方,吃完点心,身子暖了,他们便起身向姚欢拱手告辞,继续巡街去了。   曾纬看姚欢大冷天忙得一头细汗,想起当初在三伏天看到她推着小车叫卖鸡爪的情形,不由心疼。   “欢儿,铺子里就你一个?”   “有帮衬的,徐娘子师傅的小娘子,做早肆时会来,客人少些了,她便回去照料她阿父。”   姚欢顿了顿,又柔声补充道:“若实在忙了,街坊邻居请一两个婆子来,也不是难事。”   曾纬细细打量,铺子收拾得清爽雅洁,桌面没有半点油腻。墙角的边几上,甚至还摆着一盆宛如美人舒袖的兰花。   在极短的瞬间,曾纬心头也生出一丝欣悦之意。   看得出来,欢儿对这间小小食肆很用心。   人只有对喜欢的事才会用心。   但很快,曾纬仍告诉自己,草窝再干净,也还是个草窝。   既然父亲都点头了,这女子还是要正正经经去做四房嫡氏的,应该由晴荷那样山清水秀的侍妾扶着,陪着他曾纬体体面面地出现在人前。   楼上传来琴声,时断时续,曾纬道:“师师娘子收学生了?”   姚欢坐下歇息后,一直盯着情郎的剑眉星目看,听曾纬问,嗯了一声,继续看他。   颜值即正义。   迟到的正义,它也是正义。   姚欢累了大半天了,需要观摩正义来放松一下。   曾纬作了轻描淡写的口吻道:“是慕名而来的城郭户小娘子,还是大户人家买的歌伶?”   姚欢抿嘴:“哦,我也没问,他们又不叫我师傅,我问这么多作甚。她和徐娘子能广收门徒就好,有了进项便放心些。这小楼的赁钱,她们也出份子,若没有学生,怎生为计。”   曾纬想起父亲给自己的信息,遂又道:“苏二郎的满月婚宴出了事,你可听说?他与我今岁交游甚多,还赠了我两册古书,不想满月宴却没给我家送来帖子。想来二郎是个谨慎的,如今执掌三省的那一位,与我父亲不对付。二郎的父亲与叔父,皆因那一党弹劾而远放,二郎定是,唯恐为我家惹来麻烦。”   “嗯。”   姚欢仍是含情脉脉地望着曾纬。   曾纬引了两次话头,这女子竟不搭茬。   他有些不悦,她明明经历了大事件,又明明知晓他家是朱紫人家,最是需要掌握流言蜚语后的真相,她怎地如此遮遮掩掩?   是真的傻,还是将他曾纬仍当外人?   她的命都是他救下的,还救了两次。   抑或是其间还有旁的缘故?   傻应该不会,瞧她方才与那些禁军迎来送往的江湖样儿,与她姨母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曾纬还想着怎生斟酌言辞,套套她的话,姚欢却站了起来,兴致勃勃道:“对了,我自己琢磨了一个乳花胡豆饮子百戏,你帮我掌掌眼,看看与你的茶百戏比,如何?”   片刻间,姚欢就搬来了一大堆家伙事。   她往一个大号的黑色建盏里倒入半碗热腾腾的牛乳,拿了茶筅,像打鸡蛋一样哗哗地搅动,打出雪白的泡沫。   然后,她迅速执起一个壶口细长、西域纹样的银壶,控着手速与力度,小心地往乳花上点着一种浅棕色的液体。   曾纬探头看去,看不出个究竟。   瞧那手法,她倒似乎确实在学茶百戏的路数。   可是,这七扭八歪的一堆草药渣色的,是什么?   姚欢大功告成,喜滋滋地将建盏捧到曾纬鼻子底下:“像不像那日,你与我,观赏金明池初雪的画阁?”   曾纬一怔,旋即恍然大悟道:“我就说似曾相识,像,真像!只是,这阁子,好像被大雪压塌了。”   姚欢:“……”   她倏地收回双手,道:“我的画工,如何能与你点茶时相比,这个饮子难以入眼,自也难以下咽。”   曾纬忙哄道:“啊?这样美的画可以吃?我说怎地,你郎君大雪的天气,穿城来与你相会,竟还不如那些兵卒有口热乎的饮子喝。原来是要现做一碗这琼浆玉液。”   言罢,曾纬伸手,紧紧包住姚欢的双掌,稳着建盏拉到嘴边,轻轻啜饮。   咦   曾纬口蜜腹疑,本来心中正嘀咕,这加了草药饮子,不知是何滋味,未料得一口入喉,恬淡乳味里冲出阵阵焦苦味儿。难得的是,这焦苦味具有独特的香气和回甘,仿佛能搅动脑中一处愉悦畅然之处。   曾纬素来爱香。   燃起一块上好的沉香,待焚香接近尾声时,他会用一只彭州白瓷茶瓶倒扣在香炉内的沉香周围,令瓷瓶的内壁上吸附香精,然后冲入沸水,再调入甘草、白术、人参煮过的汤剂,这样就得到了一瓶沉香水饮子。   可同样是苦后回甘,同样是香意绵远,欢儿给自己喝的这个乳花饮子,多出的一丝焦枯之气,是一种新鲜的酸醇,暖暖的柔和,好像太阳烘得人醉醺醺的,当真引人入胜。   “你说,这是胡豆?”   曾纬好奇地问。   姚欢不再佯作生气,笑眯眯道:“对呀,从番商那里寻来的胡豆,生青时煮出的水要加红糖姜汁豆蔻等才行,但苏公给我做了个都是窟窿眼的铁桶,桶里装上一层胡豆,放在灶火上转动烘烤,然后研碎了煮出浓汁,见了豆油了,就分外的香醇,和牛乳掺了,是不是比热酪浆更好喝?番商说了,这胡豆水,有催人兴致的功效。朝臣们凌晨上朝,肚里荒荒,神思恍恍,正合来这么一大盏,牛乳饱腹,胡豆提神,定能教他们喜欢。”   姚欢言罢,心头趣意盎然,这就是北宋的拉花拿铁咧,既然四郎都觉得好喝,市面上大部分人的接受度应该没问题了。   不知在这个有我姚欢的时空里,几十年后张择端那幅《清明上河图》中,会不会出现咖啡。   姚欢提到苏颂,曾纬初时还觉得,她与这位至今仍受官家看重的老臣成为忘年交,是好事,待听到最后那句,却又隐隐蹙眉。   他不想听她唠叨生意经。   他面上的笑意淡了,只因这胡豆饮子着实诱人,他才品咂着喝完。   忽地想到今日来乃是与心上人报喜,曾纬又兴奋起来,趁着这个时辰没什么客人进铺子,将父亲基本已经点头了的好消息,与姚欢说了。   姚欢觉得像做梦。   会不会太顺利了?   果然史家对于曾布的评价是有道理的。   他在绍述年代的政治立场相对圆融温和,那么在儿子婚配之事上,或许也比较开通?   又或者,曾布已是苏颂那样成熟的政治家,对于政治联姻失去了兴趣?毕竟他当年吃新党得亏时,与王安石的姻亲关系,也并未让他避免成为弃子的命运。   她满脸喜意,迎着曾纬的一脸柔情,却见那柔情乍减,变作了赧意。   “欢儿,午膳吃了粥,现下又喝了这大一碗饮子,你铺子里,可有净房?” 第176章 毛笔酥   曾纬在后屋用完净桶,将将走到狭窄门廊的尽头,就听见前头厅堂里,姚欢在与人说话。   “听苏公讲,郡王臂上已经长出一层新肤,你的法子果然出奇制胜。”   “甚好。对了,苏公可提起,那个灯烛局的人,怎生处置?”   “谋害宗亲,不是斩就是绞,应是,活不得了。”   “嗯,那日先生给郡王包裹伤处后,多出一张鱼皮,我去柴房给那人的手掌上裹了,他虽口不能言,但还向我颔首致意,我觉得,他不像十足的凶徒,却不知,为何向郡王发难……”   二人虽声音不大,但那男子的声音,曾纬一听就是邵清——语调沉缓,语速不快,总是一副刻意表现得斯文有礼、滴水不漏的模样。   苏家出事当日,原来邵清也在!   这已经够教曾纬反感了,而更令他骤然间愠意上涌的是,欢儿面对邵清时,倒愿意将那桩风波,又拿出来品评分析一番。   曾纬大步出了暗廊,叫声“欢儿!”   邵清哪里料到会与曾纬照面,顿时如那林间欲捕鸣蝉的牧童般,忽然闭口立。   曾纬倒不遮不掩,现了嗔怪口吻,对着姚欢道:“我方才就问你,苏二郎的喜宴,你可也在,你支支吾吾的,定是怕我担心,对不对?”   姚欢坦然:“一来怕你担心,二来,此事,朝廷已张榜说了缘由……不过那日,我和姨母的确都在苏家,失火时,我在厅中,若不是邵先生手快扑救,只怕我和宾客也都做了池鱼。   曾纬“哦”了一声,看向邵清:“多谢邵兄。”   邵清在短暂的失语后,已醒悟过来,他向曾纬拱拱手,又指着门边倚靠的一件铁器道:“不说那桩祸事了。今日在下,乃为苏公送这改制后的烘豆器具来。”   他迈过去,吱呀一声拨开那鱼篓笼子般的铁桶上的插销,打开盖子:“苏公吩咐铁匠,于桶内多加三道铁片,这样架在火上时,胡豆在里头翻滚能散得更开,不管碰到桶壁,还是碰到滚烫的铁片,都能受热,不至出现烘烤不均的情形。”   他又伸手,将门槛边的一只大麻袋提起,抗在肩上,温言道:“这是在下那胡人朋友,又从已到开封城的番商手里,收来了些他们自己煎水喝的胡豆。姚娘子省着些用,明年开春才有海船运新的来。”   姚欢点头。   曾纬瞪着眼睛,看邵清背着麻袋,熟门熟路地往后屋走去。   他仿佛被拴在凳脚的猫儿,看着老鼠穿堂而过,又火大,又无奈。   怎么,这铺子,你常来?那么熟悉?   他正胸口憋闷间,门外却进来一个年轻娘子。   徐好好。   徐好好见了曾纬,也是一愣,旋即将手中物件放在桌上,向曾纬福了福,客气见礼。   曾纬还礼间,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意气来,一时顾不上得体与否,笑问徐好好道:“徐娘子上回与邵兄相看后,可有结簪之缘?”   当世的开封,莫说较之汉唐,便是与仁宗神宗朝比,风气也已更为开放,关涉婚嫁之事,双方的长辈都会安排他们先“相看”一番,譬如苏颂这样的师尊老者带着邵清与徐好好同游,便是让二人“相看”的过程。   若彼此看中,男方会在女方头上插一支簪子,若看不中,男方就赠给女方两匹锦缎“压压惊”   徐好好本来对曾纬这样举止典雅的富贵公子,总比对刘延庆那样行伍出身的边关武人,多几分敬意,但此际听他这般出语,颇为不悦,待想到邵清那厢的情形,她心里自是明镜一般。   你这曾公子,好不讲道理,你遇着了劲敌,接招便是,若力有不逮,到手的娘子又叫别个抢去了,也只能自认无缘。攀扯我这般浑无兴趣掺和在你们三人中的看客,作甚?   徐好好遂大大方方道:“曾公子不是媒人,倒比媒人还热心。奴家与邵先生,不过是苏公好意、却乱点鸳鸯谱,吾等哪里有缘做眷属。但邵先生心善,这些时日常去为奴家的师傅诊脉换方子,奴家当真感激他有这番坦荡胸襟。”   言罢,去取了桌上的月白布匹,递给愣怔之后对着曾纬露出责怪之意的姚欢,道:“莫看邵先生面上古板,实则有趣得很,他按照习俗给我压惊的,不是锦缎,倒是这火浣布,道是深冬干燥,吾家这木屋又内有火灶,吾等还常要秉烛练琴,当心走水。我已在二楼留了几块,这些,给你放在铺子里。”   姚欢接过火浣布,心思却在曾纬脸上的神情。   他是怎么了,徐好好与他不过在金明池外见了一次,何时得罪过他?   莫非因为,他不愿自己抛头露面地搞饭食行的创业计划,所以连带着对自己这合租者也不待见。   那也不能这般冒失地去问人家相亲成功没有呐。   姚欢面色冷下来,徐好好的神情却热起来。   她瞥见另一边桌上的一个木匣子里的东西,眼中惊喜闪现,笑道:“咦,这是什么稀奇之物?”   她话音刚落,做完搬运工的邵清回来了。   “哦,这是今日顺道拿来,请姚娘子过目的点心。”   邵清说着,从匣子里拿出一支毛笔。   众人细看去,那竹制笔管上白森森的,却不是羊毫,而是一坨丝缕分明的面酥。   邵清道:“我去吃了城西奶酪许家做的点心,又问了善用酥油的胡人朋友,与家中婢子试了几次,这毛笔酥,总算有了些模样。姚娘子,毛笔酥其实说来也无甚稀奇,你只需将麦皮子稍稍醒一些,裹入酥油,来回擀压,切成两寸见方的皮子,叠在一道,再擀压。如此反复,那麦皮看着寻常,其实里头层层叠叠。你捏成笔尖的形状,入锅里炸了,它自会变成可以乱真的羊毫笔头模样。”   邵清又拿出一个小瓷盒子,揭了盖子道:“这是饴糖,加了胡麻粉同煮,所以是黑的。毛笔酥里头只有麦香**油香,却无酸甜辣咸之味,吃的时候可蘸这糖浆。”   姚欢叹服。   邵先生简直就是个行走的维基百科。   毛笔酥,是她穿越来前,在现代的时空里,吃过的网红小吃。姚欢作为南方籍烹饪爱好者,制作面食酥油类的技术,一直有短板,她并不知道那种毛笔酥怎么做出来。   她那日接收苏颂嘱咐邵清送来的第一架烘豆机时,不过提了一句,来吃早膳的都是文官,若点心做出几分书卷雅气,是否更能拢住客人,比如把开封常见的酥油鲍螺做成毛笔的模样。   不想邵清竟试制成功了。   上回去西园做席面,就得这位军师指点,此番军师又立功了。   桌上留着姚欢方才端来奶壶和咖啡的粗瓷盘,邵清提笔蘸了饴糖,在盘中写下“新琶客”三个字,与真的湖笔徽墨的书法自不好比,但瞧着也不算歪斜无状。   徐好好莞尔道:“当初我在风荷楼弹筝,见多了官人们一吃东西就要题诗作词的情形,姚娘子的早肆里卖这毛笔酥,官袍郎君们吃点心前还能寻些趣旨,得佳句一二,娘子的生意岂会不火?”   徐好好边说,边觑向曾纬一眼。   这玉面公子呀,此刻的面色,瞧着却比那蘸毛笔酥的芝麻糖浆还黑。 第177章 宣示一下对她的主权   父亲的首肯所带来的好心情,没澎湃多久,就偃旗息鼓,让位给了烦躁与隐忧。   曾纬越发意识到,只要自己一日没将欢儿娶进门,这姓邵的小子就一日不会消停。   念在他如今与苏颂和苏迨走得近,当着姚欢,曾纬还是给他三分薄面,赞几句毛笔酥好看又好吃。   但得尽快与他,将话挑明了。   几日后,曾纬从国子学踱到太学,找到姨父蔡荧文。   “姨父,今日汝舟可在塾学?”   “在,在,辰时我送去的。”   蔡姨父搬回沈馥之那里后,人逢复婚精神爽。   看到一表人才的准外甥女婿,精神更爽。   曾纬道:“今夜我在遇仙楼有个诗会,此去东水门乃顺路,我也许久未见到汝舟了,不如今日我去接他,带他逛逛年货摊子,玩耍半个时辰便送回姨父姨母处,我再去那诗会。”   蔡荧文自是满口答应。他心中感慨,欢儿运道真不错,四郎这般有人情味儿的好孩子,满开封朱紫人家的公子哥儿里,也找不出第二人了吧。   未时末,按着蔡荧文的指点,曾纬进了抚顺坊。   曾纬自小就接触京城的贵胄子弟,他对于年轻男子的风仪作派,尤为敏感。   从当初第一眼见到邵清时起,曾纬就觉得此人,不太有小门小户的寒酸样儿。   后来的几回照面,曾纬更是发现,即使站在苏迨身边,或者与苏颂交谈时,这姓邵的小子,从气度到言语,竟都不落了下风去。   就像一幅画中,若苏颂如横亘远山,苏迨如近处松竹,那么邵清则是那一江烟水,看似谦逊的留白,实则清朗疏阔,不是画上那些杂草砾石的分量能比得。   曾纬边走边思忖,循着愈来愈清晰的童子叽喳声,来到了邵宅门口。   他不及敲门,院门先自开了,邵清正招呼着散学的童子们出门,回头看到曾纬,还不及露出讶然目光,他身后的姚汝舟已冲了过来。   “四叔!”   汝舟见到曾纬,像小猧子见到主人一般兴奋。   “乖,今日四叔来接你,与你去桥上集市逛逛。”   虽然,姚欢搬去东华门后,隔几天就回来看汝舟,蔡荧文和沈馥之对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娃娃也越养越有感情,但汝舟,到底还是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他时而想起姐姐说过要带着他一起嫁人的承诺,却又常惶惑这份承诺会不会像空中纸鸢似地飘忽。   此刻见到曾纬,再一听他来带自己去玩耍,汝舟喜不自禁,就要拖着曾纬的袍袖走。   曾纬拍拍他的肩膀:“稍候一刻,四叔与你先生说两句话。”   邵清闻言,道:“童子们既已散学,曾公子进院里吃盏茶吧,边喝边说。”   曾纬道:“不必如此麻烦,我今日来,乃是知会邵兄,我与欢儿不仅情定,娶嫁之仪也已在家父家母筹备之中,她总要进曾府做我这一房的嫡夫人,怎会真的流连市肆饭食行当。邵兄若对庖厨之艺兴致盎然,在宅中研习即可,勿去竹林街好心办坏事。”   手里牵着姚汝舟,曾纬自觉措辞已颇为客气。   邵清望着面前这张俊美英气的面孔,一时五味杂陈。   怀璧者,自是要防着旁人的觊觎。   男女之情,更是自私的。   他邵清,自问也不是圣人,当初各样试探,但凡察知自己有半分希望,又怎会拱手相让。   因而此刻,听懂了曾纬的言下之意,邵清推己及人,倒也不觉得他多么唐突。   可是,姚欢看到苏颂的铁桶子能将胡豆烘得喷香,看到毛笔酥能用并不昂贵的食材就做出来,那脸上畅快的喜悦之色,真挚可爱。   曾纬是心仪她的男子,不也应该跟着欢欣吗?   她是云雀,不是笼中鹦鹉。   邵清轻声道:“曾公子,姚娘子这般好,她嫁人前,做些自己兴致所致的事,无可厚非。她高兴,你也当高兴才是。”   曾纬的心火腾腾窜上。   但他仍笑眯眯地盯着邵清:“她有多好,我自是比旁人更清楚些,她倾心于我,我定会让她过上快活的日子。”   说罢,曾纬低头冲汝舟道:“走,咱们逛桥市去。”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消失在坊口。   邵清抬头看了看身边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桂花树,回身关上院门。 ……   冬至大如年。   纵观年头到年尾的各色节日,元日,元宵、春社、寒食、清明、端午、七夕、中元、中秋、重阳,开封人最看重的,还是冬至。   冬至前后,辍朝三日。   宰执重臣跟着太后和官家去南薰门外祭天,城中各处则车马熙攘,市肆热闹,妇人小儿新衣鲜亮,街坊邻里互赠点心,一派士农工商皆贺冬的景象,   开封俗语“肥冬瘦年”说的便是,寻常人家在冬至时花钱,买酒买肉置办酒席,买锦买缎置办新衣,到了腊月末,反倒无钱过年了。   官员没有早朝,布衣也多在宅中准备祭祖仪式和团圆家宴,各间酒肆饭铺自是打烊的居多。   但姚欢的铺子,却接了个生意。   在京准备陪着母亲和姨娘弟妹们过年的熙河路少帅刘锡,给的订单。   李师师与姚欢合租小楼后,刘少帅光顾过几次,将家中姨娘去买来的两个小女娃,送来李师师处学琴学歌。   刘家虽是武将,女眷们留在京中,也鲜少与文臣家那些鼻孔朝天的夫人往来,但从边关回到京中殿前司任职的一些将领,偶尔也会去刘府拜会刘老夫人,刘家若要招待酒宴,总还是少不得像样的家伎。   刘锡第一次来的时候,姚欢还有些尴尬,毕竟曾经怼过他。   不想刘锡反倒主动提起往事,又诚心诚意地给姚欢赔了一回罪,两下里也算相逢一笑释前嫌了。   姚欢甚至还感慨,刘仲武这大儿子,目前来看,胸怀和能力都挺不错,三十年后在抗金战场上屡尝败绩,名字总是与“弃城”、“弃军”等词相连,未必是他一己之责?如果此人真的是个怂包,为何直到绍兴九年,还能出知襄阳,襄阳可是岳家军的势力范围。   冬至前几日,刘锡又来了。   他将要买的吃食和送去的地方一说,姚欢肃然起敬。   原来刘家,每年自掏腰包三百贯,在官办的福田院旁,赁了一处大园子,收容了三四十个熙河路阵亡将士的遗孤。   这孤幼院平时的开销,就靠刘家另外买的田产收租,以及西军一些高级将领筹资放在开封柜坊里生的利钱。   “姚娘子做些夹子、馉饳和花团,数量么,让娃娃们祭祖时,每人的碗里看起来不寒碜,就好。娃娃们给天上的阿父磕完头,就会把点心吃了,所以劳烦娘子做得好看些,若能五颜六色,更佳。”   姚欢了然。   天人永隔,平静的怀念,或许好过撕心裂肺的哭喊。   失去父亲的孩子,不能再失去平凡的乐趣。 第178章 孤幼院听到的秘密(上)   在这个时代,“馄饨”指的是半月状、面皮未发酵过的馅料点心,就是后世的饺子。   而刘锡点的馉饳,才是后世的馄饨。   按照开封人的习俗,冬至要吃馉饳。民谚说:“新节一到,大担馉饳,一口一个。”   冬至吃的馉饳,皮仍是薄的,但个头须大些,馅料要足,最好做成花团锦簇的模样,才预示着丰年的期盼。   馉饳要做成花朵的样子,不难,薄薄的皮子上摆置馅料时,尽量堆得集中而高耸,折叠皮子时别工整地对半折,而是上皮的两个角分别对准下皮两条边的中点,形成错开的45度角,再围拢时,就好似一朵盛开的月季。   但为了逗孤幼院的娃娃们开心,馉饳皮子还要有颜色。   宋时,南瓜、甜菜、紫甘蓝、胡萝卜都尚未出现在华夏大地上,厨娘无法用这些蔬菜熬出的汁揉面,以期达到姹紫嫣红、金黄鲜橙的效果。   绿色倒是能办到——菠菜或者韭菜汁。   绛红色,也有戏——煮过红曲米的水。   这两样食材,隆冬仍能备货,姚欢提前煮好两大桶,清早与前来帮忙的美团和小玥儿,和进面团里,再擀成馉饳皮子,一眼望去,红红绿绿,春来大地似的,煞是好看。   除了馉饳,冬至还要吃夹子。   夹子,就是用藕紫瓜或者瓠子这些长圆形的瓜菜,用一刀断、一刀连的方法,切出夹片,在中间塞上各种馅料,再入油锅炸熟。   刘锡给的银钱充足,夹子的馅料,姚欢就用新鲜的羊肉和驴肉。   做这道夹子呢,塞好肉馅,入锅炸之前,还要准备一大盆调了鸡蛋液的湿面糊,将夹子在里头滚一遍,挂上糊,再油炸,色泽金黄,吃口还香脆。   但这湿面糊又有讲究。   姚欢此前吃了开封市肆里的各种“夹子”最大的感觉是,外头那层面皮硬邦邦的,即使店家舍得放鸡蛋液,也仍有这个问题。   她回忆起上辈子在日料小店吃天妇罗时,向主厨讨教过天妇罗衣面浆的制作窍门。主厨说,调制的关键是,不能产生面筋感,而简单粗暴地混合搅拌,就很容易产生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面筋感。   姚欢于是在自家灶头试制了一次。   先打散鸡蛋液、一点点加冰凉的井水,再添面粉,但不过分搅动,而是耐心地用筷子垂直着戳动,让面粉渐渐散开,温和地“融入”而不是“拌入”蛋液里。   再将羊肉夹子挂了这样的面粉鸡蛋糊炸,果然这夹子的外层很快就吃了油,变得蓬松可爱。 ……   冬至的清晨真冷,不吃饺子也能冻掉耳朵。   未到辰时中,人们大多还缩在被窝里,再将一夜酣眠的美好滋味续个杯。   姚欢已经带着美团和小玥儿两个帮手,带上各种半成品,坐着刘锡家的牛车往孤幼院去。   姚欢穿个前一阵从帽衫儿铺淘来的不知道啥动物的裘毛褙子,挤在两个女娃娃中间,仍是瑟瑟发抖。打量一眼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刘锡,见他只穿个普通的直裰单衣袍子,泰然自若,不由赞叹,武人到底身体好。   再偷瞄一眼身边的美团,姚欢凭着过来人的直觉,明白了美团今日,为何从一个小话痨,变成了闷嘴葫芦。   这小姑娘刚过及笄之年,一颗心儿如头脸身子般,长开了。   知慕少艾乃人之美好本性,今日美团自与刘将军照过面,脸就一直红红的,是冻的还是羞的,只有她自己明白咯。   行到城南那片灰瓦平房外,墙里头阵阵脆嫩的童子嬉闹声,清晰可闻。   停车,搬东西,刘锡刚扛上一筐面团,回头就看到美团这小丫头,左肩上一根扁担,两头都挂着装满食材的竹篮,右手扶住头上的竹箧,急匆匆地跟过来。   刘锡向来不喜欢开封城里那些娇娇怯怯、风吹要倒的小娘子,此际见了美团的模样,结结实实地一声彩。   “看不出来,你力气不小呐。”   美团本来总算有机会瞄一瞄刘将军的宽肩后背,冷不丁被他回头搭话,只觉得男子热烘烘的阳刚之气扑面而来,登时目光都不知往哪儿放才好,窘得一张粉面更红了。   刘锡抿嘴,将她肩头的扁担接过来,温言道:“给我吧,哪有男子出力比一个女娃娃还少的道理。”   姚欢听了暗自好笑。   刘将军你可以的,当初冒险救人都让我上,今日对着我家小姑娘,一个担儿都心疼她。   美团,则愣愣地由着肩头一松,但很快意识到主人姚欢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忙嗫嚅着道声“多谢刘将军”   她明明垂了眼睛,好像盯着地面,再往里走时,却险些被一块冒出雪堆的石头绊了。   姚欢扶了她一把,再觑一眼那背着竹篓的小玥儿,小玥儿正那皮靴尖儿踢雪玩,对威猛的刘将军或者精干的刘府男仆,好像都没看见似的。   姚欢更觉有趣得紧。   不过相差两三岁,女儿家就忽然从娃娃变成少女啦,眼里关注的人与事大相径庭了。   前几日,曾纬来找姚欢,要她趁着冬至辍朝店休,去府里见见魏夫人,陪魏夫人和大嫂王氏抄抄经。听闻姚欢已应承了刘家去孤幼院送吃的,他倒也未露失望不悦,反倒开通地表示,熙河路边帅素来与父亲曾布关系不错,两家越来越往世交方向发展,姚欢为刘家的孤幼院出力,枢相和魏夫人定也高兴。   末了,还不忘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刘锡那小子已知我与你定了情,我也不怕他敢惦记你。”   四叔变作四郎后,情话张口就来,且透着宣誓主权的直辣劲儿,和他在人前的翩翩公子模样反差不小。但姚欢听了,只有心悸情动。   同时,她也松口气。   一想到曾府,她就犯怵。虽然曾纬那精神本就不正常的侄儿,或许当初要她性命,是因为吃错了东西,可就算不论那桩惊险的祸事,曾府那一大家子陷于宅斗气氛的婆婆妈妈,也够她头昏得。   此刻多好哇,看着自家可爱的小婢子被威猛爽朗的刘将军逗得羞红了面庞,看着虽不奢靡但一看就能吃饱的菜食点心运进儿童福利院,看着院里打雪仗的孩子们呼啦啦围了过来。   高门深院不足贵,市井烟火方知惜。 第179章 孤幼院听到的秘密(中)   “刘将军,上回比箭,我赢了阿顺。”   “刘将军,俺会爬树了,掏到了鸟蛋,一直藏着呢,婆婆说你今天要来,俺去拿来给你看。”   “刘将军刘将军,你何时带我去熙州?我给你牵马。”   “娘子娘子,这个饼皮子为什么绿得像春草儿?为什么这个又红得像婆婆脸上的胭脂呀。”   “娘子,这是包馉饳的馅儿吗?我帮你包吧,俺爹爹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吃馉饳,俺会包。”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簇拥着刘锡姚欢等人,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他们年岁不一,有的已变声,有的说话还奶声奶气。   但眼神都澄澈明亮,看不出失怙失恃的忧郁底色。   被这些海洋球一样欢快蹦跶的活力生命包围着,姚欢觉得,这一刻,自己比当初得了太后赏的金锭子还开心。   西军的遗孤里,男娃娃占了一大半,刘锡此番来探院,还带来不少适合孩子练习的小弓矢。   院子里,倏忽间就立起好几个枯草垛子,刘锡和刘府家丁教小儿郎们拉弓出箭,场面热火朝天。   姚欢和美团等人,则由女娃娃和孤幼院的看顾婆子们引着,去灶房包馉饳、炸夹子。   待半成品摆出来,不必姚欢多张罗,那些才五六岁的女娃娃,竟已熟门熟路的开始包馉饳。   若非身量够不着灶台,只怕炸夹子这种活儿,也是会做的。   姚欢瞧着瞧着,眼眶子就有些发涩。   她前一世,也是很早就没了父母,好在亲戚肯养,只是不可能视如几出,做到不像哈利波特的叔叔婶婶那样刻薄,就算善待了。   她想着要给自己争气,努力不长歪,凭着七分用功和三分运道,毕业后进了好公司。   公司大了,便会担起些社会责任,定期去福利院献爱心,她因自己的身世,每次都积极参与,但每次回来眼睛都红得像兔子。   那些福利院的孩子们,三岁的会给三个月的喂奶,五岁的会抱着五个月的哄睡,这场景,孤儿们或许习惯了、不觉得什么,但凡不是铁石心肠的成年人旁观,却哪里忍得住眼泪。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遗弃、战争这样的,更是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你拖入地狱模式。   很早就晓得要珍惜来自善良的同胞的扶助,自己积极地挣扎着活下去,此番举动由幼儿做来,更震撼人心。   姚欢拭了拭眼睛,面色释然,正准备撸起袖子炸夹子,忽然觉得裙子被轻轻拉动。   她低头,一个瘦小但双眼景芒闪烁的女娃娃,伸出手,给她看掌心的馉饳。   “娘子,可是这样包起来?”   奶音萌萌,教人心疼。   姚欢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包得比我还好呢,你叫什么?”   “我叫阿弩,弓弩的弩。”   阿弩?姚欢一愣,但旋即猜想,这里都是西军阵亡将士的遗孤,她爹爹给她起这个名字,也不奇怪。   姚欢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见她套着一件显然过大的夹袄,而且是个男娃式样。   一旁的婆子知晓姚欢是刘将军请来的,生怕她误会娃娃们受委屈,忙过来解释:“冬至节原本要给阿弩做新衣的,是她阿兄劝住了我们,说自己的夹袄还是半新的,可以给妹妹继续穿,莫费了刘将军家里的银钱。”   “哦,她阿兄也在此处?”   不待婆子应答,小阿弩已抢着告诉姚欢:“是的,我阿兄叫白桦,娘子可听说过白桦弓?我和阿兄的名字,都是阿父起的。”   婆子轻声补充道:“他们的阿父,是军里的弓弩手,殁了有三年,去岁春上,娘也病死了。刘将军就把兄妹俩接到这里来。”   姚欢点点头。   真是两个懂事的孩子。 ……   “姚娘子,这边走。”   阿弩牵着姚欢,往孤幼院的东墙走。   方才,姚欢炸了小半个时辰的瓠子羊肉夹后,与美团换了手,正要歇歇,阿弩又来与她说话,悄悄道,要带她去看哥哥白桦做的新鲜玩意儿。   姚欢也不知这女娃娃怎地初次见面,就那么粘着自己。她前世没有做母亲的经验,但那时候就挺喜欢小孩,今生又与姚汝舟相处了大半年,俨然已是像模像样的当娘的心态,怎会拒绝这萌娃的请求。   正好也想钻出灶间透透气,姚欢便笑吟吟地由着阿弩引路。   都说开封地贵,但刘家赁下的这孤幼院在城外,场面倒不小,灶间东面的柴房后头,竟还有一片几十步见方的菜地,隆冬时分自是荒凉,若到夏秋时节,想来也是能够孤幼园供些瓜蔬的。   绕过菜地就是孤幼院东墙,阿弩指指墙角撅着的两个屁股,对姚欢做个噤声的手势。   不想蹲着的其中一人忽地站起,回身打望,另一人也随之起身。   姚欢遥看那身量,应也就是十岁左右的男娃娃。   阿弩冲他们招招手,到得跟前,其中一个道:“阿弩,这位娘子是谁?”   这句话乍听很寻常,但姚欢仔细看他,却吃了一惊。   发问的娃娃,双目紧闭,是个盲童。   盲童身边那与阿弩五官极像的男孩,才是她阿兄白桦。白桦读出了姚欢眼中的诧异,笑道:“玉明的耳力越发了得,来的的确是阿弩,她身边的,也的确是一位娘子。”   叫玉明的盲童抬起双手,对着姚欢行礼,竟连方向都是准确的。   姚欢明白了,盲人听力极好,即使受到不远处童子们比箭的喧沸声干扰,他仍能听到有人来,并且根据脚步声的特点和轻重,判断出熟悉的那个是阿弩,陌生的那个则是成年女子。   阿弩道:“阿兄,玉明表兄,姚娘子是刘将军请来做冬至饭食的,此刻歇息歇息,我就带她来找你们玩。”   白桦打量姚欢,大概明白妹妹为何与这娘子这般亲近了。娘子虽年轻,但有几分像他们的母亲,不是五官像,而是眉目间温善又好奇的神态。   妹妹还只有五岁,越是小的孩子,表达亲昵的方式越是简单,就是拉着对方参观自家的玩具。   白桦于是指着墙根下刨出的一个洞,彬彬有礼地为姚欢介绍:“姚娘子,我们在试听瓮。”   姚欢上前,往洞中看去,见里头塞着中药罐子般的容器,区别在于,形体是长椭圆,仿佛巨大的蚕茧,把柄也是中空的,好似一条通道。 第180章 孤幼院听到的秘密(下)   “听瓮?就是打仗时候听敌情的?”   姚欢饶有兴致地问。   白桦惊喜:“娘子亦知?“   姚欢心道,因为我上辈子在博物馆里见过你们北宋人这种窃听工具啊。   这当然只能是腹中嘀咕,对于眼前的娃娃们,姚欢顺溜地找到了说辞:“我是庆州人,那里和刘将军所在的熙州一样,也常要防范西夏人来袭,我们约略知晓这种听瓮。将它埋在地里,可以听到犯阙者离城池的距离、骑兵的方向,以及他们会不会假意撤军、实际在挖地道。”   原来姚娘子也来自西军五路的州县。   听她这么一说,三个孩子于心理上,向姚欢又靠近了些。   “姚娘子,我表弟玉明生下来就看不见,但是刘将军说,军中反而会特意招募盲卒,因为他们耳朵很灵,用听瓮更得心应手。熙河路都还留着我阿父和姑丈的军籍,过几年我们都是要回熙州打西夏人的,所以玉明表弟现在就开始练习使用听瓮。”   白桦顿一顿,又补充一句:“不过不想让旁人晓得,问东问西的太烦扰,我们就自己练练。”   姚欢了然,看了看墙那头露出的屋檐,问:“隔壁是,福田院?”   白桦道:“对,今日福田院似乎也有人来送冬至节的年礼,这墙后头,是福田院的食窖,方才在清点物品呢。”   性子看起来有些羞涩的盲童玉明,此时也接了表兄的话补充道:“院里的管事娘子还称赞黏米干净无沙。”   姚欢讶然,竟能听得那么清楚?真是隔墙有耳啊。   沈括的《梦溪笔谈》被借给邵清前,姚欢翻过几篇自己能看得懂的。   她记得其中讲到过一种窃听工具叫“矢服”是说行军打仗时,兵卒们会把牛皮做的中空箭袋当枕头,这样夜寐时,能听到数里以外敌军的异动。   但她没想到,听瓮比矢服还厉害。   “我也来听听。”   姚欢将右耳贴上那个中空的陶把柄,又用手捂住左耳,避免远处场院里比箭喧嚣声干扰。   果然,瓮里仿佛一个音量很小的收音机,播放着隔壁福田院仓房的动静。   踩动地面的脚步声,粮袋呲啦啦的拖动声,有人呼喝着“炭怎好运来这里,拉去柴房啊”   她直起身子,盯着高高的院墙再去分辨,却只能听见福田院那边光秃秃的大榆树上,乌鸦的鸣叫。   对比好明显呐。   姚欢觉得甚是有趣。   她又蹲下去,继续听。   一阵攀爬木梯的吱呀声。   突然之间,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贵妃临产在即,官家此时不会追废宣仁。最好贵妃顺利生下皇子,明年吾等来办此事,才说得通。”   有人回答她:“奴明白,皇后在前,宣仁在后。”   这又清晰又骇人的两句话,吓了姚欢一大跳。   两个女子的话,简直近在咫尺!   姚欢的耳朵好像被听瓮的把柄烫到了般,她险些要往后缩。   方才搬运东西的各种动静,能听个大概,是因为它们本身很响很闹。   但此际这蓦然响起的人语,并非呼号,怎地也好像隔着一道帘儿传来般鲜明。   听瓮再厉害,毕竟不是现代的窃听器啊。   姚欢回头,见三个孩子的注意力又被树上衔枝做窝的乌鸦吸引了。   她努力稳住自己,心思飞转如电。   仓房,仓房……她似乎有些明白了,那木梯的吱呀声,那突然由远及近的话语……   地窖。   白桦他们埋听瓮的地方,与其说隔着福田院的仓房,不如说,大概率是更接近一个类似地窖的空间。   姚欢继续伏进洞里,将耳朵贴上陶管。   “这一阵我常进宫,福庆喜欢我。”   “喜欢就好,到时候她快不行了,你和她亲娘一般着急,才说得通。出宫一趟不易,我走了。”   通过听瓮通传后,两位女子的声音,听不出苍老还是年轻,并且仿佛经过了变声处理一般。   乒……乓……   骤然间,几声巨响。   场院里,刘锡带着娃娃们开始放爆竹了。   原来宋人的冬至节也是要放爆竹的?   被爆竹声打断了窃听的姚欢,再凑近听瓮时,已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阿兄,表兄,我要看爆仗。”   小女娃阿弩,抬起头,看着空中炸响的爆竹,又回身去拉玉明。   玉明虽双目紧闭,面上却分明露了兴奋之色,由着表妹牵引,往菜地那头走。   姚欢循机起身,对白桦道:“走,咱们去看刘将军放爆仗。”   与阿弩和玉明不同,白桦的神情却分明怏怏的。   姚欢觉得,突然降临的爆竹声,仿佛一股炸雷般的外力,令她反倒从方才听到的惊骇而古怪的对话里清醒过来。   也令她观察到了白桦这个半大孩子面上的异色。   从他此前兴致勃勃的叙述上,他对于刘锡应该是崇拜的。但除了表弟和亲妹妹,他似乎不愿意加入孤幼院的其他同龄人。   噼噼啪啪,又一串“连响”比方才那几个“二踢脚”更热闹。   白桦蹲下来,迅速用土坷垃埋好听瓮,再堆上碎石头。   姚欢耐心地等他做完这些,拍拍他的肩膀,附身与他道:“听瓮比爆竹好玩,谢谢你们请我来看。我不说给旁人晓得。”   白桦仰头,眉眼间复又现了淡淡的天真笑容。   四人来到场院外围,雪地上还铺着几条蜈蚣似的爆仗。   姚欢亲眼所见,才明白为啥到了宋朝,爆竹被改称为爆仗。   由于火药技术的发展,宋人已经能做出用纸卷火药的爆炸物,因而在年节里已不必像唐人那样往火中扔竹片来制造响声,即使王安石写诗依然用“爆竹声中一岁除”这样的句子,但实际上,“竹”已退出了年俗舞台。   刘锡刘大将军,乐呵呵地将一支香递给美团,小玥儿已经捂住了耳朵,美团却神姿潇洒地走到爆仗的引线边,点燃后迅速地往后跳开。   噼噼啪啪一阵炸响中,刘锡冲美团竖了竖大拇指。   一个看上去和白桦差不多大的男孩,在爆仗燃尽后,本要去点另一串,忽地也跑过来,冲美团打手势,让她去点。   姚欢正眯着眼望到此番情形,忽听身畔的白桦冷冷道:“马屁精。”   姚欢侧头,见白桦的目光,应也落在那男孩的身上。   她好像猜到几分白桦的心思。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半大孩子的江湖,腥风血雨也许谈不上,但彼此看不顺眼的情形,未必少了去。   那男娃娃看起来像孤幼院的“带头大哥”在人前,满楼红袖招似地会来事。   或许白桦与他不对付,故而自己和玉明捯饬听瓮的事,也不愿多透露给其他孩子听。   姚欢想到听瓮这个是非之物,将自己方才听到的区区三句话,细细地再记了一遍。   宣仁,进宫,福庆,出宫…… 第181章 猜测   冬至的夜晚,比往常都来得更早些。   酉初就已暮色四合。   孤幼院之旅结束后,姚欢带着美团,匆匆赶往东水门青江坊的姨母家吃冬至团圆饭。   这是姨父姨母复婚后的第一顿节日家宴,沈馥之很动了一番心思。   平日里最拿手的猪杂下水,不做。   欢儿研磨出来的五味鸡脚,不做。   就连开封人最看重的软羊蒸饭和羊汤饽饦片,沈馥之也没有准备。   她给家人呈上的,是一顿老家钱塘风味的桌席。   姨父蔡荧文往案上一瞧,就已心花怒放。   清蒸鲩鱼,韭黄煨河虾,乌干菜烩白鳝,冬笋酱油肉片,春菜盘。   “馥之记性真好,这些都是我和她居于杭州时,我爱吃的菜。”   姨父趁着姨母在灶间煮糯米汤团时,眉开眼笑地向姚欢和汝舟这两位晚辈“炫耀”   姚欢再是因今日所遇而怀有疑虑心事,也不好无视这位比现代男子还爱撒狗粮的古代姨夫,忙捧场道:“好菜须配好词,姨父吟一首词?”   “哎,我有自知之明,素来我填的词,既配不上馥之的人,也配不上馥之的菜。”   姨父摆摆手,又道:“我还是给你们说说这菜的玄妙吧。”   “杭州菜,分为湖上菜和城厢菜两种。前者多以水族鱼虾或莼菜菱角这些水中鲜蔬为主料,后者则多用畜禽佐以浓油赤酱的做法。”   “譬如这道清蒸鲩鱼,就是湖上菜。欢儿,你可知这条鱼,已被你姨母拿大木盆饿养了三天,令其草腥气尽去。蒸的时候呢,要先将空的竹蒸笼置于锅中,大火让水沸腾,待蒸汽充盈了整个锅子,再将鱼盆放进去。如此门道,鱼肉在短时间内就里外皆熟,不会出现外皮处粗老、脊骨处还生的情形。除了葱丝越酒做调料,鱼背切开的没道缝里,还要铺陈薄入蝉翼的火腿片。猪肉的荤油气,最合搭配鲩鱼的水物之鲜甜。”   姨夫堂堂太学学正,说的又是爱妻的杰作,自是口若悬河、感情充沛。   因又指着那红润晶亮的酱肉片子道:“再比如这个冬笋酱油肉,馥之用来腌渍猪五花肉的,不是市肆里普通的黄豆酱油,而是从前苏湖一带百姓爱做的蚕蛹酱油。”   姚汝舟望着那碗酱肉,已经开始舔嘴唇。   但这小娃娃知道?家里姨母不上桌?谁都不能动筷子,只得忍着口水?继续和姐姐做好姨夫的听众。   “蚕蛹能做酱油?”   姚欢还是第一次听说。   “大姨姊没教过你?”   蔡荧文道。   姚欢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姨父口中的“大姨姊”?指的是自己所寄之身姚姑娘的母亲。   她搪塞道:“母亲说没说过,我还真不记得了。庆州那边是西陲边疆?哪里比得蚕桑水乡?我从未见过用蚕蛹做豆酱的。”   说话间,沈馥之和美团端着两大盆猪油芝麻糯米汤圆走进来。   她听丈夫兴致勃勃地评论菜馔,也笑吟吟道:“你们姨父说得没错,蚕蛹除了能拿来喂鸡?还能在暴晒后碾压成粉?再和黄豆一道制酱,特别香稠。”   沈馥之说着,又细细往姚欢面容间瞧去,柔声问:“欢儿,你今日可是在孤幼院累着了?方才进门时?脸色不好。”   姚欢白日里听了不该听到的秘语,自是心神不宁?此时忙打起精神回应沈馥之道:“确实有些累,还饿了。”   沈馥之莞尔?麻利地端起萝卜丝、韭菜叶等做成的春菜盘子,来到门边对着上天默念了几句?然后拔掉盘中插在生萝卜泥上具有供奉先祖之意的一支细香?回身将大菜盘子放在桌上?淋入米醋香油,撒一撮白芝麻,拌匀了。   一股清润甜酸顿时弥漫开来,和鱼虾肉食的香味相得益彰。   姨母此刻,面色红润,眉梢眼角都染了心满意足的欢喜。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开封城里,多少幸福人家都少不了沈馥之这样一位女主人。   对她们来讲,本本分分、清清白白地做人与持家,虽累得很忙得很,却照样能将日子过得像清鲜的蒸鱼、滑嫩的虾仁、肥糯的河鳗、酱香的猪肉、爽口的时蔬一样美好。   年节里能阖家团圆说说笑笑,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沈馥之朱唇一抿,道:“我已禀过祖宗,吾等在凡间虽说不上钟鸣鼎食,但凭本事挣温饱,冬至节的宴席上荤素不缺,君熠待我好,欢儿和汝舟更是听话,请祖宗继续保佑,大家平安顺遂。来,动筷子,吃!”   ……   一弯新月悬于中天,清辉淡淡,越发显得深冬的夜空幽谧寒凉。   姚欢睡不着,望了一会儿窗外,干脆起身裹了冬衣,去到院中。   养小龙虾的池子,清冽的池水映着月光,却是寂静一片。   姚欢看着小龙虾冬眠其间的影影绰绰的泥洞。   空穴来风,隔墙有耳,白日里在孤幼园听到的简单话语,信息量却大得惊人。   她是个穿越者啊!   带着现代人读史知识储备的她,无法忽视往后的几年,大宋的前朝与后宫将要发生数件大事。   “宣仁”是赵煦已经死去的祖母、高太皇太后的谥号。   历史上的“宣仁之诬”事件,说的是天子赵煦受到新党一派的挑唆,疑心当年神宗皇帝晏驾时,高太后曾经欲立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也即赵煦的皇叔为天子。   章惇、蔡卞等人领衔的新党,曾在宣仁太后临朝其间曾受到她所支持的旧党的迫害,因此希图通过追废宣仁太后,来彻底清洗朝中的旧党势力。   在赵煦的默许下,章惇授意御史中丞邢恕,对宣仁太后留下的内侍、近臣等严刑拷打,逼他们诬毁宣仁太后当年曾对赵煦继位不利,在取得口供无果的情况下,又诱哄赵煦下诏直接追废宣仁太后。   赵煦的嫡母、宣仁的儿媳,向太后,得到禀报、半夜里连鞋都没穿就跑到赵煦那里哭诉,力劝他不可做此不仁不义之举。恰巧此时,中原大地又来了天灾,司天监解释为上天震怒,赵煦才将章惇递上来的追废劄子撕毁烧了,就此不再提此事。   与宣仁之诬同一时期发生的,就是将要到来的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里,章惇联合刘贵妃,污蔑孟皇后在宫中行巫蛊之事,从而令天子赵煦一怒之下废了孟皇后。   纵观历史,多少后宫风云,都是折射前朝的势力斗争。   已故的宣仁太后被污名化,孟皇后将被构陷和驱逐,实际上都是党争白热化得反映——新党要彻底清洗元祐党人。   但姚欢没有想到,孟皇后被废事件的真正细节,竟然比史书寥寥数笔的记载要残忍得多。   几个时辰前,从孤幼园回来的路上,姚欢就翻来覆去地思索着那几句话。   两个女子,一个说出宫不易,一个说自己能进宫。她们俩,前者应该是宫人,但来福田院送物资,肯定不是有份位的嫔妃或者她们阁子里的宫婢。   后者能进宫,又说“福庆喜欢我”……   福庆,福庆……   福庆公主!   孟皇后所生的公主!   倘使不是从后世来,倘使不知道将要发生的那个令孟氏被送往瑶华宫幽禁的案子,姚欢一定无法这么快就猜出这几句话的意思。   以及猜到其中一人的身份 第182章 天子夫妇来探店(上)   腊月里,黎明时分总是呵气成冰。   须再过两个时辰,待太阳升至东南,白昼的光明点燃大地的暖意,汴京城才会真正醒来,开始车水马龙、人声喧沸的一天。   然而,绍圣二年的冬月,朝暾似乎是从东华门外一座饮子点心店里升起的。   当周遭的店铺街巷仍沉寂在漫漫冬夜的黑暗之中,五更过后,此处先时亮起了灯,透过窗栅散射出榴色的光芒,宛如黑沉沉海面上跃出的红日。   继而,屋顶的烟囱开始冒出白气,又似云雾袅袅,飘向半空。   灯火与炊烟包裹着的这家店,远不如这一带的大酒楼气派,却端的比脚店饭铺敞亮洁净许多。   一圈扎得十分挺括的竹篱,围住门口二三十步见方的院子。   沿着篱笆,甚至还植种了几株腊梅,此季正在吐蕊。   不过,这些腊梅,注定无法演绎暗香浮动的清幽意境,因为每天的卯初,院子里都热闹非凡。   梅树下,停驻着马匹,家仆们缩颈拢袖,在冬寒里唠着闲话。   梅树对面,则是一长溜白灯笼,上面写着主人们的姓名和他们供职的省寺台院。   姚欢虽然在宫门口见过官员提着白灯笼上朝时的情形,但看到宋朝大臣这些灯笼如此整齐地摆置在自己院子里时,第一反应是,好像一排共享单车啊……   当然,作为勤奋迎客的女掌柜,她可以吐槽开弹幕的时间并不多——即使有小玥儿来帮忙,姚欢每天清晨依然忙得像打仗一样。   像样的饮食店的产品定价,总要比宫门口的路边摊高不少,否则租金、商税、物料成本、毛利,哪里来?   不过,北宋朝臣的工资很高,来吃早饭的官员们,每人花五六十文,并不觉得是个多大的事儿。   一早上的营收就接近两贯,姚欢能不撸起袖子加油干嘛。   天越冷,她的铺子生意越好。   没有资格进待漏院等着上朝的官员们,谁不想在十冬腊月的天气里,有这么个暖洋洋、香喷喷的屋子,烘一烘冰凉双掌,填一填辘辘饥肠呢?   店里供应的早膳是五样,猪肚红枣糯米糕,菘菜蕈子馒头,蘸芝麻饴糖毛笔酥,五米粥,新琶客饮子。   米糕馒头和粥都是寻常点心,也便罢了,那毛笔酥颇新奇。   大如菡萏的花苞,热乎乎地炸出来,丝丝分明,可以和羊毫乱真。因麦粉比例高,这毛笔酥虽没有开封名点“酥油鲍螺”那样浓腻的牛味,却极为顶饱。   最叫官儿们由奇到爱的,是这家的独门饮子——“新琶客”   词牌名似的,据说是苏颂苏公起的。匾额又是官家题的,为表彰掌柜娘子曾施粥赈灾。   这饮子,带着与煎茶不一样的焦苦味,正与荤食、酪食和甜食相配。这个压一压那个的油腻,那个又抬一抬这个的浓郁。   掌柜娘子还备了三样可由客观自选是否要加入饮子的佐料。   一是蜜调桂花干,二是糖浸橘皮丝。   第三个,则更应景,乃是采了将开未开的腊梅花,以加了盐的雪水清洗过,一朵朵如美人儿云鬓上的玉簪花一般。   盐渍腊梅,投入新琶客饮子里,由着热气相激,梅香袅袅,竟然并未被这胡豆饮子的焦香掩盖了去。   “你们说奇不奇,这胡豆饮子的香气如此浓烈,却也容得肉香、、花香并存。”   “这就叫君子豆。世间万物,有君子之风者众,老夫的内子也擅烹饪,她就说过,瓜菜里亦有君子,乃从天竺传来的苦瓜。哎,姚娘子,你可知为何?”   哎,从古到今有几分社会地位的中老年男士都一样,好为人师,喜欢考教别个。   姚欢正给那一桌上完点心,听这一桌的官儿问,略略一忖,恭敬答道:“可是因为,苦瓜与任何肉菜搭着烹饪,都不会影响它们的滋味,它自己的苦味亦不失。而蒌蒿水芹,便不同,多少会将药草气,过给其他食材。”   “正是如此。”   那出题的官员供职御史台,职业习惯就是喜欢长篇大论地讽谏,不免又发挥起来:“豆有君子豆,菜有君子菜,这人里头的君子,不少却是伪君子。你们看看司马光,在宣仁太后和元祐旧党口中,一派孝友忠信、恭俭正直、进退有度、正襟危坐的君子之风,其实呢?”   另一个阴恻恻地一笑,接道:“其实呢,也没少写春词艳曲。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再一个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新琶客,口吻越发促狭道:“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哎,故司马相公这番旖旎沉迷,只怕柳三变都自叹不如。”   最后一个“哧”了一声:“诸位这番品评,若教伪君子们听去,彼等自会找个‘君子好色而不淫’的说法,给你们顶回来。”   众人哄哄着:“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宣仁太后惯的。若要洗净元祐年间那股腐旧恶臭的伪君子之风,还是应该像章相公所奏那般,令三省、御史台、各府各寺、枢密院,清理编纂《元祐臣子奏疏》”   正说到热闹处,只听宫门方向几声锣响,闷雷般的开启门禁之音,催着这些官员纷纷起身,掏出褡裢结了帐。   他们再整一整帽翅,步出门外,寻了自己的灯笼,由家仆伺候着上马,往宫门方向行去。   店内的世界顿时安静了。   姚欢歇在墙角长凳上,看小玥儿麻利地收拾着盘盏。   晨曦微明,楼上传来李师师的琴声。曲不离口、弦不离手,她们吃音乐饭的,每日鸡鸣即起练琴。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宁和淡远的琴声,却无法令姚欢的心真正平静下来。   这些在朝堂历练多年、至少应有几分城府的政客们,如今竟会无所顾忌地在市肆里公开编排宣仁太后,对已故宰相指名道姓地挖苦,谈及元祐臣子们更是显了恶狠狠的戾意,可见章惇、张商英等新党,在朝中的气焰越发如日中天。   而这些马前卒们,似乎浑然不觉编纂臣子以往的奏疏是一种掀起“文狱”的浩劫,更不顾新党如此的“报复”会给本已不算清明的朝政带来雪上加霜的危害。   政治斗争,果然是泯灭人性的。   偏偏她,不久前知晓了一件或许更为泯灭人性的秘密。   冬日里忙碌的生意,并未令姚欢放下一种难受憋闷、继而茫然得情绪。   而很快,一对夫妻的来访,更刺激了姚欢心底的震惊。   腊月八日,朝廷又放假了。   没做到卯时的早朝生意,接了些午市的零点散单后,流水客渐渐稀疏了。   姚欢不敢畅享清闲,趁着午后阳光煦暖,将最后小半袋咖啡生豆搬出来,又拎了炉子到院中,架上苏颂给的改良版铁桶,准备烘咖啡豆。   刚要开工,院外大街上忽地人马喧闹起来。   看着与军巡铺的禁军服色完全不同的一伙军士,哗啦啦地就涌过来,守住了竹林街的这一段路面,并且呼喝着行人回避。   姚欢纳闷地起身,还不及走出去看热闹,一辆从没见过的金顶朱漆的大马车,已停在了小院门口。 第183章 天子夫妇来探店(中)   “姚氏,你这小院子,甚好。”   天子赵煦,一身淡月色菱格纹圆领襕衫,外罩石青色风袍,头戴硬胎交幞乌纱帽,脸上一派温煦之色,倒是正合了他的名字。   他在品评的后半程,看向身边的皇后孟氏道:“朝臣们在此处用早膳,应无拥挤食摊、斯文扫地之虞了。”   孟氏眼里的笑意亦是浅浅的,却绝非简单的礼仪反应。   这位皇后,此刻的心,热蓬蓬的。   三日前,天子丈夫就遣了福宁殿的掌事奉御,来到孟氏所居的坤宁殿传口谕,帝后将在腊八这天,一同乘坐金辂车,巡视开封城的几处福田院、慈幼局等,察看开封府是否勤政,妥善收容、安置寒冬中无家可归的老幼流民。   这一年多来,孟氏通常只有两种机会与官家并肩,一是在内苑宴请位份甚高的赵家宗亲,二是给向太后和朱太妃请安时。   无论哪种场合,丈夫在她身边,都更像一尊石像或者一座冰山,端严也罢,冷漠也罢,总之是没有温度的。   自从福清公主呱呱坠地后,官家再是喜欢这个眉眼与自己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嫡长女,也并未在皇后的坤宁殿留宿过。   太久不曾私密的肌肤相亲,公开场合又咫尺天涯一般地疏离,孟氏在今日与官家共同登上金辂车后,甚至被一种异样的陌生情绪所包围。   就算是天子的马车,也并没有过于宽敞的空间,孟氏感到对面那个年轻男子离得太近了些,已经进入教一个妇人紧张的距离。   好在女儿福庆公主,一路望着开封城的街市景象,奶声奶气地向赵煦问个不停,赵煦也如天下所有宠爱女儿的父亲一样,慈爱而耐心地作答,这多少令孟氏的不自在消弭不少。   或许觉察出孟氏的局促,赵煦在卤簿(指天子的仪仗车驾)抵达第一座福田院时,就主动伸手将妻子扶下车。   孟氏当时的手轻微抖了一下。   但其后的几次上车下车,她的手,再也不抖了。   重新习惯自己丈夫的肌肤相触,真好。   她猜测,丈夫在腊月里忽然对自己施舍了暖意,大概与刘贵妃顺利诞下一个皇子有关。   这是官家的第一个儿子,是大宋第七位天子的长子。这个孩子生在夜里的吉时,有七斤重,据说哭声响得连外院留值的翰林学士都能听见。   国朝得了如此大喜,从太后太妃到外朝臣子,恭贺的同时,都会同时表达一下中宫贤德、照拂妃嫔、令皇嗣得继的意思,这或许让年轻的官家,看向皇后的目光,好歹能温和些。   走访完最后一座福田院,车行至东大街附近又看到不少大宅或正店在施腊八粥,官家的心情,更好了。   “苏公将朕的笔墨拿去做朝廷表彰民力救灾的饮子店,就在前头。那掌柜娘子,便是奉太后懿旨、教宫里御厨做过风味小菜的姚氏。听御史说,卯时进不了待漏院候朝的臣工,不少都在她家用早膳。走,去看看这姚氏的胡豆饮子,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赵煦说到此处,顿了顿,竟露了几分善意揶揄的口吻:“说起来,你我夫妻二人,也都该给人家道个谢,她当初冲上去挡住了刘贵妃,你搬开椅子总算没酿出祸事。前阵十一弟被那灯烛局的凶徒烫了臂膀,她用鱼皮敷伤的新奇法子,御医说疗效甚佳。”   丈夫的这个提议,令孟皇后好像一个始终憋在水下的人,终于有机会将头伸出湖面,畅快地吸一口气。   孟皇后相信,官家提及姚氏和那次椅子风波时,能这般轻松谐谑,说明他已彻底不怪罪我了。 ……   “官家,圣人(北宋时对皇后的称呼)这就是苏公起名、官家赐字的胡豆饮子‘新琶客’。”   姚欢迎驾入店后,用昨日磨剩的咖啡豆,煮了一大壶美式清卡,分五六个建盏装了,又端上牛乳、干酸橙、饴糖汁、桂花干、盐渍腊梅,请帝后每样搭配都尝一尝。   赵煦啜饮几口,觉得味道确实如臣子们所传,较之煎茶,别有风味。   “胡人番客最重商机,怎地他们竟未想到像贩运香料一般,做这胡豆生意?”   “回禀官家,这豆子生青时煮饮子,须巧加佐料才好喝,番客似未摸到门道,”姚欢指了指院里的烘豆铁桶道,“当然,更相宜的做法,是用炭火烘焙后烹煮。妾亦是歪打正着,方知烘豆之妙,再得苏公相助,终于试出了好法式。”   赵煦点点头,道:“原来是独门秘方,仔细别个偷学去。”   姚欢诚恳道:“那倒无妨,烘焙胡豆做饮子,若时人觉得好喝适口,烘焙与烹煮法,就如酿酒之术,总会传开去。酒成了人人皆爱之物,就算上至樊楼遇仙楼这样的正店,下至饭铺脚店,处处都售卖,市肆商家也还是获利颇丰。”   赵煦笑道:“你倒看得通透。”   一旁的孟皇后听了,也暗赞这市井小娘子胸襟开阔,继而心中一动,向姚欢问道:“你与番客打交道时,可问过,这胡豆,怎么种?”   姚欢与孟皇后目光相接,忽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的一丝灵慧之色。   不过霎那间,姚欢意识到,自己盘旋在脑中的那个想法,于今日冒出来,可谓合了这天赐良机。   “回圣人,民妇确实问过,这种胡豆须通风良好、但终年温热的土地。妾贸然揣测,岭南或可种植此树。”   孟氏露了喜色:“也就是说,北辽和西夏,都种不出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   正细嗅咖啡香味的天子赵煦,遽然抬头,盯着自己的妻子。   姚欢装作因兴奋而顾不上礼仪的神情,直言道:“那若是,我大宋引种这胡豆之树,在……譬如在惠州种植,岂非就像在两浙和福建种茶一般,然后运往辽宋边境的榷场……”   赵煦见她倏地止语,已知她在自己这大宋天子面前想到了什么,唯恐触了逆鳞。   赵煦瞥了一眼孟皇后,对姚欢平静道:“既然是皇后提的话头,姚娘子你不必战战兢兢。当年澶渊之盟后,我大宋每年向辽国支付岁银,事实如此,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朕曾经的股肱之臣,助你烘胡豆的苏公,倒是曾给朕算过一笔帐,说是因辽人越来越喜好我大宋的丝、茶、酒,在榷场里,大宋的商人们,倒是将朝廷送过去的岁银,又挣了回来。”   姚欢闻言,心道,对呀,这个在我们后世说来,就叫“贸易顺差”   不战而屈人之兵,贸易战而撸回银子,当然属于“上善伐谋、其次伐交”的优质发散思路了。   可不比你被章惇那样的好战分子忽悠着在西北攻城拔寨,强很多?   须知,就连刘氏家族这样的边关武将世家,还有我未来公爹、枢密院得曾布曾枢相,都不赞成一味攻城略地、令生灵涂炭的武力拓疆做法。 第184章 天子夫妇来探店(下)   姚欢道:“当年民妇居于庆州,在州衙任职的阿父,见到宋夏商道因战而断绝时,就说起过宋辽的雄州榷场。阿父说,国朝赐予北辽的岁币,实则皆出于榷场,岁得之息,取之于虏而复以予虏,我大宋无毫发损也。官家,圣人,民妇不知,阿父此言,可有夸诞之处?”   “岁得之息,取之于虏而复以予虏”这句话,出自《三朝北盟会编》是南宋人引用北宋宣和四年的名臣宋昭的话,姚欢上辈子读过,印象深刻。   她挪用到当今,因没有替哪派臣子代言的风险,还能试试天子的态度。   赵煦瞥了一眼这饭食行的小娘子,心道,当初头次看到她,只当她,如张尚仪所奏,是向太后与曾布要安置在皇后殿中,给我做奉御的,一个有几分资色的庸脂俗粉而已。不想,她其后买米赈灾,起早贪黑地做饭铺营生,都不像再拿姿色去换优渥日子的作派。看起来,似乎苏颂苏公,更有识人之明一些。   而今日,她几句话里,谈及榷场,更是很现了几分底蕴,想来其父虽是边关小吏,见识不俗,对她这长女也颇有教养之功。   赵煦于是颔首道:“辽宋澶渊之盟后,河北开放多个榷场,尤以雄州为重。辽人对于粮食和马匹这样的立国根本,常常严禁辽商运入榷场卖给我大宋商贾。榷场里最常见的辽国货物,也不过就是辽布。而我朝运入榷场的茶叶、丝织品?以及瓷具陶皿、竹笼缭炉、南珠珍宝?都是教辽人舍得出大价钱的货物。故而,若说我大宋给辽国的岁币?能由几大榷场里挣出来?就好像是从辽人的左口袋掏出、塞回他们的右口袋,倒也有几分道理。”   孟皇后听丈夫说得心平气和?越发欣然。   赵煦自亲政后,对西夏人十分强硬?虽然曾布领衔枢密院后?在军事上能缓和几分章惇的激进,但赵煦显然更易被章惇点燃杀伐的斗志。   然而此刻,孟皇后能感到,谈及北辽这个同样耗费大宋岁币的劲邻时?丈夫的态度理智许多。   姚欢的观感?与孟皇后一致。   如今十八岁的赵煦,不是那些吃丹药把脑子吃坏了的暮年昏君。   他在宋夏关系上受章惇蛊惑,本质上还是因为对于宣仁太后和旧党绥靖求和方针的反感,总觉得他们当年的决定,是对不起自己的父亲神宗皇帝?是抹杀了神宗帝执政时从夏人手里打回几块土地的荣耀。   而辽国则不同。   辽宋关系,在仁宗、英宗时相当不错?到神宗时也没什么大的异动。章惇这些人,目下忙着清洗旧党势力、贬逐二苏(苏轼苏辙)这样的元祐重臣?估计没空像后来的童贯那样,去煽动天子出兵拿回幽云十六州。   姚欢掂量着?官家的话语?皇后的神色?都带了积极肯定的意思,遂又试探着禀道:“这胡豆烘焙后风味甚佳的消息,很快就会传于市井,番客逐利而贩的景象,想来明岁就会出现。可就算大食海船也能抵达北辽口岸,一次又能运多少呢?辽人喜好酪茶,这胡豆饮子加了牛乳也很好喝,辽人定也会钟情。不如我大宋设法引种胡豆树在岭南,采豆烘焙后走漕运来中原,再运往河北榷场。”   赵煦的眼里露出“朕觉着有戏”的神色,沉吟须臾,忽道:“惠州能种胡豆,惠州,惠州……苏子瞻目下在惠州任宁远军节度副使吧?”   宋与唐的官制大不同,宋时的节度使只是一个荣衔,节度副使更是只有八品,而且苏轼被贬惠州时,挂的是“安置“二字,对于当地政务没有签字画押的实权。   姚欢盘算,这青年天子是知晓自己与苏家亲近的。   对于最高领袖,千万不要当他是傻子一样,隐瞒自己与他的臣子家的交游关系。   她于是立刻接上:“民妇蒙苏二郎照应生意,对苏学士的近况略知一二。听说,苏学士到惠州后,就在那边修堤筑桥。”   孟皇后闻言,也道:“哦……此事妾有耳闻。前些时日,妾陪着太后与太妃说话时,太后提及,苏子瞻银钱不够,便写信给弟弟子由借钱,这苏子由也没钱,就在贬所上奏太后,奏明其妻已将向太后赏赐的黄金如意,派人送往惠州。”   赵煦转头望着妻子,目光复杂。   姚欢暗暗喟叹,官家,你看看,党争带来的内耗多么令人无奈。苏轼或许不是苏颂那样老道成熟的政治家,可他至少是个有几分热血情怀的能吏,花甲之年被你贬到岭南,人家还在当地给百姓修桥铺路。苏辙呢,明明更是一个有良相之才的,却也被你亲政后重用的新党,给斗下去了。   只听赵煦道:“苏辙苏子由,呵呵,子由卿家也有没钱的一天?他可曾经是朕的户部侍郎呐。他比他阿兄,懂银钱。嗯,他的贬所,离他阿兄倒也不远。”   姚欢咂摸着天子的口气,并非讥诮,而是若有深意的思索一般。   她今日得了这个机会,总要试一试。   她想起史料所记,三年后,由于章惇继续兴风作浪,苏轼继续被贬儋州、苏辙继续被贬雷州,兄弟二人竟在半道相遇,伤感地共同吃了一碗面,只怕花甲一别,再无相逢的可能。   那个场景,后世人读来,都泪眼婆娑。   假使,二苏兄弟如今在惠州一带,带领当地百姓引种咖啡成功,为大宋进一步换来了贸易顺差,历史会有所不同呢?   姚欢自知,这想法或许很幼稚,后世官场经济挂帅的救命符,或许并不适合如今这党争惨烈的北宋晚期。   可是,试试,试试总可以吧?   种咖啡,总比上书言事,少几分风险吧?   “官家,圣人,奴带福庆公主回来了。”   随着一句语音柔婉的禀报,一个年轻妇人牵着笑靥如花的小公主,踏入殿中。   赵煦伸出手,接住扑入怀中的爱女,看她举起一个衣饰描画十分精美的磨喝乐小人。   “爹爹,我选得这个,好看吗?”   赵煦宠溺地赞声“好看”又指着桌上的毛笔酥问:“福庆可要吃一个?”   姚欢忙起身道:“已经冷了,民妇再去给公主做热的。”   福庆公主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带她进来的妇人道:“姨母,你去跟这位娘子学学吧,往后来坤宁殿时,做给我吃?”   那妇人忙躬身道:“奴这就去学。若非这些时日福田院忙得脚不沾地,奴正要多做些蜜饯果子,送来给公主尝尝呢。”   福庆还来不及咧嘴,一旁的孟皇后就嗔道:“你莫再多给她吃蜜饯果子,当心烂了牙根。”   语气十分亲近。   那妇人冲官家和皇后做个告罪的手势,回头看向姚欢时,只见这漂亮小娘子直愣愣地盯着自己。   在她露出疑色前,姚欢已经眼神一闪,笑吟吟道:“姨母总是宠爱甥女,我姨母也是,我都这般大了,她若哪天新做了酱肉,也定要让家中养娘穿过半个汴京城,给我拿来。”   姚欢说着,再与此人目光相触时,只觉得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第185章 我无法装作不知道   “我是圣人外祖家的姊妹,姚娘子唤我吕五娘就行。”   孟皇后的姐姐吕五娘,看着也就二十出头年纪,眉眼隐约和皇后有些相似,但女性的艳丽相貌要鲜明上五六成。   只是,吕五娘从头戴的包冠,到身上的褙子裙衫,都和姚欢的打扮类似,颜色深沉暗哑,不太用心的剪裁也隐藏了身段曲线。   灶间门口,吕五娘客客气气地接过姚欢刚刚炸好的毛笔酥,端去前厅。   “公主慢着些吃,当心烫。这点心,奴方才仔细学了,姚娘子用的是上乘的奶酥,还未出锅,就已香煞人咯。”   她小心地将毛笔酥掰开一点,让里头的热气散出些,再送到福庆公主嘴边。   见小姑娘咬了几口后,胖嘟嘟的小脸上沾了酥皮,吕五娘又抬起纤纤玉手,莹润白皙的指尖轻巧地掸去公主腮帮子上的碎屑,看向外甥女的眼神里满是慈爱。   “官家,圣人,牛乳酥酪,于小儿骨壮力足大有裨益。姚娘子这毛笔酥,入口即化,吃奶的没牙娃娃也食得。若贵妃不嫌弃,奴多做一些,也送去给大郎当零嘴吃。”   赵煦听吕五娘这般说,面上暖意漾得更开,点头道:“甚好,刘贵妃也是个爱做点心的。回头,朕让都知给你做个牌子,要什么就去奶酪院领。年头年尾正是福田院最忙碌的时节,待过了正月,你常去坤宁殿陪陪皇后和福庆。”   赵煦言罢,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柔情?但他很快垂了眼皮?轻咳两声,又饮了一口新琶客。   孟皇后和吕五娘的目光都在粉嫩可爱的小公主脸上?侍立一旁的姚欢?却捕捉到了赵煦这短暂的神情变化。   姚欢胸中,不说风起云涌?也是五味杂陈。   吕五娘供职福田院,又恰是孟皇后的姐姐而能常进宫。   联想到那句“她喜欢你?你比她亲娘还着急才说得通”的话?姚欢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吕五娘,就是冬至之日听瓮那头的女子之一。   姚欢上辈子读史料,读到孟皇后因巫蛊厌胜之事被废时?就很纳闷。   巫蛊厌胜?历代都是宫闱大忌,那个带符水进宫、宣称为小公主治病的皇后姐姐,难道是傻的么?   现在前后一关联,说得通了。   今日初见天子夫妇,姚欢先是被迎驾的紧张感左右?随之而来的咖啡种植与出口、苏轼苏辙兄弟的近况等话题,更令她几乎顾不到面对孟皇后时的异样心情。   然而半路出现的吕五娘?生生地将姚欢又拉回这些时日纠缠她的烦忧中。   吕五娘的举手投足,令姚欢惊愕而厌弃。   她美艳又温柔?却懂得在帝后跟前,控制美艳?释放温柔。   她一开口?听来朴素无华的几句话?却当真字字情商在线。   表达了对小公主的亲昵,夸赞了姚欢的东西好,还通过关心刘贵妃和新生小皇子,展示了缓和中宫皇后与刘氏宠妃只见关系的能力。   如此本事,在善良的普通人身上,是可喜可爱,在这吕五娘身上,就仿佛毒蛇毒蘑菇外表的斑斓花纹,触目惊心。   就算心细如孟皇后,她也还是个凡人。孟氏这般娘家势力几乎为零的中宫,失去了宣仁太后的护佑,婆婆向太后能力泛泛,天子丈夫冷淡她,刘贵妃算计她,四面楚歌的内廷生活,常有吕五娘这娘家姊妹进宫来安抚,而官家又夸五娘将福田院管得好,孟氏怎会想到要对吕五娘设防呢。   姚欢看到吕五娘摸上小公主脸颊的那几根手指,仿如看到魔爪蝎尾般。   吕五娘的同伙,那日提到“福庆快不行了”几个字,而福庆公主此际明明是健康壮实的模样……她们怎么知道小公主会在来年追废宣仁的风波后有不测?   只有一个解释——她们准备利用游走内廷的便利,出手加害小公主。   姚欢觉得自己的恶心快要忍不住时,天子赵煦似又兴致勃勃地提及一件新政。   “对了姚娘子,你与那位邵郎,用鱼皮敷治遂宁郡王,他很是感激。半月前,他上书于我,建言在国子学设立医科,进入医科上舍者,可赐进士出身,直接授官,在翰林医馆和御药局任大夫之职。这样一来,如邵郎那般身怀医术的有识士子,就算不赴春闱科考,亦可以医术入仕途。朕觉得遂宁郡王这番奏议,大善,已命礼部着手此事。”   姚欢回过神来,恭敬道:“唐时的阎立本,画艺了得,亦未经科举,得工部尚书之职,最终官拜宰相。我大宋范文正公也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丹青能悦目,医术能济世,既然擅长丹青者可朱紫加身,医术高明者,也应得仰旗盖才是。”   孟皇后陪着丈夫,在这温情脉脉的饮子饭食馆坐到此时,整个人已完全松弛下来,遂也向赵煦莞尔道:“官家,既然不拘一格降人才,姚娘子又这般通晓胡豆烘焙,若我大宋真的在岭南引种胡豆,官家又有意仿照茶政设立‘榷货务’的话,不妨赐姚娘子一个京城榷货务副使。”   赵煦正色道:“此事可深议。”   赵煦似乎第一次发现,祖母给自己指定的这位姿容平凡的妻子,其实也如章惇、曾布、蔡卞那样,是可以给自己出出主意的。   她对这位聪明实干的姚娘子有好感,倒在其次,关键是,她想到胡豆能如茶叶那样,通过榷货务,以“官鬻”(即国家垄断经营)的方式卖给辽人,可以给朕弄来不少军费呐!   天子一家,在未中时分,就离开了竹林街。   皇城司的禁军拥着卤簿远去后,姚欢又应付了一番左邻右舍围过来打听的街坊们,方脚步虚浮地回到店中坐了。   李师师和徐好好,今日一早便去老乐师赵融的宅中,陪着他过腊八节。   姚欢经历了半日的头脑风暴,正好在清净中,细细思忖,理理头绪。   她晓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乍一穿越时的心态了。   那时的她,先考虑活下去,再考虑用十年左右攒钱发财,和姨母搬回杭州老家,避开金兵南下的汴京之围。   而现在的她,见证过宫斗,经历了水灾,赈济过灾民,结识了各样人物,拥有亲情友情与恋情后,资源与财富的积累虽仍重要,却并非她放在第一位的了。   闷声发大财,让位给了一种“不委屈本心”的意念。   她迷恋四郎那样具有谪仙般诱惑力的男子,一旦触摸到自己的情与欲,就不会避讳,就在与他的相处中畅快地享受,同时探索与他的未来之路。   她更起了“大心思”希望将城外的抛荒土地利用起来,发展小龙虾养殖业,好歹也算是一门给人活路的行当不是?还有咖啡豆,若能引种去岭南,苏轼苏辙,说不定,就好像七十岁出狱的褚时健种橙子。   正因为她已不再以局外人的想法面对这片时空,她对于“是”和“非”便尤为敏感起来。   她无法在那日所闻与今日所见后,仍置身事外。   阴谋与构陷,乃至将悲惨的命运加于无辜的母亲和幼儿,是已经挑战她认知底线的事。   同时,官家最后提到的在国子监设立医科之事,也让姚欢震惊。   这分明是赵佶当上皇帝后,与蔡京一同创立的制度啊。怎么在这公元1095年,赵佶还是遂宁郡王的时候,他就通过上书赵煦而实现了?   那日在苏迨家,赵佶所言并非玩笑。如此说来,自己这个小人物的出现,真得如蝴蝶扇翅膀一般,会有限地改动某些历史事件?   那么孟皇后的巫蛊案,她是不是也能改变?福庆小公主的性命,她是不是也能救下? 第186章 去告诉苏颂(上)   院门忽然被吱呀推开。   姚欢以为是师师和好好回来了,不料进来的,却是曾纬。   曾纬方才远远地,已望到二楼阁子并未掌灯,眼下见楼下也只姚欢一个,便知李、徐两位娘子都不在,自是大喜。   四郎撩了风帽,凤目含情道:“欢儿,我从监生们的腊八宴上早早退了,想着来看看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我这十数日未见,岂非恍如隔世!”   他说着炽烈的情话,正要去揽姚欢,这女子却比他更主动,投到他怀里,将一张冰凉的面孔抵着他的脖颈。   “怎么了?”   曾纬倒有些诧异。   姚欢默然片刻,仿佛从曾纬身上汲取够了温情,方轻声道:“午后官家和圣人驾临。”   曾纬倏地捧住她的脸:“无事吧?”   “无事,我一人张罗,又慌张又疲累。”   “哦……”   曾纬揉着她的肩胛,叹气道,“我要捧在掌心、熨在心里的好人儿,却在这里起早贪黑、烟熏火燎的,便是要伺候的是帝后,我也心疼。你莫撑着这铺子了,盘出去吧。乖乖地在青江坊姨母家歇息,等我明年迎你入府。”   “四郎,眼下不说这个,可好?”   “嗯。”   听她嗓子沙软,带着缓缓释放焦虑的渴求,浑无隔阂之感,曾纬更是得意。   他此前去私塾,言语上敲打了姓邵的小子,却并未叮嘱小汝舟要对姐姐保密。   他压根就没想瞒她。   以他对女子心性的判断,这开封城里,无论官家金闺还是平民家的小娘子,哪有不喜欢未来的夫婿如此紧张又呵护自己的。   曾纬胸口本就暖乎乎的,此刻因与怀里女子贴得这样近,身子也越发热了。   “欢儿,我留下陪你……”   姚欢觉得箍住自己的那双手忽地发紧,继而好像要将她整个的抱起来一般。   她忙推开气息急促的他?哄道:“已交了酉时?师师和好好很快要回来了。”   她需要他的怀抱来安抚纷扰的思绪,但她不想逾矩。   没到那个时候。   真还没到那个时候。   曾纬定睛望着她?油灯昏暗的光影里?她眼睛里的慌乱并非欲擒故纵的矫作。   他第一次向她表明心迹时,她缩在马车中不知所措?就是这个样子。   曾纬警示自己,大事上要做她的主?但鱼水之欢?早一日还是晚一日到来,不要勉强她。   他曾纬若连这种事都把持不住,今后还如何为官立命?   何况,他又不是真的就一直在做和尚。自父亲曾布对他的择妻选择点了头?曾纬就寻了个机会?与母亲魏夫人挑明了,并依照魏夫人的安排,收了晴荷在房里。晴荷是个聪明人,他当初在求慕欢儿时,用过她几次?她从未办砸过事。这样懂事的婢子做侍妾,不会委屈了欢儿?更像她这主母的理家帮手而已。   曾纬想到此,缓缓吁了一口气?将腹中之火摁了,在姚欢的额头亲一下?拍拍她的后背道:“你说怎样就怎样。”   定定神?又道:“嗯?替我煎一碗新琶客热饮子来如何?让我醒醒酒。”   姚欢心头一松,忙转身去后厨煮咖啡。   她庆幸忍住了,不是忍住**,而是忍住了向曾纬倾吐秘密。   她只需要纯粹的相拥来定定神,后头怎生行事,她自己会去解决。   四郎的礼部院试已箭在弦上,莫去烦扰他,更莫叫他担心。   再者,四郎毕竟是曾布的爱子。   就算曾布的风评与章惇不同,姚欢也不认为曾家是可以交出秘密的对象。   在姚欢心里,自己要尽快去拜访的,是苏颂。 ……   开封城外,官道边。   雪已住,风却寒。   这般凛冬之中,再是朝天大道上,亦是车马稀薄。   邵清在极短的瞬间里,向吕刚做了一个契丹人才懂的兄弟之礼,然后目送这辽国汉官的子弟飞身上马,往黄河方向驰去。   吕刚乃家中长子,他阿父,辽国南宰相府的中书舍人去见了萧林牙,言语客气,但意思分明——既然萧清一时半会弄不到神臂弩,吕刚可要回燕京成亲了。   萧林牙密信南来,邵清觉得自应如此。   “吕刚北归,我对街坊的说辞是,他饮酒成瘾,又好赌钱,我做主让你与他和离,唤他陕州的族中阿叔将他带走了。”   邵清返身登上胡人契里赶的牛车,坐稳后,对车厢里的叶柔道。   叶柔的面上,若隐若现一层带了憧憬意味的红晕。   “世子,吕刚回去也好,以免杨禹起疑。”   邵清苦笑,你现下真是将我当作了好说话的长兄了,倒浑不避讳自己那点儿心思。   她与吕刚假扮夫妻,从前为了博取杨禹同情,诓他说自己常被吕刚打。如今与吕刚和离,诸事也就顺了。   咳,也不见得多顺,接下来怎办?   叶柔眼见着,越来越钟情于杨禹这个落魄的宋人,他二人难道真就在开封城结为鸳侣?   一心要让女儿做萧氏儿媳的叶刺史,非气疯了不可。   定要认为他这萧林牙的养子疏于照拂看顾。   邵清内心,自然担忧父亲萧林牙被叶刺史纠缠迁怒,可他也实在不忍心去摧折叶柔这段情缘。   世间最难得的是两情相悦,他邵清尝透单相思的苦,更愿看到无论熟识还是陌路之人,都能与真爱成眷属。   叶柔,则满腹都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欢悦情愫,琢磨着明日是给杨家送鳝鱼包子好,还是灌浆馒头好。   她如此想了半路,方将脑子转回正事上。   “世子,你真准备听那遂宁郡王府里的高俅所说,入国子监医科?”   邵清道沉吟道:“弓弩院路绝,苏颂的藏书亦无突破之处,他更是对神臂弩绝口不提,教人管窥一豹都无法。我仔细打听了,就算明年中进士,亦要在吏部候选。苏公清正自持,就算仍有威望,也未必肯出面举荐我去兵部。既如此,这突然出炉的医官新法,倒堪为捷径。”   “为何?”   “春末是西夏人的马匹繁息时节,宋人常在彼时出击夏人。朝廷派往边军的医官,会有翰林院和御药局的人,此番若国子监上舍招了医人……朝廷不任,我主动请做衹应郎中,前往西军,亦不惹疑。”   叶柔终于明白了,喜道:“世子好胆略,你是想去到宋人军中,亲眼看神臂弩?”   “正是。” 第187章 去告诉苏颂(下)   苏府,书房。窗外大雪纷飞,院里几树琼枝的倩影隐隐可见。姚欢坐在下首,盯着厅中炭炉。苏颂以宰相之身致仕,每年十月初一到次年正月十五,朝廷给宰相级别官员的府邸,发放的炭量,有二百秤。苏家再是清正廉洁,腊月里的炭还是很够用的。书房是苏颂每日呆得最久的地方。年迈之人,阳气衰微,家仆给书房准备的铜炉很大,燃起来热力充足。屋内温煦如春,姚欢进来不到小半个时辰,已觉得面颊暖乎乎。但上座的苏颂,面寒如冰。孟皇后的祖父,孟元,虽是武将出身,却是苏颂在刚刚踏入仕途时,极为尊重的人。庆历彦博,很快就成了文相公? 孟公却还是个大名府钤辖。元祐末年? 孟氏进宫为美人时,孟公古稀受钺? 正要披挂铠甲、再上西夏战场。我酌酒相送? 孟公言道,孙女孟氏? 承袭了他孟家人温厚朴实的性子,不擅权谋之术? 在宫中做一奉御才是幸事。彼时? 我还宽慰他,说宣仁太后夸赞孟家女能执妇礼,既然有太皇太后喜欢,他还担心什么。没想到? 那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孟公还未走到西北,就病逝了。”   苏颂这样缓缓道来时,也和姚欢一样,盯着那偶尔炸开火星的炭炉子。他的目光,较往日少了许多矍铄? 而是变得失焦、茫然。姚欢静静地听着。倘使让她再做十次选择,苏颂仍是她在如今情势下? 认定的唯一能信任的人。但若非苏颂倾吐往事,她也的确不知道? 自己竟歪打正着,苏颂原来与孟皇后的祖父? 有如此深厚的君子交谊。苏颂望着姚欢? 继续道:“姚娘子? 子不语,怪力乱神,老夫自诩孔门弟子,为官几十年,眼睛里只看着民生民计,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但今日,老夫不由要想,小人如此隐秘的勾连之语,竟能被姚娘子你这样有仁心正志的女君子听到,是否孟公在天之灵,冥冥中保佑他的后人。”   姚欢自己亲身验证了穿越这回事,早已不是上辈子那样坚定的无神论者。此时回忆起来,冬至那天若任何一个环节缺失,天子夫妇腊狱,但若说此阴毒之计乃他所设,我还是不大相信呐。”   姚欢喃喃:“可惜无法知道那日和吕五娘说话的女子,是谁。”   苏颂摆摆手:“你也不是神仙,能推案至此,已很不错。冬至那天宫里谁去了福田院,也不是无法可查。”   想了想,又道:“孟公仁厚,但他不愚痴,他也知后宫的湍流险潭不比朝堂少,所以才担心孙女有了封号后,命途不易。孟家,自是有贴心人安排去宫里的。承蒙孟家人信任,这些情形,我也知晓。姚娘子,既然小人们不会马上动手,老夫也要想一想如何行事,莫打草惊蛇,方能挖出一窝蛇鼠。你且先回去。”……姚欢将最大的这桩心事和盘托出,交付给信任的前辈,虽也还隐隐担忧皇后与小公主的命运,但心绪不宁的感觉散去许多。人一放松,要么犯困,要么发馋。她今日出来行走,荷包装满,大事办好,当然要去祭一回五脏庙。赵大大和孟皇后来临幸过姚欢的小店后,这阵子生意越发好了,腊月过去两旬,营业额已突破五十贯,本月去掉租金、驻税、物料成本近四十贯的大头开支,怎么着到了除夕,她都能攒下十贯。在北宋,妥妥的月入过万、顶上半个知县了。姚欢决定犒劳自己一顿大餐。想什么来什么,刚拐到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她就被人殷勤地拖住了。竟是个清清秀秀、穿着镶兽毛褙子的小郎,客客气气递上一页“仿单”这仿单,相当于“小广告”北宋到了这个时候,铜板印刷和活字泥板印刷都已非常发达,开封热闹的市肆里,小广告、说明书满天飞,被称作“仿单”“娘子,吾家正店新开,恳请娘子赏光。”   姚欢接过仿单一看,眼睛登时亮了。但见上头赫然印着几个大字:鸳鸯五珍脍。啥?这不是《射雕英雄传》里,洪七公在南宋皇宫御厨里偷吃到的珍馐美味嘛!原来宋代真有此菜?而且还不是在御厨?姚欢笑吟吟问道:“小郎君,这五珍,是哪五珍呀?”   小郎莫看年轻俊俏,一副人畜无害的奶萌样儿,其实鬼精。“小的只知其中一珍是生鹿肉,已然美味绝伦,另四珍,娘子去尝了就知。俺家五珍脍不贵,娘子可以点个小份,一百文,快过年了嘛,娘子尝尝鲜?”   一百文……也就一斤羊羔酒、五杯新琶客的钱。吃得起!姚欢再无迟疑,乐不颠颠地跟着小郎走了几十步,迈进一座临街的正店中。 第188章 鸳鸯五珍脍   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又加了一句:不得其酱,不食。   脍,就是生肉。   姚欢知道,唐时文人武将拜官时举行的“烧尾宴”里,就有刺身拼盘“五生盘”了。牛、羊、熊、鹿、猪,都切成细丝,以葱芥酱佐之。   虽然东汉时的华佗就在给官员看病时,提出吃生鱼片可能令人感染寄生虫,但唐宋时代,从士大夫到平民,都痴迷于吃脍。姚欢和姨母去苏迨家做婚宴席面时,按照地道的开封人习惯准备的鲤鱼脍,就极受欢迎。   此刻,酒楼伙计端上“鸳鸯五珍脍”姚欢细细瞧去,虽都认得,却赞店家好心思。   五珍,原来分别是,鹿肉,鱼肉,虾肉,蛤蜊,黑蕈子。   鹿肉的色泽与牛肉接近,但更深红一些,切成薄片后团团围了,如那胭脂色的牡丹名品“虞姬艳妆”   鱼并非鲤鱼或鲩鱼,而是鲻鱼。鲻鱼鳞小肉嫩,被切成极细的丝,与萝卜丝缠绕在一处,仿如经纬分明的洁白罗帕。   虾已去头尾,开背,粉嘟嘟的横陈于盘中,曙色初现一般,又像菡萏花苞上的一抹秀色。   蛤蜊则带着花纹悦目的壳儿,一个个都敞着口子,露出月白与鹅黄交融的贝肉,水淋淋的,诱着人吮上去。   黑蕈子就是宋时的野生黑木耳,比现代的厚实,且并不纯黑,而是透着深浅不一的褐色?小朵小朵的。   伙计又摆上一盅热鸡汤?一碗蒸饭,三碟蘸酱。   “这位娘子一看就是饕餮行家?会在这十冬腊月里来蔽店品尝脍物。不过目下毕竟已到三九?娘子吃生腥之物前,先饮一碗我们的老姜鸡汤暖暖胃吧。这三碟酱呢?分别是芥末盐豉酱、葱蒜姜汁酱、胡麻越醋酱,五珍中除了那生糟蛤蜊外?旁的四珍都未加过任何佐料?娘子若嫌淡了,可佐以酱汁。”   姚欢一面道谢,一面嘀咕,所以后世开发名著中的菜肴的馆子?很多都不靠谱嘛。譬如搞金庸名著菜的?那“二十四桥明月夜”用火腿片子炖鱼丸也就罢了,“鸳鸯五珍脍”竟是用瑶柱、冬瓜、香菇、猪排骨、鹌鹑蛋之类的食材炖一锅,与刺身毫无关系,明明是“烩”而不是“脍”   倒是眼前这“鸳鸯五珍脍”说得通。   走兽、水族、山珍?生食作“脍”   红、白、粉、黄、褐,五色缤纷?直如一幅鸳鸯锦。   待那伙计退下,她先吃了半碗鸡汤饭?煞煞肚中饥寒,才开始享用五珍脍。   说实话?她前世虽也爱好吃生食?但对于马肉刺身总有心理阴影?避而不食。马这样更像伙伴的动物,作为人类去食用它们,她实在过不去那一道坎。   鹿在她看来,则更像牛。这鹿肉刺身吃起来,也的确接近生拌牛肉丝的滋味,但气味更清、肉质更细腻,筋膜结缔很少,嚼得久一些还有回甘。   鲻鱼丝也不错,与盘中的萝卜丝、胡葱丝混合着,临些胡麻醋汁,有一种后世“顺德捞鱼生”的既视感。   最棒的是那生糟蛤蜊。宋人米酒的甜是冲淡宁和的,用来糟呛水族最佳。姚欢一口气尝了好几个,心道,怪不得苏轼说“蛤半熟而含酒”乃人间至美。   姚欢吃得齿颊留香,心满意足,大半个时辰后才用完这一顿鸳鸯五珍脍。   她结了银钱,刚走到门口,忽地迎面撞来两个婆子,险些让她踉跄跌倒。 ……   邵清掀开车帘,望着开封城的街景。   送别吕刚后,胡人属下驾车送他和叶柔回城东。   车行到此,邵清看到自己向掌柜讨得苏学士字幅的那间小酒肆。   他记得,门前盖了一层薄雪的酒坛处,就是自己当时驻足的地方。那一日,他抱着“人间有味是清欢”的帛卷,正兀自欣喜,一抬头,就见到曾府抛锚的马车上,姚欢认出了他,欲向他打招呼,又有些局促迟疑。   邵清回味着当时情景,嘴角划过一丝清晰的笑意,并且持久,持久到过了这个街口,笑容还在。   连坐在对面的叶柔也发现了。   她正想好奇地问一句“世子怎了”车窗外忽然传来叫骂声。   叶柔还没反应过来,邵清已对驾车的胡人小郎契里喊道:“停车!”   “鸳鸯五珍脍”酒楼前,姚欢被一个壮硕的灰衣婆子拖着,挣脱不得。   “姚娘子,你当日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做了好一场贞洁烈女的大戏,害得俺做不成官媒娘子。结果你倒去曾府拜了干爹干娘。瞧你如今,招摇街市、吃喝无忧的模样,想来已得了大富贵。你既来得起这般体面的正店,也该替你后娘还些银钱给俺。”   原来是当初和姚家姑娘的继母串通的官媒娘子。   姚欢方才,在门口被互相纠缠的两个婆子撞到,站稳后正要赶紧躲开,却不料被这灰衣服的官媒娘子认了出来,一把拽住。   姚欢听明白她的意思后,由懵到惊,继而愤怒。   这就是教科书般的“垃圾人”吧!   她脸一沉,不愿与这婆子多废话,却一时甩不开她,只得转向目瞪口呆的酒店伙计道:“这疯婆子当街纠缠,劳烦小哥帮忙去军巡铺喊军爷来。”   不想那灰衣婆子既已耍赖,便将脸面豁了个彻底,伸手往姚欢衣襟去扯。   她想着对方毕竟是个年轻娘子,都快要当街被撕胸口的衣裳了,定会顾忌脸面,掏出荷包拿银钱打发了她。   婆子的手将将揪起姚欢的冬袄前衽,忽觉右肩胛处一阵剧痛。   这骤然降临的猛烈痛楚,令她蓦地两手都一松,放开了姚欢。   “哎呦,哎呦……”   婆子呼号着,待被推开几步后凝神一瞧,对她动手的却是个青衫郎君。   她瞪着眼,不太相信。   这看来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那爪子简直能将人的骨头钳碎!   她又仔细辨了辨。   面熟……   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姚家小娘子出嫁寻死那日,给她看伤的郎中?   “你走。”   邵清声音不大,但面沉如铁。   那婆子有些不甘,想多嘴一句“你算她何人”蓦地却见这郎中身边,又冒出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小郎,手上扯着马鞭,一松一紧的,那对锐利的眸子直直盯着她,仿佛鹰鹞盯着不知好歹、还不快滚的耗子。   婆子一跺脚,恨恨地剐一眼姚欢,往地上啐口浓痰,转身离去。   姚欢掸了掸袖子,对邵清道:“今日真是巧,此处相遇。有劳先生帮我赶个苍蝇。”   邵清面色转了和淡之色,目光却有些不敢与姚欢碰触。   他还在思忖说些什么,缩在酒楼门边角落里的一个中年女子,走上前来,对着邵清道:“邵公子,原来是你!”   正是方才和灰衣婆子攀扯、撞到姚欢的妇人。   邵清片刻前跳下车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姚欢身上,莫说这躲得远远的妇人,便是酒店的几个伙计,他也未多看。   此际听这妇人打招呼,邵清一怔,定睛细辨,便认出她来。   他想出言暗示,却一时之间哪里能想到合适的言辞。 第189章 说开了就好   只见这中年妇人,头戴明黄缎子做的包冠,身着石褐色褙子,手中一把靛青色绸伞,显然也是个官媒娘子。   她带着殷勤的口吻道:“奴家也多谢邵公子。今日真是晦气,那老货先在街上拦住我要钱,说是从前带我入的行,现下她落魄了,我自应周济周济她。我们行里,都知她烂赌成性,我怎愿惹上这一身骚。不想扭打中,却连累了这位这位娘子。”   中年妇人说到此处,转向姚欢,面上那副说媒的职业性笑容,更浓了四五分。   “原来娘子就是当初要嫁去曾府的姚家大娘子?真是好女百家求,邵公子当初,还托俺登门问帖呢,可惜曾府抢先了一步。哎,邵公子,后来俺又得了几位闺秀千金的细帖子,都是进过女学、品貌上佳的小娘子,家里头呢,不是阿父就是阿兄,至少有一位当家阿郎,是在各府各衙任个一官半职的,却总是被你拒之门外”   邵清只觉得眼前一黑,继而又觉面上发红。   那边厢,姚欢面对这媒婆一张表情过于生动热情的脸,听她一叠声地叨叨个不停,初时还因她放爆仗似地噼啪语音语调而有些懵。   女子叽叽喳喳、语速过快的表达,多少影响人的理解效率。   及至定神品着品着、听懂其中的信息量,姚欢直如被一盆井水泼面,回过神来。   那颗醒明白了的心,自是越跳越快,胸中却被又惊愕、又感慨、又说不上是骇异还是唏嘘的情绪,塞得满满。   原来邵先生在姚家姑娘刚刚被曾府“问名”时,就去托过官媒娘子的。   “姚娘子,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几番波折,几许风雨,你如今还是云英未嫁之身吧?邵公子又这般一往情深,此段佳缘若不续上,岂非是月老罔顾人间缱绻?俺虽比不得那穿紫色褙子、惯说管亲宫院恩泽的上等官媒,可说合的才子佳人,也不下百八十对了,你二人呀? 兜兜转转,看来一段绝妙佳缘,还是得由俺来说合。”   这官媒娘子也当真是个人才,各样诗词楹联成语顺口溜? 被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揉面似地捏在一处? 浑不顾对面的二人是羞是喜。   她做学徒的时候就被教导,媒人顶要紧的? 便是胆大心细脸皮厚,世间多少男女,缘悭一面? 就是吃亏在没有敬业的媒人去助攻一把。   姚欢本来心思正在折折绕绕间,叫这媒婆子三寸不烂之舌说了好大一段单口相声,竟被她逗得心下暗暗一乐。   三百六十行? 行行出乙方。   这样努力扑上来要把项目做下来的乙方,她实在……   实在竟也有些英雄惜英雄之感!   邵清则在尴尬无措中? 偷偷地迅速地觑了几次姚欢? 见她的面色? 并不全然是惊讶和窘迫,却另有一分似有若无的局外旁观者的感慨之意。   她为何会有这样的表情?   姚欢似乎意识到邵清在看着自己,倒也未躲避他的目光,只报以无奈的笑容? 须臾后又加了一丝安抚宽慰的意味。   官媒娘子还要发挥? 从马车上下来的叶柔,适时地过来插嘴道:“姚娘子可是回宅中,奴用马车送你吧。”   开封城的街巷,年味已经浓得化不开。   大小铺子,年货琳琅。   磨得亮堂堂的桃木挂板上,神荼、郁垒,狻猊、白泽,二人二兽,被画得色彩艳丽、栩栩如生。   红纸爆仗与红纸春联,堆在一处,似旭日,如烈火,仿佛尽情嘲笑着中原寒冬阴沉萧瑟的天色。   更有将面饼揉捏盘成蛇形的。那将被开封人用在他们特别发明的驱病“法术”上。   在正月初一的凌晨,每个街坊中,邻里选出来的三位姓氏不同的壮汉,将会在地上掘开一个大坑,分别将蛇形面饼、黑豆团子、鸡蛋扔进坑中,喊着“蛇行则病起,黑豆落则病起,鸡子壳破则病起”然后举起钉有铁钉的桃木板,在坑中将三样物件捣得碎烂如泥,象征着来年不会再有疾病瘟疫降临人间。   “先生,坊吏前几日已来叮嘱过,近年的大蛇面饼由吾家来出。奴见这一带铺子多,今日便去买了吧。”   车中,叶柔率先打破沉默的气氛,探寻地问邵清。   得到首肯后,她出溜下车,招呼契里道:“你与我同去,那样大的竹筐子,面饼又吃份量,我可抬不动。”   邵清搓着手掌,从车门缝里见二人慢慢走远了,轻轻叹一口气。   “姚娘子,有些话,我原以为就如这冬寒朔风,随着年月经过,自可一去不提,却还是因缘巧合,又兜转回来,迫得愚痴之人躲也躲不得。”   姚欢不语。   邵清不敢看她,声音越发低了:“不过,说开了也好,请娘子宽宥我的唐突。”   姚欢暗道:你哪里唐突了呢?我虽不知你与我寄付灵魂的这具原身有怎样的前缘,但无论如何,男婚女嫁都是人伦之求,你想托媒人去姚家问名,这本身又错在哪里了呢?   她明白,都说到这一步了,她此刻面对邵清,仍比他淡定得多,主要原因还在于,仔细想来,这位邵先生,倾心属意的,并不是她这个从后世来的闯入者,而是那位已经香消玉殒的姚家姑娘吧。   姚欢努力回忆自己穿越来那日的情景,回忆邵清其后面对自己的种种细节,她意识到,姚家姑娘应该并不认识邵清。   她于是开口道:“先生莫虑,即使今日才听说此一节,我往后对着先生,也不会心存芥蒂。先生是君子。我至今记得,第一次从苏公家出来,汝舟提起曾四郎与我之事,我心有疑虑彷徨,是先生为我解惑,鼓励我遵从本心。”   姚欢没有半分给对方发好人卡的意思。   她真的是在重新审视眼前这位男子后,联想到他的种种举动,发自内心地叹服。   扪心自问,倘使换作她,在他的位置,做不到他这样。   她两世为人,对于男子的认知,怎么可能真的如这时代的青葱小娘子。   现在想来,她对邵清的浑无隔阂,其实的确来自一个现代女性的心态使然。   她在后世的社会,见过更多尊重女性、温儒雅的男子,知道他们的尊重以何种言谈举止为载体,所以对于邵清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即使她确实对四郎更有化学反应,但并不影响她感慨邵清在这个时代,算得出类拔萃的男子。   倘使自己的这份亲近,令邵清不能止步于从前的念想,而仍抱有希冀,那这,也完全不该怪他啊!   求助下,咪咪阅读app 可以像偷菜一样的偷书票了,快来偷好友的书票投给我的书吧。   邵清的嘴角微微一噙,眼中划过一丝数不清是释然还是无奈的神色。   这女子能在得知从前的渊源后,还平静和顺地与自己对话,原来主要还是因为,自己在她和曾家公子的情缘里,表现出了君子之风。   邵清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养父。   邵清自嘲地笑笑。   短暂得瞬间里,他也冒出一丝冲动,想索性趁着今日的机会,鼓起勇气告诉她,当自己发现她活下来后,不再有凄惶悲怆、哀戚冲动的举止,如春日韶光般铺展自己的命途时,他才真正被全新的她所吸引。   但邵清忍住了。   他觉得,这个话题,止于此刻,已是最佳。   他惴惴等来的她的反应,已经比预想的,要好太多。 第190章 苗太医   与邵清道别时,姚欢很肯定,邵先生的面色,释然压倒了彷徨。   这一阵的她,太能理解这种释然了。   秘密,不论关乎自己的情愫,还是关乎他人的性命,交予了该知晓的人,对于怀有秘密者,都是一种解脱。   但除夕前夜,苏颂的世仆,又急急地来请姚欢。   这一次,在苏宅幽静的书阁里,除姚欢外,还多了一个年轻人。   正是那日去苏迨宅中,医治遂宁郡王赵佶的翰林医局苗太医,苗灵素。   虽然在用鲤鱼皮给赵佶疗伤一事上,姚欢对姿态谦和的苗灵素印象颇佳,但此际在苏宅见到他,还是很有些吃惊。   苏颂示意苗灵素向姚欢摊开左掌。   掌心以正楷写了四个字“娘子无事”而其中的“无”字,只有三点底。   苗灵素遂向一脸茫然的姚欢道:“姚娘子,我大父(即祖父)曾被派往军中,随孟老将军出征边关,并在胡虏来袭时,由孟公箭射夏人、救下性命。宫中御医,和司天监的臣工一样,都是父子相继。圣人当年入宫被封为美人时,我阿父正供职太医局,幸蒙孟公青眼,得为孟美人,哦不,圣人的内廷援应。”   他这么一说,姚欢就明白了。   果然,每个时空的宫斗剧里,都会有个太医。   从《金枝欲孽》到《甄嬛传》再到《如懿传》得太医者得天下嘛。   姚欢觉得,这个思路还是挺对的。   翰林医局可比翰林院更接近后宫。   就算各殿女眷无病无灾,当值太医也要隔三岔五地去请平安脉,算是极少数可以频繁地联络内外消息的人员。   苏颂指着苗灵素掌心的字道:“孟氏进宫时,老夫也还在相位,孟公将一些暗语知会于我。若有紧急之事要由老夫通过苗家警示皇后,苗家人须带回皇后所写暗语,老夫才相信,他们已将讯息传到。每个暗语只用一次,譬如娘子无事,是个字谜。”   “哦,如此,”姚欢喃喃,“娘子无事,这是个娴字?”   苏颂道:“正是。”   孟皇后这回,在诸多暗语中,挑了自己的闺名写回来,显见得是表达出强烈的感念之情。   姚欢想起腊八节那天,孟皇后对吕五娘表现出的亲近,全然一副对家姐的依赖之情。   姚欢当初感念孟氏在宫中对自己善意相待,最近又钦佩她敢在官家面前为二苏说话,对这位史载也好、亲见也罢,都还不错的皇后,越来越容易共情。   因而,她也关注皇后乍听此事时的反应。   她于是看向苗灵素:“苗太医,圣人她,心绪安好?”   苗灵素知道眼前的女子已得苏颂全然信任,也不瞒她:“圣人初时殊为震动,着我为福庆公主细细诊察,又将吕氏前些时日送进宫中、尚未被小公主吃完的蜜饯菓子检视了,得知公主无恙、那蜜饯菓子亦无异样后,方心绪宁和了些。”   苏颂道:“此乃常理,所信任的至亲如此阴狠毒辣,是可忍,孰不可忍?”   苗灵素又转向苏颂道:“苏公,圣人平复后,说与晚辈听,这吕氏从小与她亲密。吕氏乃吕晦叔(指吕公著,宣仁太后支持的旧党中人)族中女子,故而当年与她一同入宫,接受宣仁太后与向太后的遴选。宣仁太后明明表现得很喜欢她,留她在宫中受教一阵,却未给封号,而是将她指给了高家一位在开封府任职的公事干当官。宣仁太后驾鹤西去后,吕氏奏请官家和圣人,要与夫君和离,帝后准了。吕氏也未再结姻缘,而是带着身家住去福田院中,很快就成了管事娘子。圣人她不知,这吕氏女为何对自己恨之入骨。”   姚欢暗道,估计还是因嫉成恨。   宣仁太后,这位当今官家的祖母,最不喜欢孙子身边有太多长得好看的嫔妃,唯恐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误国之象出现。所以这美艳不逊于刘贵妃的吕五娘,怎么可能在宫中留得下来。   或许,这吕五娘在宫内受训期间,对英俊帅气的少年天子赵煦已经一往情深。又或许,她只是不忿自己从小熟悉的姨表姐妹,远不及自己美貌,却为何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人即使有了疯狂生长的妒忌心,也很少施加于和自己不在一个圈子、阶层的人,而往往不吝泼于身边的亲朋同窗。   只听苏颂道:“不论这吕五娘是因不能留在宫中侍奉官家,还是因被钱财收买,而做出这般有悖人伦的恶行,老夫觉得,她最多也就只是个棋子。关键还是,依姚娘子所言,吩咐吕五娘行事者是谁。”   姚欢道:“那日福田院的另一个,自云乃宫中之人,若知晓冬至节、宫里去城南福田院送米粮炭火的是谁,应能顺藤摸瓜。”   苗灵素道:“姚娘子所言甚是,苏公已命我小心地打探过,冬至节去福田院的,乃向太后慈宁殿里的小黄门,带着平日里受宫中差遣的民夫去的,并无宫女。娘子确定另一个也是女子?”   姚欢被他说得一愣。   为了保护白桦阿弩他们几个孩子,此前向苏颂禀告此事时,请求苏颂对孩子的身份与听瓮保密。既如此,她也不好与苗灵素讨论,会不会存在一种可能,阉人的嗓音由听瓮传导后,更令人分不出男女。   但她细细回忆,吕五娘当时自称“奴”这个时代,女子自称“奴”和自称“奴家”是全然不同的,以吕五娘这样的身份,若面对一个小黄门,怎么可能自称奴?   “苏公,苗太医,又或许,与吕五娘接洽者,虽自称宫中之人,却并非慈宁殿的。他们本就是两路。”   苏颂点头,又道:“这些时日老夫细忖,福庆是公主,他们如果只是为了谋求储君之位,为何要害公主性命?故而,还是针对后位的可能性,大些。官家几次召见老夫议政时,说起福庆公主,慈爱之情淋漓流露。若福庆公主夭亡,难保官家不会迁怒于圣人。可废后乃大事,圣人居中宫后以来,其言也恭,其行也谨,仅凭子嗣早夭的借口,如何能褫夺圣人的封号而不引发朝野震动?所以姚娘子此前提到,历代废后往往牵扯上巫蛊厌媚之术,极有道理。”   在宫中做太医,没有傻的。苗灵素与他阿父一样,心思明敏。此刻他亦面露无奈之色,向苏颂道:“可惜刘贵妃平日里只由董太医请平安脉,晚辈进不得她的毓秀阁,无法窥一窥蛛丝马迹。”   姚欢脱口而出:“御膳所的管事郝随,亦受刘贵妃重用。”   苗灵素望了姚欢一眼。他那日在苏迨家,就觉得这位娘子虽年轻,言谈举止却有些男子的爽利之风,只道是因常抛头露面、挣钱谋生之故,不想她对宫中情形亦熟悉。   苏颂道:“虽然刘贵妃最看重后位,但目下也不好说要陷害皇后,一定就是她。苗太医,你行走其他宫阁,亦可多加留意。至于圣人处,有劳你再转告,对福庆公主的饮食起居严加防范固然要紧,但再见那蛇蝎心肠的吕五娘时,切莫失态,免得打草惊蛇。吾等为圣人今后安危计,总还是想弄明白幕后之人。此事,老夫与姚娘子,对旁人亦会先守口如瓶。” 第191章 惊变(上)   这个新年,礼部贡举的锁院,比往年都早许多,提前到了正月初三。   本年知贡举的考官蔡京,以及同知贡举的各部侍郎、台谏官员,加上监试、编排试卷官、封弥官、誊录官、巡铺官等与科考有关的中官小吏,都由天子钦定的内侍集结清点,衣冠庄重,骑马乘车,来到贡院外,焚香拜过孔圣人,才进入设在太学的贡院内。   贡院自此关闭上封,由内侍率领禁军围守。里头各级官员拟定试题、安排座次、商议考务等,外界皆不得知。   这是宋代贡举有别于唐代科举之处。   唐代科举,考卷显露考生姓名,考生赴试前甚至可以携带自己的诗词文赋四处拜会达官显贵进行“投卷”以增加自己的知名度。宋代则不仅规定考卷要由书手另行誊抄,卷子也要糊名,几位主考官更是锁院前才定下、入院后才集体出题,都是为了尽量避免考官录取相熟的考生,或者考官泄题给考生。   锁院到了早春二月,白日的风中渗出一星半点暖意之际,院试终于开考了。   紫殿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   一日光阴匆匆而过,宋代科考不许秉烛答题,故而到了酉时,最后几名考生也前后相继地步出科场。   “王荆公(指王安石)当年进言官家,废诗赋,改由经义策论取士,真乃社稷之臣。文章应关乎经义礼教,而非童子偏夸作赋工,方能经邦济世。”   “兄台所言有理。如那苏学士一般,固然能妙笔生花,写出的诗词有文采、重妙悟、尚理趣,但若以此标准为朝廷遴选贤才,只怕选出的都是一群青春做赋、皓首穷经的书呆子吧。”   “嗬,你这话我可不敢苟同。君不见,王临川(还是指王安石)以改制之名,行鼓吹自己的新学之实,独尊自己编纂的《三经新义》为显学,这不是一言堂,又是什么?”   “余也附议足下这个说法。诗赋增修养,策论考实战,但专以经义取士算什么?听说王临川到了晚年,对自己当年之举以颇有悔意。”   “呵呵,那照你这么说,如今绍述新政的取士是大谬特谬咯?”   “哎,你尚未名列金榜、就扣得好大一顶帽子呐。吾等皆为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不能畅所欲言,请问万马齐喑如何治国平天下?”   暮色四合中,寒气袭人,考生们却尚难从奋笔疾书的亢奋中平静下来,依然聚在太学外院,就算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还在热火朝天地挥斥方遒。   曾纬经过他们身边时,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们如擂战鼓般的争执。   他在思索喜忧参半的两件事。   第一桩,是喜,他对于今日自己的答题,还是颇有把握的。   在最近一次替代父亲与张尚仪接洽内廷讯息时,张尚仪虽不知主考官具体是谁,但很肯定地告诉他,必是秉承官家绍述旨意的臣工,所出的题也应与开气象之先有关,让他回去琢磨琢磨募役法等新政举措,考经义时附会上即可。   这第二桩,是忧——主考官乃蔡京。   官家亲政后,以王安石门人、新党骨干力量的身份被调回朝中的蔡京,又是尚书左丞蔡卞的亲哥哥,很快就成了章惇的得力助手,在户部很有些杀伐果决的气势,旧年底就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最是天子身边的清要之职。   政敌的帮手,亦是政敌。   这两年,哪怕没有替父亲联络张尚仪的经历,也不必由大哥曾缇耳提面命,曾纬就已经知道,蔡京是父亲曾布厌恶并提防的人。   父亲看起来温文尔雅,利用枢相能独自奏对的优势时,也是混不含糊。   父亲得知官家要将蔡卞备位枢密院时,并无反对之音。但当官家要擢升蔡京时,父亲却直言:“用京不如用卞,蔡卞还有君子之骨。”   父亲的这句话传于朝堂,是在正月初蔡京刚刚进入贡院的时候。   说实话,曾纬当时颇有些气恼。   父亲就不能忍一忍吗?这头蔡京刚刚被钦定为主考官,那头父亲就如此放言。锁院又不是真的封锁朝中消息,若蔡京在贡院知晓了,对他曾纬还能手软?   就算试卷是糊名的,评卷、拆卷也是在锁院期间,同知贡举的副手,那几个御史,还不都是新党中人,岂会不听主考官蔡学士的?启封后再黜落他曾纬,又是什么难事?   不想今日,曾纬落座后,抬头却见主考官席位上,蔡京正笑吟吟地望过来。   待曾纬去交卷时,监试官刚把卷子折收妥当,蔡京就缓步而来,对着曾纬和颜悦色道:“听闻四郎写得一手好字,俊迈而不失修丽,颇有米元章(米芾)之风。可惜贡举的卷子要另行誊抄,老夫无法一饱眼福了。”   曾纬一脸虚礼应酬之色,拱手拜别。   心头终究难免惴惴。   这蔡学士,怎么看,都是笑面虎。   “老夫无法一饱眼福了”是什么意思?   是挑衅?   是预告他曾纬此番定会榜上无名?   虽然他曾四郎可凭门荫入仕,但没有进士出身,自视颇高的他,怎会甘心?   曾纬蹙着眉头往外走,急急地要坐着马车回府,与父亲曾布说说今日的情形。   不想他刚迈过门槛,却听身后有人喊他。   “曾公子。”   曾纬回头,竟是邵清。   只见这小子手拎药箱,曾纬暗道,对呀,他不也过了发解试,怎地未入贡院应考?   今日在科场,八成心思放在试题,二成心思放在蔡京身上,曾纬此刻才想起这一茬儿。   邵清知他疑虑,坦然道:“在下岁初响应礼部新政,已入国子监医科。”   “啊?”   此人什么路数?竟会弃文从医?   曾纬虽也耳闻,腊月前后,礼部已奉官家旨意,在国子监下增设医科,入上舍且名列前茅者,可直接授予翰林医局或太医局之职。但按照曾纬的理解,这是给那些不参加科举的医郎世家子弟一个为官机会而已。   如邵清这般过了府试的考生,放弃礼部院试而改走此路,简直匪夷所思。   或者他过了府试就并非实力使然,而是寻人替考的?礼部院试核查甚严,替考更难,正巧碰上朝廷新政,这小子说不定盘算来盘算去,还是给官家当郎中更有出头之日?   曾纬冷淡地回了个礼:“原来与邵先生已算得国子监同窗,怎地未见过你?”   邵清道:“刚入学,朝廷便命翰林医局的前辈,率吾等前往禁军营房各处,巡回诊脉。毕竟阳春未至,军士聚居的地方,亦起伤寒之症。”   他话音未落,二人身畔,一辆马车停住。   拎着药箱走下来的,正是翰林医局的太医,苗灵素。   “苗太医可是来换值徐太医?”   邵清道。   苗灵素没想到今日国子学医科跟来助值的,是邵清,思及他与那姚娘子熟识,不由心间一震。 第192章 惊变(中)   礼部院试结束的酉中时分,开封城各家大小酒肆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那张决定了考生命运的金榜,至少要在半个月后才横空出世。   在谜底尚未揭晓前,所有的猜测、争论、恭维、诅咒,其实都显得力不从心或者幼稚可笑。   与其抱着既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的态度,沉迷于痛苦等待中,不如三五成群、七八成席地去吃喝一顿。   与太学和御街附近酒肆喧闹的景象相比,开封城东北角,则沉在宁谧的夜色中。   东北角,本是赵家宗室各位皇亲国戚扎堆的府邸区域。但贵胄们的大院与外城郭之间的山野里,在这片到了后世宣和年间、将成为著名皇家园林“艮岳”的地方,零零星星地散落着许多清幽小宅。   茅檐,柴扉,屋中明灭闪动的灯火,院后潺潺的溪水声   田园诗中常见的意象,最适合掩盖野草般气势汹汹的权欲。   “大郎,你尝尝这道蟹黄包子。”   屋中的女子,面如仙娥,语胜黄莺,玉腕微抬,纤指稍拈,小心地揪着包子褶的尖端,轻巧地将包子拎到坐在对面的年轻男子盘中。   年轻男子模样算得上乘,身上那领袍子,用的亦是寻常铺子见不到的黄栌色双胜蜀锦。   不过,他眉目间流过的阴邪、嘴角处滑过的倨傲,难免令人想到“心术不正”四个字。   “父亲最爱吃蟹黄包子,只是到了这暮冬早春的,府里再出得起银钱,市肆送来的,也不过是蟹鲊,哪来的活蟹拆壳留肉,做了馅儿包馒头呐,唉。”   男子一边叹气,一边去咬盘中的薄皮包子,吃进去小半个,砸吧砸吧嘴,眼中现了赞意:“这,不会是真的蟹肉蟹黄吧?”   女子抿嘴:“怎么会,这时节,几条大河冻得硬邦邦,哪里去捞活的螃蟹,我又不是神仙。你吃的馅儿呀,是鸡蛋豆干做的。去岁,城南永寿寺进献了新制素菜给太后太妃,乃是将卤水酱汁与豆浆一道,做成这绛红发黑的豆干,若蘸了麻油越醋,竟有蟹的鲜腥。我讨来方子,泉水加得多谢? 在点浆后莫包太紧? 便能得到这黑白相间如蟹肉糜的豆腐。再将鸡蛋打碎? 略略搅了,在油里翻个半熟,与豆腐、姜末一同拌匀做馅儿包馒头,便是这道独门的假蟹黄包子。”   男子竖起大拇指? 又一口气吞了三四个包子,饮了一口新醅酒。   女子却见他面上忽有落寞之气,诧异道:“怎了?”   男子道:“女君这道好心思的蟹黄包子? 教小弟想起,丰乐楼的厨子,那做的假鼋鱼? 算得京城头一名。但就算用小羊羔的嫩肩肉、童子鸡的翅中肉? 再包帖上最细薄的绿豆皮子? 鲜得能和鼋鱼乱真,它还是人人晓得的冒牌货。就如小弟我,就算父亲去问官家讨个赐进士出身的恩赏? 将来同朝为官,今日在礼部贡院写下锦绣章、将要真正进士及第的那些才子们,看我? 也就像看假鼋鱼一般吧?”   原来是这么一股子幽怨劲儿。   女子哑然失笑。   须臾后缓缓道:“大郎你呀,到底还是少年人心性。你可听过指鹿为马?世上何为鹿?何为马?长角的才是鹿,飞驰的才是马?不过都是由人来定罢了。九五至尊者,说鹿就是鹿,说马就是马。大郎你想,王安石,也算得正牌儿进士,可他真的就比嘉祐二年龙虎榜上那些进士们更有才德?熙宁年间,凭什么他训释的周礼,就成了经学正统?还不是因为神宗皇帝宠信他?”   年轻男子放下筷子,盯着自己啃了一半的包子,喃喃道:“难怪阿父说,世上是非,不足一辩。侍奉好官家,才是正道。”   女子眼中戾色一闪:“口口声声大是大非者,多为伪君子,视人如草芥,先欺后用,洋洋得意。”   这回轮到男子露出坏笑:“女君好大的怨气。”   “若无怨气,我会上你父亲的船?”   “是,父亲得知女君心意,欣喜不已。毕竟女君明明在两位宰相间,游刃有余。哦不,相爷算什么,太后,官家,刘贵妃,都喜欢你。”   女子啜了一口醇酿,挑了一筷子酒蒸獐子肉,细细嚼了,心满意足于肉质的肥腴。   “大郎,”她的口吻中褪了讥诮意味,而是变得平静,“我想助你父亲成事,也不单因为心中的积怨,更因,我佩服你父亲。他不像曾布那么伪善,更不像章惇那么暴戾,他懂顺势而为,更懂随机应变。你看,此番吕五娘事泄,他也未见多么沮丧吧?来日方长,再徐徐图之吧。”   男子道:“阿父与女君,运筹帷幄,自无所惧。但,姚氏是个平民女子,取她的性命也便罢了,那另一位,可是,可是”   “那又如何?当年蔡确不也是宰相?不也因党争被贬死在岭南?你以为这些真进士出身的人雅士,不动刀放火,就杀不了人?你以为,朝堂上波诡云谲,死个宰相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以为,当年曹太后说盛朝不可杀名士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就真的能一以贯之?大郎,你醒醒吧,你若还这般胆小如鼠,将来如何继承你阿父的衣钵?你不如学了我这假蟹黄包子的本事,去做饭食行吧!”   女子说到此处,嗓音低下来,口气柔腻腻的:“当年苏学士说得太多,差点丢了性命。如今这另一位知道得太多,也活不得呢。”   男子抬头,盯着眼前这张美艳的面孔。   他暗道,俺滴娘,这女子真狠,难怪父亲警告过自己,莫对她有非分之想。   他正思及此,院中传来脚步声,守卫开了门,进来个皂衣人。   “吕五娘断气了,小的将尸身剥了裙子,扔去城外蔡河。待过几日浮上来,有司多半也只道是流民的逍遥洞中人,劫色害命。”   屋中那年轻男子道:“好。”   又问对面的女子:“让他们去那边动手?”   女子起身,走到南窗边,望着暮色沉沉的天际。   “不急,等亥初,那时候,潜火队赌完了钱,不管输的赢的,都已经睡了,梦里起来,手脚慢得很。”   太学门前。   邵清正言简意赅地与苗灵素说了几句考官们吃的汤剂,忽闻一声凄厉得叫声。   “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有考生忽地发了癫,厮打起周围正在讨论经义的士子,又往门口疾奔而来,一把揪住苗灵素。   “官家要殿试了,你怎地还在此处?大好的功名你不要了?”   他说完,用力将苗灵素一推。   苗灵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搡得跌在地上。   叮啷啷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落了出来。   邵清借着门边的火炬,看清了那物什。   他遽然一惊。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   守院的禁军侍卫已围拢来,制住发疯的考生。   这短暂的时间,给了邵清回神的可能。   苗灵素胸口朝下趴着,大约被撞得有些厉害,纵然起身不得,却倏地扭头,目光去寻地上那物。   邵清几步迈到他身边,扶着他缓缓换成坐姿。   又将滚落地上的药箱拿过来给,方俯身去拾起苗灵素要找的东西。   “苗医正,这刀,是何材质?花纹如此奇特。”   邵清凑着火光,细观片刻,交予苗灵素。   “哦,家父所传之物。”   苗灵素接过这柄柳叶小刀,揣入袖中。 第193章 惊变(下)   太学门前风波初静后,邵清望着苗灵素往贡院深处而去的背影,忽然转身,疾步追上曾纬。   “曾公子可是往北?贵府马车能否搭在下一程。”   已经撩了袍子要上车的曾纬,斜睨着他,目光里还掺了几分诧异。   这小子脸挺大啊。   邵清蓦地凑近,低声道:“姚娘子怕有险,让我上车说!”   言罢,不再犹疑,就将曾纬推入车厢,自己也纵身而入。   还没坐稳,已向曾纬道:“让贵府车夫,速去追前头那辆白毡顶棚的马车,是苗太医坐来的。”   邵清此前,已于纷乱中瞩目那车,见驾车的汉子还试图兜考生们的搭乘生意,应是寻常之人。   曾纬既听邵清提姚欢或会遇险,心便提了上来,此际哪里顾得情敌不情敌的,先按邵清所说去吩咐了自家车夫。   待马儿跑起来,邵清一面透过半开的车门盯着前头情形,一面继续向曾纬道:“那苗太医方才掉落的小刀,是我送给姚娘子剔鸡爪的。”   曾纬眉头将蹙未蹙:“你确定?全开封莫非就只有一把那样的柳叶小刀?”   “两把,另一把仍在我家中,”邵清侧头,盯着曾纬,“这刀乃我专门让胡人朋友打制,是鱼纹钢镔铁,西域货,刀柄还刻有波斯铭,意思是水。”   曾纬觉得好似被冷风呛了一口。   波斯话?专门请人刻的?水?你的名字?   但瞧这小子眉头皱得比自己还紧,从面容到口气,都浑无得意讥讽的意思,此刻又关涉欢儿的安危,曾纬将一股膈应滋味硬生生咽了下去,又道:“那苗太医,什么来头?”   “翰林医局的低阶奉御。遂宁郡王在苏迨宅中遇险的次日,是他前来看伤,姚娘子与他的确认识。但不管怎样,他撒了谎,此刀怎可能是他祖传!此人定有古怪。”   曾纬骇然,头脑倒清明了些:“我昨日黄昏,还去看了欢儿,她在竹林街,无甚异样。”   “彼处只她一人?”   “是,欢儿说,官家的姑姑德安公主在府中设宴,为长子出为东南节度使践行,李娘子和徐娘子因教授遂宁郡王府的几位年幼乐伎,带她们去德安公主府侍宴三日。”   曾纬话音刚落,马夫回头禀道:“四郎,追上了,就是那车!”   搭载苗灵素去贡院的马车夫,被拦下时,一头雾水的愣怔模样。   “两位官人,何事?”   邵清道:“你前一趟的客人,在何处上车?”   车夫道:“那位去贡院的官人?小的在惠明寺前搭他的。”   “他当时是何情形?”   车夫挠挠头:“那位官人,就和二位一样,一看就是体面人呐。”   “好,有劳,你走吧。”   邵清缩回身子,闭目少顷,心间迅捷地作了一番推演。   苗太医既要掩饰此刀,定是对姚欢做了不善之举。   今日又不是什么年节,姚欢照理要开市的,去惠明寺作甚?   惠明寺附近,恰是   邵清蓦地睁眼,对曾纬道:“惠明寺后的崇福坊,乃苏公颂的宅邸。此际车行往东北,会先经过竹林街,若姚娘子不在,吾等直往苏公处去!”   曾纬对车夫道:“照此吩咐赶车,越快越好!”   姚欢似乎又回到了穿越之初的浑沌感。   与当时不同的是,她并非坐在夏月发烫的沙石路上、靠于一个温暖的怀抱,而是被刺骨的寒意包围。   她是被冻醒的。   黑暗中,当意识与记忆渐次恢复后,姚欢想起来,自己今日申时,被苗灵素急切地请来苏公宅中,说是他在刘贵妃的宫婢发现了一鳞半爪的线索,要与苏公和姚欢商议。   由于商议的是秘辛之事,苏公打发了下人出去,苗灵素像往常一样,为苏颂和姚欢烹了茶,然后然后姚欢的记忆就空白了。   此刻,她发现,自己的嘴中塞着帛团,手脚都被绑着。   冻得发抖,一来是因为屋中没有炭火、自己倒伏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上,二来是因为身上只剩了一件薄薄的中单,且腋下的系带已被扯开,胸口的肌肤几乎已因失温而麻木了。   姚欢大惊,努力察探身体是否有异样   褒裤完好地系在身上,两腿间也并无凉滑濡湿的感觉。   她没有被侵犯过。   姚欢强令自己镇静,耐心地等着视力去适应黑暗。   地上散乱地扔着几件衣袍。   片刻后,她看清不远处的榻上,也躺着个人。   她翻身从地上滚到近前,定睛辨认。   是苏公,一动不动,但姚欢能听见他的气息之声。   姚欢无法说话,只得蹭着床榻想起身,看如何去推搡苏公。   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和男子的交谈声,她忙又矮下身去,滚到方才的位置。   门被打开了。   一个细嗓的男子道:“为何不直接毒死了再烧,麻烦。”   另一个粗声粗气些的道:“药昏了还能喘气,鼻中会有烟熏痕迹。死了再扔火堆里的,没有。况且,就算头脸烧成了焦炭,开肠破肚也能验出毒物。你以为大理寺的仵作都是吃素的?”   细嗓男子道:“那外头用弩箭射死的两个家仆,岂非也”   “下人就是下人,死了也还是下人,验尸都未必轮得到。就算验,烧得皮肉都没了,几个窟窿能验出个屁来。主家说了,将这一老一少的衣服扒了,这深更半夜的同处一室,你说是为什么?天子也好,这相爷在南边的家眷也罢,只要一对男女验下来无大古怪,他们哪里还愿多提如此丑事?”   细嗓男子闻言,压着嗓子,促狭地“嘿嘿”几声。   二人摸索进屋,先立于门边,似乎也在借着微弱的月光观察屋中情形。   “人在,两个都在。”   依然是细嗓男子先发声。   他走到姚欢身边,蹲下察看:“小娘子昏着呢,待俺将她手脚解了,兄台也去解那老相爷的,不然,绑着手脚,哪像有奸情的模样。”   粗嗓男子道:“那快些,松了绑就点火。”   姚欢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口,使劲咬着后牙槽,才没有明显颤抖起来。   是苗太医药昏了她和苏颂?   这两人又是谁的手下?   姚欢感到自己脚上的绳索松了,然后是手腕间的。   她正想如何逃命,却感到那双皮肤粗糙的手掌,竟摸上了自己的脖子,紧接着又从脖子缓缓往下。   细嗓男子的气息突然急促起来。   “阿兄,这小娘子细皮嫩肉、滑不溜丢的,就这么烧了,岂不可惜?到手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主家哪会晓得,不如咱们,咱们拿她乐一乐?”   “不行,你莫惹事生非!万一这两人药醒了呢?走,咱们将这屋子快些点了。”   粗嗓的男子呵斥间,就过来扯开他。   细嗓的却已如畜生附体般,不管不顾,竟詈骂一声,将同伙撞倒在屋角。   生死关头,姚欢晓得这大概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她猛地提气使劲,一骨碌爬起来,踉跄几步后,发足直往门外奔去。 第194章 得救   强劲的箭矢飞来,未中目标,“噗”地一声钉在地上。   在这支弩箭从身侧飞过的同时,姚欢本能地抱头,脚步倒未迟滞。   极度的惊恐,令姚欢的周身感官都进入了分外灵敏的状态。   所幸苏颂这位老宰相,是真的不爱奢靡,致仕后妻子儿孙,又都居于南方扬州,因而京中这座隐于坊间的小宅,前厅中院后院,都不大。   姚欢来苏宅不下五六次,纵然沉沉黑夜里,也熟悉路径。身上只有单薄的衣裤,更是助她行动迅捷了不少。   她进入中院时,果断地拐到耳廊里,有了廊顶庇护。   “射死她!”   身后两个歹人边追边喝叱,显然是对屋上放弩箭的同伙喊。   廊顶上瓦片哗啦啦响。   就在姚欢能看见通往前院的月洞门时,她终于挖出了自己口中塞着的布帛。   “救命,歹人谋害苏公!救命!”   她扯开嗓子叫起来。   二月的戌末亥初,仍是人们将息之时,整个崇福坊已仿佛沉入幽潭。   姚欢这尖利的几嗓子,直如投进潭里的石块般,能搅起大动静。   她听到身后有瓦片跌落的喀拉声,应是那两个歹人翻上了墙,不知他们是否放弃追赶她,准备撤走。   但头上用弩箭那个,似不肯罢休,仍噔噔噔地沿着耳廊顶走,等着姚欢跑到前院时放箭。   院门“咣”地被踹开,与此同时,利箭也离开了弩机。   刚刚跨入院里的邵清,只见夜色中寒光一闪。   他身形更快于头脑,纵身而起,往那个白色的身影扑去。   邵清卷着姚欢滚在地上的霎那,箭矢钉在了邵清的袍子上。   紧跟着他身后赶到的曾纬,二话不说,指着房顶上那手持弩机的黑影高喝道:“歹人在房顶,你们,上房截住他!”   他曾四郎,不是只有情话能张口就来的,千钧一发之下,诓人的空城计,也能脱口而出。   房上的人,怕对方真带了人包抄、捉住自己,又想到苏颂应还活着,两个同伙蠢到只顾追年轻的、不晓得留个人在屋里结果了老头子,那么,自己此时就算射杀了这女子,也灭口不彻底。   他遂将弩机往肩上一套,转身飞檐而去。   曾纬几步上前,拔了邵清袍角的的箭矢。   救人的过程再短,邵清也能感到,姚欢身上,只有小衣。   箭矢钉住衣袍,他无法再避寸步,唯恐房顶上的弩机手又补一箭,只得将姚欢蜷在怀中,压在身下。   夜色掩盖了邵清双颊上突然烧起的彤云。   曾纬扔掉箭矢的瞬间,邵清立刻弹身而起,往后退去。   曾纬见到姚欢离不着寸缕也就一步之遥的模样,惊愕难言,急急解下外袍,将她裹了,打横抱起,要去自家的马车中。   宅外已有提着灯笼的本厢巡检军卒闻讯而来,当头的那个看到曾纬往外走,一把拦住。   曾纬心头一动,自家车上只有个车夫,万一回城西曾府的途中仍有危险……   他遂淡淡道:“在下是枢密院曾布的四子,此乃我家女眷,我须先带她回府医治。其后若有司查案,自可来曾府要人。劳烦军爷派个手下去禀报本厢指挥使刘云起,来带人引我们一程。”   军头一愣,曾枢相家的?这开封城里大人物的公子,俺一个苦当差的哪里认得?再说了,你曾家的女眷,为何深更半夜地在苏府喊救命?   但他见曾纬气宇不凡,又张口就能叫出顶头上司的名字,也不敢怠慢,招呼了个机灵的手下去本厢禀报。   邵清闻言,终于松口气。这曾纬,其实也是个心细如发的。   他明白,当下的情形,来龙去脉不必先问,曾府对姚欢来讲,至少是个安全的地方,才重要。   念及此,邵清不再耽搁,转身往小院深处去寻苏颂。 ……   曾府差一点像去年开封发水灾那日般,夤夜乱作一团、不知道四郎在何处时,曾纬由负责城东里坊治安的指挥使刘东厢亲自护送回来了。   曾布见儿子带着虚弱不堪的姚欢,又听曾纬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今日情状,惊骇初息后,意识到兹事体大。   他命已是曾纬侍妾的晴荷,并魏夫人的掌院女使,带姚欢在魏夫人院中更衣、设寝,彻夜看顾。   然后将儿子叫到书阁中。   “此事的原委,你真不晓得?”   曾布沉着脸问。   曾纬无奈:“儿子确实不知。自腊月到今,儿子每旬去她铺子探望两三次,她依然乐不可支地做着她的饭食买卖,腊八节那日,官家和圣人亦驾临竹林街,儿子得知后就与父亲说了呐。方才在马车上,我也问了她几句,她只说有人要害她和苏公,是否那个姓苗的御医,她也不确定。我还要问,她却说,要去官家和圣人面前进言……”   曾布盯着儿子的双眼:“四郎,这女子行事的作派,不太像小户书吏人家出身、又被后娘欺负得走投无路的小娘子啊。就算她真的对你有情,也并不将你当作天,她肚子里,仿佛有好几本账似的。当然,她有她结识大人物的本事,无妨她成为我曾家的儿媳。”   曾纬不语。父亲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姚欢确实让他有时候觉得仿佛不称手的弓弦,难以掌控。好在父亲最后一句话,给曾纬吃了定心丸。   曾布白眉一扬,又道:“我当然不相信,她今夜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苏家,是真的与苏颂有苟且。若说那姓苗的小太医与苏颂有什么仇怨而报复他,更不可能还有你所见的弓弩手的阵仗。此事既牵涉宫官,她又说要见帝后,只怕与后廷阴诡之计有关。”   曾纬道:“那要不,明早待她心绪平宁了,儿子再去问问她?”   曾布摆手:“不必。你今日带她回来,是一招好棋,明日我便有借口,直接送她去见官家。”   曾纬恍然:“父亲说得在理。父亲亲自到场,总好过让张尚仪去打探。”   曾布默然片刻,叹口气道:“张玉妍此人,也应缓用,乃至弃用了。你可知,灯烛局吴阿照行凶遂宁郡王,被附会成乃为工部侍郎吴安持报仇,从而令官家有借口打了御史和苏迨继续弹劾章惇的嘴,是谁出的主意?就是张玉妍。”   曾纬大惊,瞪着一双凤目。   曾布冷笑:“她真以为,内官里,老夫只有她一个通风报信的?这女子的翅膀一硬呐,想法就多了。她毕竟不再与我朝夕相处,深宫凄苦,章惇又有朱太妃、刘贵妃支持,这二妃还有诸多‘私身’(私身,宋时指为宫中高层办事的无职事亲信,与官身对应)保不准张玉妍哪天被他们诱惑说动,对我倒戈。” 第195章 腌笃鲜也挽救不了的膈应   曾纬忙安抚道:“父亲莫虑,她若说出父亲曾让她办事,父亲自可向官家辩解,此女往昔纠缠于父亲却不得入府为妾,故而因痴爱成仇怨,出言诬毁父亲。”   曾布撇撇嘴角:“你找说辞倒是溜得很。唔,她不是傻的,真被章惇所用,她更不会将我供出来,否则,宫里如何还能留她?她这点儿能安身立命的东西,瞬间便灰飞烟灭了。其实,章惇行事张狂粗疏,他收了张玉妍,我倒不太担心,弱将收强兵,玩不出花来。我担心的倒是,她会不会看中旁人。”   曾布又问了几句曾纬今日礼部院试的情形,与他宽慰道,既是蔡京主考,他曾家的子弟真要是被黜落,亦是意料之中的事。   曾纬听父亲这样讲,胸口一团隐隐的怨气又鲜明起来。   此前勉励自己今岁春闱得中的,是父亲。   朝廷已宣告蔡京知贡举,还要向官家说蔡京不是的,也是父亲。   罢了罢了,都听父亲安排吧。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蔡京蔡卞两兄弟在官家跟前的风头,若有朝一日压过了章惇,父亲难道不需要一个能直接进入文德殿的帮手吗?   父子二人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低幽谨慎的女声:“枢相,四郎,姚娘子好些了,奴去膳房,给姚娘子做吃食。”   曾纬开门出去,向晴荷柔声道:“给我也端一碗来,你做的瓠羹,最得母亲真传。”   晴荷面露喜色。   曾纬加了一句:“你总要伺候她的。”   晴荷忙表态:“奴愿意,愿意!”   顿了顿,又怯生生地问:“那今日,奴的身份,不必教姚娘子知道吧?奴可要吩咐底下人莫多嘴多舌?”   曾纬本想“嗯”一声,不知怎地,眼前忽然出现邵清抱着姚欢倒在地上的场面。   “这有什么好避讳的,你服侍她吃完,就说要回我房里。”   姚欢靠在客房的榻上。   今日申时,她在人间。   酉时至戌亥,在地狱。   此刻是真正半夜三更魑魅横行的时辰,她却宛如身在天堂,被人菩萨似地供着。   魏夫人的掌院女使带来的两个婢子,比美团年幼起码三四岁,还是后世高年级小学生的模样呢,伺候人的本事却当真了得,从沐浴到更衣再到扶上榻去掖好锦衾,一气呵成。   屋中炭火烧得正暖。   在热水中泡过的身体,终于摆脱了失温的彻骨寒凉感。   在马车上,她惊魂甫定后,知晓曾府应是最安全的地方。正史在记载曾布对于向太后和孟皇后的支持上,不可能离谱。既然来曾府,曾布这样成熟的政治家,明日一待天明,必会带上她去面圣。   姚欢当然也问起曾纬,他和邵清为何会突然出现,曾纬说了邵清发现苗灵素落下的柳叶刀。姚欢心头不免惊叹于邵清的机警敏锐,“他这救命之恩怎么谢呐”的话脱口而出,曾纬拍拍她道声“我记着,自会拜托阿父设法助他擢升”   此刻,想到这般靠谱的邵清,与巡卒们一起,在苏颂宅中,姚欢对于苏公的安全,也放心许多。   思维一松弛,胃中的饥饿感,便分外清晰起来。   晴荷端着盘碗进房时,姚欢更是精神大振!   这香味是……腌笃鲜?   她的鼻子不会出错!   果然,晴荷将食盒往婢子摆上榻的木几上一放,姚欢先看到了那彭州白瓷莲瓣碗里的,可不就是后世的江南早春名菜——腌笃鲜。   “腌”指的是火腿、咸肉等腌制肉类,“鲜”指的是指新鲜的猪肋排和春笋,“笃”指的是小火慢炖。   二三月间,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腌笃鲜,是包邮区多少家庭晚餐桌上的标配啊。   姚欢细瞧曾家的腌笃鲜,用的也是火腿、猪肋排和春笋。   “这汤真香。”   姚欢赞道。   晴荷道:“每岁初春,府里必要备着这道汤羹。枢相和魏夫人,说来都是南边籍贯,不像北人这般只爱吃羊肉,府里更没有不吃猪肉的臭规矩。夫人总说,为了面子而错失美味,最是不值当。来,姚娘子赶紧先喝碗热汤驱驱寒。”   姚欢哪里还与她客气,接过汤盅咕嘟嘟一口气灌下,又将里头的咸香的火腿、腴嫩的猪排和清鲜的春笋吃个干净。   这才觉得整个人真正活了过来。   晴荷忙又给她用筷子挑了半碗炒面,兜了一层浇头:“汤不顶饿,娘子再吃这瓠羹。府里头的瓠羹,魏夫人素来的规矩是,不用羊油炒面,故而不腻。浇头里除了瓠子呢,夫人加的是自酿的腌萝卜丁和兔腿丁,吃起来特别清酸开胃。”   瓠羹这种点心,姚欢已经很熟悉。这是汴京最常见的市井饭食品种,乃用瓠瓜(甜葫芦)切丝,和各种肉类同煮成汤,浇在炒面或者烩面上。   但加酸萝卜丁和兔腿丁的版本,姚欢还是头一次吃到。市肆里售卖的瓠子羹,店家还是会选择油脂多的肉类,而曾府这样的人家,确实就不太追求饭菜点心的高热量。   姚欢当初吃过一顿魏夫人的拿手菜,回味了至少七八天。眼下这顿雪中送炭又不失鲜美精致的夜宵,尤其那腌笃鲜,更令她惊喜。   爱吃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会做饭的人脾气不会太坏。   这未来的婆婆,自己倒是可以和她常切磋切磋厨艺呐。   姚欢狼吞虎咽地吃完瓠羹面,拿帛巾拭了嘴,晴荷忙和小婢子撤了食盆木几,又递来一个包得厚实的汤婆子。   “姚娘子安寝吧,这两个小养娘就睡在墙边,你有事尽管喊她们起来。奴去四郎房里伺候了。”   姚欢正要表达谢意,听到最后一句,不由一愣。   什,什么叫“四郎房里”   “你不是魏夫人院中的?”   晴荷仍是恭恭敬敬道:“奴现在是四郎的侍妾,姚娘子,将来曾府迎你进来,奴也是要服侍你的。”   姚欢仿佛被一双手推搡了一下,重倒不重,却足够让她又从天堂回到真实的人间。   她盯着眼前这好像后世国企那种礼貌周到、迎来送往的办公室主任一样的晴荷。   侍妾二字的意思,不难理解。若放在这个时代,更不难理解。   古今美食皆令人愉悦,古今商贾法式皆有共通之处,姚欢自忖或能于这两件事上悠游新时空,但若以曾纬为伴,哪里就能小家小宅地过二人世界去?   曾府因了曾布的独特为官之道、太太平平过渡到崇宁年间,就算后来曾相公失势了,一大家子也不至于如《红楼梦》中被抄家的贾府一般。   可是,这偌大的权贵豪门里,对她姚欢来讲,怎会真的只有一个热爱做菜和写词的婆婆、一个谪仙般倜傥多情的老公?   去岁初秋,这晴荷还是丫鬟身份,如今已是曾纬的妾,四郎根本未提过,想来应是,这对于曾府这般家庭的儿郎来讲,太过寻常,有什么值得专门拿出来说的。   “晴荷,谢谢你,你去歇……息吧。”   姚欢掂着平和的语气道。   晴荷福礼退下。   小婢子吹了灯,屋中一片寂静。 第196章 你们怎么敢瞒着朕   从紫宸殿往东,过宣佑门,在左承天门内,是直接隶属于大宋历代天子的特务机构——皇城司。   近午时分,皇城司内院听事堂中。   屋内的人,苏颂,皇后孟氏,姚欢,邵清,曾布……他们一一陈述的时候,天子赵煦的目光,始终放在窗外那正在吐蕊的红梅花枝上。   赵煦首先感到的,是对苏颂的失望。   他赵煦,在皇祖母宣仁太后垂帘时,满朝文武里,唯一信任的,就是苏颂。   终于亲政后,章惇、张商英等变法派,猛烈攻讦吕大防和苏辙这些元祐臣子、必远放岭南而后快。此种局面眼看就要殃及同为元祐时期的宰相的苏颂时,是他赵煦一句“颂知君臣之义,无轻议此老”对这位老相公进行了一锤定音的庇护。   到了去岁,开封城竟史无前例地淹没于秋汛大水,他赵煦于彷徨中想到的,亦是在司天监里会晤苏颂,将其当作自家长辈般,一叙自己的苦闷。   然而这一回……   “苏公,”赵煦将目光从窗外拉回来,尽量维持着自己身为天子的端严平静,“你既然腊月里就听闻姚氏报警,当时为何不来向朕直陈此事?”   苏颂毕竟年迈,昨夜得救后,区区大半日,体力怎能如姚欢恢复得那样快,方才说话之间,仍要数次停下,喘几口气,方能继续。   但神思的锐利并未受损,伴君多年,对于赵煦发问的言下之意,苏颂当然明白。   “官家,此番是臣罪责深重。臣想着,吕五娘并非一人谋划此事,故而,是臣建议皇后,在严加护佑小公主安危的同时,先暗访其幕后凶徒,莫打草惊蛇……”   赵煦瞥了一眼孟氏。   孟氏面色苍白,就像她一贯以来的模样。   这是祖母给他选的嫡妻,一个常常看不出生机的女子。亏她竟还是老将军孟元的嫡亲孙女儿?怎地无论何时都如一潭死水,不说婀娜妩媚也就罢了,连武人的飒爽英姿都没得几分。   当初进宫时,她就淹没在一群花容月貌、青春活泼的少女中,倒是她身边的姨表姊妹吕五娘,娇艳得好像清晨叶畔的露珠,和刘婕妤有几分相似。   但孟氏这潭死水之下,原来亦是暗流涌动的。   原来这孟家人,并非省油的灯,宫外拜托苏颂照应,宫内又安插了苗家做耳目。   怎么?是担心孟氏过得委屈吗?   赵煦盯着苏颂:“苏公,你与孟将军有旧交,朕晓得。朕想到自己的皇后,不仅是宣仁太后所看中,更也是苏公所照拂的晚辈,便感到亲近又放心。但经此一案,朕才醒悟过来,其实苏公与皇后,却都不放心朕。”   赵煦转向孟皇后,语速仍不显激越,口气分明又冷硬了三分:“皇后是否认为,若当初来说与朕听,朕最多也就是将那吕五娘唤来不痛不痒地审问几句,甚至连审都不审,只像你与刘贵妃争风吃醋时那般,训斥你是疑心生暗鬼、连姚氏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会信?”   孟氏心凉如冰。   天子丈夫将“争风吃醋”四个字毫不犹豫地、当着外朝臣工的面送与她,其实已能解释为何她越来越不敢向他言事。   他始终阴冷刻薄地评价她,如潮湿的帛巾捂住她的颜面,让她透气都困难,何来勃勃生机?   腊八节那天在姚欢的店里,涉及国税国利之事,她才敢顺着丈夫的喜好,畅快地、但也小心翼翼地说上几句。   这就是与她生儿育女的丈夫。   他不会意识到,自己因为宣仁太后之故,几年来多么明显地迁怒于中宫皇后。   他也不会意识到,由于宣仁太后当初苛待他的生母朱太妃,朱太妃对于宣仁太后选中的皇后,也是怀恨在心,背地里联合刘贵妃,在后宫制造了多少不谐气氛。   同时,他是真忘了,还是装作不记得了,当初吕五娘是令他心动过的。宣仁太后将吕五娘赏了金帛、配给高家子弟时,他在福宁殿发脾气,真以为下人们不知道、不外传?   然而,成王败寇,此刻,道理都在赵煦这边。   “朕是福庆公主的父亲,福庆是朕的心头肉,而你们,为了暗访觊觎后位之人,竟会向朕隐瞒福庆公主或有险情之事。”   “朕有皇城司这样的心腹精锐,查案的本事,难道不比你们这些致仕的相公和深宫的妇人强?那个小苗太医,你们引为同袍,结果呢?”   “苏公,你偷偷地查,还没查出什么,就会被灭口,线索一断,皇后无凭无据地,反倒被动。而朕查,难道他们还敢灭朕的口吗?”   “朕甚至在疑惑,你们当初的想法,是否借机罗织,像当初元祐臣子借车盖亭诗贬死朕的宰相蔡确一样,将得到的线索转化一番,泼到刘贵妃和章惇的头上去!”   “陛下!”   被赵煦连珠炮似的诘问和训责压得透不过气的苏颂,听到此处,不得不替皇后挺身而出。   他从椅中扑在青砖地上,颤声道:“陛下先头的斥责,老臣发自肺腑地句句承接,老臣识人断事,漏洞百出,最不该做的举动,便是在当初皇后惶恐之际,请她暂且不将此事禀报陛下。但老臣,历来最恨党争倾轧,绝无罔顾真相、设计诬毁内妃外相的半点念头!”   立在厅下的姚欢,见苏颂这样的一代名臣、古稀老者,又急又悔的样子,实在不忍直视,偏过头去。   可是,她沉心细想,苏颂和皇后因想挖出幕后指使者而暂时瞒报也好,赵煦关于他们不顾小公主安危、不把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的怒斥也好,两边其实都有道理。   当内廷和外朝,各种势力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处时,没有哪片雪花能冰清玉洁、岁月静好。   面对突发情况,也很难讲哪个方案定能万无一失。   莫说不知暗处那些眼睛是谁的,便是对同一个行动组的成员,实在也没有办法剖开人心看一看,他是否还忠诚,或者已经背叛。   说到底,小人决定兴风作浪,还是因为他们相信,赵煦心底对于宣仁的仇怨、对于皇后的疏离,是可以利用的。   一个行事不公、表现执念的掌权者,就会带来这样的局面,亘古如此。   恰在这时,赵煦的亲信内侍,梁从政,又带着皇城司的人进来。   “福田院的人说,昨日一早吕五娘出门采买后,就没再回到院中。翰林医局苗灵素的尸身,在南薰门外护龙河边找到了。”   赵煦铁青着脸,道:“那吕五娘想必也被灭口了,再去找找尸首。”   皇城司的人领命而去。   须臾,青年天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向苏颂和孟皇后道:“朕还没有昏聩,此事既已闹得这般大,朕当然不能责罚你们,不仅不罚,朕还要在朝堂和东华门外唱榜,昭告官庶,苏公与城中义民,不顾性命安危,揪斗奸佞,护佑国朝公主。如此,至少今后的一阵子,不会有人,再拿福庆的安危作文章。子宣卿家,你以为如何?”   子宣,是曾布的字。   曾布方才,听一干人等说完,就猜到了赵煦会发怒,但最终会赏赐。   他当即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附议圣裁的英明。   赵煦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姚氏只是庶民,能大胆举告,已殊为难得。对了,子宣,朕记得,王平甫(王安石的弟弟)迎娶的是你三姐,他们的次子,也就是你外甥,如今在京师榷货务任职吧?” 第197章 帮朕想想卖咖啡给辽人的事儿   天子赵煦所说的“王平甫”就是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平甫”是他的字。   二十几年前的熙宁变法时,曾布算王安石的门下,曾家与王家的联姻关系错综复杂。在曾布的大儿子迎娶王安石族中侄女前,曾布嫡亲的三姐,就已经嫁给了王安国。   曾布听官家正说着褒扬姚欢的话,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自己给朝廷当差的外甥身上。   他一时摸不清路数,先应承了,如实禀报道:“官家所言正是。平甫的次子王斿(音you,第二声)也就是臣的外甥,如今提举京师榷货务对辽易货司一职。”   赵煦此刻心绪平复了许多,又将屋中人都扫视了一遍,转向姚欢道:“此前朕与皇后去你铺子里小坐,你提及,大食的胡豆,可由京师榷货务做做文章,运往河北榷场,卖给辽人?”   姚欢打了一个激灵。   这事儿,天子真往心里去了!   她忙俯首禀道:“官家与圣人回宫后,民妇细思了好一阵。胡豆,由朝廷出面贩售给辽人,可参照两宗货物。一是番商的香料。二是南方的茶叶。倘使我朝不引种胡豆,可如香料那般入舶,由榷货务与市舶司接洽交割后,输往河北。倘使我朝引种胡豆,因只能如茶叶那般种植于南方,则可效仿茶政,由商人运至河北、入榷场交易。”   姚欢顿了顿,补充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胡豆,与茶叶不同。茶叶焙育后,若储存得法,可放置经年。但这胡豆,只有在生青干豆时,方能远途海运陆运。一旦经过焙火,则香味极易散失殆尽。故而,不论我朝是入舶,还是引种,若贩往河北榷场,顶好在几个榷场附近设置烘焙场。”   赵煦听她已考虑得这样细致,颇为满意。   他又想起一节,问道:“以茶事为例,不但有焙育,还有研磨,据朕所知,淮南、东南、川蜀等地,茶场中皆有水力磨茶的机械。这胡豆,朕见你,不也要研磨后再去煮沸饮用吗?”   姚欢此际已完全从方才聆听圣训的惶惶惴惴中跳脱出来,神思逐渐清明。   她惦记着苏颂,便决定将话题引一引。   “官家说的正是关窍所在。民妇小门小铺,做香饮子卖,所费胡豆不多,又得苏公助制的铁桶滚炉和惠夷槽,民妇靠一双手,即可见缝插针地将豆粉磨出来。但若大宗交易,自是要考虑像磨茶那般事半功倍。民妇于水运器械一窍不通,本就正要请教苏公……”   赵煦嘴角抿了抿。   这女子,脑子倒快,不动声色地就给苏颂说了好话。   赵煦暗忖,几次见姚欢,她都不太有跃跃欲试爱出风头的意味,但若盯着她问,她倒也能侃侃而谈、落落大方,不像那些瞻前顾后的臣子们,须先将自己的利益和退路安置妥贴了,才敢开口进言。   其实她与苏公,还有那姓邵的郎君,他们倒颇为相似,都是性子还算磊落、遇事有几分担当、愿意为友人出头的。   想到此,赵煦心头那根扎了大半天的刺,似乎稍许磨钝了几分。苏颂与皇后之间,说得重些,是外朝勾连内廷,但若摆回常理,其实也就是个仁厚的老者受故友之托,照拂照拂他的孙女。   赵煦遂转向苏颂,软了口吻道:“苏公,沈公(指沈括)西去后,国朝上下,最懂水运机关的,便是你了。你虽年迈,此番看来,哪里闲得下来,一心要替朕的皇城司办案。你便将这工夫,花去烘焙、研磨大宗胡豆上吧,替朕弄回些辽人的银子来。”   他又望着曾布:“枢相,你外甥王提举,朕记得,是苏子瞻门下?”   曾布对此倒没什么战战兢兢的。   他曾家和苏轼、苏辙素来有交谊,他曾布从未隐瞒过赵煦,甚至还为苏迨留京求过情。   再说了,官家将他放在枢密院,与首相章惇和次相蔡卞制衡,某种程度上也是看中他与不少元佑臣子的私交甚好。   大宋历代皇帝的“异论相搅”理论,眼前这位青年天子,也出自赵家正统的教化,岂会放弃这样精妙的帝王术?   曾布于是颔首道:“小甥王斿少年时,向往蜀学,臣便引荐他去苏学士处请教。”   赵煦沉吟须臾,看向这屋中最后一个他还未发问的人——邵清。   “朕本想着,今岁殿试或可见到你,不料你倒入了国子学医科。邵静波,朕听姚氏说,胡豆是你帮她弄来的?今后若朝廷正式入舶胡豆,你可不许再做此事。”   邵清在开封住了七八年,熟悉大宋的入舶规矩,一听就懂天子的意思。   在大宋,譬如,关于香料,海船运送大食等地的香料靠岸后,由广州、登州等宋廷下辖的市舶司负责抽解、和卖,然后分别送入内香药库和榷货务。   内香药库服务于皇室,拿走的是最好的香料。剩余的香料则全部进入榷货务,再由榷货务定价、抽税后转手卖给私人商户。   因此,如果赵煦决定由宋廷出面,对于咖啡生豆进行像香料那样的官买官卖,邵清自然不可以打着胡人朋友分享随身之物的旗号,给姚欢弄咖啡豆。   否则便是走私。   但邵清,倒是不卑不亢,正色禀道:“官家,因姚娘子煮的这胡豆饮子着实好喝,草民也好奇询问了番客朋友。这胡豆树,三年即可长成挂果。若能由海外入舶,改为在大宋广为种植,自是最好。岭南荒野,不出粮米,如淮南、东南各路种茶一般,倒是良策。既然如今的茶政已改,胡豆亦可由榷货法改为通商法。”   姚欢不懂茶叶的具体采摘焙育之法,也不懂茶叶的品鉴,但作为唐宋史爱好者,北宋的茶政,她有基本概念。   邵清所言,指的是朝廷对于茶叶贸易的管制政策,前后不同。仁宗朝以前,南方所产的茶叶,不可以私卖,茶农必须卖给朝廷设在南方的六个榷货务和十三个山场,朝廷再统一卖给茶商。当时,只有蜀地曾经可以自由通商、私卖茶叶,但范围不可超出蜀地。   这个政策,到了仁宗以后,就改了。淮南、江南、福建等盛产茶叶的地区,也可以自由通商卖茶,朝廷抽税即可。   因此,邵清的意思很简单,乃是建议赵煦,真到了胡豆能在南方大面积种植、出产的时候,对于胡豆的管理,应也像茶政那样采用自由通商法,而不是盐政那样的官营法。   赵煦将几人的话都听了,胸中又敞亮了不少。   他对曾布道:“枢相,这几日你引苏公、邵郎君和姚氏去一趟京师榷货务,与你外甥王斿商议商议河北榷场烘焙、售卖胡豆之事,让王斿弄明白后,写个劄子给朕。边关榷场,都是所在路州的禁军督监,论来也算和你枢密院沾点边。若能给朕从辽人口袋里再弄回些白银,做了军饷去打夏人,你这个枢相也算是给朕分忧了。对了,再让王斿去信问问惠州的苏学士,彼处的气候和土质如何。”   曾布俯首称是。   自己的外甥,以及姚氏,受官家看重,这当然是喜事,“做了军饷去打夏人”这样与他的边事立场相左的话,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但立在一旁的邵清听来,赵煦那句“给朕从辽人口袋里再弄回些白银”却仿佛石子儿投湖,蓦地令他惊醒了几分,继而惘然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今日,竟好像忘了他其实姓萧。 第198章 蔡京盟友   春风送暖,春雨润物,春阳催动一城繁花。   然而,汴京城中那处处春色,再是争奇斗艳,也及不上少府监里的花团锦簇。   少府监,专管皇家日常的穿用之物,下辖五大院。   文思院,掌造金银美玉、犀象琉璃的工巧之物,包括后妃们的钗钿。   绫锦院,掌纺织锦绣之物。   染院和文绣院,掌染丝帛与刺绣。   裁造院,掌裁制服饰。   除了文思院,其他四院,皆与内廷和宗室所需的大量服饰织物有关。   到了二三月间,四院便开始忙着准备夏装。   那些将要经由一道又一道细密的工序、方能送往皇室贵人手中的绫罗绸缎,承载着云蒸霞蔚、春水林花般的美好色彩,令人一望之下,如痴如醉。   这日午后,张尚仪踏进裁造院时,看到年轻的院监蔡攸,正在和遂宁郡王赵佶府里的内侍梁思成,立于和煦的阳光里,仔细审视绫锦院送来的缂丝织品。   梁思成手上,还托着一张设色画稿。   “这是遂宁郡王要的?”   张尚仪走过去,一边问,一边瞟了眼画稿,又饶有兴致地欣赏起缂丝料子上的“合花线”来。   “合花线”乃缂丝的常用技艺,丝工细选同一色系、又深浅不一的色丝,捻成一线,再上机织就。如此得到的花纹,和色均匀立体,表现鸟兽皮毛的光泽也好,山峦湖水的明暗也好,都极为细腻逼真。   “这梅枝鹊禽图,竟比丹青妙手画出来的还好看。”   张尚仪赞道。   有蔡攸这样的外臣在,梁思成不好表现得对干娘太亲昵,只微微地一拱手,欠身道:“上元节灯会,官家在宣德楼赐宴,郡王见到曾枢相的夫人魏氏穿了缂丝的大袖衫,甚为精美,那林间的鹿儿,竟象活的一般。郡王回府后就思量着,将自己画的花鸟小桢,也用这缂丝技法织出来。”   “哦,”张尚仪笑道,“到底是郡王,真名士自风流,见了这巧夺天工般的经纬之技,想到的,定然不是做了那般靡费的大袖袍子披在身上、四处招摇。”   梁思成一愣。   干娘这讽刺的,不就是曾布曾枢相的魏夫人?   蔡攸的父亲蔡京,可是章惇门下,干娘是故意说给蔡攸听的?   但干娘,明明和曾府交情不一般啊。   梁思成自从上回在刘贵妃阁子里,听到干娘张尚仪为章惇说话后,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好容易寻了个机会,在陪伴遂宁郡王进宫给向太后请安时,问了张尚仪。   尚仪只告诉他一句:甭管城头变幻大王旗,咱们娘儿俩,站在官家和郡王这边,就好。   此际,却听张尚仪又道:“梁先生,蔡都监办事,郡王尽管放心。自他领裁造院以来,送去郡王府的,大到衾被衣袍,小到罗袜帕子,哪一件不是仙宫里头都未必寻得到的好物?你快拿了这帕子回府给郡王看看。”   梁思成最是能听声辨义的机灵鬼儿,揣摩着张尚仪是不是有事要与蔡攸说,忙小心地将画稿样子和缂丝料子都卷了,揣在袖中,向张、蔡二人告辞而去。   蔡攸看梁思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方对手下道:“去将过几日要送去隆佑宫(向太后居所)的枕囊缎子拿一个来,我请尚仪过目。”   ……   裁造院深处。   蔡攸给张尚仪烹了茶,又端上三碟点心。   一碟琼脂梅花冻,乃用石花菜煮水,倒入模具中,调入蜂蜜和二月里新采的白梅花,待冷却凝结,花在琥珀中一般,甜滋滋的又透着梅香。   一碟醋腌茄瓜,乃将去岁初秋摘的嫩茄瓜,切成细条,在咸豆酱里腌渍过冬,如今再和剁成细末的鹌鹑肉鲊、莳萝齑、姜末子、浙醋拌了吃。   最后一碟林檎蜜饯,洁净光润,看着亦是颇叫人嘴馋。   张尚仪抿了茶,将点心每样尝了些,揶揄蔡攸:“大郎的习惯好,像我,没办了该死的人,也看不出沮丧,该吃吃,该喝喝。”   蔡攸淡淡一笑:“父亲也说了,此事,原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如拓边修寨,运气好,多修几个,运气不好,修到一半塌了一个,也不急,来日方长嘛。只是,那吕五娘一个妒火中烧的妇人,灭口就灭口了。对苗太医,父亲那晚在贡院得知苏宅出了变故,要杀苗太医前,实在有些可惜。好不容易在宫里埋了个趁手的”   张尚仪叹口气:“哎,苗灵素来禀报苏颂和那姚氏竟然得了草灰蛇线,我也着实吃惊。本来,只要皇后被拖入巫蛊厌胜之中,我便可以说动章惇和刘贵妃试试,一个在政事堂,一个在毓秀阁,内外都吹风,官家想追废宣仁太后,正好连孟氏一并废了。而废后,历朝历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曾布那样自诩不群不党、心系国祚的伪君子,又是向太后的人,还不得跳出来和章惇硬杠?出头的椽子先烂,章惇和曾布呀,都会烂,一个是助长奸妃气焰、烂在卫道士们的嘴里,一个是外臣干涉后宫、烂在官家的心里,这东府西院的两根椽子,鹬蚌相争,得利的还不是你们蔡家?”   蔡攸挑起一大撮茄瓜鹌鹑齑,嚼了咽下,道:“阿父说,机会慢慢再找,他虽与叔父(蔡卞)最近争执得有些厉害,但曾布若在官家耳边嚼舌头、要外放他,叔父好歹还是会给他说话的。”   “你叔父是明白人。章惇有勇无谋,你叔父妇人之仁,御前只他两个,斗不过曾布这老狐狸的,你阿父这样得力的左膀右臂,怎能教曾布使坏给卸了?”   蔡攸皱了皱眉,道:“尚仪这几日可探过官家口风,此事,官家还要追查与否?”   “想查是一回事,查得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皇后知晓有人觊觎她的后位,那半路杀出来、不知好歹的苏颂没死,吕五娘和苗灵素两个小角色倒死了,局面这般,又如何呢?凭这些,怎么继续查?再说了,我只问你,若你是那朝中不知原委、看个热闹的绿袍郎君,你觉得,最觊觎皇后之位的,是谁呢?”   “刘贵妃。”   “那你觉得官家还会愿意查下去吗?”   蔡攸明白过来,讪讪笑了。   “刘贵妃独得盛宠,又刚生了皇子,官家怎会舍得让她置于朝官们的非议猜忌之中。让你阿父放心吧,此事,到此为止了。”   蔡攸起身,去看了看汤瓶中的水,一面道:“小弟每回与尚仪请教,都受益匪浅。不止风云大事,庖厨之事,也如此。此前尚仪教了素蟹粉的方子,小弟让府里的厨子做给阿父吃,阿父赞不绝口,说开封城饭食行的顶尖馆子,也捏不出这般巧心思来。”   他带着一脸的马屁笑,望向张尚仪。   却见她眼里阴鸷之色闪过。   “只便宜了姚氏,竟捡回一条命。她坏了吾等的好事不说,还得了官家的赏赐、皇后的器重。也不知这么个四处招摇的小贱人,怎地八字如此旺!”   “尚仪烦她,这还不好办?她又没被官家纳为妃嫔、护在宫里,吕五娘怎么死的,那姚氏也可以依样再死一回。”   张尚仪摇摇头:“此事一旦风平浪静,就莫再去起波澜。对了,你阿父今岁知贡举,情形如何?”   蔡攸道:“考生们知趣得很,十之都颂扬绍述新政,那曾纬也是。”   顿了顿,又补一句:“尚仪放心,他的名字,必能在一甲。” 第199章 新装备:咖啡行首   京师榷货务公廨中。   对辽榷货司提举王斿,恭恭敬敬地将苏颂让至上座,又对余下的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拱手行礼。   前几日,官家身边的亲信都知梁从政,以及王斿的嫡亲舅舅曾布曾枢相,都知会他,根据官家口谕,已赋闲的苏颂苏相公,将带人来与他议事。   王斿今年三十多岁,进士及第后,在京城官场已经摸爬滚打了十来年。   他是王安石的亲侄儿、曾布的亲外甥,算得成色较足的新党子弟,因此元丰年间入仕时,就进了熙丰变法后重获实权的户部。   其后,神宗晏驾,元祐年间,旧党全面起复,王斿因少年时拜苏轼为师,精研蜀学,执掌户部的苏辙对他也并未为难,用了他三两年后,将他荐来了太府寺榷货务。   京师榷货务,可是个肥差。   这个衙门里,甭管提举茶酒香药,还是提举边贸榷场的,经手之事皆能四两拨千斤,每岁年节,不知多少仰仗着朝廷做买卖的商人,来偷偷送礼,试图巴结王提举。   王斿觉得,自己身上有临川王氏、南丰曾氏的家风烙印,又经二苏兄弟调教过,岂能是贪腐之人。银钱绢帛、珍玩玉器,他绝不收受。   偶尔留下些古籍字画,权作与对方赏析赏析,约定过几日便要还回去。   至于最后没还——嗯,那是因为忘了。   曾纬今日,遵了父亲曾布之令,陪同苏颂、引领姚欢和邵清,来与自己这位表兄打交道。   表兄算个能吏,这几年与河北诸州精诚协作,将宋辽榷场管得不错,弄回的银钱不少,弄回的辽布供给殿前司军服,也得了官家的赞誉。   曾纬时常听曾布提起,想到自己总是要进入京城官场的,原本也愿意多向王斿请教请教。   只没料到,却是陪着面前这三个人来。   即使按照父亲的宽慰,吕五娘与苗灵素的古怪案子,官家已不会追究,姚欢此举实际是救了福清公主一命,她能同时在官家与孟皇后那里存了人情,自是一桩好事,但曾纬依然难以完全涤除心头的不快。   欢儿和苏颂、邵清交游,醉心于捣鼓什么胡豆饮子的,也就算了,此番差点连命都搭上……   倘使她已是曾府四房儿媳,太太平平地坐在宅子里,哪至于惹来这些风波?   有些画面,无法很快就从脑海中抹得一干二净。   曾纬此刻见到姚欢明明穿着自己送她的那件薰过婴香的褙子,里头襦裙的领子严严实实地遮到了下巴,他却总想起她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苏颂宅里、又教邵清一把搂住的场景……   曾纬只得不停地默念父亲的话——“先让她将官家叮嘱的事办好,我才好去与官家说你们有情,求官家赐婚”   上座里,苏颂与王斿寒暄了几句,便进入正题。   苏颂致仕前,出使辽国的经验十分丰富,数次公务途中,亦去看过雄州等地的宋辽边境榷场,因而说的,都是行家话。   王斿知晓官家重视此事,乃与岁币能否回流、商税能否增加有关,自己也是要上劄子、甚至亲临御前算账给官家听的,故而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待苏颂开完了头,邵清说了番客海船自登州入舶胡豆的估计运力和要价,姚欢说了每市斤胡豆烘焙研磨后制得饮子的大致剂量,王斿细忖一番,觉得很可一试。   “按照这位邵郎君所言,生豆没有香料那般娇气,好运一些,应有不少商人愿为之。苏公,在下想来,这胡豆可比照香料,由登州市舶司交割给当地榷货务后,分为两路,一路直接北上河北东路,至雄州等地的榷场。一路则经漕运往西到开封,由我京师榷货务接收,先将给宫里的留出来,然后分售给商贾去卖。”   苏颂点头:“北路商人将胡豆运入榷场卖掉给辽人后,由朝廷的场监批了交引,来你京师榷货务兑付即可。”   王斿与苏颂的言语往来,姚欢凝神细听。   结合从前的知识,她大致明白了,王斿所在的京师榷货务,还承担着银钱兑付和为皇室挑选货物的功能。   首先,即使是国家垄断的货物,国家也并不愿意运输,因为底层胥吏的行政效率,良莠不齐,无法保证。商人则不同,朝廷只要与商人定契抽成,商人就像给朝廷运茶、运盐、运香料一样,愿意用自己高效的物流力量,将咖啡豆从登州口岸运到辽宋边境的榷场,甚至入场与辽国商贾交易。   其次,在这国营的、由朝廷派兵监督的榷场里,大宋的商人卖了多少货、拿了多少钱,都是要交账的。交完账,算清楚自己的抽成,商人也并不需要直接去雄州知府或驻军拿钱——因为拿钱上路太不安全。他们可以直接拿了官方盖印的交引,回到京师提现。   再次,就像贡茶和御用香料一样,对于胡豆这种或许将风靡大宋的饮子,赵宋皇室自然也要挑去头货。因而,既然一开始就实事榷货制(国营垄断)在对内售卖给大宋官民的胡豆里,榷货务肯定要先卡下送进宫里的,然后再批发给开封的豆商。   只听王斿带了商量之意问苏颂:“苏公,劄子我先这么写,至于有榷场的几个州,周遭可有水力与人力烘豆、磨豆,我待着人去问分明了,再向苏公请教水运仪械如何置办?”   苏颂道:“莫忘了官家还有吩咐,你与惠州苏学士去信问问,彼处的气候、地形与风物如何。胡豆海运固然可行,但海船既能到登州,也能到北辽。而胡豆树却只能在我大宋南方种植,漠北苦寒之地活不得。故而,只有如姚娘子所说,将胡豆树引种入大宋,方能让此物如茶叶一般,真正成为从辽人口袋里掏大钱的东西。”   姚欢适时地接道:“况且,倘使能如茶叶般遍植,在宋境内听任通商,平民百姓买来喝,也容易些,还不贵。”   王斿听了她这句,想到舅舅曾布和自己说过,胡豆饮子正是这姚氏创制的,在市井售卖获利,而这姚氏又被大表兄曾缇认了义女。   王斿这般八面玲珑、心思多窍的人,自然要往“好处”二字上去思量。   他于是笑道:“对了姚娘子,听枢相说,你在竹林街有间正店,所营的胡豆饮子,于朝臣中颇有佳名。你既有大气量,不独藏秘方,肯向朝廷建言献计,理应得到官府的嘉许。在下就去与开封府相熟的同僚说说,设立胡豆行,由你来做第一任行首,如何?”   行会?行首?应该就是和姨母所入的饭食行、邵清帮自己讨过钱的地屋行类似的行业组织?   咖啡行业协会?   姚欢还未深想,却听苏颂缓缓开口道:“老夫记得,神宗朝时,尊伯父王荆公(王安石)面圣时就说过,家中一位洗涤仆妇的儿子,因有几分做炊饼的手艺,想在城中开个炊饼摊儿度日,却交不起饼行的会费,他便做不得这买卖。老夫权知开封时,总算进言官家,废除了强制入会、方可经营的规矩,官府利用行会来科索商贾、又逼得入会的商贾欺行霸市的局面,才少了些。姚娘子行事端方,她来做行首,甚好。”   王斿附和着,心道,这人情,我也不是卖给你的。   他的目光往曾纬投去,不由愣了。   自己这风姿翩翩的表弟,方才还眉梢眼角皆是温润之意的,怎地此刻的面色,分明一沉。 第200章 熟醉小龙虾(上)   出了榷货务的大门,苏颂回头看看三个年轻人。   他们的表情,都像春天的景致,却又各有特点。   邵清容色沉静,眉眼间波澜不兴,只一层淡淡的温润之意,有着吹面不寒杨柳风的轻柔和煦。   姚欢的眼中晶芒闪耀,生机勃勃,教人想起被融融春阳照得透亮的嫩叶或花苞。但紧抿的双唇和偶尔一蹙的眉头,又显示出,她的神思,宛然冰雪初融的河水般,正在一点点奔流起来,或许是为了给她带来一桩又一桩的灵感,一个又一个的点子。   而曾纬,这个就算放到汴京城最儒雅俊美的一群贵公子中、也能叫人一眼看到的枢相家四郎君,此刻的神情,有些雾蒙蒙的,如经历几阵沥沥春雨后的林梢,看不清,道不明。   苏颂的岁数,比这三位晚辈的年纪加起来还大,又掌握了足够的信息,岂会真的品不出曾纬的心思。   这后生,听到姚欢要做胡豆行行首时,面上就隐隐露出犹疑彷徨。   如今的开封城,虽风气较立国之初更为开明,内廷六局中的一些年轻女使,由皇家指给宫外的小官小吏做妻室后,反倒被达官贵人的族学争相聘去,为学中的小女郎们教授诗书礼仪,甚至担纲学馆馆长。   只是,族学与商行到底不一样,同样看起来具有走出深宅、抛头露面的意味,商行行首、行副们,要打交道的人、要应对的局面、要花的时间,怎么可能与族学女师傅端庄典雅的坐而论道同日而语。   况且,曾府是何等人家?女眷连打理族中产业的事都不必做,不应做,遑论出面行商?   苏颂这般思量,也觉得自己对王斿建议的推波助澜,有些为老可憎、不虑人情了。   说起来,此番风波里,是四郎与邵清夜闯苏府,救下他苏颂的性命,他怎能一待尘埃落定,就视这全心全意要迎娶姚欢的四郎若无物一般。   正思量间,却听不远处城墙下朝廷唱榜的地方,锣响阵阵。   待往来路人聚了过去,每日负责唱榜的官员,开始中气十足地念榜,将朝堂上下这些时日的紧要公事,周知士庶。   忽地念到中太一公使苏颂合力姚氏、挫灭一桩宫内外小人谋害福庆公主的阴诡之案时,看热闹的人里,有爱显摆自己消息灵通的闲汉,高声道:“那姚氏,原本是个为西军夫婿守节的小娘子,枢密院的曾枢相,或为勉励三军官健之故,认下她做了孙女。”   “那她怎会又与苏相公熟识?”   “嘿,嘿,听闻小娘子长得模样俊俏,自是招人喜欢。”   “喔……莫非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据那夜值番的军爷说,小娘子被救出来时,模样不大体面。”   “怪不得立得如此大功,官家也不将她诏入宫去,封个美人。”   “尔等住口!皇城根下,威严肃穆,岂可如此出口无状、妄议朝官、伤及良民,再放肆胡说,叫军吏枷了你们去!”   唱榜官横眉怒目的几声断喝,煞住了污言秽语。   人们一哄而散。   短暂的瞬间,曾纬只觉喉头冲上一股甜腥。   但他很快压了下去。   若动不动就喜怒形于色,自己只怕连眼前这姓邵的小子都不如。   “孩子,老夫年老昏聩,防人不慎,委屈你啦。”   苏颂尴尬又无奈。   姚欢乍听之下,也觉得不堪入耳,但她毕竟是个魂穿的现代女子心性,想到自己读过的勒庞《乌合之众》许多个体淹没于群体时,就会表现得如此猥琐、失智、情绪化,又譬如后世无处不在的网络暴力与键盘口水,她倒并未感到气血上涌的急怒。   这一边,不待姚欢作答,曾纬已向苏颂道:“苏公,君子坦荡荡,岂畏人言?人病而我食药,哪有这般道理。欢儿本就有勇有义,又幸能常得苏公指点,此番她所作所为,毫无可指摘之处。市井浮浪之言,只如平地怪风转瞬即逝,何必当回事。苏公和邵兄上马车吧,我和欢儿送你们回去。”   苏颂听曾家四郎如此通达明理,不免比当初见他毫不遮掩与姚娘子有情时,更为惊喜。   曾子宣果然教子有方。   “静波,前头有间茶具铺子,你陪老夫去瞧瞧。四郎,姚娘子,你二人先走罢。”   曾纬闻言,也不再多让虚礼,携了姚欢登上府中马车。   “真是一对品貌俱佳、神仙眷属般的好孩子。”   苏颂喃喃赞叹。   邵清望着远去的车影,默然不语。 ……   “欢儿,那日你在府里住了一宿,晴荷侍奉你,礼数可周到?”   车中,姚欢还沉浸在对曾纬用豁达论调打了圆场的欣悦中,却不妨他忽地问起此事。   “哦,她,很好,做的汤羹,也美味。”   曾纬抚着她的手:“她娘家早没了人,从小跟着我母亲,在府里最是老实好脾气的,你让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手脚又勤快。将来你与我成了亲,有她帮你,你定不至于劳神劳力,便安心做我的爱妻。”   姚欢心头一阵说不出的怪味,却再组织不出半句应答之语。   曾纬眼露惶然:“怎么,你不高兴了?欢儿,你是不是,想到我大哥大嫂和芸娘?你且将心放到肚子里去,我对她,和大哥对芸娘的心思,那是天壤之别!我只是当她……”   姚欢一听这些就觉得脑仁疼。   可每回靠在眼前这男子的怀里,她又觉得贪恋他独特迷人的气息。   她决定先做鸵鸟,不思为净。   这样美好的春日,像寻常情侣那样耳鬓厮磨不好吗?   再弄点儿吃的,就更美了。   姚欢仰起脸,笑吟吟道:“四郎,你想吃香醉鳌虾吗?”   “嗯?什么虾?”   “让车夫去竹林街铺子里吧,我给你尝个好东西。”   两个月前,上元节刚过,美团就来找姚欢,说姨父姨母求救,青江坊宅子里的鱼池,快装不下鳌虾了。   姚欢前世也不是小龙虾养殖户,哪里知道,幼虾脱离母虾腹部的刚毛后,长起来这样迅猛。   二十来个母虾,每个产卵几百颗,姨父姨母喂的又是油脂丰富的猪下水边角料,二代小龙虾出苗率极高,眼看着就活了小几千,虽还只迷你蚂蚱大小,也着实密密麻麻爬满整个鱼池。   姚欢心急火燎地去城外找到王犁刀,央他和老婆胭脂,先在一块荒了的系官田产边上,围了个水塘,帮她将二代小龙虾养起来。   就在姚欢从苏宅脱险、又面完圣的数日后,王犁刀进城卖野味,特地拐到竹林街报喜,说那些虾子,将自己和胭脂撒的麸糠都吃了,他们还亲眼见到不少虾的钳子上,挂着小田螺。   姚欢喜不自禁,大手一挥,给了王犁刀五贯钱,去多买些杂糠囤着,再买十几尾鲩鱼,一起放在水塘里养养看。   至于桑树苗,待回头去找城外桑农取取经,再种。   留在沈宅的那四十个穿越来的一代小龙虾,既然已完成了繁殖的光荣使命,姚欢自然对他们要行使一个吃货的义务——煮了。   不,不能简单地煮了,清蒸红焖十三香也可缓缓,先试一下“熟醉”   宋人爱吃鲊,爱吃糟,爱吃脍,那么,提炼一下,他们这口味的重点,其实就是——腌渍、甜醉、鲜嫩。   小龙虾不是河虾海蟹,生醉不太保险,万一吃出消化道急症,古代这医疗水平,够呛。   那就用熟醉法。 第201章 熟醉小龙虾(下)   要做醉货,就要用到酒。   金庸名著里,以宋仁宗时代为背景的《天龙八部》中,写到乔峰和段誉在松鹤楼斗酒,斗的是十斤高粱酒。   姚欢上辈子读这一段时,出于做审计的职业病,一直存疑。十斤这个数目,就算是白水,哪个人的胃能在一时之间装得下?虽然段誉当时是偷偷地用六脉神剑排掉酒水,但那乔峰可是实打实地灌进去的。   最关键的是,书中写“乔峰唤道,酒保,打十斤高粱酒来”明显是高度白酒,因为段誉一闻,便觉“刺鼻无比”松鹤楼这样的高档酒楼,酒“刺鼻”肯定不是因为劣质,而是因为度数高。   姚欢穿越来后,入了饭食行,很快就解决了自己的疑问。   至少在哲宗时代,酒业繁荣的汴京城里,依然没有高度白酒。   各大正店的招牌酒,以及王公贵胄的家酒,仍是酿造技法的低度米酒或者果酒。蒸馏容器有,多用来蒸馏花果香水。   这也印证了,为何直到南宋人宋慈的《洗冤录》里,才出现蒸馏消毒用的烧酒的记载。否则,北宋乌泱泱的词人骚客,其中不乏资深酒鬼,怎么会不写到蒸馏技法的高度酒?   不过,既然对小龙虾用的是“熟醉法”而非后世对河虾或海蟹的“生呛法”那么,没有高度白酒问题不大,用甜醇的越州米酒即可。   醉小龙虾,先制腌料。   将井水煮开冷却,与越州黄酒以二比一的比例混合。加入汉葱卷、姜片、草果、茴香、陈皮。   接下来就是加酱油和糖。   宋代的酱油,时人唤作“清酱”或“豉汁”也不细分生抽和老抽,香而咸就对了,做调料足够。   再说糖。在这个时代,糖主要是饴糖,或者蔗糖浆和蔗糖霜。   蔗糖霜是大大小小的糖块,人们叫冰糖。但这种冰糖的结晶技术,只有南方几个州县的“糖霜户”能掌握,每岁的产量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供给宫廷和权贵的用度,都未必够。   因而,市肆里能买到的,主要是蔗糖浆,也叫“沙糖”取其能流动之意,绝非后世的“砂糖”   这种黑枣色或者葡萄酒色的“沙糖”液体,在姚欢看来,做腌料比固体糖霜更佳——与酒、酱油混合得更为均匀嘛。   备好腌料,将小龙虾蒸到刚刚通体变红,移离灶头闷片刻,然后打开屉子,待小龙虾表面的蒸汽水分散尽后,温着浸入腌料中。切不可蒸过头,不仅肉质柴老,还入不了酒香。   熟醉货毕竟不是生腌窖藏的鲊货,两日内就可食用,反而不宜久放。   姚欢将醉好的小龙虾吃了一个,嫩、甜,身子有弹性,母虾头里的黄浸渍了酒汁后,口感则比大闸蟹的蟹黄更为独特。   她分出一半的醉虾,捧到东水门青江坊请姨父姨母试吃。姨父蔡荧文还在啧啧喟叹养了半年的虾,和鱼鸟一般是有感情的,叫人如何下得了口,姨母沈馥之已白他一眼,麻利地剥开几个吃下。   “欢儿,你可真是被祖师爷赏饭吃,竟得了恁大的运气,捉到这般好物,又想到这腌醉的烹饪法式,”沈馥之道,“京城人爱吃的洗手蟹,风味不过如此,有时候吞下肚后,喉头还痒痒的,不舒服。”   沈馥之说的洗手蟹,乃从宫廷到民间,都很受欢迎的烹蟹法。将活螃蟹直接剁碎了,用熬热的麻油淋上,拌入姜葱末、豉醋汁,生着吃。   水族,即使是淡水河鲜,生食的过程中,蛋白质也容易引起某些人过敏,喉头发痒就是一个表征。熟醉的食物,则多无此虞。   沈馥之又道,时人爱吃辣、吃酸,也可以往腌渍料里放茱萸粉、芥子油、渍杏子。   姚欢得了沈馥之的提点,回竹林街的路上,寻到蜜饯铺子买了酸青梅,扔到腌缸中。   今日正好给曾纬尝尝。   曾府有魏夫人这样的资深美食家做女主人,平日里从洗手蟹到醉虾,只要到了季节,也没少吃,曾纬虽觉得这鳌虾丑陋不堪,形同虫蚁,但闻那醉料一股浓香,见姚欢剥出来的虾肉,实则与寻常水族无甚异样,便也笑着吞了。   “像醉蟹钳子,又比蟹肉更有嚼劲,你调味也调得甚好。说来也奇怪,这虾在你养之前,我怎地以前从未见过。”   姚欢莞尔,重复着那套说辞:“开封城何等商贾云集、水路通达的大码头,或许,哪个商队不知从何处带进来,落在城中水渠里。”   又道:“也是运气,去岁重阳发水那日,邵先生划船来救街坊,也救了这些虾。否则,我如今哪来虾苗养去城外的水塘里,更无可能琢磨着养虾贩虾的买卖。”   “邵先生”三个字原本已够教人心烦的了,这后头一句,更令曾纬面色一沉。   什么意思?捣鼓胡豆、当垆卖饮子不够,还要学做牧鸡饲猪的营生?   曾纬努力定了定神思,想着今日,索性将话对她说得清楚些。   他于是掏出帕子揩了嘴,柔声道:“欢儿,你既提到邵先生,我不妨与你说一桩事。确实,此番是他机警,方能让你脱险,我心中,实在对他感激不尽,也已托了父亲,与礼部相熟的门生故吏知会一声,在医科上舍多多提携他,好让他快些出舍,去翰林医局谋个好职位,父亲也一口答应。”   姚欢喜道:“那就多谢枢相,助我能还他个大人情。对了,方才与苏公去榷货务的路上,邵先生知会我,月底他的番商朋友,又会卖给我更多的生豆,在官家决定要不要榷豆之前,那些豆子,够我做大半年的饮子了。”   曾纬皱眉道:“我要说的正是此事。你可知,去岁腊月前,我就去拜会过这位邵兄,请他莫再给你送豆子。我告诉他,你我有情,父亲已知晓并且应允了,你很快就会与我成亲的,是要入府的,不会再流落市井饭食行吃苦。他若真是你家的好友,能为你着想,就应明白此一节。不想,他毫无……”   曾纬原想说“毫无收敛”蓦地看到姚欢面色一变,愣怔地盯着他,他到底还是将“收敛”两个字咽了回去。   姚欢呆了片刻,想张嘴,眯了眯眼睛,似乎一时也无法组织起准确的表达。   曾纬又道:“欢儿,你与那些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官家金闺不同,如赤子一般,恰教我爱煞。但我俩成亲后,你怎可能再抛头露面地做这些事?这些时日,官家吩咐你跟着苏公,与我榷货务的表兄说叨说叨朝廷入舶胡豆的机宜,也就罢了,可你怎地又要去养鳌虾?”   他一口气说到此处,仿佛把自己胸口那股浊气又煽起来一般,干脆又添上两句话。   “莫非,这也是邵清给你出的主意?他就那么盼着你财运亨通?还是,还是他不太想看到你那么快就嫁入曾府?” 第202章 没吵起来   曾纬对着姚欢,挑明了自己憋了许久的火气,一时之间畅快不少。   他盯着姚欢的猫儿般的杏眼,却见那眼里,露出的并非听懂他言下之意的愠怒,而反倒是,沉凝的若有所思之色。   曾纬不免有些诧异。   “欢儿,那邵清,不会是真的不顾你我已定情,仍对你说了什么一诉衷肠的话?”   姚欢望着他:“四郎,邵先生与我并非点头之交、普通街坊,他帮过我不少忙,将汝舟教得很好,还与你一样,救过我两次。他还有仁心,有智勇,若蒙这样的男子青眼,实在也是女子的好造化。”   曾纬蹙眉张嘴,星眸里闪现愕然。   她倒干脆当着自己的面夸起邵清来?   姚欢坦荡地将对邵清的评价之语说囫囵了,才来回答曾纬的那个问题:“要说他说过什么倾吐衷肠的话,有。此前,汝舟无意中让邵先生知晓了你我情定时,是邵先生勉励我莫虑世俗流言,既决心属意于你,便将庆州那段青梅竹马的前尘往事深掩了,打起精神、快快活活地跟了你去。”   曾纬张着嘴渐渐抿起来。   还有这一节?   但他心头的疑火却哪里一时半会就熄了。   这姓邵的乃颇有城府之人,在女子面前作出君子雅量,再徐徐图之、润物无声地扳回几城,也不是难事。   曾纬的口吻平宁了三分:“欢儿,我自问不是胡乱猜忌的量狭之人。但你静心想想,邵兄总是时时出现在你身侧,他的刀、他的胡豆、他的各种方子和点子,哪样不是顺着你喜欢的路数来,若你是我,你难道不会生了警惕之意?”   姚欢觉得,情郎这几句话,道理上,没错。   对,她也并非纯血玛丽苏幻想者,从上辈子开始,她就最不喜欢蓝颜知己暧昧来暧昧去的故事。   更不喜欢有些自命情种者,明明对方使君有妇、或者罗敷有夫,还要住到人家房子对面,整天写诗献去,四处宣扬“那是我的男神、女神”或者到了智能手机时代,人家夫妻还睡在一张床上没准备和离呢,就开始扮演精神情夫或者情妇,天天微信隔空谈心。   可是,邵先生他,不是这样啊。   虽然出于对他的尊重,姚欢肯定不会在不必要的场合,透露邵清过去的问名之举,但邵先生他,确实曾经想娶自己这具身体的旧主人——姚家姑娘。   他不是暧昧,是错过。   他一旦发现已有缘无份,也从无挖墙脚的猥琐之举。   姚欢于是执了曾纬的手,柔声道:“你说的,我明白。但你今日既与我敞开了说,我也与你讲讲心里话。你我之间,完全不必牵扯邵先生进来,你我彼此有情,愿做眷属,旁人在想甚么,有何关系?我只是,只是害怕曾府那深宅大院。你不也自己查出来了,你那大嫂和她乳母荣嫲嫲,对你侄儿的所作所为,当初甚至可以不顾我这个陌生人会不会真的被他发起疯来弄死。”   “大嫂,我已经警告过她。母亲,也是能震住她的。”   姚欢叹口气,又道:“还有晴荷早早做了你侍妾的事,我确实吃惊。或许因为,我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自小未见过妻妾成群的家宅,我姨母无子,姨父是个有品阶的朝官,亦不纳妾……”   曾纬努力而认真地听到这里,胸中反倒一松。   说来说去,她还是醋坛子翻了。   但今天的谈话,曾纬觉得还是卓有成效的。其一,是提到那姓邵的小子时,欢儿既不惊惶失措,也未恼羞成怒,显然,不论那小子打的什么主意,欢儿心里,没有被他撩动过什么。其二,弄明白了欢儿担忧和躲避的缘由。   那有何难,待同住几年后,自己与父亲提出,分府而住不就行了。   届时他袍服换了红色,有自己的宅子,也是情理中事。那韩忠彦难道一直和韩琦住在一块儿?那苏迨难道一直和苏轼住在一块儿?   至于晴荷,欢儿实在不喜欢,送回母亲魏夫人院里就是。   曾纬刚想开口,对着心爱的女子拍板这两件事,却听姚欢继续道:“胡豆榷货,是官家吩咐下来、枢相亦要督办的,我怎好懈怠?鳌虾在金明池外托人试养,我想的乃是,给自己攒些嫁妆。再说,若饲养得法,我便干脆买几块系官田产,彼处好比是将来你我的庄园,所得除去要交给朝廷的租赋外,亦能贴补家用,不好么?京城官眷里,操持家中田产的,也不少吧?”   这番话,说得四郎心气儿顺了不少。   她到底是个孤女,性子又有些刚烈要强的底色,不愿依靠姨母。听那最后几句,更是已为将来做他的妻子时如何持家而打算。   曾纬又怜惜,又满意,方才一身炸起的毛,一根根地被撸平了。   “你这话说得,莫非我为官便止于八品,挣不得几贯俸禄,还须靠你这些鳌虾养家?”   他虽揶揄着,语声和目光却都恢复了软洋洋的温煦。   “欢儿,今日是我不对,这阵子,等着礼部放榜,我的心绪难免急躁了些。知道你一心等着做我的大娘子,我就放心了。来,再剥几只鳌虾把我吃。”   曾纬的歉意与和解姿态,给了姚欢别有一番滋味的欣然。   在她内心隐秘的角落,有一种错觉,自己似乎能在这个时空治愈曾经的情事困厄。   她错觉自己渐渐拥有理解男子心思的症结所在的能力,以及懂得如何与自己喜爱的男子有效沟通的能力。 ……   送走曾纬,姚欢回到堂中收拾虾壳。   隔壁楼梯几声咚咚轻响,徐好好出现在门口。   姚欢一愣:“你在?怎地未听见筝声?”   徐好好笑道:“你不也没开门做买卖?”   姚欢微赧:“是我们说话声音太大,吵扰到你了?”   “每日晨间,你这楼下就像文德殿开早朝一般热闹,我和师师,也没嫌吵呐。”   徐好好踱进来,瞥了一眼虾壳,道:“这就是你说的鳌虾?师师从前的护院,那个王犁刀,和他浑家帮你养着?”   “嗯,想试试,塘中养虾,田埂种桑,不知有几分收成。”   “又一个要先花本钱的买卖。姚娘子,从下月起,你的四贯赁钱,不必出了,拿去给王犁刀吧。”   姚欢住了抹桌子的手。   徐好好道:“若不是遂宁郡王又给我和师师引荐了几门宗室,送来几个孩子学歌学琴,我们也充不了这样的阔气。师师说,姚娘子你是能做大事的,那王犁刀呢,她更晓得,是个面相憨厚、心思机灵的,保不准,你们捣鼓这些,真的有朝一日成了事,比汴京的猪行鱼行排场还大。你便将我俩的赁钱,记上利息,回头还给我们就成。”   姚欢没想到,原以为徐好好是个清高、没青,不想出来自己干了小半年,也开始接地气起来。   徐好好诚然道:“姚娘子,你身上的劲头,教我佩服。说来有意思,我弹了十年的筝,却是你给的那个谱子,越来越让我喜欢。原来丝弦也可那样拨弄,不只是柔宁淡远、流响出疏桐,亦能铿锵有力、一览众山小。我们女子的日子,就和琴谱一般,并非只一种法式。现在想来,当初求慕一位男子而不得他青睐,我竟会心性阴沉古怪这许多年,实在无谓。”   姚欢道:“莫这般说。曾为一首曲子痴迷得如飞蛾扑火般,不是乐师的错。曾被一个男子攫取住了心神,也不是女子的错。徐娘子,没有什么时日,是白过的,且行且品,就好。”   徐好好将这话嚼了嚼,心里头未免喟叹。   这姚娘子和那邵先生都挺奇怪,他们的言谈举止透露出的意味,分明与他们的寻常布衣之身,不太相符,只他二人,倒像能说到一处去。 第203章 口蜜腹剑   “公子,家主的三郎尚了县主,这一旬,俺家在城中的六处冠戴、金银犀玉店,所售之物,价钱都好商量,算是家主请新老客官,也一同沾沾喜气。”   金玉首饰坊中,曾纬刚拿起一把半月形的莲蕊图样金梳,掌柜就殷殷地过来招呼宣讲。   赵宋皇室到了这一代,宗室女子中,许多虽有“县主“的封号,家中情形却已如绿意微薄的朔野,她们也不再仿佛站在云端看人世、高不可攀的仙女了。开封城中一些奢阔的商家,只要肯下血本、出够聘礼,儿子娶回县主,并非难事。   曾纬好奇地问那掌柜:“听说正月里帽子刘家,也娶了县主,花去十万贯,不知你家这回,花费多少聘礼?”   掌柜笑道:“也就比帽子刘家,多一倍。”   “二十万贯?”   曾纬放下梳子,眼眸一眯,淡淡自嘲道,“家父一年官俸不过四千贯,我家若想迎进一位县主,聘礼攒到新郎两鬓斑白,都不够呐。”   掌柜这样性子滑过泥鳅、脑子快过闪电的生意人,一听曾纬的话,咂摸到“四千贯”心头惊道,乖乖,原来是不知哪位相爷家的公子,怪不得他不但模样俊逸倜傥,眉梢眼角还隐隐几分贵气。   掌柜忙拱手道:“公子这般好家世、好人物,区区县主算什么,公子只怕要做驸马哩。”   曾纬心中嗤一声。谁稀罕做驸马,像王诜那般,仕途尽毁。   关键是,莫说公主县主的,就算那艳冠后宫的刘贵妃,也未必及得上欢儿的明媚可爱。   离开竹林街后,曾纬想到姚欢说要自己攒嫁妆,越忖越不是滋味,看着不过申初时分,便踱到相国寺附近,将女子的发簪腕钏,挑几件像样的,回头给她送去,就当作给今日的诘问赔不是。   且说那掌柜,刚讲完一句“只怕要做驸马”就恨不得抽自己个耳刮子。什么眼神呦,这公子明明是来挑女子的梳篦的,看的还都是年轻女子的款式,自是已有心上人。   他麻溜儿地打开柜锁,又捧出一件。   “公子请给这件掌掌眼,凤穿玛瑙的金镶玉半月宝梳,工巧精绝,莫说市肆之中,便到了官家的文思院里,也是顶尖儿的好物。”   曾纬接过,摩挲参研了一番。   雅丽又灵动,确实配得上自己心爱的女子。   曾纬付了定钱出来,迈出铺子,忽地发现自家府里常用的李夫人裁衣坊就在附近,便提步往那处行去,想再给姚欢定两身夏令的裙裳。   他没有想到,坊里除了李夫人外,还有张尚仪。   “听说你那侄女,此番又险些丢了性命,竟是一个国子学刚招入新开医科上舍的郎中,带你去救下的?”   “尚仪在官家身边侍奉,自是比东华门唱给芸芸庶民的榜上所记,知晓得更细更深,怎地还来问我。”   曾纬一想到姚欢曾在宫里被这女子摆过一刀,心里就膈应。   偏她今岁在礼部院试上,透过口风给自己,因而曾纬的语气,也不好太生硬,勉强镶了些打趣的味道。   张尚仪从架上取下一幅料子,向曾纬道:“这是李夫人新进的湖州寺绫,起名雨后晓寒轻,适合你母亲。我记得,当初她教我的第一首词,便是她那阙《好事近》雨后晓寒轻,花外早莺啼歇。愁听隔溪残漏,正一声凄咽……对了,四郎,你也是,好事近了。”   曾纬眉头乍挑:“尚仪有了贡院那边的消息?”   张尚仪眼含春色,嘴噙笑意,婉婉低语道:“你在一甲。我在官家那里听来的,错不了。你打起精神,准备殿试吧。”   曾纬露出又喜又疑的神情:“此番知贡举的,不是蔡承旨蔡学士么?”   张尚仪收了满脸的慵懒妩媚,正色道:“正因为是蔡京,而不是章惇,你才未被黜落。蔡学士此人,你父亲不知为何,那般瞧不上,其实他比章惇有胸襟。”   曾纬道:“尚仪,父亲瞧不上蔡京,不仅仅因为他是章惇门下哼哈二将之一,更在于,此人时常首鼠两端。众人皆以为他是变法派、绍述党,实则谁在中枢,他便唯其马首是瞻,见风使舵的本事,满朝文武无出其右,譬如雇役法,当初司马文正公被宣仁太后从洛阳召回时……”   “四郎,”张尚仪打断他,仍是笑眯眯的,“你这回在贡院试场里头奋笔疾书的时候,难道心中就没有风向的准头么?”   曾纬一愣。   张尚仪道:“推己及人,人同此心。蔡学士,不过也是,想在官家跟前谋个位子而已,他哪里真的就是章惇走狗了。你呀,劝劝你阿父,情事上对我这样的女子凉薄些,无妨,宦场上,莫要太执拗,总也要为你和几位阿兄的前程思量思量,可是这个道理?”   张尚仪说得心平气和,温柔里蕴着交心体己的情绪,又带了若有若无的凄清意味。曾纬觉得,她最近,似乎没有从前与自己见面时,那样出言削刻、语藏讥讽了。   曾纬点点头,接过张尚仪递过来的一盅樱桃,蘸着蜜酪浆吃了几个。   张尚仪盯着那红彤彤的樱桃,又道:“殿试策论,不过也还是两桩事,赐土以柔远,然夏夷之祸并未消弭,罢回河之政,然官家分明心有不甘。你且仔细去想想,怎么谋篇布局,要揣摩的是官家的圣意,不是你阿父的心意。莫在金銮殿上犯糊涂,嗯?”   曾纬抬头,盯着张尚仪,神色滞了须臾,眼中便漾起感激之意来。   张尚仪与他四目相接,饶是她江湖已老,也不由在刹那间有种为之神夺的晕眩。   他这双好看的眼睛,的确是像魏夫人的,但那游刃有余间就能制住女子的眼神,分明就是得了他父亲的真传。   张尚仪目光一闪,又笑言道:“四郎,好事近,好事近,好事从来都成双。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我提前恭喜你。”   曾纬装傻:“什么洞房花烛夜?”   张尚仪起身,指指李夫人这二楼阁子的窗外:“你来看。”   曾纬走过去,顺着张尚仪的手指望去,正能见到自己方才买金玉梳的大铺子。离得本就不远,又居高临下,铺子里的客人站在哪些货物跟前挑选,都能看得分明。   张尚仪从容道:“让我猜猜,那位宝髻上要插上我们四郎所赠金钗玉梳的,不会是姚娘子吧?”   曾纬吃惊。   知晓此事的几个人,除了父亲,与她都无交往,难道是父亲说的?   张尚仪诚然道:“去岁她到宫里头当差,住在我院子里时,她衣服上的熏香,是你调制的吧?我当初的确要借着她,让刘贵妃能在官家跟前诉个委屈、多得几分怜爱,今后我从刘贵妃处替你家打听点消息,也便宜许多不是?但我,也是猜到你与她或许有情,才更不会让她留在宫里,去做皇后殿中招惹官家的女子。你呀,莫总听你阿父的,对我又要用,又看不上。”   “没有,我从未轻视过你。”   曾纬恍然大悟后,斩钉截铁道。   张尚仪撇嘴:“好了,下去给她选裙衫去吧。” 第204章 下乡考察   榷货务的王斿王提举,关于胡豆的劄子,虽然已经上给官家,但姚欢估摸着,因这王斿乃曾布的外甥,而三省又是章惇把控的地盘,就算天子赵煦亲自过问,此事也还得在政事堂里扯一阵子皮。   如今,正是耕牛遍地走的时节,京畿各县的县令、县丞们,也该开始勤政了。   先去盯盯桑虾套养的事吧。   毕竟,到了初夏,那上千只二代小龙虾又该性成熟、交尾,若真的再次顺利繁殖,这种几何倍数的增长,哪里还能是王犁刀和胭脂两口子弄块小泥塘可以容得下的体量。   须打打那些抛荒的系官田产的主意。   姚欢于是去姨母处叫上美团,来竹林街和小玥儿搭班做早肆,自己简单收拾了个小包袱,在西城门外坐上王犁刀的骡车,下乡考察去。   一路西行,越过那些盛装打扮、往金明池去踏青的人群后,视野逐渐开阔起来。   姚欢上回出汴京城,还是被曾纬带来看雪,彼时她坐在车里,被曾纬的情话炙得七荤八素,哪还顾得去看沿途的风物。   今日瞧来,果然这汴京城的西郊,虽远不如内城厢的东边与南边热闹、坊户密度大,但驻扎了大量禁军营房,建造了不少寺院道观,最关键的是,竟然有看上去已具备相当规模的蔬菜种植和家畜禽类养殖基地。   “王大哥,那远远的几处田庄,看气派,不似寻常人家打理,是何处?”   “哦,好教娘子知悉,那是皇家的四园苑,玉津、瑞圣、琼林、宜春,每岁须出产二十八种五谷果蔬,除了粟、稻外,还有韭、笋、瓜、芡、茭笋、菘菜等,都是官家率领宗室祭祀时的荐新物品。”   “那我们走的这官道近旁的菜畦,是民田吧?”   “对,都是主户雇了佃户种,每岁也要交租子的,因不出产五谷,就将菜运去城里卖了,折成铜钱来交给县丞。”   “菜圃的主户们,收益如何?”   “娘子请想,京城内厢,除却皇城,有十个厢,百二十一个坊,近十万城郭户,每日里要吃多少菜蔬?还没算上那些酒楼饭铺的。听乡里的佃户说,有些大的主户,仅萝卜和菘菜,上完租赋,一岁盈余百贯也不稀奇。”   姚欢算了算,果然古今差不多啊。以上海郊县崇明岛为例,菜农的户均税后月收入搭在万元这条线上,是起码的。   果蔬种植业,靠近世界级的大都市,满足巨量人口的刚需,还是有利可图。   畜禽水产养殖业,道理应也差不多。   姚欢又问:“再那边,动静恁大,是养猪的?每日南薰门赶进来的猪,原来都是从城西绕过去的?”   “不光有猪,再行二里地,是养鹌鹑的。不过,养猪养禽的,和开畦种菜的不同,那都是几个世居城西的大姓人家把持,彼此联姻,在城内的猪行、禽行也是占了行首位置的,外人休想分一杯羹。”   姚欢心中暗赞,这王犁刀大兄弟,自打从红灯区会所的保安队长,变成县高官的聘用制助理后,比体制内的干部成长得还快呐,基层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王犁刀赶车也是个好把式,既稳且快,日头快爬到头顶心时,已抵达县令让他值守的系官荒田边。   胭脂挺着快要临盆的肚子,手中牵着三四岁的大娃,笑吟吟地迎上来。   姚欢见她,虽比在王诜家当婢女时黑瘦不少,脸蛋的肌肤也粗糙了,但一脸喜乐满足,看着好像怒放的朔野山花,整个人分明更好看了。   姚欢发自内心地高兴。   她上辈子,在现代社会里,就是个没有爹妈可拼的人,全靠自己从尘埃里一点点出苗擢茎,才能稍许活得体面有尊严些。   她对于王犁刀和胭脂这样身处一个王朝的底层、却努力活着的蚁民,天然地具有亲近感。   尤其对胭脂,姚欢敬她生就一副花容月貌、却不以资色待价而沽,只一心守着自己所爱的穷小子,就算水里火里地挣扎求生,亦甘之如饴。   莫道贫贱夫妻百事哀,莫道落叶添薪仰古槐,彼此相携相守,吃上饭的法子总还是能寻到的。   “姚娘子,让胭脂带你去看虾塘,俺去生灶、炊饭,胭脂月份太大了,弯不下腰去,俺心疼她。”   王犁刀道。   姚欢抿嘴,将这猝不及防的一口狗粮愉快地咽了,跟着胭脂去看小龙虾。   小小的泥塘,水平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   塘虽只一两分大,却种有不少菖蒲,碧绿茁壮,被正午阳光晒得油亮油亮的,勃勃生机爱煞人。   “娘子,虾在这里!”   胭脂的大儿子,忽然拽拽姚欢的裙子,奶声奶气道。   姚欢上前,没废几分眼力,就看到靠近围堰的一大丛菖蒲下,果然露出几只黑里泛红的小龙虾,钳子吊抓在菖蒲与水面相接的茎杆上,大半身体虽掩映在水葫芦中,可单看那钳子的大小,就能推测,整虾应也超过两寸了。   虽然王犁刀此前已报告过虾的生长情况,但此刻,姚欢看到这些与虾苗时的个头不可同日而语的二代成虾时,仍然激动万分,简直想在塘边来一段《海草舞》   这些都是“穿二代”小龙虾呐,居然真的活了!   还活得很不错。   看那力气大得恨不能夹断菖蒲的架势,它们再长两个月,那饱满的肉质,那弹嫩的口感,定不会输给它们那已经被做成熟醉小龙虾的父母们。   “姚娘子,这鳌虾长得,比螃蟹还快呢,真的好吃吗?”   胭脂好奇地问。   “好吃得很,比螃蟹好剥,肉又比那些薄壳儿的溪虾湖虾肥,煮、闷、醉、鲊,但凡水族能用到的炊法,都能用在它身上。你今冬可做了豆酱?回头捞几个大的,晚间我用豆酱卤了,给你们尝尝!”   胭脂道:“好,再捞一条鲩鱼吧,先头放进去的小鱼,没见翻肚皮浮上来,应也活了呢。”   “胭脂,此地虫豸多吗?”   “过了惊蛰,自然是多的。不过犁刀已照着娘子的吩咐,在泥塘附近撒了雄黄粉。”   姚欢点点头,笑道:“鹭鸟也须防着些,让犁刀给你家娃娃做几把弹弓,可以打鹭鸟玩。”   小龙虾和食草鱼类共养,并非就能高枕无忧了。蛇、啮齿类、鸬鹚、白鹭,都是捕捉它们的好手。   姚欢又蹲下来,戳了戳围堰的泥巴。   小龙虾生存的极限温度,大约是零下四五度。   北宋这个时代,在历史上遭遇第三个小冰河期,从长安到洛阳,那些在盛唐时完全可以安全越冬的鸟雀和橘子树,常被活活冻死。   但姚欢在姨母家中试验了小龙虾过冬法,发现即使鱼池表面结冰,泥洞里的虾能安然越冬。   何况,小龙虾的性成熟期在半年左右,实在不行,捕捞后留育虾种可以进入地窖。   姚欢分明记得,上辈子去东北做项目,看到过沈阳郊县也有小龙虾养殖基地。   沈阳都可以,纬度低许多的汴京城,就算遇到冰河期,水族也总有办法活下来吧。 第205章 拜访县丞   夜幕降临,胭脂在四块大石头支撑起的木板上铺了厚厚一层麦杆,铺了几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毛,才铺上一块县里公廨不要了的素缣帘布当作床单。“委屈娘子了。”   胭脂抱歉道。姚欢一屁股坐在这搭在柴房里的简易床铺上,由衷道:“又松又软,都是日头的暖香,何来委屈?你也快去歇息,莫累着自己和肚子里那个。”   胭脂走后,姚欢吹了油灯,躺在黑暗中。宁谧的乡村夜晚,有助于她安静地思考,明日跟着王犁刀去见县丞时,说些什么。在北宋县级官制中,县丞是最不稳定的职位,一大特点就是设、废无常。大宋立国之初,并不在县令之下设“丞”直到仁宗天圣年间,朝廷才正式以皇帝诏令的形式,明确在开封府下辖的开封、祥符两个“赤县”设立县丞一名,这个职位,在县簿、县尉之上。帝国开始大规模设置县丞一职,乃与神宗熙宁变法有关。由于王安石主持的变法,涉及的农业、赋税、募役等领域,都在帝国的基层,为了推行新法,各州各军两万户以上的县,都要设置县丞。然而神宗驾崩,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变法派受阻,元祐年间,县丞之职,在大部分县里又成了空置。只开封府因是国都所在之地,开封、祥符两个赤县本就政务繁忙,县丞作为知县的副手,才并未废除。王犁刀是当初救过开封县知县性命的人,知县对他关照有加,但平日里他常打交道的,仍是县丞郭修。王犁刀亲见了小龙虾的生长速度,晚饭时又和胭脂一起吃了姚欢用豆酱、青蒜焖烧的小龙虾,那虾虽还小,肉却兼具羊肉的厚实和蟹肉的鲜甜,入了浓郁的酱香滋味后,很是下饭,还比吃鱼肉蛤蜊肉顶饱。面相憨厚但心思活络的王犁刀大兄弟,想到在庵酒店做护院时,每个黄昏和深夜由街坊酒肆送来的鸡肝签子、酱烧蛤蜊、卤煮鸭肝等吃食,他敏锐地意识到,姚娘子所言非虚。这虾不像虾、蟹不像蟹的玩意儿,应能征服汴京人的舌头。姚娘子既愿意出钱,他自是愿意出力。这门行当若真能像养鹌鹑养猪那样发达起来,他王犁刀的女人也能穿上锦缎、用上女使养娘,儿子们也能得了县里最好的先生教功课、有朝一日迈进朝廷的太学,未必就是白日梦呵!王犁刀一心要助姚欢成事,便将县丞郭修从来历到性子,都详详细细地说与姚欢知。“这郭县丞,中了进士后,只能是‘选人’,在南边做过参军、县尉、州团练判官、州府幕职,要不是绍圣元年朝廷诏令,赤县的县丞只许从孤寒登第者里头挑,只怕他也来不了此地。”   姚欢对大宋文官选拔制度略知一二,因而也明白王犁刀说的‘选人’是什么意思。在宋朝,年轻文士进士及第后,只有榜上前十几人能直接获授京官层级的阶官,余下的人都是“选人”大部分散到州县做地方官。如果一个选人要晋升为京官,转迁之路比在起点作家从lv1升到大神还困难。选人不仅要积累长期的任职年限,任上不能出纰漏,还要由州府一级重量级的上司举荐,并参加中央的统一考试。大部分选人,苦哈哈地在一线干二十来年,也无法转迁为京官,就像无数扑街作者一样,退休在人海……但一个选人,如果做了赤县和畿县的县丞,则可很快升为京官,去朝中九寺、秘书省、翰林学士院、枢密院等处任职。于是,京中那些权贵家庭,一旦子弟中了进士、但因名次靠后只能做选人时,这些家庭往往会托关系、走后门,让子弟去做赤县和畿县的县丞。既然只是作为进入中央文官系统的跳板,来开封府十六县“镀金”的子弟们,根本无心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抗旱灭蝗、改良治安,平日里只晓得用县里的钱招待前来打猎度假的王公贵戚,给自己将来入朝做官罗织人脉网。这情形愈演愈烈,御史不得不向天子进言,充任赤县和畿县县丞的,必须是“孤寒登第者”并且除了荐举外,朝廷的审官院、流内铨,也要严加遴选。因而,姚欢听了王犁刀介绍的郭县丞的背景,还是颇为欣喜的。中了进士,至少是个读书人,不靠拼爹、靠辗转帝国各地的基层政绩做到开封县这样的赤县县丞,至少是个能吏。又有文化,又接地气,大概率在招商引资的事情上,比较好谈些。姚欢于是把柴房窗外的幽蓝夜空想象成投影仪,于脑海中做了十来页介绍小龙虾和提出租佃官田理由的,方沉沉睡去……翌日晨间,姚欢将多煮的豆酱小龙虾剥壳,混合着胭脂去院中槐树打来的头茬槐花,一道剁碎,包成炊饼,一屉子热腾腾蒸了,兜上五六个,才随着王犁刀去找郭县丞。骡车沿着土路,往西边广袤的原野驶去。“天气这般好,郭县丞必定在和农人们开渠引水哩。”   王犁刀道。骡子比不得骏马,慢吞吞颠簸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一片热火朝天的开渠工地。开封地处中原,腊月不像长城以北气温那样低,农人种的,是可以安全越冬的冬小麦。冬小麦到了三四月的春日里,正是灌浆的节骨眼,缺不得水。偏偏这时节,开封周遭常逢春旱,老天常常个把月都挤不出一滴眼泪来。因而,从附近的几条大河里引水灌溉,成了务农的关键。姚欢弄明白这番道理后,心中暗暗高兴——这片土地能引水,就更可以发展围堰养殖小龙虾了。王犁刀引着姚欢,走到一个站在田埂上、头戴乌纱幞头的男子跟前。“郭县丞,军营那边要的苜蓿,俺前些时日就已经和弟兄们运过去了。”   “哼,当年太宗朝时立下的规矩,每逢领粮时,城西的禁军要去城东领,城东的禁军要去城西领,就是要他们这些行伍之人多跑跑腿,莫废要体力废弛。如今倒好,军营离这里也就七八里地,他们的军马要吃草料,却教县里的民夫出力送。个个一百多斤的汉子,莫非是百斤面蒸寿桃,都是废物点心不成?真他娘的是一帮鸟怂精漏的猢狲……”   郭修本来一面和王犁刀抱怨,一面仍盯着不远处的沟渠,直到骂到最后几句,才转过头来,不料王犁刀旁边竟站着个粉面含笑的漂亮小娘子。他到底是进士出身,读书人骨子里的分寸感,哪里就真的被基层工作真的磨灭干净了。对着妇人爆粗口,虽然骂的是耀武扬威的禁军,郭修面上,还是蓦地闪过一丝尴尬赧意。姚欢却觉得很有趣,简直想为这个奋战在一线、还敢于针砭时弊的大宋基层文官鼓掌。 第206章 和县里谈谈条件   郭县丞一口咬开炊饼,尝到里头的槐花豆豉小龙虾馅儿,品咂品咂。   “这就是你们说的鳌虾?看着像蝉蛹,但肉更厚更鲜,唔,确实是虾子的滋味。怎地以前从未见过。”   姚欢笑道:“去岁我见此物,也颇讶异。后来一想,汉唐的时候,中原也看不到占禾,直到我朝,才有商贾从交趾、真腊等地传来,如今已遍植岭内岭外。”   占禾就是占城稻,确实是宋初才引进的外来品种。   王犁刀适时接上:“郭县丞,也是老天长眼,选到姚娘子这般好心人得了此物。姚娘子此番救了福庆公主,官家给了她几分赏赐,正巧娘子又是城中做饭食行营生的,便想好好地将这鳌虾养起来。城东祥符县那边,不是漕运码头就是禁军粮仓,或者壑深林密,还是我们西边开封县朔野平整、水渠可造。娘子就想租吾县的系官田产。”   郭县丞一听“福庆公主”、“官家”几个字,没想到眼前这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的小娘子,竟有这般来头,神色又谦和不少。   郭修从南边升迁到开封县才两年,就已经十分头疼系官田产荒芜之事。   开封县这乡间,离汴京城不过大半日骡车的脚程,城中繁华熙攘,无处不要用到跑腿的、做巧的、炊饭的、洗衣的,城郭户们又出得起价钱,而务农的话赋税太重,但凡不残不傻的,谁愿意留下来种田?   地主们的私田都越来越招不到佃户了,何况官田?   可郭修与那些锦衣玉食的贵家公子不同,他自己也是出身佃农之家,只因主户乃良善之人,待郭修一家仁厚,才给了他能读书赴考的机会。   他最晓得,农为国本的重要性。   故而,他见到那一幅幅抛荒的土地,就算朝廷没有劝课农桑的诏令下来,心中也愁烦不已。   这姚氏,是今年开春第一个来谈租佃系官田产的城郭户。   “娘子佃了官田,只养这鳌虾?”   郭修道。   姚欢就等着这样的好问题。   在宋代,系官田产的来源有折纳田(拖欠官债而被折价充公的田产)、没官田(因犯罪而被没收的田产)、户绝田、无主地等。除了绝户田中极为贫瘠的一部分允许参照城市坊场自由出价的方式买卖外,大部分系官田产只能招租。   租种官田的佃户,也须种植粟、稻、麦、黍。   若是弃了粮谷之事,郭县丞怕不好向上头交待,也是情理之中的顾虑。   姚欢遂赶紧拍马屁,柔声道:“不瞒县丞,民妇原来确实只想着养虾,但今日见此地在知县与县丞治下,沟渠井然,引水通畅,民妇觉着,好好的田地,只蓄水养虾,实在可惜。吾等不妨试试这个法子……”   她说着,捡起一根树枝,掖了裙子,蹲在田埂上,以枝为笔,画了四个长方形。   “譬如,这是四块能引水灌溉的田地。这里,是田基,若将田基堆高垒宽,则可以在两侧形成较缓的坡面,既有厚土,便能种桑。田基中间可通人,育桑采桑。整田夯基后,开沟数条,深二尺、阔五六尺,是为虾沟。虾沟挖的时候,渠水进处,应比渠水出处略高些,如此沟中水微有流动,利于水族生长。整地挖沟放水后,可从附近河湖中挖许多螺蛳投入其中,再投虾苗或亲虾。鳌虾粪便可肥田,一二个月后,正值插秧时节,水田中除了虾沟所在之地,余皆可试种水稻。”   她顿了顿,眺望一下远远近近的青青麦田,探寻地问郭县丞:“虽然虾田里种的水稻,不如这冬麦高产,但,聊胜于无吧?”   郭修拧着两条浓眉,一边听姚欢解说,一边迅速地分析、消化着这个听起来十分新奇的桑、稻、虾共作的谋划。   郭修从前在南方各县为官,对于水稻的种植亦很熟悉。   他很快便明白了姚欢说的,并非异想天开的点子。   何止是聊胜于无,简直太妙了哇!   这位年富力强的副县长,既然正处于仕途的稳步前进期,在田间地头勤政是一方面,同时,他对于十多里外的汴京城朝堂动向也是嗅觉灵敏的。   官家绍述新政,变法派重新得势。   王相公当初的劝课载桑法,虽比不得青苗、市易、保甲等诸项新法广为人所知,但种桑养蚕这件事本身,无论新旧两派的舌头怎么翻,都是利国利民的。   若再援引当年王相公的说辞,难道会不得官家欢心?   何况,这桑树下头,还在产稻谷和虾。   郭修由衷赞道:“姚娘子好想法。”   姚欢也不浪费时间,继续谈条件:“只是,这般法式,如今终究还仅是纸上谈兵,不知实战如何。民妇财力微弱,官家赏赐的钱,只勉强够雇人营田载桑出力。桑苗稻种耕牛农具,也须花费不少银钱。县丞看,可否依国朝先例,由县里贷钱于我,购置前述物具,待秋收时,我按照十分多二的折钱归还。今年的秋税,则予以免除。”   郭修一愣,继而咧嘴笑了,侧头问王犁刀:“你先头说,娘子是城中做饭食行的?呵呵,确实会算账。”   姚欢心道,我没提农业保险的事,就已经考虑到时代局限性了。   在我们后世,养猪养鸡养鱼养虾,都是有农业保险的,还是国家财政部花大力气补贴的保险。讲真,在一千年后做农民,可比此世好太多了。   现下我不过是问朝廷要个贷款。这事儿在真宗皇帝的时候,也不是没发生过。王安石的青苗法更是这么个思路,无非到了实际操作时变了味儿,从自愿借贷变成强迫贷款。   后世商业银行的贷款,年利率也不过百分之十多一点,我问你们大宋朝廷贷款,半年利率就出到百分之二十,很讲道理了吧。   姚欢心里头嘀嘀咕咕,她对面的郭修,显然,也没觉得这小娘子不讲道理。   郭修只是有限地调侃一下她的商业谈判能力,沉吟须臾,换作正色道:“娘子所言,本官了然。这样吧,娘子也莫急着随我去公廨立契,待我回去先与知县通报一番。”   又补了一句:“你们那塘子里,还有大个儿的虾不,明日来公廨时,带给知县尝尝。”   ……   姚欢坐在骡车上,心情不错。   今日亲眼见过、谈过,这郭县丞,应是个想干点儿实事、用正经政绩给自己铺路的典型文官。   回头送他点儿自己烘的咖啡豆。这田间地头一屁股事儿的,需要咖啡提提神。   王犁刀也挺高兴。他比姚欢更熟悉本县的人与事,心中对公田租佃的第一年免赋之事更有把握。   正是申初时分,春阳明媚。驶过青青麦田后,又看到大片略有起伏的草坡,无名野花铺满向阳的一面,斑斓怒放,绚丽夺目。   “娘子,俺且在此处停一歇,去采些花儿来,胭脂爱花哩。”   姚欢露出“你随意你随意”的笑容。反正此番下乡,除了谈项目,就是吃你们夫妇撒的狗粮呗。   她将骡车简陋的毡帘卷了,也迎着春风,呼吸着泥土花香,尽情享受这个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的味道。   然而,突然之间,她看到草坡上翻下来一个人,几乎连滚带爬地向他们的骡车冲过来。 第207章 流民(上)   “犁刀哥,救命!禁军来捉人顶包。”   那人奔到跟前,一头扑在王犁刀面前。   原来竟是识得王犁刀的。   姚欢探身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郎,灰衫褴褛、面黄肌瘦,脚上一双又破又脏的麻鞋,护不了几分皮肤。   这一通猛跑下来,也不知挂到了什么锋锐的荆棘,小郎的脚踝上新鲜的血痕触目惊心。   王犁刀一听“禁军”和“顶包”似乎就明白原委,二话不说,推着这小郎上了骡车。   “姚娘子,这孩子不可教禁军捉去,你且行个大善,让他躲躲。你只在车中坐着便罢,有我在车外对付。”   王犁刀的骡车,是县里制备的,平素要帮知县往开封府里送土产和猎物,又要给禁军运马草,很是宽大。   姚欢坐着的蒲团后,正叠着好几个装过苜蓿马料的篾筐子。   那少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姚欢,乞怜的目光闪烁间,教人想起那些残忍无道菜馆里等着被开天灵盖、活吃脑子的小猴子。   姚欢自是相信王犁刀要救人总有原由,哪里还会啰嗦,忙掀开最大的筐子,对那小郎道:“赶紧钻进去。”   少年瘦弱也有瘦弱的好处,缩身被篾筐一盖,严严实实。   王犁刀折身要放下毡帘,姚欢低声制止:“天已暖热,谁家赶车放了帘子,没得教人起疑。帘子卷着无妨,我们快走。”   王犁刀想想有理,不再磨蹭,跳上车前横木,“吁”一声,便向前驶去。   然而行不到百步,草坡上便驰下来数骑人马,呼呼喝喝间,就下到前方路上,拦住了王犁刀的骡车。   “那汉子,你可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灰衣皂裤,流民模样。唔,就是个作奸犯科的流民,我们奉都头之令捉拿。”   当先一个军士拿马鞭指着王犁刀,喝问道。   王犁刀跳下车架,走到那军士的马首前,躬腰作揖:“军爷可是骁毅第三晁指挥使麾下?小民姓王,平日里给郭县丞当差,今日刚从修渠之处办事回来。军爷说有流民?小的一路来,未曾瞧见。”   “骁毅”是军号。北宋禁军,百人为都(设都头)五都为一指挥(设指挥使)五指挥为一军(设军都虞侯、都指挥使)   发问的军士,听王犁刀区区两句话,就提到了刘都头的上司晁指挥使,又亮明自己也是给公家办事之人,气焰不免蓦地矮了三分。   “哦,你倒是对吾军颇熟。”   王犁刀殷勤道:“开春后,有幸带着乡里人,给军爷们的马送过几回草料。”   原来是干过役夫的活儿、让军中兄弟们能享清福的。   那发问的军士面色更为和顺了些,正要挥挥手让王犁刀走,他后面却又上来一名禁军。   “你车上,拉的什么?”   那人一边问,一边掣马越过王犁刀,来到骡车边,突然抬起马鞭,将毡帘哗地拨得更开。   姚欢此番下乡,自忖不比在汴京城中,故而一路都戴着竹顶丝帛的帷帽,那丝帛还是靛蓝色,外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但姚欢听到第二个开口说话的禁军的嗓音,已然结结实实地一惊。   此刻透过帽帘的缝隙迅速地辨别一眼,终于确信没有认错。   张阿四!   姨母家饭铺的帮工!   他没死在去年开封城的大水中? ……   “车上是你家女眷?”   张阿四收了马鞭,扭过头,居高临下地盯着王犁刀问。   王犁刀仍是作了恭敬之色道:“是城中官身人家的管事娘子,来县里看田产,方才在水渠那边与县丞请教了一番。”   这王犁刀,一心要往姚欢头上也加些身份的威仪,好提点提点眼前这禁军,莫不知好歹再纠缠,仔细得罪了人。   不想张阿四皮笑肉不笑地撇撇嘴,道:“有意思,既然能劳动你这县丞的手下亲自迎送,想必是有头有脸的大官人家。但这样的人家,竟派个妇人出来买田产?看身量,还这般年轻……”   王犁刀心头一股怒火倏地拱上。张阿四最后一句品评女子身形的话,分明透着阴森又猥琐之意。   姚欢倒不觉得奇怪。   她此前就从各样细节里,发觉这张阿四不是什么淳朴厚道的脾性。   王犁刀喉头滚了滚,硬是撑着谄媚神色,与这浮浪地痞般的禁军商量道:“军爷,小民继续赶车送人了?   张阿四却浑没听见般,目光又投回车上,对车中女子道:“你,下车,让爷上去看看。唔,不下来也行,小爷我办差的时候,和你挤挤,无妨”   他这越发流里流气的话还没落地听个响儿,车里头姚欢还在犹豫要不要摘下帷帽时,王犁刀忽地看到骡车后头不远处又是一阵烟尘。   三四匹马奔驰而来。   须臾到得跟前,当中穿着青袍的,正是县丞郭修。   郭县丞掣缰收势,一梭子目光投到张阿四的面上。   这军卒没有黥面,应不是厢军。   就是禁军,也不能在此地撒野!   这帮朝廷养的垃圾!   郭修虽只四十不到,又是个文官,但十余年来四处做地方官,不是没镇压过民变盗寇,在田间地头开挖水渠时看不出,此刻身上一股混过江湖的不怒自威之气,升腾起来。   “本官开封县县丞,郭修。何事?”   郭修开口,听不出半分客气。   张阿四去年在重阳夜遇到大水,被冲到城冬郊外,不但自己捡了条命,还阴差阳错地捞起开封东厢禁军一个指挥使的家眷。那指挥使感激他,张阿四便装作是河北路过来逃荒的流民,央求都头引荐入军。流民身份从军,一般只能从干杂活的厢军干起,但指挥出面转圜,情形自又不同。张阿四入了城西的禁军后,颇能钻营,显露了又狠又精的办事手法,都头便常派他出来做脏活儿。   但张阿四也晓得,穿官袍的人,颜色再绿也是祖宗,赤县畿县的知县、县丞,与朝中的官儿,更算得无甚分别。   何况,自己今日带人出来办的事,哪里能放到台面上来说?   吓唬吓唬草民尚可,对着开封县这摸不清路数的官员,还是乖乖认怂吧。   他于是忙引着坐骑离骡车远了好几步,向郭修拱手道:“吾等乃骁毅军麾下,这几日出金明池缉拿盗匪,循例问几句你县里头的人。”   郭修冷冷道:“禁军办差是紧要事,往后可先来我县公廨知会一声,知县也好着人协同核查。”   张阿四道声“多谢县丞指教”做个手势,带着军士们扬鞭纵马,渐渐跑远。   郭修自己有官身,固然不怕禁军这些底层军士,但因想着姚欢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开春后乡里又确实从河北来了许多流民,遂对王犁刀道:“你莫托大,以为申时、天光还亮着,就能在野地里耽搁,随我的马走吧,你们早些回家。”   王犁刀求之不得,老老实实跟着郭县丞的马队,到了系官田产所在的村头,才与之道谢分别。   进了院子,王犁刀终于松口气。   那瘦弱的小郎也明白自己确实已脱险,掀开篾框,在骡车上就给王犁刀和姚欢磕起头来。 第208章 流民(下)   这是一个与昨日、前日、大前日,都差不多的晌午   春日融融,燕儿翩飞,草木窜芽,鲜花盛开,天地间弥漫着和煦的清香。   可是,姚欢觉得,眼前的情形,又与开封城里的春日景象,有天壤之别。   她来到这个时代的都城后,过的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每日里看到的,上至早朝去的官员,下至贩夫走卒货郎力夫,无论贵贱,多少都装点了帝国都城的门面。尤其天气转暖后,从大清早开始,街上往来的人们,就连廊下、桥边的乞丐,脸上似乎都挂着一种拥抱好时节的舒展神色。   然而今日,跟着王犁刀将从禁军手里救下的少年送到这处乡野时,姚欢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灰暗悲惨的世界。   梁垣之间,是一片用竹子、木棍、石块支起或垒起的茅屋。   由于取材的窘迫,每一个棚子都低小到仅够钻进去人而已。   没有门的门口,零星可见瓦釜、陶盆、荆篮。   若将数十里外那富丽繁华的开封城,称为“现代的拂晓时刻”毫无过誉之辞。   然而此地的景象,连“中世纪的黄昏”都称不上。   简直就像人类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   沟渠边,衣衫褴褛的男子在生火、运水,几口残破的大锅渐渐冒出白气来。   忽地围过去一些女子和孩童,往锅里倒着东西。   那东西轻飘飘的,但映着阳光,可以辨出鲜嫩的绿色。   “有榆钱咯。”   姚欢身边的少年,欣喜道。   这被救的少年,姓钱,叫阿丰。   拥有如此富裕名字的少年,实际却和眼前这些瘦骨嶙峋的人一样,是来自河北路的饥民。   黄河被朝廷变法派强行改道,水灾加持了蝗灾、风灾,一道席卷了人间桑田。   地里再也剐不出半斗收成,卖儿卖女也交不了两税,就算官吏不来催租,留在家乡亦会活活饿死。   饥民们于是纷纷往京师来。   “阿丰!”   一对中年男女看到王犁刀他们,立刻跌跌撞撞地跑来。   那妇人几乎喜极而泣。   “阿爷,阿娘!”   逃过一劫、又在王犁刀家安睡一宿的阿丰,倒比父母平静些,口齿清晰地叙说道:“禁军来捉顶包的,我本已被他们捉去,趁他们下马喝酒时偷偷跑了,是王大哥和这位娘子在半路救了我。”   阿丰爹,钱家大郎,忙向王犁刀和姚欢一个劲地作揖道谢。   周遭的流民也围过来不少。   王犁刀自己是苦出身,对乡里开春后来的这些老实巴交的流民亦很同情,平素若打了野味,得空也会送来,故而流民们对王犁刀亲近得很。   “那些军汉最近越来越凶,出去觅食的切莫落了单。”   “给犯了事的大户人家送一个顶罪的,必可得不少赏赐,能不凶嘛。”   “王大哥,县里何时再有赈济的粮食来?吾等去领一些,还是想法再回河北吧。”   “回去作甚,再过几个月又要发水灾了。”   面对众人的七嘴八舌,王犁刀只温和地笑笑,将手上提的两条鲩鱼、一只野兔递给钱大郎:“你给大伙儿分了吃吧。”   姚欢迅速地打量了一番这个二十几人、男女老幼皆有的流民团体。   成年男子中,这钱大郎,举止稳重有章法,确实像“头狼”的模样。   前夜在王犁刀家,阿丰说起自家来历,本是河北的自耕农,父亲还读过几日乡里私塾。   然而说不清是天灾还是之下,拥有土地的自耕农依然没有活路,依然会被迫背井离乡。   就算侥幸活着走到京城郊县、天子脚下,自己的独子依然会遇到飞来横祸,被吃着皇粮的似兵实匪的亡命之徒掳去,或许就死在牢狱中。   生涯不复旧桑田,瓦釜荆篮止道边。   日暮榆园拾青荚,可怜无数沈郎钱。   姚欢心头涌起悲悯之情的时候,这个流民团体,却像迎回幼崽、又寻到食料的象群一般,成员们的面上泛起期待的神色。   榆钱汤本就散发出清甜之味,王犁刀送来的鱼肉和兔肉,熬煮出浓香后,那种动物蛋白给饥馑人群带来的活下去的安全感,更是鲜明。   “娘子也请尝尝吧?”   阿丰的母亲,钱氏,端来两个碗给姚欢。   姚欢推还给她:“阿嫂,我朝食吃得多,现下一点也不饿。”   钱氏惶然:“娘子可是觉得这钵头脏?阿丰爹爹是个讲究人,说大伙儿逃荒出来,体弱力衰,容易染上疫病,故而炊具每日都用那渠里的水烧开后烫过。娘子放心。”   姚欢怕伤了他们的好心,忙接过其中的榆钱汤碗道:“兔子肉的给阿丰吃,我家中也有个弟弟,我晓得,男娃娃缺不得肉。”   姚欢低头喝了一口榆钱汤,好奇道:“这汤里除了榆钱,还有麦疙瘩?”   钱氏道:“那是野黍,看着像杂草,其实把种子舂去外头那层硬皮子,捣烂成粉后再加点水捏团,一点点揪做糜子,就可以煮成稀粥。”   王犁刀在一旁搭腔道:“老天还是仁厚,有榆钱和野黍这两样救命东西。   钱氏道:“是咧,是咧,一路逃荒来,阿丰爹爹总是与大伙儿说,莫咒莫怨,存些气力在地里找找野黍。好在如今这月令,榆荚也下来了。”   姚欢听了,又是一阵心酸。   这就是盛世下蝼蚁的挣扎求生。   然而,心酸劲儿还没烧旺,两个娃娃在沟渠边争论为何水中没有鱼虾的话,蓦地令姚欢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   开封县公廨中。   刘知县眯着眼睛,听姚欢侃侃而谈。   “当年,富弼富相公,有两桩经邦济世之大才,一是善于和辽人谈判,将我朝付给辽人的岁币,谈出了一个地板价……”   地板价?   刘知县和郭县丞都一愣,很想问问这小娘子啥叫“地板价”又一忖,这小娘子是个买卖人,估计是她们的行话俚语。   姚欢继续道:“富相公的第二桩大才,就是安置流民得法。当年的情形与今日如出一辙,亦是从河北路逃来不少饥民,京西一路亦有不少系官荒田,富相公于是向朝廷建言,与其诸般救济或强制返乡,不如出一次抚恤钱,为流民树庐舍、贷粮种农具,括田使耕,并免税一年。”   刘知县闻言,更为吃惊。   他和郭县丞一样,也是进士出身,对前朝的政令和典故并不陌生。   他吃惊的乃是,郭县丞和王犁刀引荐的这姚氏,说是要来租公田种桑养虾,将虾贩去城中的,这样一个饭食行小妇人,怎地比过了发解试的考生还会写策论似的。   刘知县和颜悦色地笑笑,带着领导访贫问苦的平易神情,转向缩肩立于姚欢身后的钱大郎,问道:“你们可愿意留在本县,开垦公家的荒田?”   钱大郎道:“吾等都是只求太平的升斗小民,又拖家带口,但凡能靠着田地有口囫囵饭吃,哪个愿意如野狗似地仓惶流窜呢。”   刘知县点点头,又对姚欢道:“你要多问公家佃几块地,然后再雇这些流民来种桑养虾,于法度没什么不合。郭县丞说的二分利息的借贷,本县也能答应你。因收容流民,上报开封府请免一年税,本县也可去试试。但,本县要提醒你,过了这一年,交给县里的两税,折钱折物,都不能少去一分一毫,你可敢应承?”   姚欢赶紧捧出高帽子:“知县如此照拂,小民拼尽全力,也要问荒地水塘,讨出桑叶肥虾来。”   刘知县瞥了眼郭县丞,话锋一转:“不过,县里账上也没几文钱,你说让公家为流民树庐舍,办不到。”   姚欢莞尔一笑,探寻地问道:“听闻京西禁军一间茅草泥墙的庐舍,造价才四贯,钱大郎所聚集的流民按户算来,须庐舍六间,若我来出四十贯给县里,可否给他们将茅草换成瓦顶?” 第209章 刘将军要拱你家白菜   姚欢在乡间一住就是十日。   但这不是清谈的十日,而是务实的十日,满足了她对小龙虾养殖创业第一步的所有预期。   县里各项流程走完,租佃系官荒田的契纸,先签了十亩。   宋代的“亩”比唐代的“亩”略大,约相当于后世“市亩”的八至九成之间。   姚欢上辈子所在的公司,因受聘于财政部作农业补贴的审计,她通过实地调研,大约知晓,在虾稻套养的村子,小龙虾正常的收成大约是每亩四百斤左右。当然,那是千年后现代化养殖业的水平,目下相对落后和初次尝试的条件下,姚欢给每亩先定了出产两百斤的目标。   小龙虾若对标的是鲤鱼价,按照开封城鱼肆中一斤鲤鱼一百文来估算,每亩小龙虾可卖二十贯,十亩是两百贯。一斤小龙虾估计十五只左右,每只七八文也确实是比较合理的价格。   水稻在京畿的气候条件下,与江南亩产二至三石的好收成不可相提并论,每亩的预期出产是一石谷,也就是五斗米(五十市斤)去掉“公田对半分”的租赋,留下的二十五斤米去卖也不过一贯不到,还不如分给雇来种田养虾的每户流民吃掉算了。所以水稻基本不指望收益。这和后世的农业很像,种粮赚不了钱。   又因为是混合型种桑,情况就比较复杂,郭县丞敬姚欢有几分胆气,着意帮她,便说服刘知县,将桑税按照“田亩”而不是“桑地”核算,每亩纳绢一匹的标准,换算成绢的市价就是每亩要交一贯。姚欢对于桑叶收成没有什么概念,她的算账方式是,桑树成活、叶子能卖给开封县的养蚕户,当然最好,但假设桑树没有存活,一贯桑税就是每亩的硬成本。十亩为十贯。   再一个成本是,雇佣流民。比照朝廷招纳流民入厢军的标准,每户每月五百文,钱大郎所领的六七户流民,每年就是四十贯左右的工钱。   两百贯减去十贯、再减去四十贯,余一百五十贯。   县里给的贷款购买桑苗、稻种、农具,秋后要加上利息偿还,一百五十贯也还是有盈余的——这还是在不免租米和桑税的情况下。   到了明年,能不必再贷款,就更好。   如此一算,姚欢心里没有那么惴惴了。   毕竟竹林街还有个饭店,目前经营良好。   城市商业和郊区农业两条腿走路,转圜的余地大些。   至于将自己这大半年来的四五十贯积蓄,其中还包括邵清讨来的压箱底的三十贯,拿出去给流民们造庐舍,姚欢更是毫无吝啬犹豫。   她穿越来后的心态,始终是,这个时代容我留下一条命,发家致富虽是我的目标,但不争朝夕。   一边挣钱,一边如水灾施粥那样量力而行地做些善事,胸中舒坦,晚上也睡得香。   姚欢签的契纸,不仅有租佃公田的,还有雇佣流民的。   手印儿一摁,钱大郎等流民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当下就跪了一片,要给姚欢磕头。   姚欢诚然道:“各位都先站起来,给人磕头是最没份量的道谢之举。”   她斟酌须臾,道:“我既不是活菩萨也不是财神爷。老天给了些造化,手上攒了些钱,肚子里翻出几个点子,这三样加起来,也没多少,就只能办这点事。回城中银铺将修造庐舍的钱取来,送到县里后,我自己的兜里也空空如也喽。接下来,我得在城中的食铺里挣钱,你们得由王犁刀大哥带着,从这些水田里挣出桑稻和鳌虾,吾等齐心协力,才能过上人过的日子,大伙说可是这个理儿?”   钱大郎闻言,一叠声道:“对,对,都别磕头了,先去把活儿干起来。方才郭县丞说,农具明日就从铁铺运来,吾等就依样画葫芦,将租佃的官田,按照王大哥那虾塘的模样,加上姚娘子说的桑基法式,平田地、垒田埂、通沟渠。”   姚欢莞尔,送走流民后,继续叮嘱王犁刀道:“这些叔伯哥嫂们从河北路来,种桑自是一把好手。但水稻不是麦子,他们河北路种惯麦子的农人,未必晓得如何伺候稻谷。你还是要多去请教请教郭县丞,他毕竟在南方为官多年。”   王犁刀道:“娘子放心,我也盼着这些水田能成气候。我跟着娘子好好干,攒些家业,不能再让胭脂和娃儿们吃苦。”   姚欢大笑,拍拍他的肩头:“有志气,今后开封城鳌虾行的行首,就是你了。”   ……   这日,姚欢由王犁刀送回开封城竹林街时,太阳已偏西了。   过了寒食清明,开封城迎来了一年之中最为活泼喧闹、歌舞升平的时令。   从每一天的申时开始,人们纷纷往州桥和朱雀门方向去,那里是御街最繁华的一段,是汴河最热闹的一段,还有桥夜市和朱雀门夜市这京城两大夜市。   因而,此刻,姚欢在皇城外竹林街的小饭店,反倒不太有流水客进来,清净得很。   姚欢踏进十天没回的大本营,唤道:“美团……”   却是小玥儿迎了出来:“娘子,前几日刘将军又来定点心,今日一早,美团就跟着刘将军的马车,去孤幼院送毛笔酥和笋肉馒头了。”   姚欢“哦”了一声,进屋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碗水,顺口问小玥儿:“做了多少个?刘将军付定钱了没?”   小玥儿回忆了一下,老老实实地禀报:“付了,美团姐姐去锁在了娘子房中的钱柜里。她出来后,刘将军又请她到院中梅树下说了好一会话,才走的。美团姐姐那日也不知为何,脸就一直红得像猪腰子……”   姚欢放下水碗,狐疑地盯着小玥儿:“你没去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小玥儿摇头:“阿父说了,女子与女子避开你说话,你不应该去偷听,男子与女子避开你说话,你更不应该去偷听。”   姚欢讪讪:“唔,你阿父说得对,你阿父,是君子。”   她话音刚落,徐好好和李师师下了楼,走进厅堂来。   “姚娘子,你一去乡间,就是小半个月,你家的白菜,都快教猪给拱啦。”   李师师却佯装啐道:“小师姐瞎说甚么,怎地把刘将军那般人物,比作猪。”   徐好好不与她笑闹,转向姚欢,直言道:“那刘锡呀,看上你家美团咯。”   “啊?何以见得?”   姚欢惊诧之下,只冒出这么一句。   李师师接过话题,柔声解释:“那日在梅树下,刘将军说到最后,拿出一根簪子,插在美团的发髻里。我和好好,在二楼看得分明。”   姚欢张着嘴,脑子里的想法却此起彼伏。   一会儿记起去年冬至在孤幼院,刘锡望着美团的目光确实与他平日里的直男风格不太像。   一会儿算着刘锡和美团得相差十岁吧。   一会儿觉得美团若跟了刘锡总比找个贩夫走卒强。   一会儿又否定自己这势利的择偶标准——胭脂跟了王犁刀不也挺幸福的?   最终,姚欢问了李师师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师师,你在熙州的时候,见过刘将军的家眷吗?”   李师师道:“见过,他有一妻一妾,朝廷未下令他的家眷也入京,她们就一直住在熙州。”   所以,美团跟了他,也是去做妾的?   姚欢还在嘀咕,却听徐好好轻声对她揶揄道:“看门外,曾府拱白菜的,也来了。” 第210章 夜市   “欢儿,你又黑了。”   “我本来就不白。”   “那更要少去晒日头。哎,你的指甲缝里,怎地还有泥?”   马车中,曾纬原本甜醇温厚的嗓音里,带了一丝嗔意。   姚欢知晓自己这位贵公子男朋友,有点儿洁癖,干脆侧过脸来,笑吟吟地看着他:“曾四公子,你今日,是从紫宸殿的殿试上下来,我今日呢,乃是从开封县的泥巴田里回来,我能和你比干净体面嘛?”   “况且,”姚欢又补充道,“我回竹林街,屁股还没坐热,水还没喝上几口,就被你拉出来要逛夜市,我哪里有空去洗一洗风尘?劳烦停车,我去街边买盆洗面水,把自己收拾得山明水秀些,才好意思坐到你身边来。”   曾纬抿嘴。   这女子面对自己时,越来越放松了,不复是原来只会低着头、不懂撒娇也不懂拌嘴的模样。   甚好,他就喜欢这样儿的,不然和纳了晴荷有什么分别?   再辣一些,更好,他又不是那没本事笼住辔头的骑士。   曾纬道声“我怎会嫌弃你”放开姚欢的手,从袖袋中掏出一个锦缎小包,缓缓地解了系绳。   一把黄金底、白玉顶的梳子。   中间嵌着一颗红艳艳、圆溜溜的玛瑙,白玉面上雕的是翎羽飘逸灵动的鸾鸟,黄金的那一面,则雕了一排花团锦簇的牡丹,每片花瓣的轮廓线条和方向都不同,工巧胜过丹青圣手的画作。   曾纬捏着梳子,仔细打量姚欢的发髻,不免又摇头:“你头发也脏了。”   他伸出手去,轻柔地将女子发间的草屑摘去。   姚欢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好像一只给猴崽捉虱子的老猴子。”   曾纬本来深情款款,正要将金玉梳插进姚欢的发髻间,冷不防被她这般一打岔,梳子都插歪了。   男子俊脸上一丝佯装生气的神色闪过,忽地想起一个典故,正好拿来治治这女子的顽皮。   “说起来,我和你,如今在外人眼里,还是隔着一辈,倒确实像老猴子和小猴子。欢儿,你可听过欧阳学士(欧阳修)的艳词,‘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拆,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据说是欧阳学士写给他妹夫前妻留下的小女郎的。他二人虽无血缘牵扯,到底是甥舅的辈分,譬如你我,算得叔侄辈分。欢儿,你不知道,每次想到这一节,又恰逢你坐在我身畔,我就没来由的一阵又古怪又炽热的……”   姚欢心道,你好变态啊,忙出语制止:“你别说了!”   曾纬道:“好,不说,所以你真的,莫要在外头再折腾,否则,上至官家,下至街坊,看到你抛头露面,想起的总是曾府大郎收的义女,而不是我曾府四郎的爱妻。”   姚欢正色道:“四郎,我去榷货务说胡豆的事,或者去开封县租公田,从未提过你们曾家。我也知伦常二字,容易被枢相的政敌拿出来做文章,看看当年欧阳学士,明明是好心收留那小女郎、还将他嫁给自家晚辈欧阳晟,却被政敌胡乱附会一首旧时词作,污人清白。”   曾纬不由一愣。欢儿怎地懂得这样看待此案?   全然不像市井男女对待这类艳闻轶事的笃信态度。   姚欢说到这里却戛然而止了。   她今日回到竹林街,实在有些疲累,只因曾纬兴冲冲赶来,道是自己殿试策论,皆押准了题,官家必能点他上头榜,因而心情畅快,要带姚欢去州桥夜市逛逛,姚欢才打起精神,随他出来。   既然本就是陪他出来庆贺的,话题便莫要再偏去搅扰情致的方向。   姚欢于是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宝梳,笑道:“一定很好看,可惜我自己看不到,急人。”   又问:“贵不贵?”   曾纬道:“还好,二十贯,我两个月的月钱而已。”   二十贯?   姚欢猜到这梳子不便宜,但没想到竟要那么多钱。   唐人作诗讲到长安城贵家女子的金钗,讽刺说“岂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而此刻姚欢脑中无法甩脱的念头却是,二十贯,二十贯都够三个流民家庭一年的生活费了。   她当然不会矫情满分、情商感人地将此话说出来。   四郎的钱,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河北流民这般凄惨,也不是四郎造成的。   姚欢只得直率而诚恳地对曾纬道:“我还未过门,你再莫花那么多钱给我买首饰衣衫了。”   曾纬不以为意:“一把梳子算什么,开封城有头有脸的府邸里的娘子,哪个头上没几件像样的珠玉钗钿?你只要喜欢,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能摘给你。”   他说着,令车夫勒停马车,自己则撩开一点车帘,看看已行到何处。   这时节的傍晚,最是春风沉醉的好时候,天边的晚霞余晖尚存,映得汴河水也泛着好看的榴红色。   州桥附近的汴河畔,此际从报慈寺到小甜水巷,挤挤挨挨地都是小摊头,卖吃食的,卖浆水的,卖用品的,卖字画的,卖歌卖艺的,说书弄虫的,甚至还有圈个小场子相扑的。   它们铺展在那些富丽堂皇的正店门口,与正店一道,吸引着熙熙攘攘的流水客,各自精彩,又共同将州桥夜市的繁荣推向**。   “欢儿快看,那不是刘锡和你家那小养娘?”   曾纬搂过姚欢的腰肢,让她能凑近自己这边的车窗。   果然,在一个演杂剧的摊头前,刘锡与美团并肩坐着。   大宋西军熙河路的少帅,刘大将军,那双开弓拉箭不知射落多少西夏敌军的手掌,此刻正捧着一只竹编小筐,里头大把签子,签子上插满各种酱汁淋漓的肉类,一小块一小块的,估计都是周遭食摊上的羊心、鸭肝、田鸡腿儿……   美团看戏,刘锡看美团。   美团看戏看得聚精会神,刘锡看美团显然看得更专心。   但凡见她咬着的签子空了,刘锡便接过空签子,递上一根新的。   不时还用手中的帕子,给小姑娘擦擦嘴边的肉油。   姚欢眼睛瞪得有铜铃大。   妈耶,这霸道军阀宠溺小丫鬟的场面,可比台上那演得叽喳吵扰的杂剧,好看多了。   曾纬的目光,却很快从刘锡和美团身上,转移到了杂剧伶人身上。   他眯着眼睛细看片刻,心中不由一沉。   只见台上三个伶人,一个站在写着“乌台”二字的招牌前,指着另外两人道:“奸足以惑众,辩足以饰非,巧足以移夺人主之视听,力足以颠倒天下之是否。内结中官,强毁民宅。如此品行,做个什么翰林承旨,知个什么礼部贡举?”   那伶人声如洪钟,正气酣畅。   一番台词说完,满场掌声。   姚欢不由得也去看那杂剧,凝神又听了几句念白,再看看另外两个演员的衣服,回过头来,满面诧异地问曾纬:“那演御史的伶人,骂的是……蔡京?”   曾纬点头:“说的正是蔡学士去年权知户部尚书时,帮着中官(指宫内太监)裴彦臣侵占民宅的事。”   姚欢心道,这北宋可真是啥啥自由啊,如此内容的剧,不必过审,就这么大庭广众地演了?   却听曾纬的口气忽地显出厌弃之意:“好端端的夜市,伶人不好好地唱曲说书,演这些作甚!戏子倡优罢了,真以为自己是文死谏、武死战的良臣大夫?” 第211章 恨鲥鱼多刺   姚欢听曾纬这几句品评,颇觉刺耳。   她本想开口反驳“是非曲直,庶民白丁都可议论,这又不是道路以目的时代”忽地心思一转,到底话到嘴边又咽下。   蔡京正是今春礼部院试的主考官,而四郎不但未被自己父亲这位政敌黜落,还名列一甲。   难道曾布实际上与蔡京有所和解?   应该不会。   按照史料所记,曾布与蔡卞有限地和解也就罢了,与蔡卞的哥哥蔡京,可是越来越势如水火。到徽宗朝时,曾布为了要贬蔡京去杭州,甚至不惜触怒本来与自己一个阵线的向太后和新天子赵佶。   或者,只是因为蔡京此人,素来爱扮笑面虎,不似章惇那样将一个“狠”字亮在脑门上,他又惯会揣摩上意和虚伪行事,此番故意让赵煦宠臣曾布的爱子上榜,在赵煦这最高统治者心里留个“襟怀宽厚”的好评。   若四郎本以为登榜无望,却得了荣登一甲、殿试扬名的好结局,他心里对于蔡京的警惕提防乃至不屑,都泄去了几分,不爱听时人讽刺自己的主考官,倒也没什么不好理解。   姚欢于是轻幽幽道:“佛云众生平等,四郎,你莫将他们这些市肆中讨生活的,说得这般难听。”   四郎侧头,见姚欢望着自己,目光柔静真挚。他蓦地意识到,欢儿大约自认也是“市肆中讨生活的”   曾纬于是点头道:“还是我娘子心善。欢儿,你说得有理,我不该出言如此削刻。”   姚欢莞尔,换了央求之意道:“不如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往前头最热闹的食摊去?我想瞧瞧,州桥夜市上水族之物的价钱。你若怕人瞧见,我戴上帷帽便是。”   曾纬哧了一声,笑她:“说你憨乎乎的吧,你有时候精得像猫儿,说你聪明吧,你有时候脑子又转不过来。你戴上帷帽,旁人看来,我身边不还是走着个小娘子?”   姚欢嗔道:“原来不是怕别个认出我,而是怕他们认出你,那你带我出来逛什么夜市呀?”   曾纬哄道:“车上看看,又省力又没错过好景致。至于吃食,我带你出门,怎会在吃上亏待了你。”   ……   “官人,娘子,这是今早刚由漕船运到京城的鲥鱼。蔽店用碾得比珍珠粉还细的花椒和砂仁抹了,包上最好的猪网油,再佐以汉葱丝、笋丝和越州酒蒸制,二位请慢用。”   州桥南边一座正店酒楼的包间中,伙计殷勤地给曾纬和姚欢介绍完,知趣退出。   鲥鱼烹饪不可去鳞,为了让鳞片中的油脂渗入鱼肉、更增鲜美。   但见明亮烛灯的映照下,洁白瓷盘中那肥腴的鲥鱼,通体鳞片晶莹,鱼身下的汤汁泛着淡淡的琥珀色,阵阵混合着越酒醇厚之味的水族浓香,十分诱人。   姚欢不禁由衷赞叹:“这鱼商和船家可真厉害,鲥鱼出产之地,离开封城最近的,也是吴越江南吧?漕运水路,就算快船昼夜不停也须五六日。鲥鱼出水即死,这一路过来,是怎么做到鱼眼仍有神采、鱼鳞完整无缺的?”   曾纬轻描淡写道:“只要出得起价钱,有何难?到了这时节,汴河上每天,至少有四五十艘快船运这些南方来的好东西。就说鲥鱼,出水即死是不错,但捕捞出来,就齐整置于松木冰盒中,堆在都是冰的仓房里,一路行的也是鲜货船走的专门航道,沿途多交些税而已。京城饕餮客为求一鲥之味,舍得掏钱的大有人在。”   曾纬说到此处,举箸,优雅地将鱼身上滋润了网油的鱼鳞小心地拨开,选了鱼肚上最肥嫩的一块肉,夹到姚欢碗中。   “这般尤物,快些入口吧。你莫心疼我的银钱,我曾四也不是挥金如土、不知尺度的纨绔,今日殿试高兴,又特意先禀过父亲母亲,才来与你相会、吃条好鱼的。”   姚欢咬了口蒸鲥鱼脯,抿出几根刺。   她想起张爱玲的名言:人生有三大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而实际上,这所谓的“人生几大恨”在姚欢穿越来的北宋,就有流行版本了。   宋代名士彭渊材说过,人生有五大恨: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大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   子固,是曾布的哥哥、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字。   曾纬含情脉脉地看着姚欢红唇微动,轻轻巧巧地便用舌尖顶出鱼肉里的刺,笑道:“我想起那个将范文正公奉为圣人的彭渊材,就抱怨过鲥鱼多刺。其实,他是不懂,味美的鱼,如鲥鱼、刀鱼,刺都多。此人还不知好歹地讽刺我伯父。真是笑话,我伯父乃文坛宗主,怎会不懂作诗。海浪如云去却回,北风吹起数声雷。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   姚欢听了,不敢苟同。   她心道:便是司马相如的赋、李杜的诗、韩愈和范仲淹的文章、苏轼的词,人们也可以褒贬不一,哪里就只能如单位微信群那样、只许排队给领导讲话点赞了?何况,你伯父曾巩,之所以被后世列入唐宋八大家,是以文章着,而不是诗,你方才所引你伯父曾巩的七绝,乍听来,确实,并不怎么样。   她将口里鲜香多汁的鲥鱼肉咽了,娓娓道:“可是那位说过人生几大恨的彭先生?唔,我在想,他的意思,是否并非指摘令伯父不会作诗,而是以其他几大恨,暗喻令伯父的诗,刚严、酸涩、清冷、无香。若我是他,不爱这样的诗风,喜欢香艳多韵的,我自会去钻研柳七、晏小山的词。可他偏要品评一番,吾等亦不必着恼。有道理的,就听听,言之无物的,一笑了之好啦。”   曾纬望着杯中酒的眼神,蓦地一闪。   欢儿这副看起来颇有胸襟、无可无不可的模样,怎地那么像那姓邵的小子?   言语间带着宣谕的口吻,总显得别个看不透、看不穿似的。   曾纬盼着自己钟情的女子,有趣、妩媚,不要像那些官宦千金似的故作清雅矜持,甚至辣一些、撩人一些,都很好。   但他不喜欢她一个饭食行的小娘子,今日竟数次坐而论道起来,指点自己未来的夫君。   好端端活色生香的妙人儿,却沾染上那邵清虚伪矫造的恶习,岂非好比美味的鲥鱼却多刺,教人如觉骨鲠在喉。   倒不如像方才刘锡看上的小婢女美团一般,傻乎乎的,还省心些。   曾纬的面色缓缓沉郁间,忽听隔壁的包间里,似乎也进了客人。 第212章 那个考生   “漱玉,我给你猜个谜。‘乌台既成,安之若素,芝芙无茵’,打四个字。”   隔帘后,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未及上菜,就忙不迭地鼓起勇气,将这番话说了。   他对面,只十三岁的清秀少女,如往常听他讲授古青铜器和时刻碑碣的拓片般,认真品咂每个字,细细思来。   “德甫哥哥,乌台乃言官有司,安之若素,是说安字没了冠冕?芝芙无茵,唔,应指这两个字都没了草字头。所以连起来是‘词、女、之、夫’四个字吗?”   少年郎点头称是,目光更温存。   少女却仍懵懂:“这四个字,与你今日所说的欧阳学士的《集古录》有何关系?”   少年郎哭笑不得,又念及对方到底年龄小上三四岁,这一年半载来虽显见得对自己倾慕又依赖,但倏地引她去猜悟姻缘二字,实在是难为她了。   她这般聪明,就算过得片刻明白了,一个小女郎家,又怎好意思大大咧咧地说出来。自己堂堂男儿,爱她也爱得分明,却还要如此拨控于她,气度也忒小了。   这肚里百转千折的少年郎,正是中书舍人赵挺之的儿子,赵明诚。   赵明诚稍稍斟酌,干脆直言道:“你去岁在西园雅集所作的一首桂花词,已传遍汴京城,连太学生们都叹服,乃咏物词中的上佳之作。人皆道,李校书家出了位词女,将来接了曾枢相夫人的词坛女主之位,亦不稀奇。词女之夫,是,是我对自己的期许……”   相对表白,原本常见的款式,是卿卿我我低低私语,不想这赵明诚,到底也还是个青涩少年,一说到情动激越处,嗓门儿也大了四五分。   这边的包间里,背对着帘子的姚欢,与曾纬四目相对,轻声问道:“是赵明诚和李清照?他们可能看到我们?”   曾纬那还只一片青须的下巴颏儿,微微扬起,目光越过姚欢头上那柄金玉梳子,投向隔帘那边。   他的唇边滑过浅浅的讥诮:“两人都青嫩如瓜秧似的,李校书的女郎君,教赵舍人的小子这般一唐突,更是羞得面孔都快埋到盘盏里去了,哪还顾得看旁的。”   姚欢觉得有趣,很想回头仔细去探望探望。   这可是赵明诚和李清照的表白场景啊。   但她到底还是怕动静太大,反倒搅扰了他两个,只抿嘴笑笑。   听曾纬描述隔壁小女子的赧颜羞态,姚欢不由想到词神李清照将会写下的那首传世之作《点绛唇蹴罢秋千》里的句子:“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曾纬则将眼睛一眯,他将目光收回来,对姚欢道:“呵呵,小的在此浓情蜜意,老的可未必会遂二人心愿。”   “嗯?怎么了?”   曾纬凑过去,压低了嗓音道:“你自是不清楚。赵挺之与黄庭坚素来有隙,借着如今做中书舍人的机会,在官家跟前没少编排黄庭坚。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那李格非是苏门四学士之一,黄李二人交谊不错,李格非又因一篇《洛阳名园记》受官家赏识,他便也常在官家跟前为二苏和黄庭坚、晁补之等人说话。赵挺之对李格非心存不满,这一阵已到了阖朝上下皆知的地步。”   李格非是元佑臣子,曾在元佑年间做过太学大学正,且受知于苏轼,是众人眼里成色较足的旧党。而赵挺之支持变法和绍述,乃新党。   这些基本背景,姚欢大致知晓。   她默然须臾,淡淡道:“这一对少年人如此可爱纯挚,月老定会遂了他们的心愿。”   曾纬睨了她一眼:“你怎知道?那可未必。”   姚欢不知怎地,忽然之间就毛了。   你问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甭管你们宋史怎么被编得乱七八糟,赵明诚最终能将那李清照娶回家做媳妇儿,是不争的史实。   从前世到今生,姚欢始终保持着一个习惯,就是,可以质疑权力运用、可以辩论公共政策,但是对别人私生活将要选择的道路,要鼓励、要祝福。   她最反感有些人,听到两情相悦或者执手相携的故事刚开了个头,就开始端出各种老于世故的姿态来唱衰。   四郎你怎会这样?赵明诚抢你娘子了吗?李清照逼你娶他了吗?不要阴阳怪气地去评论人家的姻缘与感情,很难吗?   想想我们自己,目下不也无法掀了帷帽,光明正大地执手游夜市?当妈的人见不得陌生的娃受苦,养猫的人见不得陌生的猫被虐,姻缘之路亦还不知能否一帆风顺的我们,就不能有点儿同理心?就算你分析那些官场争斗分析得很精准,对着如此无辜的小男女,口气别那么冷嘲热讽行不行?   姚欢念及此,终于没忍住,不能只暗暗地直抒胸臆,而要明确说出来。   她柳眉紧蹙,对曾纬道:“四郎,朝中元佑更化派和绍述新政派,这般斗来斗去,实在有百弊而无一利,十分无谓。去琢磨这些,也有损人的心神。”   曾纬将鲥鱼盘子旁的一碗荠菜鲜笋馉饳端过来,舀起一个,吹了吹,吃进口中,细品后咽下。再抬头时,他目光里那熟悉的柔情,已被不屑所取代。   “欢儿,你一个妇道人家,哪懂为官之道。不琢磨这些,只怕第一天上文德殿早朝时,就要说错话。”   姚欢咬了咬嘴唇。   她想到曾纬的名字,从未像他三兄曾纡的名字那样,出现在各种史料中,而今日听来,他竟是绍圣六年的一甲进士。   姚欢捺了胸中这份缭绕已久、到今日更鲜明起来的疑云,试探着对情郎道:“金榜题名自是天大的好事,朝服加身更是配得你这般人才。若在馆阁修书撰史,离朝堂的争斗稍微远些,也不错哪。”   她话音未落,帘子那边的李清照也不知用蚊子般细的嗓子嗫嚅了什么话,惹得赵明诚又放了音量道:“今日殿上那在策论里胡说一番‘元佑臣子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恩’的考生,这般唯章惇、蔡京马首是瞻的小人论调,午后传到太学,吾等早已痛斥过了。我阿父虽当年支持王相公的革新之举,但他与蔡京绝非同流。莫道你阿父乃元佑臣子,赵李两家便结不得亲了。”   姚欢忽然觉得袖子被攥紧,她去看曾纬,但见他面色倏地铁青。   “欢儿,我们走吧,这姓赵的小子,嗓如公鸭,聒噪不已,实在有扰此处清宁雅致。” 第213章 父亲的脸比香椿饭团还绿   今天是殿试结果揭晓的日子。   知贡举的考官们,须与三省和枢密院的各位相公一道,将定好名次的策论卷子奉到官家赵煦面前,由天子再审定一番,贡院方能拆开糊名的封条,露出考生的姓名来。   清晨,曾纬在府门前送父亲曾布上马车时,魏夫人也来了。   “枢相,我与四郎,在海棠院等消息。”   魏夫人浅浅低头,淡淡出语。   “海棠院”是魏夫人寝院的名字。魏夫人喜欢海棠,词作也擅写海棠,故而用了此名。   曾布的脚步滞了滞。他未再像往常那样,吝于将目光投向自己这位相伴四十年的结发妻子。   他想仔细看一看妻子的眼睛,但魏夫人始终没有完全抬起头来。   曾布笑笑,挥挥手让母子二人回府里去。   曾纬在自己的院里制了半日香,未初时分,估摸着父亲该下朝了,他踏入母亲的海棠院。   原本,海棠院里,还种了不少梧桐。但府里的两三个老人知道,多年前,枢相和夫人那位养女出府不知去向后,梧桐树就被砍断清理了,腾出来的地方,遍植杏花。   夫人当年,还要将整个曾府的梧桐都砍光,被枢相制止。这是后来者不能再起好奇心的往事,府里的管事去买、去聘了下人来,提醒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许问为何夫人的海棠院与其他院子不同,一棵梧桐树都没有。”   此季,正是杏花怒放之时,娆娆粉白,簇拥枝头,暖风拂过,花瓣漫漫扬起,仿佛阵阵轻雪穿庭而过。   “四郎,这么多写杏花的诗词里,我最爱温庭筠的几句。”   魏夫人捧着一个白瓷罐,从屋中出来,见儿子站在杏树下赏花,遂笑吟吟地走到他身边。   曾纬向母亲行过晚辈之礼,道:“母亲说的可是这几句?情为世累诗千首,醉是吾乡酒一樽。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   魏夫人点头,眼中慈爱宁和的目光深处,却终究透了一丝怅然出来。   曾纬赶紧转了话题:“母亲这瓷钵里,是什么?”   “是香椿酱。新采的香椿芽,烫煮后切细,用盐、沙糖、芝麻油、黄豆清酱渍上十天即可。今日我命养娘蒸制瓠子饭团时,将这香椿酱也掺进去。吾家毕竟是南人,枢相素来还是爱吃稻米……”   魏夫人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她意识到,对丈夫再是怨恨,再是与丈夫分院而居多年,自己心底深处,从填词到烹饪,仍保留了几分当年与他少年结发、夫妻恩爱时的习惯。   她不愿承认又如何,在自己最不设防的幼子面前,她终究还是会时常流露。   曾纬心疼母亲,讨好地一笑,柔声捧场道:“须等父亲回来才能吃上吗?儿子,儿子现在就想尝尝。   做母亲的,哪里吃得住儿子这般哄,忙吩咐下人去院里的小灶蒸一盘香椿饭团来。   “四郎,明日你给姚娘子也送几屉去,”魏夫人抬头望着一树杏花道:“你喜欢她,如今在府里头,已不是什么秘密。我也喜欢这孩子,当初若知道你与她会生出如此情缘来,就该我出面,认了她做义女,这样辈分上,也顺些。”   曾纬胸口一股热意欣欣然涌起,他扶着母亲往屋里走,一面道:“父亲和母亲这般体恤儿子的心意,儿子真是如饮甘醴。只是姚娘子她,有几分商户人家爱折腾的性子,在儿子与她行礼之前,她一忽儿张罗她的饮子店,一忽儿又去开封县租田产养桑养虾,平日里四处行走,抛头露面,也不晓得常来给母亲行礼,与母亲说说话,请母亲莫怪。”   魏夫人立住,侧过脸去看着儿子。   阳光映照下,四郎英俊的五官被勾勒得越发棱角分明,添了不少男儿气概,那双极像自己的凤眼,晶亮有神。汴京城官媒娘子中轰传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汴京城里看四郎”魏夫人当初乍听之下,颇觉俚俗,现在想想,自己的宝贝儿子得了如此评语,也是实至名归了。   但历经沧桑的魏夫人,与京城官场那些被她定义为庸脂俗粉的贵妇不同,儿子越是好,她越不愿儿子去做了那些朱紫朝臣的女婿。   丈夫曾布与她有殊途同归的看法,大约算得这些年来他夫妇二人难得一致的见解吧。   魏夫人又回望了一番杏花,向儿子道:“四郎,我院里这一大片杏花树,据说,府外那青风观的塔楼上,亦能观赏到。那就由外人看去,这杏树的根基,总还是在海棠院中,怕什么?小姚娘子她,就像这杏花树,本性纯固,她未给吾家做儿媳时,在外行些趣事、善事乃至大义之事,就算抛头露面、与那些陌生男子打交道,又有什么打紧?”   “不过,你明日给姚娘子送香椿饭团时,也的确要让她收收心啦,”魏夫人顿了顿,仍是口吻和悦道,“你此番院试放榜在一甲,我大宋如今的殿试又是从不黜落等第者的,故而,无论稍后你父亲带回来的消息怎样,你总已是铁板钉钉的进士了。一家进士百家求,何况你姓曾,朝中必有品阶不低的臣工,要遣官媒娘子来踏吾家门槛喽。你既未婚配,吾家对这些人拒绝一次,就是折一分情面。你呀,若心里真的定下了姚娘子,我与你阿父,至迟端午前,要想法子将姚氏的身份圆回来,好给你们行问名等礼数。这样吧,待过几日,外命妇朝会时,我去请向太后给个示下。”   曾家有族中女子,与向太后远在河北的侄儿联姻,那曾氏随向公子进京拜会向太后时,都是由魏夫人作陪,故而魏夫人与向太后的关系,的确又比其他外命妇,更亲近些。   母亲这样疼自己,这样倾心竭力地为自己能迎娶所爱的女子而思谋,曾纬的感既之情,一时之间盈于肺腑。   他正要道声“一切但听父亲母亲吩咐”时,院外仆人唱报“枢相来了”   母子二人同时回身去迎接,却见一身紫袍的曾布,气冲冲踏进院门。   曾纬心头咯噔一声。   父亲连朝服都没换,就过来了?还这般面色不善。   知晓今日殿试关涉儿子前程,魏夫人也一改平素的清冷之色,上前探寻道:“枢相,怎么了?”   曾布冲妻子作了个“你莫说话”的手势,径直走到愣在杏树下的宝贝儿子跟前,盯着他的眼睛。   “父,父亲……”   曾纬小心翼翼地向曾布行礼。   “谁给你出的主意?谁让你将殿试策论写成那般?”   曾布的目光里,如有箭簇袭来,曾纬甚至不由自主地一哆嗦。 第214章 你这个逆子   魏夫人紧张地问:“枢相,到底发生了何事?可是四郎在策论中有什么悖逆之言,惹了官家生气?”   曾布继续盯着曾纬,冷笑道:“呵呵,恰恰相反,吾儿此番,一篇策论当真作得花团锦簇,知贡举的蔡大学士,从头到尾读给官家听了,官家当即将四郎的文章拔到殿试第三名。”   魏夫人讶异:“那,那枢相的气,从何而来?”   曾布的目光移到妻子面上:“你想听四郎的策论都写了什么吗?我背给你听——‘元佑臣僚,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恩’、‘元佑臣僚,无论鹤发青春,皆为宵小,棋布要路却祸国殃民,今家财犹未籍没、子孙犹未禁锢’、‘熙宁全是,元佑全非,元丰变法,岂可损益’、……”   魏夫人听完,顿时明白了。   她和丈夫的夫妻情份,如今已所剩寥寥,但既然还是身有诰命的曾枢相嫡妻,魏夫人对于丈夫的政治立场,仍保持着高度敏感的关注。   自官家亲政、新党又被重用后,丈夫曾布虽与章惇、蔡卞一同回朝,身居宰相之位,但自去岁初开始,曾布就在是否清洗旧党臣僚、是否全盘恢复元丰年间的新法等国事上,与章惇、蔡卞政见相左,矛盾日益激化。   而曾纬的策论之语,那些对元佑臣僚严苛打击、对变法派全盘接受的话,恰是站到了父亲政敌的立场上去。   曾布见曾纬垂袖而立、闷声不语,越发怒意横生道:“怎么?不敢说话?你在金銮殿上敢写,不敢在自家院中承认?好,我再问你,‘欲与夏人画河为界、以图休兵息民,乃杂赁院妇人语’,可也是你白纸黑字写在策论中的?”   魏夫人闻得此言,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曾布都知枢密院后,希望宋军止步于横山一带、宋廷与西夏人画河为界的主张,上至官家,中及文武百官,下至布衣庶民,几乎都晓得,市井中的说书人、杂剧伶人等,亦常将曾布比作盛唐时不贪边功、爱兵惜战的仁义将军王忠嗣。   “当时在政事堂中,我看着这满纸荒唐恶劣之语,当着官家的面质问蔡京,如此文章,怎可取为一甲头几名,那蔡京故作惴惴地望向章惇,章惇满面得意地吹赞一通,撺掇着官家取此人为榜眼。我竭力反对,终究无法说服官家。结果,结果卷子拆开,我曾布自己儿子的大名竟赫然其上!这脸打得,当真彻底!”   曾布说到这里,素来的涵养早被痛心的怒火烧了个干净,他再无迟疑,扬起袍袖,一巴掌打在曾纬的面颊。   “你这逆子!今日在殿试策论中,能说你阿父对西夏开边的主张乃杂赁院妇人语,明日在文德殿上,还有什么血口喷人的话对我说不出来?”   曾布到底已是花甲之人,急怒攻心,打完说完,竟是一个趔趄。   曾纬顾不得捂脸,忙抢上前来要扶住父亲,却又被曾布一袖子甩开,幸亏曾府机灵的仆从们见枢相暴怒,早已做好了准备,纷纷聚来,左支右架地搀稳了曾布。   混乱间,曾纬双膝贵地,不再强词夺理,而是哀求道:“父亲莫怒,请父亲原谅儿子这一次!儿子耻于以门荫入仕,苦读经年,只愿堂堂正正地凭文章策论金榜题名,故而,故而,下笔时,揣,揣摩着官家的心思去……”   曾布气得发抖:“耻于以门荫入仕?你这是连你大哥的脸也一起打了吗?你揣摩官家的心思?官家就算执意开边,又何时骂过堂堂枢密院都知是杂赁院的妇人?这话分明只有那章惇的嘴巴里,才说得出来!”   魏夫人见儿子越辩越黑,只得一改向来对丈夫的倨傲冷淡的态度,带着谦卑的姿态帮宝贝儿子救火:“枢相,夫君,四郎不过是曲意制策、求个功名而已,他这几年给你往来办事,从未出过岔子。四郎已经二十有三了,今岁偏偏又是蔡京知贡举,四郎若不在策论中写得激进些,怎逃得过被黜落的结局?”   曾布喘着粗气,盯着妻子看了片刻,又转回去瞪着儿子。   这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好看的眼睛里,投射出一模一样的哀戚无奈的目光。   听到魏夫人方才最后半句话,曾布不知为何,想起当年自己与张氏的事被妻子知晓后,妻子便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喃喃道:“世间最是情伤人,你我怎逃得兰因絮果的结局。”   曾布觉得心中有块地方被狠狠地踩了一脚。   他在盛怒中,倏地意识到,或许,正是自己一直来的所作所为、排棋布阵,令年轻的儿子也以为,“不择手段”四个字,乃是步入宦场的必要条件。   曾布长叹一口气,摇摇头,向妻子道:“你老了,忘性也大,你想想,那天他殿试回来,我们问起他写了什么,他是怎么回答的?”   魏夫人语噎。   曾布看着曾纬:“你可以曲意制策,但你不能哄骗我和你的母亲。你母亲老了,我其实也老了,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已经猜不到了。”   曾布说罢,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出海棠院。 ……   这个仲春,大宋天子,官家赵煦,有点忙。   前脚刚参加了在皇家园林——琼林苑为新科进士们举行的琼林宴,后脚就要于宣德楼上主持献俘礼。   两百年前,曾经与大唐对峙多年、雄踞青藏高原的吐蕃王朝,在一系列内忧外患中迅速崩塌,王室分裂成多个零散的武装力量,其中一支来到与汉人王朝接壤的河湟地区,领袖为吐蕃人唃(音gu,第一声)斯罗。   随着党项人的崛起、西夏王朝的建立,战力衰微的吐蕃人根本抵挡不住夏人的铁骑,吐蕃首领唃斯罗开始实行“联宋抗夏”的政策。   众所周知,宋仁宗时,大宋与辽国的关系进入蜜月期。而就在这个时期,大宋与河湟青唐吐蕃人的关系,同样堪称融洽。   短短几年间,宋仁宗就授予了吐蕃首领唃斯罗宁远大将军、保顺军节度使、邈川大首领等头衔,并向吐蕃政权源源不断地输送物资。   当年的唃斯罗在大宋王朝的支持下,忠诚地履行盟友义务、牵扯西夏武力、减缓其对大宋边境的军事压力时,一定想不到,不过到了自己的孙子辈,宋蕃关系就急转直下,以至于兵戎相见,宋人甚至对战场上明确投降的吐蕃军,作出“杀降”这一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算得缺德的行径。   宋神宗时代,在变法派激进的开边军事政策影响下,嘉佑二年龙虎榜的进士王韶,提出“欲取西夏、先复河湟”的主张,并因此获得主持边事的权力。   因为“熙河拓边”的武力行动,大宋王朝与吐蕃首领、唃斯罗孙子木征彻底决裂,木征与子孙倒向西夏。   大宋边军在西北,与夏蕃联军互有胜负。   或许当年杀降后带来的一系列军事失败,令宋军主将不得不在大国之间战争的基本人性底线上有所忌惮。今春边境的几场战争,熙河路刘仲武俘获了部分吐蕃人将帅后,奏请朝廷留了他们的性命,一路送来汴京,在宣德楼下举行献俘仪式。 第215章 索我樽前折柳词(上)   太阳明晃晃的。   宣德楼下,御街两旁,挤满了人。   比上元灯会还热闹。   朝廷张了榜,昭告京城百姓,今日午时,宣德门前要举行献俘仪式。   自辰初时分起,陆续就有布衣庶民,甚至一些袍衫体面的两学学子,来占据观礼的好位置了。   “你个婆娘,又不是当年和我成亲那日,将脸画得猴屁股似的作甚?耽误时辰来晚了,哪里还寻得视野上佳处。”   “我本就不想来,家中还有两大盆衣衫未及洗晒。这献俘有啥新奇花样?听说对那些吐蕃人,朝廷连一根毫毛都不会动,官家念一通话,就将他们松绑放走。还不如立秋后斩死囚好看。”   “唔,也对,孩儿娘你说,我大宋军将费恁大劲从西北前线将这些蕃子捉来,为何不当众砍几颗脑袋,让我大宋百姓看着过过瘾?”   “这位兄台所言甚是,在下是城中经营纸画店的,所交住税应大部分都教朝廷拿去作了军费。你们说,出了这么多钱,捉了蕃子回来,也不见点儿血,让吾等乐呵乐呵,实在扫兴,是吧?”   “我觉着,还是因为跪在那里的,是河湟的吐蕃人,与我大宋冤仇不算太深。若是西夏人,朝廷还是要杀几个出出气的。”   “要我说,都该杀!西夏,吐蕃,羌人,非我族类,理当诛尽。还有那辽人,从我大宋剐去多少岁币?若我大宋不是被这些狄戎蛮夷环伺,每年何须用出去这么多银钱?吾等升斗小民,不知日子能好过多少!”   邵清沿着御街,从兴奋议论着的人群外围走过。   他听了五六遍由各种嗓音说出的“辽人最该杀”后,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   “阿嫂,娃娃要吃毛笔酥就给他买一个呗,你家娃娃长得真俊,我少算你五文钱。”   “娘子,尝尝这鸡脚?莫怕麻烦,鸡脚都是剔了骨头的,吃起来像蜜饯果子似的斯文。”   “这位公子,来一杯热饮子?竹林街御笔题名的新琶客饮子可听过?就是我家的。平素都是大官们早朝时喝,官家和相公都知晓的。”   “啊?苦煞?这胡豆饮子就是比煎茶还苦,但公子你再品,细品,是不是特别解腻?正配得你手上这份肥獾肉。”   邵清静静地站在御街边一处连廊下,看着十来步外,姚欢围着她那辆打造精良的木头小车,一面招呼往来客人买吃的喝的,一面指挥小玥儿包毛笔酥、盛去骨鸡脚、舀胡豆饮子,以及最重要的——收钱。   他是来向姚欢辞别的。   大宋实行的是“内外相制,强干弱枝”的战略防御政策,京师集重兵,在外行更戍法,无论是京师驻军,还是地方宿卫军中,都设有军医。最近西边战事频仍,朝廷为了显示对边关将士的恩德,常从京师调遣翰林医官,于各军巡疗,并训导当地医官。   去岁末,国子监舍了医科后,从城中到开封府各县,学内多了许多像邵清这般年纪不算太小、亦有坐诊经验的医学生,朝廷于是将这资源也用了起来,排出十名医学生,作为翰林医局的祗候人,派往边疆。   邵清得知自己名列其间、将被派往泾原路巡疗时,着实一喜。   正合先头的盘划!   只要能去到宋夏交战的前线,就有机会在营中看到神臂弩。   倒是那国子学的郑学监,因晓得这位邵郎君,不久前救了苏颂、也教朝廷唱榜表彰过,生怕他觉得自己这学监不懂人情世故、竟是将他投入首批只侯人里,巴巴儿地去解释道。   “邵公子,此前贡院锁院时你去当了几次值,相公们呢都觉得你不错,原本你这样好医术、好性情的监生,定是今岁就可入翰林医局的。只是,枢相那边关照了,因你救护过他家里头的女眷,有这能得军功的路子,还是要给你留着……”   邵清听了,谢过,告辞。   是曾布真的认为这是条有助晋升之路,还是曾纬从中运作让自己远离他心爱的女子,邵清觉得,不必深究了。   去到军中,确实本就在他的计议内,侦得神臂弩的关窍,越早还了养父的情,越好。   今日,邵清晌午扣访竹林街的饮食店,李师师却道,姚欢说献俘礼必定观者众,正好去做做买卖,辰时便带上小玥儿,推车往宣德门去了。   “姚娘子。”   邵清默然伫立了小半个时辰,见姚欢显然是卖光了吃的喝的,、准备收摊了,才举步上前唤她。   他又替了身量未足的小玥儿,将食车的板子收起,然后拔了车辕。   姚欢见是邵清,抹抹一脑门汗,应道:“邵先生也来看献俘?”   邵清直言:“我已是朝廷派往边关军中的只侯郎中,明日就要与同年们离京,今日来与姚娘子作别。”   “哦?”   姚欢眼中,喜意换了忧色,“是了,如今槐月将至,夏人的牝马次第怀崽,正是我大宋出击的时节,又……要打仗了。”   她推上车,招呼着邵清:“往南街走走吧,这里太闹了,说不了几句清净话。”   “宣德楼上还没动静,你不再等在此处看献俘?”   姚欢看了看周遭喧哗如惊涛骇浪般的人群,抿嘴轻语:“有啥好看的。回头宣德楼上出来的那几个,从官家,到章曾两位相公,我又不是没看过。其他大人物我看了也不认识。我呀,挣到了这一处的钱就走,店里说不定还有客人来呢。”   她说巴,猛然意识到,自己寄身灵魂的姚家姑娘,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便是战死边关沙场,虽然那是洪德城宋夏一役,但前头跪在宣德门外的吐蕃人,怎么说也是这些宋人眼中的“异族蛮人”是宣泄那种简单直白的民族义愤的最好载体,自己此刻置身事外、一心赚钱的表现,似乎不大“身份正确”   她只能硬着头皮再补了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看到俘虏就想起他们的来历,不愿多思。”   邵清心头一松。   他听了一路“诛尽北蛮子”、“辽人夏人都该杀”的口号,面对眼前这个女子,若她也与他们一样,快活地又带着恶狠狠的口气说出同样的话,他再是能理解这些情绪的渊源,也会十分难受。   邵清扶上车把手,温言道:“给我推吧,你与玥儿只管往前,仔细别个莫撞着你们。”   小玥儿却一脸有些舍不得走的神色,教姚欢立时瞧了出来。   姚欢于是数出些铜钱给她:“你在此处再看会儿热闹,想吃街那头食摊上的新奇玩意儿,就买来解解馋,车子有邵先生相帮推回去。”   小玥儿眼睛一眯,欢天喜地接了钱,折身又往人堆里扎了进去。   “福庆公主一案后,你身边可有古怪的人和事又出现?”   “此季去西北前线,你这郎中可也要随军身入险境?”   甫一停车,邵清和姚欢,几乎同时开口,向对方发问。   二人一时都有些尴尬。   邵清则在尴尬之外,鲜明的惊喜如清泉般汩汩上涌。   他担心她,不奇怪。   而她也是担心他的,即使出于友人之谊,他也开心得很。 第216章 索我樽前折柳词(下)   她现了挂怀之意,他也要有体恤之心。   大宋西北边关五路的泾原路,与环庆路比邻,邵清念及姚欢的未婚夫婿毕竟阵亡在环庆路,怕引她思及旧事,只浅浅说了几句军中对医工自也配有兵丁仆从护卫的话,请她莫虑。   “倒是你更须小心些。苗灵素和吕五娘看来只是被灭口的马前卒,他们后头定还有人。”   姚欢并不太忧惧:“与拿我出气相比,不再挑动官家的彻查之心,更重要。”   邵清觉得也有道理,又道:“对了,听闻曾公子殿试策论,被官家点为第三名,恭喜。”   姚欢莞尔:“我亦有一桩喜事说与邵先生知。先生可还记得那些被你从大水里捞出来的鳌虾?”   姚欢于是将自己在开封县租赁公家荒田、雇佣流民种桑养虾的事侃侃道来。   “邵先生,我连你当初请冯牙人帮我讨来的三十贯,都投了进去,还向公家贷请了二分利息的银钱。也不知老天是否照应那些桑苗、虾苗、稻种,所以我在城中,更要多卖些吃食和饮子,攒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   邵清闻言,不由再次对她刮目相看。   她行事,确实浑无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之态,有股雷厉风行的劲头,无论当初向死,还是如今求生。   并且,本性的善与义,渗透在她的决策里。   又听她说了些盘划谋算,皆是打定了主意靠自己租佃田产、容留流民、城中乡间的两头顾,仿佛完全未想到要去依傍一番曾四郎。   邵清听着听着,渐渐后悔起来。   当初知晓姚娘子的继母擅卖房产、卷款出逃后,邵清有心帮她,又怕她那老江湖的姨母沈馥之起疑,因而只给了地屋行的冯牙人不到一百贯,诹了个行会出保的由头,将钱交到姚欢手里。   早知道她有心闯荡一番,就再多给些!   让土地重新有所出产,让流民终能安顿下来,这是善举。   他邵清明明也是有一半宋人血统的,出钱投给大宋的土地和大宋的百姓,他打心底愿意,绝不只是花钱买这被自己放在心上的女子一个开心。   邵清抑制自己怜意与敬意交织的情绪,斟酌着言辞道:“入舶胡豆,若施以榷货法,又运往北边榷场的话,国库自应能多有斩获,但若以百姓得利来看,远不如姚娘子此番在开封县的租田惠民之举。我虽启程去边关,但循例,也就半年即能轮转回来。叶柔,她仍留在京城家中,我今日回去便吩咐她,你若有急用银钱之处,尽可去知会她,让她取给你。切莫去京中借什么大耳窿、羊羔息(都是高利贷的名字)之类。“   不待姚欢答话,邵清想想似乎还是不妥,干脆道:“或者不如这样,我权当与你学学城中那些大富商,结个斗纽,我今岁出一百贯给你,来年若有盈余,你分我一些便是。”   一百贯?   姚欢心头诧异不已。   看邵先生平日里挺艰苦朴素的,房租每月多一贯都要搬家,原来底子不薄,张口就能拿出一百贯?   姚欢来到此世一年,游走市井,不仅见识了各样美食,也了解到北宋的不少金融与现代商业制度萌芽。   比如邵清说的“斗纽”其实就是后世的合伙制,合伙人之间按照出资比例分红,对外承担无限连带责人,入伙、退伙也有明确的约定。   姚欢听邵清忽然表了这个态,一时之间,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眼前这男子,算是她穿越后认识的第一位朋友,她曾经也确实想过找他合伙做买卖来着。   但现在,不行。   既然去岁冬月,机缘巧合地得知邵清曾遣过媒人、欲问名姚家姑娘,姚欢必须顾忌“距离”二字。   尤其是教他星夜带着曾纬前往苏宅救下一命后,姚欢惊魂甫定后,越发意识到,邵先生或许对姚家姑娘,还是惦念的,关心的,比寻常朋友更警觉于她的安危的。   无非,姚欢自诩思路清爽,想到邵先生哪里知晓姚姑娘躯壳内的灵魂已是另一具,她再与他面对时,才没有那么尴尬,稍许有些旁观者的坦然。   坦然于止乎礼的交往,是底线了。   坦然于银钱上的周济,实在做不到。   邵清孤身一个“京漂”就算如今已从私塾先生、兼职郎中,奋斗到了有编制的公务员,那些积蓄也还是讨娘子、下聘礼、以后养娃的启动资金。   桑、稻、虾套养模式,是个新生事物,眼前这男子今日一听,想也不想就要投钱,他难道是真傻,不明白自己的心思还未完全风平浪静?   就算他是真傻、真痴,姚欢觉得自己怎可装傻、装痴?   利用老实男子的爱慕之心,而转嫁自己创业的风险,在姚欢看来,绝非君子所为。   她连彼此明确两情相悦的曾纬,都不会去开口借钱、或者恳求对方拿出月钱投资。   对于邵清,她怎么能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去用他的钱?   这种来自现代女性微妙但又鲜明的自尊感,姚欢不愿意因为到了古代,就舍弃了。   姚欢淡淡一笑,对着邵清真诚道:“放心,我手头还没紧成这般。这一年来,从讨要保金到寻来胡豆,从开导心结到救我性命,你助我太多,此番去开封县租田养虾之事,得你赞许勉励已足够。”   又道:“唔,算算时日,若你下番回来,正是重阳前后、收虾之际,我给你送鳌虾来尝尝。”   这样的礼貌有分寸的神情,出现在这女子年轻的、因忙碌一上午而汗津津的面上,教邵清又是一阵心疼。   他很想一逞意气,告诉她,自己从前对她暗中瞩目乃至倾慕时,的确只如远望秋山烟水,是被她的清孤朦胧之态所触动心弦,但她出嫁曾府、以死抗争后,他得了机会真真切切地接近她、与她相处后,实则更喜欢她身上的另一股劲头。   那番好像努力挣着窜芽绽放的花草的劲头。   然而,正如去岁那次真相大白时一样,邵清到底又还是忍住了。   直抒胸臆谁都会,大不了哀叹一句“多情却被无情恼”   但这样唐突的咬牙切齿的抒怀,可能令对方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这种宣泄的本质,不仁,非智,与自己研习的“理学”背道而驰。   邵清将目光投向御街两旁的垂柳,蓝天下那一树青青万丝舞的明媚景象,令邵清的心绪渐渐宁和下来。   姚欢顺着邵清的目光,也望向那些碧绿的柔枝。   须臾,她似想起什么,掀开木桶的盖子,舀了浅浅两杯清咖。   自嘲道:“送别友人时,要折柳赋诗、举樽祈愿,可我于诗词之事上着实一窍不通,目下也没有酒,就用这还温热的胡豆饮子,代酒相送吧。” 第217章 元旦加更 家宴(上)   曾纬提着两屉酱瓠香椿饭团,踏进竹林街的饮子店。   “欢儿,尝尝母亲新做的香椿团子。”   姚欢正从盛了井水的盆中绞了帕子擦汗,顿觉神清气爽,红热一上午的面颊终于降温。   她抿嘴道:“多谢魏夫人。今日宣德楼献俘,我和小玥儿在御街忙了半日,此刻肚中饿得发慌,这饭团真是雪中送炭。”   说着,便掀了屉盖,抓起一个来吃。   一面吃,一面感慨,魏夫人做的点心果然讲究。   用米醋、盐渍过的瓠子丁和香椿芽,虽清香仍在,但吃口略咸略重,即使拌匀在稻米中蒸制,也还是有这个问题。   魏夫人大约是为了中和一番口感,在饭团中裹了红豆沙糖的馅儿,整个饭团的咸酸度降低了,沙糖的量也控制得刚刚好,没有过甜。   姚欢想起后世江南一带的常见早点,糍饭团,也是咸甜中和的原理。无非,瓠酱香椿红豆饭团是“咸包甜”而糍饭团是“甜包咸”雪白的糯米蒸熟后,趁热撒上芝麻、白糖,包入海苔肉松或脆脆的油条段。   寒冬的清晨出门上班时,买一个现出笼的糍饭团,就着热气腾腾的豆浆或咖啡,驱寒果腹,元气满满,身为社畜的顾影自怜,似乎都能这样一顿扎实接地气的早饭,驱得烟消云散。   曾纬见姚欢一口气吃了三个饭团,笑道:“果然是饿狠了。”   “不光是饿,还有高兴,胃口自然好。今日生意不错,无须怎地吆喝,吃食和饮子便都卖空了。再者,前几日王犁刀遣了进城的乡人来捎话,郭县丞果然是仁义青天般的好官,将我送去的几十贯精打细算地用,流民们的庐舍用的仍是瓦顶,最后却还能省下四五贯。”   曾纬“哦“了一声。   姚欢抬起头,在曾纬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几分聆听的专注和温和的释然。   不像此前几次听她说起这些事时,或者心不在焉,或者干脆婉转地泼冷水。   那日夜市,姚欢隐隐觉得,曾纬到后来很有些心神不宁。过得不久,殿试榜下来,曾纬的策论传于京城内外,姚欢才明白,酒楼中赵明诚怒斥考生的殿试章时,曾纬的面色为何突然冷若冰霜原来那考生就是他呀。   姚欢平静地想了想这桩城中热闻。   她如今已然生活在这个朝代,但只怕这个朝代除她以外,再无第二个人会在“宋”前加个“北”字。   她既然是个知晓历史大致走向的现代人,看待北宋的党争,实在做不到“站队”两个字。   站队,互怼,划清界限,清算立场,无论古今,往往是国祚走下坡路的开始。   因此,姚欢对于四郎写在策论中那些极端之语,确实感到意外和惘然。   四郎一直来在她面前的言行表现,淡泊的备考心境,金明池旁厌弃名利场的抒怀,应答苏颂内疚之情时的妥帖,都教姚欢以为,四郎不会是个有极端政治立场的党徒。   他至多就是,不太赞成自己要娶的女子用力过猛地搞事业而已。   未想到,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口气冲到了京城舆论的风口浪尖。   如果,四郎并非发自内心地转向章惇等人的政治清洗与穷兵黩武的主张,只是为了登第而作出此举,那就,更令姚欢觉得不是滋味了。   他这篇策论一写,被天子赵煦钦点为第三名,他父亲,曾布曾枢相难道不会一口老血要吐出来?   “四郎,你昨日,在琼林宴吧?可做了探花郎?”   姚欢试探着问。   曾纬讪讪道:“我这年纪,怎会?今岁这榜进士里,有一位才十七岁,是个外乡考生,比当年十九岁中进士的寇莱公寇准还小。探花郎自是由他担任。”   宋代科考中,“探花”不是指状元、榜眼下的第三名,而是指同一榜中年纪最小的进士。琼林宴上,探花郎负责一些迎来送往的事宜。   只听曾纬又道:“莫看那探花郎年幼,酒量却着实了得,去相公们跟前敬酒时,人家一口口抿,他一杯杯地饮,父亲见了都赞叹不已,直道,当初在环庆路时,边军里的武将,都没这小小探花郎能喝。”   姚欢细品,哦,曾布也去琼林宴了。   听曾纬那宁和里透着一丝儿亲昵打趣的口气,这对父子似乎并未因这篇策论而有所龃龉?   姚欢于是顺水推舟地又问:“南丰曾氏乃耕读世家,这回你不仅登榜,名次还这般耀目,枢相和魏夫人颇称心如意吧?”   曾纬的面色仍是放松的,还泛起几分兴奋:“正是要与你说,过几日休沐,父亲在府里设家宴,庆贺我进士及第。这回你可逃不脱了。”   见姚欢又露了迟疑推却的眼神,曾纬一语点穿她的顾虑:“你嫌弃我大嫂,不愿与她照面,对不?放心,老家来报,她母亲病重,她带着那荣嫲嫲回临川王家去了。”   又体贴道:“若还觉得有所不便,请姨母同来?”   姚欢道:“天气暖了,姨母忙煞,不去了吧。”   曾纬不免暗自冷笑一声。   他知晓欢儿是什么意思。   沈馥之瞧不上章惇和蔡京,跟那本来由蔡京提拔上来的前夫蔡学正,能琴瑟复鸣,听说也是因蔡学正不愿受蔡京摆布、拒绝让太学生写些吹捧蔡京政绩的马屁章。   此番春考后,这位以旧党拥趸自居的姨母,怕是对自己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热络了。无妨,欢儿已在我身边,她如今又是个独立门户的,你姨母看我顺不顺眼,有甚打紧。   曾纬终于不卖关子,直言道:“欢儿,这次家宴,父亲其实持了一番苦心。他还请了我表兄,榷货务的王斿王提举。你怎能不去呢?”   “啊?你怎不早说。枢相是从官家那里又得了胡豆榷货的新旨意,要交待王提举与我?”   姚欢望着曾纬,现了思忖之意,“可惜邵公子明日便要启程去边关,随军巡诊,我原还想着,将他的番商朋友往王提举那边引荐引荐若真能成,也有些润手之资酬谢他,算是还了他的救命之恩。”   姚欢因想着,既然曾纬表露过对于邵清的微妙心理,自己越是坦然地谈及邵清、且只关乎用银钱谢他救命之恩,四郎越能打消那份醋意了吧。   曾纬今日听得她这话,胸中也确实云淡风轻。   国子监的郑学监,做学问不灵光,做官可是个内行,听自己提了个话头,就将那姓邵的小子举荐到朝廷遣往陕西五路的医官名录中。   有道是鞭长莫及,可算是能太平一阵儿。   待得秋来冬至,欢儿已是曾府四房的大娘子了。 第218章 家宴(中)   这日休沐,京师榷货务提举,王斿,携上挑了又挑的两本古籍,往曾枢相的府邸来。   江西南丰曾氏家族,累朝素有名望。到如今,曾家在京城官阶最高的文臣,自然要数都知枢密院的曾布。   而算算与曾布亲缘关系最密的朝官京官,有一老一小两人。   老的,是林希。   曾布兄长曾巩的儿子,也就是曾布的亲侄儿,娶了林希的女儿。   因此曾布与林希,算得同辈份的姻亲。   然而,虽一同在元佑年间被贬斥外放,又一同在官家赵煦亲政后起复回京做官,开封城官场都晓得,自绍圣二年的头上开始,曾枢相就和林舍人不对付了。   林希乃由章惇提携回京,是章惇的“笔杆子”   章惇为了追废宣仁太后、彻底清晰元佑臣子,授意林希在鞭尸司马光等人时,于诏书中阴带私货,使用“老奸擅国”之语,暗指宣仁太后。   北宋的文人吧,吃素的多,眼瞎的少,岂会看不出这四个字的意思?   林希倒也有自知之明,起草完诏书后把笔一扔,叹道:“写出这样的东西,坏了我一生的名节呀。”   即刻便有那宦场上善于搬弄是非的僚属,将林希这句自评,传给同情宣仁、不屑章惇的曾布听,曾布只笑笑不语。   曾家在京城的另一门近亲,便是王斿。   身为王安国的嫡长子、曾布的嫡亲外甥,又得舅舅引见给苏轼做了门生,王斿一直与舅舅的关系一直很好。   此番登门,王斿更觉得自在——大表嫂回南方乡间去了。   说起大表兄曾缇的正妻,这位同样出自临川王氏的大表嫂,王斿就头大。   从前,王斿逢年过节,或者得了好书好字送来舅舅处求些指点,出于礼仪,也会同时去大表兄曾缇的院子里拜访、坐一会儿,闲扯几句京中官场公开且安全的新闻。   大表嫂王氏,大约想到王斿同样来自临川王家,哪里将他当作小叔子,简直认作娘家的亲弟弟一般,大大咧咧地出来陪着说话也就罢了,说着说着,言语间便夹枪带棒,暗指丈夫曾缇宠妾灭妻。   饶是王斿这般从户部到太府寺榷货务都能混得游刃有余的人,见了这位奇葩的“族姐加表嫂”也是如坐针毡,恨不得立时就揣着礼貌而尴尬的微笑,遁了。   今日,王斿由春风得意的表弟曾纬,引到舅舅曾枢相的院子正厅时,起来行礼的,只有先前陪着苏公来过榷货务的饭食行小娘子,姚氏。   “咦,大表兄呢?”   王斿回了姚欢的礼,又转头问曾纬。   曾纬道:“西边又要动兵,大郎在京中调配物资忙得团团转,大早就又去了公廨。”   “哦……”   王斿心道,都说长兄如父,其实人心幽微,谁晓得呢。就算大表兄性子向来温和,又疼爱幼弟,但妻妾不和、独子疯癫,自己一把年纪、在仕途上也未能再有建树,只怕今日与其陪宴,还不如去衙门里做事自在些。   王斿哪里清楚表弟会与表兄稀里糊涂收来的义女有情,他又当姚欢是跑码头的女掌柜,自己对她不必像对那些金闺女眷似的有所顾忌,一时也没想着言语矜持些,只打趣曾纬道:“哎呀表弟,方才进来得太急,我都没在门口仔细瞧瞧。”   曾纬愕然:“表兄要看什么?”   “我要看看,自你被官家亲点为殿试第三名后,府上的门槛可是教官媒娘子给踩断了?嘿,嘿嘿……”   他那一串儿“嘿”字还没止音,曾布与夫人魏氏,已行到门外。   “男儿自当先立业,后成家,当年我迎娶夫人时,已过了二十五岁。四郎如今还未得朝廷授官差遣,怎就能心有旁骛起来。”   曾布边走边说,既嗔且慈的目光投向王斿:“我和你舅母都不急,你这做表兄的,催个什么呐。”   王斿人精儿似的,察言观色,须臾间已确信,自己这身为相爷的老舅舅,与表弟之间并无异样。   唔,所以那些散播飞语的不入流的小京官儿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一篇用作敲门砖的策论而已,哪里就至于惹得父子反目了?   说话间,众人入席,婢子们端着酒菜鱼贯而来。   冷碟四道:红丝水晶脍,鲩鱼鲊,白切羊肉,芝麻拌波棱菜。   王斿笑道:“今日来的路上,就一心想吃舅母做的这道红丝水晶脍呢。”   姚欢闻言,亦往他所指的盘子看去。   水晶脍,乃是将猪肉皮熬汤后冷却、凝成皮冻。   但魏夫人,不仅不像京城其他名媛雅士那样排斥猪肉,而且对烹饪猪肉菜式的细节也特别讲究。   她将嫩姜切丝,以红杏汁、盐、蜂蜜腌渍后,撒在模具中,再浇入肉皮汤,待肉汤凝固后脱模,红姜丝嵌于皮冻里,如琥珀般好看有趣。   关键是一口咬下,嫩姜的微辛和杏子的酸甜,将肉皮冻最后一点猪骚味也驱走了,好比广州烧鸭里肥腴的部分沾上酸梅酱,口味上亦得以进一步改良升华。   魏夫人听外甥奉承,淡淡一笑,点着那道鲩鱼鲊道:“斿哥儿,你莫做井底之蛙,尝尝欢儿带来的这道鱼腩鲊。她的手艺,可绝不只烘出你们说的胡豆子,那般简单。”   姚欢立刻稍稍起身、向上座的魏夫人还礼致谢。   王斿嘴里塞着美食,脑子可没停止转动。听来,魏夫人挺喜欢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干孙女儿,   婢女又为席间众人盛汤羹。   魏夫人道:“斿哥儿,今日这道汤羹,须记功在你名下。”   王斿细瞧那道荠菜莲子黄鱼肚羹,笑问:“这是外甥正月后送来的莲子和黄鱼肚吧?”   魏夫人点头:“福建路的建宁莲子,两浙路的温州鱼肚。要不是你孝顺又心细,府里岂能吃到那么新鲜的。”   王斿供职于太府寺,全国各个州府路军,源源不断贡赋京师的好东西,什么见不到。   他晓得自己这位舅母,常口口声声说着枢相提倡节俭,其实她自己,吃穿用度最是精益求精,旁的不说,用缂丝做大袍子的,开封城里有几人?食材亦是如此,连八珍之一的广肚都看不上,非要温州黄鱼肚。因而,平日里但凡得了好的南北货,他也会送些来曾府。   姚欢喝了一口汤羹,觉得这方子真不错。   她上辈子出差宁波,客户招待的“三黄汤”乃用新鲜黄鱼、咸腌的黄鱼鲞和发制的黄鱼肚熬成的汤,号称“一汤上桌,天下名菜皆失色”然而姚欢那时候带着朝圣的心情品尝了,觉得前几口确实鲜掉眉毛,但海货的味道太浓烈了些,这种滋味对于舌头的冲击,仿佛饱和度过高的色块对于人眼的冲击。   而魏夫人这道羹,没有玩“海鲜叠叠乐”的方法论,而是用清香的荠菜末和甜丝丝的莲子碎粒,淡化了那种“胆固醇爆表”的感觉,令鱼肚羹平添几分山野幽篁和平湖秋月的复合口味。 第219章 家宴(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家常的体己话儿也好,对于四郎等第的祝贺之辞也罢,王斿觉得,皆是说得足够酣热,便知趣地将侃侃而谈之势收了,准备听舅舅示下。   毕竟,苏颂和姚欢,一个是曾家的老友,一个是曾家的干亲,还有个引荐番商的国子学邵医倌儿也是苏颂的门徒,榷货胡豆这件事,曾布不会随随便便就将官家点了头的指派,放手让给别的阁老染指吧?   果然,曾布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斿儿,给姚娘子带胡豆的番客,怎么向你禀报商贾之路的?”   王斿道:“晚辈细细问了,又着人去另一些大食香药商处核对,正巧前几日熙州送蕃子来,晚辈亲自去找熙河路的押送将军问了。这胡豆,目下看来,不仅可由舶主、纲首(海商头目的称呼)从广州和登州等处运来,实则也可走西边的陆路进来。”   曾布此前曾做过西北军事重镇的经略使,对彼处十分熟悉,遂问道:“走陆路,过得了夏人这一关?”   王斿道:“景佑三年(公元1036年)夏人占了河西后,陆路确实一度阻塞。但就在去岁,于阗与黄头回纥又疏通了丝路南道与西蕃青唐的一段陆路。丝绸之路乃汉唐时就有,西域番商世代取道这一段商道,但凡此路稍有松动,舍海路而走陆路者不少。于阗、回纥亦遣使知会蕃子,打仗归打仗,分利归分利,那吐蕃蛮子们,哪里就是傻的……”   他这么一说,不但曾布,姚欢也听明白了。   莫说于阗这种小国,便是黄头回纥,到了这一代也很有自知之明了,早已断绝在军事力量上与北边的西夏、东边的大宋抗衡的野心。   打,没什么好打的。那就赚钱呗。商队往来频繁了,抽过路费不说,客栈食铺越来越多,交给本国的商税也都进了国库或者统治者的私库,何乐而不为?   就算唃斯罗吐蕃已经和大宋闹翻,但谁会和钱过不去呐。   吐蕃人大不了,一面跟着西夏人和大宋开仗、弘扬吐蕃民族主义,一面放开青唐道、抽番商辽商宋商的过税,嘴里说的都是主义,肚里想的都是生意,非常与时俱进了。   “哦……”   曾布听了王斿的陈说,思忖片刻,转向坐于下首的姚欢,和声温语道:“姚娘子,你今日也莫太拘束,既是内宅家宴,比在榷货务公廨中说话,总还是便宜不少。你有什么,尽可也问问表兄。”   嗯?王斿心道,论辈分,这小娘子也应该唤我一声表叔吧,怎么成表兄了?跟着四郎喊?   姚欢倒是不忸怩,以香药为例子,恭恭敬敬地向王斿问了海陆运的大致时间、过去几年中每年入舶或陆路入关的次数和地点、朝廷禁榷经营的模式等关键问题。   “香药入舶的数量,我记得,熙宁年间,明州、杭州、广州三个市舶司所买的,就有三十五万四千四百斤。只是香药里头的一小部分。”   “再说我大宋对这些入舶品的禁榷,主要是抽解和博买。每只海船入舶卸货后,市舶监官就要去港口莅阅货物。同为香药,抽解比例视货色而不同。细色香药抽一分,粗色香药抽三分。抽解后,有的香药对半博买,象牙、等实行十分榷货,悉数都有我大宋市舶司买断。”   抽解,大致相当于现代的征收关税。博买,就是政府出资购买,且指定价格后不许外商还价,你爱运不运、爱来不来——不运不来的话,想一想我大宋皇室贵胄对香药的需求量以及大都市购买力甚巨的消费人群,你们这些外商舍得放弃这个市场吗?   王斿作完这简单的业务培训,姚欢想了想,问道:“细色香药抽解比例低于粗色香药,可是因为前者精良、获利更多,故而朝廷勉励番商多多入舶细色香药?”   王斿道:“正是。”   姚欢皱眉:“细色香药固然看起来能卖更高的价,卖价与博买价之间的官利数额更大,可市井百姓掏不起钱,这些香药除了留出入宫的数量外,都是卖给达官贵人或奢阔之家。但粗色香药价格便宜,布衣庶民亦用得起,薄利多销,官利的数额亦不容小觑啊。”   王斿点头,面露赞许之意,转向曾布禀道:“姚娘子所言不错,我京师榷货务亦发现了此一节,莫说我大宋百姓要粗色香药,即便运往北辽榷场的香药,辽商亦提出,往后多运些粗色香药去,不比细色的难卖。”   想了想,似乎怕表弟曾纬忘了替自己向舅舅奏功,忙补上一句:“舅舅,此前表弟引苏公与姚娘子来我衙门里商议时,我便提及,胡豆禁榷之事若真能施行,开封城胡豆行的行首,可由姚娘子来做。”   魏夫人笑道:“哦?女子也可做商行行首?”   王斿道:“丝行、牙行皆已有女行副,胡豆行行首,姚娘子当之无愧。”   若在以往,曾纬只怕又要腹诽几句表兄,但此刻,他主要关心父母的神色。   他瞄了眼母亲,觑了眼父亲,见二位长辈和悦的面容里都带了几分兴致勃勃。   他思量着,果然父子没有隔夜仇,琼林宴前后的几天,父亲对自己就不再端着冷厉的面容了,今天的家宴上,谈论胡豆榷货之前,更是数次主动说起进士及第后的为官之道,勉励之情一扫此前怒气。   曾纬于是也凑着王斿的话题附和着:“原来榷货务这般有意思。”   曾布嘴角微抿,忽道:“四郎,各州市舶司的渊源,我也约略知晓些。从前是州府出人管,眼下是京师派人管。你们这些新科进士的官、职和差遣,头里的十几人,可轮不到审官院来定夺,官家循例是要在政事堂问的(指由几位宰相、副宰相决定)不如这样,为父与官家说说,举贤不避亲,你去登州市舶司领个差遣,可好?”   枢相此话一出,曾纬的面容陡然变色。   王斿也是心头一个大格楞。   他忙打着哈哈道:“舅舅说笑了,表弟是钦点的第三名,不是‘选人’,放着好好的京朝官不做,怎地好去河东路。”   那一头,明白“京朝官”与“选人”奥妙的姚欢,正将目光投向四郎,毫无意外地捕捉到了曾纬瞬间沉暗下来的神情。   曾布要让好不容易名列前茅、可以坐上京朝官直通车的宝贝儿子,降格到地方上的“幕职州县官”序列?   老爷子够狠。   又或者,是用心良苦,怕四郎真的被人继续利用、走上歧途?   曾布的目光,仍平静温慈:“都是自家晚辈,我不妨和你们交个底,胡豆榷货、贩运北辽榷场之计,官家在政事堂里,定了。斿儿在京师,四郎在登州,自家兄弟协力做事,总是更地道些。姚娘子呢,熟悉胡豆之性,辨得优劣,若不怕劳苦,间或可往登州市舶司,助四郎一臂之力嘛。” 第220章 父亲的理由   王斿告辞而去后,曾纬肃着脸。   曾布命魏夫人屏退下人,留了曾纬和姚欢立于厅中。   “父亲此番,是真的生了儿子的气,不愿再原谅儿子了吗?”   曾布望着蔫头蔫脑、悻悻出语的儿子,又侧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魏夫人,缓缓开腔:“四郎,为父当年中进士时,与你年纪相仿。琼林宴后,我就回了南丰老家候旨,第三年才授了个司户参军,十年后才从选人调为京朝官。”   曾纬本想脱口而出“可我此番上榜,不是选人”到底硬生生将这显示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蠢话,咽了回去。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敢有一星半点地冒犯父亲。   他自殿试之后,心中波澜,就仿佛这个月令的汴河水。   一忽儿料定押对了圣意,那番少年英豪志,急汹汹地涨起来。   一忽儿又惴惴于糊名拆开时、父亲知晓真相时会如何发作,那番志在必得的欢喜,顷刻之间便落去一大半。   及至官家定榜那天,不出所料地教父亲一顿臭骂,曾纬颇有些后悔去听张尚仪的主意。他一腔心思乱得像翻滚的浊浪。   再几日后,父亲的冲冲怒气,仿佛渐渐平息了。在琼林宴上听到那些或真情或假意的恭维时,父亲一律报以安之若素的笑纳,还不时向幞头边簪着花的儿子,投来关切和指点的目光,曾纬胸中开了锅似的情绪,才又转成了杨柳岸下轻水微漾的河面。   而今日,他总算领教了父亲的厉害之处——直接把儿子这条有些不受堤岸约束的汴河,给改道了。   曾布此刻,见儿子欲言又止、委委屈屈的模样,实则也有些怜惜。   他叹口气,与儿子将话点明了:“香药的官利,占府库进项的百之二三,官家都盯得这般紧。胡豆入舶,不论对内还是对辽,获利亦不可小觑。你去登州若能染指此事,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要职。只须将此事越办越漂亮,你在官家心里头的好,会不如那几个留在京中的同榜进士?”   “四郎,你一定也听到,官家有意招抚青唐。吐蕃人如今本就又开始四分五裂,取青唐,恐怕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一旦彼处的商道完全归入我大宋治下,胡豆陆运也会开局。届时,为父自可寻人上奏官家,将你转调熙州。熙州是青唐商道入宋境后的第一大驿,且是刘仲武和刘锡的地盘,你去熙州,把持胡豆的抽解与博买不说,还能得刘氏父子照拂,一同盯着章惇。”   “四郎,我和你阿母这般商量,更有一桩因由,乃关涉你与姚娘子的婚事。你想想,无论登州还是熙州,一个在东海,一个在西陲,彼处从官到民,有几个晓得姚娘子是什么来历?”   立于曾纬身后的姚欢,听到曾布最后一句,禁不住肩膀微颤。   她抬头往堂上二老望去,正与魏夫人的目光触碰。   对方目光中淡淡的柔慈之意,分明是将她姚欢与曾纬一并笼住的。   姚欢倏地起了一丝感念之情。   在如此私密的场合,这对权贵夫妇没有几分演戏的必要。   没错,倘使四郎这几年,始终像开封县那郭县丞年轻时一般,四处做“幕职州县官”那么她姚欢完全可以远离京城、与他在外州成亲,舆论的阻力岂非小上许多?   姚欢想了想这条路,心甘情愿。   去登州数豆子,还是去熙州数豆子,都行。   作为曾家儿媳,她这个连流行诗词都背不利索几首的冒牌古人,不必在京城名媛场混,那可太谢天谢地咧。   至于开封县租着的公田,自己努力赚钱、贴补赋税,余下事务委托王犁刀作为职业经理人来管,难道不是个健康的农村创业模式?回头可以找将王犁刀夫妇引荐给姨母,以及明月楼的东家、饭食行业协会于副会长,理顺收虾事宜……   历史上,未来的几年,朝堂上的党派之争、帝位之争,将进入白热化阶段,远离这政治是非的漩涡,做做地方官,搞搞咖啡豆进口贸易,乃至发展属地化种植,有啥不好呢?   同时,姚欢又觉得服气。   曾布果然是个善于迂回布局、一箭数功的高手。   四郎这次,若承了边远州府的差遣,殿试策论在京中士林引发的风波,很快也就淡逸了。胡豆将来会与香药一样,都须纲运(指政府控制运输)假使四郎在登州积攒了博买和纲运的经验,一待西域至青唐的丝绸之路彻底通畅后,他被调往熙州,顺理成章。   现下,边关路帅,庆州章捷(楶)、雄州张赴等人,都是章惇的亲戚。章惇时常绕过枢密院、通过家信指挥边关战事,曾布作为枢密院首脑,要渐渐夺回章惇势力的侵蚀,亲儿子曾纬与干儿子刘锡一同守住熙州、泾州根据地,是个好对策。   自此,姚欢似乎有些明白了,怪不得“曾纬”这个名字没有留于史料,原来是很早就被他爹运作到地方州县去了,并且此事与她姚欢是否穿越来,关系不大。   姚欢这头心中嘀嘀咕咕,曾纬那头,则更是憋闷得快把后牙槽咬出坑来。   此前他犹豫是否要将御史刀笔吏的狠劲带入策论、令到父亲难堪时,张尚仪还笑他不清楚父亲的手腕。   今日看来,父亲的心思,确实老而弥辣,讲到最后,竟拿欢儿来说事。   所以自己还得反过来,感谢父亲的慈爱与苦心?   感谢他用牺牲掉爱子入仕京朝官的代价,换回他自己的颜面?感谢他将殿试榜眼的爱子远放边疆,从而达到与章惇争夺边事指挥权的目的?感谢他费尽思量地转圜,让爱子能在天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与属意的女子终成眷属?   如果最终还是幕职州县之路,他此番孤注一掷还有什么意义?   “四郎,别太信你父亲的许诺,路还是要你自己走出来。”   曾纬耳边,响起张尚仪劝他的话。   心肠冷硬之人的承诺不可尽信。   尚仪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曾纬沉默着。   他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挤出从前说有就有的恭敬谦孝的神态,向父亲道声“儿子知道了,这就按父亲说的去办”   他喉头咽了好几次,最终扭头看向姚欢。   他朝她温柔地笑了笑,这笑容足以掩饰他对于父亲快要崩不住的怨怼,反而好像在向父母表明,自己领悟到了二老的成全。   然则,令他伤心的是,欢儿的面色,居然看不出震惊与同情,而是对于“曾枢相”的金点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认同与……感激?   他恍恍惚惚间,又听父亲带了说公事的口吻道:“再过一阵,照例又是辽国遣使来京的时候。方才,你们也听王表兄提及,邵郎君引荐给榷货务的番商,半月后就有第一艘运载生豆的船入舶。官家的意思,或许要令苏公(苏颂)出山,参与辽使的接伴,提一提胡豆榷货,反正对辽事务,苏公是行家。姚娘子呢,或许也有重任。” 第221章 欢姐儿又出差了   暮春月令。   东华门外竹林街的新琶客饮子饭食店里,上朝前来吃早饭的臣工们,发现那个穿得老气但相貌挺美的女掌柜姚氏,又不见了。   “俺家主人奉官家诏令,随苏公去北边迎接辽使了,说是一路给辽使做胡豆饮子哩。”   小玥儿给一位问起姚欢去向的朝臣,将咖啡续了杯,带着得意的口吻回答他。   旁边坐着的另一个,撩开胡子咬一口松脆热乎的毛笔酥,与对面刚刚放下笏板落座的官儿道:“我就说人不可貌相吧,瞧来风吹要倒的一个瘦弱小娘子,去岁冻掉耳朵的大清早去城门口兜买卖,老夫就晓得她能成气候。模样凑合,是个城郭户,听闻还是沈公族里的晚辈,苏公应承了做女弟子的,又与曾枢相府里头有些往来,你们看那头墙上的牌匾,可是官家御笔。这般好来历的小娘子,竟是比汴河边的纤夫还肯吃苦。”   他对座的听了,“哧“一声道:“或是做戏而已。我看,她应是教官家入了眼,要不怎地这些时日,院外忽地多了护卫?一看就不是寻常的巡街小卒。”   再一个道:“啊?你说,外头是皇城司的人?老夫怎地没瞧出来?”   说罢伸长头颈去看篱笆外那两个精壮汉子。   从灶间端着一大盘子热馒头出来的美团,听这帮官老爷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玄乎。   美团生怕他们回头添油加醋些更离谱的故事来,对小主人和曾府公子眼见着水到渠成的姻缘不利。   她于是笑吟吟道:“大官人们,也太抬举俺们做饭食买卖的人家咧。院外那两个,是家丁,俺家朋友府上的。这位朋友热心快肠,听闻最近京城流民有些闹腾,念及此处是女眷撑市面,俺家大姐儿又出京去了,就时常遣仆从来捎看一眼。”   “哦,如此,杨司谏,老夫就说嘛,外头那两个,怎可能是禁军。你们台阁中人,果然神思如脱缰之驹,三言两语,就将个小小的朝食店,变成官家的后宫了。”   “徐少监有理,杨司谏真是说得吓人,吾等不过吃个早膳,教他说得倒好像坐在官家的内苑一般。”   众人压着嗓子低低嗤笑一阵。   被笑话看走眼的官员,有些不服气。   他还想嘀咕几句,忽听城门处锣响,一众青袍官员们,遂呼啦啦地起身,吃完了的掸掸胡子上的酥皮屑子,没吃完再灌一大口热咖啡,叼着半个笋肉馒头,纷纷去院里寻了自家灯笼,上朝去也。   二楼窗畔,琴声停了。   李师师与徐好好踱到窗口,望着美团跑到院外,与那两名精壮汉子说着什么。   两名汉子身形魁伟,比娇小的美团整整大了两三圈儿,却是俯胸拱手,像被驯乖了的黑熊般,一声不吭地听美团絮叨。   末了,二人均是憨厚的咧嘴一笑,仍原地不动。   美团只得摇摇头,折回院中,看似一副要跺脚的愠意,须臾间,喜甜的笑容又浮上那张桃花似的小脸。   徐好好往窗内缩了缩身子,侧头朝李师师道:“表面上怨刘将军多事、派了护卫来。心底其实调了槐花蜜一般呢。美团这小丫头确实可爱,难怪刘将军发现了宝贝似的。”   李师师拿过一方绢帕,借着外头映入的阳光,将琴上徽位的微尘抹了,浅浅笑道:“小师姐,我在边关虽只待了半年,却分明感到,边鄙之地的男儿,或许难有风雅气度,倒似比京城这些贵胄公子们,更像个男人。先头刘将军央了姚娘子,一同去东水门她姨母宅里,提出将美团带去熙州做妾之事,沈家姨母本是答应了的,只因熙河路又要与夏人开战,美团才未跟去。”   徐好好给几根筝弦调了音,应道:“嗯,我省得刘将军的苦心。官家听了章相公的进言,要宋军兵锋越过横山,熙河路、泾原路的西军必要承了几场硬仗,朝中又说刘路帅教曾枢相护着,很是贪生怕死。只怕刘将军为了保住他阿爷的兵权,此番也得与夏人拼上一番性命。烽火无情,箭矢无眼,他是怕美团这般年轻,就守了寡。”   真正将女子放在心上疼爱的男子,总是将她的吉凶安危,看得比自己一时三刻就占有了她,更要紧些。   或者,平素里,与生死无关的时候,他也会在意她是不是真的高兴……   徐好好想起另一个不算太熟的熟人,那位邵清邵先生,当初在金明池边谈及姚娘子开店时的表现,不由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她于是又向李师师道:“你也莫要觉得,京城男儿俱是性子凉薄之辈。譬如遂宁郡王(赵佶)那般锦衣玉食的小亲王,不也掏心掏肺地待你?你拒了他的缱绻情丝,他仍将你我这乐塾,说与宗室亲朋知晓。”   李师师如今已和小师姐成了相依为命、共同谋生的关系,自是也与她直言:“郡王现下还是少年郎,偶尔露了轻佻之气,实则还算有赤子之心。但生在帝王家的男儿,哪个真会做一辈子赤子?入王府之事,我目下不会答应,将来更不会。小师姐,你还记得姚娘子说过的话么?姻缘于女子来讲,当如初春踏青、夏日赏荷、金秋登高、暮冬嬉雪般,以舒心快意投入其间,而非将其当作脱离苦海的稻草、女子命途的归宿。”   ……   大名府。   原本黄河北流的故道河床中,在这个时节,仍有河水湍湍流过。   河上汉唐时修建的石桥上,大宋对辽交聘接伴使,已过古稀之年的老相爷苏颂,一身朝服坐于枣红马上,与现任幽州观察使的大辽重臣萧知古掣缰相对。   苏颂既是接伴使,原本应到宋辽边境的雄州白沟驿,与萧知古会面。   但官家考虑他年事已高,便先派接伴副使凌录前往边境迎接辽使,命苏颂在邢州黄河故道等候。   只听桥那边的萧知古,首先宣读口谕:“大契丹圣文神武睿孝皇帝敬致大宋皇帝阙下,大宋皇帝与太后贵体安否?”   苏颂亦清了清嗓子,郎声回道:“安。大宋皇帝亦祝大契丹圣文神武睿孝皇帝及萧皇后安康。”   两位国使遂驱马向前,与石桥中心立住,彼此再深深作揖、互相交换了马鞭后,苏颂方引着萧知古和他身后的人马,往河道南岸而来。   跟着大宋接伴团队等候在南岸的姚欢,神色恭敬肃穆,心中却涌上了见识到辽宋时节相见礼仪的兴奋。   辽保宁六年(时为大宋开宝七年,公元974年)正式建立交聘关系(外交时节往来关系)其间因双方开战而中断,于澶渊之盟后又全面恢复,到如今这绍圣六年时,和平了百年的宋辽两国,已互派正旦使、生辰告哀使、贺登位使、贺册礼使、泛使等,一千余次。   两国既然早已约为兄弟之国,彼此最高统治者的称呼便很有看头。   若两国皇帝是平辈,则谁年长,谁自称“兄”   譬如当年辽兴宗与宋仁宗之间,宋仁宗自称“兄”并非因为大宋外交军事地位更高,而只是因为宋仁宗年长。   如今的辽国皇帝耶律洪基,当年喊宋仁宗“伯父”但因本朝大宋天子赵煦乃宋仁宗的曾孙辈,耶律洪基若称赵煦为“孙”画风就有些清奇了……   故而,辽国使节传口谕时,出于对南朝的尊重,隐去了宋辽皇帝间的辈份关系。   姚欢正觉得辽人还挺地道时,却见已经策马来到眼前的萧知古脸上,挂着鲜明的怒意。 第222章 咖啡外交(上)   辽使萧知古,五十上下的年纪。   他的父亲,当年乃是接待过宋朝使节欧阳修的辽国尚父中书令。   苏颂在英宗神宗时期出使辽国,也见过这对父子,印象颇佳。   最近赵煦交待了榷货胡豆事宜后,苏颂得了诏命,向有司打听了雄州边境与幽云等州的情形,得知这位幽州观察使对南朝的立场一如既往的平柔。   因而,今日见到萧知古一脸忿忿,苏颂必知有异。   又见与辽人使团成员并辔而行的宋人接伴队伍中,宋廷副使凌录与自己目光相接时,尴尬地微笑致意,旋即避开。   苏颂心头一个格楞。   凌录才只三十不到,并非进士出身,凭借父荫入仕。   绍圣初年,回京得到重用的章惇,清洗了苏轼执掌的礼部后,又指派蔡京,将凌录提拔为判鸿胪寺事。   这一次,凌录“顺理成章”地成了接伴副使。   如果说章惇的拓边重点,在于西夏,那么蔡京这笑面狐狸,实则比章惇更激进。他不止一次“提醒”过官家,辽国的幽云诸州,乃汉人故地。   苏颂疑心,凌录是不是在雄州接到萧知古时,说了什么冒犯之语。   宋辽使团在大名府官驿住下后,苏颂循例,由知府作陪,与萧知古做了一场接风宴。   酒宴开席之际,萧知古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些。   茶汤酒菜都上过一轮,乐舞也看了三四支后,那大名府的知府,自诩熟稔于套近乎的路子,又听闻萧知古这位辽使乃辽国“林牙”出身(大致相当于宋朝的翰林)便有意将酒宴往风雅气氛上靠一靠。   “萧观察,当年我朝富公(指前朝宰相富弼)访辽时,曾在席上留下一段佳话。贵国行酒令——早登鸡子之峰,危如累卵。富公对曰,夜宿丈人之馆,安若泰山。贵国又出一令——酒如线,因针乃见。富公对曰,饼如月,遇食则缺……”   宴厅外的廊下,姚欢正带着随团的两个婢女,将此行带来的已烘焙磨碎的咖啡豆,按照份数投入风炉中。   她听到堂上知府声如洪钟的话语,细品了一番两个对子,不由暗赞,富弼到底是仁宗朝的名士啊,有水平有水平。   不料,辽使萧知古却倏地打断了知府的话,带了一丝儿讥诮的口吻道:“阁下要请本使出行酒令?呵呵,这行酒令嘛,就如佛经,须看谁来念。当年富相公乃南朝国士,行止雅正,方能与我朝使节成就一段佳话。”   他说到此处,忽地放下酒盏,转向苏颂道:“苏公可知,在雄州官驿,贵国的凌副使,就与本官行了一出令。”   苏颂何等老道,已觉气氛要僵,但萧知古都将话头提出来了,他作为大宋一方的正使,只好温言回应:“老夫愿闻其详。”   萧知古冷笑一声,道:“我大辽皇帝自仁宗朝时游历汴京,便爱慕南朝佛寺的形制。今岁初,我朝燕京城落成一座碧室,以宣谕政教。那日在雄州,酒酣之际,本官便给凌副使出了一令——白玉石,天子建碧室。苏公,你道凌副使如何作对?口耳王,圣人回幽云。”   厅中骤然寂静,一时之间针落可闻。   须臾,才听大宋副使凌录淡淡一哼,故作自嘲之意道:“萧观察当日在雄州,就已指教过下官,此令对得不好。圣人的圣,应是口、耳、壬三字之合,并非口、耳、王。”   他瞟完一眼萧知古,也面向苏颂道:“苏公,素闻北朝习中国字者甚众,卑职此番当真心服口服。卑职科考数次均铩羽而归,于文墨一事上,确实比不得萧观察这样在北朝进士及第的大儒。”   姚欢从门缝边儿瞧瞧望去,宾主双方,适才礼节性的假笑,果然都荡然无存。   苏颂面沉如水。   而那不知原委、好心办坏事的大名府知府,更是无辜可怜,两条眉毛拧得紧紧的,仿佛能夹死苍蝇。   幽云之地,如今已是辽国治下,大宋一方的外交官凌录,用了一个“回”字,显然指的不是辽国皇帝,而是大宋天子。   姚欢心道,外交场合,外交官的表演,从来都应与两国关系的大方针相匹配。   以如今南北格局,辽宋睦邻百年,对于双方来讲皆是利大于弊。   你凌录一个鸿胪寺的主管官员、跟着苏公出使的堂堂副手,竟装疯卖傻地用幽云故事,制造外交事故。   谁给你的脸和胆子啊?章惇还是蔡京?   你们这些皇粮养着的高官心里没点儿数么?北宋到了此代的痼疾,哪里是辽国带来的?甚至都不能说是西夏的锅。根子在于本国的内耗,三冗问题深入骨髓。   目下西边连年征战、军费已如无底洞,国内更是天灾接踵而至,此般情形下,还要对辽宋关系破裂动心思,唆使官家北伐?北伐的前提还是军费,一加军费,就能将熙丰变法的宗旨搬出来,使得新党继续得势。你们这哪是明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啊,你们这分明是还想通过给天子画大饼的方式,靠着对大宋百姓敲骨吸髓,来换取自己的政治资本。   姚欢既忿忿于政客们的不可理喻,又心疼苏颂如此高龄还要为两国边贸奔走、却教猪队友先挖个坑,继而不可避免地想到,三十年后操作变形的宋金“联手”灭辽、紧接着大宋就陷入靖康之耻。   她愣了片刻,正闻到身后的风炉中传出咖啡的浓香,却已见萧知古缓缓起身,向苏颂道:“本使多谢苏公北来接伴,再谢知府款待周道。明日还要赶路,两国使臣此际都回使馆安歇吧。”   ……   翌日辰初,姚欢与使团中的仆婢,跟随苏颂来到辽使下榻的院中。   驿卒禀报后,萧知古带着辽方的副使、参将、亲从等,亦来到膳厅。   无论哪一国,使团长官到了对方境内,皆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业务素质。   昨日黄河故道边,萧知古就注意到了大宋使团中这位从衣着打扮到站位,都有些奇怪的女子。   她穿着素色的褙子襦裙、头上没有乌纱幞头,显然不是大宋宫中有品阶的女使官员。她的发式简单,妆容浅淡,显然不是歌姬舞女。她站位在苏颂身后,与侍卫武将一排,显然不是普通婢女。   公事往来,她更不可能是苏颂的侍妾。   晚间的宴席悻悻而散之际,萧知古凭理智和对苏颂的景仰,维持着最后一分礼仪、告辞而出时,在门边也看到了这位年轻女子。   她好像在烧煮一种萧知古从未闻到过的药汤。   辽国以往接待大宋使节时,宴席的头两道,既不是酒,也不是菜,而是茶和药汤。   其中,药汤乃是用北地植物药材中有清香的几种,研磨成碎屑,以丝帛包裹后熬煮,很像宋人的饮子。   萧知古以为,苏颂毕竟是多次出使辽国、熟谙辽人宴饮风俗的老朋友,故而嘱咐这年轻的女子率领仆婢们煮药汤。   此刻,朝阳的光芒跃入室内,那个映着金辉的宋人女子,提起邢州白瓷汤瓶,往茶盏中倒出比药汤更深更浓稠的液体时,那陌生却有着迷人魔力的异香,再次随着氤氲热气,充塞了萧知古的鼻腔。 第223章 咖啡外交(下)   河北路的大名、澶渊、临沼等地,乃大宋王朝传统的畜牧区,鲜乳和酥酪制品都常见易备。   这个时代,当然没有后世引进的欧洲奶牛,取奶用的仍是黄牛。州府常派吏员去督察牧民,要求选择三岁以上七岁以下、毛色纯黄不杂驳的黄牛,作为奶用牛。   应苏颂的交待,大名府知府,不仅着人储备了不少酥油在驿馆中,还牵了三头哺乳期的健硕母黄牛来,并命几名挤奶仆工听候差遣。   去年,刚穿越来的姚欢,并不敢直接喝宋人现挤的牛奶。   毕竟,灌输给现代人的常识令她笃信,没有经过巴氏杀菌法或高温灭菌法的生牛奶,布鲁氏菌和金黄色葡萄球菌很有可能爆表。   然而观望了一阵,开封街头的奶酪铺子,每天就用那些黑黢黢的大陶罐将生牛奶煮沸后售卖,姚欢也未听说街坊邻里有喝出毛病的。   今日三更,她便带着驿站的厨妇们起来搓面,包入黄油后准备炸毛笔酥。   又于天边泛白之际,唤仆工挤了满满三大桶生牛乳,一一煮沸消毒。   姚欢命仆婢将鲜姜剁碎,裹在素缣布包里挤出姜汁,然后分盛在瓷碗中。这时,第一桶煮沸的奶已经冷却到常温,倒入瓷碗后,不过十几个呼吸间,便慢慢凝固成豆腐形态。   这就是后世的广式甜品“姜撞奶”了。   又取第二桶牛奶,加入头天晚上腌渍入味的兔腿丁,合着白萝卜丁、山芋丁、蕈子丁同煮。   此种做法,与西餐的“奶油方腿胡萝卜蘑菇汤”也是异曲同工,姚欢尝了尝,至少以她这南方人的口味,都觉得,在荤素食材里加入鲜牛奶,还挺好喝的。   这是大宋使团为辽国使团准备的早膳:麦香饴糖毛笔酥,兔肉玉糁牛乳羹,蜂蜜姜撞奶,以及现煮的热咖啡。   “萧观察,奉来早膳的这位娘子,乃老夫的女弟子,姓姚。老夫去岁,机缘巧合,收了两位关门弟子,一男一女,男弟子喜好研习药理医方和铁木机关,这位女弟子,善庖厨,尤其做出的这黑豆饮子,不但名扬京城市井,连我大宋天子喝过,亦赞不绝口。官家命老夫务必带上她,接伴贵国使团的途中,烹煮黑豆热饮,给使团中诸君尝尝。”   听苏颂如此介绍,萧知古总算明白了姚欢的身份。   看来,南朝的风气亦是越来越开化,这样年轻的小娘子,就能如北朝的女子一般,出现在公事往来的场合。   萧知古毕竟是亲宋派的辽人,今早见苏颂亲自来陪早膳,那言语挑衅的愣头青副使,则据说已被苏颂勒令离团回京了,萧知古的气已然基本平顺下来。   再看宋人女子带着厨妇们奉上的吃食,他一脸温厚宽和地向苏颂与姚欢致谢:“我们辽人一日也离不开牛羊乳,眼前这些吃食,每一样都用和乳酥做成,苏公与姚女君费心了。”   苏颂笑道:“不光吃食,这黑豆饮子,亦能与牛乳同饮。”   “哦?”   萧知古好奇。   姚欢先将一杯清咖奉给萧知古:“萧公可以先尝尝这只加了少许沙糖汁的饮子,嗣后晚辈再为萧公调一杯加了牛乳的。”   萧知古品了一口清咖。   说实话,一入口,有违他的心理预期。   真是苦!   明明香得那么勾人,萧知古以为,至少如辽人爱喝的甘草红枣汤般适口,不料却比人参汤还苦。   苏颂望着这位外交场老友之子的面色,缓缓道:“不急,品一品,那焦香掩着的苦里,是不是又冒出几分丰厚柔和之意。茶汤也是苦的,苦后有清意,这黑豆饮子比茶汤苦得多,但那苦味留于舌齿之间,并不会如黄连那样教人忍不得,而是慢慢地也就润了,醇美了,有怡人的微酸之气。”   萧知古咂咂嘴唇,确实如苏颂所言,这种“苦”很有回味之趣,只要留得一息,苦涩尽除,代之以酸辛焦香的奇特口感。   苏颂冲姚欢点点头。   姚欢领会,立时倒了半碗浓稠的鲜奶,用仆婢递上的茶筅快速搅打出沫,请过萧知古手中的瓷盏,兑入奶沫。   萧知古又将这“拿铁”版本的饮子喝了几口,赞道:“这般法式,更合我们辽人的习惯,我们从你们南朝习了煎茶之术,亦是要往茶汤里加牛乳羊乳的,哪怕马乳鹿乳,也使得。”   姚欢屈身福礼,婉婉道:“萧公可听过我们宋人的茶百戏一说?这黑豆饮子亦能效仿茶百戏。”   言罢,姚欢执起早就备好的鸟嘴锡壶,在婢女适时递上的一杯清咖上,控制着壶口淋下牛乳的速度与力道,画出一幅小画。   她并无丹青童子功,但自上回画了金明池的阁子、却被曾纬嘲笑后,平日里若得空,就练习拿铁拉花,到得如今,画个鸟画座山画棵树,自觉功力精进不少。   本来,按照苏颂的指令,她在萧知古面前亮相的拿铁拉花,应是辽人喜欢的猛禽——海东青。   然而因了大宋副使凌录挑起的风波,苏颂昨晚散了宴席后,对她又有一番交待,让她另画一个故事。   萧知古虽出身契丹萧氏,但自祖父辈起就深慕南朝文化,其父做中书令时,往来交好的,不少都是汉官,他耳濡目染,对于南朝的风雅之好十分熟稔,自己府里头有个汉人侍妾,便是个打茶百戏的能手。   此刻,他凑上去一瞧,笑吟吟道:“果然有趣,女君画的,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姚欢心里头一丧,唉,分明要画个亭子,结果教人家看成一块石头,若是四郎在,又不知怎地打趣自己。   苏颂道:“萧观察看看这亭子,还有波涛上的朝暾,再猜猜。乃一句写东南形胜的唐诗。”   萧知古旋即悟出:“楼观沧海日,门对钱江潮?这是,唐人骆宾王的诗句?”   苏颂合掌:“萧观察果然精通南朝诗词。”   旋即,苏颂的语气略略沉缓,但透着诚暖之意:“萧观察,说起钱江潮,老夫想到一则旧事。其实昨日宴上提及的那出行酒令,我大宋立国之初,就有了。彼时,先皇派使者南下,出使吴越国。钱王就出了一个行酒令,白玉石,碧波亭上迎仙使。我大宋使节呢,回的是,口耳壬,圣明国王坐钱塘。”   萧知古忽地面色一凛:“苏公提到举国降宋的吴越国,是什么意思?”   苏颂叹道:“萧观察莫误会。当年吴越国的国王,有条立国的规矩,无论中原谁是霸主,吴越国皆北向称臣,不擅称天子,不妄动兵戈,并非对我大宋才有投降之意。老夫提这个典故,只是要表明,我大宋的使节,绝非都是不知交聘礼数之辈,当年即便对着吴越国,宋使依然能敬对出‘圣明国王坐钱塘’这样的行酒令。此番副使凌录的不当之语,老夫代他向萧观察致歉。”   苏颂乃何等德高望重的名臣,他老先生都将姿态放到这个份上了,原本在辽国内部也不是仇宋派的萧知古,自是连忙附身还礼。   宾主于是纷纷坐了,辽人们吃酥的吃酥,饮羹的饮羹,饶有兴致一尝牛奶咖啡的,亦大有人在。   因今日自大名府出发,南行要赶一天的路,不多时,驿站又送进几盆香药炖羊肉,并食盒用具,供辽使们各自割了羊肉盛在竹盒里,带走路上吃。   萧知古算来是苏颂的晚辈,此番得苏颂安抚,心中又敬重又感激,亲自操刀,将盆中羊肉中最嫩的部分割下,为苏颂准备“便当盒”   他切了几刀,嘟囔一句“这刀不太好使”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柄细细的短刃。 第224章 有来历的刀与闯祸的花   姚欢的双眼迅速地眨了几下,旋即低头取了汤瓶,又到一旁两位辽使参将前,为他们斟咖啡。   有赖稀薄热气的掩护,姚欢能够重新将目光投在萧知古的手上。   确切地说,是他手里的那把刀上。   她听见苏颂地向萧知古道:“老夫虽知‘契丹’二字原为镔铁的意思,当年做了那么多次访辽使,也见过不少好刀,但萧观察这柄柳叶短刃,当真有些不同。”   萧知古细致地将羊肩肉码放在食盒中,一面回应:“苏公眼力了得。此刃所用的铁石,并非我大辽所产,乃来自西域。在下刚做内翰时,西域来朝,进献这鱼鳞钢的柳叶刀,恰逢在下与翰林院另一位萧林牙编纂完圣上的汉诗集子,圣上高兴,将刀赏给皇室宗亲时,也将其中两把赐予我二人。苏公,苏公……”   萧知古说着说着,却见苏颂眯着眼,仿佛出了神,不由诧异地唤他。   苏颂醒悟过来,白眉微扬,笑道:“哦,如此。”   萧知古又满脸欣赏之意地看了看那刀,感慨道:“不知这鱼鳞纹钢锻造法,可是失传了,后来的贡物中,似再未见到。”   苏颂应道:“老夫平素喜欢逛逛东京城里胡人番商的大铺子,这多年来,确实也未见到过这泛着青蓝之光的鱼鳞钢。”   苏颂面上淡然闲聊一般,胸中却很是翻起了些浪头。   他当然见过这样的刀,在老友、乐师赵融的手中,而赵融恰恰多年前作为宣徽院的只应乐师出访过辽国。   那次出访,赵融因琴艺高超,被耶律氏的皇亲多留了一年,才南归。归途中遇到一场大难,虽捡回性命,却留了满脸伤痕,再不可能做待诏乐师。   若顺着萧知古所言去想,赵融手中的刀,莫非是那留他在府中授琴的耶律家主人所赠?   天子赏赐宗亲和近臣也便罢了,主客之间,主人赠一位异国琴师以刀?   这是个什么路数?让他斫琴?   苏颂总觉得,哪里起了古怪,当初赵融说南归途中遇到流寇劫掠而受伤时,苏颂就有过类似的感觉。   只是赵融劫后余生,虽捡得一命,却前程尽毁,郁郁寡欢一蹶不振的模样,苏颂当年怎忍心多问。作为老友,苏颂照拂了赵融一阵,助他渐渐安顿下来,于京中教授琴艺。过得数年,苏颂又为他寻了一门亲事,好歹有个妇人照顾他,还为他生了小玥儿。只可惜,那老实淳朴的妇人,在小玥儿四五岁时就过身了。   苏颂这头被触及往事,那边厢,姚欢的心头密语,实则也与苏颂一样:我在开封城见过这样的刀。   不仅见过,且每日切菜切肉剔鸡爪,用了大半年,一度还装在袖袋里防身,直到被那不知教谁收作爪牙的苗太医搜去。那把刀,最后阴差阳错地向邵清报了警,就此没了踪影。   邵清……   邵清说,刀来自他的胡商朋友,自己有好几把。   听他的口气,这刀,竟也没比大白菜稀奇几分似的。   但今日辽使萧知古如数家珍的神情,就像佳士得总裁在介绍本季拍卖会最佳藏品……   或者,西域胡人做刀的产业,也是有不少走的高仿路线?   她移开了目光,转身去取另一支浴在温水中的咖啡汤瓶。   她无法继续假装谐谑地去思考邵清的刀。   她更无法在一时三刻间,就赶走脑中那个蓦然生发的猜想。 ……   自大名府一路南行,进入京畿后,时任权知开封府的林希,已遵官家诏令,派马车前来迎候苏颂与萧知古。   说来也怪,萧知古比苏颂年轻二十多岁,再算是辽国文臣,毕竟出身契丹后族,自小也是烈日酷暑或冰天雪地里练过骑射之技的,不知为何,离开大名府后,萧知古就有些气促气喘,眼皮打架,还不如年迈的苏颂有精神。   萧知古先还嘀咕,莫非苏颂那女弟子做的什么胡豆饮子如草药般,有一两分毒性?但辽国使团中余下诸人,这几天早膳,哪个不是要喝上两三杯加了奶的饮子,不仅气色无恙,其中有的还念叨,宋人果然没打诓语,这饮子有提神之效。   苏颂也发现萧知古有些不对劲,好在这日大早,开封府的马车适时到了,苏颂邀请萧知古上车坐定,见他渐渐有些涕泪交流之状,关切道:“萧观察莫不是感染了风寒?可感到周身打冷颤?”   萧知古摇头:“身上暖热如常,况且目下时节,吹的都是和煦的东南风,又是一路南来,怎会感染寒症呢?无妨无妨,苏公莫虑,歇得一阵便好。”   萧知古闭目养神了大半日,申时初,大队人马终于抵达开封城。   萧知古虽算得辽人中的亲宋派,却是第一次来到大宋境内。即使身体不适,他亦主动撩起车帘,鼓起兴致观赏这座比辽国五京中的任何一座,都繁华精致得多的南朝都城。   这个月令,正逢各个厢房开花会的时节,莫说那些专营花事的铺子,便是简朴民宅前巴掌大点的地方,讲究雅趣的开封人,亦精心饬弄出方寸花圃,紫兰牡丹,争奇斗艳,好不教人赏心悦目。   待经过宽敞的横街时,萧知古又见街道两旁,除了榆槐杨柳外,还栽种着不少有些像白桦的大树,枝头开的却是层层叠叠、状如小钟的淡紫色花,与屋舍檐廊间挂下的紫藤花儿,彼此辉映,交织出一片深深浅浅又典雅温柔的紫色梦境。   “此花甚美。”   萧知古赞道。   苏颂道:“此乃泡桐树。”   “哦,或可引种幽州……”   萧知古说了一半,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唬得苏颂忙命一旁陪侍的吏员,递上水囊。   接待各国使节的官驿,设于开封府衙的西侧。   姚欢随着大宋使团,北去又南来,还要承担每天早上煮咖啡和督工早膳的任务,心理压力不小,整个人仿佛绷得紧紧的弓弦。   总算太太平平地到了这大宋国宾馆门口,姚欢只觉得从头到脚畅然一松。   半个时辰后,她就能回到竹林街自己的草窝里,往那定是被美团晒得都是太阳香味儿的褥子上,四仰八叉地一躺,听着楼上李师师和徐好好国手级别的琴筝之音,多惬意呀!   姚欢一面思量,一面挎着包袱,从停稳了的马车上下来。   脚还未着地,就听见前头苏颂和萧知古所乘的马车中,传来苏公的大喊:“来人,去官驿看看可有医郎当值!”   姚欢一惊,随着前前后后的辽宋官吏侍从们围过去。 第225章 环甲膜穿刺   辽国使团,负责护卫萧知古的两名武官,已迅速拨开众人,抢上车去,将自己的上官扶了出来。   他们用契丹语连连发问,萧知古却脸色痛苦,只大口喘着气,无暇应答。   须臾,他开始用右手捂住自己的颈项,不停转动脑袋。   姚欢挤到车前:“苏公,萧观察是呛着了吗?”   苏颂饶是经历颇丰,此刻亦是愕然:“他是喝了几口水,但过得好一刻,才有此模样。”   辽人中又有两个翻身下马,奔过来,乃萧知古的亲从。   姚欢忽地想起一件事,忙问那两人:“你们的主人,他有哮喘吗?”   所幸亲从中,一个是汉人,不必通译,直接能回话,但他又急又懵地问姚欢:“什么哮喘?”   姚欢一愣,看来后世的名称不通用,她抓瞎地试着解释:“就是,就是,气道有疾,时常胸闷气喘,咳嗽,特别是到了有许多沙尘,或者花……粉的地方。”   她说到此处,猛然抬头,恰缝阵阵春风拂面而来,泡桐花夹着团团柳絮,四面飞舞。   苏颂闻言,忽地意识到什么。   他是个通家,元佑年间还作为宰执之臣,参与过御医们对于官家赵煦心疾的诊疗,对于医方药理颇有造诣,脑海中更储存了不少医书对于病症的定名。   他即刻向那汉人亲从道:“就是咳逆之症,又叫喘鸣。”   苏颂话音刚落,众人就见已然无法说话的萧知古,勉力扬起左手手掌,冲苏颂竖了一下大拇指,作出肯定的回应。   萧知古的汉人亲从,也反应过来,一叠声道:“主公每到夏秋之交,不可去麦田。药,吾等此行备了汤药,现下我就去煎。”   哪里还来得及。   不知是否因为从未接触过南朝植物的花粉,萧知古这哮喘发作得当真来势汹汹,几句话的功夫,他的嘴角都哆嗦起来。   “赶紧抬萧观察进去,莫再沾了这漫天的花粉!”   苏颂急道,又喝斥着驿长,“官驿不备郎中么?”   驿长目瞪口呆。   他今日忙得脚不沾地,早早带领属下把个驿站打扮得花团锦簇,备好晚间的宴席,只等宋辽使团到后,去隔壁请开封知府林希过来陪宴。   他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幺蛾子。   “卑职,卑职这就去请郎中。”   他发足就要往街上走,苏颂身边的姚欢却一把拽住他:“开封府的衙门里,可有仵作?”   驿长摸不着头脑,但如实回答:“自是有的。”   “眼下还只申时,仵作应在值上,你亲自去开封府叫个仵作来!快些,晚了就真出人命了!”   姚欢虽然口气不容置疑,但她到底只是个年轻小妇人,驿长未免去瞧苏颂求个示下。   姚欢只得三言并作两语向苏颂道:“苏公信我!辽使起病这般凶险,若喉头肿了,或叫泌出的粘痰堵了,哪里还来得及靠什么汤药医治。只能在此处扎一刀,通个管子进气。”   姚欢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自己的脖子。   她说的其实就是现代医疗急救中常见的环甲膜穿刺。   前一世,她在政府给企业办的急救培训班上,除了学习心肺复苏和海姆利克急救法,还听执业医师讲过,对于急性过敏、急性会厌炎、哮喘引起喉头水肿的病人,在紧急情况下,可以行“环甲膜穿刺术”   而在读培训班之前,姚欢看过《电锯惊魂》其中也有一个情节,受害者头上被套着一个装满水的塑料箱,鼻子和嘴都在水里,只有脖子露在空气中。千钧一发之际,受害者只能用钢笔,从自己的喉咙处扎进去,刺穿环甲膜后,让中空的钢笔芯进入气道,传送外界的氧气。   可苏颂一个古人,素来对于外科手术的了解,至多也就到三国时华佗为关羽“刮骨疗毒”的程度,这直取咽喉戳气管的操作,忒也惊悚。   “姚娘子,你,见过此法能救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挺身而出,就不能迈一步又缩一脚。   姚欢将心一横,果断道:“少时居于庆州,在我阿父所收的医书上见过。苏公,干仵作的,应熟谙人的咽喉经络与血脉,手上的准头,或能强去普通郎中三四分。”   苏颂念头飞转,事已至此,叫来一个懂得下刀的,总好过束手无策。   他当即命驿长往一墙之隔的开封府公廨奔去,回身再看姚欢,人却没影儿了。 ……   姚欢揣着找来应急的东西,几乎是和赶来的仵作,前后脚进的驿站。   萧知古果然快不行了,连狂躁抓挠脖颈的动作都已消失,双臂瘫软在身侧,眼珠上翻,喉鸣音清晰。   萧知古不仅是访宋的外交使节,还是大辽皇帝尚父的嫡子,若就这般死在了开封城的官驿里,可怎生是好?   苏颂急得眼前一黑,忽听门外院里的动静,见驿长拖着个皂衣小吏奔入,后头还跟着姚欢,顿时仿佛看见了几分希望。   姚欢二话不说,吩咐萧知古那面如土色的汉人亲从:“你扶正萧观察的头颅。”   又急问那仵作:“你可剖过尸体的咽喉处?”   所幸,今日在衙门里当值的这仵作,年过三旬,目露精光,看起来甚为老道,更无废话:“验毒杀案和火烧案的,哪能不割开喉咙察看。”   “此二侧血脉之间、锁骨凹槽上,有一处软膜挡在气道之前,先生可有印象?”   仵作在此世的社会地位,完全不同于现代社会的法医,乃是受提刑官们呼来喝去、又受平民百姓鄙夷的群体,何时得过彬彬有礼的对待。   这皂衣仵作听姚欢尊称自己一声“先生”忙拱手回礼道:“小人知晓,若是男子,就在喉结下方。”   姚欢心道,太好了,来了个业务熟练的老法师。   她将手里的物什塞给皂衣仵作:“你拿这针,扎穿他喉结下那层软膜,探进气道中,然后拔出针,他就能靠这竹管进气、或可活命,先生可明白?”   仵作接过东西,见拔了毫毛笔尖的细竹笔杆中,赫然一根如女子发簪般粗细的钢针,还有余温,当是片刻前在火上烤过。   这仵作不仅胆大,脑瓜也极快,即时反应过来,这玩意儿,不就是隔壁针铺里卖出来做罗盘用的钢针嘛。   像他这般熟悉人体构造的,姚欢说的救命原理,他一听就懂,还不忘搭一句:“小的明白,不能扎透,更不可扎到两侧血脉和气道后的食道。”   那仵作熟知成年男子的气管粗细几何,因而将罗盘钢针微微探出细竹管,食指与中指并在一处,轻按萧知古喉结下方,找准位置后,一个作势,手起针落。   但闻“噗”地一声,钢针带着细管,刺穿了萧知古的皮肤。   仵作手势优秀,一针下去,没有血流涌出,显然扎得很准,没有碰到人体颈部的血管。   “到了。”   仵作低声道,应是感受到钢针突然没了阻力,进入了一个空腔。   他旋即果断地用左手稳住竹管,右手抽出钢针。   “娘子,再待如何?”   仵作问姚欢。   “扶着别动。”   建立了人工气道后,才是姚欢最紧张的时刻。   若在现代医院的急救室里,这时候就要有氧气装置往环甲膜穿刺后的人工气道里打氧气了,同时静脉注射激素类药物,释放喉咙水肿。   但目下,只能等,等空气中的氧气从竹管里一点点输入萧知古的气道,等他因哮喘而肿胀的喉头自行消肿。   几息、十几息后,萧知古的眼珠不翻了。   再过了一阵,嘴角紫绀瞧着似乎淡去了些。   最关键的是,他胸部开始恢复明显的有规律起伏。 第226章 辽人要和亲   萧知古能咳嗽的时候,开封知府林希也闻讯赶来。   这林希,就是曾布的姻亲(林希的女儿嫁给曾布哥哥曾巩的儿子)也是那位当初按照章惇的授意、起草诬毁司马光和宣仁太后诏书的林舍人。   宋代文人要面子,讲究“名节”二字。林舍人为了报答章惇的知遇之恩,这般豁出去地“坏”了一回名节,章相公岂能让林公在天下士大夫面前白丢一次人?   在章惇的运作下,林希以宝文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   开封府的一把手,历来有“储相”之誉,备位将来的御前宰相班子。从这一点来讲,章惇对于自己阵营里的人,顶格给待遇了。   然而林希却另有盘划——他不是那种将关乎仕途巅峰利益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人。   自打从外放地回到京城,林希因直接进入中枢和御前,很快就看明白了顶层权力斗争中的各方势力。   章惇刚猛激进,蔡卞深不可测,蔡京狡黠多诈,向太后对这三人都不喜欢。   向太后,在举朝臣子眼中,似乎不如婆婆宣仁太后那般有雷霆手腕,常将“老身瞎字也识不得几个”挂在口边。   实际上,前朝名相向敏中的曾孙女,会是等闲之辈?   林希确定,向太后唯一肯结盟的外朝臣子,是曾布。   并非仅因为曾布的族中晚辈嫁给向太后的侄儿,更因为,曾布虽是公认的新党成员,但立场和行事路数,很合向太后的口味。   同时,官家赵煦,对于曾布也是倚重的。   林希执笔诏书,算得离官家赵煦最近的文臣,他去岁就揣摩到,官家不仅在国事军事上利用曾布牵制章惇和二蔡兄弟,并且有意推动这一门臣子与遂宁郡王赵佶交游。   这原本有些出乎林希的意料,但他再细细思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官家的生母朱太妃,手腕不及向太后,性子更是浅薄急躁,趁着皇后孟氏无子,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提醒官家提携同母弟赵似、疏远异母弟赵佶。   这妇人怎地就不想想,自古天家,先论君臣,再论孝悌。就算官家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官家也还是叫向太后“母亲”叫她“姐姐”(宋代宫中,妃嫔所出的皇子公主,称皇后为母亲,称自己生母为姐姐)官家和自己的同胞兄弟赵似,也还是君臣关系。   你一个太妃,时常将小儿子和储位牵扯上的心思,以为官家看不出来?   林希这么一分析,自打坐镇开封府后,便想趁着不再被视作章惇笔杆子的机会,尝试着将自己的颜色洗一洗,逐渐修复与曾布曾枢相的关系。   前几日,副使凌录被苏颂先赶了回来,林希得知后,立即差遣亲信去知会了曾布,好教曾布先存个小心,章蔡等人是不是又要绕过他枢密院、在天子跟前做什么虚增边事的动作。一向冷淡的曾布,果然领了这位姻亲几分情,竟是回了一句:“林储相这般懂得绥边弥患的社稷之臣,若能备位我枢密院,才是幸事呐”   林希颇为欣然,准备待使团进了城,好好地款待一番,不料萧知古竟突然命悬一线。   踏进屋中时,林希乍见萧知古仿佛一箭穿喉的模样,唬了一大跳。   驿长请来的医官,正在查看萧知古喉头状况,并与那仵作彼此合作,试着堵了几次竹管前端。   反复确认萧知古不必再借助竹管进气了,医官才让仵作将细竹管拔了,给萧知古的颈部上金疮药,又命仆从扶起他,慢慢地喂汤药。   治活人和验死人的,合作救命,林希还是头一回见。   林希一面瞧着,一面听苏颂道明原委,也不免后怕。   他的目光扫到那已退到屋角的仵作,似乎正低声和一个素色褙子的美貌小娘子讨教着什么。   原来那就是曾家收的义女。   若她同时还是苏公的女弟子,那么,此前开封县来的一则邸报中,提到有位与苏公一同受到朝廷嘉赏救护福庆公主的姚氏,租了抛荒的官田、还雇了几十个河北路流民的,就是眼前这女子了。   苏颂素来是不党不群的宗旨,对于新党本身,没有多么大的敌意。但因章惇要编纂元佑臣子奏疏、大搞文狱,林希又是章惇提携的人,苏颂对林希,便鲜有善感,只保持着公事公办的淡漠神情。   林希见险情已过,与苏颂之间又很难没话找话,遂转向萧知古道:“萧观察,所幸外头风停了,开始落起雨来,顶好那雨多下上几日,花粉柳絮不会漫天飞。本府已吩咐人去赶制绢丝面帷,晚间即可为足下送来。”   又作了商量的口吻问苏颂:“苏公,出了这大的事,是苏公去向官家奏禀,还是本府去?”   苏颂知他想出风头,淡淡道:“目下未到戌时,有劳林公去吧。”   ……   紫宸殿的后阁,离福宁殿很近,林希还没饮完一盏茶,天子赵煦就到了。   “官家,本来,辽使转危为安,此事可明日上朝再奏。但臣因想着……”   赵煦打断他:“凌录给苏公赶回来后,风尘未洗,就到朕跟前来领罪。你们今日呢,倒是立了一大功。在朕心里头,立功和请罪一样,都须越早让朕知晓,越好。”   林希道:“若说有功,最大的一笔,当记给曾枢相府上的寄名女眷,姚氏。”   林希陈奏了姚欢和开封府仵作救回萧知古性命的奇招,还捎带了几句她去乡下租田种桑养虾的举动。   赵煦听了,嘴角微扬:“这个姚氏,若是男儿身,当可做个能吏。”   又道:“凌录虽年轻,但与这姚氏一样,都是当得前驱之事的,对辽人嘛,敲打和怀柔,都是试探的好法子,姚氏有功,凌录亦不算有多大罪过。”   林希恭敬聆听,心中嘀咕,果然,若非蔡京甚至天子授意,凌录这么个鸿胪寺的执事官,怎敢出语无状。   “子中(林希的字)你今日来,朕正好问问你,此处并非政事堂,你不必有什么忌讳。辽人此番来贺朕得了皇子,苏公要与他们商谈的两国榷场事宜,想来无甚难处。但辽人要为他们的皇孙,求娶朕的公主,章相公极力反对,此事,你以为如何?”   林希略略斟酌,道:“国朝肇始,我大宋还不曾有过和亲之计。”   赵煦本要脱口而出“你也附议章相公”但想到御前这些老狐狸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议事的时候,总是说半句藏半句,掂量着圣意来见风使舵,就像厨子给菜里放盐,撒一点,尝一尝。   赵煦便也不表态,好整以暇地盯着林希。   林希接着道:“本朝未曾有过,不妨追溯前朝先例。汉武帝时,宗室女解忧公主和亲西域乌孙国,大汉与乌孙约为兄弟之国,两国因而联手,多次重创匈奴。臣以为,如今大宋与辽国亦约为兄弟之国,而辽国太子耶律延禧,颇受辽国皇族与后族维护,皇孙耶律挞鲁的外祖父萧常哥,如今又是辽国北院宰相。官家,耶律挞鲁还是个一两岁的小儿,但耶律延禧不会一直是太子,和亲之事,臣,赞同。”   赵煦年轻的脸上露出颇觉有趣的神情:“哦?你这几句话,倒是与曾枢相说的一样。”   林希仍是一副平和之色:“臣所持之见,唯依从社稷之利。”   赵煦点头道:“嗯,林卿家最是务实,讲到一个利字,朕喜欢听。若胡豆纲运到河北榷场,朕准备下诏免去在地州军对胡豆交易征税,也是以小利换大利。”   林希拱手道:“臣今日赶去探望辽使之际,亦留意问了我朝随团侍奉的几个仆从,彼等都说,姚氏给胡豆饮子里加了牛乳后,颇对辽人的口味。这胡豆所能带来的国利,将来或可与香药、茶叶等量齐观呐。”   赵煦笑笑。   苏公年迈,此一回出了大力,须请老人家休息几日。   而那姚氏嘛……自己又想到一个活计,得派给她。 第227章 何如旗盖仰三分   姚欢又在官驿里只应了几日,待回到竹林街时,左邻右舍的石榴树,都已是伞盖低垂绿荫浓的模样。   果然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美团将店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账目亦清清楚楚。   姚欢见她身上的青涩少女气味褪得这般快,本就不显山露水的性子更添了几分沉稳意味,不免兴致勃勃地脑补,这小丫头说不定到了刘锡府上,会成为执掌中馈的当家小妇人。   林语堂先生《京华烟云》里的“桂姨娘”不就是这般?   姚欢夜静细思之际,仍不知将来和四郎结了连理后、怎生面对他院里的侍妾,但对于美团,她似乎又并不排斥刘锡将要给予这小丫头的身份。   她带着现代的基本女权观与情爱观来到这个世界,至多只能尽量坚持自己的思维与底色,没有资格、也没有法子去强行为这个时代的土着女子设限。   李师师与徐好好能够支撑独身生活,并且甘之如饴,小美团遇到了宠溺她的“霸道军阀”、愿意跟着他做小妾,未尝不是一种甜。   姚欢和美团接了几桌午市客人后,主仆二人本想趁着未申之间的空隙歇歇,说几句体己话儿,店外却呱哒卦哒来了一辆马车。 ……   高俅迅速地将满面通红、脑袋有些耷拉的曾纬扶入堂内。   “姚娘子,四郎今日本在府里与郡王吃酒,酒酣之际,听郡王说起,苏公与辽国使团已进了京城,酒也不吃了,当下就要往你这处来。他……这个模样,怎还骑得马,自是我送他来。”   高俅话音未落,曾纬忽地抬起迷离醉眼,咧嘴笑道:“欢儿莫听这猢狲嚼舌头,我哪里醉了?我要是真醉了,会偷偷地央他送我来?我……硬是没教赵佶那风流小王爷瞧出来,我与你,有些不寻常。”   高俅倒抽一口冷气道:“祖宗,你还没醉?郡王的名讳是你能直呼的吗?”   因又带了几分无奈的口吻,低低地向姚欢道:“听说娘子随着苏公去接伴辽人了?唉,怪不得这一阵子四郎没处去,隔三岔五就来郡王府里吃酒。娘子劝劝,旁的话,我这当差之人亦不好多嘴。”   高俅走后,眼色机灵的美团赶紧将打烊的牌子挂去院门上,收拾了包袱,回东水门姨母家。   姚欢去灶间,按着时人常用的方子,以葛根粉、老姜、陈皮煮一碗醒酒汤。   端来堂屋时,见曾纬倚靠在桌边,定定地望着院外有些刺目的初夏韶光。   “欢儿,我这般狼狈的模样,本不该教你瞧见的。只是,实在想你了。”   姚欢浅笑,将醒酒汤递过去:“先喝几口,有什么话,慢慢地说。”   都说酒后见品性,四郎醉成这般,但从方才下车到现在,都还算安静,没什么疯癫举止,姚欢心底,实在谈不上丁点嫌弃。   曾纬眯着眼看了会儿这女子平静温柔的双眸,胸中一暖,端起碗饮下一大半醒酒汤,只觉得胃里半似火燎、半似痉挛的难受劲儿缓过些来,自脑门到脊背渐次沁出几层薄汗,人当真舒坦清醒了许多。   姚欢又去温水里绞了帕子,正要替他擦擦汗,曾纬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直接倾诉道:“欢儿,我不想去做幕职州县官,但父亲这回是来真的,宰相们的堂除,就在这个月了。”   曾纬所说的“堂除”就是此前曾布所说的“宰相们定人”   大宋选任官员,分为“堂除”和“部注”两类。   部注,乃是吏部的标准流程。   堂除,则是针对进士榜前列者、立有功勋者等人群,由宰执们商议、经天子点头后,由中书吏房将这些被帝国重点培养的对象,差遣到特定职位上。   堂除流程里差遣的去处,并非一定就是在京的清要之职,若宰执提出有说服力的理由,进士高第者去艰苦的边关以文臣率武将,亦有先例。   因而,曾布在堂除之议中,若坚持,的确有能力将本应留京的曾纬,差遣去外州。   姚欢方才听高俅的寥寥数语,就猜到,自己出差大名府这些时日里,四郎多半与曾布还是闹僵了。否则,辽国使团数日前已抵达开封城,萧知古还险些死于哮喘,这么大的事,曾布怎会不知道。而四郎,却是今日才晓得自己回来了……   “四郎,你这些时候,没住在府里?”   “回去作甚,住在国子学还自在些。”   姚欢到底还是将手从他掌心脱出来,轻轻地给他擦了汗,叹口气道:“那你尽早与枢相说明白呐。”   曾纬苦笑摇头:“欢儿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父亲他,他是个多么铁石心肠的人。我这一回,确实太大意了,不应该为了讨好主考的蔡京,而踩了父亲的阵势。落第就落第,我怎地就不能再等三年呢!”   姚欢心里一阵怪异之味上涌。   “铁石心肠”四个字,由儿子来形容父亲,已经够教人摇头的了,而儿子酒后吐真言地懊悔自己对父亲的手腕“大意”简直像狐狸与猎人的关系一般。   曾布铁石心肠?   姚欢又有些疑惑,不知道四郎所指何事。毕竟在史书中,曾布在政坛上的表现,和“铁石心肠”对不上。他不但没什么戾气,而且努力试图遏制新党对于元佑党人的疯狂报复。   曾纬继续道:“欢儿,你莫生气,觉得我贪图京朝官的路,不愿带你远走高飞,去边鄙州县过不受人扰的日子。你且想想,你不也爱风风光光地跟着苏公鞍前马后、为国朝效力吗?”   姚欢一愣,旋即正色道:“四郎,那日枢相提及让你去登州或者熙州的一个理由,是你我二人成亲能顺遂些,枢相与夫人能如此待我,我的确感念不已。但是,你若还是想留京,不必虑及我,自可坦坦荡荡地与枢相陈说实话。倘使,倘使枢相此番的心结,真的是因你殿试抛出的策论过于令他难堪,以至于怀疑你是否依从了什么人,你也不妨试试,由枢相堂除你去京中不那么清要的馆阁中,做个差遣,这样或许能打消他的疑虑。”   曾纬抬起醉意盈盈的凤目,盯着姚欢道:“欢儿,唐时李商隐有句诗,借问琴书终一世,何如旗盖仰三分。我明明是曾布的儿子,我明明有这样好的出身,又写出了连官家都赞不绝口的文章,我为何要去借问琴书?我为何不能撑起旗盖?寇准当年,不过三十出头,就已官至枢密院副使了!”   又道:“当年司马光自请去修史,是他斗不过宦场宿敌。我自请去修史,竟是因为要讨亲生父亲的宽宥,乃至消解他的猜疑,这实在可笑又可悲!”   姚欢这一回,倒并不觉得曾纬的话多么刺耳。   四郎这样的男子,在这样的年纪,在这样的时代,有着比情欲还炽烈的功名心,原也无甚大错。前朝当朝的那些名臣,就算苏轼与苏颂,难道考中了进士后就不想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宰执之路?   她正想着,怎生再开解开解四郎,忽听院外又起了动静。   一个有些女气的男子声音,彬彬有礼地响起:“姚氏在否?官家来差遣姚氏入宫。” 第228章 二进宫   绍圣六年的初夏,大宋内廷,池沼里的荷花比往年开得更早了些。   轻红浅白的菡萏,历来是香远益清的典范。   然而,今次开在皇宫东头讲筵所外头池子里的荷花,却恐怕不管香得远还是近,都会教人闻不分明了。   将被咖啡味儿妥妥地抢走存在感。   后世三种在嗅觉上大刷存在感的饮食——火锅、咖啡、方便面。   穿越女姚欢,来到此世一周年之际,拜黄庭坚、邵清、苏颂、赵煦等土著型男所赐,终于令刷味神器咖啡,不仅出现在中土大地,而且成功进驻大宋皇宫。   不久前,京师榷货务,赶在大辽使团离京前,接到了咖啡豆的第一批大规模纲运货。   提举官王斿在姚欢的协助下,挑出好豆子烘了,用素来分装茶饼的法子密封包裹了,送给辽国使团带回北方去。   接着,生豆中最好的五六百斤货,并六七架经苏颂改良的铁桶摇臂式烘豆装置,跟着姚欢一同进了宫。   由来这开封城中,宫里流行什么,宫外从达官贵人到南北富商,再到家境小康的坊郭户,皆争相跟风。这潮流又很快地会从东京风靡开去。   所以,官家赵煦的意思,是要姚欢驻扎宫里,带着人每日现煮咖啡,从外廷的待漏院和文德殿,到内廷的各处宫阁,无论宰相的特供早膳午餐,还是普通臣子的廊下食,亦或是后宫女眷的饮子,都须出现这苦味胡豆汤。   如此好事,姚欢当然欣然接旨。   又有金锭子拿了!   开封县那系官田产,明年的两税,流民雇工的薪水,她靠这一趟就能挣出来。   只是,上一回她进宫当差,那两个金锭子拿得着实惊心动魄。   此番虽则青年天子应该对她姚欢能好声好气些,但刘婕妤已成刘贵妃,又给赵煦生下第一个皇子,怕不是在后宫越发能横着走了。   姚欢暗忖,自己行事更要小心些,莫仗着救过孟皇后的小公主,就能有恃无恐,不知提防刘天仙。   好在姚欢一上岗,就发现,御膳所那个摆过自己一刀的郝随,果然,如史书中所写,已被调去刘贵妃阁子里做了管事的都知。   现下执掌御膳所的,竟是——童贯!   童贯当初在风荷楼,得姚欢解了围,对这小娘子不造作、又擅长息事宁人的印象颇佳。   这一回见了姚欢,童贯仿佛每根胡茬儿都透着自来熟的和气,笑眯眯道:“姚娘子,官家特别吩咐下来,在讲筵所旁给你设个山头,免得童某这御膳所太局促,教你摆不开场子。走,老夫这就领你去。”   姚欢面对童贯,起先略有些觉得不自在,毕竟,眼前此人,乃三十年后与北宋灭亡有很大关系的“汴京六贼”之一。   但一路走,童贯一路说着自己领御膳所后,将外头几大酒楼的当家菜引入内廷,但凡用到鸡肉的菜,御膳所的宫女都晓得不丢鸡脚,用姚娘子的剔骨酱烧法另做一道小菜。又说自己在西北边陲跟着义父监军时,常见到边军没有足够粮饷的情形,真的断粮时,地里野蕨、沟中蛤蟆都会弄来吃,故而见不得浪费食材的边角料。   他这般言语主张,姚欢的膈应倒消去了几分。   唉,人变起来没个谱,不去琢磨他将来的劣迹了,先把眼前事办好吧。   讲筵所,在大宋皇宫的东北片区,离天子殿试进士的崇政殿很近,乃为天子听取经筵所设。   姚欢大致晓得,制度化的经筵制度,恰恰定型于推崇“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宋朝。每年阳春至端午、初秋到冬至的两端时间,饱读经义的翰林侍讲或者当世大儒,就会在位于内廷的讲筵所,为官家讲授圣人之训、理学之宗、治世之道。   及至随着童贯来到讲筵所和崇政殿之间的一处精致小阁前,见到宫中内侍在童贯的指挥下,将一袋袋生豆和几架烘豆仪搬入院内,姚欢又想起上辈子做现代人时经历的社会新闻。   某年某月,某外国咖啡连锁品牌在北京故宫开店营业,当时央视财经频道的一位男主持,发文痛斥,呼吁将咖啡店赶出故宫去,声称这个品牌“在西方已经成为一种符号,开在故宫里面,实在太不合适,这不是全球化,而是侵蚀中国文化”   这位男主持,状元出身,五官阳刚,是才貌双全的精英代表,动辄将“正如我的一位好朋友、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所言”挂在口边,妥妥的偶像人设。   偶像如此一发话,四方青年纷纷响应,一时之间,在故宫开个美国品牌咖啡馆,简直被上升到了割地赔款的国耻高度。那间帝国主义咖啡店,终于撤离故宫。   未几,振臂疾呼的男主持,在反腐风暴中,真的,被请去喝咖啡了。   多少浓眉大眼的卫道士,原来满口唱的主义,满腹却都是生意,乃至权色交易。   又过几年,以“小蓝杯”为亮眼包装的另一个咖啡品牌,成功进驻故宫。这一回,因打着“民族企业”的名号,进驻得十分太平。不论后来小蓝杯因令人震惊的财务造假,引来多么大的资本市场地震,它在故宫的箭亭分店,依然开得风平浪静,至今在大众点评上还保持着五星美誉。   姚欢想到这里,不由感慨,还好当今之世,没出现一位“世界各国首脑都是我好朋友”的偶像,带领一班太学学子上书,痛斥胡豆乃舶来品,已经是西域的一种符号,岂可侵蚀大宋本土文化。   忙活大半个时辰后,家伙什都就位。   姚欢开始教授童贯派来的两个小黄门、两个小宫娥怎么使用烘豆铁桶。   童贯虽有十来年的西军戎马生涯,却不是个粗鄙莽夫,对吃穿用度本就甚为精细讲究。替代郝随执掌御膳所后,他更是将从太后太妃到皇后美人们的不同口味,牢牢记在心间。   “姚娘子,向太后吃口偏甜。”   “好,送往隆佑宫的,加沙糖浆或者蜂蜜。”   “孟皇后喜食乳酪。”   “那就有劳童先生请乳酪院每日辰初送牛乳二桶,我会叮嘱宫人们煮沸后与胡豆饮子一同送往坤宁殿。”   “刘贵妃怕热,一到榴月,就爱喝凉饮子。”   “记下了,送往毓秀阁的,须备冰桶。童先生,其实这苦饮子,加了冰块后,确实风味不错。”   “哦?那童某回头也问娘子讨一杯尝尝。”   姚欢念头一起,笑道:“还有个吃法,要用到御膳所的石花菜。将石花菜煮出的浆水,和这胡豆饮子混合,倒入宫中做点心的模子里,片刻后就能凝结成冻。再浇上冰镇的酪浆或者果子浆,不仅祛了苦味,而且入口又凉滑,乃一道适合盛夏解暑的小食。”   童贯合掌道:“好主意,定能讨得宫里娘子们的欢心。哎,过一阵打了莲子,亦可蒸熟揉碎了拌入石花菜胡豆浆汁,凝结后岂非如琥珀般漂亮有趣?”   姚欢经他点拨,蓦地记起一则经典甜品,补充道:“我怎地忘了,既然宫里不缺石花菜和乳酪,吾等还可用胡豆饮子、沙糖浆、酒、鸡蛋黄,做出比蜂糖饼团、鲍螺滴酥还好吃的糕点,童先生且容我试制几回。”   姚欢说的,自然是经典的咖啡甜品——提拉米苏。   他二人都懂庖厨之事,正聊得兴起,却听院外内侍唱报:“官家到。”   童贯一愣。   今日休沐,无常朝,无经筵,官家多半会去陪向太后、朱太妃说说话,或者在刘贵妃阁子里陪小皇子、小公主玩耍,怎的这个时辰来讲筵所?   童贯与姚欢等人忙到院门处迎候,只见一身大袖常服的赵煦,面色铁青地踏了进来。 第229章 凭什么拿我女儿去和亲   官家赵煦的确是从刘贵妃的阁子里过来的。   刘贵妃的毓秀阁,素来被赵煦当作温柔乡、避风港,后宫唯一能令他放松的地方。   然而这些天来,青年天子与自己的爱妃,已吵了好几回。   起因乃是,赵煦要定刘贵妃的长女,宝昌公主,与辽国皇孙耶律挞鲁和亲。   “官家,诗云,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前朝大家口中的馊点子,怎地能用在我们的宝昌身上呢?”   刘贵妃一手抱着小儿子,一手搂着大女儿,起先还能克制着恐惧,与天子讲道理。   三岁的宝昌公主,与不过半岁的弟弟,都乖乖地倚在母亲怀中,两对和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水灵灵的杏眼,滴溜溜地盯着坐在对面的父亲。   刘贵妃,虽浅施粉黛,仍难掩明媚容色。   赵煦听她用唐人戎昱的诗来针砭和亲之计,刚想抢白她一句“难得你也能背几句正经诗词”目光落处,却见一张兼具少女之娇和妇人之媚的桃花面孔,再见偎着刘贵妃的两个孩子玉雪可爱,赵煦的削刻之语,实在出不了口。   天子于是尽量缓和了语气哄道:“青儿,那抨击和亲之计的唐人戎昱,乃奔波流走于肃宗代宗时,此诗或因彼等酸腐文士思及大唐由盛而衰、宁国公主竟要远嫁回纥,一时激愤所作,不足为凭。回纥本如西夏,乃草原蛮国。如今的北辽则不同,我大宋多少国士良臣,前有欧阳永叔公,今有苏颂苏公,出使北辽回来,皆言其归化之风甚浓,举朝上下尊崇儒学,南院汉官更是能与北院契丹重臣分庭抗礼,我们的小宝昌,将来好比嫁去汉家的北都而已。”   刘贵妃出身低微,平时骄横跋扈不愿收敛,看起来又蠢又凶,多是为了弥补从前深深的自卑,到了关涉骨肉利益的时刻,再笨的女人也会变成敏感的母豹,岂是那么好骗的。   她冷笑一声,低头对自己怀中的大胖儿子道:“你爹爹岁初祭祖回宫,还抱着你叹道,幽云故地,怎可落于北蛮契丹之手,现下倒有趣,转眼之间,胡虏之地竟成了汉家北都。那边既然这样好,你阿姊一个庶出的公主,怎好抢嫡公主的风头?你爹爹,怎地不让皇后的福庆公主去和亲?”   “放肆!”   赵煦将茶盏往案上重重磕去,唬得幼子幼女和他们的亲娘,皆是一抖,两个娃娃当下就瘪了嘴巴,眼看便要哭出声来。   毓秀阁新晋管事都知郝随,瞧着不对,忙招呼奶娘,或抱或牵,将公主与皇子领去院中。   赵煦默了片刻,也往外头望去。   宝昌公主一袭茧白湖绿的襦裙,小小的身体在阳光里跳跃奔跑,仿佛仙子精灵似的,便是翰林院的丹青高手,亦画不出这般美好的画面。   皇后所生的福庆公主,长得像爹,刘贵妃所生的宝昌公主,长得像娘。   赵煦实则,对两个女儿一般喜欢。   赵煦在前朝臣子跟前,议及和亲之事,本以为自己能如从汉到唐、从皇帝到将军那些父亲们一样,为了国之利益,抛了妇人之仁,干干脆脆地把女儿许出去、送出去。   然而此刻,他才发现,做爹爹的,心疼起来,不比当娘的轻几分。   赵煦叹口气,向板着面孔的刘贵妃道:“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的一个孙女,太子的姐妹,已成了夏皇李乾顺的妃子,目下契丹人为太子的长子求娶大宋公主,你就算是个深宫妇人,也该知晓契丹人的意思。”   又道:“你以为我不想取回幽云故地?但以如今情形,北边与西边如何能同时开战?契丹人亦是内忧外患,夏人在西虎视眈眈,听说北边粟末水的生女真亦在崛起,契丹人此时抛绣球过来,并非虚情儿戏,应有与南朝约定不被离间之意。况且耶律洪基当年称仁宗帝一声伯父,向来对我大宋礼数周到,大不了,我与耶律洪基定契,将来他这重孙子耶律挞虏若做了皇帝,萧氏封契丹皇后,我们的宝昌封汉家皇后。当年辽世宗的甄皇后,不就是后晋宫中的汉人?”   赵煦放下身段,软了腔调,见刘贵妃还是面若冰霜,连个正眼都不给自己。   青年天子的气,未免又上来了几分。   他认为,自己不得不将一国天子的身份放在父亲的身份之上时,刘贵妃作为一直来不知领受多少恩泽与宠爱的皇家妾氏,懂事的表现,难道不是也放下母亲的本能,来坚定地支持与安慰他吗?   否则,他要她作甚?   和娶了皇后孟氏那木头,有何区别?   木头还比她好些,木头至少不会跟自己哭哭啼啼地闹。   赵煦站起来,离开毓秀阁前扔给刘贵妃几句话:   “皇后膝下只一个公主,将来也未必再有生养。况且福庆公主是嫡出的长公主,耶律挞虏的母亲就算是宰相萧常哥的女儿,也只是太子的侧妃,福庆怎可许给耶律挞虏?你且再思量思量,身为国朝贵妃,哪有好事占尽、还想让中宫皇后替你挡箭的?”   ……   赵煦离了刘贵妃的阁子,心焦气躁地沿着荷花池逛悠,却觉得夏日清风、菡萏幽香亦不能解胸中烦闷。   忽地闻到一股独特的焦糊味,抬头举目,讲筵堂赫然眼前,他才想起来,那姚氏应是在里头烘咖啡豆了吧。   赵煦带着随从,直冲冲地进了讲筵堂偏殿,坐下,略略扫了一眼周遭,对立在童贯身后的姚欢道:“姚氏,你给朕煎一碗胡豆饮子来。”   他话音刚落,忽地感到胸骨后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剑眉紧拧,右掌抚上了心口。   幸好只是瞬间的难受,很快恢复过来。   姚欢瞧天子这副模样,暗道,这莫不是心绞痛又犯了吧?   忙附身道:“官家,这胡豆饮子,既有提神之功,亦可令心跳加剧,官家若此刻心有不适,饮不得。”   赵煦一怔,盯着姚欢道:“唔,你倒心细。还是上回来宫里,因误放山楂之事,长了记性了?”   姚欢垂首不语。   赵煦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正看到她的面颊轮廓映在逆光里,大概这女子已经忙活了有一阵,额头颊边,一层汗珠被衬得亮晶晶的。   去岁这女子头一回进宫,因是向太后叫来做一番厉行节俭的戏,又冒犯了刘贵妃,赵煦大发雷霆之际厌弃一切皆因这女子而起,故而没怎么打量她。   后来陆陆续续见过几次,都在冬天,她荆钗布裙穿得像个枕囊,与婀娜二字浑无关系,且是跟在苏颂、曾布等人身后回话,赵煦亦无暇细看她。   只今日,赵煦才发现,这姚氏五官秀挺、面色红润、襦裙轻盈,看起来比后宫有份位的娘子们质朴清新,又比宫婢们多了几分妇人的成熟爽利。   很是特别。   赵煦的眉头化得更开了些,温和了口吻道:“好,听你的。” 第230章 忘忧齑   站在姚欢前头的童贯,以及站在赵煦身侧服侍的梁从政,听到官家那句“好,听你的”心中皆是一动。   在宫中做内侍的人,无论在太后和官家跟前,还是在皇后与嫔妃跟前,依着规矩,都是不能抬头的,更不能直视尊上者的眼睛。   人与人之间,缺了最重要的眼神交流,读心之术只能走旁的路途。   因而,如童贯、郝随、梁从政这样老资历的内侍,傍身的一大本事,便是靠着两只招风耳、一颗玲珑心,从尊上者说话的口吻中,品咂出深层而准确的信号。   越是听来漫不经心的淡然之语,越须留意。   而童贯,除了耳力,记性更好。   虽然此前的十年间,童贯主要随着义父李宪征战西北宋夏边境,但偶尔得了战功还朝,作为特殊的荣宠,太皇太后、太后与官家,会在紫宸殿宴请李宪与童贯。   某一次宴席后,适逢内苑牡丹盛放,官家赵煦领着他们去赏花,花圃里袅袅婷婷走出来刘婕妤。因李宪与童贯本就是宫中的内侍,并非寻常外臣男子,因而官家亦未让刘婕妤避讳。刘婕妤与官家禀报了再从洛阳引些牡丹名种来的事务,官家便柔声说了句“好,听你的”   与方才那句的语气,一样。   一种忽然平静的依从,一种并不刻意的放松。   童贯飞速地与梁从政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躬身道:“官家,偏阁里今日刚运东西进来,不知官家驾临,未备茶饮,奴这就领人去讲筵堂里端饮子。”   赵煦“唔”了一声。   梁从政加了一句:“听说新一季的林檎果刚打下,童大官(北宋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高阶宦官之间的称呼)准备两种饮子吧,甘草和林檎果。天热,你们煮后且凉凉再端上来。”   童贯应了,心道,你以为我是蠢的?自然会慢些回还。   见童贯转身就走了,姚欢一愣,摸不准自己是跟去打下手,还是要站在这里聆听赵煦的指示。   正踟蹰间,赵煦往椅背上一靠,开口道:“姚氏,你行事果决,救了萧知古一命,免了朝廷与北辽之间的一桩大麻烦,朕会赏赐于你。”   姚欢谢恩,恭敬道:“民妇向官家讨个示下,可否将赏赐转予施针救急的仵作?民妇只是纸上谈兵,大略记得民间医书中提过钢针通气法。那日若非仵作出手,辽使怕仍是难逃一劫。”   赵煦的颜色越发温和了五六分,笑道:“给你的赏赐自是给你的。开封府衙的仵作功不可没,朕另外赏他便是。林知府禀报于朕时,也感慨,不曾想,这么个低贱胥吏,子孙皆不得读书科考、入仕为官之人,竟化解了一次辽宋交聘之险。”   姚欢闻言,饶是她今日进宫后,始终提醒自己,在御前回话要小心些,此刻也是忍不住将眉头皱了起来。   仵作在此世,和衙门缉拿犯人的捕快、看管犯人的狱子、处决死囚的侩子手、递送文书的铺兵等,属于讼狱制度中的“胥吏”群体,和“官员”自是不好比。   但姚欢没想到,市井百姓说说也就罢了,在堂堂天子和开封知府口中,仵作竟也被安上“低贱”二字。   赵煦正认真盯着这张面孔,自然捕捉到了她脸色有异。   “怎了?有话但说无妨。”   姚欢老实道:“民妇听得原来仵作的子孙竟是不能走科举之路,有些吃惊。”   赵煦道:“仵作多为子承父业,子孙做不了读书人、穿不上官服,并不至于领不了衙门一口饭吃。”   “可是,官家,讼狱之事乃国朝内务之重,讼狱清明的要义,乃在于查断初情,查断初情的前提,乃在于检验无差。故而,仵作之职,至关重要。民妇实在不知,朝廷为何要将仵作视为贱职,仵作的子孙,倘使无意继承父辈衣钵,他们又为何不被允许读书入仕?那些子弟,与杏林人家的后辈,有何区别?就算父辈杀人放火非奸即盗,朝廷也没规定后代不能科举入仕吧?”   赵煦一怔,他原以为姚欢也是个市井中讨生活的小娘子,对于仵作这种属于三教九流的底层物伤其类,担心他们的生计,不想她竟扯到朝廷取士的事上。   只是,这小娘子话里的意思有诘问之意,说话的口气仍柔婉,且没忘了带上一丝面圣的谦卑分寸,赵煦倒也不觉得烦,更没有恼。   “唔,这个嘛,朕想来,是仵作常要与尸骨打交道,一生皆行惊扰亡魂之举,子孙自不适合做孔门中人。”   姚欢心道,这是什么昏聩逻辑。   “官家,民妇虽生长于边鄙之地,没读过多少经义文章,但民妇想来,孔孟之道,应是以仁为先。仵作忍得常人不能忍之腐臭荒险之境,勘验血肉尸骨,只为替死者向活人说清惨案的来龙去脉,由活人为冤魂伸张正义,这般举动,难道不是大仁大义吗?自诩孔子门生,却鄙夷、欺压这些真正干实事的人,读那么多的圣贤书,和白读有何分别?”   她最后一句出口,当即也有些惶惶。   重了,说重了。   没办法,现代职场穿来的,和这个外表光鲜、内里爬满虱子的封建盛世磨合了一年多,偶尔还是会露出这种做项目时据理力争的职业本能。   不想赵煦的眼中,却露出一种交织着惊喜与回忆的神色。   在他刚刚穿上那身符合十岁孩童身材的龙袍时,有一回对着被祖母高太皇太后起复的司马光,听那老顽固大放“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厥词时,亦不知哪来的勇气,顶了一句“读那么多圣贤书,和白读有何分别”   当初的结果自然是,他贵为新天子,却因了不服旧臣的教训,而受那临朝听政、十分强势的祖母责罚。   整个压抑的童年与少年时代,赵煦无数次在睡梦中,演绎对于权威的反诘。   他喜欢那种仿佛赤日炎炎中被一盏冰饮子浇在灼灼之心上的感觉。   这几日,自己素来疼爱娇惯的刘婕妤,也好几次诘问自己。   但刘婕妤的挑战,总是有那么点儿不对味。   此刻赵煦算是明白了不对味的缘由——刘婕妤是因私心而撒泼发怒,并且要将祸水引向无辜,而眼前这姚氏,辩的是一份公道,悲悯的是蝼蚁般的众生。   姚欢虽未抬头,但也能感到天子在盯着自己。   她不知赵煦目光里的笑意,只得惴惴地站着不动。   “姚氏,你读书不多,却有仁心,甚好。难怪林知府说,你拿了积蓄去开封县租下公田后,还雇了河北路来的流民?”   姚欢咂摸着,天猫仿佛没炸毛?   她松了一口气,禀道:“是些自耕小农,河北水灾,颗粒无收,他们逃荒来到京畿。彼等懂得农事,但愿能令荒田再有出产。”   赵煦点点头,又将各种与这姚氏能扯上关系的鸡毛小事想了想,寻思着找些话题,再和她闲聊几句。   与她说说话,很轻松,也很新鲜。   她说的都是宫外民生之事,却比文德殿政事堂里的官袍郎君们,少去虚头八脑的忌讳,更好像,没什么目的性。   方才她说什么来着?查断初情乃是要义?   嗯,那得看是什么事。   有时候,初情也作不得数。第一眼看人,就算是自己这样的九五至尊,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比如当初在皇后宫中,被一群女人哭哭啼啼地包围着,自己就将这姚氏看走眼了。   赵煦刚刚不自知地抿起了嘴角,却见偏殿外的一个小黄门凑到廊下门槛处。   “官家,张尚仪求见。” 第231章 再生个公主   张尚仪拎着一屉精巧的食盒走了进来。   向赵煦行完内臣之礼,她很自然地转向姚欢,露出亲切温柔的笑意。   姚欢忙回礼。   姚欢对这位宫中女官,怀有感激。   上回进宫,姚欢在御膳所教郝随捉弄,便是张尚仪出面将郝随怼了回去,还给了姚欢几日清净舒适的住处。姚欢教刘婕妤算计了一场山楂之祸,张尚仪在一旁虽不好出面阻拦,好歹给了几分温情宽慰。   张尚仪道:“官家,姚娘子此番进宫,仍住在我那小院里?”   赵煦道:“就让她和打下手的孩子们,住在此处吧。离御膳所近,每日奶酪院送东西进来,也便宜。”   “好,方才妾自太后殿中来,太后还提到,听说这饮子甚苦,但上早朝的官人们却都喜欢,说是能提神。并且,喝久了,竟是爱煞那股焦香味。”   张尚仪一面说,一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姚欢。   她的心,暗暗跳得快起来。   无论是当初苗太医通风报信时所言,还是从小半年来的风平浪静来看,这交了狗屎运的小贱人,应确实不知,她张尚仪,就是下令吕五娘办事的上峰。   但真的与小贱人一同站在御前,饶是张尚仪资历老道,亦未免心有惴惴。   只听座上的天子开腔道:“姚氏,太后爱吃甜口,你莫忘了交待下去,送往隆佑宫的胡豆饮子,多备些蜂蜜。”   想想又道:“你办事比这些娃娃牢靠,还是由你亲自给太后送去。你也给太后说道说道,这胡豆饮子的趣事。”   张尚仪解读着姚欢与自己打照面时的神色语态,不躲不闪、不惊不狠,只如遇到从前得过帮扶的熟人般,又恭敬又感激。   张尚仪那份悬在胸口的警惕刚刚落到肚中,一边的耳朵便听到赵煦的两句话。   如春风拂耳。   甚至带着一丝顾念的指点和叮咛。   官家听起来,对这小贱人的态度,甚为平易和蔼?   也是,帮他赈济过灾民,救过他心尖上的福庆公主,还折腾出这胡豆,或可与香药、茶叶一样售往胡虏之地,给朝廷换来银钱,官家能不对她另眼相待吗?   张尚仪去瞧姚欢的发髻。   并未看到曾纬买下送她的凤穿牡丹金镶玉梳子。   没戴不等于没有。   不知怎地,张尚仪将将停熄的惶惑之火,又倏地转为另一种意味的烈焰,一簇儿,一簇儿地窜了上来。   小贱人怎地那么好命!   原本不过是尘埃里的草花,半吊子孀妇,囫囵的孤女,寻死觅活地在汴河边做了一场戏后,突然之间时来运转,活得风生水起,和那苏老相公做着不清不楚的师徒也便罢了,还将四郎迷得团团转。   而枢相,曾布,还有那装腔作势的魏氏,竟然,允了四郎要娶她?   是菩萨附体了么?   曾布,当初我跪下求你时,你为何没有这般菩萨心肠,只剩了雷霆手段?   “尚仪来见朕,有何事?”   赵煦的发问,打断了张尚仪险些要流露恨意的怀想。   张尚仪将食盒轻轻地放在案几上,浅笑未褪,但并未立刻禀报事宜。   赵煦立刻明白了。   “姚氏,你先去忙,朕与尚仪有事要议。”   ……   屋内没有闲杂人等后,赵煦将脸一沉。   “贵妃去叨扰太后了?”   张尚仪盛出一碗鱼茸鲜笋羹,交由梁从政奉给赵煦,一面缓缓道:“原本说好一同携儿带女地去老人家跟前用午膳,结果到了时辰,官家却不见了。太后何其心如明镜的长者,不必贵妃开口,自也猜到了。”   赵煦不语。   在御花园郁闷暴走了小半个时辰,又和姚欢说了好一阵话,赵煦也确实又饿又渴,一口接一口地吃鱼羹。   张尚仪轻叹一声,继续道:“官家,贵妃也不容易,宫里这几日都陆续晓得,宝昌公主,或要定给辽国皇孙了。今日太后抱着宝昌公主,眼圈发红,倒是贵妃先出言开解太后。”   赵煦手中的瓷勺停在半空。   “尚仪说的当真?朕晨间还和她吵了一架,她与我闹,要朕送福庆公主去北边。尚仪常为她说话,但也不能诓朕。”   赵煦直言道。   他历来,不仅将张尚仪视作内廷帝师,而且当了长姐一般。   相差十余岁的年纪,宫中六局的内官身份,往昔不知多少次用巧法化解太皇太后的训斥责罚,这些因素,都让张尚仪在赵煦心中,成为一个不可能被纳作妃嫔、但分外亲近的角色。   张尚仪笑道:“官家还不晓得我么?我与官家说事,历来不喜欢添油加醋。皇后对官家的好,莫非我便少说了不曾?”   赵煦放下汤碗,道:“太后生我的气吗?”   “官家是为社稷着想,太后岂会生官家的气?这汤羹,便是太后吩咐我给官家送来的,说是知道官家心里头也不好过,若在花圃池畔转上一天,不吃点东西,伤了脾胃,可怎生是好。不过,我出殿时听见,太后和刘贵妃,都在饮泣。”   赵煦觉得心头最软的地方狠狠一抽。   他拿双掌揉着面颊,喃喃道:“宝昌和福庆,谁去北边,我都心痛。她俩姊妹,自从会叫爹爹,会搂着我的脖子叽叽咕咕地问东问西,就一人一半,占了我的心。平素上朝,或者在政事堂,听那些臣子吵得我头昏脑胀时,只须想想她们的笑脸,我就没那般心焦气躁了。”   赵煦就这般捂着脸,虽不至于流泪,却显见得表情痛苦,不愿意放下手来。   张尚仪和梁从政,都不敢再说话,由着青年天子像泥塑似的,一动不动。   院外传来姚欢和小黄门、小宫娥的对话,又过了一阵,胡豆烘烤的浓香一丝丝地飘了进来。   赵煦抬起头,对着张尚仪道:“待朕想想,有没有旁的法子。”   张尚仪上前一步,用了平静又贴心的口吻道:“官家也莫太着急。那耶律氏的皇孙才一两岁,和亲不过是定亲,哪里一时三刻就要将人送过去了?大宋答应了送官家的公主、而不是郡主县主去,可是,官家的公主,未必只能是福庆或者宝昌呐。官家莫只去毓秀阁,也去去宫里头那几位婕妤美人和郡君的阁子里……”   赵煦知她意思,苦笑道:“再得了公主,不还是我的骨肉?一样舍不得。”   张尚仪道:“官家,父母与子女的亲,都是越养越亲,今日我左右是将话说丑了,若宫里头再添了公主,送到宫外养……届时太后和官家,或没这般伤心。”   赵煦道:“尚仪糊涂了,那几位的家世,反倒远在孟家之上,我这般做,什么国丈国舅们的,不会勃然大怒?”   张尚仪作了愣怔之势,低下头去。   “唉,官家后宫再进娘子,实在,不能存了恩赏世家和武臣的心了。没根没基的妇人,心善有趣,能让官家高兴的,就不错。” 第232章 妹夫的人选   一过端午,白昼里渐渐热意蒸腾。   宫里除了太后、太妃、皇后和有份位的娘子们,旁的女人,从官到婢,去哪里都要走路,不能坐肩舆。   好在,大宋皇宫不过是在唐末宣武军节度使军府上扩建,周长也就五里,从内廷到外朝办事,算不得路途遥遥。   这日近午,张尚仪走去裁造院的路上,碰到了官家赵煦的两位美人在池畔观景聊天。   尚仪是宫中的老资格女官,谁人不知她受高、向两位太后喜欢,且是官家的内廷帝师,故而,不等尚仪上前打招呼,两位美人倒已从树荫下走出来,与尚仪见礼。   张尚仪的目光落在她们手中的竹筒上。   筒子里,还插着一根麦管。   “这是何物?”   张尚仪笑吟吟道。   “是那胡豆娘子姚氏做的冰雪苦饮子。姚氏仿照温盘,做了这内外两个嵌套的竹筒,夹层间是冰块,内桶里装上加了蜂蜜和陈皮的胡豆饮子。”   折美人一面讲解,一面将竹筒凑到张尚仪跟前给她观赏。   种(g,第一声)美人在一旁,咬着麦管、啜饮着冰咖啡,也莞尔道:“我和刘贵妃一样,怕苦味,又贪凉饮,姚氏这法子甚好。尚仪回头也这般喝,酷暑里逛园子,亦不觉得面上有汗。”   折美人睨她一眼,打趣道:“噫,什么叫作‘和刘贵妃一样’,你我何来资格说这样的话。你阁子里上一回接驾官家,是何时,还记得起来吗?”   种、折二位美人,都来自世为武将的家族,进宫得个封号,不过是天家给武臣的荣誉。她们平日里仿佛摆设般,无聊之余,常一道玩耍,彼此揶揄取笑惯了。   二人样貌粗犷,更学不来后宫其他娘子们温婉柔雅的性子,加之平时觉得张尚仪最是随和好说话的女官,故而在她面前说话也不太忌讳。   张尚仪佯作皱眉,嗔道:“两位好歹也是内廷的娘子,虽不至困于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一边走路,一边咬着这么个杆子吃吃喝喝,成何体统,仔细太后与太妃瞧见了。”   折美人仍是嬉皮笑脸:“尚仪教训得是。可那日在桥上喂鱼,官家正好过来,瞧见我们姊妹拿着冰桶喝饮子,也觉得有趣,还说姚氏巧心思,因离着讲筵所不远,当即就让我的宫人跑去要了一杯来。官家也是这般与我二人一样,咬着麦秆,喂鱼,开心得很。”   张尚仪眼神一闪,一边福礼一边道:“哦,好,官家开心,就好。我还有差事要办,向二位美人告辞。”   ……   裁造院深处。   张尚仪正在检视向太后要的帕子。   她当年在隆佑宫当差时,就执掌太后的常服罗帕,深谙向太后所钟意的简淡清素纹样。   即使如今官至内廷尚仪,向太后仍爱让她来裁造院取东西,把一把关。   两个小黄门步履轻悄地进来,将菜肴汤羹小心地摆好,又躬腰退下。   蔡攸去铜盆的井水里净完手,一脸殷勤地给张尚仪盛了碗汤。   “尚仪先润润嗓子。小蔡依着尚仪的指教,越是暑热的天气,越是要饮温热的汤水,切不可贪凉饮冰,免得将来落了一副病怏怏的肠胃。”   张尚仪接过,见是一碗瓠瓜蛤蜊汤。   瓠瓜切得像头发丝一般细,清雅的淡绿之间,颗颗饱满的蛤蜊肉透着既不生也不老的水嫩浅黄,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个粉色的虾茸丸子。   张尚仪饮了好几口这温鲜的汤水,夹碎一瓣儿虾丸尝了,又吃了几颗蛤蜊肉,忽地奇道:“咦,大郎,你使了什么法子,让贝柱也这般齐整?”   新鲜的蛤蜊,活着入锅炖煮,壳自会张开,贝肉仍由闭壳肌牵连着,附于半边壳上。张尚仪知蔡攸饮食与他父亲蔡京一样讲究,但凡成菜,蟹壳、虾壳、贝壳统统不能留在盘盏汤盆中,故而蛤蜊汤端上来前,必要命人将贝肉刮下,壳子挑走。   但活煮的蛤蜊,贝柱,也就是那块闭壳肌最紧致,很难与贝肉一道从壳上取下,往往要弄碎成渣。然而眼前这汤里,一小节一小节的贝柱,掩映在瓠瓜丝中,囫囵得很。   蔡攸得意道:“是我上月去湖州看锦缎时,向当地厨子学的妙法。吴越之地盛产枇杷,时人将枇杷核与蛤蜊同煮,那贝肉竟能完整地自行脱落。我回京后试了几次,果然如此。”   张尚仪放下汤碗道:“那你须吩咐厨子,莫让枇杷核碎了。”   蔡攸诧异:“为何?”   张尚仪道:“枇杷核里剧毒,人若生嚼,会心悸气促,甚而有性命之虞。”   旋即笑着补了一句:“大郎莫这般紧张,我与你一同做过杀头的事,何等交情深厚,怎会疑你。”   蔡攸忙点头称是:“小蔡的确,已将尚仪当作指点迷津的长姐。”   又殷殷道:“家父说了,曾四郎与舍妹之事,但听尚仪运筹。”   “唔,这一回殿试,你阿父也领教了吧,章惇的人,一个劲儿地将章公子的策论往头几名抬,官家看卷子的面色,依然与看到曾四策论时的反应,大相径庭,明显看不上章惇儿子嘛。”   蔡攸心惊不已,暗道,这张尚仪一个内廷女官,评卷那日的情形怎地如此清楚,她仿佛就在旁边看着似的。   张尚仪却浑不在意教蔡攸晓得自己耳目灵敏,只继续施施然道:“大郎你说,阖朝上下,对了官家胃口的新科进士,又还与遂宁郡王交情不一般的,除了曾纬,还有谁?他做了你妹夫后,不管谁坐龙椅,他呀,都能给你们蔡家的前程助一臂之力。”   蔡攸眼神微变,小心试探:“官家的身子……”   张尚仪红唇微启,张口将一小段越酒蒸河鳗咬了,舌尖优雅地顶出一撮细刺,方抬起盈盈妙目,淡然地看着蔡攸道:“不大好。心口疼得要传太医的日子,比去年多些。”   “那,万一向太后走在官家和朱太妃前头……”   张尚仪仍是笑眯眯地盯着他:“所以此番才导引着四郎与他爹不睦。就算普宁郡王(指赵煦的同母弟赵似)或者刘贵妃的皇子继承大统,你妹夫也一早就不是他爹麾下的了,甚至还反目成仇的话,章相公和朱刘两个妇人,怎会还将帐算到他头上?再凭你阿父历来善于随机应变、左右逢源的本事,父子、翁婿,定仍能在新朝得以重用。”   蔡攸抿嘴:“尚仪一口一个妹夫,说得竟好像,我妹子已嫁过去了一般。也不知这小子是否识得好歹,肯娶我妹子。尚仪不是说,他看中了自家大哥收的义女,那个姚氏?不瞒尚仪,上回事败,小蔡我暗地里也着人去摸了摸那姚氏的底,似乎是个颇能折腾的刁妇,她怎会真的甘心屈居于我妹子之下做个妾?舍妹那般天真老实的小娘子,指不定被她欺负得鼻青脸肿的……”   张尚仪“哧”了一声,道:“你老蔡家的女儿,会是省油的灯?”   吃了几个蛤蜊,卖够了关子,张尚仪才又开口:“今日我来,再给你宽一宽心。也是天意加上圣意,那姚氏,或许连曾家的妾,都做不成啦。” 第233章 刘贵妃莫虑   内侍郑阿元推着木车,尽量将脑袋凑近冰桶,吸点儿凉丝丝的冷意,解解暑。   过了辰时的日头这般炽烈,简直要将人晒成滴酥,化在地上,铲都铲不起来。   郑阿元是童贯派给姚欢的御膳所小黄门。   他十四五岁,正是内侍里脚力好使的年纪,人又生得周正,一笑起来像讨喜的磨喝乐娃娃。故而平日里,御膳所往刘贵妃阁子里送东西,常由郑阿元去,刘贵妃和管事都知郝随,也挺喜欢他,偶尔还赏他个小物件。   然而自从开始送胡豆饮子后,刘贵妃就再没给过好脸色。   今日辰初,郑阿元就将胡豆饮子和一大桶冰送到毓秀阁,但刘贵妃说,饮子淡了,冰化了,让姚氏亲自送一趟来。   郑阿元只得将东西再推回来。   他九岁净身入宫,在这内廷磨勘了四五年,整日里琢磨后宫娘子们的脾气。与宫外那些身子囫囵的男子相比,他虽少个把儿,心里可不知添了多少窟窿,早就将妇人们那点小肚鸡肠,琢磨得透透的。   刘贵妃,定是对姚氏起了醋劲,乃至忌讳。   自从讲筵所边的胡豆院开了张,官家来过好几回,这情形实在不大寻常。   宫奶酪院也很香,怎地从未听说官家去过?   况且,每回来,官家就像从前和相公们边钓鱼边闲谈一般,缓缓地啜饮胡豆饮子,慢悠悠地与姚娘子说叨什么榷场、水渠、稻田、桑虾的事儿,说着说着,官家的面色,就跟向阳花似的,舒展开了。   傻子才看不出来吧?   官家莫不是要留这姚氏做娘子?   俩人年纪也相仿。喔,不过听说这姚氏从前有个未婚夫婿,战死了。官家若留她,会不会教外朝相公们的唾沫星子淹了?   郑阿元暗自嘀嘀咕咕,推车进院时,却见张尚仪也来了,正和姚娘子说话。   姚欢眼梢染着笑意,但身姿恭敬,双手捧着薄薄的裙衫模样的丝品。   她的目光投过来,与郑阿元苦哈哈的面容对上,她的神情倏地从笑嘻嘻的放松,转为抿嘴蹙眉的无奈。   “阿元辛苦了,我送两桶新的去。只怕今日也要到未时末才能回来,你们先将明日要用的豆子烘十斤,磨好。莫跟上回似的贪心,烘太多会走味,吃多少烘多少。”   姚欢道。   一旁的张尚仪露出讶异,咕哝道:“此去毓秀阁,虽比不得福宁殿近,也就不到三里路,怎地要去这么久?”   姚欢虽觉得张尚仪是个好心肠的,但也不愿多说是非,只向张尚仪附身道:“多谢尚仪送给奴的衣衫,太贵重了。”   张尚仪露出安慰的笑容:“循例而已,往日来宫里当差的只应人,也是有些被服赏赐的。我先走了,你们忙你们的活计。”   ……   毓秀阁。   姚欢站在烈日下,已经将王菲的二十来首代表作,从国语到粤语,都默默唱了一遍。   不然哪坚持得下来。   入了伏的正午,这样头顶没有片荫的院子正中,站上一个时辰,也没个水喝,前两次能不中暑,已是幸事。   老天待她姚欢不错,给的这姚家姑娘的躯壳,莫看不高不壮,底子其实蛮扎实。   冬天不感冒,夏天耐高温。   今日来到刘贵妃阁子里,郝随命人提了饮子和冰桶进去,回身笑眯眯地向姚欢道:“姚娘子先莫急着走,在此处稍候,郝某进去问问贵妃有何示下。”   他不必将“此处”咬个重音,姚欢也明白这对主仆的路数。   有经验了,前几回就是这般。   让她站在院落里,接受一番烈日的炙烤,再放她回去。   郝随今日甚至还揶揄了她一句:“哟,姚娘子,怎地你的脸,比宫城上的守卫还黑了?都快赶上你烘的这胡豆喽。”   姚欢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的心尽量平静,不要自怜凄惨。   想想开封县公田里的流民们,这个季节不也在烈日下干农活?   但高温既然还未将她晒熟了,她的脑子就还在转,她就不可避免地去揣测刘贵妃炸毛的原因。   官家此番,确实找她说话找得勤了些,只怕刘贵妃起了忿忿的念头。   可是,凭直觉,姚欢不认为官家赵煦看她的目光,带了什么忽然动情的深意。   青年天子的神色,就如与曾枢相问话时一样,存了几分认真与沉吟,不见外,但绝无缱绻绮色。   只要皇帝没想法,终究是太平的。   就算教犯了醋劲的贵妃折腾折腾,看在赵家给钱的份上,自己什么都能忍。   当乙方没有容易的。甲方的太太们盯着你的目光,可比你盯着甲方的钱袋子还犀利。   姚欢安抚自己,反正五六百斤咖啡豆快用完了,宫里喝胡豆饮子的新风潮,往外传播的力度也够了,太监宫女们也被教会烘豆煮豆了。   姚欢准备忍过最后的几天,向赵煦提出,要去开封县看官田里虾桑水稻的情形,请天子允她出宫。   她正昏昏沉沉地思量着,却听阁子大门处的小黄门唱报:“张尚仪到。”   ……   “这么多年了,贵妃还是像个小孩子。和亲之事的气,没处发,就胡乱撒在那姚氏头上,不仅于事无补,还恐怕教不懂规矩的下人们嚼舌头,说贵妃行事喜怒无常。后宫娘子的名声,实则,与前朝相公的官声一样重要。”   张尚仪在屏退了闲杂宫女的屋子里站着,语重心长地劝刘贵妃。   刘贵妃单手支颐,俏脸上倒没什么不服气的情态,只没精打采道:“我不是迁怒,我就是冲那小孀妇发的脾气。她实在太招人了。宝昌要被定给北边,我本以为官家也一样难受,不想底下人来说,官家听完经筵,好几次都会去隔壁的姚氏那里坐一阵。”   她说到此处,抬起眼睛看着张尚仪,露出疑色道:“尚仪原也是讨厌那姚氏的,今日倒怕她晒昏过去似的,忙忙地就替我催郝随打发她走,此刻来还教训我一通。”   张尚仪一副“你在胡说什么呀”的表情,嗔道:“是不是郝随又在你跟前嚼我的是非了?我和这姚氏点头之交,我讨厌她什么?去岁给你出个点子,拿她在菜里放山楂做文章,我也不是因为与她有仇,是见你被太后指责靡费,让你寻个法子脱困、又更得官家心疼怜爱而已。”   刘贵妃语噎,闷闷地“唔”了一声。   张尚仪叹口气,幽幽道:“我进宫时,你与官家都还只是岁的孩童,嫩声嫩气地唤我张奉御的情形,仿如还在昨日,转眼间你二人已做了这多年的恩爱鸳侣,还有了一对仙童似的儿女,我便如寻常百姓家的长姐般,看着不知多高兴。”   刘贵妃闻言,眼圈一红,默然片刻,忽然前倾了身子,哀哀道:“我从不是个会疰夏的身子,但这些日子来,常常什么都不想吃。皆因想到宝昌将来要受的苦。尚仪,尚仪你最是有办法,帮我想想,宝昌怎生逃过和亲之事?”   张尚仪上前道:“办法总是有的。但我要先请贵妃想想,对贵妃来讲,骨肉相离,和内廷多进一位娘子比,孰轻孰重? 第234章 你是天子怕什么   张尚仪踏进福宁殿后殿的书阁时,看到官家赵煦正在吃点心。   今日政事堂有堂除之一,几个宰相为了春时殿试榜名列前茅的二十来个人,又你来我往的争执了一回官职差遣。   赵煦回到后宫,日头都偏西了。   “尚仪,你不知道朕的这些宰相们,一个个早膳吃得有多饱,争执起来中气十足,每人都可以一口气讲上小半个时辰。朕中间饿了,午膳只得空吃两个馒头,便又要听他们堂除之议。回来时眼都花了,好在姚氏和童贯送了这新鲜糕饼来。梁从政,你给尚仪也弄几块尝尝。”   张尚仪接过梁从政递上的瓷盘子,饶是她一听“姚氏”两个字,心里就不得劲,此刻见了盘子里的点心,也是眼前一亮。   点心有三样。   其中两样不用入口,仅看外形、闻气味,就能知道,分别是枣泥胡豆馒头和桑葚胡豆凝冻。   而第三样,方方正正,豆腐似的一块,上下两层浅黄色,中间一层是胡豆的棕褐色。   张尚仪尝了尝,凉凉滑滑的,奶香与胡豆的焦香外,竟还隐隐一股酒味,而酥油般绵密的口感中,又混着烤饼末子似的颗粒。   “尚仪觉得如何?童贯和姚氏真是好本事,也不知道怎么捣鼓的,说是用乳酪、鸡蛋、沙糖粒子和果子酒,加上胡豆与石花菜煮出的汁,就做出了这道点心,叫什么……米酥?”   内侍梁从政在一旁提醒道:“官家,叫提拉米酥。”   “喔,对。”   赵煦应着,又挖了一勺塞嘴里。   张尚仪眸光微动,由衷赞声“好吃”又笑着追了一句:“主要还是姚氏的点子吧,她可真是个妙人儿。”   赵煦放下勺子,略见诧异:“哦?朕还以为,尚仪对那姚氏,无甚好感。”   “去岁她进宫,好发议论,我来与官家说,乃是据实禀报。此番看了她几回,似觉得,她其实也算心性纯挚之人,只闷头将差事办好。对了,前些时日,我去贵妃阁子里,听贵妃也对她评价颇善,道是细心又勤快,先头在鸡脚里放了山楂,纯属不小心,贵妃早已不计较此事,还赞她手艺妙,赏了她。”   张尚仪娓娓道来,赵煦越听,越现出复杂的表情来。   君臣二人又吃了几口提拉米酥,赵煦将碟子轻轻一推,胳膊肘搭在圈椅的扶手上,于一旁小宫娥摇扇的轻风中闭目养神。   片刻后又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片片盛夏浓荫。   良久,赵煦终于向眼前这位内廷近臣道:“姚氏昨日来请奏,说是想离宫了,城中的铺子和开封县的租田,都须她去打理。这么个孤身小娘子,也不容易。”   张尚仪胸中一喜。   她觉得,这些时日自己缓缓地抱柴拱薪,此刻点火的时机差不多了。   许多年前,曾布教过她,“言多必失”并非真理,懂得何时扑火、何时点火,才重要。   天子总是自高身份,有些火,须由底下的人,来帮他点。   去岁,自己在天子面前表现过对于姚氏的警惕,替天子担心她是曾布送给向太后的宫中线人,如今自己却反过来劝天子收了她,留在身边解闷舒神,恰显得自己无甚私念,不党不群,一切皆为官家谋虑。   张尚仪亦望向窗外景色,口中柔声道:“官家让姚氏多留一阵吧。”   赵煦耐了耐,终究直言:“朕想她留下。”   张尚仪道:“官家想她留,就留,官家是天子。”   赵煦忽地带了隐隐的讥诮:“尚仪此言差矣,朕这个天子,哪里就能随心所欲了。”   张尚仪道:“从前不能,如今也不能吗?”   赵煦叹气:“她算来,是西军遗孀了,纵然没过门,也算定过亲,还为了守节之事,宁死不嫁。朕若留她,朕在外朝臣子眼里,在天下百姓眼里,成什么了?”   张尚仪道:“妾斗胆问官家,官家可是很喜欢她?”   赵煦眉心展开,笑了:“尚仪当朕还是青涩小子吗?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过是觉得她有趣,若封个美人留在宫里,朕找她陪着说说话,也便宜些。她岁数不大,倘使能替朕生个公主,就给她再把份位进一进。”   张尚仪面露赞许:“官家这样想,就对了。天子娶妇,自然不会耽于男欢女爱。官家忌讳姚氏的身份?遥想后周太祖(指郭威)迎娶的四位夫人,柴氏、杨氏、张氏、董氏,她们的夫婿皆丧于离乱,她们皆是再嫁,那些个满腹道德仁义的士大夫们,可敢有半句非议?”   青年天子望着自己这位“内廷帝师”   “尚仪的意思,朕不明白。”   张尚仪娓娓道来:“官家,姚氏这样的身份,要说做相府的孙媳妇吧,确实不妥,但偏偏做官家娘子的话,妥,极妥。西军将士死于国事,其生前订婚的女子自食其力之余,竟还数次为国分忧,赈灾、租田、献计胡豆榷货。官家给她内命妇的份位,这并非出自什么男欢女爱的情动,而是国朝给她的无上荣耀。这份荣耀,章首宰、蔡左丞、曾枢相能给吗?御史台的笔杆子们能给吗?文坛耆老能给吗?世间女子的最高荣光,莫过于成为内命妇。外头那些朝臣名士们的,既然没有资格来给,就没有资格来说三道四。”   赵煦觉得有点绕。   但品咂品咂,似也不算强词夺理。   “倘使姚氏得了恩眷,诞下小公主,公主又担负了和亲之责,官家信我,青史上留下的,必是一段佳话。”   赵煦看到张尚仪那双瞳翦秋水的眼睛里,传递着清正的理解与坚定的鼓舞。   既有男子的冷毅,又有女子的慈悲。   啊,仿佛真善美的神祗,在赞颂他内心那番合乎天理人情的好念头!   “朕明白了,多谢尚仪。”   张尚仪的目光越发多了一份慈柔,她又似想起什么,闲闲问道:“官家,今日堂除,榜上高第者的差遣,可算是尘埃落定了?”   “旁人倒还好,只榜眼曾纬的定职略有坎坷。朕想来,他文章锦绣、才思犀利,可让他在祥符县做一阵县丞后,转去台谏。偏偏曾枢相执意让他去登州市舶司。”   赵煦说到这里,淡淡冷哼:“曾公,曾子宣,他到底还是老了,气量大不如从前,儿子不过是政见与他稍有相左,他便这样不高兴。罢了,朕也不好驳他面子。”   张尚仪淡淡“哦”一声,同情道:“官家也是不易,若不依着枢相,只怕他又疑心是章相公撺掇了官家与他作对。可惜了曾纬那棵好苗子,原本若能做个监察御史里行,确实不错。”   赵旭听到“监察御史”四个字,蓦地又想起一桩事。   “尚仪,宣仁太后是不是真的待你很好?”   ……   数日后。   知了声声残阳里。   姚欢跟着前头的青袍内侍,疾步往毓秀阁走。   方才她正在收拾包袱,刘贵妃阁里的人来传口谕,说是官家和贵妃叫她过去。   太平了好几日,眼看就要领了工钱出宫了,怎地忽然要召见?   心怀惴惴地踏入院子,绕到后殿门口,姚欢果然见梁从政立于廊下。   他身旁,另有两个中年妇人,虽未头戴乌纱幞头、身着靛青直裰,看起来仍有一股宫中女官的端严肃然之气。 第235章 朕帮你立个牌坊(上)   进得毓秀阁后殿这精致的小厅,姚欢原以为是站着给官家和贵妃回话,不想竟得了案桌下首的一张椅子坐,且有宫女给她也盛了碗汤羹。   上座处,天子身边的刘贵妃,依然是捏着沙软绵柔的嗓子开腔,口吻却与从前大相径庭,透着温善,还带了一丝儿平易的调侃:“吃了娘子一个月的冰饮子,今日我也做一回东,请娘子尝尝我阁子里小灶间做的假江瑶蛤蜊羹。”   言罢瞅了官家一眼,又追一句:“娘子是庖厨圣手,快品鉴品鉴,这羹,是用的什么肉来假作的江瑶和蛤蜊?”   姚欢心道,再假,能有大美人你此刻的语气假么?我还是比较习惯你又傲又狠地让我出去站军姿的作派。   好歹,凶得很真实。   只是,虽谨慎地低着头,姚欢仍能感到,天子也在望着自己,她必须去捧刘贵妃那张好大的面子。   小心翼翼地尝了汤,嚼了“江瑶柱”和“蛤蜊肉”姚欢恭敬禀道:“回官家和贵妃,民妇猜,瑶柱是用的猪小肚切丁仿制,而蛤蜊肉,民妇实在猜不到何种鱼,能这样鲜嫩。”   其实,假“蛤蜊肉”一入口,姚欢就吃出来,是东海小黄鱼背脊上的“蒜瓣子肉”做的。   但她身处刘贵妃的毓秀阁,如在虎穴,神经高度紧张,立刻想到自己此世寄魂的“姚姑娘”活动范围大概只有庆州边关和京城开封,而小黄鱼这种要从南边用“进鲜船”漕运过来的高级玩意儿,自己作为开封的底层小商贩,千万不要表现出“吃过”   果然,刘贵妃的笑语中露出小小的得意:“这是东南进献来的黄鱼,你吃不出来,也不奇怪……”   赵煦打断了爱妃,对着姚欢开腔道:“姚氏,你不必拘礼。朕看你,自进来后,肩头就紧梆梆的,好像要御敌的弓箭手一般。你进宫逾月,怎么忽然与朕和贵妃生份了?”   一阵短暂而古怪的沉默后,刘贵妃起身,婉婉道:“官家,妾去看看宝昌和皇儿。”   张尚仪的苦劝言犹在耳:官家已是看中她了,你将说合之事放在毓秀阁里,算得对她有恩,又在官家面前显得有气量,将来她若生养了女娃娃,可是能替代你的宝昌去北边的。   刘贵妃于是勉力遏制自己内心深处的极度厌恶,总算将属于自己的并不那么多的戏份,演完了。   随着刘贵妃的裙摆,这厅中侍立的几个宫女,竟也像被刺猬粘走的果子一般,跟着往屋外走,走在最后的一个,自自然然地将门掩上。   官家的内侍梁从政,则不动声色地挪到门口,神情淡漠地立好。   赵煦在上首,微微往姚欢这边倾了倾身子。   “你额头怎么了?可是烘胡豆烫了?”   姚欢已然觉得屋内的气氛明显不对,听到天子的问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自己在三伏天的烈日下教刘贵妃罚站过好几次,不仅晒黑了,额头还晒褪了皮,天子指的应是这个。   “回官家,有一回在火桶边,确实凑得近了些。不妨事,快好了。”   “以后,不用再做此事了。”   天子的音调低下来。   不等姚欢去揣摩他那句话的含义,赵煦直接给了答案:“朕留你在身边,封美人,可好?”   姚欢惊愕万分。   她顾不得面圣的规矩,倏地抬头,望向青年天子。   我是穿错书了吗?   怎么就毫无征兆地被皇帝看上了?   “官家,民妇是……”   “朕知道你曾有守贞之举,但其后桩桩件件旁的事,更是彰显节义之气,倒比河边触柱,更让朕感慨,甚至生出敬意。你出身尚可,乃沈公的族中子侄,性子质朴纯厚,若早上几年,只怕太皇太后也会喜欢你。你如今算来,可称半个军中遗孀,因此你留在宫中,朕不是给你郡君,而是直接封美人,与寻常文士家的女儿不同。这也是教士庶们知晓,西军将士在我赵煦心里的地位,绝不轻于那些进士出身的文臣。当初折家和种家的女儿,朕也是直接封的美人……”   山西折家和陕边种家,都是世代为大宋戍守边关的武将之家。   赵煦说得不紧不慢,颇为流畅。   姚欢却觉得,脑子仿佛忽然被塞进了平日里烘咖啡豆的滚筒里,被突然降临的危险灼得一阵抽痛。   天子看起来,哪里有半分寻常男子表白情意的热忱、执着、乃至微微的慌乱与期盼?   分明就是封王分地、下诏赏赐的优越感。   “朕是派人去与你姨母说,还是与曾枢相说,听你的意思。不过朕想来,最好是与你嫡亲的姨母来接洽,毕竟,你哪里真就算得曾府的女眷呢?况且,你与曾家之间的那段是非,难免教人闲议你在汴河边誓不从人的冲动言行,甚是古怪。”   “对了,有一事,你莫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你进宫前,毕竟不是待字闺中之人,此番来当差,又只有三十来日,故而,朕今日也让宫里的收生妇人过来,要给你验一验。在贵妃的阁子里,比较妥当些。你不必慌张,即使并非完璧之身,朕方才所言亦会作数,只是,若非完璧,还得让梁从政去翰林院召个太医来,给你诊脉……你,明白朕所言何指?”   方才处于极度震惊中的姚欢,脑子抽筋,耳朵却没聋。   赵煦后头的几句话,她渐渐明白过来。   一股幡然醒悟的怒火,在胸中腾腾而起。   什么意思?   我何时点头要做你小老婆了,你们就开始验身、验孕,一副唯恐皇家血统掺了假的腔调?   简直比后世的职场性骚扰还辱人尊严。   皇帝,很了不起吗?   你长了一个高耸入云的鼻梁、颇为帅气,很了不起吗?   全天下的女人就都要对你莫名其妙甩过来的橄榄枝一把抱住?   这与我知晓你赵煦再过四年就驾崩了没关系。   哪怕你是那活到八十九岁的乾隆皇帝的命,我对你没感觉,也不愿委身于你。   这与我和四郎有情,也关系不大。   一个女子若无伴侣,就应被理所当然地、不问她心意如何地占有了?   极权,便是这样傲慢与无知。   在你们赵家打一阵短工挣点银钱是可以的,甚至,给折美人和种美人这样一把青春喂了政治婚姻的小姑娘们,发明几个保温杯,捯饬捯饬冰咖啡,逗逗她们开心,我也挺愿意。   但若要我也和她们一样,困在这逼仄的牢笼里一辈子,做个混吃等死的鹦鹉,我非疯了不可。   姚欢不由想起后世脱口秀里那句灵魂拷问——“明明那么普通,为何那么自信”   现在她体会到了,更深刻的拷问是:不太普通的男人,就可以那么自信了吗?   还有什么好废话的,直接拒。   总不至于杀头。   姚欢稳了稳心神,小声道:“官家,民妇,还是想出宫。”   她掂量着,话越少,应是越给最高统治者面子。   赵煦不语,过了三四息,才听到他鼻孔里出了气。   继而,天子轻笑一声,道:“你这话,是真心,还是害羞?”   “民妇,想出宫。”   “姚氏,你在宫外,其实有人吧?”   “回官家,民妇始终独身而居。请官家,恩准民妇出宫。”   “姚氏,你在朕眼里并非庸脂俗粉,不要行欲擒故纵的做派,可好?”   “官家,眼看秋收在即,虾稻的收成不知如何,请官家,允民妇出宫。”   姚欢的脑中,闪过“苏颂”和“福庆公主”的名字,但她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帝王心思异于常人,若提“我是苏公门下啊”、“我救过福庆的命啊”来求得脱困,赵煦会不会越发感到一种人情与道德的威胁?   姚欢静静地等,祈祷青年天子将此事翻篇。   赵煦微张着嘴,不再发问。 第236章 朕帮你立个牌坊(下)   门边的梁从政,简直恨不得今日不是自己当差,也就不会见证官家“丢了面子”   他服侍官家多年,第一次看到,在堂堂天子面前,还有这么给脸不要脸的小娘子。   梁从政心里头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赵煦的喉头,更是堵得慌。   他觉得不可思议。   凭什么被拒?   朕难道和曾布那个不能人事的庶出孙儿一样么?   你想守节?你四处奔波挣钱的样子,哪有半分守节的模样?   赵煦想恼,却又意识到自己毕竟是一国之君,怎好降格为市井莽夫的气度。   况且,眼前此妇,说来是小福庆的半个救命恩人。毕竟头上三尺有神明,自己若真的用强或降罪,神明会不会   但不恼吧,赵煦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若不是真觉得这姚氏有几分良民义士的品性风骨,自己堂堂天子,在内廷幸个妇人怎么了,何至于还正襟危坐地先与她长篇大论,最后却如门下省封驳王命一般,教她斥还了。   一时之间,厅内像个冰窟窿似的,气氛僵冷以极。   良久,沉思中的赵煦终于动了动身形,右手拿起银勺,搅一搅碗中的黄鱼肉。   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姚氏,依着律例,你这样誓不从人的贞妇,朝廷应有嘉赏。朕会诏令下去,你在开封县租佃的系官田产,免两税。你在东华门外的饭食店,免住税。你出宫后,不必太为赋税操心。”   姚欢闻言,却丝毫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免税?   天子思维跳跃那么大,忽出此言,莫不是后头还跟着个“但书”   果然,赵煦继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吩咐门边的梁从政道:“梁从政,你去准备御酒、珠冠、霞帔和匾额,送到姚娘子店里。门匾上让米元章(即米芾)写‘旌表贞妇姚氏’六个字,挂于她饭食店的门楣上,令往来士庶,皆可见之知之,仰之敬之。”   ……   东华门外,竹林街。   曾纬疑心自己看错了。   他这阵子,大热天的仍去蹴鞠,以泄心头愤懑,莫非中暑眼花了?   但那匾额真真切切地挂着。   曾纬跨进屋子,正面墙上“新琶客”御笔横幅下,原来养着兰花的条案上,花盆被移走了,三个乌檀木架,分别摆着御酒、珠冠和卷起来的霞帔,檀木底座中间刻有金晃晃描浓的“敕”字。   这个时辰没什么客人,姚欢坐在墙角歇息。   “像不像供着福禄寿?”   她的下巴颏往御赐物件的方向微微抬了抬,问曾纬。   她的脸黑黝黝的,但眸子仍然亮晶晶,看不出疲惫或恼恨的阴翳,只闪烁着些许讥讽的笑意。   曾纬剜了几眼檀木架上的三尊玩意儿,紧锁眉头问:“不是说只是进宫当一阵差,教宫人们学会磨豆滤汁么,怎会这样?”   姚欢起身,走上前,靠近情郎。   情郎显然是从蹴鞠场子直接过来,青缎短衫,汗淋淋的。   但他年轻,又每日沐浴、肌肤洁净,他还精于调香、擅于熏香,那汗的底质,便成为带了兰麝之气的水滴,热烘烘地蒸腾而起,摄人心魄。   姚欢始终觉得,正因为自己前世也是经过情事欢爱的,所以才会被眼前这个古人迷住。   她没有犹疑太久就对曾纬点了头,除却救命之恩、举止体贴、青史上寂寂无闻这些因素外,还有一份动力,乃是听从自己体内的雌性荷尔蒙点燃的化学反应。   在这个时空,男子是可以大张旗鼓地谈论“性”的,便是官袍加身的士大夫,亦可在社交场合吟诵“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女子则不同。女子必须知趣地表现出对于男性原始魅力的淡漠,对于男性忠孝才华的赞赏,对于男性权势威严的服从。   但姚欢来自一个文化构建与此世截然不同的时代。毋庸置疑,那是一个女性可以淡定从容地去沙龙听李银河讲座的时代。   作为一个魂穿者,她当然不会鸡血澎湃地去向土着女子讲李银河的理论,但她皮囊假象下的内心,没有质变。四郎是个对异性具有独特吸引力的男子,她作为异性,接收到了头脑给自己的信号,就会丢掉磨磨唧唧,大胆地去索求。   尤其在此刻。   就算她出宫后尽量心平气和地去消化一个封建帝王的斗气狭隘之举,可一旦四郎这个令她真正心动的男子出现在面前时,她的冲动亦呼啸而来,特别希望,将那份被权力碾压所带来的愤懑,通过爱人温暖有力的拥抱来化解。   姚欢拉住了曾纬的胸前的衣襟,试图将头埋入他充斥着汗气与药香的怀中。   曾纬却蓦地一个激灵,望了门外一眼,扶住女子的肩膀。   “欢儿,你别哭,坐到桌边,慢慢说。”   姚欢一愣。我没哭啊,我只是想和你亲热一下。   在一个自己看不上的男子那里受了委屈,自然想在自己看得上的男子这里,治愈治愈!   不过,确实,自从那块破匾挂了上去,即使在午后原本冷清的时段,偶尔也会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闲人,冒着酷暑站在店面的篱笆外瞻仰。   人们总爱对事不关己的贞节牌坊感兴趣,何况那破匾上的字,是大书法家米芾写的呢!   思及毕竟大白天,此处又俨然成了风景名胜,姚欢于是离曾纬远了些。   二人相对坐下,曾纬的身形掩在了阴影里。   姚欢简略地将宫中所历说完,曾纬沉默了一阵。   沉默之下,是涌动的火山岩浆。   他觉得自己这些时日来的沮丧,又翻了倍。   父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果然堂除之议中并未改变主意。   可官家,赵煦,你是天子,父亲一个枢密院使,你若反对他的提议,他难道还会像当初装腔作势的谏官司马光那样,准备一头碰死在政事堂?   你赵煦一口允了,我这绍圣三年的进士高第,就要去登州吹海风。这也便罢了,没过几日,你对欢儿又作出这般促狭之举。   但曾纬脑子胀了一阵,慢慢转念细思,却觉得,天子赵煦,实也谈不上多么刻薄寡恩。   他想明白了,自己的金榜题名沦为同年们所看的笑话,说到底还是因为父亲曾布对亲生儿子也冷酷无情。   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就这么泡了汤,说到底还是因为欢儿太喜欢抛头露面、炫示自己的干练。   否则,她当初老老实实地窝在她姨母那个蓬门小院里,过得一年半载,谁还会记起开封城的芸芸众生里头,有这么个小娘子?她若不是陆陆续续地牵扯上这诸般事端,官家也不过是当初听了一耳朵章捷所奏,曾府很快出面平息闹剧后,堂堂天子怎会与她宫里宫外地不断相见?   久积的情绪,终于在如今这般教人窝火以极的境地里爆发了。   只是曾纬的爆发,并未披着看上去火药味浓重的外衣。   “欢儿,官家实已算得仁君,你这般逆了龙鳞,倘使汉唐时那些天子,只怕你已没命了。”   姚欢一时之间,不清楚情郎要表达什么意思,是更深刻地讥讽天子,还是真的在开解心爱的女子。   唯觉得他的语气,倒还平静。   “我把店关了,随你去登州。”   姚欢果决道。   “我再说一遍,我不想去登州。况且,朝廷出面旌表门闾,与你当初自行哭闹一番抗婚,全然不同。官家此举,就是将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了,登州难道不是大宋治下?”   姚欢噤了声。   她确定了男子口吻里的愠怒与埋怨。   曾纬轻叹一声,抬眼睨着那块匾。   “欢儿,你我情深,大不了,无夫妻之名、但有夫妻之实,这匾,难道还能如皇城司的探子们那样,去禀报不成?欢儿,就算你住在府外,我的人和心,既然都是你的,府里那个不论是谁,你又何必计较。“   姚欢倏地蹙紧了眉头。   什么意思?   做外室?   不行!   不能因为自己被权力践踏了尊严,她就能心安理得地仗着俘获一个男子的心、而去践踏他将来的妻子的尊严。 第237章 支边的邵清   大漠风尘日色昏。   庆州城内的鹅池畔,城内居民排成辐射状的十来支队伍,等着从池中打水。   宋真宗咸平五年(公元1002年)出身党项族平夏部的李继迁,攻下了北宋的军事重镇灵州。   宋人在西北的军事防线被迫不断向南收缩。   在此后的一百余年间,宋辽和平,但宋夏的战争愈演愈烈。   以今天陕西省的延安和榆林、宁夏自治区的吴忠和固原、甘肃省的平凉白银定西等地,直到青海省的东部,这条线,成为北宋与西夏长期对峙的军事分界线。   界限以北,属于夏人占据的地盘,广袤的荒原上,布局着沿袭唐代名称的灵州、银州、夏州、盐州等城池。界限以南,乃是宋人治下的边军,陕西四路——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秦凤路。熙州开边后,增加了熙河路,改为陕西五路。   在大宋西军五路中,环庆路处于头部地位。   庆州则是环庆路的军府所在地。   毕竟地处西北,比不得中原一带水系丰饶。庆州城的水源,只有城外柔远河与城内的鹅池两处。   这些时日,宋夏常有交火,为防细作,庆州城门紧闭,城内居民便只剩了鹅池一个取水地。   此时尚未到七月流火的凉爽季节,白日里骄阳灼人,向晚时分,鹅池畔才会聚积起人群。   “那人就是叫作邵清的?朝廷派来巡疗的祗候郎中?”   “年轻吧?长得也不错,举止一看就是东京人。”   “哧,你去过开封城么?你知道开封城里的男子是啥样?”   “你急个甚?我是没去过,但我阿父和阿兄在章经略帐下已久,自是跟着都去过开封。他们讲,京城的男子,就是邵郎中那般,斯文有礼、不骄不躁的。”   “噫噫噫……看你口涎都到嘴边了,你阿兄既然得章经略青眼,就让他替你给章经略说说,要不,你家招了这邵郎中做上门女婿罢?听说他是孤寒出身,你们瞧,他身上的袍衫,打着好几个补丁。”   取水的队伍中,几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凑在一处,再是刻意压低叽叽喳喳的嗓音,也掩饰不住这个年纪情窦初开、喜好议论青年男子的热情。   那邵郎中长身玉立、静默不语的样子,真好看。   就算穿着布丁衣衫,拎着个斑驳的水桶,也浑无狼狈困顿之相。   倒比城头那些铠甲森森、高壮威武的守将,更招人喜欢哩。   所谓“远香近臭”放之四海而皆准。   庆州城里这些军校家庭的女儿们,自记事起,目力所见皆是孔武有力、不打仗也要打架打猎的老少男子,难得看到个朝廷派来的青衫儒雅的医官,岂有不瞩目的道理。   可惜,老天似乎不知顾念人间女子们这初涨的春情。   几个小娘子正想趁着结伴打水的机会,好好欣赏品评一番斜阳里的邵郎时,远处一匹军马四蹄卷尘而来。   “邵郎中,徐将军的伤口又迸裂了,章经略请你速去看看。”   马背上跳下来一个军士,口气急促。   他一把接过邵清手里的破木桶,恭敬道:“我替先生打水,先生骑我的马去吧。”   邵清的面上,一丝难色转瞬即逝,深吸一口气,攀了马的缰绳,笨拙地翻上马鞍。   大约他拽绳子的手法不对,那军马饶是受过训练,也不免摇头晃背,想告诉背上的生瓜蛋子骑士,自己不舒服。   马儿这般一动,邵清屁股一歪,眼见着就要落下地来。   好在来传命的军士身材极其高大,人又敏捷,见状忙扔了木桶,抢上前去,一手掣缰,一手扶住邵清的侧腰,硬是将他顶回了马鞍上。   邵清坐稳后,向这军士道完谢,肩膀紧耸、双臂僵硬地提着缰绳,驱马而去。   那背影,实在,不大潇洒。   待一人一马别别扭扭地走得远了,军士带着嗤笑的神情摇摇头,转身对着那几个关注这一处动静的小娘子,语气促狭道:“这岁数的男人,连马都不会骑,亏你们像见了天神一般。”   小娘子里最是牙尖嘴利的那个,嘴角一撇,反唇相讥:“驯服了马儿很了不起么?教夏人的弩箭刀枪戳了皮肉,是马给你们治好的?”   ……   庆州军府,议事堂中。   大宋欢庆路经略使章捷(应为“楶”本中同音字)听了邵清关于副将徐业伤情的禀报后,凝重的面色稍许释然些。   徐业是跟了章捷快二十年的亲信武将。   去岁,枢密院的曾布,联合熙河路帅刘仲武,查出章捷身边的另一员虎将赵延被夏人收买后,章捷一度对徐业也甚为提防。虽然徐业很快就将一门老小从庆州送到开封,包括自己尚未年满十八岁的长子,章捷对他的态度,仍然甚为微妙。   直到此番出击,徐业率兵驰援宋军的一处要塞堡垒,连神臂弩都挡不住夏人的铁鹞子时,是徐业一马当先冲出寨去,带着百余西军精卒血战一场,才保住了要塞未失。   夏人诡诈,但凡见到主帅出击,有专门的弓弩手,用喂过西域毒药的箭矢射击。徐业在拼杀时中了这样的冷箭,被送回庆州城时,伤口溃烂不说,竟是神智也不清了。   幸亏朝廷的只候郎中邵清,果然不是个绣花枕头,很有两把刷子,调出的外敷和内用草药,似是慢慢将毒解了。   此刻,章捷命人给邵清端来清水,让他洗净沾染了徐业伤处污秽的双手后,和蔼地请他坐下。   “邵郎中,你可真是与我环庆路有缘。当初汴河边你救了那抗婚的娘子后,老夫与你说过,若科考不中,亦可来我环庆军中。果然一年之后,你我就重逢在庆州。你医术高明,亦吃得边关的苦,待秋来回京进奏,老夫会为你好好报一报功。”   邵清起身谢过,诚然道:“章经略,晚辈食朝廷之禄,自当倾尽全力。军将的刀剑伤,能得及时医治,至关重要。晚辈可随军出塞。”   章捷笑道:“甚好,是个不胆耸的。不过,听说你连马都骑不像样,那只能跟着步军和辎重咯。”   言罢忽又补了一句:“老夫分明记得,那一回在汴河边,你的身手十分敏捷。骑马有什么难的,还是用心练练罢,走路太耗体力。你医术高明,在我军中,可比骁将还金贵。”   邵清忙道:“晚辈这几日就好好练习骑术,随时听候章公调遣出塞。”   出得军府,已是夜气四合的酉戌之交。   邵清也不觉得饿,在渐渐宁静下来的庆州古城里,缓缓踱步。   庆州城,是姚娘子的家乡,亦是她少女时情窦初开、与人定情的地方。   邵清自来到庆州,就以姚家京中朋友的身份打听过。知州底下一个小小的文书官,曾是姚父的故旧,倒是热心,给他指点了姚家的旧宅。   不过是边城里最常见的泥墙柴扉的小院,已住了别的人家。   今夜是月半,中天那轮玉盘,清辉无限,尽撒大地。   邵清不知不觉又踱到了那个小院外。   他抬起头,望着皓月,以及那些不太分明的星星。   这个角度的夜空,姚娘子也看过多次吧?   她在京中还好吗?   她与曾纬,开始行六礼了吗?   邵清的心头,隐隐有担忧。   离开开封时,正是曾纬那篇策论传得沸沸扬扬之际,就连苏颂,也在邵清面前表现过惊异与失望。   而身处西军前沿,邵清多少也耳闻,章捷勉励诸将开疆拓土时,就援引了官家欣赏的策论中所崇尚的激进方针。   “宣仁太后临朝时的割地之辱,我辈必当洗刷之!”   这是邵清数次在军府、在街头,常常听到的宣言。 第238章 入彀的曾纬(上)   这个夏秋之交,屡屡提到宣仁太后临朝时大宋割地给西夏之辱的,绝不仅仅是边关重镇庆州城的军民。   开封城东北,一场关于宣仁太后的隐秘谈话,也在一男一女之间进行着。   申末时分,梁师成领着刚刚与遂宁郡王赵佶踢完球的曾纬,出得府邸,上马骑了不多时,就进了一处林泉清幽之地。   “曾公子,干娘在里头等你,小的先回郡王府办差了。”   梁师成将曾纬领到目的地,告辞而去。   此地树木高大,遮荫蔽日,林间似有小路无数,却又被灌木遮了个七七八八,曾纬来时就算骑于马上,也只能隐约辨出那些别业小院的模糊轮廓。   曾纬进到屋中,张尚仪正在调香。   她面前的案头一角,一个镂空雕刻着缠枝卷草纹样、好像小莲蓬似的越窑青釉香炉里,缕缕青烟袅袅而出。   “我竟不晓得,你还有这么一处隐居之地。”   曾纬说着,一屁股坐在蒲草团子上。   张尚仪道:“四郎,此处不是你阿爷那间大隐隐于市的酒屋,你自可放松些。”   她话音未落,曾纬已经又从草垫上挪开,直挺挺地往后一仰,干脆将身躯放平在凉爽的地板上。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好一个又消暑、又销愁的世外桃源。”   曾纬念叨了一句,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房梁。   张尚仪翘着羊脂嫩笋似的手指,耐心地研磨着丁香、龙脑、檀香等香药粉粒,再将蒸熟的枣子撕了皮,混入擂钵内的香粉中,又换到大些的捣臼里,加上炼过的蜂蜜,细细捣匀,最后搓成小丸子。   曾纬先还未动,休息了片刻,才侧过一张俊脸,望着张尚仪如玉蝶翻飞的手。   确实美。   欢儿比她年轻十岁,却不懂得保养,伸出来的双掌,就是一副操劳生计的市井民妇的模样。   曾纬怅惘的目光,又从张尚仪的手上移到了她的面庞上。   都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张氏,莫说如今才不过三十岁,尚是满头青丝鸦发,就算再过一二十年、双鬓繁霜了,单那双时而春烟迷蒙、时而寒光犀利的眼睛,也定还是勾人心魄的。   此刻情境,倘使案头那边坐着的,是乖巧又爱说笑的欢儿,多好。   譬如是未来的某一日,他曾司谏下朝归来,内宅娇娘便这般莺莺燕燕、全心全意地陪着他,缱绻甜蜜如在仙乡,胜过人间无数。   一声柔腻的莺燕之语打断了曾纬的出神:“四郎,我看,林再静,山再幽,我焚的香再妙,你这胸腔子里的心,也还是又鸣又噪的。”   张尚仪将搓好的香丸铺在瓷盘中晾着,笑吟吟地点评着眼前男子。   又道:“此番风波,我可是无力转航。你那心尖上的女子,太招人了,皇后和贵妃看得再紧,官家,也还是对她动了念头。好在,她确实有几分尾生抱柱的信义,想来持定了不能负你的心,竟是生生将官家顶了回去。她呀,真是生对了时候,我大宋的天子,历来皆为仁义宽厚之君,她既不愿意,官家也没说什么,加倍赏赐了她,让她出宫了。”   曾纬冷哼一声:“人是出来了,牌坊也挂上了。”   “那也怨不得官家,官家哪里晓得你与她的情事?”   说到此处,张尚仪忽地面色一凛,带了交心的口吻道:“四郎,你可莫糊涂,不管不顾地将与她的郎情妾意昭告天下。那岂不是打官家的脸?”   “我到底姓曾,有这么蠢?”   曾纬没好气道。   “唔,那就好。玉楼冰簟鸳鸯锦,帘外轱辘声。里子向来比面子实惠,大不了,过得一阵,寻一处清幽院落,你二人照样做得鸳鸯。若此事不好向枢相开口,你手头又紧,自可说与我知。”   曾纬听得张尚仪坦诚地说出这般法子,短暂的惊诧后,竟生出几分感念来。   他叹口气,向张尚仪闷闷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欢儿不愿。”   张尚仪一愣,旋即双眸染上点滴哀愁,默了片刻,方戚戚然道:“果然不同人不同命,又不同的心性。当初我与枢相之间,倘使他对我作了别宅安置,我不知会有多欢喜,哪怕一月就见得他一次,也是好的。”   曾纬听她提到曾布,想到父亲对她的确凉薄,忽地有些可怜眼前这女子。   他正要出语安抚几句,张尚仪却转了语气道:“不说从前那陈芝麻烂谷子事了。四郎,自堂除之议后,我好几日都不得安眠。原来你阿父对你,竟也是个冷情的。我岁初给你指点的应试之法,岂非害了你?不过,吏房的文书一日未下,或许,就还有转机的可能。”   曾纬悻悻:“官家还要用我父亲制衡章惇,在我的差遣上,自不会驳了父亲的面子。官家有了一篇他要的殿试策论,檄文似的,向士大夫们周知绍述的决心,就已经够了。”   张尚仪起身,来到曾纬跟前,盯着他:“四郎,如果,你不仅能写策论,还能写出证词呢?”   曾纬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却又仿佛临渊之人,见到了鱼儿的影子,在骇意的边缘升腾起好奇来。   张尚仪道:“因你阿父在堂除之议上太过不近人情,不知是否因年迈而脾性古怪,我前几日听来的一个消息,都不敢立即报与他知,今日还是先与你说的好。官家,已暗中授命蔡京、邢恕等人,细查宣仁太后当年可有欲立雍王、曹王之事。”   曾纬心中一惊。   雍王赵颢、曹王赵覠(Jun,第一声)皆是英宗皇帝与宣仁太后高氏的儿子,神宗皇帝的弟弟。   当年推行变法的神宗帝,才三十八岁就病入膏肓,那时雍王与曹王正是年富力强之际,朝野议论纷纷,不知继承大统的,究竟是二王中的一位,还是神宗帝年仅九岁的儿子赵煦。   最终,上位的仍是侄儿,而不是叔叔。   然而坊间始终流传,宣仁太后高氏,曾有意撇开孙儿赵煦,立儿子雍王或者曹王为帝。   去岁到今年,曾纬与父亲闹翻之前,一直听父亲说,政事堂里吹的风,也是章惇上蹿下跳鼓动天子追废宣仁太后、才能进一步清洗元祐党人。   不想从内廷传来的消息更酷烈,天子原来竟是要从“欲谋废立”这样历来会令多少人头落地的角度入手。   但曾纬仍是懵懂地看着张尚仪:“宣仁太后当年欲立子废孙,和我眼下能留京,有何关系?”   张尚仪面色肃然道:“我也是想了几日才想出的法子。我只问你,元丰七年,你是不是拜在高公纪门下?” 第239章 入彀的曾纬(下)   张尚仪口中的“高公纪”乃宣仁太后高滔滔的侄儿,元丰年间出任通事舍人。   曾纬点头道:“高舍人清正持重,不好珍玩声伎,当年为官时所得的俸禄赏赐,皆用于京中的高氏族学。元丰四年我阿父出任环庆路经略使,母亲与我自是要留在京城,我在高家族学应有六七年光阴。”   当时的向皇后、如今的向太后,与曾家早已结有姻亲。   作为儿媳,向氏与婆婆高滔滔的关系十分融洽,故而少年曾纬经由向氏引荐,前往高氏族学读书。   “四郎,后来我听你父亲说,高公纪很喜欢你,还带你去时任宰相的王珪府上,参加过几次雅集?”   曾纬面露回忆之情,道:“唔,应是在元丰七年。”   张尚仪的瞳仁闪过一丝喜色:“那就正好。你当时少年心性,好奇王相公府中的奇石幽径,趁众人酒酣之际偷偷离席,游走到一处僻静亭台下,竟听到王珪与高公纪谈论废立之事。高公纪初时又惊又惧,直言道:天子有子,何须多言。王珪却说:太后有子,皆贤。”   曾纬脸色骤变:“你,你在胡说什么?我从未经历过此事!”   张尚仪凑近他,声如魔音:“你那年十三岁,不是懵懂童子,你将那番对话记得非常清楚。天子有子的‘子’,指的自然是当时的延安郡王、当今圣上。太后有子的‘子’,则是指雍王和曹王。简言之,王珪意欲以首宰之尊,说动高公纪阖族站到高太后一边,废掉延安郡王的储位。”   “没有,我没有听到过!尚仪,父亲说,你进宫后,宣仁太后很喜欢你,你怎可这样对她?生者纵可骗,死者不可欺。你,你……”   曾纬噌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张尚仪。   张尚仪笑了。   她伸出手,拉了拉曾纬的袖子:“你坐下,急什么,听我细说。”   见曾纬一动不动,她也未恼,斜了身子,倚在案几旁,不紧不慢道:“章惇已上书官家,元丰八年,王珪在两府散布延安郡王年幼、不堪大统的风声。官家着蔡京彻查。可是,蔡京乃王珪的孙女婿,怎么下得了手?当年王安石熙宁新政,你父亲为王安石前驱,王珪在你父亲背后没少使绊子,你如今怎么下不了手?”   曾纬默然,紧绷的身形,略略松开了些。   “四郎,你莫要觉得,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捏造构陷,是多么了不得的恶事。你不是想入仕么?你不是想有朝一日像你父亲那样朱紫加身么?我虽是内臣,但亦是五品官身、敢当一声内廷帝师的,我和你阿父一样,有资格教你。你可知,人臣之道,不在什么忠奸之辨,而在于,你能否将天子很想办、却很难办的事,办好。”   “四郎,追废宣仁太后,若不是官家心里真的惦记之事,章惇敢提吗,蔡京和邢恕敢办吗?宣仁对官家削刻酷烈,官家要废她,于情不通吗?你阿父自己也是王安石门人,也拥护绍述新政,废宣仁就是废元佑更化,就是扫清绍述的道路,你阿父难道会真的反对吗?高公纪于你有师徒之恩,所以你进献的证词中,强调他说的是‘天子有子,何须多言’,你难道将高公纪推到坑里了吗?”   张尚仪一连串的反诘,仿佛冰雹,一颗,一颗地砸在曾纬心上,又像一扯一扯的手指,撩动他的心神。   他方才那一蓬正人君子模样的气焰,被眼前这女子无懈可击的言辞,一点点地浇灭了。   又或者,其实他内心,本就因为那份对于诱惑的蓦然察觉,而终究会认可,张尚仪的这番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向蔡京和邢恕举告此事,换得留京的机会?”   张尚仪斩钉截铁道:“只有此路可行!废宣仁已是箭在弦上,你出来添上至关重要的证词,官家不知该多么惊喜,怎会任你领了外放的差遣、一走了之?况且,若不是你阿父坚持,官家本就要定你去台谏。往后数年,台谏最是个风云际会的所在,你不想尽早去练一练,争一争,显一显?元丰末年,你阿父因母丧而居于南边,他都不在京城,有何资格质疑你的证词?而高公纪、王珪,都已作古,莫非从黄土之下爬起来与你对质?”   张尚仪说到此处,眼梢嘴角的一丝温柔与悲悯之意,如水落石出般清晰起来。   “四郎,试一试,好不好?”   曾纬怔怔地盯着案几上那个莲蓬大小的香炉。   枝枝蔓蔓的花纹,令他想到京中官场错综复杂的关系,乃至你死我活的争斗。   但炉中香丸,只有一枚,就像政事堂里真正拍摆的,其实只有一人。 ……   月令的提醒,对姚欢来讲,是最好的销愁剂。   四郎忿忿郁郁又无可奈何的面容,来吃早点的低阶朝臣们对于旌表匾额的喧沸议论,闻讯赶来的姨母震惊又转为安慰的话语,在她眼前、耳畔、心头没压得几日,就随着立秋节气的到来,而不得不弥散了。   姚欢现在是一半小买卖人、一半在地里刨食之人,她深知,自己因一块飞来横匾对未来情路的惶然无措,必须让位给眼前的谋生计划。   公田的两税是免了,但杂税和雇佣流民的工钱,没免。店铺的住税是免了,但租金的压力怎好悉数扔给李、徐两位娘子。   姚欢正惦记着开封县水田里的收成时,王犁刀大兄弟,兴高采烈地驾着他的骡车进城了。   车上除了坐着他浑家——那花容月貌、正奶着娃的胭脂外,还装了五六个平时装马料的大竹筐。   王犁刀一面扛了一筐撂在地上,一面道:“姚娘子,这是一亩地上出来的虾,大伙儿先让我运来给你过过目。”   “哈,比春时的个头翻了倍,有多少斤?”   姚欢十分惊喜。   王犁刀道:“两百来斤吧。这是钱家的。钱大郎到底喝过几天墨水,做事颇有章法。他那两亩泥塘的幼桑,端午前看着茂盛起来,他便吩咐他娘子赶紧买蚕种。掐些叶子喂了一个月,蚕正好吐丝结茧。他两公婆将蚕沙、蚕蛹都晒干碾碎了,撒到塘里头。不过就大半个月的工夫,鳌虾的个头又壮实了不少。”   “哦,那稻谷呢?”   “稻谷挂穗也凑合。郭县丞心细如发,当初就叮嘱,说是开封不比江南,初霜早。钱大郎他们自河北来,果然记起淳化年间,河北种过晚稻,不想遭遇初霜,不能成实。故而吾等水塘里,种的是早稻,眼瞅着可以收了。”   姚欢闻言,对于古人的本事赞叹不已。   自己其实也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对于桑、稻、虾共养只有理论,没有实战本事。   倒是这些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和地方能吏,才是无师自通的真人才,才是永远处于贫穷与饥饿中的封建王朝的救星!   醉心于内廷与外朝的各种政治斗争的男男女女,在真正创造粮食、畜产与布帛的劳动者面前,显得那么卑劣与可笑。 第240章 边关征尘暗 京城龙虾宴   临近北漠的秋天来得很早。开封城东北的林泉之境还是葱茏蓊郁的景致,庆州城里却已飘落了第一片黄叶。   邵清在门槛处捡起一片落叶,进到州府给自己临时居住的小屋里,将叶子搁在案头,开始磨墨,写信。   他写了三封信。   一封给苏颂,一封给叶柔,第三封给自己在开封城的病人——老乐师赵融。   前两封内容相仿,且文字洗练,不过是说,自己要从庆州城出发,去到宋夏交战的前线。   第三封,则密密麻麻地写了秋冬时的药方,连熬药的火候和换方的间隔,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最后,他取出自己的柳叶刀,复又执笔蘸墨,细细地在刀鞘和刀柄的阳刻处涂上墨,印在药方的空白处。   姚欢的刀被苗灵素收去、不知所终后,邵清在宣德楼献俘仪式外与姚欢告别时,曾想将自己手上的这把,再送给她。   终究觉得不妥,没有送出去。   现下有了另一个试探故人的用处,也是好的。   邵清看着这些信,出了会儿神。   原本,对于出征,他并未往性命之虞的方向上去思量。   但前日,他照例在下了医值的黄昏时分,去姚家故宅外看看时,却是还未走近,就听见里头传出妇人们的痛哭声。   柴扉上飘着的白幡,触目惊心。   邵清叫住一个在附近玩耍的街坊孩童打问,那小儿道,这家的儿郎,在宋夏两军最近的一次交战中,马革裹尸了。   这是边关军镇常能见到的情形。早几年战况激烈时,说是家家缟素,亦不为过。   邵清于是想到了姚娘子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又想到了自己,才意识到,至少临行前,他应给自己在开封城公开的宋人师长,和隐秘的辽人伙伴,以及那位也有一把柳叶刀的病人,留个信。   待墨迹干透后,邵清揣上信去驿站。   晚霞里的人,常常是好看的。   何况是晚霞里的邵先生。   邵清离官衙还有百来步路,就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呼啦啦上来四五个小娘子,纷纷往他怀里塞物件。   其中一位略年长些的,语速飞快道:“这些都是吉物,请公子随军出征时带上。”   言罢,领着同伴们,嬉笑着跑了。   邵清低头细看,有绣着青竹纹样的荷包,有个雕刻着“平安”二字的彩色鹅卵石,甚至还有颗穿了红丝绳的狼牙。   邵清觉得有趣,不由抬起头,望着那些步履轻盈、蹦跳远去的窈窕背影。   曾经,姚娘子也是她们中的一个吧。   来到庆州后,邵清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时常踽踽独行。   但独行并不必然与孤寂的情绪挂钩。   相反,他感到舒坦,宁和,甚至一点点欢喜。   他走的多半是她也走过的路,看的多半是她也看过的风景。   驰骋的想象,带来奇妙的依傍滋味。   这已经足够,足够令他不会因无法写一封给她的私信,而怀有遗憾。   邵清踏进府衙,正要去寻邮驿房,却见已经伤愈的章捷副将徐业,自议事堂走过来。   “他娘的,夏人往西边插过去了,刘仲武父子那对怂货,定是挡不住。章经略要吾军改道,西行驰援泾原路。”   徐业告诉邵清。   因被这朝廷来的只应郎中救回一命,徐业对邵清颇为感激,遂又吩咐后头跟着的亲兵道:“去取一件狼毫坎肩来给邵先生,泾原那个鬼地方,一入秋,夜里就冷得像冰窖。”   邵清俯身谢过。 ……   千里之外的开封城。   也是一个夕阳明处暮云重的向晚时分。   苏颂看完邵清从边关寄来的信后,出门坐上牛车,往城南的汴河方向走。   他今日,要去汴河边的“浮屋夜市”给老友沈括的后人捧捧场。   七月流火的季节刚刚到来,天气刚刚转得凉爽一些,汴河上靠近州桥的一长段,就陆陆续续地搭出不少架在河面上的“浮屋”   真宗仁宗年间,汴河边曾有短垣护栏,以防往来的车马行人因拥挤或马匹受惊而跌落汴河。只是,这京城里做餐饮行业的气氛实在太好,渐渐有沿河居住的人家凿开护栏,擅自修建吊脚楼式的酒肆茶屋,时人称为“浮屋”   到了元佑年间,朝廷终于出手,强制拆迁了几处临河浮屋聚居地,命河清兵丁重新修筑短垣。   但朝廷也不是死脑筋。每到夏秋之交、气候相当宜人的季节,朝廷便由开封府出面,暂时拆除特定河段的短垣,出资修建统一具备火灶、厅堂和包厢的“浮屋”再外包给开封饭食行会,招租给财大气粗的酒楼商户,好比是给财政创收了。   夜风徐徐、柳枝摇曳下,一座座灯烛莹照、流光溢彩的浮屋,仿若一颗颗明珠,点缀着东京城里最为热闹的一段汴河。   浆声灯影,觥筹交错,吟诗作对,琴歌婉转,嬉笑怒骂……浮华人间的千姿百态,都展现在了大宋东京城的浮屋长廊中。   官办“浮屋”每日租金高达五到十贯。而来租赁、开市的饭食商户们,在里头售卖的菜肴酒水并不会涨价许多。   他们出了这么高的租金,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靠这几天的营业额发一笔大财,更多地是出于推广自家新出的招牌菜、或者回馈本店名流权贵客户的考虑。   故而,从七月末开到重阳节的“浮屋夜市”各家正店皆是趋之若鹜。到后来,行会只好采取分日、排期出租法,便是矾楼、遇仙楼、风荷楼这样的头部地位酒楼,租期亦不能逾月,免得引发同行之间的争闹。   且说那日,姚欢一看到王犁刀运来的两百来斤小龙虾,二话不说,就赶去饭食行会租“浮屋”   但人家一看她这么个小饭食店的年轻妇人,哪里理会得她,趾高气昂地送上三个字:来晚喽。   因了此番进宫惹来的大风波,姚欢一想到“名声”二字就膈应甚至恶心,全然不愿抬出“朝廷旌表”来换彰显身份、换取资源。   她灵机一动,跑到城东,拖上姨母沈馥之去寻明月楼的东家于得利碰碰运气。   明月楼好歹也算东水门一带响当当的大酒楼,果然已定好半个月的“浮屋”   于得利是个敞亮人,与这姨甥俩有先头的几样交情铺垫不说,关键是晓得这小娘子有些底细,遂爽快地答应,匀出三天浮屋给姚欢。   只是,在商言商,情面归情面,租金得翻倍。   三十贯就三十贯,赵煦这次付她的工钱,姚欢更不想留了,悉数付给于得利。   此刻,应姚欢之邀前来浮屋美食节的苏颂,到得州桥附近的这片临水灯火通明处时,抬眼就看见,鳞次栉比的浮屋中央,有一间特别醒目。   那青竹棚顶上,竟还搭了排竹架。架上一高二低,赫然挂着三盏硕大的、用红纱扎成鳌虾模样的彩灯。   彩灯扎得活灵活现,每只虾头两侧挥舞的钳子,像是要剪碎天边晚霞一般。   待往来客官走得近了,更能辨出虾背上教灯烛映得分明的字迹。   左边的虾背上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右边的虾背上是“后天下之乐而乐”   上头趴着的那只,虾背上则写着仿佛横批的四个大字——助农鳌虾。 第241章 雅俗共赏小龙虾(上)   苏颂由家仆护着,穿越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鳌虾灯的浮屋前。   姚欢的姨父、太学学正蔡荧文,正手持毛笔,在一幅竖着的素缣上挥毫。   他身边,团团围了五六位纱冠齐整、青衫飘飘的太学学子,赵明诚、陈皓陈东兄弟等都在,一脸恭敬,等看学官的大作。   姨父收了笔,颇为满意。   无须门生们主动奉献马屁,他已顾自吟诵起来:   “葱花衬了虾红,   味浓浓,   犹爱汤来钳动又鞠躬。   煎炸烩,   醪糟醉,   几时重。   自是双颐长乐碗长空。”   姨父的嗓音素来是好听的,质感清越又不尖利刺耳。   姨父念词的韵味也是舒服的,抑扬顿挫又不胡乱加戏。   至于词本身的水平……   咳,水平这个东西嘛,向来是见仁见智的。   赵明诚和陈皓等学子,看了蔡大官人的新作,皆一脸尴尬。   赵明诚身后藏着的男装李清照,则因到底小上几岁,少年意气更鲜明些,面上忍不住露出“李后主的棺材板儿都盖不住了”的鄙夷之情。   倒是外围看热闹的游人中,已有衣着锦绣者高声赞道:“好词,好词!”   见成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那胖墩墩的锦衣青年颇有些得意,继续道:“南唐后主李煜有一首《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你们听听,这悲悲戚戚哭哭啼啼的,还‘相见欢’,娘来,哪里听得出半个欢字。还是这位大官人的词好,煎炸烩,醪糟醉,听着就教人欢天喜地想伸出筷子去。”   锦衣青年出身富裕商户,从小衣食无忧,家中还请了先生教习诗词文章。奈何他性子粗豪又带了几分谐谑,每每听先生声情并茂地念什么“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或者“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就觉得不耐烦,纵然将词背得再熟,也无甚好感。   恰又因他喜欢吃,尤好水族有壳者,故而今日呼朋唤友来逛“浮屋美食夜市”一见到此处气势恢宏的红虾灯,就被吸引了过来。   再闻得门口这位仪表堂堂、风姿儒雅的中年文士即兴填的词,那句“葱花衬了虾红”当真如一句开口脆,结结实实俘获了一颗吃货的心。   蔡荧文闹市遇知己,爽朗笑道:“多谢这位小郎君评词。有道是,人间四大美味,曰江鱼,曰湖蟹,曰海贝,曰河虾。在下的内子与甥女,机缘巧合遇到这鳌虾虾苗,得开封县襄助拨田,甥女心善,又雇了北来的农人精心牧饲,如今正是虾身肥壮之际。小郎君和诸位公子,进店尝尝可好?”   蔡荧文话音未落,姚欢那同父异母的弟弟,七岁的姚汝舟,已然端着一盘让客人试吃的签子,满脸天真地举到锦衣青年面前道:“官人请尝尝我阿姊做的果味鳌虾球。”   灯烛下,众人但见那小巧的竹签子上,只一颗红彤彤的果球,浑然看不出虾的形状。   锦衣青年好奇地执起来咬了一口,品咂品咂,面露赞色道:“好俊的滋味。这外头,是林檎果肉泥?里头裹的,便是贵店的鳌虾丸子么?”   小汝舟稚声嫩气道:“官人再品品,果子却不是普通滋味,凉滑,还有酒香对不?虾茸亦不是普通滋味,可是混了鸭肝的香?这只是小店的鳌虾会席套餐中的头一道,官人与朋友们若要吃整一套,里头请。”   锦衣青年不缺银钱,来赶今岁“浮屋食肆”的场子,要的就是新鲜有趣。   他不再犹疑,招呼着一同跟来的四五个伴当,兴高采烈地拾级而上,进到灯火通明的浮屋中去。   苏颂见这一家子,蔡荧文堂堂太学学正,说是门前题词,其实也是为了招来客人,小汝舟一个黄发小儿,还未到河边短垣高,侃侃而谈看家菜肴竟也能一个格楞都不打。   他两个,大人不觉得失了颜面,孩童不觉得揽客辛苦,当真是齐心协力地帮着亲人做买卖。   苏颂这一生,头脑精明,性子却是向着淳朴洒脱那一卦的,对姚欢姐弟和姨父姨母这户人家,越来越喜欢,遂笑呵呵地上前与蔡荧文打招呼。   蔡荧文官阶不低,恰是得了沈馥之和姚欢的指令,要迎迓老相爷,即刻率了一众太学学子,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苏颂进场。   蔡荧文还不忘高喊一声“中太一宫使苏公到”   拜他这副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的好嗓子所赐,莫说档口前如过江之鲫的赶集人群,便是相隔数十步的其他浮屋门边的伙计们,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   此番,姚欢与姨母沈馥之商量,在浮屋嘉年华上推出小龙虾,要一炮打响,还须雅俗共赏,不能走排挡美食的老路。   她又考虑到王犁刀首批运来的小龙虾,个头再大,毕竟连着须壳不到三百斤,大锅大锅排挡式的供应也撑不得几日。况且小龙虾本身不是“虾”彩灯糊得好看,实物却是更像大号版的甲虫蟋蟀,若乍然全须全尾地与开封市民见面,可莫因貌丑而吓退些人。   姚欢遂决定,舍弃单一的整虾蒸煮的方法,尽量将虾肉拆出来,与旁的食材融合。   “俗”路子的小龙虾美食,她姨甥俩用到了东京最著名的酱料——西瓜黄豆酱。   京畿一带,盛产西瓜。而豆酱又是人们饮食中不可或缺的调料。   于是,有好吃又善做的人,发明了用西瓜瓤腌渍黄豆的奇门妙法。   煮熟的豆子经历初步发酵、长出菌丝后,人们将新鲜的汁水淋漓的西瓜瓤拌入豆酱中,再撒入盐、姜、酒、茱萸油、花椒末,继续密封暴晒在盛夏的日头下。   高甜度的西瓜汁,既有助于防止酸腐气,又刺激了黄豆的进一步发酵,还令豆酱的色泽赤红光亮。   待到如今这初秋时分,四处的酱缸解除封印,开封城大街小巷便飘散着一股清甜交融着咸香的西瓜豆酱味儿。   姚欢与沈馥之,带着美团和小玥儿,将小龙虾煮熟剥壳,硕壮的虾身剁成肉碎,与西瓜豆酱拌匀,用作馅料。   又取了发面皮子擀成薄饼,刷了豆酱虾肉馅,撒上芝麻,于浮屋台阶下向着大街处设火桶,让美团和小玥儿现烤现卖。   一张胡饼费不了多少虾肉,烤制后却是面香、芝麻香、酱香、虾肉香具备。   薄薄的一只饼,能解馋,但不占肠胃,正适合逛浮屋夜市的游人买来尝鲜、认识认识这叫作“鳌虾”的新美食,还不影响他们继续去品尝别家的招牌菜肴点心。   至于浮屋里头那些景观餐位售卖的小龙虾,姚欢走的则是“会席套餐”路线。 第242章 雅俗共赏小龙虾(下)   姚欢租下这间浮屋后,布局上与左邻右舍的食肆不同,尽是隔间。   迎面的三个隔间与左右的两个隔间,俱能观赏汴河上百舸游弋和对岸楼宇错落的景致。   浮屋靠近大门台阶的这边,则不像其他商户那般非要在螺蛳壳里挤下张饭桌,而是干脆奢侈地空了出来,布置花草盆景,中有一架楠木筝。   前来友情出场的乐师徐好好,一袭水蓝襦裙、浅青半臂,指落弦动,神情专注地弹奏着《海青拿天鹅》   筝声琮琮里,姚欢与沈馥之,穿梭于临水包房间上菜。   姚欢为小龙虾会席,设计了八道菜。   因在此世,奇数为不祥,会席上菜的道数,必是偶数。   第一道为虾末瓠羹,仿照时人爱饮的蛤蜊瓠羹,将瓠瓜与火腿切丝,豆腐与小龙虾身子切丁,煮后撒一些芫荽末子,成为一道暖胃热身的餐前汤。   第二道,便是方才给那赞扬姨父词好的锦衣青年所尝的果味虾球。   姚欢今夏进宫做咖啡时,与童贯用石花菜汁和乳酪研发出了宋代版本的提拉米苏后,就想到,石花菜汁可以作为食用凝胶,开发一些造型菜。   后世曾有一道风靡大江南北的造型冷菜——樱桃鹅肝球,乃用樱桃茸与吉利丁片混煮后裹上鹅肝泥。   目下这个季节,新鲜樱桃已落市,枇杷的颜色过于寡淡,姚欢便用了红彤彤的林檎果泥与石花菜汁蒸煮后,趁热包入剁碎的鸭肝与小龙虾肉。待冷却后,肉馅外的果泥就定了型,虽说不到可以当乒乓球儿打的程度,用签子叉起来却是毫无问题。关键是入口凉滑,咸甜适度,比之普通蜜饯多了一份荤鲜,比之普通冷菜多了一份清甜。   蔬菜虾汤暖和了肠胃,果味虾球刺激了味蕾。   接下来的第三道与第四道,乃是佐酒的梅子糟卤小龙虾和橙皮醋齑虾肉鲊。   会席之宴,一大功能就是把酒言欢,故而菜肴的开发方向,不全然为了快速喂饱肚子。   事先从明月楼沽来的陈酿,清冽醇香,与糟味和鲊味的水产肉类的一同食用,酒气将虾肉的甜腥更带出了些,而虾肉的绵柔又中和了酒意的微呛。   佐酒小菜上过后,就是三道大菜——茶香龙虾球、八宝葫芦鸭子酿栗子虾、踏雪寻梅。   茶香小龙虾的灵感,来自姚欢前世在包邮区最喜欢的菜——龙井虾仁或者碧螺春虾仁。   将小龙虾去头,背脊剪开,再捏着三瓣虾尾中间的那一瓣,轻轻一拉。   只要小龙虾是活杀的,这般拉扯,就能将虾身里的泥肠子囫囵着拉出,留得清爽的虾身。   京城茶叶产品丰盛,做菜用的茶叶,取茶行最末等的片茶即可。   片茶泡一出水,留茶汁,取软叶,入油锅炸脆捞出。   将小龙虾倒入锅中带了茶香的余油里焖熟,半勺细盐一勺越酒,再添入方才留好的茶叶水,收汁。   八宝葫芦鸭酿小龙虾,用的也是事先处理干净的去头、去肠的虾身。   只是为了避免一吃就饱,以及让出鸭腔内的空间,姚欢与姨母舍弃了葫芦鸭传统的塞糯米红枣的做法,而是抹刷酱汁抱腌鸭身后,将小龙虾球与新打下的栗子,一同从剪掉了鸭屁股的洞里灌入鸭身,再塞入汉葱卷、姜片和茱萸果,先往鸭身上刷一层饴糖汁,于油锅中将鸭子略炸,逼出皮下的脂肪,复上笼蒸熟。   吃的时候剪开红亮油润的鸭腹后,露出酥糯的栗子和弹嫩的小龙虾球,兼之鸭肉软烂,多种香味复合,味道浓郁,正压得一口好酒。   三道大菜的前两道,或者油浓,或者酱赤,到了第三道,叫作“踏雪寻梅”的,色面却是蓦地清爽起来。   硕大的海盆中,虾球摆成梅花朵朵。野蕈剁成颗粒,焯水后用小麻油拌了,穿插码放在虾球下,做成褐色枝干的模样。   海盆先上竹屉用大火蒸。另一厢将鸡蛋黄和鸡蛋清分离,待虾球蒸至变红时,趁着蒸汽浇下。   要想蒸熟的鸡蛋清不起空洞,有个诀窍,是在打散鸡蛋清后,用细目网眼竹筛来回筛几遍,令蛋清液表面不再有泡沫。淋到盘中时也要轻巧,徐徐而下,蛋清凝结后就能平滑如雪地。   汤羹、冷盆、热菜一一登场又落幕,最后的主食,乃是一碗咸菜酸笋茱萸蝌蚪粉。   湿面糊从漏勺穿过,落入煮开的咸菜酸笋汤中,面糊经过孔洞时因有些阻力,会自然形成细细的“尾巴”犹如小蝌蚪,故而这道面疙瘩被开封人称为“蝌蚪粉”   小龙虾是高蛋白食物,客人们又喝了酒,一碗酸辣的素粉,最是消食醒酒。   最重要的是,方才分离鸡蛋清后剩下的蛋黄,正好摊成薄片、再切丝,铺成在酸辣粉上,仿如后世紫菜绉纱小馄饨里点缀的蛋皮丝一般,好看好吃。   且说苏颂在蔡荧文和一众太学学子的簇拥下,吃完整道会席,大为赞誉。   他笑呵呵队赵明诚道:“八道美馔,如八仙过海,各擅胜场。明诚,去将门外架子上供人题诗作词的素缣扯一幅来,老夫要写一篇《醉鳌虾赋》”   老相公吃喝得高兴,在素缣上挥毫泼墨。   蔡荧文边看边吩咐周围学子,苏公好文章,你们默诵下来,传于太学学堂。   姚欢忙得脚不沾地,本想挤过去看看,亦不得空。   她刚刚为先前那陌路捧场的锦衣青年包房里端去酸笋蝌蚪粉,一出来,却教李清照拉住。   李清照好奇地问:“姚娘子,这鳌虾前头为何要加‘助农’二字?”   姚欢遂将自己在开封县的所见所历说了。   “喔,我明白了,这助农,既是助的农田,亦是助的农人。”   姚欢点头:“只愿那些荒地水畦,都仍能变回良田。只盼那些流民,都仍能做回农人。”   少女李清照的眼中,仿佛落了星子,一闪一闪的,又如清晨的河面,浮起一层畅想的清雾。   她再问了姚欢一番桑虾稻田的情形,忽地莞尔一笑,往门外走去。   姚欢探头一看,见她也从题诗架边拾了一枝笔,又问美团讨了卖小龙虾烧饼时踮脚的小凳子。   李清照二话不说站到那凳子上,纤纤皓腕如暗夜游龙般,潇洒舞动,开始在素缣上写字。   外头往来的吃瓜群众,见这么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身量未足,挥笔之间却有一股天然的自信豪迈之气,一时稀罕得很,纷纷聚过来。   看热闹的人围了三四圈的时候,李清照也写完了。   她笑靥里盛着一丝得意,向双肩系着袢膊、一身油污的姚欢道:“小妹听了姚娘子所述田园风光,想来比金明池林苑更有野趣,一时起兴,作这首小令赠与娘子。”   她话音未落,人群里却已响起另一个清脆婉转的少女之声,恰是来念李清照的新词。   “尝记桑田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挽陶瓯,禊祭稻花深处。争入,争入,惊起鳌虾无数。” 第243章 皇后送的广告   姚欢一时之间讶异万分。   历史上,大约在两三年后的元符初年,李清照凭借一首《如梦令》名满京城,就连太学那些不可一世的男性学子,读后亦赞叹不已。   “尝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首后世黄口小儿都会背诵的如梦令,竟在今夜的浮屋美食节上,从李清照笔下,改头换面,以变奏版本的方式,于此世展现在人们眼前。   姚欢实在忍不住好奇心,盯着素缣上的句子,向李清照道,自己也曾听过一首类似的《如梦令》   李清照将姚欢背诵的“惊起一滩鸥鹭”听了,认真品咂品咂,展眉笑道:“咦,姚娘子这几句,倒是可以和我的词,互为姊妹篇。我的是漠漠水田,你的是琮琮溪滩。我的是春时祓禊,你的是夏来泛舟。我的是掬水,你的是酌酒。我的是青袍将军大鳌虾,你的是白衣翩翩鹭仙子。不过,两首小令皆为无尘无绊的田园暮色,仿如陶渊明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有趣,有趣!”   姚欢见她说得真挚,清秀的小脸上尽现赤子之色,遂确信,原来藕花、争渡、鸥鹭那个版本的如梦令,在自己穿来的这个时空,就因为小龙虾的出现,再也不会署名“李清照”了……   时空,有许多平行的吗?   历史,有许多可能性吗?   蝴蝶的翅膀轻轻一扇动,万里之外真能发生山呼海啸的变化吗?   她初来乍到时不想改变历史。因为,缺乏真正普泛的思想启蒙与平权斗争,缺乏全面的制度重建基础,只靠荒诞梦境般的打怪升级,就要改变历史,她觉得太难了吧?   然而经历了救下李师师、窃听谋害福庆公主的阴谋、急救哮喘病发的辽使和天子欲收后宫等事件,加之今夜看到李清照所题的小龙虾版本的《如梦令》姚欢又不免陷入迷思之网。   或许,虽然自己撼动不了波澜壮阔的大历史,但不少具体的人,却因这个时空多了她姚欢这样一个不速之客,而命运有所改变。   过去的一年多是这样,将来还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吗?   “姚娘子,生意兴隆!”   一声清脆的招呼打断了李、姚二人的对话。   正是方才念李清照的小龙虾词的年轻女子。   “陈娘子!”   姚欢看清来人乃孟皇后的贴身侍女陈迎儿,忙上前福礼。   去年宫中的“挪椅子”事件里,陈迎儿是最早被刘贵妃训斥的中宫女使。   当时,靠了后世史料知识的金手指,姚欢当机立断、一把接住了险些摔倒的刘贵妃,最感谢她的,恰恰是皇后宫里这些女使宫婢。否则,若贵妃真的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在场的奴婢们,自是比孟皇后,更加吃不了兜着走。   前几日,陈迎儿奉皇后之命,去过竹林街给姚欢送了两件裁造院金秋新做的帕子。那日,姚欢想到赵煦应是瞒着皇后在刘贵妃阁子里的举动,还略感别扭。倒是陈迎儿自自然然地传了孟皇后的话,说是既然姚娘子仍觉得宫外自在些,皇后自会开释开释官家,姚娘子也莫担惊受怕。   此刻,一身常服的陈迎儿,却并不准备低调似地,又将嗓子亮开了些,向姚欢道:“姚娘子,我回宫禀过圣人(宋时对皇后的称呼)她得知你要在浮屋开市几天,特命我来瞧瞧,问你定些吃食,还要给你送一扇‘欢门’。”   所谓“欢门”乃是酒楼正店门口扎着彩绸、吸引客人的漂亮棚子。   随着陈迎儿的指令,呼啦啦上来四五个青葛短衫的汉子。   固定石墩子、扎竹竿、铺挂彩绸,行云流水般,几人片刻间就搭起了一座像模像样的欢门。   这还没完,仆役们竟还抱出一捆黄澄澄的稻穗,往欢门上绑去。   陈迎儿朗声道:“圣人听说,姚娘子所贩售的这些虾子,竟是能与桑、稻供养,甚为欣喜。民献粮、帛、肉,官控盐、茶、酒,两相若都蓬蓬勃勃,国朝必是一派欣欣向荣。圣人在宫中有一片养蚕养稻的内苑,这稻谷便是今岁刚成熟的早稻,圣人命我拿来,点缀在姚娘子这欢门上。”   孟皇后赏的这般大排场,经了伶牙俐齿的贴身女使慷慨陈词一番,当真又将姚欢这处买卖拔到了新高度。   周遭围着看热闹的人,登时多了几圈儿。   姚欢这头还在与闻声而出的姨母沈馥之应酬陈迎儿,那头,已有官人娘子向门口卖小龙虾烧饼的美团与小玥儿打听。   “你家这浮屋食肆,做几天?”   “嗯?只有会席,不可零点?”   “哦,这菜牌上的名字倒甚是吉利好听,一桌六人,这小姑娘说,只去头的虾肉,净重就要用到七八斤,再看这些其他食材,一席不算酒钱,卖两贯,倒也不贵。”   “这位小娘子,你家席面是怎个预定法?定金几何?”   姚欢早已教过美团与小玥儿话术——浮屋食肆终究只是衙门临时开的,客官若要吃上档次的鳌虾会席,可去东水门的明月楼定,若要吃这瓜酱鳌虾胡饼和其他鳌虾做的小菜,可去竹林街的“新琶客”正店,或者东水门的“沈二嫂汤饼饭铺”   在开封城做饭食行的商人,没有木讷迟钝的。   同行里出了个生面孔,做的是前所未闻的食材,却又有这般唬人的阵势,一众头部地位的酒楼,怎会不来打听打听。   很快,匀出三分心思观望周遭的姚欢,就发现,有不同方向过来、小帽短褂、面相清秀而眼神机灵的小郎们,挤在人堆里看一回小龙虾彩灯和稻穗欢门后,便去买几个小龙虾烧饼,却不吃,揣着走了。   显然是左近大酒楼的伙计嘛。   陈迎儿乃宫中当差之人,眼色自是比姚欢更犀利,几梭子目光来回,亦发现这情形,不免低了声音笑道:“可是偷师的来了?”   姚欢先且不论皇后是要还她救福庆的恩情,还是敬她不贪内命妇的荣华推辞了天子,今日得了皇后所赐的比十车开业花篮还有用的大体面,她心里头总是感念的。   她对陈迎儿,亦未想遮遮掩掩。   姚欢遂坦然道:“无妨,陈娘子看那州桥上头,每隔几十步便有卖蛤蜊螃蟹串子的,亦是每家都红火得很。我已让公田那边收虾时,留出最壮实的做种虾育苗,我倒恰是盼着同行前辈来谈,倘使大伙儿合力将这鳌虾越养越多,如开封城猪行、鱼行那般成气候,才是水涨船高、财源滚滚的长久之计。”   说者意诚,听者心动。   陈迎儿闻言,想到孟皇后此番交待之事,觉得自己回宫,很有些内容可向皇后禀报。 第244章 择婿是个玄学   苏颂苏老相公,此番来浮屋夜市,不光是如后世那样的“名流站台”更想趁着姨父姨母两位长辈都在的场合,问问姚欢,与曾四郎的事。   未想皇后派了贴身侍女陈迎儿来送礼,门前好一阵热闹,姚欢好一阵应酬。   陈迎儿刚走,却又有爱跟风的士庶客人们围上来,纷纷预约了后几天的小龙虾会席宴。   待到一晚上的忙碌渐渐消停,已过亥时中。   苏颂见姚欢满脸油烟气掺了倦色,思及自己的孙女,和姚欢一般大的那几个,只怕此时已由养娘们伺候完、拥着锦衾丝被沉沉入睡了。   老相公不免心疼眼前这女娃,有些话也不急着一时三刻就与她细说,让她早点收工回宅歇息更要紧。   恰有姨父蔡荧文,依着宦场的规矩,为了体现尊卑有序,执意要送苏公回府。   马车中,苏颂闭目养神,醒酒片刻,向蔡荧文道:“令甥女,我这女弟子,今日瞧来,精神头儿倒还不错。”   蔡荧文纵然骨子里持稳了清流之风,到底仍是个在任的京朝官,心力算得宦场中人的上乘水平,锣鼓听音般,即刻明白了苏颂的言下之意。   蔡荧文恭敬道:“那日听闻挂上了牌坊,她姨母已去劝慰了一回。细问她宫中事,她也不多言,再问四郎作何计议,她还是不多言,只说长辈们多宽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要先盯着田间出产与城中买卖。”   苏颂点头:“这丫头是个外柔内刚、不爱听人摆布的脾气。从前在汴河边的触柱之举也好,后来与四……与枢相的公子两情相悦也罢,实则看来,都是听由她自己的主意。前次随老夫结伴辽国使团,突发险情之际,老夫尚有些瞻前顾后,她倒很有些果决之勇。只望,枢相的公子,亦能有几分担当。”   苏颂与曾布私交不错,是京城官场众所皆知的。   蔡荧文品了品,老相公称呼故人之子,口吻忽地生疏起来。   他掂量着,苏公的态度转变,多半与今春轰传的殿试策论有关。   大半年来,蔡荧文的日子,实也不是太好过。   这位曾由蔡京以同乡之谊提拔的太学学正,如“瓷器店里打老鼠、穿着皮靴走钢丝”一般,想尽法子躲避给蔡京当马前卒和笔杆子,也努力使太学莫成为“政罗教网羁绊之渊”   可那蔡京又岂是好诓的,某次宴请国子监所属国子学与太学官员,酒酣之际,蔡京对着蔡荧文意味深长调侃道:“都说男子到了不惑之年,一大幸事乃是,升官发财死娘子。蔡学正却是反着来,官升不上去,财没多几分,早已分道扬镳的娘子,倒是回来给你热被窝了。”   此话对下属的妻室十分不堪,哪里像是个知贡举的大学士应出口的。蔡荧文,当时硬是掐着自己的虎口,才让单纯的疼痛,压制了将杯中酒泼向上司的冲动。   现下,听到咫尺之间的老相公引起话头,蔡荧文未免一股浊气上来,不吐不快。   “苏公,原本,下官与内子的眼里,枢相那位公子,确是龙凤之姿。下官还曾与他一同雨夜救人,见过他颇有担当的模样。世间男子千模百样,能为女子拼命的,未必十中有一。我夫妻两个,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当这外甥女与亲生的无异,那时确是憧憬了一番她能与四郎修成正果。但如今看来,枢相的公子,怎地像是要投了蔡学士门下……”   苏颂垂着眼皮,静静听完,淡淡道:“年轻人如青青修竹,一心节节拔高,却毕竟心志还嫩,教乱风儿一吹,摇晃起来,吓人得很。且再看看吧。曾公子宣,尤为看重这个幼子,自也不会等闲视之。”   蔡荧文讪讪:“苏公说的是。下官与内子,也是虑及欢姐儿的将来,有些,有些……”   苏颂白眉一扬,眼角的沟壑中盛上了三分慈蔼:“可怜天下父母心,吾等做长辈的,自是如此心意。老夫当年择婿,也是初时觉着满意,待小女临近出阁时,老夫好几日睡不着觉,一忽儿怕舅姑不好相与,一忽儿怕那后生不知疼人,再想着想着,竟是要想到女婿若为官不正遭了贬斥,女儿亦要一同跟着颠沛流离,唉……”   蔡荧文接道:“正是如此心境呐。”   马车中,两代老丈人仿佛找到了共同语言般,感慨了一回。   又行过一街,苏颂记起白日里所阅的边关来书。   “蔡学正,姚娘子的朋友、汝舟的启蒙师傅,那位邵清邵公子,如今以朝廷的祗候郎中之身巡辽陕边,给老夫的信中亦问候了姚娘子,请学正代为转达。”   蔡荧文与沈馥之复合后,接送了一阵姚汝舟往来私塾,对邵清印象亦颇佳。   沈馥之也向他透露过,自己曾猜测这年轻斯文、品貌俱佳的后生,对甥女有些求慕之意。   蔡荧文遂道:“下官也听国子学郑学监褒扬过,邵监生不仅医术上乘,性子也谦逊沉静,虽是岁末才设的医科生员,却真正堪为天子庠序中的表率。”   (庠,xiang第二声,天子庠序指最高学府)   苏颂叹道:“是个好孩子,只是对姻缘之事的要求高了些,老夫为他作了几次媒,皆无后话。蔡学正若有相善的同僚,家中小女正当嫁龄的,待邵监生回京了,亦可给他牵牵线。莫道人家是个孤寒出身,择婿之事,还是以品性为重。若不是老夫家中几个孙女皆已定了亲事,这样好的孙婿,老夫亦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   ……   这个夜晚,千里之外的西北边境,大宋军事重镇泾原路,苏颂口中的“肥水”邵清邵郎中,正在篝火边望星空。   离渭河上游的宋夏交战前线,尚有一段距离,环庆军徐业的这支先头部队落脚在一个叫做镇戎堡的边寨,等待后头的大军和辎重前来会合。   说是边寨,因了连年战事,反倒繁荣起来,邵清估摸着有开封内城那般大。   徐业治军,自命“张弛有度”四个字,既是在塞内,百里外的北边还有熙河路的军队驻扎,章经略作为主帅还未到,军旅在城外扎下大营、分派好轮值后,徐业便许了属下去城中寻欢作乐。   徐业得邵清救命之恩,琢磨着送个狼毛坎肩,真个只能算“皮毛”情份,遂特地让亲信裨将来喊邵清,一同离营。   那裨将笑嘻嘻招呼邵清:“兄弟们还未开始打仗,个个都全须全尾的,一时三刻哪里用到郎中了?倒是镇戎堡里头,听说今岁很有些西域商团贩了些胡女来,样貌风姿皆于中原女子迥异,邵郎中英姿勃发,正有用武之地。走,与我同去。”   裨将一个行伍之人,搜肠刮肚寻了几个文邹邹的词儿,想来自己颇有水平,既照顾了这样酸溜溜的文士的面子,又将意思点得分明。   叵耐他盛情邀请,邵清却谢绝了,推拒之下,脸是红的,目光是冷的。   裨将急着进城,心里嘀咕一句“这书生莫不是有暗疾”也懒得再费口水,吩咐人将自己白日里打的兔子给了邵郎中,便兴冲冲走了。   此刻,刚刚入夜,邵清抬头凝望星空,将少年时养父带着他所认的星辰一一寻来。   正觉心头平宁舒和之际,两个小卒乐颠颠地跑来。   到得跟前时,其中一个奉上手里的吃食,兴奋道:“邵郎中,你的法子真好,这兔子果然比明火烤出来的,嫩上许多。” 第245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邵清教这些巡防军士们卒烹熟物的方法,恰来自姚欢与他说的火石烘埋法。   他让兵卒先挖个大坑,寻了营地周遭随处可折的灌木枝,扔进坑里烧火。   历来军营都是傍水驻扎,河滩上鹅卵石要多少有多少。   诸人依着邵清所言,待木枝渐渐燃尽时,运来石头往坑里堆,然后赶紧将包了菖蒲叶的野兔、河鱼、大雁,铺于滚烫的石头上,再用一层石头盖了,最后堆土掩埋。   如此无须锅灶,小半个时辰后将土扒拉开,阵阵肉香嘶嘶儿地窜了出来。   物既非吊在丫杈上、架于明火烤,就不容易外焦里生,兔皮鱼鳞下的油脂也不会滴淌到火里或地上,浪费了。   邵清嘱咐军士们事先在菖蒲包中的肉类边缘见缝插针地塞上山药、蘑菇和萝卜。   这些蔬菜此刻果然都被高温的肉类油脂炙得酥香无比,又还保留着山药萝卜的甜糯和蘑菇的素鲜。   邵清接过菖蒲叶子垫着的一小块兔前腿肉和两节山药。   映着篝火的食物,表面闪烁着油润润的诱人光泽。   邵清却未如周遭的兵卒那样,开始狼吞虎咽。   他眼前浮现出一年多前那个早晨,空气里飘散着甜丝丝的桂花香,姚欢送小汝舟来私塾时,兴高采烈地与他描述西园雅集的野炊宴的成功。   他记得她眼眸中那一抹得意。   这种得意并不过分,带着对于主顾嘉赏的感激,带着与友人分享创造成果的欢欣。   “邵郎中,油,兔子油漏下咧。”   篝火对面,一个年轻的军士,唤醒了遐想中的邵清。   “邵郎中怎地不吃呢?”   那军士又殷殷问道。   邵清打眼望去,认出此人叫刘阿豹,是军中弩手。   刘阿豹左手一节山药,右手半条小鱼,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邵清手里的兔子肉。   邵清将兔子肉递给他:“把你的鱼给我。我的胃气向来不足,秋寒一起,就难克化牛羊肉,兔子肉也不行。”   刘阿豹憨厚一笑,也不客气,凑了过来,将手里的鱼和邵清换了,道:“俺来晚了,那帮猴崽子也不留块结实些的肉给俺。”   邵清瞥了一眼他身上。   和周围正笑闹着享用野味的军士们不同,刘阿豹身上,竟还披着甲。   “你去练弩了?”   邵清问。   宋军特有的神臂弩,上弦须要弩手用脚蹬。因而弩手的甲袍,与刀枪手和弓手的甲袍,在甲裙的制式上大相径庭。其他军士的甲裙皆是长过膝盖、两片交叠,弩手的甲裙则特意在身前留了空隙,以方便弩手伸出腿来上弦。   镇戎堡算得后方的军事基地,安营扎寨中的宋军,除了放出去侦测的斥候骑士,谁会在修整中还穿上三四十斤重的甲袍。   邵清心道,这刘阿豹,倒是个肯下苦功夫的。   刘阿豹一边啃着兔肉,吸溜着表面鲜润的汁水,一边嘟囔道:“俺刚从弓手转弩手,这身甲也穿不得劲儿,那神臂弩也使不对。那帮孙子总笑话俺,俺便偏要争口气,他们赌钱蹴鞠,或者去城中做买卖玩女人,俺就具甲练弩,好比上阵时一样。”   邵清淡淡笑道:“我是个郎中,不懂军中事,不过从前习医时也与你一样,卯足劲了劲要将医方药理参透,就连熬药也常要换着时辰看药效,有时守在炉子边通宵达旦。所谓天道酬勤,你如此要强,又不怕吃苦,有朝一日,说不准能做上官家的殿帅。熙宁年间的殿前司都指挥使林广云林将军,不就是军中弩手出身嘛。”   刘阿豹闻言,但觉如沐春风。这郎中哥哥不但医术高明,说起话来也熨帖人心。   邵清的目光落在篝火堆十余步外的那件东西上。   邵清吃了几口鱼,施施然站起身,踱了过去。   他面色温静,胸中则早已充盈了喜意。   方才那句“天道酬勤”也是他送给自己的。   从开封城到庆州城,再到这泾原路镇戎堡的荒郊野外,他终于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了一架由宋军操控中的神臂弩!   邵清作了那种外行常见的稀奇口吻道:“阿豹,这就是我大宋才有的神臂弩?怎地,好像不大。”   刘阿豹已风卷残云啃完了兔子肉,叼着半节山药走过来,热情指点道:“先生没有临阵经验,自是不晓得。但凡随身带的弩机,有两大忌讳,一个是忌讳弩臂太长,用脚上弦时会顶到胸口,不好发力。第二个忌讳是弩弦太长。因背弩与背弓不同,俺做弓手时,弓是斜背在身后,而这神臂弩须用臂膀架着走,倘使半幅弓弦超过三尺,岂非就要拖到地上。若急撤逃命的时候,太长的弩牵绊步子,我们就会宁可就地毁弩,逃命要紧”   他一面说,一面咽下口中山药,俯身提起弩机,演示给邵清看。   因又恭维道:“我大宋禁军身长须过五尺半约现代1.75米,先生瞧着有五尺七寸了吧?身高又臂长,先生倒很合做个弩将咧。”   邵清适时表露惊喜:“阿豹这话我爱听,哪有男儿不爱当兵的,来,让我背背这弩机。”   他接过来试了试,又摩梭着弩臂处的构件,按捺住兴奋,向刘阿豹问道:“你们说的脚蹬上弦,又如何使来?”   刘阿豹遂也教了他一回,边教边赞道:“先生腰力也好,使劲儿够准。这上弦又快又巧呀,全指着一条好腰呢。”   他到底是个军中粗汉,说着说着就豁了边,嘿嘿笑道:“哥哥有条好腰,将来嫂子好福气。”   邵清毕竟世子出身,乍听这俚俗之语,嘴里若含着茶,只怕也要一口喷出来。   他手上一偏,右掌下滑,竟是摸到了一处古怪。   “咦,阿豹,这槽口有何用?”   邵清嘀咕道,翻转了弩机,想凑近光亮处仔细察看。   刘阿豹睨了一眼,道:“那是刻的字”   随着他的话音,邵清已看清,果然不是槽口,是个“欠”字。   邵清有些纳闷。   再见侧面宽阔处,更有复杂的笔画,两相连了,竟是个“歡”字。   军中器械造好后,一般都会镌刻铭,包括军器监的官员与工匠的姓名,以备追责。但这种铭,多数在铜铁部件上。木臂上的,倒像私刻上去的。   “阿豹,为何刻个欢字?”   “我也不晓得,大概是前头的弩手刻的。”   邵清的心猛地一凛。   “噢,那弩手不知今何在。”   “先生说哪个?一架神臂弩何其金贵,自是不知给多少弩手用过。老天爷给造化的,立下军功升去京中了,老天爷不顾念的,自是死在战场上了”   战前谈死太晦气,邵清忙煞住了话题。   夤夜,刁斗声息,整个军营的鼾声却此起彼伏。   也是不巧,邵清的毡帐,就在徐业徐将军的营帐后头。   估摸着已过丑末时分,徐业帐前忽地有些动静,继而,邵清听到里头传来女子的声音。   裨将从城中带来孝敬徐业的胡女,许是想着有一营男儿的鼾声掩护,故而挑诱娇笑起来,颇有些肆无忌惮,引得徐将军亦放开了手脚。   邵清被吵得无法,只得从药箱中翻出治伤时防止军士因剧痛而咬了舌头的帛棍,一边一个,堵上耳朵眼儿,又辗转反侧一阵,方勉强迷糊过去。   然而睡得并不好。   眼前,一忽儿是庆州城中榴红晚霞里的白幡,一忽儿是明灭火光里那个刻得深深的“歡”字。   耳边,一忽儿是胡女时而媚笑时而羞哼的声音,一忽儿是刘阿豹那句“哥哥有一条好腰”   再梦得深了,邵清觉得似有熟悉的麦垛清香钻进鼻孔,自己竟又身处燕京城外的场中。   蓝天白云,最好的金秋季节,矫健红润的契丹少女,两厢情愿的水乳交融。   心满意足的喘息甫定,少女从他汗涔涔的胸口抬起头来,对着他笑。   那张脸,竟是姚娘子的!   草原的蓝天白云也顷刻变作了汴京深巷的桂花树。   邵清骤然惊醒。   仍是简陋军帐中。   他探了探腿间,郁闷极了。   自己到底是个凡夫俗子。 第246章 只是请我来看做橘饼   远书归梦两悠悠,唯有空床敌素秋。   千里外的开封城,姚欢哪里想得到,自己出现在了那位孤独的征人的梦里。   不过,走在初秋晌午明媚的日头里,她还是惦记了一番远方的邵清,希望他平平安安地回到开封城。   苏颂托蔡荧文转达了邵先生的问候,姚欢才意识到,邵清春末离京赴边,这日子过得飞快,一晃竟又消去了小半年。   依苏公所言,邵清是从庆州随军越过山峦、往泾原路去。庆州……   接纳自己灵魂的姚家姑娘,恰是庆州人。   姚欢觉得有些奇妙。   她乃冒牌的姚家姑娘,当初机缘巧合晓得了邵清曾托过媒人问名,却哪里敢多打听,这男子是如何看上姚氏的。   只在宫中烘咖啡那阵,甫经历过辽使事件,深夜静思时,姚欢在一股咖啡豆香气的讲筵堂偏阁里,会有好几次,琢磨邵清这个人。   他说他原籍京兆府。长安地界,汉唐以来的老牌都城了,比之东边的辽国大同府和燕京城,确实更算得胡商云集的大码头。邵清家又世代行医,想来广结善缘,有几件辽国贵族都稀罕的好玩意儿,亦不算古怪。   说到“古怪”这一阵子,姚欢倒担心起曾纬来。   自关于二人未来的讨论不欢而散后,自七夕到中秋,四郎没有再来竹林街找过她。   只前些时日张罗浮屋食肆之际,小汝舟告诉姚欢,曾家四叔去新的塾学看过他一次,还给了他一个银角子,嘱他自己在街上买好吃的。   汝舟教沈馥之约束管教了大半年,小性子里的黠滑心思显见得消退不少,此一回倒是老老实实向姨母上交了银角子。   沈馥之毕竟一把年岁摆在那里,爆脾气比年轻时收敛不少,评论人与事也不会非黑即白了。   对曾纬的殿试策论,她虽愕然,也疑惑曾家父子忽起龃龉是伴圣策略还是另有缘由,但总还感念枢相这位公子救过甥女好几次,对汝舟也向来不错。她觉着,自己作为长辈,明智之举,应是叮嘱蔡荧文,适时地打听打听朝堂动向,知会欢儿,让她心中有数即可。   今日,姚欢遵了一位贵人所令,带小汝舟去赴约。   汝舟一见了阿姊,就口齿清晰地告诉她,姨父姨母让传话,曾四叔这一厢住在国子学的学舍里,中秋都未回府哩。 ……   姚欢姐弟踏着清秋阳光,走到约定的地方,果然见到一辆小小的靛青帘子的牛车。   帘启处,皇后女使陈迎儿露出半张面孔:“上来吧,圣人等着呐。”   姚欢穿来一年多,对本就不大的开封城已很有方向感,觉察到车子应是往北走,一时面色有些犹疑起来。   陈迎儿和声细气道:“姚娘子放心,圣人说了不是在宫里头相见。”   又轻喃一句:“宫里头,哪是能好好说话的地方呢。”   牛车的优点是不惹眼,缺点是慢吞吞,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姚欢牵着小汝舟下来,见周遭甚为开阔旷达。她辨了辨四处建筑,望到了南面的天波门楼。   果然是来到皇宫的北边,开封的外城区域。   她又回过身,往正北处极目远眺,寻到了酸枣门城墙的天际线。   酸枣门……   再过三十年,在她所站立的这片土地上,将爆发金兵南下侵宋后的东京保卫战。而酸枣门,正是主战派李纲率军力保的城门。   朝廷一片“开封保不住”的哀嚎里,是李纲这个文臣坚持,高大坚固的城池、宋军的精锐弩机,一定能挡住金兵的攻势,等待种师道部等四方勤王军队的到来。   迎击强敌的守城之战,关键词常常就是“惨烈”二字。   面对金兵的火石投掷与云梯强攻,宋军中甚至组织了一支又一支敢死队,直接自城头滑绳梯而下,扑向金军,焚起熊熊大火,与金军和攻城器械同归于尽。   此刻,姚欢望着威严静穆的酸枣门,眼前仿佛出现三十年后宋金两军在烈焰中激战的惨烈景象。   后人评史,常常挑了简单一刀切的语汇,因为轻松不费力嘛——譬如说到汉唐,就是尚武威猛,说到北宋,就是积贫积弱。   然而不论哪个时代,不论这个时代被冠以勇武的冠冕还是被扣上懦弱的帽子,总有看似许多看似一粒灰尘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令看似大山般的顶层汗颜。   历史长河中真正有意义的,真正值得去尊敬缅怀的,恰恰是那些作为个体存在的平民英雄。   身负火折、腰缠麻绳,纵身跃下酸枣门城墙的宋军兵士,扑向侵略者的义无返顾,才体现了千百年来人性中强烈的闪光点。   姚欢继而想到了姚家姑娘那位在宋夏战役中殉身的未婚夫婿。   那不是她这个冒牌者的春闺梦里人。   但她依然敬重。   陈迎儿见姚欢怔怔的,只道她仍心存怯意,遂上前道:“姚娘子莫虑,此处是瑶华宫的后门。”   姚欢回过神来,仔细一听,瑶华宫?   说是皇家道观,实则是大宋内廷的冷宫,瑶华宫的名字,在宋史里可没少出现。   陈迎儿与门边女道士点个头,引着姐弟二人穿过林苑菜畦,进到一处不小的院落。   皇后孟氏,正牵着小公主福庆的手,看着脚踩木梯的仆妇采橘子。   而院中宽敞的地面上,更是摆开不小的摊头——硕大一块木板,五六个木盆,一口咕嘟嘟冒着热气的陶锅,数十个瓷瓮。   “姚娘子来了,此处正在做橘饼。瑶华宫橘树所结果实,制蜜饯一流,宣仁太后和向太后最是喜欢。姚娘子上回用胡豆做的乳酪饼子甚是好吃,今次也来看看这橘饼的制法罢。”   孟氏笑言道,又亲自捡起筐中一个大橘子,冲姚欢身边的汝舟招招手,让他过来接了。   姚欢福完礼,走近忙碌中的人们,细看门道。   新鲜橘子摘下冲去浮尘,用刀以灯笼褶皱的形制切五六刀,于木板上按压,挤去果核与五六分汁水,扔到木盆中。   那木盆中盛的乃是做蜜饯常要用到的石灰水。   又有道姑将另些已然在石灰水中浸泡了半日的橘饼兜舀出来,放在清水陶锅中煮软,再漂洗三四回,才用纱布洇干,装入瓷瓮,灌以沙糖混合了蜂蜜的浆水,密封后搬到廊下阴凉处。   “娘子且看,那一排头几天封好的瓷瓮,稍候即可开盖,里头的果子铺在笸箩上再曝晒三五日,橘饼便做得了。可当零嘴吃,也可掰成小块泡成饮子水喝,甚是酸甜清香。”   皇后身边走过来一位鬓发斑白的布衣老妇,温言软语地与姚欢解说。   姚欢向她道谢,目光落处,又见皇后身边还侍立着一位少妇,与布衣老妇的面貌甚为肖似,俩人皆是长圆面庞、弯月眼、厚嘴唇,应是一对母女。   孟皇后笑道:“蜜饯一时还吃不到,吾等先进屋坐坐,吃几个新鲜橘子吧。”   姚欢敏感地品咂到,皇后的语气,全然不像先前任何一次开腔时的风格,好像破茧之蝶,带着真实的轻快与自由。   这个清简的小小道院里,热火朝天的制饼场面,没有装饰的庐舍木廊,衣着无华的老少妇人,随意栖息在橘子树枝头的小鸟,凡此种种,足以构成一个全新的时空,终于令皇后放松下来,并且有气力拂去脸上的面具、身上的枷锁。   即使只是暂时的逃离,亦能令她容光焕发,看上去真正像一个二十岁的娘子。   皇后对姚欢的笑容是平易温柔的,对那白发老妇的笑容,更带了一丝亲近撒娇的意味。   “这是我舅母燕夫人,这是我表姐王二娘。”   皇后的介绍,解答了姚欢的疑问。   诸人进屋坐下后,皇后更现了一丝谐趣之色,向姚欢道:“你猜猜,王二娘的夫君是谁?” 第247章 弃妇的自救(上)   “郭县丞?”   姚欢没想到,孟皇后的这位舅家表姐王二娘,竟是开封县丞郭修的妻子。   从一进院落的照面,到进屋落座后的细察,姚欢都偷偷观察燕夫人母女二人的外观所传达的信息。   手背上青筋绽露,指甲未见丹蔻,应是长久来对于家务事亲历亲为的模样。   二人发髻间也没什么琳琅钗环,衣衫只在袖边衽缘稍有些花样,与京城官宦人家娘子通身纹锦绫罗比起来,当真朴素得紧。   不过,她与对方见完礼,心头免不了起嘀咕。   又是一个表姐……   那已经做了鬼的吕五娘,也是皇后的表姐。   只听王二娘主动攀谈道:“姚娘子,春上你去县里租田雇人,我家官人提了好几回,道是仗义每多屠狗辈,你和王犁刀两口子,都……”   话没说囫囵几句,王二娘的母亲燕夫人已打断女儿:“你呀,这大个人,还和当年在河北时一样,说话不过脑子,明明是想夸人家,却将人家好好一个当家掌柜说成了屠狗辈?”   王二娘一吐舌头,歉然道:“哎,母亲教训的是。姚娘子,吃橘子,吃橘子……”   被母亲这般当众数落,她倒是浑无面子下不来的神情,憨憨地咧着嘴,把现摘的橘子往姚欢面前推。   姚欢忙知趣地接话,“王娘子说得不错,我们做饭食行的,每日里鸡鸭鱼虾,确是屠得不少。   孟皇后点头道:“二娘她,从小就是这般,心眼实诚,岂非胜过多少口蜜腹剑之人。”   姚欢见屋内氛围相当亲近,皇后显然未将舅母与表姐当作塑料亲戚,胸中不免飞速地揣测皇后今日组这么个聚会、唤她前来的目的。   那头燕夫人一面细细撕剥着橘瓣上的白筋,一面用长辈特有的慈和而缓慢的口吻道:“好教姚娘子得知,老身膝下,原本是一儿一女。儿子与他爹,蒙朝廷器重,在江淮收茶,不想有一回纲运的路上,遇着民变。父子两个只是路过,却因穿着官服,都没了……”   姚欢神情一滞。   有宋一代的民变,确实殊为频繁。再往后,到了宣和年间的方腊起义,农民军攻入杭州城时,逢官必戮,甚至将衙门中的书吏也拖出来开膛破肚、暴尸街头。   大约因为如今平顺的生活乃消弭伤痛的良药,此刻,燕夫人说起往事,倒算得平和。   她甚至还带着感激道:“好在二娘的姑妈华原郡君,先是将我母女接去孟府住着,后又做主,将二娘许给郭家公子。我这女婿,当真是个厚道人,疼惜二娘不说,还孝顺,就算中了进士后去到南方四处转官,他夫妻二人都带着我,说是好歹一家人在一处。”   燕夫人口中的“华原郡君”便是孟皇后的母亲王氏。宣仁太后高氏定孟氏为赵煦嫡妻后,循例,孟氏的父亲升崇礼使,母亲封郡君。   孟皇后给坐在腿上的福庆公主口中喂了一瓣儿橘子,柔声道:“母亲看人,向来是极准的。”   她还有后半截话,当然不会说出来。当年父亲孟在,曾嘀咕说郭家有些贫寒,怕二娘嫁过去受苦,是母亲坚持要为外甥女做下这门亲事。   舅舅在世时,每每从南方收茶回来,都不忘给自己带些新奇玩意儿。自己待字闺中时,与舅母和表姐王二娘亦甚为亲近。表姐少年丧父丧兄,却能嫁得良人,孟皇后实在打心底为她高兴。   只是,母亲的择婿眼光再准,于自己的姻缘之事又有何意义呢。   在自己这个亲生女儿身上,母亲所体验到的,只是听闻女儿要进宫时的震惊与哀戚。   不知是否因为思念与担忧,母亲在获得华原郡君这个光鲜封号后不久,就去世了。三年后,小福庆出生的当日,昏沉中的孟皇后恍惚见到母亲站在她的床榻边,笑吟吟地抱起小福庆,像世间所有安心于女儿生产无恙和欣喜于婴儿健康可爱的外祖母一样。   孟皇后记得自己当时勉力睁开眼睛,却只看到宫里的收生妇人。   她哭了。事后,朱太妃常拿此事调侃,道是皇后身子柔弱,生完了还疼得直哭,不似刘贵妃体健。   孟氏又塞了一瓣儿橘子在自己的嘴里,暗自哂然,国朝皇后却羡慕一个小小县丞的妻子,又有几个妇人能相信呢。   她看了一眼正与燕夫人和王二娘兴致勃勃说着鳌虾烹饪法的姚欢。   孟皇后心道,大约这姚氏,倒是能明白自己的。 ……   王二娘和陈迎儿,带着福庆与小汝舟去到院中玩耍。   孟皇后望了片刻橘树下的一对小小身影,吩咐左右两个宫人:“你们也去看着,将门掩了。”   屋中登时安静下来。   燕夫人没了方才健谈又慈蔼的模样,略有些神情凝重地望着孟皇后。   姚欢更是惶惶惴惴。   这是,要交待啥?   孟皇后轻叹一声,道:“舅母与表姐夫妇,辗转多年才回到京城,姚娘子呢,辛苦营作的田亩又刚刚有所出产,你们都正是守得云开、又愈加忙碌之时,我却托付这样的大事。实在是因为,孟家人丁稀零,放眼偌大开封城,我可以信任、又身在宫外的人,只有你们了。”   孟皇后说到此处,看着姚欢又补了一句:“还有苏公,可是,他已年迈,上一回的处置,又已让官家心存芥蒂。”   姚欢忙点点头,表示明白皇后所指。   燕夫人本就是个心思十分明敏的长辈,丈夫、儿子、姑爷又均是为官之人,她的政治嗅觉自也强过寻常女子许多。   燕夫人直言问道:“可是朝堂之争,波及后宫了?”   孟皇后不再踟蹰,话无废字:“有新证词摆到官家御前,先帝当年病重时,首宰王珪受宣仁太后指示,笼络朝堂上下,欲废官家的储位,立雍王或曹王为新君。官家已令蔡京和邢恕,过了重阳节就在同文馆新开诏狱彻查。”   “宣仁之诬?”   姚欢意识到自己终于还是进入了这段历史,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   孟皇后盯着她:“你也认为,他们是诬毁宣仁太后的?”   姚欢一愣,嗫嚅道:“坊间素有此议,民妇也斗胆问过苏公。苏公说,宣仁太后临朝时,他虽与太后在施政之见上常有相左,但他敢担保,太后绝无妄谋废立之举。先帝临终时,太后曾命人连夜赶制一件十岁孩童所穿的龙袍,又命各位都知封住宫廷各门,严禁亲王入内,只许二府宰相前来。”   孟皇后冷笑一声:“此话,苏公也不知与官家说过多少回,如今他连苏公的话都不信了。”   一旁的燕夫人淡淡道:“官家或许仍信苏公所言,只是为了绍述新政。”   孟皇后眼中泛上浅浅赞许之意:“舅母看得通透。正因官家追查废立之案的意旨,不在求真相,而在倡绍述,不过是要彻底洗净宫内宫外、黄土上下的元佑人等,我这元佑年间由宣仁太后所封的皇后,定是也当不得几日了。这些时日,我当初进宫后,教习遂宁郡王所画的画,亦被翰林院翻了出来,送到官家御前,学士院中人左指右点,替官家辨析出其中褒扬元佑更化的隐喻。”   还……可以有这种操作?   姚欢愕然,旋即又暗暗喟叹——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往后千年,亦是如此。   孟皇后略有些失焦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起来:“与其坐等他们废我,不如我自请卸去后冠,来这瑶华宫清修。” 第248章 弃妇的自救(下)   “我进宫七年,该看的都已看过,该明白的也已明白。此番以退为进,乃深思熟虑之举。这几日,我便去乞奏官家,黜去皇后封号,交还皇后册宝,大宗正寺准我迁来瑶华宫闭门静修。”   孟皇后说得十分平静,的确没有丝毫哀急赌气之意。   姚欢望着她,如临湍湍之水,如见风啸林梢,一时心潮涌动,百端交集。   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原来大宋王朝在这一年,中宫后位,终究还是要易主。   姚欢本以为,史料中,新党以巫蛊厌胜之由诬蔑这位孟皇后、致其被废,已经是北宋晚期令人发指的新旧党争中足够讽刺的一幕了。   未曾想,当自己亲历历史时,中宫换人,还有更为讽刺的操作。   “老娘不和你们玩了,再见!皇后的头衔,你们谁要谁拿去!”   姚欢默默地脑补了两句弹幕,觉得十分痛快。   痛快不过三秒,她又倏地意识到,皇后此举,实则避免了许多底层炮灰被卷入。   须知在巫蛊案那个版本的历史中,章惇、刘贵妃、郝随等人操纵的各色马仔,从御史到内廷医官,不知屈打成招了多少皇后身边的内侍宫女,皮开肉绽、拔舌断肢者无数。   孟家武人出身,素来寂寂,老将军孟元死后,孟家更无什么外戚威势可言。   失去强势的宣仁太后庇护后,在丈夫赵煦无甚情谊的情况下,孟皇后确实容易身陷险境。   但光杆司令的另一个好处是,自己可以作决断,不必迁就于背后的阵营和一大票鸟用都没有的狗头军师。   姚欢明白,孟皇后做了一个堪称讽刺,更可被视作有仁心的决断。   果然,只听孟皇后又道:“但愿官家亦能明白我的心,遂了我的愿。朝局如此,何苦为了一个位份,令到内外人情不安。朝堂与内廷,身上有几分服色之人,应将心力使在江山社稷、万民福祉上,而非彼此勾斗、殃及无辜。”   “阿妍,”燕夫人唤着孟皇后的闺名,“你若移居瑶华宫,福庆怎办?”   孟皇后看看燕夫人,又看看姚欢,面色沉肃道:“我不做皇后的条件就是,福庆在及笄之前,与我同住瑶华宫,我亲自教她。并且,太后和官家,须将福庆许给世轩。”   “许给阿轩?”   饶是燕夫人并非一惊一乍的浮躁性子,也有些缺乏心理准备。   孟皇后却先向姚欢解释道:“阿轩是郭县丞与二娘的次子,八岁了,我本想让他今日能与你家弟弟相熟相熟,因塾中先生要考校他文章,他便留在县里。”   接下来,孟皇后对舅母燕夫人直言,她已然考虑到,郭修靠自己之力奋斗到开封县丞,下一步便是转为京朝官,这样的男性文臣,与大宋王朝千百位男性文臣一样,对自己、对儿子的前程,都是有期许的。而大宋的驸马形同仕途尽毁,所以自己看中的,是郭、王夫妇的次子。   “舅母,倘使不趁目下的时机定了自己人做女婿,只怕将来的中宫新后,会挑唆官家,把福庆送往北辽和亲。或者哪怕没有和亲之事,新后胡乱指个驸马,我的福庆岂非亦要受苦?给世轩做娘子,至少郭姑爷和二娘这样的姑舅,我是放心的。郭姑爷已有长子,他夫妇二人感情甚笃,二娘又比我大不了几岁,后头定还能再生养,阿妍求求舅母,便应了将阿轩给我做女婿吧。”   燕夫人听孟皇后说着说着,嗓音颤抖起来,老太太忙道:“阿妍莫哭,舅母我一时有些呆怔,哪里是惦记着孙儿将来做不得大官……也好,你既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我明日与二娘回到县里,便同姑爷好生商量。你阿父阿母当初于我母女有那般大的恩情,我如今若袖手旁观,将来到了下面,哪有脸去见他们。”   孟皇后苦涩地笑笑。   姚欢也觉心酸。她没做过母亲,但女子的母性是刻在基因里的,她能理解孟皇后的想法。   这是一个四面楚歌的孤独皇后,作为母亲时的最正常不过的思路。   官家赵煦,的确疼爱福庆,但天子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父亲。历史长河中,多少被天子父亲疼爱的公主,也未见得有什么好结局。   民谚云,宁要讨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总有几分道理。后宫之中,一旦刘贵妃上位,亲爹的战斗力,有继母厉害?   更况且,姚欢这样上帝视角的现代人,晓得赵煦这位亲爹的寿命,并无几年了。   只是,姚欢在感慨之外,更有一层纳闷,孟皇后与娘家唯一的至亲长辈进行如此私密的计议,为何当着自己这外人的面来说?   然而,很快,孟皇后继续娓娓道来的安排,就让姚欢的纳闷变作了震惊。   皇后竟然,要将一万贯私房钱,交给姚欢!   这些钱,大部分来自孟皇后每月从府库中循例领到的“好用”小部分,则是她绣了帕子、做了袜子后,由陈迎儿以宫人裁造之名卖到宫外换来的钱。   皇后明确地请燕夫人作见证,这一万贯并非借贷给姚欢的,而是由姚欢拿去经商,待到小福庆及笄,这笔钱先扣去每年一百贯的给姚欢的酬劳,再扣去两成的给姚欢的分润,余下的还来皇后处。倘使世事无常,皇后届时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姚欢则直接将钱送往郭家,记在新媳妇福庆的嫁妆名下。   姚欢听完,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这简直就是后世“家族信托+保险产品”的结合体啊!   她诚惶诚恐间,问出的话倒是十分直率——为什么信我?这笔钱亏光了怎么办?   孟皇后却更直率,道是,会做买卖、救过福庆、不贪内命妇荣华的女子,她孟氏于开封城内,再不识得第二个了,只能选姚欢。   就像旧时蒙孟家照拂、数年来也从不为女婿转京官来求孟皇后的至亲,除了燕夫人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至于盈亏,姚娘子,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是那不值得我信任之人,便是岁岁盈余,亦可将帐做成看起来血亏。而就算诚信之人,做买卖,也没有稳赚不赔的,更何况……”   孟皇后转向燕夫人,意味深长道:“更何况,姚娘子将要大展手脚的地方,正是郭县丞治下。”   ……   中原王朝这座繁华的都城里,人各有命,动物又何尝不是。   晴日里,倘若从空中俯瞰下去,便能看到动物们的迥异命途。   猫在瓦檐上晒太阳,狗在街巷摇尾乞食。   马在城市各厢房间疾驰,仿佛一个个在织机上飞速往来的梭子。   猪,很多头猪,在朝暾升起之时就出现在南薰门,浑浑噩噩又秩序井然地往城中特定的屠宰院行去。它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走得那么从容优雅,乃是因为它们原本过的,就是猪栏中的日子,它们不晓得,若无自由,这一刻是吃饱肚子,下一刻就是任人宰割。   而牛,是个相对中庸的存在。人们不把它们作为猪羊那样的主要肉食来源,也不用马的速度来考核它们。   在京城户口的牛儿们的眼中,世上有鞭子,但抽得不那么狠,世上有屠刀,但那是送给邻居的。   此刻,这头心平气和的京城牛,看到晌午载过的那对姐弟,又向自己走了过来。弟弟一派天真,姐姐则心事重重。   大牯牛蹄子哒哒,不紧不慢、步伐悠然地往前走。   姚欢在这蹄声中,回想今日所见所闻、所领所受,恍然觉得做梦一般。   自己今早出门前,还在一分一毫地算浮屋夜市小亏还是小盈、明年竹林街的房租不知要涨几贯、流民的雇钱付到秋末还是初冬了、后头几批小龙虾收上来后要不要每斤多卖二十文……   不曾想,午后归来,她竟然,已经腰缠万贯。   姚欢先将汝舟送回了东水门姨母家,然后回到竹林街的小天地里,静静地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孟皇后显然是谋定而动,舍弃了苏颂这位曾经由祖父孟元盖章、却已帮不上什么忙的长辈,而选择了同样可信但更有战斗力、又能彼此共荣的伙伴。   她对自己的命运是绝望的,绝望到已作好准备,就算自己成了废后,也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她对女儿的命运又是充满希望的,她希望女儿在及笄之后,好歹能迎来比母亲幸福一些的人生。 第249章 小龙虾行会第一次代表大会   中秋过后、重阳在望,饭食行也迎来了黄金季节。   浮屋夜市里,姚欢的小龙虾一炮走红,不少正店的东家,晓得沈、姚姨甥俩和明月楼的于得利相善,纷纷想通过于得利来接洽姚欢。   姚欢内心清楚,就像咖啡豆一样,小龙虾的养殖和贩卖,是不可能被自己垄断的,或者说,农林渔牧创收,根本就不应该用“垄断”、“保密”的思路去套。   天地、自然给你的便宜,造福于苍生,才是不缺德的作派。   就算退到势利的心态上,再势利也不能无视科学。以小龙虾为例,这好东西跟着她姚欢穿越过来,难道就和仙剑认主一般,只认她?   后世的小龙虾养殖,要在田埂和塘堤中埋设玻璃钢、钙化板等妨逃装置,此世哪有这个条件。   小龙虾喜欢打洞,王犁刀和流民雇工们看得再紧,开封县那十几二十亩桑基水田中,只怕也已跑出去不少了。这玩意儿生命力如此顽强,无须经年,子子孙孙的,就能占领京畿的生态圈,还不是敞开了给人抓。   故而,姚欢领着王犁刀,应邀到明月楼,低眉顺眼、谦虚谨慎地喊了一圈“晚辈给各位叔伯见礼”后,便直奔主题,请教饭食行前辈们的意思,大伙儿怎生合力,将小龙虾经济做大。   在座的都是老狐狸,哪有事先不去考察,就来谈的。   彼等实则已去过一趟开封县,瞧过情形。   饭食行行首、樊楼的东家老韩,更是派出儿子韩三郎提着樊楼自酿的好酒,亲自拜访了郭县丞。小韩回来向父亲禀报,郭县丞十分客气,说出来的话却是:本官不懂经商的道道,你们去问姚娘子便好,既然她已将虾子养了出来,自是更有经验。   此刻,明月楼的雅间里,行首老韩,对着姚欢笑眯眯道:“姚娘子,听说,依着你大义如山的身份,朝廷给你在开封的租田,免了两税?”   姚欢点头。   “哦……那,开封县又租给你三十亩地,岂非又要少收三十亩地的两税?”   (宋时的亩,相当于今天的亩的一半,约350平米左右)   姚欢见这韩行首,大约因为经常见谁都笑脸相迎,眉眼皆是弯弯的,喜庆得很,十分像后世那位四处派名片、平易近人的香港首富。   可实际上,这样的商场老手,每条笑纹里都藏着试探。   姚欢于是莞尔道:“晚辈今春佃得的十亩公田,虽免了秋税,还有杂税杂费,晚辈均按时送到县衙仓曹。想到朝廷待吾等升斗小民这般仁义,晚辈又将城中饭铺免了的商税,折出来十贯,拜托王犁刀交给郭县丞,添作乡县学塾、书院的营建之资。只愿明年老天也照应些,那新租的三十亩田,桑、虾、稻的收成更佳,赚得的银钱,够给县里挖渠疏浚、修筑堤防。”   韩行首闻言,笑容未敛,心中已明镜一般。   难怪郭县丞护她护得什么似的。这小娘子真金白银地砸去他开封县的公廨库房里头,朝廷考功时,可都是摆在明处的政绩,县里的官人们当然要继续将可作虾塘的公田悉数租给她了。   她身边那五大三粗的汉子,看起来憨厚,听闻却是开封县令的救命恩人,自也是个地头小蛇。更何况,这小娘子做浮屋夜市时的欢门,是皇后出手送的……   韩行首于是看了看左右几位行内耆老,赞叹道:“果然后生可畏,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姚家侄女当真是个好胸襟好气魄的,不像咱们几个老家伙,常常钻在钱眼里出不来似的,嗬嗬,嗬嗬嗬……”   一旁的明月楼东家于得利,也接着韩行首的话茬道道:“欢姐儿,你姨母在东水门就是出了名的大方爽快,你的性子随了她,甚好。现下看来,你在开封县算是立稳了脚跟,但莫要只想着郭县丞那一头,也顾顾我们这些伯叔同行的生意。”   姚欢心道,要么不做,要做就拿出气势和方案来,莫在这群老狐狸面前瞻前顾后地怯了场。   “各位伯伯叔叔,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晚辈省得。晚辈在竹林街巴掌大的小铺子,不过是伺候伺候上朝官人们的早膳,如何能与各位的正店比得。塘里的虾,自是要仰仗伯伯叔叔们来收去。各位收得多,吾等也敢养得多嘛。”   高帽子人人爱,尤其是各个时代的中老年男子。   韩行首一听被奉为“大树”心道,小娘子颇会说话,倒未仗着有公家的后台倨傲冷刻。   “这样吧,老夫先说个法子,诸位看看行不行。这鳌虾既要在京城贩售,也须遵了朝廷的规矩,像猪行、鱼行、米行、炭行一般,立个虾行。虾行立得了,我们饭食行依着素来与其他肉菜行打交道的法式,每到出虾季节,问虾行预定即可。至于虾行的行首,开封县那边,郭官人已给咱们指点得分明,就由姚娘子这边出人,如何?”   见众人纷纷点头,姚欢也不假推辞,指着王犁刀道:“这位王大郎,助我养虾之前,就在县里听候官人们差遣的,原本也在京城里常走动。鳌虾行的行首,他合适。”   王犁刀跟着姚欢来谈判之前,就得过姚欢的指令,现下一听姚欢的话,王犁刀仿如听到“掷杯为号”似的,忙在跃跃欲试的面色中夹了三两分惴惴道:“行会常要与开封府打交道,朝廷的一些摊派亦要应对,小的素来不怕吃苦,但出面转圜的本事,哪里一时三刻就修炼出来了……”   姚欢笑道:“那就有劳行首给你派个师傅呗,韩家三哥就不错。韩三哥来做虾行行副吧。”   姚欢这个提议,事先也已与明月楼的于得利报备过。于得利自知实力不能望樊楼项背,本也没想着在鳌虾买卖上压过樊楼、去虾行插一脚,但姚欢的举动,令他心窝子更舒坦了些,觉着这小娘子不仅会来事,还懂事,晓得尊重自己这个最早跳出来的引荐人。   懂事的晚辈,往往也知恩,鳌虾买卖运作起来,这女娃娃对明月楼额外给些好处和便宜,未必比一个虾行副行首少几分实惠去。   于得利遂适时地推波助澜:“韩行首,举贤不避亲,令郎最是个行事利索又明白规矩的好孩子,就一同帮着打理虾行吧。虾行里头有咱饭食行的自己人,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放心些,闭着眼睛将银钱往虾行里头送就是。”   “对,对着咧。”   “于行副说得正是,今岁蟹行几个小王八蛋不上路子,说好给我们遇仙楼的货,竟是临到关头减了大半,说是送到蔡府去了。”   “哦?有此事?那你们就将招牌菜从蟹肉兜子,改成虾肉兜子呗。水族珍馐何其多,如今又添了鳌虾这一物,看他蟹行还牛皮哄哄的。”   众位老当家的,骂了一回供应商,均觉出气得很。   韩行首笑而不语地听着,待他们的口水吐够了,方吩咐与会旁听的儿子韩三郎道:“你这几日便引着小王兄弟,去开封府走动走动,快些将虾行立起来,莫拖拖拉拉的。”   ……   从明月楼出来,与众人告辞后,在王犁刀的骡车上,又一路与他交待行会保金、衙门打点、留育种虾、招雇新工等各项事宜。   王犁刀面上挂着准备大干一场的兴奋,却也继续压制着心中的疑虑——姚娘子怎地好像又发了一笔横财?二话不说又租了三十亩官田。   但他是个有分寸的。   有赖姚欢的运作,自己竟真的能当鳌虾行行首,已是得了娘子的大恩情。旁的秘辛,莫多嘴打探。   姚欢在竹林街外的酱市前下了车,照例要去采买些西瓜豆酱和咸齑酱,却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欢儿。”   是四郎!   曾纬上前:“坐在店里等你有所不妥,我将这竹林街大大小小的笔墨纸砚店都逛遍了,总算守到了你回来。”   因又柔声道:“自岁初邵兄去了国子学,汝舟换了私塾先生后,你不是提过那先生不大合意?我这些时日寻了个好的,今日带你去瞧瞧。” 第250章 鸿门   “怎地,不是府里的马车,你便如此小心,恨不得离我一丈远?”   曾纬望着缩在自己对面、身形有些僵硬感的女子,压低了嗓子调侃道。   他依然是双眼含情之态,目光如电,直剌剌地打在女子面上,仿佛不许她有丝毫躲闪的机会。   继而又转为半嗔笑半得意的神色,雾障雨帘一般,恨不得将对方裹作一团。   姚欢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明明是金风送爽的仲秋,曾纬雇的这车也宽敞透气,她却头一回有股置身黄梅天似的黏腻压抑的感觉。   今日曾纬找她,开门见山,表明来意,说是给小汝舟寻到一位新先生,带姚欢去看看。   难得他想着此事。   姚欢心软了。   多日不见的些微疏离,如风静尘落。   她没什么犹豫,随他去看。   那新先生的塾学在丽景门内的巷子里,离姨父姨母家须有二里多路,但先生确实仪表学问都好,里头的孩子瞧着也是个个温文有礼,眼神而不失灵动。   姚欢当下就属意了七八分。   她回到车上,原是要主动谢一回四郎的。   可不知为何,四郎那番想伸出手将自己拉过去的姿态,看着分明与从前不太一样,教人觉得又膈应起来。   于是,面对郎情,姚欢并未继续报以妾意,而是正色问曾纬:“吏部的签押,下来了不曾?”   曾纬眼中继续充盈了打趣之意:“你那么急着想同我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   第二次了!   这种“怎地,你难道是怎样怎样”的下论断的句式,颇教女子反感。   女子分明只是在如常地坚持自己的体面,或者只是在关切地询问男子的处境,男子却并不懂怀着持重之心接收信息,仍循着自己的爽感或者控制欲,把女子当琵琶弦似地拨来拨去。   姚欢方才去为小汝舟探看新私塾时、和四郎并肩的几丝柔情,倏地又不知飘向何处了。   曾纬见对面这一个,沉下来的面色,现出比“着恼”二字更复杂的意味来,心中也知,如今的欢儿,按照张尚仪的说法,又多了一箩筐行走江湖的经验,已不同往日那般好哄了。   曾纬于是收了嘻谑之情,叹口气,道是直言:“欢儿,这两个月,我与父亲彻底闹翻了。”   姚欢事先有姨父的“情报”约略知晓曾纬搬出来住,今日也正是想问个究竟,遂抬起头望着他,等他的下文。   曾纬却道:“我们去一个地方,我与你细说。”   ……   这处院落,隐于城北靠近亲王宅邸的一条小巷中。这个气候舒怡的斜阳晚照时分,开封城多少街坊里正熙来攘往热闹得紧,此地却安静得很,莫说行人车马,便是望向两侧庐舍,都没见几支烟囱冒气儿的。   但巷子只是清宁,并不荒凉。   姚欢跟着曾纬在巷口下了马车,一路走来,觑到那些宅院门口,就算小小的石墩子,都被打理得干净光滑,院墙上的瓦,也是形廓整齐、铺叠有度。   “到了,此处便是舅舅在京中的宅子,襄园。”   曾纬一边说着一边叩铜环,来开门的,果然是魏夫人的贴身婢子。   曾纬侧头向姚欢低语:“我没骗你吧?母亲在里头等着我们。”   言罢,见二人已然进到院中,身后婢子亦将门关了,曾纬毫不犹豫地执起姚欢的手。   姚欢没有抗拒,算是态度上的缓和。   方才,曾纬说母亲魏夫人想见她,她的确因怀疑而保持着警惕的姿态。   正厅中端坐的魏夫人,仍是钗环琳琅、衣着富丽的模样,只面容较之从前憔悴不少。   见儿子牵着姚欢进来,这位慈母眼里搀着些恍惚的忧色,才褪去几分。   “欢儿,四郎的舅舅,因故不得入科场,但颇善诗赋文章,又擅辩论词锋,与京中名士相交甚多。尝有世家出十贯求他写一个字,出百贯求他一篇文章。我这个弟弟,挣起润笔来,可不比京中五品官的俸禄少。这宅子,便是他几年前买下的,因我们是襄阳魏氏,他就起了个襄园的名字。”   曾纬耳听母亲这般美化舅舅魏泰,心中却是嗤笑,什么文章锦绣、一字千金的,京中那些出钱买字买文的,还不是看在舅舅的亲姐夫是朝臣、亲姐姐是词坛名宿的面子上。舅舅被禁止科考入仕的原因,乃是当年骄横跋扈、于府院里几乎殴打考官致死,母亲怎地不说。   不过,他很快便捺下了自己这份鄙夷。   他曾纬与舅舅比,自是多才多谋又性子沉稳,只是目下,自己于男女之事上能称心遂意,也得靠舅舅这宅子。   那一头,姚欢还在揣度魏夫人唤她来这宅子里要说何事,魏夫人已命人往屏风后的小间里布置晚膳。   “欢儿,这是四郎白日里亲自剔的鸡脚,嘱咐晴荷依了你的法子,用咸齑煨了两个时辰。我虽素来爱庖厨,他也随我学了几回招式,但真想不到,他一个男子,能耐下心来将鸡脚的细骨剔得这般干净。   “你再看这道冷陶。四郎说他头一回吃你做的菜,是在王驸马的西园。那回你引了唐人的诗,在烧肉里添了萱草花,说这花又叫忘忧齑,有子女向长辈尽孝之意。今日我招呼你们陪着吃顿饭,他便想到这忘忧齑。又知你喜欢食冷淘,他竟是自创了一道新奇的,乃用黄蕈炸出蕈油,又将蕨菜、萱草花切末子拿西瓜豆酱腌渍了,拌于冷淘中,再灼以蕈油,你快尝尝,清香入味得很。”   魏夫人放下平日里仪态矜持的架子,竟是絮絮叨叨个不停,仿如官媒娘子般健谈。   翻来覆去不过是一个意思——姚娘子,我儿真是将你放在了他的心尖上。   姚欢吃了几筷子冷淘,不得不说,曾纬用野山菌子炸出油来拌的面,的确比后世普通的葱油拌面精彩许多。   西瓜豆酱也是点睛之笔,媲美武汉热干面里的现调萝卜丁油醋芝麻酱。   不过,口中美味是口中美味,姚欢心里的疑云也一点点翻上来。   魏夫人的表现,可不像一个丈夫与儿子闹得家门不宁的嫡夫人的样子。   有种故作岁月静好的味道。   不是说有话要与我讲么?   姚欢暗自揣测,那一头,魏夫人夸完了儿子,说完了桌上的菜,则又讲了一回各种花果糕饼和齑酱的制法。   她毕竟是长辈,如此兴致勃勃谈美食,姚欢怎好突兀地问及四郎与父亲失和到何种地步的事,只得老实听着。   吃了小半个时辰的晚膳,廊下映入的最后一缕夕晖亦暗淡了,晴荷与魏夫人的那个贴身小婢子,进来点上灯烛。   姚欢感到,灯影中的晴荷,似乎投了一簇异样的目光过来,她待要去追及这目光,晴荷却又低头退到一边。   “四郎,我吃盏茶消消食,你带欢儿去转转,给她看看你备下的惊喜。”   魏夫人柔声道。   姚欢不及细思什么“惊喜”曾纬已起身过来,又执起她的手。 第251章 用强   魏夫人不提曾府风云。   四郎虽有母亲在场,却对心爱女子不避亲昵。   渐渐四合的暮色。   上述种种,已然令姚欢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想告辞回去了。   踱到院中,四郎却好像看出她的心思一般,将她的手掌攥得更紧,口里哄道:“母亲在,我还能吃了你不成?母亲嘱我给你看的惊喜,可不止一处。走,随我来。”   姚欢到底做不出当场怫然的举动,只得由他牵着穿过回廊。   这襄园,竟比苏颂这位致仕相公的京中宅邸还大。   苏颂性子淡泊简朴,宅院庐舍皆不做精雕细琢的粉饰,槐树下、菊圃间,堆的都是些老爷子毕生爱研究的竹木机关之类。   而魏泰的这处襄园,即使眼下隐于暗夜中,姚欢依然能辨出,有亭台池沼,画屏栏杆,绕过一处影影绰绰的高大假山时,阵阵沁人心脾的桂香袭来。   姚欢回头看了一眼,桂树与假山之间,一丛丛披着月光的芙蓉花,丰盈肥大,显是精心栽种打理的。   姚欢探寻地问道:“魏舅舅,如今不住在这宅院里?”   曾纬道:“舅舅看似如魏晋文士般行事不羁、放浪形骸,其实像你一样,很懂经商之道。方才母亲说他靠润笔买下这宅院,呵呵,其实何止这一处。舅舅还喜欢假托旁人之名写书,几年前他假托梅尧臣之名写了本《碧云騢》专揭范仲淹、文彦博这些贤臣的短处,用词辛辣,雕版又是他的书法写就,印出来后,引得书坊纷纷求定。只这一桩买卖,舅舅少说也得了京城书坊两千贯分润,换得御街西面的一栋宅子。如今他住在那边。”   啊?这……   姚欢不由感到一阵厌恶。   后世里,靠着毒舌,甚至靠揭人隐私,挣得盆满钵满的,亦大有人在。   但如魏夫人这弟弟一般,钱捞自己兜里、嚼舌头的屎盆子扣别人头上的,当真不多见。   这种伪托谁谁谁之名、吃死人福利的做法,太不上路了!   梅尧臣的后人不跳出来揍他一顿吗?   姚欢一时之间,更没胃口在这什么襄园里待下去。   曾纬却已拉着她进到庭院深处。   眼前赫然一间灯烛荧亮的花厅,迎面墙上,一幅巨型山水图。   曾纬指着那画:“欢儿,此乃官家特意命人从翰林院选出,郭熙的《双松水阁图》”   郭熙是有宋一代山水画大家,其“卷云皴”的笔法,十分适合表现北方山水那种大开大合、雄浑磅礴的气势。   姚欢乍见如此顶级的艺术大作,确实瞬间有种被震慑的感觉。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淡淡问道:“这位画师,十分有名罢?”   曾纬盯着那幅画,神色陶醉道:“那是自然。当年神宗帝在位,从内廷的学士院,到外朝的两省公衙,显要位置,挂的都是他的画作。”   “官家为何将这画送给你?”   “送还不至于,官家只是知我爱画,借我品鉴三月。要还回去的。不过,将来哪一日,官家或许真会赏我一幅。”   姚欢的目光从画上落下来,转而投向曾纬。   她看清了。   她看清了男子眼中的陶醉之色,与其说是对于名家画作的欣赏,更不如说,是对自己未来深沐皇恩的憧憬。   “官家此举,是嘉赏你那篇殿试策论合了他开疆拓土、绍述先皇的心意?”   曾纬品咂出了姚欢的口气越发冷了下去,忙道:“你还在恼恨官家给你挂上的那块牌坊吧?今日我恰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官家已从内廷学士院直接诏命吏部,转我去台谏任职。就算父亲出面,也休想遣我去地方为官。”   他倏地向姚欢俯身过去,离她更近了些,笑吟吟道:“我就在京中,与你一起。你高兴吗?还恨官家吗?”   姚欢往后缩了缩:“你立了什么新功,官家如此厚待你?”   曾纬面露得色:“我也不用瞒你,其实不必瞒任何人,左右这几日,消息便会出来了。我向官家上了内廷劄子,当年亲耳听到宰相王珪,与宣仁太后有欲谋废立、置官家于险境的悖逆行径。”   姚欢愕然。   又是“宣仁之诬”   曾纬怎么会卷入?   宣仁之诬是北宋哲宗时一桩震动朝堂好几年、乃至掀起弘文馆狱的大案。   倘使枢密院使曾布的儿子提供了这样关键的证词,后世史料中怎会没有只言片语?   姚欢肃然问道:“王相公不是在官家刚刚登基时,就故去了吗?那年,你应该只十三四岁吧,怎地会听到这样的话?”   曾纬被她的目光灼得有些心虚,刚想避开与她对视,忽又觉得,若连欢儿也不敢骗,还如何抵得住朝堂上下、包括亲爹的质问。   曾纬遂幽幽叹口气,将自己在张尚仪启发下所编的那套证词,与姚欢说了一遍。   姚欢紧拧眉头。   难道曾纬说的,才是真相?   她真的无法立时判断。   她还想问一句“兹事体大,你当年听了,怎地不对枢相说”曾纬却已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又迅速地将她转了个向,指着东墙边一溜物什。   “欢儿你看,我从表兄王斿那里,讨来最近一次纲运胡豆的尖货,藏在这里。还有新打的烘豆机。你若住在此处,还要什么玩的或者用的,说与我知就好。”   什么意思?   姚欢肩头一颤,仿佛箍住自己的,不是多情男子的臂膀,而是会烫破皮肤的火钳。   她挣脱了曾纬,转过头正色道:“什么叫‘你若住在此处’?我为何要住在此处?”   曾纬上前一步,耐着性子道:“你那么聪明,怎地不明白。官家器重我,让我入台谏。台谏官员素来是多少臣子的眼中钉肉中刺,现下你的节妇名号又那般响亮,我如何能光明正大地给你妻的身份?哪怕是妾,也难。可是欢儿,你已经把我的心占得满满的,我不能没有你作伴。就算后头我聘了这个千金那个闺秀的做大娘子,就算我岳父是章惇蔡卞,就算官家要白送我个县主,我向你发誓,我这个人也会常来,我的心更是始终在你这里。欢儿,欢儿……”   姚欢听着曾纬不仅又提要她做外室,并且已然自以为是地安排成这般,她一股被物化、被贬低的愠怒感正腾腾而起。   曾纬却忽地转了渴求的语音唤她,继而猛地一把将她拉过来抱起,三步并作两步绕到堂后,跨过隔道,一脚踢开了内室虚掩的木门。   姚欢未料到,魏夫人还在前厅,四郎竟突然有此出格之举。   她落在床榻上时,惊骇之际,目光扫到屋中红烛高照。   “四郎不可……”   她奋力要往床下挣。   曾纬已然封住了她的路。   “欢儿,你怎么了?你躲什么?那日从宫中出来,你分明往我怀里扑,想与我亲热!今日这梁园般的妙处,难道不更好?”   他一面说,一面已撩了袍子欺身上前,锁住了榻上人的双臂。   姚欢躲开男子贴过来的双唇,厉声道:“我现下不愿意,你怎可如此!你……南丰世家教出的子弟,不该如此……”   她本想斥他“不该如此形同泼皮无赖”一个激灵怕此言太重,更激怒了对方,话到嘴边又变成:“魏夫人,魏夫人她……”   曾纬摁住女子的肩头:“宅子都是母亲允了住的,今日正是她答应了我的恳求,出面邀你来。欢儿,母亲作何想法我最晓得,她早已失去了我父亲的心,如今岂会愿意再失去儿子的……”   姚欢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当你是女儿般的慈蔼,什么当你是爱侣般的疼惜,神仙般优雅体面的一对母子,怎地会变成这样不讲,不讲……   姚欢置身急境中,脑子哪里还顾得找出准确的词汇去给人下道德评判。   脑子在这时候,主要是用来指挥肢体进行抵抗的!   奈何男子气力总是大许多,曾纬坐在女子身上,右手抵住她的下巴颏,已足够制住她的扭打。   空出来的左手,毫不犹豫地“嘶啦”一声扯开了女子的前襟。   曾纬再也顾不得许多,埋头吻了上去,含混地咕哝着:“欢儿莫羞,你会晓得我有多好。” 第252章 走水   姚欢平日里要做炊事,哪里养得尖利的指甲。   但羞愤之际,她抓挠曾纬的力道着实不小。   曾纬正埋首软香温玉间,忽觉耳后一阵剧痛。   他“嘶”了一声,半直起上半身,怒骂道:“欢儿,你疯了,你为何不愿?为何?”   他今日定要行得好事,故而没喝几杯酒。   此刻却红了眼,一面扼着女子的喉咙,一面咬着牙追问:“你看不上宫里那个,又不把身子给我,你想给谁?是不是那姓邵的小子若没死在边关,你便想与他金风玉露、银河迢迢暗渡?是不是!”   他话音未落,外头突然“嘡啷啷”地,传来锣声。   这戌时末刻凭空响起的锣声,划破寂静夜空,愈来愈密,还伴着渐渐清晰的人群呼喝声。   曾纬一怔,神情由狰狞变为疑惑。   姚欢顿觉咽喉处松了。   曾纬乃是要她听话,不是要她去死,故而掐她喉咙的手劲,本就留着几分余地。   然而曾纬的那些不堪之语,当真令她如遭电击。   当务之急,是脱身!离开近在咫尺的这个男人!   他还有脸质问我是不是疯了,他才是失控的那一个。   曾纬见身下女子被自己放开脖颈后,像搁了浅的鱼似的,张嘴用力喘着气,紧紧盯着自己的眸子里,充盈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毫不退让的质疑。   这种针锋相对的对抗气焰,他长到二十来岁,还从未从女子眼中见过。   “欢儿,我掐疼你了?”   不知怎地,他片刻前志在必得的驰骋之感,模糊了些,脱口而出一句不知是心软还是心虚的探问。   姚欢敏锐地辨出这口气里一丝怂意,举掌抵住曾纬的肩头,一边推他一边道:“你莫犯浑,莫这样对我……你听锣声,外头定是有事,我们出去看看!看看前院里,你不能不管母亲的安危吧!”   她话音未落,二人就听门外脚纷乱。   继而晴荷带着慌乱的声音响起来:“四郎,邻院走水了!”   ……   火舌面前,木木平等。   再是上等木料构筑的雕楼雅庐,一旦遇火,照样遭难。   曾纬冲到自家前院时,看到隔壁宅邸,火光已熊熊而起。   他唬得忙奔向立在廊下的母亲魏夫人。   魏夫人的目光则越过儿子,往他身后望去。   晴荷与姚欢,亦疾步出现。   廊下灯笼处的亮光里,姚欢面若冰霜,裹着晴荷的一件褙子,一手仍捂着胸襟处,也不过来打个招呼,就匆匆往大门处走。   魏夫人即刻又去打量儿子的头脸,见到曾纬脖颈处的抓痕,面色陡地一变,拧眉低声问:“她不愿意?”   曾纬答非所问:“母亲,火势汹汹,吾等快出院吧。”   魏夫人兀自目露恨意:“不愿就不愿,伤人作甚!一年多前是自伤,如今倒长本事了,晓得伤人。我不知造了什么孽,一个孙儿被她以死抗婚出尽了丑,一个儿子上赶着给她送好日子、还被她猫儿似地咬一口。”   恰此时,院门被砰地踢开,一伙身着皂衣的禁军潜火兵冲了进来。   中秋后的开封城,西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诸坊的潜火队皆严阵以待。   襄园所在的街坊又靠近城东北的亲王宅邸,望楼更是密集,楼上铺兵到了夜间,亦不敢赌钱睡觉,猫盯耗子似地,居高临下盯着各处宅院。但凡见得风吹草动,立即挂灯笼报警。   现下,救援此地火警的两队潜火兵,皆随队带来六轮二梯、中有转轴的云梯,其中一架便推入襄园。   云梯傍着院墙立稳刹车后,四五个潜火兵身手敏捷,猴儿般攀上云梯,扯动那叫作“唧筒”的长竹竿,调整瞄准火势的角度,然后拔去云梯架上堆着的牛皮水囊的塞口,自水囊引水入唧筒,从这丈半高的云梯直直地扫向邻院火猛处。   这霎那之间扰扰攘攘涌进来的人马器械,堵住了园内诸人要出门避险的路。   底下兵丁自是救火要紧,无暇多招呼,那带队的本厢巡检禁军小头目,见了宅中人,却是着实一惊。   小头目刚刚升官到此厢,一早便将厢中哪个坊住的乃达官贵人、坊中哪些宅院另有蹊跷,都摸得透透的。   他原晓得襄园的主人乃当朝枢密院使的小舅子,只是另有豪宅,平日里便空着这所园子。不想今日邻家起火、他带着手下破门而入,竟能看到满满一院人。   这一头,曾纬与姚欢,见那小头目径直走来,二人辨清火把下那张面孔,亦均是心中一凛。   “阿四?你不是已经……”   曾纬瞪着对方。   这小头目,恰是沈馥之饭铺里雇佣过的伙计张阿四。   姚欢今春去开封县租公田时,遇到张阿四领人欺凌流民,她回城后就与沈馥之说了,沈馥之还叹一回,这阿四做小伙计时看着还本分,怎地一入禁军就成了阎罗王的小鬼儿。   曾纬的反应,倒是警醒了姚欢,那一回狭路相逢,自己并未让张阿四认出来,此刻也应表露出对他尚在人间的讶异。   张阿四瞧着曾、姚二人瞠目结舌的模样,忙挂了个喜遇故人的假笑,拱手道:“此事说来话长,回头再叙与曾公子与姚娘子听。”   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这刁滑货色,已觉出另一份古怪。   院中其余女眷想来骤遇火情,面有仓惶之色,只姚欢,神态瞧着说不上慌乱,衣着却似有不整,发髻更是乱蓬蓬的。   张阿四先压了琢磨参研的心思,眼珠子转向曾纬搀扶着的雍容老妇。   好气派的大袖衫,火光中,满头珠翠亦更觉耀眼。至于容貌,曾家四郎就像与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位可是魏夫人?夫人莫惊,朝廷素以潜火为重,支给犒赏。属下的人,定会全力扑救,请夫人先领着家眷出府避避。”   魏夫人瞧出来眼前这个目露精光的年轻军头,与儿子和姚氏都熟识,怕他觉察出什么,遂拿出诰命夫人的气势,端然道:“今日来舍弟院中小游,赏石观花,不想险被火情殃及。有劳你和诸位勇卒了。老身留个家丁在此,其他人随老身回城西府中。对了,小军爷,你是此一厢的?贵姓?”   宰相夫人一品诰命,张阿四忙拿出哈腰的姿态,恭敬答道:“小的姓张,名儿就是贵府公子所唤的,叫阿四。小的刚从西面骁毅军调来本厢坊。”   “好,老身记下了,明日嘱人给小军爷送些酒水果子去坊所。”   跨出院门的当口,魏夫人尚在犹豫,要不要放落长辈的身段,主动招呼前头步履匆匆的姚欢,让她跟着自己的马车回她那容身的小店去,一路上恰也好安抚安抚她猫儿炸毛似的情状,交待她几句合宜的话。   不想姚欢仿佛当身后一票人不存在一般,头也不回,提了裙子,几乎小跑着往巷外奔去。   魏夫人冷哼一声,侧头睨着儿子,讥讽道:“你真以为,世间女子,都如张玉妍一般,稀罕做你曾家男子的外室?”   曾纬像霜打了的茄子,只低声道:“母亲,我们快上车离开此地吧。”   待马车越过救火的人群,安然驰到街上,曾纬倏地撩开车帘,还试图去寻找姚欢的身影。   无果后,他垂头丧气地向魏夫人道:“儿子今日,分明是有把握,她会欣然依从,才……儿子令母亲也难做了。”   魏夫人瞥了一眼缩在车厢角落中的晴荷,以及自己另外两个贴身婢女,淡淡地回复儿子:“我既今日出面,就是做好为了你要的里子、不顾自己面子的准备。我一个深宅老妪,教她看轻了去,有什么打紧。倒是你,既然为了前程,能与你阿父都翻脸,又正值举告宣仁与王珪、恐怕惹得元祐旧臣侧目的时候,最好莫再去沾这个姚氏了。你若真惹恼了她,她去开封府告你,你不想要你那大有作为的台谏官职了?”   曾纬沉默不语。   魏夫人叹口气道:“你今日仍是去住在国子学里,不回府?”   曾纬还是不说话。   “不回就不回吧,待襄园太平了,你搬进去,晴禾去伺候你。大不了,我问你舅舅,将那宅子赁下来。你在里头娶妻生子,与你阿父老死不相往来,也无妨。” 第253章 日子还得过   买卖还得做曾布一身石青道袍,靠在海棠院正厅的圈椅里。   海棠院的这对圈椅,是曾布被朝廷起复、重居要职后,特意命外甥王斿,从南边老家请来木匠打造的。   椅子所用的楸木并不名贵,那从椅背至扶手如行云流水般的一圈,让坐靠者不仅能搭手,还能将胳膊架在一个最为舒适放松的角度。   木匠在府里,只打造了这样两把椅子。   此前,曾布的长子曾缇,好奇既然将木匠千里迢迢地请来,为何不干脆打上几十把,不只母亲的海棠院,父亲的主院里也备上些。曾府又不是出不起木料钱。   曾缇的爱妾芸娘对他说,你怎地不晓得父亲的心思?年近四十的曾缇想了想,终于懂了。   今日魏夫人回府时,早已过了亥初。   晴荷刚扶了魏夫人下车,门口候着的一个小养娘就快步上前,伶俐地告诉女主人:“枢相还在海棠院坐着。”   魏夫人面无表情,一路走得不紧也不慢,待入了海棠院,见到圈椅里的人,她开口的语气仍是无波无澜的。   “明日并非休沐,枢相怎地还不回去歇息?”   曾布道:“晚间给三郎写信,写得长了些。老啦,腰骨酸痛,来你院里这全府上下最舒服的椅子里坐坐,闻闻院里的桂花香。”   曾布口中的“三郎”是他与魏夫人的三子曾纡,在外州做官。   魏夫人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十分自然地去接丈夫的话茬,却不是说三儿子,而是说院里景致。   “秋来时节,我这院子,确实越发好了,海棠红,桂花香。幸好当初砍去了梧桐,腾出了该腾的地方。”   曾布听到“梧桐”二字,眯了眯老眼,云淡风轻地笑笑,冲侍立一旁的下人道:“去给夫人把甜汤端来。”   须臾,一只葵瓣碗,摆到了魏夫人面前。   洁白圆润的鸡头米,浅黄熟褐的桃胶,点点碎金的桂花。   鸡头米,就是芡实,和莲藕、菱角、莼菜、水芹等,一同被称为“水八仙”   魏夫人与丈夫都是南籍,曾布与她刚结为夫妻时,就知她顶喜欢吃鸡头米。   “中秋前在外殿廊下遇着了斿儿,官家要听他说大食番商弄胡豆树种的事。我便嘱咐他,让南边同僚走进鲜漕船时,捎带些姑苏的鸡头米。论鸡头米,由来都是姑苏葑水的出产最好。”   曾布侃侃而谈,见魏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温润眸光,又继续道:“我记得当年,你剥鸡头米最是耐心,一坐就是半个时辰,剥出的鸡头米颗颗完好、汁水充盈。你还特别叮嘱,不得往里头加蜂蜜,免得污了米色。但,只有鸡头米和桃胶,总是滋味寡淡了些。我今日命人添的是秋梨水,你尝尝。”   魏夫人喝了几勺甜汤,点头道声“不错”开始一颗颗地抿嚼鸡头米。   曾布见妻子放松下来,终于问道:“你今日去国子学看四郎,他怎么讲?”   魏夫人放下瓷勺:“劄子是他上给官家的,官家许了他去台谏,四郎没有否认。”   曾布默然,片刻后向妻子倾了倾身子:“四郎,就没有一星半点的愧意?”   “他说了他当年所见所闻,为何要有愧意?”   “当年?当年我虽不在京中,但你在,四郎若是从王珪府上听得如此警讯,他还是个少年人,难道不会回府与你说?他如今忽然做此供词,有几分真,你我难道心里不清楚?莫说你我,只怕朝堂上下,亦明白缘由。”   魏夫人平心静气地看着丈夫,好像看着碗里注定了归宿的鸡头米一般:“假的又如何?官家信了,也用了。”   “阿玩!”   曾布怒道,“你仿佛毫不在意,毫不在意我们的儿子,或许开始走上歧途?”   魏夫人迎着丈夫的灼灼目光:“曾枢相,这句一模一样的话,你从前让四郎去与张玉妍联络时,我也问过你。”   曾布一怔,但很快露出不屑的神色。   妻子这样出身襄阳魏氏的千金闺秀,诗词女红、花草瓷艺、精致饮馔,的确都能出口成章或者信手拈来。   然而,像她这样端坐深宅的女人,永远不明白,作为坚持某种政治主张的党派的领军人物,男人必须拥有坚定的意志,将谋臣的手腕放在士大夫的伦理之上,并且要挑选最为得力的助手。   适合做得力助手的,男子自是挑儿子,女子,则从情妇中选。   曾布的对面,继续嚼着鸡头米的魏夫人,毫不犹豫地用同样不屑的神色回敬了丈夫。   魏夫人知道这位枢相大人,仍是浅显地将老妻的态度定义为——横生醋意。   魏夫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能够对这样熟悉的来自异性的狂妄,做到安之若素了。   他们判断,女子们无非就这么点度量,会因情爱乱了阵脚、犯了嗔戒、心怀愤恨、喜怒无常。   可是在女子们看来,他们又何尝不是为了攀登上权力的巅峰,而弃了伦常、掐了道义、心怀诡计、弑君弑父。   彼此,彼此。   曾布的气在往急促里喘,魏夫人的气却还是平顺的。   她将吃得干干净净的甜羹瓷碗交给婢子,回头对曾布道:“好教夫君相得知,我问魏泰暂借了宅子,让四郎去住。殿试后取名次后,是夫君你的冲动之举,将四郎推到这一步。你不与他父子言和,我却不能与他母子情断。”   正说到此处,门外仆从唱报:“大郎来院里了。”   只见曾缇匆匆踏入室内,向曾布道:“父亲,儿听中书的人说,西北有消息,章捷此番大胜夏人。露布尚未到枢密院,章惇已经先晓得了,连夜上了贺表给官家。”   曾布盯着大儿子,用极短的时间将这讯息消化了,沉声道:“哦,秋来边关传捷,国朝喜事啊。”   ……   姚欢只昏昏地睡了两个多时辰,就起来准备做早市。   前世,她在现代社会的中学里接受教育时,读过俄国文学家屠格涅夫的极短篇《白菜汤》   贵族妇人去看望刚刚丧子的穷苦妇人,竟看到对方仍在一勺一勺地喝白菜汤。贵妇难以置信,天哪,儿子死了,竟然还有心情不紧不慢地喝汤。贵妇回忆起自己从前遭遇丧女之痛时,难过得都拒绝去山谷里的别墅避暑,而是选择留在城中度过炎夏。贵妇对穷妇表达了惊讶,穷妇无力地回答,我悲伤得无以复加,可那碗汤是不能浪费的,里面放了盐呢。   姚欢想起这个,望着被蒸馒头和煮咖啡的热气充盈的灶间,自嘲地笑笑。   昨夜在襄园的经历,令她从归宅的路上到强令自己入眠时,都沉浸于激动、愤怒、不服、甚至有些茫然的情绪中。   她郁闷,自己穿越一遍,怎地还是遇到和上辈子的前男友同样的男子。   是的,曾纬就像变了个人,变得陌生,又熟悉,熟悉得和她记忆中的前男友一样——希望她乖乖地做个外室,既不影响他们辉煌美妙的仕途,又可以为他们奉上偷情的享受,而他们还管这叫真爱?   放屁。   婚前同居以便互相了解,与无视自己的尊严、无视姻缘的神圣而做外室,能等同吗?   但,就像屠格涅夫中的穷妇一般,底层的劳动者,是没有耽于伤心的权利的。   一碗加了盐的汤,不能浪费。   一个可以挣钱的早市,亦不能荒废。   躺在榻上裹着被子黯然一早上,一贯钱的营业额就没了……   窈窕淑女,难免眼瞎。   青春一场,难免被渣。   不去想,先不去想,否则心神不宁,帐要算错了。   姚欢拍了拍腮帮子,揉了揉额头,捋起袖子,掀开蒸屉,打起精神喊道:“小玥儿,来端笋肉馒头,桂花沙糖饮子也好哩!”   厅堂中,边喝咖啡边啃馒头的上朝官人们,正热情地讨论着朝堂动向和边关战事。   只可惜,嚼舌时光是美好的,也是短暂的。   座中最为消息灵通的那个,刚刚酝酿足了感情,要细说章经略奇袭夏蛮子、孟皇后自请去冷宫的来龙去脉时,宫门那边催上朝的锣响了。   人去屋静,姚欢与小玥儿收拾了碗碟杯盘,核对铜钱账目,又备些当日午市、晚市的点心物料。   如此到得辰巳之交,门外停了辆大骡车。   姚欢伸头望去,看清进院来的,正是她这几日盼着来回话的两个朋友。   邵先生的婢女叶柔,和胡人小郎契里。   叶柔坐下后,直奔主题:“姚娘子,你说的东西,可以从西边走陆上丝绸之路入境,就是大食番客要价有些狠,三贯一棵,你要几棵?” 第254章 各有所求   姚欢心道,我去,一棵咖啡树苗要这么贵!   在我们后世,淘宝上一株苗只要人民币一百块好吗?   但她转念一想,大食番客似乎也不算宰人。   携带禁物,本来就不好用普通的市场价格去估量。   阿拉伯世界,在这时候对于种苗出口比较敏感。   此前在浮屋夜市,苏颂就与姚欢透露过,榷货务的王斿与他商量河北榷场水力磨豆装置时,抱怨说,自己转托市舶司的老友,教番客运胡豆时设法带些苗木到大宋,番客推说母国律法严苛、万万不敢。   又尝试过在晒干的生豆里混入新鲜的,倒是躲过了大食那边的查验,然而海上月余,鲜豆发芽后竟是再也长不大,船未到港,就蔫儿了僵了。   大约还是得走陆上丝绸之路、一路换土并晒着高原的太阳过来。   姚欢遂诚心请教叶柔身边的胡人小郎契里道:“目下,西边的路,确实通畅吗?”   契里道:“都以为宋夏交战阻了路途,其实我们常年跑在道上的番商都晓得,有东边的大辽在,中间宋夏打得再是如火如荼,路上丝绸之路也断不了。娘子请想,辽夏素来算得睦邻,前些年又听闻大辽皇帝将妹子嫁给了夏皇做妃,大食、高昌回鹘、龟兹、于阗等国,向大辽朝贡也好、贩货也罢,夏人怎会阻拦。既能横穿夏境,拐一拐,往南边的宋境来,也未必难如登天……”   姚欢点头。   契里的说法,倒是于此前榷货务王斿给曾布汇报的情形,有殊途同归的意思。   不论穿越河湟地区吐蕃人的领地,还是经过西夏国的势力范围,能在宋境收到货就好。   古往今来,经商种田者,总是最有办法。   姚欢遂向叶柔道:“若不是东头和西头又重新通畅起来,只怕一棵苗的要价还更高。能谈到三贯一棵,实在已是辛苦你们啦。叶娘子,我要二十棵。明日我便去柜坊银号开好契书,先给你们二十贯定钱,可好?”   叶柔原还准备照了邵清临走前的吩咐,若姚欢手头拮据又要用钱时,便替她将本钱垫了,百十来贯的都使得,不想她似乎一夜之间,出手阔绰得很。   姚欢敏感地觉察出对方眼中的惊讶之色。   姚欢从前与叶柔打交道,就觉得邵清这婢子也是个伶俐人物,只是最先的几次,似乎看自己的目光说不出哪里古怪。如今往来走动久了,那份古怪倒是寻不得了,但此女机灵劲半分未褪。   自己眼睛都不眨地拿出数十贯买苗,总不能说是在给孟皇后理财……   姚欢淡淡笑了笑,那笑容里,汤里撒葱花儿似的,点缀了几分她拿捏出的豁达意味。   “爷娘留的嫁妆,如今又能带去哪里?朝廷给我免了农商两税,又允了我做胡豆行的头领,我拿出嫁妆来,帮朝廷解解忧,也是应该。若胡豆苗在我大宋落地生根,由数十一百,长成千亩豆园,朝廷定也不会亏待了我。”   叶柔顺着姚欢的目光,看了看那块“旌表节妇姚氏”的匾额,关于银钱的疑问是散去了些,但新的心事又起。   叶柔与邵清老早就安插在曾府的线人并无联络,更不可能从邵清口中知晓曾纬与姚欢有情,此刻不免嘀咕——牌坊都挂上了,萧清哥哥与姚娘子何年何月才能修成正果?   继而,由人及己,叶柔想到自己与杨禹的将来。   她脑子转了转,作了好奇之意向姚欢打问:“姚娘子,这胡豆苗子,若顺利进到我大宋,娘子仍是去京畿赁了官田来种吗?”   姚欢摇头:“京畿气候不合。此前榷货务已着人细问过广州的番商,里头有家乡在大食以西者,告知过,这胡豆树最怕霜害,又怕昼夜凉热相差甚大,是以南方产茶的闽浙几路都种不得。纵观四方,除了大理国,我朝治下,大约要过得岭南,方可种植。”   这一茬儿,姚欢长夜细思时,盘划过。   从后世带来的寻常知识储备告诉她,中国最早的咖啡种植地,在云南彝族地区(朱苦拉山区,作者注)乃清朝时由传教士自越南带苗移植成功。其后的大面积种植区,在大陆最南端的广东省雷州半岛,以及海南省。   此前,赵煦与孟氏帝后关系尚融洽、一同探访她这间小店时,众人曾说起被贬岭南的苏轼、苏辙。   姚欢嘴上当然尽量把种咖啡的计划往惠州引,毕竟苏轼这一生治理地方州府的本事有目共睹。   只是,此世终究距后世千年,不知惠州当下的气候如何。若昼夜温差大过十度、秋冬还会出现个位数的低温,姚欢估摸着,咖啡树也不好活。   那么,倘使还是要继续往南引种,正好就是雷州……   有没有办法,利用引种咖啡的由头,在明年那个党政最为酷烈的公元1097年,恳请官家将苏轼留在雷州,不要再过海折腾了?   姚欢兀自沉吟之际,叶柔的心思,实也往一条更为活络而大胆的路上走去。   叶柔记得,自己当初想把杨禹掳去燕京时,萧清哥哥还教训过她,不能像猎户对待海东青一样,将心爱的男子当作自己驯养的鹰犬。可萧哥哥定是想不到,他去了边关半载,人家杨禹已经主动提了好几次,想与自己这个邵家的婢子,以及亡妻留下的一对儿女,离开京城,去一个没有那多熟人烦扰的他乡,重新开始生活。   叶柔刚到开封时,身负报销母国的情怀,兼有征服萧哥哥的决心,故而在这个南朝的繁华都城里,对任何人与事,都充满了傲慢与不屑。   天意弄人,偏偏杨禹这个她曾经只为利用来窃取军械情报的汉人男子,将她心里头的“萧哥哥”挤走了,将她甚为辽人的归属感与认同感,也挤走了。   杨禹想离开,叶柔说,那就往南边走。   越温暖越好,江淮都太冷了。   顶好去一个,四季都只穿薄绢的地方。   后来叶柔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她哪里是怕冷,她这个自小住在燕京的辽人,怎会对冰雪发怵。   她实则是希望,离自己的故国,越远越好。惟其如此,她内心中关于忠诚与背叛、关于亲情与爱欲的惶然,似乎才能弥散得彻底些。 ……   泾原路,宋夏边境,长波川。   “有劳军爷了。”   邵清向那个身背大麻袋的少年拱了拱手。   这是个只有十四五岁的送信小卒,游走于军帐间,收取从将军到士兵的信件。通常来讲,他的身份是讨人喜欢的,众人见到他,就像见到一株传递音讯的可爱蒲公英。   只是今日较为特殊些。   数天前一场大仗,宋军虽然胜了,却战死了几位庆州籍的颇能打的中级将校。   不想主帅章楶又传令诸营,宋军还要往北推进,越过去绍圣初年宋夏休战时议定的边界。原本以为可以回家的底层军卒们,只得聚集在有限几个会写字的同伴身边,请他们用冷冰冰的文字告诉远方的家人,自己不知道能否回乡过冬至节。   失望带来压抑的气氛,压抑进而引发暴躁的情绪。   小信使一人要跑全营收信,嘴唇被朔风刮得发紫,嗓子也喊哑了,仍教人嫌弃动作慢,骂了几回。   他委委屈屈地来到营寨门口,寻到自己那匹瘦马时,听到了今日第一句温和的话语。   来自邵郎中。   随信递过来的,还有一只热乎乎的馕饼。   “正是造饭的时刻,我去伙夫那里拿的,你带在路上吃。”   邵清道。   小信使一叠声道谢,又摸了摸邵清给的信,讨好道:“先生到底是读书人,写的信也厚。”   邵清笑笑,看着他将麻袋放在地上,伸手掏了掏,小心将信埋入其中。   那封给叶柔的用白矾水在空白处画了些神臂弩构件的信,安然地被其他纸笺包围了。   待信到了京城,叶柔将它浸入水中,就可以看到邵清想让她看到的图案。   目送小信使在斜阳中驰得远了,邵清转身回营。   宋军开战后,邵清终于在阵前领教了神臂弩的威力,也趁治伤的机会,近距离看到不少弩手检查弩机的场景。   但他凭记忆画的零星部件,远远不够。   若能见识到一架残弩被修复的过程,就好了。 第255章 俘虏(上)   长夜未明。   “邵郎中,快起来!救人!”   邵清猛地在黑暗中睁开双眼,一跃而起,刚披上外袍去抓药箱,一个小卒已扯开帐帘冲进来,拽了他往外走,一边急促道:“刘阿豹他被夏人探子捅到心腹,先生快去救命!”   章捷副将徐业的帐中,刘阿豹仰面朝天躺着,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大口大口地“呵、呵”喘着气,腰下积了红洇洇的鲜血。   听闻唱报郎中来了,刘阿豹勉力睁开眼睛,恰见到邵清朝自己俯下身来。   “他娘的,老子平时练弩都穿甲,只今夜未穿,就着了道儿!”   “邵哥哥,你快帮俺看看,蛮子捅了我下腹哪里,将来老子还能播种不?俺娘等着俺回环庆,给俺说亲事哩。”   “邵哥哥,你的手势可真轻巧,怪道弟兄们都说,在你手里治伤,不会龇牙咧嘴,反倒像被小娘们摸着那么舒坦……”   “徐将军,小的十四岁承了阿爷的军籍,打仗从未怂过,开弓不说百发百中,也是立下不少战功……”   刘阿豹随军征战三四年,此前运气尚可,就算箭矢刀枪里拼过几次命,肉身却从没吃过像今次这么大的亏。   他现下,突然于剧痛中感受到死神在靠近,竟因恐惧而变成了话痨,仿佛不停地说话,才能证明自己依然活得好好的。   徐业叉着腰踱过来,喝道:“阿豹闭嘴,省点儿气力!”   转瞬,徐大将军想到眼前这勇敢的弩手,实则算是救了一营兄弟的性命,即刻又软了口吻,安抚道:“有邵先生在,你哪里就教阎王爷收去了?回头本将给你报个大功,朝廷少不得赏你三五十贯的,回乡后,什么好模样的婆娘,你挑不到?”   邵清则浑没听见病人的絮叨似地,专注地查看刘阿豹的伤口。   军中疾患,不过金疮、中毒、烟火伤、坠马伤、疫疟几种,以金疮最为常见。   大军一路行来,邵清每到一处城池或大寨,就会领着徐业派给他的几名兵卒,在市集上采买制作外敷或内服金疮药物的原料,从当归到芎蒡,从龙骨到乌樟根,都备足。沿途又问村民山民们收了一筐又一筐的桑白皮,甚至扎营休息时,他也要领几个尚无赌钱瘾头的娃娃兵,去“扫荡”一番野地里的各种植物,取其中能做伤药的,抱回来。   所幸连日开战,军士们主要为箭矢伤,桑白皮的缝纫线未用尽,剩余了好几卷,此刻正能救急。   邵清打开军士们胡乱给刘阿豹扎来止血的布衫时,微微一怔。   这是辽布,他识得。   养父告诉过他,宋辽澶渊之盟后,止争休边,设在河北的宋辽榷场里,辽布乃大宋这头常买的物品,充作军需,与大宋河北路、河东路一带的布匹,共同成为大宋禁军的军服原料。   邵清很快摁下自己的恍惚,扔了这血淋淋的辽布,以白昼里细细晒过的素缣迅速地按拭几次还在源源不断渗出的血水,然后抓起木钵,将捣成粉末的炒龙骨、干地黄和芎蒡,撒在刘阿豹腹部那道触目惊心的刀伤上。   旋即,邵清执起钢针,在营中的松脂火把上烤了,穿上白桑皮线,又不由分说往还在不停聒噪的刘阿豹口中,塞了一根帛棍,道声“忍着些”便开始缝他的伤口。   刘阿豹先还自恃勇武男儿,瞥着口硬气儿,但夏人弯月匕首划开的口子,远比箭簇扎出的窟窿长,饶是邵清动作再快,十来针后,刘阿豹还是咬着帛棍,嗷呜嗷呜地哀嚎起来。   终于缝合了皮肉,邵清复又擦拭了一回血,添了一钵金疮药粉,扯出大块的白桑皮,束腰带一般,将刘阿豹从后背直前腹都裹了。   他却没有起身,而是凑近绷带,细细地观察渗血的情形。   “怎样?”   徐业在一旁问道。   邵清指着并未立刻又洇出鲜血的桑皮表面,松了一口气道:“应未伤得脾脏。”   徐业久经沙场,自己在鬼门关里走过好几遭,不说多么爱兵如子,但见到手下军卒又捡回条命,总是高兴的。   他一把挖出刘阿豹口中的帛棍:“臭小子,别嚎了,将养几日,不耽误你将来娶媳妇。”   缝针既停,刘阿豹仿如又从地狱回到天堂。   他转动脑袋,开始寻找。   他的目光落在军帐门边。   那里趴着一个被捆住手脚的人。   没有盔帽,露出夏人常见的髡发头顶,看面容,实在判断不出年纪,因为满脸都是疤痕,在明灭闪烁的火把之下,显得特别狰狞。   那人的肩胛上,还插着一枝羽箭。但他就这么静静地趴着,并不呻吟。   刘阿豹盯着那枝由自己的同袍射出的羽箭。   大丈夫恩怨分明,况且头上神明都看着,自己不能说谎泄愤。   刘阿豹遂向徐业开口道:“徐将军,那个夏人,他,他杀了他的两个伴当,为了救我。”   一营人,所有喘着气的,都十分惊愕。 ……   邵清开始医治今夜自己的第二个病人。   从人肉里拔出宋军这种没有倒钩的箭簇,比邵清记忆中那次观摩养父拔箭救人的医案,容易多了。   那是十年前还在燕京城时,有一回天刚亮,耶律皇室的一支,就往萧府抬进来个人。亲王的幼子,前往北方镇压生女真的暴动,教生女真一箭射入口中,箭簇直插舌下。亲兵换了四五匹马,一天一夜就将小世子连人带箭拖回燕京城,直奔城中素有神医之名的萧林牙处求救。当时那小世子虽尚能呼吸,却已是口吐脓血。得知生女真的这批箭簇磨有倒钩,萧林牙当机立断,取来铁钳,扭去小世子下排牙齿,方将箭簇移出。小世子血流满襟,早已疼晕过去,却终究保住一命。   因了那次亲历,邵清开始跟着养父学医。数年后,养父与他交待去大宋做暗桩,窃取包括神臂弩在内的各种军械秘密时,邵清觉得有些讽刺。治过多少弩箭伤的养父,官至高位后,目标竟是邻国那最具杀伤力的弩机。   “有它,是为了不必再有凿齿取骨、和血拔箭的惨事。大辽有了神臂弩,或许女真人在向我们的辽人勇士射出那些带有倒钩的铁簇前,就死在了我们的神臂弩之下。”   养父淡淡地说与他听。   此刻,邵清拔出了这支宋军弓箭手所用的普通羽箭。他多么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拔箭。   箭簇,不论是按在轻巧的竹木杆上,还是按在专门配备给神臂弩的铁杆上,不论它们的杀伤力是大,还是小,邵清都不想看到它们,穿透人的身体。   无论那个人,是辽人,还是宋人,是西夏人,还是女真人。   “谢谢,有劳你了。”   伏着的西夏人,轻声地说。   邵清略有些惊讶。   边境之上常常拼得你死我活的两军士卒,其实往往能听懂、甚至能说几句对方的语言。   邵清的惊讶之处在于,这个夏人开口,语气中浑然没有桀骜不驯的姿态。   站在一旁的徐业,作个手势请邵清退开,他要审问俘虏。   “你能听懂本将的汉话?”   “是的。”   “为何?”   “祖上是唐时在河西的遗民,后来入了西羌部,但家中也说汉话。”   “我的人说你们今夜要在水源投毒,正好被他发现,是不是?”   “是,也不是,我换了毒物的包袱,你们有郎中,可以去检视,那不是毒药。”   那夏人抬起头,看向帐内地上的一个包裹,又转过眼睛,与邵清四目相接。   邵清也盯着他。   看清他眼睛的轮廓与周遭平整饱满的肌肉后,再结合他的嗓音,邵清确定,此人应也不过二十上下年纪。   可是,他的眼神,却有一种丰富但又古怪的层次。   既有沧桑,又存着希望。   既有悲凉,又透着平静。 第256章 俘虏(下)   邵清将夏人俘虏的包袱解了,见到里头又有好几个小包。   他打开一件件地检视,又仔细地闻了闻,向徐业道:“徐将军,这些粉末都是干地黄、突厥白、蜣螂粉等,确是医治金石疮伤并活血化瘀的药材。”   那夏人俘虏道:“原本的毒药,是乌头、斑蝥和砒霜磨成的粉。自你们越过宋夏边境,打了胜仗、斩首千余后,带头人就领着我与另一个,暗中跟了你们半个多月。此前,营地依傍的始终是溪滩,皆为活水,下毒用处甚微,直到前日看到那小潭,带头人才吩咐我们下手。”   “你怎么换的毒?”   “腰带,我将这些药材粉缝在腰带里。因毒包由我看管,我夜里能得便宜换了。你们若还不信,去小潭西边百余步的小林中,碱蓬丛下掘土视之,当能看到我掩埋的那些毒药粉。”   徐业对身边一个亲信交待了两句,命他出帐点几个精干的牙兵,去这夏人所说的地方勘察。   退在一旁的邵清道:“徐将军,听来他早有此谋,他选的那些治伤药粉的外观,与毒药粉末相仿,形状、颜色几乎能一一对应。”   徐业又让靠在蒲团上、饮过热酪浆后续上了些气力的刘阿豹,复述事情经过。   刘阿豹道,自己午后就去林中练弩,不想因这一阵太疲累,寻了处落叶堆歇息,竟一觉睡到半夜。黑漆漆中听到有夏人对话才惊醒。   刘阿豹亦是边关长大的,能听懂简单的西夏语,又见三人往水源处走,估摸着他们要下毒,一时擒贼心起,摸出背着的弓,想射杀他们。未料第一箭就失了准头。   他边喊边往林外跑,蓦地想起神臂弩还在树坑中,匆忙间又回去拿,这一来一去,就陷入了他们的包围。   “当中有个铁塔似的,身手极好,林子里黑得不见五指,他飞过来的匕首却仍戳了我的肚子。我当时觉得今日定是要折在他们手里,也顾不得旁的,抓起弩机往树干上砸。”   徐业听到此处,点了点头:“你是好样的,性命攸关的时候还记得我大宋的神臂弩不可落入夏人手中,宁可毁弩。”   刘阿豹喘口气,指着夏人俘虏又道:“铁塔壮汉过来要抢弩,不想他这个同伴,竟上去阻他,拖着他说快些走,莫教巡防的宋军发现了。他两个这般拉扯,我又得空,拼下气力砸了好几回,弩就散了架。壮汉踹开了他,扑来逮住我,将匕首又,又……”   刘阿豹不由自主哆嗦起来。那种腹部被敌人用匕首活生生再次拉开的恐惧感,是个人,回忆起来都会哆嗦,与勇敢还是怯懦无关。   但他旋即又担心教徐业和同袍们看轻去,忙掩饰地轻咳几声,忍着腹部那火辣辣的撕裂疼痛,指向夏人俘虏:“没想到,他忽然,从后头刺了那壮汉的咽喉,另一个与他扭打,也被他取了性命。恰在那当口,吾营巡防的弟兄赶到,一箭射到他,将他捉了。”   刘阿豹素来嘴皮子利索,重伤不耽误说书的本事,区区一个时辰前发生的惊心动魄故事,被他描画得,犹如又在众人面前演了一遍似的。   徐业面色和缓了些,示意帐中亲兵替那夏人松了绑,又给他倒了杯热酪浆。   边关征战,物资紧缺,酪浆这种能给人的身体带来很大热量的东西,胜过金银财宝。   那夏人却只抬起未受箭伤的左边臂膀,伸手接过,咕嘟嘟一饮而尽,面上仍是既不倨傲也不谄媚的神色。   徐业居高临下睨着他:“你叫什么?”   “马庆。”   “你为了救宋人,不仅坏了你们的计策,还杀了自己人,是何缘由?”   “我被编入的是巡检司‘备环庆、原州”一部,和‘撞令郎’们在一起,有时看不得宋人被欺辱,出头争几句道理,就一同被党项人打。”   西夏的军队有三个层级:直接护卫皇帝的“国主护卫军”戍守都城的“中央军”负责对外征伐、常年与邻国交战的“地方军”巡检司就是西夏在各地所设的统兵官,与大宋的“巡检司”类似。   而俘虏马庆所说的“撞令郎”乃是西夏地方军中的汉人士兵。夏人在战争、侵地等过程中俘获的宋人男子,若勇力尚可、且愿意投降的,夏人就将他们编入地方军中,称为“撞令郎”每次打仗时驱赶在前头,说得好听叫冲锋,实际就是负责送死、给后头的夏人挡箭。   徐业若有所悟:“所以,你不恨宋人,反倒恨党项人?”   马庆目光坦荡:“就算我是党项人,在我想来,与宋人开战,也应该于阵前光明正大地打,怎可使出下毒这般阴诡之计。至于今日杀了自己人,我也是为了活命。他俩,他俩是党项人,同族的,我错手结果了一个,另一个就算不杀我,也不能教他走脱了。倘使他向巡检司举告……”   马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低了下去。   徐业听这马庆,不但一口汉化说得颇为利索,且冷冷的语调并未掩盖他精准的表达能力。   再细细打量,只见他布衫破旧,远比帐外那两个已成死人的同伴身上的裘皮衣裤寒碜。   徐业暗忖,此人的先祖就归顺了羌部,看着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照理能入中央军甚至国主护卫军,怎地去到边镇军和撞令郎们一道,混得这般不堪,怕不是党项人素来对他家一门不地道。他怨恨母国,对同样是汉人的宋军抱有同情,倒,也不算太说不通。   徐业眯了眯眼睛。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今夜这事。   到底是个夏人俘虏,从自己手里放归,万一将来被军中哪个吃里爬外、卖主求荣的去做文章……毕竟赵延那王八羔子出事后,自己再是问心无愧,行事也还得小心些。   徐业遂道:“你已进了我宋军军营,现下我也不好轻易允你离开。此前我环庆军屡屡大捷,得了你们几个贵人俘虏,已在庆州城,须送往东京,由我大宋天子行释俘礼。你夏语和汉话都说得,正好此去庆州,为他们作通译。唔,你莫怕,彼等都是领擒生军的,是凤凰,与你们这些野鸡麻雀般的撞令郎不是一路。况且天亮拔营之际,本将自也会周知全营,你的两个伴当,乃是被巡防的宋军所毙。”   马庆面露疑虑,但眸光却从方才的冷黯苍凉,转现出一丝憧憬之色。   徐业带着施舍的骄傲俯视着他:“怎了,不高兴?马庆,依你所言,你本就是汉人。你倒还有些吾族的种气,是条汉子。本将这回要还你个人情,你不用回去打仗,一路有吃有喝,到了我大宋京城,只需去宣德楼前磕几个头,就能获得开释,说不准,天子还赏你些银钱丝帛。”   马庆无言,但一头磕在了徐业面前的地上。   徐业摆摆手:“唔,你也正可好好思量一番,要不要做归义之人。若有此心,到了庆州,本将引你去见见章帅。”   言罢,示意左右将人都带下去。   邵清上前作揖道:“徐将军,不如先将他们都安置在下官帐中,看伤、换药,亦方便些。”   徐业应允。   走出帅帐,已将近卯时。   天色微明中,邵清看到了方才自己来时忽视了的一堆东西。   刘阿豹那支散了架的神臂弩。   “我的弩……”   刘阿豹躺在破木板上,教人抬着,也未忘了他的吃饭家伙。   “我给你抱去押运辎重的弟兄那边,回庆州修罢。”   邵清安慰他。   邵清边说边蹲下来去捡。   他复又起身时,看到夏人俘虏马庆,正盯着自己手里的弩机散件,目光忽然定住了。 第257章 曾御史上任   “章经略又打胜仗了!”   “我大宋官健直入夏人境内,一仗就斩首数千人!”   “妙哇妙哇,谁说我宋军只会守城不会野战?对了,西夏那乳臭未干的小皇帝,此番又是跟着他老娘御驾亲征,怕不是要在阵前尿裤子了?保不准教梁太后揍一顿,嘿嘿……”   “有理,有理,夏人那边乃蛮夷之地,婆娘比汉子还狠。如今当政的小梁太后,与自己的亲哥哥夺权,竟将本来倚重的哥哥一家,诛个一干二净。天爷,这,这自己出面、血洗娘家的女人,还是头一回听说。”   “牝鸡司晨,国必有大难。夏人活该。”   “哎,你们可听说,最近朝廷屡屡获得证据,官家的祖母,当年亦有图谋废立的行径。”   “我就晓得!那老婆子临朝时,就是个厉害角色。诸君请想,我大宋立国百余年,头一回发生宰相被贬死岭南的惨事,就是在那宣仁太后当权之时。”   深秋的晌午,巳时末刻,阳光变得慷慨起来。   东华门外每日里等着看敕榜的京城闲人,亦纷纷聚在最明亮温暖的张榜处,仿佛一堆又一堆远离弹弓射程、并且吃得太撑的麻雀,叽叽喳喳、兴致高昂地,为国朝在边关屡创佳绩欢呼,为权贵在死后被鞭尸而兴奋。   姚欢忙完了早市,从竹林街出来,往城西去。   经过喧闹的人群时,她也驻足听了一会儿。   她想听听,宋军是否已经各回本路。   如果那样的话,应该意味着,邵清可以平安下值,归来京都了吧?   请他吃一顿小龙虾!   小玥儿做鮓的手艺一流。待邵清回京,正好请他去苏公宅邸一叙,也请他尝尝虾肉鮓。   姚欢正兀自琢磨,很不巧,人群中有住在这一带的街坊,认出了她。   “这就是朝廷挂匾表彰的守节娘子!她当年已经定了亲的郎君,殉身于宋夏洪德城大战。”   麻雀们闻言,哄地一声,越发激动起来。   “好教娘子得知,边关传捷,章经略所部环庆军俘获西夏擒生军多员猛将哇!”   “夏人此番被打得落花流水,恭喜娘子大仇得报。”   “咦,娘子你还在街上作甚,怎地不回去设酒摆食、祭奠先夫?”   姚欢面上清冷淡漠、目光涣散,胸中则充盈了厌烦之气。   那些一旦上了战场、便勇往直前的将士们,她发自内心地崇敬。   但眼前这些,衣着光鲜、吃着京城房租、啃着祖上产业过日子的麻雀们,自家不出一兵一卒、却表现出对于战争源源不断的热情与鼓吹,令她鄙夷。   他们望向自己的目光,也看不出任何悲悯的共情与克制的尊重,他们只是像酒酣耳热的食客们忽然又见桌上出现一道好菜般,觉得助兴,觉得带劲。   眼前这些人,或许还有宋、夏居庙堂之高的那些人,在他们口中,战争不过是下一局棋、写一次奏章、画一幅画,或者,转嫁一次国内矛盾、提升一次官袍服色。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熙河开边、五路伐夏、洪德城战役……这一场又一场战争中,有时候是夏人赢,有时候是宋人赢,但那些孤独远去的亡魂,哀痛的家属,无论属于宋军还是夏军,都像轻得不能再轻的微尘。   姚欢转过身,举步要走,迎头却撞到她不想见的人。   一身绿袍、手捧敕榜的曾纬。   曾纬端严的神色盖不住俊秀的五官,而头上一对儿帽翅颤巍巍的乌纱冠,袍上扎着的牛皮腰带,脚上那双崭新的官靴,更是为他增添了意气风发的官僚美感。   才貌双全,殿试榜眼,相府公子,天家新宠,滚烫出炉的曾御史,风度翩翩地往东华门外张榜处一站,要不是周遭主要围的都是大老爷们儿,且有禁军侍卫值守,只怕发生潘安身上的“掷果盈车”的故事,此际又要重演一遍。   大宋有张贴敕榜的制度。公告国事、劝励百官、晓谕军民的“王言”黄榜,必须公布于皇廷内外。百官上朝之地,和皇城下民众往来之地,都是张榜的所在。   姚欢管城门张榜、唱榜,叫“北宋新闻联播”   但她记忆里,奉旨张榜、唱榜的,都是开封府的吏员。御史台的官员,用王安石的话说,乃“天子所谓士也”主要负责在皇城内、大殿上的张榜与唱榜。   曾纬由御史台书吏和两个禁军簇拥着,直直地走过来。   他一眼看到了姚欢。   曾纬好像蒙了一层含情之雾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惊喜。   今日官家命他亲自来东华门外唱榜,他便想着,会不会碰到她。   他这大半月来,太忙了,忙着加官领职,忙着承欢御前,忙着作为官家赵煦钦点的骨干,与蔡京、邢恕一道,入主同文馆,将同文馆建成了一座崭新的审理要案之所。又运来元祐八年立储前后的一些奏章,羁押当年宣仁太后身边的一些内侍老人,准备彻查宣仁太后与王珪、刘挚等臣子,图谋废立、危及官家当年储位的案子。   但即便他忙成这般,也还惦记着心爱的女子。   他为那日的草率而自责,百忙之中,去到李夫人的裁衣坊选好做锦缎,叮嘱李夫人务必在立冬前赶制出来。   又在城中最好的首饰店,挑了一对儿玉镯,亲自送到太学,央蔡荧文转交给欢儿。   然而此刻,曾纬与姚欢目光碰触,觉得犹如火舌遇了冰面。   她还没气消?   就算她不知亲持敕榜的御史在朝官中是何份量,就算她眼里没有喜见郎君封侯的崇拜,难道,多日不见的相思之情,也没有?   她在想什么?   她把我当什么?   “曾御史,曾御史……”   曾纬身后的吏员,见他盯着一个路人模样的小娘子看,忙压着嗓子提醒他。   吏员心道,你们这些进士出身的读书人哪,就是这般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酒色财气。但是,你就算只是个八品新官,毕竟也代表着朝廷的颜面,还是台谏中人,要招蜂引蝶,怎可身着官袍时流露这般情态。   曾纬醒悟过来,却也干脆不收回自己的目光,而是往姚欢周遭的人们面上,一个一个地扫过去,端足了朝官来唱榜的气势。   他清了清嗓子:“夫土所以载水,水所以利物。水利,则天下安。今国朝得闻喜讯,京西黄河水清,澄澈分明,长波浩浩,百里如镜。既克外辱,又绝内患,朝纲整肃,君侧清正,故上天嘉许,尔等大宋子民,生当海晏之年,得见河清之日,无论男女老幼,鳏寡孤独,何其有幸!”   从这位风姿卓然的年轻朝官口中,听到黄河竟然清了,围观百姓登时又爆发出生逢盛世的欢呼,挤挤挨挨地随着曾纬一行,看他们将墙上旧榜小心地揭下,换上今日这张写满黄河水清、边关奏捷、苏湖大熟、番邦朝贡等等各种好消息的新榜。   一时之间,大家都高兴得,犹如踩上祥云,随着领头的男神,一同位列仙班去也。   然而,人群背后,忽地响起一个少年郎的清脆之音:“今岁春夏,陕边大旱四月,滴雨未落,土地龟裂无水,自然也少了许多泥沙被带入黄河。朝廷强行改黄河回到东边故道却屡屡失败,黄河照样往北奔流直去,而河北一马平川、水流平缓,泥沙得以沉降,是以百里如镜、水面不浊。这并非奇事,更不必视作乃上天对国朝在内欲废前朝太后、在外屡屡开边拓土的嘉赏!” 第258章 再见曾公子   大宋立国一百多年,黄河还是第一次变清。   正值喜大普奔的时刻,哪儿来的毛头小子不知好歹胆大妄言!   众人皆回头,朝那讽谏黄河水清之事的少年望去。   姚欢本已走出数十步,听了这番如金石相击的议论,且那声音很是熟悉,不由也转头相看。   原来那人,正是太学学子陈皓的弟弟,也是三十年后将因上书请诛汴京六贼而名留青史、如今还是个小小少年的陈东。   曾纬拨开人群,打量着陈东。   他瞅着眼前的少年有些眼熟,只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看衣着,像是清寒子弟。   曾纬自从举告王珪旧事后,就被官家直接点往御史台,且封了同馆查办宣仁一案的差遣。   这在京城官场掀起的物议声浪,实则高过众人看他父子二人反目的热闹的劲头。毕竟,再是进士高第可留京为官者,譬如当年嘉佑二年榜的苏轼,第一个在京的官职,也不过是个登闻鼓院判官。   官家赵煦却浑不理会那些苍蝇似嗡嗡的飞语。在政事堂,赵煦甚至笑着对曾布开玩笑说:“曾公,你教子有方,令郎,乃储相之资,正应当去台谏历练历练。”   对外,赵煦则有意让曾纬,大大方方地如天子亲使般,行宣谕敕榜之之举。   今日,曾纬深知,唱报黄河水清,关乎赵煦绍述新政的颜面,关乎国朝花团锦簇的吉兆,自己怎可对市井悖逆言论充耳不闻或一笑了之。   曾纬心头嘀咕,都是先帝那“不可杀上书言事者”的规矩惯的,什么阿猫阿狗的庶子,读了几句书,就自以为能妄议时局了?   他沉着脸,踱到陈东面前,盯着对方的眼睛,冷森森地问道:“你是何人府上?在何处就学?”   陈东方才,陈词有慷慨之意,语调却并不激越,此刻与朝官直面相对,虽因身量未足须仰视曾纬,容色仍是沉静淡漠。   曾纬没认出他来,乃是因为与他在太学初见时,恰逢姚欢和姨母试煮八宝粥赈灾,曾纬的心思都在姚欢身上,哪里会记得角落里这位清扫水灾淤泥的小郎君。   陈东却记得曾纬。   堂堂枢相的爱子,国子学监生,洪水初歇就将相府捐出的米粮送到学舍,人又是一派青衫磊落的好风采。   一年多前那个灾后重建之日,在少年陈东的心目中,曾府这位四公子,便是他理想中的大宋读书人的模样。   不想后来听哥哥与赵明诚说,他作出了那样一篇殿试策论。   加之今日听他,拿腔拿调地宣扬一番纯属无稽之谈的祥瑞论,陈东一股少年意气噌地拱了上来,讽谏之语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听曾纬问他的出处,陈东向曾纬拱供手,不卑不亢道:“若草民所言失当,乃至失真,上官一一驳斥即可,与草民姓甚名谁、读书与否,有何关系?”   曾纬眼底泛上戾色:“你瞧来还是个少年,阅历浅薄,更不知国务政事的艰辛。但听你侃侃而谈,用词雅,想来出自读书人家。你光天化日发此悖逆言论,就不怕有辱家门师门之风?”   陈东抿嘴一笑:“御史可是姓曾?曾御史对我大宋内政外事的所思所想所言,莫非就与曾枢相一致?”   “你!”   曾纬乌纱、官服堂皇煊赫,却于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个胡子还没长出来几根的少年噎了两次,面上登时就有些挂不住。   不待他开口指令护榜禁军将陈东赶走,周遭正义的开封群众已然围了过来。   其中一个,一把拎起陈东的衣襟:“小孩儿,李后主知道不?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听过不?倘使我大宋雄兵不翻越关山、将那夏蛮子打趴下,任那蛮子东侵我大宋国土,你有一日也会被掳去给蛮子放马喂羊的,懂不?”   陈东面不改色,傲然道:“我从未说过,大宋应任人宰割。但是,泱泱大国,自有治国理政、宣谕四方的正道。府库告急,却仍虚生边事,已然击退西人犯阙,还要兴师过境,以求军功、得犒赏、用民膏。又有那泉下之人,被诬以捕风捉影的流言,用于取悦上意。甚而黄河之水变清,明明由旱灾与回河之争所致,倒被颠倒黑白,借以粉饰太平。国朝若倡此歪风,诸公以为,就真比那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南唐好多少么?”   “你个小反贼!”   揪着陈东的人一怒之下,“砰”地一拳打在他胸前。   陈东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仍梗着脖子,毫不示弱望着面前这伙成年人。   “道理说不过,便仗着武力逞凶,如此行径,和被你们一口一个蛮夷的夏人,又有什么分别?”   他话音未落,出拳之人又朝他踹了过去。   姚欢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亦血气上涌,顾不得多虑,上前推开那人,俯身去扶陈东。   边扶边斥骂道:“你们一个个人模人样,歌功颂德起来一套套儿的,但凡有质疑之音,便拳脚相加。我看这孩子说得一点不错,你们和野蛮的侵略者无甚分别!”   她扶起陈东,铁青着脸看向曾纬。   她十分失望。   曾纬眯着眼睛,下颌微抬,将绿油油的官袍大袖背在身后,带着旁观的兴致默然不语,毫无出手阻止的意思。   众人见姚欢一个女流之辈冲上来拉架,定睛一瞧可不就是那朝廷立了牌坊的贞妇。   怎地这婆娘一点大局观是非观都没有,还帮个诋毁朝政的无知小儿说话。   但彼等疑惑间,均想着,与个小孀妇对骂,实在有辱斯。罢了罢了。   遂嬉笑着散开。   “多谢姚娘子。”   陈东一瘸一拐地踮了几步,感激道。   曾纬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少年了。   太学   他念头闪动间,姚欢已经领着陈东,如姐姐领着弟弟,离开人群,往御街方向走。   曾纬胸中又拱起一股火气。   自己喜爱但未得到的女子,数月前还笑吟吟地与他说着情话,如今却总是甩给他一个背影。   放眼汴京城,想做他曾四夫人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只怕要排到金明池去。   而这女子,突然地就与他翻了脸,又冷又倔。   他曾四郎还从没这么窝囊过。   姚欢与陈东走到御街处,陈东因要往南边太学去,遂向姚欢致礼告辞。   他迟疑须臾,嗫嚅着问:“姚娘子你,想来应是最愿见到夏军惨败的人,你难道,也觉得我今日所言,并无不妥?”   姚欢轻吁一口气:“我即使在庆州城时,亦未去亲临宋夏战场,我不晓得两军的大战究竟因何而起,是否每次缘由不同。我住在这开封城里,亦不过是个升斗小民,我不晓得朝堂之策究竟为何而作,是否每次目的不同。所以,我不知你今日所言的道理,是妥,还是不妥。但在我想来,无人有权,在你发表见解乃至据理力争时,一巴掌扇过来,让你闭嘴。”   少年陈东抬起明亮的眼睛:“是呀,我也作这般思量。世事本就纷繁复杂,我说我所知,你说你所知,他若反对,自可再将他所知和盘托出,大伙儿坦诚无讳,畅所欲言,各自举证,岂非才能达至求真求善的境界?”   姚欢无奈地笑了。   孩子,你还太年轻,还未被现实毒打过。   转瞬又意识到,他是陈东,多年后,就在这同一片土地上,他已年过不惑,已被现实毒打过,仍然带领一众太学生,于宣和七年、靖康之耻尚未发生之际,慨然上书朝廷,请诛蔡京等六位权臣。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有的人,可为五斗米折腰,有的人,一辈子都爱惜自己的羽毛。   就像救过自己两次的曾四郎,如今初登天子堂的曾御史,他或许不明白,女子和女子也是不一样的。   不是每个女子,都任凭你不由分说地控制她的身体与思想。   就算你救过那女子的性命,还恰巧英俊无双、荣登庙堂,也不行。   姚欢与陈东分别后,继续往西北角走。   她去的是曾府。   门仆认得她,忙要引她进去。   姚欢却驻足,问道:“魏夫人今日可在府中?”   “回姚娘子,夫人在。”   “哦,有劳你,将这一把簪梳、一对玉镯送到海棠院,请魏夫人拨冗赐笺,表明收到了东西,我等在门口拿凭据。”   门仆一脸疑惑,却也不好说什么,应声接过,去禀报。   等了好一会儿,但见晴荷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一脸怯惧:“姚娘子,魏夫人让我,务必引你去海棠院一叙。”   姚欢这几日,已抽空去京中书坊,寻到了魏夫人早年出过的诗词集本,买来研究了些个。   她低声,但诚然地向晴荷道:“我那日不愿,今日也不愿。劳烦晴荷向夫人转达姚欢的一句话:小舟一叶乘风去,不是区区爱江湖。”   这句话,是姚欢仿照魏夫人的诗“使君自为君恩厚,不是区区爱华山”当年曾布往来陕边,魏夫人作了此诗赠与夫君。   姚欢希望魏夫人能在彼此都还留着一份颜面时,晓得人各有志的道理。   她又向晴荷强调:“我既送还了曾四公子所赠的名贵之物,夫人还是要给我写个凭据。天也不冷,我就在此等着。”   晴荷无奈,转身进了院门。   姚欢正想让到一边,莫在人家大门正中央太过显眼,却见一辆骡车踏土而来。   停稳后,车上下来一个布衣老妪,铁青着脸,几步跨到大门前,高声叫道:“上回给钱还是夏月,怎地秋月里的钱,不打算给了吗?若不给,我冬至便来你们这门前烧纸!”   她未喊得几句,曾府的一个管事已出来,神情冷漠,将一个信封给了老妪:“是秋来疏忽了,我们曾府怎会赖账,你大喊大叫做甚。里头是钱凭,自去银柜取了吧。”   老妪钱契到手,便不再纠缠,上了骡车离去。   曾府管事扭头,看到姚欢诧异地盯着那远去的骡车。   他适才在里头,已听手下人说了几句,道是姚娘子不肯进门拜见魏夫人,就在墙根下等着。   管事心念转了转,带着讨好的口吻解说道:“这婆子的儿子,原也是我府里的马夫。去岁国子学几个监生有一次郊游,该着四郎做东,但正好遇上娘子你来府中做认义亲,在大郎院里,教四郎救下了……四郎那日没去,马夫带着车去的,不想,一车人夜里回来,翻入了城外的汴河,都殁了。这婆子孤苦,枢相吩咐了,每季给她些银钱度日。”   姚欢惊愕。   她脑中空白了几息,渐渐反应过来。   倘使自己没有穿越,那姚家姑娘可能就真的一头撞死在汴河边了,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事。而自己那日来曾府,被曾恪险些推到井里时,曾纬出手相救,也因此留了下来、直至护送她与姨母回家,没去什么郊游。   如此说来,曾纬的确是救了她姚欢一命,但,曾纬又何尝不是因此而躲过一劫?   姚欢再一思量,似乎更明白了。   为何她在穿越前的现代时空里,所读的史料,没有一则提过曾布这个幼子为官为政的事迹?   因为,他在公元1095年的初夏,还是个没得到功名的监生时,就已经殁于汴河。   原来,曾纬,才是她穿越来后改变人生的第一个人!   一时之间,姚欢心头涌上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仿佛一个荒诞的梦。   “姚娘子。”   晴荷在身后唤她。   魏夫人大约终究端着老牌京城名媛的身份,没再含糊,果真签收了那几件贵重珠宝。   姚欢接过盖着印鉴的收讫凭据,冲晴荷笑笑,又将身侧包袱取下打开,取出一件衣服还给她。   是那日晴荷披在她身上遮羞的褙子。   午间的阳光那么亮堂,但晴荷觉得,都没有眼前这女子的眸光亮。   或许,小小的星辰,在光明的尊严上,的确,未必输于不可一世的中天日月。   晴荷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新的惶恐。   这看起来有点倔强但不刁滑的姚娘子,做不成自己的主母了,不知四郎将来要迎进门的,是这京城中哪家权贵人家的千金呢?   不远处,有两副目光,亦落在姚欢身上。   “我就说,她和曾府有些古怪。不像只是认了个干亲、免了曾枢纵容孙子逼娶民妇的麻烦,那么简单。在襄园,她那模样,像是被曾家公子强占了身子的。”   张阿四眯着眼睛道。   他近旁,站着个不到三十的妇人,面容妩媚,但神态气质流露着鄙俗。   “阿四,你得谢我,要不是我偷偷地去富贵人家放火,教你们这些禁军能救火讨赏钱,你怎会见到有趣之事?”   张阿四道:“我和兄弟们将你从逍遥洞里赎出来,这大的恩情,你怎么不谢我?”   妇人默了默,又道:“你且去打听仔细了,若那丫头真的又被曾家欺负过,我好歹是她母亲,大可上门要个说法。若没被欺负,是不是,有其他的生财之道?待弄到钱,赁了新屋,就能将汝舟接回来。”   张阿四睨着她:“那我呢?”   妇人道:“你搬来同住。” 第259章 同“情”人   尚未立冬,泾原路和环庆路之间的大山,已迎来了初雪。   积雪令大军归乡的节奏缓了下来。   好在粮草尚够,慢些便慢些,对营中的老弱和伤员,反倒利于修养。   刘阿豹的肚子,愈合得不错,说话的中气,眼见着就足了起来。   他靠在帐门口晒了会太阳,抚摸着邵清每隔三日就帮他换一次清洁桑皮布条的肚子,扭头看看那救了自己一命的夏人。   “马庆,你怎地一路来,都像邵先生的影子似的,行军粘着他,驻扎时也不出他的帐篷?”   “我不敢。”   马庆淡淡道。他的目光,越过刘阿豹,投向帐外。   洒满阳光的雪地上,宋军军卒在蹴鞠。   破烂的革球常常陷在雪坑里,但年轻汉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刘阿豹道:“喔,你是怕,你一个夏人俘虏凑过去,会挨揍?莫怕,我带着你。去不?”   马庆摇摇头:“很多时候,你并不知道,你身边的人,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刘阿豹听这话绕口,又见他神色怪怪的,只道他在夏军中也常被欺负,所以若不是遇到急情,只怕一辈子都这副兔子趴窝的模样。   刘阿豹决定换个轻松的话题。   “马庆,你有媳妇不?”   “有。”   “在西夏?”   “嗯,在老家。”   “哎,马庆,”刘阿豹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女人,女人是什么滋味?”   马庆偏了偏目光,看向刘阿豹。   他那满脸的坑洼疤痕,蓦地好像舒展开来,变得,变得不那么丑陋骇人了。   “女子,很好,很美。若她恰又是你心上人,她就比清冽的山泉还好,比雪山的日出还美。”   马庆平静道。   刘阿豹扑哧一声笑了。   “马庆,你个军汉,看不出来,竟像邵先生一般,也会文邹邹地说话咧。怪不得,你满脸的疤,还有婆娘愿意跟你。”   马庆垂下眼帘。   “阿豹,脸上的伤,肩头的伤,肚子的伤,终究会不疼的。只有心上的伤,一直……”   马庆的话止住了,他看到邵清背着一只大竹筐,往帐门这边走来。   山顶阳光充裕,每逢白日扎营休整,邵清定要去晒草药和白桑皮。   邵清进到帐中,觑到马庆的面色。   邵清有种奇怪的观感,这张丑脸的主人,似乎刚从一个美梦中醒来。他想掩饰自己对于梦境的贪婪回忆,但他的眼中,分明残留着欣悦与思念的痕迹。   马庆很快地低下头去。   这些时日,他一直避免与邵清有太多的目光碰触。   这个文质彬彬、话也不多的军中医官,对自己,的确像对宋军伤兵一样照料周至,不仅换药勤快,还会熬些内服汤剂让病患喝下去。   但不知为何,马庆总觉得,邵郎中看向自己的目光,在和气温煦之下,带着一点点参研的意味。   那并非来自医家对病人外表“望闻问切”的诊察,而是,似乎在读他的思想,他的心。   邵清背上的竹筐中,发出“当啷”的声响,金属碰撞之音。   刘阿豹一个激灵,起身去看。原来邵郎中背回来的,并非草药桑皮。   “我的弩!”   他惊喜道。   邵清将筐子卸下,向刘阿豹道:“我路过辎重那边,都是可以回庆州好好修的东西,但彼等运得不怎么上心,也不晓得像我的药材这样,一袋袋分好。你这架弩,我送去时明明用麻袋扎了的,今日一瞧,麻袋已破了好几处。我怕物件散了缺了,干脆讨了回来,你到庆州后自己送去军械所吧。”   刘阿豹道:“那群猢狲,没有难为先生吧?”   邵清笑道:“那倒不曾,好声好气地商量,他们为何要为难我?只是还有旁的坏弩,他们提醒我,莫找错了。我说,阿豹的弩,错不了,上头刻着个‘欢’字。”   刘阿豹一边连连称是,一边从弩机纷乱的尸骸里翻捡出几节断了的弩柄,找到刻字的那一节。   他一时兴起,朝同样盯着一地残弩构件的马庆道:“你看,就是这个字。对了,你会说汉话,你还认识汉字不?”   马庆盯着那个字,摇摇头。   刘阿豹“嘿嘿”一声,道:“我也不识字。我连我名字里头的豹字,都不晓得咋个写咧,还是邵先生教我的。回头到了庆州,左右弩柄是要换了新的柘木,我就刻个豹字,多么威武,不像这个欢字,娘里娘气。”   邵清的目光,迅速下沉,沉向马庆搭在身侧的手掌。   手掌已经捏成了拳头。   邵清蹲下来,帮着刘阿豹规整弩件残片,一边温声道:“欢字有什么不好,十分吉利,听起来就像专给打了胜仗用的。”   他话音未落,忽听马庆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邵、刘二人皆是一愣,抬头望着他。   马庆瞥了瞥嘴,嘴边滑过的笑容有些古怪,说不上是炫耀,还是嘲讽,抑或是苦涩。   “你们莫忘了,我祖上是河西的唐人。家中阿爷,教过几句唐人的诗。”   邵清拂去讶异之色,笑道:“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你名中的庆字,也甚好。若与欢字在一处,更成佳音。”   刘阿豹凑趣道:“对着哩,欢庆,环庆,庆州的庆,哎,马庆,你和庆州还真是有缘。要俺说,你莫回西边了,入了咱们环庆军吧。”   马庆默然不语,又爬回军帐一角的阴影里。   话痨刘阿豹,嘻嘻笑着,对邵清道:“他有婆娘在西边,定是舍不得丢下。”   邵清未去搭刘阿豹的腔。   他看着马庆那光秃秃的头顶和乱蓬蓬的鬓发,心头汩汩地涌上怜惜悲悯之情。   马庆是汉人,又是西夏人。就像他邵清,是辽人,又是半个汉人。   数日后,天气回暖了些,采药的山民告诉宋军的斥候,山顶雪已化。   主将徐业于是号令全军拔营,趁着真正的寒潮到来前,尽快翻越雪山。   果然天意怜征人,恶劣的气候再未出现,归乡的宋军,很快就行进到了离庆州城只有不到百里的地界。   此处叫作胭脂城,乃当年汉唐丝绸之路上分叉往北去的商贸聚集点,虽历经数朝战火,依然挣扎成了一个大码头。   邵清所在的这支宋军得胜归来,又终于下到环庆路境内的平地上,全营将士,就好像战风斗浪后活下来的水手,自然,免不了要去胭脂城里寻欢作乐一番——毕竟,真的回到庆州,就要被家中婆娘管束了。   “邵哥哥,俺跟你借点钱。到了庆州领到赏赐,俺就还你。”   日头刚刚偏西,刘阿豹就拉着晒药回来的邵清央求。   邵清道:“你是去赌,还是去城中妓舍?”   刘阿豹倒不遮遮掩掩,直剌剌道:“俺也不知怎滴,忽然,特别想女人。”   “你腹上还扎着桑皮,不甚便宜。”   邵清话音未落,一旁的马庆冷冷道:“是女人伺候他,又不是他伺候女人。”   刘阿豹实还是个童男子,闻言,更难起了美妙的遐想。   “邵哥哥,要不,你与我同去吧?”   这小子去鬼门关走过一遭,心思变得黠滑起来,突然想到,借啥银钱哪,直接将邵哥哥拖去同乐不就行了。   邵清无奈地笑笑,伸手入怀,掏出褡裢,整个地递给他:“一路买药,也不剩几个钱了,你拿去吧。” 第260章 俘虏的真面目   望到斜阳欲尽时,不见雁南飞。   马庆缩在简陋的军帐毡帘后,看日暮苍山远。   越是接近庆州,诸般景象,越是能搅动马庆对于往事的记忆。   那一年初秋,也是这样的向晚时分,女子倚靠着他,阳光笼罩二人,如热泉浴面。   为这出征前只有两个人的宴会,女子准备了马奶酒与缸肉。   缸肉用了她习自母亲的做法在大陶缸里垫上竹叶,将带皮的肉块用喷香的麦秸杆扎紧,码放在缸底垫好的竹叶上,再铺上姜片、蒜片、红枣,倒入清酱与水,架于明火上煮到收汁。   这样的大缸酱汁焖煮,使肉块红亮、酥嫩、入味透彻。缸肉,原本是女子母亲南方老家做猪腿肉的烹饪之法,那位母亲嫁到庆州后,对羊肉、獾肉、熊肉、狍子肉也如法炮制,果然让吃惯了烤、蒸、瓦罐水煮肉的左邻右舍赞不绝口。   因了父辈的交谊,马庆童年时,常能吃到这位伯母所做的缸肉。   伯母去世时,欢儿才九岁,她竟然学会了母亲的庖厨手艺。   五年前,一对青春恋人的朔野幽会,从黄昏到夜来,暖洋洋、热烘烘的感觉毫无退意。   不仅因为太阳落山后还有滚烫的酒与肉,更因为,来自心爱女子温柔的亲吻,让马庆从身到心,都化了。   欢爱的序幕终于拉开的时候,马庆其实还有些犹豫,女子却坚决。   “暂伴月将饮,行乐须及春。”   她喝了一口马奶酒,又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不要辜负了我的名字。”   男子周身登时燃起火来。   他知道,她像他阿爷,不爱大宋士写出的那些浅吟低唱的小令,他们爱的,是前朝李太白奇幻而奔放的诗篇。   但他没想到,她一个刚及笄的少女,平素里沉静寡言,此刻却如此大胆,主动地撩拨他。   他按住她去解衣衫的手:“还是等我回来?”   欢儿干脆反覆上他的手背,操纵着他,拂去自己身上的襦衫儿。   “为什么?两情相悦之际,就像美酒酣热之时,为何还要管那些繁缛节?你不是环庆最好的弩手吗?来,此刻,这里就是你的战场,开疆拓土吧!”   月光亮堂堂的,亮到足够马庆看清楚,女子的如水双眸,和面颊上被美酒晕染出的绯红,以及她胸前,莹白如牛乳的肌肤。   是的,顾忌什么!这本就是他定了亲的娘子!   马庆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支弩箭,但不是胜在征服,而是妙在融入。   压抑着音量的呼痛,渐渐得趣的娇吟,不再遏制的喘息,夜色掩护的缠动   如临密境,如浸温汤,如饮甘醴,如攀巅峰。   “欢儿,你真美。”   “欢儿,我会活着回来的。”   帐中一小块如豆的松脂,贡献几分聊胜于无的光明。   邵清将平时装药材的筐子倒扣过来,摆好两个黏米饼子、两碗野菜汤。   “马庆,最后将就几日吧。待到了庆州城,给你们夏人的将领去做通译,就有好东西吃了。”   邵清递给马庆一对磨得十分光洁的红柳枝杈,算是筷子。   马庆拱手谢过。   “邵郎中,这汤,也是伙夫给的?”   “我方才在帐外,自家用陶罐煮的。前些时日运气好,采药时挖到了野山药,雨后还扒来几捧地软,混着碱蓬草。这做法,我原也不晓得,来庆州后,乡邻们教的。”   邵清从自己的药箱里掏出装盐巴的布包,捻了一撮盐,分别撒在两碗汤中。   “做汤,不能初时就把盐和食料一起煮,应如这般热腾腾上桌时再加盐。”   邵清的语音柔和,笑容也似有若无。   与其说他在与一位无害的异国俘虏闲聊庖厨的点滴门道,更不如说,他只是在孤独寒凉的征程里,坚持自己的某些习惯。   “他哪里是将就,他分明是个讲究人。”   马庆想。   马庆看向汤碗中,野山药被切成了小颗粒,黑色的地软比蕈子更轻薄,好像墨滴入水后漾开的画面,碱蓬菜则根根清晰,透着秋冬时节野菜少见的新嫩绿意。   熟悉的地软汤   往事继续翻涌。   这次,马庆眼前浮现的,不是马奶酒与缸肉,而是一碗地软汤。不是欢儿,而是面容黝黑粗糙、双眼却像小鹿一样透着好奇的党项少女。   马庆啜了一口汤,轻声道:“我春初出征前,家中妇人,亦给我做了此汤。那边石砾粗犷,发出的地软更肥厚丰大,算得名副其实的山珍。”   邵清见他眼中泛出思念之情,遂道:“在下冒昧一问,你的妻室,她是汉人还是党项人?”   “党项人,”马庆顿了顿,不知怎么,又冒出一句:“你们有不少宋人,被俘后,也娶了党项女子。”   “哦。”   邵清无波无澜地应了一声,将硬得赛过石头的粟饼,耐心地拜成小块,浸润在野菜汤中,然后轻轻拨动着红柳枝,待饼块见软,再夹起来,慢慢送进口中。   马庆心道,这男子瞧着,竟有些像欢儿的父亲,从容,优雅,安静。   不知欢儿他们,在开封城过得如何?当年,他随父出征,欢儿随父南迁。一晃五年,早已得到自己殁亡之讯的她,应是由父亲做主,又嫁人了吧。   只愿,她的夫君,莫因她不是完璧之身,而苛待她。   马庆沉思之际,忽听邵清开口道:“苏武当年,出使匈奴被扣,放逐北海,亦娶了匈奴女子。”   马庆抬头,盯着他。   邵清与马庆目光相接:“苏武被囚北海时,备尝艰辛。和雪呑毡,掘草食鼠。人非磐石,那样的情形下,有个胡妇与他结伴取暖,相依为命,或许给他添了几分活下来的力量,很好。”   马庆带着半是诧异半是感念的神色,道:“我还以为,先生会瞧不起我们这些,娶了党项女子的汉人。不想,先生,竟以苏武那样的大英雄,来作比。”   邵清叹口气:“英雄也是人。人皆有色欲之心,这不是我说的,是我们大宋的苏子瞻苏学士所言。去欲很难,也无必要。无论绮窗朱阁,还是荒芜困境,人的色欲之心,都蓬勃旺盛。你看刘阿豹去城中妓舍,我虽不想去,但并不厌憎此行。何况,被囚的汉使,去国的俘虏,都太苦了。”   邵清说得并无粉饰仁慈的矫作之态。   马庆胸中一阵热意。   短暂的瞬间,他很想寻到隐蔽的安全方法,再与眼前这人谈论一些关于苦难、正义、复仇和命运的话题。   但他忽地又觉意兴阑珊了。   在自己孤独伸冤的路上,偶然出现一个善良的过客,对自己来讲,有什么积极的意义呢?   这世间,大部分人,都不是邵郎中这般。 第261章 蠹官与狗男女总是成对出现   “大郎,这是蔡公命小的送来的,一千贯。”   裁造院深处,蔡攸接过家奴手中的几张钱凭,皱了皱眉,道:“父亲不是说好给三千贯么?”   家奴露出卑怯的神色:“蔡公说,先给一千贯,大郎要不,去把定钱付了。待回头钱补齐,大郎再去取画?”   蔡攸烦躁地“咳”了一声,抱怨道:“谈何容易!那可是戴嵩与韩干的画哪!说好了两幅一道请来,且一次付清,我才谈到三千贯这个价钱!”   但蔡攸也晓得,对个家奴撒气有何用?   关键还是邓家胆子小了。   邓家,是指邓绾、邓洵武父子一门。   熙宁变法时,邓绾在陕边宋夏接壤的宁州做个小小通判。为了得到京城的馆阁或者台谏要职,邓绾上书王安石,力陈变法之利,遂被王安石绕过州官举荐、吏部考试等正当流程,直接将邓绾提拔为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不久即升任御史中丞,位列台谏官职之首。   邓绾和蔡京、蔡卞兄弟,俱以王安石门下自居,同为神宗朝时的变法派阵营,彼此引作朋党。邓绾在王安石萌生退意后,跑到神宗帝跟前,力荐蔡卞这个王安石的女婿做副宰相。蔡京以新法得力干将权知开封府期间,也对邓绾的子侄多加照应。   而邓、蔡两家成为至交的更大原因,则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利益在邓绾做过地方官的大宋边疆宁州、庆州地区。   “邓绾元丰末年被先帝落职回边疆,其实也不算坏事。一来正好避开宣仁太后在元祐年间拿变法派开刀的风头,二来,你瞧,环庆那边回易、放贷所得,不比十个宰相的俸禄强?可惜哪,他死得太早,否则环庆经略使的位子,会是章捷的?”   蔡攸想起父亲蔡京陆陆续续与他交待的话,明白以如今情形,章捷最是忌讳朝中有人弹劾章惇任人唯亲、安排自己的堂兄出镇边军。因而,章捷对环庆路内的禁军盯得很紧,就算一面打西夏人,一面也不耽误整肃军纪,收收军中骄将的骨头。   邓绾老早安排在环庆的庶子邓洵谦,虽是个办事精干的,和已在京中做到起居舍人的邓洵武这个嫡子关系也融洽、配合默契,可自打章捷去了西军,蔡京和邓洵武从京中输送到庆州的银钱,邓洵谦常常不敢分发给西军里的人去放贷给军士们。   高利贷放不出去,利从何而回?难怪蔡府和邓府连着三年的年底,手头都紧巴巴的。   蔡攸正既恼且愁地思量着,一个小黄门进来报:“蔡监丞,张尚仪来了。”   蔡攸忙将满脸愠意抹了,冲蔡府家奴挥挥手,示意他快滚,又迅速转身,把五张钱凭分别锁入柜中。   屋外,一抹靛蓝色的婀娜身姿由远及近。   张尚仪进来,冲蔡攸嫣然一笑:“今日是替太后和官家再来交待你几句,元日朝会的礼服,可莫出了岔子。”   蔡攸见张尚仪未带着贴身女婢来裁造院,心思如电,闪了几闪,去将屋门掩了。   然后从腰带处掏了钥匙,开启柜门,取出一张钱凭,恭恭敬敬地捧到张尚仪面前:“眼看又是年尾,小弟是个粗人,也不晓得城中哪家的精致妙物,能入尚仪的眼。只好,耍个懒腔,此两百贯,乃点滴心意,求阿姊莫嫌弃。”   张尚仪抿嘴,大大方方地接了,又问:“我干儿子梁师成说的讯息,我上回可都原原本本倒给你了,画买得如何?”   蔡攸的媚笑忽地变作了苦笑:“行家有云,韩马戴牛,这两位的画,岂是小价钱能请得的。”   张尚仪惋惜道:“兵贵神速,送礼也是。端王身边可不止小梁一个亲随,他欲收韩、戴二人画作的消息放出去,想投其所好的,可不止你蔡家。”   顿了顿,张尚仪又带了玩味的眼神盯着蔡攸:“莫不是,你们瞎听了些飞语,以为因了朱太妃撺掇得,官家对端王,也要像对那孟氏一般,晾去犄角旮旯里了,故而舍不得花本钱?”   蔡攸闻言,赶紧道:“嗨哟,我的好阿姊,放着你这般内廷帝师的话不信,阿父和我难道会去信那些和福宁殿、隆佑殿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他上前几步,凑着张尚仪的肩头,低语道:“自白露后,官家心疾、腹泻齐发。向太后说服官家,在元日朝会里给翰林院图画局和端王加一场戏。这两桩事,阿姊告诉小弟我的当日,我就回府禀报父亲了。”   张尚仪道:“元日朝会,司天监跪奏祥瑞、户部跪奏各路贡物、礼部奏蕃邦贡物,乃祖制,向太后那般素来谨慎的作派,此番却盯着官家,要端王在礼部尚书后,进献翰林院的江山锦绣图,你说,是什么意思?”   蔡攸捣头如蒜,一叠声地“明白”又诡笑道:“那,章惇不得气坏了?”   张尚仪唇角现出不屑:“章相公如何,不晓得,我只知道,朱太妃和刘贵妃,气得在各自的阁子里寻底下人的晦气。特别是刘贵妃那个蠢女人,对孟皇后自请去瑶华宫清修表现得过于得意忘形也就罢了,眼下又急着央求官家快些立小皇子为太子。她难道忘了,朱太妃除了官家,可还有个亲儿子赵似呢。朱刘二人分别有亲生的儿子,又在后宫反目,向太后更铁了心站到端王这边。”   蔡攸听张尚仪将拿轻佻小王爷赵佶说得,简直好像已经准备穿上龙袍一般,自是又搜肠刮肚倒了一通“尚仪堪比女诸葛”之类的马屁,并信誓旦旦,定在年前将戴嵩和韩干的画,送到赵佶府上。   末了,蔡攸想起今日除了给眼前这位玉面阎罗纳贡,还有些事要说与她知。   “尚仪,小的从阿父在开封府的旧僚处得知,那个姓姚的小贱人,将朝廷给她免的秋税和商税,都给了开封县造学堂。小贱人有个同伙,原本是章惇名下正店的护院,如今竟与京城饭食行行首的儿子,合力办了个螯虾行,专门从开封县的官田里收虾。此事定能为开封县知县和县丞的考功添上个彩儿。知县是章惇的人,那县丞呢,小弟也去打听了,是孟氏的表姊夫。”   张玉妍笑了:“小贱人好能耐,怪不得不肯给官家做妾。对了,今日我出宫,就去给你妹子做媒去,也是该让四郎晓得,良禽择木而栖,我呀,更看好你们蔡家。”   “海蛎子?这是,活的?”   城北茅庐中,曾纬看到张玉妍端上来的食盘,眯眼问道。   像他这样的开封贵家子弟,最讲求吃时鲜菜。冬末的梅花馉饳,初春的细笋和嫩韭,春深的鲥鱼和鼋鱼,小暑的白鳝和抱籽虾,早秋的菱角和鸡头米,仲秋的菊花蟹酿橙。   而这个近冬时节,壮实肥腴的贝类,口感自是极佳。   只是,城中寻常的正店里,吃到湖河所产的新鲜蛤蜊,纯属小菜一碟。登州一带过来的海蛎子,却吃不到活开的。   去皮留肉、用冰匣船运了来,已须遇仙楼、樊楼这般大店才能办到了。运到后,若一二日不能售罄,店家只得将去岁腊月就存埋妥当的雪水取出,加上盐、酒、皂荚,投入海蛎子做成酒腌货继续卖,称为“腊水酒浸软蛎子”   但此刻,摆在曾纬面前的海蛎子,显然是刚刚撬开,扑鼻而来一股清新的海水味。   张玉妍道:“这是登州刚进献到宫里的,一路换马车,车内两人守着一筐,不停往冰上浇海水,所以与海边现采的无甚分别。向太后赏了我一箩。水中鲜物,生食蘸萝卜醋齑的烹饪法,最佳,故而今日正好做给你尝尝。”   她一边婉婉道来,一边用银箸挑了几勺研磨得极细的萝卜泥,在越州浅红醋里拌匀了,递到曾纬跟前。   曾纬捻了颗海蛎子,嘬着嘴唇,先吸一舌头混合着牡蛎肉汁味的微咸海水,然后夹起贝肉稍稍蘸些醋萝卜泥,一口吞进。   冰凉,甜腥,柔滑,萝卜醋齑的清酸药气,又更放大了几分肥厚贝肉的鲜美。   曾纬闭着眼睛,静静品咂、享受。   再睁开双目时,他才注意到,张玉妍的打扮,怎么与此前,不太一样了   面上未施粉黛,发间不戴珠翠,鹅黄色的包冠,浅紫色的褙子,少了雍容倨傲,多了清丽素净。   张玉妍见曾纬诧异地盯着自己,也还以纳闷的神色:“四郎,怎么了?”   曾纬道声“无事”顺手也选了一只个头壮硕的牡蛎,凑到对面女子的唇边:“你也吃。”   他以此掩盖自己瞬间的恍惚张玉妍今日的发式、衣着,分明与欢儿很像。更像的是她的神态,那种参研玩味的讥诮和张牙舞爪的狠戾荡然无存,盈于眉梢眼角的,是关乎珍馐或物华本身的专注。   却又比欢儿还多一份款款侍君的妩媚,这令她竟在沥沥春雨般的情态上,比欢儿还年轻可爱似的。   张玉妍咽下牡蛎肉,拿过酒壶,给曾纬斟了一杯,道:“这个呢,也是新奇玩意儿,乃宫里头的酒坊从大理国寻了方子,做的葡萄米酒。”   曾纬瞧去,但见琉璃杯中的玉液,不像胡肆中常见的凉州葡萄酒那般色深,而是像那萝卜齑越州醋,透着浅浅的玫瑰色。   他抿了一口,笑道:“我本以为,葡萄酒和米酒,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样物什,不想也能酿在一处。宫中匠人好妙点子,只是,尝来醇甜有余而酒气不足,倒跟果子饮一般。”   张玉妍道:“岂不是正好?你这一阵给蔡京和邢恕打下手,必是在同馆累苦了,多饮几口甜的,解解乏。”   曾纬叹口气,恨恨道:“想不到陈衍一个阉人,这般硬,每回提审,除了替宣仁喊冤,旁的半个字不吐。蔡学士当年知开封府时,用过的几个擅长刑狱问供的衙吏,也来同馆想了些法子,陈衍仍是抗住了。”   陈衍,是宣仁高太后身边的老内侍官,宣仁死后,官家赵煦亲政之初,陈衍尚得妥善安置,如今被新党拖出来,拷问宣仁太后当初是否有不立赵煦为新君的意图。   张玉妍望着曾纬,眼波一转,幽幽道:“四郎,所以,你也相信,宣仁太后,当初确有异心,不过是,知情人,死的死,赖的赖而已。”   曾纬一怔。   张玉妍却不再往深了去说他的心思,而是轻柔地拍拍他捏着酒杯的手:“为人臣子,以君心为己心,才是正道。你阿父呀,很快就会醒悟过来,晓得你才是官家可倚仗的社稷之臣。”   她起身,又陆续端来些吃食。   一尊碳块已烧得通红的风炉上,架着块墨绿底色、黑芝麻粒的薄石板。   “这是汉时轮台城附近出产的芝麻碧玉石,用来炙肉,上佳。”   张玉妍皓腕轻移,夹了一旁盘中脂白橘红的鹿肉片,放上石板。   只听“哧、哧”几声,方才看着浑无热气的石板上,沸起一层浅浅的肉类油花儿,浓烈的荤香扑进人的鼻腔,霎那间就刺激得腮帮子发紧发酸,教人开始分泌唾液。   “来,一口葡萄美酒,一口现炙的鹿肩肉,最是解乏舒心。”   这一回,张玉妍将鹿肉片在空中晾凉须臾,直接送到曾纬唇边。   至多再有半月,便是欲梅欲雪的天气,此际向晚时分,寒意入屋来,正合吃烤鹿肉。   曾纬在牡蛎的冷鲜和鹿肉的暖香里,交替盘旋,颇感快意。渐渐又觉得那葡萄米酒后劲真足,脑袋晕乎乎,通体热烘烘,真真是有些饱暖思放纵的前兆了。   只听对面女子道:“我曾经最怕枢相弃我如蔽履。如今你阿父他真的不用我了,我倒仿如卸了这十来年的一副重担似的。你呢,往常来找我,也都是心事重重的,不是为你阿父传话,就是为你的前程发愁。今日总算,你我皆是无事一身轻,便定定心心地,做个酒肉之交,岂不美哉?”   曾纬眼中一层薄翳,咕哝道:“肉好,酒更好,只是,这酒,易醉。”   张玉妍笑意更盛,添一碗汤与他:“人自醉,莫去怪酒。四郎醉了么?来,喝碗醒酒汤。”   曾纬酒力渐炽间,见那玉瓣绽开的花釉瓷,绚丽莹润间一汪浓白热汤,瞧着就十分润喉熨胃,自是浑无犹疑,捧来饮尽。   这回歇得片刻,越发周身燥热起来,直愣愣地看着张玉妍。   曾四郎在这一夜,后头的记忆,视觉的画面似乎有些模糊,于听觉和触觉上的感受,却十分清晰。   娇语轻嘤,香发拂肩,鸾颠凤荡,枝树绸缪,汗透山枕,浪翻红绉。   而翌日清晨,他几乎是和身边人同时醒来的。   曾纬侧过头问:“你那最后的汤,定有古怪,是个什么方子?”   张玉妍拿背影对着他,幽幽道:“海马,鹿鞭,熟地黄。”   曾纬吁一口气,感慨:“怪道那般催情。”   张玉妍闻言,扑哧笑了,倏地转还身来,睨着曾纬:“骗你的,不过是鲤鱼和羊骨加了天麻,熬的冬令滋补汤。我这一处别院最要隐秘,没有仆妇来收拾,你自可去灶间检视。”   曾纬被她诓了逗趣,倒也不恼,继续闭目养神。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到她这里,如今每来一回,便能达至彻底放松的境界,可以随心所欲,这才终究走到与她贪欢一场的地步。   张玉妍语音柔腻道:“这光阴,真是白驹过隙,我在府里给四郎喂羊髓粥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而真的昨天,倒是四郎喂饱我了。”   曾纬忽地睁开眼,剑眉微蹙:“我与你,莫说眷属,便是露水夫妻也做不得的。”   张玉妍面未变色,语未变调,仍是不紧不慢道:“谁要与你真的做鸳鸯了?我倒要要和你说一桩正事,今岁贡举,蔡京算得你的座主,如今又领着你办宣仁的案子,你可想过,做他的女婿?”   见曾纬若有所思,张玉妍嗔道:“我给你出的主意,何时馊过?倒是你母亲,只一味惯着你,你性急,她便比你还急,也没个章法。看看襄园那场闹剧。想来你的欢儿还是心生了顾念之情,要不然,救火的禁军进了院子,她若当场哭闹起来,你们曾家的脸,你曾御史的前程,还有地方搁吗?”   因了姚欢退簪的决绝之举,曾纬郁郁不已,此前来同张玉妍倾诉过。   此刻张玉妍又提及,曾纬听到“顾念之情”四个字,觉得颇有道理。   张玉妍撑着枕头,饶有兴致地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孔:“女人心,海底针,说不定,你迎了正妻进门,你的欢儿醋意上涌,又折身来投怀送抱了呢?另外,我还想起一桩事,当初水灾后,她施粥,用的是太学的粮米。而她那做太学学正的姨父呢,恰是个蠢的,不晓得回报蔡京的知遇之恩,惹恼了蔡学士。你说,这其中,可有什么章可作?” 第262章 吃着点心说“二苏”(上)   东京城西北,瑶华宫。   清离殿的门外廊下,姚欢正坐在四架风炉前,慢悠悠地准备做咖啡牛乳桂花马蹄糕。   四岁的福庆小公主由乳母携着,好奇地瞧着,不时稚声稚气地问一句:“姚娘子,什么时候能吃糕呀?”   她身边,一个面容清秀、目光沉静的七八岁少年,专注地给姚欢打着下手,或递送熬好胡豆饮子的汤瓶,或依了姚欢的指点,细细地筛沥荸荠粉。   这少年,便是孟皇后的表外甥、开封县县丞郑修与王氏的次子,郑世轩。   那日燕夫人与女儿王氏从瑶华宫回到开封县,将孟皇后想许嫁公主的意思说给郑修听了。   燕夫人先还怕女婿正是对仕途抱着期许的时候,对于和孟皇后做亲家会有所顾忌,不想郑修倒是个爽快人,只道是,悉听岳母大人安排。   县里学馆的先生重阳前后回了老家,小世轩不必读书,随外祖母进城来到瑶华宫。   这些时日,不论中宫后位的风云变幻,在阖朝上下、宫廷内外被议论成何种模样,孟氏已从坤宁殿搬到了瑶华宫的清离殿。   她的搬迁并不算太折损皇家的颜面,因为师出有名为向太后准备坤成节的贺寿图。   周易以“乾”为天、为父,以“坤”为地、为母,太后的生辰便被称为“坤成节”   孟皇后还是孟美人时,擅长丹青的名声,就闻于朝堂后宫。   大宋以孝治天下,皇家长媳要在宁和清净的道观,倾注孝心,为正牌婆婆画一幅仙鹤灵芝蟠桃贺寿图,谁该拦?谁敢拦?   今日,姚欢收到了皇后侍女陈迎儿的邀约,来清离殿,为皇后的贵客们,做一次点心。   “姚娘子,请过目。”   郑世轩恭敬地将一大盆荸荠粉捧到姚欢面前。   姚欢默默观察了一阵,这男娃娃莫看只比小汝舟大了一两岁,却比父亲郑县丞多了几分容貌气度上的温雅,又比母亲王二娘多了几分言谈举止上的谨慎。   他对姚欢这样的成年人,彬彬有礼,对小福庆这个皇家表妹,即使装不出一见如故、青梅竹马的作派,倒也晓得安抚她莫对点心的出炉那般急,更在自己搅拌荸荠粉时,耐着性子给小福庆看一回稀罕。   才八岁,将来的人生,主要是姻缘,就已由外祖母和姑母定了。   只愿这小驸马,未来能与他的福庆小表妹,琴瑟相和吧,莫在成年后,因无缘仕途而心怀怨恨。   姚欢一面想,一面笑吟吟地接过马蹄粉,对郑世轩道:“筛得细,拌得匀,甚好,来,和福庆一同看我怎地将这糕做出各种颜色。”   观中侍奉的小道姑,在廊下案板上摆开一溜小瓷碗,并四个琉璃方盒。   有宋一代的琉璃容器,已十分接近现代玻璃制品。便是市井香药店中售卖的玫瑰露、素馨花水之类的香液,用精致琉璃瓶所盛装的,亦比比皆是。   姚欢见小道姑准备的琉璃盒,其方整端正的程度,就仿佛后世的厨房神器乐扣乐扣,且颜色不像胡人集市里那般亮蓝艳绿玫瑰紫,而就是接近透明,从侧面看亦能将容器里的物什分辨清楚,十分满意。   小道姑依着姚欢的吩咐,将琉璃盒一一放入四架风炉上的陶锅中,点燃炭火,让琉璃盒浴水而热。   这一头,姚欢取了小世轩搅拌好的荸荠粉,倒入数个瓷碗中,又往瓷碗里分别加入咖啡、牛乳、山楂汁、沙糖浆、绿豆汤。   得到黑、白、橙、黄、青五种颜色的荸荠水浆。   此时陶锅中的玻璃盒已处于沸水中,姚欢执了长柄勺子,先往琉璃盒底缓缓浇一层荸荠浆,盖上锅盖等待须臾,掀开盖子见荸荠浆凝结,再挑另一个颜色的浇一层。   如此,蒸一层,浇一层,直到浇至最高一层的浆水凝结时,往方糕的表面撒一层桂花干,令热腾腾的蒸汽稍许迫一迫,促进浓郁的桂香薰透糕点。   五色组合之间,黑白的简洁,黄橙的艳丽,橙白的明快,青白的淡雅,稍稍冷却切成小块后,码在花纹素净的白瓷莲瓣盆中。   盆如绢底,糕胜丹青,顶上那桂花朵朵,更是教阳光照得仿如点点碎金。   小公主福庆见了这般漂亮的糕点,早已等不及,指着色彩最强烈的山楂沙糖版本的马蹄糕,吵着要吃。   “还烫呢。”   郑世轩道,却是动口又动手,举着筷箸夹了一小块糕,在瓷碟子里轻巧地翻来翻去,大约希望快些冷却。   姚欢和福庆的乳母对视一眼,会心地乐了。   这娃娃可以的,是个暖男。   看那做事的手势章法,可见在家亦非四体不勤、只知埋头读书的小少爷。   姚欢给两个娃娃留了几块不含咖啡的马蹄糕,站起身,端着点心往清离殿中去。   “林泉之境,在意,不在形。尺幅再大,岂如真山真水大?故而,作山水画时,不必强求以宽阔绢帛为底,便是如此小小一方素纸,倘若胸有沟壑,下笔如诉,如何画不出春山的韶光初起,夏山的葱茏欲滴,秋山的明净平远,冬山的清萧淡然?”   清离殿画室中,孟皇后正手执几管粗细不一的毛笔,指着案上数帧小画,娓娓道来。   她对面,站着今日来瑶华宫看望她的三位客人。   十五六岁簪着金冠的,正是刚刚由遂宁郡王进封为端王的赵佶。   另两人,那位年近三十、丰颐广额的雍容贵妇,乃唐国大长公主,宋神宗的女儿、当今官家赵煦的三姐。侍立她身边的俊秀男孩,是唐国公主与驸马韩嘉彦的长子,韩恕。   陈迎儿此前去喊姚欢来做点心时,就知会过姚欢,今日要来与孟皇后论画的宗亲,除了端王赵佶外,还有唐国公主母子,因公主尤爱吃牛乳,小韩公子又还年幼,故而马蹄糕须多加些牛乳和酸甜果品。   姚欢初闻之下,觉得很合礼法。   赵佶已出宫开府,就算他喜好书画的名声颇响,就算他是关心献给嫡母向太后的画作,这么个成年亲王单独来道观与皇嫂见面,也是大大不妥。   但与三姐唐国公主和小外甥韩恕一同前来,就无甚忌讳了。   细一琢磨,忽地意识到,唐国公主的驸马韩嘉彦,不就是仁宗朝的名臣、宰相韩琦的儿子?韩嘉彦的哥哥、韩琦的长子,不就是韩忠彦?   韩忠彦,在宣仁太后林朝时,看起来不像司马光、苏轼、苏辙那样是死硬的旧党派,但他父亲韩琦,曾在熙宁年间坚定地反对王安石变法。因此,赵煦一亲政,就在新党领袖章惇的影响下,将韩忠彦外放定州。   但是,作为后世来人,姚欢知道,再过四年,赵煦驾崩、赵佶继位后,在赵佶得位一事上立有大功的曾布,为了进一步排挤已与自己势同水火的章惇等人,也为了迎合属于旧党派的向太后,他说服赵佶,引韩忠彦等旧党派回京。   韩忠彦由于既是名臣韩琦的长子,又是向太后的外甥,还朝后立刻得到重用,很快升左仆射,与作为右仆射的曾布,共掌中枢。随后,韩忠彦与曾布因新矛盾而化友为敌,为了打击曾布,韩忠彦竟甘于放弃自己的政治立场,引已经被贬在外的新党人蔡京回朝做宰相。   而徽宗朝立元祐党人碑等一系列比章惇如今的所作所为更为恶劣的行径,恰恰是由蔡京主导的。   此刻,为室内众位皇亲摆好点心后,姚欢看着一脸认真地与母亲唐国公主、舅舅赵佶讨论着案上画作的小公子韩恕,脑中冒出一个念头。   小韩公子啊,如果你舅舅赵佶登基后,作为旧党领袖被引回朝中出任宰相的,不是你大伯韩忠彦,而是苏轼或者苏辙 第263章 吃着点心说“二苏”(中)   唐国大长公主,看起来很爱吃双色马蹄糕中带有苦味的两款——咖啡糕和绿豆糕。   “姚娘子,夏月的时候,我入宫去看向太后,正巧御膳所的小内侍送胡豆饮子来。我那时,就尝过你的手艺。未想得,这胡豆与茶粉一样,还能做成凉糕。”   长公主倒没什么架子,和颜悦色地与姚欢攀谈着。   因又吩咐自己带来的婢子,从食盒中也拿出几碟点心,道是她亲手做的百花什果冰酪团子,也请姚欢品鉴品鉴。   姚欢忙恭敬行礼,上前细看。   只见碟中码放着鸽蛋大小的团子,浅青色,外表光滑细腻。   姚欢接过婢子递来的一个,但觉浓郁的奶香混合着淡淡茶香扑鼻而来。   再小口咬开,哈,原来是宋朝版本的“雪梅娘”   外皮薄而韧,里头是加了时鲜果子颗粒的奶馅儿。   无非那奶馅儿,与后世雪梅娘用的打发的淡奶油不同,用的做滴酥鲍螺的浅黄色酥油。   滴酥这玩意儿,姚欢已在开封有名气的奶酪点心店见识过了,她此刻更感兴趣的,是“雪梅娘”的皮子。   现代人做雪梅娘,皮子是用糯米和玉米粉按照一定配比蒸制而成。   玉米直到明朝中后期,才从每周传入中国,此世此地,并无玉米。   不过,烹饪这件事,与旁的技能一样,也是触类旁通的。玉米粉的本质,就是一种淀粉,既是淀粉,许多食材中都有。   “请教长公主,这皮子,可是用糯米粉、绿豆粉、茶粉,加牛**与沙糖浆调匀,上笼蒸制,再以清油或黄油揉搓而成?”   姚欢问道。   唐国公主抿嘴:“姚娘子果然是个会家子,说得半分不错。论来,这团子的名儿,还与姚娘子有缘呢,叫清欢团子。”   一旁的端王赵佶,也是刚刚咬开了一口团子,乍闻姐姐最后那半句话,微微一怔,旋即盯着姚欢,噗嗤笑了。   “清—欢—团子?咦,姚娘子,这名字,听着不光与你有关,竟也和邵医郎有关。”   唐国公主好奇道:“邵医郎是谁?”   赵佶刚想脱口而出“是个帮我治胳膊的杏林圣手”倏地意识到,自己薄幸寡情负了女子、差点被女子哥哥泼了灯油差点烧死的起因,可不大体面。   他忙模模糊糊道:“是国子学新设医科的一个监生,还是苏颂苏老相公的小友,我与姚娘子亦都识得他。如今是朝廷派去边关的祗候郎中。此人姓邵名清,三姐你看,此人是不是也与这团子同名儿?嘿,嘿嘿……”   赵佶虽已受封端王,但那略有些轻佻随意的性子,仍是如影随形,唐国公主和孟氏又是他自小熟稔的两位长姐般的近亲,故而他浑没觉得,这样打趣姚欢,有什么不妥。   孟皇后却怕姚欢尴尬,淡淡一笑,岔开了话题:“清欢团子?长公主,这点心,难道与‘东坡肉’一般,亦与苏学士有关?”   唐国公主莞尔:“阿孟可是想到了苏学士的那句‘人间有味是清欢’?哎呀,好教你们得知,这团子,恰就是苏学士所创,又由驸马的兄长——韩知州,传于我府里。”   唐国公主遂为诸人将其中原委娓娓道来。   元祐八年,苏轼任河北路定州的知州一职。然而就在这一年,宣仁太后高氏薨逝,章惇等被赵煦起复回朝的新党人,立刻对旧党展开疯狂报复。苏轼、苏辙均先后被贬南方。   公主驸马韩嘉彦的长兄韩忠彦,因父亲韩琦毕竟为前朝名相,所受的冲击稍弱些,被外放定州,恰是接了苏轼的位子。   而苏轼,与韩琦之间,在更早的时候,也曾有过一段微妙故事。当年英宗皇帝曾想用年轻的苏轼为学士院知制诰(给皇帝起草诏书的秘书)宰相韩琦反对,道是苏子瞻确是国之栋梁,但不经吏部铨选程序、就被天家破格提拔到清要之职上,不妥。英宗无法,只得又问,那,要不让苏轼来修起居注?韩琦又反对,道是编修起居注,和起草诏书差不多重要,也不妥,还是应让苏轼参加吏部考试、一步步给职与升迁。   有好事者将韩琦两次阻挠苏轼一步登天的举动传了出去,苏轼却十分感激韩琦,向众人表示,韩相公的做法,才是真正“爱人以德、避免捧杀”的正道。   绍圣元年,当今官家亲政,新党得势,韩琦长子韩忠彦被贬,赴任定州,与苏轼交接。   苏轼那时,已预见到自己离开定州后,只怕要如当年的蔡确一样,被贬至岭南。   但他见到韩忠彦后,言谈间浑无郁郁戚戚之色,于定州宅邸设家宴款待韩忠彦时,作词唱酬外,还特别给韩忠彦介绍了一道自己新制的点心。   苏轼嗜茶如命,又爱吃京城名菜“软兜子”熟知绿豆淀粉的运用,同时,定州位于宋辽边境,边民甚爱在糕团馒头里添加鲜牛乳。   于是,他便将米、茶、豆、乳四样物什,融合于一处,创出这凉滑香软、茶味乳味兼有的糕团皮子,而里头的馅料,依着各人喜好调制即可。   “此团本无名字,韩知州赞赏这面皮菓子,正合与点茶同食,雪沫乳花翻午盏,不如就取了学士那首浣溪沙里的最后一句,叫清欢团子吧。苏学士欣然笑纳,还命家中厨娘,将团子的面皮配方,细细教了韩家的厨娘。今岁韩知州回京看望六弟,见我府里的花果馅滴酥,外壳乃是炸制,觉得有些油腻,便教了府中厨子这道清欢团子。”   唐国长公主说完,端王赵佶感慨道:“苏学士果然是豁达之人,要被贬往岭南了,还谈笑风生。樽前不用翠眉凝,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这位小王爷,身边的近侍,毕竟一个是苏轼的故吏高俅,一个是与苏轼有着隐秘传闻的梁师成,他两个平日里常引导着王府歌姬唱苏轼的词,小王爷再是风流好色,文学艺术品位却是不低的,到底能听出苏词里的格局境界来。   此际,画室中这三位皇家贵戚,孟氏已形同废后,唐国长公主下嫁的韩家,贬谪的贬谪,赋闲的赋闲,赵佶,虽刚封了端王,实也晓得自己常被章惇、朱太妃等人在官家跟前告刁状。   尊严上,被顶层权力施予的或重或轻的弃绝感,令他们于这看似品评画论与鉴赏美食的悠然午后,在精神世界里,多少与苏轼产生了共鸣。   而侍立一旁的姚欢,对于赵佶援引的苏词,无论是那句“人间有味是清欢”还是“樽前不用翠眉凝”都未有太大感怀。   她脑中想到的,恰恰不是苏轼的词,而是他的一句诗。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这句诗,是再过几年,苏轼被继续贬往海南儋州后所写的,如今还未出现。   后世公认,乌台诗案几乎命绝的囹圄之灾,被贬黄州穷困凄苦的拮据时日,是苏轼生命中所沉至的最低点。其后的几次沉浮,都不算太大的打击,苏轼,似乎对于风霜雪雨的打击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与承受经验。   但在姚欢看来,再坚强与豁达的人,也无法对不断出现的凄清孤绝的现状,做到真正的“免疫”   即使经历过乌台与黄州的打击,苏轼到了暮年被贬海南儋州时,写的“坐听荒城长短更”这七个字,仍是多么悲凉的七个字啊!   好像整个世界都已不再与他有关系。   为什么?   为什么在一个不再茹毛饮血的时代,在一个自命崇文盛世的时代,在一个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天下的时代,在一个被冠以“现代拂晓时刻”的时代,竟还会出现这样令人痛彻心扉的例子?   一位享誉文坛、政绩亦可圈可点的臣子,没有贪墨,没有叛国,没有作奸犯科,并且明明已经主动离开了党争最为激烈的朝堂,却在花甲之年,仍被一纸皇命强令渡海,来到世人视作蛮荒之地的孤岛。   用尽一生的气力,或许终能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但某个时刻的脆弱,犹如在将将愈合的伤口上又猛地戳了一刀。   独坐荒城,四顾茫茫,唯有天地星月,见我悲极无泪。 第264章 吃着点心说“二苏”(下)   姚欢思绪纷涌,直至唐国公主母子与端王赵佶告辞离去,她似乎还有些兀自出神。   孟皇后心细如发,关切地问:“姚娘子,你可是累到了?”   姚欢忙道:“不曾不曾,世轩很着力,福庆公主乖巧可爱,听圣人与公主、端王一席谈,更是受益匪浅。”   孟皇后点头:“那就好。”   又道:“我唤你来,是让你与端王和唐国公主,热络些个。后头若我幽居瑶华宫,日见力弱,你在京中实在教人欺负了,莫太清孤,不妨去求求端王。至于唐国公主,她的驸马和夫兄,毕竟姓韩。韩琦多年中枢、辅佐三皇、立二帝,门生故吏何其多。韩忠彦如今又知河北定州,那里恰是辽宋边境。朝廷若命你行会负责纲运豆子往北,你少不得亦要得韩知州几分照应的。”   姚欢凝神,听完,一一记下,不由暗赞,孟皇后看起来弃赛了,实则仍惦念着排布人脉、未雨绸缪。   既然皇后与自己说话已如此亲近,现下屋中又只她两个,姚欢也不避讳地探问道:“圣人欲上表舍弃中宫之位,向太后和官家示下如何?”   孟皇后道:“向太后初听自是不允,甚而痛斥,大惇小惇、大蔡小蔡,误君甚矣。我便与太后直言,正因为二惇与二蔡,今此看来定要诬宣仁、毁元祐诸臣,我不如先自请入瑶华宫清修,一来或可令向太后所承担子轻些,二来,章惇此人急躁好功,必急着助立新后,说不定反倒成为中外人情厌憎的靶子。”   “大惇小惇”指的是首相章惇和谏议大夫安惇,“大蔡小蔡”指的则是蔡京和蔡卞兄弟。   姚欢听孟皇后说到第二点,心道,皇后还是比刘贵妃有脑子得多。   纵观赵煦亲政的六七年,虽然曾布和蔡卞也都算得宰执班底,但首相一直是章惇。甚至,在宦场,章惇被大臣们私下称为“独相”   好权术、搞党争的集团,内部都是塑料情谊。这些人并不因彼此欣赏三观而结合,一个个的,自身人品又极差,但凡利益上出现分水岭,必要开始撕咬。   所以,孟皇后越早诱使章惇急着为刘贵妃封后而进奏,就越早将他架在“邀上独宠”的神坛上,成为二蔡等塑料盟友的靶子。   但孟皇后毕竟无法预料数年后的情形,她此时尚不知,国朝之后最大的祸患并非章惇,而是蔡京。   姚欢踟蹰须臾,又问:“那官家呢?官家可应允小郑公子做驸马?”   孟皇后平静道:“官家似乎才想起,我有这么一门亲戚,看来当初舅舅和表兄因身着官服而无辜殁于民变的往事,国朝亦是忘了。不过,得知表姐夫已领职畿县县丞,官家倒未反对我关于驸马的提议,只说了一句,原本,他思量过,苏迨的儿子苏箕,可尚福庆。”   啊?   姚欢颇有些诧异。   赵煦这个死硬的变法派君王,竟愿意将心爱的公主嫁给苏轼的孙子?   孟皇后显然看懂了姚欢的目光,意味深长道:“苏学士,虽是宣仁太后在元祐年间安排给官家的讲筵老师,但他不似程颐那般古板,官家,当年还是爱听他授课的……”   姚欢品了品,也对,当皇帝和当爹,看人看事的角度未必一样。   当皇帝,对臣子的提拔与贬谪,皆以是否有利于自己的施政为出发点。   当爹,选女婿的时候,往往就去看对方的家风家教了。   话题既然引到苏家,姚欢遂向孟皇后请教绍圣初年苏轼、苏辙兄弟被贬南方的细节。   孟皇后盯着案几,目光落在方才为唐国公主母子和端王讲解的几帧画上。   “姚娘子,画山水,视点不同,画法亦不同。自山前望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望远山,谓之平远。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则有明有晦。深远之意,重重叠叠,平远之意,则飘飘缈缈。臣子看朝局、看天下,有时就如观者望山,位置与心境不同,所见所思亦不同。官家登基、宣仁高太后临朝时,二苏兄弟一同在京为官的时间并不长。虽然宣仁太后有意任用苏轼为宰相,但苏学士做了一阵官家的禁中老师后,很快请求外放州府为官。”   孟皇后以丹青作比,娓娓说起她所猜测的苏学士不愿勇攀宰执巅峰的原因。   元祐年间,苏轼刚刚被起复翰林承旨,就有御史贾易、御史中丞赵君锡,诬告苏轼在神宗帝晏驾时,曾作诗庆贺。   这二人举出的证据,乃苏轼所写的诗句:“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按照两位御史的攻讦之辞,君王大行,举世同悲,人臣更应“泣血哭号”苏轼竟然将哀信比作“好语”描述野花、鸟雀都闻之欣然的场景!如此行径,人臣之义何在?   姚欢对这个故事倒是第一次听说。   她微蹙眉头,向孟皇后道:“苏学士的诗中写,今岁仍逢大有年……大有年是指丰年。元丰末年,苏学士是在江南常州润州一带为官。彼处种植的粮食,主要是水稻。倘若是两熟稻,第一次收割时节应在六月以后。而神宗帝弃天下而去,是在元丰八年的三月。苏学士作这首诗,最早也应是五月底六月初吧?此时离先帝驾崩已过了三个月,官家早已继承大统,那些刀笔吏怎地不说,苏学士此诗是贺新帝登基、苏湖大熟、国运兴隆?”   孟皇后赞许地笑笑。此女果然不像市井中那些庸众,会被刀笔吏们放出的弹劾之论左右了判断力。   她懂得怀疑。   “娘子说得没错,苏学士这首诗,名为《归宜兴,题扬州竹西寺》恰是作于当年的夏日里。此诗,想来不过是为一次尽兴的游历而作,不料竟险些令苏学士再度身陷囹圄,好在宣仁太后斥责两位御史无中生有,此事方平息了。或许,这种还朝后无处不在的恶意,令苏学士对于在京为官已是意兴阑珊,他频频上奏,坚决请求外任。”   “哦,”姚欢垂目静思须臾,问皇后,“所以,其实整个元祐时期,苏学士主要任职于地方州府,并非元祐更化时的朝臣领袖。再者,民妇听闻,章惇虽素来是变法派,但他早年在乌台诗案时,还曾挺身而出,在神宗皇帝御前,为身陷囹圄的苏学士辩解,为何到了绍圣初年,章惇竟对已远离朝堂的苏学士,如此冷硬凶狠?”   孟皇后望向窗外那些被朔风卷起的落叶,缓缓道:“章惇此人,也未必天生阴毒。乌台诗案时的章惇,与绍圣初年时的章惇,所历全然不同。后者领受过整个元祐年间的凄凉命途,突然之间又回到人臣之极、手握影响君王生杀予夺之权时,怎么还会再心存恻隐?况且,苏学士为官几十年、每到一地都官声颇善,章惇乃用贬谪苏学士过岭南,来试探官家是否为了新法而不怕被指昏聩暴戾。”   姚欢默然。   她自然地联想到曾纬。   身逢此种朝局,曾纬选择进入仕途的手腕,以及进入仕途后的表现,也不算令人震惊。   毕竟,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男子中,有几人,能做到如苏颂这样精明而坚守底线?又有几人,能做到如苏轼这样,爱民的情感,比侍奉君王更炽烈呢?   孟皇后说完了苏轼,继续说苏辙。   “至于子由先生,他与其兄不同,进士及第后,始终身处宦场下僚。他哥哥已能做到站在前山观后山、明了云山深处的危险时,子由先生因为突登宰相之位,被一览众山小的错觉迷惑,于元祐末年试图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强硬反击绍述党,正好被章惇等人抓个正着,亦贬往筠州。”   姚欢若有所悟:“筠州在江西,未过大庾岭,比子瞻学士被贬的岭南,好些。看来章惇等人眼中,终究是子瞻学士声望更高,对子由相公的贬谪,不似其兄那般决绝。”   孟皇后看着姚欢,摇摇头:“并不尽然。”   她的声音低下来:“苏辙贬谪前,官居门下侍郎,宣仁太后曾命他查访一桩案子。此案涉及边军,苏辙为人谨慎,进展较缓,其间太后薨逝,他转为向官家奏报时,还提及,其兄苏轼赴任定州边关,亦发现相似情形。彼时乃元祐九年,可惜一个月后,官家就将年号改为绍圣,章惇这些变法派得势后,贬谪了苏辙,此案不了了之。但是,当年章惇要将苏辙与苏轼一同贬往岭南,官家却不同意,几易诏令,留苏辙在筠州,这些年让向太后赏赐苏辙女眷的宫中物品,也不算少。”   姚欢闻言,眼中毫无迟滞地泛上惊异之色。   涉及边军的案子?   她迅速地梳理了孟皇后话中的信息。   这位元祐皇后,看来的确颇受宣仁高太后器重,竟连副宰相领命暗查的事,都晓得。同时,皇后所言,再次证明,赵煦对于二苏的态度,和对其他元祐臣子的纯粹仇视态度,是不一样的。   目下是绍圣三年,若历史按着后世所记录的发展,再过半年,朝廷又会突然对苏轼、苏辙发难,将二苏再度往儋州和雷州贬谪。   这半年里,是又发生了什么触动新党神经的事吗?   触动的是谁?章惇还是二蔡? ……   庆州城。   圆月悬于中天,像这个世界上唯一光明的物体。   对于怀有秘密的夜行者来讲,月光有些太亮了。   但夜行者不能再等,他怕每一个新的白昼,都会带来变数。   马庆蜷缩在树后,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那座小院。   弩手的视力总是超群,马庆借着月光,能看清柴门上残碎的缟素。   此景,或许解释了院落为何会荒芜。   家中的顶梁柱殁于疆场,妇孺只得另寻出路。   “这一路,老天也在眷顾我,没给我使绊子。”   马庆心道。   倘使面前的院落中仍住着人,他也不知如何用最安全的法子,取到自己要的东西。   挪到三更响过,马庆躬腰,循着树干墙垣的阴影,进了院子。 第265章 难受极了   马庆挖得很小心。   因为他知道,自己将先碰触到什么。   而这处墙角,他也是熟悉的。   庆州与西夏南边的城寨一样,春天时杏花开得特别旺。大约老天爷觉得人间这片土地太苦了,偶尔发些善心,给风沙暗沉的边关,添些生机的色彩。   姚家这堵墙外,就长了两棵高大的杏树。   从六七岁时像松鼠般灵巧地爬上枝桠间,到情窦初开后静静地立于树下说话,杏树见证了两个孩子从身体到精神的成长。   马庆不敢多去想,他怕心口太疼。   心疼会令人恍惚,便做不成什么事了。   一声幽微的“叮”音,马庆手中的铁镐,不出意料地碰到了似乎是陶罐的东西。   挖到了!   马庆的神经刚刚一松,却陡然觉得咽喉被一只铁钳般的手臂制住。   几乎同时,冰凉的利刃尖端顶住他左耳下的脖颈处。   “莫用铁镐伤我,我的刀会比你的铁镐更快。”   身后的人轻声道,仍是这些时日来惯常的沉静。   马庆被那手腕逼得只能仰头。   他盯着中天明月,报以同样平和的语气:“你待怎样?”   邵清问道:“你是姚家何人?”   马庆道:“你在说什么?”   邵清道:“进到庆州的第一天,你就深更半夜来姚家,为何?”   马庆反诘:“你又是何人?邵郎中,你不是大宋朝廷派到西军的医官么,怎地盯着这个院子?”   “我是姚娘子在京中的朋友。”   马庆微微一抖,却不说话。   邵清感到马庆绷紧的肩头似乎松弛了些,倏地收臂撤刀,退开三四步,将匕首横在自己胸前,对那个背影道:“你不说,那我来猜。你不是西夏的汉人,你本来就是宋人。”   马庆依然沉默,但他缓缓站起来,起身的同时,将手中铁镐轻轻放在脚边。   邵清顿了几息,又道:“刘阿豹的弩机,原是你所用。行军时有几日,刘阿豹出账看蹴鞠,我去晒药,你动过散弩,但只动了那个刻有歡字的断柄。若你只是要探得弩机关窍的夏人,为何不动其他部件?”   马庆终于回过身,看着邵清:“你做医官当真可惜了,眼力好,夜行无声,手上功夫还如此了得。真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郎中,你应该为朝廷做探子才是。”   邵清辨出对方口吻中的嘲讽,轻叹一声:“你其实不必藏着你的庆州口音。你,不止一次,睡着后,用庆州口音,唤过两个字,欢儿。”   马庆一怔,颓然地低头。   邵清侧耳听了听院外,并无异样。   他也将柳叶匕首放下,步到马庆身边,望向坑中。   “这是酒坛?”   “是,当年姚官人埋下的,说是等我俩成亲那日,这坛酒,必是庆州城最好的杏花酿。”   邵清道:“姚官人到京城的第二年,就过身了。”   马庆倏地抬眼盯着邵清,满脸疤痕在月夜里显出鬼怪般的恐怖,目光却透出凡人才拥有的关切之情。   “欢儿呢?她继母可有苛待她?她,嫁人了吗?”   “她姨母待她很好,我离开京城时,她没有定亲。”   邵清并不想被马庆的情绪牵着走,他很快回到主题:“你,半夜来此,就是看看故人埋下的酒?”   马庆咬了咬后牙槽,事已至此,瞒也瞒不得。   眼前此人,不是个好诓的。   他决定赌一把。   赌老天垂怜,未让他又遇见魑魅。   赌这个似乎有些不简单的邵郎中,实则仍是个有恻隐之心的普通宋人。   马庆于是再次蹲下来,铁镐轻凿,抱出酒坛置于一边,往下复又挖了几层泥土,在细簌之音中扒开那块意料之中的油布。   撒了石灰粉的深坑里,露出一个不小的木匣。   马庆在木匣侧面的榫槽上拨弄一阵,拨通了机关,匣盖应声而启。   他仿佛捧豆腐似的,从匣中捧出一沓黄麻纸,估摸着足有几寸厚。   除了散页麻纸,还有一个簿子。   马庆从怀中掏出麻布兜,小心地将这些东西装进兜里,才把酒坛埋回去,盖好土层。   “我与你并无交情,就不请你饮这坛酒了。”   马庆对邵清冷冷道。   他挪了几步,靠在杏花树下坐了,才又开口:“因为这些东西,我阿父,还有阿父领着的几十个兄弟,在元祐八年的宋夏洪德城之战中,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冬夜寒气如冰,沁人骨肉。   马庆叙述往事的口吻并不激烈。   但那些关于京官勾连边臣边将、鱼肉底层军卒的细节,那份独自存活后一步步筹划着走向伸冤之路的韧性,令邵清震惊。   片刻前,终于确认马庆的身份如自己所猜测时,并非圣人的邵清,胸中多少还涌上一股关乎儿女情长的微妙妒意。   然而此际,他对马庆,只有怜意,以及怜意之下更为深厚的敬意。   五年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   他邵清在开封城,待了九年。他曾经以为,自己的身世,自己的使命,已是沉重苦楚的范式。   可与马庆所经历的五年相比,他邵清的九年,哪里难了?哪里苦了?   眼前这男人,是条汉子。   聆听的尾声,邵清略略犹豫,终究还是告诉马庆:“你背着这些凭据,去京城求见苏相公。可是,苏辙相公,两年前,就被贬往筠州了。”   马庆盯着邵清,短暂的瞬间里不知如何反应。   当年宋夏洪德城一战,他在伏击夏人的山坳里,因了父亲的警觉,侥幸逃过自己人的戕害灭口后,这些年,不是藏身于夏境内的小部落,就是在夏军的撞令郎里讨生活。为了避免引起怀疑,除了宋夏之间忽战忽和的情形,他从不敢打听旁的讯息。大宋朝堂激烈的新旧党争,又怎会如黄鹄迁徙,度越关山、主动传至大夏国的游牧部落与军营。   马庆努力不让自己的气息乱了方寸。   他抚了抚胸口那些环庆军军士为还高利贷而不得不写下的典妻状,那些关于父兄因修建回易商路而累毙于劳役的控诉状,以及那本账册。   “蔡京如今,所任何职?”   他问邵清。   “原本要任宰辅,因其弟蔡卞已备位曾布的西府,曾枢相反对蔡京出任执政官,天子只让他做了翰林院承旨。”   马庆冷笑道:“承旨,也是高管厚禄,对不对?那么,邓绾的嫡子们呢?”   邵清正要说邓洵武也将被官家看中、编修神宗皇帝的正史,忽地意识到什么。   马庆方才那句“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做了郎中”警示了他。   邵清于是摇摇头道:“我只是朝廷的祗候郎中,中枢宰执或者清要之外的朝官们,我并不太清楚。”   马庆仰头,望着清辉如玉的冬月:“洪德城之战过去数年,我如今面目全非,鲜有人识得。既已在环庆,我去寻了邓绾那庶出的儿子邓洵谦出来,手刃那厮,亦总有法子。但如此,终究只是徒逞一时之快。邓洵谦死了,蔡家和邓家必定正好将龌龊事都推到邓家这个庶子身上。”   邵清暗道,他身负血仇,行事仍算得冷静,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邵清瞥了一眼埋有酒坛的地面,对马庆道:“苏轼的次子、苏辙的侄儿,苏迨,留在开封。你此行东去,可计议一番。”   马庆默了默,道:“我到京城后,想见见欢儿。邵郎中,我是夏人俘虏之身,届时必与那些党项贵人一样,被囿于驿馆。你能否,帮我传音于她。”   邵清问:“你,想带她离开吗?”   “不,”马庆道,“即使沉冤得昭,我与她,也无法再续姻缘。我要回西边去,我没有骗你们,我确实已娶了党项女子。”   邵清道:“今早入城,你盯着街市上卖鸠车和磨喝乐泥娃的摊子看。你,做父亲了?”   马庆点头。   这位邵郎中的洞察力确实了得。   但他马庆,也不是木疙瘩。   欢儿的朋友?   寻常朋友,怎会这般急于弄清原委?   姚家宅子易主多年,寻常朋友,随军行到此地,会对这宅子如此熟悉?   寻常朋友,久居千里外的京城,会明敏于庆州口音的“欢儿”二字?   马庆俯下身,将坑边的铁镐揣进怀里,又走了几步,捡起柳叶刀,递还给邵清。   但他心里,难受极了。 第266章 小的给曾官人出个主意吧   凛冬前,曾纬搬进了舅舅魏泰的襄园。   除了侍妾晴荷,魏夫人又拨了些仆婢给曾纬用去。   魏夫人通过长子曾缇,试探了几次曾布对此的反应。曾布只说知道了,却另起了话头,道是三子曾纡,这些年来幕职州县,每回考功甚佳,颇有当年苏颂之子苏嘉的官声,天子在政事堂里主动与章惇提出,让吏部选曾纡回来,在户部领个差遣。   曾缇想着,三弟能回京,与父亲没有拦着四弟带人住出去一样,都是彰显慈父情怀的好消息,遂巴巴地来给母亲汇报。   魏夫人叹气:阖府上下都是人精,独独大郎曾缇有几分憨气,竟看不出来,自己的父亲是准备将曾纡弄回来,替代曾纬做帮手,和章惇二蔡斗呢。   要说这三郎曾纡,虽也是魏夫人肚皮里出来的,其实并不招魏夫人喜欢。   曾纡打小,听母亲教授诗词时,就流露出不屑馆阁靡丽词风的主张,只崇拜伯父曾巩的文章,赞其构架严谨、言之有物,又如波泽春涨、载舟之水。   魏夫人于文学上十分自负,便是夫兄曾巩那样的文坛高士,亦未放在眼里过。不想曾纡竟屡屡和自己唱反调。其后,曾纡又在父亲与张玉妍的事上,反对母亲将张氏随便找个小厮配了的主意。   魏夫人想到这府里头,曾布薄情,曾缇木讷,曾纡更是从未顺过自己的意。   一时之间,她看曾府的高门深院,便如埋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坟茔般,倏地起了念头,要搬去襄园,与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曾纬同住。   曾纬晓得后,反过来劝阻母亲:“父亲、三兄和自己的仕途都还在往上走,堂堂枢相嫡妻、京城名气响当当的词坛领袖,若忽地离开曾府,只怕外头飞语要铺天盖地。”   魏夫人想想有理。   毕竟,这个动辄要论一论君子小人标准的朝廷,历来最是强调臣宦的德馨家宁。   哄顺了母亲的脾气,曾纬才开始吐露一则关乎自己前程的新讯息——蔡京想招自己为婿。   魏夫人初时的惊讶过后,冷静地思量了一回,对儿子道:“当年晏殊知应天府,招了富弼做婿。他二人亦是先做师生,再做翁婿,又同朝为相,倒也是一段佳话。”   母亲这个反应,在曾纬意料之中。   当初同意自己娶小门小户的欢儿,如今支持自己去做蔡大学士的佳婿,说到底都是因为舐犊情深。   母亲对自己的爱,远在对其他姓曾的儿子们之上,他曾纬是有把握的。   母亲明白他怀有宰臣大志,定是想着,指望岳家,亦不失为一条好路。   只听母亲又道:“如今蔡卞在中书,蔡京升翰林承旨,他二人都还不到五十岁,看着是听命于章惇,其实兄弟齐心、将章惇这独相挤走,亦非难事。国朝的首相之位,我看迟早是蔡家的。你且待我想一想,这桩姻缘,怎地过了你父亲那一关。大不了,从向太后处,寻寻法子,看太后能否出面,命你父亲允婚。”   曾纬奇道:“怎好去求向太后?她不喜蔡学士。”   魏夫人脸一沉,不悦道:“又是张玉妍告诉你的后宫风向?她算个什么内廷帝师,真以为自己无所不知?蔡京早在元丰年间,就与向宗回、向宗良兄弟交好。这俩人,皆是向太后嫡亲的兄弟。神宗帝还在位时,你姑姑嫁与向家的侄儿,我常进宫,向家、蔡家的夫人们俱在,向皇后待她们亲得很。如今,她成了向太后,对章惇是真恨,因为章惇依附朱太妃。但对蔡京,向太后不过是明里跟着朝堂那些元祐旧臣骂几句,实则并不厌他。”   曾纬细思,暗骂自己傻。   入冬后,官家抱恙多次,向太后不免紧张。万一官家真的年轻轻弃天下而去,向太后自是要扶端王赵佶上位的。章惇交好朱太妃和刘贵妃,蔡京蔡攸父子如今则与端王过从甚密,向太后怎会真的对蔡家厌弃?   女人们精明做戏的功力,不逊于朝堂老臣。   又比方母亲与张尚仪之间……   曾纬今日蓦地意识到,这两个妇人,一个是他母亲,一个是他情人,最近都在为他的前程奔忙,又都在他面前攻讦过对方。   曾纬不免觉得好笑。   当初争夺父亲曾布的心,如今争夺起他的心来。   然而,曾纬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也不是每个女子的心,他都能一赢到底的。 ……   申时末,张阿四恭恭敬敬地立在襄园门口。   没多久,简雅厚实的乌木门开了,曾纬风姿卓然、步履潇洒地,送客出来。   国史院编修官邓洵武,裁造院监蔡攸,今日都来襄园,观赏官家赐给曾纬品鉴几月的山水画,郭熙的《双松水阁图》   张阿四一见,忙麻溜儿地招呼自己带来的几个兵卒,去将巷口摆着浆水摊的小贩赶开,好让贵客们的马车畅通无碍地行到大街上。   蔡攸盯着张阿四:“咦,你这小校,这般机灵麻利,怎地倒像专门给曾御史府上办差似的?”   张阿四殷殷道:“小的调来本厢半年,这条巷中的贵人们,对小的都很照应。原本巷口不许设摊,但小的看百姓可怜,不忍一时就轰走。今日曾御史设宴,小的自要侍候在襄园门口,官人们启程回府时,小的就能即刻命人疏通道路,不好阻塞了官人们的大车。”   站在蔡攸身边的邓洵武,亦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几眼张阿四,扭头与蔡攸道:“大郎,莫看他年轻,你我天天进出皇城,见到的殿前诸班直军校,也没几个有他这般好眼色的。”   邓洵武今年已快四十岁,其父邓绾和蔡卞、蔡京一样,都是王安石的门徒。就算邓、蔡两家没有合着伙儿在边关放贷的交情,四十岁的邓洵武,仍将自己视作蔡攸的平辈,对这个才二十岁的蔡京长子,说话十分客气。   曾纬这些时日,诸多衡量盘划,已决定去做蔡家的女婿,故而在同文馆尽听蔡京调遣,在闲暇时常与蔡攸交游,还经了蔡攸的引见,同邓洵武热络起来。   曾纬知邓家有边臣渊源,邓洵武不仅有个庶出的弟弟扎根环庆,另有堂弟因了军功,如今在殿前司供职。   他遂指着张阿四,向邓洵武打趣道:“邓舍人这般看中他,不如向令弟举荐他入殿前诸班直?”   殿前司,乃大宋禁军“三衙”之一。   殿前司下头,又分为殿前诸班直、殿前诸军。   “殿前诸班直”是天子禁宫的卫戍警卫部队,“殿前诸军”则只是驻扎开封城的禁军。   因此,曾纬所说的诸班直,比张阿四目前所在的诸军,地位高得多。   却见邓洵武作势将脸一虎,对曾纬嗔道:“四郎莫再乱喊,什么舍人不舍人的,愚兄目下可是遵了官家诏令,一心为先帝修史。”   因了蔡卞、蔡京的关系,埋头修史的邓洵武,最近再次进入官家的视野,被单独诏对了几次,朝中传闻赵煦要升他做中书舍人,故而曾纬今日于这家宴喝酒的私下场合,早一叠声地叫了好几次邓舍人。   待马车和仆从们走远了,曾纬回过身来,淡淡对张阿四道:“进屋与我说话吧。”   张阿四屁颠颠跟着曾纬来到院中,禀道:“小的在竹林街很有几个相熟的禁军弟兄,我家欢姐……哦不,姚娘子最是好心肠,平素常招呼他们进屋吃炊饼饮浆水。”   曾纬打断他:“废话少说些。”   “是,是,”张阿四继续道,“邵家那个姓叶的小养娘,确实常去找姚娘子,但二人都是去后屋说话,外头人听不见。”   曾纬黑了脸,又问:“她平日里,与旁的男子打交道吗?”   张阿四眼珠转了转,道:“官人,小的斗胆说一句,如樊楼东家的三公子之流,姚娘子岂会看得上?开封县那个帮她雇人养虾的王犁刀,更不可能入得了姚娘子的眼。”   “那你觉得,待邵清回来,你家欢姐儿看得上他吗?”   张阿四端出十分诚恳的溜须拍马面孔:“姓邵的,给官人你提鞋都不配。”   曾纬鼻子里哼一声:“你莫小瞧了姓邵的,他对欢儿淫心不死,又擅徐徐图之的门道。”   张阿四道:“他徐徐,官人就快快,官人捷足先登,他还图个屁。”   曾纬剜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想?你家欢姐儿是个性子烈的,我不是与你说过,上回她不愿意。”   张阿四促狭一笑,道:“小的给官人出个主意吧。”   “嗯?什么主意?”   “方才那位邓官人,他家中兄弟,不是管着殿前司么?” 第267章 高兴不过三秒   开封城再是繁华,平民人家到了冬天也是用不起炭盆的。   姚欢在被窝里打了大半夜哆嗦,凌晨起来生火时,见到院子里果然落了一层薄雪。   卯初,上朝的大臣们陆续来吃早饭。   他们发现了新鲜玩意儿。   “姚娘子,这香炉似的,是什么炊具?”   有人好奇地问。   姚欢给诸位官老爷倒完热咖啡,将他们瞩目的那物件,从边几上挪到饭桌中央,笑吟吟道:“这是冰滴壶。”   众人但见这壶,乍看像香炉,实则复杂得多。   一共三层。上层是一个汤婆子似的瓷瓮,里头装满水,水中泡着冰块。   中间一个四面通透的黄铜扁球,又嵌套着一只小铜壶,壶中装满了烘好又研磨细腻的焦褐色胡豆粉粒,壶上凌空隔着一块白物,既似绢帛又似宣纸。   最下层则是个瓷瓶,接住豆汁。   来吃早饭的朝臣中,有工部的人。   到底理科男出身,业务素质过硬,无需姚欢多解释,工部这位老爷,已一面啃着馒头,一面好为人师地说叨起来。   “老夫看明白了,这冰水自瓮壶口落下,渗透滤纸时,滴速见缓,能与胡豆相融许久,渐渐引出胡豆的香汁。豆汁再落至最末层的瓷瓶。”   “胡豆不是煮来饮的么,为何要这般麻烦?”   另一个朝臣喝了口手中热咖啡,问道。   嗯,好问题,理科男一愣,看向姚欢。   姚欢恭敬道:“各位官人,喝胡豆饮子,就像喝茶,也可为了解渴暖胃,也可只为细品就中风味。胡豆浅浅烘了,大份量熬煮,又热又香,大雪天气来一杯,甚好。而这冰滴法呢,慢是慢了许多,萃出的量也少,但因整个过程低温寒凉,豆汁便没有丝毫的涩味,十分宜人。诸位尝尝吧。”   姚欢言罢,招呼小玥儿,端出一溜花骨朵儿似的酒盅,取来昨日于低温中萃好的冰滴咖啡,斟在小盅里,奉给众人尝尝。   虽是数九寒天,但冰滴咖啡本就不是让人一饮而尽的,无伤脾胃。   众人依了姚欢的建议,细细啜来,感受咖啡涩味尽去后,在舌尖盘旋的滑顺清醇。   姚欢又道:“此物恰合冬季品味。诸公可听过冰壶珍?太宗时的苏易简苏公,有一回在隆冬时节烫酒痛饮,酩酊后但觉口中不适,遂去寻了屋外腌菜坛子里的冰凉汁水来喝,谓之冰壶珍。这冰滴法制出的胡豆饮子,亦有醒酒之功。并且,这个季节,极易得冰。诸公白日里在衙署公务时,也可将这冰滴壶置于屋中窗台处,任其自滴。滴满半瓶后,于炭盆边,一面缓悠悠地品咂,一面阅看公文,岂不美哉?”   姚欢说着,朝小玥儿使个眼色。   小玥儿忙上前,一脸天真赤子的笑容,跟开了直播似地,背诵姚欢教她的话术,向方才那工部的臣僚道:“大官人买一台冰滴壶吧,只要两贯钱,买不来吃亏,买不来上当。买就送二十张滤纸,一袋昨才烘好的豆子。滤纸和豆子用完了,再来俺们店里买便是,滤纸每片五文,可用三天,豆子每袋五十文,可滴十盅。”   这些朝臣,虽非月入几百贯的宰相级别,俸禄也着实不低,衙门和家中常备的烹茶工具,一套都要十来贯,不过小半个月薪水而已。   两贯实在不算什么大钱,没得在这一对如花似玉的主仆跟前折了大老爷们儿的面子。   工部那人于是爽快道:“好,那老夫就捧一台走,回头让家仆送钱来。对了,你们说的这滤纸,什么做的?”   姚欢禀道:“回大官人,小店的左邻右舍,都是文房四宝店。滤豆汁不是画画,用不着徽州池州那般好的纸品,民妇寻了一家蜀地来的,试制出这经络扎实、不易洇水软塌的,价钱也费不得几何。”   工部那人笑道:“物尽其用,姚家娘子好思谋,若是个儿郎,来我工部定也能大显身手。”   因又对着左右一大片乌纱帽翅吆喝:“掏钱掏钱,一个个平日里财大气粗的,听鸡儿巷的姑娘唱支小曲儿,都要赏出半贯钱去。今日也照应照应饭食店和纸品店的小买卖嘛,人家一个守节娘子,生计怪不容易的。”   达官贵人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最爱做慈善嘞。   诸公纷纷解囊。   于是,一个早肆,姚欢就卖出去十四五台冰滴壶。   这些冰滴壶的试制成本,是她用孟皇后的理财基金出的。   想着既然走官僚雅士阶层的高端市场,自应外观漂亮,她本欲学着后世冰滴玻璃壶一样,用此世的琉璃。   结果一打听,上下两截用琉璃的话,没有三四十贯做不下来。   我去,原来那日瑶华宫里,皇后给的蒸马蹄糕的琉璃乐扣乐扣盒子那么贵。   难怪起点男频穿越回古代造玻璃的人,能当皇帝呢!   姚欢乍舌,还是用回了瓷瓮瓷瓶,中间夹个铜壶,妥妥的标准三截式冰滴咖啡壶。   那瓷瓮瓷瓶,找的也是开封城的精品民用瓷器商家定制,用定窑的“紫定”有别于茶具领域常见的白瓷青瓷。   试制因为数量少,每个成本略高,一个冰滴壶净利率约百分之三十左右。若能大范围推广,量上去了,成本还能下来。   百分之三十,对得起孟皇后的本钱了,毕竟朝廷对外放贷,也就百分之二十左右的年化收益。   全世界的商人都是同样的嗅觉灵敏。   今岁秋时,除了朝廷榷货务所定的胡豆外,番客们趁着大宋还未像管制香药一样管制胡豆,每条船都多运了不少胡豆。   开封城卖咖啡的馆子,很快就不止姚欢这一处了。   姚欢盘算着,和卖小龙虾一样,卖咖啡也是无法垄断的,努力将客户需求做大才对。   袋装豆子,咖啡味儿的糕点,冰滴壶、法压壶、滤纸这些咖啡周边用具,都有利可图,值得尝试。   尤其是冰滴壶和法压壶,倘若带起了风潮,亦可和茶具餐具一样,销往北辽边贸榷场,从辽人口袋里掏钱回大宋。   到了晌午时分,店里渐渐清净下来。   姚欢取出纸币,一项项地算,看看小龙虾田、饭食店餐饮和咖啡产品等板块组合,能否保持在五十以上的毛利。   进了腊月就是年,姚欢还想着,挪凑些余钱,给雇佣的流民每户发点年终奖什么的。   她正埋头理帐,门外伴随着一声急切的“姚娘子”王犁刀噔噔噔闯进院来。   这大冷的天,王犁刀却一脑门汗。   不是赶车热得,而是急得。 ……   开封县的朔野中。   县丞郑修,正站在姚欢所租的最大的一块桑虾稻田前。   他面前,乌泱泱竟有百来禁军,而他身后,除了姚欢所雇的二三十流民,并无县里的衙役或团练兵。   此时,这块虾田,已被野蛮地掘开多处泥基,尚未封冻的水畦里,更是被填了不少石块。   大宋禁军三衙,刨除皇城内的警卫部队小几千精锐兵力外,大部分禁军驻扎于京城和畿县之间。   其中,侍卫步军、马军二衙的禁军集中在开封城东面,殿前司下辖的禁军,则驻扎于城西的开封县附近。   眼下围住虾田的禁军,就来自殿前司的驻军。   领头的是个指挥使,姓陆。   禁军里,指挥使下辖五百人,算个小头目,加之身材硕壮、满脸横肉,这陆指挥看起来颇有几分虎豺之相。   “无法无天!”   郑修心中骂道。   开封县乃天子脚下数一数二的县治,禁军平日里并不敢真的撒野。   有时来蹭一蹭役夫给他们盖屋、运马料,知县也客客气气地派出人手去。   而今日,一营的指挥使,竟连县里公廨都没去,突然带人从天而降,直接毁田。 第268章 毁田   郑修在晌午闻讯赶来时,原是强压怒火摆出温和面容,向这陆指挥请教原委。   不想那军痞并不愿多搭理似地,只冷森森道:“这田,哪个租的?”   大宋重文抑武,况且指挥使前头又没挂个“都”字,若只比真实的地位,姓陆的区区小武官,与郑修这样的畿县县丞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没有资格摆谱的武人,却有恃无恐地跑到文官的地盘上摆谱,只一个可能:受了大人物的指使。   郑修心中疑云更盛,嘴上含混道:“此为开封府辖内的系官田产,春初才租给一个城郭户经营。陆指挥若得了上峰交办的公差,不如,由本官引着,移步县衙,与知县说说?”   陆指挥嘴角一撇,挥挥手,下令军卒们暂停填埋,却仍睨着郑修道:“有劳县丞派个人去城里,叫那租田的城郭户来。天子脚下,吾等又不是土匪山贼,挖人田地,断人财路,也须与事主说个明白。”   郑修咬了咬牙。   且不说姚欢如今得了孟皇后的青睐,哪怕她只是个普通租户,为流民修屋为县里办学的两桩举动,就足够令郑修敬佩了。   郑修本不愿,在男人该挺身而出的时候,将个给县里行善的女人推出去挡枪。   但禁军小头目的意思很明显,今天要见着姚娘子才谈。   郑修只得让王犁刀往开封城去寻姚欢。 ……   姚欢坐着王犁刀的骡车奔到田头时,日头还没偏西。   见到眼前情形,她本能地有些发怵。   上辈子在现代社会,她靠脑子和做ppt吃饭,项目的对手再刁滑,起码表面上是斯斯文文坐在谈判桌边的。   此刻突然面对一支不知为何要寻她晦气的大宋正规军,打眼望去乌泱泱一片,粗蛮煞气能盖过呼啸的西北风似的。   她一个整日里与文官良民打交道的小买卖人,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来自成群结队的雄性动物的压迫感,令她战栗。   原来穿越小说里的大女主光环都是骗人的!   我怎么好像,腿开始哆嗦了啊。   姚欢往郑修和王犁刀身边挪了挪。   郑修低声对她道:“姚娘子莫怕,我是朝廷命官,有我和犁刀在,他们不敢对人动手。况且,娘子你是朝廷旌表的节妇。”   姚欢一个激灵。   旋即给自己鼓了鼓士气——对啊,我是公家盖章了荣誉的,我还差点成了赵家人的妃子呢。   她撇过头,望见不远处,自己所雇的那些流民们瑟缩在一处。   当中其实有不少青年,但一眼看去就是不会反抗的模样。   大宋流民太苦了,而且苦惯了。   苦难并不一定像小说里那样,会戏剧化地激发他们的斗志搞出聚义梁山的壮举。   苦难更多时候,更令人对权贵怕得要死。   但流民们的目光,其实很复杂。   有焦急,有惶恐,但又蕴含了倚靠的信任。   在他们看来,姚娘子这个挺年轻的小妇人,既然不同于开封城里那些美丽却又较弱的千金闺秀,既然能出来行走江湖,能不偷不抢地租下官田,能与县里官员说上话,能给他们这些逃荒者盖屋子付工钱……她就应该同样能有本事,去与眼前这些粗悍的军爷们交涉。   两个还没桑枝高的娃娃,大约觉得现下的气氛没有早间那般紧张可怖,默默地挪过来,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试图将田埂上被禁军铲倒的小桑树扶起来,种好。   姚欢的目光落在娃娃的脚上。   眼看冬至了,田里土坷垃都冻得硬梆梆,这俩娃娃脚上还是露着趾头的破旧单鞋。   姚欢眼眶发涩,胸中发滞,喉头汩汩甜腥味上涌。   什么世道!   文明盛世的曙光?   曙光个屁。   仅仅是刚刚活下来还谈不上真的温饱的日子,都不让人过?   姚欢心道,我当初是花了自己的血汗钱,租的朝廷的官田,白纸黑字立的契,朝廷给我免的税我也又捐出去办教育了,朗朗乾坤,我为啥要怂?   她觉得腿肚子似乎不那么抖了。   她走到田头,对好整以暇坐着手拿皮囊喝酒的陆指挥使跟前,恭敬问道:“军爷缘何突然来毁田?”   陆指挥也不起身,只抬了眼皮向姚欢道:“好教娘子得知,殿前司看中此处,要练兵。”   “周遭抛荒之地甚多,为何要毁了能产桑稻和鱼虾的良田呢?”   陆指挥笑道:“对呐,娘子你也知道,自己这些是良田。既然你们已将这些地整饬过了,吾等只需稍稍填平,就可让官健们在其上操练,岂不省事?”   这是人话吗!   姚欢勉力捺下几分怒火,继续道:“军爷,先夫活着时效力于环庆军,论来,先夫和军爷,都是大宋官健。可否请军爷看在同袍未亡人的份上,给个示下,是殿前司哪位大官人看中了民妇这几处薄田,竟是连开封县出的官契,也能不顾的?”   陆指挥终于站起来,眼一眯,嘴角一噙,盯着姚欢道:“拿你的牌坊出来压人?你那贞节牌坊若真的管用,我们怎么会接到军令?小娘子,爷好歹是个指挥使,你以为爷想大冷天地带兄弟们出来干活儿?没办法呐,上头就看中你这片风水宝地了,征纳来操练步骑军阵,明年在金明池边演武给官家和百官看。你说,这是不是连县令都不敢怠慢的大事?”   他扭过头,指着虾田边给流民们盖的庐舍,又道:“本使方才去检视了一圈,他们说那排屋子,也是娘子出钱盖的?嗬,娘子好阔气,给一帮河北来的乡巴佬,居然盖的瓦房。正好,今晚,本使的兄弟们,就歇息在此了。”   他言罢,下令手下几个牙兵,吆喝野地里的禁军兵卒们,收了铁锹家伙事儿,十人一队,去占流民们的屋子。   姚欢骇然,急走几步,撵上陆指挥,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锭子。   那是午间她急慌慌随着王犁刀离开饭食店时,楼上练琴的李师师瞧着不对,赶下来问过情形后,塞给她的,道是昨日去端王府给歌姬们排新曲子后,端王赵佶所赏。   金锭子个头小不起眼,却起码值十贯铜钱,最适合打点军头。   不想陆指挥背起手,只呲牙冷笑:“说了我们不是山贼土匪,要你的钱作甚。待爷们休整得好,才有力气平田。”   姚欢几乎是求他:“指挥大官人,眼下挨着腊月,流民们露宿在野地里,要冻死人的。”   姓陆的一指郑县丞:“他不是本县的父母官么,瞧他着急的样儿,想来爱民如子,你找他去。”   姚欢手足无措地捏着金锭子,回头看郑修。   郑修也觉得窝火极了。   但他毕竟是个为官十几年的老江湖,熟悉狐假虎威者的套路,于一旁观察时,看出了些门道。   他上前来,望着陆指挥大摇大摆走远的背影,对姚欢道:“姚娘子近来,可是在京中得罪过殿前司的长官?”   姚欢摇头。   郑修道:“今日这军头,气势汹汹,却不愿和知县照面,而要我派人将你寻来,说明并非是我们县里得罪了人。”   姚欢明白。   想来,知县必也怀疑是她姚欢招惹了殿前司的大人物,所以明哲保身,不愿出面转圜,也不给郑修带县乡的团练兵来。   她看了看天色,又道:“先请县丞安置这些被占了屋子的流民吧,附近可有祠堂?”   郑修道:“有个道观,我与犁刀带大伙儿去那里过夜。”   “好,我就在犁刀和胭脂家住一宿,明日一早便回城中想办法。”   傍晚时分,姚欢随着王犁刀,一身疲惫地来到他与胭脂的茅庐。   胭脂忙给她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黄雀肉饽饦片子。   王犁刀安抚她:“姚娘子你先莫急,所幸立冬前,我们照着你的吩咐,捞出壮实的鳌虾,送到地窖里育种。这帮军汉就算明日一天就填了三十亩地,我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姚欢叹气:“可是,这般鱼肉百姓连官契都可以不顾的,还让人怎么敢租新的公田呢?”   胭脂做的黄雀饽饦,就像后世的老鸭汤面条,或者大盘鸡面片一般,浓香扑鼻。姚欢却只捧着碗,盯着里头的油花儿看。   谁要整她?   赵煦?   不会吧,虽然姓陆的军头扯出金明池演武的幌子,但赵煦毕竟是堂堂天子,当初被拒后动怒的表现,也止于“顺手”赏她个牌坊,这都过去小半年了,怎又突然发难?况且,他已同意孟皇后将福庆许给郑修做儿媳,他如果要整她姚欢,动她城里的场子即可,何必牵扯到郑修的地盘上来。   那么,是曾纬?   姚欢正沉思间,院外一阵马蹄响,随即有人拍门。   “此处可是王犁刀家?” 第269章 欢儿我来了   曾纬疾步闯进院子。   绿色官服,乌纱横翅帽,皂革官靴,显见得从御史台下值后,行头都没换。   冬月里,身上也未见风袍,寒凉夜气仿佛将他从头到脚浸透了,冻得他那张五官英挺的面孔,倒越发显出唇红颊白眉目修俊的出尘之意。   “曾,曾公子!”   胭脂惊诧唤道。   又招呼自家男人:“犁刀,这是曾枢相家的公子,你快将官人的马牵去喂料。”   她早先还在驸马王诜府里做婢女时,于西园雅集上见过曾纬。   王犁刀霎时也明白过来。   这就是刘锡设计在云山小院杀了赵延后,跟着曾布一同来与章相公议事的,曾家小儿子嘛。   王犁刀看着粗憨朴实,脑瓜子其实转得贼快。   他很快想起,自己那回在开封县给高俅装猎物时,也见过曾纬陪着姚娘子。   他飞速地觑了几眼曾姚二人,但见男子满眼关切,女子的目光则微有躲闪。   王犁刀大兄弟,又不是没经过男女之事的生瓜蛋子,心里便多少往那最合情理的路子上,去猜测了。   若只是姚娘子认的干亲叔叔,哪至于如此急急切切又不避嫌地连夜赶来?   不等他琢磨怎生接洽,那一头,曾纬已大大方方道:“欢儿,我今日午后去竹林街寻你,师师姑娘说你遇上大麻烦,我怕你吃亏,岂能不来看看?”   又转向王犁刀,带了几丝恰到好处的平易温煦口吻,道:“你果然名气响当当,我随意寻了位乡间老丈问,他就指点我到此处。”   王犁刀哪里晓得姚欢与曾纬间的风波变化,忙热络招呼着:“吾等田舍人家,用不起炭盆,眼下都是在灶间熬到吹灯再去歇息。官人一路受冻了,快来灶边暖着。”   言罢,一面往院里去栓曾纬的马,一面吩咐胭脂赶紧再做碗热饽饦。   曾纬微笑还礼,步到简陋的饭几前,在姚欢对面坐下。   他等待片刻,没等来女子主动开腔,似也不觉尴尬,只侧过身去,摊开双掌,对着火灶烘烤,又揉揉搓搓,喃喃道:“此地,确实比城中冷多了。”   姚欢将雀肉饽饦汤碗推了推,淡然道:“你吃吧,我没动过。”   曾纬转过头盯着她,嗓音益发低柔:“吃不下么?”   姚欢不语。   曾纬道:“师师姑娘说,是有禁军来毁田?”   姚欢“嗯”了一声。   恰好王犁刀拴马喂料后,转回灶间来,接过话茬道:“回官人,带人来闹的是个指挥使,打着明年三月金明池演武的名头,说是殿前司看中姚娘子租的这片官田,要演练骑步军的阵营。”   曾纬愠怒:“胡言!金明池演武都是战船与水军,何时用到骑步兵士了。如此拙劣的借口!”   王犁刀叹气:“官人说得对着哩,郑县丞也这般讲。”   曾纬问他:“区区一个指挥使,微末武职,莫说知县与县丞,便是县尉也能压得过他,怎地县里就看着他们欺负欢儿?”   他口中第二次出现“欢儿”比先头刚进门那次,叫得还自然亲昵。   王犁刀确信自己没听错。   大兄弟心头,泛上惊喜。   噫!   这一表人才的曾家公子,如今又是穿上官袍的,真的对姚娘子有情。   甚好甚好,月老此回总算没担了虚名,促成一对天造地设的鸳鸯。   王犁刀将姚欢视作自己与胭脂的贵人,更钦佩她对流民有拳拳善心,故而并不像识文断字满腹道学的读书人那般,觉得牌坊名节是个多么了不得的事。背地里,他夫妻俩也常常说起,姚娘子这样好的妇人,还是该再嫁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来疼。   他于是遂越发殷勤起来,对着曾大官人,周周详详地说了白日里的情形,言语间自是啐了一通禁军的暴戾跋扈,更赞了几回姚娘子不惧凶顽,但末了仍自作主张地替姚欢开口,央曾官人想想办法。   曾纬听王犁刀说囫囵了,沉吟须臾,望向姚欢,揣着透露秘辛般的语气道:“欢儿,我一边赶路,一边也在琢磨,此事多半,还是因我曾家那姻亲,开封知府林希林公,舍章惇而投向我父亲。”   姚欢如今,对眼前这男子,就算不以后世刑法的定性去看待他在襄园的恶行,也已觉形同陌路。   故而,曾纬忽然从天而降,她实在作不出石子儿投湖乍起涟漪的姿态来。   无非曾纬提起上头神仙打架下头小鬼遭殃的缘由来,姚欢才不再做闷嘴葫芦,抬眼看他,正色问道:“你的意思是,殿前司那边,乃章惇授意?”   曾纬见日思夜想的女子,总算来请教自己了,不由得意。   他点头道:“你们有所不知,枢密院虽能调兵,但目下三衙禁军的将校升迁,官家已亲自过问。而自官家亲政,章惇一直是独相,他堂兄章捷又把控着边军,且对夏作战胜多败少,官家提拔武将,常听章惇的进言。据我所知,仅以殿前司为例,不少人都得过章惇的恩惠。”   王犁刀在一旁也听明白了:“喔,怪不得,俺还纳闷哩,姚娘子不是与贵府认了干亲么,殿前司怎么敢为难枢密使家的女眷?”   曾纬道:“正因为欢儿是我曾府的人,章惇才拿你们在开封县的虾田开刀。几十个军汉来闹一场,搅了开封县这样好的桑田虾塘,就是打林知府的脸,又膈应了曾家,岂非一举两得?”   姚欢听“曾府的人”四个字,厌烦又起,只当着不明就里的王犁刀夫妇的面,不便发作。   同时,她更觉得,曾纬关于章惇不忿林希反水而报复的原因,不太说得通。   她记忆里,历史上的林希,确实先依附章惇,又投奔到曾布这一边,但章惇再戾气十足,也还是个成熟的政治家,史料里,章惇的应对,明明是将自己一个阵营里的蔡卞,运作到备位枢密院的位子上,从而回击曾布策反林希的举动。   这才是老牌政客的正常手腕。   顶级官场里,文臣间的勾心斗角,段位都不低,让禁军来毁掉能给朝廷贡献经济利益的公田,实在不像一个宰执之臣干的事。   姚欢默然片刻,对王犁刀道:“就这么猜,也不是个章法。他们若继续挖田,你与郑县丞,莫再和他们理论,无济于事。我明日就回城,拿了手里的租契,去宣德楼南街的登闻鼓前,喊冤,讨个说法。我不信,这大宋朝廷,就真的成土匪窝了。”   姚欢说得意思坚决,口气却平静。   然而话音落地后,她见王犁刀看过来的目光透着异样。   王犁刀敏感地察觉到,明明曾公子这样滚烫出炉的朝官儿,连夜赶来,也清清楚楚地表现出参与分析处置此事的热情,姚娘子怎么,仍是准备自己独个儿奔走似的。   曾纬亦不免讪讪,但很快柔声道:“好,明日,我陪你去登闻鼓院。”   姚欢不接曾纬的话,而是侧头看着灶膛里橙红色的火苗。   王犁刀觉得气氛陡然尴尬,只得小心翼翼地探问:“曾官人,现下是酉末,要不,小的驾车送你去县里驿馆歇息?”   曾纬笑了:“怎么,你这里,住不得外客?”   王犁刀连连摆手:“不不,小的是想到,自家这蓬门破院的,怎能委屈官人留宿?”   曾纬捧起饽饦汤碗,将碗底的汤汁也喝光,诚心诚意道:“灶间暖和,我就睡在那边的干草堆上。”   “这如何使得!”   王犁刀和胭脂都觉得太怠慢枢相家的公子朝廷来的命官了。   姚欢淡淡道:“曾官人去厢房歇息吧,我宿在灶间。我习惯了,当初去宫里当差,也是歇在灶间。”   曾纬映着炉火的目光熠熠生辉,透出疼惜之情:“你瞧着疲累得紧,若明日真要去登闻鼓院,今夜就去好好睡个囫囵觉,积攒些气力。别担心,我在。”   他最后一句,说得轻,却也说得衷情。   直听得在炉灶前收拾的胭脂,都禁不住赞叹,天爷呀,开封城掘地三尺,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曾官人这般的好男子了吧。 ……   隆冬的寅时末,乡间打鸣的公鸡都还趴在草窝里,姚欢已醒了。   她凑到窗前,去看院中。   王犁刀的骡子还在,曾纬的马却没了。   姚欢穿好衣服出去,推开灶间的门。   草垛上果然也空着。   隔壁主屋里,传来王犁刀如雷的鼾声。   姚欢皱眉,想一想,便往院外走。   这是相当于后世清晨五点的时辰,虽离日出还早,东方浅淡的鱼肚白,已能给经历长夜的大地,带来几分水落石出的光明。   姚欢往流民庐舍方向走,很快发现那里亮起火把,从几点到一片,人声也越来越嘈杂。   姚欢驻足。   一人一马从禁军聚集的方向,沿着田埂,向她奔来。   看起来比昨日冻得还厉害的曾纬,翻身下马,见女子抱着肩头站在那里,一时之间觉得真是动人又堪怜,哪里还顾得矜持,几步上前,就要去搂她。   嘴里说不上是宽慰还是炫耀的口气:“欢儿,你的四郎,将他们赶走了。” 第270章 我们能决定你们的哭与笑   大道朝天。   王犁刀叉腰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又喜又懵。   庐舍前处处狼藉,但每间屋子都空空如也。   禁军确实走了。   战战兢兢聚拢回来的流民们,不必王犁刀吩咐,立刻开始清石块,扶苗木,修复虾田桑基。   昨天的灾厄,就像一个教人出几身冷汗的噩梦,来得气势汹汹,又去得干脆利落。   曾官人好牛啊!   王犁刀由衷赞叹。   他瞄着曾纬被扯破了的官袍袖子,又在自言自语里加了一句:是条汉子。   县丞郑修的面上,看起来却似乎,疑虑大于惊喜。   曾纬与郑修拱手寒暄,应酬熟练,和后者这样宦场打拼了十来年的中年人比,并不落了下风去。   “姚娘子说要去敲登闻鼓鸣冤,方提醒了本官。黎明时分,我就将那指挥使的门扣开,告诉他,登闻鼓院旁边,可就是理检院,由本官的上司御史中丞专领。他若不领着人回该回的地方,本官好歹也是台谏中人,莫非无法上达天听?”   曾纬侃侃而谈起来,很有股风清气正的仪态。   郑修则礼貌而淡然地听着。   与王犁刀不同,郑修当然知晓,眼前这位曾枢相的幼子,是凭借何事,破格入了台院,成为官家御前炙手可热的红人。   “曾御史,”郑修的目光落在曾纬露出中衣的肩头,“那帮军汉对你动手了?我这便着人去请县里的郎中来。”   曾纬摆手:“当时天还黑着,那指挥使手下牙卒未看清我穿的是官袍,才上来撕扯。无妨,未伤到哪里。”   “喔。”   郑修没再坚持,谈兴寥寥的意味。   曾纬心底冷笑。   微末小官,南边回来的土包子,就算你那糟糠之妻是皇后的表姐又如何?如今阖朝上下都晓得,皇后多半要改姓刘了。   不过,他并不想多去参研郑修肚子里在嘀咕什么。   他在意的是欢儿的表现。   两个时辰前,在晨曦朦胧里,田埂周遭明明四下无人,可是欢儿听见他曾纬的捷报时,面对一双殷殷张开的臂膀,竟然往后躲。   并且竟然,对自己被扯破的袍袖熟视无睹。   自己披星戴月又挺身而出,救她于水火,她还在气恼当初襄园那场发乎情的风波?   这女子也太磨人了。 ……   姚欢在开封县多待了几天,见确实再无异样,才回到开封城。   李师师和徐好好告诉她,曾御史每天下了值,都拐到竹林街来瞅一瞅,人安然回来了没。   这两位合租闺蜜,带着助攻手的积极,尽情表现着自己很乐意吃狗粮的大度。   姚欢十分无语。   她穿越来这么久,头一回产生仿佛被湿哒哒的水草缠住双足的感觉。   襄园事件后,她只选择退还曾纬私下送的信物、敲打魏夫人、与曾纬果断分手的方式来止损,而不是怒火中烧地闯进开封府控告,或者掉头奔入曾府、对着曾布发一通养子不教的檄文,乃是因为,她明白这是距离后世一千年的时代,更因为,孟皇后刚刚将身家银钱交予她。   正视时代的局限,以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是她的冷静剂。   她也不会与姨父姨母说,不会与师师好好两位娘子说。   就如上辈子在现代社会遭遇性骚扰时,她信奉的首先是,不找帮手,不四处发泄愤怒,靠自己独立地、正面地与对方交锋。   她认为,真正的女强,不是身边一堆帮手强,不是倾诉欲望强,而是自己内心的韧劲强,自己头脑的决断力强,以及自己行动的单兵作战力强。   然而现在,她意识到,有些男人,判断不出“冷淡与漠视”远比火药味十足的腔调更表明女子的决心。   曾纬就是这样一个自负到“看不见、听不见”的男人。   曾纬似乎认为,她姚欢只是对于一次没有心理准备的身体受侵犯而不高兴,大约觉得自己降格到了晴荷那样的地位,所以赌气了。   姚欢身边的亲朋并没有表现出对他的侧目,恰恰说明,欢儿心中还有他,怎会舍得让他身败名裂呢。   既如此,大不了,求几回,宠几回,在她被或龌龊或凉薄的外事逼得焦头烂额、束手无策时,替她出头几回,这女子就定能又与自己你侬我侬起来。   “噫,申初时分了,曾御史定是又要来点卯。”   李师师一边调音,一边笑吟吟地与徐好好道。   二人皆得趣地看向姚欢。   姚欢却已转身下楼。   她疾步出了竹林街,估摸了一条不会与皇城方向下值官员相遇的路。   她不想见到那张曾令自己赞叹痴迷的面庞。   皇城在竹林街西边,襄园在竹林街北边,姚欢认为,自己往南走,今日至少能得清净。   她于是沿着潘楼方向的大路,走着走着,就到了小甜水巷附近。   小甜水巷周围,皆是金银铺子。   姚欢看着那些精致又璀璨的琼华宝物,就仿佛面对一桌子色香味俱佳的好菜,郁结的心情似乎一点点舒展开了。   这个月令,过年的气氛正是一日浓似一日。姚欢想着,自己来大宋创业的第二年,手头终于不那么荒芜,有几个余钱,给姨母、美团和小玥儿等人,买几件首饰。   她于是左右打望一番,选了家门脸体面、里头货物也琳琅纷呈的铺子,走进去。   伙计见是个生客,模样气度却上佳,遂彬彬有礼道:“娘子尽管看着,若有相中什么想问,再喊小的来?”   姚欢点头还礼。   不料片刻后,那伙计又巴巴儿地过来,哈腰道:“有劳娘子移步,雅间中有位贵客请娘子过去叙话。”   嗯?   姚欢狐疑地顺着伙计的手看去,但见珠帘后,隐约一个锦衣女子的背影。   大白天的闹市,这店子又大门敞开着,姚欢卸了警惕,走过去,掀帘而入。   那女子转过头来。   是晴荷。   姚欢冲眼一瞧,不免奇怪,只觉得晴荷今日,好像打扮了一半就出门来了。   她很快明白自己这份观感的原因——这姑娘穿的是簇新的纹锦冬袄,鸳鸯儿似的,发髻间、腕间却素净得很。   晴荷起身福礼:“姚娘子请坐。”   “哦,你在此处选物件?”   姚欢坐下,和言搭讪。   姚欢对曾家这位曾经的婢女、如今的侍妾,本无甚恶感,一个命不由己、听候差遣的普通人而已。至于这姑娘将来会不会成长为曾纬家中宅斗嫡妻的一把好手,如今跟她姚欢有什么关系?   晴荷见姚欢言语客气有礼,神情面貌亦无劫后余生的憔悴模样儿,心里头可真不是个滋味。   不同人,就是不同命啊。自己在短短半月间,命途就起了大变故,还不是拜这姚娘子所赐?   晴荷以往与姚欢打交道,总是放下大户人家掌院婢女的架子。她也真心盼着姚欢和四郎做鸳鸯,毕竟一个娘家没什么倚仗的主母,好伺候些。   可姚娘子对四郎,竟是从愿意到不愿意,为何呀!   就算做个外室,那也是能住在襄园大屋里的外室,开封城里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运道!   晴荷继而又想,倘若那日姚欢从了四郎,四郎怎会再为了让她回心转意而去托殿前司办事,又怎会把自己转送给姓邓的做妾。   邓洵武已过中年,相貌甚陋,与四郎简直是云泥之别。且家中嫡妻显然暴躁好妒,否则昨晚在榻上云雨后,邓洵武也不会再三叮嘱她,今日拿钱来买首饰后、在宅中千万不要戴。   几个念头反复兜转间,晴荷越想越怒。   给四郎出主意的张阿四,能得不少赏钱。给四郎运作殿前司禁军出面的邓洵武,能得一个年轻如花的小妾。四郎,能得姚娘子回心转意。   是的,她晴荷在此事中,才是唯一的受害者。   自己进邓府后,出门一趟不容易,再要得了与姚欢见面的机会,可就难了。自己那日,原是偷听到阿四那贱胚献计,四郎如何晓得是她晴荷说与姚娘子的?晓得了又能打杀她不成,邓洵武这半老头子,可正是对她新鲜的时候。   晴荷想到此,将牙一咬、心一横。   她佯作赧意道:“姚娘子,晴荷如今,是邓公的妾。”   姚欢有些懵,什么邓公?   晴荷垂了眉眼,拿起案上一只如意黄金玛瑙簪子:“就是朝廷秘书省的邓洵武邓公,现下正遵了官家之令,为先帝修史。”   “邓——洵——武。”   姚欢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好熟悉啊,她很快想起来,这人应与二蔡一个阵营的,往后几年应是青云直上,从舍人做到了中书侍郎那样副宰相的位子。   曾纬投了蔡京门下,想来自也与这邓洵武结交。   姚欢这么一顺,倒也不惊讶,只是不知怎么继续和晴荷尬聊。   你给曾府还是给邓府做妾,你喜欢就好。   晴荷抬眼看着姚欢,也懒得斟酌词句,只嫣然一笑道:“半月前,四郎要托邓公在殿前司的族兄办一桩事,邓公欣然应允,便向四郎讨了我去。”   姚欢本不耐烦听官员们之间拿小妾换利益的腌臜事,但“殿前司”三个字陡然入耳,她不由面色一滞。 第271章 痛斥   戌亥之交,下雪了。   腊月里的雪不是小打小闹,片刻间,就在台阶上积起一层毡毯。   张阿四抱着肩膀在墙边跺脚,边跺边骂“鬼天气”   他更想骂曾纬。   这个时辰,天又黑、雪又大,曾官人还不回宅,是化在竹林街饭铺的温柔乡里了么!   张阿四骂归骂,但再冷也得守着。   俗话讲,送佛送到西边,侍主侍到天明。   哪有主人那头还没传来重归旧好的准信,奴儿就先回去睡觉的?   张阿四明白,自己这样投胎到赤贫人家、尘土泥坑里挣上来的草民,必须抓住老天赏的每一次几会。   和曾纬比,自己之前抱上大腿的那个禁军指挥使,算个屁。   大宋历来,人臣巅峰的都是官。   张阿四平日里身在禁军、心在朝堂,最是喜欢钻营各处打听朝堂动向。他晓得如今局势,台谏中的青袍郎君们,极受官家器重。   更令他心花怒放的是,曾纬有一回高兴了,拍着他的肩头道:“阿四,你像高俅,机灵懂事,主意多,又谋了禁军里的差事。高鹞子如今跟了端王,我不好挖端王的墙角,提携着你也是一样的。”   张阿四冻得打哆嗦,胸膛里却热烘烘的。   他正做着出人头地的大梦,只听巷口马车铃儿响。   曾大官人总算回来了。   确切地说,不是自己骑着骏马、风姿翩翩地回来的。   而是教酒家雇了大车、派伙计送回来的。   张阿四唬一跳,忙抢上几步去拍襄园的门,又急急地回身去接住人,小心地将他扶进府里去。   丫鬟家仆见状,也纷纷簇拥过来。   一身酒气的曾纬看清楚架着自己的是张阿四,突然暴怒,挣脱他,一脚将他踹在雪地上。   “你个蠢货,出的馊主意!”   曾纬平日里喜欢蹴鞠,这一脚当真如劲射网门般,踢得十分用力。   张阿四被踹出去快两丈远,狗啃泥似地趴在薄雪里,哎呦哎呦地惨呼。   曾纬上去又踢他一脚。   张阿四勉力抬起脖颈,半求半哄道:“曾官人,可是殿前司那边办事不着力?官人要出气在小人的身上,将小人的命拿去,都使得,但须让小的死个明白呐”   曾纬正在气头上,哪里能好好说话,大着舌头、乌里麻里地咕哝一通“她这么快就知晓是我找的人”、“她越发看低了我”   总而言之一腔怨怒都得发泄出来,眼前的张阿四最适合做沙袋。   曾纬还待打骂,家仆怕他喝醉了浑身出汗,在院里教西北风吹了,恐要害一场大伤寒,遂你抱肩膀、我架胳膊的,将自家这分外金贵的四郎拥进屋去。   乱了一通后,才出来个壮实小厮,将雪地上怏怏坐着的那个,轰出院去。   水气氤氲。   被婢子喂了两碗醒酒汤后,仍醉得发晕的曾纬,浸在木桶里,双颊通红,目光迷离。   他根本不晓得自己今晚在酒楼雅座里独饮了多少杯,但画面再往前推,姚欢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顿说出的话,他却记得清楚。   他今日下值后去竹林街,李师师和徐好好果然告诉他姚欢回城了,只又出门办事。   他于是耐心地等,等到暮色渐至,姚欢回来了。   姚欢径直往灶间走。   曾纬放低身段,追上去。   “欢儿,你怎地,没瞧见我一般。”   “因为我眼瞎。”   “你这是何意?”   “我眼瞎,瞧不出男子的好坏。对,我好像眼瞎了千年。曾御史,你这一回的所作所为,你自编自演一出拙劣的戏码,比上次在襄园撕我衣衫、要对我用强,还让我作呕。”   “谁说与你听的?”   “曾御史,你好像一点也不惭愧,而只关心戏怎么演砸了。你身上穿的官袍,你食的俸禄,都是哪里来的?你为了让我感激你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就毫不在意那些十冬腊月被禁军赶出屋子的农人。”   “曾御史,哦对了,还有不知道哪个或者哪几个与你交好、为你助演的大官人,你们读书、科举、穿上绿袍、再努力让绿色变红变紫,就是为了随心所欲地做这样的勾当?”   “曾御史,你们是不是很享受这种,我让你哭你就得哭、我让你笑你才能笑的威风派头?你今天为了骗取一个普通女子的感恩戴德,竟能公器私用到这般地步,那么明天,过几年,过十几年,等你坐上宰相位子的那一天,你是不是觉得,翻云覆雨、加膝坠渊、乃至生杀予夺,都不过是你一个念头、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而根本不必考虑是非曲直,更不必考虑芸芸蝼蚁的死活?”   “曾御史,我,如今仍是个微小的布衣,但我,不是从前那个姚娘子。你为官能否三省吾身、不陷党争、风清气正,我没本事也没兴趣去管。只是,你从今天起,离我,离我的店,离我乡下的田,最好远一点,否则,我攒了钱请人写话本、写杂剧,城中东南西北的瓦子演去,分上下场,襄园的故事一场,开封县的故事一场。蔡京与宫中内侍合伙占人祖屋的丑事,瓦子都能演,你我之间的事,伶人们不敢演?我不怕丢人,我没错我丢什么人?曾御史,要不要试试?”   那一刻,曾纬简直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他气恼自己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所做的一切,救她命,给她心,为她与自己创造一个隐秘的、但可以无视贞节牌坊的城中桃源,令她不必操劳就能锦衣玉食,而她呢,最后,就像司马光附体了一般,滔滔不绝对自己发表了这样一篇控诉的檄,还以威胁结尾。   她平日里连诗都背不得半首,连词都写不出几句,竟然,在今日,能大段大段地出口成章。   她是有多么厌恶我?   她是有多么自视为道德高士?   曾纬在那狭小的灶间里,看着窗外透入的最后几丝夕晖,映着对面那女子的眼睛。   然后,天完全黑了,但女子的眼睛已然透出灼灼之光,逼视着他。   曾纬不知怎地,觉得这目光,即使与襄园那个夜晚所见相比,也透出浑然不同的骇绝之意。   原来兔子急了,真的会咬人。   曾纬想到姚欢最后那几句威胁之语,天灵盖仿佛嗡嗡作响。   她若言出必行,让满城的艺人嘴皮翻飞他曾纬刚刚铺陈开的风光霁月的仕途,莫不是真要戛然而止?   曾纬与姚欢对视一阵,“你”了好几回,终究“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他半是浑噩半是清醒地逃离竹林街,随便撞进一家大酒楼,好歹仍晓得自己身上穿着官袍,须忌讳些,遂要了个雅间,独自喝到夜深。   此刻,曾纬靠在木桶壁上,被沐浴之水包围,似乎才因身体上最为浅白直接的松弛,而渐渐缓过神来。   但旋即,他抬手捞起水面上的木瓢,向侍立桶边的小婢女身上扔去。   “你和这瓢一样,是木头吗?水冷了,不晓得再兑些热的进来?”   小婢女惶然,忙去角落中提桶来加水。   若是晴荷在屋里,哪会这样做事!   曾纬想到晴荷,胸中不免升起另一股忿忿。   邓洵武这个邪慝小人、斯败类,明知晴荷是魏夫人许给爱子的第一个侍妾,他也敢直接开口要!   晴荷,晴荷   他这一回,真是折损大了!   曾纬从未像今日这般,感到深深的挫败。   与襄园仅仅相隔三四里路,就已经到了开封东面的外城。   低矮歪斜的茅草房,连成一片,拥挤不堪。   此处是京城禁军的营舍。   开封城十万禁军,其中绝大多数,只能住这样的房子。   张阿四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巴掌大的破屋里,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从阴影里起身来迎她。   这是姚欢魂穿的原身姚家长女的继母,姚汝舟的生母,柳氏。   柳氏偷卖姚家祖宅、跟着同乡姘头跑了没多久,那男人便把脸一抹,从情郎变成了妖怪,独吞银钱不说,还佯作欠了赌债,将柳氏卖给一处叫作“逍遥洞”的皮肉生意暗场。   张阿四一伙底层军卒去逛那窑子时,遇到柳氏,心里盘算一番,便凑钱将她赎了出来。   柳氏虽比张阿四大了十岁,还生过娃儿,却仍盘靓条顺,招人得很。他两个干柴烈火,姘居在了一处。   柳氏扶张阿四在榻上躺下,问道:“雪大摔的?”   张阿四恨恨道:“摔了,但不是因为下雪。这一摔,原本指望的大赏钱,也没了。” 第272章 继母柳氏   张阿四一面揉着屁股,一面三言并作两语,将原委说了。   柳氏忿忿道:“这丫头没一头撞死,好像变得更不好对付了。不过,从前在庆州,我刚进她姚家的门,就觉得,她看着柔弱,其实精得很。”   张阿四道:“那她去年出嫁曾府的当日,还惶惶然要寻短见?”   柳氏“哧”了一声:“没准就是她破釜沉舟的法子。她才没想去死,只是闹大些。”   因又恨道:“若不是那场大闹,我怎会怕她和她姨母仗着风声势头来讨要家产,也就不会听信我那相好的……不对,那畜生的话,急急地卖了屋子,如今落到这步田地。”   张阿四不揉屁股了,舔着脸凑上去,抓起柳氏的手:“我的好阿姊,莫去想陈年烂谷子事了,你如今的相好儿,是我。”   “你好个屁,”柳氏嗔怨他,“你给曾家公子出的什么馊点子!我那日就与你说过,屋后拉屎天不亮的么?如此大的阵仗,任哪一路的人里跳出一个来,多一句嘴,事情就得败露。曾公子也是个没脑子的,怎就信了你。”   张阿四郁郁辩解:“我出此策,也也是想着,没准你家姚大姐儿,能上钩呢。她若最后还是投进姓曾的男儿的怀里,就算是做个别宅妇,对你当初将她嫁去曾府的怨恨,应也能烟消云散吧。到时候,我再帮你们说合说合,让你也带着汝舟住去宅子里,一来帮衬着姚大姐儿与曾公子将来的嫡妻争宠,二来汝舟傍上这么个年轻有为的姊夫,出人头地也便宜许多不是?我听说书的讲过,大汉时候的卫青卫侯爷,就是靠姊妹给皇帝做妾,才得了领兵挣功名的机会……”   柳氏听这后生,一句话里倒有大半句都是为她母子的前程思量,面色登时缓和了些。   她低头想了一回,道:“此番倒也不算白干,至少晓得了两桩事,曾公子的确没沾上欢姐儿的身子,而那臭丫头呢,装腔作势摆谱得厉害。敬酒不吃,那就给她吃罚酒。你我二人想个法子,干脆将她直接送到曾公子的嘴边去。”   张阿四盯着她:“如此……对欢姐儿也太……不地道了吧?”   张阿四的确是个鼠辈,可毕竟由沈馥之雇了好几年。初时依着饭食行的规矩,不能领薪水,但沈馥之除了不破行规外,吃穿上对他十分大方。半大孩子,吃穷老子,那时候他刚十三四岁,沈馥之都是尽着他吃猪杂、吃汤饼,春夏秋冬的,也给做鞋做衣裳。   沈馥之在世上,只有姚欢这一个血浓于水的晚辈,张阿四觉得,自己之前的点子再馊,至少没想到强逼姚欢。   哄骗和用强,是两码事,老天应该不会因为前者,而拿雷劈他。   蝇营狗苟之人,其实不少,都怕被雷劈。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不怕。   柳氏讥诮地撇撇嘴,道声“唷,你还长了一截菩萨肠子呐”   她走到门边,呼啦一声撩起毛毡。   北风卷着雪粒子,毫无迟滞地扑进来。   “阿四,你瞧瞧外头,外头那些同样破竹篓一般四处漏风的屋子,都是禁军住的。我自打被你赎出来,半夜三更冻成狗似地去放火,好教你领着潜火队有营生去做,有赏去讨。结果呢,你们讨来几个赏钱了?论打仗,轮不着你们出力,靠军功得富贵,休想。论分地,你们也不像庆州熙州的边军那样,好歹能得几块薄田。你们呐,就是这开封城沟渠里终日出不了头的老鼠一般,说得好听是大宋禁军,实则,还不如城中的乞丐!”   柳氏连珠炮似地喋喋之语,张阿四越听,将头埋得越低。   这女人说的是实情。   他入了禁军,先后跟的指挥使,让他办脏活儿,他都办得兢兢业业,但所得的犒赏,不过只能吃两顿好菜而已。   柳氏又放下毛毡,走回榻前盯着张阿四:“你还有心去思量,你对那丫头是不是地道。你怎地不想想,老天对你,地道过吗?”   见张阿四老实听自己教训,柳氏颇有些得意。   到底还是个不上二十的愣头青,男人年纪小些,确实才容易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张阿四打量一圈自己这个破屋,又想到襄园那精致华美的庐舍。   他宁可在那样的地方做奴才,也不愿在眼下这狗窝里做主人。   柳氏说得对,上天不赏老子一副衔着金匙出生的好日子,老子为何要赏别人仁慈厚道。   越是挨了曾公子的揍,越是要继续粘着他,吃得打、爬起来能继续当差办事的狗,主人才会喜欢,才会渐渐离不开。自己才能有朝一日也翻身做主人。   张阿四想到这里,再次入戏,哪里还顾得去惦记,劈他的雷是不是在赶来的路上。   他琢磨琢磨,对柳氏道:“曾公子说,欢姐儿性子烈,若非她自己愿意,恐怕她闹。”   柳氏道:“唉,要不怎么说,世家公子还是胆子怂些,其实女子一旦成了他的人,自然就认命了。阿四,你道欢姐儿当初,为何对那死鬼念念不忘?”   柳氏告诉阿四一桩秘密。   阿四惊讶地看向她。   柳氏道:“我骗你作甚,当初将她送去曾府做孙媳妇之前,我长了个心眼儿,和媒娘子一道,找了稳婆来家中,摁着她给她验了,果然已不是闺阁之身。那日她跟炸了毛的猫儿似的,还咬了我一口。不要脸的臭丫头,定是在庆州时,就与那死鬼做下了丑事。亏我还担心,她不是完璧之身进曾府,会被赶回来,愁得我偷偷去打听法子。曾府亲迎那日,我大清早地出门、去买了那东西来,在她上喜车时塞给她。”   她媚眼一弯,胸有成竹道:“曾公子毕竟不是他那人不人鬼不鬼、又病又疯的侄儿,欢姐儿一旦与他有了夫妻之实,还闹个甚。若闹,你我就给曾公子做证,是女子先勾引的他,看是一张嘴厉害,还是三张嘴厉害。”   阿四道:“哦,那这一回,可还要准备你说的那物件?”   柳氏道:“当然要,想来曾四这样的名流公子,最在意这个。为了哄曾公子高兴,可冒不得险。”   阿四点头,又问:“怎地将欢姐儿诓去襄园呢?”   柳氏道:“此事自然不是在襄园办,须在我这个母亲的宅子里,曾公子才敢来。”   他拍拍张阿四的肩头:“你且先起来,待我取一件东西。”   张阿四下了榻,疑惑地让开,但见柳氏抬起床板,移开床脚支撑的一块大石头,然后用张阿四执勤时的腰刀,掘开土层,掏出个布包来。   “这里头有三根足金簪子,我当初留了个心眼儿,从卖房钱里抠出些来,换的,没让那畜生知晓。我困在逍遥洞时,不拿出来给自己赎身,是怕做皮肉生意那些畜生,不讲江湖规矩,我独个儿对付不了他们,万一花了钱,人还脱不了身,哭天抢地也没用。后来遇到你,你既然这般仗义,将我赎了,眼下我俩同舟共济,我也须出力。你拿一根金簪去当铺,换二十贯钱,在御街西头,寻个旮旯里清净之地,赁一处小院……”   油灯的昏暗光影中,柳氏声如魔音,将自己的谋划,点点滴滴、一步一步地说与张阿四听。 ……   再有半个月,便是除夕。   娃娃们每到这时候,最兴奋。   而姚汝舟,比过年还高兴。   柳氏趁着私塾里的先生午睡,偷偷找了个邻家小女孩将汝舟唤出来时,汝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认出这是自己一年半没见的亲娘后,最初的反应是愤怒。   “他们说你卖了阿爷的房子,跟人跑了。你不像个当娘的。”   小汝舟复述了最简练、也是最精华的评价。   柳氏泪眼晶莹:“娘不怪他们瞎说。汝舟,娘的乖船儿,娘是拿了你爹爹留给咱们的钱,去边关跑买卖了,边关苦得不行,哪有开封城的日子好,娘是舍不得你小小身子吃苦,所以才不带着你。如今挣到了些银钱,自是立时就回来找我儿。”   姚汝舟毕竟只七岁,眼前又是亲娘,登时就将乳虎似的张牙舞爪收去五六分。   柳氏带他去了一处雅洁的宅子,说是自己定下的,过几日便可接他来住,汝舟更是将另一半提防也丢了。   柳氏却很快将他送回私塾,关照他,先莫说与收留抚养他的沈家姨母听,阿姊家的亲戚们对她有误会,她须想想,怎生出面,正经赔个罪。 第273章 邵清归来   抵达开封城后,夏人俘虏中的几个高级将领,被看管得更紧了。   朝廷禁止他们离开官驿半步。   既是防止他们有间谍活动,也是确保他们的安全。   朝廷也怕,这些夏人在大街上,万一被辨明身份,即使有鸿胪寺主簿挡着,也难免教正义的开封市民拔拳相向。   毕竟,在自己的地盘上揍异族敌人中的落水狗,这样的事,鸿儒与白丁都爱,壮丁与妇孺皆宜。   献俘和游街一样,囚徒是活人,才有意义。   朝廷必须保证他们在元日前不要变成尸体,才能襄助青年天子届时登临宣德楼后主持的盛事。   被俘的西夏“擒生军”将领中,有个叫李寻欢的,出身李元昊的直系皇族。   西夏立国后,李元昊为了淡化唐、宋两个中原王朝加在党项人身上的化烙印,规定直系皇族恢复“嵬名”的姓氏,少用、甚至不用汉人政权从前赐给他们的姓“李”   但李寻欢并不愿意被称作“嵬名寻欢”   他认为,自己姓李,党项人姓李,与唐朝赐姓没有关系。他坚信,自己的家族,本来就姓李,是大汉时“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的后代。   李陵率军力战匈奴而不敌、被俘,后又被其他汉将诬告投降而蒙冤,身在长安的妻儿老母皆被武帝处死。李陵只得留在匈奴人的领地里,娶了匈奴单于的妹妹,被封了个小王,一代代地繁衍下去。   “名将之后”“以少战多”“英雄末路”这样的形象,总是令尚武的军人怀有迷之崇拜。   李寻欢身为西夏王族成员,不仅会带兵打仗,还爱好看书写字。他崇拜李陵,渐渐地,便也对中原的化好奇。   在当今之世,即使宋辽两国和平百年,大宋朝廷也是禁止宋书被销往辽国的,两国榷场中,从马匹粮米山珍皮货,到琴棋茶酒陶瓷器皿,琳琅满目,独独不可能有书籍。   西夏境内更是看不到宋书。   这个隆冬,李寻欢将军进到中原王朝辉煌华美的国都时,身为战败者的耻辱感,反倒没有一路行来那般强烈了。   他的情绪被替换成了兴奋。   他闻到了“禁书”的香味。   从西水门到都亭驿,四五里的路程,他透过车窗,望见街道两旁至少十余家书坊。   可惜无法跳下车去,一个猛子扎入书海,遨游一番。   坐在李寻欢将军身边,充作通译的马庆,敏感地发现了这位党项贵族的异样目光。   “李将军方才,看中了什么?可要小人去弄来?”   进到都亭驿安顿下来后,马庆讨好地直言相问。   李寻欢冷冷道:“说是驿站,实则如牢笼,门口那多宋军把守,你出得去么?”   马庆指了指窗外院中正与驿丞说话的邵清:“将军可看到那位一路随军东来的宋人医官?小人被俘后,蒙他施救,亦帮他做些晒药碾药的活计,与他算得攀上几分交情。今日听闻,大宋朝廷命他值诊都亭驿。小的或许能央他想想办法。”   李寻欢眯眼打望了,道:“喔,本将看他,衣衫粗旧,好像薪俸不高呐。”   马庆附和:“他并非得了官阶之人,能有几个钱。”   李寻欢点点头。   李寻欢与宋军交战时,是被环庆经略使章捷亲自俘获的,章捷特别下了军令,对西夏将领帐中的财物不得分抢,因而李寻欢的两个牙卒,一路所护的金银财宝,悉数也进了开封都亭驿。   李寻欢唤牙卒翻出一锭扁扁的马蹄金,给马庆,爽快道:“你去行些方便给他,设法去街上买些宋人的官刻书来,剩下的钱,你二人分了。”   “将军,他那医箱里一次装不得几本,将军先要哪些?”   李寻欢斟酌道:“宋英宗帝曾赐我国九经,我在御书院见过,乃宋廷国子监所刻,柳体字,当真惊为天书,美不可言。你此一回,也须记得,去买国子监的刻本。以史为鉴,可以兴国,本将要一本新唐书,一本新五代史,皆为欧阳修等宋臣修撰。”   马庆做出恭谨铭记之情,似有些吃力地听罢,略作难色道:“将军,小人通汉话,却不识汉字,若多问几句又怕教人看出来。还须由那郎中带着寻店、寻书,只怕要去得久一些。”   李寻欢道:“无妨,你先与那郎中暗暗说定后,知会我,我来提个由头给驿丞。”   雪后初晴。   马庆戴着蕉扇革帽,遮了半边面孔,与裹着风袍的邵清,行在开封城大街上。   今日是腊八节。   马庆望着店铺琳琅、街市繁华的景象,心头未免又涌上凄苦:“倘使换一辈子,我或许命会好些,此刻正与欢儿,光明正大地走在开封城的大街上,悠然地采办米面肉蔬,准备欢欢喜喜地过个年。”   现在,邵清已经知晓马庆的真名:贺咏。   邵清沉默着走了一阵,方带上商量的口吻与贺咏道:“李将军是托辞买胡药熬饮子,驿丞才允你一道与我出来。这头一趟,不好耽搁太久,恐驿丞起疑。吾等今日先买几包胡药,再去寻一本国子监刻印的新五代史,便回去。如此,李将军和驿丞那里均可交待,后头再得个由头出来,便能久些,可往城东去见她。”   贺咏点头。   他感念邵清心思缜密又以诚相待,也觉自己挂着一副怅然愁容不太好,遂松了眉头道:“这李将军的名字,起得也是巧,寻欢,听着就是能助我出驿站的。”   又道:“我过几日去与她相见,也好。有劳邵兄先与她,透些口风,莫教她见了我这副模样,骇怕。”   邵清道:“好,我今日下了值,便去办。”   二人买了药,邵清引贺咏拐进隔壁街坊。   宋代刻书,有官刻本、民间刻本和私本三类。这崇盛世里,虽然朝廷并不禁止祠堂、寺院等民间刻本,也不禁止书坊和富贵人家的私刻本,但人们最爱收的,还是从中央各部院监到州府学院和各路使司的官刻本。   其中,又以国子监刻本最为涉广泛、校对严谨、纸墨精良,更关键的是:便宜,好买,   邵清在开封城住了八九年,对城中各处能买到国子监刻本的书坊了如指掌,今日特意带贺咏去一个小书坊。   这书坊也当真大隐隐于市,左边是个卖主编笸箩的,右边是家卖参苓补糕、各色细果子的。门口略见些空处的地上,竟还摆了一排鸡鸭鹅鹌鹑的活禽摊头。   腊八节,衙署休沐,百姓忙着晚膳的吃食,没什么人来逛书坊。   书坊的主人是位面容清癯的老先生,见邵清与贺咏进来后,直接在书几上国子监的一排刻本里挑书,便从柜台后走出来,举止雅地作个揖道:“二位公子对刻本的书体可有讲究?”   邵清正要问可有柳体的新五代史,书坊门外的禽摊上忽地传来一声连着一声凄厉地鸡叫。   屋内三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个妇人来买鸡,摊主捉了只顶壮实的大公鸡给她看。   书坊主人似有些尴尬,恐扰了买书人的雅兴,忙殷殷道:“颜回居陋巷而仍能勤于问道、秉节不亏,老夫这间小书坊,纵然门前车马喧闹、鸡鸣狗叫,吾等亦能心远地自偏嘛。”   邵清谦和地笑笑:“无妨,无妨。”   贺咏却似对二人的对话充耳不闻,只愣愣地看着那摊头前,对着大公鸡指指点点的妇人。 第274章 救你出魔窟(上)   “那是欢儿的继母,柳氏。”   贺咏终于将目光收回来,压着嗓子对邵清道,声音很轻,但很肯定。   摊头就在书坊门口,鸡鸭的毛色都看得分明,何况那么大个活人。   那妇人,五官姣好但带了几分俗气的面貌,那寻常采买交际时亦忍不住流露的媚态,即使一晃五六年,贺咏仍辨出,就是柳氏。   从庆州到开封,一路上,贺咏自然很多次向邵清问起姚欢这几年,在开封的处境。   邵清只说了那些已经公开的信息被继母伙同恶媒嫁去曾府,河边触柱,曾布为免政敌借机作章、认了姚欢作干孙女儿,继母偷卖姚家宅子后与人私奔,姚欢凭着自己的勤勉和苏颂的帮助开起胡豆饮子馆   邵清在边关大半年,并不知晓姚欢拒绝官家的“美意”后被赏了块牌坊的事,至于她与曾纬的缘分与进展,邵清想来,自己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应对贺咏说三道四,只能由姚欢亲自决定,是否告诉贺咏,以及,如何告诉。   此刻,应酬完书坊主人、正低头翻书的邵清,蓦地听到贺咏此言,目光一变。   “你在此,我去瞧瞧。”   他知姚家官人是在庆州续的弦,当时贺咏应与这柳氏常常照面。目下贺咏虽面目全非,但仍须小心。   邵清将手中的刻本书小心地捧起来,与主人彬彬有礼打个招呼道:“屋内稍暗,请容许在下携至门口,借着天光一观。”   书坊主人自是客气地应允。   邵清移步门边,背对着鸡鸭摊头。   但听身后那妇人正与摊主讨价还价:“怎地要两只的价钱,你也忒黑心。”   摊主一脸无奈:“哎,照着娘子的规矩,俺得杀两只鸡,一只取心,一只放血,怎地不要算两只的钱呢?”   柳氏细着嗓子哼了一声,道:“我又不要鸡肉,你那两只鸡的身子,还能卖钱。”   摊主想了想,道:“如此,那也只能卖出放血的那只。另一只,不放血、直接拿剪子剪开去心的鸡,肉腥得很,我做的都是街坊熟人的生意,怎好坑别个?”   柳氏看看天色,掏出铜钱递给摊主,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就依一只半的价钱,快些动手吧,我急着要。”   摊主接了钱,立即唤过自己的婆娘做帮手,一人负责一只鸡。   摊主婆娘将其中一只按照寻常的杀法,揪去鸡冠下的细毛,一刀抹了脖子,咕咕咕放出热气腾腾的新鲜鸡血,倒入一个小小的皮囊中。   另一只鸡的杀法却古怪,摊主竟是轻轻踩着鸡喙防止被啄,刀则从鸡胸处直接捅入,然后用刀背横过来、“喀”地撑开胸骨,伸手摘出还在跳动的鸡心,迅速扔进先头已经盛乐鸡血的皮囊。   柳氏一把接过,也不嫌皮囊肮脏,直接揣进怀中,转身便走。   邵清听到摊主动手杀鸡时,心中就有了计较,折身回来,一脸倾慕地向书坊主人道:“此书刻印甚是佳美,在下请一套回宅,有劳老丈拿油纸包了。”   他付过书钱,贺咏跟在他身后出门时,恰好柳氏只剩了一个背影。   邵清与摊主道:“你这两只杀好的鸡,卖不?”   “卖,卖!”   摊主很开心,这前后两位主顾,衔接得可真喜人。   但他做生意确实实诚,只愿意卖给邵清那只抹脖子放过血的。   邵清佯作奇道:“那这一只,怎地拔毛前不放血呀?”   不待摊主回答,他婆娘已一脸参透玄机的鄙夷之情道:“咳,方才那娘子,保不准是个老鸨妈妈,定是要拿鸡心去给家中小的,作那冒充黄花闺女的事。”   “呃此话怎讲?”   邵清追问道。   摊主婆娘打量他一眼,没想到这买书的翩翩公子,对自己所说的市井伎俩感兴趣。但买卖人总是心思极为明敏,她略略一忖,似明白过来。   开封城这些看起来有头有脸的读书人呀,哪个得了闲暇不去秦楼楚馆逛的?有些还去暗场子。眼前这位年轻人,看着衣着有贫寒之气,莫不是会去勾栏?又怕被老鸨诓了,白白多付一笔梳拢之资,故而来请教防范之道。   摊主婆娘遂凑上前去,带着神秘之色,轻声道:“这是媒娘子、稳婆和勾栏妈妈们都晓得的,活鸡莫要抹脖子放血,直接掏出活心来,那心包膜又牢又韧,里头一汪鸡血留得妥妥的。若还不放心,就放进另一囊新鲜鸡血中浸着,揣在人怀里捂着,起码能保好几个时辰。待用的时候,将鸡心捞出来拭干净包膜,交由姑娘姑娘放入……呃”   这婆娘脸皮再老,说到此处亦不知怎地继续。她男人在边上拔着鸡毛,早已发了气恼,终于咕哝着斥道:“没羞没臊的,当街说这个!”   婆娘本见着邵清是个斯俊逸的年轻后生,乐得有问必答、与他攀谈几句,但一涉及那贩夫走卒都羞于直陈的细节时,她也有些懊悔自己言语不端。   她正下不来台,自己的汉子一句话呛过来,倒给了她反将一军的灵感。   “你还晓得说我?方才那妇人将皮囊往她怀里塞时,你是不是看得津津有味?一对眼珠子都恨不得粘到她身上去。”   摊主一面将拔了毛的鸡用麻绳扎了鸡脚,一面啐向自家婆娘:“你胡说个甚么!”   婆娘一直身旁卖鹌鹑的老汉,冷笑:“我哪里胡说了,方才她扭搭扭搭地过来,还隔着老远,你就和老胡议论,道是隔壁丽园坊新搬来的漂亮妇人。”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邵清眼见着柳氏的身影消失在坊口,正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地追去,恰听到卖鸡的婆娘这句话,即刻将急切的心情又掩了下去,接过摊主的鸡,对捧着新五代史的贺咏示意:“贤弟,走吧。”   行出数十步后,二人几乎同时道:“她怎地回到开封了。”   贺咏面色一滞,邵清却未迟疑,果断道:“你提了我的药箱回驿站去,一则胡药下头可藏书,二则,我能轻装办事。柳氏不认得我,今日我便去探一探,她到底在做何营生。”   言罢又将鸡塞给他,补充道:“驿丞若问起,便说我遇到太医院的人,他们定要拉我吃酒、为我接风。你把鸡送与驿丞,想来他也好说话些。”   贺咏只觉得眼前此人,举手投足、盘划事项,极能随机应变又细致考究,不露声色中便能达到目的,自然十分信任他的能力。   当下再不多言,顾自往都亭驿方向匆匆而去。 第275章 救你出魔窟(下)   小半个时辰后,丽园坊,茶肆。   独自守店的年轻茶博士,带着同情的目光看向墙角的客人。   今天这样的日子,此刻这个时辰,踽踽而来、默默饮茶,不急着赶回家吃腊八饭,像是没有家室的情形。   人倒长得挺体面的,袍衫虽有补丁,也还清爽。言语彬彬有礼,坐下后就拿起架上的茶经来看,唔,读书人的文雅派头挺足。   茶博士暗暗品评一番,又感慨道,你也孤寒,我也孤寒,这佳节里相遇,能给客官你煎一碗好茶,也是缘分。   他诚心诚意这般想,看向客人的目光不免又添了几分温善之意。   邵清徐徐地啜几口茶,赞句汤妙味醇,向茶博士谢一回。   又道:“贵店选址真好,离御街不太远,却闹中取静,书坊、茶肆皆有,食摊、商铺不缺,不知民宅的赁钱须几何?”   茶博士殷殷地过来闲聊:“街口那些门前宽敞、可做买卖的,赁钱自然高些。巷子深处的,价钱低不少,数日前牙人给赁出去一个小院子,听闻每月不上十贯。”   “哦。”   邵清起身,作了兴致乍起之意,踱到茶肆的窗棂边,往茶博士所说的方向打望。   茶博士亦近前指点:“就是那竹篱花畦绕着的一家,蛮雅致哩。”   忽听巷口蹄音哒哒,邵清闻声扭头,遥遥辨出赶车之人时,震惊不已,下意识地往后退几步,拿茶盏遮住了半边脸。 ……   戌时中,一弯星月上到中天。   张阿四驾着骡车,今日第二次穿过腊八节热闹的街市,进到丽园坊。   有自己在禁军一同做过好几趟脏活的好兄弟帮忙,有汝舟这个不明就里的小娃娃出面,张阿四先头那一趟拉人,十分顺利。姚欢和汝舟被拉到丽园坊柳氏新租的宅中时,姐弟俩都还晕着呢。   而这第二回 ,车中的人,定是也晕着吧——不是被药晕的,而是乐晕的。   想到自己方才去襄园接曾纬时、对方那冰霜之色,阿四不免心中冷笑:曾大官人哪,既然此前柳氏将你说服了,你今日又毫不犹豫地上了我的车,还如此惺惺作态,装的什么蒜。   “曾官人,到了。”   阿四在夜色里,尽量将车停得紧靠宅门,然后像所有忠实的、摇着尾巴给主人叼来猎物的狗一样,带着讨好之色,向主人示意。   曾纬没有立即下车。   “阿四,我虽未带小厮出来,但襄园的仆婢,每个人都晓得,今日我是跟着你张阿四出的门。”   张阿四再次想笑。如此义正辞严的口吻,知道的,你是来一度春宵,不知道的,以为你马上要“文死谏、武死战”了呢。   真是有意思,伪君子果然推己及人,害怕真小人。   曾纬这句话,将张阿四面对这位上流阶层的官宦公子时,那种从皮囊到骨子里的卑微低贱感,忽如被拂尘扫灰似的,掸个一干二净。   “官人放心,这宅子里,此刻只有姚娘子姐弟,和他们的母亲。小的一心一意要为官人当好差遣,自是盼着官人与姚娘子终成眷属,也愿柳娘子孤儿寡母的有个好依靠。如此佳话,唯有官人来成就。小的和柳娘子,难道还会在门里头,埋伏妖魔鬼怪不成?”   正言语间,院门伴着轻微的合页响,“吱呀”一声开了。   柳氏的脸探了出来:“就听得蹄音呢,快进屋罢。”   曾纬深吸一口气,终是下了车,疾步闪进门内。   短暂的瞬间,他有股错觉,恍然置身于青江坊沈馥之的小院,甚至天井中的鱼池,都砌得那么像。   忽地,他瞥到墙角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再细瞧,不免吃惊。   “你,绑着他作甚?”   曾纬指着瑟缩在门槛处的姚汝舟,问柳氏。   柳氏轻描淡写:“娃娃方才见我对他姐姐手劲大了些。他不晓事,哪知我这当娘的,是为他姐姐好,我怕他开了门跑出去,所以先捆一回。”   曾纬道:“那你将他口中的帕子取了,莫噎着他。”   柳氏哄道:“曾公子,俗话讲,七岁八岁狗都嫌,他若哇哇叫唤起来,不但扰了你们的兴致,招来街坊打探,可怎生是好?公子放心,你瞧他哭哭唧唧的,出气儿顺溜着呐。我是他亲娘,难道还害了他?”   曾纬不再多言。   昏暗中,他能感到,小汝舟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他想起这对姐弟曾经笑靥灿烂地与自己相处的时光。   曾纬步履一滞,驻足于正厅门口。   馒头都吃到豆沙边了,柳氏岂会任眼前这个既可以说是金主、也可以说是猎物的男子萌生退意。   但这妇人实在算得读心高手,她并不像风月场所里真实的鸨母那般急切地促成好事,她只也佯作体恤地,跟着曾纬的节奏,暂停下来。   “官人,四公子,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她吧。”   柳氏轻柔道,口吻渗透着“请君惜取良辰”的衷心祝福似的。   见曾纬将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愣愣地往着屋内隐约的榴红烛光,柳氏又补充道:“这丫头的脾气乖张倔强,实则怪不得她,乃因亲娘走得太早了,有些喜怒无常。公子既与她已两情相悦,只一时闹了别扭,公子便好好疼她,哄她几句,她岂会真的不愿?”   柳氏的最后一句还未落地听个回响儿,曾纬已重新举步,径直往那片榴红色走去。   曾纬听到正厅的木门在身后,十分干脆地“咿呀”一声掩了。   他绕过小户人家那些乏善可陈的简单家什,往内屋走去。   柳氏后头那几句话,他浑没听进半句。   他仍决定进屋,与任何旁人的推波助澜的煽动无关。   他想明白了,他要在今晚解决一个问题,要一个胜利的结果。   到了此刻,里头那女子带给他的,已经不仅仅是情意灰飞烟灭的不甘,而更是频频失败的打击。   他在当今官家这样的九五至尊,以及父亲曾布这样的宦场宿将面前,都没有真正地失败过!   他从赵煦手里第一次要功名差遣,就成了。他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利益忤逆父亲,也成了。   他曾纬二十来年的人生路上,还从没遇到过“求而不得”四个字。   曾纬跨入寝屋。   他看清了榻上的人,看清了那张苍白的脸。   女子身上盖着锦被,见他进来后仍保持僵硬的姿态,显然如柳氏和张阿四所言,已被束缚了手脚。   曾纬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姚欢。   她嘴里也和小汝舟一般,塞了帕子。   目下,她既无法像那日在襄园里似的,对他拳打脚踢地反抗,也无法像另一日在竹林街饭食店里似的,对他邻牙利齿地痛斥了。   她只剩一对眼睛还能对外说话,确切地讲,是对外传递杂糅着警告、嘲讽、詈骂、劝诫的信号。   曾纬在霎那间,迟疑是否要蒙住她的眼睛。   可是突然之间,曾纬觉得自己是不是傻!   正是在这样的目光中行美事,才算得上佳的享受过程啊。   这双眼睛里射出的火焰,哪里就真的能灼伤自己?   官家赵煦的眼睛,父亲曾布的眼睛,父亲政敌章惇的眼睛,贡院科场里蔡京的眼睛,他曾纬很多时候都不能直视或害怕直视。   那是权力的碾压,君权的,父权的,比自己官阶更高之人的威权的,躲不开,只能受着。   此际,正合他曾纬来体尝权力碾压的快感了。   这种快感,甚至已然无关情欲。   曾纬缓缓地坐在榻边,迎着女子刀子般锐利又无用的目光,噙起嘴角笑了笑,抬手将她纷乱地覆在面颊上的鬓发,顺到耳后。 ……   小汝舟瞪起眼睛,透过夜色,望着正厅方向。   自己的亲娘柳氏,和姨母家那个曾经的伙计张阿四,他二人守在门口,脑袋凑在一处,就像两只硕大的黄鼠狼,猥琐地聆听动静。   小汝舟的眼睛望向前方,耳朵却是给身后之人的。   隔着墙的那人。   片刻前,汝舟听到自己贴着的墙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汝舟,是我,邵清。”   见汝舟乍停抽泣,那声音又道:“你姐姐是不是在屋里?如果是,你又不愿意你母亲和曾家的公子那样对她,让她受伤,我能救她。你往右边动一动。”   汝舟先是惊骇,继而好像听懂了,小心地挪了挪。   “你再挪几步,蹭着那口缸。”   汝舟照做。   “你把手抵到墙上,摸到一个缺口……对,就是这里,别动。”   邵清平静低柔的嗓音,蓦然加了几分果决的指令:“我现在来割你腕上的绳索,绳子断了后,你听我的吩咐去开门院门,我就能冲进来,好么?”   透过那个只有一拳大小的墙洞,借着幽微的月光,邵清看到汝舟用力地点了好几下头,反扶着洞沿的双手则不再移动。   “好,我出刀了。”   邵清将柳叶刀平伸进去,控着手劲锯着麻绳。   “断了,你试一下,但先莫起身。”   汝舟的小拳头得了自由,伸一伸,扶住了自己的双胯。   “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往院门跑。”   汝舟的屁股撅了起来。   刚听到身后一个“三”字出口,他就像一支离弦的小小羽箭,笔直地冲向院门。   他甚至,晓得提前举起双臂,以确保在冲到门板前的同时,手掌就能抓住门栓。   “嘎吱……咣……”   门栓掉在地上。   邵清推开门,几个跨步就到了两只黄鼠狼跟前,右臂一绕,五指如幕,钩住张阿四脖颈的同时,捂住了他的嘴。   柳氏见突然冲进来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须臾便制服了阿四。   她骤然间受了惊吓,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听对方压着嗓子喝道:“你喊,我巴不得左邻右舍进来看到你们和曾纬的丑行。”   柳氏刚要张嘴,听得此言,只“嗬、嗬”地喘几口大气,抚着胸口道:“你,你是何人?”   却听自己那已经取出口中布帛的亲生儿子抢着答道:“他是我私塾先生,是阿姊的相好。”   邵清被汝舟后半句说得额头一闷,但很快回到正事上,拿匕首指着柳氏:“你去那间。”   柳氏骤逢恁大变故,瘪着嘴,心中骂道,不要脸的臭丫头,原来竟是四处招惹了偷腥的猫儿,连带着将弟弟也养成了吃里爬外的东西。   但她只觉得眼前此人不怒自威,即刻依他所言而动,脚步踩着泥坑一般,跌跌绊绊进了厢房。   邵清如控傀儡,拖拽着不敢在利刃寒光下挣扎的张阿四,亦扔进门去,将铜锁合上。   那一头,小汝舟打开正厅的门,邵清提步而入。   两人过了隔间,冲进寝屋时,曾纬正因听到外头动静不对,已然从榻上跃起,有些仓惶地将中单掖紧。   他看清进来的人是邵清,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御前奏对练出的巧言令色本事,很快令他仿佛如本能般开腔斥道:“你这奸徒作甚!半夜三更竟入民宅骚扰。此处是我和欢儿的宅子!”   邵清逼近他几步,盯着他,却并不回应他,只将匕首递给身侧的汝舟道:“去看看你姐姐,是不是被绑着。”   说话间,邵清调整了站立的位置,拿背脊对着床榻。   汝舟像只松鼠般跳到榻边。   这娃娃当真机灵,先割断了姚欢脚腕间的绳索。姚欢双腿能动后,咕噜一翻身,露出背后被反绑着的手腕。   待两只手也得了自由,姚欢一把抓过床架上的外裙,胡乱地扎了,又扯出口中的帛帕,毫无迟滞地翻下地来,扑到邵清背后。   “带我走!”   她双腿被绑了两个时辰不得动弹,一时竟站不住,脚一软,噗通跪在地上,只伸出双手,拉住了邵清的袍角。   邵清容色一动,垂目看她,将她抱了起来。   汝舟紧张地拿刀对着曾经喜爱又依赖的曾家四叔,磕巴道:“邵先生,我也想回东水门。”   “你跟着我们就好,不必理他。”   邵清道。   汝舟却将小小的柳叶刀捏得更紧了,一边趋步跟上邵清,一边回头看,生怕曾四叔扑上来似的。   邵先生说得没错,曾四叔不必被理会。   曾四叔并没有扑上来,他就像瓦肆里断了线的悬丝木偶,僵立在那里。 第276章 安慰   这是叶柔来到南朝后过的第二个腊八节。   杨禹带着两个娃娃,午后就来到抚顺坊深处的邵宅。   叶柔并未像左邻右舍那样准备腊八粥,而是蒸了两屉鳝鱼包子,又用剔下肉的鳝骨熬制浓浓的底汤,煮出一大锅菘菜馉饳。   十冬腊月的鳝鱼,须砸开冰面才能艰难地钓到,贵是贵了些,肉质却是一年中最为肥腴的。   叶柔觉得,不必理会这个节吃啥、那个节又吃啥的风俗。   情郎爱吃鳝鱼,那就每个节都吃鳝鱼。   两大两小围坐一处,吃完包子和馉饳,杨禹与叶柔道:“你帮梨姐儿穿个耳洞吧,我这当爹的,手笨。”   梨姐儿是杨禹的女娃娃,过完年就五岁了。   叶柔已晓得宋人有在腊八这日给家中女娃穿耳洞的习惯。   她给梨姐儿披上袄子,让她不戴帽子在院里站得片刻、将小耳垂冻得冰凉些,再取来两颗黄豆,夹着耳垂揉啊揉,揉到耳垂成了薄片子,才一针戳透。   梨姐儿本来就乖,叶柔的手又快,她并不觉得多疼,安静地趴在叶柔膝头。   杨禹的长子,梨姐儿的哥哥,叫杨小山,是个八岁的半大小子了。小山的性子与妹妹一样,老实温和,亲娘死在洪水里后,他伤心沉郁了一阵,后来见爹爹结交的叶娘子很好相与,渐渐也恢复了少年人的明朗,笑的时候渐渐多起来。   “叶娘子,灶灰我已经扫进簸箕里了,摆在门边。”   小山跨进屋来汇报。   开封是都城,家家户户不像乡里人家,烧灶后剩下的草木灰要留作储存种子之用,故而每日都卖给专门来收灶灰的人。   叶柔点头笑道:“好的,谢谢你小山,去你爹爹那里,看看我给你买的新鞋子,可合脚。”   眼前的情景,让杨禹的心头暖烘烘的。   他因而更想确定同样暖烘烘的未来图景。   “阿柔,姚娘子的胡豆树,如何了?”   杨禹问道。   叶柔就着油灯,挑出两截合适的茶叶梗,往梨姐儿的耳洞里塞了,用帕子拭去耳垂上几点血印子,一面去搭杨禹的话:“姚娘子人爽气,出的价码地道,胡商里主事的,估摸着开春雪化了,就能将东西弄进来。”   她抬起头,望着杨禹,也是望着杨小山,与这对父子商量道:“若朝廷真的要种胡豆树,我去求姚娘子,让我们去惠州种,可好?”   杨禹还没细思量,小山已开口道:“好!”   莫道男娃娃晚熟,这句话在杨小山身上不适用。他自记事起,就生活在母亲对父亲不知钻营的抱怨中。母亲殁了,父亲丢了弓弩院的差事、沦为力工后,小山更是敏锐地感到,这座城市,若非生活着一个叶娘子,带给父亲的只有茫然,以及清醒后更深的痛苦。   父亲爱他们,他也因此,比父亲更盼着,全家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华美而冰冷的城池。   哥哥一叫好,小梨儿也稚声稚气地跟着说好。   杨禹充满希望地笑了。   “使得,使得。我们去惠州。”   四人又吃了些干果,眼看要交戌时,杨禹起身准备带娃娃们归家。   这邵宅毕竟还不是他们的家,叶柔将邵清作为“雇主”的宽容支持之见,传达给杨禹后,雇主越是不在家,杨禹越是顾忌分寸。   送走杨禹,叶柔进到邵清房中,铺展好洗晒干净的被褥。她前些时日去东华门唱榜处打听章捷班师回朝的讯息后,估摸着邵清回城,应也就是这几日了。   叶柔刚收拾停当,忽听院门被拍响。   她疾步到得门边,但听熟悉的声音从门缝中传进来:“叶柔,是我。”   邵清!   叶柔喜道:回来得正是时候,还能赶着吃碗鳝骨汤煮馉饳。   门开处,叶柔大吃一惊,邵清竟打横抱着姚娘子踏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姚娘子的弟弟。   叶柔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呆愣愣地立着,   大半年没回来的邵清,以淡然却无隔阂的口吻吩咐叶柔:“门口那车夫还等着,你将汝舟送回青江坊蔡学正和沈姨母宅子,再与两位长辈道一句,姚娘子在此处。旁的你也莫多问,汝舟自会与他们说。”   ……   邵清将姚欢放在榻上。   从一路搂着她,再到将她放落自己的床榻,邵清与姚欢间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   然而邵清又十分肯定,姚欢方才,没有要挣开自己怀抱的肢体暗示。   仿佛因为,身体如一搜险些毁于飓风恶浪的小舟,终于避入安全的港湾后,她对于外界的反应,就倏地麻木了。   如果不算汴河边为她验伤,以及在苏颂宅邸卷着她避开弩箭那次,邵清是头一回拥抱她,并且抱得这么久。   但怀中人的状态,既意味着不抗拒,也意味着渺漠无一丝情动。   这反倒大大减弱了邵清的局促。   他更未因自己今夜的所见所历而沾沾自喜,浑无“老天在我一回京就送了个大礼”的感慨。   他此刻,只关心姚欢那涣散的目光,何时能重新聚焦。   “姚娘子,你可要饮些汤水?”   他小心翼翼地问。   邵清话音未落,忽见姚欢像被兽夹夹了尾巴的猫儿一般,噌地从榻上一跃而起,跳到地上。   她回头看,眉眼唇鼻霎时扭曲,组合成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   榻上,片刻前洁净如霜的枲麻床单上,一块不算大却触目惊心的血污。   她瞪着眼睛与邵清道:“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姚欢当然知道,那不是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   正因如此,她才觉得愤怒、暴躁直至恶心到要呕出来。   她眼前出现那个神色诠释了教科书般的“低俗猥琐”的妇人,就像洋洋自得的巫婆,将那块淤血般的鸡心往她体内塞,一面还带着教训的口气道“未嫁而失贞,只有这玩意儿能保你的颜面”   在那陌生的屋子里醒过来时,身边哭哭啼啼的小汝舟被那恶妇训斥,已让姚欢陡然明白了恶妇的身份。   她也意识到,恶妇的所为,针对的是姚家姑娘的躯壳。但她依然毫无迟滞地,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难怪上辈子看电影《风声》时,里头最恶劣的刑罚,是黄晓明所演的日籍军官,用游标卡尺丈量李冰冰所演的知识女性地下党员的身体部位。   人非禽兽,越是精神世界构架完善的人,越是在意自己的尊严。   被自己从品行到智识都鄙夷的人,轻易地就限制了反抗能力,然后用一颗破鸡心,进行从身体到人格上的全方位羞辱,这种创伤,远远甚于刀割火燎。   姚欢在短暂的咬牙切齿后,又扑到榻边,将床单胡乱地抓起,试图揉成一团。   邵清再次上前抱住她,一手控住她的肩头,一手果断地将床单从她手里扯走,扔在地上。   这一回,邵清能感到怀里的人,开始发抖,继而额头抵住了他的肩窝,抽泣起来。   邵清的臂膀环得更紧了,他的手掌却无抚动之状。   他静默无言。   他确定怀中女子有坚强的底色,也理解她身为凡胎尘骨的脆弱与崩溃的权利。   这样的她,不应再经受“你当初怎地看上他”、“你们这大半年发生了何事”、“你今日又是如何入了圈套”的残忍盘问。   她自己有修复的能力,此刻只需要真诚而安全的怀抱。   待感到她的气息稍稍平稳了些,邵清才松开她,扶她在书案前坐了,柔声道:“我去生灶烧水,叶柔回来,让她寻她的衣裳给你换了。”   姚欢抬起双眸:“谢谢你。”   她好像确实回过神来一些,紧跟着又问:“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邵清道:“今日你能脱险,其实,并非因为我。” 第277章 弹劾   她姨父那一夜,曾御史立在院中教冷风吹了几阵后,醒悟过来,又从悬丝傀儡变回了活人。   他打开了厢房的门。   柳氏和张阿四面如死灰,扑在曾纬脚下。   曾纬俯视着他们:“那个姓邵的小子,是不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你们想一道讹我?”   张阿四的手摇得像汴河上风中打转的鸡毛标儿:“公子冤煞吾二人,真是撞了邪了!小的也不知,他怎地从天而降!”   柳氏嫌张阿四尽说废话,一把拨开他,斩钉截铁向曾纬道:“曾公子,曾公子,奴家和阿四,指天发誓,今夜所见,乃欢姐儿她,她主动要以身相许。”   曾纬道:“好,我也想起来,我在开封府有几位相交的同僚,最是晓得,分家析产的官司,有些什么门道。”   柳氏眼珠骨碌一转,立时明白了,这是曾纬在拉拢她,倘使姚欢将今夜之事闹去衙门,她柳氏只要为曾纬的无辜作证,曾纬也有法子让她去岁偷卖姚欢父亲宅院的行径不被追究。   但所有的拉拢,又都有威胁的一面。   拉拢的潜台词,更意味着,如果你阳奉阴违,我也有办法收拾你。   柳氏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是明白人。   曾纬又对张阿四道:“上一回是我喝醉了酒,迁怒于你。往后我有些事务,少不得也要你帮着跑跑腿,你莫推辞。”   张阿四忽地得了活路一般,喜道:“能得官人使唤,小的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   曾纬理了理袍服,往门外走,边走边扔下最后一句话:“明日会有我的家仆过来,给你们送些辛苦钱。”   天高月小,寒气侵人。   曾纬没有回襄园,他往城北走。   此际尚未到亥中,当他穿过寂静林间,望到竹篱柴门内真的亮着灯火时,他竟有股胸中浊气忽弥散的感觉。   “我原是来碰碰运道,没想到你竟真的在。”   屋中铺着锦褥的茵席上,曾纬靠近那架精致的紫铜炭炉坐了,向张尚仪道。   张尚仪笑笑:“莫假作惊喜了,我从前与你说过,向太后体恤,端午、中秋、腊八的,若宫里无甚大事张罗,便允我如外朝官休沐般,出宫去看看叔叔婶子。”   曾纬噙了嘴角:“我父亲给你的假叔假婶。”   张尚仪道:“故事只要一直圆着,对谁都好。我白日里,确实还给那二老送了年礼去。毕竟他们也来自你们南丰曾氏,是你父亲的族人。我如今的荣华富贵,可都拜你父亲所赐。”   但她很快将笑意一收,关切道:“四郎,你脸色怎地这般难看?”   曾纬盯着铜炉中明亮无烟的碳块,怏怏地将实情和盘托出。   张尚仪肃然听完,将手中点好的茶递给他:“此事莫等闲视之,你让我想想。”   这话一入耳,曾纬只觉说不出的舒坦。   他原以为,张尚仪至少要讥他几句傻,而且傻了三回,然而对方极快地就代入了他的焦虑与后怕,并且显然体悟到他深夜来访的求助之意。   所谓红颜知己,便是如此了吧。   见知己这般体恤,曾纬松弛了些,旋即又恼怒又疑惑道:“真是活见鬼,那个姓邵的应是这两日才跟着章经略回到京城,怎地能寻到那个院子里。”   张尚仪继续娓娓安抚:“或许他一回城,就去盯着你的欢儿、暗暗尾随呢。这种细枝末节不要去想咯,关键是,此人会不会撺掇着姚娘子,将你曾御史告到御前?”   曾纬在邵清将姚欢带走后,实则怕的正是这一点。   是的,他忌惮的,是邵清。   他相信,军旅如官场,分外磨砺男子。   而邵清本就不是个善茬,跟章捷这样重量级的帅臣混过大半年后,他定然比姚欢更明白,如何运作一场成功的控告。   张尚仪抿一口乳花似的茶沫,开腔道:“此前我看你真是打心底惦记她,便想着,从她姨父那一头,作作章,找个御史参他一本,你再出面转圜转圜,让她感既你,心自然就回来了。目下看来,这章立时就得赶出来,而参她姨父的人,也应该换作你。”   她起身,拿来纸笔,又往案头砚台里喂了清水,开始磨墨。   “四郎,你以台谏中人的身份,连夜赶一篇上呈官家的奏状,弹劾太学学正蔡荧,只论两桩事由,一是煽动太学生讽谤讥讪绍述新政,二是去岁水灾时擅自将太学粮米贱卖给沈姚二人、转售市肆牟利。”   曾纬瞄着张尚仪言辞凿凿的模样,迟疑道:“第一桩,倒还说得。第二桩当初她们姨甥俩是真心做善事,按市价买的米粮,买来后也都施粥给了城中百姓。”   张尚仪试了试新墨,将笔递给曾纬,似觉有趣地盯着他:“四郎,你是第一次在奏状里说慌吗?”   曾纬讷言。   张尚仪抿嘴,前倾了身子道:“宣仁太后你都诬得,平民百姓你反倒下不去笔了?”   曾纬被她说中诬告王珪的痛脚,登时气促起来,脸眼见着就涨红了。   张尚仪忙抓住他握紧的拳头,软下语气道:“你莫恼,松开,平心静气听我说。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乐于拿你说笑不成?我的计议乃是,只要你弹劾蔡荧在前,你那情敌推搡着姚娘子去开封府举告你的言行,都显得,像是狗急跳墙的反咬一口,不那么可信了。明日是腊月初九,衙署休沐的最后一日,无人理民间的告诉,但你不一样,你是台谏中人,随时可以上奏御前。四郎,你得先行一步。”   曾纬皱起的眉,舒展开些。   张尚仪继续道:“再者,此举还能讨蔡学士的好。蔡攸与我说了好几回,他父亲,早就对蔡荧不满了。”   曾纬警觉:“你,与蔡攸交好?”   张尚仪泰然自若:“对呀,怎了?蔡攸领着裁造院,我常要与他打交道,只许你与他父子越走越近,就不许我给自己也寻一门好交情?”   曾纬隐隐感到,张尚仪与蔡家父子交往的时间,是关键。她究竟是早就投了蔡氏父子,还是被父亲曾布渐渐弃用后才找的新朋?   张尚仪起身,绕到曾纬背后,给他轻轻垂着肩,温言道:“你呀,终究还是个孝子,到如今,还惦记着自己曾是你父亲的心腹,想着,咦,张玉妍这另一个心腹,怎地与阿父的政敌成了一丘之貉,对不对?”   曾纬无言以对。   若论背叛,谁能有他背叛得彻底?他很快就要成为父亲政敌的女婿了。   “四郎,我若不是看好蔡家父子,又为何力劝你去娶蔡攸的妹妹?四郎,你就是我心底,一个干干净净的美梦,我盼着你好。”   曾纬心头一动,抬起胳膊,覆住了女子按在他肩头的手。   灯影摇曳里,曾纬轻轻问身后之人:“我晓得你有过美梦,但并不是我父亲,更不是我,对吗?”   张尚仪双手微颤。   曾纬又道:“我那时年纪小,却也已认了几年字,如今旁的不记得了,只记得,我替他给你送过来的词里,有一句:玉人微步,笑里轻轻折。我好像还问了你一句,这个玉人是什么意思,是用白玉雕的磨喝乐小人么?然后,你的脸就红了。”   身后人沉默不语。   片刻后,曾纬感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肩头。   她在哭。   她也会哭?   不过,她好像只流了这一滴眼泪。   张尚仪很快又开口道:“哪个女子在那般年纪时,没有做过美梦?你父亲捏碎了我最美的一个梦,我能有选择吗?我只能选择,相信他会新编一个给我”   曾纬道:“嗯,你那个最美的梦,我三兄,他回京了。”   张尚仪抚平曾纬肩袖的褶皱,回到他对面坐下,微微一笑:“你可真是多疑。”   张尚仪将墨又磨了磨,催促他:“快写吧,写完了,你还能在我这里歇两三个时辰,好好睡一觉。”   曾纬提笔蘸墨,思量须臾,开始落笔。   天光终于大亮。   沈馥之与蔡荧来邵宅接姚欢时,却未能与邵清打上照面。   “先生昨夜子时,就往都亭驿上值了,没有歇在家中。”   叶柔道。   蔡、沈夫妇一愣,旋即了然这里头的大分寸,均心照不宣地又给邵清盖了个君子印章。   三人回到清江坊沈宅,发现姚汝舟的眼神胆怯得厉害。   蔡荧柔声道:“哪个怪你了?路上吾等还在讲,汝舟是个好娃娃。”   汝舟哭唧唧道:“娘早就回到开封了,叫我不要说与你们晓得。我哪知他们要欺负姐姐。”   沈馥之掏出帕子,一边给他擦鼻涕,一边与姚欢道:“昨日大早他要去你铺子里玩耍,我看着他上的牛车,赶车的街坊回来后我也问了,说是送到你院里了,还听到楼上两位姑娘在弹琴唱歌,我想着没错,就未再理会,只等你们晚间来吃腊八饭。”   姚欢将汝舟牵到身边坐了,和声问他:“姓柳的是不是让你假托姨母的话,午后就拉我上车往东水门来?”   穿越者姚欢,本来就和那姓柳的没一毛钱家人关系,柳氏前前后后又这般糟践先夫留下的唯一血脉,姚欢觉得,如今这样也好,自己开口闭口直呼那恶妇的姓,光明正大。   汝舟应着:“娘说她要亲自登门来姨母家,让我保密,恐怕姐姐躲着她。”   姚欢转向姨父姨母道:“车是我去竹林街口的车铺寻的,车夫虽面生,但当时我岂会知晓有诈。车往南行了一段,突然往西拐,我正惊疑,车乍停在一处门边,上来两个人捂住我俩的嘴,我只记得其中一人是张阿四,后头再醒过来时,就是在柳氏的屋子里。”   蔡荧道:“每坊的车铺,平日里巡街禁军管得最多,张阿四既然如今混进禁军中,想来是找人假扮了车夫。”   沈馥之怒道:“禁军吃喝用度,哪是朝廷赏的,说到底,明明都是吾等百姓交的粮米钱税,彼等在天子脚下竟做得这般勾当。不成,此事得去举告,否则还有王法吗?”   蔡荧道:“你莫急,先听欢儿的意思。”   沈馥之盯着外甥女:“曾家那小子欢儿,他到底怎回事?”   姚欢经历昨日之事,也自省应再将有些观念转一转。   此世毕竟乃千年前,大宋王朝,或许在学艺术史上已攀至巅峰,在政治与社会管理的明程度上,只怕连现代社会十八线城市的半山腰都及不上。   自己不能太托大。   更关键的是,昨夜邵清赶到前,曾纬坐于榻边,冷酷又带着些微妙得意地告诉她,魏夫人已寻好官媒娘子,替自己向蔡京求娶其女,所以便是得到了姚欢的人,就算没有赵煦赏的那块牌匾,他曾四郎亦再无当初那样的心思来聘她为妻。   曾纬这番言语刺激,恐怕只能加持他自以为是的快感,姚欢现下却意识到,姨父与曾纬一样,亦都是身着官服之人,曾纬与自己的关系,已破裂成这般,他又成为蔡京女婿的话,姨父可会受影响?   到了这时候,自己不能再对姨父姨母有任何隐瞒。   姚欢抬起头,见美团在院子里不近不远地站着。   熙河路刘仲武刘锡父子,岁末的几次与夏人开战,战绩不佳,借了三千熙和兵给章捷调来的武将折可适带,又竟然全部殁于宋夏前线。刘锡托亲兵带信来给沈馥之,他一时无法接走美团。   美团陆续接了刘锡命人送的首饰,都悉数交给沈馥之管着。她全无洋洋得意等着做刘家妾氏的心态,每日里仍起早贪黑帮衬沈馥之做买卖。姚欢此番显然经历了不良之事,与姨父姨母叙话,美团亦知趣地避了。   “美团,”姚欢招呼她,“你带汝舟去坊口买些糖葫芦串子。”   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消失在门外,姚欢定了定神,方向沈、蔡二人细细说道起这半年来自己与曾纬之间缘分蜕变的原委。   末了,她喃喃道:“还有一桩更大的事,我亦不可瞒你们。贺家公子,还活着。这几日,邵先生会设法,让他与我相见。”   蔡荧一脸懵:哪个贺家公子?   沈馥之却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第278章 留中不发   申时,曾布在枢密院,听完各房汇报政务后,正准备下值回府,一个小黄门急急来传:“官家在崇政殿等枢相过去问话。”   曾布见是个平日里面熟、自己也命人打点过的内侍,遂和颜问道:“晌午时,本相已在政事堂,和章相公、蔡相公一道,例行向官家奏对过,此时官家忽又召见,莫非有国事急情?”   小黄门晓得恭敬又无奈道:“枢相,官家发派小的所传口谕,只有崇政殿三字。”   曾布笑笑:“哦,好。对了,你可在崇政殿见着我家公子呀?”   给权贵当差,可以不通文墨,但不能认不清人。   国朝如今,东西二府、三衙六部、各院各寺,盘根错节的大小官员之间,弯儿都不用拐,往往就是师生或者有服亲,甚至父子翁婿的亦不少。   搞不明白官员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有时连对方的问题都听不明白,怎么混哪。   眼前这个穿梭于外廷之间传话的小黄门,十分清楚,曾布此刻口中的“我家公子”是他哪个儿子。   “回枢相,小的离开崇政殿时,曾三官人还在御前。”   曾三官人,就是曾布三子曾纡。当年,曾纡以恩荫补了文散官后,领到京外的差遣,辗转数个小州,做到县令之职,最近由曾布运作,在吏部名单里不动声色地被提到前头来,进京走完各项流程今日进崇政殿接受天子当面问话。   曾布的口吻,越发于平易里透出些不见外的感慨:“你看,犬子由吏部铨选,自外州回京接受诏对,本相多少须懂避嫌的道理,所以多问你几句。”   小黄门得了堂堂枢相带有交心意味的解释,受宠若惊,主动压低了嗓子报告:“相爷莫怪小的听了不该听的,君臣间奏对,小的哪里懂,只是觉着,曾三官人真是好风采,侃侃而谈,官家的面色,亦舒悦得很……哎呀,小的该死,小的怎可盯着官家天颜!”   曾布摆手终止了他的矫揉做作,道:“有劳你,这就引老夫过去。”   ……   崇政殿,而立之年的曾纡,静立廊下。   隆冬时节的日头,偏西甚早,此际的阳光,正是熔金般的美妙颜色。   崇政殿台阶不低,曾纡能勉强望见远处被苍苍翠柏包围着的御史台院。   这个时辰,四弟应该还未下值吧?   曾纡回京后,还未见过四弟曾纬。   就连前几日腊八节,曾府家宴,四弟也没见着踪影。   大嫂王氏,满脸假笑,拉着他曾纡的妻子向氏,提到几句关于小叔子的闲话。被大哥曾缇不给颜面地训斥后,王氏又拿侍立于身后的大哥妾氏芸娘出气。待父亲与母亲落座,席面上的气氛,亦是莫名僵冷。   全靠曾纡夫妇那才四五岁、眉清目秀又伶俐可爱的女儿,向祖父祖母问东问西活跃气氛,这一大家子锦衣华服的成年男女,才总算勉勉强强,将仆婢们穿梭端上的饭菜吃到最后一道。   携着妻女回到自家院里,曾纡如释重负的同时,心头又涌上惆怅落寞。   这个家的气氛,与数年前他离开时相比,变得更为不堪了。   妻子向氏,明白他心思。   向氏不多言,只唤过小女儿,指着廊下那株吐蕊的腊梅道:“燕儿快看,梅花开了,真香。来,给你爹爹唱他那阙《念奴娇》”   小燕儿乖巧地走近,在爹娘跟前立好,小胖手儿轻轻瞧着凭几,奶声奶气唱道:“……东陌西溪长记得,疏影横斜时节。六出冰姿,玉人微步,笑里轻轻折。兰房沈醉,暗香曾共私窃……”   女儿很可爱,唱得也好,小小年纪,竟是一个字都没记错。   但曾纡将眉一皱,向妻子微微嗔道:“你教她这个,太早了些。”   向氏莞尔:“孔圣人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太史公(司马迁)又说过,国风好色而不淫。我看夫君写的诸多小令,这首写梅花的,情思洒逸而清宛动人,夫君平日里在案头练字,亦将它来来回回地写,想来也最喜欢。既是如此妙词,燕儿又正值开蒙年纪,我便拿来教她认字习韵。”   曾纡听妻子这一番话,字字句句皆是义理,又透着对自己的崇拜,哪里还好再说什么,只心底深深地喟叹几声。   目下,刚刚完成御前奏对的曾纡,在遥望御史台后,将目光收回来时,忽地意识到,六尚局其实离自己所站的地方,更近。   曾纡正觉一阵莫名悸动,抬眼见到紫袍身影渐近。   曾布一脸端严冷肃,问儿子:“怎地还在此处?”   曾纡欠身:“官家说,他召见父亲商量的,不是大事,故而让我稍候,待父亲议事完毕,我好陪父亲一同回府。”   “慎言!”   曾布低声道,“天子要问的,岂有小事?”   曾纡面色一讪。   曾布迅速地补了一句:“你开口前,多思量思量,莫没个分寸。这是禁中,不是海州汝州那等小地方。”   言罢,撩了袍角,进到崇政殿里。 ……   赵煦近来,心情不错。   宋夏交战的阶段性胜利摆在明面上,再过几天还有环庆路帅章捷的献俘仪式。   赵煦甚至暗暗有些自恐悖逆地觉得,他这个赵宋天子,似乎,比包括父亲神宗帝在内的各位赵宋先帝,要厉害那么一点点。   见曾布进来,赵煦让他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了,先打趣道:“今日朕的一整天,都交待给你曾家了,朕得去你枢密院讨俸禄去。”   为人臣子,就怕最高领袖开这等没头没脑的玩笑。   猜不出意图的玩笑,其实一点也不好笑。   曾布的面色里显出一丝惶惑。   到底是花甲老臣,赵煦不忍再卖关子,将案几上的奏状朝曾布虚虚一晃,道:“常朝后,听你政事堂奏对,下朝后召见你家那要从州县官转为京朝官的三郎,其间呢,还要细看你家四郎的弹劾状。曾公,朕是不是这一天就围着你曾家转了?”   曾布正色道:“曾纬?他要弹劾谁?”   “太学学正蔡荧文。”   赵煦简略地将曾纬的弹劾事由说了,眯着眼道:“蔡荧文妻,不是姚氏的姨母么?你两家有意思,一忽儿尽释前嫌,一忽儿又反目成仇,比戏本里唱得还热闹?”   曾布自是比赵煦更觉蹊跷。   当初他答应曾纬可以迎娶姚氏时,儿子喜盈于胸的模样,犹在眼前,儿子就算跟着蔡京办宣仁太后的案子,与蔡京的交情又进了一步,也不应这样决绝呐。   但曾布这样级别的人臣,都有一心二用的本事。   他的另一瓣儿心思,在琢磨赵煦话中传递的信号。   显然,赵煦已经明确地将曾纬所弹劾之事定了性,否则不会拿一个“仇”字开玩笑。   曾布有数了。   “臣请官家,将曾纬所奏,留中。”   留中,就是天子将臣工所上的奏状留下,不交有司查办。   赵煦对曾布简练的表态很满意。   蔡荧文此人的官声,向来不错。   太学恁多学子,容许出几把讥谤朝政的声音,他赵家人既坐了百来年皇位,这点儿肚量还是有的。   道路以目,那是昏君之世才出的局面。   至于曾纬弹劾的第二项,赵煦凭直觉,不相信姚欢是那种将粮米一半施粥一半倒卖、发国难财的人。   她连内命妇的身份都看不上,还贪那点儿太学的粮米钱?   若蔡荧文被停职查办,姚欢免不了也要先被收监。   赵煦很清楚自己内心所想,他不希望姚欢蹲大牢,哪怕就十天半个月。   赵煦将弹劾状交给左右:“唔,就依曾公所言,留中不发。”   又换了软语,向曾布道:“毕竟父子,枢相得空,问问曾御史吧,究竟怎回事。对了,向太后听说蔡承旨有意引曾御史为东床,这是好事哪。待你两家将日子定了,曾公务必告诉朕,朕让梁从政亲自送礼到府上。”   曾布行臣礼告辞,出殿唤上曾纡。   “你回府拟个帖子,亲自送到太学学正蔡荧文处,我在遇仙楼设宴,请他带上他外甥女姚氏赏光,我有事要叙。” 第279章 社会性死亡与非礼节性拜访   柳氏让张阿四拿了曾纬家仆送来的“犒赏”钱后,先回城外禁军营房住。   她自己则在丽园坊的赁屋里缩了两日。   见姚欢的姨母并未带人打上门来,也无官府来拿人,她估摸着,是继女要脸面不敢声张,或者告到衙门、公家一看涉及朝臣便不敢理。   柳氏心定了许多,如伸出了头颈的乌龟般,慢慢地挪出门,去采买些米粮日用。又盘算着,过一阵得去将汝舟要回来,自己到底是如假包换的亲娘。   走到坊口,却见乌泱泱一大圈街坊,围着个杂剧班子。   柳氏纳闷,她搬到此处小半个月,从未见丽园坊有说书唱剧演杂耍的。   她也上前去细看。   这杂剧班子,人还真不少。   除了立于一边充作云白解说的老汉,另有一个衣着艳丽的中年妇人,一个素服少女,一个着禁军服色的矮个男子,一个穿直裰、戴儒巾的书生,一个娃娃。   柳氏看着看着,觉得不对。   少女得到远征的心上人战死的讯息,嘤嘤哀哭,作为继母的中年妇人却逼她再嫁,少女以死抗争,侥幸生还后,妇人还不罢休,与身为禁军的姘夫又设计,将少女药昏,再送入豪门纨绔手中,所幸少女的弟弟与私塾先生果断出手,救走了少女。妇人携姘夫上门要人时,一道惊雷响起,将二人劈得肤黑发焦,二人虽未身死,却五识俱丧,痴傻疯癫,活得不如猪狗。   柳氏心惊,这演的,岂不是……   她在这边疑惧乍起,人群的另一边,那架颇为气派的浆食推车后,眼尖的沈馥之目光捕捉到了柳氏,当即如守到了狐狸的猎人般,噌噌噌快步跑了过来,一把扯住柳氏衣袖。   “诸位,诸位,我便是剧中女娃的娘家人,这就是剧中那恶妇,姓柳,住在此坊。”   柳氏定睛看清是沈馥之,骇异掺着心虚,如洪水般裹挟了周身,登时胡乱挣扎着,语无伦次道:“不,不是,你胡说!”   沈馥之什么道行?   她文能提笔诉衷肠,武能点火炙猪肠,喜能笑脸迎学正,怒能出拳揍流氓。   她还会怕眼前这个妖艳贱货不成?   沈馥之抬手,道声“雷不劈你,我劈你”干干脆脆,一个响耳刮子,打了过去。   众人见女子当街打架,一时间比看剧还热情高涨,纷纷将二人围了,打量妖精似地打量柳氏。   只听一个妇人叫道:“哎,此人是才搬来丽园坊的,俺就说她来历古怪,又一身风流样儿,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说话的,正是那日柳氏买鸡心的禽摊摊主婆娘。   柳氏单论五官面貌,确实很有几分资色,搬进来后在坊内坊外走动,惹得男子们瞩目,女子们自然不悦。   禽摊婆娘一挑头,立时又有几个街坊的声音此起彼伏。   “真看不出来,花一样的面孔,屎一样的心肠咧。”   “就说人不可貌相。”   “若不是做得忒恶毒了,娘家人也不会怒成这般吧。”   “那位姨母,既如此,你为何不去告官?莫让这等腌臜货逍遥法外。”   柳氏被人唾沫星子喷了,干果壳子扔了,羞恼万分,说话便如失了靶子乱放箭,指着沈馥之道:“你好歹曾是堂堂太学学正之妻,做着当垆卖酒、荷浆卖食的下等营生也便罢了,还这样当街殴人,你让你夫君的脸往哪里搁?”   她这话,霎时点燃了众怒。   丽园坊不少茶肆酒肆,亦更多卖菓子面点的食店和鸡鸭猪鱼的商贩,“下等营生”四个字,亦是将他们也骂了进去。   众人纷纷道:“咄!你这恶妇,吾等卖酒卖食,可不比你卖良心好上千百倍?”   沈馥之鼓掌:“诸位骂得好,继续骂,骂累了去我车前买些鸡脚、猪肚糕和桔红热饮子吃,给大伙儿每件再免去几文钱。”   因又转向那问她为何不去告官的看热闹者,朗声道:“我大宋从敕令到律令,都是给在室女规定了奁产(指嫁妆)的。这恶妇去岁,还侵夺了我甥女的奁产。然则去不去告官,毕竟要由我甥女说了算,我不好越俎代庖。只是,朗朗乾坤,这恶妇敢做,我就敢请了戏班子来演。有劳末泥(指戏班班主)后头几日还是在此坊,给大伙儿继续演。各位叔伯婶子郎君小娘子们,尽可周知亲朋好友,前来观剧捧场。”   围观街坊们闻言,不由赞叹,这自称姨母的妇人,看着母豹子一般,说出爪就出爪,浑不在意斯文派头,但说话义正词严、稳稳站在理字上,当真别有风采。   果然相由心生,同样是鹅蛋脸、五官精致,这姨母的面相,瞅着就比那柳氏顺眼。   柳氏一看自己已成众矢之的,当下掩了面,一咬牙,寻个人群缺口处撞开,发足往巷子深处自家院子急奔而去。   围观婶子们牵着的几个小儿郎,捡了石块要去追着扔,沈馥之倒即刻出面阻拦道:“莫扔莫扔,几位哥儿,此等恶人,官府可拿板子打她,老天可拿雷劈她,吾等寻常百姓却不可真的伤她。你们瞧,我气成这般,也不过只送她一个不丢牙、不见血的耳刮子。”   有年长者,附和沈馥之所言有理,将膝下孩儿约束了。   更多街坊则簇拥去沈馥之的食车前,买吃买喝,照顾一把这泼辣得颇有分寸的姨母的买卖,回头也可与亲朋好友说说今日奇事,吹牛自己算是尝过开封城太学学正婆娘的手艺了。   今日跟着沈馥之来的美团,一通忙活完,向沈馥之报账,收了四贯半的银钱。   沈馥之笑。   这晌午来一趟,不耽误东水门铺子的买卖,还将雇杂剧班子的花费挣回来了。   欢儿说告,官之事先容她再思量思量,对恶妇出手,却不止告官一个法子,至少先让她“社会性死亡”甭想没事人一般地过日子。   汴京多结社,各行又有行会。   “社”和“会”这俩字,拆开来,沈馥之都晓得,放一块儿是个啥,她就不知道了。   管它呢,依着欢儿所言,请个戏班子大演三日,先出一番气,也是好的。   她就怕姚欢对此事的态度又是,算了算了,不与苍蝇狗屎一般见识。   自姚欢将半年来所历之事细说后,沈馥之静心一想,未免与蔡荧文抱怨,自己这甥女不屑睚眦必报的作派,纵然有为人宽达的好处,却也莫太做了那怎么捏也不出声的面团子。   沈馥之百转千回地唠叨了一通,蔡荧文耐心听罢,答得简练:若有邵先生那样的男子照顾她,你我还担心个甚。 ……   蔡荧文所雇的车,行到东华门外唱榜处时,暂停了一会儿。   “朝廷要重开‘市易务’?”   车中,姚欢观望一阵,蹙眉问姨父。   蔡荧文同样神色凝重:“去岁就已听说,国子监太学的同僚们还在猜,今岁春闱之试,会不会提到,不想贡举倒是未提,如今竟直接开了。”   “市易务”来自王安石变法时代的重头——“市易法”   熙宁年间,受神宗十二分赏识、几乎成为“独相”的王安石,以“富国强兵”为目的,所推行的一系列新法中,对城市商业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市易法”   根据此法所定,朝廷在京城及各州城设官营机构,聘请本地市场中精通商情、具有信誉和威望的牙人,核定货物价格,由朝廷出面收购货物,再统一卖给商家。   同时,这些冠以“市易司”或“市易务”的公家地盘,还负责以每年两分利(百分之二十)的利率,向城市商人放贷。   与当年在农村普遍推行的“青苗法”一样,“市易法”的出台,同样体现了王安石这位大相公确实忧国忧民、盼着大宋掘起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人臣底色。   然而,王拗相公最大的问题,是不肯相信,利欲熏心乃手下大部分执行者的人性。   市易机构,本来是动用国有资金收购、囤积阶段性的滞销商品,待市场需要时再拿出来卖,有助于打击城市中的大商人,平抑物价。然而做着做着,就蜕变成了,实际操作的官吏,与牙商勾结,垄断货物、价格、交易,城市商户怨声载道无以为继。   “强市榷取,坐地起价,硬行放贷,渔夺我等中小商贾的微末之利,而此举竟是由朝廷出面来做,如这般早已被认为不胜其怨的做法,怎地又死灰复燃?”   姚欢对蔡荧文道,眼中满是忿忿不平。   蔡荧文叹气:“政事堂三驾马车,曾布,蔡卞,章惇。其中两位是支持尽复熙宁之法的,如今蔡卞之兄蔡京,查办宣仁案又十分得力,颇负圣宠,可以为章蔡二相做前驱。想来,曾布一人反对,也无济于事。”   姚欢不再说话。   她暗自回忆,的确,后世记载,市易法于哲宗绍述新政时,重获实施,直到南宋才被废。   而曾布,很早就是一颗反对市易法的“棋子”   当年神宗与王安石暗戳戳闹翻,神宗授意王安石的门人曾布跳出来纠察王安石举荐的市易司官员吕嘉问,曾布因此被新党视作叛徒。神宗目的既然达成,便将曾布逐出京城、置于外州,用来安抚新党集团。   多少老狐狸,都不得不从大王的小白兔做起,加膝坠渊,不过旦夕之事。   蔡荧文看了一会儿围在榜前议论纷纷的民众,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再拐几个街口,就到遇仙楼了。   曾布在那里等他们。 ……   遇仙楼三楼的雅间前。   随着引路伙计殷勤的一声禀报,门开了。   姚欢乍见眼前这张面孔,不由一惊,瞬时低下头去。   她当然很快反应过来,此人是曾布的另一个儿子,曾纡,后世史书上正正经经有名有姓的人物,虽因曾布后来被蔡京斗倒而仕途受影响,文学造诣却是有“小曾巩”之称的。   然而毕竟嫡亲的兄弟,曾纡的五官和面架子,与曾纬至少有六七分相似,这难免令姚欢感到别扭。   蔡荧文前日在太学接待突然到访的曾纡,从他略有深意的只言片语里,不但确定了曾布与曾纬父子间已非一时龃龉那般简单,更掂量出,曾布设宴,乃另有公事相告,故而才答允今日携姚欢前来。   觉察到甥女人之常情的局促表现,蔡荧文忙开口与曾纡简略应酬几句。   曾布既然,已将三儿子引为新的臂膀,自是告知他一些事的来龙去脉,包括弟弟曾纬与姚氏有情。   曾纡方才一开门,见姚氏跟着姨父来见外男,身边也没个小婢女跟着,心道,果如父亲所言,虽然蔡荧文乃堂堂学正,沈姨母乃沈括族人,姚氏的父亲生前亦是府衙多年书吏,但这一家,实在不大循规蹈矩、囿于那些风俗窠臼。   曾纡对此,甚至持有浅淡的赞许之意。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倘使当年他曾纡也能有勇气冲破些藩篱,或许他与那梅边折花的玉人,真能修成正果。   曾纡抑制住遐思,彬彬有礼将姨甥俩引进雅间,掩了门。   雅间里布置得特别,临窗一隅竟还挂下来一幅珠帘,后头另有桌几和铺了锦褥的椅子。   父亲今日未准下人在旁伺候,曾纡只得既当儿子又当家仆。   他抬袖拨帘,对着姚欢虚虚作了个“请”的手势。   姚欢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是,男女隔桌而坐。   她想到春末时,自己跟着曾纬去曾府内宅赴家宴,还和曾布夫妇与他们的外甥、京师榷货务王斿同桌而坐。   许多时候,由亲转疏,倒是好事。   姚欢向着主座上的曾布,以及身边的曾纡,行完礼,入帘。   待落了座,姚欢忽然觉得好笑。   寻常宴席的隔帘而坐,也便罢了,偏偏外头是曾布,国朝枢相。   自己就当体会一下大宋太后在文德殿垂帘临朝的感觉了……   那一头,曾布对着蔡荧文,却是开门见山地肃然道:“蔡学正,犬子曾纬,腊月初九,将弹劾你的奏状送到官家跟前。官家与老夫商议后,留中不发。”   曾布说完这两句,就停了下来,看着蔡荧文。 第280章 曾布所关心的   不论是蔡荧还是姚欢,基于不同的年纪、阅历与性别,都感觉,曾布并未在煊示他身为内阁权臣、可以左右官家的旨意。   相反,曾布的停顿,似乎只是纯粹体恤地,请蔡荧消化一下这样关乎前程的重要信息。   继而,曾布补充说明了儿子所弹劾的内容。   蔡、姚二人听下来,对太学粮米那项弹劾内容,均是一惊。   不光惊讶曾纬应对这样迅捷,更惊惧此事若不是被赵煦和曾布压下来,只怕真不容小觑。   姨甥俩想起一桩前朝故事。   大宋设有“进奏院”但与唐朝时的进奏院属于各地藩镇驻京机构不同,宋朝的开封进奏院,负责刊印国事政事邸报,发往各级衙门,甚至在汴京街头售卖给往来士庶看。姚欢穿越来后看到过好几次,她管进奏院叫“大宋国务院新闻办”   当年,大才子苏舜钦得朝廷差遣,提举进奏院时,为了给本部门参加秋季官的活动搞点儿经费,就将进奏院的废纸卖了,每位官员再凑凑份子,钱勉强够去吃喝一顿。   与苏舜钦既有政治立场分歧又有个人恩怨的王拱辰,利用小人的举报,以监守自盗为名掀起“进奏院狱”又组织下级官助阵,逼得仁宗皇帝没办法,将苏舜钦削籍为民,外发去了吴中。   在北宋这样的时代,出身良好、前途可期的中央机构官,被一朝黜为平民,不啻于宣判他死刑。苏舜钦果然年仅三十七岁就郁郁而终在南方。   其实,朝廷两府三司各个值房里,卖废纸的多了去了。   屁大点的事也要出个或者打个笔墨官司的大宋王朝衙门中,最需要处理的大约就是废纸,卖了旧的废纸,还能腾出地儿来给新的废纸,因此在当时的舆论看来,苏舜钦实在有些冤。   与进奏院的废纸相比,太学学子从洪水里捞出来、几天内不吃完就要霉变的粮食,实则更亟需处理。姚欢出钱买了赈济灾民,不比苏舜钦卖废纸去吃喝,更能摆得上台面么?   然则事急从权的案子,又牵涉国难,往往更容易被人拿来做章。倘使章做得刁钻,粮米出入库的白纸黑字证据,都可以被无视,蔡荧大概率要成为第二个苏舜钦。   曾布微微侧身,既面对蔡荧,也面对帘后的姚欢,语调沉缓道:“蔡学正,老夫无意居功,今日只想问问,曾纬为何突然发难,因蔡京授意他磋磨于你,还是另有隐情?”   蔡荧毕竟也浸淫于大宋王朝的顶级臣圈好几年,熟谙臣子们彼此攻讦、告状、邀功讨赏、辞咎脱罪时的套路,他心思兜转间,已明白,曾纬怕姚欢真的气急去告他,所以先发制人,让女子的举告,变成“替姨父报复的诬陷”   蔡荧看向姚欢。   他早就不把这个和沈馥之一样喜欢自己摸爬滚打的甥女,视作年幼怯懦、需由家中男性长辈出面代为陈情的小女郎了。   曾布的目力与心性,何其敏锐,当即开腔道:“姚娘子,你与四郎走得近,必知端倪,但说无妨。”   姚欢揣摩,曾布这般帝国执政官级别的巨咖,不会明知原委后还来浪费时间在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身上试探。   曾布开门见山地披露了弹劾内幕,相应地,作为“回报”她与姨父,也应该如实相告。   她于是也不磨叽,从曾纬在襄园逼自己做外室到开封县虾田被毁风波,再到丽园坊那夜之事,言简意赅地陈述给曾布,当然,也明确地告诉眼前这位差点儿成为自己公爹的权臣,自己对他儿子,如今已由爱成厌。   一旁的曾纡,听到开头便出现了母亲魏夫人,并且是那般不光彩的角色,不由眉头紧蹙,惴惴地去瞧父亲面色。   然而,曾纡发现,父亲目光中真正起了波澜之意,是从姚欢说到“邓洵武”和殿前司开始的。   从遇仙楼出来后,回程的车中,姚欢忖了忖,问蔡荧:“姨父,御史奏状若被留中,是否此事就算平息了?”   蔡荧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前朝也有不少言官,反复上奏,甚至一忽儿绝食,一忽儿自己摘了乌纱帽要撞死在德殿紫宸殿的,逼着天子对他们所弹劾的官员从重发落。不过,曾纬应该不会,他此举不是要沽名钓誉,只是要防患未然。目的达到了即可。”   姚欢道:“那就好。”   蔡荧意识到什么,诚恳向甥女道:“我与你姨母都觉着,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做错什么,你万莫自责。遥想洪水肆虐那夜,我看曾纬当真是个好儿郎。如今他恶行恶状,岂能怪你?况且,蔡京恨我不听摆布,他既然招到曾纬这样的台谏新秀做女婿,要假言官之手整我,也是早晚的事。”   姚欢看着车窗外熙攘的街市:“只怕蔡京之恶,不止兴宣仁之诬、打压下僚、怂恿章惇重开市易司。”   蔡荧当然想不到姚欢念及的是数年乃至数十年后的时局,但他亦轻叹一声道:“你说的不错,蔡京对首相之位的觊觎,远甚其弟蔡卞,既有此图,不顾民生社稷而一味媚上,他做得出来。若论手腕,我看,章惇和蔡卞,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曾枢相,可与他匹敌。”   姚欢点头。   她回忆曾布方才的措辞,细细琢磨。   赵煦主动找曾布去商议,将奏状留中不发,这样的做法,起居舍人都是要记录在案的。   帝王此举,多少有名声上的风险,赵煦在如今的绍圣三年,已算得心态成熟的统治者,不会单纯因为欣赏与信任蔡荧这个小小的太学学正,更不会因为是对她姚欢有什么念想悯恤,就将御史上奏,摁了下来。   真实的原因应该还是四个字异论相搅。   赵煦身为天子,虽要推行绍述新政而不得不使用章惇、蔡京这样强硬狠辣的变法派,但他执政心态的根本,离不开他自幼生在帝王家所接受的熏染任何执政官层面的朋党势力迅速膨胀,都是对皇权的极大威胁。   皇帝会让你在一件事甚至几件事上如愿,但不会让你在“每”一件事上都如愿。   曾纬,如今带上了背叛父亲的烙印,带上了蔡京朋党的烙印,赵煦一个反手就用曾布压他一下,在古今中外统治者的辞典里,都是标准动作。   姚欢于是作了若有所悟之色,向蔡荧道:“哦,怪不得,方才我说到邓洵武,枢相的反应,比听到魏夫人参与期间,似乎更显得留意许多,这个邓洵武,是蔡京蔡卞的朋党?”   蔡荧道:“我是元祐年间才得蔡京举荐,转为京朝官,原本对邓蔡两家的交情不甚明敏。你与我们说了虾田风波后,我便去打听了,邓洵武的父亲叫邓绾,当年与蔡卞同为王安石门下,彼时,邓蔡两家就过从甚密、互相在神宗皇帝御前搭台唱戏。邓绾此人,品性不纯,被神宗皇帝看出来,厌弃外放到西北,听说在那边亦颇会钻营,如今邓绾的庶子还留在那里。章捷数年前领了环庆路,但似乎并未重用邓家人。”   这些都是史料中没有的,姚欢越听越感兴趣,佯作好奇:“嗯?章经略不是章相公的堂兄吗?章相公不是与蔡卞交好吗?”   蔡荧道:“章捷这位国朝帅臣,我还是十分敬佩的。最近听闻,边军老将折可适兵败,章惇和蔡卞向官家上奏,要斩折可适,章捷与曾枢相力保折将军。这还是头一回,章捷和曾枢相站到了一处。”   真复杂,姚欢暗自嘀咕。   又隐隐觉得奇怪。   她记得,自己进宫煮咖啡时,折家还有个女儿在给赵煦当美人,虽看起来五大三粗的,不怎么得赵煦的宠爱,但宫中上上下下,对这位折美人都哄着。   折氏和建立西夏政权的党项人本为同族,这个将门世家的地位与战斗力,不比种家、杨家低,斩了折可适,折家一怒之下反去西夏,也不是没可能的。   折家给大宋守了这么多年边境,折可适吃了一次败仗,蔡卞就要他人头落地?实在不像这位副宰相一贯的行事风格。   不过,这样看来,虽也身陷党争之世,曾布和章捷相对理智、相对能思谋社稷未来的政治个性,倒与后世所载出入不大。   蔡荧此刻提到了宋夏交战,也忽地想起贺咏的事。   “欢儿,你要去见那贺家公子,可要姨父姨母陪着?”   姚欢摇头:“无妨,他得党项边民相救,已娶了救命恩人的女儿,我二人的缘份好比止于前世。见一面便见一面,何况是邵先生引我去。”   蔡荧意味深长道:“邵清护着你就好”   姚欢心底,却发愁得紧。   姚家姑娘,你怎么也不托梦给我,说说你们的往事。   我这一去,和对方怎么聊呢?怎么能不露馅呢?   而想到柳氏折腾出的鸡心,姚欢几乎能肯定,自己寄魂的这位姚家姑娘,与贺咏已有过亲密关系。 第281章 见面   姚欢站在胡人坊的坊口,等邵清来接她。   由于担心竹林街附近的禁军里有张阿四的狼兄狈弟,邵清将她与贺咏见面的地方,安排在了胡商朋友图麦特和契里的宅子里。   坊口沿街,都是饭食铺子,卖着各种各样的胡饼,蒸笼、烤桶里冒出阵阵热气与香味。   离姚欢最近的一家,卖的是髓饼。   店家将羊骨髓切成小丁,与蜂蜜、酥油一道和在面团里,揉成圆饼,用前端有花样子的木棍戳出花纹,放到陶缸炉中烤制。   那些陶缸炉子,很像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坑。   白花花的、带着油光的面团子被放进去时,仿佛是人类在对它们进行一种独特的掩埋仪式。   但正如解庖丁解牛对于饥饿的人群来讲,意味着无关血腥的庆典,这些髓饼进入炼狱般的馕坑后,也意味着很快就有美味诞生。   约摸烤制小半炷香的时间,髓饼出炉了。   它们的体积大了足有一倍,丰满圆胖,软乎乎的,看着竟有些像面包,与胡饼里常见的薄脆芝麻扁饼很不一样。   姚欢掏出十钱,买一个小的尝尝。   仁宗时开封城的羊馅儿大馒头,三钱一个。现在,据说帝国的粮田面积在不断扩大,从夏人手里夺回的土地亦能养出更多肥壮的羊儿,然而稍稍带点荤腥的馒头饼子,两位数起。   房价、物价、人工价都在飞涨。起码从这一点来讲,变法派的口号没有诓人如此昂贵的生活成本,依然有无数人涌入开封这样的大都市,帝国禁军的数字也依然往上窜,嗯,看来是真正富国强兵的盛世了。   姚欢啃了一口髓饼。   这加了羊骨髓的黄油面包似的玩意儿,口感还真不错。   羊髓烤热后混在面饼中,柔软又油润,咬到一口,有爆浆感。   只是,到底是羊肉,与后世的火腿面包或猪肉松面包比,略有些膻气。   姚欢与胡人店主搭讪道:“这个羊髓的膻味,有些大,下回你戳花样子时,戳得深几分,在面窝里撒些蒜末葱末,一同烤得香喷喷,能去膻呢。试试呗?”   店主心道,你花钱吃肉,不就为了开个荤么,又不是吃菘菜萝卜,还头一次听说,有人嫌弃羊肉有肉味儿的。   但买卖人,心里再鄙夷,口中照样莲花盛开。   店主带着“你花了钱、说什么都对”的谦逊,笑道:“好咧,好咧,娘子是行家。”   姚欢被羊油腻到,很想来杯深度烘焙的美式压一压。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辨出阵阵熟悉的焦香传来,忙问道:“老丈,附近可有卖那种胡豆黑饮子的?”   髓饼店主热情一指:“有哇,娘子往东走几步。”   姚欢依他所言,寻得在煮咖啡豆碎粒的饮子店。   果然胡人都开始熟悉,这种原本产于西域更西的胡豆,要烘烤后烹煮,才有独特迷人的风味。   姚欢刚想买一杯同行做的咖啡,邵清在身后唤她。   姚欢回头,邵清手中已拿着两只竹筒,朝她示意。   姚欢走过去,邵清轻声道:“此处的胡豆饮子铺,眼瞅着也要遍地开花了。巷子里这家,煮出的更好些,我买来你尝尝。”   言罢,邵清的目光落在她手里啃得不剩多少的髓饼上。   姚欢暗忖自己的表现,似乎显得有些太没心没肺。   今日要见的,毕竟是她曾经愿意为之殉情的青梅竹马的恋人,她还有心思先逛食摊尝美食,未免怪异了些。   “我要见他了,有些紧张,就想吃东西。”   她只能这么解释。   邵清目光温润:“我明白,就像有时候,将军们指挥大战前,会独自去湖边,静坐钓鱼。”   姚欢哑然失笑,你给我把境界拔得忒高了,我紧张,只因为是个冒牌的。   邵清递给她一截竹筒咖啡:“你喝着,什么时候想进去了,我们就走。”   邵清的话语,比热咖啡还暖。   他好像,有一种天赋,当你不知道需要怎样的回应时,他那句话一出口,你就豁然开朗,对,就是那样的回应。   姚欢方才的默默揶揄,忽地变作全新的感触。   她瞄了一眼他的直裰,是那夜他救她出来时的同一件。   这是一个不曾给她任何男性压迫感的怀抱。   她可以在其中进行缓慢的修复,可以在其中享受舒适的孤独,也可以在其中什么都不想,沉沉睡去。   屋子里,贺咏带着踟蹰之意远远地站在窗边。   他像此坊的西域胡人那样,拿头巾遮住了大半个面庞,只露出目光灼灼的双眼。   不仅为了从都亭驿过来的路上,能避人耳目。   他更怕,自己如今的面貌,如果不经任何缓冲地突然亮相,会吓到姚欢。   院门响。   贺咏遥望见进来一男一女,霎时抑制不住激动,往门边迈了几步。   与邵清身边的姚欢目光相接时,贺咏愣了愣,才开口道:“你是,欢儿?”   邵清敏感地辨出,贺咏的口气里,不仅仅是近乡情怯的无所适从,更带了隐隐的疑惑。   想来他二人分别五载,姚娘子从刚刚及笄到如今的双十年华,无论面貌与气概,都变化颇大。   姚欢则没有马上应答,她也盯着面前的男子,几息后,她不得不放弃了最后一点幻想。   姚家姑娘的魂魄,看来真的一丝一毫也没留下。   什么见到前男友后、从灵府深处冒出记忆之类的梗,完全不存在啊!   贺咏对她来讲,就是个彻底的陌生人。   这咋整?   对了,有个万能开场白。   “你,这些年还好吧?”   姚欢躲闪开目光,有些不太自然地问。   她硬着头皮也做不出失声饮泣的反应。   邵清见二人说上了话,冲贺咏点个头,要转身出去。   不料姚欢仿佛下意识地,抬手做了个想拉住他袍袖的动作,又讪讪地把手放了下来。   房内多一个“外人”就会少一种久别重逢、互诉衷肠的气氛,也就少几分穿帮的可能。   邵清,你连命都救过我好几回,今日救场也得靠你。   贺咏注意到了姚欢这微妙的举止。   然而他心中的欣然,竟多过黯然。   邵清口风再紧,那日去柳氏宅子里救姚欢,深夜才回到都亭驿,面对贺咏的探问,也只能将曾纬的渊源说几两头绪。   贺咏愠怒过后,又莫名生发出庆幸。未与那权贵公子情陷太深,便能跳出坑来,是好事。   自己与欢儿无法再续前缘,邵清堪为良配。   这份真挚而豁达的念头,从庆州一路行来,就盘旋在贺咏的脑中。   贺咏越是对恶人怀有彻骨的仇恨,就越希望,被恶行改变了人生的爱侣,仍能将另一条路,走成柳暗花明的坦途。   “邵兄不必回避,”贺咏道,“今日原本也有些商议之事,要请邵兄一同参详。”   姚欢分明感到贺咏目光中的别样意味,但此时,顾不得这些了。   邵清淡淡道:“好,吾等坐下叙话吧。”   三人在窗下柳木桌案边坐了,贺咏缓慢地解开头巾,一边摘一边道:“你莫怕,这些都是毒虫蛰的,党项人用他们的土药救回我一命,但留下这副鬼面。”   姚欢上辈子在医院住过大半年,同一层的另半边病区都是烧伤病人,她对人类肌肤上的恐怖外伤,心理承受力没有那么脆弱。   她甚至向前倾了倾身子,不带任何躲避之意地,望着桌案对面那张令人同情的面孔。   “命在,最要紧。”   姚欢道。   她想,这也是一句不会出错的话吧?   贺咏怆然:“是的,有命在,我就能在元日献俘仪式上,向天子喊冤,请求朝廷斩邓洵谦,将蔡京、邓洵武等人入罪!”   什么?   这都啥和啥?   姚欢惊诧。   她不由看向身边的邵清。   邵清此前,没有与她说这一节。   贺咏继续道:“官家知道我还活着,世人知道我还活着,你的守节牌匾,就可以摘下,你应该嫁人,好好过日子。” 第282章 你要找对人   贺咏开始讲述的时候,作为穿越者的姚欢,暗自庆幸,还好贺咏所提的,她以前在史料里看过,不至于听得云里雾里。   贺咏讲的,乃大宋边军的“回易”与“放贷”问题。   大宋王朝自建立起,就边患不断,都城又定在只有黄河意思意思挡一下的平原上,因而,帝国绵长的北方与西北边境,需要豢养大量的军队驻防。   养兵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为了缓解军费问题,朝廷允许各路的帅臣和武将,用朝廷拨给的本钱,或者用本路本军的“公使钱”来经商,获取利润,充作本地军费。   这便是边军中常见并且合法的“回易”行为,说白了就是军队自己做生意,部分地养活自己。   从真宗朝到神宗朝,回易的货物,从木材、粮谷、绢帛、麻布、人口妇女这些普通项目,一直到茶叶、盐、酒等国家禁榷的项目,都进行得如火如荼。   由于“回易”事务的控制者,就是当地路帅级别的臣,以及听命于他们的武将,因而,“回易”实际会走上什么方向,与主管官员的个人操守有直接关系。   如果路帅是范仲淹、滕宗谅这样的良臣,问题不大,然而元丰末年,统领环庆回易的,却是邓绾。   邓绾被外放时,知的是永兴军,环、庆等州皆在其治下。邓绾此人极善钻营,又与蔡京一样不惧走险棋,因而没多久,在京城蔡家的遥遥相助下,邓绾就与庶出的儿子邓洵谦一起,把持了环庆等地的回易渠道。   军将兵卒的职责,就是战时攻伐与防御,平时屯田自给,即使参与回易,员额也应严控。   然而邓蔡两家贪得无厌,源源不断地抽调兵丁,长途贩运、倒卖盐引、开坊酿酒、挖山修路。   “这里头回易所得的大部分,应是都被他们两家中饱私囊了吧?否则,不会这般起劲。”   姚欢问贺咏。   贺咏恨道:“不仅如此,他们的心比贪腐回易之利,还要黑。他们在军中放高利贷。”   按照贺咏的说法,邓蔡两家,从州城到乡村,都开设了许多赌场、妓寮、酒肆,又在军中培养亲信,诱使大量中低级军官和底层士卒,去赌、去嫖,去酒坊酗酒成性。   沉溺于这些事,花费自然就像无底洞。   而邓蔡两家又熟悉朝廷转运司对于边军的供饷节奏,更清楚军人们何时最是捉襟见肘,半逼半哄地让他们借下高利贷。   一旦入了高利贷的坑,卖田卖地卖屋,卖儿卖女卖妻,就接踵而至。   贺咏看了一眼邵清,向姚欢道:“如邵兄在庆州所见,我从你家地下挖出来的凭证中,有一些就是典妻状。还不了贷的军士们,只得将他们的妻子,典给邓洵谦手下亲吏所经营的妓寮。”   姚欢讷言。   真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在千年后的那个世界里,多少陷入网贷泥淖的人,或许最初也都是从想赌一次球、想打赏一个主播、想买一个限量版的包开始的,然后很快,他们就被雪球般滚起来的利息所裹挟,被极端侮辱人格的催收所逼迫,再也无法回到曾经有阳光、有尊严的日子里去。   而这种颓丧沉沦、自觉羞辱的精神痛苦,比最艰苦的行军、最残酷的交战,还要催折军人的意志。   屋中片刻的静默后,邵清开口道:“难怪,我此番在庆州,偶尔听到一些老卒抱怨,章经略领环庆后十分苛严,大耳窿和羊羔利高利贷名称,都不太好借。想来是章经略察觉了军纪废弛的根由。”   贺咏闻言,面上又多了一层怅惘。   “如果当初章捷章经略刚到环庆时,阿父能选择相信他,或许阿父和手下兄弟们就不会死,我也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我阿父早年打西夏人时,在战场上得一位同袍救过性命。可惜这位同袍到了元祐年间,被邓蔡两家招入麾下,阿父与他分道扬镳、再无往来。后来,不知何故,那人决定暗中举告邓蔡两家在回易和放贷中的恶行,他的家奴已进京寻到苏辙苏相公处,带回了苏相公准备查案的许诺,他却突然暴病而亡。那家奴是个忠仆,偷偷寻到我父亲,交给吾家一些借据、账目、典妻契和军卒的控状,说是主人吩咐,如自己有不测,便将东西送到贺军侯家。”   “其时,西夏小梁太后正举兵东侵,围住环州外的肃远、洪德等要塞,阿父与我既是环庆军人,自是要即刻出征。阿父便将东西,埋到了姚宅地下,但姚伯父应是不知道的。”   “我们在洪德城外的大虫谷,守点设伏,不知阿父是否有不详预感,那日出发前就将姚宅埋有凭证之事,说与我知。在大虫谷,我们突然遭到一支夏军从腹背袭击,阿父最后,因辨出他们使用的也是神臂弩,而知晓他们其实是宋人。阿父终为掩护我,受箭身死,我在崖下荆棘中,听到他们说,回去可向邓洵谦交差。”   “阿父为何,不在出征前,就向章经略陈情呢!”   贺咏说到此处,扭头望向窗外,不愿意让姚欢和邵清看到他眼底终究泛起的不甘。   人非圣贤。   遭受厄运的人,难免会执念于“如果当初做了另一个选择”   邵清有些懊悔。   是否自己赞许章捷整肃环庆路的言辞,令贺咏越发伤心。   却听姚欢安慰道:“你阿父最后得到确切的讯息是,苏辙相公在查此案,他信的,自然是苏相公。他不知章经略可会与邓蔡二人有渊源,又怎敢轻易去对章经略和盘托出?”   贺咏转回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姚欢。   方才乍见她时,就产生的那种奇怪陌生感,更强烈了。   她当年就是个有主见的少女,否则也不会坚持在他出征前,大胆地奉献初次鱼水之欢。   但此刻的她,虽然面孔、声音乃至说话的语调,一看、一听就是欢儿,但目光里的倔强,和那如琉璃般易碎的刚烈,反而很难寻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静思谋,与从前颇为不同。   大约是因为如邵清所言,她在京中虽得姨母照拂,主要还是靠自己闯荡,且结交了苏颂、苏迨那样的名士,又要打理乡间田产,见识与心性自然比少女时候大有长进。   贺咏默了默,轻喟一声:“你说得对,阿父没有错。他最后推我走时,让我不要怨他管了闲事。我怎会怨他!我家五代皆在军中,如何能见得好好的大宋官健,就这样一点点成为军心涣散、吃喝嫖赌的废物,或者典妻质子、屈辱度日的蝼蚁。”   姚欢道:“所以,你铁了心要让邓蔡两家的丑行昭然天下。然而你百般计议、此来京中,却发现苏辙相公已被贬谪南方,便决定直接去天子圣驾前鸣冤呼号?”   贺咏辨出姚欢沉柔的口吻中略现否定之意,问道:“若非这般,还能如何?”   姚欢摇头:“不能这么草率。且不说献俘仪式上,你突然冲向宣德楼,会不会被天子亲卫误伤,就算天子聆听了你的举告、收下了你的这些东西,也要指给有司查办。这一来一去,足够蔡京等人想出应对之策。典契、控状上的那些军士,可能与你阿父一样,再也不能说话了,账本,可以被办案的御史指责为赝造之作,最后,就连你,或许也会被指为当年骄横犯上、受到邓洵谦的处置而怀恨在心,伺机诬告。”   贺咏专注地听着,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庆州城外的黄昏,由眼前女子引导着,探索正确的方式。   彼时是人伦之欲,如今是伸冤之策。   “那我应该,暗中去找谁?去南方找苏相公?”   贺咏问。   姚欢沉吟道:“已不再是相公的苏辙知州,肯定要找,他既知晓当年此案的一些端倪,又是蔡京的政敌。但更有一位当朝相公,他也是蔡京的政敌,与苏辙交好,侄儿还是苏辙的女婿,最关键的是,他如今,有实权。”   一旁的邵清脱口而出:“曾布?” 第283章 以直报怨(上)   姚欢脑中,仿佛出现上辈子做项目时,看到办公画板上出现的各种素材示意图。   孟皇后在瑶华宫提及的赵煦对贬斥苏辙留了一手,蔡家与邓洵武的过从甚密,京城士庶对于蔡京掀起宣仁之诬的怒火,蔡京的风头日益盖过章惇,曾布与蔡京必将势同水火,曾布与章捷关系的缓和……   上述种种,就像一个又一个环扣,彼此相关,而今日贺咏所说的旧案,则是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环扣。   如果依着历史本来的进程,过了这个年,章惇与蔡京,就要将清洗元祐旧党的力度再次升级,朝廷会在春天就把苏辙贬往雷州,苏轼贬往海南岛。   但眼下有了这突然冒出来的环庆旧案,历史的剧本,说不定能改呢?   要改剧情,为什么不在曾布身上试试?   除了“蔡京政敌”这个可以说给贺咏与邵清听的理由外,更重要的是,来自后世的姚欢知晓,史载的曾布,正是在哲宗时期意识到,新旧党争或许会给大宋王朝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因而赵佶登基后,曾布努力地往朝堂引入旧党势力,宋徽宗赵佶的第一个年号“建中靖国”也有此意。   既如此,何不利用此案,让苏辙提前进入曾布的合作视野?   曾布与弟弟曾肇的关系一直不错,而曾肇的女儿,嫁的正是苏辙的儿子。曾布去岁愿意为苏迨留京出面转圜,也说明曾、苏两家,即使分属新旧两党,私下交情还在。   感觉有戏。   姚欢遂坦然向贺咏简略而坦然地说了这两年自己与曾家的渊源,继而道:“离元日献俘还有半月,我们不说徐徐图之,亦该谋定而动。你给我几日,让我想一想。”   贺咏的情绪,较之方才回忆时,平静了许多。   “欢儿,那曾纬与你姻缘不成、便对你接连做下不堪之举,虽然按照你们所言,曾布也与他父子反目,但你若要帮我,毕竟也还是去与姓曾的人当交道。况且,此案不是鸡毛小事,我本不愿你卷入。我今日,实则只是,想与你见一面,说明原委,道个别……”   姚欢打断他:“我并非只是卷入你的案子,我也是在帮自己。你方才,希望我好好过日子,可是,就在昨天,虾行的副行首来找我,道是朝廷有令,开春后,京城各行,不论本行货物是畅销还是滞销,皆须由市易司派人定价、决定是否由公家出面统一收购。这个市易司,便是蔡京怂恿官家重开的。此种将媚上拜相、荣华富贵视为自己做人唯一目标的权臣,根本不会在意,不顾一切与民争利是多么无耻,他们更不会在意,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有没有活路。”   姚欢说到此处,觉得自己再怎样克制,周身也好像热了起来。   她最初来到这个时空之际,的确只想着安身立命、攒点钱搬去南方。   但这日子,过着过着,就不一样了。   当你成为投入大海的一滴水时,便再也无法与汹涌的浪涛划清界限。   这个晌午,姚欢离开后,贺咏沉默许久,才向邵清开口道:“她,变了许多。”   邵清道:“女子善谋而意志坚韧,是好事。”   贺咏盯着邵清:“但那日,若无你营救,她也难逃一劫。”   贺咏顿了顿,越发诚恳道:“邵兄,她再能干,终究还是个年轻娘子,请你,照顾她。”   邵清看了看桌上那一对被喝光了咖啡的竹筒,淡淡笑道:“只要她愿意。”   又补充道:“她若现下不是那么愿意,我便等。”   贺咏心头一热,仿佛淤积心底几年的愧疚之结,忽地被人打开了。   他的眉头舒展片刻,却又往回拧了拧。   “那个柳氏和沈家原来的雇工,不能轻饶。”   邵清眯了眯眼睛:“唔,以直报怨,才是正道。姚娘子她,也未必软弱,只是暂且没空理会罢了。我这几日从都亭驿下值后,去丽园坊看过。我想到一个法子,或可试试。”   ……   腊月里,天完全擦黑,也才不过酉中时分。   柳氏轻轻地打开自家院子的大门,先定睛细瞧,门板外侧和门槛处,是否糊满了大粪。   还好,许是今日雪着实下得大了些,义愤填膺的街坊邻里也窝在家中,顾不得像前几日那般,来往她宅门口泼撒便溺了。   自从沈馥之雇的杂剧班子在丽园坊大演特演,柳氏白日里只要一出来,就有半大娃娃冲她扔烂菜帮子、撒灶灰、抛狗屎,虽不至像石块那般会伤人,污了发髻衣服,也教她狼狈不堪。   就算她暂时不顾满身污秽,来到巷口街边,欲要采买粮米肉菜时,却无人肯卖她。   她再走远些试试,然而行了好几个坊,精力充沛的娃娃们依然跟着她,手上没有“弹药”了,嘴里仍能叽叽喳喳地向货郎店主们宣扬,这是个蛇蝎心肠的恶妇,让她没吃没喝才是替天行道。   柳氏被弄得精疲力竭,想逃去张阿四的禁军营房住,又舍不得自己已经花了赁钱的舒服院子。   她只得熬到夜幕降临,才溜出家门,冒着严寒、哆嗦着一身娇肉软骨,走上足足小半个时辰,去御街附近背些吃食回来。   然而今夜,运气来了。   她才走到隔壁坊口,就见到对面汴河的一座小桥边,支着个摊子,隐约两个裹着厚厚稻草外壳的大陶缸,木杆子挑着的气死风灯笼上,歪歪扭扭的“馉饳”两个字,显然是卖点心的。   柳氏走过去,见那摊主竟也是个年轻妇人。   妇人虽粗眉黄脸,一副疲惫枯槁之色,但她抬眼瞧见柳氏,立时热情招呼道:“娘子可要吃馉饳?”   柳氏正饿得前胸贴后背,连价也不问了,直接道:“打一碗来。”   妇人殷殷地应了,揭开陶缸盖子,盛了满满一碗,端给柳氏。   柳氏狼吞虎咽吃下,胃里保暖了,顿觉仿如从蛮荒之境回到人间。   “你这馉饳的汤头还真好吃。”   “谢娘子夸赞,俺家在鱼市有亲戚,每日里去买了各样鱼骨,翌日三更天便起来熬的呐。”   “你住哪坊,怎地从前没见过你?”   “住在御街东头,这一阵被几个也是卖馉饳的外来户合伙欺负,俺就只能往西边来做营生。”   妇人说到此处,忽然口吻一变,探询地问柳氏:“娘子,俺们做饭食小买卖的,手脚最是勤快利索,娘子如果不便出门,可要俺每日送吃的到府上?”   柳氏盯着她:“我怎地不便出门了?”   妇人怯怯:“俺虽昨日才到贵宝地,但,看见了娘子所受的委屈。俺也不晓得什么,只是想挣些辛苦钱。”   柳氏忖了忖,道:“那你明日起,戌时以后给我送吃的。丽园坊最里头,门口有花圃的那家,便是我的宅子。”   妇人露出喜色:“好嘞。” 第284章 以直报怨(下)   夏人李寻欢将军,很郁闷。   他向贺咏道:“马庆,和章捷打仗打输了,本将服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过几日本将要去听他们皇帝教训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们夏人也是人,可以当俘虏,不能当和尚哪。你去同驿丞说说,本将要女人。”   贺咏出驿站两三趟,回来说了开封城华美富庶、伎馆林立的情形,将这李将军心底的火儿点燃了。   此刻,听李寻欢嚷嚷,贺咏安抚道:“贵人,此事前几日,小的就与驿丞问了,驿丞也无法。辽宋息战已百年,辽使来京,鸿胪寺那边确实有歌舞女伎,送入辽使下榻处。吾等是夏人……”   李寻欢还要发脾气,贺咏忙接着出主意:“贵人看,这样可好?小的向晚时分,想法儿再出去跑跑腿,打探打探这都亭驿附近,可有好去处。宋人皇帝不给,吾等将驿丞打点了,自己去寻个乐。”   “好。本将又不是出不起金银。”   李寻欢嘟囔着,悻悻地捡起锦榻上那卷《新五代史》   宋人这国子监官印的刻本,当真精美异常。可是,李大将军收集宋刻本,主要目的还是回西夏朋友圈显摆,谈不上真的热爱,手上的几本宋书,他看着看着,就不剩几两兴致。   那些筋骨遒劲的柳体字,哪有女子们柔软的腰肢好看。   就像素食做得再好,生而为人,也不能没肉吃呐。 ……   丽园坊深处。   柳氏白日出门就挨整,买不了吃食,自也弄不来柴禾。   连前一夜问那馉饳妇人手里买的羊油菘菜馒头,也没法开火灶热一热。   她只能啃冷馒头,就着井水吞了。   馒头冷了像土疙瘩,羊油冷了更是又腻又骚,柳氏吃得直打恶心。   她不由恨得牙痒,当年在庆州遇到夏蛮子围城时,也没这般苦过,好歹还有柴火烧些热水来。   她跑到小院里,正要对着铅灰色的阴沉天空呜哩哇啦发泄一通,却见院外的几棵槐树上,爬了几个八九岁的臭小子,竟居高临下,往墙内撒纸钱。   一面撒一面唱:“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紧接着又换一句歌词:“为非作歹如柳氏,故人鬼魂找上门。”   柳氏简直要疯了。   她狠狠地去踩那地上的纸钱,忽又觉得背后汗毛倒竖,琢磨琢磨“故人鬼魂”四个字,越想越心惊。   自从丈夫姚大郎故去,她但凡沾了与姚欢这个继女有关的事,总是明明开局顺畅、突然之间就如狗血淋头般倒霉。   莫非,真是阴间的姚大郎晓得了,在做法整她?   胆战心惊带来的贯穿周身的寒意,远胜北风吹面的刺骨冰凉。   柳氏哪还顾得上和墙外树上的半大小子们对骂,扭身进了屋。   入了夜,多日未生火的宅中,更显阴冷。   远远的长短更声传来,柳氏估摸着,都快亥时了。   怎地那姓吕的卖馉饳的妇人,还不来?   她跺着双脚来到院中,迎面而来的景象,便是满地的纸钱映着惨淡月光。   柳氏一哆嗦,心焦地迈到门口,将头凑近门板,恰听见巷子里似乎咿咿呀呀传来车轱辘声。   肚里荒荒,心中慌慌,这时候就盼着送吃食的熟人出现。   柳氏待那轱辘声停在外头,急急地隔着门板问道:“可是小吕娘子?”   “是咧,嫂嫂请开门。”   柳氏咣叽抽了门栓,见那妇人正掀开陶缸盛馉饳。   短暂地瞬间,柳氏觉得眼前情形,与过去几日相比,似乎哪里不对。   她蓦地明白古怪在何处。   没有热气!   陶缸打开的时候没有热气。   妇人手中的陶碗,也小了许多。   柳氏一边带着疑惑和抱怨,道声“怎地冷了”一边探头去瞧。   馉饳妇人已端着陶碗凑过来,蓦地腾出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钳住了柳氏的下颌。   柳氏霎时被迫张开了嘴。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一股带着强烈刺激气味的液体,毫无迟滞地灌入她的喉咙。   柳氏有限地挣扎扑腾了几下,那液体流过之处,顷刻间就像刀斫火烫般,给她带来剧烈的疼痛。   馉饳妇人灌入的液体不多,但足够弥漫浸润柳氏的咽嗓。   柳氏被倏地放开之际,看清眼前妇人的脸孔,从前几日的枯黄疲惫,竟变成青面獠牙之貌。   她登时骇地想大声呼号救命,奈何喉头骤然受创,就算忍痛用力,她也只能发出“哈,哈”的喑哑之声。   与此同时,妇人身后猛地直立起一个通身裹在风袍里的人,无声地向她走过来。   柳氏魂魄出窍,只凭着求生本能,软着双腿,跌跌撞撞往院中退。   那逼近她的人,高出她快一头,显然是个男子。   待柳氏一屁股坐在地上,痛苦地拿手捂着脖颈时,男子居高临下,终于开腔:“恶妇,姚伯伯遣我来了。”   男子头一摆,甩了风帽:“姚伯伯不发话,我也要来。你如此糟践欢儿,真以为,我不在阳间,就收拾不了你么?”   柳氏面对那张鬼脸,耳闻那阴恻恻却很有几分熟悉的嗓音,再一咂摸对方的话,极度骇愕间,她辨出了男鬼是谁。   柳氏挪着屁股往后退,试图躲避这已经变作鬼的贺家公子。   贺咏站着没动,只冷冷道:“恶妇,今日这阿鼻地狱的火来烧灼喉咙,不算什么。你后头几日,会慢慢地五识俱丧,五脏烂穿,直到断气。吾等在地下等着你呐……”   柳氏喉痛如割,心悸不已,腿间已尿湿了一大片。   贺咏看着她像个被猎人当胸射穿的狗獾,往屋子方向滚,再不多言,后退着出了门。   寂静的汴河畔,邵清站在桥下阴影中。   听到吱呀呀的车轱辘声,他缓步出来。   “世子,贺郎君回驿站了,那妇人,吓得疯了似的,也哑了。”   邵清道:“好,我们回宅。”   “世子,这绿矾油,真厉害,为何不给她多灌些,弄她个肠穿肚烂、一命呜呼,省事。”   邵清语波平静道:“她作了多大的孽,就遭多大的罚。至于她会不会真的疯了,须看老天怎么判。”   他忽地驻足,盯着叶柔道:“绿矾是一味好药,可以救人。绿矾油,却能伤人、杀人,我们不能用上瘾。”   叶柔瞥了一眼小木车上的陶缸,淡淡道:“我明白。萧哥哥,这绿矾油怎么炼出来,我没兴趣晓得。我如今只盼着,早些和杨禹,去南方种胡豆树。” 第285章 鹰犬难免领盒饭   寅时未过,东方连那一线鱼肚白都还不分明,丽园坊深处那座小院里,柳氏就冲了出来。   她几乎挨家挨户拍门。   有已经早起生灶的人家,莫名其妙地来开门,只见一夜之间,这恶妇就像变了个人,妖娆样儿荡然无存,披头散发一身尿臭不说,两个眼睛瞪得像牛铃铛,满是惊恐。   更古怪的是,她数日前和沈馥之争吵时的尖利嗓儿也没了,说不出话来,众人只能根据她的口型猜。   好像说的是“我,我”“贵,贵”……   再细听,可能是“火,火”“鬼,鬼”……   众人早已因沈馥之的缘故,对柳氏这婆娘的底细知晓得分明。   他们心道,恶妇这般显然中了邪的模样,莫不是她那过了身的家中阿郎,夜半去找她了?   毕竟是本坊出的状况,这些邻居正思量着,要不要去军巡铺喊禁军来瞧瞧,那柳氏却又发足往坊外奔去。   她就像一只没头苍蝇,窜了一阵,忽地立住,望着白茫茫的汴河。   “火,火”她最后念了几句,冲向汴河,滚到了冰面上。   投入水中,地狱之火就烧灼不到了。   腊月里汴河封冻,正是几大商户争相采冰储冰的季节,汴河靠近堤岸的地方,每日被凿走不少冰块,冰层本就不厚。   街上不多的几个闻声驻足观望的路人,只见晨曦微明中,河上那个黑影没打几个滚,便压碎了一层冰,掉进透凉的河水里。 ……   张阿四这日上值的时候,骤闻城西出了宗稀奇事,丽园坊有个独居的妇人突然中邪,一大早跳进汴河,淹死了。   他惊惧不已,熬到午后,寻了个由头开小差,亲自去到河边时,周遭店主说,尸首已被本街军巡铺遣人捞了出来,送去开封府殓房。   死的果然是柳氏。   张阿四胸口一淤,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继而又颇有些伤心。   他懵懂了一日,醒悟过来,往开封府小心打探了,想一想,还是快些去襄园向曾纬禀报。   “中邪?”   曾纬听闻此讯,面露疑色,“仵作验了吗?”   “只草草验了体肤是否有伤,是否遭人奸淫。开封府的推官派刑名胥吏去问,不少人亲眼见她出了丽园坊,窜了一阵,自己投的河。这入不了斗讼六杀之案,推官着人找姚娘子来认尸、领尸,便结案了。”   曾纬道:“为何要欢……为何要姚氏去领?你怎地不去?”   张阿四心里一惊,揣摩揣摩曾大官人眼色与口吻,以为这情种,又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心疼女子明明和继母仇怨至深、还要去料理糟透了的丧事。   他慌忙掂着分寸道:“官人,小的迟疑未及出面,是想到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恐怕惹人猜疑呐。再说,眼看过年了,府里的官人们想来不愿殓坊里停尸太久,姚娘子姐弟和柳氏毕竟未真的分家析产过,府里匆匆查访,就令姚娘子来领去下葬了。”   曾纬冷冷地“唔”了一声,未再追斥张阿四。   张阿四肚中嘀咕片刻,道:“曾官人,会不会是那姓邵的所为?他不是懂药石之理么?莫非做了什么手脚,弄疯了柳娘子,他好去讨好姚娘子?”   曾纬睨着他:“是他又怎样?你瞧见了,还是旁的人证瞧见了?”   张阿四语塞。   “你方才说你不好出面,怎滴,难道还指望我卖了情面,托人去查,为你相好的报仇?”   这话很重,透了戾气。   张阿四闻言,急急摇手道:“不,不,官人莫误会,小的能给官人一效犬马之劳,已是上辈子积德。小的怎还会对官人有此不情之求?”   曾纬歇了歇,态度和煦下来:“阿四,柳氏一个妇道人家,手腕平平,不晓得提防。你不一样,你如今是禁军中人,莫非还怕那邵清一个祇应郎中寻你晦气?我更不会怕他,动我,他敢?”   张阿四喏喏地应着。   恰此时,婢子端来一盅熬了多时的鼋鱼虫草汤。   曾纬啜饮一口,吩咐婢子去给张阿四也端一碗来。   张阿四受宠若惊,接过汤盅时,都有些端不稳。   曾纬道:“蔡府讲究,想法从河湟归顺的吐蕃人那边进的虫草。蔡承旨给端王府和我这里,都送了些来。你喝,十冬腊月的,吃这个,最是滋补。”   张阿四如承恩榻前的妃嫔般,带着谄媚的笑,咕嘟嘟地,将蔡京给准女婿的这值钱玩意儿,灌进肚里。   做梦一般呐!   不过两年,他张阿四就从汴河边一个卖猪下水的脚店里的小伙计,奋斗成了宰相公子、国朝最年轻御史家里的座上宾。   唔,座上宾还暂时谈不上,毕竟自己还站着回话。   可手里实实在在捧着的这碗鼋鱼虫草汤,与送进官家的弟弟、堂堂端王口中的汤,乃是一模一样的。   想到此处,张阿四这两日来痛失红颜姘头的沮丧,仿佛被一阵儿暖风吹走了似的,消散不见。   却听曾纬另起了个话题问道:“上回你说,你在城西骁毅军谋差时,那都头,常带着你打马球?”   “是,是,小的虽习球未久,身手当真还凑合,驭马击球如今已熟得很,军中兄弟们常笑言,俺莫不是弼马天官儿转世咧。”   张阿四毫不犹豫地吹起牛来。   他敏感地猜测,曾大官人要给自己派什么差事。   有新的立功讨好的机会,万不能错过。   果然,曾纬眼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好,过几日,端王要在府里赛一场,你随我去。另外两个,是邓官人从殿前司挑出的好手,你可莫丢我的人。”   张阿四捣头如蒜。   张阿四走后,曾纬又让婢子添了一碗虫草汤,缓缓地饮着。   今日这消息,让他小吃一惊后,立刻开始思量起来。   柳氏当然不能留,这个决定,事发那晚他去寻张尚仪时,二人就达成了一致看法。   唯利是图的鼠辈,怎好相信她不会反水的誓言。   丽园坊的事太不体面,大宋文臣又最怕与“不体面”三个字扯上关系,风声过后,的确应弄死柳氏,免留后患。   不想腊月还没过,柳氏就一命呜呼。   管它是不是姓邵的小子做的呢,那婆娘死得快些也好。   而与弄死躲在深宅里的柳氏相比,处理张阿四的法子,其实更简单,也更安全。   这种鹰犬小角色,在开封城没根没基没亲没故的,做跟班时出个意外,谁会当个蹊跷来看?   婢女将张阿四喝得精光的汤盅收走时,曾纬瞄了一眼。   点茶迎客,点汤送客。   好歹费心给我办过事,一碗好汤,就当送你上路吧。   曾纬这般想着,轻轻喟叹一声。   可惜,得废一匹好马了。 第286章 当时明月在终解相思意   都亭驿与开封府衙相邻,心里绷着一根弦的邵清,很快就闻知,柳氏死了。   邵清下了值,赶到竹林街。   姚欢正准备打烊,去附近的凶肆打听丧葬事宜。   刚穿越来后,姚欢就从姚汝舟口中套出过,“父亲”姚家大郎的坟冢,在开封城郊何处。   但那柳氏,怎配与姚大郎合葬?   邵清听了她的决定,想了想,与她道:“城外西北角,有些坟寺和坟庵,乃为死囚尸首、作恶自毙等人所设,我去雇几个力夫,明日陪你往开封府办此事。”   姚欢应着“好”进灶间去给邵清煮热咖啡。   豆饮子刚沸腾,她听到身后脚步声,邵清也跟了进来。   “我不能骗你,柳氏既哑且疯,是我们做的。”   他还未站稳,就直言相告。   他将原委,简略地说给姚欢听。   姚欢盯着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的饮子,忽地,心里就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不能骗你”这五个字,像这咖啡般,透着醇厚的香味。   夕阳余晖从灶间的窗栅斜斜而入,将邵清的半边青袍染成柔和的淡金色。   他的眸光也是明亮而坦然的。   隔着氤氲的热气,邵清听到对面的人,同样平静地开口道:“我昨日去认尸,仵作恰是当初与助我救过辽国使者的熟人。我请他复验得仔细了些,他说柳氏的喉舌,伤得很厉害,像是被人灌了烈药。”   邵清道:“对,绿矾油灼伤,愈合后也会令人喑哑。但我用的剂量很少,她只是哑,不会丧命。她被贺咏吓疯以至于跳了汴河,乃因自己心里有鬼。”   姚欢听到最后一句,脱口而出:“说得好!”   虽然绿矾油灼人的法子,着实令那恶妇痛苦了些,但在这千年前的世界,她姚欢,也不至于圣母心爆棚到,想做现代法治理念的宣传大使。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罪刑相应,可是柳氏与张阿四做的事,没被抓现行,曾纬又抢先去御前参了一本,姚欢静心思量,自己不顾一切去告官,即使有邵清、有小汝舟作证,倚仗公器出面惩戒他们的希望,也并不大。   只能仰仗私力救济了。   不过,姚欢未免感慨,原来古人真的会被鬼和地狱,吓疯。   对现代人来讲,生活本身比鬼故事残酷多了好不好?传说中煮肉焚心的阎罗殿,哪有充满了996福报的商务楼格子间可怕?   那一头,邵清听姚欢这样干脆地赞同自己,倒是没几分心理准备,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姚欢将咖啡汁液盛入瓷壶中,“你方才见我,为何没有即刻言明?”   邵清默了默,道:“此法,毕竟算不得光明正大,我怕你,对我生了惶恐之意。但又想到,越是在意你对我的看法,越不能骗你。”   姚欢侧过头,望着他:“可是有一件事,你还是骗了我。柳氏此番露面后,我想着能否告官,要回阿父的宅子。我去地屋行寻冯牙人,方知他已搬去外州。一番打听下来,也教我知晓,当初地屋行,根本就没有拿出保金。冯牙人送来的钱,其实是你的吧?”   邵清一愣。   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磨磨唧唧了。   回京后发现姚欢已与曾纬分道扬镳,贺咏又表现出那样明确的真诚鼓励之态,他没有理由不去勇敢地追求心怡的女子。   “那八十贯,是我当初想请媒娘子送去姚府的聘礼中的一部分,本就该是给你的!我如今,想请媒娘子,再来一趟竹林街。”   这话出口,邵清不禁仍有些自怪嘴笨。   他为何就是学不会真正的宋人那样,说出令女子心悸神漾的情话呢?   但想来,姚娘子这样的敞亮人,应明白自己后半句话的意思吧?   邵清将袖子背在身后,静静地立在那里。   他救她的时候,可以心无杂念地搂住她。但此刻,他是在等她的回应,他不想有任何令她骤然紧张的举动。   她如此信任他,与他好像寻常人家举案齐眉的伴侣一般,没有任何局促与不自在地,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叙话。他是堂堂正正的男子,要对得起女子这份信任。   而姚欢,当然听懂了邵清在表达什么。   自与他以那样一种方式重逢后,这些时候,她总觉得,竟是期盼着,白日里他会出现在面前,来看看她是否安好,或者带她去办已经商量好的事。   这不仅是对安全感的渴望。   更鲜明的是,当她静下心来翻检过往的点滴时,才发现,有一句话适合送给自己:头上就有月光,你却昏沉沉低头,视而不见。   小小的灶房,因生火煮咖啡,变成了寒冬黄昏里,这红尘人间的一个温暖小窝。   邵清站在身边的姿态,以及他结束表白后平稳气息里传达的沉静,与暖意和咖啡香一道,交织出令人舒悦的气氛。   姚欢难免要想到另一个男子,是多么不同。   如她这样前世经历过情事的人,换一个时空,再遇心动与情爱之境,也仍会迷茫、陷落。   谁能最初就开启上帝视角,洞悉一切呢?   总是投入其间,心如鹿撞过,欣然憧憬过,又被压制伤害过,继而挣脱与反抗后,才晓得,自己当初,走眼了。   姚欢放下咖啡壶,转过身,完全面对着邵清,与他四目相对。   她觉得,自己将要与他说的话,比他的表白,更重要。   “邵清,你说你不想骗我,我也不想骗你。其实,我自汴河边醒过来后,就觉得,我似乎,不是原来的自己。我忘了许多从前的事,就连在庆州时候的日子,也不太想得起来。我身体里,好像住着另一个人,改变着我,又鼓舞着我,去做一些,开封城里许多女子都不会去做的事。”   “可是,”姚欢走得离邵清又近了一些,“你当初动心的,遣媒娘子要去登门说亲的,并不是这样的姚家大娘子,对吗?”   邵清凝神,认真地听完姚欢的每一个字。   他的目光并未露出诧异,而是越发温润如月色,一直有些绷着的眉梢嘴角,也蓦地松开了。   “我头一回见你,是在相蓝外的杏树下,我跟着你到云骑坊,后来又在那附近,见过你几次,只是你并不晓得。的确,那时候的你,与现在的你,很不一样。正因此,这两年来,我才明白,我倾心的,是我走近后、看清后的你。”   邵清停下来,瞥了一眼姚欢煮好的咖啡,浅笑着柔声问:“我,能喝吗?”   姚欢微赧,忙倒出一杯,递给他。   邵清抿了几口,继续眸影深深地望着对面的女子道:“在边关时,有许多次,行军到一地,四野干涸,没有水源。军士们就抬头望天,祈祷来一阵豪雨。我也抬头看,然后就觉得,那些云,都是你的模样。”   “你在官井边吃瓜的模样,很馋,好像那瓣瓜,是天下最美味的果实。”   “你问我去西园雅集要做何种食蔬的模样,很认真,像肃然问道的学生。”   “你给我送沈公的《梦溪笔谈》时的模样,是早秋,桂花刚开,你吸着鼻子说很香。”   “你在河边熬粥赈济的模样,忙作一团,但对男女老幼都很耐心。”   “你在宣德楼前告诉我租好虾田雇得流民的模样,笑吟吟的,仿如好收成就在眼前一般。”   “我在边关,又累又渴,感觉撑不下去的时候,眼前出现的,都是你我真正相识后,你的模样。”   邵清捧着咖啡,缓缓道来。   窗外最后一缕夕晖隐去,但这一句接着一句的话语,虹光般映亮了陋室。   被这样的话语包围,姚欢如何还能像方才那般,坦然平静地与邵清对视。   她低下头,心跳的节奏,明显快起来。   邵清将杯中最后一点咖啡饮了,与女子道:“我走了,早些歇息,明日我陪你去办那桩事。”   姚欢轻声道:“恶人既除,我该谢谢你。我给你做碗鸡汁汤饼,你吃了再走吧。” 第287章 还是首先信任苏颂   在邵清的协助下,姚欢将柳氏的棺椁送入城外坟庵后,离元日只有不到十天了。   贺咏对于穿越者姚欢来讲,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但姚欢既然揽下出主意的责任,既然答允了尽快给出计议,就不能对他拖延。   在她决定去找曾布的时候,邵清却先告诉了她一个消息——苏颂回到京城了。   今岁酷夏过后,苏颂就领了圣旨,带上京师榷货务提举王斿挑出的一批好豆子,去到河北宋辽边境的榷场。   不光是去与常来雄州的辽人“推广”大宋的咖啡豆,更是去探勘榷场外的条件,尝试制造出能够利用水力,批量烘豆、磨豆的机械设备。   “苏公如今虽已远离政事堂,毕竟被拜为中太一宫使,想来不能缺席元日朝会,所以此际赶回京城。我们是否,先去拜访苏公,听一听他的意思?”   邵清带着商量的口吻,问姚欢。   姚欢明白,邵清不是那么相信曾布。   她也并不完全相信。   姚欢没有忘记,当初在章惇亲戚出面所开的庵酒店里,曾布为了自己在边关的势力扩展,是可以与政敌章惇秘密地坐在一个屋子里,谈判、达成条件的。   曾布越是成熟的政治家,越不能指望,他会出于单纯同情贺咏这样忠勇为国的边军将士,而按着他们所希望的方向行事。   万一,就像此前对付章惇的手腕那样,曾布也将此事作为砝码,与蔡党两家谈利益交换呢?   毕竟,姚欢没法以后世来人的身份,去言辞凿凿地告诉曾布,你仕途最凶险的一个政敌,并非此时的章惇,而是数年后的蔡京,你可千万要果断除之。   姚欢想了想,向邵清道:“你说得对,不论曾枢相会喻于义还是喻于利,至少,苏公比他,更值得我们信任。在曾枢相之前,若无可信的尊者知晓此事,不太安妥。”   邵清点头。   他正是此意。   他继而咂摸着,姚欢那个“我们”与自己所说的“我们”听起来一样清楚又自然。   邵清心中,于议事的肃然之外,立时又多了一分淡淡的喜意。   “我现下就去送帖子?事不宜迟,明日我们就登门?明日恰是祭灶,朝廷休沐。”   他探询地问。   姚欢与他对视一眼,点头道声“好”   这几日,她渐渐熟悉了耳边这把沉醇但不阴郁的嗓音,总是以这样没有压制意味的语气,询问自己意见。 ……   “一碗清汤诗一篇,   灶君今日上青天。   玉皇若问人间事,   乱世文章不值钱。”   腊月二十四,祭灶节这天,开封城惠明寺附近热闹的街市边,瞎眼艺人打着铁板儿唱着《祭灶诗》   有过往路人听了,嫌弃他逢年过节之际,开口闭口“清汤”、“乱世”的,不是唱穷就是唱衰,都是些什么晦气词句。   瞎眼艺人停了板子,也不恼,笑道:“这位客官,此乃太宗皇帝时的老相爷,吕蒙正,吕公所写,如何唱不得呀。”   他话音刚落,却听街对面的蜜饯果子铺里,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呼。   只见铺子的掌柜打横抱着个白发老妪,颤音哭唤着:“娘,娘……”   此时正是晌午,街上采买祭灶家宴食材的百姓络绎不绝,登时就围过去不少看热闹的。   却见老妪双目紧闭,胸口戳着把剪子,衣襟已是血淋淋一片。   掌柜边哭边喊娘,似已吓得糊涂了,又猛然气急,抱着老妪追上一个正快步离开的官袍胥吏,朝那胥吏踹去,边踹边骂。   围观众人里,有年长又好心的,忙出来拦住,与掌柜斥道:“打骂别个作甚,快抱你老娘去郎中那里呐!”   这桩意外乍现之际,姚欢正在蜜饯铺旁的小摊上买活鱼,带去苏颂府上。邵清怕与她同行太惹眼,则在离她不远处慢步相随。   见出了人命之事,邵清亦趋步上前,欲要施救。   恰巧一辆马车路过,被热心快肠的几个婶子拦下,央求主家搭人。   马车上下来一对锦衣夫妇,并一个抱着女娃娃的婆子。   锦衣男子颇仁义,草草问了两三句,便让掌柜抱着他娘登车,吩咐车夫速速驰去。   男子转过身来,邵清望见他的面容,不由一愣。   姚欢亦认出男子,遂回身避开,向邵清轻声道:“那是曾枢相的第三子,曾纡,才从外州任上回京。此前我与姨父,见过他。”   怪不得,与曾纬有几分相似。邵清心道。   只听曾纡对着那被人围住、跑不脱的胥吏道:“你是哪个衙门的?发生何事?”   曾纡今日,本是携妻女来惠明寺进香、小游,自不会穿着官服。   胥吏刁滑,便是面对这看来像是有官身的男子,既非顶头上司,又哪会轻易理睬。   两厢僵持时,铺子里冲出来一个少年,哭着向众人道:“他说自己是市易司的,要吾家问市易司以三分利借贷银钱,否则就不许吾家零卖果实。婆婆说,二十年前熙宁新法时,吾家就是被这市易司逼得走投无路,公公跳汴河死了,怎地如今,公家又不给活路了。她一时气急,就拿了剪子……”   少年已有十一二岁,出生商贾之家,平日里帮着祖母与父亲招呼客人,口齿更是伶俐,虽抽抽噎噎,却是将原委说囫囵了。   众人哗然。   先头唱吕蒙正诗的瞎眼艺人,手中的铁板又响起来。   “翻手云,覆手雨,作古之人蒙冤屈。   盖了章,泼了菜,方是太平世道来。”   姚欢和邵清听到身边一个娃娃,问牵着自己的父亲:“盖章泼菜,是什么意思?”   书生模样的父亲却只唬下脸,说一句“莫论国是”   邵清忖了忖,对姚欢低语道:“章是章惇,菜是蔡卞和蔡京?这老翁唱的,乃指宣仁太后要被追废,以及章蔡二党加紧绍述新政的时局?”   姚欢恍然大悟,继而现了忧色道:“蔡京果然不论跟着司马光,还是跟着章惇,最擅长的,就是一个快字。重开市易司,看来确是殃及京城所有商贾,不只我们虾行。”   那一头,胥吏见不远处有军巡铺的士卒闻讯赶来,胆气回来不少,骂骂咧咧地喝开人群。   曾纡既知晓了情由,亦不再盯着那胥吏问,而是穿越横街,走到瞎眼艺人跟前,掏出铜钱,放到他面前的破碗中。   瞎眼艺人淡淡道:“官人给多了,官人应是刚来,没听小的唱几首。”   曾纡冲着艺人一双盲目拱手:“听到老丈那句‘乱世文章不值钱’,足矣。”   艺人咧嘴浅笑:“乱世二字,宰相可言,布衣乞丐亦可言。”   曾纡回道:“的确,如此,世道方有救。”   姚欢并不想去和曾纡打招呼。   但她戴着帷帽,行过曾纡身边时,听到这句话,心中稍动。   若蔡京真的被早些扳倒,曾布是否就不会落得凄惨收场,而这位史料中口碑很不错的曾三郎,是否也就不会受蔡京主导的“元祐党人碑事件”祸及,能在仕途上风光霁月。 ……   开封城东北角,惠明寺后,苏颂宅邸。   苏颂的妻、子皆住在扬州。   老相爷独居京城,由两个家仆简单伺候着。   今日算是“小年”的祭灶节里,桌上的几个菜,都是姚欢下厨做的。   苏颂年高齿松,肠胃见弱,姚欢挑的,都是软溜又容易克化的菜式。   一个蒸瓠瓜船。将瓠子劈开,剜下瓜瓤切丝,在水中汆至略软,捞出。鲩鱼两侧胸背肉片下,亦切成细丝,用姜汁、盐腌渍后,拌上新鲜的野蕈丁,与方才烫至半熟的瓠瓜丝一到,码放回两瓣瓜船里,上笼蒸熟。   一个獐子煮芋头。前一日定下来苏宅后,姚欢就去市集上挑了幼龄小獐子的腿肉,只用米酒浇透,在灶间用大火蒸上半个时辰,取出,浸于豆蔻、清酱、茱萸果、茴香干叶片等调制的香料溶液中。今日来到苏宅的灶间,将这小獐子腿和芋头同煮至汁水收干。   一个改良版的玉糁羹。乃是将白萝卜、山药、咸菜梗切丁,与少量的今岁新米熬煮,比较像后世的汤泡饭,与其说是饭,不如说是汤。   点心则是两道。一道是枣泥蒸馉饳,一道则来自此前从孟皇后的瑶华宫学来的“清欢团子”——绿豆皮滴酥雪梅娘。   数量不多却不简陋的菜式,并几碟姚欢带来的小龙虾鲊、黄雀鲊、河蚌鲊作为佐酒凉菜,悉数上桌后,一老二少入席落座。   姚欢在灶房忙碌时,邵清已按她交待的意思,与苏颂禀过秋来至今发生在她身上的许多变故。   于是,到了席间,苏颂不再提半个“曾”字,只赞叹姚欢手艺好,瓠瓜鱼丝儿鲜洁,玉糁羹清淡,獐子肉更是比羊肉软嫩好嚼,少去几分油腻。   他又瞧着面前两个年轻人,暗暗感叹,自己当初,明明最先觉着与姚娘子有琴瑟相协之意的,是这个邵清嘛。   苏颂吃了两碗羹、几杯酒,叙了些怎样用水碓助力、摇动滚筒烘烤胡豆的实践经验后,姚欢和邵清对望一眼,均觉得是开口的时机。   不料苏颂蓦地面色一沉,对二人道:“这个年,应是老夫这辈子,最不想过的年了。年后,朝廷,怕是要杀‘二苏’。”   姚欢一惊。   杀苏轼与苏辙? 第288章 风雨如晦犹有友声   正在这时候,家仆来报:“苏公,苏迨苏二郎来了。”   “只他一人前来?”   “是,未带家眷。”   “好,请至此处叙话。”   苏颂吩咐完家仆,又转向片刻前听闻朝廷要杀二苏的异讯、面上挂着惊惧之色的姚欢与邵清,口吻平静道:“老夫今日,本就要见苏仲豫。”   苏轼的次子苏迨,迈进门来,见到姚、邵二人,亦是微怔。   苏颂却道:“仲豫,老夫昨日,前脚命家仆去你府上递话后,后脚就收到了静波与姚娘子的拜帖。老夫未曾让静波与姚娘子改日再来,乃是因为,老夫接下来要说的话,这京城之中,能听的,不过就是你们三人。今日便同席听了吧。”   苏迨品出一丝兹事体大的意味,疑色更重,行礼落座后,惴惴不安地望着上首的苏颂。   苏颂直言相问:“二郎,你可知,上月,你父亲与你叔父,联袂向官家上奏,力陈两桩事。一是宣仁太后定是被人诬陷,官家切不可受擅权欺君之人的蛊惑,追废太后。二是对于绍述新政,你父亲以自己知定州边郡时所历为据,支持曾布的保马法,同时以熙宁、元丰年间的得失为例,反对蔡京等人重开市易司和导洛司货场。”   苏迨惊道:“晚辈不知。”   苏颂道:“唔,因你叔父当年亦是台谏中人,知晓如何将陈情奏状直接送至官家御前,故而他二人此番所奏,到如今,也仍没出政事堂,外朝百官、京中士子未曾详闻。”   苏迨呆愣片刻,眼底泛上哀戚,向苏颂道:“晚辈只收到父亲家书,言明他与叔父,已安排我阿兄苏迈、堂兄苏迟,举家去到阳羡(今江苏宜兴)和颖昌(今河南许昌)置买田产,耕种度日。又嘱我多多拜访欧阳岳父家,能否求岳父出面,让幼弟苏过能自惠州返回京中,与弟媳团聚,若能在欧阳家的族学中教授子弟,则更佳。”   苏迨此言一出,姚欢和邵清也都听明白了。   这分明就是安排后事的意味。   苏迈、苏迟分别是苏轼、苏辙两支血脉中的长子。   他们在南方开启种田模式,二苏便是向新旧两党都表现出,苏家子嗣不再有政治野心的姿态。   而苏轼的幼子苏过,为了尽孝,几年来一直陪在被一贬再贬的父亲身边。苏轼通过苏迨出面,去央求恩师欧阳修的后人帮忙照拂,也是利用欧阳家的声望,尽量消弭苏过被牵连的可能。   上座处,苏颂叹道:“看来子瞻与子由,此番上奏前,已作好了结局比当年乌台诗案更为惨烈的准备。老夫多么希望,他们是多虑了。可是,就在前日,官家敕令,将上清储祥宫,子瞻所写的碑文,务必于年内毁去,改由蔡京重写、刻上。”   苏颂所说的“上清储祥宫”是大宋王朝一座颇有故事的所在。   这原本是座普通道观,且在仁宗时遇大火被毁。神宗年间,一位著名的道士居于宫观旧址,向天家奏禀,此地关乎龙嗣绵延之运,朝廷应予以重修。   不久,神宗帝就驾崩了。五年后,当今天子赵煦到了大婚年纪,宣仁太后高氏想到大宋立国以来,皇子多早夭,便亲自晓谕后宫,令嫔妃俭省用度,又贴上自己的私财,终于在未花费国库一文钱的情形下,将上清储祥宫修缮完成。   元祐六年,新宫落成,宣仁太后召回远在杭州出任知州的苏轼,请他为宫观撰写碑文,并以赵煦的名义,从皇家私库中出钱,赏给苏轼一笔润手钱。   现下,紧接着二苏为宣仁太后喊冤、以及反对重开市易司后,赵煦就作出销毁苏轼所写的上清宫碑文的决定,并且偏偏指令蔡京重写,这一举动对外传达的讯号,太明显了。   “禁中的多年老友,暗暗知会老夫,蔡京趁机上奏,请朝廷对二苏,莫再存当年乌台诗案时的一念之仁。在政事堂里,曾布倒是为你父亲与叔父出头,与蔡京争执起来,援引当年曹太后的话,盛朝万不可杀名士。蔡京遂与官家笑言,自己即将和曾枢相做亲家,怎好与亲家为两个元祐旧臣,吵红了脸,便依从枢相的意思,留二苏性命,但,请官家将二苏继续往南贬谪,令他们,渡海。”   苏颂说到“渡海”二字时,几有颤抖之音。   元祐年间,新党宰相蔡确被旧党贬至岭南,死于贬所,朝中皆传言,死因乃是急病而不得医治。   反过来,如今新党文臣清洗旧党文臣时,也不必真的将他们逮捕至京中开刀问斩,就可置他们于死地。   茫茫大海,何其波诡云谲,让二苏所乘的小舟从此逝去无踪,托以海难,是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呐,史家连曲笔都作不得。   苏迨听到这里,已经面色发白,双唇颤抖。   当年乌台诗案,父亲苏轼入狱时,苏迨刚满九岁。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可怜,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又无能为力。他每日惶恐如笼中小兽,最怕突然之间有穿着官服之人登门宣告,朝廷将对父亲处以极刑。   此刻,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将苏迨的心攥成一团。   “苏公,晚辈现下,该怎么做?”   苏颂盯着他:“今日请你来,老夫就是告诉你,你什么都不要做。从明日起,不论老夫在文德殿、垂拱殿、乃至进到紫宸殿,去向官家,为你父亲和叔父以怎样的方式求情,你都莫要被别有用心之人使了激将法。你不要追随老夫,你闭门谢客,权当外头风波与你无关。老夫也是做了几十年父亲的人,明白子瞻的心思。他为你们安排好或归田、或教书的出路,就是想你们,安然无恙。”   似乎怕苏家觉得欠了自己人情,苏颂又补充道:“二郎,当年诗案,你父亲被关入乌台不久,我也因陈士儒一案下狱,就被关在你父亲隔壁。我听到查案的御史对你父亲昼夜逼供,通宵诟辱不忍闻,最后甚至从开封府调来老吏,动用了刑具。但你父亲坚决不认受诬之罪。二郎,不瞒你说,彼时若无你父亲在隔壁,我亦不知,自己能否坚持下来。我与你父亲,在治国之策上,有诸多见解相左之处,彼此却仍能成为至交。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如今你父亲身在贬所,仍未沉沦为明哲保身之辈,我这老朽之人,仗着官家善待几分,去为子瞻与子由奔走,也绝非施与你家情面,而是发自肺腑、心甘情愿。”   苏颂一番话,说得真挚热切,又风骨浩荡。   苏迨一时百感交集,正要起身叩拜,只听姚欢恭敬中又透着坚决的嗓音响起:“苏公,直接扳倒蔡京,或许更能救下两位苏学士。” 第289章 谋议   听完贺咏的案子,苏颂的面上,方才透着无奈与苍凉的平静之态如被风拂去,眼中透出望见转机的兴奋。   他当然晓得,利用好环庆军旧案,比自己大过年的跑去赵煦跟前痛哭流涕,重要得多。   “老夫已致仕,此事须找曾布。”   苏颂果然和姚欢说出了同一个能合作的大人物。   “还要找章楶。”   他看了一眼苏迨,又补充道。   章楶?   邵清和姚欢都略带诧异。   邵清这大半年来,的确亲见章楶整肃环庆的情形。姚欢不久前,也的确刚从姨父口中知晓,章捷因为朝廷是否要斩折可适而与蔡卞翻脸。   但章楶,毕竟是章惇的堂兄。   苏颂解惑道:“那位贺咏郎君,既是随章楶来到京城,元日献俘仪式后,章楶出面,以归义遗民、通晓夏语的缘由留下他,给枢密院当差,表面上的破绽,少些。至于章惇那边,老夫觉着,章楶至多因为这位堂弟、与曾枢相不睦过,却不会出卖二苏。毕竟,章楶与苏学士颇有交游,这两个词家高手呐,从前常有唱和。”   邵清脱口而出:“《水龙吟·杨花》”   他所说的这首词,乃章楶用水龙吟的词牌、以杨花为题写就后,教苏轼看到,苏轼十分欣赏,回应了一首。   章楶词中“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苏轼词中“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皆为士林喜爱、传唱,成为吟诵至今的名作。   姚欢瞄了一眼邵清,觉得他俨然就是一本行走的宋词三百首。   而且看起来是纯爱,哪像姨父,不过是为了追回爱妻才四处摘录好词好句。   苏颂冲邵清点点头:“他们都是嘉佑二年的同榜进士。杨花词作于元祐初年,其实据老夫所知,更早的时候,章楶在武昌为官,子瞻就去拜访过。章楶在华亭(今上海松江)时自建一座‘思堂’,子瞻还依他所求,寄了一篇《思堂记》到了元祐年间,章楶往西北赈灾,多有艰辛,子瞻性子素来疏朗有谐趣,寄与章质夫的诗句,亦是将抚慰寓于戏谑中。”   苏颂说着说着,对章楶已不再直呼其名,而代以章楶的字——“质夫”显见得又亲近了几分。   一旁的苏迨,此时也摒弃了方才的惶惶哀惧之色,带着感念之意道:“的确,章经略与父亲的交谊,并未因其弟章惇态度的转变,而淡去。父亲被贬惠州,章经略知广州,虽不久即往西夏用兵,但相距万里,章经略亦不忘下令广州通判,常往惠州送酒送药。”   “怪不得,”苏颂恍然悟道,“我回京后遇到章质夫,他问了我一些宋辽榷场的情形,忽地提及,子瞻秋末给他的书简中,说是,朝云娘子,过世了。质夫颇为黯然,喟叹子瞻痛失这位红颜良伴,在惠州莫要因悲伤身。”   朝云,就是王朝云,苏轼的侍妾,史载因染疫病,死于苏轼的贬所惠州,年仅三十四岁。   若是刚穿越来时,姚欢听到这个名字,免不了立时又要起了猎奇之心,一惊一乍,满腹“是她是她就是她”的弹幕。   然而此刻,姚欢更专注于提炼这些话中所传达的信息。   王朝云之于苏轼的意义,与其说是侍妾,更不如说是知己。   即使在北宋这个男性文人颇习惯于情感外露的时代,文人士大夫普通的往来书简中,也鲜少提及自己的女性伴侣。   苏轼能在给章楶的信中专门诉及朝云过身之讯,可见他与章楶的交情,的确不浅。   苏颂又转头问邵清:“你此行出征,跟的就是章质夫所部,有何所见所闻?”   邵清方才听到章楶向苏颂讨教宋辽边贸之事,已然联想到章楶在大战后的一些举动。   “苏公,晚辈不懂兵法,只常听章经略提到筑垒浅攻四个字,欲在天都山周围营筑大小城寨、堡垒,占据这片产粮、牧马的膏腴富庶之地,一来可令夏人断了供给,二来可重开商路收税,三来又能与环庆、鄜延遥相呼应。而冬月时的最后一场北入夏境的突袭战,虽斩首过千,章经略实则并不太愿意去打。晚辈有一日去给章经略副将看伤,听闻似是章惇绕过枢密院,指令章经略出战的。”   苏颂心中越发有数了。   苏颂一生数次出使辽国,正因为对于辽国军事实力的变化心中有数,才力主宋辽息战。现下看来,章楶应也渐渐发现,宋军对夏军的实力,已明显占优,而西夏小梁太后仍像个疯婆子似地一次次挑衅,实则是为了用穷兵黩武的方式,减轻西夏国内各方势力对她权力的威胁。如此情形下,保持冷静的章楶,未必再一味顺着章惇和蔡卞的意思去猛攻、幻想着用大战一举灭夏,反倒会站到曾布适度开疆、筑垒浅伐、屯边弭兵的立场上来。   而这个思路,当年苏辙做宰相时,也是提过的。   章楶、曾布、苏辙,至少目下,有可能联合起来扳倒蔡家。   苏颂于是向眼前的三个年轻人道:“老夫想来,此为旧案,子由当初知晓一二。却也是新案,须仰仗曾枢相和章经略同查。只是,不瞒你们,老夫对曾枢相并无十分把握。故而,吾等兵分二路。老夫在京中,去说服曾枢相与章经略出面联手查案。另有人,应南下去知会子由。那位贺咏手上的凭据,亦应留出一部分,被带去南边,交给子由。”   苏迨道:“我可去筠州面见叔父。”   “不,应该我去,”姚欢直言道,“我是个草民,老家在钱塘,此时正逢农闲,饭食行也是淡季,我离京南下,说得通,也不惹眼。况且,要论京城里能让贺咏相信的人,恐怕只有我一个,他定肯将一半的凭据,交给我带去给子由学士。”   苏颂觉得有理,目光一扫间,瞥到邵清神色微动,自是晓得这后生在想什么。   莫急,老夫心里有数,有数。   苏颂正色道:“姚娘子孤身出京,不妥。静波啊,你满身征尘归来,循例,朝廷应有许假。官家又知晓你是我小友,我明日便向官家讨个恩赏,请求官家准你往我扬州老家,为夫人诊疗故疾。如此,你可与姚娘子在京外会合,一同南下,护她至筠州。”   此言一出,邵清面上喜意乍现,姚欢稍露赧色,苏迨,则好像终于觉察出什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二人。   苏颂是在给他们做媒?   还是,他们已经成了?   怪不得……   苏迨想起自己婚后的宴席上,灯烛局的匠人燃火去烧端王赵佶时,邵清救护姚欢的身手,简直比鹰扑兔子还敏捷。   若是寻常敷衍、希求巴结权贵的客人,有此身手,定会先去救端王赵佶,以图荣华前程吧?   苏迨与邵清,自去岁水灾后赈济灾民汤药时相识,区区几次交往后,他对这个孤寒出身、但谦和耐劳的同龄人,颇有好感。   “邵清与姚娘子,为人均透着赤子之善,的确般配。”   苏迨暗暗品评。   他于是及时打个助攻,向邵清拱手道:“便听苏公安排,在下手书家信,有劳邵贤弟与姚娘子带到叔父面前。”   邵清哪里会推辞,应道:“好,我明日也去打听,出京后自哪处起,河面未冻。我便在那处雇船,毕竟走水路可昼夜不歇,快上许多。”   姚欢觉得颊边越发有些热,但须臾脑中冷静下来,想起一个重要因素——时间。   “苏公,此事许多方协力,耗时必久。蔡京素来不仅心狠,而且手快,只怕一过上元节,朝廷就会出贬谪令。有没有什么法子,先让官家暂缓贬谪两位苏学士?这个法子,又是章惇也好,蔡京也罢,都不能质疑的,否则,就是罔顾天意……”   姚欢没有再说下去。   苏颂再是对此事抱有挺身而出的坚决态度,姚欢也不确定,老先生敢不敢,往他曾经熟悉的领域去做文章。   毕竟,做那等文章,说重了,是欺君之罪。   邵清对心爱女子的每一句话,都保持着聆听且努力领会的专注力,瞬时明白了姚欢所指何事。   她不敢说,他来说。   “苏公,晚辈此番随章经略出征,方知晓,朝廷派遣随军的,除了吾等郎中,还有司天监的人。每逢大战前,须占星。”   姚欢忍不住与他目光相碰。   可以可以,你反应真快,你懂我。   苏颂的领悟,也很快。   但老人没有马上去接邵清的话。   沉吟一阵,苏颂才缓缓道:“此事没你们想得那般简单。除了司天监,内廷还设有翰林天文院,就是为了与外廷的司天监互相关防,杜绝舞弊。每夜,翰林天文院拟好当夜星象、云物、祯祥、有无星变等具状,须在皇城门禁未开之际,就送到御前。待宫门开后,等在外头的司天监值事官,才会将他们前夜的观测奏状,送进来。不过……”   老人停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忽地露出微妙的笑容。   “不过,内廷外廷的星官儿里,都有老夫的人。” 第290章 星变国籍   大宋绍圣三年腊月二十九,开封城东华门外,竹林街。   姚欢的饭食饮子店里,今日前后忙碌的,除了她和小玥儿外,还有王犁刀的娘子,胭脂。   那日在苏颂宅邸商议妥当后,姚欢回东水门与姨父姨母交了底,准备正月里就动身往筠州去。沈馥之乍听来,未免担忧,但外甥女已非那迈不出门的小娘子,而此举既能为贺家伸冤、又能曲线营救二苏,她哪里好阻拦。   再闻知邵清一同陪着,沈馥之一颗悬起来的心,终是落下。她挂着似有还无的姨母笑,道声“路上千万小心”便不多罗嗦,连“要不要把美团带上”这句话,也咽回去了。   知会过两位至亲,姚欢对外只说回一趟钱塘,从乡下招呼了胭脂,来竹林街帮忙做市面、卖冰滴壶,以免玥儿一个小姑娘,忙不过来。   今日是年前最后一个上朝日,卯时未到,袍子红绿皆有的朝臣们,如往常那样,提着白灯笼,陆续来吃早饭。   莫看他们有的端然严肃,有的轻哼小曲,有的直打哈欠,待进得食肆,立时就开启了同一种状态——八卦朝堂新讯。   “诸公可已听说?天上,发话了。”   太府寺的一位红袍官员,撩开胡子,饮一口热咖啡,食指朝上竖了竖,神秘兮兮地引出话题。   “岂会不知?翰林天文台和司天监,都送了星变的奏状。”   众人纷纷回应,提供自己所知的细节,生怕露了消息不够灵通的怯,落到官场鄙视链的末端去。   继而又开始讨论,这星变,老天爷要敲打大宋的,到底是关乎内政,还是外伐?   果然立时有朝臣,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什么样的星变是为大宋“言兵之利害“,什么样的星变,才和为政修德相关。   今岁朝廷并未欠薪,六部七寺衙门的官员们,长假前的心情,总是欢愉轻松的。气氛一好,诸人未免议论得大胆了些,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已故宣仁太后被指擅谋废立、上清储祥宫碑文被毁的话题上。   半个时辰后,臣子们吃饱了早饭、聊够了八卦,才提上灯笼上朝去。   而到了这一日的近午时分,常朝结束后,政事堂里的唯一议题,也是“星变”   赵煦对面的椅子上坐着的,除了章惇、曾布、蔡卞、蔡京外,还有苏颂。   “苏公,为国朝铸成水运仪象台,立下过汗马功劳。当年建造铜台时,朕每回去司天监观看,苏公都会为朕讲讲天象星学的门道。目下,司天监和翰林天文院,齐齐奏报星变,各自的解释却又有差,故而,朕今日将苏公请来政事堂。方才苏公所言,你们几位也都听到了,分别议议吧。蔡相,你先来。”   过完年才不过二十岁的赵煦,面向一排可以做自己祖父的精明老臣,二话不说,挑了蔡卞。   蔡卞素来城府深沉,平日里奏对时,总是先听章惇与曾布发言,相机行事。   但今日,他没法假装云淡风轻了。片刻前,苏颂寥寥数语,意思却分明,此番星变,与朝廷出面,毁去上清储祥宫在宣仁太后时代刻成的碑文有关。   一笔写不出两个蔡字,蔡卞暗地里,再是感到哥哥蔡京有意与自己争夺将来的首宰位置,到了政事堂一致对外的时候,怎能不同仇敌忾?苏颂提宣仁,这一年里与宣仁有关的事,哪一件不是蔡京做的?此刻蔡京无权发言,他蔡卞,得顶上。   天上这个星那个星的门道,蔡卞从无研究,但论星星月亮的,他哪里能驳得过苏颂。   蔡卞于是选了自以为触及根本的思路,向赵煦肃然奏道:“陛下亲政后,绍述大局开启之时,臣曾经援引王文公(王安石)熙宁年间的一句话: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他刻意将“天变不足惧”说得义正词严,但他的话,落到政事堂里的青砖地上,还没听个回音,曾布就在他身边淡淡地“呵”了一声。   “曾枢相,你笑什么!”   首宰章惇毫不犹豫地转过头,目光微有厉色,问曾布。   曾布嘴角稍噙,和和气气地对章惇道:“子厚,老夫哪里笑了,老夫是诧异,元度(蔡卞的字)还不到天命之年,怎地忘性就这般大了。”   “曾卿家有话直说。”   赵煦盯着曾布道。   曾布向赵煦道:“官家,蔡相既然提熙宁年间,臣也想起,正是在熙宁八年,轸宿边出现彗星,先帝立刻下旨避正殿,并听从宣仁太后的建言,削减常膳,以表示对上天的敬畏。”   说到这里,曾布又带了浅浅的揶揄之意,去看蔡卞:“元度,你也不能,因为王文公是你岳父大人,就觉得,他的说法,比先帝所行,更有道理吧?”   苏颂闻言,心中暗道,曾布你这老狐狸,杀人诛心的法子,用起来还是那么溜,三言两语间,蔡卞就被说成了抬自己岳父、抑官家生父。   “曾枢相!”   蔡卞对这位从前交往还凑合的同僚,露了怒容,也懒得委婉兜圈子,冷冷斥道,“你不就是对蔡承旨(蔡京)和令郎曾御史,开同文馆狱审讯宣仁太后的那些旧人,不满么?你不就是对开市易司,不满么?”   不料曾布也干脆将和颜悦色一抹,针锋相对:“不错,老夫当然反对重开市易司,也从不在官家面前讳言这一点。就在腊月二十四那天,老夫的三子曾纡携眷去进香,还在惠明寺旁亲眼看到市易司的吏员逼疯了一位商肆妇人。此事,只怕上天,也看到了。”   政事堂的三个执政,霎那间火药味十足,对面的赵煦只觉得脑袋又疼起来。   坐在最边上的蔡京,及时地朝前倾了倾身子。   赵煦对这个虽尚未位及宰相、但办事实在得力的臣子,还是瞩目的,遂开口道:“蔡承旨,你想说什么?”   蔡京谦卑地起身,向赵煦道:“枢相所言之事,的确应令事易司提举,去查查。但既然苏公方才解说时,未提新政,想来这星变与事易司无关。但臣听了苏公一席话,实在惶恐至极。臣刚刚提议追贬谤讪朝政之人,又刚刚得了重作上清储祥宫碑文的差遣,星变就来了,臣愿为官家分忧,自请落职。”   他此言一出,章惇蔡卞还在惊愕,曾布已意识到,这个令自己厌恶的准亲家,很懂“舍小顾大”的分寸。   碑文可以不重写,二苏可以不继续南贬,宣仁太后可以暂缓追废,但事易司等新政不能因为与星变扯上关系而中断。   赵煦没有立刻回应蔡京。   他沉吟一阵,方道:“诸位卿家都是社稷之臣,勿要出于意气,彼此攻讦。曾枢相所言,倒是让朕有旧例可循。自明日起,朕每日,也削减晚膳,直至上元节。蔡承旨不必自贬,你还是朕的翰林承旨。同文馆那边,你与邢恕、曾纬他们,若一时没查出什么新证,给王珪定个案即可。旁的事,暂缓。”   赵煦言罢,起身,准备结束这场不那么愉快、但不得不进行的议事。   他忽地又瞧了一眼曾布,略带促狭道:“枢相,你和蔡承旨,这亲家,何时做成啊?”   曾布恭谨回禀:“向太后亲自做媒,岂有不成之理?只等年后吉日,犬子亲迎蔡承旨的千金。”   “唔,恭喜,”赵煦微笑,指指脸色铁青的蔡卞道,“珠玉在前,让你家四郎,跟着蔡相,学学怎么做个好女婿。”   蔡卞面色越发不好看,品出天子显然将他推崇岳父王安石的话记住了。   出了政事堂,苏颂看着几位权臣远去的背影,稍稍松了口气。   他对将要到来的与曾布的密谈,更有把握了些。 ……   午后,姚欢出门南行,依着约定,往抚顺坊找邵清。   “苏公真厉害,不过三日,司天监和翰林天文院就有动静了。”   姚欢一面接过邵清从贺咏处取来的东西,每张细看,一面与邵清说起晨间所闻。   正是寒冬时节,姚欢却因疾步穿越好几个坊,走得一脑门细汗,颧骨处亦染了薄薄的红晕。   邵清在案几这头瞧着,不由感慨,哪里再去寻这样叫人喜欢的侧影。   想到后头月余,每日都能离她这般近,便是不逾礼矩,也如掉进蜜罐子一般。   姚欢翻完了那些典妻状和几份账,倏地抬头,撞上对面这全新的柔情目光。   姚欢知晓邵清本来话就不多,但这样被他定定看着的情形,从前于二人之间,何曾有过,未免略感不自在。   她莞尔道:“你,看得我心里发毛,好像我有什么事诓了你、被你发现了似的。”   姚欢随口笑言的这一个“诓”字,却猛然触动了邵清心中的隐忧。   那日黄昏在竹林街,他对她直抒胸臆,上来就说不想骗她。   可是,他的真实身份,分明,就是对她这个宋人,最大的欺骗。   邵清挪开目光,看了片刻打在窗棂上的雪花,方转头来,佯作语气闲闲道:“你说让叶柔问大食番商偷买胡豆树,若成了,是想去岭南试种?”   姚欢道:“对呀,叶娘子还自告奋勇去种。只不知惠州可种得活,可要再往南,或者大理国与大宋边境?我实在不晓得。先顺利地拿到胡豆树苗,再议吧。”   邵清道:“你宽心,契里他们寻的人,神通广大。”   略略迟疑,终于问道:“我们是从北边搬来的开封城,若以前还结交了些行商的辽人朋友,你,可会介意?”   姚欢盯着邵清,眼中的笑意变作了参研之色:“我早就想到了!”   “嗯?什么?”   邵清一惊。   刹那间,他虽面未变色,但分明觉得自己的心,都仿佛跳空了一拍。   姚欢道:“你给我的柳叶刀,其实,是辽人,偷偷卖给你的吧?我春末随着苏公去接伴访辽使萧知古,看到过他也有这种刀,说是辽国权贵才得的西域贡品。想来哪朝哪代,商贾爱倒手的奇货之一,就是这种沾了皇室或贵胄之气的稀罕物。”   邵清心思急转间,面上颜色一时复杂得很,既有稍松一口气的释然之喜,又有不知如何应答的呆怔。   而在姚欢看来,这副面容,可不就是后世那种鉴宝节目里常见的,主人听到“恭喜你,宝贝是真的”这句话时,露出的神态嘛。   “你,花多少钱买的?如果很贵,猜也猜得出不是凡品呐。”   姚欢并不掩饰自己这个小商人,对于交易价格的好奇本性。   邵清已经后悔自己冲动间,挑起这样的话题。   他只能硬着头皮编:“未曾花钱。我家用医术,治好过一个辽商的急症,他便送了一对好刀酬谢。”   邵清干脆掏出自己随身带着的那把柳叶刀,凑到窗边,仔细欣赏:“原来是有来历之物。”   姚欢的声音忽地沉柔下来:“所以我当初撞柱未死,在姨母家休养时,你来找我,留下其中的一把,是想着,一对儿好刀,你我各有一把,仿如信物一般?”   邵清有些局促,但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他承认得毫不心虚。   “我是不是,有点傻?”   邵清问。   姚欢笑道:“是有点。”   却又生了一丝黯然:“可惜,我那把,被那个苗太医取走,他一死,刀也没了踪影。”   邵清道:“不可惜,刀没了,我在。”   姚欢一愣,又乐了。   他讲话,总是惜字如金,说情话也是。上回在竹林街灶间的大段莎士比亚式的表白,看来真算超水平发挥了。   姚欢把刀从邵清手里接过来,带着思旧之意翻来覆去看了一回,诚然道:“刀出自哪里,人出自哪里,有甚打紧,还是须看,刀是不是好刀,人是不是好人。”   邵清小心地点点头,继续斟酌着言辞:“那辽商确实是个有礼数的好人,但吾等毕竟是宋人,所以,送你刀时,我只敢说,是西域来的。”   姚欢暗道,我一个从千年后来的,确实没那么介意这种普通善良平民的身份。就算是辽国握有权柄的人,像耶律洪基那样对大宋没什么敌意的皇帝,我干嘛要仇视他呀?   历代边患,说到底都是资源争夺的问题。看不清这一点的人,才会将国家之间曾经的武力冲突,无限延长,自我洗脑成永恒的正邪之辨。同时又将国籍差别,直接等同于人性善恶的差别。   当然,姚欢也知晓,在这个时代,无论士大夫还是贩夫走卒,都喜欢刻板地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己表现出只看个人、不看国籍的无所谓态度,确实,古怪了些。   但是,古怪就古怪呗,在邵清面前,她实在不想掩藏真实的想法。   “蔡京也姓蔡,我姨夫也姓蔡,他们是一样的人吗?莫说你的朋友姓萧,就算你姓萧,又如何呢?我不在乎。只要品性好,不做歹事。”   姚欢这话一出,邵清简直难以置信。   仿如提心吊胆地推开一扇门,却见仙雅恬淡的怡人风光。   “对了,萧这个姓,其实不错,后头跟什么名儿,都好听,比如,萧峰,萧远山,萧伯纳……”   姚欢摸着刀柄上的花纹,继续开玩笑道。   反正邵清也不懂里头的笑点。   “萧伯纳……”   邵清听到这三个字,却用心记下了。   此名甚好。伯仲叔季,海纳百川。   若与她终成眷属,长子的名字,就用它了。 第291章 话痨公子   大宋王朝二十三路,苏辙的贬所筠州(今江西高安)在江南西路。   自京城去到筠州,大部分走水路的话,须由蔡河过颖昌,涉淮水后行一段陆路,进入长江,再取道支流,方能抵达筠州附近。   为免在开封城内一同上路过于惹眼,正月头上,沈馥之陪着姚欢,先到京城南边的陈留,在客栈小住几日后,方迎到了赶来会合的邵清。   毕竟冬去春来,此际的蔡河南段水道,已融冰通航。   沈馥之送二人来到蔡河边的码头时,见邵清包下了一只木船,再无旁的客人。   她正顾虑稍起时,却听邵清与船家道:“这是舍妹,请你浑家,引她看看舱房吧。将南边那间与她,我住北边。”   船老大殷勤地应着,唤出同船帮忙的家中女眷,接了姚欢上船。   锚出水,船离岸。   沈馥之看着甲板上两个与她挥手的人影越来越小,回想这两年来外甥女所历的波澜曲折,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   她抬起头,与天上的姐姐叙了几句话,只愿外甥女快些回到京城,诸事皆尘埃落定,贺咏的身份昭然于御前,竹林街的牌坊卸下,邵清便能将欢儿安安妥妥地迎娶了。   这个绍圣四年的早春,姚欢在自己的穿越版本里,终于换了地图,走出开封城,才真正得以通过“交通”这一最直观的方式,看到远比京城商业恢弘而复杂得多的帝国经济景象。   汉唐时候“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民谚,到了此世,已变成了商贾口中的“江淮贱粳稻,京师获利丰”   人们开始像打了鸡血一样,在帝国的土地上穿梭往来,运粮食运茶叶,运布匹运瓷器,运石头运木材。满载男女老少,或为赶路、或为悠游的客船,亦络绎不绝。   熙熙攘攘,昼夜能行,而不必像陆路那样受到山路险阻、骡马生病的情形限制,皆拜中原以南发达的漕河水运网络所赐。   “简直就像后世的高铁网。”   姚欢站在甲板上,看着河道中万舸争流、北往南来的景象,不由感慨。   待到了淮水,又见到更大的船只,三四层也不稀奇,雕梁画栋,木阶层层,形制如天上宫阙,壮观华美。   虽是寒意料峭的早春时节,但凡天气晴朗,每一层宽阔的甲板上,仍挤满了各式打扮、凭栏远眺的男女老少。   姚欢好几次,望着这些遥遥行过的北宋版豪华邮轮,露出惊艳之色,连四面合围的冰凉水气都不觉得了。   所幸邵清有备而来,离京时便在皮货铺子买好裘皮坎肩。   他钻出舱房,给姚欢披上,手便离了她的肩头,人也站开了几步,问道:“京城汴河如何能有此物,你可想,换乘那些巨船?”   姚欢摇头:“我就是看个热闹。若论快和清净,自然还是小船好。我们是赶路,又不是游山玩水。”   邵清听到“清净”二字,甚喜。太对了,他才不愿意,他们周围,都是闲杂人等。   他望着姚欢裹紧坎肩的背影,一时怜爱骤起。   他多么希望,此时供她取暖的,不是这张灰扑扑的裘袄,而是自己要多热烈就可以多热烈的怀抱。   只是,他很快,便捺下自己略有炽意的情绪。   即使二人如今,已敞开了缱绻心思,但尚在无媒无礼的时候,自己怎好唐突于她。   嗯,最多,也就是脑子里想一想。 ……   二人到了淮水,不得不弃船改走一段陆路后,这一日终于到了长江北岸。   春江浪大,小船不航,必须换大船了。   正是近午时分,邵清看出姚欢被一路行来的马车颠得七荤八素,便不急着拉她去问船,而是先在江边码头寻一座体面洁净的酒肆,嘱她靠窗坐了晒着太阳坐了。   邵清离开须臾,回来道:“我看这一家,用活鱼取肉斩茸,现打了圆子,也不似京城那般油炸之法,只入水汆了,再用笋片、蕈子烩煮而成,应是清淡不腻的,我让掌柜做一份来?”   “好。”   “再要个荠菜豆腐羹?”   姚欢还是点头。   一路行来,小船上吃得简陋,仅能饱腹而已。每隔几日到一处大码头,邵清总会带她正经吃一顿。   邵清已然很晓得她的口味,但每回点菜,仍这般柔声细语地问一回。   待到饭菜端上桌,邵清匆匆垫了些,便起身道:“这酒肆里进进出出的,女客官不少,应是个妥当之处。你且慢慢吃着,好好歇息,我往江边去看看。”   姚欢靠在窗下的桌边,看着身形颀长的邵清,在江岸的几艘客船边,游走问询,只觉心中舒然,身子似也没有方才那般疲惫无力了。   正要转过头来再喝一碗汤,却唬了一跳。   桌边也不知何时,站着个年轻男子,笑眯眯地向她打问:“请教娘子,这鱼圆,好吃么?”   姚欢见他,应不比自己年长,幞头与襕袍的质地一看就不是便宜货色,且色泽淡雅,衬着一张长眉凤目、白润淡须的面孔很是清秀。   可是,这陌路生途的,就算不是什么粗鄙古怪之人,姚欢也很警惕。   “阿兄与我尝下来,觉得不错。”   她虽语气和淡,但将“阿兄”二字,稍稍咬得重了些。   年轻男子瞥了一眼姚欢对面,邵清留在桌上的碗筷,拱手致谢,走回自己的桌子落座。   姚欢眼角余光分一些过去。   与这年轻男子同行的,还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仆模样的人,守着两个扁担的行李。   姚欢低头饮汤,才没喝几口,男子却又踱了过来。   他这一次,倒没有蹭到姚欢桌边,而是立在离她最近的一扇窗下,背袖伫立,望着不远处的茫茫江面,纵情抒怀。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在洛阳看过冬日大雪里的栾川秘境,眼下又得见春光初期时的大江胜景,皆感神迷心醉。想来,我既能做仁者,又能做智者。”   姚欢差点没被如此自恋做作的腔调,呛一口汤出来。   恰在此时,邵清走回来了。   那男子从窗边瞧见邵清乃自码头回还,便上前作揖:“足下可是这位娘子的兄长?”   邵清冲浅浅回个礼:“何事?”   男子却笑道:“咦,你们怎地长得不像?”   邵清面色微沉,这是哪来一个莫名其妙的锦衣少年?   但邵清与他照面之间,即使从男子的角度来看,也觉得对方眼神于清澈外,至多有些憨痴的稚气,说不上油腻浮浪。   那锦衣少年似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傻话。   这出门在外的匆匆旅人,犹其青年男女,谁知道彼此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呢,“兄妹”二字是最好的掩饰。   他于是忙向邵清又拱手道:“在下姓端木,单名一个严字,要顺江而下,去江南西路。见足下自船坞来,想问问船讯。”   “此地不少旅人是去江南西路的,各样客船都不缺,航次也多。”   邵清简略地答了一句,坐下来,背对着那端木小公子,看看桌上的碗盘,鱼圆留下不少。   “不好吃?”   邵清眉头稍蹙,问姚欢。   “好吃啊,所以留些给你,你方才都不及尝几个便走。活鱼现刮的就是新鲜,而且我看店家在窗下杀鱼,都是先从鳃下放空了血,故而鱼肉洁白如云。”   邵清听到“留些给你”四个字时,双眉已然又舒展开。   他正要舀几个鱼丸到自己的碗中,端木公子笑吟吟地凑过来,对姚欢道:“咦,这位娘子一听就是行家,不过,在下觉着,此店的鱼丸,看着有点老,可惜了活鱼肉。应当在斩茸的时候,剁到最细后,再以刀背平着将鱼茸来回抹压十余回,然后加入蛋清搅打,最后在温水里汆制定型。娘子你看,店家定是少做了抹压、放蛋清两件事,汆丸子的时候又用了沸水,鱼丸才像纸团儿一般。否则呢,应是像芙蓉花儿一般。唉,这条鱼定也十分懊恼,左右是落得盘中餐的归宿,入口前美些,入口后嫩些,方不负生而为鱼呐……”   天上掉下来一个喋喋不休的自来熟话痨,邵清和姚欢都十分无语。   邵清迅速嚼了几个丸子,用目光询问姚欢:走不走?   姚欢倏地站起:“阿兄去结账吧,时候不早了。”   端木闻言,略现讪讪道:“哦,告辞,二位一路顺风。”   旋即仍去研究那些鱼圆:“放蕈子同煮作甚,不伦不类,应该放火腿。唔,笋片倒是点睛之笔。”   ……   烟波江上,浩渺疏阔,两岸山峦叠嶂,飞鸟翔集。   甲板上,邵清和姚欢面对如此美景,却一脸无奈。   往江南西路去的船,今日泊在码头的,足有十余艘,那话痨公子,偏偏和他们登上了同一艘船。   并且,带着一脸万里他乡遇故知的喜色,大步踏来,截住了他们。   “原来二位也是去江南西路,方才怎地不与我说呀!有缘同行,请教兄台与娘子,贵姓?”   “姓赵。”   邵清道。   “去江南西路何处?”   邵清不愿与沿途的任何陌生人透露目的地,只含混道:“江州下船。”   端木严喜道:“小弟也是江州下船,然后去往筠州。”   他此话一出,邵、姚二人皆是心中微动,那股“我们跟你很熟吗”的反感,终于被探究之意所取代。   邵清问道:“端木公子是去筠州探亲访友?”   端木严的眼中,泛上憧憬之色:“去见苏子由学士!”   邵清和姚欢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   他也去找苏辙?   二苏的名号,在当今之世,鸿儒白丁没有不晓得的。   端木严只当自己,成功吸引了这兄妹二人的兴趣。   他越发拿出“此事说来话长”的腔调,挺了挺背脊,对着姚欢道:“方才在酒肆,我不是与赵娘子说起在洛阳赏雪么?我为何会去洛阳呢?乃是因为,心向洛学,要去伊川书院,请入小程子先生门下。小程子先生却推说年事已高,让我南下,去找他正在浏阳县做知县的弟子,杨中立先生。嗯,杨先生名号,娘子可听说过?”   姚欢心道,听过的,这是我上辈子初中就学的典故。   遂朝端木严点头:“你说的杨先生,就是杨时吧?程门立雪。”   端木严一愣。   他以为,与名冠天下的苏轼、苏辙不同,杨时此人,绍圣初年才正式成为洛学掌门程颐的弟子,姚欢这样看起来普普通通、无甚书香闺秀气的小娘子,多半不知。   端木严讪讪一笑:“对,对,程门立雪。当初杨先生与同伴去到伊川书院,求见小程子先生,不想正遇程先生午寐。杨先生就在门外等着,待程先生醒来,院中已积雪盈尺……”   邵清饶是修养上乘,对这端木严的第一印象也不算有大的恶感,此刻也凭着直觉,感到此人过于关注姚欢了一些。   邵清于是稍稍往前一步,半幅肩袖接箭一般,截住了端木严投向姚欢的目光。   “端木公子,不妨长话短说。”   邵清盯着他道。   端木严忙应着:“对,对,兄台见谅,小弟说话,确实啰嗦。情形是这样的,我原本是要去荆湖南路(今湖南省)的浏阳县寻访杨先生,但盘旋京城的十余日里,忽闻苏子由先生正在注释《诗经》小弟毕生最爱,莫过于《诗经》故而决定转往筠州,拜会子由先生。”   邵清道:“喔,浏阳与筠州,相去不甚远。程子的洛学与二苏的蜀学,却相去甚远。”   姚欢也觉得好笑,想来,识人眼光犀利如程颐这样的大儒,应是一早就看出来,这个端木公子,是个浮躁善变之人,哪有半点潜心求学的态度,因而才打发他走的。   不想端木严却好像没品出邵清话里的意思一般,反倒惊喜道:“兄台听来也对洛学与蜀学颇有心得,所幸此去江州,有五六日船程,愚弟定要向兄台多多讨教。”   邵清只想扶额。   她在邵清肩后,身形稍稍动了动,邵清便已觉察到,明白她也不耐烦再听,想甩脱此人。   邵清于是向端木严拱供手:“舍妹畏寒,吾等先入舱避风了。” 第292章 小公子其实还行   邵清为了清净二字,挑了艘只有十间舱房、中等形制的客货两用木船。   结果可想而知,船不大,客人便不多,那位雀儿般聒噪的端木公子,他们躲都躲不开。   近水多潮,舱房又狭小,船客白日里都将木门敞开着通风。   端木严的舱房在邵清的隔壁、姚欢的斜对面。   登船翌日,晌午,端木严一见邵清打开舱门,便携上棋,去找邵清。   邵清冷淡推辞:“端木公子,在下是郎中,琴棋书画皆为门外汉。”   “无妨,下得不好,我教你啊,小弟自开蒙时,便得名师指点棋艺。”   端木严满脸诚挚。   邵清无语,面对那双还带着少年人纯净神态的眼睛,他确实,也不晓得再用什么不伤人的话,将这尊菩萨请走。   端木严麻利地摆好棋盘,忽又露了一丝慧黠笑容道:“至于学问嘛,昨日赵兄既能一语道出苏程二子的学派之争,可见素来亦有参研,此刻更不要藏拙咯。”   言罢,他隔门喊一嗓子,让自己的书童送来几本书。   邵清瞥一眼,最上头的,竟是程颐的《伊川诗说》   端木公子执起这本《伊川诗说》翻到一页,指着书中的文字,向邵清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程子先生注释《关雎》时说,淑女配君子,乃修身齐家的应有之义。至于窈窕二字,则只是表明思之切,人们若将这二字理解为美色,甚至往淫色去想,谬误,大大的谬误。赵兄你看,小程子先生说得多好啊!唔,不知苏子由学士注解《诗经》时,又有何见解。小弟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苏学士。”   邵清本来,觉得端木严大约只是个天真莽撞的富家小公子,四处拜师不过是心血来潮,仗着家底丰厚,到各处游山玩水,在几个有名的书院住它十天半个月,好回乡与人吹牛。   没想到,人家确实真的将程颐的著作,仔细读了。   只听端木严继续道:“赵兄,小弟也是去岁造访两京时,才晓得,原来蜀学、洛学,哦还有朔党,这样的提法,竟已不合时宜,众人都在提蜀党、洛党、朔党。唉,为何天下饱学之士,多会落入党争之困呢?求仁也好,求理也罢,最后却落得个求气,一世英名,不过落得如此呀。”   他叹惋的口吻,与昨日可惜那盘鱼丸没做好,如出一辙。   邵清摩梭着一个棋子,温和地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说不出什么。   心中却越发惊讶,此人年纪小,但已颇有不俗的见解。   “端木公子,听口音,不是河洛人士?”   邵清问道。   端木严拱手:“小弟家乡,在广南西路。”   邵清听闻小公子竟是来自广南西路,蓦地动了另一个念头,继续语气闲闲道:“彼处最南端,可是雷州?哦不对,应是昌化军治所,琼州,儋州。端木公子,那边气候如何?”   端木严稍有迟疑。   他在短暂的瞬间里,斟酌自己应如何回答。   他的出身与少时所历,令他已铸成洒脱不羁的性子。他乐于对看得上的人示好,也懒得管别个取笑他痴愣稚拙。   江边酒肆里,端木严见到临窗而坐的姚欢,只觉如见到一朵的清朴秀丽的山茶,便毫不犹豫地去搭讪。再见到邵清,则观之如泠泠溪涧旁的一枝修竹,有沉静澹宁之姿,不免更生出几分倾羡来。   这对独特的兄妹,纵然两个光洁的额头上,皆是俨然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端木严仍然愿意在同行中,热络地去结交。   此刻,其中的哥哥,好不容易态度有融冰之象,主动向自己探问风土人情,端木严多么希望自己能愉快地畅谈一番啊。   然而,他不能。   因为他不知道。   他虽然话多,但说的尽是自己深度钻研过的事,比如小程子注释诗经都说了些啥,比如鱼丸怎样才能做得嫩如琼脂。   若要对懵懂之事瞎编吹牛,他端木公子是绝对不屑的。   端木严于是赧然地一咧嘴:“小弟,家在广南西路的西面,倒是四季如春,南面的几个州县,犹其隔海而望的昌化军那边,气候如何,小弟实在不知。”   邵清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为在下,指教指教棋艺吧。”   二人对战了一阵,端木严即由衷赞道:“赵兄过于自谦了,兄的棋艺不俗呐。弈棋之道有四,曰品,曰势,曰行,曰局。品者,见优劣。势者,见强弱。行者,见奇正。局者,见胜负。赵兄弈棋,落子不谋急胜险局,品势皆为上乘。”   邵清眸光一凛。   非因被这么直接地拍了马屁,而是对端木严拍马屁时论证的思路,起了几分伯牙遇子期的共鸣。   这少年,笑不嘻嘻、啰里啰唆的外表下,颇有些气定神闲的心性。   弈棋正至酣处,对面舱房木门一响,姚欢走了出来。   端木严捏着棋子站起身,道声“赵娘子早”忙忙地拱手行礼,却不妨指尖一滑,棋子咕噜噜滚到了姚欢的裙边。   端木严已做了弯腰去捡之势,顿时又意识到不妥,想直回身子,奈何没平衡好,摇晃着就有跌倒之相,往姚欢的双腿撞去。   姚欢刹那间往后一躲,再瞧这小公子面朝下摔得狼狈,姚欢又如上辈子在马路上见人摔跤一般,一时忘了此世女子的忌讳,便要去扶他。   邵清倏地上前,将趴着的端木严半扶半拖地弄回自己这一面的舱房,抬头向姚欢道:“今日晴朗,看着风也不大,你去外头透透气吧。”   言罢从身后木架处摘下裘袄,去给姚欢肩头披上。   区区一个不大的船,舱房之间隔音能有多好呢?姚欢方才,已然听到邵清与端木严隐约不断的交谈,现下又瞥了一眼邵清房中案几上的棋局,只见上头黑黑白白地一大片。   姚欢也不知,邵清究竟是勉为其难地应酬,还是确实下棋打发时间,便眨眨眼睛问他:“阿兄不去?”   邵清道:“你先去,我下完这盘棋就来寻你。”   姚欢点点头,转身往甲板走。   端木严有些怏怏地坐回案前,一时没忍住,直言道:“赵兄,令妹是不是,平时也不太爱搭理人?”   邵清盯着棋盘,鼻子里“嗯”一声。   待落完子,邵清又轻描淡写补了一句:“父母早就过身了,我就这一个妹妹,确实,有些惯她。”   端木严脱口而出:“女子,就该被家人宠爱着,姐姐妹妹是这般,娘子也该是这般。”   邵清眉峰一挑,仍是没抬头看他,只应声道:“唔,的确,将来谁对她不好,我就打断谁的腿。”   端木严瞅瞅这位大哥,没想到通身文雅气度,说到这个话题,和自家那些给妹子撑腰出头的马夫下仆们,口气也无甚区别。   他堵了邵清一个棋子,嘴上却带了羡慕之意道:“我也想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可惜,只有五个弟弟。”   邵清心头略感别扭。   如花似玉?   你一个陌生男子这般评价她,已是没有分寸,还用这般庸俗脂粉气的词。   邵清的语调冷了三分:“再好的妹妹,也是要嫁人的。还是须找大她几岁的稳重男子,懂得疼她。” 第293章 遇袭   客船行到近午时分,前方出现一处颇有规模的县城。   此处并无客人下船,船家却仍摇帆转舵,绕过渚清沙白的江中小岛,往岸边靠去。   二三月份,还算长江的枯水期,宋时亦然。   船家寻了一块枯水期才会隐隐露出水面的巨大青石,抛了船锚。   姚欢正在甲板上晒太阳,探身去瞧,只见宽阔如一处平台的青石上,密密麻麻,凿刻了形态各异的楷书、行书乃至狂草字体。   而临近她所处的阑干一侧,落款位置赫然“山谷老人黄庭坚”   真是个书法艺术攀上巅峰的王朝,长江里随便冒出的一块指引水位的礁石上,竟也刻了黄庭坚的字。   姚欢虽是书法门外汉,但看着眼前跌宕俊朗、挺拔饱满的字体,只觉得,不知比后世流传的赵佶瘦金体好看多少倍。   又想起自己穿越来后能在大宋折腾出咖啡,说来还是拜当初西园雅集时黄庭坚顺嘴提及的信息所赐,此刻姚欢见到这块石头,更是觉得有趣。   她好奇地问一位船工:“于此地泊船逗留,是为了饱览这些石刻?”   船工露出一副“你想多了”的表情,往不远处努努嘴:“是请官人娘子们,照应照应渔人的营生咧。”   姚欢顺着方向望去,但见五六只小木舟,已飞梭似地,向自家的大船聚拢来。   每只木舟上都满载鱼虾与时蔬。   大桶中白鳞闪耀,丝网内青虾蹦跳,箧匾里则摊开了一把把水芹、紫蕨等野菜,水灵灵的,登时就勾人脑补出鱼鲜虾嫩、时蔬清香的一桌子荤素好菜来。   姚欢眼尖,望到其中一只船上,斗笠半遮下的小小竹筐里,恍惚盛着后世已卖到天价的好东西。   刀鱼!   有一瞬间,她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刀鱼分为江刀、湖刀、海刀,美味程度依次递减。   后世的江刀,多在长江下游的南通附近。   此处水域,离江州,都还有三日船程,竟能捕到江刀?   然而细细辨去,那些鱼狭长扁薄、脊背金黄、鳍如猫须,鱼鼻一点胭脂红,鱼身鳞片从鹅黄到雪白渐变,不是刀鱼又是啥?   片刻前还瞪着黄庭坚的书法附庸风雅的姚欢,此时只觉得腮帮子一酸,开始不由自主地分泌唾液。   “船家,你这刀鱼,怎么卖?”   姚欢撩开帷帽,纵声呼唤那渔人。   渔人忙划过来,抬头准备答话,却稍稍一怔。   大船上这年轻女客,杏眼粉腮,模样甚美,笑容更是带着一股明朗。   “娘子好眼力,这清明前捕得的银刀,乃至鲜之物,但俺卖得良心,先给娘子选大一些的,一条也只要价两百。”   渔人殷勤道。   两百,相当于后世三百块人民币购买力。姚欢瞧着眼前的江刀,个头了得,每条不会低于四两。她迅速地算了算,后世正宗江刀,三两一条的,都已六七千人民币一斤了。   来北宋吃江刀,太划算!   姚欢忙向那渔人道:“我要四条,你稍等,我回舱中取钱。”   她其实很想多要几条。一路行来,她发现邵清颇爱吃鱼,自然愿意请他好好吃一顿江刀。   但出门在外,江湖不明,纵然苏颂给她的盘缠,加上她自己带的,路费很够,她又哪敢露财。   她刚转身,却见邵清与端木公子一前一后朝她走来。   “赵娘子怎地也不与他讲讲价?”   端木严笑嘻嘻道。   姚欢已在甲板处赏了快一个时辰的江景,估摸邵清既然与这小公子下了这么久的棋,应不再像昨日那般对他敬而远之。   姚欢遂也口吻温和道:“渔人日晒雨淋地讨个生活,不容易。”   端木严笑容微收,诚恳地点点头,面向那渔人,指着刀鱼道:“你那筐小鱼,我都要了。”   渔人遇上如此阔气爽快的金主,不由大喜:“官人,这娘子定了的除外,剩下的十几条,我统共给官人算三贯钱,可好?”   “阿镜,去取四贯钱来,赵娘子的鱼钱,一道付了。”   端木严冲侍立在身后的书童道。   邵清皱眉,正要出语婉拒,端木严冲他摆摆手:“赵兄莫推辞,方才弈棋,小弟连输三局,与其罚酒三杯,不如罚鱼一筐。”   他话音刚落,周遭立时又贴过来三只小木船,船上的老少渔人皆纷纷直起身子,捧着鱼桶菜筐,央求锦衣小公子也买些自家的好物。   端木严来者不拒,加买了一箩虾、一串儿鲻鱼、两条大鮰鱼、一筐野菜。   邵清和姚欢还没反应过来,端木严已命书童与船工,将菜抬去船上厨灶间。   他自己也后脚跟着,一面回头向邵、姚二人道:“如此现捕的鱼虾,可不能再做坏了,小弟去指点指点船上的厨娘,半个时辰后,小弟来请二位同饱口福。”   姚欢再是不愿表现得好为人师,毕竟惦记着刀鱼,忍不住道:“端木公子,这些银刀虽不是活的,但只是因为此鱼娇贵、出水即死,并非不新鲜,最合清蒸。”   端木严闻言,嘴角一噙,像唱山歌似地应道:“使得,使得,必按赵娘子所言。刀鱼清蒸,鮰鱼红焖。鲻鱼腩肉,碾成鱼丸,与笋同烩。虾子去壳,斫成齑末,与酒同醉。鱼骨亦不可废,熬汤煮水芹,荤素相得方作美。那些野蕨嘛,小弟自有家乡带来的好东西,与它配一配。”   入夜,船儿航速渐缓。   邵清与姚欢相对而坐,教她下棋,打发各自安寝前的个把时辰。   隔壁端木严的舱房,传来阵阵鼾声。   这话痨公子,果然有两把刷子,亲临灶前,指导船上的厨娘,真的做出一顿不但滋味出众,色面形态亦有几分州城大酒肆水平的江鲜野蔬宴。   端木严见兄妹二人如约前来,吃得津津有味,犹其那妹妹,听自己唠叨美食经时,不再挂着一副心不在焉、冷淡疏离的神态,还能和自己闲闲附和几句。   正当青春、知慕少艾的端木公子,不由心花怒放,将上船前在码头酒肆买来的一坛米酒打开助兴。   “他不过只喝了三四盅,怎地就醉成这样,从未时中睡到此刻了。”   姚欢与邵清道。   邵清退回姚欢一个走得太臭的棋子,让她再想想怎么走,才答道:“各地米酒酿法不同,端木公子并非中原人,年纪又尚小,想来经不得烈一些的醇酿。”   姚欢忆起席间情形,问道:“他自老家带出来的那种风干肉片,炒了野蕨菜,你好像,很爱吃?”   邵清点头:“瘦处香酥,肥处腴润,又不夺蕨菜的清香,这用猪腿做的风肉,比京城的羊肉干、驴肉干,好吃。”   姚欢单手支颐,还未琢磨出下一步怎么走棋,干脆分出心思来,兴致勃勃对邵清道:“这种以粗盐和酒搓制、再风干的腌肉,不光端木公子所居的广南西路有,我外祖家,两浙路也有,叫火腿。你若喜欢,我回到京城问问姨母,可还记得制法,往后,我学着在家里做。”   邵清的目光离开棋局,明月清辉般地笼住了眼前女子。   姚欢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并无酣热情炽的色彩,在邵清听来,却分明比“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之类的誓言,自然可爱得多。   “家”   “家”这个字,自古以来,就像一团暖蓬蓬的火苗,能点亮孤独者寒凉沉暗的心。   邵清对于“国”始终抱有虚无感。   自从养父告诉他,他有一半宋人的血脉,邵清便陷落在茫然中。他不晓得,他应该归属的国,是这世上的哪一个。   养父厚待他的生母,又无所保留地告诉他身世秘密,仅凭这两点,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他就应该对养父所托的使命全力以赴。   为了鼓起窃取神臂弩法式图的斗志,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所作所为是正义的,无害于大宋,有利于大辽,针对的,仅仅是那些从深山里的户渔夫渐渐变作出笼猛虎的女真人。   这种自我暗示,在他久居开封、爱上宋人女子后,又添入了全新的内容他要向大宋赎罪。从大水后医治灾民,再到接受残酷战争的砥砺、救回诸多宋军的性命。   可是,救活病人与伤员这些个体,所带来的欣喜,虽由衷,却短暂。   回到君与国立场的报恩与弥补,实则给邵清带来更深的痛苦体验。   没有平凡的甜蜜快乐,只有湿稻草裹身般的沉重。   何况,遇到贺咏后,邵清还更直观地看到了,人性与权力的恶,可以达至怎样触目惊心的地步。   “我有个念头,待此事尘埃落定,我不想为朝廷做祗候郎中了,更不想进翰林院做太医。你愿将家安在何处,我便与你去何处。你愿在汴京开饮子店、贩鳌虾,我就当个坐堂医,挣来的医资,给你租更多的田,雇更多的流民。你若愿去岭南种胡豆树,我更要伴你左右,那边瘴疠之气甚重,有我这个郎中在,你就不必怕。”   邵清缓缓地与姚欢说着将来,温和而坚定地,为他想象中的二人的“家”注释着内涵。   姚欢与他对视片刻,目光渐渐渗出甜意。   在有过头脑发热、识人不明、被物化与羞辱的不堪经历后,邵清的誓言,令她欢喜。   身心被同质的灵魂彼此治愈的感觉,多好啊。   上辈子,当病痛还未缠上她,她还有心情阅读一个又一个穿越者的故事时,曾好奇地想,倘使穿越来到另一个时空,自己希望有个怎样的男主呢?   不要一言九鼎的尊上,不要许卿后位的帝王,不要呼风唤雨的一方霸主,不要腰缠万贯的京城首富。   她只要一个能够解读“平凡人生与平凡世界”的平等的灵魂伴侣。   姚欢舒心地笑起来。   她将手中不知该落在何处的白棋子,贴着棋盘,慢慢地往对面移动,与邵清手中的黑棋子碰在一起。   姚欢难得露出嗔意道:“不管在哪里安家,晚来都要耐心地教我下棋。”   邵清佯作正色:“我这个老师,不但耐心,还贴心,每一次授课,都会允许你悔棋。”   姚欢抿嘴,侧头望向舱房窗外,享受这春风沉醉的夜晚里,宁和醇美的时光。   忽然,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轻轻地将木窗推开一些,凑近缝隙,凝神观察。   邵清问道:“怎么了?”   “你来看,怎地外头,是芦苇荡。我们不是应该在江上吗?”   姚欢疑惑道。   邵清一惊,也凑过去瞧。   果然,离船至多也就十余步的水面上,一片又一片芦苇缓缓滑过,摇曳的黑影在夜色中,显出几分诡异来,仿佛向天摊开手掌的颤抖的臂膀。   邵清蹙眉,又聆听了一阵,低声道:“是不对,这个浪头,听来没有江上的大。”   邵清的神情,陡然警觉而严肃起来。   他干脆起身,推开整扇窗户,探出头去看。   他发现,不知何时,这船已航到看起来更像是湖的水域,并且这两日一直前前后后结伴航行的其他客船、货船,都不见了。   邵清正感蹊跷不妙时,忽觉眼前寒光一闪,他本能地低头,只听“噗”地一声,一支羽箭钉在了窗棂上。   姚欢吓得一抖,邵清已迅速回撤,后退的同时拉上了窗户。   邵清上前,揽住姚欢的肩头,二人贴着舱房的板壁靠着,屏息不动。   没多久,就听“咚、咚”数声沉闷之音,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船身。   几乎同时,外头甲板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男子们粗野的呼喝之音,亦陡然响起,无情地划破寂静夜空。   邵清虽第一次来到南方,但并非布衣的出身和曾经受过的训练,令他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像是水匪。”   邵清一面说,一面已将姚欢推倒在榻上,掏出自己的帕子,往墙角铜盆里沾了水,覆在她额头,又迅速地给她盖上被褥,拿裘袄围住她的脖颈,几乎遮住她大半张脸。   他刚从榻上站起,前后舱房就传出三两个女客的惊叫声,混杂着男客的唯唯诺诺应承声。   “值钱的都拿出来!爷爷只要钱,不要命。若不老实,扔你们下去喂鱼!”   “是,是!”   很快,脚步声到了此处房前,木板移门被“砰”地扒开,一个吊睛虬髯的汉子踏进来,举起朴刀,恶狠狠地瞪着邵清。 第294章 原来你是那谁……   虬髯汉子见邵清的面色,惊惶怯惧,袍袖抬起护住心口,缩肩眯眼,全然不敢与自己对视。   只他身形,倒是往榻边挪去,似有回护榻上女子的意思。   此时,对面舱房亦被水匪打开,那水匪道:“此间的客人呢!”   邵清颤巍巍地老实道:“那,也是我家买的舱房。”   虬髯汉子指着榻上捂住裘袄、明显往邵清身边躲藏的姚欢,道:“她不是你娘子?”   邵清道:“是家中小妹,不耐水路,受了风寒,病了。”   虬髯汉子鼻子哼一声,懒得再多问,沉声道:“将银钱细软,快些交出来,莫劳爷爷动手。”   又与对面的同伴道:“仔细翻翻,莫漏了女子的银钗首饰。”   邵清见这虬髯水匪的目光中,虽有凶戾之势,倒无淫邪之相。   邵清越发表露出愿意破财消灾、绝不反抗的服从姿态,躬身从榻下拖出箧箱和两个包袱,一一打开。   虬髯汉子命邵清将所有东西倒在地上,抬脚踢开了几本书,其中就有被姚欢拆了姨父买的诗集、夹入贺咏所托的凭证后再装订好的一本。   汉子在稀里哗啦的声音中,准确地辨出一大一小两个钱袋子里,装的应是铜钱串子和更为稀罕的银角子   “阿顺,过来收鱼。”   汉子用黑话切口唤着对面的同伴。   那叫“阿顺”的同伴,肩上搭着羊皮口袋,怀中抱着从姚欢舱房里翻出的衣裙,急步跨过来,先将银钱装进羊皮袋,待塞到衣裙时,忽地瞥到姚欢裹着遮面的裘袄,立时扑上去也想抢了来。   邵清正要下意识地去格开那双毛茸茸的脏手,虬髯汉子却一把搡开这同伴,粗声道:“莫欺负女人,何况还是个病着的。”   “三当家教训得是。”   那阿顺谄媚道,便往背上羊皮袋往外走。   虬髯汉子也纵身出屋。   几乎同时,邵清和姚欢听到斜对面的屋中,传出端木公子的声音:“啊?连衣服你们也要,我脱,我脱,给,给你们!”   遇上打劫,喝醉了睡到现在的端木公子,终于醒了。   叮啷当啷一番险象乱象后,五六个劫匪的脚步声,才消失在船舱尽头。   邵清紧绷的心神不及稍有松懈,端木公子已扶着门板来找他们。   “赵兄和赵娘子可无恙?吓死我了,阿弥陀佛,此地不是鱼米之乡么,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怎的盗匪横行?还有没有王法了!”   端木严看看邵清,又看看姚欢,继续道:“你们不觉得船主有蹊跷嘛!好好的为何偏离江面,不成,这交了船资还被人卖了的亏,哪能不明不白地就咽下去?我去找船主理论!”   他一脸义愤填膺,正要折身往船头去,忽地“啊”一声,面上再次变了色。   原来不过片刻间,水匪们竟又回转来。   “不是这几个婆娘,这几个哪有半点姿色,应是里头那间,那个病着的。”   其中有人道,似是那叫作“阿顺”的水匪。   邵清闻声,凛然大惊间,已转了手腕,抽出袖袋里的柳叶刀。   这一回,门外首先现身的,是个鹰眼狼肩的高个子水匪,八字须,面颊两侧的脂肪仿佛被抽干了一般,更显得冷酷阴森。   他对身边的虬髯汉子一指榻上的姚欢,道:“老三,将那女子带回去。”   虬髯汉子竟有些犹豫:“二哥,这趟所得颇丰,去江州找人牙子亦能寻得好资色的,这一个寻常赶路的良家女娃,放过吧。”   瘦高个侧目剜向他:“老三不愧曾是斯读书人,心软。大哥待你那样好,你倒去可怜外人,笑话!这些有钱人,吃个鱼都能花得好几贯,坏,十分的坏,不抢他们的女人,抢谁的?”   他此话一出,不说邵清和姚欢,便是端木严,亦是猜出来,此一带,大约早已被这些水匪控制,而渔民们,多半是一边做买卖,一边给他们传递消息,告诉他们,往来船只,哪些是公家运粮船或者官眷船,动不得,哪些寻常的商船客船上,又是怎么个情形。   虬髯汉子脸上无奈之色一闪而过,嘴唇微咬,便要遵了二当家的指令,拿刀背去拍开邵清,准备将姚欢拖起来。   不想端木严蓦地大咳三声,挺胸挡在邵清和姚欢之前。   他笑嘻嘻道:“哎,你们要找好看的?我就长得挺好看呀,怎地不找我啊?”   虬髯汉子一愣,没想到这刚刚被扒了锦袍、月白中衣裹着副瘦削身板儿的小公子,方才明明一副弱鸡胆颤模样,此刻竟挺身而出,还这般说着不三不四的顽笑话。   他身后的二当家闻言,目光一厉,道声“臭小子找死”便撞开虬髯汉子,伸出长臂,欲去抓那端木公子。   说时迟那时快,邵清“唰”地掏出柳叶刀,抬脚踢向虬髯汉子的手腕,待他手中朴刀应声落地的同时,一把将瘦高个汉子拽了过来,柳叶刀的锋刃正抵在他的咽喉处。   “再是落草为寇,也不能失了人样。你们下船,不然我这就捅死你们这头领。”   邵清冷冷道。   虬髯水匪见二当家突然被制住,正愣怔间,却听端木公子大喊:“对,对,非人哉,非人哉,卫叔叔们,动手!”   随着他这句话,只听过道里,伴随着钢刀落地的声音,水匪们哎呦、哎呦,接二连三地喊起来。   不过霎那,狭小的空间中人影一闪,虬髯汉子这三当家的,已被冲进来的那人反剪双手,压住脊柱,摁在舱房地板上。   邵清和姚欢定睛一看,这身手了得的中年人,面孔熟悉,分明是船上同行的另一位客人。   那人胸口起伏,竟颇有责怪之意地对端木严道:“殿下,区区蟊贼,莫说六七人,便是六七十人,我们几个料理了,难道又是什么难事吗?方才为何不让吾等动手?”   他喊端木公子“殿下”   哪国的殿下?   邵清和姚欢,皆是又惊又疑,瞪眼望着端木公子。   端木公子探头看看过道里,水匪们已然被自己扮作船客的五六个侍卫制服,才回转身来,不好意思地冲邵清和姚欢拱拱手。   “小弟不姓端木,姓段,大名段正严,字和誉。”   啊?   姚欢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不就是,金庸天龙八部里,段誉的原型? 第295章 船边释匪江畔论诗   段正严的锦袍刚才被水匪扒走,此刻身上只剩了茧白的中衣。   这不重要,成王败寇,有实力的小哥哥,就算只穿内衣下场,也像驾着祥云而来的英雄。   段正严收了唇角的揶揄,对水匪们道:“方才尔等上船,明明说的只是图财,我便不想露了身份。哪晓得又回来抢人。出尔反尔,也算男人?”   地上,那压着虬髯三当家的大理国武士,姓卫,叫卫无常。外头制服其他水匪的,分别叫卫无我,卫寂静,卫行苦。大理国上上下下都是佛门信徒,这四个皇家近卫的名字,乃取自佛家四法印:诸行无常,诸行无我,涅槃寂静,诸行苦。   卫无常与同伴扮作船客,一路行来,见航道繁华,沿岸商贸码头也好,桃源人家也罢,都颇有盛世安宁的景象,又见小殿下去结交的陌生兄妹,更是无甚异样,他们未免放松了警惕。   作为保镖团首领的卫无常,暗夜里竟没有发现船家改了航道、进入江湾内湖,已然十分羞恼。   此刻,他将虬髯汉子和瘦高汉子都捆了,沉声瓮气地问小主人:“殿下,这等亡命之徒,捆了扔进水中,还是送到前头州县的官府?”   段正严望向已经收起柳叶刀的邵清:“赵兄,可否外头商议?”   邵清此刻又岂肯再离开姚欢半步,便作了顾念病人之态,搀了姚欢起来,一同随段正严出了舱房。   段正严示意另一个侍卫,将船老大推过来问话。   船老大,面如土色,脑子倒仍在转。   晓得眼前这公子原来是大理国的小殿下,保不准还是个太子,他哪里还敢隐瞒,遂老实交待:“此一段水道,由姓钟的水匪把持,吾等小客船路过,他们派出的喽啰但凡向哪一条船打了暗号,那条船便须乖乖改道进入湖湾。”   邵清冷声道:“看他们,二当家、三当家的都须亲自出马做活计,想来匪帮声势不甚浩大,沿江又不是没有官府卫所,你们这些船家,为何如此怕他们?”   船老大苦笑:“爷哎,你可知一路上,有多少江匪湖匪的山头么?钟家七位当家的,此一座山头确实不过百来人,但一条江连起来,何止十几个山头?他们圈了地界,又彼此援应,我们跑船的若不守江湖规矩,莫说挣钱,命也甭想要了。”   他又转向端木严:“殿下,再说官府。匪帮只要不抢漕粮船、纲运船、官眷的船,劫财的时候莫刀剑见血,实在要杀,也别杀进京赶考的举子,这几样规矩守了,沿途官府卫所对劫船的,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州县长官们,乐得用你们惜命的富户的身家,去安抚盗寇,还给朝廷省了一笔剿匪钱不是?”   段正严奇道:“咦,盗亦有道,竟还晓得不杀考生?”   船老大苦哈哈的神情里,一丝促狭讥色闪过。   “殿下,你以为他们是敬重将来要做文官的读书人呐?不过是晓得,若将这些有储臣之资的后生杀了,朝廷恐要动怒,说不准真的派禁军来剿灭。嗐,他们实则,不晓得多恨文官。二十年前,这条水路原本千里沃野,万亩好田,莫说二等户,便是三四等户,也能靠着种地,得口饭吃。谁想得京中王相公一声令下,州县老爷们开始推青苗法,强行抑配,什么二分利,到了还谷子的时候,环环盘剥,竟是比借高利贷还狠。田种不下去了,只能去做强盗。”   段正严听得一愣一愣的。   去岁,大理国权臣高升泰临终,终于将国之权柄交还给段正严的父亲段正淳后,父亲允他掩饰身份来大宋游历的条件之一,就是仔细考察赵煦亲政后的各项新策,回国后亦可说与那些联合执政的贵族世家听。   大理素来臣服于大宋,国内心向儒家的汉臣亦不少,当年神宗、王安石君臣二人的熙宁变法,颇为大理汉臣推崇。   不想,段正严从京师到湖湘,实际看到、听到的,与加持了光环的想象大不相同。   船老大自是个精的,今夜之事反转间,他最怕小殿下一声令下,几个虎狼侍卫真的将水匪捆着手脚扔进湖中,或者押着他们去衙门大闹。若如此,钟家帮也必迁怒于他。   好在言语往来间,他掂量着眼前这两个男子,虽然一个是贵人,一个看着也并非等闲布衣的见识,却都不像狠戾乖张的性子,左右没人受伤,那姑娘也没被占了便宜去,想来他二人八成能吃卖惨这一套。   船老大于是软语哀声道:“殿下,还有这位爷,他们落草为寇的,说到底原本也是可怜人。小的在江上跑了这十来年船,不光自家船上,同行那里,亦未听闻钟家帮害过船客性命。要不然,让他们将财物还了,二位贵人,就把他们当屁一般放了吧。否则,小的这般连屁都不如的,满门被寻了仇,三岁娃娃和六十岁老娘,亦都难免一死哇……”   他说完,就干干脆脆地噗通一声,跪在地板上,给三人依次磕起头来,连姚欢都没落下。   段正严摆摆手:“你离远些,待我问问赵兄。”   船老大爬起来,又殷殷地冲邵清作揖数回,躬腰退到客舱那头。   段正严向邵清和姚欢道:“赵兄,赵娘子,在下是大理国人,东来只为游历求学、寻访大儒,不愿掺和大宋这官不官、匪不匪的事。在下对那几个贼人,虽蔑视,不至怨恨。但彼等对赵娘子言语不端、意图不轨,故而送不送去报官,在下怎能不问过二位就作了主?若二位要扭他们去陆上的县衙,在下可派侍卫护送你们。”   这话没什么弯弯绕,姚欢听着挺待见。   与人说事就该这般,交待自己的立场,言明自己的观点,但也表示出设身处地听取对方决定的诚意。   跟谈生意似的,不虚礼,不废话。   一路上,若是旁的事,姚欢尽会听邵清做主,但此刻,她抢在邵清之前开了口:“船客无人被伤,钱财也能拿回来,让他们滚吧,快些行船出去要紧。”   她望着邵清道。   姚欢认为,这种时候,女子最不该对紧张自己的男子煽风点火,来一句“不帮我出气、你还像个男人嘛”   不是她要做圣母,左右官府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船家是被江湖规矩捆绑,段正严明确想息事宁人,既如此,非得表现出要将一帮被世道逼反的流寇绳之以法的诉求,何必呢。   她轻轻扯了扯邵清的袍袖:“算了。”   邵清低头,深深地辨了辨她眼中的神色,遂向段正严道:“不追究,也不能掉以轻心。留一个头领在船上,余等放回去,与他们说,若去喊了同伙再来寻衅作歹,先给自己当家的收尸吧。待船三日后平安行到江州,吾等再将头领放了。殿下看,可好?”   端木严忙道:“赵兄莫如此唤我,若不呼以弟,就叫我和誉吧。”   他略一思忖,又道:“赵兄,应是留那个瘦高个二当家,放络腮胡子三当家走吧?”   邵清淡淡一笑,表示附议。   显然,他二人都看出来,络腮胡子虽是悍匪,对外人尚有几分行事的底线,对结拜兄弟更会当自家人。   不像那个瘦高个,一股奸邪小人气,若放他回去,是投鼠忌器而作罢,还是为了出这口恶气、不顾兄弟安危而卷土重来,还真不一定。 ……   有惊无险的一晚过去后,接下来的几日,十分太平,轮流掌舵的船工,被大理四卫中的老二“卫无我”贴身盯着,老老实实地将船开在长江上。   姚欢发现,邵清大约因为在京城时便与苏颂相交,出征边关又跟随章楶,见识过当世的名臣名将,加之心性本就沉稳,故而对亮明身份的大理国王子,仍平和待之,照样与他平静地下棋、论诗。   但她姚欢不一样啊。   金庸的书,在后世的华语世界里,谁没读过几本呢?   段正严介绍说“家父名讳上正下淳”的时候,姚欢就觉得自己的肃然之色要绷不住了。   段正淳……嗯,虽然这个时空里的段正淳,其实就是大理国的一任普通国君,可这个名字,实在,太让她一秒出戏了。   姚欢总算憋住了异色,又好奇问道:“大理国,有没有一门绝世神功,叫一阳指?”   段正严捏着棋子,十分认真地想了一回,摇头道:“不曾听过,稍后待我问问几位卫叔叔。”   “哦,贵国崇佛,有没有一位高僧,叫一灯大师?”   “好像,也无耳闻。”   “大理的野蕈,很好吃吧?”   “那是自然!”   段正严听姚欢总算问到自己熟悉之事,登时来了兴致,成了家乡美食的代言人。   “赵娘子说的可是菌子?牛肝菌煮肉干,羊肚菌煮鸡子,松菌子(松茸)则最合刮去泥点子洗净,在烤得滚烫的石板上炙香。若是那些菌帽宽深的品类,还可摘下盖子,凹处朝上,码放在石板上,炙熟后,菌帽中一汪满满的汁水,饮来极鲜。赵兄与娘子务必去大理一游,在下必要做东,请二位好好尝尝菌子宴。唔,最宜端午前后来……”   他对于故乡美味的得意,似乎远胜对于自己身为王子的骄傲。   邵清在棋案这边,见一个说得起劲,一个听得得趣,不知为何,前几日对段正严难以名状的几丝提防之意也烟消云散了,只觉得这小王子是个性情洒脱之人,姚欢渐渐地喜欢和他闲谈,亦是情理中事。   在邵清想来,她高兴,是最重要的。   这日终于到了江州码头,释走钟家匪帮的那二当家,又领受了几位同船客人的拜谢后,下船后的段正严,从轻松转为兴奋。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段正严自幼受教于汉臣,诗词造诣不浅,此际眺望烟水两茫茫的江面,他诗情迸发,吟诵起前朝诗人白居易在此地写的《琵琶行》来。   念完结尾四句,段正严又道:“我的汉人老师说,白乐天的好友元微之(元稹)当年听闻白乐天被贬为江州司马,做了一首《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呃,垂死病中惊坐起……”   段正严忽地忘记最后一句,一时之间卡了壳儿。   “笑问客从何处来?”   姚欢脱口而出。   “铁马冰河入梦来?”   她又道。   她也不知道元稹这最后一句是什么,插科打诨罢了。   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垂死病中惊坐起,铁马冰河入梦来。多么顺溜。   却听邵清微叹一声:“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邵清将目光从江上收回来,看着段正严和姚欢道:“元微之因直言进谏而被贬为通州司马,孰料区区几年,便得知白乐天亦被贬为江州司马。自己晓得蒙冤受屈是怎样的痛苦,岂忍心看友人再经历一遍?所以,‘垂死病中惊坐起‘这七个字,既不会接上趣致好奇的探问,也不会接上金戈铁马的怀想,只有沉郁愁苦,但见’暗风吹雨入寒窗‘的景象罢了。”   邵清的嗓音本就金声玉质,这番“一切景语皆情语”的道理,被他说得由衷而淡静,更令人闻之心折。   浔阳江头的吹面不寒杨柳风里,姚欢顿觉羞惭。   “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后人这般恶搞诗词组合,当真是用抖机灵的低级趣味,玷辱了古人诗为心声的作品。   邵清忽地意识到姚欢的局促与愧意,眼角露了浅浅笑意,柔声对她道:“唔,不过,单论铁马冰河入梦来这一句,确是好诗,你从何听来?哪位前辈所写?”   姚欢一愣——呃,总不好说是几十年后一个叫陆游的人写的。   她于是含混道:“一日在瓦子里听个关西大汉唱过,觉得好,便记下了。”   邵清喃喃:“铁马冰河入梦来,应是年迈或伤残的将士,长夜忧思,仍想着为国戍守边关。”   一旁的段正严,带着满脸迷弟表情,向邵清由衷道:“听赵兄解诗,如饮甘醴,如品醇茶。对了,赵兄,赵娘子,二位眼下,晓得我不是没有出处的古怪陌客了,二位若从此地继续往南,不妨与小弟再同行一程。水上有匪贼,焉知陆上就没有?”   此事,邵清与姚欢前一晚已商议过。   邵清向段正严拱手道:“和誉,我们正想,随你去筠州。我们是医家,想向子由先生,请教《圣散子方》的药石医理。”   段正严大喜:“太好啦。同去,同去。” 第296章 卖盐的苏辙   一行人雇了马车和马匹,从陆路往筠州去。   段正严得了邵清和姚欢继续同行,心情大好,对行程的筹划也越发上心起来。   离筠州县城约莫尚有两百里路时,段正严便对四卫之中最年轻的卫行苦道:“行苦叔叔,你先轻骑快行,到筠州城后寻一处干净体面些的客栈,将上房都包了。”   卫行苦领命而去。   翌日,大部队刚到城外的锦河,便见两岸的山头竹林间,人丁热闹,似都在砍伐那些青青修竹。   休息饮马时,邵清寻个岸边卖茶的老丈问了,方知此地盛产好竹,“筠州”的“筠”字便是因筠篁而得名。   到了这谷雨节气的春夏之交,江南西路和两浙路掌握了竹纸工艺的大商户们,便派了自家的工匠,来到筠州,买下竹料,于依山傍水的作坊里日夜开工,制成纸张后再贩运到东西南北各大州县。   卖茶老翁将茶碗端给邵清后,又笑吟吟道:“官人,吾州不缺纸,州民善书的亦多,官人看小老儿这茶摊幡旗上的字,可还行?”   邵清抬眼望去,见那楷书点画劲利挺秀,颇为不俗。   段正严和姚欢亦走过来。   段正严瞧那幡旗上的正楷字,双眼露了惊艳之色:“赏心悦目啊,柳体!”   中唐时的书法家柳公权,与同时代的颜真卿,皆是书法圣手,素来被书家奉为“颜筋柳骨”   卖茶的老丈闻言,得意回应道:“这位小郎君好眼力,吾州人研习柳体之风颇盛,县里公使库中所印的书籍,亦多为柳体字,运去两京的书坊里售卖,不比国子监的刻本差哩。”   一旁的姚欢,盯着这几个极漂亮的楷体字,不由想到千年后的那桩学林盛事。   苏辙谪居筠州期间,完成了注解诗经的平生潜心之作《诗集传》可惜他死后正值蔡京当道的徽宗年间,王安石的经学著作被奉为学子们唯一的“教材”苏、程的学术著作皆被打入“死牢”一般,无人问津。直到北宋灭亡、南宋的淳熙年间,苏辙的曾孙苏诩也来筠州做官时,才令筠州公使库刻印曾祖父的《诗集传》   筠州刻本的《诗集传》不仅墨色精纯,字体也恰恰兼具欧柳之风,实为宋刻本中的上品。到了清代,宋刻本的《诗集传》成为满清皇室的禁脔。   然而自诩热爱汉文化、连写汉诗都能写出两万多首的乾隆皇帝,下令编修四库全书时,竟不晓得自家的皇家园林里就有宋刻本这样好的东西,用的乃是明刻本缺卷的《诗集传》   所幸,这珍贵的宋刻本,虽在其后的动荡年代消失了一阵,却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现身,国家图书馆购回后影印出版,后世爱书、爱文之人如获至宝,购之、读之、传之。   此刻,听闻路边卖茶翁谈论筠州的印书水平,联想起那本再过几十年便会问世的宋版《诗集传》作为后世来人的姚欢,当然难免遐思。   财富、权力、美色、健康,保鲜与传承,都是那么短暂。只有思想,只有思想之光,能在作者和刊印者的合力之下,流传千载。 ……   众人待到进了筠州州城一看,嚯,全是来收毛竹的大小商队。   幸亏段正严这小王子做领队做得很有责任心,派卫行苦先行而至、打好前站,否则他们这一行没有资格去官驿国宾馆的,只怕都找不到住处。   卫行苦赶来,将队伍领到州学旁的一处客馆。   段正严不及歇口气,便向掌柜打听:“店家,苏子由学士的宅邸,在城中何处?”   两年来,掌柜已十分熟悉这样前来拜谒苏辙的年轻人,他扭头唤正在院中洒扫的小伙计:“你去集市上看看,苏公可在卖盐?”   卖盐?   见眼前三个年轻客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掌柜笑道:“不必见怪,苏公十几年前被贬来我们筠州,就是做的盐酒税监。卖盐、卖酒、收税,本来应该三个人干的活儿,他当年一人包了。此一回,苏公可是从宰相的位子上又被贬到我们州呐,心情竟还不错,快六十的老人家,照样去帮着公家卖盐鬻酒。”   没多久,腿快的小伙计回来了。   “几位客官,苏公他老人家在盐摊儿前坐着,可要小的领几位去拜见?”   三人彼此看看,自然都要去,段正严须臾间又止步,对邵、姚二人说一句“稍等小弟片刻”便回身进屋,细细交待了掌柜几句,掌柜连连点头。   跟着小伙计行过两条横街,迎面江边,便是繁华市集,乍看去,仿如微缩版的汴河商肆景象。   小伙计冲着江边的一棵大榆树一指:“那个就是苏相公。”   苏辙在元丰年间就因受哥哥苏轼的乌台诗案牵连,被贬筠州五年,做的是小芝麻官,官声却极好。如今因新党得势,他被赵煦褫夺副宰相之位,二度被贬来筠州,啥实职都没有了,男女老幼的普通百姓,却仍尊称他一声“苏相公”   段正严激动得搓起手来。   姚欢倒面色平静。   这是苏辙,不是苏轼,像她这样前世已形成“苏轼才是北宋顶级流量”印象的现代人,看待苏辙,更多地是从元祐、绍圣年间北宋顶层权力核心成员的角度。   她与邵清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二人皆明白对方松了口气。   他们正月初自京城南下,大半水路算得昼夜不误,也足足赶了三个月,才抵达筠州。一路上,不可能打听到京中情形,姚欢不知道感慨了多少次,这古代再是商旅繁华,没有网络当真不方便、就像掉入了混沌的信息黑洞一般。   今日总算亲见,苏辙还好端端地在筠州“上班”姚欢的惊喜,与其说是第一次见到“唐宋八大家”中的活人,更不如说,她算了算日子后,终于相信,历史好像真的改变了一点——苏辙并没有在今岁这绍圣四年的二月,被朝廷下令贬往雷州。   那一厢,段正严赞道:“夫子真是仙风道骨,好像文曲星下凡一般!”   姚欢定睛去看苏辙,觉得这来自大理的狂热粉丝所言,未免夸张了些。   苏辙因被追贬得连知州的官阶都没了,更像是在筠州境内被“监视居住”所以穿着一身绿色官袍。   袍子大约是前头哪位官员留下的,很不合身,空空哐哐的,更显出老人家已经有些佝偻的瘦削身形。   但纵然冠帽下露出已然花白的头发,苏辙的精神面貌却全然没有风烛残年之相。   他率着两个小吏服色的年轻人,正与城中盐行以及酒肆、腌货铺子等派来的买手,清点、登记他们所定盐包的数量。   这哪儿有段正严口中的仙气,分明是相当的接地气。   卖酒高安市,早岁逢五秋。十载还上都,再谪仍此州。   不过才五十几岁的年纪,从相当于副·总理的位子一落千丈,成了一个小小县级市的基层执法人员,这种骤贬十来级的惩罚,对于文官的心理打击,在北宋这样“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氛围里,不可谓不重。   可是苏辙,果然如客栈掌柜所言,不但浑无落魄之相和尴尬之色,还挺乐呵的。   满是皱纹的脸上常常露出温和的笑容,俨然一个好脾气的社区志愿者爷叔。 第297章 盗盐   段正严这位“段誉”原型,见到苏辙直呼神仙,令姚欢觉得略好笑。   这,与小说里的段誉头一回见王语嫣时大叫“神仙姐姐”画风有点类似啊。   不过,真实世界里的大理国小王子,人家走的是学术路线,表达惊喜的戏份,也没夸张到小说里那般膝盖一软、要跪下磕头的程度。   段正严很快将满面澎湃之色敛了六七成,几步上前,朝着刚刚听完商户抱怨官盐里掺了太多泥沙的苏辙,深深一躬道:“晚辈,广南西路端木严,拜见子由学士,欲请学士拨冗指点《毛诗》(即诗经)”   苏辙转过头来,见是个应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小后生,彬彬有礼,儒雅神情中仍保留着些纯稚之气。   小后生姿态不俗,问的又是专业领域,苏辙的慈和之意越发焕然,向段正严拱手道:“端木君稍候,待老夫与城中店主们查勘完毕盐品,请你去茶肆,一边品茗,一边详谈,如何呀?”   啊,神仙夫子还这般平易近人,段正严只觉得自己好像咕咚一记跳入老家大理国的温泉般,浑身暖洋洋的。   恰在此时,却见街那头跑来一个灰色短袍、玄色裤子的中年人,火燎屁股似地奔到盐摊前,连礼都不及行一个,便气喘喘吁吁向苏辙道:“苏公,不好了不好了,小人的盐,被抢了,哦不,被偷了,不,是被抢!”   这看上去三十好几的男子,因又急又怕,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苏辙亦是一惊,与他道:“你的盐不是在场院里堆着么,光天化日怎地被抢?”   这男子是江南西路这片的小盐商之一,从官府买了盐钞后,往淮南一带的盐场换了数车官盐,再按照官府划定的片区,运到筠州及附近州县销售。这几日,他在筠州城卸下一部分盐包、与公家完成交接后,今天本还要与手下力夫,押运其他盐包赶路,不想竟突遭此劫。   男子竭力稳住情绪,试图简述经过给苏辙听:“苏公,半个时辰前,我离开场院来盐市与苏公告辞时,力夫们好好地在院内装盐包,方才待我回去再看,四五个汉子都倒在地上,虽有气息,也身无伤痕,却怎地都摇不醒,似是教人下了药。盐包,也少了十袋,四百斤盐,就这么没了!”   这几年,朝廷为了抠出对西夏用兵的军费,官定的盐价每月涨不少,犹其对长江以南这些路州,盐价已提到了一百二十文一斤。   四百斤就是五十贯钱,这笔钱对于小微盐商来讲,已算得可观。更关键的是,他是与公家做买卖,供应量是铁的要求。他跑这一趟,运了五千斤盐,沿途每个州要供应多少份额,都是定死的,突然少去几百斤,意味着后头的州县必然有供应短缺,这不但是他赔本的问题,更有可能令他领受笞刑,甚至剥夺从此以后买盐券的资格。   小盐商一脸哭相,苏辙的心也揪作一团。   本州治下丢了盐,州官亦要受到惩戒。筠州知州很照应他,见他年迈,甚至省下自己的药给他送来,苏辙着实不愿知州受罚。   大宋关于盐业安全的律令多如牛毛,但不论哪个年号下,盗抢百斤盐,量刑也在刺配充军三千里以上。苏辙谪居筠州已两年,熟悉城内情形,估摸那些日脚过得尚可的普通民户商户,应不至于铤而走险。   官盐售卖之地,州府配备有弓手这样的地方武装力量维护治安。   苏辙于是急唤巡逻于附近的两名弓手,命他们骑马速去南北两处城门,截断人员流出。   “苏公,”段正严顾不得虚礼,上前拦住苏辙道,“晚辈瞧着,筠州城不甚广大,若早有谋划,半个时辰亦够贼人乔装出城。苏公是否,让他们去问问守城军卒,这半个时辰里,南北二门可有贩货模样的商贾经过?”   “竹子!”   一旁的姚欢,凝神听至此处,正瞥见江边行过载有毛竹的骡车,脑洞顿开,带着猜测的语气道:“我们入城来,看到城卒和税吏对于往来商贾,皆要验货。百来斤盐,若藏在竹筒里,容易掩饰。”   苏辙这才注意到此一位秀雅的小娘子,她近旁还有个长身玉立、年纪大她几岁的后生,面孔都生得很。   段正严合掌笑道:“有理有理,在下家乡有一道美食,竹筒饭,以溪水混合了稻米、肉干、菽、菌子塞入竹筒中,于火上烤了,七尺大汉吃上两节,也就饱了。竹子当真,最能容纳颗粒之物啊!”   苏辙本来面有阴云,忽听段正严就连这也能扯到吃的上,眉峰一松,眼角现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苏辙对弓手叮嘱了几句,见他们纵马分头行去,又转头吩咐两个小吏,一个速去州府禀报,一个则陪那盐商,去寻城里的郎中,往场院察看运盐的脚夫们,莫掉以轻心闹出人命来。   几下稍作安置后,苏辙望向姚欢与邵清道:“二位是?”   大街之上,邵清为自己与姚欢报了以兄妹作幌子的出处,只说与段正严一样,亦是来求教的。   此际已交了申时,给公家守摊子卖盐的苏辙,本来已可收工,孰料遇上官盐丢失案。   他正要请三个年轻人先自去歇息,莫再等他下值,先头派出去的两个弓手骑士,快马加鞭地回来了。   “苏公,北门今日进出的货商,门吏皆有登记查验,除了小宗货色的商贾外,竹商确实不少,但自午末时分起,只有竹商进来,无人出去。”   “苏公,南门亦然。”   那负责北门的弓手又小心地加了一句:“苏公,百姓们聚集在两门,吵着要出去,今日有不少四邻八乡来赶集的,还有迎亲的队伍。门吏请苏公给个示下,平民可否出城?”   迎亲……   姚欢不待苏辙开口,便向那弓手问道:“请问军爷,迎亲的队伍,接新娘的,用的骡车还是轿子?”   弓手道:“八人抬的大轿子。”   姚欢追问:“轿子可是竹子做的?”   “那是自然,本州最不缺的,就是竹……”   弓手说到此处,蓦然意识到什么。   苏辙也明白了姚欢的意思,对弓手道:“去与门吏说,肩挑手扛的乡民,验过物件后,可以放行出城去。迎亲那支队伍,先寻领头的吓唬一下,告知他们,自首可减等。若他们坚称无辜,你将轿杆和轿厢,一一劈开了查。倘使真是良民,老夫加倍赔偿他们,并亲往府上致歉。对了,带十个弓手去,以防他们是乔装打扮、有身手的盗匪。”   弓手点齐了同伴,再次领命而去。   苏辙看看姚欢,对邵清道:“令妹心思甚是机敏细致。”   邵清也不假谦虚,还礼坦然道:“谢苏公,在下对这个妹妹,的确向来佩服。”   姚欢跟着邵清向苏辙致谢,心中却道,不是我机敏,是我上辈子看过抗日神剧,百姓为了支持八路军,用迎亲的竹轿藏盐、躲过日军检查的梗,不止一部神剧用过。   这一回,不晓得北宋人民,会不会撞梗啊……   她没有好奇太久。   兹事体大,弓手的执法效率很高,众人等了不过盏茶工夫,官军果然押着一支抬轿队伍,往此处行来。   待军士们呼喝着轿夫们停住,领军的弓手跳下马,扯下自己的帽子,置于地上,对准一枝轿杆中央,“嗨”地一声喊,手起刀落,将竹制的轿杆劈开。   竹筒口头沙砾般的粗盐,汩汩而下,落在帽中。 第298章 小的无能又心软唯有铤而走险   围观的州民里,有个此前刚买了官盐的酒肆掌柜,指着弓手帽子里的那些盐,亮了嗓子议论道:“唷,这般黄不溜丢、砂石俱在、颗粒粗得赛过蚕豆的,一看就是公家的盐,赖都赖不掉。”   他身旁,城中腌腊店的老板娘,亦接过话头道:“可不是,私盐都是好盐,哪会这般劣质恶状。哎,你们瞧,竹竿子口上,还有一坨掉都掉不下来,那是晒盐的活儿太糟,湿卤都未干透,就运出盐场、急着卖钱哩。”   老板娘说到此处,陡然意识到自己真是脑子抽风,一张快嘴里竟是吐出了要吃官司的话来。   她忙惶惶然,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向周遭众人道:“我可没买过私盐,我听南边来的行商说的,虔州那边有岭南的私盐贩子,一斤半算一斤的价,才三十文,实际等同二十文一斤,只是官盐价的两成,盐品还好,又细又白,一颗石子儿都寻不见。”   酒肆掌柜和腌腊店老板娘的话,引来众人此起彼伏的赞同声。   平头百姓,素来有三桩爽事——赶大集、看抓人、骂朝廷。今日前两桩都有了,这第三桩,纵然自己不敢做,有胆大的做了,反正苏辙老相爷又不是那些个凶神恶煞的酷吏,他们附和一下身边的意见领袖,还是敢的。   姚欢方才见了苏辙摊头前那一袋袋的官盐,已略感吃惊。   她这个穿越者,未曾真的如寄命的姚家姑娘那般,在庆州那样的边城住过,甫一来到这个时空,就是身处大宋都城,她南下前的生活经验,只来自开封城。   开封的盐铺子当然卖的也是官盐,倒是细腻如新雪,但每斤尚且要三十文。   姚欢当初就折算过,京城底层禁军的薪水每月一千文,京城盐价三十文一斤,对比后世北上广地区打工者五千至一万的月薪,相当于一斤食盐要卖到两三百元人民币,北宋盐价确实贵。   不曾想,原来京城这等盐价,已经是在更进一步剥削京外各路各州百姓的基础上,才能保持不再猛涨。   在远离帝都的地方,官盐的价格越发沉重,竟能卖过百文一斤,岂不是相当于后世一千多人民币?   十几个二师兄的肉,都没这么贵过!   质量还这样差,瞧去起码两三成都是沙砾碎石,也不晓得是野蛮运输造成的,还是被故意掺入杂质。   关键是,如按方才那腌腊店老板娘所言,私盐只卖二十文一斤,这种要杀头的买卖都有贩子们肯做,说明在大宋,食盐炼取真正的成本,其实并不高,可能只有几文钱一斤,和后世差不多。   茶、盐,果然是朝廷获得军费官饷的暴利行业啊。   此时,办事的弓手上前,向苏辙如实禀道:“苏公,小的在城门处拦住他们后,照着苏公吩咐,刚宣谕了几句,领头的贼民就仓惶认了,并无反抗之举。”   苏辙循着弓手所指看去,轿前一个身着洁净袍衫的男子,四十上下,神情和静,与人们寻常所想的或凶悍或奸邪的贼人模样大相径庭,面上更没有弓手所提的仓惶之色。   男子淡淡地冲竹轿中唤了一句,轿子里下来一个不到二十的小娘子,身着簇新的绿色嫁衣,头上亦点缀些许钗环。   小娘子将头抬起来,苏辙身边的盐商惊呼道:“你不是……”   盐商瞬时又由惊转怒,气咻咻向苏辙道:“苏公,这小女贼,就是昨日今晨都来场院卖炊饼和浆水的。我明白了,这小女贼定是先扮作贩妇,诓得吾等没了戒心,午间便在吃食里下了药。”   那一老一少,并肩来到苏辙面前,男子作揖道:“苏公,小的乃北山那边,清江县下头的乡落耆长,叫杨及,此为小女杨红玉。盗盐之事,乃我父女二人主谋,与乡邻无关。”   宋代的耆长,相当于唐时乡村的长官,负责本地行政事务。   苏辙问道:“杨耆长既受州县信任、委以要职,因何贸然盗取官盐?”   杨及平视着这位国朝前任相公,一丝无奈苦意于眼中闪过。   “苏公,盗盐原由有二。其一,官盐已是天价,岭南的私盐贩子今岁被砍头数十人,私盐入赣少了许多,吾乡父老,断盐在即,小的春耕前已来州中求救,无人理睬小的。其二,今岁朝廷有令,命吾乡乡民租种抛荒官田,且不予减免两税。苏公,乡民许多是自耕户,已有腴田,实在无力耕种官田,更何况还要多交租赋。”   杨及说到此处,叹气道:“四百斤官盐,小的筹划着,两百斤给乡民们分了,每户五斤。好歹,男丁们将盐续上,能得两把力气去耕田。另外两百斤,换二十贯钱,待到夏末秋初,若收成不好,州县又来催租,给那些实在交不出租子的老病农户们,救急,莫教他们,真的被逼死了。”   杨及交待完自己的“犯罪意图”毫无激动难抑的情状,仿佛他刚才所言,就像日升日落、潮涨潮退一样,无险无奇,乃陪伴世间人的常态。   喧闹的大街上,围观人群,在短暂的几息中,忽地有了鸦雀无声的意味。   但很快,他人瓦上霜不过是自家眼中风景的看热闹气氛,又回升了。   三两个爱品评世事的妇人,议论道:“这做爹爹的,自己出头为非作歹也便罢了,怎地将如花似玉的一个小闺女也卷了进来。”   杨及身边,始终静立无声的杨红玉听清这般飞语,忽地仰面,向闲舌妇人们道:“我做此事,亦是心甘情愿。我娘生下我,便血崩不止,过身了,我是吃乡中几位婶子的奶长大的。没有这些乡邻,我也未必活得下来。”   有其父必有其女,这杨红玉说话的气度,与杨及十分相似。   一种对于苦难平和陈述的气度。   可是姚欢,难受极了。   如果说片刻之前看到弓手砍断的轿杆里落下盐粒时,她还有些兴奋和得意,还在肚中暗暗说笑,自己竟然帮苏辙办了个案子,那么现下,耳听杨氏父女的陈述,眼见那轿子竹竿上每隔一段就隐隐可见的榫头,姚欢只感到,双目酸涩,喉头有如骨鲠堵着。   这盛世的华美袍服翻开来,果然虱子、臭虫、癣疥,触目惊心,不忍卒睹。   姚欢不由自主地往邵清肩头后挪了挪,仿佛他是一扇可以屏蔽绝望人间的防火墙。   她在这不太宽、却稳固的青色防火墙后,听到苏辙苍老而透着无力的嗓音响起来:“把人押去州衙吧。” 第299章 舌尖上的《诗经》   一襟斜阳金晖,笼在筠州府衙的青瓦上。   邵清与段正严立于门外梨树下,等苏辙出来。   “赵兄,依着大宋律令,那乡中的耆长父女,会被如何处置?”   段正严问道。   邵清凝神思忆一番,沉吟道:“我只是杏林中人,于刑名之事不甚了然。不过久居京中,倒是常听公家宣谕,大宋刑统,笃守的乃是‘立法之制严,用法之情恕’,朝廷的刑部设有‘减等处’,除非谋反、大逆、子孙谋杀长辈、妻妾杀父、奴婢杀家主、故杀人命、啸聚山林为盗寇,余下的罪行,若在地的主官上奏陈情,或可减等。若被定为公罪,甚至可以铜相赎。”   段正严叹口气,目中露了悯恤之色:“那耆长与他女儿,实在是好人,倘使真能罚铜赎罪,免于重刑,小弟愿为他们出钱。”   邵清听他说得坦诚,看他一眼道:“和誉年纪不大,侠义之气不小。”   段正严闻言,拱手自谦一回,继而略带分辩之意道:“赵兄,其实,小弟再有三年,就弱冠了,当真早过了懵懂之年。”   邵清笑笑,道:“比愚兄,还是小上许多呐。”   这一路行来,段正严自从在邵清和姚欢面前亮明身份后,对着邵清,仍是一口一个“小弟”不仅说得顺溜,还诚意满满。   邵清遂也不再与他虚礼,“兄”来“兄”去的自称,亦是张口就来。   目下,虽然姚欢按着三人的商量,先行回客栈准备晚膳,段正严得以与邵清独处。但有关他二人是否真是兄妹关系的疑惑,段正严还是不好直剌剌地表露。   恰好听到邵清说起年长年幼之事,段正严登时觉得抓到一个话头。   “赵兄那日说起,女子应与年长自己几岁的男子结为眷属,才能得到疼爱。小弟其实,对赵兄此番议论,有些不以为然。家父就比家母小三岁,如今虽为一国之主,在内廷对家母仍是言听计从。对了,家父还给家母写过一篇《赞妻文》……”   段正严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诵父亲段正淳那篇传遍苍山洱海的名作:   “国有巾帼,家有娇妻。   夫不如妻,亦大好事。   妻叫东走莫朝西,妻叫往西便往西。   朝东甜言蜜语,朝西比武赛诗。   为夫区区蒺藜才,难与吾妻比高低。”   邵清听了,初时愣怔,很快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段正严也笑,是那种爽快的带着自嘲赧色的笑。   “赵兄,我大理国的诗词文章,咳,自然比不得大宋的俊声雅意。阿父堂堂国君,所作汉诗,与此番我来中原听到的童子歌,好像……差不多。”   邵清道:“和誉莫误会,愚兄只是听到蒺藜二字,不免觉得有趣。由来只听妇人自谦蒲柳之姿,还第一次听到男子以蒺藜自比。令尊段国主,果然是性情中人。”   段正严道:“是啊,羊苴咩城(宋时大理国都城,即今云南大理)的世家贵人子弟们,听到此诗,窃议者有之,讥讽者更有之。都说我阿父能写出这般诗句,乃因我母亲是高升泰的妹子,阿父慑于高家积威。但只有我和弟弟们晓得,阿父既非惧内,更非惧外,他就是与母亲情谊甚笃,才直抒胸臆。”   他顿了顿,不忘加上一句:“何况,结亲不仅是二人的缘分,亦是两家的缘分。男子娶妻后,与自己的妻舅家相处和谐,有何可指摘的?我若迎娶了心仪的女子,必也会对她娘家的人好。妻兄来训导我几句,有何不能甘之如饴的?”   这……   邵清无论亲历还是旁观,于情事上比眼前这小王子老成不少,连日来瞧着段正严看向姚欢的眼神,显见得有些不对,此刻他又岂会对段正严这番言语往来品不出些端倪来?   小王子,怕不是,想找他邵清,做大舅子?   但邵清,并没有感到胸中有一星半点儿恼怒的火苗窜上来。   越与段正严相处,他越是连初见时的那点提防和别扭,也被和煦春风吹走了似的。   当今时局,邻国异动,本国贵族子弟多有参详。邵清自辽国来大宋前,对于大理高氏父子当年逼迫段寿辉退位的事,从养父萧林牙处听过原委。   不想机缘巧合,他南下途中,竟真的和段家的王子遇上。   这段正严作为段正淳的长子,看起来丝毫没有受过坎坷乃至欺辱的印记。   小王子头脑机敏之下,是开朗温和的心性本色,就连话痨的习惯,也因掺了赤子好奇的成色,令人解颐。   邵清活到二十来岁,身世发端自辽人母亲与宋人父亲的凄楚情缘,成年后又见了国与国之间、皇族之间、臣子之间的纷争,厌透了人性的多疑与险恶,目下瞧段正严,倒与姚欢有些像,对他又哪里会反感得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少年正青春,游历探险间见到好人儿,动了心,再是人之常情不过了。   邵清思及此,真心觉得自己半月前还在江船上时,试图话中有话地警告段正严离姚欢远一些,实在是无谓量狭,有失君子之风。   段正严这一头,见邵清虽并未表露蓬勃的谈兴,那面上舒悦温善的神情,却像筠州城外波泽春涨的锦溪一般,慰人心府。   相由心生,这般品貌的男子,若并非赵娘子的阿兄,他要追求赵娘子,自己又怎争得过呢。   段正严由衷地感慨。   这时,府衙内传来几声“苏公慢走”苏辙步出门来。   老人的面色,似稍见释然。   “方才与通判细细问了,所幸,那杨耆长的祖父,熙宁初年就有了七品实职官身,依照国朝诏令,其子孙享有荫赎。若将耆长今日所为,报为公罪,或许不仅能减等,还能让他援引荫赎,用罚铜来抵罪。命应是救得下来,免去流刑,就更好了。”   苏辙一面由邵、段二人引着往客栈方向走,一面说道。   乡落的耆长,竟然被逼到出面盗取官盐的地步,这听着荒唐的案子,在苏辙看来,却不过是积弊日深的必然结果。   老人需要将心底的沉郁之气发泄出来,依托一种“侠盗被宽宥”的叙事方式。   两个来自异乡、没有獐头鼠目之相的年轻人,或许是此时最合宜的听众。   因而,当段正严恭敬地邀请老人去客栈尝一尝与诗经有关的简朴会席时,苏辙欣然而往。 ……   有赖于段正严事先嘱咐客栈掌柜准备好原材料,姚欢根据这位现实版“段誉”的指点,顺顺当当地做出两菜一汤一点心,四道与《诗经》有关的食物。   野兔放血剥皮去内脏,腹中塞入姜片和蓼菜的嫩茎,用筠州的米酒和清酱汁腌渍兔肉小半个时辰后,将瓠子的绿叶先层层片片地裹住兔身,外头再包上泥巴,扔进柴灶里熏烤。   此前,姚欢听完段正严所说的这个烹饪手法时,心道,这不就是,后世的“叫花鸡”不是济公发明的吗,和《诗经》有啥关系?   待到这“叫花兔”上桌,段正严请邵清用柳叶刀劈开已被烤得硬如石块的泥壳后,方笑眯眯向苏辙道:“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姚欢汗颜。自己对《诗经》两辈子加起来,也就能背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或者“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哪晓得这首烤兔子的?   原来叫花鸡在先秦时代就有叫花兔版本了,用的不是荷叶,而是瓠叶。   段正严所念的这篇《诗经小雅》中的《瓠叶》乃主人宴客时的自谦之辞。   苏辙听完,慈蔼的嗬嗬一乐,道:“客气啦,这兔子,皮如绯霞,肉似皎月,香气扑鼻,赵娘子好手艺。来,让老夫看看另外三道,是什么。”   苏辙说着,便去看那盛在莲瓣青瓷大碗里的汤。   汤是姚欢用掌柜代买来的鳢鱼(即后世俗称的乌鱼)斩段后,与车前草、红枣、老姜同煮而成。   熬鱼汤和猪蹄汤一样,大火则汤白,小火则汤清。   姚欢并不刻意追求鱼汤浓如牛乳的效果,既然时辰充裕,便以中小火熬煮。汤色清纯,鳢鱼肉洁白,枣子红润,车前草也没被煮成枯荷叶的模样,依然保持着叶形完整、碧绿如生。   苏辙辨出汤中的车前草,缓缓吟诵道:“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不错不错,《毛诗》的国风周南里,老夫甚爱这篇《芣苢》春日旷野的踏青采摘,正合时宜。”   苏辙口中的“芣苢”(fu   yi)就是车前草。   邵清微抬上半身,修长的手指轻移慢舀,为苏辙盛了一碗馉饳。   他方才回来,就看到姚欢额头一层细汗,这未到谷雨节气的黄昏时分,她能出汗,可见做菜手脚确实快,又忙又累却也是真实的。   邵清想她坐在案边静静地歇歇,与苏辙言语交际自有开口便如滔滔江水的大理小王子,而拆兔子、斟酒盛汤的活儿,就由自己来吧。   苏辙接过邵清奉来的碗盏,咬了一口馉饳,赞道:“《国风邠风》中有一篇,‘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荠菜肉糜笋丁馉饳,真是鲜美。民谚有云,三月三,荠菜当灵丹。今岁开春后,老夫吃了不少荠菜,如这般与猪肉、鲜笋剁得细如胡麻再包作馉饳馅儿的,还是头一回吃到。赵娘子将吃食做得精细讲究,你兄妹二人若有缘与我兄长子瞻一见,定能与他说得投机。”   姚欢被这最后一句说得真心激动起来。   苏轼啊!   谁不想见? 第300章 按部就班   待苏辙的目光投向桌上第四道菜,段正严眼中越发掩不住学生盼着老师夸赞的期许来。   苏辙仿佛不愿在孙儿面前卖关子的慈和祖父,笑着直言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这一道菜,真可算《毛诗》的招牌咯。”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乃《诗经》三百篇的第一篇,《关雎》中的句子,故而苏辙笑言眼前这道凉拌荇菜为诗经的“招牌菜”   春意盎然的时节,正是“荇菜”这种水生植物旺盛生长的时候。   筠州城内外,水系发达,水质清良,街边随处可见到卖现摘荇菜的小贩。   客栈掌柜,听闻客人要请苏辙吃饭,代为买菜自是十分用心,选来的荇菜叶子,片片碧绿水灵。   姚欢半个月前在船上,吃过数次厨娘就地取材的各样水生植物,对于浮萍似的荇菜的口感、烹熟所需的火候,大致有数。   今日这些荇菜,姚欢用笊篱兜着,在沸水里稍稍烫软。   鸡蛋打散后,在蛋液中滴一些菜籽油,锅中则不要放油,直接摊烘成春卷皮子似的蛋皮。   春笋也入沸水,多汆些时辰,待草酸尽去,捞出。   将这般先行细致处理后的荇菜、蛋皮、春笋,都切成丝,码在盘中。   另取米醋和黄豆清酱汁调和,放入这个季节特有的调味品——蓼茸,拌匀后淋在荇菜蛋皮笋丝上。   这做法其实简单,像后世西方的蔬菜色拉或者东北大拌菜。   但步骤简单,不等于口感简陋。   苏辙一筷子下去,只觉得荇菜的清香、鸡蛋的荤香、春笋的鲜香,经了清酱的微咸、米醋的微酸、蓼茸的微辣合力点拨,越发刺激舌尖味蕾,教人尝来好不欢喜。   白日里那对盗盐的耆长父女既然生机未灭,还能有转圜的余地,眼前又是质朴可爱的三个年轻人,苏辙既饮既食间,谈兴渐浓,晓得年轻人为求学而来,便将自己关于《诗经》和《圣散子方》的研究娓娓道来。   段正严更是兴奋。   他此番来到大宋,于学问之事上,两大心愿便是拜访程颐和二苏。在伊川吃了程颐的闭门羹后,段正严确实有些郁闷,不想到了筠州,能得苏辙平易相待,甚至把酒言欢,畅论诗经。   段正严如身处美梦之中,一高兴,喝酒便停不下来,全桌数他喝得最快、最多。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段正言又不是那会用六脉神剑将酒逼出指尖的小说版段誉,不到半个时辰,小王子已是眼中雾翳层层、口中说不出顺畅的语句,嘿嘿了片刻,终于“咚”地一声,将头磕在桌上,醉倒,睡着了。   “这娃娃不胜酒力呀。”   苏辙还在兀自笑言,邵清忽地面容转为沉肃,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默默地向苏辙奉上。   苏辙微感诧异,接过信展开。   写信之人,竟是侄儿苏迨。   元祐元年,当今官家赵煦刚刚即位,祖母宣仁高太后临朝,旧党臣子纷纷受诏回京。苏辙与兄长苏轼,得以相聚开封、同朝为臣。当时兄弟二人的宅子都买在开封城西,退朝后,苏辙常去苏轼府中,或与兄长烹茶闲谈,或教授子侄文章与书法。   因而,苏辙对苏迨的笔迹十分熟悉。   苏迨在纸上只有寥寥数语,证明邵清与姚欢乃有事禀报的可信之人。   苏辙抬起双眼,看向邵、姚二人。   邵清幽声道:“请苏公移步晚辈房中叙话。”   ……   这个绍圣四年的春天,蛰伏在帝国朝堂中下层的政治动物们,仰望顶层的汹涌风波时,充满了不遑暇食的激动。   自穿上官袍、戴上乌纱帽,还从未见过这般板荡起伏的好戏。   众人原本都以为,朝廷要追废宣仁太后,杀二苏,不想刚毁了上清宫里苏轼所写的碑文,就发生了星变。   官家于是,只将死了十几年的老宰相王珪,以当初阴谋废立为由,追贬为一介参军。   章惇不肯就此罢休,硬拖着蔡卞,拟好废宣仁的诏书,力劝官家签发。官家当日将未盖帝印的诏书带回福宁宫,正犹豫不决时,已在隆佑宫就寝的向太后听闻消息,披头散发地连夜赶来,大哭着阻止赵煦莫做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   翌日,官家上朝前,亲手将章、蔡二人所呈的诏书烧了。   章惇不知这开春以来是受了什么刺激,脾气越发大得吓人,竟没憋到政事堂单独奏对时,而是直接于常朝的殿上发问,官家为何不下诏。   官家正厉声斥了章惇一句“章卿家是要让朕将来无脸进太庙见列祖列宗吗”曾布就出列奏对,道是如今有一大案,远比朝议是否要追废宣仁太后重要得多。   接下来,殿中侍御史杨畏出列,弹劾中书舍人邓洵武与翰林承旨蔡京,遥控远在环庆路的邓洵谦,于军中私放高利贷数年,至军纪颓坏,邓洵谦更有杀害知情边军将士以灭口的恶行。   这个杨畏,素来在百官中享有杨三变的诨名儿,因他比蔡京还会见风使舵,哪管新党旧党、洛党蜀党,谁得势,他就投谁的党。此人名言:东府的饭,也吃得,西府的饭,也吃得,有甚分别。   当时殿上百官,纷纷感慨,杨御史正月里还是蔡家的座上宾呢,就因为蔡卞在升官之事上,先将人情用给了邓洵武,杨御史便一刻也等不及,投向曾布的西府要饭去了。   真是比鸡儿巷里的姑娘还薄情寡义。   这哪是杨三变,分明是杨万变。   杨畏这边话音落下,那边蔡京和邓洵武已是急着要斥曾布与杨畏血口喷人。   更精彩的一幕出现在百官眼前,枢密院直接给朝堂带了两个人上来,一个是自称庆州军士、名唤贺咏的年轻人,一个是由环庆路经略使章楶命副将押送进京的邓洵谦。   显然不知前情、一脸懵的章惇,瞧见这般状况,果然将追废宣仁太后的事搁下了。   章惇顾不得剜一眼肃立朝班的堂兄章楶、怪他不事先与自己通气,而是掷地有声地以三省宰执的腔调,与曾布一道,请朝廷彻查。   章相公脾气大,脑子却没坏,他自官家亲政后,便与蔡卞同在三省,又是曾布公开的劲敌,此时自然要忙忙地撇清在这般大案上与蔡家并无关系,更要向官家表明,自己当然不会因为与曾布的个人恩怨,而不顾大是大非。   当时大殿之上,除了这些紫袍重臣们,还有一位臣子,虽然站在最后头,众人却恨不得脑袋后凭空长出一双眼睛,去瞧瞧他面色。   便是年轻的曾纬曾御史。   曾御史三日前刚做了新郎倌儿,亲迎蔡承旨的长女。那可是城中盛事,官家和向太后都命内侍送了厚礼去,曾纬连作四首催妆诗,才迎得佳人出门。   此时,看热闹的百官,人人嘀咕,曾枢相果然是狐狸中最老的那只,一面准备收网,一面云淡风轻地看着儿子去做蔡家女婿。   哎哟,这一趟早朝,太值回票价了。   整个三月,不论朝堂上怎样波谲云诡,开封城东的端王宅里,始终是琴棋书画,莺歌燕舞。   这日正逢休沐,午巳之交,张尚仪领了向太后所嘱,出宫往端王府来。   向太后,有赏赐给赵佶。 第301章 你岳父应能东山再起   张尚仪刚刚迈入端王府的第二进院子,迎面便见两个身影纤瘦婀娜的女子,款款而来。   张尚仪目力犀利,几息间,已辨清,其中一个背着琴的,瑰姿绰态,眉目如画,可与艳冠六宫的刘贵妃比美,但神情里自有一股端严矜持之意。   美人身旁的另一个女子,虽然模样平凡许多,那股松梅般清孤的气度,却更为鲜明。   这二人也看到身穿五品内廷女官官袍的张尚仪,皆站定行礼。   “两位可是李娘子和徐娘子?”   张尚仪语态平易地问道。   李师师微怔。她和徐好好并不认识眼前这位三旬左右的美貌宫官。   “民妇李师师,这位乃民妇的同门师妹,徐好好。”   张尚仪点点头,嘴角的笑容益发露了和气的意味:“看,我没猜错吧?我是内廷尚仪局主事,姓张。你二位精通音律,得端王尊为上宾,向太后听闻,十分高兴。太后说,有师师这般在边关得过军功的先生,来指点端王府的人,必能让她们口中所唱、指尖所弹的弦歌,兼具刚正与清雅。”   李、徐二人的面色明显一松。   端王赵佶对李师师有纳入府中的想法,被李师师冷颜肃色地弹回来后,这多情却不蛮横的小王爷,倒也不敢提第二次,规规矩矩地请李师师与徐好好,做王府乐人们的师傅。   李、徐二人往来赵佶的端王府,一为凭琴技歌艺教学谋生,二为赏析外头见不着的珍稀乐谱,她们越是自负高洁,便越是敏感,顶不愿意被当成附媚权贵、以色谋利的女子。   此刻听到张尚仪这位品阶颇高的宫中女官,言语间自然流露出敬重之意,李师师和徐好好未免觉得十分顺耳。   院墙后,仍隐隐传出琴筝笛箫之音,张尚仪转了好奇神色道:“学生还在练,你们两位先生,怎地先走了?”   李师师欠身道:“端王有客来,吾等先告退。”   张尚仪忽地想起什么,眼中又添了几分熟络:“对了,此前来宫中当差的姚娘子,乃与你们结伴而居吧?她当初去王驸马府上做家宴时,便与我相识了,后来在御膳所当差,还是住在我院子里呢。”   原来这女官还照拂过姚欢。   李师师和徐好好戒心越发淡去。   张尚仪问:“她这阵子,买卖做得如何?我想喝她做的胡豆饮子了,今日若时辰合宜,我去你们竹林街坐坐。”   李师师道:“姚娘子正月里便回钱塘探亲了,尚未还京。”   “哦,如此。二位先生回吧,吾等有缘再见。”   ……   端王府深处,除了乐班练琴的地方,还有类似学士院的一片书堂画室。   张尚仪走入其中一间,对着那背袖看画的男子道:“四郎一来,把佳人都吓跑了。”   曾纬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在外头,撞见那两个歌女了?”   张尚仪语气闲淡道:“人家是好端端来教授音律的女先生,你莫一口一个歌女地唤人家。她们与姚娘子也算得手帕交,如今见到你,不愿多打交道,也是人之常情。”   曾纬睨着张尚仪:“你一开口,都是春风化雨似的道理,只有我晓得,你腔子里,有副雷霆心肠。”   张尚仪笑着反唇相讥:“今日无风无雨,春和景明,新婚燕尔的一对人,怎地也不去金明池踏青,其中一个,偏来端王府看画解闷?”   曾纬并不掩饰,直言道:“昨日争执了一番,今早我哄她,她也不理睬,反倒越发哭得厉害,非说这一回的案子,我应是事先知晓的。”   张尚仪蹙眉:“蔡攸说,月余前,殿上震动之时,他妹子听闻,便哭着回娘家,说要与你和离,他这做长兄的,不是劝过了么?”   曾纬冷色道:“想是花朝节,她与这个夫人那个千金的相聚,饭席上被取笑了,回来又决定撒气。”   张尚仪静默片刻,半是安慰半是赞赏道:“哄她,是对的。这一回,邓家是完了,但蔡家,可未必。听闻大理寺一通审下来,蔡家竟真的撇清了不少干系。那些边军,毕竟是姓邓的指使人杀的,在环庆出面放贷催债的,也没有蔡家的亲信。”   曾纬喃喃低语:“是啊,蔡京与邓洵武不同,他再是贪财,却是能臣,又有手腕。堪为储相的臣子,贪钱贪女色,有甚打紧,只要不贪江山,官家便不会真的动怒吧?”   张尚仪上前,离曾纬更近了些,轻声道:“端王与蔡家交好,向太后心中有数。她看起来比宣仁迂讷不少,其实骨子里不知多精。此前因了追废宣仁之事、在官家耳边说二章二蔡都非良臣的,是她,如今劝官家只将蔡京贬往苏杭一带、莫再往南贬谪的,也是她。她这是,给蔡京和自己,都留后路呢。”   曾纬眼中戾色一闪,道:“那日常朝,我都不知自己是怎地走出文德殿、回到襄园的。满朝臣工拿我当笑话看。父亲对我当真恩断义绝。他已然着手布置此案,却不与我将实情说了、让我莫去做蔡家的女婿,以免仕途堪忧。他真狠。”   张尚仪哧了一声:“自古以来,无仇不成父子,你既然叛过他一次,枢相那样狠心的人,怎会还挂念于你。让人看看笑话算什么?官家喜欢你,端王喜欢你,才要紧。你与蔡攸,好生振作着,将台谏与裁造院的差事件件办妥帖了。至于旁的,吾等徐徐图之。”   曾纬“嗯”了一声,又去赏画,几息后,意识到张尚仪仍在盯着自己。他侧头,迎向那颇有几分玩味之意的目光,诧异道:“怎么了?”   张尚仪道:“你似乎,忘了一桩事。”   “何事?”   “那个姓贺的边军,就是姚娘子当初定亲之人,官家赏赐于他,允他自行回西夏与家中妇人团聚。那岂不是说,姚娘子的牌匾,可以摘下来了。”   曾纬眯了眯眼睛。   这女人说得对。他确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此事甚嚣尘上后,他的脑子,用来分析自己的仕途前景,他的心,则在焦虑地等待朝廷对蔡家的处置结果。   他还真的顾不上去想姚欢。   但他并不愿意爽快地承认这一点。   他盯着张尚仪:“你是说,我可以与她冰释前嫌,迎她入府做个执掌中匮的爱妾?她从前的夫婿跳出来举告邓蔡两家,我却心急火燎地纳她为妾,那不是打蔡家的脸?我难道是只剩痴情、不剩脑子的人么?”   张尚仪抿嘴道:“甚好,这才像堪为储相的人。”   她说到此处,忽然噤声。   原来是院子那头的乐音,停了。   未几,端王赵佶笑吟吟地往画室来。   张尚仪一边行礼,一边明知故问道:“见过端王。端王,今日艳阳高照,怎地不在府里打一场马球?”   赵佶“咳”了一声,冲曾纬一指,嗔道:“都怪他。正月里我办了一场,结果他带来的人,竟跌下马,摔死了。所幸只是个在京中无亲无故的禁军,我府里出钱安葬了事。太母(向太后)听说后,派了内侍来传口谕,禁止我在端阳节前再办马球赛。”   赵佶说的那个摔死的禁军,自然就是张阿四。   张尚仪道:“向太后担忧不安好心之人去官家御前嚼舌头,让你消停小半年,也是对的。诸王之中,太后最是疼你,今日呀,就是命我给你带个好消息来。太后要将郑押班和王押班,赏赐于你。”   “押班”是大宋内廷宫女职级的一种。郑、王两位押班,乃向太后宫中人,赵佶还住在内廷时,去向太后处请安叙话,常能见到这资色妍丽的两个宫女,对她们多有瞩目,早已教向太后看了出来。   此刻,听闻佳人将至,赵佶喜笑颜开。 第302章 小树苗   若将绍圣四年再往前推三百五十年,正是大唐天宝年间。   那时候,倘使有一位天神往中原大地俯瞰,应会看到“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的景象。   山岭,平原,田野,河流,城镇,村寨,这些自然与人类力量合作的产物间,星罗棋布着帝国一座又一座的官方驿站。它们既负责接洽帝国内部的官员或者邻国的使者,履行款待、补给、扣留乃至用毒酒或白绫杀死这些客人的义务,又成为公家传递文书与物件的中转站。   而到了大宋王朝,随着历史车轮而进化得更为科学的行政能力,使得“驿”与“递”分开了。   门内是朝廷派来的特使冷眼盯着罪臣喝下鸩酒、门外是飞驰到达的骑士将新鲜荔枝换马的情形,再也看不见了。   在“馆驿”这样的国宾馆系统之外,另有一套完整的“递铺”系统在各路各州建立起来。由于这种专门负责传送朝廷文书与官方物品的递铺,隶属于尚书省,因而又被称为“省铺”   依着传递的速度,递铺分为急脚递、马递、步递三个等级,神宗年间又在急脚递之上,设置“金字牌递”持有朱漆木牌金漆字的递夫们,传送御前加急文书和军机要务的速度,比急脚递还要快,可达每日五百里的传送极限。   现下,这个桃李艳如锦、春水绿如蓝的清明时节,一个叫张择端的少年,坐在开封城外的汴河边。   他将麻纸仔细地铺展于木板上,对着眼前的河山风物与往来人马凝神观望片刻,提起鼠须笔,开始勾勒墨线。   忽然一阵急促的铃铛声,从他身后的官道上,由远及近地传来。   张择端忙扭身去看,骏马是从城门方向驰来的。不仅那马脖子上有铃铛在响,马背上年轻的鸿翎骑士,也在控缰的同时,摇着一只铜铃。   那是提醒往来车马与行人尽力避让,这是从京城的省铺出发的急脚递,日行四百里,撞死人不偿命。   马匹奔跑的姿态,太美了!   少年张择端赞叹着,倏地站了起来。   他从老家京东东路(今山东)那个擅长丹青的小县城,随着父兄来到开封城游历写生,半月内画过大相国寺的檐角,画过汴河上的虹桥,画过码头边的木船。   虽然以他稚嫩的笔法,画人还有些困难,用阿兄的话说,只能看得出头是头、脚是脚,但少年岂有畏难心,他兴致高昂地画着,甚至还想画清楚京城百姓手中,那种叫做“新琶客”的胡豆黑饮子。   此刻,头一回看到奔跑得如此迅速的马,张择端的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了。马头、马腿、马尾在飞驰时的真实模样,马背上骑士的姿态,应该如何表现,都被这小小少年努力地往脑中刻印。   好在,递马虽然一闪而过,前后却有好几匹。   张择端不仅看清了它们的姿态,还看清它们背上,除了铺兵外,竟驮着货物。   离他几步远的一个浆水摊子边,正在歇息的京城士人,带着诧异的口气与摊主道:“奇怪,看这递马风驰电掣一般,应是急脚递。可是,急脚递不是传送紧要文书的么,朝廷什么时候,用急脚递来运货物了?”   那浆水摊主笑道:“急脚递怎地不能运物件了?前朝就有杨贵妃用公家的急脚递运荔枝,蜀中到长安近两千里的路,驿马五日内将荔枝送到贵妃嘴边。不说前代,就说今朝吧,蔡京蔡丞旨,去岁就用急脚递从杭州运现摘的枇杷来吃。”   士人面露愠意:“公器私用,枉费公帑,真是蠹虫!”   忽又神色一转,讥诮道:“如今正好,这蔡京被贬往杭州去给道观做看门人,他想吃枇杷,直接往树下一蹲,多新鲜的都能吃到咯。”   爱国不等于爱朝臣的浆水摊主,十分欣赏自己这位客人的三观,又为他的煎茶附赠一只自家特制的豆沙馅儿青团子。   然后招呼不远处静立的张择端道:“那位画画的哥儿,你也来吃个团子。你将俺和摊头画了下来,俺还未谢谢你哩。”   张择端于市井间作画,也爱与各样人等打交道,遂大大方方地过来,行个礼,接过青团子啃起来。   “哦,画画的人都目力了得,”饮茶的士人带着几分考教之意问张择端,“哥儿,你可看清了,那些递马驮着的,是什么?”   张择端淡淡道:“好像是,小树。”   ……   那一夜,亮明身份的邵清和姚欢,向苏辙展示了贺咏托付的一部分控诉凭据后,老人的表情,没有出离愤怒,更没有哀戚流泪。   默然须臾,苏辙摩梭着其中一张典妻状的边缘,缓缓道:“就是这种纸,没错。六年前,元祐七年,大雪天的早晨,一个西北口音的汉子敲开老夫在京城的宅门,他替他的主人,送上三页这样的纸。我大宋,从不缺纸,但各地的纸很不同。江南用竹子和树皮造纸。中原和蜀地,用麻布造纸。岭南靠海处,用水苔海藻造纸。而环庆路所在的西北,多见桑皮纸。”   “那时正是新年,百官休沐,老夫亦在府中,与子侄过节。前一晚,老夫还与苏家的孩儿们,边写字边道,无论产自哪一路的纸,落字留墨,或者着上丹青,成为文章诗赋,楹联画作,便是佳话雅事。当时仲豫(苏迨的字)反驳,在纸上写就文章,未必就是佳话,当年乌台诗案,御史舒亶和李定诬告他父亲的奏文,难道也是佳话?老夫那晚,嗔骂仲豫煞风景,不想翌日,就见到了写在纸上的、比诬告同僚更甚百倍的罪行。”   “老夫承诺那汉子,定会向太皇太后和官家陈情。太皇太后虽给了老夫口谕,也让官家在其中一页上留了御笔,嘱我小心暗查。无奈元祐八年夏天,太后病重,朝中从暗流涌动到争斗炽烈,老夫因想留在京城侍奉官家,将心思放在了提防还朝的章惇等人身上,便搁置了此案。”   “未几,老夫果然与阿兄子瞻一道,被朝廷贬往南边。我二人带着家眷,一路颠簸,有一回被从官船上赶下来,丢了许多行李。其中一个书箧浮在河堤处,教老夫的家仆捞了起来,里头正是装着那三页凭据。”   “去岁末,老夫与子瞻联袂上书官家,再陈募役法、市易司、导洛司之弊端,我原想着,此一回若官家终究由着章蔡党徒置我兄弟二人于死地,我只有在死前,将这没有查出端倪的案子,昭告大庾岭南北的士人,别无他法。   苏辙一口气说到此处,抬头望向邵清和姚欢。   老人的感慨与愧意之下,透着另一种欣然。   一个当年到了副宰相手中,都没了下文的案子,如今又有了转机。   即使它仍要依托曾布与蔡京的斗法,依托章楶整肃环庆的目标,依托苏颂对于两位苏姓老友的营救之心,才或可让案情昭然、让冤魂稍安。   蝼蚁草芥般的庶民,要实现正义,须仰仗权力顶层的人物的鼻息,从来都是如此。   “邓蔡两家再是权炽焰烈,他们也无法抹去所有痕迹。”   苏辙对两个年轻人道。   这一刻,姚欢甚至从老人面上,捕捉到了一丝诚挚又吊诡的笑容。   曾官居副宰的苏辙,定也品尝过权力的美味,但他现在,正为强权也有仓惶无措的时候,而喝彩。   老人向邵清道:“方才席间,你说你甚爱子瞻的词。此刻,老夫心绪,便如阿兄子瞻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时写过的一句词,你猜是哪句?”   邵清垂目稍作思忖,问道:“可是那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苏辙点头:“正是。”   ……   此后半月,在等待京中讯息传来之前,出于对苏辙安全的谨慎,邵清和姚欢,看中了段正严那几个颇有身手的大理侍卫。   正好借着请教学问之名,他们与段正严等人离开客栈,借宿在苏辙建于筠州城郊的“东轩堂”   苏辙不卖盐收税、没有公务的时候,亦回到东轩堂,给段正严和几个筠州本地士子讲授诗经。   段正严被蒙在鼓里,哪晓得自己带的人是被当作客串保镖了。   他只道苏辙特别喜欢他们几个,竟开了私家书斋来容留。   大理小王子原本就视金钱如粪土,这回一高兴,更是成了散财童子。   除了拍着胸脯愿意为那对盗盐的耆长父女交赎铜外,段正严还向苏辙提出了两项捐赠意向。   为州县治下建几座乡校。   为城外锦江筑一处水坝。   姚欢听闻,心道,真是比小说里的段誉还帅的好孩子啊,这不就是类似后世建希望小学和基建扶贫的善举?   苏辙还在疑心这位端木小公子到底是何来头,怎地家底如此丰厚,那一头,上街散步、学习大宋国情的段正严,又发现了自己第三个可以花钱的地方。   给马捐草料。   “这些马,怎地都体瘦毛暗的,不是吃皇粮的马么?”   这日,段正严驻足于筠州城的递铺前,好奇地问。   在大宋主管一处递铺的吏员,被称为曹长。筠州的曹长已识得段正严乃苏辙新收的弟子,遂客气道:“它们确实是公家马,论头衔,比俺还高哩,走失一匹,朝廷都是要追责的。但是开春后,本路的递马钱就没发下来,所以只能抠着草料喂它们,饿不死,还能跑,就成。”   段正严踱去旁边马槽里瞅了瞅,不免心痛。   吃的都是啥呀,还不如大理那些跑商路的驮马吃得好呢。   小王子正盘算着从卫叔叔们看管的银箱里寻个什么好物件去换些铜钱来,给马儿们买草料,忽听马蹄伴着铃铛响。   几个铺兵服色的骑士策马而来,到了递铺前,收缰立住。   “急脚递,京城公物。”   曹长忙迎上去看。   这是……十几棵小树? 第303章 去惠州种咖啡树   从开封到筠州,直线距离一千五百里,马程两千里,大宋帝国的急脚递,花了六天的时间,将十余株高矮不一的咖啡树苗,送到了筠州城内的递铺门前。   作为这批官营快递的收件人,苏辙被请来递铺签收后,满脸懵懂地接过随着树苗一同发来的“递筒”   依着大宋的递送律令,递铺间的文书封装,有“实封”和“通封”两种方式。实封就是密封形式递送,只有官方文书、边疆军情机要、官员奏事、大案上报等,才允许用实封。官员的私人信件,往往采取通封形式。   苏辙从皮质递筒里拿出来的信笺,是实封信件,纸张对角而折,以红蜡滴封于折痕上,旁边盖着发件人的印章、落有发件人的签名——苏颂。   苏辙启封,总共三页纸,一张是京师榷货务委派姚欢往惠州试种胡豆树的公文,一张是翰林院医药局委派邵清往惠州巡诊的公文,第三张是一封私信,却不是苏颂写的。   筠州城郊,苏辙授学的东轩堂。   “这确实是叶柔的笔迹,”邵清看完信,对姚欢道,“胡豆树是清明后运抵开封的,叶柔见树苗活着,将银钱结给了番客,就去找了苏颂苏公。她是个机灵的,晓得须尽快将树苗往南边送。”   姚欢略一思忖,望着邵清,喜道:“这说明,重审环庆路旧案的事,成了!我与苏公说过,想去岭南种胡豆树,官家又确实允他兼理胡豆事宜。榷货务和翰林院医药局签发公文,朝廷的急脚递来运苗木,这些事,他都须禀过官家才做得到,且是公开的。可见,苏公已不怕外人知晓,我与你在筠州。”   苏辙在一旁,亦点头:“有理。子瞻与我上书言事乃去岁腊月,如今已是谷雨时节,若蔡京仍得势,对我兄弟二人的处置,不可能还不成文诏告。但州府这几日的邸报上,还未见对环庆路旧案或邓蔡两家的说法,应是由于,这并非军机要务,走的是普通马递,没有急脚递这样快。”   苏辙望着院中那些树苗,又向两个年轻人道:“苏子容怕曾布在此案上,虚与委蛇、乃至去和蔡京做交易,遂分出一半凭据,让你们这般水陆劳顿地来见老夫,你们实在辛苦了。好在这样看来,也算没白跑这千余里路,若你们接下来要将这些胡豆树运去子瞻所在的惠州,老夫可想法,让你们走公家的漕船,又快又安妥。”   姚欢越发舒眉展颜:“多谢苏公!”   苏辙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见外,诚然道:“既是公务,急脚递都能用,漕船怎地不好用?你们放心,此事不难。我再给你们写一封信,你们到惠州后交予子瞻。我这位阿兄,此生大半岁月,都在各州为官,最晓得黎民百姓的稼穑艰难。若岭南真能栽种这些胡豆,如淮南、两浙、福建三路种茶一般,总比逼死当地百姓、他们也交不足粮赋,好些。”   ……   东轩堂的院子里,段正严蹲在地上,像考究鱼圆的品质一样,细细观察着竹筐里的小苗。   它们中的大部分,不过两尺来高,叶薄如绡,形似扁舟,叶片上的脉络又好像鱼的脊骨。枝杈细细的,还是生青色的草本质地,却很密,热络地拱卫着主干。   只有一株,已经显露了小型乔木的雏形,足足超过了四尺,侧枝也已木质化,自下而上绽出素馨花一般的嫩蕊。   段正严看到这些洁白的小花苞,凑上去使劲嗅了嗅,终于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他回过头,目中星光闪烁,惊喜地问道:“这就是你们说的胡豆树?它所结的果子,是不是从青到黄,再变红、变紫,直到落下?”   姚欢道:“对,番商确是这般说的,它会结出红色的果实。”   她作为后世来人,自是晓得咖啡树的新鲜果子是红色的,当初不过为了契合自己宋朝土著姑娘的身份,才去请教一番京城的番商。   段正严站起来,见邵清和姚欢眼里,已露了诧异之色,不由笑道:“这树,我大理皇宫中,就有两棵。”   原来,此世有赖于发达的造船与航海技术,大宋与大食(阿拉伯世界)集本控制了印度洋的海上贸易。大食的船只不仅停靠大宋的广州、泉州等港口,也停靠天竺(印度)   从天竺往东,经过缅甸,大食的人与货,即能进入大理国。   “七八年前,我们的羊苴咩城,来了一个大食人,他将带来的货物卖掉后,并没有回到天竺去坐船,而是留在我们大理国,要在洱海边修建一座怀圣寺,传播他的《大食法》我母亲的奶娘家,年纪最小的女儿,爱上了这个大食人,也信了他的《大食法》与他一同修建那座大食寺。可是只过了一年多,那大食人染上疫病,过身了。我母亲本就将奶娘的女儿当作亲妹妹看待,便将她接回来做了贴身女使。”   段正严指着咖啡树中唯一那棵已能开花的成树,道:“女使从没有建完的怀圣寺里,将她先夫所种的两棵小树,移栽到了我们的宫里。那两棵树,与这一棵,从叶子到花,都一模一样。每年谷雨前,满树清香白梅似的小花,但很快就落了,赤日炎炎之际,树上会挂满红彤彤玛瑙似的果子。”   听段正严说完,姚欢只觉得自己的认知又被刷新了。   云南最早的小粒咖啡树,竟然并不是清代的天主教传教士引入的,而是早了八百年,由一位教传教士引入的。   这两棵生长在大理段氏皇宫里的咖啡树,没了下文,大概是因为在那个时空的公元11、12世纪,大宋并未出现咖啡豆,周边邻国自也不晓得。段氏皇宫里的咖啡树无人问津,渐渐枯萎在历史的尘埃中了吧?   姚欢和邵清离京南来,随身带了两包咖啡生豆,到得筠州,虽没有开封城的烘豆桶,用炒中药的法子烘焦碾碎,煮成饮子,又加入筠州的水牛奶调味,请苏辙与段正严尝了,二人均觉得新奇好喝。   此际,段正严得知,原来自家宫中那两棵树的红果子,去皮去肉留下其中的种子,晒干再烘烤,就能得到宋人煮饮子的这种胡豆,他顿时兴致大增。   “待我随着苏公潜心向学一年,明岁回到大理,便去好好琢磨琢磨那两棵胡豆树。”   段正严笑嘻嘻地绕着院子里的树苗们又看了一圈,忽地不笑了。   他意识到,要与眼前这对“兄妹”告别了。   “赵兄初见小弟,小弟假托家在广南西路时,兄便问起惠州雷州的风物,是因为要去那边栽种胡豆树吧?”   段正严向邵清道。   他想了想羊苴咩城的气候,显然与筠州大相径庭。这些自大食来的胡豆树,应不宜种在筠州。   邵清拱手道:“我二人正是要携着这些树苗,先去惠州。行将离别之际,有一实情才向贤弟道明,请贤弟勿怪。”   段正严眉毛一扬,清澈的双眸中几丝落寞闪过,却很快恢复了赤子般的欣悦纯挚,重现了浅浅笑容道:“你们,其实并非兄妹吧?”   邵清与姚欢对视一眼,也坦率地笑笑,问道:“哦,怎么看出来的?”   段正严道:“赵兄看赵娘子,并不像我舅父看我母亲,全然是我父亲看我母亲的模样。”   真是个观察力满分的宝藏男孩!   邵清面色一讪。   旋即,邵清想起那日段正严带着骄傲之意说过父亲对母亲的情深意浓,又对小王子的话甘之如饴。   姚欢则哑然失笑。   段正严的意思,她懂,段正严的耿直,她也欣赏。   只是,一想到邵清被比作了段正淳,虽然此段正淳非彼段正淳,仍然,很让人出戏。   你哪怕将他比作萧峰,也行呀。   ------题外话------   明天周日请假一天,周一更新。多谢各位担待啊。 第304章 千古风流人物(上)   从筠州出发前往惠州前,姚欢和邵清向苏辙说明了段正严的来历。   苏辙的惊喜溢于言表。   以唐时南诏为前身的大理国,比宋帝国的建立,还早了二十余年。在大宋王朝的外交史中,大理几乎是唯一一个始终温顺且助力良多的邻居。   不说西夏,即使已经与大宋定纷止争百年的辽国,亦不会在官方的榷场里,售卖武器与马给大宋。   宋军从西夏人手里部分地夺回养马区域之前,极度缺乏马匹的大宋帝国,转向偏安西南一隅的大理国购买马匹。   尤其是王安石变法后,宋廷对于西夏由防御转为主动出击,成都府路、梓州路的官员先后奉命,出使大理国购买马匹。   当时,大理国的掌权者们,也是相当会做生意了,不仅兴高采烈地卖马,还很贴心地问宋朝官员:“铜和铁你们要不要?我们这里也有哎……”   苏辙虽不是变法派,但做过帝国副宰相的他,自是深知马、铜、铁这些战略资源的重要性,对大理这个邻国政权,岂会不存感念?   苏辙又是士大夫阶层里公开认同佛、道思想的人,并不独尊儒学,故而对于来自大理这个佛教治邦之地的王子,更充满了善意。   段正严,倒一改往日小童般的热情多话,表现出平静的承诺之意:“苏公,晚辈昨日方晓得环庆路旧案的一些原委。目下邵兄与姚娘子要急赴惠州移栽胡豆树苗,若京城有诏来,晚辈愿与自家这些侍卫,护苏公北上。”   “京城有诏来”这五个字,说到了苏辙的心里。   这两日,他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谪居筠州两年,他自认心如止水,潜心向学。   去岁末,只应宣仁之诬传遍大江南北,苏辙才毅然追随兄长苏轼,上书言事。   履行完一位士大夫最后的发声职责后,他已平静地准备接受朝廷极刑处置。   那些时日,苏辙每晚,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   现在,他反而睡不着了。   他想起了司马光……   他二苏兄弟,真正的恩师乃欧阳修,他们并非司马光的拥趸,甚至对此公的执拗古板颇为不喜。   故去多年的司马文正公,忽然莅临苏辙的脑海,乃是因为,苏辙记得,元祐初年,司马光被起复时,已经七十岁了。   他苏辙,今年才五十七岁。   这次环庆路旧案里,就算蔡京如苏颂所愿,被曾布斗走,御前首宰章惇,仍在。   曾布难道不趁热,做点儿什么,让自己在朝中与章惇抗衡的力量,充实一些?   苏辙对自己这位亲家,开始抱有越来越分明的寄望。 ……   春夏之交,江河水满。   微微偏西的水道,此季渐盛的东南风,官船的畅通无阻,所有这些因素,令携带胡豆树走水路的邵清与姚欢,从筠州出发后,没几日就到了赣地的南端。   姚欢手上有苏颂弄来的京师榷货务公文,虽然下了苏辙与筠州知州安排的漕船,在地的官员,依然帮他们配置了给公家纲运物资的马车与车夫,驮着他们与树苗,往广南东路(进广东)境内去。   姚欢担心咖啡树苗的根系保水,问首站的车夫,此去惠州须几日。   车夫道:“官人和娘子莫虑,公家既然允了你们沿途可换马,如今又尚未到雨季,就算是拉着车,你们又吃不得颠簸,至多也就十日内的马程,便到惠州了。”   “啊?”   姚欢与邵清都很吃惊,二人原以为,岭南的路,会很不好走。   “过了此县,不就是大庾岭吗?”   邵清抬眼望着不远处的苍茫山色,满脸疑惑。   “回官人的话,前头确实是大庾岭。正因为到了大庾岭,路才更好走。那是唐时就修出来的五十里坦途。”   他这么一说,邵清也记起来了。   多年前还在燕京城时,有一回,养父萧林牙下朝归家,阴沉着脸,连晚饭都没有吃。少年邵清小心地问缘由,养父道,自己劝皇帝从秋猎的花费里省一些出来,给大辽修路,便于镔铁运输,皇帝却充耳不闻。养父在深宅内院忿忿,甚至语出悖逆之言——自诩雄才大略,实则日见昏聩不堪,当年唐朝那个辞官的宰相,尚且知晓要凿山开路。   “那修路的唐人,可是宰相张九龄?”   邵清问道。   车夫赞道:“是呐,正是唐玄宗时那个称病辞官的张九龄。张相公本来就是岭南人,回乡后见此处山峻路险,就又给皇帝上书,请求开凿官道,便利人马往来,广府的那么多物产,也能往北运,好比朝廷多了个大钱袋子呐。二位听听,张相公真是又仁义又会说话,历朝历代,皇帝一听能来更多的钱,哪有不答应办事的。”   车夫健谈,歇了歇,又肃然道:“我们跑纲运的马夫们,每此到了大庾岭前,都要向天跪拜,多谢张相公给后人造福。若无这条前朝大道,这三百年来,穿山越岭,不知要死多少人哩。”   荒祠一拜张丞相,疏凿真能迈禹功。   马蹄声纷乱。   一路往大庾岭去的路上,姚欢与邵清掀了车帘望出去,果然官商的马队车队,络绎不绝。进山岭后,整条官道更是没有一处石阶,皆由砖甃铺就,许多路段宽度超过两丈,行车的便利,竟是不输中原的官道。   姚欢轻声与邵清道:“你还记得筠州城那腌腊店的妇人说过私盐之事吗?岭南有此坦途,怪不得广南东路的海盐,能大包大包地往北运。方才我似还看到,运香药和铜的。既如此,胡豆若种出来,运往中原,亦非难事。太好了!”   正眺望窗外山景的邵清,闻言回过头来,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目光中除了温润,还透着嘉许之意。   “怎么了?”   姚欢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邵清道:“你此前与我说,去岁进宫当差时,官家有心留你……你不愿意,他便往你饭铺的门楣上挂个贞妇的牌匾。饶是他那般对你,你对朝廷的胡豆之事,仍如此上心。”   姚欢轻叹一声,道:“两码事。张九龄对朝堂不满,辞官回乡,尚知要开凿坦途。苏子瞻差点命丧乌台诗案,四处流离,每到一地为官,仍知要开井修渠、劝课农桑、整饬边务。对于君王有怨,对于政敌有恨,不该因此而让自己的日子就变得戾气盈沸。”   邵清闻言,眼角揉了爱慕与欣赏的笑意,变得更鲜明。   他扫了一眼被固定在一侧车窗、便于晒到日光的胡豆苗木,温言道:“你说得对。况且,做这些事,也不是给帝王将相添功德,而是,与苍生几里坦途,几许活路。”   姚欢展眉,正是此理。   她发现一件事,数月来,邵清对自己的称谓,只有一个“你”字。   邵清似乎,仍不知道,该用何种世情意义上更显亲密的昵称,来唤她。   但在她与他的相处时光里,这,甚至连微不足道的瑕疵,都谈不上。   拥有表达的权利,远比拥有甜到发腻的爱称更重要。   男子能理解你在表达什么,远比他对你热烈地情话连篇,更重要。 ……   惠州在望时,北半球的夏至到了。   “北回归线。”   姚欢在心中默念这个几乎就要被她遗忘的现代词汇。   她复原着脑中那张与这个时空的二十三路舆图完全不同的地图,确定前方的惠州,是在北回归线以南。   千年后那个被茶和咖啡这两种饮料统治的世界里,几乎所有规模化的咖啡产区,都在南北回归线之间。   “今日夏至,乃一岁中白昼最长的一天,我们定能在天黑前,赶到惠州城。”   邵清向姚欢道。   他与车夫去路旁的溪涧里打了水,浇入咖啡树苗木的泥球中。   又给姚欢递去在冰凉溪水中拧过的帕子。   夏至的日头确实猛,暑气明显炽烈起来,这才辰巳之交,她的脸已热得通红。   邵清拍拍车上的另一只麻袋,里头都是他一路行来,零零散散买到的药材。   “待入城安顿下来,就要煮些清火趋热的汤药,莫中暑了。”   邵清认真地研究着姚欢的面色。   姚欢觉得有趣。   她心里清楚,自己哪里是热得。   脸红心跳,明明是因为激动。   苏轼啊,马上就能见到了! 第305章 千古风流人物(下)   罗浮山下。   惠州知州詹范所派的司户参军王琦,探出头去,命车夫停车。   他对邵清与姚欢拱拱手:“二位稍候,王某下去看看就回。”   车外,有片面朝东江的草坡。   初夏时节,绿茵如毯。鹅黄、浅紫、洁白的不知名野花,欣欣向荣,仿佛绿毯上的精美刺绣。   草坡靠近大路之处,立着一块不大的石碑。   邵清将头探出车窗,读着碑上的字:“生来死往,莫知何年。非兵非民,皆吾赤子。”   他面色一肃,向姚欢道:“这是一片坟地。”   “坟地?”   姚欢好奇,也向草坡眺望去。   果然,草坡里遍布石堆,因不似普通墓穴那般砌有一定的高度,故而此季被蓬勃生长的花草遮盖了。   枯骨上,黄土间,是怒放的生命。   天地万物,循环往复。   静默须臾,邵清沉醇宽和的嗓音又在姚欢耳边响起:“碑上的字,像苏学士所题。”   相伴半载,姚欢已晓得,因二人名字合了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不擅甜言蜜语的邵清,早成了苏轼的诗、词、书法的粉丝,对苏轼的字,自不会认错。   二人没琢磨多久,王参军回来了。   和上司詹知州一样,王参军对眼前这两个刚到惠州的年轻人,十分客气。   不仅因为他们持有朝廷的文书,更因为,他们是来找苏子瞻。   王参军一上车,便主动与二人指点:“这片草坡,葬的都是惠州一带曾经暴露于荒野的枯骨。苏学士南来惠州看到后,与詹知州商议,募款雇了力工,收殓那些尸骨,汇集此地掩埋。那块石碑上的字,便是苏公所写。前两日大雨倾盆,我怕有坟堆被冲开,所以下去查验查验。”   姚欢心道:上梁正,下梁直,詹范的这个下属,真不错。   “非兵非民,皆吾赤子。说得真好。”   邵清喃喃。   王参军道:“王某乃是由吏员转的官身,没读过多少书,更未经过科举。听世人品评说,苏学士始以文章得,终以文章失,才被贬谪到我们这岭南瘴疠之乡。我倒觉得,能写出‘非兵非民、皆吾赤子’这八个字的朝臣,文章得失,不足以论。”   邵清亦点头:“朝堂得失,更不足以论。”   王参军冲他会心地笑笑,向外头候命的府衙马夫道:“走吧,往飞瀑那一面上山,大学士必在那里。”   ……   山腰赫然一挂白练。   纵然未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亦端的一派“琉璃滑处玉花飞”的美景。   而在瀑布下方的深潭宽涧边,凿石、劈竹、接管的施工场面,热火朝天,令罗浮山上这林泉胜地,完全不同于那些深受文人追捧的山水画的孤仙之境,而是充满了创造的力与美。   “子瞻学士,令弟与令郎的友人,来访!”   王参军冲着碧潭边围着的一堆人喊道。   这个帝国乡村底层奋斗上来的司户参军,以前做小吏、奔波于田间地头时,通讯基本靠吼,练就一副洪亮的好嗓子。   他当真中气十足,一声喊,不仅盖过了丁零当啷的敲打声,还将身边那棵荔枝树的叶子,也震得纷纷落下。   那团挤在一处、不知正在参研何事的人群,立时稍稍松散开几分。   钻出来一位打着绑腿的老人,身量不低,鹤发白须,黑衣黑裤,外罩月色褙子,怀中还抱着一节竹筒。   熊猫……   姚欢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眼看到苏轼,却是如此观感。   这位千古第一文士,大宋顶流巨咖,竟仿佛悠游山间的大熊猫!   她还在发愣,同样心情激动、只是不形于色的邵清,已然几步上前,向苏轼作揖行礼,为自己与姚欢报上名号与出处。   照面间,邵清觉得,虽然五官与苏辙至少有六七分相似,但苏轼的狭长双眼、微耸颧骨、宽额窄颌组合之间,比苏辙的平易慈和之外,更多几层“七尺顽躯走尘世、坐看风云少年心”的超然气度。   从工地上下来的苏轼,当然不晓得,几息间,自己在面前这一对年轻人的眼中,会有如此修辞不同、但实则殊途同归的评判。   “来,快与老夫说说,子由与仲豫的近况。”   苏轼带着微微急切的语气道。   老人毫不忸怩见外,仿佛邵清与姚欢,就是来给自家报信的远亲。   他满脸的皱纹,被揉了期待的笑容,变作舒展的花瓣。   天底下挂念兄弟与儿子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心。 ……   山溪边,听完从庆州到汴京再到筠州的所有故事,苏轼神思激荡间,感到自己仿佛一只从南海起飞的青鸟,溯着流云北上,盘旋于帝国的边疆、中州、江淮,看尽风波浪涛与悲欢离合后,又叹息一声,振翅而还,落回罗浮山顶。   “苏公,这竹筒,可能用?”   一个光着膀子的少年,见苏轼与两位访客似是处于交谈的间隙,才怯怯地走近探问。   苏轼回过神来,像祖父耐心教导孙儿般,指着手中竹筒,与那少年道:“如此甚好,你同他们说,每节竹子上,都开这样一个小孔,榫头做得细致些,务必带有竹帽,届时查勘哪一根竹节堵了,拧开竹帽即可。”   少年聚精会神地听完,恭敬接过竹筒,转身往瀑布下小跑过去。   邵清望了一眼彼处情形,向苏轼道:“苏公,这是,将山上泉水引入山下城中?”   苏轼颔首:“正是。东江与海相接,海潮倒灌,惠州、广州城中河渠的水皆苦咸不堪,大富人家,自可雇得起力夫上山取泉水,穷苦老弱者却如何能做得到?去岁老夫与广州太守王敏仲去信,请他在山上凿石蓄水、接驳竹管,引水下山。今岁王太守来信,告知老夫,此事已成,还在信中将账算得清清楚楚,人工、物料折成银钱,最后不到四百贯。”   说到此处,苏轼眼中尽现喜色:“不到四百贯呐,我大宋宰臣一个月的月俸,就能令大半城的布衣饮上净水。惠州比广州小上许多,在惠州引水,老夫与詹知州估摸一番,顶好两百贯里能打住。”   姚欢了然。   原来这山上如火如荼开展的,是惠州的自来水工程。   她想起上辈子游杭州,不仅看过那条因苏轼而命名的西湖苏堤,还知道了苏轼在杭州为民众打过许多水井,让百姓不必去喝钱塘江咸潮倒灌时的西湖苦水。   在宋时,城中打井,与引泉下山一样,普通民众个人无法负担,须依靠政府出面才能完成。   姚欢遂笑道:“苏公在杭州围堤打井,在惠州接管引泉,直如水利工程师一般。”   见到苏轼,姚欢的现代语汇,张口就来,仿佛眼前这位功夫熊猫似的老者,天然地就能接受一切新奇事物。   “哦?水、利、工、程、师?”   苏轼咂摸着这五个字。   “就是,比如战国时的李冰。”   姚欢道。   苏轼爽朗一笑:“孩子,你过誉了,老夫怎能与李冰比得。你方才说,你外祖家,乃沈存中(沈括)族人?唔,老沈,那才是个文能提笔著文、武能领兵镇边、工能炼盐治水、医能问诊开方的百通大家。不晓得如今,他是不是在上头,将玉皇大帝的宫阁里,也折腾出了什么新机关出来。”   姚欢闻言,心头再次一松。   果然,苏轼与沈括,是友非敌。   苏轼看看近午的日头,问一旁的王琦:“此番上山,詹知州让你带了几坛?”   王参军咧嘴:“四坛,学士省着些喝。”   苏轼道:“有劳参军,把酒拿去给民夫们都分了,老夫留一碗即可。今日有贵客来,好酒,不是用来痛饮的,是用来烹肉的。”   他的目光又转向姚欢:“姚娘子,令姨母对仲豫的帮衬,仲豫两年前就在家信中说与我知。今日,老夫炊几道拿手菜,聊表谢意。” 第306章 自笑平生为口忙   淙淙溪涧边,支着一处处吊锅。   民夫们煮鱼造饭,就着苏轼让詹知州送来的惠州特酿“罗浮春”酒,美美地饱餐一顿后,纷纷凑过来,围观苏轼给邵清和姚欢做野餐。   苏轼的家,就在罗浮山的白鹤峰。他方才让自己的家仆,带上一个力壮腿快的民夫,回宅抱了不少好东西来。   此刻,近水处,已教苏轼铲出一个小小的深坑,垫实一层鹅卵石。   红彤彤的新鲜荔枝壳,鲜黄色的柑橘皮,与柴木条混在一处,扔进坑中点燃。   很快,一股混合着甜酸果香的烟火气,灼灼窜上。   苏轼的家仆,似已对主君的飨客之道颇为熟悉,麻利地在火上搭好烤架,又将已在清冽溪水里洗净的几只禽鸟,铺展在竹匾上。   姚欢探头看去,只看出有个扁扁嘴巴的,是鸭子,其他三四个,体型比鸡鸭小,拔光了毛,也看不出是啥鸟。   苏轼笑眯眯地解惑:“这是鹦鹉。”   鹦……鹉……   辨出两个年轻人眼中的诧异之色,苏轼道:“这京城富户当爱物养来玩赏的鸟儿,岭南但凡有座山,就飞满天。你们当它,是大一些的鹌鹑,即可。”   “或者小一些的雁。”   邵清道。   邵清对吃鹦鹉,只是有些好奇,并无膈应。他少年时在燕京,常与耶律家的子弟秋猎射雁,射下来的大雁,也是这般在野地里生火烤了。   苏轼给邵清一个“你说得太有道理了”的眼神,兴致勃勃地用家仆送来的鸡毛刷子,将岁初做的豆豉酱,混合着花椒碎、老姜汁、罗浮春酒,仔细地刷满鸭子和鹦鹉的周身。   静待酱汁入味的同时,苏轼开始准备另一道菜。   他扒着家仆送来的篓子瞄了一眼,想了想,提着篓子离邵清与姚欢远了好几步,才伸手进去,掏出……   掏出一条蛇!   饶是苏轼已经同时说着“是长虫,莫怕莫怕,死的”姚欢还是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邵清身后躲了躲。   苏轼口吻和静道:“此处地气炎热,过了夏至,民众常吃蛇羹。中原有云,小暑黄鳝塞人参,其实,差不多的道理。”   姚欢上辈子也不是没在广粤地区吃过蛇做的菜,干炸大王蛇、姜油水律蛇、锦绣蛇肉羹,尝来都觉得确实鲜美。   只是,这花斑鲜明的整蛇,和黄鳝鳗鱼的视觉差异,还是有些悬殊,乍见之下难免教她惊恐。   邵清却往苏轼跟前凑了凑。   他着实,也有些怕蛇,但想到若姚欢要留在南方,自己也总要熟悉本地风物与习俗。当地人食蛇,总有道理,姚欢不敢弄,他不妨向苏公学学怎么做蛇,将来做给她吃。   这条蛇,已开膛去内脏。   苏轼吩咐家仆往另一个柴堆上的陶锅中添入清水,不待水沸,他便放蛇入锅,以竹棍叉着蛇的七寸肉绽处,在温热的水中反复汆洗。   很快,蛇鳞翻翘起来。   苏轼捞出蛇,寻了一处平坦些的石板,向一个民夫讨了削竹子的铁刀,左手摁住蛇头,右手开始刮蛇鳞。   老人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样的活儿,手法相当漂亮,刀刃游走间,薄如蝉翼的蛇鳞片四散飞舞。   片刻后,苏轼提着蛇到溪水中漂一漂,又从头到尾撸一遍,确定弄干净了,才又回转来,接过家仆递上的砍刀,把蛇砍成均匀的肉段。   邵清和姚欢瞧着瞧着,感慨之意压过了骇意。   花甲之年的苏轼,论仕途,纵然坎坷多舛,到底也官至礼部侍郎、还做过天子的老师。论诗词文章,是天下多少学子景仰的文坛盟主。论政绩,更是对得起辗转各州所穿的那身官袍。   如今,这样的人物,却一身葛衣,仿如深山猎户一样,泰然自若地捯饬禽鸟蛇虫。   是个人的豁达,也是对朝政的讽刺。   苏轼把蛇段和老姜投入换过溪水的陶锅,拍拍手,又从篓子里取出一颗黄褐色的腌菜,介绍宝贝似地,向邵清和姚欢道:“此乃惠州的酥醪菜,最合与江鱼、花蛇一道烹汤。”   老人一面将腌菜梗细细地切成碎末,一面赞叹:“今岁此菜腌得好,琥珀一样,香味也正。”   酥酪菜进了陶锅后,苏轼给鸭子和鹦鹉都刷一层荔枝蜜,架去火坑上烤制。   火,是大厨最靠谱的朋友,不到半炷香的工夫,烤物和煮物都成了。   禽类的皮薄,烤后渗透了皮下油脂,那红亮略焦的皮子,初嚼时微脆,即刻就有爆浆滋润感弥漫整个口腔。   肉,则比兔肉还嫩,咸豉发酵的豆香、罗浮春糯米酒的醇香外,更有荔枝与橘皮的清香,增加了肉味的层次。   再饮一碗蛇羹。   蛇肉这种与飞禽走兽、鱼虾水族全然不同的奇鲜之物,被酥醪菜的微酸和老姜的微辣,带出更深的一点点刺激之味,一碗落肚,不但解了烤物的火气和油腻,还让人发一身汗,通体舒泰起来。   苏轼见两个年轻人对蛇羹并无抗拒,放心转为得意,得意又转为遐思。   他也盛了一碗给身边的王参军,淡淡笑道:“你看他两个,头一回吃蛇,也能如当初朝云那样,吃得津津有味。”   王参军道:“正要与子瞻学士说,早间王某问邵医郎和姚娘子,过岭后可有不适,邵医郎所言,竟与学士初到时所言,别无二致,恰是一句‘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   “哦?”   苏轼眼中晶芒闪过。   这后生有点意思。   苏轼向邵清与姚欢道:“朝中多少臣子,畏岭南胜过畏虎。老夫接到贬谪诏书时,也是那般想,所以将几位侍妾另作安置,不好让她们年轻轻地跟老夫来此地受苦。只有朝云,不愿离去,随老夫南来。她听人说,吃蛇能祛风湿、消暑热,便在市肆上买了蛇来,做出各种花样,还与老夫道,此地亦有西湖,与她生长的杭州颇像,风光佳美,她很喜欢。”   苏轼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叮嘱两个年轻人道:“朝云去岁乃因身染瘴疠过身,你们也须小心些,莫真以为岭南风土不恶。” 第307章 咖啡落户   白鹤峰在姚欢与邵清到来之前,常与广州太守交游的苏轼,已多少听说,从去岁起,朝廷就通过榷货务指令市舶司,向大食番商入舶胡豆。   苏轼看着王参军用马车装来的十来棵咖啡树,直言不讳地问姚欢:“京中臣工士人,当真喜欢喝这饮子?”   姚欢心道,要开始PPT路演啊,这活儿我上辈子就熟。   创业的锦衣是什么?是在家编故事、出门讲故事、见人卖故事。   但投资人并非傻子,远离绣花枕头烂稻草的创业是什么?是我讲的故事并非天方夜谭,有数据支撑的。   姚欢遂定了定神,启唇慢语,将上至官家内廷和辽国使团,下至七品臣僚和布衣百姓,对于胡豆饮子的接受度,以及自己竹林街饭铺每旬胡豆饮子的销售数据、冰滴壶等周边产品的销售数据,向苏轼娓娓道来。   苏轼明白了:“盐、铁、酒、茶、香药,这胡豆或可成为朝廷第六大钱袋子。怪不得子容苏颂致仕了,仍这般上心。姚娘子,如今京师榷货务中管此事的,是王斿?”   姚欢点头:“正是王提举。”   “唔,曾布当年引他外甥来我处求教,我还记得他的独特心性。作学问未必能独善其身,做买卖却能兼济天下,不失为国之栋梁。”   姚欢飞速地咂摸苏轼这两句话,夸王斿是个能吏,只是表象,深层的意思乃在于,再次映证,苏轼与曾布的私交相当不错。   逗留筠州时,苏辙就与邵清、姚欢说起,曾布与苏轼的友谊,其实在与自己这个亲家之上。元丰年间,苏轼曾被新党诬陷差点命丧乌台,曾布也因查办市易司一案被新党视作叛徒排挤远放,这两人颇有“流落江湖,惟公知照”的惺惺相惜之情。曾布为父母建塔祭祀,还向苏轼请求撰写塔记,若交情不深,曾布断不会有此举。   只听那一头,苏轼又问王参军:“广南东路,可接到转运使司公,许可今岁的夏秋两税,允百姓都交粮米?”   王参军道:“尚未听说。”   姚欢有些纳闷地问:“百姓多交粮食,朝廷还会不要?”   苏轼苦笑道:“广府离汴京太远,漕运粮食损耗多,转运使司更愿意收钱,故而此前惠州丰收六万三千石,转运使下令将其中的两万石折成钱,充作两税。”   姚欢蹙眉:“种田者手里,哪来的现钱,都是要拿粮米去换钱。如果朝廷收税不要粮、只要钱,那广南东路各州,势必出现百姓贱卖粮食、换钱交税的情形,这样越是丰年,越会谷贱伤农。丰年所纳粮食,漕运就算来不及悉数运往北边做军粮,岭南的常平仓提举难道不出面收粮、纳入朝廷的仓平仓吗?所以,合乎常理的做法,难道不应该是,丰年允百姓纳米,歉年允百姓纳钱?怎能反过来做呢?”   言随思路走,姚欢所说的,无非出自一个后世受过高等教育者的基本经济学常识,但在苏轼这个当世男子的眼里,年轻女子能作此分析,便是去参加科举、试作策论,也够格了。他不由对这个和自己长孙苏箪同年的小娘子,更为刮目相看。   果然,姚欢并未只停留在针砭的阶段。   “苏公,王参军,”姚欢继续道,“胡豆既能禁得住海运,应比粮米更适合漕运。胡豆成熟后,与茶相似,须费大量人力采摘、浸泡、去皮、晒豆。故而,届时应细细算一笔账,分多少惠州的人力与土地去种植胡豆,才既不动摇粮为一国之本的宗旨,又让惠州能如两浙、福建交茶税那般,交胡豆税。”   苏轼笑道:“自当如此,但首要的,是这些胡豆树,能种活。”   王参军道:“依姚娘子所言,胡豆树须静风、土厚、常有雨水的向南山坡,这罗浮山甚好。詹知州说,那就先让姚娘子来白鹤峰下,借学士新宅前已经翻整过的田地试种。”   苏轼一口答应,旋即略带深意地看了看邵清。   虽然两个年轻人已算得与苏家亲近的晚辈,但有些话,譬如“邵医正你住在何处”怎好就这般大大咧咧地问出来。   倒是王参军一语解惑:“苏公,姚娘子此来,未带仆婢,邵医正后头要在驿站坐诊,又要教授此地郎中,顾不得山上。因而吾等此前商量了,下官的小女缨儿,和女婿阿牛,可来相助姚娘子,整饬苗木,照料起居,都便宜些。”   苏轼觑了眼邵清,见他并未露出不合分寸的恋恋不舍之色,只诚挚地向王参军拱手,虽不出言,谢意都写在目光中。   “邵医正,老夫闲时,亦爱研习医理,今日尤对圣散子方改进了不少,你若得空,尽可上山来,与老夫叙叙平日所见医案。”   大部分老人都爱作媒,苏颂是这样,苏轼亦然。   不过苏轼觉得,眼前这对年轻人,分明已有些举案齐眉的意味,哪里还用得着他作媒。   苏轼与弟弟苏辙,承袭自父亲苏洵的蜀学一派,素来反对的,便是旁的学派只谈“心性”、“道理”而减损情、欲。   既然两情相悦,自己这个自诩“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见这天下无一不是好人”的老家伙,便多给两个好孩子寻些见面的由头嘛。   一行人离了瀑布,来到苏轼在白鹤峰的新宅。   出乎意料,这半山腰的宅子,着实不小,打眼望去的屋舍有近十间,门前的山道亦可容驱驰马匹。附近也不算荒无人烟的景象,高低错落着不少人家,其中一户的屋檐上还飘着旗子,上有一个“酒”字。   见到邵清和姚欢露出诧异之色,苏轼得意道:“你两个,没想到老夫这处田舍,竟毫无茅庐贫屋之相吧?惠州民风淳朴,湖山秀美,朝云也眠于此地,老夫实在未作北归之念,去岁卖了江南的一块地,所得银钱,全都拿来修了这处宅子。”   王参军也道:“下官读书不多,读了也记不住,但苏公教我的那句,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倒是记得分明。”   苏轼瞧瞧那些还很稚嫩、但绿油油的胡豆树,笑道:“但愿它们也安然以这罗浮山为家。”   因又转向姚欢道:“孩子你放心,老夫不光会挖井,还会挖地,不光会引水,还会种树。当年在黄州,东坡那块荒田,还不是教老夫种出个锦绣天地来。你这些胡豆树,老夫定也要倾注心血,让它们十生百,百生千,福建有茶乡,广府有豆乡。如此,将来老夫大限之日到来时,便可笑言一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杭州惠州。” 第308章 生前富贵死后文章不如酿酒忙   仲夏夜的山间田园,白昼暑气退散,灿烂的群星如缀在幽蓝天幕上的宝石,与来自大地的虫鸣蛙声,一静一动。   景语和声语彼此应和,搭建起一个远比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京城夜市,更为光明辽阔而生机勃勃的世界。   姚欢在小屋的窗前,望着山脊线上的星空。   她不知道,应感谢哪颗星星上的大神。   原以为,能在北宋的汴京城经商,已是穿越古代者的金手指体验,没想到现在还有白金版本——和苏轼做邻居,在他家门前种田。   也算是没有最爽、只有更爽的经商种田剧本了。   隔壁屋里,传来年轻女子的温柔话音,伴着幼儿“咯咯咯”的笑声。   那是来给姚欢做助手的王参军女儿阿缨,在逗自己两三岁的小娃娃。她的丈夫阿牛,一个憨厚结实的汉子,则在外头给苏轼家的马刷背。   去岁,苏轼在宜兴的长子苏迈,将自己给乡邻写墓志铭所攒的近百贯钱,寄来惠州,让年迈的父亲能在惠州拥有一辆近乎算得奢侈的马车。   这马车买得正是时候,前些时日,始终在流离岁月中陪伴父亲身边的幼子苏过,驾着马车去到广州,接回自己从汴京城赶来团聚的妻儿。   苏过一家的到来,令姚欢更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受。   自己落户于苏宅,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竟有些像知情,借住于当地一户祖孙三代、和睦友善的农家。   苏轼,和他那有“小东坡”美名的儿子苏过,很少流露出文士气,父子俩往往不是在菜畦里施肥,就是在山野里捡柴,或者与姚欢和阿缨夫妇一道,观察分组施肥的咖啡树的生长情况。   从姚欢的眼中看去,苏轼这位老者,此时的魅力,已不在于能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或者“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句子。   他的魅力更在于,拥有此时以及后世多少文人都缺乏的本事:就算入仕后鲜少在政治上得意过,他依然拥有融合了岩羊之坚韧、猿猴之机敏、河狸之务实、驯鹿之温柔的灵魂。   熏天的权势何足艳羡,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这样的灵魂,抒发对于世事与他人的爱的方式,远远不止于吟诗作词。   绮丽的辞藻与幽深的学问,似乎让位给质朴又颇见功力的生活技能。   在苏过的家小抵达的翌日,务农归来,苏轼就兴致勃勃地坐在院中枇杷树下,用篾条开始编帽子。   他编了一种中间挖空、帽檐宽阔的圆形竹帽,得意地招呼苏过的妻子、姚欢和阿缨来戴。   帽檐为女子们的面庞挡住了炎夏炽烈的阳光,女子的发髻则能从竹帽中间露出来,反倒起到固定竹帽的作用,让主人戴得十分稳当。   又过了几日,大清早,苏轼只与宅中诸人说,枇杷熟了,自己采一些下山,摆去朝云在西湖边的墓前。   待到未时末,老人与邵清一同回来,笑吟吟向姚欢道:“集市上竟宰了三头大羊,老夫赶忙向州衙讨了邵医正这个壮丁,将三副羊脊骨都扛上山来。老夫还买到了肥腴的蛤蜊。今日你们便将灶间让与我,等着吃两道御厨都做不出的好菜。”   羊脊骨,就是后世俗称羊蝎子的。苏轼煮羊蝎子,不仅加米酒、姜、陈皮、豆蔻和清酱,还让苏过去田里砍了新鲜的甘蔗来,削皮切块,与羊蝎子同煮。   关注公众号: 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姚欢不由喝彩,太机智了,这连炼蔗糖的步骤都省了呀,成菜还多了几分新鲜甘蔗的清香。   至于配蛤蜊的食材,姚欢看到苏轼去鸡窝里掏出几个蛋时,还以为老人要做蛤蜊炖蛋。   不想,苏轼做的,比那道厨盲都会做的蒸菜复杂精细得多。   他先将蛤蜊用笊篱兜着,入沸水略汆,令贝壳迅速打开。捞起取出蛤肉,与荸荠一道剁碎,拌入鸡蛋液中。   猪肥膘肉粒子,撒在烤热的石板上出油,将混有蛤肉和荸荠碎粒的鸡蛋液倒上,用锅铲摊开、拍扁、盛起,便如后世闽南一带的虼仔煎一般。   口感却比普通的牡蛎煎蛋,多了几分荸荠带来的脆嫩。   席间,苏轼指着姚欢,与邵清笑言道:“姚娘子前几日说老夫,乃官宦中最会写词的厨子,此言甚妙,老夫喜欢。”   因又对姚欢道:“厨子要做得地道,就要善于就地取材。岭南果子甚好,炖羊肉用甘蔗,炙蛤蜊加荸荠,皆是锦上添花之举。”   姚欢啃着一块甘蔗汁香的羊蝎子,听了苏轼所言,想到后世的一道芒果虾球,遂认真道:“开封城的樊楼,有道当家菜,叫蜜虾球,乃用蜜梨切丁,与河虾一道,裹了麦粉油炸。惠州此际又正当枇杷熟时,若用枇杷替代蜜梨,应令虾球更为汁水丰盈。”   苏轼合掌称妙,冲邵清眨眨眼睛:“罗浮山白鹤峰胡豆司姚提举发话,有劳邵医正回头再跑一趟腿,为吾等带些东江里的肥虾上来。”   老人又饮了一口苏过去隔壁林婆酒坊打来的酒,对着一桌子晚辈,忍不住又继续得瑟道:“老夫不但是好厨子,还是杜康转世,你们尝尝,这是老夫教林婆婆,用米、麦、山泉水,酿出的真一酒。所用的酿酒食材,听来无甚稀奇,但各自配比,乃是能否出好酒的关键。”   姚欢看着杯中被油灯映得波光粼粼的米酒,忽地想到一个实验,向邵清道:“你在州府的医署中,有炒药材的铁锅吧?带一只给我。”   ……   十日后,林婆婆酒坊中。   苏轼和邵清立在地炉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姚欢“变戏法“。   架在地炉上的陶缸中,水已沸腾。   姚欢和林婆婆将一个木甑放到沸水上,然后往里头倒入已经加了酒曲的米、麦、水混合物。   热雾蒸腾,阵阵粮食的香味扑面而来时,一老一少两个女子,用巨大的木铲不断搅动着木甑里的物料。   如此约莫一炷香后,姚欢在木甑中加了一个好像漏斗似的木器,长长的壶嘴伸出木甑外,悬于一只陶罐上。   最后,姚欢才把邵清带来的炒草药的铁锅,置于木甑上,让弧形锅的底部中心,正好对着木漏斗。   林婆婆手持竹瓢,往铁锅里加满冰凉的井水。   很快,姚欢期待中的景象出现了。 第309章 罗浮山二锅头   闷热的酒坊里,缭绕的烟雾中,木漏斗中涓涓流出的液体,依然一眼就可辨出是清冽的。   姚欢事先准备了六个杯子。   第一濮清流沥出时,赶紧用一个杯子先接了。待中药炒锅中的井水试手变温时,用第二个杯子接一杯清流。然后将炒锅换上第二锅冰凉的井水,用第三个杯子、第四个杯子分别接取这一锅井水由冷变温的过程中,木漏斗中流出的液体。   以此类推,一共积累六杯样品。   “既然可以收集沉香水蒸后冷凝与琉璃上的露珠,我便想,酿酒时,是否也可以用这法子,看看能得到什么。”   姚欢向苏轼与邵清道。   她在为自己从上辈子记忆里搜刮出的蒸馏酒工艺尝试,寻找附和此世经历的由头。   苏轼懂水利、又懂庖厨,触类旁通,对于眼前这临时搭凑起来的装置,很快就想明白了。   “粮米被蒸出的热气,凝结在装了井水的铁锅底,汇集到中央最低洼之处,滴入漏斗,再流出?”   邵清点头:“应是如此,故而最上头的锅,要不断换水,让锅底始终冰凉。”   姚欢急切地想“签收”自己这份尝试,端起第一杯样品酒抿了一口,瞬间感觉一股刀子似的戾气冲向喉咙,教她这样不喝酒的人,登时憋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她边咳边吐槽:天,这蒸馏的酒头,那么烈!   邵清也骇了一跳,苏轼适时地轻声助攻一句:“去拍拍,你不会?”   老人话音未落,邵清已就手舀了一杯井水,递到姚欢嘴边。   另一只应该“去拍拍”女子脊背的手,终究还是没伸出去。   苏轼颇感有趣地咧嘴笑笑,接过姚欢手中的酒,先闻再尝,道:“这般辣,且有杂味,但酒气很浓哇,新奇,新奇。”   他又将剩下的几杯蒸馏酒一一尝了,与林婆婆道:“第二锅井水沥下的,甚佳,第三锅那最后一杯,寡淡又酸涩,就像婆婆你当初酿的那些卖不出的米酒。”   同样年近花甲的林婆婆,听了苏轼最后半句,不以为忤,只憨厚地笑笑,应承着。这婆婆,年轻时就在罗浮山酿酒,劣品居多,苏轼前年来了以后予以指点,林婆婆对粮食配比和发酵时间等工艺进行了改进,她家的酒才在惠州声名大噪。   林婆婆试了酒,亦对中间两杯的口感颇为惊喜:“我老婆子酿了一辈子酒,才晓得酒也可以酿出这个滋味来。”   两位此世的酿酒行家都作出了相同的评价,姚欢一边把舌头浸在杯中的井水里,一边终于松了口气。   此前,王参军的女儿阿缨带着她熟悉周遭乡野时,来到林婆婆酒坊,她就发现,原来苏轼所说的“真一酒”其中叫“面”的原料,并非麦子,而是高粱。这令她脑洞一开,想起了上辈子做酒厂项目时,看过的蒸馏高粱米酒过程,遂决定付诸实践。   今日试下来,这歪歪扭扭组装起来的蒸酒器,弄出来的三锅酒,依次为劣质、优质、劣质,还真是符合酒头、二锅、酒尾的蒸馏酒特性。   姚欢佯作思忖片刻,道:“苏公,林婆婆,蒸出来的冷凝琼浆,已不叫酿了,称作‘馏’更对哩,这算蒸馏酒吧?”   “嗯,这二字恰当,”苏轼笑道,又指着口感最佳的两杯,问道,“不过,蒸馏,仅表明造法,那么这蒸成入坛的好酒,起个什么名呢?”   姚欢正色道:“既是第二锅井水中蒸馏而出的酒最好,就叫罗浮山二锅头吧。”   她方才憋着咳嗽,现下憋着笑。   什么宫斗宅斗、封王称霸的,哪有和苏轼一起造出北宋时的“二锅头”好玩!   牛栏山,哦不,罗浮山二锅头,听听,多棒。   苏轼赞同此名,向林婆婆道:“回头老夫给你写个酒旗,就写罗浮山二锅头五个大字。不收你润笔,今岁秋熟应是丰年之象,你多蒸些好酒,将三锅分开,第二锅试试窖藏,若越放越醇,回头将窖藏的几坛,送一坛给老夫即可。哎,这二锅头,劲道有些大……”   苏轼说着说着,眯起眼睛,以手捧面,微有眩晕之态。   邵清忙上前扶住老人。   姚欢在苏宅已住了半月,常见苏轼与苏过对酌,老人的脸还从未像今日这般,饮酒之后瞬间就红了。   蒸馏酒比古法简单发酵的酒,酒精度高上许多。姚欢再是不抗拒在北宋搞些穿越者熟悉的小把戏,也晓得要劝诫饮酒的量。   她刚想出语提醒,邵清已轻轻执了苏轼的手腕,搭起脉来。   “苏公此刻的脉跳,有急嘶之象,蒸馏酒这般酷烈,晚辈之见,应酌量,缓饮。”   邵清说到此处,忽地意识到自己此言,颇为扫兴,忙向姚欢看去。   姚欢冲他会心一笑,以接茬来安抚他:“是太烈了,我只尝了一口,心跳得像擂鼓,确有不适。”   苏轼虽晕乎乎,毕竟没醉,老人看看他两个,应道:“唔,剩下这半杯,老夫不饮了,但要送给一位故人。”   苏轼捏着陶盅,示意邵清将他扶到酒坊外。   正是金乌渐沉之际,站在山腰远望,天边千里绯色,壮丽不凡。   苏轼举杯向天,喃喃道:“王荆公,数日前,公的祭日,轼只烧了一首新作的词,礼数薄了。今日幸得好酒,将礼补上,公莫怪,莫怪……”   王荆公,就是王安石。   姚欢与邵清对视一眼。   二人微异的神色,被垂下目光的苏轼,捕个正着。   苏轼轻叹一声道:“自熙宁到如今,二十年,多少臣工大夫,仍在门第党派里打转。王荆公对我苏门父子入仕多有阻拦,家父又与王荆公不睦已久,许多人便以为,老夫与荆公必定势同水火。那就让他们,继续兴致高昂地去品评吧。天下自有公论,非爱恨异同能夺。”   姚欢默然片刻,鼓起勇气道:“天下人间,许多事情并无公论。文章诗词,尚且我之蜜糖、彼之砒霜,何况治国治世之策。无非是,君子之争不及于身,而小人之争,常有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恶毒言行。”   苏轼眼中闪过一丝认可之意,继而好像被这些话打开了回忆之门,眸色迷离道:“元丰七年,朝廷终于准我离开黄州,我路过江宁,去拜谒当时第二次罢相的王荆公,我两个,同游数日,畅然欢谈。王荆公还劝我,也在金陵买块地,和他比邻而居,老于田园吧。”   几束斜晖穿过云层,慷慨地洒向大地,令山岭谷地、林木田垄,都被染成柿子色的暖红。   暖红也笼住了老人。   他眼中晶亮,说不清是因为夕阳的映照,还是因为浅淡的泪光。   “我没想到,江宁一别,便是永诀。王荆公在元丰六年便劝我归隐,我当时仕宦之心未熄,又回去穿了十年的官袍,呵呵……从公已觉十年迟,迟啊……”   苏轼喃喃着,将杯中的蒸馏新酒撒在地上。   姚欢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几年后,尝试蒸馏出的第一杯高度酒,半杯给了苏轼,半杯给了王安石。   对于真正的君子,累世累代,总仍有人,热衷于划分他们谁属于新党、谁属于旧党,热衷于定义他们谁是手腕高明的政治家、谁又是政治白痴。   试图这么做的人,胸中的气量,或许还不如小小陶杯中的一汪薄酒。   不远处的田野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披着晚霞而来。   正是阿缨和她的小女萍儿。   小萍儿满脸兴奋,噔噔地跑到众人面前,奶声奶气道:“苏阿公,姚娘子,那棵比其他树都高一大截的胡豆树,它,结出果子了。” 第310章 小心一些   姚欢盯着眼前这株鹤立鸡群的咖啡树。   那些带有类似于茉莉香的小白花,早已落尽,但枝桠间冒出的青莲子般的豆子,才是真正的宝贝。   姚欢的惊喜溢于言表,向邵清赞道:“叶柔找的大食番商真好,竟然能夹带一棵成树入宋境。如此,就算旁边的小苗中有些折损的,这一棵上的豆子,少说也有几百颗,明年的种子,应足够。”   邵清顶爱看这女子每达成一件心愿时,那几乎能笑出皱纹来的杏眼。   唐时的罗隐,写诗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邵清却觉得,若要真正销愁,茶酒诗词哪里能做得彻底,分明还是要靠来自人的精神,积极昂扬的精神。   比云间燕雀、枝头绿芽还生机勃勃的人儿,穿行天地间耕种、创造。   如此好的精神状态,明日之愁、百日之愁、百年之愁,又如何解不得呢?   邵清凑到树前,参研了一回另侧枝桠间也开始钻出来的嫩果子,转头对姚欢温言道:“叶柔说过,当初契里寻到的大食番商,所要的酬劳,你不但没有压价,还多给了十贯。番商的心也是肉长的,遇上你这般不敲骨吸髓的客人,自会愿意一效犬马。”   邵清以为,自己的目光已盛满了欣悦,自己的言辞也已饱含了专注。   但姚欢抬头与他对视时,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另有一分心事。   此际,夕照仍美。   老迈而不迟钝、微醺不失清醒的苏轼,片刻前来瞧了瞧咖啡果子后,就知趣地招呼着闲杂人等,撤离田野。   静谧的氛围中,姚欢直言问邵清:“你怎么了,今日上山看吾等酿酒,你有些,心不在焉。是京城有什么消息来?还是惠州城里发生了何事?”   邵清一怔。   短暂的瞬间,他感到暖意上涌。   自己一大早就赶上山来,到这黄昏时分,显然,姚欢一直在关注他,捕捉到了他掩藏起来的愁绪。   “是城中有事,东江的另一面,发了疫情,詹知州说,每年到了这个月令,都会发疫。民谚讲:六月谷子满,寒热鬼上床。十人九发疫,无人送药汤。”   姚欢问道:“这时疫,可是苏学士所说的瘴疠之气?”   邵清点头,面色却越发凝重:“我此前请教了苏公,苏公说就是瘴疠,去岁朝云娘子,也是六七月间染了瘴疠。苏公说,他立时为朝云娘子熬煮了新选过药材的圣散子方,依然无力回天。”   姚欢蹙眉道:“又是圣散子方?你可记得,我们在筠州时,子由学士就隐约有微辞,他认为子瞻学士,对圣散子方的疗效,太过夸大。各地疫病,根由不同,药方也应不同,世上怎会有包治百病的方子?”   邵清叹气道:“当初开封大水后,你煮粥、我煮药那些时日,苏迨过来,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但詹知州十分敬重苏公,去岁、今岁发疫,都让城中和周遭几县的郎中,用圣散子方给病患煮汤剂饮下。今日,你与林婆婆去酒窖中抬粮米时,我在院中,就向苏公提及,时疫病患的症状,看来与中原的春疫,很不相同,一味施用圣散子方,怕是不妥……”   “苏公不听?”   “嗯。”   姚欢盯着不再掩饰无奈的邵清,追问道:“寒热鬼上床,是什么意思?”   邵清道:“这时节,山下比山上暑气厉害,农人于田间果林,或者湖滩间劳作回来,明明仍是酷热未散的时辰,他们却忽地发起抖来,说仿如身在寒冬。嗣后,到了夜凉之时,病患又觉通体燥热,如在蒸笼。故而百姓称为寒热鬼上床。至于中原春瘟那些流涕咽痛症状,倒没有。”   姚欢不再出声,望着远处山墚,兀自思量。   邵清也陷入沉默,但胸中舒顺不少。   这样的时刻,有她在听,在问,然后静静地陪着自己,发一会儿呆,就足够了。   太阳终于落到了山后,邵清与姚欢往苏宅方向走。   田埂上,姚欢听到身后的男声缓缓道:“明日,我还是想过江,去看看,试试旁的药方。朝廷是寄来俸禄的,我怎好就这么坐在州府里,吃闲饭。”   姚欢倏地回头:“这瘴疠,会过人吗?”   邵清笑笑,如实相告:“我也不知。但做郎中的,怎好怕这个?   真的勇气,未必锣鼓喧天,往往就在淡淡的一句话里。   姚欢驻足,在开始晦暗的暮色里,将眼前男子容色沉静的面庞,看了一阵,柔声道:“小心些。”   这简单的三个字,因为从她口中说出,比醇茶、美酒、雅乐、温汤,都更抚慰身心。   邵清眼梢唇角,笑意化得更开。   他未再迟疑,上前两步,几乎同时,姚欢也往他胸前,靠近了些。   他顺势将她一把地揽在怀中。   盛夏时节,薄薄的衣衫上,尽是潮濡的汗渍,黏腻得鲜明。   却丝毫不教人难受。   姚欢能感到对方那嗵嗵如战鼓、越来越急促的心跳,男子胸前衣襟所传达的热意,也因此越来越炽烈。   邵清微微低头,将同样滚烫的双唇,贴在女子汗涔涔的额头。   与那次将她从丽园坊的噩梦中抱出来不同,这一回,邵清不仅紧紧地箍着她,手掌也开始轻抚着她的脊背。   然后是肩头、脖颈、面颊。   拥抱与安抚,唤醒了本能的情动,姚欢自然地抬起头。   邵清双唇,从她额头滑下,在她鼻尖如蜻蜓点水般一啄,继而索取到了她的檀口樱唇,辗转深入,从试探到坚定,再到几乎令女子透不过气来的渴求。   无言的交流,二人在感受首次这样热烈地喷薄的爱意时,又都真切地体会到,对方并不生涩。   男女之间白纸一样的过去,至少在他们看来,谈不上不好,却也谈不上多好。   当下的两情相悦,与彼此过去是否曾有过爱侣,有一个铜子儿的关系吗?   邵清吻得太深,终于令女子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推了推他的肩胛。   邵清忙与她分开,闭着眼睛,让自己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   最后,他拍拍她的背脊:“放心,我是郎中,吃不了亏。若能有更好的方子治疫,今后你也不用怕了。” 第311章 你是苏东坡我也不能盲从(上)   “黄花蒿?”   田野里,阿缨听姚欢说出这个陌生的植物名,眼中满是陌生的困惑。   姚欢见她懵懂的模样,怕中原口音与广府口音的差别带来理解障碍,只能再添上一些描述。   “会开黄花,那么一点点大,叶子比菊花细巧,有一点点像做青团的艾蒿。嗯,味道很冲,不好闻。”   阿缨闻言,忽地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啊,我知啦,系臭蒿啦。”   她的爹爹王参军,虽中年后由乡间吏员转为末流官儿,实则也是种田出身。   她从小与各种农作物和野生植物打交道,一听姚欢补充的信息,立时从脑子里检索到了目标。   “姚娘子,随我来。”   阿缨引着姚欢穿到一处远离灌溉水渠的山地。   没有任何遮荫,烈日直晒,沙石多于泥土的地面上,蒸腾起灼灼烈焰一般,教人仿如靠近火炉一般。   罗浮山上,几乎处处乔木葱茏,姚欢住下后,还是头一回见到眼前这片不太像亚热带雨林的地方。   阿缨四下辨认一番,走到一处灌木丛边:“姚娘子请看,是不是这个?”   姚欢接过阿缨探身采下的草叶。   她努力回忆着上辈子做医药项目时,药厂管技术的负责人,给他们区分黄花蒿和青蒿的场景。   手里的这一枝,叶冠完全展开,叶色绿中透着微黄,味道颇不好闻,关键是这个盛夏季节,它还未开出黄花来,因为黄花蒿的花期在立秋以后。   就是它,没错了。   不是青蒿,而是黄花蒿。   治疟疾的灵药——青蒿素,却与一种叫作青蒿的植物无关,而恰恰是从黄花蒿里提取的。   那日,听邵清说了东江对面疫病的症状后,姚欢就疑心,惠州一带的所谓六月“瘴疠”应是疟疾。   中原春瘟,也有高烧,但伴有流涕,且寒热交替没有这般剧烈,比较像流感。岭南到了炎夏,气温太高,食物与水源都容易滋生细菌,引发痢疾等肠道疾病,人体感染细菌,同样会发烧,但从邵清所言,疫病患者并无腹泻症状。   邵清下山后,姚欢又问了身为土着的阿缨,阿缨告诉她,热月瘴疠袭来时,许多人除了忽冷忽热地打摆子,有的会呕吐,有的肚子会鼓起来,有的便血,有的则面色苍白、满脸发疮。   姚欢听了越发觉得,这分明就是疟疾,只是属于不同型的疟原虫感染症状。   屠呦呦!   她的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了这位现代女性的名字。   在上辈子,如果不是对这位于2015年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中国女科学家的研究好奇,姚欢就不会主动申请去做了几个提取青蒿素的药厂项目,也就不会多少了解些黄花蒿与青蒿的区别、以及疟疾不同虫型的临床症状等知识。   此刻,阿缨露出交织着嫌弃、惊讶与疑虑的神色,问姚欢:“姚娘子,你说的神药,就是这个?这个东西,太臭啦,我们这里的牛羊都不吃。我们开荒时,都当野草除掉烧掉呢。不想这蒿子命硬得很,旱地里都能长得这般壮实。”   姚欢抬头,看着好几株接近两米的黄花蒿,喜道:“阿缨,上天有好生之德,瘴疠横行的地方,老天必定也会给人留条活路的,来,你与我采一些回去。”   姚欢记得,上辈子她打交道的专家说过,广东、海南一带的黄花蒿,比江淮一带的黄花蒿植株高大许多,提取出的青蒿素更高。   实地一看,果然呀,一个草本植物,竟能长成竹子那样高。   自古以来,南方的疟疾爆发,比中原及北方严重,但南方的黄花蒿,也比其他地区更茁壮。   大自然!   大自然的险恶,与人心的险恶,是多么不同。   大自然再是冷酷地施加于人类这样多的疾病与痛苦,却又终究留有一念之仁,在荒山野地里埋下解药。 ……   白鹤峰苏轼宅子的外围,偏于一侧、贴着柴房的小院子里,姚欢闭着眼睛,默念“对照组、对照组”   日晒、四至五天——静心魂游片刻,她从记忆深处,找到了这两个关键词。   黄花蒿并不是越新鲜越好,也不是每个部位都能提出青蒿素。摘下叶子,由日光晒制四五天后,其中的青蒿素含量会达到峰值。   与阿缨清理出空地、摘下叶子铺摊开来后,姚欢出门,往林婆婆的酿酒坊去。   后世提取青蒿素,屠呦呦团队找出的最佳提取剂是乙醚。   仅存的中学化学知识告诉姚欢,乙醚的合成,可用乙醇和浓硫酸一起加热至140摄氏度获得。   这在此世,咋搞啊!   她既不知道怎么从最多也只有五六十度的蒸馏酒里提纯乙醇,也不知道怎么从邵清此前伤人的绿矾里提纯浓硫酸。   隔壁男频穿越小说里无所不能的科技男主们,更不可能走错片场来指点她一下。   不过,姚欢毕竟还记得,做项目时接触的那么多论文,里头是有提到乙醇提取青蒿素的,只是提取结果不如乙醚令人满意。   更关键的是,青蒿素治疗疟疾的中医理论,来自东晋人葛洪的《肘后备急方》其中那句话的表述是:“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东晋时候没有乙醚,更没有高度白酒,所以只能用“水”来取汁抗疟,只是不能高温煎煮,而是渍取、绞取。   既然这样都能起到一定的治疗作用,那么结合后世用乙醇的实验结果,用蒸馏酒渍、绞黄花蒿,是不是总比冷水提取,好一些呢?   姚欢边走边琢磨,便到了林婆婆酒坊的门口,却差点与里头急匆匆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那人正是苏轼的幼子,苏过。   苏过抱着一只小小酒坛,看清来人是姚欢,不由一愣,道:“咦,姚娘子?这个时辰你来酒坊?”   姚欢已与这有“小东坡”美誉的苏家小哥哥相熟,也不见外,直言相问:“你这坛子里的,是林婆婆的酿酒还是蒸馏酒?”   苏过的面上却闪过一丝古怪的犹豫,似乎在迅速斟酌自己该怎生回答。   顿了顿,他终究还是如实相告:“是婆婆新蒸的一小坛二锅头。”   又加了一句:“并非买回宅子饮的,而是用于制药。”   “啊?”   姚欢来了兴趣,“你也制药?什么药?”   苏过道:“用酒蒸花椒,治寒热疟病。”   大宋清欢 第312章 你是苏东坡我也不能盲从(中)   “寒热疟症?”   姚欢抓住了这四个字,问苏过。   苏过看眼前这姚娘子,实也和邵医郎一样,是个心地明善之人。   加之桩桩与苏家关涉的前情要事的铺垫,苏过更不会因姚欢是个女子,而小瞧她一些。   他遂向姚欢温言道:“你们从酒坊回来的第二天,我送邵兄下山,他与我说,目下的时疫,不像瘟病,更像寒热疟症,我也正作此想。治寒热疟,有医方乃用酒与胡椒煮后,涂擦周身。邵兄因见我家宅院中有今岁刚打下的胡椒,便托我试制药剂。”   姚欢心头一振。   原来此世,对这些懂医的男子们来讲,疟疾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业务盲区,无非叫法不同罢了。就像当初辽国使者萧知古对花粉过敏,苏颂称之为“咳逆”   自己一个泛泛之辈的现代来访者,实在不该小看古人的知识与临床经验储备呀。   至于苏轼在白鹤峰的新居里种有胡椒的情形,姚欢初来乍到时,便发现了。   两晋隋唐时,胡椒作为舶来品,在中原大地上一直顶着“金贵”二字,须权贵或大富人家才用得起。到了宋代,因海外贸易发达,加之许多宋人都有调香的嗜好,胡椒入舶量陡增,尤其在广州至泉州一带,较之前朝常见了许多。   广南东路和福建路,甚至已出现了胡椒种植地。   姚欢此前请教苏轼得知,苏家的胡椒种子,乃由前任广南东路提刑、苏轼表兄程之才所赠。   后世的研究,治疗疟疾的良药只有奎宁和青蒿素两种(奎宁因疟原虫的演化而渐趋失效)并无胡椒。   但姚欢寻思,就算酒煮胡椒这个外服的药方,对疟疾病人只有缓释、没有根治的作用,苏过愿意配合邵清的态度,至少说明,他也对父亲苏轼只推崇圣散子方抗疫,心知不妥。   姚欢于是直奔主题:“小苏学士,你今日才来取酒,是否因为,苏公一早,也下山与詹知州商议治疫之事?你总算可以避开苏公,来制新药了。”   苏过眉头一拧,面容现了沉郁之色。   不过,那份微愠,分明只是为了覆盖无奈,而非对于姚欢的怒意。   姚欢欠身道:“此话确实冒犯了,但小苏学士,在我想来,救人性命,难道不是眼下最应当虑及的吗?苏公的圣散子方,从你叔父到二兄,还有你与邵清,你们这些懂医之人,都晓得方子不对症,为何还要对苏公遮遮掩掩?”   苏过打断她:“姚娘子,家父绝非量狭之人。”   “那就与公直言。”   “不能直言,”苏过冷冷道,“当年御史李定和舒亶,欲置父亲于死地,除了诗案,还牵扯上他在杭州出任通判时以圣散子方驱瘟之事,指斥父亲如庸医般,害人无数。此乃诬陷!当年杭州初春大疫,州府出面施药,圣散子方明明救活了千余人!”   苏过说到最后一句时,口气忽然有些激越之象。   姚欢盯着苏过。   苏轼的儿子们,苏迨和苏过,她觉得,都是骨子里的儒雅之人,没有分毫虎狼鹰隼的暴躁凶戾之气。   尤其是苏过,在未被改写的历史中,今岁春初,苏轼应该被贬往海南,而苏过就是那个默默地、平静地挑起一担书,陪父亲登上海船的小儿子。   可苏过此刻的反应,已不似他寻常的温和模样,倒更像是模仿父亲苏轼受到刺激时的表现。   这位性子柔顺的孝子,从前劝阻父亲时,见过父亲霎那间失控的情景吗?   姚欢不由喟叹,人非圣贤,谁都有脆弱的一面。   即便豁达如苏轼,有些事,大约也是一道迈不过去的槛。乌台诗案的阴翳,在老人心中,似乎终究难以彻底散去。   苏过见姚欢目露惊异,愣怔无言,这好脾气的苏家三郎,陡然又有些愧意上涌。   他定了定神,缓和了口吻道:“姚娘子,邵兄办事稳妥,你应比我更清楚,也应比我更相信他,相信他自有法子,说服詹知州,换药方。”   姚欢点点头,指指苏过手中的酒坛,道:“这酒,也分我一些制药吧。小苏学士,你随苏公居于杭州时,可知晓西湖边的抱朴道院?”   “听说过,乃东晋高士葛洪炼丹之所。”   姚欢道:“葛洪还是医家,他写过一本医书,《肘后备急方》”   数日后,一个燥热的伏天之夜刚刚过去,大清早,朝暾初起,尚未光焰炽热之际,白鹤峰苏宅,便传来急切的拍门声。   王参军黎明催马上山,来报信。   先于家中老仆起身应门的苏过,见是王参军,顿时露了惶恐之色。   王参军忙道:“小苏学士莫心焦,苏公安好,是……”   他望了一眼靠近柴房的院子,愁道:“我是来接姚娘子下山的,邵医郎他,染了瘴疠!”   ……   惠州官驿门口。   姚欢跳下马车,浓重的香药气息,扑面而来,比一路行在街上时所闻到的,更为猛烈。   眼前的榕树下,支着数口大锅,咕嘟嘟地熬煮着同一种配方的草药。   盛夏季节,日晒如烤,药锅边更是热气蒸腾,但依然有抱着膀子、打颤不已的百姓,呻吟着,步履蹒跚,往药炉靠近,试图挣脱彻骨的寒冷。   州中的厢军,以及不少僧人,穿梭于病患中,递送新出炉的汤药。   “快喝,喝了发几身透汗,就好了。”   “军爷,师父,我昨日已来喝过汤剂,只缓了片刻,夜里又头痛如裂、身在冰水一般。”   姚欢在短短十来步内,就听了三四回这样的抱怨。   她瞥了一眼其中一个病人,看到他神色痛苦的面庞上,那张发了紫绀的嘴唇,触目惊心。   姚欢顾不得多看,跟着王参军,疾步踏入官驿,穿堂过院,来到驿站深处。   陈设简单的屋中,竹榻上,邵清原本颀长挺拔的身体,在被衾下蜷成了一团。   姚欢上前,见邵清双目紧闭,身子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与外头那些病患一样,他的双唇,也有乌紫之相,但面部症状更严重,脸色灰白,鼻翼和唇角,现出疱疹来。   不过短短十日,那个在夕阳下给予自己脉脉温情的拥抱和灼灼炽意的亲吻的健康男子,就变得虚弱萎靡、殃殃无助。   姚欢登时觉得额头仿佛咚地被狠狠捶了一记,仓惶之意袭来。   刹那晕眩后,她强令自己稳住骇异惊恐的情绪。   “静波,是我。”   姚欢凑近,一边唤他的字,一边将手掌覆上他滚烫的面颊。   邵清于高烧中尚存几分神智,显然辨清出了姚欢的声音,想奋力撑开眼皮,却睁不大眼睛,只眯着,一小半瞳仁里的亮光接上了姚欢忧心如焚的注视。   他的嘴唇不停嗫嚅着:“冷,狼皮,熊皮。”   王参军难受地叹气道:“我们这里不是中原,哪里去寻裘衣褥子呐。”   一边侍候的驿卒,苦着脸,向王参军和姚欢道:“也就七八日前,邵医郎借了州府里的马,往广州打了个往返,带回几袋胡椒,过江去治疟。听说是看诊了几个将死的病人后,前日夜间,他自己也发了疫,东江那边的县丞送回州里来,詹知州和苏公交待吾等专门用小锅熬了汤方,药材都是齐活的,良姜、豆蔻、小柴胡……”   姚欢已无心听他重复圣散子方的配药,回头往门外去寻同来的苏过。   苏过刚刚将随着马车一同运来的黄花蒿汁和酒蒸胡椒汁卸在驿站院中,抱了一坛蒿汁进屋。   姚欢站起来,对苏过和王参军道:“邵医郎起病太急太恶,我只用我的蒿汁方子治他。酒蒸胡椒的方子,既是他说的,或许也来自医书。可否劳烦参军和小苏学士,将尚能行走前来吃汤剂的病患,分为三组,分别用圣散子方、蒿汁、酒蒸胡椒水医治,以观疗效。”   苏过没有犹豫地应了。   方才外头的情形,他也看得分明。   现下,无论蒿汁奏效还是酒蒸胡椒奏效,其实都是他内心所希望的。 ……   夜幕降临,窗户关着,门槛和室内熏着艾草。   姚欢将自己从山上拆来的纱帐支在竹榻上,检查了一回帐中是否放进蚊子来,才端起药碗,钻进帐去,给邵清喂今日的第二碗蒿汁。   邵清仍在高烧中,靠着意志深处的吞咽指令,将蒿汁饮尽,在姚欢怀里战栗着,这一回说出的,却不是“熊皮、狼皮”而是“这瘴疠病气,过给你,怎办”   姚欢柔声哄他:“没有蚊子,就不会过给我,正经医书上说的,等你好了,我给你细看。”   三伏天,门窗紧闭,帐中闷热得如蒸笼,加之对于蒿汁的疗效惴惴不安,姚欢感到前额渗出的汗珠,如蚂蚁般痒痒地爬过面颊。   过了一会儿,邵清似乎睡着了,呼吸没有半昏半醒时那么急促。   姚欢也累极,俯身躺在他身边,闭目养神,让肢体放松下来,让心静下来,燥热就能退散好几分。   黑暗中,邵清忽然又嘟囔起来。   “纳纳……”   “梓吉谷尔奈梓……”   姚欢本来已经快要入睡,以为邵清叫她,倏地睁开眼睛,侧身过去,听他在说什么。   却半句都听不懂。   姚欢吓得噌地坐直上半身。   现代医学上所说的谵语?   他不会是,进入谵语的病情加重阶段了吧?   姚欢赶紧去推他。   “嗯?”   没推几下,邵清应了她一声。   “你还冷么?”   姚欢问,试图在黑暗中辨别他的精神状态。   “好上几分了,让我歇歇。”   邵清喃喃道,又没了声音,似是重新入睡。   口齿比之前清楚多了啊,不像谵语。   姚欢狐疑地躺下。   这一回,直到她也睡着时,身边的人再没发出那些奇怪的音节。 第313章 你是苏东坡我也不能盲从(下)   这大半夜,姚欢睡得很浅。   有时候,恍惚听到邵清喊冷或者呻吟,她猛地惊醒,耳边只传来虽然粗重却有规律的呼吸。   她才晓得,自己是在做梦,遂又阖上眼睛。   如此断断续续,迷迷糊糊,待到窗外暗夜的浓黑,似乎被黎明微曦溶得淡了些,姚欢终于沉入酣眠。   这一睡,就睡到了辰巳之交。   一阵一阵舒缓的凉风,唤醒了她。   她睁开眼,竟是邵清在给她打扇子。   小小的葵扇,在他手里摇得歪歪扭扭,显见得摇扇的那只手上,还没几分气力。   “你热不热?”   “你冷不冷?”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   然后就都笑了。   姚欢去细瞧邵清的面容,看到他额头鼻尖,有一层细汗。双唇上的乌紫消退了些,泛出不均匀的红晕,只是因高烧起了一层皮。   “我给你倒些水来喝。”   她刚抬起了半个身子,邵清就撇了扇子,也挣扎着起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这时候,谁还惦记喝水。   方才,邵清醒来,体温仍不低,浑身也留着高烧余威的酸痛,但与前一日如堕入冰冷深渊、如被缚禁锢锁链相比,已算回到人间。   回到人间的邵清,转过头去,见到心爱的女子,睡得像一只小有呼噜的猫儿。她的面颊热得通红,额发与鬓发被涔涔汗水浸渍,有些纷乱地贴在皮肤上。   邵清忽然就觉得,自己比古往今来的什么神仙皇帝的,都不知快活多少倍。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画面,又难免既愧且喜地,想起自己在西北边军征程中的梦境。   一步步光明磊落迎来的美梦成真,才是真的甜。   不过现下,病怏怏的,莫说一晌贪欢,就算一息贪欢,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当姚欢也醒过来后,邵清更要立刻拥住她,只为让她晓得,自己不会离她越来越远,只会与她,越来越相依为命。   姚欢热得都要出痱子了,但拱在那双臂膀里,却不想挣脱。   原来他表达起爱意来,也是如此直接炽烈的。   能热炒就不凉拌。   能油炸就不清汆。   这样的瞬间,姚欢觉得,似乎时空又变得模糊了,自己与男子,都远离了现下这个讲究各种礼仪规矩的世界。   她将男子从急病的陷阱里拉了出来,一夜同榻而卧,天明相拥诉情。   这是为重获生机而水到渠成的庆贺。   那些“不可无媒无聘”、“必须端严贞静”的教条,都仿佛苍蝇蚊子,被隔在了纱帐之外。   姚欢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姿势,笑道:“看来你是好了许多,都能打扇伺候人了。”   邵清的嗓音透着虚弱,口吻却也是逗趣的:“你找的什么药方,这样灵验。我不如,拜你为师罢,你做郎中开药方,我给你打扇。”   “我救了你的命,你只回报这个?”   “你知道的,我向来嘴笨……”   “无妨,不说话,比昨夜说胡话好。”   邵清一愣,低头去看姚欢的眼睛:“我说了什么胡话?”   “你说了许多遍,纳纳,还有一串串的语句,子,谷子什么的,我半分也没听明白。”   邵清的心陡然一凛。   “纳纳”是契丹语“母亲”的意思。   她说的“谷子”是了,应是“梓吉谷尔奈梓”契丹语“绳子绑我”的意思。   尘封十几年的往事,他竟然在昨夜昏睡中,又念叨了出来。   “母亲,母亲……”   是他当年还是个孩子时的呼救。   “他们用绳子绑了我”是他被养父救下时,说的第一句话。   姚欢明显感到邵清陷入沉思,抬头看他:“怎么了?”   邵清忙掩饰情绪,作了正色道:“在想我前日起病后的症状,好与你的方子,一同写下来。昨日朦朦胧胧间,听你与苏三郎说,蒿汁?”   姚欢拍拍他的臂膀:“让我起来,你是该吃第三遍药了。”   邵清放开她。   姚欢下了竹榻,先倒了一碗昨日煮过的井水给他漱口,然后滗出一盏蒿汁递到他嘴边。   邵清先皱了皱眉:“我煎过那么多药,还头一次闻到,如此臭烘烘的药材。昨日想来真是病得狠了,五识俱损,竟没觉得。”   姚欢嗔道:“是治病,又不是熏香,管它好不好闻。若不是用酒来糅渍,更臭呢。这个叫黄花蒿,罗浮山上就有不少,野地里疯长。”   邵清往嘴里灌了蒿汁,忍住打恶心的冲动,认真道:“这方子,你怎晓得?”   姚欢正好演练自己的对外说辞:“我外祖家不是在钱塘人嘛。东晋的葛洪,在西湖边修炼,留给后人一本《肘后备急方》我母亲少时,进过沈氏族学,识得字,见过那医书后,记了几段话,有治霍乱的,有治寒热疟症的。治寒热疟症,便是用的黄花蒿汁。”   邵清凝眸思忖,叹道:“身为郎中,我竟不知此书。只在去岁入国子监医科后见过的前朝医方中,有胡椒与酒熬汁治疟的,且是外涂。药材既贵,外服效用应也不如内服。”   姚欢心道,岂止是贵,站在现代医药研究事后诸葛亮的角度看,胡椒根本对于疟原虫不起抑制效果,用胡椒能治好的所谓“疟症”只怕并非后世的疟疾、而是本身能自愈的病毒性感冒吧。   她正默默嘀咕着,门外传来驿卒恭敬的探问:“姚娘子,小苏学士来问,邵医郎可有起色?”   姚欢去开了门,苏过正站在院中,脸上带着明显熬夜的倦容。   姚欢忙将他让进屋中。   苏过一眼瞧出邵清明显好转之象,也不多行虚礼,直言不讳道:“酒蒸胡椒,退热甚佳,但病患夜间又打起摆子来。灌了花黄蒿汁的几个,方才我去看了,如邵兄一般,显见得有好转。辰时中,我已去府衙禀了詹知州,求他遣厢军,四处去砍黄花蒿。”   姚欢轻轻松了一口气,稍作迟疑后,问苏过:“苏公呢?”   “父亲在东江那边的县,詹知州已派王参军渡江去知会他。”   ……   接下来的几日,惠州的空气中,交织着黄花蒿的臭味与蒸酒的醇味。   各位南国郎中们的药方医理知识,得到了一次刷新,原来并不是所有的草药,都是靠煎、靠煮而得。   冷酒乃至冷水渍绞的黄花蒿汁,灌入蜂拥来求治的病患口中。   在现代,高纯度的青蒿素,用于治疗疟疾时,即使是成年的恶性疟疾患者,首次口腔给药的剂量,也不过是1克。   但在没有乙醚提取的此世,一碗黄花蒿汁里,抑制疟原虫活性的青蒿素,究竟有几何,哪里能够量化。   众人只得不停地备蒿、晒叶、绞取,对那些重症患者加大剂量。   姚欢又托言葛洪之口,将疟疾的原理说了。   官员、郎中与百姓们,对蚊子里带着毒虫,倒没太大的理解困难,这不就好比,蛇信子里带毒液嘛,那就两个办法——熏蚊子,躲蚊子。   一时间,莫说民宅里家家挂起纱帐,便是府衙中办文的书吏们,也让自家娘子缝了纱帘子,带到公廨支起来,坐在里头抄抄写写,安心不少。   邵清连着喝了三日蒿汁,烧和紫绀都退了,鼻翼边的疱疹也开始结痂。   晌午时分,他正和姚欢、苏过在院中捋黄花蒿的叶子,驿卒匆匆进来禀报:“苏公从江东回来了,在榕树下看僧人们绞渍蒿叶。”   三人出了官驿,却不见苏轼。   “苏公刚刚讨了一碗药,又在街边看了一阵,就端着那碗药走啦。”   几个将蒿叶往竹筐里装的老妇说道。   苏过低头思忖片刻,对邵清与姚欢道:“我知晓父亲去何处了。” 第314章 交底(上)   惠州西湖,孤山东麓。   林间空地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凿石之音。   那是附近永福寺的行者,皆为有心向佛的男子,先来带发修行一阵,给寺里做各种劳役。   苏过引着邵清与姚欢二人刚到山脚,一个行者便认出了他,起身来行礼。   “苏公上山去了。”   那行者道。   苏过点头。   他不会猜错的。   正要继续往前走,那行者指着地上两根杉木柱子、一块木板道:“小苏学士留步,看看这亭柱和匾额,能上漆了么?方才小的们请苏公一观,他老人家仿佛浑没听见似的。”   好脾气的苏过忙驻足,应道:“哦,好,我来瞧瞧。”   姚欢也去看那木头上镌刻的字,一根木柱刻着“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一根木柱刻着“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匾额上则是“六如亭”三个字。   苏过向邵、姚二人道:“去岁朝云娘子过身后,父亲将她的棺椁安葬于此山。朝云娘子信佛多年,陪父亲来到惠州后,将随身钗环珠玉都卖了,一多半给父亲修东江浮桥,剩下的一些送到几个寺里。永福寺的住持感念她,上月与父亲说,寺里实在看不得墓地露于风雨中,募集了十来贯钱,先给那一处,修个小亭子遮挡。”   “不合时宜……此作何解?”   邵清轻声念着楹联的上半部分,问苏过。   苏过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解释道:“元祐初,父亲得朝廷重新任用。那日,父亲在朝堂上与司马相公(司马光)争执,退朝回宅后心绪不佳,指着肚子问众人,我这里头装的都是何物。家中上下,从我们晚辈,到几个侍妾,不是答锦绣文章,就是答百样学识,只有朝云娘子说,装了一肚皮不合时宜。父亲听了,当即解颐,合掌称妙。”   十年如白驹过隙,当初妙语释愁的女子,一朵玲珑可爱的解语花,如今芳魂消散,只留下南国山间的一副枯骨。   苏过又指着“六如亭”三个字道:“小娘弥留时,父亲守在她榻边,他们念着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故而,为小娘修的亭子,就叫六如亭。”   他叹口气,冲永福寺的行者拱手:“字刻得甚好,有劳几位上漆吧。”   ……   青石低垒,方碑孤立。   三个年轻人走近坟茔时,墓碑前坐着的白发老者,正在低声唱。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苏轼将这词,唱了四五遍,才打着火折,将手中的一页黄纸,在坟前烧了。   又执起粗陶碗,把里头的蒿汁,撒在墓碑前。   姚欢的目光,越过那个佝偻的背影,落于坟茔之上。   此世的这座坟,比千年后她看过的惠州朝云墓,简陋得太多。   但坟地周遭,摆着祭品与野花,有的还新鲜,有的已霉烂或枯萎,显然是不同时候摆上的。   来时路上,苏过便与二人言及,王朝云下葬后,就算不是清明冬至,州城百姓来孤山游历时,也会采些鲜花、择些果子糕饼,摆到墓前。   姚欢能感到,苏过对家中这位小娘,带有真诚的尊敬。现下看来,就连非亲非故的世俗外人,对王朝云亦予以朴素的礼待。   真正忠诚的人品,不必成为饱学之士,就能分辨看清。   无论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还是赵煦亲政后被贬惠州,苏轼在每次风浪袭来之际,都会给身边人机会,留在京城或江南膏腴之地,但王朝云每次都选择不离不弃。   而士人与世人,对待朝云墓的态度,从眼下的绍圣四年起,在接下来的千年中,无论朝代更迭,都将保持一致——不断地祭扫,不断地修缮。   宋朝陵墓皆零落,嫁于文人胜帝王。   “妾”在此世,说到底也只是时代特色的人际关系产物,不能被一味地污名化,但去日未久的不堪经历,又让姚欢忽地想起了另一个女子,曾纬的妾,晴荷。   纳妾者之间,妾与妾之间,又是多么不同啊。   有的是结为患难知音,有的是视作利益工具。 ……   一纸新词化作灰烬后,苏轼转过身来。   “孩子,若你与邵医郎,去岁就来到惠州,该多好。”   老人望着姚欢,平静说道,真实的苍凉尽在言语中。   他旋即却又自惭地摇摇头:“还是应怪我,钻在圣散子方中出不来,   晚辈们不知如何应对的默然,令苏轼察觉到了气氛中的凄怆之意。   他拍拍手,缓缓起身,眉间深深的“川”字纹,舒展了些,与儿子道:“三郎,你今日,是该带他俩个,来此处。”   “父亲何意?”   苏轼的目光在邵清和姚欢的脸上拂过,眼里显了慈和之色,向二人道:“元丰七年,朝廷来诏,准我自黄州迁往汝州,但那年七月,我与朝云的儿子,夭折于途中。其后一路,颠簸疲累都是小事,丧子之痛才锥心刺骨。冬日到了泗州,朝云听二十七娘(即王闰之,苏轼第二任妻子)说起,我有老友在彼处,便提议我去拜会。我意兴阑珊,朝云泪下,自责是她终日哀伤思子的模样,让我亦沉湎悲戚。我便携她一同去寻老友刘倩叔,同游南山。”   老人说到此处,邵清已了然。   苏轼扭头回望王朝云的墓碑道:“若非子霞(朝云的字)坚持,泗州南山的溪摊边,又怎会留下老夫的一句词:人间有味是清欢。”   苏过亦恍然大悟,噙了嘴角,附和父亲道:“儿子月前从广州回来,听到邵兄与姚娘子的名字,就想,竟有如此巧合。”   “清、欢”二字与苏轼名作《浣溪沙》相合的梗,姚欢早已听从姨母沈馥之到苏颂,再到端王赵佶,念叨过,倒是邵清自己,即使与她表白后,亦未刻意提起。   今日,姚欢方晓得,那阙《浣溪沙》背后,竟有如此故事。   她与邵清对视一眼,二人会心,趋步上前,向朝云墓俯身拜谒。 ……   年轻人们陪苏轼回到城中,一路上不断有捧着药碗的人,向苏轼道谢。   惠州百姓只道,这一回抗疫救命的新方子,亦是苏公教给州府的。   苏轼坦然,指着跟在身后的姚欢,周知众人,功劳应归于这朝廷派来试种胡豆树的小女郎。   待见了惠州知府詹范,苏轼更是直言不讳地提出,应提请广南东路转运使向朝廷报文,为姚欢申要嘉赏。   詹知州连声应允,赞道:“确是难得,区区一女子,有此奇招。”   姚欢晓得詹范是个清正的父母官,对苏轼也厚待,听闻“区区”二字,她也只是瞬间觉得刺耳。   时代观念的局限罢了,与其不忿,不如提些建设性的法子。   “詹知州,倘使朝廷真有赏赐来,民妇愿尽数献于州府,唯求州府再募集些资财,设女学,让州中女娃娃,亦能识文断字。”   “哦?”   詹范没想到她提这个要求。   姚欢道:“圣散子方治疟与黄花蒿治疟之辨,归根结底,无非是求真的过程。若民妇的母亲不认字,便不会识得葛洪的方子,也不会说与民妇知。故而,求真的前提,是有识。女娲造人,男女各半,倘使女子能入学,能识字,能从经义文章中明白为人处世、积财修德、应急救险的门道,能懂得如何求真,不也能为州内的太平阜盛,出一半的大气力吗?”   她话音刚落,苏轼已朗声赞道:“这女娃娃说得有理。詹知州,回头老夫亲自去找广惠二州的富户们,上门化缘,卖字换钱,给州里建女学随个份子。如何?”   ……   入夜,惠州官驿深处。   姚欢照着向惠州土著阿缨学的方子,做了一碟梅菜煮豆腐,两碗虾酱蒸饭,并一盆胜瓜鸡蛋羹,无油简素的三道,大病初愈的邵清,容易克化些。   二人吃完,姚欢点好熏蚊子的艾草,又陪邵清下了几盘棋,瞧着是戌末时分了,便要去隔壁歇息。   邵清却拦住她,问道:“你方才进进出出地,看到今日驿馆里,住进公家的人了么?”   姚欢摇头:“伏天又大疫,谁往惠州来。苏公和三郎,午后也回罗浮山了。”   邵清看看外头,道:“你将房门关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姚欢疑惑地起身,掩上房门。   再回头时,竟看到邵清在宽衣解带。 第315章 交底(下)   “这些伤,有的是狼咬的,有的是狗咬的。”   “狼咬人,顶好一口咬死,所以就算我趴着,它扑上来,也是直接往后脖颈撕咬,一块肉便没了,长十几年,也长不好,凹进去一片。”   “狗咬人,不过是听着主人的吩咐,将人拖住,不许他逃,所以咬在腿上,都是牙洞。”   昏暗的松脂灯下,邵清露出脊背,然后是小腿。   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肌肉最为紧致的部位,本该好看的曲线和光洁的皮肤,被即使愈合多年、仍崎岖丑陋的伤口替代了。   姚欢清楚,眼前的男子,绝不是表演型人格。   他上一回,使用这样细致的描摹方式,还是在汴京竹林街的饭铺里,与心爱的女子倾诉自己在边关的思念。   姚欢伸出手,去抚摸脊骨一侧的蚯蚓似的疤痕,静静地等邵清说下去。   邵清感受着女子手势里的温柔与克制。   他曾经想,他和她灵肉相融的前一刻,总是要裸裎相对的时候,自己应该给如此醒目的伤痕,编织怎样的理由呢?   但这些日子,二人的爱悦之意,越是从点滴晨露聚积成已能顺势前行的山涧,邵清越是酝酿着,向姚欢和盘托出身世的冲动。   重病中用契丹语呼救,病愈后看到苏轼祭奠朝云,这两件事,促使邵清下了决心。   前者令他心腑惶惶,他实在做不到,对姚欢这样性子纯澈的爱侣,在原则性的渊源上,继续有所隐瞒。   而苏公在孤坟前唱词的那一幕,更让邵清想到了自己的宋人父亲与辽人母亲。   灯影里,邵清回过身,执紧了姚欢的手。   “我是半个辽人。”   ……   宋熙宁四年,辽咸雍七年,来到辽国“南都”燕京城的大宋访辽使团中,有一位二十三四岁、眉目清润的男子。   他姓赵,往上追溯的祖辈,乃太祖皇帝打天下时带在身边的同族兄弟。但到了大宋的熙宁年间,莫说是太祖一脉,便是太宗这一脉,就算正经宗室子弟,亦不被允许科举入仕,更别提赵家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祖上远亲了。   沾不上赵姓的光、家境清贫的小子,却自幼展露音律天赋,因琴艺优异,成了宣徽院下辖内教坊的一名乐师。   出访燕京城、在外交宴席上弹奏的赵乐师,被一门极爱南朝音乐的耶律皇族,暂请留燕,于府中教授琴音。   辽国的皇女与宗室女封号制度,与大宋相同。留下赵乐师的这一门耶律氏,算得亲王,因得耶律洪基宠信,长女竟能被进封为公主,次女耶律卿云亦早早就得了郡主的封号。   北朝的郡主,爱上了南朝的乐师。   然而这桩可以碾压那些丑陋的政治婚姻十遍的美好情事,却不见容于郡主的家族。   不仅仅因为地位的尊卑,更因为,一年后,辽国鹰派权臣、铁腕副相杨遵勖,开始就宋辽边界问题,向大宋挑衅,宋辽在澶渊之盟后的睦邻关系,第一次出现下滑。   耶律卿云不管不顾地与赵乐师出走燕京城,却在进入宋境前,教父亲的亲军追上。   郡主的机敏,令她帮助情郎逃脱了,自己则被擒回了燕京城。 ……   “母亲在燕京的耶律王府里,生下了我。外祖父不许我活下来,外祖母以死相求,才保住了我的命。我五六岁的时候,外祖母故去了,外祖父让母亲嫁给萧家,她不愿意,外祖父对我又起了杀心。狗来追我,咬我,我跑不掉,被绑住,我听到母亲在大哭,然后是我的养父赶来救了我,抱着我去求外祖父,他要娶母亲,也要抚养我。我从此以后,就变成了萧家的儿子。”   “我姓了萧,养父对我们很好,母亲却仍想逃走,来宋境找我的生父。她带着我又出了燕京城,穿过闹饥荒的平原,进入豺狼出没的山林,要不是养父来寻,我终究还是会命丧狼口。”   “少年的时候,有一阵,我怨恨母亲,觉得她疯了。这些年,我开始明白,她没有疯。”   邵清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看着姚欢,想从她的瞳仁中,阅读她此时的神思,作何反应。   片刻前,姚欢甫一听到“我是半个辽人”这句话,当然是震惊的。   但这震惊没有持续多久,更未加码慌张、抗拒、愤怒、试图告发等毁灭性的情绪。   此刻,她坦然地盯着邵清:“你说得对,你母亲没有疯。朝云娘子那样年轻,又有苏公和苏夫人安排另外的好人家,她仍然从黄州到惠州,不离不弃地跟着苏公。她这是疯了吗?你母亲,与她是一样的。她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   姚欢捧住邵清的面庞:“不是她们疯了,是这个时代在许多个瞬间,疯了。党争,战争,不管是宋人还是辽人,或是你在边关见过的那些西夏人,张口就来的血性二字,其实要么为了自身的飞黄腾达,要么为了转移治下的内政危机。烙在骨子里的权欲,大伪似忠,振振有词,幻想着从个人到王朝,都能迅速地达至霸主巅峰,浑不顾,人性本源的自由与善良,才弥足珍贵。”   邵清稍稍有些迷茫地看着姚欢。   她的用词,有一些,听来是那样奇怪。   她的眼神,她说这话时的语气,也是崭新的。她的模样,就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小小青蛾,蓦地不准备隐藏了,从茧里大胆地探出翅膀来。   但邵清,对这突然因自己的交底而变得陌生的女子,并不害怕。   她带给他的陌生,与杀气戾气无关,只是在认知上,为他打开了另一方天地。   邵清于是,又增了几分吐露更多真相的勇气,将自己为了报答养父、在汴京城居住数年做暗桩的内情,一一道来。   姚欢明白了。   若比附后世,他其实,更像军事科技间谍。   他内心觉得,自己来大宋,不杀无辜的宋人,盗取的神臂弩乃是帮助辽军对付日益掘起的女真人,便对大宋问心无愧。   然而,国防间,怎么可能这般简单。   铁腕人物在大国的军事史上,总是层出不穷的。辽国再出几个杨宰相那样的人物,谁能保证他们拿着神臂弩,只对着女真人、不对着宋人?   姚欢一面这般思量着,一面将邵清的里衣,拢回他的肩头,复又把手伸入他的掌心,让他握着,然后平静地问:“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邵清道:“神臂弩的外貌样式,上弦与射击的步骤,我在边军中看了,大致画了一些,交予养父。我会止步于此,不再设法弄到军器监的法式图。我在南来船上的那些话,不是哄骗于你。我今后,陪着你种树烘豆、养虾庖厨的日子里,自己想做的,只有研习医术、治病救人。”   姚欢向他倾了倾身子,定定地直视着他的双眸:“你在做私塾先生的时候,在开方诊疗的时候,才不会去纠结,自己究竟算宋人还是辽人这样的疑惑,才会真真觉得,自己是在做问心无愧之事,对吗?”   邵清闻言,只觉得胸廓一畅。   被所爱之人理解自己的救赎之法的感觉,原来这样好。   邵清完全没有躲闪地回望着她,毫不犹疑地回答:“是。”   姚欢站起来,伸出双臂,搂住邵清。   “我相信你。”   她对他说。   邵清肩头一颤,将面颊深深地埋进女子的怀中。   姚欢抚摸着他的背脊,低下头,在他耳边柔声道:“你可以既是辽人、也是宋人,我可以既不是辽人、也不是宋人。为人是否纯良,当观其言、行,而不是剖开他的骨肉,拉出他的筋脉,看看里头流的,是哪一族的血。”   二人这般相拥一刻,姚欢才又开口道:“你养父那边,你如何交待?他可会,不利于你?”   邵清喃喃:“养父应能给我自由身。他要盗取神臂弩法式,乃尽人臣之责的思虑。但在萧府,他从未强迫母亲委身于他,我十六岁离开燕京,其间北归三四回,看到母亲心神有恙,唯独养父能劝慰住她。后来叶柔来汴京时说,母亲已信佛,在城外寺院居住,一应给用,养父从未断过。”   姚欢兀自喟叹,是个君子,也是个痴情人啊。邵清自小跟着这样的养父,难怪没有长歪。   “还有一事,”邵清抬起头,望着姚欢道,“其实与你南来前,我已寻到了我的生父,就是赵融赵公。”   徐好好的师傅,小玥儿的父亲?   姚欢讶然。   邵清道:“他身体每况愈下,我想设法,让他能见到我的母亲。”   姚欢点头:“为人子,自是这样的心思。我与你一同回去。京中,我也有许多事要料理。倘使开封县的虾田、城中的虾行,王犁刀得郑县丞与樊楼韩东家的照拂,能顺风顺水,我仍愿来惠州种胡豆。”   邵清温言道:“我也愿意住在此地。自家娘子成了救人的活观音,她的郎君,何等体面!”   姚欢浑无赧色,大大方方笑了。   “嗯,回开封第一件事,请官家把我竹林街的牌坊,摘了,我要嫁人。” 第316章 回京   一对鸳侣来与苏轼禀报准备回京的意向时,苏轼也正在拟就给朝廷的上表。   “已有诏书到筠州,恢复子由端明殿学士,诏其回京,兼作翰林侍读学士。这是曾枢相举荐的。”   苏轼向二人说了朝廷对于弟弟苏辙的新安排。   姚欢听罢,心头漫上一阵失望。   如果没有其他差遣性的实职,苏辙回京,也不过只是如当年程颐那样,进到内廷的讲筵所,给天子授些经义之课。   体面说来,算是“帝师”其实与蔡京此前的“翰林学士承旨”、或者蔡卞当年的“中书舍人知制诰”相比,含金量天差地别。   苏轼瞧出姚欢眼中的品咂之意,直言道:“你是不是想知道,蔡京被贬往杭州后,新任翰林学士承旨是谁?是韩忠彦,也是曾枢相举荐。”   啊?   这一回,失望转为惊诧。   原本的历史进程中,韩琦长子、旧党人物韩忠彦,是在赵煦驾崩、赵佶登基后,才被曾布运作回朝堂的。   现下,姚欢期待的苏辙替代韩忠彦的局面,并未出现。苏辙回朝形同赋闲,韩忠彦提前得了清贵的实职。   是自己想当然了。   真以为知晓一鳞半爪的历史走向,就能左右曾布这种资深政客的思路?   环庆路旧案重审后,邓家人下狱,蔡卞和蔡京,却只是一个落职相位、一个被贬杭州,朝廷对蔡家这样的处置,彰显了官家与太后的态度,以曾布的政治嗅觉,不会不知。   曾布谋局狠辣,但绝不似章惇那样激进,他喜欢一口、一口地吃饭,小心谨慎。   打狗还要看主人面呢,章惇和环庆路扯不上牵连,仍得青年天子的倚重。曾布显然并不急于趁着二蔡势弱之际,拉上苏辙去把章惇也干下来。   莫得罪天子的同时,还得安抚好向太后。   姚欢也是在向太后出面给曾纬做媒之事上,才明白,这位深宫女主,与孟皇后说二蔡误国,也许只是演技感人。   怪不得,曾布仍将目光锁定了韩忠彦,这个向太后的外甥。他要消弭向太后对自己斗走蔡京的不满。   姚欢这般思量时,苏轼那一头,又怎会明白眼前这年轻人,在喟叹党争一起、许多历史进程无法改变。   他见姚欢对“韩忠彦”这个名字反应有点大,未免好奇道:“姚娘子,你对韩知州熟稔?”   姚欢掩饰着:“哦,从前在京中为孟皇后与唐国公主做点心时,唐国公主提起过韩知州。”   韩忠彦的弟弟是公主驸马,苏轼听了自不奇怪,缓缓道:“老夫被贬岭南时,师朴(韩忠彦的字)外放来定州,与老夫交接知州之位,我二人相谈数日,师朴到底是韩忠献公(指韩琦)长子,端亮柔静有君子之风。”   君子之风,呵呵……想到韩忠彦在史上后来的所作所为,姚欢只能沉默不语。   苏轼拿起正在写的纸页,与邵清道:“你二人要走,本来,老夫也可一同北上,沿路正好同你畅谈药石医理,因广州太守遣人来报,朝廷有诏,欲将我调任吉州。但老夫想了两夜,还是上表,请求致仕。”   邵清一愣,躬身道:“国朝臣工官宦,七十致仕,苏公怎地早早就行此举?”   苏轼笑笑,意味深长道:“子由尚有辅弼之心,我得为他着想。”   两个年轻人了然。   吉州虽也不是什么上州,比不得应天府或扬州之类,但毕竟在大庾岭北边。大庾岭,是本朝文官心中的一根红线,贬过大庾岭,好比宣判政治生命的死刑。迁回大庾岭北面,则又会令人猜测是否有起复之意。   二苏的兄弟之情,不是蔡卞、蔡京那般虚假。   苏轼已然彻底厌倦了仕途,但对苏辙所作的选择仍支持,他想减轻弟弟复出的压力。因而在苏辙恢复端明殿学士一职后,苏轼明确向朝野表示,自己就这么留在岭南了,无心入朝结党。   姚欢抬头,望着苏轼道:“家父当年与我说过,欧阳文忠公(欧阳修)就曾与友人约定,六十致仕。”   苏轼解颐:“是呐,老夫不过是跟从恩师的为人处世之道。姚娘子,老夫已决定终老于惠州,白鹤峰的胡豆树,定会悉心照料。”   他后半句话,提醒了姚欢。   “请教苏公,罗浮山到了冬日,可会结霜?”   苏轼很肯定地道:“不落雪,但会有几日,霜冻无可避。”   “哦,如此,”姚欢想了想,对苏轼道,“苏公,胡豆怕霜,尤其幼苗。此番结果的那棵,豆子打下后,不能烘了,都要用来育苗。今岁冬月来临之际,那些胡豆苗还幼嫩,须用羊粪与草木灰盖住幼苗根茎处的泥土,再以稻杆结成棚盖一般,罩住幼苗。若霜冻实在太狠,人就要辛苦一些,在胡豆田里放置柴堆,于夜间燃烧。柴要细、短、压得密,如此方能烧得缓慢,热气徐徐散出,到黎明冷如冰窟时,胡豆田就好比熏了炭盆的暖室。”   姚欢娓娓道来,邵清在她说前头几句时,已去案上寻了笔,蘸墨挥毫,于纸上将她所言一一记下,奉到苏轼面前。   苏轼接过瞧来,那质地粗糙的苔纸之上,一手行书潇洒劲秀。   老人再抬眼看时,又见姚欢议完正事的面色,倏地就转出盈盈赞意来,杏眼望着邵清,弯成了眠月。   这样心意相通、质朴甜蜜的一对年轻人,苏轼不由想起自己从前写过的那些词,“手拈花枝,谁会两眉颦”、“连理带头双飞燕”之类的句子,说得不就是他们?   苏轼将那胡豆抗冻“秘籍”收于怀中,笑道:“你二人何时重游惠州?”   邵清看看姚欢,向苏轼拱手道:“待到回还之日,我二人不做过客,愿定居此州。”   ……   为了知晓岭南的土产和广州入舶的进口货物,如何纲运到大宋帝国的中枢,姚欢主动提出,请詹知州和苏轼出面,让她与邵清,跟着广州往开封的纲运队伍回京,好对将来纲运岭南出产的胡豆事宜,心里有个数。   二人自广府韶江岸边,由广南东路转运司引见给朝廷户部与榷货务共派的押纲官员后,上了纲运船。   那押纲官来自京师,晓得这对被半路塞上来的搭乘者的身份后,倒不敢过于冷慢,只在每一站交卸转纲之际,总是令随从先请二人另寻个地方歇着,美其名曰“莫被差夫们冲撞了”   如此两三回后,邵清和姚欢岂有不明白的。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公物运输过程中,侵盗无可避免。纲运是苦差,却也是肥差,从韶江到南雄关、大庾岭,再从赣江到长江、大运河、汴河,这一路多少环节,都能有机会从公家物资里揩下油水、薅下羊毛来。   咖啡生豆单位重量价值一般,也便罢了,那些香药里的精色品类,皆是价值不菲,以沙土填入,换得半袋香药藏匿后卖了,只怕已够普通人家吃一年。   这日,到了扬州附近,纲运船队要从长江转至运河,押纲官又遣人将二人带到离码头颇远的饭肆中,既是客气也是命令地告知他们,何时再去运河边上船。   二人老实应承了。   扬州毕竟是大码头,虽经五代战乱,太平百来年后也渐渐恢复了元气,繁华里透着精致,便是这僻静处的小饭馆,亦整洁干净,烹饪的煮软兜(鳝鱼)更是肥腴入味。   “你看这鳝鱼,应是活鱼入沸水汆去粘液,捞出钉个钉子,划去脊骨,剥离已经凝结的肚中血块,再入油略炸,沥去油,用清酱汁闷煮,才能这般无腥、弹牙又滑嫩。我回京也做给你吃。”   姚欢知邵清爱吃水族鱼鲜,一边给他夹软兜,一边唠叨菜谱。   邵清出于素来的习惯,出门在外,却总是对周遭保持警惕。   他咬了几口鳝鱼,目光投向窗外时,不远处河边的一伙人,令他定住了眼神。   “当中那个,似是蔡京。”   邵清对着正在啃鳝鱼的姚欢,低声道。   “嗯?”   姚欢也是唬了一跳。   夏日蚊虫颇盛,店家并未大开窗扇,微微一条缝,可供二人从里看清外头,河边忙着往船上运东西的那一群,若非走近,却是看不分明沿河这些小饭铺里的客人的。   当初礼部院试时,邵清去给锁院中的考官们作当值医官,见过蔡京。   邵清道:“确是蔡京,与他相谈的那中年魁伟男子,是谁?”   姚欢定睛细辨,答道:“是童贯。”   ……   河岸边泊着两艘船,船型不大,远望过去却仍能看出风帆挺秀、舷窗精美,不似那些外形粗陋的寻常漕船。   仆从们,很快就完成了两艘船之间的货物交卸,箱子不少,也有些更大的物件用蒲草包着,看似橱柜案几。   临了,蔡京与童贯拱手道别,分乘二舟离去。   “这个童贯,可是从前那个叫李宪的监军的义子,打过西夏人?”   邵清问姚欢。   “嗯,绍圣初,李宪死了,他就回了汴京,到底在边关随他义父得了些军功,行走内廷,那势头也是往上窜的。我进宫煮胡豆时,他正领着御膳所,对我还挺客气周至。”   姚欢回忆起当初和李师师在风荷楼吃饭时,为徐好好解围的一幕,童贯便与蔡攸看起来过从甚密,遂又补了一句:“他和蔡家,应也颇有交谊。”   邵清目力了得,于船只调头间,已看清些细节。   他与姚欢道:“船弦里的几面旗子上,都有‘敕’字,是打着官家名头的。”   姚欢冷笑:“那还不如和童贯私相授受。”   邵清理解她的沉郁之气。   蔡、邓两家在环庆路那样沉疴深重的贪腐行径,污染军营多年,还对给大宋守国门的边军残忍灭口,朝廷对蔡家却从轻处置,与“来来来,罚酒三杯”相比,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如今闲居杭州的蔡京,竟又能光明正大地给皇室进献物产了?   邵清四顾周遭,低语安慰姚欢道:“其实,辽国也是这般,耶律乙辛那般奸相,诬陷辽人敬爱的皇后与伶人私通,怂恿天子处死了皇后,又捏造太子谋反,令太子夫妇亦含冤被斩。直到试图刺杀皇孙,天子方有所警觉。乙辛所谋害的,都是天子的挚爱之人和骨肉血亲,他尚且能迷惑天子那么久。而蔡家的恶行,只是戕害草芥蚁民,位高权重之人,有几个能真的怀有民贵君轻的悯恤心思呢?”   姚欢望着邵清。   他说的这一番话,太露骨,太大胆。   但这番话,又结结实实地触发了姚欢的惊喜。   邵清,或许正因为茫然于自己的国别与族别归属,才会不再囿于君君臣臣那一套的束缚,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人间真相。   好比自己其实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因而无论怎样对这个时代的世情民风、美食物华、医药科技感兴趣,都不会去认同上层统治与礼教的洗脑。   她与邵清,其实在精神层面,确是相似的。   男女只有彼此认可对方的观念,情爱欲念才会如面前这盆淮扬软兜的精致做法一般,成为婚姻的锦上添花。   姚欢的心结打开了些,思路似乎也拓展开来。   她从窗棂间的缝隙里,看着童贯所乘的那艘华美宫船顺流远去,想到此人将来也会出使辽国,忽地起了个念头。   她对邵清道:“你不是想送赵公去北边,与你母亲见面吗?倘使我们带着赵公,去到雄州的辽宋榷场,与辽人交易胡豆之际,你能否设法在辽宋边境,运作此事?”   邵清沉吟了一会儿。   “你所言,也是我这几日所想。去榷场,若跟随的是苏颂苏公,朝廷应不会起疑。”   姚欢直言道:“苏公是仁义理智之人,数度访辽,对辽国看法中正平和。他与你父亲也是数十年的好友。为了营救子瞻学士这样的好友,苏公可以在星变上作文章,我相信,他同样可以帮助你父亲和你。”   邵清道:“好,依你所言,回京后,我与苏公坦陈实情。”   姚欢道:“嗯,我陪你去。”   她执起筷子,夹了那掺有脆嫩荸荠和笋丁的狮子头来尝。   邵清看她说得泰然淡定、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只觉得,紫陌红尘里寻到如此伴侣,自己再也没有那种身在凄冷水草深处的孤单感,真好。 第317章 摘牌允婚(上)   纲运的船队,终于进入汴河卸运码头时,空气中已弥漫着秋凉之意。   邵清与姚欢下了船。   别离三季的开封,那熙来攘往的都城繁华景象,霎时在眼前铺展开来。   姚欢的目光,落到几步外桥柱下的一个少年身上。   她走过去细看,只见少年左手压着画板,右手却握着两支笔。   一支是普通的狼毫细杆毛笔,另一支则没有笔头,笔杆也被劈开一般,成为半月形的竹槽。   少年将狼毫笔嵌入半月竹槽内。   钉在画板的麻纸上,压着厚厚的木条,描有精细的刻度。   少年用竹槽末端抵住木条外缘,轻轻一划,嵌在竹槽里的狼毫笔,便在画纸上留下一条干净利落的笔直墨线。   “界画?”   姚欢脱口而出。   界画,晋代起就成为中原绘画技法的重要分类。作画者以界尺校准勾线,配合工笔画技法,最擅表现亭台楼阁或街市房屋等,细节到位,透视精准,令观画者有如看建筑设计3D图。   姚欢再是不懂画,上辈子《清明上河图》的讲解还是听过的,因而晓得界画。   那少年听姚欢说了行话,抬起头,冲她笑笑,又低头继续画画。   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界笔、界尺的运用却极为熟练,双手配合流畅如清风拂岗,笔尺交替如长袖弄影,堪堪几个呼吸间,半座小石桥的框架便跃然纸上。   姚欢越看越有一种要开脑洞的猜测……   恰此时,不远处跑来两个小童子,兴奋地与少年道:“张择端,我们抓到鳌虾了。”   果然是他!   但姚欢,对于打卡到《清明上河图》作者的激动还未燃足,惊喜就被分去一半,给了童子手中的小龙虾。   暌违京城大半年,这个繁殖能力超强的生物,势力范围果然从开封县的水田里,拓展到京城沟渠了。   邵清也盯着鳌虾。   他想起当年开封大水,自己划着竹筏子去将姚欢养的鳌虾兜出来,不过区区三年,竟好像恍如隔世。   张择端从怀中掏出许诺的糕点,递给两个娃娃,哄他们道:“你二人捉着虾再跑一回,不过须从桥下跑来,我好将你们和桥一起画下来。”   娃娃有糖,万事好商量。两个童子一口答应,揣好菓子,拈着那张牙舞爪的小龙虾,照张择端的吩咐去做。   姚欢觉得有趣。   原来这是两个付费模特。   张择端的艺术创作,竟也和后世各风景名胜区的摄友们一样,是从摆拍开始的。   但少年张择端,当真已颇有两把刷子,界画水平固然了得,扔了界尺和竹槽,单一支毛笔画人物速写,亦须臾即成,神形皆出。   姚欢忍不住啧啧赞叹。   张择端又抬头看看这对容色和气的青年男女,蓦地带了灵机一动里透着羞涩的商量口吻道:“官人,娘子,若不急着赶路,可否有劳二位,往那桥上走一遭。”   姚欢了然,爽快一笑,扯扯邵清的袍袖:“走,承蒙人家看中,快上桥,让小先生画。”   张择端十分知礼数,待挥笔完成两张一模一样的“佳侣行桥图”后,请邵清和姚欢下桥时,恭敬地将其中一张送给他二人。   天爷,张择端的手稿!   “请先生赐签名。”   毕竟是买卖人脑子,姚欢激动之余,瞥一眼这张速写未落款,当即提了这个茬儿。   再次接过画稿,姚欢又诚意邀请道:“张先生,往前走一里多路,东水门内,沈二嫂汤饼铺子,是我家姨母开的。我二人正要过去,这时辰了,先生赏光,让我请顿便饭?”   张择端露出惊喜之色:“呵,原来沈二嫂是令姨母?她家门前,最是热闹,我常守在彼处,能画到各色人等。二嫂客气得很,总给我端些吃食。嗯,不过……”   张择端顿了顿,带了参研之色望着姚欢道:“娘子想是离京时日不短,二嫂那一处,如今可不是铺子,乃是二层正店,只是一楼两侧仍搭着饭棚,做的风味小食。对了,令姨母家的招牌也换啦,叫作‘十三香鳌虾’。”   ……   这个绍圣四年的初秋,回到京城的邵清与姚欢,看到了从时局到周遭亲朋的许多变化。   市易务没有重开,导洛司没有复建,各行商家的仓惶紧张情绪,没有他们岁初离开时那么浓了。   小龙虾继续占领帝国都城庞大的餐饮市场,王犁刀这个副行首,当得颇为风生水起。虾行吸收了几个在金明池外圈塘养螃蟹鲤鱼的水产户,将城北几处市肆、瓦子周边食肆的地盘,划给他们,而御街至城南的大小酒楼饭铺,仍是从开封县姚欢租的那五十亩公田里进虾。   沈家的机灵可爱担当,小婢女美团,春上就由刘锡刘将军迎进门做了妾。   刘锡夫人也是武将之女,大大咧咧,喜欢舞枪弄棒胜过争风吃醋,美团则是个情商始终不会欠费的小娘子。这两人正视现实,一个没想欺凌妾氏,一个没想上位做大,竟是将别人家妻妾醉心宅斗的精力,放在了如何提高家庭年收入这样更有意义的事上。   美团尽显嘴皮功力,说服执掌中匮的刘夫人,分出几百贯钱,立下字据,投给沈馥之扩大经营面积、竞标酿酒权、做大做强十三香鳌虾品牌,每季结算分红。   姚欢听姨母呱啦松脆地说了这事,起初感慨,这可算是满城宅斗剧里的一股清流吧?   再一想,嗯,不奇怪,苏轼家也没后宅不宁呀。   宅斗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一地鸡毛,不宅斗的家庭,各有各的快乐。   见过姨父姨母、叙过平安后,姚欢和邵清,去找了苏颂。 第318章 摘牌允婚(下)   八月至冬至之间,是大宋内廷“经筵”开始秋讲的时间。   苏辙被恢复端明殿学士的头衔、重回京城时,正赶上为官家授课的秋讲。   这日午后,赵煦踏着最后一茬落下的桂子,来到皇宫东边的讲筵所。   等候多时的苏辙,起身迎驾。   与他一同迎驾的,还有苏颂,以及侍立于两位老人身后的邵清和姚欢。   苏颂前些天递了牓子,请求带着邵、姚二人进讲筵所,在这个不太气氛森严的内廷学堂里,向官家奏对南行所得,官家准了。   此刻,缓步走到堂中的赵煦,将手中的两枝菊花,递给屋中的内侍:“朕刚折下的,你去插在瓶里,摆到书案上。”   因又转向苏辙道:“御苑今年将秋菊栽出了新奇花样来,这几朵墨紫的,贵而不妖,与子由卿家的袍子,甚合。”   苏辙谢恩:“有花堪折直须折。”   赵煦浅笑:“子由学士这话,教朕想起,朕刚过十岁时,程伊川(指程颐)是朕的经筵老师。那日下了课,朕见柳丝正绿,一时喜欢,便折了一段把玩,结果教程伊川训了一顿。”   苏辙当然晓得这桩故事。   程颐的原话,是指责少年天子无顾摧折草木,伤了天地生机。   程颐与二苏,洛学与蜀学,已经对峙多年,青年天子心中明镜一样。   而苏辙此番回京,给赵煦已经讲了一个月的课后,他仍觉得,君臣二人之间的别扭尴尬,哪里就由时间冲淡了。   三年前,苏辙被贬的直接导火线,是他当着数位宰执之臣的面,将神宗皇帝比作汉武帝,将赵煦比作汉昭帝。汉武帝穷兵黩武,晚年冤杀太子,汉昭帝受制于权臣霍光,还只活了二十一岁便死了。   苏辙事后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这般比附,岂止欠妥,简直是悖逆。   但凡龙椅上坐的那人不是傻的,换作哪位天子,都听不下去。   目下,面对天子突然意味深长地引起程颐谏柳的话题,苏辙也不晓得赵煦是想借臣下之口再追讽几句程颐,还是在考教自己的性子是否少了些锋芒戾气。   圣意难测,苏辙干脆表现出语噎之态。   赵煦倒神色如常,微微侧身,目光越过苏辙与苏颂的帽翅,对着姚欢笑眯眯道:“姚氏,你是布衣,不似这些个经学理学的儒士们所思,朕倒想听听,你们市井百姓,作何看法?”   姚欢心道,我对程颐和苏辙的言论,都没什么疑义,我唯独觉得,皇帝你,乐于将御前这个党那个派的文臣们拨逗挑弄的习惯,十分无语。   说得好听,是异论相搅的帝王心术,说得耿直些,不就是没本事用良好的企业文化管理手下人吗?   朝局至此,根源还在你们帝王家。   但寄身赵家天下,无法不低头,何况今日觐见,她是希求御座上那一位,将她的牌坊摘了的,怎好逆龙鳞。   姚欢只得深深福个礼,斟酌言辞道:“官家,同样一株青青杨柳,不同人,自会有不同的念头去想。官家那时,正当少年,爱其碧绿可喜,折而不摧,适度玩赏,乃人之常情。孟子说过,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何错之有?但程公,彼时已过天命之年,想来见了许多方兴未艾便凋零枯萎的情景,难免思虑得多些”   天子闻言,暗忖,这几句话,从一个妇道人家口中说出,也算难得了。   赵煦噙了嘴角,嗓子里不咸不淡地“唔”一声,稍稍点了点头。   他方才进来,已瞧了几眼这姚氏。大概因为旅途辛劳,加之受过边蛮瘴疠之地的日晒雨摧,这女子与去岁相比,面容又粗糙黝黑了些,莫说与珠容玉色的刘贵妃比,便是比那长了一辈的张尚仪、柳尚食的,也逊色不少。   赵煦未免哂然。   那一回,自己怎地就相中了她。还是因着,自己被后宫女人闹得心烦之际,她恰逢当差,时常晃到眼前,挺能说些外头的农商世情解解闷气。又想到她来自民间草根,年纪不大、身体扎实,娘家也没半分底子的,这样的人做个低阶妃嫔,正好生个小公主替代宝昌去北边和亲。   罢了罢了,此女只那一桩事上不知好歹,旁的都还算行止端正。   一个荆钗布裙的小户贩妇,能自己掏钱弄来胡豆树,看广南东路上的劄子,她还有几分抗疫之功。   这般微如蝼蚁却晓得添砖加瓦的,也算顺民了。他赵煦毕竟贵为天子,怎好还与她计较前嫌。   青年天子脸上,那层片刻前对着苏辙和姚欢的促狭寡刻之意,渐渐由淡转无。   他端然而不失和静地,向姚欢与邵清问起南边的情形来。   二人挑拣重点,轮流详述了。   语毕,邵清向天子递上由自己执笔、苏颂审过的三件奏状,分别是,胡豆移种惠州罗浮山的长势、二轮育种和防霜对策,高粱与稻米采用木甑三锅制出高度酒的蒸馏法,以及黄花蒿治疗寒热疟症的经验。   赵煦一一阅罢,终于龙颜大悦。   “姚氏,你这三件功绩,虽比不上替朕攻城拔寨,也算利于府库增收和百姓安康,朕,谢谢你,也定会赏你。”   又瞥了一眼邵清,向苏颂笑道:“苏公,这关门弟子,你收得也不错,是个好郎中,除了黄花蒿的医方,还添了不少岭南那边与风疟不同的烟瘴医案,回头朕也赏他。”   苏颂眸光微动,适时上前,与天子进言道:“官家,赏金赏银,不如赏他们结个连理吧。”   赵煦的笑容一凝。   嗯?   苏颂何等身份,既在御前当着他二人就这样开口,定是问过他们的。   怪不得,姚氏所涉,件件甚嚣尘上之事,都有这邵郎中掺和着。   他们,是早就郎情妾意的?   赵煦的两梭子目光,倏地投向邵清。   苏颂忙道:“官家容老臣再禀一事,京师榷货务本月收了那许多纲运来的胡豆,细色的送到宫中或发给豆行后,余下大部,须北上到雄州榷场,卖给北辽。官家既点了姚氏理会胡豆事易,老夫这一回,便想让她跟着去瞧瞧,但她一个年轻娘子,多有不便。去岁老夫在榷场看水运磨豆器械时,雄州帅就数次说起,听闻章质夫(章楶)军中有一国子监医科所派祗候郎中,善治金疮箭矢伤,这说的,就是邵医郎嘛……”   苏颂正将头绪理到最顺处,赵煦却忽地下巴颏一扬,望着在门槛处探头探脑的一个小黄门道:“何事?”   小黄门道:“官家,曾御史在殿外候旨。”   赵煦看看苏辙,又看看苏颂,双掌一合,笑道:“朕竟忘了,今日原还宣了曾纬,要将他派与子由卿家。”   ……   曾纬踏入殿中,那面上的异色,教赵煦看得分明。   赵煦道:“怎么,曾御史,对子由学士,你难道看着面生?”   苏辙是曾布亲弟弟曾肇的亲家、曾纬堂弟曾纵的岳父。   曾纬听出天子那谐谑之意,也不管目光深处泛上来的狠戾,干脆直言道:“官家,臣没想到,今日殿中,故人甚多。”   赵煦只道,曾纬思及岳父蔡京因环庆路旧案被贬,苏辙也好,苏颂也好,姚欢从前那订了婚的夫婿贺咏也好,都是使力之人,难免怫然。   赵煦却不以为忤。   他甚至,偏爱这样不与天子掩饰情绪的同龄臣子。   和曾纬君臣相对,赵煦觉得没有压力,不像那些老于宦海、笑里藏刀的宰制之臣们,教他们口蜜腹剑地合伙算计了,自己这个天子只怕都不晓得。   赵煦于是带了颇为郑重的口气,向苏辙道:“子由卿家,此前朕命蔡左丞修撰《神宗实录》御前不止两三位臣子上奏,蔡左丞借机寻衅元祐旧臣,譬如你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朕索性,就改由你来提举修撰事宜,差遣曾卿家助你。免得中外人情沸腾。”   苏辙胸中一喜。   今上对父亲神宗的尊崇,人尽皆知。让自己这个元祐旧臣来修《神宗实录》这分明是,官家对当年的龃龉,有释然之象?   再细思,苏辙似乎更明白了。   他在筠州,从前来造访的京城青年士子口中听说过,蔡卞在修撰《神宗实录》时,将原来司马光所写的熙宁变法一段大肆修改,对于同样为司马光所贬抑的元丰变法却有所忽视,给岳父王安石翻案的劲头,大过了给先帝歌功颂德的劲头,难怪官家不满。   就算没有环庆旧案,蔡卞的仕途,怕亦是越走越窄。   那一头,曾纬见到姚欢和邵清的又惊又恨之情,也刹那间偃旗息鼓。   这位大半年来时时担心自己被岳父蔡京牵连着失了圣眷的官场新人,此时听到御座之上传来的口谕,简直如闻天籁。   不同于寻常的修史著书,能得了修撰先帝实录的差遣,几乎可视同中书舍人知制诰那样的文士之极了,又能淡化自己身为言官、得罪同僚的色彩。   曾纬忙随着苏辙一同行臣礼,领旨谢恩。   赵煦转向苏颂道:“苏公,有一事甚有趣,你越老,越像媒娘子,曾御史他年轻轻地,竟也爱说媒。朕赏赐了那环庆军士贺咏、准他自行回西边与家眷团聚后,姚娘子这位曾家叔叔,还与朕提起,将姚娘子的那块旌表贞节匾额收了,不如还是与他曾府的长孙曾恪,再续佳缘。曾卿家,是不是有此事?”   曾纬恭敬又淡定道:“臣,也是明了家兄的心思,才出此言。”   苏颂身后,香炉与灯架的边上,姚欢看到邵清的颌骨蓦地鼓了出来,显然在狠狠咬着牙槽。   姚欢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袍袖。   只听前头苏颂哈哈一笑,觑着曾纬:“唷,四郎,看不出来,你无论做长辈,还是做平辈,都颇能来事哪。”   又向座上天子道:“官家,此事,吾等媒人说了都不算,还得问姚娘子自己的意思。”   赵煦也觉得今日将趣味寻得够了,准备寻几句体面话收官:“不必问啦,朕还看不出来么?邵清,你心爱之人连酿酒这等金山不换的秘诀,都舍得交给朝廷,朕也自不会让她委屈。朕给你的赏赐加多一些,你当作聘礼。”   邵清一提袖子,大步上前,驻足于曾纬身畔,向赵煦深躬拜谢。   赵煦颇有些沉醉于自己宽宏大度的帝王气量,趁兴吩咐道:“择日成亲吧,你二人一同随苏公去雄州时,也便宜许多。哎,曾卿家,亲迎之日,替朕去喝杯喜酒。” 第319章 那桩事是不是你们做的   曾纬来到蔡攸的院子里时,闻到一股水果香。   这香气所带有的丝丝甜意,没有西瓜浓,没有桃子媚,没有葡萄醉,更不似杏子和柑橘那般,透着刺激鼻腔的微酸。   置身这样清润柔淡的果香里,人仿佛即刻就平心静气下来。   “四郎来得真巧,父亲命人送来的软刁,今早才运到京城的。”   蔡攸一面说笑着,一面将曾纬迎进花厅。   蔡京这个仍留在都城、执掌裁造院的长子,穿着一身松垮的湖丝道袍,发髻上插一根云头木簪,细溜溜的眼睛里盛着过于灵活的波光,配上鹰钩鼻子和两侧被白腻皮肤绷得紧紧的颧骨,越发显出一种半雌不雄的轻佻模样来。   曾纬与大舅兄拱手见了礼,淡淡道:“什么软刁?”   蔡攸道:“就是枇杷,但,应算得枇杷里的西施,产于杭州附近的塘栖。本名白沙软条,条、刁同音,南人又叫作软刁。”   曾纬撇撇嘴,直言:“岳父在江南,看来心绪不错,拈花采果的。”   蔡攸也不掩饰得意,向眼前这位蔡门上下颇为看好的女婿打包票道:“四郎尽可把心放到黄河那么宽。吾家不是邓家,父亲一时赋闲,算得什么。来日方长嘛。”   又道:“江南枇杷七月熟,仲秋能吃到这新鲜枇杷,殊为不易,父亲命人,用大缸套小缸,运来的。大缸放石灰,小缸里是去岁腊月的雪水,枇杷摘下,须在半个时辰里浸到腊水中,如此存放,数月后仍如生采。午间我已命人,给宫里和端王府送去几十缸。四郎也快尝尝。”   蔡家婢女端上一碟来,奉给曾纬。   曾纬将带着芝麻点子的外皮剥了,吮一口丰沛欲滴的汁水,嚼一阵果肉,品咂品咂咽下,赞道:“果然和京畿所产的黄枇杷不同,莹白如玉,甜味也清雅,不似寻常那些果子,腻得发齁。”   蔡攸眯眼凑趣道:“唔,我看这软刁,还可叫销愁果,四郎一尝,脸色霎时就好看了三分。方才照面时,吓我一跳。我那妹子,又寻你的不痛快了?”   今岁,曾纬和蔡攸,与端王赵佶的私交更上一层楼,二人同船渡江,休戚与共,有些阴私之事,曾纬也不瞒蔡攸,好比交个投名状。   曾纬遂一边将官袍脱了,松泛松泛,一边冷哼着与蔡攸道:“今日进讲筵所,听了官家两桩口谕。一桩是让我参与修撰先帝实录,另一桩,是官家准了姚氏和那姓邵的小子成亲。官家还让我替他去喝杯喜酒。哼,当初要收人进后宫,如今倒装出一副仁君的大度模样,给哪个看?”   蔡攸笑道:“原来如此。四郎,你还惦记着那柴禾娘子呐?她前头那个姓贺的男人,回了西夏,我们蔡家一时半会寻不得仇,可她,就算牌坊摘了,能给你做妾,我妹子只怕头一日就要剁了她。”   曾纬森然道:“那也不能叫姓邵的小子就这样顺风顺水的。”   蔡攸宽慰他:“你那对头,是给太医局当差吧?行,他总给人开药,回头我也琢磨琢磨,怎生给他吃几回药。”   正说到此处,一个狮鼻短髭的精壮家丁模样汉子,抱着竹筐来到屋外。   蔡攸打个手势让他进来,又对曾纬道:“上回,张尚仪与我说过一个戏法,我今日试试,你也看看。”   家丁把竹筐放下,倒出许多枇杷核来,然后掏出一把铁家伙,尖刃入核,搅动几下,挤出琵琶核里更微小的几粒籽。如此开了二三十个,攒出一堆湿漉漉的芝麻似的枇杷籽,方在惠夷槽中碾碎。   那一厢,又有个蔡家婢女端来一条还冒着些微热气的烧鱼,掰开鱼肚子,将一半枇杷碎籽塞进去,再将另一半枇杷碎籽抹在香喷喷的鱼皮上。   “放吧。”   她冲门外喊。   “喵呜……”   一只被关了许久、饿惨了的猫儿,甫一获得自由,便顺着腥香味,窜了进来,径直寻到鱼盆边,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不多时,鱼便只剩了骨架,并几颗残留下的枇杷碎籽。   猫儿就像所有饱餐一顿的同类那样,片刻前穷凶极恶的贪吃样,被悠哉游哉的姿态所替代。它心满意足、不紧不慢地舔着爪子,肉垫仿佛帛巾,清理粘在嘴边和胡子上的肉汁。   然而,没过几息,这样的节奏又变了。   先是猫爪落了下来,撑在地上,接着猫的背脊拱起来,猫头前伸,猫嘴张大,“哈,哈”地试图吐出鲠在喉中的鱼刺似的。   厅中诸人再凑近看一回,原来猫儿并不是要呕吐,而是在拼命喘气,一阵紧似一阵,仿佛那嘴巴张得越大,进气越不够一般。   很快,猫站不住了,身子一偏,侧卧在地上,继而开始流涎、痉挛,连须臾前断续几声“嗷呜、嗷呜”的惨叫都发不出来,最终瞪着两只眼睛,不动了。   蔡攸看得惊讶,但那惊讶之色,却和悚然于一条生命的快速消失毫无关系,而只缘自猥琐的猎奇之意。   蔡攸伸出脚,踢了踢猫肚皮,又狠狠地踩一记猫尾巴,见猫均无反应,才抬起头,与那剜取枇杷籽的家仆道:“真能毒死呀?”   家仆也是和主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贱兮兮的冷血微笑,谄媚禀道:“小的照着大郎吩咐,试了好几回,自不会错。头一回只这些枇杷籽的两三成份量,亦是这大一只猫,喘得厉害些,四处找水饮了,没死成。小的加量几次,总算药死了一只猫。今日才敢演练给大郎看。”   蔡攸嘀咕着“有趣,有趣”转头与曾纬道:“我只道,苦杏仁若不炒制便入药,会有毒,没想到这枇杷核劈开来,也藏着毒药呐。四郎,四郎,你怎么了……”   蔡攸说得兴致勃勃,却见曾纬剑眉微蹙,眼睛既不是盯着死猫,也不是盯着剜剩的枇杷核,而是望向那家仆,目光透着古怪。 ……   大宋内廷,毓秀阁。   张尚仪哄着闷闷不乐的刘贵妃。   “贵妃要做皇后,是对的,但不必那么急。中宫之位,贵妃不坐,难道会让折美人、种美人这些个武将女儿去坐?”   刘贵妃沉脸撅嘴道:“孟氏自请卸去后冠的,在瑶华宫装腔作势地清修已一年,官家虽然快将她忘了,但也不下诏封新后。我当不上皇后,盛来便做不了储君,我能不急吗?”   “盛来”是刘贵妃所生儿子赵茂的小名。   “贵妃又说糊涂话了,”张尚仪嗔道,“官家也不是向太后所出,不照样继承先帝大统了么?盛来如何不能以贵妃之子继位。”   刘贵妃不服气地反驳道:“官家,官家可还有个虎视眈眈的亲弟弟。”   两个女人,竟似已讨论起赵煦的身后事来。   不过,刘贵妃的担忧,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官家生母朱太妃所生的第二个儿子,简王赵似,与端王赵佶只差了一岁。从前,因晓得向太后喜欢端王赵佶,刘贵妃曾经与朱太妃站在一个阵营里,没在官家赵煦跟前少说赵佶的坏话。   可今时不同往日,刘贵妃越来越感到,打从自己生下皇子赵茂后,朱太妃的敌意越来越炽烈。   官家赵煦的心疾不见向好之势,全力以赴要为小儿子赵似谋求储君之位的朱太妃,如今看向两岁孙儿赵茂的目光,只怕与看向端王赵佶的目光,是一样的。   张尚仪望着刘贵妃道:“正要与贵妃说一桩事。向太后送去端王府里的两个宫人,一个听闻三月前被诊出喜脉,只是大约年纪到底小了些,胎没坐住。而向太后送去简王府里的几个宫人,都跟那没启封的窖酒一般,教简王恭恭敬敬退回来了,说是女色误人。”   蠢人总是不耐烦,或者没能力去理解,那些需要拐几个弯才能分析利弊的话。   刘贵妃果然冷冷道:“一个好色,一个做作,那两个王弟,与我有何关系?”   张尚仪心中暗笑,你与你亲生的婆婆朱太妃,还真是般配,都傻乎乎的。   面上却继续耐着性子给刘贵妃解释:“朱太妃捏着此事,去官家跟前编排端王,说他小小年纪就如此荒淫贪色,又褒扬简王,说他比端王还小上一岁,却懂得自制自持,简王才像先帝。太妃还添了几句旁的话,惹得官家不太高兴。”   刘贵妃眨眨眼睛,起初感慨于张尚仪的消息灵通,继而终于恍然悟道:“太妃是要与官家表明,她小儿子也有治国之资、明君之风?嗬嗬,活该被官家嫌弃。”   张尚仪捏出一副赞许的表情,柔声道:“所以呐,贵妃该晓得,哪些话,官家听着入耳贴心了吧?莫催着官家一时三刻地就给你戴上后冠,外头朝臣里,还有不少给孟氏说话的元祐旧臣,磨得官家头疼。你只端出不闹不争的懂事模样来,莫急于给盛来讨储君之位,还要时不时地给简王说说好话。”   刘贵妃听明白了,高兴起来,还要拉着张尚仪讨教,对方却已起身告辞。   “我今日是给宝昌公主来教习礼仪的,若待太久,隆佑宫和圣瑞阁那两位的耳目,该起疑了。”   此际才交了午时,张尚仪去隆佑宫向太后处,领些滋补药材并两个金元宝,奉太后的懿旨,往端王赵佶府上,探望那正在坐小月子的侧妃。   进到府中,一番交际应酬后,梁师成寻了个机会,偷偷与张尚仪道:“干娘,曾四郎急着找你。”   张尚仪晓得曾纬刚领了修撰《神宗实录》的好差事,也正想问问他,赵煦是否另行交待了,架空苏辙。   这妇人瞅瞅天色,当下不再耽误,马不停蹄地赶到城北隐蔽的别院。   “张玉妍,那桩事,是不是你与蔡家干的?”   张尚仪刚踏入屋中,曾纬就劈头盖脸地问道。 第320章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了   张尚仪走上前,细辨曾纬的双眸,见里头只有掺了疑虑的震惊,算不得凶悍。   她于是在曾纬对面的蒲团上坐了,安然道:“我与你说过,前些年你父亲对我有弃用之心时,蔡攸恰来宫中执掌裁造院,我便渐渐投向蔡家。我和蔡攸一同做过的事,可太多了,你指哪一桩?”   曾纬晓得,眼前这女子,虽和自己在鱼水之欢时,会作出柔情逢迎的举动,一旦下了床榻,便表现出旗鼓相当的心理,与其让她发现自己在套话,不如莫和她兜圈子。   曾纬于是沉声道:“当初,苏颂和姚欢,发现有人要害福庆公主时,并不知那个姓苗的御医是敌非友,他二人,险些被灭口。当日,是邵清发现苗御医身上有他送给姚欢的刀,才拉上我去寻人、救人。事后,苗御医很快就死了。而昨日,我在蔡攸那里,看到他的家仆手上,有一把刀,正是邵清的。“   张尚仪将曾纬这几句话听了,倒确是有些吃惊。   还有这么一段原委?   蔡攸的亲随,办事也太混账了。被灭口之人身上的东西,怎能随便去拿!   但张尚仪面上,仍是平和气象。她淡淡道:“世上有那么多的刀,你怎晓得乃同一把?”   曾纬既要问大事,便懒得遮掩自己的丑事,直言相告:“姓邵的说过,这刀是他家中祖传,乃一对。苗御医从姚欢身上取走的那把,我确实从没见过。但但去岁我在柳氏的宅子里想令那女子就范时,姓邵的冒出来搅局,亮过一把瞧着像蓝色火焰的鱼鳞刀。和昨日蔡攸下人手中那把,一模一样。”   张尚仪闻言,飞速地斟酌自己的应对。   硬要赖,也不是赖不得。   可以推说苗御医被杀时,刀掉落在附近,叫什么不相干的人拣去,转手售卖,才出现在蔡家下人手中。   却听曾纬又道:“苏颂被官家召到御前禀报此事时,说过孟皇后那表姐吕五娘,与宫中人来往。张玉妍,有些事,单看起来,作不得什么蹊跷,但若前后牵连着看,未免也太巧了吧?”   张尚仪垂下眼帘,表现出三分语噎、五分无奈的模样。   心下却思量着:曾纬这般自信地推演后,并未戳穿蔡攸,更未去举告,而是单独来这隐秘之处问她,未必就真的是要兴师问罪。   索性与这男子交底。   毕竟那已是风静尘落的往事,以此为契机,教他明白,他岳父素来是敢于富贵险中求的臣子,他也才能心定。   张尚仪蚊声道:“四郎真是厉害,大理寺的推官和各路的提刑官们,都比不得你心思明敏。那案子,我是有份。目下官家正是提携你的时候,你若还觉得慢了些,便将我告到御前吧。”   亲耳听她这么快就承认了,曾纬胸中不免小有得意。   张尚仪则不再如方才那样镇定地与曾纬对视,而是咬着嘴唇、偏过头去,盯着案上的焚香奁炉。   曾纬又问道:“福庆是个公主,不可能做储君,你们谋害她,端王能得什么好处呢?”   张尚仪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对面这男子,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你们差点就得手,害死了欢儿”   而是,关心那件大逆行为的政治目的。   真不愧是曾布的儿子。   所以,这样的人,自己也不过就是拿他床下里应外合、床上弥补寂寞的利益伙伴罢了。   四郎,骨子里刻着的那种冷情凉薄,以及醉心于自己掌控一切的跃跃欲试,和三郎身上的儒雅温柔、清绝如诗,怎么比呐。   张尚仪叹口气道:“倒不是为了巴结端王,而是,照着原来的计议,福庆若被毒死了,吕五娘便会趁着孟皇后伤心欲绝之际,将术士引进宫内做法超度,然后让宫人去揭发,说孟皇后行的是厌媚术,好令官家缠绵皇后寝宫、再让她得子。自古以来,内廷巫蛊都是重罪。站在刘贵妃这一头的章惇和蔡卞,必要进谏官家废后。你父亲和向太后,则与章惇对着干,维护营救。东西二府相斗,蔡京总会渔翁得利。”   曾纬睨着张尚仪,哼唧一声,带着揶揄道:“现下倒好,岳父直接去江南水乡做他的渔翁去了。”   张尚仪抬起一对桃花眼,认真道:“我告诉过你,你岳父定能东山再起。四郎,你是否有一阵未去端王府了,不晓得童贯往端王府送去几张前朝画作里的珍品吗?是官家的赏赐。”   原来,蔡京被贬两浙路后,屁股还没坐热,就给赵煦上奏,说婺州的竹器和睦州的漆器甚为精美,朝廷可在那边设个提举,督工催产,纲运到京城,一部分让京师榷货务以募集军饷之名,摊派给百家行会、压着行内的大小商户们买下,一部分运到北边四个榷场,去掏辽人兜里的银钱。   赵煦听了,自然高兴,就派童贯南下看看情形。   蔡京搜罗了一船竹器和漆器中的上品,送往京中给官家过目,并几幅重金求得的古画,那日姚欢与邵清在扬州运河码头看到的,正是童、蔡二人交接的场景。   曾纬听张尚仪详述后,明白了。   官家赵煦,历来对书画并不感兴趣。   曾纬不由叹服,蔡京真是把媚上和结党的门道,琢磨透了。   给朝廷敛财,能取悦官家。上贡的古画被转赐,能取悦端王赵佶。事情办得漂亮,则还能结交童贯。   张尚仪参研着曾纬的面色,幽幽道:“蔡家父子,既有登险揽月的勇武,又不失逆境脱困的谋略,所以我才投了他们。我让你举告王珪当年欲谋废立,来得官家青眼而留京,也是我与蔡京学来的。这法子,你摸着良心说说,是不是奏效了?再者,你若不是蔡家的女婿,还是曾家的爱子,信奉平衡之术的官家,真的未必,会让你去修先帝实录。你应该明白的。”   曾纬默然。   须臾,他总算想起了从前自己也是个痴情人似的,冷冷道:“张玉妍,你确实会做戏,一面毫不犹豫地要姚欢的命,一面又作了助我抱得佳人归的样子。”   张尚仪针锋相对:“我们要杀她,是为了一时自保,后来风平浪静了,她少过一根毫毛了吗?至于相助,我不敢当。眼中看不到龙章凤质、只见獐头鼠目之辈的女子,神仙也难让她识好歹。”   曾纬“哧”了一声:“官家口谕,命我去喝獐头鼠目之辈的喜酒。”   张尚仪终于眉头松开,浅浅笑道:“你岳父被贬,姚氏也使了气力。你若回宅与蔡妹妹说了官家口谕,我相信,无须半个时辰,襄园里的哭闹,四邻可闻。你尽可去官家御前诉苦,让官家知晓你后宅狼狈,你宁肯违圣意,也不敢惹恼怀着身子的蔡氏。说不定,官家觉得甚是有趣,又想起他那后宫里一群不省心的女眷们,同病相怜,更亲近于你。”   曾纬暗道,这倒是,官家平时听我奏对,不似听年长臣子那般面沉如铁,偶尔还与我开几句顽笑话,仿如国子学里的同窗一般。   臣子与君王年龄相仿,是有优势的,看看仁宗皇帝与宰相韩琦。   曾纬思及此,颇有些独得官家恩沐的甜蜜,浑然忘了,给他这份甜蜜的官家,最爱的福庆公主,差点被蔡家与张尚仪合伙害死。   当臣子只将君王当作附媚邀宠、谋求朱紫的对象时,他哪里会去在意君王作为一个“人”的喜乐与悲剧。   所以,今日曾纬的震惊,成色并不足,尤其在得到答案、又听张尚仪提到值得展望的前景后,曾纬甚至还有些兴奋。   他心底深处的念头,实则与张尚仪希望他明白的,是一样的——自己的同伴们,杀伐果决。   曾纬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身对张尚仪道:“走吧,莫误了宫禁。” 第321章 礼成(上)   一个萌芽中的市民社会,往往讲求经济与效率,因而总是隐隐排斥那些过于繁琐的礼节。   大宋王朝已立国百多年,即使在开封这样的都城,于婚姻习俗上,前朝的“六礼”也渐渐简化成“三礼”——纳采、纳币、亲迎。   苏颂自从知晓邵清竟是老友赵融的子嗣后,既惊且喜。这位帝国的四朝老臣,在辽宋睦邻期间,多次担当访辽史的经历中,也结识了如萧知古这样亲宋的外交君子,对北辽上层贵族的敌意,本来就没有太宗、真宗朝的主战派那么深。   偌大个辽国,耶律氏和萧氏何其多,苏颂虽未听说过邵清生母耶律卿云和养父萧林牙,但想到这两个,于私德上,实则都是情坚心善的辽人,因而一夜踌躇思量后,倒也说服了自己,愿将赵融带着北上榷场,由同行的邵清设法让生父与母亲相见。   此一桩秘密,目下只由苏颂、赵融、邵清、姚欢、叶柔五人晓得。   邵清在开封城,对外仍是个孤寒之身,在婚姻大事上,苏颂便以师长的身份,出面和沈馥之夫妇接洽。   这日,樊楼的少东家、小龙虾虾行的行副韩三郎,特意留出四楼的雅间,给两家用作“定帖”和“相看”的处所。   定贴和相看,虽还在“三礼”的头一礼“纳采”环节,但已过了“请媒”和“草贴”(即交换八字)阶段,官媒娘子并不出席。   气氛再轻松,上座的两家长辈,还是郑重其事地将男女双方的定帖念了一遍。   一串儿真正的古代书面语里,姚欢只能勉强听懂“自愧家贫莫办”、“鱼笺之笼虽简莫替初心”两个句子。   姚欢无论在前世的现代社会,还是今世的大宋王朝,都自知是个乙方。身为乙方,到了哪朝哪代,“不好意思、预算不够”这样的谦辞,都是最敏感的。   但其实,起码在姚欢看来,定帖上所载的聘礼和嫁妆,不算少。   赵煦君无戏言,还真的赏了邵清五百贯。邵清不是个迂腐的,赵煦此前对姚欢的冒犯之举,已由许婚修正了,他对这份奖励自己撰写医案的赏赐,也欣然受之。   邵清这个耶律氏的世子、萧氏的养子,十年前来到开封城,又怎会没几分身家带来。他心甘情愿地再把五百贯翻个十倍,悉数做了聘礼送到沈家,只因苏颂劝阻他莫教旁人生疑,才连上官家的赏赐,写定八百贯。   而沈馥之这头,就这一个嫡亲的外甥女儿,蔡荧文做太学学正的官俸也不算太低,原想着,怎么着也得陪嫁个千贯出头。只是,对邵清身份蒙在鼓里的夫妇二人,又怕女方的嫁妆,若高过男方的聘礼,邵清会尴尬,遂陪嫁了五百贯。   如此酌定后,沈馥之终还是觉得,自己作为唯一的娘家人,太委屈了姚欢。   她遂与苏颂和邵清道:“听闻子由学士嫁女,卖了一块江南的产业,嫁妆五千贯。我们自比不得子由学士家,却也不好看着小夫妻两个过得紧巴巴的。故而,我与外子商量过了,邵姑爷的聘礼,也就是在纳币(三礼第二个环节)那日来青江坊走一走,莫教街坊四邻觉得古怪,但回头,这一千贯,我们还是交给欢儿。”   苏颂闻言,不免感慨:“城中坊间,有几位娘家长辈,能作你们的想法。司马文正公(指司马光)那古板的牛脾气,老夫素来吃不消,但他生前,痛斥国朝以财论亲的那些话,倒还不错。有女之家,先问聘财多少,将亲闺女视同待价而沽的物件,这与前朝庸侩贩售奴婢,有何区别,岂是体面作派!”   邵清忙接过话茬道:“姨父姨母这般体恤我俩,自是我俩的福气。但那市井或田舍之间,有些父母,体弱力衰,拿了聘礼是作养老之资。有些父母,非官非商,岁入贫瘠,拿了给长女的聘礼,是用作幼子娶妇时的聘礼。世态万象,各家有各家的不易。”   他顿了顿,看姚欢一眼,继续道:“将来汝舟娶妇的聘礼,自也应由我二人来办。”   姚欢委实一愣。   这人心真细,连这都想到了。自己最多,也就是每年去付个弟弟的学费……   苏颂转了笑颜,对沈馥之和蔡荧文道:“你们听听,这甥女婿的性子多厚道。”   几位长辈,都是过来人,明白接下来到了“相看”的环节,皆知趣地站起来。   “吾等先走咯,你们插簪吧。”   雅间的门掩上,邵清刚掏出簪子,姚欢就“扑哧“一声笑了。   她心里忍不住开一句弹幕:都那么熟了,再来补一轮北宋版的相亲,有点多余啊。   邵清却仍轻柔地扶着她的肩头,细看了好几个位置,才将那支莲瓣錾凿金簪,插在姚欢的发髻边上。   他去拿来樊楼掌柜事先备好的铜镜,摆在姚欢面前。   “可喜欢这个花式?”   “喜欢啊。不明觉厉。”   姚欢伸出食指,拨弄着簪头金莲道。   “什么?什么叫不明觉厉?”   “就是,不晓得这些花瓣怎么做的,竟能像蝴蝶翅膀一样动起来,只觉得技法超群,不明觉厉,献上膝盖。”   “你这些词真好,像六朝骈文。”   “我也这般觉得,还是贩夫走卒都能听懂的骈文。不像方才苏公和我姨父念的那些,除了钱的数目,我真是听得一头雾水。”   邵清大笑,从身后揽住心爱的女子,看着她映在铜镜里的可爱容颜,迎上她的盈盈目光,温言道:“月老当真是眷顾我二人的。所谓相看两不厌,我二人,是先有‘两不厌’的相处,才有今朝这‘相看’。”   姚欢贴着男子的颌骨胡须下温热的脖颈处,喃喃道:“嗯,如此一来,这簪子,你才插得真心,我也戴得欢悦。”   二人依偎片刻,姚欢忽地想起一事,问邵清:“亲迎那日,有些什么礼数?”   邵清懵然:“我也是头一回娶妻,不甚清楚。拦门?做催妆诗?坐床撒帐,开襟拔花?”   姚欢暗道,听起来都好无聊。   她于是转头,央邵清道:“古人是人,我们也是人,古人能制旧礼,我们制个新礼吧?亲迎那日做什么,我来想一想,好不好?”   邵清抬手,将姚欢头上的簪子又正了正,应道:“都依你,你喜欢就好。”   姚欢莞尔:“好,我这便下楼,与樊楼掌柜去议一议。” 第322章 礼成(下)   初冬,过了申时,原本瓦蓝瓦蓝的天空,就被西边的绯红云霞,映出另一番瑰丽旖旎来。   今日,稳坐开封城酒楼正店头把交椅的樊楼,整个一层,都被包下了,不接散客。   楼前的绢纱欢门边,泥金红纸上,酽墨书写着“但令人饱我愁无,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两句词,分别来自苏轼在不同时候写的两首《浣溪沙》   落款处则是“苏辙喜贺佳侣”   一旁立着半人高的大号食屉似的竹箧,每层都装满了夏秋鲜果新腌渍的蜜饯。   樊楼伙计守着这摊头,却不是要卖货收钱,而是将五颜六色的蜜饯果子,分给闻讯聚来的娃娃们吃。   路过的士庶好奇打听:“贵店今日,有何好事?”   伙计道:“是一对新人的亲迎之仪,客官将酒席办在吾家。”   “啊?亲迎不是将新娘子接去夫家么,怎地于外头的酒楼开宴?”   伙计殷殷一笑,嘴皮利索得像快刀切葱:“客官,京城有几家的宅院,能比得宰相府邸那般宽敞的?小门小院地挤着,螺蛳壳里做道场,倒不如在这大街上的正店里宴客。譬如吾家,门面气派,菜式又是开封城数一数二。诸位容小的吹个牛皮,待今日这桩连端明殿大学士都来捧场的亲迎喜事办过之后,只怕要定我樊楼婚宴的客官,须排到东华门去。”   “如果出来吃酒,新娘子也在?成何体统!”   “噫,爷这话说得!就是办在外头,新娘子才愿意。里头帘子隔着呢,还有女傧相陪着,有何不妥?宴席散后,宾客自便,喜车将人接走,还免了寻常亲迎之礼中从路上闹到闺房的喧哗失态场面,客官说说,是不是更成体统?”   那个就算对着别人的喜事也吐不出象牙的卫道士,教口齿伶俐的伙计怼了回来,正还要唧唧歪歪,却听牛铃叮当作响。   赴宴的宾客们,来了。   看热闹的众人纷纷瞧去,只见牛车成队,从上头跳下来的男女老少,衣着再是干净,仍与封城郭户们的精致打扮相去甚远,质地粗陋,染色黯淡,更莫提衣衽袍袖上能有个花样纹理了。   姚欢雇在开封县种桑养虾的流民,当初只二三十人。孟皇后托付姚欢理财后,姚欢加租了几十亩桑基虾塘,又招入不少河北来的流民,如今已有近百人。   流民,不,如今他们是堂堂正正的京郊农人了,他们得知被邀请参加姚娘子的婚礼宴席时,简直以为王犁刀是在说顽笑话。   此刻,真的站到开封城这座华美气派如天宫的大酒楼前,再领受了来自周遭城郭户们的猎奇目光,农人们更是有些畏葸不前。   里头张罗迎宾的王犁刀和胭脂夫妇,忙跨出欢门,将众人带进去。   农人们待坐下,四下打望,拘谨之意倒褪去不少。   这正店的一楼,三十几张案桌,大半都是他们的位子。余下不到十张,围坐的是娃娃和少年,正叽喳雀跃着,探身抓桌上的果子蜜饯吃,几个面容和气的婆子,张罗照应着。   虾农中叫钱大郎的那个领头人,去寻一个少年问了,原来他们竟是熙河路刘家养在京中慈幼院的边军遗孤。   又有靠着东首处,珠帘外,两张更大的八仙桌案,装点铺陈得稍显精致奢美,应是给年高望重或身份尊贵者所设。   很快,厅中一声锣响,赞礼官、苏轼次子苏迨,引着苏颂、苏辙、蔡荧文沈馥之夫妇、郑县丞妇、李师师徐好好等人,自二层雅间下楼。   一众去坐东首两张八仙大桌的贵宾里,还有个年轻人——段正严。   大理小王子夏月里自筠州出发,一半出于拜师、一半出于护卫地,随着苏辙来到开封城,且由鸿胪寺向官家披露了身份。大宋与大理从没红过脸,赵煦自也叮嘱鸿胪寺待以比外邦使者更高的礼遇。   姚欢回京后,拜访苏辙时,闻知段正严已官宣为留学生,亦欣然邀他来出席婚宴。   吉时到,苏迨唱礼。   一身红袍的邵清,与一身绿袍、以扇遮面的姚欢,自门外的骡车上下来,踏入厅中,向宾客欠身致意后,走到东首,拜家中长辈。   苏颂苏老相公,将自己所写的一页“致语婚书”交给赞礼官苏迨朗读。   “瑞雪将至,欣盼新岁之愈丰;和气弥天,快觐德星之娶夜。艳神仙于九霄,岂如羡鸳侣于华庭。喜色盈门,笑语满座。国子监医科上舍学士,妙手仁心。汴京季兰淑女,卜凤之祥。对结衿施,永结百年之好。在座亲宾,共贺秦、晋懿戚。”   ……   珠帘后,姚欢由李师师和徐好好两位年轻女眷陪坐着,静静地看向帘外的宴席场景。   虽然受限于时代,她不可能真的如后世那样,与新郎一道,自由而畅然地直面宾客。   但今日这亲迎仪式,已令她十分满意。   所谓仪式,倘使没有真情实感,与一场瓦子里的傀儡戏,又有何异呢?   姚欢上辈子离自己的婚礼曾那样近,终是以镜花水月收场。此番来到千年前,得遇良人,她不想自己的婚礼,有形无实。   她诚心希望邀请的,是那些真正予以她关爱、疼惜、指点、辅助的师长亲友,或者那些信任她、激励她打起精神去创造美好事业的农人。   而此刻,她越发感激邵清。   她无法在亲迎仪式里抛头露面去做的事,须邵清帮她。   邵清由王犁刀陪着,去给一桌桌的农人们敬酒,向他们的终年辛劳致谢。   其后,邵清又替姚欢宣告,嫁妆与聘礼,一半送到开封县修个乡间私塾,请先生去给农人们的学龄小儿启蒙;另一半,则是给刘锡家的慈幼院,尤其供里头的女娃娃们学习识字和手工业技能。   那些边军遗留的女娃娃,刘家将她们养过童年,已是大仁大义,不可能包揽她们一辈子的命运。   在这个底层平民女性没有受教育权的时代,这些女娃又是孤儿,将来嫁了人,夫家善待自是最好,倘使夫家苛待,她们着实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若让她们从小,就不仅能认字、看得懂账本契书,而且能学制墨、制笔、制笺、制香、丝织、酿酒,哪怕是学会打个猫窝、做个肥皂,那么,与恶行恶状的夫家离婚后,在这手工业极为发达、手工业劳动力需求旺盛的帝国都城,她们至少还能凭手艺得一口饭吃,不至于要么仓惶再嫁,要么沦落娼门。   如此想法,全然发自姚欢的肺腑。   光阴流淌间,所历纷扰世事,令她在这个时空发家自肥的初衷,渐渐淡去了。   即使她还达不到“但令人饱我无愁”的境界,至少,日供一卒、点滴施予,她愿意去做。 ……   抚顺坊深处,邵宅。   岁初,邵清陪伴姚欢南下前,为免街坊闲言碎语,已用户主身份出面,将叶柔送嫁去了杨禹家中。   秋来回京,邵清也曾问过姚欢,要不要雇个婢子,姚欢却道,既然竹林街饭铺教胭脂和小玥儿打点得十分顺手,自己完全可以在宅中做早饭、晚饭。她又给邵清灌输现代社会的“钟点工”理念,洒扫庭除、浆洗衣被这些杂事,在坊邻之中寻个老实好想与的婆子,隔几日来打理一回、计次给报酬即可,还不影响隐私。   邵清听姚欢口中“隐私”二字,甚觉新鲜。   今日喜宴终了,由王犁刀驾着骡车送回来,二人将宅门拴上后,姚欢对于重温现代人隐私安全观的欣悦自不必说,邵清亦觉得,大婚之日、宅院清净到只夫妇二人,当真是一桩如隐士般陶陶然的私享之乐。   此际,邵清的卧室,并无时下洞房那种四处通红耀目、仿如将一座烧窑搬进屋的装点风格。   只榻上衾被换了红色,桌上一对红烛、一对用红丝线绑着的酒杯。   前朝行合卺(j,第三声)礼所用的两半葫芦,本朝已由酒杯替代。   二人饮了合卺酒,邵清起身,帮姚欢卸去帽冠,脱去喜服,一面问她:“今日的亲迎之礼,可还称心?”   姚欢诚挚道:“就是我要的,请了愿请的人,花了愿花的钱。”   她略一想,叹道:“可惜你父亲没来。”   邵清笑着摇头:“无妨,我此前与他长谈,他怕酒宴上难掩感怀,万一失态,不如回避。明日我二人去给他敬茶,也是一样的。”   姚欢头上身上没了十几斤重的行头,顿觉松泛了许多,跳起来活动一番,麻利地点燃苏颂遣人送来的好炭。   再去灶房,将“钟点工”婆子晚间烧好的热水提来,绞了帕子,递给邵清:“你酒量真是了得,我在帘子里瞧了,苏二郎和王犁刀,还有那无处不显自来熟的段小殿下,好几回都想替你挡酒的,你竟浑不理会。”   邵清意味深长道:“我心里有数,离醉还远着,耽误不了办正事。”   姚欢一讪,却只语噎了几息,就思及二人已是夫妻,闺房之乐还要什么假正经,干脆揶揄着回敬:“嗯,此事酒驾,倒也无人来查。”   “是,开封城平日里,常有巡街军吏呵斥马夫们不许喝酒。”   邵清自以为接住了姚欢逗他的话,抿起嘴角看着她。   姚欢心中则笑得更甚。   古代人啊,哪里真能听懂“开车”二字。   她品咂着自己的恶趣味,接过帕子去搓一回,搭在架子上。   再回头时,只见邵清在拉木柜的抽屉。   “你上一回癸水,几时走的?”   “上月中旬将尽时吧,你问这个作甚?”   姚欢诧异道。   邵清面色从容:“再过半月,连京城都会下雪,雄州榷场再开,最早也要来年二三月间,冰雪消融之际。你若确实想去,万一有了孩儿,恐怕既苦且险。”   呃……姚欢登时明白了,他竟然在算,自己的排卵期。   郎中懂这个,不稀奇,难得的是,他在新婚之夜提及此,乃因不愿将心爱的女子置于可能遇到的困境里。   这观念出现在当世,也太文明进步了吧。   谁曾想,还有更难得的在后头。   邵清打开手中的匣子,取出一件东西。   姚欢简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那东西,虽然,还比较……嗯,比较原生态,但身为后世来人的姚欢,一眼就辨出,这分明是,杜蕾斯的鼻祖!   不对!她不应表现出认得这个。   霎那间,同样是瞪着眼睛,姚欢将看得太明白的震惊,转为完全看不明白的好奇。   邵清原晓得,面前的女子,与那贺咏,从前已有过两情相悦的交融,他也并不介意。只是,无论开封还是庆州,邵清行走市井和军镇间,从未发现宋人用此物。   他于是以为,解释是必要的。   “此物,辽人自胡商处学来,称为‘阳衣’,乃取羊羔的回肠末端无通处的一节,以麸麦搓洗晒开,再以油脂涂抹变得柔软。鱼鳔亦可如法炮制……”   姚欢瞧着这一盒子古代计生用品,叹为观止。   非工业时代,人们的智慧啊。   “你别说,让我猜猜,这是,羊肠?”   “嗯。”   “这是,鱼鳔?”   “嗯。”   “什么鱼啊,鱼鳔能长那么大,还挺厚的,很牢固呢。”   “海里的鱼。”   “这也是鱼鳔吧,好像和那个不是一种鱼?质地很不一样,也是海……”   勤学好问的姚欢,后半句话还没问囫囵了,她的新郎已经没了教学的耐心。   邵清一把拉过她,半堵着她的嘴,作起课程小结来:“用什么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用。”   ……   朝廷赏给宰相们的瑞炭,着实乃上品,区区十几截三寸瑞炭燃在铜炉里,屋内便热烘烘的。   没有经验未必是洁,有经验也未必是不洁。   抛却了洁不洁、有没有经验这种幼稚拷问的一对鸳鸯,在暖如阳春的私密空间里,尽情游弋。   姚欢坐姿挺拔,将面颊凑到邵清的脖颈侧面,抚摸着颈椎下方那块崎岖不平的陈年旧伤。   邵清的节奏慢了一些,好像甘于分几缕心思,去感受背上那只手的掌心里,与主人身体同样灼热的温度。   两人终于汗涔涔又心满意足地相拥倒在暖衾绣枕上后,邵清喘息了片刻,忽地侧头,去看案几上的那对红烛。   其中一根,已经快燃尽了。   邵清要起来。   “怎么了?”   姚欢嗓音软洋洋地问。   邵清道:“喜烛,若一根灭了,另一个也要灭掉,洞房之夜的规矩,寓意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你看那根凤烛燃尽在即,我去把龙烛也吹熄。”   姚欢一把扯住他。   “这规矩真荒谬,”姚欢平了平气息,斩钉截铁道,“我若爱你至深,怎会要求你给我殉葬。”   她说到此处,忽地意识到自己寄魂的姚家姑娘,当初亦有殉情之举。   姚欢干脆就顺着此事说下去:“我也是死过一回,再活了这几年的新日子,才悟出,打起精神活着,能做许多仁义礼智信的妙事,远胜一个殉字。所以,将来如我先走一步,你继续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千万别痛不欲生。反之亦然,若你死、我还生,我会一边做好吃的,一边想你。”   邵清闻言,细思量下,只觉得这番话,竟比多少圣贤世儒的谆谆教诲都在理。   他莞尔欣然,又细细地、温柔地吻了那红晕深染的面颊好几遍,只听身下之人道:“哎,算了算了,你还是去把蜡烛灭了,这么亮,如何睡得着。”   “睡不着?那正好,我再去取一件阳衣。” 第323章 绉纱小馄饨和虾肉脯   姚欢觉得,自己在北宋休的这个婚假,当真挺轻松的。   时代背景来讲,不必开展做攻略、定机票、带一箱子衣服度蜜月、发一堆朋友圈的复杂活动。   个人特色来讲,她和邵清各自的家庭人口关系也简单得很,回门时并没有一个营的花式亲戚要应酬。   只在闺房之乐上,稍微如火如荼了些。两个不算新手上路的司机,感情基础不错,身体素质过硬,短短数日便用去一匣子羊盲肠。   就在姚欢感慨从小在北方吃牛奶长大的孩子确实体力好时,那另一名司机,终于差不多算是阶段性的灯枯油尽了。   于是,到了第五日,邵清虽仍在太医局给的婚假内,一对儿鸳鸯也不再缠绵床榻,未到辰时便起身。   姚欢利索地蒸上一小屉咸齑瓠瓜豆腐丁馒头,再下了两碗头天傍晚包好的鸡脯肉小馄饨。   又翻出从惠州带回来的紫菜,撕下几条,浸入热气氤氲的馄饨汤中。紫菜慢慢变软,仿如酽墨缓缓散逸开来,缠绕上小馄饨。   邵清看着那小馄饨,皮子薄得能透出里头浅粉色的鸡肉馅,好奇道:“你这馉饳,和常见的做法不太一样。”   姚欢在碗中撒几粒小葱花、添一朵猪油,才将碗推到邵清面前,笑吟吟道:“这是母亲还活着时,教我的吴越做法。皮子须擀得薄过澄心堂的纸,我们不叫它馉饳,叫绉纱小馄饨。而且须放入鸡蛋摊成黄饼后切成的细丝,加上虾皮与紫菜,汤头才更鲜美。子瞻学士送我们的那些惠州紫菜,甚是鲜香,不用于这道点心的话,真可惜了。”   竹林街饭店赚钱用的早点,要做到面厚油多、量足质优,迎合朝臣们对于饱腹感的追求。但甜蜜的私人空间里,姚欢更希望,袒露自己前世在现代社会的真实口味。   邵清舀起一颗小馄饨,啧啧赞叹:“岂止像绉纱,简直薄如山间晨雾、江上烟水,这皮子若盖在书上,只怕能透字。如何可以擀得这样薄?”   姚欢将诀窍娓娓道来:“揉面的时候,用温水,掺一点点绿豆粉。趁面团未醒透,就要擀成皮子。每张皮擀好后,还要筛上一层绿豆粉,然后叠在一处继续用力擀,再撕开,包馅儿。因有绿豆粉敷着,它们不会彼此粘连。”   在后世,江南的绉纱小馄饨,人们为了得到薄能透字的馄饨皮,在二次碾皮时,撒的是玉米淀粉。   北宋时还没有玉米传入中国,姚欢从唐国公主做“雪梅娘”时用绿豆淀粉的办法中得到启发,在擀馄饨皮时也加入一点绿豆粉,不仅面皮能擀薄,色泽也于象牙白中上了一层浅浅的青釉般,十分悦目。   二人陶陶然吃完咸菜包子和小馄饨,姚欢又去煮一壶咖啡。   邵清啜饮着美式,向姚欢柔声道:“我还是去太医局理些医案,午后便能转到城北的胡街。叶柔眼看要生了,我须将这消息,先传给她姐姐,让叶刺史最喜欢的这个长女,想个法儿与叶府说明此事。叶柔的姐姐是个明事理的,自小对我母亲也亲善,因而父亲去见母亲的事,我也想托她帮忙。”   姚欢应着:“好,你忙你的。我要往瑶华宫去,我该给孟皇后交这一年的账了。”   ……   开封城酸枣门南边,皇家道观,瑶华宫。   姚欢肩背装有账本的包袱,手提一只大食盒,由守观的道姑引着,刚跨进大门,便闻到了熟悉的橘饼香味。   孟皇后定是又带领着婢女和女道士们,在做橘饼了。   见到姚欢一脸神采奕奕的模样,孟皇后道:“到底是新婚的小娘子,气色比你秋时回京还亮得许多。对了,迎儿昨日上街采买,回来与我说,你将聘礼与嫁妆都送去开封县和慈幼院的事,瓦子里的说书人都开始编讲起来。买卖人立下好名声,商道的确更宽。”   姚欢听到最后一句,稍稍起些无奈。囿于时代的桎梏,便是孟氏这样主动退出宫廷斗争的上层女性,看待自己助学的举动,也仍是从“扬名立万”、“有助生意”的功利角度去考虑,而非意识到普及教育的意义。   金字塔尖端的阶层,的确很难主动地向下看。大概在孟皇后眼中,定义国朝的女子教育,就是李格非依托自身所处阶层的优势、培养出李清照那样的精英闺秀。   姚欢撇了闪念间的喟叹,微微抬起胳膊,展示今日穿来的这套由孟皇后所送的贺喜锦衣,语笑嫣然地道一回谢,便认真地掏出给皇后的信托基金专门建的账,将这一年桑田虾塘、城中饭店、咖啡冰滴壶等周边产品的进出项,都一一报数。   孟皇后虽用人不疑,但对每一项都听得仔细,最后温言问道:“重阳节前后收的鳌虾里,有两千斤还留在账上,为什么没有走城中的虾行、卖给各处正店或者饭铺呢?”   姚欢道:“嗯,正逢我回京,赶紧让王犁刀通过韩行副与几个大的正店打了招呼,每家少供三四百斤,留给我用,我要做虾肉脯。既是为了将鳌虾弄些新花样出来,那几处正店的东家倒也没抱怨,爽快应了。”   说着,姚欢从带来的大食盒里,先抽出两屉绉纱鸡肉小馄饨,交给一旁侍立的陈迎儿,让她去煮些给福庆公主吃,又自第三层竹屉中,取出几片白色搀着点点珊瑚色的肉脯。   “就是这个,请皇后尝尝。”   孟皇后接过,打量须臾,咬一口品了,目中现出赞美来:“咸、甜、鲜味都有些,肉味虽没有鸡鸭鱼羊那么重,不过嚼起来比羊肉干条子,软些,好下咽。鳌虾原来还能做肉干呀。”   姚欢道:“民妇也是看惠州那边的百姓做鱼脯,才想到的。我让开封县的虾农,也学着广府渔民的法子,鳌虾的头摘下拿去喂鸡鸭,身子去壳,在大锅里稍煮到断生,将虾肉、盐、沙糖汁码在一起,用木槌敲打成薄薄的肉泥。若是广南东路那边,因六月里日头毒辣,鱼肉直接去晒就行。京城这个时节,太阳没什么热气,我们只得先点些稻杆麦秸,将虾脯烤一烤,再晒。”   孟皇后嚼完一片虾肉脯,点头道:“又到年尾,家家总要办点年货,这虾肉脯好吃又不易腐坏,当蜜饯果子一样去卖,应能畅销。” 第324章 难道历史进程提前了   姚欢点头道:“虾肉虽不如羊肉猪肉油脂多、管饱,但毕竟在京畿水泊能越养越多,量大价贱,新鲜的够吃,做干货亦有富余。漠北苦寒之地能跑马放羊,却难养虾,辽人又是自契丹立国起就吃惯肉干的,倘使皇后都觉得虾脯尚能入口,我便想趁明年去雄州榷场卖胡豆时,也贩一些虾脯去卖。”   姚欢一边说着打开市场的盘划,一边将目光落在满院金澄澄如小太阳般的橘饼上。   方才进院子的时候,她就发现,今岁瑶华宫的橘饼,不再如过去那样,压扁后用石灰水去涩、在缸中用沙糖汁腌渍,而是更像做柿饼一样,穿在枝杈上,风干于空气中。   从湿漉漉的糖水货,转成干燥的蜜饯,在存放的期限和运输的便利上,应该都更有保证。   孟皇后见姚欢盯着橘饼露出探究之意,便亲自起身,去挑了一只来,递给她道:“如此说来,陈迎儿想出的这个制饼新法,倒与你做虾脯,有六七分相似。”   姚欢摩梭几下橘皮,就明白了。   橘子和柿子很不一样。   柿子本身糖分极高,皮又薄,直接风干的过程中,大量糖分析出,在水果表面形成糖霜,加码美味的同时,也起到防腐的作用。   但橘子皮厚、糖分少,若不采取密闭腌渍的做法,就要先在沙糖汁中煮透,再锤扁挤压,才能暴露于空气中晾晒。   所以孟皇后说,干橘饼和虾脯的制法,异曲同工。   姚欢咬了一口橘饼,虽然水分没了,但果肉更致密有韧劲,像后世透着胶牙黏性的软糖,微甜带酸的味道,也避免了喉咙发齁。   姚欢向孟皇后道:“确实与虾肉脯很像,不仅在于制法。橘子和虾,都能广募土地,栽种、圈养,爱吃的人甚众,皆是能货与万家、薄利多销的好东西。”   孟皇后笑道:“嗯,眼看也入了农闲季节,这些时日,我还让迎儿去北城外招了些手巧的农妇来,煮晒橘饼,出品应数倍于往年。迎儿的夫兄恰是开封蜜饯行的,来拉了一车去卖,颇受好评。”   姚欢一愣。   她原想着,是与皇后提议,分一部分本金来,多做些橘饼,和虾脯一样,也由自己运去雄州榷场,尝试卖给辽商。因她此前询问邵清辽国的风土人情,晓得自燕京城往北,不种橘树。   未料得,孟皇后已先她一步行动。   曾经的国母,多少城乡妇人羡慕的中宫之主,卸去凤冠后,托她姚欢这个民妇投资实业不算,自己也和城中小贩一样,卖点蜜饯换钱。   其实,挺好的。   历届米国总统,任职期满后,不也是四处与人合影挣银子么?   不偷不抢,你情我愿,货的品质还这样靠谱,在姚欢看来,前皇后如今卖橘饼,倒比她还位居中宫时每年春天做一番表演性的亲蚕仪式,可爱得多。   这一头,姚欢着实没有“凤凰落地不如鸡”的叹词,那一头,孟皇后却主动与她解释道:“去岁给你的一万贯,我是真心相信你能让它鸡生蛋、蛋生鸡,到福庆及笄,不论后宫和大宗正寺已是谁说了算,她多少总还有些嫁妆傍身。故而,那笔钱,你运筹着就好,不必每年将花红送来。只我这一处瑶华宫,寒冬的炭,炎夏的冰,屋子的修缮补漏、水井的查勘,亦是要钱的,我平日里,须寻些进项。”   姚欢讶异:“这些难道不应该是宫里出钱的么?福庆公主也住在此处,官家难道会委屈了她?”   皇后道:“正因福庆住在此处,我才将宫里运来的炭,退了一半回去,免得有飞语,说我是借着官家宠爱福庆,而在宫外要这要那,过着奢靡的日子。我被唾沫星子淹个半死,本不打紧,但我怕的是,向太后听得烦躁起来,让我将公主再送回宫里养,真到了那一步,小福庆只怕凶多吉少了。”   哦,原来如此。   孟皇后果然不仅是位潇洒的前妻,还是位有头脑的母亲。   后宫之中,太多妇人,沉醉争宠的套路,跋扈嚣张,沾沾自喜于吃穿用度傲视群妾,却不考虑自己孩子的安危。   这两位与其说是主仆,更不如说是甲方乙方的妇人,正叙着话,陈迎儿一手牵着福庆,一手端着煮好的小馄饨,来到院里太阳下,侍奉小公主吃这碗点心。   孟皇后笑吟吟地看着爱女:“福庆,姚娘子说,这馉饳,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绉纱小馄饨,你看它的皮子,是不是好像纱袖一般轻盈好看?”   快要五岁的小福庆,撅着樱桃果儿似的小嘴,吃一颗馄饨,稚声稚气道:“母亲,我原就晓得这个名字。前一阵皇叔和郑娘子带我去琼林苑玩耍,说起他们府里进了一位钱塘厨子,会做各色极精美的点心,其中有一道就叫绉纱小馄饨。还有,还有鸡子茶酥、梅花饼、蟹壳黄、莲蓉酿水晶糕……”   娃娃的脑子不装杂七杂八的经纶世务,对于好听的美食名字,记得极清楚。   福庆说的“皇叔”是端王赵佶,郑娘子,则是向太后赏给赵佶的侧妃。   孟皇后闻言,原本慈柔和蔼的面色微变,眼神微动,示意姚欢跟自己来。   进得屋中,孟皇后直言道:“端王自小敬我,且知我也爱丹青,上一回让郑娘子来请我去他府中赏画,我才晓得,那几幅珍品,乃蔡京从江南搜罗来,交由童贯献给官家,官家又赏给端王的。福庆方才说的厨子,只怕也是蔡京送去巴结端王的。”   姚欢恍然大悟。   想来,夏末她与邵清赶路途中见到的满船贡物里,就有那些名画。   只听孟皇后又道:“单是巴结着官家和端王,想尽快回京,还在其次。更教人担心的,是童、蔡二人似乎在撺掇官家,往收回幽云之事上去想。连端王那般整日逍遥的,竟也说出幽云十六州原本是汉唐旧地之类的忿忿之语。”   皇后的话,仿如一块石头投入静湖,教姚欢心中顿起波澜。   不是吧?这么早?   历史上,大约二十年后的宋徽宗重和年间,已经成为权臣的童贯,才在辽国汉臣马植的主动联络下,说服天子赵佶秘密派出大宋使臣,前往已经起兵反辽的金国,与完颜阿骨打达成宋金暗盟,联合攻打辽国。   大宋一方派兵与金国合作的条件是:辽国被灭后,金国将幽云十六州归还大宋。   这听起来多么热血沸腾的盟约,实际乃是靖康之耻、北宋灭亡的发端。   金人与大宋之间,本来隔着辽国。   辽国对大宋,自澶渊之盟后,再无背盟的军事出击。辽帝耶律延禧再是昏聩,治下广袤的领土,也至少能在客观上避免大宋惨不忍睹的军事实力迅速被金人知晓。   结果,缺乏基本军事素养的赵佶,被急于用军功排挤其他权臣的童贯神捧海吹一番,竟能相信通过联金灭辽,来让大宋一血汉人失地之耻,让自己成为千古一帝,最终迎来了金人灭辽后的迅速南下,国破家亡。   此刻,孟皇后的话,令姚欢十分震惊。   这才公元1098年,童贯就已经有此举动了?   难道说,因为蔡京提前被贬往杭州,这奸臣为了东山再起,联合具有西夏前线军事经验的童贯,趁着章楶在西北屡屡战胜西夏人的契机,向官家提出将军事重心转向辽国。   赵煦是个远比弟弟赵佶激进得多的天子,蔡京和童贯的主战思想,正能投其所好。蔡京倘使因此而被起复,也在情理中。   “姚娘子,就算我不是大宋皇后了,我也还是宋人,若辽国犯阙,我便是送出全部家当充作大宋军饷,亦心甘情愿。然而目下,北辽并无边境挑衅之举,幽云故地的汉人已做辽人做了百来年,辽国数朝天子所用的南院汉官制,根深蒂固。这般情形下,大宋掀起北伐,有何必要?自古兵戈一响,黄金万两,我朝天灾频仍,风灾水灾蝗灾常令土地颗粒无收,国库本捉襟见肘。妄行穷兵黩武之策,苦的不还是我大宋子民吗?”   姚欢默默听着。   孟皇后是老将军孟元的孙女,而孟元生前,常年驻守大宋北境。   家学使然,孟皇后对于国防与军事的理解,未必逊于那些喜欢张口“虽远必诛”、闭口“还我故地”的朝臣士子。   在必要的战争中会一往无前的人,并不为那些给权臣加官进爵的战争欢呼开幕。   孟皇后说到最后,叹口气道:“姚娘子,今日我所言,一来是提醒于你,蔡家气焰或有重燃之相,你与夫君在京中,小心些那个蔡攸。二来,明岁去雄州榷场,你也可建言苏公,回还后的劄子里,多说说边境实情。苏公的话,官家还是听一些的。”   姚欢忙起身承命。   离开瑶华宫,姚欢顺道去竹林街看了一回饭店这几日的经营,将从皇后处挑选的橘饼留在店中,叮嘱胭脂和小玥儿吆喝着试卖,便回自己的新筑爱巢准备晚饭去。   她兴致勃勃地料理完三菜一汤,迎了邵清下值归家,二人才要坐下享用,宅门就被敲得砰砰响。   太医局的一个年轻御药,对身边那满脸愁急之色的小黄门道:“就是这个邵清,他最会治箭伤。”   小黄门道:“赶紧地,随我去简王府救人!” 第325章 简王   赵似简王,就是赵似,朱太妃的小儿子、赵煦的同母弟,今年十五岁,比端王赵佶晚一年出宫开府。   姚欢一听小黄门说是简王中了箭,心里头一个咯噔。   照理,太医局上头还有御药院和尚药局,后者更属于皇家的专属医疗团队。   赵似乃亲王,又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同母弟,若寻常有疾,是轮不到太医局出人的。   想来还是,邵清在章楶军中治疗金簇伤治出了名气。   然而自古给天家成员治病,都是刀口舔血的险差。   邵清见姚欢的脸色霎时凝重下来,柔声宽慰她道:“无妨,章经略那副将徐业,中了毒箭,我都治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已抓起姚欢托着的盘子里,三个热气腾腾的冬笋肉末豆丁馒头,拿帕子匆匆一包,塞进药箱中,随着小黄门上了马车。   开封城内城不大,车夫又恨不得将马打得飞起来,从东南角到东北角的亲王宅,邵清只来得及啃下一个馒头,便到了。   小黄门是简王从宫中带出来的贴心内侍,眼色伶俐,于王府门口瞧见还停着一驾大车,立时与邵清叮嘱:“朱太妃在。”   二人急匆匆进到王府深处,果然见简王寝屋外的廊下,站着两名靛青服色的宫女。   灯烛雪亮的屋子里,朱太妃转过身来,眼眶发红,显是已急得流过一场泪。   她身侧,一个灰底白襟襕袍的年轻男子,忙指着邵清与朱太妃道:“此人是太医局的。”   男子叫邓铎,乃朱太妃的外甥,自小机敏,学识亦不算单薄,故而被朱太妃相中,令其舍弃科举之路、来到简王府中作为亲信幕僚培养。   午后,邓铎火烧火燎地去宫里头报信。彼时,官家还在外廷听宰臣奏事,朱太妃正要直接命御药院出人,邓铎却长了个心眼,先问御药院今日何人当值。得知在值上的乃董太医时,邓铎立即提醒朱太妃,董太医是刘贵妃的人。   “太妃,小甥陪着简王在宫外,为防意外,平日里也结交了太医局的人,晓得里头善治金簇、虫咬、伤寒、坠马等急症的医郎们,分别都是哪几个。有个从前跟着章经略在环庆路待过的医郎,最会治箭伤。”   朱太妃从前联手刘贵妃,与向太后和孟皇后不对付。但幺儿总是比长孙亲,刘贵妃诞下皇子后,朱太妃才意识到,与赵似争夺储君之位的,并不是那端王赵佶,而是自己才两岁的皇孙,她遂与刘贵妃有反目成仇之相。   朱太妃听邓铎晓得提防刘氏,举荐的也是章惇堂兄章楶用过的医官,越发相信,邓铎办事极妥当,当即命他安排去太医局传人。   此刻,朱太妃盯着眼前这看起来更像儒生的医官:“你叫什么?”   “回太妃,卑职邵清。”   “邵清?你可是,官家赏赐的那个在惠州抗疟的?”   “是。”   “你娘子,叫姚欢?官家在讲筵所给你们赐婚的?”   “是。”   朱太妃更放心了些。   原来这就是那个姚氏的夫君啊。嗯,姚氏,肯定不会与刘贵妃穿一条裙子的。   “好,快些给简王查治!”   朱太妃命令道。   邵清上前,往床榻上瞧去。   一支竹竿蛇矛箭,自赵似的左颊颧骨穿入,左耳后穿出。箭枝虽细,箭簇亦不大,但毕竟透着兵戈的戾气,就这般钉在一张还留着几分少年郎稚嫩的清秀面孔上,常人看来,当真触目惊心。   简王赵似,却浑无蹙眉痛苦、咧嘴呻吟的情状。   因着箭的位置,他不能转动脑袋,但直视账顶的双眼,平稳起伏的胸口,显示着经受着箭伤的主人,正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神。   邵清跪下来,观察着那枚钻出一半的箭镞。   赵似的幕僚邓铎,两只眼珠子转个不停,目光在朱太妃和邵清脸上探寻。   作为亲信,最怕给主上荐错人。   还好,这个姓邵的医官,对着简王这副模样,倒是容色未变,想来在边关,血肉交迸的两军对垒场面经历得多了,什么骇人的刀伤箭伤没见过。   邓铎不由嘀咕,中原承平既久,多少年都没经历过战乱了,偌大开封城,三条腿的蛤蟆好找,善治箭伤的太医,只怕还真就只有眼前这位。   那一头,朱太妃已凑上前去,语带焦虑道:“如何,可会留下惹眼的疤印子?”   邵清持着一份郎中的本分道:“卑职先设法为简王取出箭镞。”   朱太妃却唠叨得更大声:“哎,伤口愈合后,也不晓得疤有多大。”   侍立太妃身后的邓铎,自然晓得朱太妃的言下之意。   除非骑马打下江山的开国君主,否则,皇室男子容貌受损,或可导致他从此与储君之位无缘。   但这番联想再有道理,也不应此际流露吧?一位母亲在这时候,首先要问的,难道不是儿子有没有性命之虞吗?   邓铎陪伴赵似一年多,好几回已察觉,赵似对于母亲替他谋求储位的心思,竟有些厌倦。   现下,邓铎恐怕朱太妃这些不着三两的妇人之语,会令赵似再度烦躁起来。   他正要想个法儿让朱太妃安生些,邵清已起身,讨笔讨纸。   “巴头,砒霜,腻粉,磁石,蜣螂……”   邵清写下各种药材名字。   邓铎飞快瞄了眼,转身唤了先头去请邵清的那个内侍过来:“府中只有腻粉,旁的都没有,你赶紧去外头药铺抓,杨楼街西有一家……”   邓铎正有条不紊地吩咐着,朱太妃又对着邵清发话了:“你这方子,有砒霜,还有腻粉,是外服还是内用,莫要出事。”   邵清不卑不亢地禀道:“回太妃,此为外敷药,揉开伤处,卑职才好取出箭镞。巴头去腐消肿,砒霜蚀疮疗毒,腻粉里的水银和白矾可止血,磁石安神,蜣螂细末化淤镇痛。该医方,载于真宗朝雄武军推官许洞所著的《虎钤经》”   邵清收声之际,榻上的赵似终于忍不住开腔了,嗓音虚弱,意思却直白。   “酉时将尽,宫门落锁,姐姐(宋代非皇后所生的皇子公主,喊亲生母亲为姐姐)快回圣瑞阁吧。”   朱太妃耷拉着眉眼,面色更不好看了。她心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一个连御药都算不上的小太医,我多问几句有错吗?   你这孩子,就是心肠太软了些,爱行善事,得罪了那走火入魔的吃素者,才惹来今日这场大祸! 第326章 反对吃素惹的祸   冬夜深沉。   朱太妃摆驾回宫后,赵似房中压抑的气氛,明显缓和不少。   婢女调整着芦管,给等待拔箭的赵似饮些汤水,接续体力。   邵清则用沸水中烫过的帛棍,蘸取北艾汤,先为赵似的颧骨和耳根进行初步的清创处理。   很快,赵似那个贴身内侍梁若甫,也抱着药材回来了。   邵清以蓖子油调匀各味药材,搅成膏状备用,然后从药箱中拿出剪子与几根钢针,去烛灯上烧过。   “请简王忍着些,卑职要把箭镞了。”   “无妨,孤不动不喊,你尽管大胆下手。”   赵似说着,闭上双目,但眉头与眼帘并没有绞紧或颤抖的迹象,口吻也淡静平和。   邵清方才已领受到,这少年亲王在太妃跟前,对职级低微的医官,颇有回护之意。   此刻,金刃入肉,箭镞在人的颧骨与耳骨间一点点移动牵拉,碰触碎肉淤血,那番疼痛可想而知。赵似却当真没有食言,纵然双唇轻轻翕张,脑袋仍是一动不动。   邵清不由,越发生出几分赞叹来。   遇上坚强而又懂“信任”二字的病患,是郎中的福分,往往也会给郎中带来福至心灵、手法超群的治伤过程。   邵清在环庆军中积攒下治疗金镞战伤的众多医案,回京后照着经验打制了一套形态各异的钢针,针尖曲、直皆有,更利于在伤口中分离箭镞和断杆。   邓铎与梁若甫凝神细观,只见邵清左手剪子、右手钢针,如玉雕巧匠,又似刺绣高人,也不知怎地拨一拨,探一探,轻晃几许,控力一夹,断杆便被他噌地从赵似面颊边拔了出来。   赵似低低嘶一声,即刻止住。他知道,还未大功告成,耳后的金镞,更难取。   邵清分毫不敢耽误,又换了跪姿,选出一支顶端仿佛一瓣花萼的钢针,兜上熬熟又冷透的蓖子油,极耐心地、一点点地润泽那片钻出耳骨半截的箭镞。   每涂抹一处,邵清便以指腹轻轻揉压赵似的伤口边缘肌肤。   如此折腾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躺着的和跪着的两人,额头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便是站着旁观的邓铎等人,亦是紧张得不知不觉握紧拳头,终于,当啷一声,箭镞掉在了枕边的瓷盘中。   邓铎和梁若甫长出一口气。   “先生医术高明!”   他二人由衷道。   邵清还礼,又小心擦拭赵似耳前耳后的口子后,银针穿线缝住,再将先头调制的软浆膏药,涂于两处,最后敷上桑皮。   赵似到了此时,方开口问邵清:“邵医郎,孤与那些军中勇士比,亦未显怯弱吧?”   邵清不假谄媚之语,容色诚然道:“阵上拼杀再是勇悍的儿郎们,碰上取箭镞,哀嚎呼痛者亦不少,此乃人之常情。但简王方才,当真有关云长之风。”   赵似稍稍尝试着转动脖颈,侧过脸来望着邵清:“过誉了,孤岂能与关云长比。孤还做不到一边由先医官拔箭,一边与邓主簿谈笑自若地下棋。”   但赵似,实则更欣赏邵清那前一句话。   这小王爷青春少年的面孔上,显了悯恤之色。   “医者仁心,邵郎中说得对,受伤的兵卒就算痛得嚎哭起来,以不足为笑。孤这次,自己吃了一箭,方晓得,皮肉之痛,亦能痛彻心扉。”   ……   城东南青江坊的宅子里,姚欢这一夜哪里睡得着。   虽然根据史料记载,赵似至少活到赵佶登基之后,但如今,有许多事的进程,都不知不觉改变了不是?   终于熬到天亮,院门响。   邵清顶着一身清晨的寒气,踏进屋来。   姚欢噌地坐起来,顺着东窗透入的第一缕阳光,看明白邵清的面色,吁了一口气道:“无事了吧?担心得我!”   邵清嗔道:“我才吓了一跳,你昨夜没闩门,你可晓得?”   姚欢一愣,赶紧甩锅:“呃,是忘了。前几天,这活计,都是你干的。”   又问:“简王的箭头,难取么?”   邵清脱衣上床,钻进温热的锦衾里,一面应道:“难取,但遇上我,便不难。”   姚欢笑着攀上他的肩头。   她喜欢听他这种惜言如金式的小得瑟,遂也捧他:“简王府重赏你了么?”   邵清佯作苦意:“不仅没领到赏赐,还赔了本。”   “啊?这……怎讲?”   “我帮他上药后,他竟不睡,与我探问边关军旅之事,我说得饿了,拿出馒头在炭盆上烤热要吃,简王便也分去一个。还说,馒头皮烤得焦一些,更香。”   姚欢心道,这个简王赵似,挺有趣的啊。   喜欢吃皮子焦的馒头?下回整一锅生煎给他吃。   嗯,小王爷若吃得高兴了,也给题个词:小王生煎。   姚欢脑洞刚开,却发现自己的衣襟也开了。   邵清几个时辰前灵巧治伤的手,此际越发指法精妙,轻拢慢捻抹复挑,配合低声柔哄:“空手而归,十分怅然,不如你来赏一赏我罢……”   待到玉臂交挽,白昼迁延,云雨初歇,姚欢才想起来探问邵清:“那简王,好好的怎会中箭?”   邵清遂与姚欢说了原委。   官家赵煦去岁颁了敕令,开封常平钱管着的居养院,又分出一处慈幼署,收容城中无父无母的伶仃孩童。简王出宫开府后,每季都去慈幼署送些鲜鱼活羊。重阳时他又去了,有个胆大些的少年,偷偷说与他听,慈幼署中的娃娃们已是大半年未尝过荤腥。简王质问那管事的吏员,吏员却说了一通少欲知足、食鱼肉有罪的言论,道是慈幼署的娃娃们都已吃全素,且为了替简王积德,自愿将鱼和羊放生了。   姚欢听得又惊又气。   原来不管哪朝哪代,都会出现这种有肉也不给娃娃吃的脑残幼儿园。   她向邵清道:“吃荤就是有罪?那孔圣人收束脩(肉干)做学费,又念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岂不是罪大恶极?什么少欲知足,我看多半是,那吏员私下里将牲口专卖换钱了吧。”   邵清沉吟道:“恐怕不是。因那时,简王激愤,传话至开封府,将小吏免了,但并不曾笞杖问罪。未料得昨日简王出城冬猎,竟被那小吏埋伏在猎场附近,放冷箭射向简王。自古贪财者最惜命,那小吏若只是个中饱私囊之徒,怎会不惜冒着杀头之罪,这般寻仇?”   姚欢觉得邵清分析得很有道理。   这世上,茹素者很多,但这样凶暴的还真不多。   爱吃素又喜欢以极端方式给人洗脑的,难道是……   姚欢侧头问邵清:“你听说过摩尼教吗?” 第327章 生煎包子   “摩尼?”   邵清喃喃嘀咕,“此前养父给我的人,在开封城结交些厢军军士时,听说过这个名字。唐时的三夷教,景教与袄教之外,似乎就有个摩尼教。唐武宗会昌年间灭佛,这些外来夷教也受波及,渐趋湮灭。不过,既然如今厢军中还有人信这个,莫非又有复燃之相?”   姚欢道:“我有几次在市肆中采买肉食时,遇到辛劳菜贩模样的老妪,劝我食素、戒欲,如此方能升入光明之境,又说了一堆大神,名字拗口,我只记得他们尊崇波斯人摩尼的训导。”   邵清听出她的口吻色彩,柔声问:“你对此颇为厌恶?”   姚欢道:“起先谈不上厌恶,你编你的故事,我听听便罢。我不信满天神佛、中外先知、前世将来的说法。但有时,这些摩尼教徒拉拢不成,旋即破口大骂,诅咒我若不吃素食菜、侍奉摩尼,就会肠穿肚烂、不得善终。”   邵清大骇:“便是我们契丹人从前信奉的萨满巫教,也不会如此。”   姚欢心说,有甚稀奇,大宋底层百姓,或者哪怕小吏,都太苦了,佛教温和,道教超脱,未必真的能释放他们的茫然与苦痛。而那些被官府蔑称为“夷教”的,却懂得构筑宏大而进取的世界观,辅以雷霆手段,十分厉害。要不然,二十年后方腊以摩尼教组织领导的民变,缘何能横扫东南?   方腊变乱,攻下州县后,乱军凡得官、吏,不问既往,哪怕仅是府衙所雇的一介书吏,亦恣行杀戮,斩断四肢,探取肝肺,或置于鼎上熬取人油,或钉在树上练习箭矢,屠七州四十余县之时更是不分官民。   吃素?   这样狠戾残暴,哪里像是吃素的?   她遂与邵清道:“这个教那个教,归根结底不就是‘控人身心’四个字么?然后呢,又指挥着教徒们,去试图控制别人的身心。无非,有的还会讲几句众生平等、信不信随缘,有的则不许你不信,更不许异教徒的存在。故而,我疑心,敢于对简王行疯魔之举的,并非寻常的吃斋念佛之人。”   邵清叹气:“我不信萨满,亦没有皈依佛道之心,对唐人口中的三夷教,更不想沾。我来中原这许多年,倒是觉得,唯有儒家,值得一投。儒家看向尘世中当下往来的芸芸众生,辨别何事能为他们带来实实在在的饱暖福祉。”   姚欢对此不置可否。   儒家与儒术,还是有差别的,方今之世,朝堂臣子,在野文士,大多精研的,不过是君君臣臣的那一套儒“术”罢了。   她起身披衣,对身边人莞尔道:“不说这些了,我给你做早膳去,今天吃火腿蕈丁面疙瘩,姨母教我做的,又叫猫耳朵。”   ……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姚欢用襻膊扎起袖子,在灶间忙碌开了。   来到北宋几年,运营过早餐店,姚欢已经习惯了鸡鸣即起的作息。   只是,这一回,她身处的,是简王府的膳房。   赵似的箭镞被取出的翌日,邵清循例去复查伤处,小王爷终于想起来让邓铎赏赐邵清,却也老实不客气地问邵清,能否再带一屉他家娘子做的馒头来,因自己觉着,那猪肉馒头,比王府的羊肉面食好吃。   邓铎瞧出邵清医术精绝、心性淡泊,更想到此人为苏颂门下、又受官家赞誉,将来从太医局升至内翰林,进了御药院也未可知,那也算得皇家信息的枢纽之一。   邓铎既起了结交之意,遂推波助澜地建议,左右邵清要来检视箭伤、开方配药,不如带着姚氏在府中住三四日,让府里的厨娘将馒头的做法学了。再者,食材原料都由王府采买,安托些,也免得府中的都知去宫里朱太妃跟前嚼舌头,说简王不虑规矩,爱吃外头的东西。   邵清回宅与姚欢一合计,姚欢欣然同意。   从慈幼署一事来看,简王年纪不大,却已颇显几分兼济天下的端方仁义,给这样的少年做点儿好吃的,姚欢心甘情愿。   不仅心甘情愿,而且要主动加戏。   小王爷不是喜欢吃肉么,不是喜欢吃烤得焦的馒头皮么,没问题,爆浆生煎送上。 ……   热气氤氲的灶间里,简王府的几个厨娘围在姚欢身边,学艺。   “猪皮要选猪背部位的,皮上一点肥肉都不要留。”   姚欢一面与厨娘们解说,一面平刀向外,修干净猪皮,只剩那薄薄的浅粉的一层,扔到加了花椒、汉葱和生姜的沸水中,汆烫至皮的边缘卷起、皮色成为浅珊瑚色。   姚欢将祛除残余油脂和血末的猪皮捞出,切成小块,再换一锅净水继续煮。   “一斤猪皮配两斤井水,敞开锅盖,灶火压一压,莫沸腾如涌泉似的,水滚起来后的泡泡,好像鱼眼般大小即可。”   “姚娘子,煮多久?”   “约莫小半个时辰,煮到猪皮汤大概只在这小半截锅底之处,就可以倒出来,用笊篱过滤。这个季节,你们将肉皮汤碗放到外头去,它很快就凝住咯。”   姚欢指派其中一个厨娘去盯着肉皮汤、莫让猪皮糊锅,自己则又开始调制生煎包子的肉馅。   一斤肥膘、三斤后腿肉,剁成肉糜,加入葱姜汁、沙糖汁、清酱汁、盐,码在海碗中。   搅打肉末时要同一个方向,捣至肉末表面显出一层亮莹莹的胶感之际,再抓起肉糜团子,在砧板上用力摔打几次,将其中的空气“摔”出去,肉馅能粘得更紧,吃口更弹嫩。   “姚娘子,这是你要的老面。”   厨娘见姚欢处置完毕肉馅,又递过来半颗松球大小的面团。   “老面”就是已经充分发酵的面。   此世之人,尚未掌握驯养酵母菌的食品工业技术,除了南方婺州等地利用酒酵母做馒头外,大部分地区发酵面食,借助的乃是空气里本就存在的野生菌丝。   暴露于空气中较长时间、已含有较多酵母菌的面团,则可用于加速新面团的发酵。   姚欢将面粉倒在盆中,加入两倍的水,与那小坨“老面”一道,揉搓成面团。   “这道叫做生煎的点心,皮子不必像馒头那般发得都是孔洞,生煎的外皮,讲究薄、韧,故而,一来水不可加多,二来醒面不可太久。”   灶台那边,看管肉皮汤的厨娘,依着姚欢的吩咐,沥出熬得浓稠的汤汁,端去室外。冬月季节,不消一时半刻,汤汁就凝住了。   众人赞叹:“好像琥珀,又似琉璃,真好看。”   姚欢笑道:“主要还是好吃。”   她挖出肉皮冻,切成一颗颗晨露般的细小颗粒,撒入肉馅中,拌匀。   这点工夫,面团也发够了,拉扯起来有回弹之力。   姚欢发动几个厨娘,擀好皮子,包入肉馅。   一旁的案几上,摆着平底大铁锅。   王府不差钱,也不差供应商,前日加急打一口平底锅,还是能做到的。   “生煎包子,我们又叫油、水煎,冷油涂锅,码放包子,褶口朝下,利于火气入内,催熟肉馅。坐上文火,一面油煎,一面洒冷水,每洒一次冷水,便要盖上盖子几息,默数二十,开盖再洒水。如此往复五六次,最后一次洒的不是水,是葱花与白芝麻……”   姚欢娓娓道来,很快,她的嗓音,被平底锅中哔啵作响的油水爆裂之声,掩盖不少。   “哎呀,我自小就爱这样的声音。”   一个厨娘道。   她身旁的伙伴连连符合:“是哩,我觉着比府中乐部的丝竹管弦都好听。”   又一个道:“还有大油锅炸的哧哧声,旺火快炒的哗啦噼啪声,炖汤的咕嘟声。”   再一个道:“切菜的声音也美呀,噔噔噔,咚咚咚的。”   这几个厨娘,实则就是王府的小婢女,瞧着都还只十五六岁,但分明对下厨是真爱,聊起做菜的话题,不仅娇音悦耳,口吻亦是欢快得很。   姚欢亦开心地与小姑娘们说笑:“如此爱做好吃的,将来娶你们的男子,真是好福气。”   这个清晨,简王府的头一锅生煎包子,便在如此美好的烟火气中,诞生了。   赵似的榻边,邵清为他换好敷料时,梁若甫引着姚欢与一个厨娘进得屋来。   “简王,姚娘子说,这个包子里头,有一窝肉汤,殿下吃的时候,先咬破一小点面皮,从小口子里吹吹气儿,待汤汁凉些再吸,当心烫着。”   梁若甫扶着赵似下榻,坐于桌边,侍候他吃生煎。   现出炉的一盘生煎,冒着袅袅热气,一个个圆嘟嘟如雪球,顶端小葱花碧绿、芝麻粒油亮,底部微焦的褶子则透着增加食欲金色。   赵似依着梁若甫所言,轻咬一口,吹得几息,再将双唇吮上去,顿觉舌尖教一股脂香四溢的鲜汤结结实实地润泽了。   “怎地做到将肉汤封在里头?”   赵似咂吧着嘴问。   姚欢道:“将肉皮熬汤后凝成冻,切丁包入肉馅内,遇到油煎的热气,皮冻化开,就变作一汪鲜汤。”   “妙法呀!”   赵似赞道,“肉馅也美味。”   “这生煎的馅料,还可以应着季节来。早春在猪肉里加入荠菜或韭黄,初夏用抱籽河虾仁,中秋改成螃蟹,如今的近冬时节,还可以试试鳝鱼火腿,冬月的鳝鱼,肥腴得很。”   姚欢一道道数过来,惹得赵似抚掌附议:“包子馒头,还是荤腥馅儿的好吃呐。” 第328章 执念   赵似才津津有味地吃了四五个生煎包子,外头来报,宫中尚仪局张氏到了。   张尚仪进来向赵似行内官之礼,直身后看到姚欢,露出见到故人的悦然之意。   其间还透着浅浅的惊讶,配合着主人柔和的语音:“咦,姚娘子也在。”   赵似眸光端静,望着张尚仪道:“孤有幸,得邵医郎妙手疗伤,再一问,原来他的新婚娘子,就是从前在宫里御膳所当过差的姚氏。孤干脆一并请来府里住几日,他夫妇二人,一个让我少受金疮之苦,一个让我多享肠胃之乐。”   张尚仪浅笑点头,打量邵清一眼。   这实则是她第一次见到邵清。   论相貌与神采,都比曾纬逊色不少,看着就像京城街头巷里常见的普通儒生。   张尚仪未免暗暗促狭地嘀咕,输给如此平平无奇的对手,难怪四郎气难顺、意难平。这姚氏也不知是眼瞎还是心怯,官家和四郎都不要,到头来就跟了这么个泛泛之辈。   也对,麻雀配水鸡,一对好夫妻。   她再次转向姚欢的面孔上,却一派真诚的赞许之色,说话的语气更是不显生分。   “姚娘子,彼时宫中相处,我就在想,这样待人接物可爱可亲、做事又温善细致的好人儿,必能寻得良伴。今日一见,果然是一番琴瑟在御、佳侣静好的般配仪范。可惜我是内官,出宫不易,没喝到二位的喜酒。”   姚欢两次进宫当差,得过张尚仪实实在在的照拂,对她印象甚好,忙俯身还礼。   还未来得及开口致谢,只听座上的简王赵似淡淡道:“喜酒没喝上,吃个新娘子做的包子,也是一样的。尚仪尝尝这叫作生煎的点心吧。”   张尚仪莲步轻移,落下目光,参详了一回桌上盘中的生煎,笑眯眯与赵似道:“这呀,一看就合简王的口味。大王从小就爱吃烤得焦些的饼子。”   赵似嘴角稍抿:“嗯,对,尚仪好记性。难怪,太后与官家常命尚仪出宫办事。”   张尚仪眸光温柔,好像长姐看着幼弟,笑吟吟道:“今日出宫,便有多桩事要办,来简王府里探望,是顶要紧的一桩。向太后命我带来高丽进贡的两支人参。”   “有劳尚仪回宫禀报,孤不但伤势向好,胃口也大开,今日就让厨妇用参须炖汤饮下。”   ……   张尚仪走后,邓铎屏退众人,扶赵似重回榻上靠着,终于忍不住道:“大王嫌恶张氏?”   赵似笑道:“你已侍奉本王一年多,才瞧出来?”   邓铎讪讪,小心地劝道:“张氏数年前,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官至尚仪,又有内廷帝师之誉,深得官家信任,大王就算嫌恶她,也莫要显露出来。”   赵似收了笑容,冷冷道:“显露出来又如何?无欲则刚,莫非我一个出宫开府的十三大王,还有什么事,要去看她一个五品内官的脸色才能做得成的?”   邓铎接不上话,肃然不语。   赵似瞅着这位垂袖而立的表兄,思及他见到自己中箭被抬回时忧急如焚的神情,又念他颇费思量地寻来邵清,到底心一软,缓了语气道:“我晓得,太妃定是一直叮嘱你,让我对宫中内官里头的那些红人,要客气些。但这个张氏,我五六岁时,她就进宫做了奉御,这多年来,我总觉得,她就算不是佛口蛇心之辈,至少也非纯良之人。”   邓铎叹气:“大王,属下从未在宫中待过,自是相信大王的识人论断。只是,于内廷树敌,终究对大王将来不利。”   赵似噌地坐直身体,剑眉紧蹙,低声喝道:“我从无僭越悖逆之心。官家从前无子时,我盼着他早得皇子。如今天佑大宋,我终于有了个可做储君的侄儿,我从心底为六哥高兴。”   邓铎紧张地去看赵似的右脸,生怕他因动怒,伤口迸裂。   赵似却愠意更炽:“邓子钲,表兄!太妃糊涂,你好歹是读过书的士人,你莫不是,真被太妃蛊惑得,将自己当作什么秦王府十八学士、什么从龙之将了吧?”   邓铎唬得忙跪下:“非是如此,非是如此!”   赵似盯着他,默然片刻,揶揄道:“看吧,谋士是个胆怂的,主人更是心如止水,表兄你倒说说,太妃她瞎起个什么劲。”   年轻的亲王护着自己的面颊,缓缓躺下,目光越过邓铎的肩头,看向透窗而入的明亮阳光。   “六哥即位成为官家的时候,我才四五岁,端王也就比我大一岁。我们三兄弟,情谊甚笃,又还都是孩子,六哥最初视朝回来,常命内侍将我们招呼到一处,烤馒头吃。”   赵似说到此处,眼中又浮现笑意:“表兄,那日听邵医郎说起边关情形,高天旷野,军堡森严,我竟颇为向往。我甚至想,若官家命我真的出镇一路边军、为大宋守境,倒也不错。说不定那样的话,我偶尔回京述职,还能与官家、与端王,欢畅地烤一回馒头。”   ……   裁造院里,蔡攸正对着炭盆呵手,听报张尚仪亲自来取向太后的冬裙,不免感慨,一年过得真快,又到了掏出去一张大额凭契的时候了。   张尚仪进屋,见蔡攸半个身子已隐在帘幔后头,又听抽屉响,遂于他直言倒:“今岁不必给我了,我不与大郎你假客套。你蔡府遭了一场劫数,手头只怕比去年还紧,将钱花去刀刃上吧。”   蔡攸一脸的感恩戴德:“尚仪最是自己人。尚仪说得是,今岁光是交给童贯的几幅画,就费了五千贯,庆州那边财路一断,我蔡家真是捉襟见肘。父亲如今只是个杭州的闲职,收画都得花钱买的。”   张尚仪笑了:“大郎你确实是个真小人,或者,在我面前已习惯了口无遮拦。听你的意思,你父子二人若得了势,看上什么,去要、去抢,便是,总之不会再花钱买。”   蔡攸舔着脸:“阿姊,我们这般的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强。”   张尚仪道:“方才借着向太后送人参的机会,我好好将那小伪君子看了看,性命应是无虞,气色也不错,但脸颊边偌大的一口伤疤,就算华佗再世,只怕也无法治得不留痕迹。”   “那就是,虽留得一命,成个疤面亲王,也必是与储君无缘了?”   蔡攸显得有些兴奋。   张尚仪睨他一眼:“大郎,你这模样,颇有些像,天降馒头狗造化。”   蔡攸道:“难道不是么?凭空掉下来个吃素的疯子,帮端王除了个劲敌。”   张尚仪点头,又若有所思。   那个邵清,经此一役,定会被奉为简王府的座上宾,而此人若因医术精湛而成为御药,有没有什么文章可作呢?或许可假他之手,帮赵佶除去第二个劲敌。   蔡攸精心点了一盏茶,送到张尚仪手边,奉承道:“阿姊,你可真是殚精竭虑地为端王谋取似锦前程。”   张尚仪听出蔡攸口吻中的猎奇之意,施施然道:“我进宫的时候,是向皇后阁子里的内人,端王那时才三四岁,生母已过身,由向皇后抚养他。有一回,这孩子忽然很高兴地对我说,会娶我。”   就因为这?   蔡攸并不掩饰自己的嘲讽笑容。   张尚仪却不以为忤:“很好笑么?是挺好笑的。当年,我问第一个男子,愿不愿意娶我,他说,再等两年。我问第二个男子,可否娶我,他说,你听话,我还是送你入宫。端王是第三个男子,竟主动说要娶我,虽然那时也不过六七岁,虽然只是童言童语、如今他必也早忘了。”   蔡攸心道,看不出来,这女子其实也陷在爱恨痴嗔里。   张尚仪则饶有兴致地盯着蔡攸:“这就是执念。你和你父亲,没有执念吗?你父亲想做首相,想得抓心挠肝的。你呢,你没有考中过进士,为此耿耿于怀,连我做个素蟹粉包子招待你,你都会联想到自己只是靠门荫授官,名不正言不顺。”   蔡攸哈哈一笑:“对,阿姊教训得是,我们男子呢,执念多为名与利,你们女子呢,执念总在一个情字。无妨,无妨,执念让我们越来越能征善战。”   大宋清欢 第329章 我爱平底锅   张尚仪啜饮几口茶,又想起一桩事,问蔡攸:“那把刀,就寻不到了?”   蔡攸也正烦恼此事。   一月前,曾纬发现苗太医藏匿的柳叶刀在蔡攸家奴身上后,张尚仪知会了蔡攸,让他将这行事不知轻重的家奴,赶紧处置了。   蔡攸当然照做,只是,弄死了人,却没拿回刀。   “尚仪,小弟先以寻常口吻,闲闲问能狗奴,刀怎地换了一把,他说有一日在外头吃醉酒,便不知怎地丢了,那样一把好刀,他亦心疼。随后我才突然发难,以他妻儿的性命威胁于这蠢货,让他将刀交出来,他仍是说丢了。想来,不是诓我。”   张尚仪眉头拧了拧,很快便松开,宽慰蔡攸,又像是安抚自己,缓缓道:“嗯,吾等也不必因此惶惶然坐立不安,官家并未暗中叮嘱皇城司追查。”   蔡攸忙附和:“是,官家如今,最在意的,只怕是小皇子茂吧?”   张尚仪冷笑:“官家倒是想多生几个皇子,内廷嫔妃也不算少,奈何官家这般年轻,自己身子却越来越不争气,御药院急得像没头苍蝇……”   蔡攸一脸促狭,说话愈发无所顾忌:“还好小弟领的是裁造院,不是御药院。那些个太医可真不容易,又要给官家开治心疾的安神方子,又要给官家开壮阳的方子,这俩药方,嘿嘿,分明是反的嘛。”   张尚仪不再接蔡攸的猥琐之语,兀自沉思。 ……   简王府给客卿准备的小院里,姚欢以手支颐,正在看邵清用惠夷槽碾磨药材。   “王府的厨娘和其他内人,对你可有倨傲?可还客气?”   邵清柔声问。   他知她不是那种在意高门脸色的心性,但他尊重她,自是不愿旁的人亦无礼怠慢她。   姚欢想了想,道:“比客气二字还好得多。我觉得,他们不论男女,虽囿于这方宅院,却并不似我在宫中当差时看到的那些人,好像身上始终被绑着绳索一般。简王府的人,心境和顺,对上对下无非礼仪有别,实则都透着温善,比只因我是你这救命医官的家眷、而对我客套恭敬,更教人舒坦。”   邵清纤长的手指灵活地将药材分类包入纱布中,一面应着:“确是如此,上梁正,则下梁直。这几日住在此处,我竟有似曾相似,好像回到燕京城养父的宅子里。其实园林造景、器物摆设都大相径庭,只是府邸内的气象令我熟稔。善待仆婢的主人,所得善果,原都是一样的。”   他歇一歇,又道:“不过,梁园再好,难比自家。我还是想快些回到我们青江坊的螺蛳壳里去……在此处毕竟是做客,当真有些,放不开手脚。”   他说这两句话,蓦然切换到了香艳的主题,但讲出来时的神情,仍似罩了一层淡然的叙事外壳,还斯文地引个典故,好像听者若想歪,乃因自家的心歪了。   姚欢若无其事地笑笑。   我一个现代来的小姐姐,我俩又是光明正大的夫妻,我会对你的逗梗忸忸怩怩?   她于是也面不改色道:“是的,你做完这些给简王调理的汤剂药包,我做完简王请段小王爷来吃的家宴,我们就回去,做该做的事。”   ……   大理小王子段正严,护卫苏辙回到京城后,不仅拜在苏辙门下,还因向赵煦奏明身份,而获得了帝国天子特别的关照。   赵煦在军事外交上,是个与祖母宣仁太后截然不同的强硬派,所以他在亲政后,对于向大宋出售马匹和铜铁矿石资源的大理国抱有好感。   他嘱咐两个同样未到弱冠之龄的弟弟——端王赵佶与简王赵似,多与段正严交游,替赵家好生行一番东主之礼。   数月下来,和流连丹青茶经、热衷于王府舞乐的端王赵佶比,段正严觉得,简王赵似出则骑射、入则读书的招待方式,更令自己喜欢。   得知简王冬猎时被歹人所伤,段正严翌日即登门探伤,见到竟是邵清在为简王诊疗,才放下心来,欢然叙旧。   赵似瞧出段正严与邵清谈得甚是投机,暗道,果然人以群分,尘寰里来去,彼此总要在心性气度上是同一类人,方能从相遇到相善。   于是,这日,伤势越发向好的赵似,请段正严再来府中小聚。   令邵清与姚欢惊讶的是,随段正严踏进简王府的“跟班”竟不是那四位皇家护卫,而是另外两位故人。   “杨娘子?”   姚欢一眼认出跟着段正严的婢女,乃是当初在筠州随父亲盗取官盐、救援乡亲的杨红玉。   但她身边立着的男子,看眉眼不太陌生,姚欢却一时想不起来。   段正严将这满面局促的男子推到邵清与姚欢跟前,佯作沉肃之色道:“在江上打劫时如狼似虎的,现下成了瘟鸡一般。快与官人娘子赔罪!”   邵清与此人目光相触,终于醒悟过来:“你是那,钟家帮水匪的三当家?”   男子羞惭地躬身作揖,又看看杨姑娘,方向邵清与姚欢道:“小的,叫吴翰,爷娘取这个名字,原指望我能读书科考,有一日得入翰林院。奈何青苗法实施后,农人愈发失了活路。爷娘积劳成疾,前些年过世,小的科举亦未中,只得往筠州去寻有婚约的杨家,半路一时激愤难抑,投了钟家帮。原想着,做几年水匪,攒些快财,速去筠州,不想帮中几个当家的,行事越来越不堪,弃了只劫财、不劫人的规矩,譬如遇到你们的那一回……”   段正严截住他的话,点头道:“嗯,那回,我与邵兄均看出来,你与匪帮那二当家,不是一类人。”   段正严遂长话短说,告诉邵、姚二人,自己依着大宋律法,替杨红玉父女以黄铜赎罪后,红玉提出为小王爷做其游历中原时的仆妇,且言明自己有婚约在身,绝无他想。段正严觉得宋人这不愿白欠人情的作派,倒也彰显礼仪之邦风范,遂欣然应允,带着她一路北上,孰料在江州船码头,竟遇到了脱离匪帮、正在拉纤谋生的吴翰。   “君子成人之美,我见他二人好容易重逢,岂可又拆散鸳鸯,干脆一同带来京城。吴翰在长江之上,都能将船撑得稳如平地,开封城这段汴河于他来讲,还不是小菜一碟?我便好人做到底,出钱替他赁了一只小游船,让他平日里招揽客官,挣些船资。”   听段正严道尽原委,姚欢不免感慨,大理小王子真可算是达则兼济天下的富二代典范了。   段正严,却并无几分得瑟自己是救世主的作派,此事翻篇便好。   他今日的兴趣,更在于简王庭院中,架起的大灶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平底锅。   赵似身披御寒裘氅,也来到庭中,与段正严说笑道:“前几回带你去金明池狩猎,打了野味便直接架在树枝上烤来吃,未免粗陋了些。今日仍是不拘于室内开席,但烹煮的菜式,可讲究得多。”   段正严看到姚欢已指挥简王府的厨娘生火捧菜,于灶边忙碌开来。他自己是个饕餮行家,也在筠州尝过姚欢手艺,此刻见到新颖的炊具,越发期待。   毕竟冬寒渐浓,赵似又尚在养伤之中,体弱、阳气不足。   故而,露天开宴,姚欢借鉴了后世铁板烧的思路,多用平底锅现煎肉食与蔬菜,趁热佐酒而食,再以热腾腾的参鸡汤相伴,令食者的胃中始终温暖,身体才舒服。   适合平底锅的菜式有不少。   一是鲜虾笋丁煎酿茄盒。虾仁与焯过水的冬笋丁一同剁细,调上开封特有的西瓜豆酱拌匀。茄瓜切成薄薄的圆片,两片茄瓜夹一层虾仁笋丁,挂上鸡蛋面糊。平底锅中油热,茄盒码放整齐,两面煎熟即可。   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一道肉糜煎酿豆腐。此世的豆腐质地紧实、不易碎散,因而能在切块后挖成盒子状,往里头填塞肉糜,与茄盒一样煎制。   再有一道更像后世铁板烧的菜式,乃是兔里脊肉丝炒绿豆芽。兔肉纤维细嫩,上锅烹熟的时间,与绿豆芽差不多,适合一同在铁板上翻炒。   因知段正严要来,姚欢还特意准备了一筐蘑菇。按照小王子当初在船上交流美食经时所言,姚欢将蘑菇柄摘了、另行煮汤,菇帽倒过来码放,不用油,只将蘑菇柄煮出的鲜汤后淋一些在锅中,防止蘑菇焦糊。如此煎煮少顷,蘑菇帽子里果然积聚了满满一汪菌汁。   将这样一大盘蘑菇上桌,食客趁热吸吮了保留着本始鲜洁之味的菌汁后,再将菌帽往那调上清酱汁的蓼茸碟子里蘸一蘸,吃在嘴中,姚欢先头试过,颇有后世松茸刺身蘸取芥末的口感。   段正严性子天真爽朗、不拘虚礼,见了这盘煎蘑菇,已欣悦不已,尝了几个后,更是大剌剌地与赵似道:“简王,这道菜,是我教姚娘子的,我这学生悟性甚高!”   因又转向邵清,举起酒杯,露出“便宜你了”的表情,开心地一饮而尽。   至于今日的点心,除了生煎包子外,姚欢还复刻了“煎饼果子”和西式早餐“Olet”的结合版本。   面粉、绿豆粉与鸡蛋液调成糊,在平底锅中摊开,先撒一层芝麻,再撒入蒸熟切碎的婺州火腿丁、汆熟的水芹末、胡葱碎粒,最后铺上掰碎了的开封城特色薄脆馓子,挥动铲子翻裹成卷,再用长刀切断上桌,保证食客夹取方便,保持食用的仪态。   段正严吃得心满意足后,自是对那些平底锅越发生出了探究的兴致。   赵似道:“若不是姚娘子要做生煎包子这样点心,我也未想到,铁匠铺能打制出这般炊具。”   姚欢请王府厨娘去洗净一个小平底锅,拿来给段正严看。   小王子不愧是西南铁矿产区来的,参研一番道:“炊具,其实与兵戈一样,炼制过程中不炸,便可锻造出这般宽阔的面板出来。”   邵清道:“我研读沈经略使(指沈括)的《梦溪笔谈》见其中记载,磁州不仅烧窑出瓷,且能寻到一种含有‘真钢’的铁石。据沈公所言,铁中有钢,若面中有筋,耐得久锻不崩裂。”   赵似赞许道:“你们见识甚广,故而切中肯綮。我府里头常去打造炊具的铁匠坊,就是磁州来的打铁世家。”   那一头,接了赵似提议,姚欢回到灶边,继续做煎饼果子给简王府的仆婢们吃。   邵清望着她全情投入在厨事中的模样,向赵似道:“可否请简王告知那磁州铁坊的名号,我也去打两口锅,给娘子在家中和饭铺中用。”   赵似差点就脱口而出“何必如此麻烦,这些锅子,你们挑几个回家就行”忽地想到此语恐有些贵胄之家居高临下的施舍之气,不太妥当,遂唤来梁若甫,将铁匠工坊的店址说与邵清听。 ……   城东这家叫作“崔氏黑金坊”的铁艺铺子,前店后厂,规模颇大。   接惯了京城贵胄家的炊具订单,从掌柜到小伙计,见迈进店来的邵清,是个生面孔,一身寻常青衫,只不咸不淡地拱供手。   邵清还礼,问道:“简王府数日前,来打了四五口平底铁锅的,可是贵店?”   到底是商户,心气儿机灵,小伙计闻言,与掌柜对望一眼,面色立时好看了三分:“正是小号。”   邵清诚恳地夸赞道:“锅子都试了,贵店真是好手艺。那样的平底锅,在下要定一百只,十寸的四十只,十五寸和二十寸的各三十只。”   掌柜登时脸色都变了。   四五百贯的大买卖呐!   他满脸堆笑道:“哎呦,官人好大气魄!不与官人吹牛,汴京城中,能接下这单子的,只有我磁州崔家了。不过,若非太平盛世,我们也接不下来,老家的铁石,都要打造兵戈呢。”   邵清不多言,掏出契纸:“这是杨家牌楼街升泰柜坊的,一百贯,可够定钱?”   “够,够。”   掌柜的捣头如蒜。   “好,尽快去提钱吧。开工也抓紧些,我们过完年,就要。”   “使得,使得!磁州离汴京城不算太远,现下去取料,来得及。”   邵清告辞后,掌柜的捧着钱契,兴冲冲地走入后院,对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道:“少东家请过目,今日开了个大张。”   男子瞥一眼契纸,又将目光落回自己手上正在把玩的匕首上,微有些落寞道:“大宋最好的铁石,就数我们磁州的了,却也难以冷锻,也就打个锅子还行。这把绝非凡品的刀,不知是用的何处铁石……” 第330章 轻工业出口   邵清回到自家宅中,姚欢端上一盆热腾腾的猪杂饽饦片子,又要去点炭盆。   邵清阻止她:“苏公送的炭用得差不多了,省着些。一碗饽饦下肚,至少半个时辰不觉寒意。”   姚欢不免心疼他。   成婚的第二日,邵清就告诉她,自己在开封城的柜坊里,至今仍有五万贯,乃养父萧林牙通过胡人商队送来的资财。   姚欢明白,那算是他曾经做科技间谍的“经费”   “我想换成便于携带的金子,开春北上雄州时,托叶柔的姐姐送还给我养父。”   果断地与自己过去的身份进行切割,做一个自食其力的普通人,姚欢当然支持邵清这样的决定。   只是,他二人现在虽然已经算得自食其力了,终究还是与绝大多数的京城百姓一样,买不起能在室内取暖用的好炭。   这个冬天刚开始的一旬,他们靠苏颂作为新婚贺礼的西凉瑞炭,过了几天舒服日子。   现下,眼看就到了炭尽凉来的时候。   姚欢返身,搂住邵清的脖子:“我们女子肌肤下的油脂甚厚,不怕冷,我担心你冷。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从前在燕京城,就算不像别个皇族那样脑满肠肥,啊不,是锦衣玉食……至少,至少冬天有炭盆,没挨过冻吧?”   邵清抓下她的手掌,塞入领子里焐着,笑道:“什么俭不俭、奢不奢的,还脑满肠肥……你不必虑及我那从前的世子身份。我如今,就是你普普通通的夫君。我一个七尺男子,若是不抗冻、不耐热,还怎么护你、陪你走天下?不若像高门豢养的小猧子那般,抱着炭盆、冰桶一处过算了,哪配娶妻生子。”   二人如燕儿呢喃、鸳鸯交颈,亲热片刻,方坐下吃饽饦。   “平底铁锅,我定了一百只。”   邵清咽下一块猪红,与姚欢汇报订单详情。   姚欢惊喜:“这磁州崔氏真是家大业大,能备足那么多料。”   按照他夫妇二人的计划,一百只锅子,将被运往雄州。   邵清亦懂庖厨,在简王府的这段时日,他观察姚欢用平底锅做的生煎包子和其他菜式后,想到,这样的炊具,可以去到宋辽边境榷场,贩给辽商。   他告诉姚欢,契丹本是游牧与渔猎均擅长的民族,除了牛羊外,辽人喜爱食用的肉类中,还有鹿肉、熊肉、貔狸肉,以及来自东北乌古部落稳定进献的鲟鳇鱼肉。   “貔狸是什么?”   姚欢好奇地问。   “就是一种比兔子还大的鼠类,肥嘟嘟的,没有寻常野兽的骚气。我们捕猎来进行饲养,用苜蓿、羊乳和粟米喂食,它们的肉就会更加腴嫩,烤起来有奶味。”   姚欢听了,脑中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澳洲和牛M9以上级别的牛排,在平底锅里滋滋冒油的画面。   的确,这种脂肪丰富的肉类,平铺于铁板上、靠自身溢出的油脂煎炙,香气胜过清水来煮,也避免烤制中常见的外表焦黑、里头还血淋淋的结果。   邵清也这么认为:“熊肉、貔狸肉适合平底锅烹制,鹿肉更是。鹿肉细腻,切成薄片摊开煎熟,口感才弹嫩。再说鲟鳇鱼,体型最小的,都足足有两三条黄河鲤鱼那么大,切割成扁圆的肉块,恰好置于平底锅内。对了,辽人还爱吃一种加入了‘铁脚菜’的烙饼。”   “铁脚菜又是什么?”   姚欢对这菜名颇为好奇。   邵清嗔她:“令外祖舅公沈经略使的著述,你当真是一页也没翻过么?我还以为,至少讲吃的几篇,你会读一读。”   姚欢哂然,只得装傻充愣打个哈哈。   她心道,没办法,老天对我这个后世来的说白话、用简体字的穿越者,金手指没给全,让我能听懂、会说此世的语言,看古体字却十分吃力。《梦溪笔谈》、访辽实录那种书面记载,我还是直接从你这样的土著处打包批发一下吧。   邵清向姚欢解释,‘铁脚菜’是北地常见的野生蕨菜,比中原蕨菜更粗壮多汁些,可做腌菜炖肉,但鲜菜切丁后与面皮、乳酪、肉干、鸡蛋一同做成烙饼,更美味。沈括当年出使辽国,品尝过这道铁脚菜烙饼后,赞不绝口,录于访辽见闻录中。”   姚欢明白了。   敢情这就是你们大东北版本的匹萨嘛,果然用平底锅来烙、或者放入火炉烤,更佳。   姚欢被邵清科普了一番“舌尖上的辽国”后,转而疑惑道:“契丹二字的意思,就是镔铁吧?你们那里,铁矿更多,打不出平底锅吗?”   邵清十分乐于迎接她如此耿直的发问。   眼前这个已成为自己爱妻的女子,在晓得丈夫的身份渊源后,提及有关“北边”的民俗人情、器物风土,总是自然而然地张嘴就问,清澈目光中盛满纯粹的好奇。   这至少说明,她作为宋人,的确并未纠结、甚至躲避丈夫那另一半来自所谓“世仇”的血统。   邵清遂坦然笑道:“中原工匠,历来就比四方邻国的匠人,聪颖灵巧许多。辽国亦有牛筋、鱼胶、铜和好木材,仍做不出神笔弩。我母亲是耶律氏郡主,养父是皇族一脉的萧氏,府中用度皆算得上乘,但炊具里头,我只见过铜铁打制的釜、吊锅、鏊,鏊便是我们用来烙饼的,勉强类似开封城的圆底炒锅。而扁平底部的器皿,只有瓷器盘盏,亦是来自大宋的。”   他想一想,继续道:“再说,打铁世家,往往有秘而不宣的窍门法式,即便辽国的工匠要学,也没这样快。北地贵人们,买南朝的瓷器,一只花瓶百来贯,他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而这样的平底锅若能烹出更为讲究的菜肴,令他们在宴请中更长面子,必也是好销的。我先用这次给简王疗伤所得的赏钱试一试,盈利给你,就像聘礼、嫁妆那样,维持你对孤幼们进学的开销。倘使顺了,孟皇后的本钱,也可像贩卖鳌虾肉脯那般,分几成在平底锅上。”   邵清条分缕析地淡淡道来,口吻和静,就像他提笔写药方的节奏一般,于不紧不慢中,捧出那些能够解决困境,或者能够带来福祉的方案。   姚欢的心,好像一方田园,被三四月间的春光笼罩,和煦温暖。又如半亩方池,有汩汩山泉活水,徐徐注入,映出一片天朗云舒。   她发自肺腑地感谢自己的运气。   从前因着被表象迷惑,掉过一次情事的坑。   在跌得鼻青脸肿之前,她就头也不回地爬出来,总算没吃第二次载。   她嫁到了眼前这样好的男子。   这个男子,其实也并非来自草根,却能无视在权力阶层更上一层楼的诱惑。   更关键的则在于,他是一个能够明白所爱女子致力于追求何事的男子。   买卖相长、照章纳税的正常交易,不必劫富就能济贫的良性运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乙方本分,以及,设法对女子不平等地位的点滴改观。   上述几样,就是姚欢这个后世来人心中的自然法则。在她看来,在这些事上尽力而为,即便于古代世界里,也能够为百态清明的红尘人间,作出几分小小贡献。   可贵的是,她不必多费口舌,自己所嫁的男子,就能理解她,帮助她。   他与她,诞生于不同的时空,受教于不同的思想体系,但灵魂能相容,目光所及能相同。   这难道不是她一个穿越者,能够获得的最好的土著伴侣吗?   对于在异世踽踽独行的惶恐,如风吹云散。   吾道不孤的感觉,多么幸福。   二人头碰头,幸福地吃完猪杂汤饼后,却又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   平底锅,毕竟是铁打的。   瓷器与战略物资没有任何交集,铁,则不同。   铁能做锅碗瓢盆,亦能做刀枪剑戟。   邵清给赵似疗伤,王府赏了他一百贯,官家和向太后分别又赏了他两百贯,定购锅子的五百贯,能说得清出处。   但如果,有人拿“铁”这个字作文章,诬毁他二人,甚至诬毁贸易使团的领头人苏颂,向北辽输送磁州的铁资源呢?   姚欢想起此前,自己明明也是用宫中当差所获的报酬,去置换太学的多余粮米赈灾,却被曾纬到御前弹劾姨父的事。 ……   大宋皇宫,福宁殿。   张尚仪踏过一层薄雪,来到升着西凉瑞炭的殿内,向官家赵煦报请冬至内廷祭祀礼仪。   青年天子面色颇佳,目光愉悦地听完张尚仪的话后,欣然准奏,又有些迫不及待地与这位内臣分享来自边关的喜讯。   “尚仪,章质夫(章楶)又传捷报,会州、盐州、兰州均被我大宋攻下。来年六月前,泾原、熙河二路定能如期修筑堡垒军寨,绵延千里,互为援应。”   赵煦说得意兴飞扬,入冬后满脸满身的怏怏病气,此刻难得隐去了不少。   张尚仪道:“恭喜官家,御前贤臣能将如云,伐夏之师,锐不可挡。”   赵煦欣然:“章楶的确是个帅才,难得他又懂兵法,又不贪边功,上奏于朕,说是小梁太后杀了她亲哥哥一家、又屡尝败绩的话,只怕夏国中反对她的人亦不少,正好趁着他们内讧之际,让我大宋边军休整歇息一阵。”   张尚仪的双目,瞥到赵煦案席上镶嵌着精美螺钿的漆木盒子。   正是蔡京从东南进贡来的佳品。   她遂顺着天子的话头,揉进自家人的体己色彩,轻音婉语道:“是呐,歇一歇,也好,官家先让这些能臣们,给国朝多挣些钱来。前日,妾见向太后殿里挂冬裙的架子甚是精美,童贯说,乃是蔡提举从江南发运来的?”   赵煦点头:“榷货务的场院里都堆满了,元日前,京中几大商户都会买走,雪化后,他们再运往雄州榷场。”   张尚仪笑道:“蔡提举这是,戴罪立功呀,他被邓家打着蔡家的名号在边关为非作歹,心中定是觉得愧对官家信任,所以给官家想了这个法子,多从辽人的袖袋里掏钱回来。”   赵煦龙颜大悦:“帮朕想着开源之事的人,还真不少。昨日,那个姚氏也随苏公来奏,明春她要带去榷场的,除了胡豆,还有什么,鳌虾干、冰滴壶和……平底锅。总之,都是辽人没见过、但十有八九会喜欢的玩意儿。”   “锅?”   张尚仪笑容微敛,“官家,这锅,是瓷的,还是陶的?”   赵煦道:“是铁的,居于京城的磁州铁匠世家打的。怎么了?”   张尚仪作出略有迟疑之色,终究还是开口道:“官家莫怪妾扫兴,妾只是想起,宋辽榷场开了数十年,辽人有个雷打不动的规矩,不在榷场卖马给宋人。官家,铁能打造炊具,也能打造兵戈……”   赵煦满意地笑了:“尚仪果然谨慎。姚氏的担忧,亦与你一致。故而,他们已仔细问过铁匠坊,得知,若没有家族内部秘方的精粉,这些铁锅熔掉再炼、二次锻打时,十有八九因脆而裂,便真的是一堆废铜烂铁咯。朕明日,派皇城司的人,去确认。”   张尚仪“哦”了一声,道:“如此甚好。”   只听天子语气越发柔和而诚挚:“这个姚氏,朕当初要是晓得,她心中已又有属意的男子,实也不会去给她店里挂个牌坊。朕是天子,何至于小孩子意气。如今看来,她心胸格局甚为开阔,也有些本事,朕不应将她留作嫔妃,剪了她羽翼般,困她于这宫阁之内。”   张尚仪静静地听完,凭着多年历练、已成本能的反应,无懈可击地回奏一句:“说到底,还是因为官家宽厚仁义,治下的士庶才会跟着官家,为大宋社稷勤勉出力。”   然而她的胸中,好像被骤然塞进一团一团淤泥,堵得她想呕吐,继而又透不出气来。   人与人的命运,凭什么相差如此悬殊?   姚氏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得了这样一副广结善缘、自在逍遥的好命,不仅能抛头露面四处游走,就连被她深深冒犯过的天子,都不计较她的不识抬举,反而由衷地褒扬她。   剪了羽翼、困于宫阁?所以这八个字,是否应理解为,天子在可怜她们这些宫廷内人?   张尚仪从未像今日这样,感到被激怒与被蔑视。 第331章 宗泽   自大宋的国都开封城,往东北方向行一千余里,便是着名的“瓦桥关”   这处河北平原上的关隘,在唐末便存在了,正是中原汉人用来防御契丹人的重要军事设施。   到了五代时,后唐皇帝李从珂与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君臣二人互相猜忌,石敬瑭起兵造反,求助北边的契丹人,助其推翻后唐政权。   石敬瑭灭掉后唐、建立后晋,依约将一直属于汉人政权控制下的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   瓦桥关,与河北平原其他两座护卫中原的关卡一道,直接落入了契丹人手中。   到了后周世宗柴荣在位时,汉人军队又夺回了瓦桥关。   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自柴家手中,以微妙的方式接过江山。其后,宋真宗与萧太后缔结澶渊之盟,两国以白河沟为界,息战百年。   瓦桥关所在的雄州,在宋辽和平时期,渐渐成为两国进行边贸的最大榷场。 ……   大宋绍圣五年,六月之前,年号还未改成“元符”   春分时节,宋辽边境,雄州郊外。   林间阵阵鸟鸣,边城处处韶光。   未申之交,稍见偏西的日晖,给官道上绵延近一里路的庞大商队,涂上了柔和的淡金色,也照得路旁水淀湖泊中片片粉色花朵格外好看。   马车中,苏颂掀起车帘,问身边的老友赵融:“子文,可还记得那是什么花?”   老乐师赵融遥望了一会儿水中花,将目光收回来,投向坐在对面的儿子儿媳。   他消瘦但不憔悴的脸上,和淡的神情并未因忆及往事而变化太多。   “那是蓼花,”赵融向邵清与姚欢道,“快三十年了。当初我随着苏公的访辽使团北上,也是这个季节抵达雄州,通过水上关隘时,便见到大片大片的蓼花,如入仙境。”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往事既可如烟消散,亦可如酒弥醇。   对赵融来讲,有生之年还能在老友与血亲的扶助下,踏上这段北上的旅程,已令他足够感恩。   这些时日来,他当然忍不住地要从邵清的五官与神色间,去寻找耶律郡主的影子,继而,他平静地承认,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后代,举手投足,始终透出另一个男子的烙印。   赵融明白,那个人,应该就是他作为生父,必须感激的人,邵清的养父——萧林牙。   岁月与病痛渐渐将赵融拖入暮景时,赵融开始遗忘那些来自大时代的重创,遗忘那些生生拆散个人情爱生活的力量。他更愿意如在花圃撷芳般,将多年前经历过,以及当下正在经历的真善美,慢慢咀嚼。   这种似已达至人生彼岸的认知的滋养,令赵融越接近宋辽边境,反倒越平心静气。   所以,老乐师见到蓼花的触景伤情,几乎须臾就散去了,他的双目中,添了一层畅然的笑意。   “蓼花,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水中花。当年到了燕京城,我就谱了几首蓼花曲,用的词,是大宋名将何继筠之子何承矩所写的《蓼花吟》我踌躇满志地欲在辽宋国宴上弹奏此曲,却在驿馆中练习时,被闻声驻足的耶律郡主。她竟能辨出蓼花吟的词,并立即温和地提醒于我,何承矩乃是修筑水上长城抵御辽国的大宋将臣。郡主说,虽然辽宋已睦邻多年,但若一曲终了,辽主询问谁人作的词,何承矩这个名字,恐怕令宾主尴尬。我听了,忙向她道谢。那日,我们在馆驿,一个弹琴,一个听琴,直到夕阳西下。”   邵清闻言,看了姚欢一眼。   原来生父与母亲的情缘,是这样开始的。   母亲本是善思而理智的辽人女子,又熟稔、热爱南朝文化,倘若不是所谓家国观念的绑缚,母亲与生父这样已经远离赵宋宗室的布衣男子,做这红尘间一对寻常的鸳侣,有何可指摘的呢?   苏颂知晓,邵清是颇能共情的心性,何况对自己的父母,遂主动另起话头,免他惆怅于陈年旧事。   “待进入雄州城,榷场正式打开之前,我会寻个由头,带你们去看郊外山中的水力磨豆仪械。山头那边不远处,就是白河沟边境。你这几日,设法知会叶家长女吧。”   邵清道:“雄州有听命于萧家与叶家的暗哨,去岁定下此事后,我在开封已运筹着,叶家长女也已回话给我,她会如期而至。她还惦记着妹妹叶柔的讯息。”   苏颂点头。   叶柔这个辽国的汉人,去岁初还与他打过交道,请他用朝廷的急脚递,运送过胡豆树苗。   邵清当初,对苏颂和盘托出实情,包括叶柔和杨禹的关系。   于私,苏颂发自内心地愿意助力老友北上,于公,他却怎会忘记自己曾经的宰相身份,因而对于邵清、叶柔通过杨禹盗取神臂弩法式的行为,无法一听了之。   苏颂另行核实,得知神臂弩法式图自元佑末年起,就只保存于内廷而非军器监所辖的弓弩院,方释然些。   此刻,苏颂轻叹一声,意味深长地对邵清道:“你与姚娘子,叶娘子与杨禹,和长辈们比,都已算在姻缘之事上得了大造化。大国比邻,风云变幻无可避免,老夫只希望,你和叶家用雄州的暗哨,这次,是最后一回。”   ……   车队辚辚喧嚣,又行得小半个时辰,雄州城关赫然眼前。   得知今岁是老相爷亲自率领商团,雄州帅臣、知州张赴,已官服出城,迎接苏颂一行。   张赴,乃当朝首相章惇的妻弟,因苏颂素在朝廷多年的党争中一直保持平和中立的态度,元佑年间甚至阻拦过旧党试图施予章惇的进一步迫害,故而张赴对苏颂极为客气。   而苏颂,与张赴打上照面后,一眼看到,这位雄州主帅的身后,除了知府下僚和本州“榷场局”的官员外,竟还有一位故人。   “你是……宗汝霖!”   苏颂惊喜道。   老相爷这一嗓子,令等候在随侍人员队伍里的姚欢,倏地抬起头来,直愣愣地望着正向苏颂作揖的绿袍官员。   那三十余岁、面架冷峻的男子,正是将会名垂宋史的大人物——宗泽。   邵清敏感地侧头,问姚欢:“怎么了,你识得此人?”   姚欢念头一转,作了一个“当然识得”的表情,轻声道:“这是个好官。我在开封县雇的流民,不是来自河北路吗?我听他们说过,绍圣三年,河北路修御河,广征民夫,正是酷寒的凛冬,民夫多有僵立而亡者。是一位姓宗的县尉,越级上奏,请求朝廷暂缓修河,延至春暖花开时动工。流民们都称其为汝霖恩公。应该,就是他吧。”   邵清闻言,喃喃着“宗汝霖,宗汝霖”蓦地也恍然大悟道:“我说怎地这个表字有些熟悉,此人大名宗泽。元佑末年的进士,殿试时,竟写了万言策论,痛斥元佑臣子构陷冤案、贬谪变法派宰相蔡确,当时在京中士林颇引发了一番震动。”   二人正言语间,只听前头的雄州主帅张赴,笑声爽朗地将宗泽引到身前。   张赴既是新党领袖章惇的亲属,对于宗泽这样在元佑朝直言维护过新党成员蔡确的下僚,也十分亲善。他兴冲冲地与苏颂道:“宗汝霖今岁,临时得了朝廷差遣,来我雄州榷场做监司,正巧拜见苏公。”   苏颂于元佑末年出任御前首相时,曾为宗泽的殿试名次说过公道话,避免这样直言进谏的读书人被排除于国朝储臣之外。   此际,再次见到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伯乐,宗泽却只深深一揖,开口唤了一声“苏公”就没了下文。   仿佛白做了这几年官,半分都没学会场面上谈笑风生、左右逢源的本事。   苏颂笑眯眯看着眼前这已不算年轻的宗泽,温言道:“汝霖,京城作别,一晃五年,其间听闻你在修河之事上为民请命,活人无数,老夫那日高兴得,喝了一坛酒,差点儿就醉得醒不过来咯。”   宗泽抬起头,目光里头,尽是动容之色,张口想斟酌言辞,却仍讷讷难为。   苏颂眉眼展得更开,提袖向张赴作个手势:“算了算了,想听宗汝霖说几句漂亮话,比让你这雄州产盐铁还难。走吧,吾等进城。”   ……   苏颂体恤不善辞令的后辈官员,更体恤那对无心官场应酬的鸳鸯。   一路行来,邵、姚二人固然谨言慎语,苏老相公却看得分明,这样一对情投意合的新婚莺燕,缱绻哪里封得住,纵使口舌缄默,那甜蜜却是如春水波泽,涨满了眸眶,又似山花红晕,熏染眉梢。   于是,一番寒暄礼数过后,苏颂主动与张赴道:“官家虽在胡豆北销一事上,命姚氏随老夫来观摩行情,但她毕竟仍是商家,不便入住官驿。城中寻个清洁安妥的客馆,让他夫妇二人歇息即可。老夫那位姓赵的朋友,携了几张琴入榷场的,从前得邵郎中照顾,与他夫妇二人甚为熟稔,也住在同一间客馆吧。”   张赴实则,对“邵清”这个名字更为熟悉。   他满口答应:“苏公,此前章质夫所言善治金镞伤的朝廷医官,真的被你带来了,本帅指着他这些时日,费心教授一番州里的郎中呢。你放心,本帅定好好招待他夫妇二人。”   苏颂道:“榷卖胡豆,或者指教医术,本就是他夫妇二人的本分,张公倒不必格外招待。让宗汝霖作陪便好。”   ……   夕阳下,宗泽沉默地在前头走,邵清领着父亲与妻子,老实地跟着他。   宗泽走得飞快,邵清倒还罢了,姚欢提着裙子,赵融年迈体衰,实在有些追不及那节奏。   邵清只得疾步上前,与宗泽拱手道:“宗监司若还有事,有劳指一处相熟的客馆,吾等自行前往即可。”   宗泽看看邵清,又扭身看看后头那一个老人,一个妇人,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色,忽地升起出一层歉意。   “是宗某疏忽,吾等走得慢些。客馆,也就半里路就到了。”   宗泽放缓步伐,正拐过巷子,迎面匆匆而来一人,险些与他撞上。   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靛色衣裤、月白色褙子,虽然从式样到料子都不算上乘,却也干净无补丁。   少女一手握着一团麻绳,一手抱着一只小狗,小狗十分乖顺,拱在少女衣襟前。   少女看清宗泽身上的官袍,唬了一大跳,忙屈膝道:“惊扰了官人,请官人恕罪。”   宗泽摆摆手,表示无妨,正要让她走,忽地多打量了她一眼,低低地“哎”一声,尽力挤出几丝和颜悦色的笑容,问那少女:“你,可是左近乡里的?”   少女一愣,怯怯点头,回禀道:“民女是大泽田家女。”   宗泽道:“给雄州的城郭户家做事?”   短暂的瞬间,旁观的邵清和姚欢,琢磨宗泽的话,均明白他何处此言。   少女面色黝黑,应是常年日晒所致。但她的穿着来看,又非自耕农乃至佃户人家女儿的打扮,与雄州城中的小娘子差不多,只是身着裤子而非裙装。   少女语音中的紧张局促之意,转成了戚然:“家中去岁积欠的春秋两税,交不出来,只得将我卖给城郭户做婢女。”   宗泽蹙眉:“你乡里的青苗法,几分息,州县可有抑配之举?”   少女本来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小狗,听到宗泽此话一出,她突然抬起双眼,望着眼前的大官人,口齿清晰道:“什之过四,计息推赏,无问贫富,无问愿与不愿,强行抑配。”   她说到最后四个字,怯意几无所存,全然由愤恨所取代。   宗泽默然片刻,轻叹一声:“知道了,你走吧。”   少女瞄了眼一旁静观的邵清与姚欢,疾步离去。   一行人来到客馆,宗泽叮嘱掌柜几句此乃张帅的贵客后,姚欢取出一包小龙虾肉脯,奉给宗泽:“请宗监司尝尝。”   宗泽倒不推辞,淡淡道谢,接过,打开仔细瞧。   听姚欢简略补充了几句此物渊源后,宗泽眼神一闪,豪不掩饰自己的敬意,道:“当年殿试后,宗某外放所任的第一个官职,便是大名府馆陶县县尉。娘子大善,收留我河北的流民。”   又望向邵清,诚恳道:“已是酉末时辰,几位舟车劳顿,吾等不去外头寻正店了吧,本官便在馆驿中请一顿晚膳,如何?”   大宋清欢 第332章 少女(上)   赵融恐席间言多必失,推说自己年迈齿松,又甚感疲惫,只想吃些清粥小菜、早些歇息了。   雄州客馆的饭桌上,便只宗泽、邵清、姚欢三人。   其实,上辈子始终奔波于出差途中的姚欢,对大宋王朝的雄州,并不陌生。   就是千年后的河北雄县嘛。   雄安新区,曾经的市场热点,股市里,雄安概念板块的个股,连续六个涨停板起步。但不久,机构撤离,无数散户成为绿油油的韭菜。   此刻,食桌上摆着的几盆佳肴,其中一道便是用韭菜做的。   宗泽脑门上挂着的“生人勿近”四个字,好像终于卸了下来,说话也不再冷冷地惜言如金。   他乐意为自己看得上的客人,介绍雄州美食。   “本地湖泊星罗棋布,雄州城内,便是寻常民户,做出一桌全鱼宴亦不是难事。几位先尝尝这道鱼鳞冻拌韭菜,鱼鳞不花什么钱,春韭也是要多少能割多少,故而此菜,穷苦之人,也吃得起。”   姚欢与邵清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别个请客做东,就算不吹嘘酒菜是仙葩琼浆,也不会往廉价里说。这宗泽却当真耿直。   或者,更准确地讲,宗泽心里好菜的标准,大概就是又美味、又能令底层百姓负担得起的吧。   姚欢夹一筷子品咂,只觉得这用鱼鳞熬汤冷却的凝冻,比猪肉皮冻更滑溜柔软,保留了隐约如鳜鱼鲈鱼腹背肉的原鲜,又叫姜末、米醋与芝麻油压住了淡水鱼的土腥气,再与切得细如葱花的新嫩韭菜拌了,滋味的层次十分丰富。   可惜此世还没有辣椒,否则往这醋拌韭菜鱼冻里撒一勺老干妈,像口水鸡那样做成口水鱼冻,吃起来,应更为过瘾。   宗泽又指着另一道冷食拼盘:“这是烟熏泥鳅与炸水虿。水虿你们可晓得是何物?”   姚欢一脸懵,邵清却不陌生:“是蜻蜓的幼虫吧?滋味不错。”   姚欢诧异地望向他,邵清浅笑着解释:“在边关打西夏人的时候,一路急行军,粮草哪里说够就够的。我跟着兵士们,吃过各色野菜,也吃过各样虫子。”   宗泽闻言,目光中越发显了敬佩之意,对邵清连称呼都变了:“邵贤弟,宗某虽是个文官,向来也一直在读兵法,有时长夜对月,亦会想起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这样的诗句。对了,雄州瓦桥关,从前正是杨延昭杨公戍守的。”   杨延昭,就是宋初名将杨业的长子,后世话本、戏剧、等文艺作品里“杨六郎”的原型。   杨家将,当年抗击的正是辽国。   姚欢不动声色地觑了邵清一眼,果然见他去夹鱼鳞冻的筷子,兀地滞于空中,   然而宗泽,似乎并未耽于执戈戍边这样血气澎湃的意象,他很快话锋一转,道:“但若有息边安境之策,兵戈不兴亦是好事,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正说话间,客馆的小伙计来报:“宗监司,有四五个辽国小商贾寻到此处,请求见君一面,说是监司于他们有恩。”   宗泽“哦”了一声,定神略忖,显是想起什么,向对座的两位拱手道:“抱歉,宗某去看看就回来。”   这馆驿给客人用膳的小屋,正对着大门进来的院落,邵清和姚欢透过窗户望出去,只见几个辽商被引进院里后,扑嗵嗵就向宗泽跪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   姚欢用极低的声音问邵清:“他们说的什么?”   邵清正色听了一阵,道:“这几人,似乎没有买公引,偷偷地在雄州贩货,正在感谢宗监司还他们钱……”   原来是走私者。   院中,宗泽待他们说完了,只面沉如水地训喻几句,让他们自行离去。   回到饭桌边,宗泽对着满面疑惑的邵清与姚欢,倒也坦荡告之:“是私鬻皮货的辽商,与汉民交易时,被城中浮浪子弟窥见,先以告官为由,讹了他们一笔钱,最终还是将他们连人带货地解送到州府。”   邵清探寻地问道:“越境私贩,不获罪么?”   宗泽道:“太宗朝时,何止获罪,是直接斩杀。澶渊之盟后,我朝律法仁恕不少,主要禁止宋人买货,对于卖货的北商,令其出境即可。”   邵清当然不能表现出能听懂辽语,佯作不解道:“那他们专门来谢宗监司,是因为……”   宗泽叹气道:“不过就是些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的边民,哪里算得怙恶不悛之徒,倒是我们这边出手讹诈的宋人,着实不地道。我命属下去将钱讨回来,还把他们,他们便寻来道谢。”   ……   临近亥中时分,驿馆的客房里。   洗漱停当的姚欢,于榻上倚靠着歇息,邵清则还在收捡行李。   姚欢望向他被油灯光影映照的面庞,逗他:“其实你眉目五官,长得挺好的。”   “承蒙娘子看得上。”   邵清走过来,盯着她,意味深长地补一句:“今日赶路实在太累……”   姚欢一怔,忙嗔道:“你想多了!”   邵清噙嘴微笑,又回身整理要提交给雄州主帅张赴的一些医方药案。   须臾,邵清闲闲道:“那宗汝霖,如你所言,真是个好官。”   姚欢点头:“嗯,你听他今日席间,问起我们开封县青苗法推行的情形,颇有沉郁之气。他虽曾因反对贬谪蔡确而差点丢了功名,但并不认为凡是新法都是好的,盖因他为官数年,始终与民生打交道,最晓得青苗法推行到州县田间,会变得面目全非。国朝上下,如他这般,心里真正装着苍生二字的臣子,太少了。至于他竟能帮辽商讨回钱来,我,更没想到。”   她后半句话,最是由衷。   将来会以“抗金名将”四个字名垂青史的宗泽,在做中低级官员时,对于涉外事务的理念,就能将政权与普通民众区分开来,这的确令姚欢喟叹,史书上寥寥几笔,哪里就能真正记录一个完整的人呢。   邵清则停住手,盯着那一灯如豆,喃喃道:“这是真正的孔门子弟。”   ……   翌日,邵清陪着姚欢,去雄州府领了获准进入榷场交易的公引,看了一回被商团所雇的力夫集中堆放妥当的铁锅、冰滴壶等货物后,已过午时。   二人在街上简单吃了碗汤饼,于城中四处看看,准备挪到黄昏,去城郊小酒肆中,等叶家的暗哨来联络。   不料转过一条十分繁华的商街,进到巷中时,迎面便奔来一人。   竟还是昨日那位险些撞到宗泽的少女,并且,她怀中,还是抱着只小狗。   少女看清邵清与姚欢的脸,当即仿佛捉到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拖住姚欢的袖子:“哥哥姐姐有做官人的朋友,求你们今日做一回菩萨,莫教他们捉了我去,送给赌徒见……”   她尚未说完,巷子那头已吆三喝四地追过来几人。 第333章 少女(下)   几人到得跟前,当先那一个中年妇人,梳个利落的同心髻,不做包冠,而是错落插着几根饰有绢花的铜簪,画眉点唇,妆容在这雄州边城中,算得十分精致讲究。   妇人远远带着两个家丁模样的男子冲过来时,分明带着咻咻怒气,但此际与邵清与姚欢的目光碰触,即刻将面上的凶煞之意抹去了一大半。   这风韵冶媚的妇人,姓徐,十多年前是雄州颇有些名声的营妓,很得几位高姓将领的宠。色衰爱驰后,其中一个军官到还念着几分旧情,给她些银钱,助她进到雄州城内,开一处妓馆。   自古以来,老鸨都是人精。   这徐妈妈目力何其老辣,她与眼前这对并肩而立、应是夫妻的男女,堪堪打个照面,便觉着,从二人的风仪看,他们不像雄州城里的寻常民户。   尤其那男子,年纪不大,身无官袍,却隐隐一股贵气。   徐妈妈寻思,这些时日商贾云集州城,而其中不少是官商,树上掉坨鸟屎下来,没准都会砸到从京城来的什么人物。   陌路相逢,还是客气些好。   她遂福个礼,和颜道:“吾家的小养娘冒冒失失,冲撞了二位,告罪,告罪。”   邵、姚二人正在狐疑地打量她,躲在姚欢肩膀后头的少女,却浑不含糊,对着徐妈妈,锐声道:“对呀,我到你的娼馆为奴,契书上明明白白写的是做女使,你怎可逼我为娼。”   徐妈妈眸光一厉:“谁逼你了,不过是看你举止机灵,一张面孔将来若长开了,也是当得起眉清目秀四个字的,妈妈便好心问问你,要不要转成清倌人……”   “胡说!”   少女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一个,此刻已全然一副与徐妈妈硬碰硬的气势。   她似将心一横,也不忌讳邵清是个陌生男子,直言向邵、姚二人道:“几个京城来的商人,在城中赌场输了不少钱。赌鬼们有个说法,若手气不好,寻个……寻个小娘子开了苞,见个红,再回到赌桌前,便能转运赢大钱。”   少女讲到此处,倏地咬牙,指向那徐妈妈:“她估摸着本月榷场大开,如云而来、带着资财的商贾中,必有不少赌徒。此季又正值官府催收去岁积欠的两税,她便去附近乡间搜罗欠税人家十一二岁的女孩儿,付些铜钱,将女娃娃们弄来妓馆。不想昨日夜里,女娃娃们逃了。她已收了一个大商人的定钱,便要逼我做替身。”   少女越说越恨,姚欢也越听越气。   虽然大宋不禁娼,可少女所说之事,在姚欢看来,从赌场到娼门,实在是每个槽点都体现了人性的恶臭!   北宋尚未像南宋宁宗时那样,规定性侵十岁以下幼女,流三千里、配恶州。   在这边境之州,过了十岁的雏妓,大概官府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不论律法,只论德性,为了在赌桌上转转手气,就糟蹋十岁出头的女娃娃,这是人干的事吗?   十一二岁的没糟蹋成,就拿十三四岁的去顶替?   姚欢盯着徐妈妈道:“你家这小养娘,并非因罪没入奴籍的官奴婢,而是有契纸的雇佣女使吧?你怎可这般龌龊!”   大宋已与大唐不同,除了因罪籍沦落、主家拥有绝对处置权的“官奴婢”外,像少女这般因家贫卖身为奴的,实则由大宋律法规定,卖的不是“身”而是雇佣年限。   昨日,少女与宗泽说,自己乃附近交不起两税的农人,姚欢明白她定不是因罪为奴的。   徐妈妈一愣。   她听姚欢上来就揪着契纸说事,且言语十分不客气,再瞄一眼邵清,恰见邵清两道冷森森的目光,如冰刃般剜向自己。   这老鸨不免有些发怵,盘算着,遇上此等爱管几分闲事的,自己与其当街抵赖,不如干脆示弱,将这夫妇二人哄走得了。   她遂对着姚欢重重叹声气,道:“哎,对,如娘子所言,这丫头是有雇契的。我一时情急,怕得罪了客人……真的只是问一问她,谁想她怕得逃了出来。她不愿,便不愿吧,大不了我与客官去作揖赔罪,还他两倍的定钱。”   言罢,徐妈妈捏出一番“做生意不容易呐”的卖惨模样,便上前来拽少女的手:“红杏儿,随我回去。”   然而这叫作“红杏”的少女,一手搂紧小狗,一手拼力推开徐妈妈,转身“噗通”向邵清与姚欢跪下:“哥哥姐姐都是明白人,定看得出来,我回去也仍是落入火坑。我有个朋友,这几日就会到雄州,请哥哥姐姐暂借我几贯钱,让我先与这妇人解除雇契。待我朋友到了,我们定加倍偿还。若哥哥姐姐怕我跑,自可将我捆了。若我朋友不来,哥哥姐姐又要离开,自可将我另行转卖。哥哥看着是读书人,将这些写下来,我便摁手印。”   红杏虽气息急促,开口却并不语无伦次,一句是一句,奋力给自己挣一个脱离虎口的可能方案。   姚欢着实惊诧,又旋即生发出几分欣赏之意。   这来自乡间的小丫头,可以啊,不只是临危遇险时还口齿伶俐,脑子也转得挺快。   姚欢正想着怎生处置这场面,一旁的邵清已沉声开口,向那徐妈妈道:“既是雇契,女使要解约,多赔银钱即可,主家不能强留。你那雇契上,写明了赔几贯?”   不待徐妈妈反应过来,红杏抢言道:“我虽不识字,但阿父与她立契时,牙人念了的,是十贯。哥哥姐姐的朋友不是州府的官人么?可求大官人来验看雇契。”   徐妈妈今日已领教了这乡下野丫头的倔强不驯,原想着拉回去狠狠揍一顿,打个半死,或者绑起来破了她身子,总能制服她。   然而忽听野丫头求人为她赎出雇契,又听邵清竟真的开口问价,再听丫头最后那句,且不说丫头与他们似乎相识,关键是,此夫妻二人原来与州官有交情……   徐妈妈当年乃靠着高家的将军起家,高家的背景,是宣仁太后高滔滔,高太后执政时贬谪过章惇,而当下如日中天的章惇正是雄州知州张赴的姐夫……   心窍都是窟窿眼儿的老鸨,短短几息中,将各样关系想了一番,越想越觉得,手里的营生终究很有几桩摆不上台面,自己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为妙,莫在芝麻绿豆大的破事儿栽跟头,教州府来寻晦气。   她这么一想,人也不要了,钱也不敢多讹了,作了怏怏无奈的委屈之色道:“雇契上确是十贯,官人娘子若今日打定主意领她走,便给我十贯吧。”   邵清看看天色,对徐妈妈道:“这个数目,我身上就有,目下还早,你可让家丁看着我们,你回去取契纸来,吾等到牙行立个新契。”   半个时辰后,诸人在牙行立完契,徐妈妈得了一小锭值十贯铜钱的金子,便不再一副吃瘪的忿忿样儿,太太平平地走了。 第334章 狗   出了牙行,邵清将契纸递给红杏,牵起姚欢的衣袖便要走。   红杏一愣,搂着小狗紧追几步,在后头唤声“哥哥姐姐”   邵清回头,神情素漠道:“今日,我看出自家娘子想救你,手头也恰好有银钱,就打发了那妈妈。现下你愿去何处,自便即可。”   红杏嗫嚅:“十贯钱我不会赖掉的。”   却听对面这年轻的“恩公”道:“无妨,随缘,能还就还,但也不必挂碍。你走吧。”   红杏到底已不是小小女童,她见姚欢眼中倒还留着温善之意,邵清却已转了冷淡之色,并不愿再多搭理她似地,她于是蓦然意识到,人家是个正人君子,在避嫌。   红杏忙将称呼改了,小心翼翼道:“恩公和娘子莫误会,我并不是要缠上你们,更,更不会有戏本里那种婢子的非分之想。我方才说的朋友,他,实则是我的情郎。我不愿回乡,能否,先给你们做几日活计,以工代谢。那人若依约来接我,会替我还钱;若他因故未出现,我也会寻一户正经人家签下新的雇契,还你们钱。真真至多七八日,便见分晓的。”   邵清还微微拧着眉,姚欢却觉得这小姑娘够坦率。   算盘放在肚子里打,是心计。   算盘亮出来,光明磊落地劈里啪啦打一番给人看,倒不显得讨厌了。   姚欢遂也与红杏直言相问:“你是看我们夫妇人品尚可,便想跟着我们待几天,自己也安妥些,免得又被捉回去,对吗?”   红杏并不掩饰地点点头。   又道:“昨日那位青袍大官人为你们引路,我见你们带着行李,听你们口音,更不是本地人士,若你们下榻于客馆,我可以在柴房过几晚,为客馆洒扫庭除、担水生灶都行,我力气很大。”   姚欢抿嘴微笑:“你看起来,不光力气大,主意也不小。”   姚欢看向邵清,邵清道:“听你的,你决定。”   “那我先带她回客馆吧。”   “好,我送你们回去,再去办事。”   ……   客馆的管事,本就得了宗泽的交代,好生照应开封来的官商和太医,今日又听邵清说了原委,越发敬他们热心快肠,即刻吩咐伙计将后院一间杂屋略作收拾,许那灰头土脸的小丫头暂时容身。   红杏连连道谢,将小狗拴在杂屋一角,便出来问姚欢讨活儿干。   姚欢也不与她假客套,命她去为老乐师赵融洗衣、熬药、服侍晚膳。   红杏的手脚果然十分麻利,做完后,又自去寻了笤帚水盆,将几处院落天井,都洒扫干净。   姚欢的心思,系在去与暗哨联络的邵清身上,晚间也无甚胃口,只唤客馆的厨娘蒸几个羊馅儿馒头、煮一钵芽菜粟羹。   东西做得了,姚欢正要端走,招呼红杏一起吃,却见小姑娘也摸到灶间来,彬彬有礼地问厨娘讨些剩菜碎骨。   “哦对,那只小狗,也饿了吧,”姚欢想起来,“你今日连逃跑都搂着它,这狗,是从家里带来的?”   红杏道:“它是惊蛰那日生的,所以叫惊雷。它看着模样小,其实已经三岁了,又机灵又懂事。”   她说到此处,稍作犹豫,探寻地问姚欢:“姚娘子给我的羊馅儿馒头,我能分一个给它吃吗?我能从徐家娼馆跑出来,全靠它咬断了绳子。”   姚欢一口应允,笑道:“忠犬救主,是该奖赏,我的馒头,也给它吃。一时加不了鸡腿,两个馒头难道还加不起吗?走,带我去看看惊雷。”   红杏眼中星光一闪。   她只觉得,眼前这位姚娘子,侠义心肠固然教人感念,举手投足更与寻常妇人不同,没有已婚女子的谨慎退避,也不会端着架子冷傲做作。   红杏领着姚欢来到栖身的杂物小屋,刚推开门,小狗便欢快地跃过来,往主人身上蹭。   红杏喜滋滋地看着爱犬瞬间变成小狼,将两个羊馅儿馒头呼哧呼哧地吞下,又拿两只前爪揽着一根骨头,来回地舔。   脱离险境、从魔窟回到人间的小姑娘,一时心情畅然以极,得意地向姚欢道:“姚娘子,其实,那几个女娃能逃出去,也是因为我和惊雷。”   “哦?”   姚欢露出兴奋之色,道,“说来我听听。”   红杏道:“娘子与官人,昨日可见到我手上的麻绳?徐妈妈半月前陆续带回女娃娃后,我便趁着些许能出门跑腿的时候,训练惊雷学着将麻绳绕到树桩上打结。妓馆到了深夜,门是从里锁上的,钥匙在护院手中。昨日半夜,我让惊雷从墙角钻出去,我将麻绳抛过墙,惊雷再把绳子刁去墙外的树桩系结实了,女娃娃们就拉着绳子翻墙出去。”   姚欢赞道:“这狗真聪明呀!嗯,红杏,你更了不起。”   红杏道:“我也不晓得她们跑回乡里,是不是很快又会被卖出来。但是,能救一回,是一回,说不定,多了半年,她们就能与乡里老实的后生结到亲事,过上良家妇人的日子呢。姚娘子说,可是这个理儿?”   姚欢看着红杏,小姑娘黑瘦的脸上,慧黠又骄傲。   她似乎完全没有去在意,这份孤胆英雄式的举动,直接导致了她自己在今日险些坠入深渊。   这女娃有小牛犊的倔强,有小狐狸的机敏,但她骨子里,很有些侠义之气,用后世流行的话说,她绝非精明的利己主义者。   姚欢轻柔而真挚地向红杏道:“我和夫君,也很欣然,今日能挺身而出,帮了你。”   红杏起身向姚欢福了福,又笑吟吟地去看惊雷啃骨头的各种滑稽模样。   但看着看着,面上忽地泛上几丝愁云来。 ……   戌末时分,邵清回来了。   “离辽宋边境白河沟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千年古刹。叶柔的姐姐叫叶蓉,她用了礼佛的名头,护我母亲离开燕京,住到那寺院中。叶蓉已继续南来,到白河沟边附近后,暗哨会让我们送父亲过去。”   邵清与姚欢简略地说完,又问她:“那红杏,可有叨扰你?”   姚欢道:“何谈叨扰,勤快得很,帮着照料家公,还里里外外地找事做,是个可怜且懂事的小娘子。”   她遂将红杏救出女娃娃们的义举,告诉邵清。   邵清点头:“少年人的侠气颇为难得,留她几日,就留吧。”   姚欢嘴角划过谐谑意味:“亏你在牙行门口,那般面沉如铁,生怕她黏上你、要以身相许做个通房似的。人家方才,实则与我说了好半天自己的情郎呢。”   邵清好奇:“她情郎,是何方人士?”   姚欢道:“哪州人、因何生情,她都没说,我也不好多问。不过,她到底还是个小女儿家,发愁之事也颇为有趣,说是,情郎爱吃狗血拌粟子,可她那么喜欢狗,不知将来二人怎么吃到一个锅里去。   “狗血拌粟子?”   邵清原本漫不经心的好奇,倏地转为惊异。   姚欢似也觉得难以接受,露出“我想想都恶心”的神色,皱眉咧嘴道:“是啊,还要用生狗血去拌,说是,此种吃法,会令人力大无穷。”   邵清听到此处,目中疑色更重。   他盯着姚欢道:“这女娃娃的情郎,恐怕不是宋人,也不是辽人。” 第335章 女真人   “你说,这小丫头的情郎,是女真人?”   姚欢虽压着声音,口吻中仍难抑震惊,   邵清道:“而且,应该是生女真。”   他以小指蘸了杯中冷茶,在桌上拉了几道水线,与姚欢比划道:“百多年前,从长白山,再到渤海国,女真人的部落,有的对立,有的结盟。辽太祖皇帝(指耶律阿保机)收服了渤海国的女真人,将他们迁到这里,就是辽河附近,纳入契丹籍,这些南方女真就被称为‘熟女真’。而那些北部深山老林里的女真部落,并未被契丹人征服,契丹人叫他们‘生女真’。生女真各部落中,完颜部最为强大,辽主就拉拢完颜部的首领乌古乃,封他为节度使,并助他压制生女真的其他部落。”   邵清说的这些渊源,包括生、熟女真之分,以及辽国对于“完颜部”最早的扶持,姚欢作为看过综述史料和各种历史剧的后世来人,并不陌生。   但是,她没想到,与狗血相关的饮食习惯,竟能区分契丹人、熟女真和生女真。   邵清道:“宋人虽也食生,但均为鲤鱼、白虾、螃蟹等水族,不会去沾兽类,否则总教人联想起茹毛饮血的蛮夷。就算河北几路吃得没有开封城讲究,可我们一路北来,何曾见过什么生狗血拌饭的吃食?其实辽人,也很早就在习俗上趋近中原。我只在幼年时,见过外祖母偶尔吃生兔肝,还要蘸着鹿舌或羊舌切碎腌渍而成的咸肉酱,才能下咽。我的母亲与养父,或者就算与我同龄的辽人平民,都不吃生的兽肉了,遑论兽血。”   姚欢问:“熟女真也不吃兽血了吗?”   邵清很肯定地点点头:“我晓得熟女真不食生狗血,也是因一桩旧事。我十二三岁时,养父携我去了一次皇帝招待四方异族的宴饮。当时完颜部的乌古乃已经死了,继任节度使的是他次子完颜劾里钵。不知他到燕京城后,是否得罪了原属渤海的熟女真将领,宴席之上,熟女真将领牵来一条野狗,当众割了脖子,接血拌了粟子,笑着说与在座贵客们听,道是生女真爱饮生狗血,与野人无异。不想那完颜劾里钵,镇定自若地起身,来到场中,接过渤海将领的碗,津津有味地吃光里头的东西,才奏禀辽主,吃生狗血拌的饭,比喝人参汤还滋补,正因生女真有此习俗,才勇士频出,能帮着辽国平定四方属国的叛乱。”   姚欢道:“这个完颜部的头领,倒是很会转圜场面,不仅没遂了对手激怒自己的心思,还向辽主强调了本部落的忠心和实力。”   邵清眯着眼睛:“是的,养父当时带着我远远地观望,也是这般说的,完颜部这个继任者,很不简单。其实,辽国有些皇族,早已开始忌惮完颜部,譬如当今皇帝的侄儿——彰圣军节度使耶律淳。养父派我南下盗取宋人的神臂弩法式图,一应开销,便是耶律淳所供给。”   完颜劾里钵、耶律淳……   听到这两个名字,姚欢面上不显,心中岂会真的懵懂。   完颜劾里钵,就是将来建立金国的完颜阿骨打的亲爹。   至于耶律淳,亦是史书上响当当的人物。此人在辽国贵族中颇有声望,二十年后完颜阿骨打起兵叛辽时,昏聩的辽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不当回事、继续打猎享乐,皇叔耶律淳带兵出征了几回,虽屡次被金兵打败,但也算得有些担当的皇族成员。   她今日才晓得,原来邵清的养父萧林牙,与耶律淳,是类似谋士与主人的关系。   而这个耶律淳,竟然在完颜部反辽、建立金国的三十年前,就意识到女真人将是辽国的大威胁,的确颇有远见,怪不得到了后来,宋金结盟攻打辽国时,辽国的皇室与群臣会联合起来,要把那已形同废物的天子耶律延赶下台,让耶律淳登上帝位。   姚欢想了想,对邵清道:“按你们的说法,生女真居于十分遥远的北地,中间隔着偌大个辽国,怎会有人和河北路的宋人女子相识?红杏那小丫头,又十分肯定地说,她情郎这几日就到。那么,我猜,那男子,会不会,虽是女真人,却能随辽国商团来雄州榷场,并且去岁开榷场时,就来过,所以结识了这小丫头?”   姚欢的推衍,提醒了邵清。   他作了回忆之色道:“我十年前离开辽国时,养父与我说过,除了西京大同府,辽国其他四京,都有完颜部的贵戚做人质。血脉绵延,开枝散叶,辽商团里有个把生女真人,也不稀奇。只不晓得,是完颜部的哪一支,是贵戚子弟本人,还是奴仆。”   姚欢忽地警惕道:“万一是混迹燕京城贵戚圈子的女真人,他们会认出你吗?”   邵清摇头:“我少年时只结交契丹贵族与南京的汉官子女,况且,我已南下十年,这十年正是面目变化颇大的时候,此番出来,我还蓄了长须,莫说女真人,便是当年养父在翰林院的同僚,只怕亦是相见不相识。”   姚欢语气一松:“那就好,我便不去套小丫头的话了,免得她生疑。她若真如你我所猜测,心里头装的是个女真人,其实,也没什么,对不?那人若真将她带走、迎作屋里人,总好过她沦落在我们宋人的娼馆里,对不?”   邵清听姚欢连说两个“对不”看似发问,实则从语气来听,已是答案坚定。   邵清微叹一声:“是啊,其实我并未与生女真的人直接打过交道,我对他们的戒心,皆由养父的训导培养而成。想来,他们不过是习俗粗野了些,但在情事上波澜涌动,与你我也是一样的。” 第336章 宋辽进出口商品交易会   雄州城外,州府募役的民夫,用竹木枝条搭起二人高、方圆超过一里的大型封闭式榷场。   姚欢看了,不由感慨,这宋辽睦邻时期的进出口商品交易会,规模当真不输后世的广交会、进博会。   难怪懂经济的宋臣算账给皇帝听,每年付给辽国三五十万的岁币银,河北四大榷场,加上河东的榷场,且不说宋对辽是贸易顺差的,就算收取交易税,也能挣回来不少。   货币战争,贸易战争,才是没有硝烟、但更彰显执政水平的。   两个牵着骆驼的辽商缓缓行过,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阵辽语。   走在姚欢身边的邵清听懂后,不动声色地侧脸,看了一眼跟在姚欢后头的红杏。   小丫头明显往辽商那一处趋了趋,脸上露出关注的神色。   收留红杏的翌日,姚欢就与她说了,自己在榷场有许多品类的货物要卖,试探她的反应。   果然,红杏殷勤地提出,可以帮姚欢打下手,随她一同进榷场。   此刻,邵清突然问红杏:“你懂辽人的话么?”   红杏回过头,天真中透着坦率:“我们边州宋人,多少都懂一些,就像白河沟北边的辽人,也能说一些宋语呢。”   说着,她向那两个辽商招呼了一句,辽商果然露出友好的笑容,转身指指不远处。   姚欢亦问她:“你说的是什么?”   “我向他们打听,卖羊的在哪里。”   姚欢回望如白云落地、绵绵而来的羊群,啧啧讶异:“北边的羊都能直接赶过来呀?”   红杏抿嘴:“都是平原,只要不打仗,怎地赶不过来?我们这一边,公家从前为了防辽人,引水灌湖,做水长城,又平整了草原、种桑树,阻挡辽人的骑兵,所以牛羊越来越少。北边的羊又大又肥,没有膻味,边境开了榷场后,辽人来卖羊的很多。就算没有榷场时,州府也会问他们买羊,往开封城和应天府那边运。听人说,皇宫御厨和京城体面人家,吃肉只吃羊肉呢。”   姚欢赞她:“你懂得真不少。”   她心思往那羊肉上去想,忽地有了个主意。   “对了红杏,进榷场后,我要买一只羊,你既会说辽语,帮我去还个价,省下的钱给你,你买件好看的衣裳,美美地去见你情郎,可好?能否多几文买几朵绒花戴,就看你还价的本事了。”   红杏听了这春风一样的温言善语,眸中晶芒闪耀。   她心道,我还欠着你们帮我赎出雇契的钱呢,你们两口子,确实逗不太像精于算计的买卖人。   继而又想,我那宁郎,也是如此的。 ……   榷场的东西南北,皆设有州军士卒把守的大门。   门外是雄州榷场局的官员,验看公引文书,买过文书的商队,才许入场。   门内,则是本州税监现场办公,发生交易的辽宋双方,离开榷场时,必须在此交完税,获取类似后世完税证明的文书,才能将货物和货款带出榷场。   姚欢因仗着卖胡豆的身份渊源,与那些卖漆器、卖建茶的大商人一样,算是苏颂所领商团中的“官商”不似小商团那样需要结队作保,故而手续简单,好比领到游乐园的快速入场券,很快便进了榷场大门。   夫妇二人先去检视自家的摊位。   此行分配给他们的几个力夫,乃是京师榷货务王斿亲自遴选的好把式,一路行来,邵清和姚欢也让他们与自己吃得一样,还隔一阵就给他们些零碎铜钱沽酒喝,这些力夫们便在丰富的打工经验之上,又平添五六分工作热情。   推车上堆满装着咖啡豆的麻袋,租来的木架上摆放着冰滴壶、平底锅。   小龙虾干肉脯,以及孟皇后在瑶华宫做的橘饼,则被力夫们挑出样品,很有想象力地拿秸绳穿好,风铃儿似地挂在临时撑起的竹架子上,粉白艳橙,煞是招人。   临时领命雄州榷场监司的宗泽,陪着苏颂走过来。   苏颂的目光扫视一遍偌大的一片各色货物,似觉十分赞许,又将目光投向邵清,温和道:“你们,这几日,都还顺遂吧?”   邵清知他问的是叶家长女来接赵融过境一事,遂行礼应了,亦语带双关道:“万事皆妥,只待开张。”   苏颂点头,又道:“汝霖已吩咐门口的税监,官家圣谕,胡豆的商税减半,百文只取五文税钱。你们吆喝的时候,务必告诉辽商。至于旁的几样,还是十取一分的税。”   宗泽笑道:“就算十取一分,与辽人将我们宋人的货物专卖至西夏、获取三四倍的收益相比,也已不足为提。”   说话间,他忽见红杏从橘饼串子后钻出来,不由“咦”了一声,道:“这小丫头,面熟呐,邵贤弟和姚娘子雇的帮工?”   姚欢遂将原委说了,宗泽一半敬意给了面前三人,一半怒气隐在眼底,向苏颂沉声道:“国朝纵然不禁赌、娼二事,这妓馆妈妈所为着实有丧人伦,稍后张帅来时,下官必要奏报此事。”   苏颂纵然位份极高,亦仍是爱护黎民、热血未凉的老臣,颔首道:“老夫如今虽已致仕,又是个过路的,但也帮你敲敲边鼓,说与张帅听听,此事若在开封城,有司会寻个什么由头,治一治。”   苏颂与宗泽往临近的茶商摊头巡视后,姚欢招呼来自家两个力夫,给他们些钱,让他们带上红杏去辽商那边买只羊,但要放血剥皮,砍成小块,装在箧筐里拿过来。   还要问贩售西域香料的摊头,买一包马芹。   不多时,红杏转回来,兴冲冲地汇报:“羊已经宰了,力夫大哥在彼处候着。这是马芹。一共给娘子省了三百文。”   开封城的羊肉很贵,近两百文一斤,而在雄州榷场买一只活羊,七八十斤,也就三四贯钱。   辽羊真是便宜!   姚欢笑吟吟地与红杏道:“我们买卖人最是言而有信,三百文归你了,莫说衣衫和绒花,便是再添双鞋,也够咯。”   说话间,已有辽商得了指引,纷纷往此处来看。   这些个辽商,原在辽国做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圈子买卖,从建茶香药,到瓷器犀角,都指着从大宋这边的榷场里进货。   他们对于辽国上层社会消息灵通,早已由那些出访开封的辽使口中听说,大宋通过频繁的海运,像过去入舶香药一样,由番商入舶了一种胡豆,经过宋人的烘法加工后,制成冷热饮子风靡中原。   到雄州的这几天,力夫们已事先将一车生咖啡豆运到郊外山溪环绕处,利用苏颂此前所设计的水利磨盘装置提供动力,完成了批量烘豆与磨豆。   此刻,姚欢见辽商围得多起来,便与邵清排开一溜小陶杯,每只杯子上架起一个益州麻纸小包,然后剪开被细线穿过封住的上口。   辽商们探头看去,但见小纸包里头黑黢黢的粉末。   红杏从一旁临时搭起的木灶上取下长柄铁壶,小心地往纸包里注入沸水。   登时,浓郁的咖啡香升腾而起,又弥散开来,引得辽商不停翕动鼻孔。   这是姚欢为了方便辽商尝试,前一日拉着手上都有细巧工夫的邵清和红杏,临时做出来的小型“挂耳咖啡包”   “此乃先烘后磨的胡豆粉。但磨完要密封,像茶叶一样,顶好两个月内做饮子喝了。那些灰绿色的生豆就好许多,装进麻袋里,避光、不潮湿的所在,能放一年。胡豆粉,可以烹煮,也可以用沸水泡着滤汁来饮,还可以装在那个铜球里,靠冷水缓慢浸润、滴成一杯,会少去酸涩味。”   姚欢慢慢地用汉语,解说咖啡豆,指点着“挂耳咖啡包”和冰滴壶的用法。   母语为辽语的邵清,就站在身边,无奈不能开口翻译。   幸亏那小丫头红杏,还真又蹦出了不少辽语词汇来,好歹令辽商们眼中露出“原来如此”的了然神色。   挂耳咖啡包滴滤得差不多了,众人纷纷试饮。   有的咂舌抱怨苦得像草药,有的细品不语,有的倒直言称妙。   姚欢往怕苦的辽商杯中,添些羊奶和沙糖汁,请他们再试,果然收获了几副赞许面孔,听到几句“像奶茶,但比奶茶更香”的话。   恰此时,两个力夫,一个肩扛羊肉箧筐,一个左手搭着张羊皮、右手提着个羊头,回来了。   “问他们借一把刀,将羊肋骨处的肉,切成鱼肚皮似的扁平肉片,我要用。”   姚欢冲着辽商腰间的弯刀努努嘴,向邵清道。   眼前都是见识颇广的辽商,万一有识货的……鱼鳞纹的柳叶刀自不好亮出来,邵清知姚欢心细,轻声笑言一句“遵命”   一旁的红杏瞧在眼中,暗道,难怪这位邵太医对外人,哪怕是寻常好人,也只淡淡地行礼交谈,他的满面春风、煦暖笑容,原来只给他娘子呀。 ……   姚欢从货架上抽出平底锅,于木灶上烤热,淋一层薄薄的菜籽油,撒一撮马芹在里头,然后操持着问客馆厨娘讨来的炸面窝馓子的长筷子,夹起五六片小羊排,放入平底锅中。   “嗞……嗞……”   受热蹦窜的油花儿,从粉嫩变成金黄的羊肉,马芹与荤味碰撞后爆发出的复合浓香。   这般交织着乐音、画面与气味三重享受的演绎,令在场众人鸦雀无声,只盯着宋人女子手中那只形态新奇的铁质炊具,以及里头勾惹口水的煎小羊排。   舌尖隐有酥麻之意,两边腮帮子更是发紧发酸,大脑自动地给出两个字:好馋。   不多时,羊排的色泽更为浓重,柔软的纤维里则不再渗出细细的血水。   姚欢将平底锅离了火源,撒少许细盐,用刀切成小块,插上竹签子,端到辽商们面前。   一个“尝”字尚未出口,辽商们已老实不客气地,纷纷拈起签子,把那油润金黄的羊肉往嘴里送。 第337章 买锅   姚欢自己也尝了一小块煎羊排。   如果说,南方惠州鲜活的江虾与蛤蜊肉,是清润的甜,那么辽国草原放牧的羊,现杀现烹后,那肉里透出的,乃是一种有乳香的甜。   平底锅均匀的热量供给,隔绝明火的科学方法,令小羊排嫩而不生、熟而不焦。   油脂,循序渐进地、汩汩地分泌出来,包裹了细腻的羊肉纤维。   铁板翻面煎制的过程,又不似久煮那样,严重破坏羊肉中带来鲜味的氨基酸。   如此更为讲究食物风味的烹饪手段,当即抓住了辽商们的舌头与胃,也打动了他们的心。   姚欢见诸人满意地吞咽完肉块,又劝他们再饮一小口挂耳咖啡包滤下的汁液。   正如后世辣椒的灼烧感,会促使大脑分泌多巴胺,令人体验到适度快感一样,咖啡里存续的点滴果酸味与涩味,亦能给刚刚沉浸在荤香狂欢中的舌头,带来突然的清苦,从而形成别样的冲撞刺激。   好比丹宁丰富的陈年葡萄酒,进入吃过牛羊红肉的口腔时。   “味道如何?”   姚欢笑眯眯地问辽商们。   一串儿此起彼伏的辽语响起。   不必翻译,结合口吻与面色,就能听懂看懂,辽商们颇能接受“羊肉+清咖”的搭配。   “吃点儿橘饼吧。”   红杏又按照姚欢事先的吩咐,送上“饭后甜点”   有辽商一边津津有味啃着橘饼,一边问平底锅的价码。   “啊?大的竟要八贯?这最小的也要五贯?”   得知价钱,有辽商作出乍舌的表情。   北地不缺铁矿,后世主要的铁资源开采地——冀东、辽宁地区,此世都在辽国统治下。   因此,辽商们自然难以想象,这么个扁扁的铁炊具,竟要比一对宋瓷花瓶,或者一套宋瓷茶具还贵。   姚欢听懂他们比照着瓷器来看待平底锅的价格,正要强调一下平底锅的工艺问题,却有个壮年男子,分开人群,凑到跟前观瞻一番。   此人帽子下露出一排发辫,交领袍子左衽掩襟,袍袖亦十分窄小,皮质腰带上还挂着几颗狼牙,显然也是个辽商。   一开口,汉话却十分流利:“这是磁州铁打制的吧?磁州铁有钢筋,怪不得能锻成如此模样。”   邵清微怔。他少时所居的燕京城,汉官、汉民占了一大半,而周遭村落乡间,更主要是汉人。因而邵清很肯定,听口音,此人不像是契丹人学说汉话,倒像是幽云地区原有的唐五代汉人遗民,原就会说。   “兄台的汉话讲得真好。”   邵清拱手致礼。   这壮年辽商抬了抬下颌,眼梢嘴角,都漾起淡淡一层掼出来头的倨傲之色:“在下是南府杜氏族中人。杜防、杜公谓父子,辽国南院宰相。”   邵清道:“哦……我与娘子久居开封,不甚清楚幽云故地的汉人世家,但能官至南院宰相,真是颇为显赫。”   燕云十六州地区,受契丹人统治后,最初的韩、刘、马、赵四大汉人家族,通过做官、与皇室联姻等方式,形成盘根错节的汉官势力。而杜防,则是通过进士进入辽国上层官僚集团的新贵汉人。   杜姓辽商见邵清挺客气,便也摆出放下身段的姿态,佯作自谦道:“我家这一支,离杜宰相不算近,风光沾不上。在下全名杜京山,就靠这口汉话,来榷场跑跑买卖。”   他随即左顾右及地,与周遭辽商叙了几句话。   然后向邵清与姚欢解释道:“我告诉他们,这锅子,辽国打不出来,是好物件。燕京城的有钱人,为着看清建茶的乳花雪沫,愿意花几十贯买一套兔毫盏,来客时可炫耀一番。那么,这平锅若能在宴席上,当场炙出这般香嫩的羊肉,能给主家赢得体面,纵使叫价十几贯,贵胄富户们,必也愿意买的。”   姚欢想起后世高档饭店里,堂煎雪花牛肉或者堂煎鹅肝,不正是讲究“现做现吃”四个字嘛,遂笑吟吟赞道:“杜郎君所言甚是,此锅烹肉,不似设柴熏烤那么烟气腾腾。因而室内宴饮时,每席设一小小风炉,将锅置于炉上,由仆婢侍奉着,且炙且吃,颇有斟茶般的雅趣。”   杜京山笑道:“大、中、小我各要五只,我是识货的人,二位也多少让一些价,凑个整数,九十贯,可行?”   总价九十五贯,买方只要求打个九五折,姚欢觉得这砍价的小刀算得温柔。   关键是,这第一单的成交额就很大呀,对其他辽商也很有引领效应。   姚欢于是爽快道:“好,一言为定,杜郎君是现下就带货走、吾等去寻牙人前往门口办税,还是……”   “不怕教二位笑话,今日只带了不到百贯入场,十几个铁锅一买,便剩不得几个钱,此际就钱货两讫吧,不看其他货品了。”   杜京山说着,朝身后招呼一声,四个小伙计抬上来两只木箱。   箱盖开处,满眼都是成串的铜钱,铜钱正面,有的刻着“皇佑通宝”有的刻着“熙宁元宝”   辽国富铁,但缺铜,加之钱币铸造技术低下,因而立国以来,在澶渊之盟前,主要用唐、五代时的铜币,澶渊之盟、宋辽通商后,辽国则主要使用大宋流入本国的铜币。   铜乃重要的战略物资,大宋在军事上始终提防辽国,禁止赤铜、卢甘石等出口,到了元丰年间,就连榷场的交易货币,也提倡用铁币,故而,杜姓辽商拿出来的铜币,还是熙宁前的年号。   姚欢是头一回在辽宋榷场挣到营业额,登时难掩兴奋之情,忙吩咐几个力夫去清点钱串子。   邵清却总觉得,这姓杜的商人,看似周延的行事中,有一种节奏稍显急促的古怪。   他走上前,施然俯身,作了品评之色道:“唔,皇佑通宝的篆书,果然冠绝宋钱,和这熙宁元宝的楷书比,更有上朝风采。”   邵清言罢,提起一串皇佑通宝,不动声色地垫着份量。   很沉,的确应是铜的,而非假造的铁钱。   邵清还在犹疑不定之际,忽听有人大喝一声“杜京山,你的铜钱让我看看”   竟又挤进来个会说汉话的辽商。   只是,这辽商十分年轻,唇上胡须未密,至多也就十五六岁年纪,那一句汉话,听来亦是大着舌头一般。   他脱下帽子,露出一对好看的眼睛,瞳仁黑亮,英气勃勃。   “宁郎!”   红杏从姚欢身后冲出来,惊喜地唤道。 第338章 仗义少年   那被唤作“宁郎”的辽商少年,霎那间就认出了红杏,两条蹙紧的浓眉蓦地松开,眼睛则瞪得更大了。   但他很快就抑制住了眸中的惊喜,以及嘴角上翘的趋势,而是打量几眼邵清与姚欢,回归肃然正色道:“二位可是雇了她作几日短工?稍后小弟再叙此事。”   少年言罢,就走到钱箱边,伸手捞起一串。   杜京山老江湖,不动声色,只口气冷冷道:“宗宁也瞧见了,杜叔叔没有诓你,这每个铜子儿都要来换宋人的货品,哪里还有余钱借给你?”   少年直起腰身,正面对着杜京山。   他虽离弱冠都还差着几岁,身量却已颇为高大,肩宽臂长,看着比邵清这样的成年男子还魁梧不少。   他挺直背脊靠近杜京山后,更是有股乳虎牛犊面向头狼般的对峙气势。   这乳虎牛犊抛了抛手中的钱串,一字一顿道:“杜京山,你不够钱买货,可以问大伙儿借,但怎可用假铜钱坑宋人。”   杜京山眼中的冷傲转成戾色:“宗宁你在胡说什么!”   少年毫不客气地盯着他:“我在说,你用假钱讹诈宋人,当真给辽商丢人。”   继而,随着语音落地,又听见“喀嘣”一记,众人循声看向少年手中的一枚铜钱,那钱,竟是生生被他拜成两半。   少年将铜钱凑到邵清面前:“这是锡包钱,假的。”   邵清沉着脸端详,发现铜钱中间,黑乎乎的一层。   邵清在大宋住了十年,约略晓得,朝廷铸造铜钱,赤铜为主料,锡为辅料,故而成品钱含有锡,很正常。   但纵然含锡,钱币也绝不至于叫男子一使力就能掰碎。况且,锡在这个时代并不便宜,还比铜轻许多,提高锡的含量做假钱,不划算,亦不合理。   邵清遂疑惑地看向少年:“铜包的这层是锡?可是,此钱很沉。”   少年道:“锡包钱是作伪之徒用的行话,其实中间夹的,并非白锡,而是黑锡,也就是铅。铅很重,这钱掂起来与铜相仿,但脆恶易毁。郎君也可以试试。”   邵清拈起一枚,正要使劲,忽地心中一动,指间扣下了四五分力道,掰了几次,作出赧然之色,表示掰不动。   对面一个辽商嗤笑道:“到底是南朝人,看着个子不小,怎地像小娘们一般,手上发软呐。”   他说着,大大咧咧扯过邵清手里的钱,鼓了鼓腮帮,气沉丹田,双腕反扭,“嗨”了两声,奈何,也并未马到成功。   这位大叔登时尴尬了,挠挠头,倒还服输,把钱递给少年。   少年如前次那样,掰开了,果然这第二枚钱里头,也是铅。   姚欢盯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心悸。   穿越来三四年,她经手的铜钱何其多,但确实,买卖皆是在京城做的,无论她自己,还是胭脂、小玥儿、美团等帮手,都从没收到过假钱。   江湖险恶呀。   可谁会想到,辽商敢来宋廷官办的榷场里用假币呢!   看这钱币两面薄薄一层铜,熔掉后,大约只有真币的一两成,如此算来,一桩她以为花团锦簇的开张生意,眨眼间就得赔出去四五十贯。   且说那姓杜的,实也料不到自己会被当场戳穿。   他一时顾不得去琢磨少年如何会知晓此事,只念着,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情急之下演技爆发,嘴唇上下的每一根胡须仿佛都开始哆嗦起来。   五官迅速演绎出苦大仇深,额头两侧硬生生憋出几条青筋后,杜京山抱着脑袋往沙地上一蹲,嚎啕起来。   他只嚎得几嗓子,又将脑袋昂了起来,冲着周遭看热闹的辽商们叽里咕噜哭诉一通。   姚欢既得少年这大个恩情,看红杏方才的反应,估摸着少年就是小丫头等的心上人,她便也不与少年见外,凑近问道:“小英雄,他在说什么?”   少年一脸蔑视:“他说他也是被人骗的,假钱是在北边,别个买他的皮货时,所付的货资。”   姚欢直言:“他怕我们大宋榷场局处置他,贼喊捉贼呢,对不?”   少年点头:“嗯。”   姚欢低声道:“小英雄,我和夫君多谢你,但此事作罢吧,毕竟你也是辽人。况且这么一闹,不多时就传遍榷场,想来今后几日,亦无人敢用包锡钱诓骗了。”   少年分明不太甘心,又去看邵清,邵清冲他拱手,点点头。   红杏多机灵一个小丫头,将几人的模样看一回,扭身倒碗热水,并两块橘饼,端给少年,眨眨眼睛,柔声与他说了句辽语。   邵清听得懂,小丫头说的契丹词,是“小心”   此处这般喧哗,自是引得四面八方,陆续有辽宋商人和宋廷吏员军卒围过来。   其中,包括宗泽。   弄明白原委后,宗泽仿佛捕猎中的鹰隼般,目光中透出锐意,箭镝似地钉在杜京山面上。   杜京山对着大宋这边的榷场监司,更懂得认怂,但又话里有话,颤声道:“宗监司,小人好歹也是杜宰相族人,小人的妹子,还是耶律节度的后院女眷呢,小人怎会丢了体面、来坑祖上的同胞血脉咧?监司明鉴。”   宗泽面无表情:“哪个耶律节度?”   “名讳单一个淳字的耶律节度。”   宗泽心中有数了,吩咐手下吏员:“将此人的假钱和公引都收了,买文书的钱退给他,逐出榷场,今岁不得再进来。”   又对着杜京山补了一句:“你派个伙计,随我士卒一同到冶炼坊去,看着这些钱熔了,所得的铜仍还给你们,带回辽国。你还有何要说的?”   杜京山忙摇头:“没,没,小的多谢宗监司。”   军卒押走杜京山一行后,姚欢向在场的辽商们道:“贵国的小英雄,少年仗义,今日施了我家一个大恩情,诸位买铁锅的话,每只再多让一成价钱。对了,还有胡豆,公家定了的,买胡豆,榷场税银减半。”   宗泽眼见着此刻人气颇旺,也一改方才断事时的森然之态,面色和煦,将这几日从苏颂处批发来的胡豆渊源,包括辽国访宋大使萧知古也爱喝胡豆热饮子之类的故事,侃侃道来。   宗泽随身的通译官,尚未用辽语翻译完毕,那些前前后后聚拢来的辽商,便挑挑捡捡地出手买货了。   平底锅的妙处,姚欢已演示过,橘饼、小龙虾肉脯这种蜜饯肉干之类的吃食,更无甚麻烦之处,钱货两讫即可。   略有些复杂的,是咖啡豆。   今岁来榷场前,苏颂、姚欢与京师榷货务商议后,为了推广的目的,每斤胡豆的价格,定在大宋中等蜡茶的一半,也就是一斤两三百文左右。   经过两年的冲煮经验,一斤咖啡豆大约能冲寻常陶杯一百杯。   此番试水推,开封运来的咖啡豆在两千斤左右。   这二十万杯只有细色宋茶一半价格的咖啡,运到幽云十六州地区转卖,燕京城两万杯,余州一万杯,这个尝试量,凭着辽国外交使节陆续带回的风尚信息,但愿能在两个月内销空。   姚欢将这一番估算与诸位辽商说清楚,由他们决定,是买储存时间可长达一年的生豆回国,还是略付一些人力工钱,由雄州的边民帮着烘焙、碾碎、密封,直接带走两月内要用光的烘焙豆,甚至一旬内风味才佳的咖啡粉。   若只买生豆,可以前往水磨处学习,如何用铁制转筒烘焙、用石墨碾碎。   如此这般,解说、算钱、预约技术指导的时间、由力夫们陪着去找牙人交税……   忙了小半个时辰,姚欢与邵清,终于得空能歇一歇。   红杏果然性子爽朗,眼中只有浑不掩藏的兴奋、喜悦,没有丝毫忸怩羞涩。   自己的情郎,今岁不但如约来到雄州,而且为自己的恩人立下一功,这真是叫人分外开怀的美事!   她笑吟吟地拉过那辽商少年:“恩公,娘子,这是宁郎,我已与宁郎说了,老天保佑,让我遇险之际,得两位菩萨心肠的哥哥姐姐搭救。”   邵清剔去了平时表现出的那种疏离的礼节,眸中盛了欣赏与亲和之意,如兄对弟般,问道:“方才听那姓杜的出言唤人,贤弟可是姓宗?”   宗宁深深作了一揖,恭敬道:“小弟在燕京城汉官家中住了好几年,会写汉字。”   他说着,轻轻执起小木桌上记账的毛笔,砚台中润一润笔尖,在手上写了两个汉字。   姚欢定睛辨认,旋即惊讶地看向邵清。   那两个字是:完颜。 第339章 完颜父子   但姚欢迅速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大宋京城的商妇,怎好在看到“完颜”二字时,表现出熟悉来历的震惊。   她于是秒换表情,只剩寻常的好奇,问道:“所以,你的名字是,完颜宗宁?完—颜—也和耶律一样,是契丹人的姓氏?   完颜宗宁摇头:“邵大哥,姚娘子,我不是契丹人,我是女真人。女真,就是唐时的黑水靺鞨。后来契丹人统一了北方,一部分黑水靺鞨南迁,成为熟女真。另一部分留在故地,成为大大小小的许多部落,就是生女真。当然,这些都是辽人对我们的称呼。我们完颜部,如今是女真最大的部落。”   邵清见完颜宗宁亮明身份时,用的仍是不低的音量,并无躲闪忌讳之意,遂引他于桌边坐了,温言道:“哦,我从前读过几页史书,倒是晓得黑水靺鞨。那……宗宁怎地会住在辽国的燕京城呢?”   完颜宗宁回答得倒也直接:“我们完颜部向辽国称臣,我是部落交给辽国的质子,七八岁时就由父亲送到燕京城。父亲每年,只有带着海东青来进献给耶律皇族时,才能看看我。”   七八岁时……邵清算了算,那时自己已经离开燕京城了,难怪不晓得这个质子。   邵清默了默,酝酿出一名听故事的南朝局外人作派,带着三分同情、五分恭维的意味道:“唔,那……令尊,定也是部落里的大人物。”   完颜宗道:“我祖父,乃如今完颜部的首领,叫劾里钵。我父亲,叫阿骨打。我是家中长孙,女真名叫哈勒锦。”   他说得淡淡的,浑无炫耀的味道,甚至,口吻里还渗出一丝微妙的落寞。   姚欢正在给宗宁冲挂耳咖啡,听得此言,所幸是背对着他们,就算手上一滞,身后人也见不到。   我去,竟然真的是,完颜阿骨打的儿子!   姚欢一面往陶杯里掺羊奶和糖汁,轻轻搅动,一面忖道,历史上,完颜阿骨打的子侄们,确实名字里都有“宗”字。   她还在做现代人的时候,以为那些汉化色彩的名字,乃是完颜阿骨打于1115年起兵反辽、建立金国之后,才给皇室男子们起的。   原来,如今的1098年,阿骨打的长子,大约因为住在燕京城的汉官家中,就有一个可以用汉字写出来的大名了。   可是,史料中,完颜阿骨打那些名号甚响的嫡子庶子们,有叫宗望的,有叫宗弼的,还有个侄儿叫宗翰,似乎并没有叫作宗宁的。   若是长子,怎会青史无痕……   莫非,在金朝立国前,便离世了?   姚欢思及此,转身看到小丫头红杏含情脉脉地看着完颜宗宁,只觉胸腔里的一颗心,无法避免地揪扭起来。   眼前这对少年男女,是非分明、敢于挺身而出的性子,十分契合,彼此也守情重诺,况且目下,宋、辽、女真三方,两两都算得相安无事,他二人应能结为鸳侣。   然而接下来呢?   她姚欢,是个现代人,看待辽宋金西夏这几个历史上的主权国家,只从每场战役是侵略还是自卫来判断正义。因此,莫说邵清身上有一半宋人血统、还用医术救过那么多大宋军民,就算他囫囵整个都是契丹人,只要他没有侵略者的言行,姚欢看他的心态,也就仿佛看到一个斯文版的萧峰,实在生不出什么“世仇血恨”来。   红杏却不同,她是个土著姑娘。   若宗宁英年早逝,年轻守寡的红杏多可怜。   若宗宁与红杏一直活到靖康年间,红杏眼看着夫家小叔子们的铁骑踏破大宋山河,这大宋女子又该如何自处?   姚欢默默叹一声,掩藏了在座诸人都不可能理解的沉郁之色,将一杯“大宋版拿铁咖啡”递到完颜宗宁面前:“你尝尝这胡豆饮子,喝了提神的。”   红杏打趣地附和:“对呢,娘子前日申时煮了给我喝,我到戌末时分都睡不着。这饮子,定是比生狗血,更让人有精神气儿。”   完颜宗宁省得心上人话里头的深意,正要笑嘻嘻安慰她一句“我今后不吃狗肉、不饮狗血”时,忽地眸光一凝,放下咖啡杯,起身望向不远处。   “我父亲来了。”   他道。 ……   完颜阿骨打,今年三十出头,宽额髯须,一张黑红的面庞上,肤质粗粝,眼角纹和法令纹都如深深的沟壑般,显得他似乎比中原地区的同龄男子苍老不少。   但那双凹陷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却如火如炬,神采奕奕,正是一副精气旺盛、出来打天下的壮年男人气概。   站在他身旁的男子,二十来岁,看起来则文弱许多。   邵清在对方走近前,已开始警惕地辨认他的着装——左衽袍子,极窄的袖筒,应是辽人。   梳的则是宋人发髻、戴一块儒巾,耳朵上没有扎窟窿眼儿。   辽国的汉人无疑。   邵清幼时,母亲就坚决不给他扎耳洞,说是要随他宋人父亲的礼俗,宋人男子没有穿耳洞的。这个细节,也令邵清能够冒充宋人,从而被选为南来的暗桩。   那辽籍汉人,十分面生,令邵清稍稍松一口气。   完颜阿骨打豪爽地向邵清与姚欢抱拳行礼,冲着完颜宗宁笑眯眯地说了句女真话,满是赞许意味。   又指指身边那年轻的汉人男子道:“莫怕杜家,有,你,四哥哥。”   完颜阿骨打竟也能说几句简单的汉话。   被称作“四哥哥”的汉人男子,关切地问完颜宗宁:“你怎生晓得,姓杜的,带了假钱?”   宗宁撇嘴:“南来路上,他手下的伙计,酒后失言,还说骗宋人的钱天经地义,岁币银子也是讹诈,假钱买货也是讹诈,难道只许契丹皇帝讹诈,不许小商小贩讹诈?”   汉人男子一怔,旋即露出古怪的讥诮之色,呵呵冷笑道:“耶律淳的这个混球小舅子,倒也未说错,契丹人问南朝讹去的钱,还少么。”   完颜阿骨打却摇头,摆着手,吃力地用汉话道:“不对,宋人,打不过辽人,定约,给银钱,两边,晓得,不算使诈。假钱,他们不晓得,才是使诈,很坏,宗宁做得对。”   阿骨打望向邵清与姚欢,毫不隐藏对儿子的骄傲。   宗宁听父亲没有怪他惹了辽人,反而十分认可,欢喜不已,急着与父亲说那桩更重要的事。   他牵过红杏,吐出一长串女真语,又急促,又满怀期许。   完颜阿骨打听完,看了一眼将面孔半藏在儿子身后的宋人小娘子,带着长辈慈蔼的笑容,赞道:“女娃娃,你,也做得对,小英雄。”   显然,宗宁说了红杏帮助妓馆女娃娃们跳出火坑的事。   姚欢品咂着完颜阿骨打的言行举止,只觉得,他果然如金庸老先生在《天龙八部》里描写的那样,草莽气与豪侠气,都颇醒目。   三十年后的靖康元年,南下侵宋的,是阿骨打的族侄完颜宗翰。彼时,阿骨打已经死了四五年,这位金国的开创者,生前从未背弃过与大宋的盟约,也从未制定过攻打大宋的计划。   姚欢想到此,对着面前的完颜父子,很难硬要憋出几许敌意来。   一时观一事,一事观一人。   好歹人家儿子帮自己挽回了损失,此刻总该谢谢人家。   姚欢遂指指那一罗筐新鲜的羊肉,笑道:“羊头、羊腿、羊肝、羊心烤了,羊肋骨肉和羊肩肉,我和红杏来煎炙,请你们手下的伙计也过来,吾等吃个全羊宴吧!” 第340章 吃着吃着就气氛不对了   既然认真地吃烤肉和煎肉,就不能在蘸料上马虎。   好在偌大榷场里,辽宋两国货商,都有来卖香料和酱料的。   姚欢挎着篮子,移步去转一回,片刻工夫便兜回来六七样物什。   在宋人较为和淡的清酱汁中,调入一撮辽人的咸鹿舌酱。   地上捡块石头,用水冲一冲,当作磨具,碾碎花椒、草果、茴香籽,与芝麻混合了,撒进调料汁里。   一款简而不陋的蘸肉酱便准备妥了。   而羊的身体各部位里,除了小肋排外,还有三处很适合用平底锅来煎。   分别是:上脑,大三岔,小黄瓜条。   上脑在羊脖子与背脊连接的一小段肩部,大三岔在羊后腿上方。   这两处的羊肉,脂肪多,且密布于瘦肉之间,虽不至于达到雪花牛肉那种“繁霜点点降红锦”的水平,却也堪称肥瘦适宜、秾纤合度。   小黄瓜条,则是羊臀部和羊大腿之间,包裹着股骨的条状肉块,一边一条,状如黄瓜。   与上脑和大三岔不同,小黄瓜条的肥肉只在外围的半圈,但它的肌理极为细腻,又有独特的脆嫩感,是羊身上其他部位的肉质无法类比的,故而被饕餮行家认作最好吃的两块肉。   三部分的肉,都切成薄片、下油锅煎后,上脑和大三岔脂香四溢,小黄瓜条入口,则让人觉得,有一股好像咬到生猛海虾身体时的弹脆反作用力。   煎肉片,略蘸三分香料酱汁后,着实比普通的涮羊肉,更能满足吃客的口舌之欲。   尝过了姚欢现剔现煎的小黄瓜条等羊肉,陪阿骨打来的那辽籍汉人,细眼一眯,向邵清道:“在下于燕京城中,所见那些契丹人的宴客菜式,哪及得上南朝饮食的一半精致讲究。”   邵清闻言,面上挂几分谦逊承让之意,心下却未免感到异样。   此人与完颜阿骨打同行来榷场,完颜宗宁又与他十分熟络,他自不会是辽国的等闲平民,很有可能也出身汉官之家。   但他,言语间,有一搭没一搭的,总在贬低契丹人。   邵清遂客气地拱手相问:“尚未请教足下尊姓?”   年轻汉人挺了挺肩膀,道:“在下姓马,家父数年前官至南院宣徽院副使,我们便从中京搬到南京。宗宁来燕京城后,也是住在我家。”   他话音刚落,完颜宗宁就去烤架上撕了块羊腿肉,亲热地放在汉人面前。   “四哥哥快吃,”宗宁招呼着,又舔舔自己手指上的羊油,真挚地向邵清道,“四哥哥是整个燕京城对我最好的人!那些契丹皇族,教我去他们府邸驯海东青,好几次,若不是四哥哥陪着、挡着,我这个质子,不知要受怎样的欺辱。去岁,也是四哥哥提出作保,带我来榷场,见识一番宋辽互市,我才能遇到……”   宗宁说到这里,憨厚地笑笑。   姓马的汉人瞥一眼正在割烤羊肉分给伙计们的红杏,忙接住宗宁的话茬:“甚好甚好,我倒不知不觉做了一回月老。”   转瞬却又露了无奈之色道:“唉,我们说来也是汉唐遗民,石敬瑭献幽云十六州时,被迫归顺契丹人而已。我与宗宁,实则如惺惺相惜的兄弟。只是如杜宰相那般在契丹皇帝手下飞黄腾达的汉人,大概早已将自己看作了契丹人,帮着耶律家欺凌女真部,索要起海东青和北珠来,没完没了。”   坐在一旁的完颜阿骨打,听懂了大半汉话,放下手中吃食,亦忿忿道:“海东青,北珠,辽人,贪心!”   他从怀中摸出一颗白里透着浅黄、莹润明亮的珍珠,给邵清看,冒出一串女真语,语气越发激烈。   邵清,以及正端着新煎炙的羊肉走过来的姚欢,都盯着那硕大溜圆的珠子。   在开封城的上等珠玉首饰坊里,他们也只看到过两浙路与广南西路来的湖珠,堪堪不过眼前这珠子的一半大小。   完颜宗宁道:“海东青,是只在我们女真部落周围出没的猛禽。辽国的皇亲国戚们喜欢打猎,需要驯鹰,每年都要我们进献海东青。海东青,筑窝在悬崖上,为了抓海东青,很多女真人摔死了。”   宗宁面色悲沉地接过父亲手里的珍珠,继续与邵、姚二人解释:“三四年前,有个女真小部落头领,不服我们完颜部关于牧场的划分,便违背部落联盟的誓言,擅自向辽主献上此物。这珠子产于北部大河中的蛤贝里,近冬时分采出最佳。辽主很喜欢这种北珠,也纳入贡物之中。于是,每年,除了摔死的女真人外,又多了许多冻死在冰河上的女真人。我父亲与叔伯们,实在看不下去,只能带领女真的勇士们,去抓更多的海东青,因为海东青善于捕猎天鹅,而天鹅爱吃蛤贝,蛤贝里的大珠子留在天鹅的嗉囊中,不必冻死很多人,我们就能获得北珠,进贡给辽主。只是,苦了父亲他们……”   宗宁言罢,抓过阿骨打的一只手,展开给邵清与姚欢看。   但见那只骨节嶙峋的手掌和黝黑粗壮的前臂上,伤痕老茧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马家的那位年轻人,适时地往席间渐渐燃起的仇恨之火上,又添了把柴,森然道:“在下以为,征要海东青和北珠,或者征发女真部落的壮年,押着皮货、山珍、药材来榷场售卖,北归后上缴所得铜钱,这些也便罢了。最令人发指的,乃是,契丹人的吏治腐朽龌龊,那些去女真之地征讨海东青和北珠的契丹使者,每一回去,都要部落献出许多妇人侍寝,不问待嫁还是已嫁。”   他转向宗宁:“你尽可问问几位从开封城来的哥哥姐姐,此事若在南朝,那些污吏的脑袋,可还在!”   ……   入夜,雄州城一隅的客馆中。   邵清宽衣上榻,揽过正望着窗外树梢月影出神的姚欢,问道:“今日是头一天入榷场,就销去五成货品,你怎么兴致怏怏的模样?”   姚欢直言:“我上半日,一直劲头很足。后来心中难受,乃因听到了辽国是如何对待女真人的。”   她昂起头,盯着邵清的双眼:“契丹皇族与贵族的日子,应该已经比百多年前在马上颠沛流离、逐水草而居的日子,舒服不知多少倍了吧?女真人也向他们称臣多年了,他们为何那么蠢,非要往死里压榨女真人呢?他们就不怕,完颜部真如你养父担心的那样,起兵吗?”   邵清稍吁一口气。   怀中的人,没有用“你们”而是用的“他们”   “不错,他们就是愚蠢。”   邵清抚了抚女子的额发,轻声道,“澶渊之盟,西夏求亲,女真臣服,这些对外的胜利,以及对内的无上权力,或许,就是耶律皇族一代比一代狂妄自大、一代比一代昏聩不堪的缘由。”   姚欢无语。   她想起一句话: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人能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   邵清拧着眉头,又道:“我要写一封长信,数日后见到叶蓉时,请她交给养父。我绝不会违背向苏公所发的誓言、继续谋求神臂弩法式图这样的大宋机密。可是,我毕竟还是半个辽人,今日既然机缘巧合,知晓了完颜部的这些怨气,我不能不告诉养父,再请他向耶律节度进言。还有,那个汉人马植,言语间不停煽风点火,很有些古怪……”   姚欢倏地一愣。   “那个照顾完颜宗宁的汉人,他叫马植?”   “嗯,你去煎肉时,他说他姓马,是南院宣徽院副使的儿子,后来我又请教他大名与表字,他说叫马植,字良嗣。我们听宗宁叫他‘四哥哥’,其实是因为宗宁初到燕京时不懂汉人的表字,唤他‘嗣哥哥’。怎么了?”   姚欢按捺住惊异,顺口接道:“哦,没什么,你不是说过,辽国势力最大的四大汉人家族,有一个马家。”   邵清若有所思道:“是有马家,但论资历,不如韩家,论新崛起之势,不如杜家。可是这个马植,父亲好歹官至南院宣徽副使,全家吃的都是辽国的俸禄,他对辽国,却似乎怀着很深的怨怼。我自也要将此人所言,知会养父。”   姚欢重新陷入沉默,只将目光投向窗棂框住的那片幽蓝夜空。   马植,字良嗣,二十多岁,燕京汉官子弟……   行了,是历史上那个人,没跑的了。 第341章 “汉人好兄弟”   毕竟未入仲春,雄州这样的大宋北境,寒意再是如强弩之末,依然于日暮时分,从草坡下钻出来,四处弥散。   马植将手背在身后,和颜悦色地看着几个女真奴仆,清点卖货所得的宋钱,上报给随行来的辽人吏员。   “肆哥哥,”完颜宗宁端着马奶酒走过来,“喝口酒驱驱夜寒吧。”   马植吸溜了一下鼻子,饮口酒,道:“大概雄州周遭都是水泊,怎地明明地界更南,却比咱们燕京城冷呢。”   宗宁的语调里透出歉意:“其实肆哥哥可以住去城里的客馆,定是比这野地里的毡帐暖和些。”   马植不以为意,又拽着宗宁走远十余步,轻声道:“这些契丹吏员,都不是好相与的,他们既要看着钱财,又要看着你们女真人。眼下大辽边境司的主事,性子苛刻,想来也不会给他们几个铜子儿的犒赏。我若不同你们住在一道,只怕这些吏员将气撒在你们头上。”   宗宁低着头,发自肺腑道:“肆哥哥,若你能当上南院宰相,就好了。你这样心善……”   马植笑道:“宗宁,为何不是你能当上辽国的宰相?哥哥不是告诉过你,大汉武帝时,有个叫金日磾的匈奴人,还是部落太子,被霍去病俘获送往长安后,因聪颖勤勉,很受武帝赏识,不仅官至光禄大夫,武帝临终时,他还成为顾命大臣之一,辅佐昭帝……”   “不!”   完颜宗宁打断马植的话,“我不要。耶律阿果那样的人当了皇帝,只怕比如今的辽主,更贪婪,我不愿意帮着他压榨自己的女真同胞。我要做,就做我们女真人自己的头领。”   他所说的耶律阿果,就是当今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的孙子——耶律延禧。耶律延禧今年二十三岁,是耶律洪基正式确立的皇储,如今总领辽国南北院枢密事。   耶律延禧的父亲与母亲,当年的太子、太子妃,被奸臣所诬陷,死于耶律洪基的旨意下。   耶律洪基发现自己错杀了儿子儿媳后,对孙儿耶律延禧怀有歉疚,十分纵容。耶律延禧如今身为皇储,仍不知学习内外国事,最大的乐趣就是田猎与珍宝。   此刻,马植听宗宁说得斩钉截铁,忙将酒囊递过去,安慰道:“你也喝口酒,消消气。你有鸿鹄之志,是哥哥眼窝子浅了。”   宗宁爽快地咕嘟嘟饮了几大口马奶酒,平静不少,觑一眼周遭,缓缓道:“肆哥哥,其实,阿父说,他这几年押送贡物,从辽上京一路南下,直到燕京城,越来越觉得,所到之处见到的城池守备,慵散得很。我看也如此,便是燕京城那些耶律皇族,狩猎亦不过撒鹰追兔子,自己骑着马在后头坐享其成,哪有什么阵型演练。平日里歌舞宴乐、诵经礼佛,看不出几分勇士模样。”   马植撇撇嘴:“盛极而衰,古往今来,概莫能外。辽人,也就靠着马多、兵戈上乘,加上宋人给的岁币银子,还能不必打肿脸,便仍充得起几分胖子。”   宗宁叹气道:“辽人和宋人的打铁本事,确实强,不管是契丹的刀,还是宋人的锅若我们女真人也能学得一半去,国力何至于……”   他黯然地停住。   马植一心结束不愉快的话题,作出忽地想起那桩美事般,问他:“你阿父,同意你娶那位红杏小娘子了?”   宗宁开心起来:“是的,阿父很满意她。阿父说,母亲当年在寨子里,也是种田捕鱼的一把好手,还特别爱为不公之事出头。红杏与母亲当年很像,就应该是我们完颜家的媳妇。”   “好,好,那就好!”   马植满面由衷的恭贺之色,拍拍宗宁的肩膀道:“你回帐去和阿骨打叔叔唠唠吧,我得去那几个卖漆器的宋商处,谈谈买卖。他们的货色精美,只是要价太狠,白日里榷场中人多嘴杂,不好压价。”   宗宁了然,转身往毡帐走去。   马植定定地看着宗宁的背影。   他的目光,一如他向来对外展示的那样,温润平静,人畜无害。   这副目光,投向本国上上下下的贵人或小吏时,总能换来一句“马家这个庶出的儿子真和气”投向雄州的宋人官民时,又能换来一句“北虏之地也有这样风仪文雅的年轻人呐”   而当这副目光,给到完颜宗宁时,则令这个自幼远离家乡、来到陌生傲慢的异族领地做人质的女真少年,获得无以言表的安全感。   暮色里,马植收回自己这副标志性的目光,微微低着头,一面瞧着草色青青的土地,一面往灯火渐亮的雄州城里走。   没有宵禁的大宋王朝,真是繁华啊。   即使是雄州这么个边关军镇,入夜后依然比燕京城还热闹。   马植行过两条街,路过一处不大不小、门脸精致的客馆时,蓦地驻足。   他看了看客馆的名号,唔,应是白日里那对邵氏夫妇所说的下榻之处。   宗宁要娶的那女娃娃,此刻应也在里头,准备歇息了吧。   马植自己也有两个妹妹。幼妹去年出阁时,就和那红杏一般大。   马植记得临近亲迎仪式那几日,幼妹脸上,始终挂着女儿家那种又紧张又期许的神色,一张小脸于是红扑扑的,特别可爱。   星光幽微的夜空下,州城的巷子里,年轻、又不算年轻的辽籍汉人马植,发了一个小小的誓言:   宗宁兄弟,人固有一死。待此番事成后,肆哥哥会将这红杏姑娘带去燕京城,再设法送到混同江畔你们完颜部中。她便是你的遗孀,将来你弟弟得了儿子,自会过继一个给她,你这一脉,便能延续下去了。 第342章 月下杀局(上)   宋辽榷场开幕四五日后,州城郊外,山溪水势湍急处。   几台水碓和水磨边,民夫混杂着辽商,汉话交织着辽语,颇有些热火朝天的气氛。   契丹人在日常饮食中,本就习惯以颇具苦味的草药饮子替代餐前汤,加之辽使的经历铺垫,以及减半的税收政策,姚欢代表京师榷货务带来的两千斤咖啡豆,售卖一空。   并且,辽商们似乎对于回到幽云地区的销售预期颇有信心,一致要求宋人帮他们将生豆直接烘焙完毕。   苏颂不仅是资深的政治家,还是当世头部地位的科学家,连水运仪象台那样的高精尖设备,苏老相公都能发明出来,将民间舂米和磨面用的水碓、水磨略加改造,简直是小菜一碟。   此际,岁初就搭建完毕、通过测试的木器装置,将水流提供的动力由上下打桩,改成摇臂滚动,铁桶顺利地在柴火堆上转起来。   姚欢询问了订购咖啡豆的各位辽商,得知辽人饮食,比大宋京城的开封人,更喜食酸味。她于是将咖啡豆从中度烘焙改成了浅烘,保持很高的酸度。   如此磨碎煮冲,辽商试喝后,甚至不加糖奶,就很能接受。   高效作业几个时辰,一批批浅烘咖啡豆,被辽商们用衬好油蜡纸与布匹的麻袋装走了。   雄州的汉人民夫们干完活,去山泉里洗一把汗津津的面孔,陆续从姚欢手里接过劳务报酬,开怀愉悦地迎着夕阳,回家给老婆孩子显摆铜钱串子去。   姚欢坐下来稍作歇息,啃几口干粮。   从榷场到此地,连轴转了数日,姚欢的疲累,却被醉心于国际贸易的兴奋消弭了。   她十分乐意看到互惠互利、皆大欢喜的画面。   能太太平平地做国际贸易,外商有差价赚,本国百姓得到工钱养家,打什么仗呢?   人群的喧沸声和水力器械的轰鸣声,消失了,周遭重归宁静。   吃完权且充作晚饭的饼子后,邵清爬上一棵榆树,眺望片刻,很快溜下来。   “我辨清方向了,跟我走。”   他对姚欢道。   根据雄州暗哨又传来的准信,叶家长女叶蓉,将会在宋辽界河“白沟”的无人把守处,渡舟来到宋境这一边,接上赵融。   今日,邵清准备和姚欢先去实地走一遭,对地形与用时勘察一番。   世间感情甚笃的小夫妻,可以一起做的愉悦之事不少,柴扉院中煎暖茶,红袖添香夜读书,迤逦相偎鸳鸯帐。   或者如此刻般,二人将朝廷分派的胡豆外销之事完成了七七八八后,一身轻松,执手穿行于春烟绕远峰、鸟雀嬉树梢的山林中。   因要探路,小两口都未做袍裙打扮,裤装利落,走了半个时辰不到,他们便摸索到界河一带。   辽宋已息战百年,白沟界河沿岸,七八里路才设一个边防卫所,再派些士卒不定期巡逻而已。   二人寻得了雄州线人所说的几棵古槐间的隐蔽泊口,姚欢还想往前走,邵清道:“莫过去。靠近河滩,草地就湿了,脚印显眼,万一真有巡卒发现,恐怕提早起疑。我们回去吧。”   规程途中,邵清忽然道:“榷场结束后,回到开封,应已是仲夏时节。过得端午,我便二十有七了。”   姚欢抬头看看他,笑道:“怎么了,你又不像开封城那些焦躁不安的儒生一样,年轻轻地就急于考取功名。若论面貌,回去将你这把胡子修剪修剪,看着也就二十出头。”   邵清明白妻子没听懂,只得带着直率又蕴了几分商量的口气道:“我们,生个娃娃吧。”   姚欢豁然领悟。   是这个意思啊!   她莞尔道:“好,努力一下,明年春上,争取就让你老来得子。”   邵清悦然,脱口而出:“得女也很好,像你。”   眼见着柔情蜜意正在火候足的时候,邵清忽地面色一凝,停下了脚步。   姚欢正要问声“怎么了”却听邵清压着嗓子道:“别说话。”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虽是接近满月的日子,邵清在走夜路时,仍本能地警觉。   邵清握紧姚欢的手,屏息蹙眉,侧耳聆听,很肯定地道:“林子里有人,说的是契丹语。”   榷场贸易时期,雄州内外,哪儿没有辽人?   但随即而来的呼痛惨叫,令邵清本能般作出反应,搂着姚欢躲到树丛后面。   这叫声于本来平淡的契丹语交谈中,突然响起,似乎表明主人在没有防备时遭到了袭击。   “咔嚓咔嚓”   踩着草叶疾奔的零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个人,一人前头跑,两人后头追。   接近林间小路时,前头那人似乎体力不支,噗通载倒。   两个追兵扑上来,一人踩住物的脖颈处,另一人迅速俯身,拔出了扎在物肚子上的匕首。   物显然又吃痛,只是这一回咽喉被踩,惨呼成为压抑的呻吟,闷闷的。   两个追兵,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契丹语。   邵清听明白关键的几句,吃惊不小,再轻轻拨开额前的一簇枝叶,望出去。   月光穿过林梢,正洒在那处。   追兵中的一个,再次举起匕首,这一回准确地扎到了地上男子的心脏。   男子双腿胡乱蹬踹,力量逐渐变弱,终于,一动也不动了。   两个行凶者将尸体拖了几步,靠在一棵树下后,其中一人疾步离去。   借助月光的映照,再加上行凶者对话中透露的信息,邵清终于了确定死者的身份。   他凑近怀中妻子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告诉她:“死的是姓杜的辽商,还有人要来。”   姚欢明白邵清后半句的意思,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夜里的林间小路,被月影笼住,仿佛一条明暗参半、叫人捉摸不透的迷径。   马植控着缰绳,侧头看一眼趴在身边那头骡子上的完颜宗宁。   白天,在榷场里,马植寻觅多时、花大价钱买下的一张弓,正套在昏迷中的宗宁背上。   到底是痴爱骑射的女真男娃,宗宁接过这张宋人巧匠精心打造的弓时,竟比那日与心爱的姑娘重逢时,更为惊喜。那是一张大牛角做的蚂蝗弓,看着不如那些描红画绿的桦皮弓、桃皮弓夺目,其实从牛筋的批解到胶漆的涂刷,行家知道,是把没有一年做不出来的好弓。   榷场里只是严禁售卖铜头箭或者有机关的兵刃,角弓自不在禁品之列。马植买得光明正大,却也挑得费尽心思。   毕竟,他心底,是按照给宗宁陪葬的好物标准,来选的。   马植看到宗宁抚着弓爱不释手,遂像真正善解人意的长兄那般,向阿骨打道:“阿骨打叔叔,宗宁想去试试弓,山间耍一耍。我带着他,那些契丹看守们,便不敢说什么。”   现在,眼前不停闪过燕京城往昔画面的马植,终于把自己选的这条小路,走到了尽头。   刚刚顺利杀完第一个人的手下,迎上前,从主人手里接过缰绳。   两匹骡子踱到树下时,稍有不安的表现。它们有着牲口灵敏的嗅觉,却没有战马的训练有素。它们害怕血腥味。   马植指着杜京山的尸体,对手下说:“把女真小子的腰刀,插到他胸口去。”   又招呼另一个:“你,把女真小子卸下骡子,快些,他要醒了。你用杜京山的刀,划开他的脖子。”   灌木丛后,邵清低语:“他还要杀宗宁,为何?”   姚欢不及出言,只听邵清又短促而坚定地追了一句:“你别动,藏着,我能应付。”   他倏地站起来,钻出灌木丛。   月光下,正要行事的三人,如遭电击般,惊异地转身,对着邵清。   马植喝问道:“谁!”   邵清站住,报出姓名。   马植骇意稍退:“你怎地在此处,没与姚娘子一道?”   “在下受张知州嘱托,教授军中医官,我日间看看这雄州生长的草药,晚归了。”   马植冷冷道:“嗯,你不仅看到了草药。”   “马郎君,你们在杀人?为何杀这个姓杜的?骡子上的,是什么人?”   邵清的人,如他所提的问题一样,正在往马植迫近。   马植必须在须臾间作出决定。   他向卖漆器的商人打听过,这姓邵的汉人,和他娘子,是宋廷大官的跟班。   但难道与他说一通家国大义、就这么放他走吗?   对宗宁,自己都能下手,一个过路的宋人,算得什么。   不能冒险!   马植将心一横,吐出一句指令。   他当然没想到,邵清能听懂契丹话,更没想到,这斯郎中,身上有功夫。   短暂的瞬间,在两个接到指令的契丹杀手看来,眼前这不知好歹的冒出来的这个宋人,似乎懵住了,傻狍子般定在那里。   几息间,二人扑到跟前时,邵清才猛地矮身低头,避开突前一人的刀锋,扭腕出力,掌中的柳叶刀向往外平递出,直扎第二人的胸口。   马植那句契丹指令是“杀了这个宋人”既如此,邵清出手,亦不会给对方留生机,奔着左心而去。   “哎,啊!”   被刀刃入肉的杀手,呼痛退却。毕竟也是会家子,此人险要关头本能地躲避,邵清的柳叶刀扎偏在此人左乳与腋下之间。   邵清迅速拔出武器,揣开此人,急急回身,应对那扑空后又折返的第一个契丹杀手。   他用的是少年时就练得最多、最为熟练的闪身反刺,因为自从练了近身格斗中的这一招,童年时后颈叫狼咬烂的恶梦,好像如石击冰面般,粉碎了,再也不曾在夤夜里纠缠过他。   此刻,邵清一腿微屈,左臂前伸晃开,吸引敌人的本能注意力,右手下压,变了掌势,如横风过岗,呲啦一声,毫不留情地划开敌人的下腹部。   敌人挥向邵清左臂的弯刀,虽然削到了皮肉,但小小的便宜,须臾间换来的是大亏。   肚子上火辣辣的剧痛只是开始,尖峭的柳叶刀竟然还在他的腹腔里搅动。   热乎乎涌出的,不仅有鲜血,还有一团肠子。   被开膛的杀手,怒不可遏,又惶恐不已。他绝望地弓了腰,左手捂住湿漉漉的整个下腹,右手仍如垂死之兽、勉力攻击般,胡乱地舞动弯刀,去刺邵清。几次之后,他终于跪在地上,痛苦万分地扭作一团,好像被泡了盐卤的蚂蟥。 第343章 月下杀局(下)   姚欢趴在树丛后,上牙咬着下唇,喉头仿佛瞬间干涸。   但看到邵清在眨眼间解决了一个对手,姚欢的紧张与害怕,被专注替代了。   她并不是没有这个时空经历过生死攸关的场景。   刚穿越来十几天,她就被曾府那个吃了毒菌子的可怜孙子,差点摁进深井里。   举告了谋害福庆之事后,在苏颂宅子里,她更是单独面对过那几个不知受雇于何人的杀手。   现下,她相信邵清不是莽撞地现身救人,他应是有把握,可以以一敌三。   但姚欢觉得,自己不能像个木鸡似地,缩在草团里,什么都不做。   马植不是个傻的,说不定下一步便往这里搜索来。况且,万一后头,马植还有手下增援呢?   姚欢瞪眼盯着前方的交锋,先头只被戳伤肩头的契丹人,在马植的呼喝下,又与邵清近身格斗起来。   马植则似乎并不会武功。他出言指令后,就有些慌乱地,去看骡子背上的完颜宗宁,想把宗宁扒拉下来,却显出古怪的踟蹰之意。   姚欢遂不再犹豫,她手脚并用,贴着草丛往大树下爬过去。   杜京山的胸口,扔着契丹人从完颜宗宁身上取下的腰刀。   刀不大,刃面在月色里闪着寒光。   这样的寒光,在如此急如弩箭、间不容发的时刻,好像从物形摇身一变为号音,催促着浑无斗杀技能的人,也能于骤然间血脉贲张,果决地抓住唾手可得的武器,冲出去,帮助至亲之人多一分胜算,少一分危险。   姚欢只深吸了一口气,就窜出去,抓起那把腰刀。   她的右掌刚刚握紧刀柄,十余步外,邵清大约因为方才左臂挂伤,两招之间滞顿了一息,被对手翻身压在地上。   目睹两个博斗者僵持间,姚欢觉得自己的脑子是空白的,不再有瞻前顾后的思维,来干扰视线的一往无前。   目光引领着她,令她好像一支简陋却无法后防的鸣镝,又如捕猎中面对猎物露出薄弱部位的猛兽,笔直地往那片背脊冲过去。   “啊!”   契丹杀手凝神于身下的劲敌,哪里料到后心遇刺,肩头本能地一颤,指力腕力皆是一松。   邵清急喝一声“欢儿你后退”言语间已制住对手的右腕,肩胛处和腰腹处骤然发力,抬起上半身,借势将对手反压下去。   姚欢只接收丈夫的指令信息,不及拔刀,呼地往后跳。她毫无格斗中步伐章法的底子,脚尖脚跟绊来绕去,退不得几步,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好在胜利的画面很快展现于眼前。   邵清终于将契丹杀手摁在地上。   杀手后背上那把被姚欢匆忙间扎入一半的尖刀,在邵清的男性气力下,“噗”地一声,尽数没入契丹人的胸膛。   眼见得情势突变,马植身无武技,手无寸刃,却惊怒至极,扯下宗宁背上的大角弓,直往坐在地上喘气的姚欢扑去,疯了一般将弓弦勒上她的脖子。   不待姚欢撕打挣扎,邵清已跃过来,钳制住马植的大臂与前臂,使力一扭,马植关节错位,惨叫着软了手。   邵清拖起姚欢,揽着护着疾退十余步,盯着没有还手之力的马植,以及那吃了致命刀伤、仰躺在地不再动弹的第二个契丹杀手。   正在此际,林间竟又传来悉悉簌簌的动静。   邵清还在紧张地思虑,是野兽还是马植的后援时,有年轻男子的喊声响起来。   “林牙,世子在这里!”   ……   “清儿,你看起来,完全是个宋人了。”   辽国南京留守耶律淳最重要的契丹族文官伙伴——萧思惠,望着数年未见的养子,语气平静地,操着汉话,作出上面这句评价。   在辽国南面官职体系内,执掌文书制诰的翰林院各级官员,契丹语叫作“林牙”萧思惠是南京总知翰林院事,因而属下们都称他萧林牙。   邵清对于养父的从天而降,显得不知所措,又在呆懵中,下意识地将姚欢搂得更紧了。   萧林牙瞥了一眼姚欢,继而盯住了邵清的左臂,微微侧头,对身后一个竖着发辫、劲装打扮的女子道:“有劳叶大娘子,给清儿的伤处敷点药,裹一裹。”   叶柔的姐姐,叶蓉,忙走到邵清身旁,先与姚欢点个头,姚欢忙从邵清挣脱出来,轻轻翻卷起丈夫的衣袖,托起他的胳膊。   叶蓉借着月光,凑近看清刀痕处,用绢帕小心地拭去渗血,掏出个牛皮缝的囊袋,往伤口上撒金疮药粉。   一边撒,一边歉意深深:“世子,对不起……”   萧林牙开腔道:“清儿,是我发现叶大娘子南来的,我带人跟到了白沟那头,截住她问了,又命她带我过来寻你。此事你不能怪叶大娘子,她难道敢骗她的萧伯伯吗?”   邵清低头不语。   萧林牙将目光一转,投向瘫坐在地的马植,冷冷道:“你看着面熟。”   邵清这回开口了:“父亲,他是马宣副的儿子,叫马植,女真质子在燕京城,便是住在马府?可今日,他要杀女真质子。树下那个已经死了的商户,是耶律节郡王侍妾的哥哥,姓杜,也是杜宰相的远方亲戚。方才我听马植吩咐手下的意思,似乎要作出质子与姓杜的互相争斗而亡的假象。”   地上的马植,心头的震惊比方才更炽烈的数倍。   在燕京城的贵胄宴饮中,马植远远地见过萧林牙。萧林牙是契丹后族一脉的萧氏,又总领翰林院,常随耶律淳北上向辽主面陈国务军机,莫说是南院的汉人宣徽副使,便是南院的汉人宰相杜公谓,实际地位亦不如这萧林牙。   马植盯着邵清,这片刻间毁了他一番大筹谋的宋人混蛋,叫萧林牙“父亲”他娘的,这是个契丹人?   萧林牙的亲随,巡视一番,禀报说,地上两个、树下一个,都已经死透了,骡背上的少年只是昏睡着。   萧林牙走到马植跟前,居高临下道:“说是马宣副家,我就晓得了。女真质子,完颜部的长孙,到了燕京城后就住在你家。郡王将他安置给汉官看着,也是怕契丹人欺凌于他,惹来麻烦。这几年,我始终听你父亲说,女真小子与你家处得不错,太太平平的。你为何要杀他?是你父亲的意思,还是旁人的指示?”   马植不予理睬,好像灵魂已经游离了自己的躯壳。但他心中对于萧林牙最后一句,着实更生恨意。听起来,这个不可一世的契丹大臣,好像把他马植,只当成负责奉命行事的鹰犬来质问。   正僵持间,萧林牙的亲随禀道:“林牙,骡子上的小郎,醒了。” 第344章 萧林牙   在迷糊昏睡中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完颜宗宁,看着眼前人,活的,死的,熟悉的,陌生的。   他最关心的还是马植。   “嗣哥哥,我们遇到强盗了吗?你的手……”   宗宁向马植走去,药力的余威让他走得踉踉跄跄。   姚欢的声音响起来,嗓门不大,但口吻毫不客气:“宗宁,你惦记着他的胳膊,他却惦记着要你的命。”   宗宁止步,盯着姚欢。   姚欢道:“我和夫君,撞见他的手下杀了杜京山,然后他带着你出现了,要杀你,我夫君现身问缘由,他便要连我们一起杀。”   宗宁惊疑又茫然。姚娘子说的汉话,一点也不晦涩,每句他都听得懂。   但听懂,和相信,是两回事。   宗宁拧着眉,不知所措地伫立原地。   此时,这位少年最期盼的,是马植怒喝驳斥,然而,坐在地上的嗣哥哥,一言不发。   宗宁又去打量马植身前的中年人,好像这样,就可以暂时令他从不愿去面对的事实中抽离。   宗宁很快认出了萧林牙。这个契丹重臣,在燕京城很有名,契丹子弟们都将祖父辈们的议论拿出来咀嚼传扬,说萧林牙,不像契丹人,倒有些像当年那个征服了帝、后两族的汉臣,韩得让。   萧林牙将眼中的锐色收了收,语气平缓和煦地问宗宁:“你是阿骨打的长子吧?看起来,你被他药昏前,和他并无私怨?你也不晓得他为何要杀你吗?”   宗宁左手抚胸,向萧林牙简单行个礼,又给了一个闷闷的“嗯”目光再次落到马植面上时,竟然仍抱有期许,等着对方有所回应似的。   这情形,令姚欢不愿再藏鲠在喉了。   她决定刺破这糟心的面纱。   “马植,杜京山和契丹皇族、汉官贵胄都沾边,女真人又对辽国积怨渐深,如果让完颜部认为宗宁是杜京山杀的,你再去与阿骨打跟前,添油加醋地说一些宗宁在燕京城所受的欺凌,正好撺掇阿骨打暗中反辽,是不是?女真人勇武团结,但如今兵戈军饷都不算充裕,所以你撺掇完了,准备找谁资助他们?是找辽国有异心的贵胄,还是找宋人?”   姚欢的口吻里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但话语的内容本身,往往才是最大的刺激。   马植的模样,终于从低着头的冷慢,转为抬头看向姚欢的惊诧与狠戾。   “姚氏,你也不是宋人吧?你和你夫君,都是契丹人吧,你们这两个奸细!”   马植一字一顿道。   姚欢并不恼,掂量着对方话中的鄙夷,觑着马植继续道:“你这样讲,我就明白了,你要给女真人联络的金主,是宋人,对不对?让我猜猜,你想让大宋资助的女真人强大起来、攻打辽国,取而代之成为北方霸主。然后呢?女真人回报给大宋什么?给马匹还是给土地?马植,你能不能功成名就,我不晓得,但你对宗宁使这样阴损无情的手段,难道比你口口声声比作豺狼的去女真部鱼肉欺凌的契丹使者,好到哪里去了吗?”   姚欢最后一句,激怒了骄傲的男子。   马植完全丢弃了方才那副“鸿鹄不与燕雀论短长”的自尊,吼道:“你一个贩浆卖锅的商妇,懂个屁!幽云十六州,汉唐故地,能从北虏蛮夷手中,重归汉人治下,这是何其重于泰山的大义之事!”   姚欢心道,果然如此。   马植此人,第一次亮相于史料,是十来年后的宋徽宗政和年间。已成为赵佶御前红人的枢密使童贯访辽,马植密会童贯,献上宋、金联盟灭辽的所谓大计。此后的十五年间,发生了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建立金国、宋金联合攻打辽国等事件,大宋糟糕的外交方式与溃败的军事力量,全面暴露在金国眼前,终于,金国在灭辽后挥师南下,直取汴京,北宋灭亡。   没想到,原来后人记录的,只是大片的下半场。而大片的上半场,竟是从哲宗时代就开幕了。   姚欢向马植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乃诸葛孔明再世,作出了比隆中对那样的山河大策还要精绝的奇谋?幽云十六州的汉人,大宋的汉人,你挨个儿问过了么?他们亲口告诉你,他们放着如今百多年宋辽息战的太平日子不想过,盼着快点儿重新打仗吗?就为了幽云十六州的皇帝从姓耶律改成姓赵?怎么不改成姓李更正宗呢!”   马植已被蒸腾的意气点燃,正要争辩,萧林牙开口道:“马植,有一事,本来你此番回燕京城,就能得知眉目了。你屡试我大辽进士科不中,你父亲颇有些着急,寻了我与杜宰相作举荐,想让你凭门荫,去北苑光禄寺任职。”   马植闻言,怔了怔,戾气并未消减几分,傲然道:“我有瑜亮之资,不劳他马宣副问你们讨那微末礼官来做。”   萧林牙摇摇头,俯下身去,似乎要如长辈那般,再对桀骜不驯的子弟教诲几句。   然而霎那之间,却见寒光一闪,马植一个“啊”字刚喊出来,众人紧接着便只听见“噗、噗”地声音。   马植委顿在地,张着嘴欲大口吸气,奈何气管被准确地切断了,须臾间生机俱灭。   姚欢没料到萧林牙突然动手,下意识地往后退到邵清身边,完颜宗宁却终于醒过神来一般,上前半跪下,面色惊惧中掺着不忍,脱口而出的仍是“嗣哥哥”三个字。   邵清亦毫无心里准备。   即便是片刻前的殊死搏斗之际,邵清对马植所持的,也只是制服他的想法,而不是要他的命。   “父亲,你不将他押回燕京城,审问?”   萧林牙从马植身上撕了一块袍角,擦了擦自己的刀刃,又收回袖袋里,淡然道:“还问什么,应该,就是你娘子猜的那般情形。马宣副是怎样的人,我还有数。此番出来前,他还为了祭祀仪式上奏什么乐,和同僚吵翻了天,气得要辞官。马家好几代都吃着辽国的俸禄,也确实给大辽兢兢业业地做事。马宣副这个汉官,因庶出的逆子而受牵连被弃用,太可惜。就说是马植与杜京山酒后斗殴而死吧。退一步讲,此事,杜宣副倘使真的知晓,我回燕京,亦有法子查明。”   萧林牙侧过脸来,看一眼姚欢,向邵清补了一句:“清儿,你若是要与我一同回燕京城的,我今日,说不定还真不急着杀他。”   邵清微怔,旋即意识到萧林牙的话中深意,惊喜上涌,又有些不敢确定地问道:“父亲,是同意我留在宋境了?”   萧林牙道:“现在先不详谈此事。”   他转向完颜宗宁道:“我儿子和他娘子,救了你一命,你回报他俩一个守口如瓶,不难吧?你们的毡帐在何处,现在,带我去见见你父亲阿骨打。”   完颜宗宁急道:“我父亲没有和马植通谋。”   萧林牙伸出手,拍拍少年的肩膀:“你莫怕,今日我也十分震惊。我只是,想问问你父亲,女真部的一些事。”   完颜宗宁咬了咬嘴唇,不再磨蹭,扛起马植的尸首,放到骡子背上。   姚欢盯着那尸首,一时有些恍惚。   马植,就这么,提前死在了绍圣五年? 第345章 民变(上)   城外辽商们的营地。   接近酉末时分,马植和完颜宗宁还未归营,辽国边境司的主事官和几个小吏,已派人去寻。半个时辰过去,辽卒回来说,并未看到他俩。   此季春深,夜行的野兽都已活跃起来。   完颜阿骨打生长于东北的丛林山峦间,经验丰富,请求辽官准他带两个女真汉子,再去寻,奈何被辽官呵斥着拒绝了。   阿骨打正心急如焚,一个叫李相的汉人辽商有些看不下去。   给骡子、骆驼喂完料,李相摸进帐来,与阿骨打道:“马宣副的公子金贵着呢,官爷们也怕出事,方才又见打发人去。今夜我守门,你若不放心,待到交了戌时,我偷偷放你出营。”   阿骨打感激不已,李相坦诚道:“我也有个和宗宁一般大的儿子哩。”   然而戌时过了没多久,辽人营地却毫无准备地迎来了一位本国的贵臣。   主事官的毡帐中,门帘掀起,完颜阿骨打,被小吏带到萧林牙跟前。   “这是我们南院都知翰林,你,给贵人磕头!”   小吏粗声道。   萧林牙抬手制止,让阿骨打直接在下首的胡床上坐了。   “阿骨打,你是完颜部的勇士,我不习惯仗着自己是大辽的臣子,就心安理得地让一个勇士朝我跪拜。宗宁他方才,也只是站着向我行礼的。”   完颜阿骨打能听、能说契丹语,他听到对方最后那句话说到儿子的下落,心中既惊又喜,喜后又忧,眼中恳切之意瞬间喷薄而出:“林牙,贵人,请告诉我,宗宁在何处?”   萧林牙盯着阿骨打:“他,还有马植,和宋人在一起。”   “宋人?”   萧林牙面沉如水:“怎么?阿骨打,你不晓得那些宋人是谁?”   阿骨打的急切中添了一丝疑惑:“是……开封来的那对给公家卖胡豆的夫妻?”   “阿骨打,事到如今,你还不与我说实话?宗宁这个儿子,你不想要了?”   萧林牙陡然亮出的森然之色,令阿骨打发怔。   继而,他倏地站起来,忿然道:“萧贵人,我不明白你要什么实话。你,难道没有儿子吗?哪个父亲会不担心儿子的死活?可是你们辽国,几年前问我们完颜部要人质,我的宗宁是个勇敢的孩子,不必我和他祖父多说,才七八岁的一个娃娃,就独自去了你们燕京城。这样好的孩子,是我不想要吗?是你们辽人……”   阿骨打说得激愤,一时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萧林牙冷冷道:“我的儿子,没什么出息,醉心佛法,好多年前就不知云游去了哪里。你说得对,哪个父亲不担心儿子的死活。阿骨打,你们女真人,是不是恨极了我们大辽?”   阿骨打喘着粗气,豁出去地坦言道:“是的,你们没有大国该有的样子。在我们深山老林中,便是豺狼虎豹那样的猛兽,掠杀弱小也不过是因为饥饿。一旦它们吃饱了,不会只为了开心,就去凌虐兔子和鹿。林牙,你是翰林院的贵臣,请向虎王和他身边的将相们进言,海东青和北珠,不会为虎王带来尊贵,只会带来日渐炽烈的仇恨。”   萧林牙眯了眯眼睛,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他沉默片刻,又问道:“阿骨打,马植此番在雄州,与宋人,打交道么?”   阿骨打脑中却已明白过来,眼前这辽国重臣,莫不是捏着宗宁的安危,在审问自己?   宋人,马植?   阿骨打压下自己的怒意,想了想,答道:“我们在榷场卖皮货和药材,马家兄弟汉话好,和宋人说话,都是他和宗宁开口。宗宁戳穿辽商使假钱,帮了一对开封城小夫妻的大忙,人家请我们吃烤羊。再有就是,马家兄弟想进一批上等的漆器竹器回燕京,几次散场后,都去寻那几个宋商,谈价钱。”   听到阿骨打最后说到漆器竹器商人,萧林牙心里有了几分定数。   离开密林后,宗宁也主动提及了这些商人。女真少年被信任数年的人差点取了性命,对于萧林牙这样出手果决的辽人贵臣,他更觉胸中骇意弥漫。少年便想用知无不言的表现,消弭萧林牙的怀疑。   萧林牙又与阿骨打对视须臾,终于扬起下巴颏,对着侍立在帐门口的亲卒道:“你去将他们带来此处吧。”   ……   看到儿子安然无恙,阿骨打眉心的川字纹霎时舒展开了。   但他与儿子拥抱时发现,宗宁的眼底,蒙了一层阴翳。   听邵清与姚欢说了原委,阿骨打亦难以置信。   马植,他看起来,对宗宁,如父如兄!   他怎么,下得了手。   萧林牙开口道:“阿骨打,你说马植从未与你提过让女真人投靠大宋、暗中壮大的事,我暂且信你一回。宗宁,我仍要带回燕京城,就让他住在我萧府之中。”   阿骨打俯身道:“谢大辽贵臣给我长子容身之地。”   又抬起目光,望着邵清与姚欢:“谢大宋义士救了宗宁。”   邵清摇头:“我无甚本事,若不是辽国的贵人撞见,我不但救不了宗宁,恐怕和娘子也没了性命。”   邵清顿了顿,转向萧林牙:“开封的宋人文士,常提到一句话,知屋漏者在宇内,知政失者在草野。草民此番机缘巧合,结实阿骨打与宗宁,听闻了一些不平不公之事,乃至惨绝人寰之事,还请贵人向辽主进言……”   他话未说完,却听帐外远远传来嘶喊声。   很快,伴随着马蹄的疾音越来越近,帐中除了不懂契丹话的姚欢外,众人皆听懂了报信者在喊什么。   毡帘“哗”地被掀开,小半个时辰前被派去寻人的两个辽卒,冲进来。   其中一个急急禀道:“坡那头,许多宋人,不是兵,像是庄稼户,乌泱泱都是男丁,应有五六百个。看到我们,便拿弹弓打我们的马,说要杀光辽人。我们打马跑得快,上了坡后,看到他们确实往此处奔过来。”   萧林牙一脸严峻,问身边的主事官:“营中,守卒几何,商贾几何,可有弓箭刀枪?”   主事官结巴道:“宋,宋人不让带角弓铜矢和长兵刃入境的呐,我们只有防身的短刀。边境司所派的护团军卒,二十人。商贾不到三十家,每家几个伙计,还有些拉车赶骡的。统共一百五六十人吧。”   萧林牙指着邵清与姚欢,对主事官道:“雄州官府州军,不会突然挑衅。这两个宋人,我相信他们,给他俩一匹马,让他们赶紧离开这里,进城给州府报信求援。”   大宋清欢 第346章 民变(中)   “叶大娘子,你是汉人,汉话好,你也骑马,和他们一起进城,说与州帅听。”   萧林牙的语调不容置疑。   萧林牙在边境截住叶蓉时,叶蓉老实告知,妹妹叶柔,已经成了个宋人工匠的续弦。萧林牙心知,此事叶刺史定要去耶律淳跟前告状,指责萧清看顾不严。   叶刺史统共就两个女儿,今日,若叶蓉这已经和耶律氏联姻的叶家长女,也有个闪失,他如何担待得起。   营帐外,邵清扶姚欢上了马背,自己坐在她身后,一抖缰绳,驱着马儿小跑一段,却勒马驻足。   他跳下马,对叶蓉道:“你和我娘子去报信,我不能丢下父亲。”   叶蓉看看左右,出声阻止:“你现在回去,商团的辽人和女真人,岂不是都要起疑?你这宋人,留下来作甚。”   邵清道:“怎会起疑?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辽国贵人救了宋人与他娘子一命,这个宋人甘愿作一回通译,问问乡民们缘由,很奇怪么?”   姚欢心头揪紧,但也料到邵清必然作出此举。   她深吸一口气,道:“好,多留一匹马也是好的。有劳叶娘子来挽缰。”   叶蓉只得跳下来,像长姐一样拍拍邵清的右肩:“护好萧伯伯,小心臂上的伤。”   邵清点头,又向姚欢笑笑,策马回大帐去。 ……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货堆的阴影下,辽商李相,眼见着两匹马都跑远了,才继续移动自己的身体。   父亲……   这个姓邵的宋人男子,口中的“父亲”竟是,萧林牙?   李相又疑又骇。   作为马植暗中的助手,李相今夜照着吩咐,准备引导完颜阿骨打离营,却被从天而降的萧林牙截了胡。没多久,李相就震惊地看到,马植的尸首,竟和杜京山的,被一起拉了进来。而那对宋人夫妻,李相识得,榷场里颇为风光的官商嘛,宋人金主和马植说过,他们是苏颂带来的人。   马植的突然死亡,令李相懵了。   懵不过几息,他便决定,赶紧跑。十里八乡的农夫们正在聚拢来,知晓此景必然发生的他,至少能跑在那些还在帐中熟睡的辽商们前头。   此刻,猫着腰离开营地的李相,怀揣着新鲜的秘密,撒开腿,往城中真正的主人处,奔去。   在他身后的辽人营地里,百来号辽人从睡梦中被唤醒,他们弄明白突然而至的险情时,纷纷钻出营帐,去寻找自家的骡子。   他们的惺忪睡眼,刚刚适应朦胧月光下的大地,就看到了四面八方的火把。   为了避免辽商中有奸细刺探雄州城防,榷场设置在城外,而辽人商团则于更远的郊野中扎营。   数十顶大大小小的毡帐,挨着一处山崖。这本是安全合理的做法,背风,又能获得清洁的山泉水源。   然而遇到攻击者时,这样的营地亦更容易被围困。   须臾间,火把便如雁阵般有序散开,自中轴往左右翼,堵住了营地的三面。   “先不要往外跑,”骑在马上的萧林牙高声呵斥道,“你们的骡子不是战马,怕火易惊,你们突不了围,还会被宋人活活打碎脑袋!”   “贵人救我们!”   “贵人莫要丢下我们!”   辽商们哀呼起来。   萧林牙喝道:“我不走,你们也莫怂得像木鸡一般,快,每人去捡三寸大小的石头,堆到兄弟们身后!”   在营地的最外围,几十辆大车首尾相接,形成聊胜于无的防御工事。   边境司的二十个军士,加上萧林牙的亲随,分成三队,列阵于车后。   完颜阿骨打带着宗宁和几个女真人,来到萧林牙马首前:“萧贵人,你们手里的东西,我们女真人也会用。”   “哦?甚好!”   萧林牙赞一句,吩咐手下分出几个皮兜给女真人。   契丹人所用的这种简易武器,源自早期吐蕃人所用的“乌朵”三四百年间在游牧民族间不断往东传习。皮兜两端套有环绳,皮兜里塞入石块,使用时,环绳一端扣入中指,食指和拇指捏紧另一端,操纵者抡转绳子数圈后,松开一端,皮兜里获得动力的石块便如炮弹般飞出去。   乌朵所盛的石块,比弹弓大许多,射程远不少,冲击力也不逊于普通箭矢,且石块遍地都是,比箭矢更容易获得。   萧林牙的亲兵,皆出身契丹骑卒世家,还不会拉弓射箭的年纪,就会用乌朵。他们此番隐秘地随行,不可能带着马匹和弓箭,除了短刃外,只准备了数包轻便的皮兜。皮兜都已钻好空洞,割了麻绳穿紧,就能上手用。   火把下的宋人乡民,很快临近乌朵的射程。   萧林牙一声令下,只听一根根麻绳呼呼作响,电光火石间,巴掌大的石块便飞了出去,穿过夜色,如爆竹般,噼噼啪啪炸响在乡民队伍的前方。   这猛烈的率先攻击,果然令火龙倏地停滞下来。   萧林牙估算了射程,只为警告与试探,被弹射得最远的石块,亦未投入人群,因而不远处只传来呼喝,并无惨叫。   静待片刻后,萧林牙向周遭众人道:“他们没有箭矢,若有,此时已放箭了。”   言罢,他一夹马腹,从防御工事中纵马而出。   邵清见状,亦翻身上马,紧随在萧林牙身后。   暗夜里,萧林牙嘴边滑过一丝笑意。   短暂的瞬间,他侧头对养子说:“清儿,你还是像我的,我有识人之明,你看人的眼光,也不差。”   又道:“和你娘子回开封后,小心些。”   邵清不及答话,萧林牙已紧跑几步,对着前方大声道:“各位汉家壮士,我们都是来做买卖的本分商贾,无冤无仇,你们因何夜半围营?”   萧林牙虽已年近五旬,但习武之人,声宏气足,他的汉话虽有口音,对面站在前排的宋人们,仍听得分明。   须臾沉寂后,几个像是领头者的乡民,趋近了些,其中一人怒道:“怎会无冤无仇!辽宋的冤仇,已经百多年了!”   他身边的汉子旋即开口,嗓门更大,怒意更盛:“对,若非大宋每年要给你们辽人五十万两岁币银子,我们怎会被逼着借青苗钱!这回开榷场,朝廷派那姓苏的老宰相来,听说又要答应给你们辽人加二十万两银子。你们的狗皇帝,既然要用银子逼死我们大宋百姓,我们就先宰了他的臣民,给他点颜色瞧瞧!”   邵清闻言,纵马上前,向对方道:“这位兄弟,你从哪里听来这个谣言?我是一路陪侍苏相公的朝廷太医,苏公此番来到雄州,只为检视榷场,多销我们大宋的货物,绝无你方才所言之举。”   对方几人,没想到辽营中有这么个大宋医官,皆有些愣怔。   邵清忙继续道:“我姓邵,名清,开封太医局医正,曾在环庆军中跟着章楶章经略打西夏人。诸位乡亲,稍安勿躁,不妨待州府上官来澄清谣传,免得……”   他话未说完,却听人群中有个尖利嗓音喊道:“好端端的宋人,怎会半夜三更从辽人的营帐里钻出来,定是假的!大家伙儿,莫再耽搁,先结果了这两个辽人头目!”   随着他歇斯底里的尾音,“嗖”地一声,一支弩箭,飞了出去。   大宋清欢 第347章 民变(下)   圆月的银辉,曾是多少浪漫诗人的灵感来源,此刻却成了令杀戮者看清目标的帮凶。   弩手对准的是邵清。   这个宋人坐于马上的身影,在月光中的轮廓,比近旁的契丹首领更挺拔。   弩手很快决定,这个宋人应该比契丹人先死,从而无法再用他流利的、具有亲和力的汉话,动摇眼前这片乡巴佬的军心。   然而,邵清对机括的响声,太熟悉了。   庆州边关的岁月里,在大宋环庆路的军中,他听过无数次各种弩机的第一声扳响之音。   此刻,即使那细嗓民夫怒骂的尾音与机括声同时响起,亦不影响邵清的反应。   “父亲俯身!”   邵清急呼之际,已伏在了马背上。   弩箭带着骚臭的恶味,从邵清头顶呼啸而过。   邵清明白,箭镞浸了屎尿。这是军中射手们习惯的做法,出征时在箭袋里沤上秽物,沾有这些秽物的箭矢命中目标后,即使不久就被拔出,伤口亦会更为迅速地溃烂,伤者更易在高烧中死去。   “清儿,回营!”   萧林牙喝道。   父子二人果决地掉转马头。   “辽人怂了!”   “杀光他们!”   挑事者的暴戾之音,比箭镞还尖锐刺耳。   简单的族类之分,总是更易煽动起雄性动物的进攻本能。   已经锄头铁锹与棍棒在手的农夫们,连公牛刨蹄儿的前戏都省了,直接哇呀呀喊着,往前方的毡帐群落冲去。   大宋帝国最底层的苍生,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他们遇到蝗灾水灾风灾旱灾的绝望,他们无法对抗自家朝廷与士大夫们的怒火,所有那些彼时彼刻积累的仇恨,都可以在此时此刻,通过最原始的杀戮,借助想象中以多欺少的愿景,发泄到一群并不带有军事与政治色彩的异族商贾身上。   这是无数盛世下的凄惨蝼蚁,选择成为乌合之众的一条捷径。   萧林牙与邵清,驰回十余步,到了不会被乌朵误伤的距离,萧林牙手下训练有素的亲卒,立即纷纷甩动绳子,连发石块。   在契丹军士之间,完颜阿骨打等几个女真人,装石与弹石的节奏甚至更迅捷一些。   很快,前方次第响起惨叫声,冲在头几排的乡民,毫无悬念地被石块击中倒下。   毕竟不是军人,或趴或仰的人体,和跌落的火把一道,令田舍汉们的队伍,遭遇了第一轮混乱。   杀意蒸腾的,仍要绕过受伤的同伴继续往前,胆怯一些的,则被同伴流血呻吟的模样唬得犹豫起来。   萧林牙目睹此景,在大车前举手示意,石雨骤停,邵清高呼道:“莫再前来,止步!各位乡亲止步,辽人亦不再伤你们!你们家中还有父母妻儿!”   邵清正要喊第二遍,包围圈外的东南方向,传来阵阵“仓啷啷”的锣音。   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月光照耀的官道上,队形整肃的骑士们,飞驰而来。   当先的骑士声如洪钟:“官军,官军!缴械不究,缴械不究!”   邵清先怔后喜。   他辨出了那声音的主人,是宗泽。 ……   职业军人,又是背弓带箭的骑卒,对于立在大地上的普通人群,有着毋庸置疑的震慑感。   眼前的情形,好像一锅就要沸腾的汤水,无数鼓得大大的泡泡正要咕嘟嘟冒上来,釜底之薪却被骤然抽离。   男子们血脉贲张的高潮,还没真的涌上巅峰,就被掐断了。他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有不甘地瞪眼,看着雄州官军们颇有章法地放慢马速,将他们包饺子一般围住,弯弓搭箭,与他们对峙。   乡民中有些清醒的,咣当扔了家伙事儿,请求着:“官人,军爷,我们将挂了彩的兄弟抬到一边去,莫被马蹄踩着了,可使得?”   宗泽允了,又压着怒火,问道:“你们,领头的是哪几个,过来!”   人群分开一条通路,几个壮年汉子,走到宗泽的马前。   不待宗泽发话,却听其中一个汉子带着探寻的口吻道:“马上的官人,可是汝霖恩公?”   宗泽沉声道:“我是宗泽宗汝霖,你是谁?”   汉子喜道:“数年前河北路征民夫修御河,若不是恩公上奏朝廷,暂停严冬修河,我们只怕当年就已经冻死在河堤边了。恩公,怎地到了雄州带兵?”   宗泽的语调,却无缓和之意:“当年救下你们,有何用?今日若非本官来得及时,你们要么,被辽人打死,要么,打死了辽人、也要被徒被流。你们当年留了一条命回到家乡,脑子呢,脑子丢在御河里了么?”   汉子噎了噎,鼓起勇气道:“我们是听闻,朝廷派姓苏的老相公做使者,来与北虏签国书,加岁币银子,一时激愤……”   “胡言!”   宗泽身后响起一句掷地有声的断喝。   苏颂驱马来到宗泽身边。   “老夫就是苏颂,从不知晓此事。你们,是听了谁的煽惑之言?”   苏颂虽已是七十八岁的老人,通身的国朝重臣积威,却远在宗泽之上。   周遭的一众田舍好男儿们,数个时辰前赶来的路上,许多人还义愤填膺道,若血洗了辽营,自当一鼓作气,冲入雄州城将苏颂翻出来痛打一顿,看泱泱大宋王朝,今后还有哪个穿紫袍、配金鱼袋的臣子,敢和北虏南蛮签国书!   此际见了月色下、骏马上的苏老相公,英雄好汉们,不知怎地,都哑了火。   方才认出宗泽的领头汉子,扭身问左右:“吕七呢?”   左右亦纷纷去寻这个叫吕七的同伴。   有人回应:“吕七刚才还冲那个宋人太医放箭呐,现在人呢?人呢?”   说话间,辽营方向,邵清纵马驰来。   “苏公,宗监司,可见到我娘子?她与一位辽人女眷同乘一马,去州城报信。”   一支州府的骑军这么快就赶来,且苏颂与宗泽都现身,邵清明白,这并非因为姚欢与叶蓉去报信。   苏颂道:“静波放心,我们在城下遇到了姚娘子她们,她亦简略说了你夫妇二人怎会在辽营。她们正折返回来,只是骑马没有我们快。我与汝霖能及时赶到,虽非因姚娘子报信,但实则也与她有关,回头再细说。”   邵清点头,转向乡民中几个领头的:“方才我做通译时,你们中有人向我放箭,不是弓箭,是弩机所出的箭矢。此人是谁?在何处?”   “就是吕七,”那个认出宗泽的汉子,有些焦躁,又有些颓丧道,“他是给雄州大户人家做弩箭的。是他说,大宋要给辽国加岁币银子,公家钱不够,才硬逼着我们借青苗钱。” 第348章 猜测   晨曦未明之际,闹剧就进入了尾声。   箭杆子出话语权。在职业军人没有感情色彩的注视下,大部分乡民,带着服软与疲惫,离开了。   被辽人的“乌朵”石块砸伤的二十来人,躺靠在野地里,呻吟着。   商贾结伴远行,大多都带着药与桑皮裹布。萧林牙在危机解除后,吩咐辽商将这些东西拿出来,由邵清去救治伤者。   所幸,没有死人。   神秘的煽动者“吕七”不见了。辽宋两国怒气冲冲的官员,只能从乡民头领的供述中,拼凑此人的点滴。   “吕七是吕家庄人,小时候随父母出去逃荒,去年回到乡里认祖。说是父母早饿死在半路,自己被卖去外州做小厮,挨打遭罪,生了重病就被撵出来,总算得了好心的工坊东家收留,不但捡回一条命,还学了几分手艺。”   “吕七一年里,大半时间在雄州挣钱,每月回乡里就给娃娃们捎些城里的好吃的。大伙儿都觉得他人不错,张罗着给他娶媳妇,他却说,自己十几岁就被打残了,不能祸害别个闺女。”   “我们才晓得,他身上为何总有股尿骚味,是命根子那里伤了,漏尿。”   “前一阵吕七又回乡里,正遇到司户参军带着手下挨家挨户地催贷青苗钱。去岁积欠的两税,我们还没交上呢,现下又逼着我们借。我们不愿,参军就说,西边要打仗,北边要给岁币银子,朝廷还有那么多官儿要养,钱又不是野草,能从地里刨出来。又说青苗钱必须借,还不出来,就生娃卖去,娃不够卖,就把女人典给富户去。”   “吕七仗义,掏钱请参军几个好吃好喝,哄走了。回头与我们说,他在雄州也听闻,辽人变聪明了,发现问我们宋人拿的岁币银子,还不够在几个边境榷场买货的,便又要加银子。”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哇,各位上官,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我们穷苦百姓,真的是,被逼得连畜生的日子都过不上了,才一时激愤,作出此举。”   辽人商团的毡帐中,宗泽亲自将乡民头领的供词写了,让他们几个摁完手印。   宗泽叹气,对自己曾救过的那乡民汉子道:“张帅,张知州,这几日去了南边的大名府,我只是除了榷场监司外,代领几日州务。你们聚众攻杀辽商,就算方才辽国的贵臣也为你们求了几句情,你们终是难免罪责,须在州城牢狱中暂押,待张帅回来,听候处置。你们几家,本官会让人送些粮米和铜钱去,莫教老人娃娃饿死了。”   军卒将几人带走后,萧林牙,与苏颂和宗泽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至于偷渡界河,萧林牙捏了个理由,道是在燕京城中发现端倪,马植似有叛国密谋,自己才前来暗查,嗣后也会就不循两国边令的无奈之举,与雄州守将、知州张赴当面致歉。   宗泽忙还礼,他心中实还庆幸,昨夜事发突然之际,辽国有个贵臣在。眼前这萧林牙,事中事后,所作所为,颇有灭火的章法,不太像火上浇油、借机讹诈宋廷的作派。   有这么个本国贵臣接管辽人商团,安抚那些或仓惶或气恼的辽国商贾和边境司官吏,是好事。   苏颂则不动声色地瞥一眼立在下首的邵清与姚欢,冲萧林牙拱手道:“老夫夜里遇到姚娘子时,她与我说了林中之事。这一夜当真波折重重。”   苏颂说到此处,转向宗泽:“汝霖,你先回州城,将那几个贩卖竹器漆器的宋商审一审,我还有些话,要请教一番萧公。”   宗泽应了,留下百名州军,领着余众疾驰而去。 ……   萧林牙屏退左右,又示意叶蓉去守在帐外。   他转过身,向苏颂道:“苏公大名,在下久闻。萧知古曾与在下同在北院翰林侍奉天子,他常提起,南朝奉旨与我辽国往来的诸公之中,他尤为敬服者,乃欧阳永书公、沈存中公,与苏公。我的养子,能在南朝成为苏公门下,何其有幸。”   他最后一句“我的养子”四个字,令邵清和姚欢皆是一惊。   苏颂却欣然,这是个敞亮人。   既如此,他苏颂,亦不作掩藏之举。   “请恕老夫多嘴林牙的家事,但,这对好孩子,让他们留在南朝吧。”   萧林牙长叹一声:“在下的家事,不止此一桩。”   苏颂坦然点头:“林牙的另一桩家事,老夫也知晓一二。老夫的故人,姓赵,是一位乐师。他久病缠身,如今只得一个心愿,请林牙成全他。”   萧林牙苦笑:“苏公,萧某当初,就能心甘情愿地护他们母子周全,如今岁至天命,莫非反倒没有年轻时的胸怀?”   他走到邵清面前:“我此番来宋境,只是想见你,再亲耳听你告诉我原委。不过昨夜你又打马回来,始终立于我身侧,我觉得,原委二字,也不重要了。只是,我终究不是圣人,我不想见你生父,你让他,自随叶蓉北去,看看你母亲吧。”   邵清执着姚欢的衣袖,给养父跪下磕了头。   苏颂指着姚欢道:“林牙,你方才提倒沈存中沈公,这位姚娘子的外祖,便是沈公一族。”   又很快正色道:“昨夜宗汝霖能速来救险,老夫说过,虽非因姚娘子报信,却当真与她有关。她雇了些民夫,给贵国商贾烘豆磨豆,其中一个,昨日傍晚回到村中,见到邻村的那些乡民气势汹汹地经过,打问了缘由后,想着自己手里捧的,还是因辽商卖货而得的工钱,心有不忍,终究还是跑来州城。也是巧,汝霖接了张知州之命,看州中骑军演武,还模拟夜袭,戌末未散。老夫也在,吾等接了讯,不必耽误集结的时辰,直接便赶来了。”   原来如此。   姚欢心道,自己得几分广结善缘的夸赞,也不算受之有愧,但更大的功劳,应归于那个去报警的明白人呐。   但此时,感慨个体的理性善意,以及群体的癫狂失智,都不是重点。   姚欢想了想,开口道:“苏公,林牙,刚才我听夫君说了那个叫吕七的尖嗓男子,我疑心,他是个内侍。我从前在宫内当过差,不少内侍最爱得到的赏赐,乃是香囊,因他们受刑之后,尿溺难控,身上常有骚臭。河北路离开封府最近,饥民流民也最多,其中许多男娃,净身入宫。这个吕七,还会使弩机,若是内侍,难道去过军中?”   苏颂沉吟道:“现在人已经找不到了,先不管他是不是内侍,关窍在于,他为何要造谣?”   姚欢道:“若昨夜辽商们真的被乡民攻杀,后果有二,一是辽宋交恶,二是雄州边帅张赴张知州难辞其咎。这两桩事,谁希望看到它们发生?”   苏颂道:“张赴乃章惇的妹婿,曾枢相与章惇不睦,但曾布……不会,不会。”   姚欢也摇头:“此番诸多蹊跷,牵扯不到枢相身上,倒是与蔡京有关。马植要诓完颜阿骨打投靠宋人,他去见了好几回的商人,在京中,高价包圆了蔡京从南方漕运来的竹器与漆器。蔡京从前的下属,凌录,就莫名其妙地冒犯过辽使萧知古,应是蔡京撺掇官家所授意的。蔡京被贬杭州一年多,大展手腕,与童贯越来越亲近。童贯是内侍,从前跟着义父李宪打西夏人,义父死后,他被西军排挤,回京城后一直不甘心囿于后宫。我在宫中当差煮胡豆时,就常听他说,应将幽云十六州,从辽人手里夺回来。”   苏颂倏地打断姚欢:“老夫想起来了,去岁的雄州榷场,朝廷派来做监司的,就是童贯。”   姚欢道:“对,完颜宗宁说,去岁榷场,马植就带他来过。再则,方才说到章惇最大的政敌,我以为,并非曾枢相,而恰恰是蔡京。苏公,容我说一句悖逆之言,章、蔡二人,眼前看来都是官家的臣子,但实际呢?”   苏颂面色越发肃然。   姚欢的意思,老相爷怎会不懂。章惇是朱太妃的外朝合作者,而蔡家的儿子蔡攸和女婿曾纬,都与端王赵佶过从甚密。   “所以,”姚欢总结道,“缘由会不会是这样,马植不知因何仇恨辽国,去岁榷场时,暗中拜见童贯,提议大宋扶持女真人,数年后联合伐辽,大宋重获幽云故地。童贯是个内侍,又极精明,要拉上蔡京这样急于东山再起的外朝臣子,来运筹此事。而计划,是要一步步来的,让完颜部仇辽亲宋,让辽宋再度失和,让雄州帅被弹劾、雄州不在章惇控制中,这三桩,或许就是计划的第一步。” 第349章 提拉米苏(上)   这一夜,辽商李相,就像旷野上的一只屎壳郎,比谁都忙。   他自以为占了先机,跨上骡子往州城赶,半路却见到乌泱泱的骑军,趁乱进城后,又发现那几个宋商的驿馆,已有军卒围住,此刻去报讯,岂不是自投罗网的傻狍子。   马植从前与他说过,此为可歌可泣气吞山河的大计,但凡有一段眉目,宋人贵臣向天子上奏后,那赵家皇帝定会许他们锦绣荣华,不比做个契丹人手下做个末流的汉官,或者奔波的汉商,好上十倍吗?   但马植去见那些据说是宋人贵臣的使者的商人们时,从未带上过他,那么,这些宋商要招供,应也招供不到他李相身上。   如今,马植出师未捷身先死,大宋朝廷的内部,看起来也未必都是对辽国充满敌意的臣子。倒是李相原以为要遭遇灭顶之灾的辽人同胞们,多半会因宋军的救援而安然无恙,那么,他李相若忽然失踪了,哪里说得过去?   夜色里,李相对着骡子小眼瞪大眼,琢磨琢磨,还是决定赶回辽营。   对李相来讲,爱国就像做买卖,宋人出价高,他就决定爱大宋。   大宋这一面出了意外,那他,还是决定爱回大辽。   至于阴差阳错知晓的那个不小的秘密,先像囤货居奇一样揣着,回头看看,能否卖给好价钱。   而另一边,有些出乎苏颂与宗泽意料的是,竹器商人们,很快就吐露,他们此番,确实代表童贯与马植接洽,并且等着马植将完颜阿骨打带到他们面前。   这些童贯派出的使者,在面对宗泽的审问时,沉静自若,甚至还坦然地表现出对于马植之死的遗憾,可惜了鸿图未展墨先凝,否则,不久的将来,与女真人夹击契丹人,拿回幽云十六州,难道不是令宋人扬眉吐气的天大喜事?   只是,对于乡民突然聚众攻杀辽商,以及此事蔡京是否也有份,这几个宋人又一问三不知起来。   苏颂明白了。   童贯到底是跟着义父在西军中摸爬滚打过多年的,不是寻常的阉人内侍。   万一事泄,哪几桩大胆地认,哪几桩绝不能认,童贯定是事先交代过了。   可以忽悠成给大宋报那陈仇旧恨、添那崭新气象的,便大胆地认。   会被章惇暴跳如雷到官家跟前告状、怒斥童贯竟然敢给自己妹婿使绊子的,绝不能认。   苏老相公思虑一番,又去找萧林牙。   萧林牙此番因私事南来,却在国事上颇有触动。他在宋辽关系上,本就不是鹰派,也自知图谋宋人的神臂弩是理亏之事,对于将来的形势,与完颜阿骨打深谈几回的萧林牙,心底深处,开始转向女真、辽、宋三方各自为疆的制衡图景。   萧林牙遂与苏颂作个君子约定,自己率团回国后,不提南朝有臣子与马植谋议,免得澶渊之盟百年后,宋辽再起怨怼,但苏颂回到开封,也务必劝谏大宋的天子,莫被那些为了自己的官爵高位而妄开边衅者蛊惑。 ……   辽宋榷场结束,宋人商团返回东京城时,季候刚入了头伏。   咖啡豆海运入宋的第三个年头,已规模化。   城中各处小摊食肆售卖的消暑饮子里,胡豆饮子与白藕甘蔗露、绿豆甘草冰等传统饮子一道,占据了相当一部分市场份额。   别个卖胡豆饮子的,都是将豆子煮开放凉后,添了沙糖汁售卖。   姚欢在竹林街由胭脂主管的店铺里,以及姨母沈馥之的酒楼里,所卖的胡豆饮子,却别具一格。   那是姚欢初春出发去雄州榷场前,教她们的。   豆子须磨成面粉那么细,用绢纱包扎了,好像端午时节的香袋儿似的,扔到荫蔽处装了冰凉井水的缸里,如此泡上一夜,五六个时辰,舀出来一桶桶盛好。   那木桶里,亦事先备了诸般花样。   有梅子,甘蔗条,薄荷叶,也有红盐荔枝、渍樱桃等蜜饯,更有岭南来的椰子干片儿。   用“冷浸”的方法缓慢萃取出的咖啡原液,就像冰滴壶中收集的一样,没有热煮后的酸味,对水果十分友好,不会恶狠狠地掩盖果子的清新甜酸。   若客人们午时前来买饮子,两处店铺里都还有邻近奶酪铺子送来的奶油。只要多加十文钱,果味咖啡冰饮子上,便能多一圈儿滴酥鲍螺,奶香四溢。   姚欢和邵清回到开封后,胭脂就兴高采烈地汇报,这果味冷萃胡豆饮子,来吃早饭的臣子们,因穿着热得要命的官服,特别爱喝,加上午市晚市的客人,店里每天至少卖出上百杯。小玥儿不怕热的时候,推车出去转一圈,五六十杯,也就半个时辰里铁定销空了。   姚欢又问小龙虾的情形。   胭脂笑得越发欢喜,娓娓道来:“姚娘子,吾等原本赁的六十亩桑虾稻共养,芒种捕捞,成虾两百多斤,虾苗也过了百斤,另有稻谷每亩七八斗。娘子去雄州前又吩咐我们向县里租的水泊,池塘蓄水多,塘产鳌虾更多些,一个两三亩的塘子,前月收上了千斤鳌虾,大的竟有五寸长,快赶上鲤鱼苗了。犁刀送虾进城时,樊楼的三少东家开心得很,说是咱们收上来的货,真没给他把持的鳌虾行丢人,十来家入了虾行的正店,价都不讨,直接将大个头的鳌虾包圆了,城中那些定六月黄全蟹宴席的贵客,今岁有不少,改定了鳌虾宴。”   “虾苗呢,卖得如何?”   姚欢又问。   就像其他行业协会一样,鳌虾行,也垄断了虾苗的售卖。这并非姚欢希望看到的,但此世的开封城,背后由朝廷把持的每个行业协会,都是如此。   胭脂心窍明敏,安慰姚欢道:“娘子看人颇准,那位韩三郎,虽是樊楼少东家出身,却没有娇骄二气。虾行里的事,他都与犁刀商量着来办,与开封府人头也熟。虾苗比鱼苗、蟹苗定价低不少,韩三郎带着犁刀与开封府的上官们请过示下,鱼行、蟹行也不敢嚼舌头。”   姚欢点头:“嗯,咱们养虾,今岁头一回虾苗大富余,可以对外叫卖。定价低些,又有盈利的例子现成摆着,别个才敢试水。”   胭脂笑道:“那往后几年,与我们抢生意的虾户,就多了。”   姚欢不以为意。   这农林渔牧养殖业,哪有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规矩。京畿抛荒的土地水泊何其多,外来流民们不怕吃苦,能聚拢在此处,发展出小龙虾养殖基地,多好的事呐。 ……   邵清回到太医局,亦通过太仆寺向翰林院请了牓子,道是有榷场觅得的人参要献给官家赵煦。   这日午后,邵清带上人参与汤剂方子,以及一盒点心,去内廷讲筵所,见天子。   “官家,臣在太医局整理医方药案,见到唐时渤海国传来的药方,用人参、酸枣干、五味子,水煎成汤剂,早晚服用一碗,能消减心悸心痛之疾。这一回在雄州榷场,女真完颜部来人,售卖上好的人参,臣便买了一些,回京依着唐时医方煎煮,送与太医局几位上官有心症的家眷服了,皆称可见疗效,臣才敢请官家试试。”   天子看着不卑不亢、风仪沉稳地立于厅中的邵清,笑着命自己的内侍梁从政拿来椅子,一面吩咐邵清道:“坐吧,这椅子,朱紫臣子可坐,朕呢,也正要赐你绯服和金鱼袋。”   见邵清面露疑惑,赵煦啜一口龙团茶,笑道:“苏公回京就来见我,说了诸多原委,尤其说到你与姚娘子,救下那完颜部的质子,而你,更是留在辽营阻止乡民攻杀辽商。这绯服和鱼袋,你当得起。”   邵清谢恩。   此前,面圣后的苏颂,就已告诉他夫妇二人,童贯果然,在雄州风波传到京城的同时,就干干脆脆地向官家请罪,声称自己攀搭马植,暗谋一番,全为了给大宋夺回汉唐故地。   据说,赵煦初听之下,甚至还有所动心,往那“此计若成”的方向上去想,幸亏章惇和曾布,东府西院的两个冤家,此一回倒口径一直地“警示”赵煦,这分明是个馊点子。若女真人扶不起来,大宋白花那么多银子,还可能因撕毁盟约而再度被辽人师出有名地攻打。若女真人果然日渐强大、虎踞北边,那大宋岂非养虎遗患,莫说拿回幽云十六州是妄想,只怕会迎来一个比辽国更利害的劲敌。   赵煦总算将首相与枢相的话听进了心里,只因对打过西夏人的童贯抱有特别的好感,便对他从轻发落,内侍品阶降了两等,先遣去给先帝守一年陵寝。   这回给邵清赐了绯服金鱼,更表明了赵煦的态度。   此刻,君臣二人相对而坐,赵煦饶有兴趣地,一面听邵清讲述完颜阿骨打父子的情形,一面吃着邵清今日带来的点心——姚欢做的提拉米苏蛋糕。   天子吃了几口,旁枝逸出地赞道:“还是你娘子做胡豆点心的手艺好。两年前她来宫里当差,做的这个提拉米酥献上来,朕一吃,从此欲罢不能。她倒是教了御膳所的内人怎么做,但朕总觉得,内人们做出来的,不大对味。” 第350章 提拉米苏(下)   赵煦说完,看到对面的双目微垂的邵清,神色一凝。   天子得趣地笑起来:“邵医正,你莫担忧。夏秋季节,你娘子正是忙饭食行买卖的时候,朕晓得,你娘子喜欢在市井之间转悠,朕不会让她进宫当差的。”   邵清恭敬道:“臣谢官家体恤。”   赵煦眉头微扬:“唔,倒是你,朕想着,调来宫中御药院。”   邵清心头一凛,不及斟酌辞令,便脱口而出道:“臣何德何能,不敢领奉御之职。臣向官家献白山的人参,养心汤剂方子,并非存着旁的念头……”   这是邵清的实话。   虽然居于南朝十年后,他看宋人的文人、军人与庶民,早已没什么我族彼族之分,但独特的身世,令他面对赵煦这位大宋天子时,仍维持着暗流潜涌的自尊,不似真正的大宋士子那般,追求、珍惜一份赵家的君恩圣眷。   姚欢的牌坊,由赵煦爽快地摘去,邵清从不将此视为恩赐,而更多地,是看作一个胸襟合格的男子,懂得成人之美。   正因如此,邵清一见到完颜阿骨打带入榷场的上品人参,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照着医方试着煎药。   他要平等地还个人情。   与献媚求官,毫无关系。   邵清的推辞,令立于赵煦身边的内侍,梁从政,简直无语之至。   梁从政,年轻时就伺候朱太妃,赵煦登基后,祖母高太后一念之仁,允许梁从政跟到了福宁殿。   去岁朱太妃的小儿子简王赵似中箭,得到邵清妙手救治,其后,王府僚佐邓铎传消息给朱太妃,说是赵似与这医官颇为相得,交谊悦然。朱太妃便上了心,暗中找梁从政商量,想将邵清弄进宫里做御药。   朱太妃和梁从政这样深耕后宫的政治动物们,最是晓得,能直接医治天子的御药,有多么重要。只有最亲近的医臣,才能清楚,天子的身体状况,究竟是来日方长,还是朝不虑夕。   越早知道这样的讯息,朱太妃与章惇,就越能在非常时刻占到先机,内外联动起来,莫教简王的前程,被那享乐荒淫的端王赵佶,或者那人话都还没学会几句的小皇子赵茂,给抢了。   梁从政循序渐进,还自认为屈尊地,拍了几回张尚仪的马屁,两人一唱一和地在官家跟前,数落如今的御药院暮气沉沉,拉帮结派,不如从国子监医科和太医局中,引入新鲜的人才,譬如那个给简王治伤的邵清,就很不错。   结果,梁从政没想到,姓邵的,送到眼前的富贵荣华,都不晓得抱住。   梁从政睨着这不知是不是给人看病看傻了的郎中,心道,哎,他那副“官家我不要”的模样,可不就和当年他娘子拒绝做官家的美人,一个样儿。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天子赵煦,倒没什么愠意,只笑眯眯地揶揄:“邵卿家,你夫妇二人,好像对朕这皇宫御殿,都很看不上呐。从太医局升至内廷御药院,多少杏林子弟求之不得。”   邵清定定神,起身禀道:“官家,说到一个‘求’字,臣今日,也确实有一事,求官家允准。”   赵煦将瓷碟中最后一勺提拉米苏送入口中,语气轻快:“但说无妨。”   邵清道:“臣的娘子一回京,便去了京师榷货务王提举处,又拜访了子由学士,得知子瞻学士来信告知,罗浮山白鹤峰下,去岁结果的那株胡豆树,百余枚果种,均已渡过腊月高山的几日霜期,成了活苗。内子欣喜不已,想着往后数年,在惠州看护胡豆林,与在地百姓一道,收摘洗晒胡豆。故而,请官家将臣亦调往惠州,于惠州的官药局任职。”   “哦?”   赵煦一愣。   这对夫妇,原来,不仅看不上他赵家的皇宫,连大宋的京城也不怎么在乎嘛。   竟愿再次南行,去惠州那瘴疠之地。   赵煦还在嘀咕,梁从政目光一抬,投向殿外。   “官家,尚仪和曾舍人来了。”   ……   曾纬,自被官家赵煦提拔位起居舍人后,兢兢业业地修了大半年的《神宗实录》总算不仅大刀阔斧地改掉黄庭坚那个“诋毁”新法的版本,且没有被蔡卞那个“夸夸我岳父王安石”的版本所左右,而是十分贴心地拆东补西,大展春秋笔法,将王安石的一些连旧党都无法找茬的功绩,归于神宗皇帝头上。关涉王安石的另一些举世公认的笑话般的新政,譬如用“铁龙爪”疏浚黄河,曾纬则大胆行文,写成已由神宗皇帝火眼金睛地识破,斥之为儿戏。   恢复端明殿学士的头衔、在名义上主持《神宗实录》修订的苏辙,看完曾纬的版本,内心不由感慨,曾布的这个儿子,果然,才最像曾布——起笔落字,皆投今上所好。   苏辙将《神宗实录》奉与赵煦审阅,对父亲神宗皇帝敬若天神的赵煦,如饮佳酿,如品醇茶,只差每一页都批上“史家之绝唱”五个字了。   因为太欣赏这一版的《神宗实录》天子想要节选几部分,作为内廷启蒙皇子公主的教习文章。   今日,曾纬便与有“内廷帝师”之称的张尚仪,一同来到讲筵所,将共同选定的几段,请官家定夺。   曾纬兴高采烈踏进讲筵所,定睛看清那个从椅子上站起身、回头行礼的人,片刻间由喜转厌的心情落差,简直比前后两版《神宗实录》还大。   赵煦笑呵呵道:“曾舍人,朕,刚传了口谕,赐邵医正,绯服鱼袋。若论辈份,邵医正,可算是你侄女婿,回头让他请你喝酒。”   曾纬也硬挤出一丝笑意,盯着邵清:“恭喜。”   旋即又跟了一句:“那日,在下给小儿办满月酒时,母亲还问起,姚娘子可有好消息了?”   邵清还礼:“多谢魏夫人挂念,子嗣的事,随缘。内子还年轻得很,忙外不忙里,她开心就好。”   曾纬道:“哦,对,京城的市肆里,奔波筹谋总是格外艰辛些。一家胡豆饮子卖得好,十家百家胡豆饮子店,便如雨后春笋似地开出来,同行相争,想来十分酷烈。”   邵清和静淡然道:“那倒是好事,商肆林立,买卖繁荣,朝廷进账的商税,才多。”   上座的赵煦闻言,爽朗赞道:“此话说得,不仅有理,而且通透,朕爱听。”   站在一旁的张尚仪,见曾纬遇到陈年的情敌,竟还是没捺住酸气,脑子都丢到金明池去了。   这妇人忙自恃身份,上前两步,探头看着案几上的碟子,笑问道:“官家在吃什么?”   赵煦对眼前的三个内外臣子,都当作年纪相仿的友臣,看着他们,只觉得比早朝后在政事堂里议事的老家伙们,不知轻松多少。   青年天子于是全然卸了架子,招呼梁从政道:“姚娘子不是小气人,做了那么一大块提拉米苏,你赶紧切两碟,也给曾舍人和张尚仪尝尝。”   梁从政麻利地照办。   张尚仪瞥一眼面色一言难尽的曾纬,笑吟吟地遮着嘴,舀一勺吃了,向赵煦道:“官家,臣妾晓得御膳所的提拉米苏,比姚娘子差在何处了。御膳所不敢给官家吃生冷之物,那加了胡豆液的蛋奶糊,都要再蒸过,哪里还有凉滑绵密、入口即化的妙处。”   赵煦道:“有理,也怪不得御膳所,他们胆小得很。尚仪,你不是与姚娘子相熟么,回头有劳你向她学学方子,做与朕吃。”   又转向邵清道:“朕还要与舍人和尚仪议事,邵卿家先回去罢。”   邵清实也不想与那姓曾的龌龊之徒同处一宇,得天子开口送客,求之不得,起身告辞离殿。   张尚仪言似由衷地对天子道:“官家,妾又要多嘴了,听闻他在雄州竟有几分迎难而上的担当,这是个能领御药院的人才哪,放在太医局抄医案,太可惜了。”   赵煦语有玩味道:“他志不在琼楼玉宇,想陪他娘子去惠州种胡豆。”   “啊?”   张尚仪佯作惊讶。   她瞄了一眼曾纬,笑道:“官家素来性子仁厚,但能与曾舍人比肩的青年才俊,官家也不能说放就放。至少,至少留他在京城,辅佐简王将‘养病坊’和‘熟药所’办得妥帖些。”   赵煦想了想,点头道:“也是,三伏到三九,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这心悸胸痛之症,到了冬月,恐又来扰。邵医正今日还给我送了白山人参与医方来,朕觉着,他是有心之人,好过御药院那些只晓得开太平无用方明哲保身的老家伙。”   张尚仪低头,目光落在吃了一半的提拉米苏上。   这点心有几层,每层都是黑乎乎的胡豆汁,而且不用蒸制即得。   唔,这是个好东西哇。 第351章 朝花夕拾   曾纬和张尚仪在讲筵所门口,垂首而立,面向西边,恭送赵煦往福宁殿回去。   待天子与内侍们的身影,消失于崇政殿后,二人才移步,姿态端然地往南走。   从讲筵所往南,出宣佑门的话,先要经过六尚局。   张尚仪陪着曾纬走这一段路,就变得十分自然。   宣佑门北面,毕竟是内廷,曾纬这样并非内侍的男性,有奉旨勾当公务的内臣同行,看起来才堂哉皇哉、无甚指摘。   刚行了几步,张尚仪便开始嗔怪曾纬:“你今日像个怄气的小公鸡。你那情敌,看着斯文温恭,老好人似的,分明张口就是箭气刀锋。你泼他一碗醋,他直接回敬你一个坑。你呀,怎么能在官家跟前讥讽京城商户多如牛毛呢?萧条二字,在哪朝天子心里都是晦气。”   曾纬冷着脸,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既是怄气,谁还顾得像起草诏书一般,字斟句酌?官家如此赞赏《神宗实录》哪会介意我这芝麻绿豆点大的无心之失。”   未中时分,暑气仍重,御苑的葱茏林木亦挡不住热意弥漫。   曾纬烦躁地将官袍的圆领扯开一些,又松了白色中衣的领子,盯着亮晃晃的甬道,和远处的宣佑门,沉声问张尚仪:“他们要去惠州做村夫村妇,你为何在官家跟前用美言阻拦?我巴不得他们滚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张尚仪捏着帕子,抬手拭去额头细汗,边拭边看了看周遭。   盛夏的蝉噪,总是给对话的双方,提供上佳的掩护。   张尚仪向曾纬的帽翅靠近些,轻声道:“四郎,你岳父挑的人不错,扛住了苏颂和雄州官员的拷问,咬死了与煽动民变无关。童贯呢,也聪明到底,一人扛了与马植暗谋女真人的计策。但这样一来,你岳父就失了童贯这个御前帮手,章惇和曾布,则更警惕,蔡家要再得势,恐怕须指望换天子了。换的天子,也得是端王。”   曾纬语含惋惜道:“官家倒也对我不吝圣眷的。”   张尚仪撇嘴:“端王做了天子,你圣眷更浓。官家身子弱,内外臣子都心中有数,指望这一个官家,不如指望后头那位官家。”   “玉妍,你岔走话题了,这与你留那姓邵的在御前,有什么关系?”   “四郎,你想,端王的劲敌是谁?是简王。朱太妃隔三岔五到官家跟前,念叨简王才是和官家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官家又心烦,又心软,便破天荒的,将太府寺下辖的药局,给简王去领。太府寺那是什么地方?底下的左藏库、内藏库、京师榷货务、香药库,都是肥得流油的所在,水不知多深,把持的京官,背后可都是穿紫袍的。药局也是。简王去,说不准,就是树敌去的。”   曾纬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向官家建言,把邵清派给简王管药,到时候寻个机会……”   张尚仪抿嘴:“嗯,若出什么岔子,他们主仆二人,总是做仆的那个,出来背锅。”   曾纬点头:“那倒是才真的解气。可惜姓邵的虽非进士出身,如今也算由官家赐了功名,就算犯事,也免于徒、流之刑,家眷不会没官,否则,我便问官家,买了姚氏回府,届时她便是官奴婢,在我手里的,是身契,而非雇契,想走也走不脱。”   张尚仪嗤笑他:“你可想得真远,八字还没一撇呢。”   又道:“不过,倘使能往欲谋废立上去作文章,简王手下的人,按个重罪,也不是不行。且看着吧,总有法子。”   曾纬总算面色好看起来,眼见着六尚局快到了,他忽地换了话题,语气更是变得暧昧,若有深意地轻声道:“对了,六月黄还没落市,我想吃你做的洗手蟹。”   张尚仪目光一闪:“四郎,自从朱太妃与刘贵妃不睦,我行事愈发要小心,不能仗着向太后发过话,就时不时地出趟宫。”   曾纬睨着她,片刻后点头道:“哦,如此,我知晓了。”   随即蹙眉抱怨:“蔡氏出了月子,脾气越发暴躁,我每日想到回襄园,便烦恼。原本还有你那里,可以静静心。蔡氏若有我三嫂十之一二的好性子,我也不至于连家都不想回。”   张尚仪淡然道:“人各有命,你和你三哥,有不一样的福气。看在蔡攸的份上,你忍一忍他这妹子吧。”   ……   开封城,大相国寺北,闹中取静的街巷中。   曾纡迈进李夫人的绫锦坊。   李夫人两月前,南下湖州,去收寺绫,不料半路被水匪劫财害命。   此处绫锦坊,原本是曾家的亲信,赁下的。   曾布虽早已不再将此地作为与张尚仪暗中见面、探听内廷讯息的密所,只因李夫人毕竟也曾是宫中内人,曾布便仍客气地维持一份体面,曾府还常来此处定制昂贵的衣衫。   直到李夫人不幸身故,曾布才准备结束这方院落的赁契。   “三郎,牙行那边办妥了,明日房东来收宅子、换锁。”   曾家的小厮进来禀报。   曾纡点头:“好,你先回去,我要看看,此处可还有要紧的物件,落下。”   小厮心领神会道:“三郎方才要的马车,小的也备好了,从御街西头叫过来的,车夫据说自河北路到京城寻口饭吃,小的听口音,是外乡人。”   曾纡面无表情,再次挥手让他走。   小厮走后,曾纡踱上二楼,倚在窗边,眺望尽列珠玑、遍盈罗绮的开封城,耐心地等人。   不多时,院门轻响,那人走到中庭,在晚霞里仰起脸来。   曾纡笑着,下楼去。   “你出来,十分不易吧?”   曾纡问道。   张尚仪望着他:“你不食言,我也会守约。还好,不算太难,我已两月未出宫,昨日和太后说了李夫人之事,太后允我来祭奠她。”   曾纡道:“须赶着宫禁回去吗?”   张尚仪扬起下巴颏:“明知故问。”   曾纡又笑起来,就像少年时那样,柔声道:“走,带我去看看你的瑶台阆苑。” 第352章 邵提举   邵清从讲筵所回到抚顺坊的家中时,从前开封军器监的作头、如今开了一家西域杂货铺子的杨禹,正在院子里陪自己的三个孩儿玩耍。   叶柔去岁末生下的娃娃,已经七八个月大,正是胖乎乎最可爱的时候,被杨禹抱在手中,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躲猫猫玩儿。   中伏已过,末伏未至,今日立秋,两家在一道吃个便饭,过个节,顺便商议一同去惠州的事。   见邵清进门,杨禹忙起身道:“邵先生回来得正好,她们在里头摆菜呢。”   邵清客气还礼。   他对杨禹,始终带着一丝含有歉疚的尊敬,如今更多了几分欣赏。   疼妻子的男人,他总是欣赏的。   在雄州时,叶蓉多少与邵清抱怨,他怎地坐视叶柔给个宋人工匠做了续弦。自己这妹妹,好歹是大辽刺史的千金,就算邵清你这个世子看不上,至少把她送回燕京城,她也是能嫁给耶律氏、萧氏,或者大姓汉官子弟的。如今倒好,一个辽国贵臣的女儿,飘零在南朝做个操劳的平民妻子,想想都心酸。   邵清本欲告诉叶蓉,女子与男子在一起后,开不开心,都写在脸上,瞒不了别个。叶柔自跟了杨禹,从前眉梢眼角那份刻薄冷戾之气,烟消云散,代之以安静温柔,那足以说明一切。   但邵清观察了一番叶蓉这个姐姐的神态后,硬生生将妹妹其实很幸福这番话,咽了回去。他只与叶蓉保证,自己会像兄长一样,在南朝看护着叶柔。   此刻,其乐融融的景象真实地展现于眼前,邵清越发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狠下心来,将对杨禹动了真情的叶柔赶回北边去。   邵清摘下腰间御赐的银鱼儿,递给杨禹怀里的胖娃娃。   杨禹从前,毕竟也是见过朝廷大员的人,岂会识不得这鱼袋,刚要惶惶然阻止,邵清却干脆接过娃娃,稳稳地托住,晃着铃铛般的银鱼袋,逗他。   姚欢恰自厅中跨出来,看到丈夫一身簇新的大红袍子,兜着个雪白粉嫩的小人儿,娃娃两只年糕似的胖脚丫,正踩在那铜袢牛皮腰带上。   姚欢“唷”了一声,揶揄道:“你这模样喜庆,不像太医,倒像送子观音。”   又笑嘻嘻地盯着那身绯服:“官家赐的?这衣服可真新,刚从皇家裁缝铺领出来的吧,褶子都还深着呢。”   但她刚把话说囫囵,就敏锐地觉察出,邵清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姚欢上前,轻声问:“怎么了?”   邵清掩饰道:“无事,回头与你细说,先吃饭。”   旋即踏进厅中,与叶柔开顽笑道:“猜都不必猜,今日定有鳝鱼。”   鳝鱼,是杨禹最爱吃的。   叶柔赧然:“先生莫取笑,今日的鳝鱼,没做包子馅儿,姚娘子弄了个新花样。”   “哦?”   邵清往桌上瞧去。   但见六七只白瓷盆子里,都是不冒热气的凉菜,看着就觉得暑气退散似的。   当中一个最大的盆子,便是姚欢今日特地尝试做的脆鳝。   选食指粗细的中等体型鳝鱼,活着倒入将开未开的清水里,烫死后捞出,洗去鳝鱼体表的微白粘液。   砧板上扎个钉子,卡住鳝鱼的脑袋,用薄如刀刃的竹片子,划开鱼腹,剔去脊骨,剥去已经凝结的鳝血,便得到干干净净的一长条鳝鱼背肉。   将鳝背切成一寸多的肉片,在姜汁、葱末、越州酒、盐调制的味料中,腌渍半个时辰,拍上面粉,入油锅炸。   油温不可过高,凑手有烘热感的四五成火候即可。鳝鱼炸过头遍后,须再复炸两次,沥干净表面的油滴,入口才外脆里嫩,   吃的时候,还要浇上放了白芝麻粒的酱汁。   这道炸鳝鱼,是姚欢从记忆里搜刮出的,后世无锡一带的著名冷菜——梁溪脆鳝。   江南鱼米之乡,人们最善水族菜肴。   且能将水族做出一百零八种冷食的款式,暑天吃来,凉爽而不失鲜浓滋味。   今日的河鲜,除了这道浇汁脆鳝,姚欢还用糟卤浸了河蟹与小龙虾,做成虾蟹冷拼。   又用新鲜买回的鲩鱼,在腹背部剞出斜刀花纹,薄薄地抹一层细盐,用粗色茶叶片子混合着松木刨花,闷于锅子里干熏到肉熟,散去火气后,切段装盆,沾上调了麻油的越州玫瑰醋吃。茶香、松木香、淡淡的醋香,将原本乏善可陈的普通河鱼,装点成一道精致的下酒菜。   至于畜禽类的冷盆,没有肥腻感的猪肚和鸡丝,则是很理想的选择。   搭配猪肚和鸡丝的伴侣蔬菜,亦有讲究。   烫熟切丝的猪肚,咬起来弹脆有韧性,姚欢便拿莴苣去配,名为“双脆”   三黄鸡煮后拆出的鸡脯肉和鸡腿肉,则被撕得很细,正好用新鲜的莲藕切碎来拌。   猪肚双脆也好,凉拌鸡丝也罢,拌料的制取,姚欢都借鉴了宋人爱吃的“洗手蟹”的做法——舍弃酱油,将梅子、嫩姜片、水芹、葱丝、花椒碎粒与米酒混合,得到酸、辛、辣、甜的复合型味汁,淋在主菜上,锦上添花。   这样一桌冷菜,脆鳝红亮酥嫩,虾蟹醉汁淋漓,熏鱼茶香独特,肚丝和鸡丝鲜麻爽口,再来一碗黄绿相间的枸杞叶鸡汁冷面,最适合三伏天。   只在餐前,大人娃娃,均先喝一碗清淡温热的蛤蜊菜梗豆腐丝汤,润一润肠胃。   如此说说笑笑,吃到戌时,碗碟酒盏皆空。   送走杨禹叶柔一家,姚欢收拾完毕,回到内屋,看看挂在屋角的红袍子,方问起邵清面圣的经过。   邵清道:“赏赐绯服鱼袋,也便罢了,虽非你我所贪慕的,至少算不得坏事。但官家,还想调我去御药院。我当即便向官家请求,允准我去惠州官药局,好陪着你,官家正不置可否之际,曾纬,和那张尚仪来御前议事,我的请求和官家的想法,今日便皆是有首无尾,不知后续会如何。”   姚欢想了想,握着邵清的手道:“若说文士之极,乃翰林院知制诰,而御药局,也算医家之极了,你真不想去看看?”   邵清意味深长地笑笑:“谁说御药局是医家之极?我们郎中,最看重的,不过‘药到病除’四个字,便是不治之症,起码也要寻到方子,减轻病患如蚁噬骨的痛楚。至于这病患是天子贵臣,还是贫民乞儿,在我们眼里,没有区别,并不觉得当上能给皇帝看病的医臣,才是位列仙班那样风光。”   他说到此处,笑容隐去,换了喟叹。   “辽与宋的内外朝,我多少都见识过了,今日又遇到曾纬,越发觉着,岭南瘴疠之地算什么,朝堂宫阁,才是会让人染上心病的可怖之处。养父给了我自由身,我珍惜他的宽宏,更珍惜你,我当然打心底,愿意与你一起去惠州。或者,我们去求苏公,再与官家说说?”   姚欢闻言,心里温暖至极。   她盈盈起身,去放蚊帐,又扭头向邵清笑道:“好,此事明日再说,现下,你想做一回送子观音么?”   ……   过了几日,夫妇二人还没来得及去请苏颂做说客,简王赵似,却已派邓铎登门,邀他们过去叙话。   “邵医正,官家准备命你出任太府寺药局的提举一职,从今后,你便是邵提举了。”   简王赵似,心情颇佳地向邵氏夫妇宣布天子的这个安排。   这少年亲王,从邓铎处听说,母亲朱太妃向官家给自己讨差事做,正要怒气冲冲地进宫见太妃,请这个不省事的亲妈,莫再上蹿下跳地讨嫌。   但听闻领的是太府寺药局,又得知官家给自己指的帮手是邵清,赵似的胸中,登时云雨雷电皆散去,晴朗澄明起来。   此刻,面对露出吃惊之色的邵清和姚欢,赵似谈兴更浓:“官药局,原本在翰林医官院下头,是官家亲政后,才被划给了太府寺,与左藏库、榷货务、香药库等同级。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三兄弟同坐一辆车,从金明池回来的路上,街市繁荣,我和端王都看得十分高兴,唯独官家若有所思,说怎地未见到几家药铺。回到宫中,他见翰林医官院正一筐筐地往外扔霉变的药材,便与我发愿,待自己这个天子能做主了,要像建慈幼局、福田院那样,由朝廷出面,在京城开设药坊,让买不起私售药的百姓受益。”   邵清点头:“太医局倒是在城东城西各有一处熟药所,是神宗帝在位时就建的。平日有医正带着几名生员值守煎药,赈济穷苦之人。但偌大开封,两处药所,哪里够,况且翰林院那边若是不发药材,太医局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赵似眼中晶芒闪亮,望着邵清道:“所以,这一回官家派给我们的差遣,是惠民利民的好事。上中下等药材从各地的采买,宫里怎么分,臣子怎么赐,留出多少放到京城各处熟药所中。每个季节的时疫,须预留多少药材赈济,这些,我们都得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   小王爷一口一个“我们”俨然已将邵清当作了自己的智囊团。   他语速飞快,与当初中箭忍痛时的沉静寡言,判若两人。   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小王爷,说完宏观大计,又落到微观层面,将帝国从蜀地到江淮不同产区的药材,以及上品药、中品药、下品药的分类,与邵清问了个遍,才放夫妇二人走。   出了王府,姚欢率先开口道:“简王方才的模样,与他以往,不太一样。”   邵清仰头看看中天明月,温言道:“惠州疟病成疫时,我问州府借了马匹,一口气赶到广州买胡椒,而你,带着当地乡民满山遍野地砍黄花蒿,我们的劲头,和简王,很像。”   姚欢听懂了邵清的意思,侧头对他笑道:“邵提举,那你,就先尽心尽力地,辅佐他一阵吧。”   出了三伏天,朝廷果然正式下了旨,邵清从太医局调去了太府寺衙门下的官药局。   姚欢静下心来,又仔细琢磨起此事来。   此前与京师榷货务提举王斿打交道时,这个曾府的外甥,以为姚欢乃曾府亲信,就殷殷切切地与姚欢说过,太府寺这样主管各项物资入舶、贸易、分派的衙门,关涉的利益,纷繁复杂。   如今,元符元年,也就是公元1098年,也只剩了三个多月。   即将到来的元符二年,随着官家赵煦的健康日益垮塌,围绕简王赵似还是端王赵佶继承大统,朝中又是一番恶斗。   这本是姚欢急于离开京师的原因。   但目前看来,史料上笔墨不多的简王赵似,竟然是个颇有热血与仁心的少年亲王,所领之事又与关涉民生的医药普惠有关,还恰好是邵清与间谍生涯了断后,期望全心投身的行当。   姚欢实在说不出劝邵清推辞的话。   既如此,行事更须小心,后头那一年,还不知发生什么,莫让邵清被视作“简王一党”惹来无妄之灾。   想着想着,姚欢想到一个未雨绸缪方案的雏形。   但她需要,听听孟皇后的指点。 第353章 丝理丹青 艺林双璧   炎暑退避后的初秋,大宋名义上的皇家道院,实际上的冷宫——瑶华宫。   “真人,我来催单了。”   姚欢踏进院中,笑嘻嘻地,对着正在教福庆公主握笔作画的孟皇后说道。   她与这位大宋废后,建立在彼此欣赏基础上的利益关系,使得她们之间的门第隔阂,一日淡过一日,对话的亲近,一日浓过一日。   姚欢“催单”的货物,指的是橘饼。   一趟雄州榷场跑下来,姚欢发现,看中橘饼的,不光有辽商,大名府北边几个州县的宋人官民,亦挺稀罕橘子做的蜜饯。   他们吃惯了太甜的柿饼、梨条,对柑橘微酸的清雅滋味颇喜欢。   姚欢眼里,处处是需要临门一脚的商机。   她便拿邵清“公器私用”推着他以如假包换的太医局专家身份出面,宣讲养生知识,告诉几个州城的南北货大商号,橘饼不但是蜜饯,还有食疗效用,若将橘饼外的这层皮,削成细条,泡入茶中,或者将橘饼切成碎粒,与银耳、莲子炖成汤羹,可以疏肝理气,清郁化食。   如此这般,姚欢自雄州南归的路上,收了不少定钱。苏颂在定契上作保人,他们统共吆喝出去十几张大小订单,两千多斤橘饼。   姚欢去岁从孟皇后处询问橘饼产量时,大致有数,开封和洛阳一样,橘子长势不错。两斤新鲜橘子,出一斤半橘饼,瑶华宫一带的橘树林,大约能出三百斤橘饼,剩下的缺口,开封、祥符两个县的果农,供货无压力。   回到京城,姚欢将定契和定钱捧到瑶华宫,孟皇后着实又惊又喜,还有些不好意思:“姚娘子,你怎地,劳烦苏公出面签定契……”   姚欢笑着摇头:“真人不必多虑,是苏公见我去兜买家,主动提的。苏公知晓真人你有一大笔本钱在我手里,他说,吾等不偷不抢,不吃民脂民膏,靠手艺和跑腿做正经买卖,他当然愿意助力。听我粗略估算,这些定契,去除买果子、雇人工、转运钱、商税等花销,一斤橘饼,能帮你赚五六十文,老相爷的劲头更足了,签完契纸,还兴致勃勃地给人铺子里题字,算是送个谢礼。我夫君在一旁见了,偷偷与我说,在开封城的文士圈里,苏公的一个字起码值一贯钱,这些南北货铺子可赚大了,哈哈哈哈哈……”   姚欢说得愉快,孟皇后亦听得开怀,十分感念苏颂的照拂和姚欢的勤勉。   开怀过后,孟皇后赶紧让贴身侍女陈迎儿,带上瑶华宫几个和气又聪明的道姑,由迎儿做水果贩子的哥嫂引荐,四处定橘子。   如此忙碌了大半个月,今日,孟皇后很肯定地告诉姚欢,新鲜橘子的原料供应,不成问题,届时派往橘园教果农制饼的道姑,人手也够。重阳节前后开始打橘子,煮饼、晒饼,待到立冬,两千斤橘饼应能发往大名府方向了。   姚欢合掌赞道:“就算到时候官道有薄雪,立冬出发,冬至前怎么也到边境各州了,能赶上那边的商铺做腊月里的年货买卖。”   两位妇人正计议得周详顺溜时,道姑带进来一对青衫少年。   姚欢抬眼望去,辨出其中一人,竟是张择端!   另一个陌生少年,也是十二三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目光明澈,神色瞧来十分肃定,全无半大小子顽劣勇武的愣头青气质。   张择端见到姚欢,亦惊喜地唤道:“姚娘子,怎地是你?”   旋即想起未给孟皇后行礼,忙边作揖边与孟皇后解释:“真人,择端在东水门一带练习界画时,这位姚娘子的姨母,常招呼我在铺子里吃点心浆水,垫饥解渴,有时见我未到午时便往御街西头的汴河去,她还拿几个馒头给我。”   孟皇后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姚娘子一家,都是热心快肠之人。”   继而转向姚欢,指着张择端道:“那日我带着福庆,进宫给向太后请安,辰时进天波门,看到他在画画,未时出天波门,看到他还在画。我好奇下车去瞧,这孩子画的,竟还是界画。小小年纪就这样心性沉静专注,真是棵好苗子,我便收了他做弟子。我虽和翰林院那些画师不能比,但择端跟着我,好歹笔、纸、色、墨,管够。”   张择端到底还小,纯挚朴直,开心地与姚欢道:“真人还给我每月一贯钱,让我回去交给阿父。这样,我就可以画我爱画的图景,不必给人画菩萨像挣钱了。”   姚欢心道,开封城的普通力夫或者手艺人,一天也就挣五六十文,一贯钱,的确能买未成年人张择端的自由时间了。   她又将目光投向那陌生少年,少年忙彬彬有礼地自报家门:“晚辈姓沈,名孳,见过姚娘子。”   孟皇后告诉姚欢:“这一个娃娃呢,是我河北定州老家的族中子弟,他堂伯,从前侍奉我祖父,今岁来京中看我,带着他,说是他父母都殁了,求我在京中,给他寻个出路。我本想着送他去郑县丞处,与世轩一道进学。没料到呀,他小小年纪,主意可大着。”   孟皇后的末一句,赞意更胜过嗔意。   姚欢好奇地问道:“哦?小沈公子,有何打算?”   沈孳不似方才进来时那般拘谨了,也现了少年人的憧憬意气,朗然回答:“我想做大宋最好的缂丝匠人。”   嗯?   缂丝……   姚欢对这两个字,可不陌生。   在千年后,“缂丝”这一神乎奇技的中国古代纺织工艺,令多少现代人惊叹折服,“一两缂丝十两金”的概念,通过文物展览,以及媒体上“国家宝藏”这样的文博探索节目,广为传播。   而在此世,姚欢也近距离地见过缂丝。   那是魏夫人穿在身上的大袖衫。   令姚欢觉得微微失望的是,魏夫人那件以丹枫鹿鸣为主题的所谓缂丝作品,织画部分竟有些寡淡,丹枫并不是织的,而是染的,两头鹿倒是多色的纬线横织而成,但漏色颇多,凑近了看,不得不说,有些粗糙。   往昔还与曾纬亲近的日子里,姚欢问过他,魏夫人身上的缂丝衣衫的来历,曾纬道是李夫人衣坊所制。   缂丝乃宫中妃以上级别的内命妇能用之物,织起来十分耗时,向太后也就用个帕子。曾布反对魏夫人定制缂丝,说这是僭越,魏夫人不仅不以为然,并且看不上小件,要做就做衣衫。   一块小小的帕子都要织得三个月,何况衣衫!李夫人无法,只得做个不伦不类的,既满足魏夫人时限和尺寸的要求,又不算给外命妇提供内命妇所用之物。   此刻,姚欢盯着眼前一本正经发愿的少年。   姓沈,沈……   “小沈公子,表字如何称呼?”   “回姚娘子,字子蕃。”   沈子蕃。   果然是他!   缂丝历史上,有“北沈南朱”的说法。北沈,指的是河北定州人氏沈子蕃,南朱,指的则是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氏朱克柔。   沈、朱二人分别活跃于北宋与南宋,沈子蕃应是在金兵攻破开封城后,南下逃亡,将缂丝技术传到杭嘉湖平原,并培养出了以朱克柔为代表的女性弟子。   姚欢微微斟酌,试探道:“小沈公子,我曾在宫中当差时,有幸见过向太后的缂丝帕子,当时十分惊讶,只觉得,与刺绣很不同,仿佛,仿佛一幅真正的画。”   沈子蕃道:“正是如此。刺绣虽也很美,但绣的只是形与色,绣不出笔墨毫尖挥洒出的气韵,而缂丝,才能与丹青成为伯牙子期那样的知音。”   他说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张择端,抿嘴笑了笑。   “不过,”沈子蕃话锋一转,带了些不以为然道,“真人给我看了内廷裁造院的缂丝帕子,我觉着,觉着……”   他忽地顿住,意识到自己会不会言多必失。   孟皇后摆摆手:“子蕃,但说无妨,姚娘子与裁造院的蔡监丞,没什么交情。”   沈子蕃于是大胆评论:“裁造院的缂丝,用色浮华俗气,运线死板,织机看起来也没有改进过。”   一旁的张择端亦附和道:“晚辈虽从前不懂纺织技艺,但这些时日与子蕃贤弟相处,听他说了缂丝的运线,再看真人交与我二人研看的缂丝帕子,确实,我们丹青中人,觉着差了好几口气。”   孟皇后看看姚欢,与她道:“这两个孩子真是不错吧?后生可畏啊。你莫看子蕃才十三岁,已经开始带徒弟啦。走,让他带我们,去看看他的缂丝机。” 第354章 未来的艺术皇帝你得赞个助(上)   这是巳中时分,白昼的光线正趋于最佳之际。   一个刚过十岁的小道姑,临窗而坐,面前摆着一台织机。   小道姑正捧着一帧十寸见方的花鸟画,对比机杼上的丝线设色。   她双眉扭在一处,嘴唇紧抿,专注的神态上又蒙着一层鲜明的为难之意。   见到沈子蕃引领众人进屋,小道姑忙站起来,对着孟皇后行过礼后,惶然地向沈子蕃道:“师傅,我,我将鸟的嘴巴织坏了。”   说着说着便语带幽咽起来。   沈子蕃接过她手里的画,走到织机边,细细对照,喃喃道:“喔,这几根鹅黄色的纬线已穿紧了,若拆绕出来,只怕经线会扭到,新的纬线再运线时,织面难免不平。”   张择端亦凑过来,将那张画看了须臾,回过头,向孟皇后恭敬道:“真人,鸟嘴上,可否添画一条小虫?”   小道姑制作缂丝帕子对照的这幅画,乃孟皇后所作,张择端要改画,自须请皇后给个示下。   “虫子……”   沈子蕃拎起五六个绕着不同色线的梭子,参研参研,赞道,“正道(张择端的字)这主意不错,近旁赭石色的线,正可运来,织一条虫子。”   孟皇后点点头:“正道与子蕃,商量着改吧。”   继而又朝小道姑温言道:“孩子你莫怕,你的沈师傅,已与我说了好几回,你的手、眼、心,都颇有灵气。”   沈子蕃也安慰道:“就算是天工之巧,亦自千百回挫折而来,我头一回织黄雀的尖喙时,还织成了鸭嘴呢。”   小道姑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正要坐回织机前,继续完成枝叶的那部分,沈子蕃却阻拦:“莫急,缂丝与作画一样,运线与运笔一样,起承转合时的心境,甚为重要。你尚未从惊慌失措中恢复过来,心绪仍未平宁,你去院中溜达一圈,看看天,看看云,看看活的花鸟小虫,再回来动梭子。”   小道姑眨巴眨巴水灵灵的眼睛,探寻地望向孟皇后。   孟皇后笑道:“你师傅放你下课,你看我作甚?去吧,这缂丝帕子又不是十万火急之物,非要这几日织出来。”   小道姑这回终于全然卸下面对贵人与尊者的紧张,将梭子一个个在经线丝布上排好,俯身行礼后,脚步轻快地出了屋子。   旁观的姚欢,心头赞意盈盈。   此处的氛围也太好了吧。   古代艺徒制下不出现“棍棒底下出高徒”的理念,就像后世网文平台不催促爆更一样,殊为难得呢。   固然与孟皇后心性随和温善有关,更重要的在于,眼前这沈子蕃,分明还是个少年,竟对匠造之事,带有通达的哲学高度的理解。   张择端也很不错,平心静气地,从自己专业的角度,提出解决方案。   这一对艺术少年,很适合做艺教老师。   姚欢思及此,抬步走到缂丝机边,问沈子蕃:“沈公子,这样一台织机,打制须多久?”   沈子蕃道:“此为我从定州带来,今岁我将它改动了三四回,前几日定稿了织机的法式图。京城巧匠甚多,若按照我的法式图来打制,就算锯料、抛光、凿孔、榫头、搭建,都是一个木匠来做,花费半月,也应能完工。”   姚欢“嗯”了一声道:“倘使定制十余台,找大工坊,里头的匠人协作起来,或许更快。”   孟皇后听者有心,问道:“怎么,姚娘子,你想做缂丝买卖?”   姚欢摇头:“并非经商,而是重教。真人,我今日来,除了催问橘饼,还有一桩事,本要请真人指点,不料有缘遇到小沈公子。他与张公子,正是我要寻的人。我,想开艺徒坊。”   ……   傍晚,邵清回到家中。   姚欢正摆好饭菜,转身钻进他怀里,道:“好浓的药味。”   邵清道:“入了秋,各州官药田、药户田里的药材,都开始往京城运,今日和简王,扎在太府寺的场院里,忙了一天。我去换个袍子。”   姚欢轻轻揪着他的前襟领子:“不要换,很好闻。”   草本药物的或激越或舒缓的自然香气,传递着生动的讯息,仿佛在人的脑海中,徐徐打开一片韶光烂漫的天地。   姚欢当初刚穿越到这个时空,在汴河边逐渐清醒后,首先闻到的,就是邵清袍子上的草药香。   此刻,她得趣地将鼻子贴在衣料上:“郎中老师,让我猜猜,你们今天都收了些啥药。嗯,有川芎,有肉豆蔻,还有,车前子……对不对?”   揽着她背脊的手掌,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蝴蝶骨。   姚欢头顶上那把有磁性似的沉缓声音响起来:“说得对,这几样,今日运来最多。”   然而女子却一下子辨出了男子口吻中的异样,她抬起头问:“怎么了?公事不太顺?”   邵清微有疲惫地告诉姚欢,这几日,宫里宫外的,凡是衣服上有些好颜色的,走马灯一样来太府寺瞧着,都要给自己的宫阁府院盯着好药。   邓铎也跟在简王屁股后头唠叨,说是朱太妃叮嘱了,哪些药,务必给向太后阁子里留足,千万不能得罪了向太后。另一些药,又素来是章惇府上惯用的,还一些药,须送往官家喜欢的几个内翰、御史、起居郎府上。枢密院那里,哪怕曾布、林希与章惇不睦,简王也不可疏忽了,官家但凡得空想起来,必定会赐药给枢密院的几个御前当红臣子。   朱太妃自己还塞来几张单子,列明药材名目,让简王拨出来,说是,重阳花会后,她要给三省几个臣子的夫人装回家去。”   姚欢叹口气,道:“意料之中。想来不止你们官药局,隔壁那几个衙门,但凡进出货品物资的,都得应付此种局面。规矩二字,若已然坏了几十年,要一夕之间铲除积弊,谈何容易。”   邵清蹙眉道:“现下进来的,还只是些不那么费钱的草药,往后半月,各地要进献的牛黄等上品药材,更麻烦。简王今日,意欲进宫求见官家,痛陈内廷用药、朝廷赐药两桩事务,与官药局粘连的弊端,被邓铎与我拦住了。”   邵清提起饮子壶,倒一杯杏皮水,啜饮几口,又道:“摧枯拉朽之事,要做,但不能冲动为之。还是先上个劄子,将神宗帝开设熟药所的初衷摆在文头,引一番万民皆吾赤子的道理,再将增开济民、惠民药房医所,每一间每月需要多少药材,估摸个大概,加上京畿十六县四季时疫备药的数目,报给官家,方能设法让官家自己悟出来,倘若大半的药材,都赐给皇亲国戚、朱紫大臣们,哪里还能效仿先帝的仁君大德。”   姚欢闻言,莞尔一笑。   莫看邵清权欲淡漠,体制里怎么正确地汇报工作、怎么让大老板恍然大悟,诸般路数,他其实都懂。   在官家赵煦的心里,他爹神宗皇帝就是他最大的偶像。从前蔡卞浓墨重彩王安石、疏忽了给神宗皇帝的丰功伟绩润色,赵煦都像心里种了根刺一样。   简王跑到皇兄御前,将医药普惠,说成是父承子业的美好续集,才有戏嘛。   姚欢于是点头道:“嗯,简王的宅心亲厚,不像沽名钓誉地做戏。你看他此前,自出宫开府,便没断过给慈幼局送肉送菜。难得他一个生来锦衣玉食的贵胄,竟真的这般悯恤蝼蚁百姓。但他越是这般,恐怕,越不见容于皇亲权臣。你在他身边当差,也小心些。”   初秋的晚风流连一阵窗棂,又徐徐地吹入屋中。   饭桌上,姚欢待邵清先好好地吃下一碗溜鱼片银芽盖饭,喝两盏最适合祛除秋燥的酸萝卜玉竹炖老鸭汤,才开口与他商议。   “我今日,去端王府,寻了高俅。你随着简王做事,而我,要拉端王入伙。” 第355章 未来的艺术皇帝你得赞个助(下)   端王赵佶,不仅已出宫开府两年多,而且是险些要做三四次爹的人了,算得成年亲王,若无三姐唐国长公主陪着,就算打着请教丹青的名头,也实在不好总是往前皇嫂孟氏的冷宫跑。   高俅于是派了端王府的得力小厮,驾上大车,到瑶华宫拉上沈子蕃、张择端和小道姑,以及那架特制的缂丝机,又去接了姚欢,来到端王府。   沈子蕃和小道姑在光线明亮的院中,给缂丝机上经线时,姚欢先让张择端给赵佶看了几幅汴河两岸参差百家、市井繁华的习作。   “这,真是你画的?这座虹桥,这大相国寺,还有这樊楼,线稿都是你打的?你,今年几岁?”   赵佶越看越目露惊叹,抬起头问张择端。   张择端垂首恭敬道:“禀过端王,草民过了中秋,就十四了。这些,都是草民用界尺画的,落笔即成。草民斗胆,请端王指点。”   “指点个甚!”   赵佶摆摆手道,“你比翰林院那几个老家伙,画得好多咯。他们哪,就喜欢什么险峰、烟江、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之类的,美其名曰画以载道。可本王品了半天,也品不出什么道来。偌大一张纸,就寥寥数笔,剩下的景与情,都得观画者自己想去,这,这就好比哎姚娘子,这就好比,你们做饭食行的,拿菜名儿忽悠人。那日高俅去一家正店,点一道菜叫青龙卧雪,听着雅趣横生,仔细一看,炒米上放两根大葱”   “哈哈哈哈”姚欢笑起来。   这未来的艺术皇帝,相声艺术的修为,也不错嘛。   姚欢乐完,诚挚道:“端王说得在理。想来这笔上功夫,就和我们勺子上的功夫一样,只吹意、形,不细究技法,那可真是令人无语。京城商贾中,颇有几位巨富,画一团乱墨,说是云山图景,写几团乱麻,说是气韵书法,还能请动几位画坛耆老、书院掌门、致仕翰林的,出席他们的画会、书会。但民妇眼拙,实在品不出美来,倒觉得,像民妇下厨后,围裙上的油污没洗干净。”   “哈哈哈哈”赵佶也大笑,边笑边问,“这些首富们的书法丹青,风评如何?”   姚欢道:“看在拿钱的份上,士们都说好,狂放不羁,不落窠臼。”   赵佶乐不可支:“哎,首富们也不觉得受之有愧吗?你们行商的,面皮真厚,有趣,有趣。”   又道:“说回丹青造诣,本王觉着,精巧纤细到毫颠的工笔,才是正道。”   姚欢心说,对哪,可不正因知晓你喜欢工笔,而且越往后越喜欢工笔花鸟,我才找你拉赞助来了。   赵佶的兴致,此际已然炽烈起来,他温言说一句“让你们看看本王这幅雨廊青竹图”便命令侍画的姬妾,取来一幅自己画了大半的花草小帧,给张择端和姚欢赏析。   “姚娘子你瞧,你带来的这位小张先生,画风是不是肖似本王?”   姚欢探身,恭顺仔细地看一回,坦诚道:“端王的青竹,画得真好看,令人观之心宁神静。只是,那个屋子的檐角和廊柱,似乎,不大对。”   姚欢再是不懂画,也看得出,赵佶画建筑,透视有点问题。   赵佶只是骨子里颇为风流浮冶,但若说国朝亲王的倨傲架子,倒真不太有。   于丹青之事上,遇到路数一样的人,赵佶更是十分平易随和。   因此,姚欢直陈观感后,赵佶不见半点不悦,而是爽快地执起张择端的画,比照半天,点着头喃喃道:“还真是,不如正道画的顺眼。正道,你连樊楼那么高的屋顶,都能画对,是怎么画的?”   听端王已自然地开始用表字来称呼,张择端的松弛情绪,更往姚娘子的方向贴靠了些。   “回端王,平日里,若要画二层以上高楼的全貌,我都是爬到树上,居高临下看着画。”   赵佶目光中赞意更浓,正要再夸几句,高俅进来禀报:“端王,缂丝机安妥了,请大王移步一观。”   院中,秋爽宜人。   微风里已有初绽桂花的隐约幽香。   今日老天照应,众人头顶上,并非一碧如洗的晴空。日头被薄云遮了四五分,光焰不刺眼,亮度却足够。   假山下的兰圃边,小道姑姿态娴雅地坐在缂丝机前。   她目光专注,轮流运取横架上的十余个梭子时,犹如仙子撷芳,玉腕舒展,纤指翻飞。   沈子蕃站在女徒弟身边,眉眼五官还是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娓娓道来的口气,却已有成年男子的端静沉稳。   “端王,这是勾缂,纬线的绞丝自下穿过第一条经线后,间隔一条经线,再钻入第三条经线,回折时,可攀着经线勾出弧度。如此运线,可令花瓣、叶脉的外缘更匀、更细,起伏如生。”   “这是掼缂,每条纬线仿佛彼此嵌合,渡色浑然天成,不着痕迹,我们用来织禽鸟羽翼深浅变色的位置。花叶光影变幻,亦可用此法。”   “这个呢,是结缂,每一色的纬线,走雁阵图形,最合织就云影和水波。”   “喔,端王快看,这个运线,最难,我们叫它戗缂。但并不是一股合花线先掺好了,而是不同的单色线,彼此掺和,纵横游走。笔尖能画出的细微之处,戗缂也能织就。比如这些山石,因表面沟壑繁复,明暗变化比花叶更多,缂丝时,就须用到长短戗缂。”   “还有这个搭梭法,用于织就楼台亭阁。这个字母经法,用于织就画作落款处的图章”   配合着师傅沈子蕃的讲解,小道姑向赵佶一一展示各种缂丝技法。   赵佶那张,在平时总是有些表情过于丰富的面孔上,此刻除了眼睛外,眉毛、鼻子、嘴巴,以及每一块肌肉,都凝滞不动了。   他的诸般情绪,惊讶,赞叹,难以置信,相见恨晚,一股脑儿地汇集到了眼珠子里。   这对眼珠子,则恨不得粘到那幅经纬纵横、神之又神的缂丝画上去。   待沈子蕃讲完所有技法,短暂的沉寂后,赵佶张开定格了半晌的双唇,终于抿了抿。   “高手在民间!”   年轻的艺术亲王,由衷感慨道。   他心里还有下半句话:蔡攸裁造局的缂丝,和眼前这些,怎么比呦。   赵佶十分有诚意地看着姚欢。   得好好地赏赐她一个饱含诚意的数字。   这姚娘子,真是他艺术道路上开疆拓土的一员福将!   一日之内,就给他端王带来两个天工巧仙似的绝妙少年,皆与他最爱的丹青二字有关。   赵佶爽然地长吁一口气,对姚欢笑道:“姚娘子,子蕃与正道,从此以后,便是我端王府的上宾了。”   沈子蕃和张择端,却都看向姚欢。   “怎么了?姚娘子另有计议?”   赵佶和颜悦色地问。   “端王,可否厅内听民妇禀报?”   将张择端和沈子蕃留在院中,姚欢与高俅,跟着赵佶进到厅堂里。   姚欢向赵佶轻声道:“子蕃和正道能随侍端王,自是他们的大造化。但端王是否想过,若内廷翰林院、裁造院的主官听闻,启奏官家,诏他二人,端王给,还是不给?”   赵佶一愣,佯作唬脸道:“姚氏你此话说得!天下英才,官家看中,本王自然要送去。”   小王爷这句“政治正确”说完,转了转眼珠,又看看高俅,撇着嘴道:“哎,蔡攸那小子,不会这样没眼色吧?不过翰林画院那头,不好说”   高俅忙躬身道:“端王,那日姚娘子说起,孟真人处有这么两个祖师爷赏饭吃的妙手,我与姚娘子便合计着,不如效仿国朝各地书院的范式,由端王出些花销,设个艺徒坊。姚娘子帮大王看顾着,子蕃、正道领衔授艺。”   姚欢补充道:“端王,艺徒坊,还可设音律课,师师娘子与好好娘子,亦能做师傅。如此一来,他们就好像那些蜀学、洛学、朔学的书院教授一般,乃在民间收徒传艺,并非端王府里的幕宾,但实则,与端王最是亲近。再者,画艺、织艺,最讲传承,没准几年后,又有不少比师傅更厉害的徒弟,被带出来咯,那可都是端王的功劳。”   高俅亦附和:“对哪,多一些今日小道姑那样的学徒,大不了,画出佳作、织出佳品时,或者进献到宫中太后、贵妃的殿阁里,或者送一些到鸿胪寺作国礼,甚至还可以由榷货务斟酌、卖给北地的贵人们换钱,教官家太后都看到,端王资助的这艺徒坊,实实在在地出着力。”   赵佶眯眼侧头,越听越觉得,顺。   内库每月支给几个开府亲王的银钱,数量不小,养两三个书院都够了,养个艺徒坊,有什么难的?   府里设这么一处新花销,自己在不少事上,也能有个推辞。   况且,学艺的娃娃们,远比读书人好管多了。   那些血气方刚的读书人,好发议论,不知何时就触碰禁忌。还是今日那闷嘴葫芦一般、乖巧地织缂丝的小道姑,安全。   赵佶遂沉吟着颔首道:“你们俩,这主意,可以一试。那,学生,从何处招?”   姚欢大大方方道:“端王可知熙河路刘锡家,在京中有孤幼院?都是些西军将士的遗孤,民妇逢年过节去送些有趣的点心吃食,看到里头有不少心灵手巧又肯吃苦的女娃娃,不若,先将她们收来艺徒坊?缂丝嘛,端王也看到了,女子手巧其实张择端的界画,女子执笔,想来亦不输男子。”   高俅见赵佶眼中露出复杂的思虑之色,赶紧推波助澜一把:“给为国捐躯的将士们的后代,赏一门手艺,这是大善。端王,抚恤孤幼的事,京城里不应只有一位大王在做。”   赵佶“唔”了一声。   高俅的言下之意,他当然晓得。简王赵似,常去开封府办的慈幼局送肉送菜,坊间瓦子里的说书人,已编了好几场戏来唱诵。   这风头,不能赵似一个人出。   大宋王朝,最看重仁德二字。   赵佶终于蓄起一番劲头来。   “高俅,此事,你与姚娘子商量着办吧。稍后本王亲自传令王府都知和账房,艺徒坊给你单开一本账,花销你去领,一笔笔记清楚即可。子蕃和正道,每月先给十五贯吧。学徒们,吃住包下,不教刘锡那小子掏钱了。每季给内外两身衣裳,每月给半贯好用钱。”   出得端王府,高俅给沈子蕃三人叫了骡车,让他们先走。   骡车远去后,姚欢转身,要给高俅道谢。   高俅摆手:“娘子如此客气,就见外了。娘子两年前与苏颂苏公一道,营救子瞻学士,高某如今能得个机会,小助娘子一把,遂个善愿,真正求之不得。”   姚欢一时心头感慨。   这高俅,对苏轼,真的是忠心拳拳,乃至于,但凡谁对他的“苏公”有所善举,他必要报恩。   姚欢想了想,又道:“高郎君是聪明人,我也与你交个底。此番请动端王资助艺徒坊,一则,我的聘礼和嫁妆数额有限,缂丝机、色线、笔墨纸砚都是费钱的玩意儿,我靠卖胡豆和鳌虾,负担不起。二则,我夫君去了太府寺官药局,我怕在有些人看来,吾家成了简王一党。”   高俅嘴角噙了噙:“高某省得。放心吧,你郎君傻乎乎的,一心只琢磨杏林中事,这些话,高某也会见缝插针地与端王说叨说叨。”   他踟蹰须臾,终于忍不住道:“姚娘子莫怪高某说些交浅言深之语,你与四郎,竟至无缘,高某实在没想到。但高某,毕竟还要在端王跟前讨恩赏,与曾舍人那边的交情,淡不得。”   姚欢笑道:“你我出来走江湖,都不容易。高郎君你是助我艺徒坊之事,这艺徒坊,又不是那人出钱。我岂会心有芥蒂?先告辞啦,我回头,再与沈、张两位小郎君,好好算一回账,看看先要麻烦高郎君,支多少银钱出来。”   高俅拱手,招来端王府的马车,吩咐道:“将娘子送到抚顺坊邵府。”   望着马车拐上东大街,高俅叹口气。   挺好的娘子,四郎没福分哪。   他不由想到前几日曾纬来寻自己喝酒时,面上挂着伤。   蔡攸口中那从小娇生惯养、心慈性柔的妹子,看来真没少给四郎苦头吃。 第356章 再下一城   姚欢秉承的,是现代人的效率。   从端王府拉好赞助的翌日,她就约了樊楼的三少东家、鳌虾行行副,韩三郎,运上三四大筐刚从稻田里收上的肥壮小龙虾,往开封府走一趟。   端王只是出钱的皇亲国戚,为了让艺徒坊比私人书院更安全和长久,她得去找对挂靠的主管部门。   中秋临近,京城各行会的行首、行副们,都要去开封府拜访,呈上节礼。正好趁着鳌虾行给衙门纳贡的机会,见见人。   大车停在开封府后门,门吏一见身穿直裰长衫的韩三郎,吩咐着车夫和小厮往地上抬虾筐子,就晓得,又是一个来上贡的。   “这位行头儿,是寻常规矩,还是需要通传?”   门吏熟练地问道。   韩三郎塞给他两个大钱,客气道:“这些活虾,按着寻常规矩,仓曹的官爷晓得如何处置。但在下和这位娘子,却要劳烦尊驾引往户曹处。”   门吏心领神会,引着韩、姚二人往衙门里走。   去往公廨诸房的路上,姚欢瞄了几眼这开封府的后院,但见堆满了鲜肉鲜鱼、瓜果蔬菜、糕饼细面、酱罐子、蜜饯篮子,又有帕子汗巾、帽儿袜子,甚至还有牙粉、肥皂和厕筹。   厕筹,就是用来擦屁股的竹片儿。京城商品经济发达,连厕筹都有专门的行业公会。   韩三郎轻声与姚欢道:“都是各行会上贡的,但你瞧,猪行、禽行和鱼行的,不会办事儿,扎堆送来,且都是宰杀好的,这天气如何放得久?难道让衙门的人领回家后,两三天里顿顿大鱼大肉?过年也不这么吃哪。应该商量好,分开送。不过,咱们的鳌虾,无妨,篓子里也能活好几天。”   姚欢抿嘴,闲闲道:“三郎,如此一想,鳌虾真是个不错的买卖吧?比螃蟹还耐折腾,在城里四处运,也不像赶鸡赶猪那般粪尿横流,招麻烦。”   说话间,门吏已将二人带到户曹刘参军的公房门口。   户曹掌管一城税赋,在京城地界,尤看中商税。   樊楼这样的纳税大户,和刘参军关系铁得很。   韩三郎奉上两坛樊楼的好酒,恭敬道:“家父亲自酿的,请刘伯伯品鉴指点。”   又赶紧介绍姚欢:“这是姚娘子,鳌虾最早就是她养起来的。”   刘参军眉毛微扬,带着一口平易近人的官腔道:“噢,久闻其名,今日有幸得见。姚娘子好本事,开了县里的荒地,还能给开封带来不少商税。”   姚欢俯身道谢:“参军谬赞,小民的本分。”   韩三郎适时接上:“刘伯伯,今岁的秋虾,特别肥,捕捞后,姚娘子又细细挑出尖货,送来府中给官爷和属下兄弟们尝尝鲜。另有一桩善事,姚娘子也在办,因难免懵懂,须先来听听刘伯伯的教诲。”   “哦?”   刘参军放下手里批阅的公,和颜道,“但说无妨。”   姚欢遂将开设艺徒坊的原委,简略道来,并谨慎地提出自己的一番设想。   刘参军凝神听完,稍作思量,爽快地与韩三郎道:“今日也是巧,功曹那边的许参军也在府中,走,我带你们去寻他。”   开封府的事愉快地办完,已过了申时。   姚欢让韩三郎将自己送到隔着几条街的太府寺。   她在临街的饮子店摊头上,买了两杯“沆瀣浆”   喝多了自家的咖啡,也要换换口味,博采众长,尝尝同行们的“喜茶”   “沆瀣浆”是一种由脆萝卜、莲子、秋梨绞取汁水后,做成的凉饮子,此季正当时令。   姚欢咬着麦秆,看着街景,悠然地啜饮完一大杯清甜润喉的沆瀣浆,太府寺门口喧嚣渐起,公务员们下班了。   邵清一眼看到几步外榆树下的俏丽身影,只觉得心瞬时就化了,清点一整天药材的疲倦荡然无存。   姚欢过来执起他的袍袖,塞给他一杯沆瀣浆,笑吟吟道:“先喝几口饮子润润喉。今日办事颇顺,我请你去吃顿好的,然后看一场相扑。”   邵清见她这样高兴,亦助兴地主动点菜:“附近有家羊肉正店,做的坑羊是一绝,有劳娘子破费了。”   二人并肩漫步,于向晚微凉的秋风中,寻到那家酒楼。   接客的伙计热情地张罗:“官人娘子来得巧,院中刚起出两只坑羊,二位怎么吃?”   邵清道:“切小半扇乳羊肋排肉,两斤左右即可。上一壶你们的店酒,配腌糟鲩鱼、五辛醋拌石花菜、橙皮水芹蟹齑三个佐酒冷菜,再做一个蛤蜊豆腐莼菜羹。羹的盐量要减半,我娘子口味轻,吃不得太咸的。”   “好咧!”   小伙计鞠个躬转身,唱山歌似地与后厨下单去了。   所谓“坑羊”有些类似后世的挂炉烤鸭,只是,炉膛设于地下。   店家掘地数尺,挖出一个个方坑,用青砖砌成直灶,底层烧柴火,中层设有铁制网架。小羊羔的表面用粗盐、茴香、花椒、葱段、酒混合的调料涂刷腌渍后,吊住龙骨,放入坑中,如烧窑似地烤制。   不待全熟,即可熄火,松了吊钩,让羊羔落到网架上,再以大铁锅扣严实,关紧炉门,焖足五六个时辰。   这做法,据说还是澶渊之盟前、辽宋开战时,宋军从辽军俘虏处学来的技法。   一盆刚出坑的小羊排上桌,姚欢迫不及待地撕一根,入口嚼了,只觉得柔嫩肌理间的鲜味肉汁,十分慷慨顺溜地包住舌头,挑动起每颗味蕾的激情,又浩浩荡荡地直奔喉管而去,直到热乎乎地落到胃里。   与平底锅现煎的小羊排比,坑式焖煮法的小羊排,虽然在韧劲弹性上稍逊一筹,但更易“锁住”味汁,入口即化的舌尖感受,也更分明。   一口暖热酥嫩的乳羊肉,一口醇美甘冽的店酿米酒,再饮一盏鲜洁清爽的莼菜汤,姚欢觉得自己的五脏庙被祭得妥帖舒服了,才将今日的成果与邵清娓娓道来。   “高俅与我说,艺徒坊毕竟是个不小的场子,既非端王府的私家教坊,顶好也知会开封府。我又从韩三郎处得知,户曹刘参军与功曹许参军交谊甚厚,这一对同僚常在樊楼包间里饮酒,但不找歌姬来陪,反倒喝着喝着,谈起公务来,算是愿意有所作为的能吏。我今日便趁着给衙门送鳌虾时,与刘参军说了艺徒坊之事,那刘参军果然将我引荐去功曹那边。许参军也是个聪明人,晓得是端王出资办学,学徒又是刘锡家收容的西军遗孤,便来了兴致,主动说,开封府可以给我们场子。”   邵清听完就明白了。   功曹,是开封府主管公共教育的衙门,许参军此举,实则有将艺徒坊作为自己衙门政绩一部分的期望。   想在政绩上分一杯羹,没什么不好,只要先肯实实在在地出一份该出的力。   邵清遂与姚欢道:“你与高俅所虑甚是周详。我这大半月来,随侍简王左右,已发现,贵为亲王者,亦常有被掣肘的无奈。端王想来,未必就比简王更能呼风唤雨。艺徒坊若被开封府功曹视作官学,多一个靠山,总是更妥帖些。所幸,时任的两位参军,也是实在人。”   姚欢想了想,柔声问:“我寻了端王给艺徒坊做东家,你没有芥蒂吧?”   邵清诧异:“我为何要有芥蒂?”   姚欢道:“端王和曾纬,交情不浅。”   邵清嘴角一松,道:“艺徒坊又不姓曾。”   姚欢又道:“端王当年幸了宫人、却坐视她郁郁自尽,你不是说过,瞧不上他。”   邵清越发笑道:“我是瞧不上他的人,又不是瞧不上他的钱。”   姚欢闻言,亦噗哧一乐。   说得好有道理。   邵清给姚欢杯中浅浅地添了些酒,诚然道:“你拉上端王做此事,说来是为了消弭我二人被视作简王亲信的印象,但能实实在在多扶助些孤幼,令她们有一技之长,我打心底觉得,与简王想开惠民药所,是等量齐观的善举。你与我说的每一点眉目,我都很爱听。”   姚欢欣然,与他碰了碰酒杯,畅饮一口后,点头道:“是啊,并不是每个年轻女子,都有我这样嫁到良人的运气。那些没有娘家可依的小女孩儿家,手上能积攒一门吃饭的营生,至少不再只有嫁人才能活下去这一条路。” 第357章 开学   眼见得到了玉露生凉、银蟾光满的中秋。   此时过中秋,庙堂之高也好,市井江湖也罢,还不吃炉子烤制的“月饼”   人们以糯米和粳米配比磨成粉,筛到极细,倒入加了沙糖汁的温水揉合成团,包入栗子茸、枣泥、梨膏、橘子膏、酥油等馅儿,上笼蒸制成饼。   这点心,被唤作雪饼,或者雪片子。   裁造院里,张尚仪将一屉雪饼往案几上放了,对蔡攸道:“御膳所今早刚蒸出来的,尝尝。”   蔡攸面色不佳,佯作哀叹:“小弟安身立命之处,都要被那贱妇抢走了,便是琼浆玉露,小弟又哪里有心情吃得下。”   张尚仪却像故意火上浇油一般,逗他:“蔡监丞,人家可看不上你这裁造院。昨日姚氏随端王进宫,向官家献上那个河北小子沈孳的缂丝,官家先就提了,让沈孳入裁造院。端王却拿禹州窑作比,道是技坊设于市井之间,更能蓬勃兴盛。又提到先帝大开太学、广招士子,说是开封府功曹那边,拨出城西一处大院落,容纳一两百学徒,不成问题。”   蔡攸恨恨道:“姚氏很懂官家心思哪。官家最爱听的两桩事,赞神宗帝兴学,以及抚恤西军。”   又问:“尚仪瞧过没,他们的缂丝,技法究竟如何?”   张尚仪拈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雪饼,咬着吃几口,将蔡攸的思路拉回来:“王朝这般广大,出个把神乎奇技的匠人,有甚稀罕的。吾等该思虑的,是莫教端王和姚氏他们走得太近。想想你父亲,还在杭州等着回京。”   蔡攸捣头如蒜,探身道:“尚仪有何法子?”   张尚仪笑道:“有人可用,就有法子。当年,曾布就是这么教我的,我可是他的高徒。”   ……   大宋元符元年的重阳节,国朝第一家集中传授缂丝、界画、琴歌、誊抄、制香、会计清算、分拣煎制药材等技艺的综合性初等职业技术学校,开封艺徒坊,开张了。   首届学徒,除了刘锡家抚育的西军孤儿外,还有京中各处慈幼所的娃娃们。   女孩儿居多。   毕竟,男性少年,从军、受雇的出路,更广。   只有十来个先天瘦小体弱的男孩子,来学誊抄、会计、医药。   晴朗的辰末时分,端王府的马车停在艺徒坊门口。   国朝亲王,无参政实权,但品阶为正一品。   赵佶今日来出席开学仪式,作为朝廷合作办学的一方——开封府,自然得一把手出面。   龙图阁学士、时任开封知府的吴居厚,率开封府分管京城民政与教育的南院使判官,以及功曹房的许参军,上前迎接端王。   赵佶紫袍翩翩,风仪雅正地与三位京官见礼寒暄后,目光一偏,就看到了立在门口的一块石牌子。   吴知府笑着指指侍立一旁的姚欢道:“端王,方才姚娘子已引着本府观详,此乃大王所提的坊训。大王的字,真是潇洒挺秀、气骨如兰。”   赵佶盯着石牌上“巧手妙思、自食其力”八个字,十分满意。   刻得很不错嘛。   想想自己的姑父,有“大宋第一名士驸马”之称的王诜,也就在他的西园里开个雅集,哄哄那些失意文人、方外人士,立块屏风让他们提提字。   而自己提的这八个字,摆在熙攘热闹的京城大街边,往来士庶都能观瞻,一观一瞻间,就能想到他端王资助孤幼、传授百技的仁义善举,多好。   姚娘子说得对,真名士,莫止于独善其身的风流,达则兼济天下,才是上流。   赵佶遂乐呵呵地回应道:“吴龙图,这是姚娘子想出来的。她说,当年张载收徒,训导弟子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书院有院训,这艺徒坊,也要有坊训。”   “此坊训甚好,简练,明白!”   众人身后,响起一声喝彩。   只见邵清陪着简王赵似,款步而来。   “十三弟!”   赵佶唤道,口吻自然亲切。   赵佶和赵似只差一岁,从小在宫中相伴长大,性格与所好大相径庭,感情却不淡。   出宫开府后,纵然身边各色人等,明里暗里地示意两兄弟,他们之间或有争夺储位的利益冲突,赵佶见到赵似的第一反应,也仍然润泽了纯净的兄弟之谊。   赵似目光温和诚挚道:“今日官药局难得清闲,恰听邵提举说,隔了几条街,十一哥的学坊开张,我拔腿就来。”   赵似与赵佶,一对儿国朝亲王,由吴知府等人陪着,并肩往里走。   跟在后头的姚欢,望着简王与端王宽袍大袖的背影,依稀听见二人的说笑。   “跟十一哥打个商量,慈幼局有些娃娃眼看着也过十岁了,可否让他们来十一哥这里,学些手艺?”   “成啊,但你也得每月给此处送些肉菜米面,可使得?”   “使得,使得!”   姚欢瞧着,听着,不由凑近邵清,低声问:“你请动的?”   邵清浅笑:“说了一嘴而已。我只是忽然想起,简王说过,小时候爱和端王一道烤包子。”   一行人进到宽敞的正院。   端王和吴知府,对着乌泱泱近百个从八九岁到十三四岁不等的男女娃娃,训导一番“汝等应惜取光阴、勤勉磨砺”的话,又给李师师、徐好好、张择端、沈子蕃等师傅发了盖有开封府官印的聘书。   因正逢重阳节,为了热闹喜庆,也为了让从王府到官府的金主高兴,沈子蕃特意做了几朵绢丝簪花,并几件装着茱萸果子的缂丝荷包。依着时下风俗,男子簪花,家中女眷则配戴茱萸囊。   仪式结束,姚欢引着诸人参观学坊,从男女严格隔院而居的寝室,到陆续布置完善的教学课室。   最后是膳厅,用午膳。   如此一顿忙完,送走贵人们,姚欢坐下来吁气擦汗。   还好,还好,古今中外,接待莅临指导工作的领导,流程都是差不多的套路。   想到邵清方才陪着简王离开时,瞅个空当与她低语一句“你且在坊里歇歇,今日我先回家,给你做几个好菜”姚欢就心中一阵舒悦甜喜。   再起身步到院中,往左右课室、寝院瞧去,她更觉恍如沉醉好梦。   这是她这个穿越者喜欢的剧本,经商,种田,办教育。   现下,竹林街的饭铺,胭脂和小玥儿管得不错,开封的虾田虾塘,王犁刀更是看得紧,她确实可以好好地将这大宋版“蓝翔技校”办起来。   “姚娘子,喝杯胡豆饮子吧。”   一个十四五岁的妍丽少女,踏着午后阳光,走过来,笑容明媚地递上一杯现磨咖啡。 第358章 杜瓯茶   送咖啡过来的少女,姓杜,叫杜瓯茶。   半月前,开封府将这处公家的院子拨给姚欢后,高俅就将这姑娘从端王府带到了艺徒坊。   说是给姚欢听差打下手,但姚欢了然,自己在艺徒坊这个项目上,毕竟只能算经理人,控股股东空降个办公室主任过来,合情合理。   她偷偷问李师师,可在端王府里见过小杜娘子,李师师很肯定地告诉姚欢,这是跟着赵佶的另一个近侍——梁师成,做掌茶娘子的。   “瓯茶”二字,据说是端王亲赐,取自岑参的诗句“瓯香茶色嫩,窗冷竹声干”   赵佶最爱丹青,其次爱茶,杜瓯茶小小年纪就在王府中执掌此事,总有心思玲珑之处。   果然,瓯茶到艺徒坊后,在开学前的筹备阶段,就表现出优秀的管理能力,将雇来的账房、厨娘、男女杂役、门房护院,诸般职责,分派得井井有条,每日入坊的织机、纸张、笔墨、粗色香药等教学资产,亦交待得清清楚楚。   此刻,姚欢接过咖啡,看到上面竟还有牛乳拉花,赞道:“你用茶筅打的?”   瓯茶欠身道:“门外汉好奇一试。我打过茶百戏,琢磨了琢磨,好比刻章,茶百戏,乃以清水推开,浮沫破散处,呈现画样子,是阴刻。而胡豆饮子拉花,牛乳薄薄一层拱起来,更像阳刻。”   姚欢盯着杯中寥寥几笔、姿态尽出的牛奶兰花,想了想,这小娘子的比附,还真是贴切。   “瓯茶,你颇能触类旁通,讲解又让人一听便懂,学坊不如再开一门煎茶点茶与制作胡豆饮子的课,你来教。你看沈子蕃,比你还小上一两岁呢,也做授课先生。”   姚欢提到这个茬儿,也并非霎那间心血来潮。   她观察了一阵杜瓯茶,发现她心思周密、机灵麻利的同时,其实不太爱出风头。   譬如今日,给端王和开封府老爷送绢花和女眷所用的缂丝茱萸囊,乃是这姑娘事先提醒姚欢的,可见她深谙迎来送往、伺候贵人的路数。   但方才众人参观学坊时,瓯茶并不往姚欢身边挤。   教书也是育人,师傅的品性顶要紧。若身负一技之长、又有兰竹风骨,只在学坊里管总务,可惜了。   杜瓯茶得了姚欢由衷的夸赞和兴冲冲的建议,回应的口吻,仍如这些时日表现的一样波澜不惊:“承蒙娘子青眼,只是,瓯茶须先依着高主簿的吩咐,助娘子将学坊的诸般事宜捋顺。其后,若是端王府对我有旁的安置,瓯茶自当遵命。”   姚欢即刻意识到,自己又现代人思维上脑了。此世的大部分女子,很难有自由的身心,也就很难与后世白领金领一样自主跳槽,决定将来的职业道路或者生活轨迹。   高俅送杜瓯茶来时,对她出言挺客气,但她的身份,毕竟是端王府的仆婢。   这姑娘才及笄之年,那张莹白光洁的鹅蛋脸上甚至还留着几分稚气,但一开口有种老练的聪明,三两句地,就将意思点透了。   姚欢讪讪失笑,一时不知再寻个什么话头,只低头喝一大口手中的“拉花拿铁”   杜瓯茶看看门边的铜漏,恭敬道:“娘子早些回吧。”   姚欢道:“不急,我还要召集几位师傅开个会。”   “开会?”   “哦,就是坐在一处商议商议,往后诸般事宜,学艺上的进阶奖惩,接不接达官贵户请制缂丝与丹青的单子,许不许由师傅带着出去演奏丝竹、唱诵礼乐,这些都得白纸黑字写下来,存作学坊的坊纪坊规。我们虽是学工艺、算学、药学的场子,也须和国子学、太学一般,有个官学的样子,莫教外头轻视了我们。”   杜瓯茶对姚欢的个把用语觉得陌生,主要意思却能听得明白。   她隐约觉得心里头不知何处,似乎一热,但那几分崭新而陌生的意气不及澎湃,就被她及时抑制下去了。   杜瓯茶斟酌语气,关切地问道:“今日重阳,娘子不必回宅,张罗着下人准备晚膳么?”   姚欢抿嘴道:“我夫君会准备,他的庖厨手艺也不错。”   “喔,就是方才陪简王来的邵提举?”   “嗯,是呐。”   杜瓯茶盯着姚欢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婉婉道:“娘子真好福气。”   ……   初八初九上弦月,半轮玉盘面朝西。   戌中时分,杜瓯茶左手抱着一束紫钩缀珠般的秀丽菊花,右手提着食盒,迈进艺徒坊的一间寝屋。   这间屋子,住的都是学徒里年龄最大的女孩子,只比杜瓯茶小两三岁左右,当中很有几个先天不错的,打眼看那脸蛋和身量,已隐约显露出娉婷少女的姿容。   女孩们正各自整理卧榻,见杜瓯茶进来,纷纷行礼。   但那一声声“杜娘子”听不出怯惧和拘谨。   她们自城南刘家的孤幼院搬到学坊已数日,均觉得,听说是端王府来的杜娘子,比姚娘子还亲切好打交道。   杜瓯茶见一个女孩踮脚站在窗边,温言问道:“英娘,你在作甚?”   名叫英娘的女孩答道:“回杜娘子,姚娘子说,她姨母是个很有趣的人,自创了一个重阳节的风俗,就是往窗户上插胡葱和汉葱,第二天日头照过来,寓意‘聪明’。姚娘子说,人聪明,比步步高升更要紧。”   杜瓯茶点头:“嗯,饭食行,的确,不缺葱姜蒜。”   她放下食盒,姿态优雅地将紫菊插入瓷瓶中,摆到窗下案几边,研看须臾,皓腕轻舒,将或已蓬勃盛开、或仍含苞待放的不同花枝,细细调整了,才满意。   杜瓯茶笑吟吟地回头,向女孩子们道:“重阳,还是要采菊。这是端王府里种的上品菊花,云殿紫蕊,王府的小厮今日特地给我拿来的。明日朝暾升起,阳光从东窗撒进来,这紫色,必定越发美轮美奂,你们呀,要多看真正的好东西,画出的画,织出的锦,唱出的歌,奏出的曲,才能入得了贵人的眼。”   她说着,将食盒开了,取出几块精致的点心,招呼道:“来吃糕点,我用栗茸做的,上头是滴酥鲍螺。在王府,端王饮茶时,最爱吃我做的滴酥栗茸糕。”   女孩们到底年纪还小,一听竟能吃到端王吃的好点心,纷纷嬉笑着围拢来,你抓我捏的,将栗子糕塞进嘴里。   方才往窗棂上插葱的英娘,边吃边赞,她是个开朗的小话痨,说完糕饼,意犹未尽,还要议论别的。   “杜娘子,端王看着,性子真好,看谁都眼带笑意。他平日里在府中,也是这般吗?”   杜瓯茶道:“是的,端王待我们极和气。”   英娘身旁另一个女孩,大约觉着气氛亲密融洽,遂也大着胆子品评道:“端王慈眉善目,不过,我觉着,还是简王好看。”   再一个女孩接上话头:“简王看起来有点凶。姚娘子那位夫君,邵提举,才不错。只是,只是,有些老。”   “邵提举哪里老了?邵提举是最好看的。”   “不对不对,沈老师才好看,像画上的人。”   “嗯!我站你这一头,沈老师最好看。”   都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正是最爱谈论男子的年纪,一时之间,屋子里莺声燕语,响个不停。   杜瓯茶如长姐一般看着她们。   她的眉梢眼角,染了一层美好的欣赏之意。   这层令她观之可亲的外表,与她胸中难言的喟叹一样,都是真实的。   大宋清欢 第359章 梁师成   寒露和霜降之间的半个月,中原大地的夜晚,格外旖旎。   季候的凉意,如中天那轮明月的冷辉,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另有深意地沁入屋宇。   从窗棂到地面,从地面到罗帐。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的素淡诗意,在红尘男女相濡以沫的烟火人生中,被汩汩夜凉,催化成了彼此拥抱、缱绻契合的激情。   一场淋漓畅快的欢爱,令柔软的锦被,也遍布阳春热意。   丝缎,如平滑轻柔的温泉,覆裹住但行好事、不问前程的肉体。   邵清将暖衾拉上姚欢露在外头的右肩,问道:“晚膳的海祗陆神粥,很爱吃?”   自重阳节在灶间大显身手、赢得爱妻赞不绝口后,邵提举下厨的劲头,和他上榻的劲头一样足。   他看到邻坊的腌腊货铺子里,新进了闽浙的贝柱和鱿鱼干,就买来浸软,加上姨母沈馥之送来的卤猪肚,切成碎粒,与新米、手剥河虾仁,一道熬成稠粥。   粥成之后,他还不忘依着姚欢点缀绉纱小馄饨的方法,用鸡蛋摊成薄薄的一层蛋皮,划成细丝,撒在白米如雪、肉粒如琥珀、菜梗如碧玉的粥面上,更添了灿金之色。   文化人儿的邵提举,兴致勃勃地给自己发明的这道粥,起了个富有远古神话色彩的名字——海祗陆神。   连“祗”字都不太认识的姚欢,却暗笑,白粥里放入海鲜和猪下水,这不就是后世广粤一带的“艇仔粥”嘛。   只是,再放一把花生、几截油条,才更正宗。   此刻,姚欢将傍晚在饭桌上的腹诽,认真地吐露出来:“粥很鲜美,但肉量不够,我觉得吃不饱,下回,你再给配两张羊油饼子,或者两个羊馅儿馒头吧。”   邵清抿嘴,用满满的诚意和深意揶揄道:“你总是很难喂饱。”   姚欢也语带双关地反唇相讥:“哪个身体康健之人,不爱吃肉?”   邵清笑了一阵,起身半靠在枕囊上,由衷道:“我最爱看的,就是你做什么事,都很专心的模样,不管最后吃不吃得饱。”   姚欢抬手揽上那副还未降温的胸膛,仰起脸认真道:“你看,我这样专心,你也这样……嗯,这样威猛,为啥我们还是没有……你是郎中,要不给我开几副药试试?”   不待邵清搭话,又嗫嚅自疑道:“开封的暑天,太热了,我一日也离不得冰饮子,一吃就吃到了重阳节。会不会因为我太爱吃寒凉之物,就会有,你们郎中所说的那甚么,宫—寒?”   邵清无语道:“我不是妇科郎中,但在我想来,且不说饮子从喉头到肠胃,早已温热,就算没被焐热,你的脾胃,离你的胞宫,隔得这样远,你平日里多喝几口凉饮子,胞宫就变成广寒宫了?   哈哈哈哈哈……   姚欢乐不可支。   自己这位中医郎君,不会也是穿越的吧?这口气,妥妥的果壳或者丁香园的公号文。   邵清见自己的话,果然有解颐效果,遂将双唇贴上怀里人儿的额头,轻啄温存了一番,才又与她平声静气道:“是药三分毒,你好好的,能吃能喝,在外跑来窜去的,比城里那些禁军还精神,你去抱个药罐子作甚?我确实很想与你有孩儿,但这个,全看缘分。老天给,就给,不给,就不给。你看你姨父和姨母,如今不也是琴瑟和鸣?你看朝堂上下,父子反目的,不也比比皆是?”   姚欢耳听这般春风化雨之言,只觉得自己的欢愉,比方才迎接开疆拓土时,更饱满鲜明。   二人依偎了片刻,邵清见怀中人似并无倦意,瞪着一对眼睛、精神抖擞地欣赏窗外月色。   邵清于是问道:“你若不困的话,我有一事与你说。”   姚欢收回目光:“嗯,什么?”   “今日,简王与我说,官家当初让我去做太府寺的提举,乃张尚仪的建言。简王对此人,很不以为然,用了心怀不端、诡谲自喜八个字来形容她,我问简王为何有这般评价,简王道,说不出细致的缘由,乃自己从小居于宫中、对内廷人心的感悟。总之,须提防她。你在宫中当过两次差,与她打交道下来,可发觉,她有古怪之处?”   姚欢回忆一番,道:“真不曾有此印象。相反,她帮我解过几次围。在宫中,除了仗势欺人的郝随之流,其他的内人们,都挺喜欢她哪。”   邵清犹豫须臾,才开口道:“我提曾纬的名字,你莫膈应。给官家送人参那日,官家赐我绯服,内侍引我去领衣裳时,我候在一处院中树下,正巧远远地能见到甬道上的情形。张尚仪与曾纬同行,这本来无甚蹊跷,因他二人当日应诏商议《神宗实录》之事。但二人分别时,曾纬没有半分行礼告辞的举动。张尚仪是内官五品,曾纬是外官从六品。”   姚欢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二人,公事外,私交亦不浅,以至于曾纬可以自然地忽略尊卑礼仪?”   邵清点头。   姚欢若有所思:“我头一回见到张尚仪,是在西园雅集那次,她带着那宫中书艺局的梁师成,来临摹王驸马的画。后来梁师成就跟了端王。若这张尚仪与端王一直来颇为亲近,或许也因此结交了曾纬?毕竟曾纬亦是端王府的座上宾。”   她说到此处,忽地停住了。   那个从最开始就被她忽略掉的疑问,此刻又冒了上来。   野史的记载,会不会并非空穴来风呢?   姓张,内廷高阶女官……   自己几年前进宫当差时,听她所说的身世,虽与曾家对不上号,但如果她真是曾布送进宫的眼线,当然会编一个身份哪。   邵清叹气道:“我年少时,在北边也多少见识过一些,这青天之下,各国各朝的帝王后院,没什么太大分别。就算简王与端王,已是少见的尚且情深的异母兄弟,他们,实则却仍像两株幼树,周遭东西南北的阵阵妖风,此起彼伏。”   姚欢道:“简王不是懵懂纨绔,他识人定论,总有他的道理。他疑心张尚仪将你荐去太府寺,未必出于举贤的善意,倒也提点了我。不论她是不是妖风,简王、端王、小皇子都可能做储君的情形下,你我如今办事,都与两个亲王沾着边儿,是要小心些。 ……   杜瓯茶引着梁师成,来到小屋门口时,听到里头传来姚欢与张择端的争执声。   “我不教,我不会。”   张择端的语气,执拗而果决。   “你不会?正道,你画的佛像,明明都能卖钱了。”   “姚娘子,我做师傅,是教徒弟们画亭台楼阁、世象风景的。菩萨?你去请个善男信女,来教他们吧。让我教,只怕画不出菩萨宝相庄严、悲悯众生的气品尊容。”   姚欢慨叹,软一软口吻,劝道:“你从前被父亲迫着,画佛像换生计,因而心有怨气,我明白。但这艺徒坊收的娃娃们,我亦是要让她们能多点本事谋生的。你张正道先生,如今每月有端王府给你发银钱,顶上大半个赤县县令的薪俸了,可那些女娃娃们呢?她们将来,除了会画山川江河,汴河虹桥,还会画这个佛祖那个罗汉的,没准就能从这个庙那个庵里,或者大官贵户的这个夫人那个娘子那里,多接一门生意、多一碗饭吃呢?”   张择端油盐不进的神情褪了几分,沉默不语。   姚欢还要再给他作思想工作,门外的梁师成,不待杜瓯茶禀报,已大步迈进来。   “正道先生,在下听了一耳朵,姚娘子所言,在情在理。姚娘子既是一坊之长,先生们自当听她的,否则,学坊岂非乱了套?我端王府,倒要劝姚娘子,另请高明了。”   梁师成笑容温顺,语锋却犀利,意思更清楚。   张择端毕竟还年岁不大,又不是气骨傲然的家世出身,被梁师成一震,有些愣神。   梁师成眉眼间更和气了三分,将手中薄薄一本册子摆到案几上,笑眯眯道:“张先生,今日我来,是给你带一份大礼。端王从将作监的李诫李大监那里,讨来的十几张营造法式图。”   他此言一出,张择端那副片刻前还阴沉沉的面孔,霎时如雨过天晴,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姚欢也很高兴。   李诫啊……北宋建筑大神,建筑史上祖师爷一样的人物。后世,梁思成与林徽因,给儿子起名梁从诫,就是缘自对李诫的景仰。   姚欢如触奇珍一般,小心翼翼地掀开画册,一面赞道:“听苏公说,李大监得了官家旨意,在编修《营造法式》已有数年,尚未付梓,我们这小小艺徒坊里,竟就能见到一二。”   梁师成爽快道:“端王去向官家讨的,说是艺徒坊有个界画大才,假以时日,只怕不输于李大监。”   旋即又转向张择端,嗔道:“你还与姚娘子赌气?你这样能耐,择木而栖去罢。翰林院的待诏们,都还见不着李大监的画哪。”   姚欢释然地摆摆手,拿起画册,捧给张择端。   梁师成和姚欢这般打一打,揉三揉,张择端亦觉自己莫再不知好歹、辜负这样好的一处所在,遂赧然又诚然地,向姚欢道歉。   张择端走后,梁师成又问了一番学坊运营月余的情形。   “姚娘子,端王特地吩咐高俅与我,平日里对娘子这处学坊务必尽心。高俅这些时日,去北边马场,给端王挑选几匹好马,以备来年重开的宗室马球塞所用。娘子若有所需,便派瓯茶来告诉我。”   梁师成侃侃而谈,不仅说的场面话,还主动提到冬月里要发给师生们的御寒衣物、被褥,又问了些粮米、柴禾支出的细节。   姚欢与梁师成,还是数年前打过一两回交道,今日见他,言谈举止的气度,已甚为老道周详,有几分王府都知内侍的派头了。   杜瓯茶给梁师成端来的,不是煎茶,而是一杯拿铁咖啡。   梁师成啜饮一口,笑道:“拜姚娘子的见识与张罗所赐,如今这胡豆饮子,眼看就要与茶平分秋色了,不少原来做香药的番商,都改成入舶胡豆,胡豆毕竟没有香药海运娇气嘛。对了,听说姚娘子去岁就设法弄到胡豆树苗,引种去惠州?”   姚欢道:“嗯,种在罗浮山,子瞻学士和苏家三郎,带领当地乡民,看护着。今岁,子瞻学士报知京师榷货务,胡豆树都活了。”   姚欢说得平淡,内心却是波澜稍起。   毕竟,宫中和坊间,都有传闻,眼前这梁师成,乃苏轼的血脉。   不过,姚欢去到惠州,真真切切地看过苏轼的面貌后,今日再仔细打量梁师成,实在,没看出几分相像来。   梁师成虽主动提及惠州,但听到“子瞻学士”的反应,也不见丝毫异样。   他只附和一句“若能如闽浙江淮种茶一般,自是更好”便起身,彬彬有礼道:“在下也是头一回来学坊,可否让瓯茶,领我四处看看。”   ……   阳光下,梁师成与杜瓯茶并肩而立,望着缂丝机房那一排掀到最大的窗户。   “缂丝与丹青不同,辨别运丝,比勾线着色难得多,每日里只有这两三个时辰,徒弟们可以跟着师傅学织法。冬月里天光暗淡得更早,学艺的时辰也更少。姚娘子怕她们眼睛废了,常盯着沈子蕃,不许他激进授业。”   梁师成听杜瓯茶说完,目光未动,微侧下颌,问道:“你是否觉着,姚氏,人挺厚道?”   杜瓯茶默然不答。   梁师成替她回答:“我觉得她挺厚道的。但是瓯茶,人的情份,有亲疏远近。”   杜瓯茶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梁师成道:“这些学缂丝的姑娘,不错,但方才看到的学琴学歌的几个小娘子,更好。到底是师师娘子做师傅的,这才教了几天呀。瓯茶,给你的头一家,是礼部徐侍郎,你须想想,怎么打开局面,说是不急,其实也急。”   杜瓯茶低头,看着地上,二人被阳光映得轮廓分明的影子。   “走吧,你送我出门,我有东西给你。”   学坊门口,梁师成去马车上抱了个大兜子下来,交给杜瓯茶:“都是我挑过的瑞炭。眼看入冬了,哪里舍得你受冻。这炭,看着偌大一包,其实很轻,你背进去罢。你本来就是端王府的人,用府里送来的炭,寻常之事。过几日,我再让人给你送一些来。”   杜瓯茶接过抱住,有意让布兜遮住自己的双眼。   梁师成挪一挪身子,看着杜瓯茶的侧脸,柔声道:“春去秋来,这一天天的日子,过得多快啊。明岁,冬月的长夜里,你应是与我一道,守着这瑞炭盆子了。”   大宋清欢 第360章 义卖之曾舍人的善款   忙碌的日子,就像艺徒坊那排缂丝机上的梭子,走得飞快。   未觉荷塘夏夜梦,阶前梧桐已秋声。再眼睛一眨,便入了腊月。   这日正是腊八节,开封城的各处寺院道观,或者素爱积善的大户人家,都在门口支起锅灶,安排僧尼或者仆从,向全城的贫民乞丐,施舍腊八粥。   御街西头,与太府寺衙门隔得不远的惠民药所前,也人头涌动。   此间惠民药所是新开的,里头不仅售卖廉价的草药,免费代煎汤剂,还隔三岔五就有太医局的医官,带着一两个年轻的医生来坐堂义诊。   没多久,士庶们发现了更令人吃惊的事——只要病情真实且紧急,经由医生诊断后,穷苦人也可以在这里开到某些上品的植物或动物药材,比如牛黄、罂粟、石斛、羚羊角等。   消息灵通者自然很快打听清楚,这是官家那位十三弟,简王,领了官药局的差遣后,为着绍述当年神宗帝在京城开展恩及平民的“熟药所”仁政,而请奏官家陆续设立更多的惠民药所。   周遭开铺子的商户,以及游荡的脚夫、游民们,常看到一个不到三旬、五官英正的绯服官儿,来药所巡视,神情温善和气,与寻常的衙门中人或者冷肃或者漠然的作派,不太一样。据说他曾是边关建了功的军医郎中,姓邵,如今乃简王手下的提举官。   今日,邵提举很早就到了药所,率领五六个青衫磊落的小后生,也在门口施粥。   到底是郎中们出马,熬的腊八粥也颇显功力。   有天麻羊骨粥,抗冬寒。   有山药姜枣粥,补脾胃。   有白茯苓芝麻粥,宁心安神。   有白术菊芹粥,清火养肝。   施的粥,和施粥的人,都这样妙,药所又本来就面向着熙熙攘攘的御街,堪堪半个时辰后,当姚欢和杜瓯茶,领着艺徒坊的师生来到惠民药所时,此处的人气已经旺得要濮到御街上去了。   姚欢打眼望去,围观群众已不仅仅是讨粥喝的贫困人群,还有不少戴冠帽、穿长袍、围裘领的男子,一看就是殷实人家的士子、钱袋饱满的富户,或者今日休沐逛街的大宋公务员。   再离得远些的,还姿态娴雅端然地,站着好几位锦衣妇人,包冠精致,金玉珠钗,身边人马,至少是“一个婆子+一个小丫鬟”的标配。   姚欢欣喜。   这些,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城市中产阶级,甚至高净值人群了。   好!今日要的就是这样的客户。   姚欢瞥一眼杜瓯茶,恰见瓯茶的目光也对过来,透着明敏而会心的悦然之意。   药所门口的粥锅前,邵清抬起头来,透过热气白烟的薄薄屏障,看到自家娘子带着那副天下最好看的生机勃勃笑容,率队准时出现,他忙招呼两个后生医士,折身进屋,去搬药所里的八仙桌。   姚欢亦回头,语调愉快地催促自己的下属和学生们:“走,将摊子摆起来。”   一阵热烈却不纷乱的张罗,须臾工夫,惠民药所施粥点的近旁,就并排摆好了五六张八仙桌。   最外的左右两张桌边,扎下一对竹杆,挑起两面纸鸢似的绢纱招牌,分别写着“开封艺徒坊”和“义卖年礼”   出处确定,产品清晰,目的了然。   周遭的开封民众,花了一息工夫仰头读明白那几个字,便呼啦啦围到八仙桌摊头前。   “官人,这是我们坊独家绘制的拜帖和名刺。眼看就是正月了,官人们亲往也好,遣手下代劳也罢,拜帖和名刺都用得着。”   “官人请看,拜帖一套有六张,六六大顺嘛。帖子上的六幅界画,皆为京城年节风景。上元节的宣德楼灯会,花朝节的夷山赏红,端阳节的汴河龙舟赛,七夕节的御街乞巧玲珑夜市,中秋节的虹桥明月,重阳节的大相国寺百菊圃。”   “这些都是张正道先生亲传弟子们画的。张先生名择端、字正道,他的丹青技艺,端王赞不绝口。”   “拜帖单张八十文,一套六张四百文,一套买,好比白送了一张。不贵不贵,开封城的正店里,一份鲤鱼焙面,都要两三百文呢,是不是?”   “啊?官人一气儿要十套?有,有,管够。我们替京城慈幼局、孤幼院、福田院、泽漏院叩谢官人的善心!”   “官人要不要再看看名刺?这名刺呢,和年节拜帖又不一样,拜帖须热闹欢庆,名刺则讲究一个‘雅’字。官人请看,我们坊的名刺,有八种之多。烟江浩渺,溪山行旅,万壑松风,小舟渔隐,腊梅鸣禽,晴日蝶戏,莲塘乳鸭,秋树鹧鸪……四幅山水,四幅花鸟。”   “嗯?什么?这一看就与拜帖的画风不同?哎,这位夫人真好眼力,八张名刺上的画,乃由我们坊中另一位教授,沈子蕃沈老师,所绘。沈老师不但有丹青工夫,更是缂丝圣手,夫人,喔还有这几位娘子,请移尊步一观……”   “夫人娘子请看,这是沈老师与徒弟们织的缂丝香囊,用的纹样,就是名刺上的画的局部。织好后衬在绢纱底子上,十分牢固。”   “各位官人娘子放心,我们学坊的缂丝,纹样、用色、运线,都与内廷裁造院不同,官家太后和各位内廷贵人们用的,我们连看一眼,都不敢呢,怎好仿制。”   这个北风凛冽但阳光甚亮的腊八节晌午,姚欢神清气爽地站在开封城最热闹的一段大街上,结结实实过了一把直播卖货、北宋版李佳琦的瘾。   若非考虑到邵清再怎么开明,毕竟也是有同僚、身处朝廷的官声体系内的,姚欢不好做得太放飞自我。否则,她恨不得把“买就对了”四个字让杜瓯茶去找端王写了来,裁成绶带,斜批在自己肩上。   见到姚欢如此毫不忸怩地吆喝,而她的夫君,那位好歹是个绯袍官人的邵提举,更是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的娘子,艺徒坊的师生们,也纷纷丢了羞怯局促之色,招呼、应答起蜂拥而至的客观。   姚坊长说得对,义卖,筹款,送到开封府,作为朝廷赈济贫苦、扶助鳏寡孤独的资财,为这桩反哺报恩的善事,吆喝自己一丝一线、一笔一画成就的作品,光明正大,有什么好害臊、觉得开不了口的。   义卖开始不久,姚汝舟,就带着自己私塾里的六七个同窗,赶到了。   汝舟今年,已过十岁,完全脱了稚嫩面貌,离翩翩少年郎,也就一步之遥。   他眉宇间,从前那种隐约的刁滑促狭神气,荡然无存。   姚欢感慨,在娃娃幼年开蒙时,家宅教育果然比私塾教育,更重要。跟着姨父和姨母这样虽算不得社会成功人士、却正直纯挚的长辈,汝舟这条小船儿,没有偏离航道。   此番腊八节义卖,姚欢提前喊上弟弟,让他招呼几个要好的男同学,过来帮忙。   艺徒坊到底是女娃娃居多,隔着桌子介绍作品可以,气氛真的热烈、销售真的火爆起来,收钱、交货、维持秩序的事,汝舟这些半大小子们来做,场面上看起来妥当许多。   姚汝舟对于姐姐的器重,开心得很。   他更开心的,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一面算钱收钱,一面向每位同窗介绍:“站在那边施粥的,穿红袍子的,是我姐夫,仪表堂堂吧?风度儒雅吧?斯文可亲吧?身量比禁军还高吧?是不是与我姐姐,十分般配?嘿,嘿嘿嘿。”   然而,他没“嘿”上几声,正准备收获同伴们的啧啧艳羡之际,目光一偏,得意的笑容,霎时凝固在了唇边。   他看到了曾……四叔。 ……   这个腊月初八的早晨,曾纬刚从昨夜的宿醉中睁开眼,就吓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他的妻子,蔡京的掌上明珠,蔡攸的宝贝妹子,蔡二娘,正一身白咧咧的中衣、披头散发地站在榻边,盯着他。   “你,你作甚?”   曾纬颤声问道。   这小姑奶奶,昨夜睡在自己身边时,还好好的,此刻怎么就又一副装神弄鬼的模样。   蔡二娘冷冷道:“我想起一事,须问问你,你何时,去与官家说,将我父亲复职回京?”   曾纬翻了个白眼,登时觉得,头皮都要炸了。   蔡二娘刚嫁进来时,还只是骄横些,外加对丈夫管得紧,但凡曾纬过了酉末才回家,她便要大闹一场,盯着细问曾纬的行踪,还振振有辞道,台谏中人,在外吃花酒,难道不怕被落职、贬到京外去。   曾纬彼时,看在这妇人姓“蔡”的份上,想着蔡攸与端王府和张尚仪的交情,更展望到自己岳父蔡京东山再起的前景,也就忍了。偶尔遇到蔡二娘使性子扑大,他亦不还手,大不了过几日下值时,寻蔡攸抱怨几句,由蔡攸陪着笑脸、张罗着,去隐秘的上等庵酒店里松泛松泛。   然而,随着头胎娃娃的出生,蔡二娘的心性,似乎越来越不对头,便是曾纬好好地在府里看书作画,这妇人也会忽然冲进来,抓打丈夫一番。   最近,这位产后才四五个月的年轻母亲,更是发展到,催逼着曾纬去哭谏、血谏、死谏,总之不管怎么谏法吧,得求着官家,将父亲蔡京宣诏回开封。   “曾纬,你甭想诓我,三省里头有名有号的臣子,谁家的千金,不是我的手帕交?我晓得,你如今在官家御前,红得很。你为父亲说几句话,就那么开不了口吗?”   曾纬无奈,怏怏地哄道:“我如今是起居舍人,官家看重我,只因我修《神宗实录》修得好。外朝臣工的起复之事,我怎好轻率进言?我自己就在台谏当过差,你以为,御史们都是吃素的?”   “我呸!”   蔡二娘怒道,“曾纬,你可真是寡情薄义。当初我父亲知贡举,冒着被元祐余孽弹劾的风险,在殿试里,向官家提议点你为进士榜的头几名。当时章惇也要黜落你下去,连你亲爹曾布都无动于衷。待你金榜题名,你亲爹要外放你去州县,若不是我父亲带着你去同文馆,查办宣仁太后一案,你现在,不知在哪个小破县里,和你亲爹当年一样,做个小小参军、吃糠咽菜呢!”   “住口!你这不可理喻的疯妇。你真以为,我不敢休了你?”   曾纬一跃而起,揪住蔡二娘的前襟,“呼”地将她甩在榻上,想扇她一个耳光,让这疯妇清醒清醒,却终究硬生生收了手,走到屋角,马马虎虎地扎好外衣,出门喝斥家中仆婢:“给我拿件御寒的袍子来,我今日进宫当值。”   身后,蔡二娘尖着嗓子嘶叫:“好,我今日就去西边的曾府门口发疯去,看看堂堂曾枢相的脸,往哪里搁。就是他和二章作的手脚,借环庆路的案子诬毁我父亲……”   妻子这样歇斯底里的威胁,根本阻止不了盛怒中的丈夫的脚步。   曾纬跨出院门之际,吩咐魏夫人派给自己的还算得力的管事:“将娘子锁在屋里,你去蔡府请舅爷来处置。让乳娘抱上孩儿,回西边府里找我母亲。这疯妇,只怕再下去,要伤了孩儿。”   曾纬坐着马车,从城东的襄园来到大相国寺附近,便铁青着脸下了车,撇下不敢多问半句的马夫,顾自往热闹的人群里钻进去。   他穿过御街,想去从前进学的国子学逛逛,但看了看南边,挤挤挨挨的,都是去各处讨粥喝的乞丐。   他终究嫌弃邋遢腌臜,遂转身往北,朝宣德楼方向走去。   漫无目的、游魂般地走了一阵,他听到曾经熟悉的清悦的女声。 ……   对于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曾纬,姚欢和弟弟姚汝舟一样,吃了一惊。   她还未反应过来,曾纬已抬手,选了一张拜帖品鉴起来。   张择端见来了一位华服玉容的年轻公子,忙彬彬有礼地为他介绍。   曾纬将拜帖都看一遍,轻轻方下,向张择端道:“这些都是先生与高徒所画?当真皆为佳作。”   张择端谦逊道:“公子谬赞。”   曾纬道:“先生看来善画楼阁亭台,若请先生画一幅三尺左右的立轴,不知润手几何?”   “嗯?这……”   张择端没想到还有现场就要问自己定画的知音,带着人之常情的兴奋,看向姚欢。   这,也是义卖成果呀!   曾纬笑笑,转而盯着姚欢道:“哦,方才听人指点了,这位娘子是姚坊长。在下敬佩坊长的仁义之举,但眼前这些义卖的年礼,确实没有太相中的。”   姚欢已经平静下来,淡淡问道:“官人要画什么?”   “画一幅佳侣赏雪图。数年前,也是这样的冬月时节,在下与娘子,执手去到金明池畔,登高望远,海誓山盟……”   “曾舍人!”   曾纬那一席在张择端等外人听来深情款款的回忆之语,还未说完,被姚汝舟叫过来的邵清,走到姚欢身旁,盯着曾纬喊了他的官职。   “邵提举,”曾纬面不改色,拱手致意,笑道,“在下正与这位张先生定画,说起当年与娘子同游金明池畔,赏雪诉情。啊对了,那日,我与娘子还遇到了邵提举,邵提举可记得?当时内子还害羞,不愿与邵提举同席。”   饶是邵清再是修养上乘,面对这突然出现的无耻挑衅,也难以遏制一拳打过去的冲动。   姚欢一把扯住邵清的袍袖,笑吟吟地对张择端道:“正道,我大概明白了,这位曾舍人要的画,就像,就像你此前在汴河边,为我和夫君画过的《佳侣行桥图》”   “哦……”   张择端应承着,面色认真起来,好像每一位称职的画师,进入构思阶段。   恰在此时,选年礼的人们忽地退开了些,只听有声音唱报“吴知府到”   开封知府吴知厚,今日循例在城中四处检视,看看下属的几个衙门,以及巡街军吏,是否依着朝廷所令,于数九寒天巡查街坊,收容流浪孤苦。   毕竟要过年了,大宋都城,天子脚下,路有冻死骨,万一官家或者太后,出宫见到了,不大好看。   姚欢见到吴知府,心中一喜。   “姚坊长,本府瞧着,今日颇多士庶,襄助义举嘛。”   吴知府捋着胡子,脸上堆着领导访贫问苦时见到扶贫硕果的满意笑容。   姚欢笑得更月朗风清,向着吴知府,更为了让周围看热闹的都听见,大声道:“今日善人一位接着一位,御前的曾舍人,刚刚出了三百贯,定下学坊教授张正道先生的三尺立轴。”   “啊?噢!”   吴知府这才看到自己身边的曾纬。   识得识得!曾枢相的爱子嘛。   嗯,不过现在,听说不怎么爱了。   无妨,无妨,官家宠爱,顶要紧。   官家果然有识人之明——识善人之明。   三百贯呐,不是小数目。   吴知府对着曾纬,合掌笑道:“曾舍人,真是国朝楷模呀!”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本府明日上朝,向官家奏报腊八节城中赈济贫苦的情形时,定要将曾舍人的善举,好好赞誉一番,传颂朝堂!” 第361章 年尾宴   此次腊八节义卖,是艺徒坊头一回在开封城公开亮相。   姚欢对张择端、沈子蕃很有信心,估摸着,或许能在现场接到风雅门庭或富庶人家的订单,便让杜瓯茶事先准备好装帧精美的预定簿。   每一页都格式相同,往里填甲方的尊号、艺术品的品类、大致需求、定金数额、预计工期,再请甲方签名,一式两份。   只是,姚欢没想到,这头一页,就给了曾纬。   吴知府这一头还在诚挚地赞誉曾舍人的善举,那一头,姚欢已浑无迟疑地,唤来艺徒坊誊抄班本学期的优等生,刷刷几笔,就开好了订单。   围观众人,见那写单子的学生,也就十岁出头,悬腕落笔的姿态却已初现潇洒之态,几个楷体字也写得有筋有骨。   关键,那竟还是个女娃娃……便是在京城,平头百姓家的女娃娃,莫说写字了,识字的都寻不出几何来。   琴棋书画,那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才有的人生。   姚欢将簿子推到曾纬跟前,把笔递给他,泰然道:“请舍人赐名,虽是求画这样的风雅之事,也得定个契。”   曾纬盯着那一个个秀丽的蝇头小楷,又听吴知府与姚欢亲切地寒暄,只觉得刹那间,眼前字、耳边声,皆成了嘲笑他的音画。   都怪内宅那个姓蔡的疯妇!   若非她大过节地闹得家宅不宁,自己此刻,应在燃着瑞炭、煦暖如春的书阁中,品茗制香,何至于在这冻掉耳朵的大街上,因遇着邵姚这对沽名钓誉的蓬门鸳鸯,而撒气不成蚀把米。   不对,是蚀了三百贯!   都能买下今日全城施粥用的米了!   吴知府这老家伙,跟唱堂会说好了似地,偏偏此时登场,自己赖都赖不掉。   罢了罢了,就当半年薪俸给自己买个好名声。   况且,艺徒坊这场子,是端王资助的,自己此举,倒也能让端王高兴。   如此一思量,曾纬的气息及时平稳下来,挥笔签下自己的大名,抬头向邵清笑里藏针地一笑,又侧身与吴知府打趣道:“呵呵,邵提举的娘子,到底是买卖人出身,万事都要立个契。”   吴知府道:“应该的,应该的,曾舍人再接着看看?老夫还有公事,先行一步。”   曾纬拱手:“在下也须去北边史馆,可否劳烦府尊捎带一程?”   “自然使得,舍人随老夫登车吧。”   周遭的吃瓜群众,忙恭敬地散开,给一老一少两位官员让路。   开封知府,素有国朝储相之称,起居舍人,则堪称文士之极。   围观的京城士庶,望着平易亲切的吴知府,和风姿卓绝的曾舍人,胸中热意涌动。   大宋国运昌隆,官家一代明君,朝堂才会有吴知府和曾舍人这样的良善贤臣,民间才会有姚坊长这样的义商层出不穷哪!   众人均觉得,身逢如此盛世,目睹这般感人的画面,腊月里的西北风,都暖了三分。   不到未中时分,几百套拜帖、名刺,五六十个简版缂丝香囊,外加一沓佛像画,售卖一空。   学坊的账房先生,现场清算,将收入一分为二。   抵扣纸张墨色和丝线成本的铜钱,送去邻街开有学坊专户的柜坊里存了。   逾两百贯的盈余,由吴知府留下的府衙胥吏,画押交接,点两个厢军,运去开封府户曹入账。   姚欢从虾行行副、樊楼少东家韩三郎处,约略晓得,去岁开封的商税,是三十万贯。   义卖几个时辰,反哺国朝的铜钱,接近年度商税的千分之一了。   这还没算上曾纬“贡献”的那三百贯。   再是看不上前男友的为人,也不要和他的钱过不去嘛。   他姓渣,他的钱又不姓渣。   曾纬这位官家的“大秘”兜里的钱,要么是国库里出的,要么是官家赏的,用之于万民,才是个给他积德的去处。   并且,曾舍人一签字画押,后头又来了几位一瞧就是体面有钱的男客官和富家娘子,也定下三四幅丹青、五六件缂丝。   计划了两个月的慈善义卖,真的圆满收官,姚欢觉得,自己冻得像冰滴壶一样的身体里,好像有朵开封市花大牡丹,嗖地一声,国色天香地绽放开来。   一旁的惠民药所前,几个药粥锅灶也熄火了。   邵清叮嘱值守的医士与杂役,敞着大门,日落后若有乞儿要进来厅中墙角避寒过夜,不得驱赶。   交待妥当后,邵清走到姚欢身边,执起她粗糙冰凉的手,揉搓片刻,暖一暖,噙了嘴角,轻声道:“我很惦记今晚,你山头里的那顿大宴。”   ……   艺徒坊的饭堂里,二十来张八仙桌上,碗碟琳琅。   端王赵佶每月给的伙房银钱管够,简王赵似每月还送不少肉食和瓜菜米面来,故而今日这顿团年饭,荤素裕足。   当家硬菜,当然还是羊肉。   寒冬时节,学坊也不像衙门和宫廷那样,烧得起炭盆,热气腾腾的大锅烩羊肉,正是冻得嘴唇发紫、饥肠辘辘的男女学徒们,最需要的。   简王送来的羊,那可都是皇家御苑里精心喂养的,清水煮一煮,都是汤汁浓白、香气扑鼻,没有半分羊骚味。   民谚又云,冬吃萝卜夏吃姜。此季的萝卜又糯又甜,与浸软的黄豆一起,投入羊肉中同煮,装盆时撒一把芫荽,咕嘟嘟冒着热气上桌。   姚欢一声“趁热快吃”的令下,少年男女们再不迟疑,人人举筷分勺,嚼肉喝汤,舌尖欢愉,红尘暖意,莫过于此。   迅速地垫饥热身后,孩子们狼吞虎咽的节奏,稍稍慢了些,能够细品桌上的其他年菜。   中原凛冬,很少有新鲜的绿叶菜,腊月里的素味,除了萝卜豆腐外,主要是干菜和茄瓜。   今日的两件素味菜,都是邵清向姚欢建议的做法。   那道蒸菜梗,乃用莳萝子、陈皮、枸杞剁碎,撒在盘中码放齐整的粗壮干菜梗上,大火蒸熟,出锅时淋两勺米醋,熬一勺花椒油浇上。   那道茄瓜,则新奇得多,乃是邵清从太府寺一位南方同僚处学得的。   将豆腐过水,汆得更韧一些,和瓠子一道切丁,拌上蒜汁、鸡油、米酒。   茄瓜剖开,将上头的馅料塞入,短签子扎了封口,在鸡蛋面粉糊中打个滚,排在笊篱中,于油锅里炸了。茄瓜膨大,形似鸟雀,表面金黄,瓜肉白嫩,咬到里头的鸡油豆腐馅儿,则仿佛吃到真实的家禽肉一般。   故而,这道炸茄子,又叫“鹌鹑茄”   团年饭的主食,是“吊卤汤饼”   汤饼无甚稀奇,就是煮面片儿。   花团锦簇的,乃是那一碗碗面浇头。   浇头里最受欢迎的,便是邵清教学徒坊厨娘做的“海祗陆神”卤。   南方来的各种鱼鲞,泡发后,先加姜丝蒸至半熟,再和猪肚、猪心,或者羊肝、羊肠煮成浓稠的卤汁,撒一把因耐寒属性而长得水灵青嫩的冬韭末子,连汁带料,热腾腾浇在面片上。   这顿团年饭,菜食品类不多,但从师傅到学徒,再到也被姚欢邀请上桌的杂役们,都吃得心满意足。   姚欢喜欢这样最是轻松与实惠的场面,没有后世企业年会上那种不停抬屁股起身、各桌敬酒的套路,更没有非得逼人喝醉甚至喝吐的“酒桌文化”   过了酉末,筵席散场。   杜瓯茶将夫妇二人送往学坊大门口的路上,向姚欢道:“今日吾坊应是在京城多少打响了几分名声。瓯茶有个筹划,自认乃是趁热打铁,又关涉学坊的长远之计,说与姚娘子与邵提举听听。” 第362章 琼林宴(上)   一个月后,大宋元符二年的正月十五。   魏夫人定了樊楼最高层的半层朝西楼面,请自己的几个儿媳,以及她们的名媛手帕交们,边用晚膳,边俯瞰金碧相映、锦绣交辉的京城灯会。   每年上元节,自皇宫的“宣德门”往南,整条御街两侧,都搭着展览日月灯、马骑灯、琉璃灯、火铁灯等各式彩灯的山棚。   入夜亮灯之前,每处棚子边,还有杂耍班子表演诸样绝技。   如此景致,自樊楼的位置居高临下地欣赏,最是妙不可言。   景观位素来炙手可热,没有官身的富户,便是捧着百两黄金提前两月去商量,樊楼也不敢答应。   而一出手就包下半层,这样的排场,此城此地,也只有既是宰相嫡妻、又与向太后交好的魏夫人,能办到了。   四儿媳蔡氏,听到这消息,当即开怀起来。过了初五,她就兴致勃勃地打发仆人去发请帖,周知圈中的贵臣千金们,好教她们明白,自己的娘家暂时疲软,婆家的势焰,却是旺得很。   曾纬打心底感激母亲。   大过节的,蔡氏有个适合显摆的去处,与一帮同样虚荣的贵妇们钟鸣鼎食、如在云端地享乐一回,便不会来烦他闹他。   申正时分,满怀轻松的曾纬,踏进端王府时,恰见高俅与一个面容白皙、身姿窈窕的女子迎面而来。   曾纬认识这姑娘。   她姓杜,从前侍奉端王烹茶的伶俐婢子,后来被端王派去艺徒坊,做了姚欢的跟班。   嗯,长得不错,气品更佳,有林下风致。   看起来,性子也和静。   不像姚欢,当初瞧着活泼俏丽不忸怩,犹如踏青时见到的野花一般可爱,未料得竟是蓬尖锐的野蒺藜。   曾纬本还要再打量杜瓯茶几眼,一想到腊八节那日的狼狈晦气,这姑娘也旁观了,他的兴致,便蓦地颓败下来。   高俅双颊一耸,细眼堆笑,疾步上来,向曾纬行礼:“四郎,新来的良驹,在后院场子里,我陪你过去。”   又转头对杜瓯茶道:“你回去与姚娘子说,静待佳音。”   杜瓯茶面色淡然地应一声,向曾纬屈膝,福礼告退。   曾纬随着高俅往马场走,一面问高俅:“你让姚氏等的,什么佳音?”   高俅忙软着声儿解释:“想着四郎不爱听我提她,所以方才未即刻报与四郎知。姚娘子她,来请端王出面,与礼部徐侍郎说说,琼林宴上,能否给艺徒坊的孩子们,些许亮相的机会。”   曾纬皱眉:“她要作甚?”   高俅的一脸马屁笑中,竟隐约透出几分正色的敬意:“她想送艺徒坊的优等生徒,进国子学或者太学。”   曾纬嗤之以鼻:“荒唐,折腾着挣了几分御前赏识和市井虚名,就痴心妄想起来。她那坊里,出来不是工匠就是歌女,两学那是什么地方,三教九流阿狗阿猫的,也能进?”   高俅稍作迟疑,终于还是详述道:“呃……姚娘子初五带着沈、张两位先生来给端王拜年时,说了一嘴,医乐百工之人,在唐时被视作贱职,如今因了端王向官家建言,国子学已有了医科,端王不妨再以绍述先帝改制遗业为契机,劝官家和朝廷更为广纳贤才一些。国子学和太学,还可以开算学、营造学、书学、画学、音律学。”   曾纬听到最后,终于驻足,抹去了眼中那抹刻薄讥讽之意。   他凝神稍作思量,盯着高俅笑道:“她还挺聪明的,对如何能取悦官家和端王,琢磨得透彻。也是,贩卖胡豆和鳌虾,终究不是体面之事,她一个女流之辈,竟是想往士林混呐。”   高俅如应声虫般连连称是,心中却已暗喟一回:四郎,难怪你与她有情无缘,你两个,看着真不是一路人。   曾纬既开口,就要问个细致,遂又道:“所以,端王答应为欢……为姚氏牵线了?徐侍郎,唔,是蔡京从前提携上来的吧,此人对向太后的心思更是看得透,巴结端王巴结得紧,有一年元日朝会,由端王献上江山锦绣图,就是这徐侍郎想出来的点子。”   高俅点头道:“徐侍郎也算是个茶痴,常送茶饼来与端王品鉴,杜瓯茶没去艺徒坊当差的时候,为徐侍郎点过几次茶,颇得青眼。端王回头与徐侍郎提个话头,再由杜瓯茶去接洽,顺溜着呢。”   曾纬佯作漫不经心道:“哦,这个杜姑娘,看着不错。但端王对她,没什么宠幸计议吧?若有,也不会让她去府外抛头露面,是不是?”   高俅何等机灵,权贵中讨前程的人,从来都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琢磨着对方的言下之意。   高俅斟酌着,凑近曾纬近前,小声道:“四郎,瓯茶此女,自端王出宫开府,便是跟着梁都知,四郎若相中这般品貌的姑娘,我另行帮你留意着,可成?”   曾纬瞥一眼高俅,淡淡地叹气:“蔡攸的妹子,真以为我不敢往宅子里再进妇人?得治治她。”   他心里则在思量,那杜瓯茶,原来是定给了梁师成的,怪不得如此清秀佳人,端王不在意放去府外。   梁师成……对了,张玉妍几年前就告诉过自己,将这小内侍收作干儿子了。   曾纬心头忽地一动。   回头得问问张玉妍,杜瓯茶,若是自己人,就有意思咯。   说话间已到了端王府的马苑,高俅带着献宝的口气,指向一匹正绕圈奔驰在开阔沙地上的乌枣色骏马。   “四郎,端王说了,你在京城最热闹的地界,一掷三百贯,实也是给他在朝堂上下抬一抬好名声,不能让你白出这大一笔钱。喏,那匹黑如意,是我岁末去北边挑的头马,端王说,送给四郎了。”   曾纬也懒得假客气,笑道:“唷,那我还赚回来起码两百贯。”   ……   自唐以来,有“科举四宴”——鹿鸣宴、琼林宴、鹰扬宴、会武宴。   新科举子,在地州府要为他们举行鹿鸣宴,因在开宴时须吟唱《诗经》中的“鹿鸣”而得名。   新科进士,参加的是琼林宴。鹿鸣宴起于唐代,琼林宴则起于宋代。   鹰扬宴是武科乡试放榜后,考官与武举参加的宴会。   武人们若能更上层楼,于武科殿试中榜上有名,则可参加兵部举行的会武宴。   在崇文盛世的大宋,璀璨名臣皆为进士出身,琼林宴,自是成为天下文士向往的赫然显贵的起点。 第363章 琼林宴(下)   琼林苑,位于汴京城西,在顺天门外大街的南边,与北边的金明池对望。   二月十二,花朝节的一大早,京城万户的房顶檐角,刚刚被朝阳这位高妙的画师涂了一层淡金色,姚欢和艺徒坊的师生们,已经坐着雇来的骡车,行到顺天门外,琼林苑前。   这座由殿前司禁军专门值守、打理的皇家园林,入园的牙道,就比姚欢在南方州县看到的许多官道都要宽阔。   道旁古松苍柏矗立,林木后隐约可见花果园地、亭台水榭。   林间水畔,彩旗飘展,旗上书有“楼”、“轩”、“亭”、“庄”之类字样,多为在皇家或军中有裙带关系的商户所开的酒楼正店。   琼林苑的东南角,最是堂皇华美之处。   高耸的华觜岗上,数殿相连的琼楼玉宇,正当中的主楼名为“宝思阁”在榴红色阳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出金碧相射、宛如仙台的气象。   嶙峋百态的假山造景周围,遍植山茶、茉莉、素馨、瑞香等花,都是从闽浙和广粤几路州府进献来的南方佳卉。   一条铺设着五彩石子的长路,自岗下的水沼莲池间蜿蜒而过,通向岗上楼阁。   巳中时分,依着礼部徐侍郎审核通过的方案,姚欢和艺徒坊师生们,将书、画、乐、算、工,五处摊头摆好时,今岁金榜题名的五百一十六名新科进士,正自北边的苑门鱼贯而入。   宋代的进士服,皆为白衣襕袍,圆领前的一条黑色,直达袍角。   姚欢站在华觜岗上的青竹前,向下望去,黑白相间的一大片,仿佛观赏到后世湿地公园里,无数仙鹤扑腾过来。   只是,这些已荣幸地成为“天子门生”的儒家精英们,在悠游天地间的气度上,暂时,还及不上鸟。   他们从目光到身姿,再到脚步,春风得意的昂扬里,仍带着几分初见世面的拘谨与怯意。   看到头部阵营的那十几个进士,像走红毯一样,终于顺利走完那条彩石路,快要来到宝思阁前时,姚欢赶紧将目光投向礼部派来主持琼林宴的礼部司郑员外郎。   这郑员外郎,从前当过国子监的监丞,当初姚欢买下太学的多余粮米去赈灾,就是他批准的。   郑员外郎眼见着几年间,太学学正蔡荧文的这个外甥女,也不见得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淑媛,怎么着就像耍开鱼龙舞一般,越混越有模样了,未免不敢再小觑了她。   此番又因徐侍郎交待过,郑员外郎对姚欢更是平易和气,笑着冲她点点头。   姚欢得了郑员外郎的指令,回身向艺徒坊的师生们做个手势。   丝竹乐部的美妙旋律,先响了起来。   这是徐好好与李师师,特意为技艺尚浅的徒弟们写的曲子,简单,但不失优美的旋律线。   大宋的文士们,诗词工夫是标配,既擅填词,必定对音韵也有三四分造诣。   刚刚爬上山头来的新科进士们,凝神一听这欢迎他们的曲调,就露出赞叹之意。   有大雅之乐的平和淡泊,却无沉重苍凉的凄怆。   有教坊之乐的明秀圆润,却无靡丽挑诱的浮冶。   再看那些小小年纪的演奏者,虽都是小娘子,却头戴软罗幞头,身着带着淡淡青调的月白色襕袍,如一片不夺桃李艳、不争烟霞光的空谷幽兰。   摒弃浓妆华服、珠翠满髻的打扮,对外传递着不愿以色惑人的讯息,唯存弦歌雅意、请君细品的诚挚。   但真正令越聚越多的各位进士们,放下局促拘谨之态、兴致勃勃参与的,是宝思阁前空地上的其他几处摊头。   正在抄经的艺徒坊学生们,笔法稳健秀丽。   见到进士们探看,抄经者彬彬有礼地请他们赐诗。现场记录下来后,每积攒二十页,学生们便以当下流行的“蝴蝶装”的方式,折页对其,以褚树汁、白芨末等调成的浆糊,封装成册,恭恭敬敬地献去礼部官员处。   又有在画板上飞笔白描的小娘子,片刻工夫,就将眼前扎堆寒暄的进士们,画了下来,寥寥数笔,姿态尽出,那些好奇的模特们凑过来一瞧,便认出了谁是谁,露出开怀的笑容。   再有推演历法的,讨论某年日食或者月食的具体时间;用界尺和圆规画出图形,邀请进士们依着所授的“方田”知识,计算面积的;拼搭各种小木作,向众人展示,如何在屋顶的斗槽板和檐角之间以木条拉住那些漂亮的斗拱。   至于缂丝机,虽然搬不过来,但沈子蕃与高徒们,月初就织好了五六十幅黄栌色的小帧。这些纯素色的缂丝作品,主要是替代写书法的绢或纸。   马蹄声急,果然有身着灰色绫锦、头戴纱冠的高阶内侍,纵马而来,将官家亲笔题写的贺诗传到现场。   群英自要作诗回应,就像朝臣不管是升官还是被贬,领了圣旨后,都须上表谢恩。   包括状元李崟在内的几位殿试高第者,提笔在姚欢命学生们送来的缂丝小帧上一试,便发现,哎哟,纵然自己的书法向来漂亮,今日写在这黄栌细锦上,却好像更漂亮了些。   纸洇墨太甚,绢则过于光滑,恰是这缂丝,最大限度地表现出落笔者的精湛书艺。   虽然,在缂丝上题诗,太奢侈了些。但既然是要交由中贵人送回官家御前的应制诗,载体的卓绝,倒更显出“谢恩”的仪式感了。   如此,一面承恩天家御赐,一面带着游园般的心情观赏礼乐、书数、工技等各项巧艺,进士们从拘谨到放松,再从放松到欢畅,尽情享受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 ……   日暮,归程。   骡车上,姚欢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坐在身边的杜瓯茶叨叨了一路。   “瓯茶,今日比腊八节义卖那次,还顺利圆满,对不对?”   “瓯茶,你记不记得,徐侍郎陪着韩相公到场,宣布琼林宴开席时,那些进士们似乎还意犹未尽。”   “哎,瓯茶,我也看不够,我一个做饭食行出身的,今日遇上四司六局承办的盛宴,都顾不上去瞧一眼那边案席上的珍馐,都是些啥。听说菜肴、汤羹、铺鲊、点心有五六十种。”   “瓯茶,你觉得,徐侍郎应该也挺满意的吧?不然他引我向韩相公见礼时,不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韩相公,国子监下头,若开设一个六门学,算学画学工学音律学的,与国子学、太学并列,且专设女学,是否妥当。对吧?”   杜瓯茶将姚欢的滔滔不绝听到这一句,才卸下了只作听众的沉闷,微微一笑,十分肯定地向姚欢道:“是的,我相信,徐侍郎那边,有戏。姚娘子,今日有一幕,你未曾亲见,瓯茶却觉得,很能看得出,侍郎很尊重我们学坊。”   姚欢眼睛更亮了,问道:“哪一幕?“   杜瓯茶道:“四司六局,抬过来一张桌子,上头摆着‘素蒸音声部’,这是上等的官宴中常会出现的一道菜,就是用面团捏成许多歌舞乐伎,供赴宴者赏看,显示酒席的奢华。但徐侍郎见了,即刻吩咐人撤了下去。我估摸着,因那些面人儿,衣着颜色也是淡淡的青色,竟与我们音律班所穿的月白袍子很像。”   姚欢“哦”了一声,觉得杜瓯茶说得有理。   此前,去礼部拜访这位未到四旬的礼部官员时,姚欢就对他印象不错,和颜悦色,不似古板严苛之人,对于“女学”二字,也并不表现出震惊与排斥。   姚欢向身边这位精明得力的女助理道:“瓯茶,你打听打听,徐侍郎家,有几位女眷,回头让子蕃和徒弟们织几件帕子,让正道那边画几柄团扇,你送到徐侍郎府上。”   杜瓯茶点头应承了。   她看着姚欢的双目中,好像两汪深潭,分别映着一轮中秋明月,闪烁着纯澈的波光。   杜瓯茶觉得,这个已经二十几岁的姚娘子,此刻真像个孩子。   而今岁才过及笄之年的自己,则已是暮气沉沉。 第364章 叶小未成荫   花朝节,是在春分节气之后,又过几日,便是两个更为重要的节日——寒食与清明。   依着习俗,寒食不能生灶,一百多人的偌大学坊,必须提前准备好足够的冷食。   恰又遇上一场倒春寒,艺徒坊负责炊事的三个婆子,都病倒了。姚欢让邵清给她们开了几包柴胡药剂,盯着她们喝下,又嘱咐她们老老实实地在寝屋里歇着睡觉,莫再张罗饭堂的事,以免造成聚集性传染。   烹饪寒食节两天冷食的活儿,姚欢便发动学坊里年龄稍大的女孩子来做。   与后人描摹的凄清不同,大宋开封城的寒食节,虽然不见炊烟袅袅,诸般美食,可少不了。   仅那宫廷与民间都要炸制的油馓子,就五颜六色。纯面的馓子金黄,赤豆磨汁后调成面糊的馓子,以及用艾草者雀麦草绞汁调成面糊的馓子,则分别是绛红和深绿色的。   红黄绿三色馓子做个大拼盘,好像大地上麦苗青青、野花成片的景象。   但馓子毕竟油腻,岂能吃得六七顿,须另备粥饭。   粥,备了两种,杏酪大麦甜粥,天麻猪骨咸粥。   都是邵清的建议,说是冷食味道不怪,又顶饱。   姚欢赞他,你端水工夫真不错,在你这里,端午节的粽子,一定也没有咸甜之争。   邵清愣怔地问,啥意思,一碗粥,一个粽子而已,又不是军国大计和农商之事,争什么?   姚欢心道,哎,古代人,不懂后世那些出没于传统节日里的网络杠精呀。   既然有粥,自也要有小菜。   春韭切小段,汆烫断生,南方来的虾皮过油后碾成粉末,拌在嫩韭里,省一份盐,韭菜的辣和虾皮的腥,又被除去不少,只剩了时蔬的甘甜和海味的浓鲜。   肉味的冷食亦不能缺。姚欢去姨母沈馥之处,收了一堆新鲜切下的猪皮,剁碎后在大灶里熬煮、冷却,成为肉皮冻。另备几坛子姜汁豆豉酱,让学生们吃皮冻的时候蘸着吃。   寒食节的烹饪活动里,最热闹的,是孩子们聚在一道,揉面、洗红枣、捏成花馍。   又分出一些枣子来,蒸熟碾成泥,和在面团里,捏成燕子的模样,一头尖尖如鸟嘴,另一头分叉,好似燕子的两只翅膀。这样的馍馍,被称作“子推馍”要在清明这一天,用柳条串起来,挂在廊下,纪念那位在寒食节被晋文公烧死在绵山的介子推。 ……   杜瓯茶来到饭堂时,看到十三岁的英娘,正坐在门槛上,借着光亮,仔细地撕下红枣的外皮。   春日的暖阳照在英娘的脸上,却没有映出几分欢悦来。与屋中围在一处、叽叽喳喳笑闹着捏馒头的女孩子们相比,英娘的专注中,透出一种难以融入伙伴们的尴尬。   杜瓯茶走上前,也坐在门槛上,与英娘一道做活计。   屋里立时有个女孩子,眼色机敏地抄起墙角的小马扎,端来给杜瓯茶。   “杜娘子坐。”   “不用,谢谢你。”   “杜娘子进屋和我们一起捏花馍吧?”   “不用,我和英娘一道剥枣皮。你们呀,也不分个人手过来。”   杜瓯茶抬起眼睛看着端马扎的女孩,与她叙话时满面春风般地和声细气,目光中的深意,若有若无。   英娘则仍不停地剥枣子,好像身边那熟悉的同伴,并不存在似的。   这日的酉末时分,英娘敲响了杜瓯茶的屋门。   “杜娘子唤我来,有何吩咐?”   英娘恭敬地问。   杜瓯茶招呼英娘在桌边坐下,借着油灯的微光,她仍然敏锐地发现了女孩子的眼皮,是肿的。   “哭过了?说吧,她们怎么又欺负你了?”   杜瓯茶直截了当地问。   英娘却不说具体的事,只嗫嚅道:“她们不喜欢我。”   杜瓯茶淡淡道:“我若是她们,我也不喜欢你。你长得这样美,性子也活泼,爱说爱笑,常把姚娘子逗得呛一口胡豆饮子。你们都是西军的遗孤,去岁冬至祭祖,那么多娃娃哭,你却不哭”   英娘辩解道:“我阿父,元祐年间就战死了,我那时不过两三岁,不记得他的模样,祭奠时硬要对着天嚎啕,真的嚎不出来。我是刘将军家养大的,若是刘将军战死了,我倒还会痛哭一场。”   英娘这耿直的丫头,说得这样不忌讳,被贸然打断的杜瓯茶,却并未着恼只摇头轻叹一声,继续道:“还有,你的丹青天赋了得,不过跟着张先生学了小半年,就落笔自如。琼林宴那日,你的画,连状元郎都赞不绝口。所以,如果我是她们,我也讨厌你。”   英娘面色倏地一变,怯惧地看着眼前这位长姐一样的学坊管事。   杜瓯茶拂去冷色,笑道:“但我不是她们。瓯茶,我觉得你很好,我喜欢你,姚娘子也喜欢你。鹌鹑灰雀自惭资陋,总是对鸿雁黄鹄心存嫉恨。你莫在意,你的前程,也不会是她们给的。”   英娘微张着双唇,紧张地听完,终于松了口气,眼眸中充满了感激。   杜瓯茶起身,去梳妆匣里拿出个小盒子,摆到英娘面前,柔声道:“这是端王府里,每岁初春都会给女眷和养娘们发的梅香花钿,我多要了三四个,送你。好的花钿,背后的鱼胶,特别容易呵开,粘到肌肤上,你再是跑跑跳跳,它都不会掉落的。”   英娘受宠若惊地盯着盒子里那几枚花钿。   这种妆品,她只在刘夫人脸上见过,印象中,就是螺钿拼的一朵六棱小花,哪里比得上端王府里这些,金箔蝶翼的,一圈珍珠的,甚至,还有蓝绿色的翠鸟羽翼细细粘成一朵子母祥云的,比沈老师的缂丝还精致绝妙。   “杜娘子,我,我哪配得上这样的好物!”   “傻丫头,玉容承新妆,你怎地不配了?你难道不晓得,那日在琼林苑,你便是站在师师娘子身畔,光彩也不逊于她。我在一旁瞧得分明,好几个年轻进士,说是挤过来看你画画,目光哪是在画纸上,一个个的,都在偷偷看你。”   英娘羞赧埋头,贝齿轻咬嘴唇,心中却分明荡漾起阵阵欢喜。   杜瓯茶又往那春情萌动的火苗儿里,添一把柴,笑道:“便是徐侍郎过来时,也多望了你几眼。嗯,过几日我去给徐侍郎送礼时,一定得告诉他,哪一幅画,是你画的。”   “哎,杜娘子,你莫说了。”   “好的,不说男子的事。英娘,我只是想告诉你,莫与庸人争闲气,你将来的天地,宽得很。”   杜瓯茶边说,边从妆奁匣子里挑出一只锦囊,将几枚花钿装进去,递给英娘。   “这样便不起眼了,她们也见不着。你收好,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回去吧。”   英娘一叠声地道谢,接过锦囊,轻轻拨开褙子的前襟,塞进中衣内侧的贴袋里。   她揣着这份满含偏爱的珍贵礼物,走到院子里,抬头望天,只觉得夜空中闪烁的星星,都好像是无数带着认可、鼓励、关注乃至爱慕的眼睛。   少女很自然地就回忆起琼林宴那日的画面,那些来自男性的目光。   最后,回忆的画面,定格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孔。   方才,杜娘子说,徐侍郎那日,也瞧过自己几眼?   英娘在出神中,有些美妙的困惑。   以她有限的认知判断,穿紫袍的官,品阶很高,应该都是韩相公那样的白发老翁吧。   可是徐侍郎,看起来,并不算老呀。   嗯,好像,只比姚娘子的夫君,那位邵提举,年纪大一点点。   却比邵提举,还好看。   春意沉醉的夜风中,英娘的脸,又红得发烫起来。 第365章 徐侍郎   在帝国的京城,这个游民乞丐都能谈几句朝政时局的地方,从前,有个顺口溜,传唱汴河两岸。   “吏部封考,笔头不倒。户部管粮,日夜穷忙。兵部驾库,典了祓绔。刑部比门,手下冤魂。礼部主膳,不识判砚。工部治水,白日见鬼。”   尚书省六部,在熙宁元丰变法后,捞回了大部分实权,礼部的地位,也往前提了提。   如今,六部衙门若排名,大致是吏、户、礼、兵、刑、工。   礼部尚书的位子上,出现过晏殊、苏轼这样的顶级文士,但大部分时候,只是给准备升作宰执的臣子,暂时坐一坐。   于是,“尚书”下头的“侍郎”便成为这块衙门实际意义上的“一把手”   现任的礼部侍郎徐德洽,今年三十六岁,在六部侍郎中,是最年轻的一个。   元丰二年,刚到弱冠之龄的徐德洽,高中进士,被当时开封府的通判“榜下捉婿”招为东床。   有赖于老丈人在京城官场的人脉,徐德洽外放南方做了五六年参军之类的基层小官后,就一路往北,元丰末年,已成为应天府的通判。   到了绍圣初年赵煦亲政之际,徐德洽更是因为老丈人与蔡京交好,又因做地方官时执行新法迅速高效,火速转为京朝官,走完吏部的流程,进入礼部,直至去岁升至侍郎。   徐侍郎的仕途履历,素来是京中官场的热议话题。   臣工们谈起他,往往与前朝那位也是三十六岁就出任工部侍郎的寇准相提并论,但比着比着,就变了味儿。   谈论到最后,那一张张舌厉如刀的嘴巴里,吐出的总结,往往是,寇准靠贤才出将拜相,而徐侍郎嘛,主要还是傍上了好岳父,才得以飞黄腾达。更为唏嘘的是,徐夫人这位通判的千金,比徐侍郎大三四岁不说,当年嫁给徐侍郎前,并非待字闺中,而是死了第一任丈夫。   不过,嗤笑他的闲言碎语,再是蓬勃兴盛,徐侍郎依然对上恭敬,对下和气,保持着一位紫袍文臣教科书般的风仪雅量。 ……   清明节过后,这日又逢初十的旬休,徐侍郎歇于宅中,焚香品茗。   巳中,府里管事来报,此前递过拜帖的端王府杜娘子,到了。   徐德洽正在端详茶末的成色,连头都没抬,只淡淡道:“带来书阁。将夫人也请来。”   杜瓯茶提着一个轻巧精致的细篾书箱,随着徐府的婢女走到书阁前,婢女小心道:“娘子稍等。”   杜瓯茶明白缘由,点头驻足。   片刻后,徐夫人由女使陪着,步履款款地踏进院来。   杜瓯茶上前,垂目行礼。   徐夫人比夫君年长数岁,已年过四十,弯眉秀目,有几分佛家造像的慈和之态。   因夫君与端王赵佶的交谊,徐夫人也参加过两三回王府女眷的雅集,识得眼前这位颇会点茶的王府女使。   “瓯茶,今日所来,是王府还是学坊的差事呀?”   徐夫人直呼这年轻女使的名字,配上温煦的口吻,便显得亲切不见外。   杜瓯茶禀道:“回夫人,休沐之日,本不敢烦扰尊府,因蔽坊的沈教授又改进了缂丝机,织得数件新品,姚坊长特意命瓯茶送到府上,请侍郎与夫人指点。”   徐夫人笑道:“年尾年头,臣工女眷们的茶会、花会上,我已听好几位夫人娘子提及,说是贵坊的缂丝,精丽巧绝,栩栩如生,堪夺天工,名声再传得一阵,只怕一件帕子也须十贯二十贯的才能请来。今日正好细细地赏一回。指点二字就不敢当了,莫说我夫妇是门外汉,便是裁造院的蔡大郎,只怕也没有他来指点你们的份。”   杜瓯茶忙自谦一番,由徐夫人领进徐侍郎的书阁。   仿佛一切节奏都刚刚好,徐侍郎正放下手里沾满白沫的茶筅,持一副温情脉脉的目光,看着夫人在案几另一侧的楠木椅上坐了,才将兔毫建盏轻轻推过去,道:“福建路的新茶,夫人试试?”   徐夫人轻啜一口,露出满意之色,吩咐侍立近旁的女使,也去窗下的茶桌边,点一碗来给杜娘子品鉴。   等待水沸的间歇,坐于下首的杜瓯茶,启开箱盖子,捧出四柄团扇,几件台画,皆为缂丝织就。   徐夫人一一看了,与徐侍郎品评道:“真是件件赏心悦目。母亲爱吃枇杷,这枇杷鸣禽图的团扇,奉给母亲吧?大娘喜欢蜀葵,二娘喜欢碧桃,这两把,给她们?”   她说的三位女眷,分别是婆婆徐老夫人,以及夫妇二人的一对双胞胎女儿。   徐德洽点头,执起最后一把团扇,递给夫人,道:“我最爱这一件,白梅霜竹图。”   徐夫人抿嘴:“疏影横斜水清浅,霜筠颇见岁寒姿。”   言罢转向杜瓯茶,笑道:“侍郎向来晓得,我最爱梅与竹,这把扇子,真是织到了我的心里。瓯茶,你今日回去,务必替我谢谢姚坊长和沈教授。”   杜瓯茶俯身应是,心中却冷哼,这般理所当然地,就笑纳了。再看二人一副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的模样,跟真的一般,果然如梁师成所言,这一家,最是好做开局。   只听头上徐侍郎沉悦盈耳的声音又响起来:“杜娘子,琼林宴后,我让郑员外郎唤你们准备的条法章程,可有雏形了?”   杜瓯茶道:“回侍郎,今日带来了,请侍郎过目?”   徐德洽“嗯”了一声,侧身看向徐夫人:“琼林宴上,韩相公对艺徒们印象颇佳,道是若在国子监下开几门新学,未尝不可,便让我仔细琢磨琢磨。”   徐夫人了然,起身温言道:“夫君与瓯茶交待公事吧,我将这几件佳品,送到母亲院里,赏鉴赏鉴?”   徐德洽也站起来,一直将徐夫人送出院外,才回到阁中。   书案前,徐德洽仿佛天下最为耐心细致的先生,逐字逐句地品读、修改姚欢艺徒坊的章程条目,又细问杜瓯茶,目下这些学徒,几人是西军后代,几人是京城孤幼。   小半个时辰后,徐德洽将自己批改注释后的纸页,递还给杜瓯茶,正色道:“你是端王府里派出来的人,自应比姚坊长更知轻重。此前国子学中开设医科,朝中已有不少质疑之音。如今竟是要给这些小徒工们新设一条长大后叩拜官学之路,在诸多老臣眼中,更是匪夷所思。此事,急不得,让姚坊长再将学坊的各项规程,编排得细致严苛些,回头,我去看看。”   徐德洽说完,盯着杜瓯茶的目光,仍停留在她的面颊上。   “小杜娘子,你与在端王府里时比,更美了。”   徐德洽蓦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仍保持隔着案几、严肃自持的姿态,倘使周遭的家具变作公廨的陈设,这俨然就是他在礼部交待下属公务的模样。   只有那瞬间变得沙软的语调,以及目光里透出的赏玩缂丝团扇般的意味,才令咫尺空间的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杜瓯茶迎着徐侍郎的注视,很快回应道:“是的,侍郎,梁都知也这么说。”   不及徐德洽再说出第二句不三不四的话,杜瓯茶已从拎箱中取出一帧设色花鸟画。   “侍郎可还记得,琼林宴那日,有位女弟子,堪堪几笔,便能画出华觜岗前宜人春景?”   徐德洽微抬下颌道:“记得,怎么?”   杜瓯茶玉指轻移,将花鸟画往案几对面推了数寸。   徐德洽划过画来,只见池塘清浅,小鸭悠游,堤上几丛碧桃,前有柳枝拂过。   杜瓯茶轻声道:“侍郎,此画,也是那孩子执笔,她叫英娘。侍郎,你瞧,这样好的画儿,怎能不题诗?”   徐德洽撇嘴:“题什么诗?这般构图,浅显俗冶,莫不是,只有我们礼部的前尚书,苏子瞻苏公那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能配得?”   杜瓯茶盯着他:“侍郎看不上这幅画,原来是想岔了。怪我说错话,不是诗,是词。侍郎再看,画上还有一只黄莺儿,不忍栖于柳枝上。”   徐德洽恍然,带着对于如此新鲜的挑逗难以置信的惊喜,喃喃道:“喔,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哪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   杜瓯茶面无表情,却语带魔音一般:“侍郎喜欢那孩子吗?我那日便猜,侍郎喜欢她。”   徐德洽又执起一管紫豪笔,继续完成书案上已经写了一半的文章,从容道:“我喜欢完璧之身的女娃娃。若已经人事,便是你们姚娘子那样的俏丽模样,你们师师娘子那样的仙娥气度,我也看不上。”   杜瓯茶收了画儿,道:“瓯茶明白了,姚坊长也明白。”   徐德洽扬了扬眉毛,沉声问一句:“这,是你们姚娘子的意思?”   杜瓯茶并不继续正面回答,只问道:“侍郎风姿,冠绝汴京,若有女娃娃倾慕于侍郎,侍郎可会笑纳?”   徐德洽道:“且看看再说吧。”   杜瓯茶嗓子里“唔”一声,曲膝告退。   走出徐府,正是午时,仲春的温暖阳光,慷慨地眷顾到街上的每一个行人。   杜瓯茶却觉得,因为恶心,直打寒颤。   她抬手抚了好几下面孔,仿佛徐侍郎的那副目光,还如恶沼污泥般,黏在她的脸上。   她再次想起梁师成的话:这个徐德洽,就是个伪君子。他为了前程,娶个嫁过一回男子的妇人,十几年都膈应着。徐夫人仗着家世,又不许他纳妾。他在庵酒店里,只要十二三岁的女娃娃。   三十年后(番外端阳节专稿)绍兴三年,大宋王朝南迁后的第六个年头,君臣终于在临安府站稳了脚跟。   这日是五月初五,端阳节,刚刚收拾得像样些的皇城画院,迎来一对年过五旬的夫妇。   画院首席待诏,年近七十的画师李唐,向二人拱手致意:“沈公,沈夫人。”   沈子蕃两鬓染霜,面容仍清俊如昔。   他与夫人,合力展开一幅裱衬精良的长卷。   李唐乍观之下,朗声喝彩:“神作也!沈公运丝走线,竟能临摹出老夫描画山石的劈皴笔法!”   沈子蕃谦逊致礼,由衷道:“多谢李公,向官家进言,道是‘一片韶光谁画得、定经引纬巧天工‘,吾等南迁的织匠,才能在这杭州城、西湖边,得赐一处避风挡雨之所,凭手艺继续吃上饱饭。”   李唐目光倏地一暗,喜色被漫漫涌起的怆然吞没,叹口气道:“国事板荡,吾等草民,还留着一命,南渡至此,已是幸事。”   沈子蕃也无意再继续故国往事的神伤话题,而是又让自己的老妻,展开另一幅织画。   李唐看去,乃是三尺见方的工笔花鸟缂丝佳作。   画上,池塘里红莲、白荷彼此呼应,堤岸边,围绕着太湖石,则生长着芙蓉、萱草、蒹葭等更为丰富多彩的植物。一对绿颈水鸭,引领几只稚态可鞠的乳鸭,游在水面上,白鹭与翠鸟,则或立于水边,或飞在空中,都是一派怡然自得之态。   李唐面上的惊喜,更甚于方才看到那幅山水缂丝画时。   他是丹青大家,但因博采众长的豁然心胸,平素对缂丝亦十分景仰,研究颇深。他知道,用缂丝织就禽鸟花卉,尤其是如此密集又多层重叠的小视角画作,比登天还难。   “这……是沈公的……”   沈子蕃忙摆手道:“并非老夫与内子所织,乃是我们最看中的徒儿,小朱娘子的心血之作。”   李唐想起来:“可是那位闺名唤作克柔的女娃娃?”   沈子蕃点头:“正是她。李公,趁着端阳节,吾家将这幅《莲塘乳鸭图》献与官家,但求内廷翰林院,能收克柔这样的女子入院,给她们待诏之职,莫只吸纳为绫锦院的内人宫婢。”   李唐思量片刻道:“官家应能准奏。毕竟,从前在北都,将作监和翰林院里,都给女子授过官职或差遣。”   ……   沈氏夫妇出得皇宫,相携着,往西湖边走。   湖畔,鼓声震天,人头攒动。乌泱泱聚拢来的杭城士庶万民,喝彩声都给了湖中的龙舟竞渡。   这可是张俊麾下的水师呢!   皆是各营选出的青壮健儿,孔武强悍,绝非城中寻常军卒能比的。   八条龙舟自涌金门内的水面,往白堤的断桥方向出发,几乎齐头并进,引得岸上百姓愈发伸长了头颈盯着看,拍手叫嚷,兴奋不已。   沈子蕃看妻子眉头微皱,探问道:“我们绕到雷峰塔那边回家吧?”   沈妻笑道:“好。我年轻时就怕吵,你晓得的。”   “嗯,在瑶华宫时,我就晓得。”   沈子蕃说着,目光温润地看了看妻子的侧影。   她的侧影很美,恬淡柔静,即使如今鬓染繁霜、双颊松弛,在沈子蕃眼里,她和四十年前那个坐在缂丝机前的小女孩,也无甚分别。   夫妇二人回到家,刚踏进院子,孙女沈婉,就兴奋地过来报喜:“翁翁,婆婆,我的琉璃五色粽,得了饭食行的头名。”   此时的杭州城,每逢端阳节,饭食行都要举办粽艺赛会,行内行外的人,皆可参加。   沈婉拖着祖母的手,小黄莺般叽喳道:“今岁,其他人也仍然都是将还裹着箬壳的粽子,搭成苏堤六桥、保俶山保俶塔、吴山天风亭子等景致,来参赛,只有我,照着婆婆你教的法子,和朱姐姐用石花菜煮出的水拌了荸荠粉,再调入一点点胡豆汁,蒸成浅赭石色的软膏,包入山楂、赤豆、糖芝麻各种甜馅儿,塞到箬壳里扎牢,在井水中浸了一夜。今日去参赛,我们剥去箬壳,将这些粽子搭出水晶宫的模样时,饭食行的行首都看得呆了。”   沈子蕃揶揄道:“行首尝了么?没有说中看不中吃?”   沈婉撅嘴:“当然尝了!行首很喜欢,说冰冰凉凉的,荸荠团子中那一丝胡豆的微苦,压着果馅子的甜腻,很特别。”   沈子蕃笑起来。   多年前,也是端阳节,姚娘子在学坊里,做了许多水晶琉璃粽,女娃娃们就稀罕得很,也爱吃。他们这些男师傅与男弟子们,觉得不过尔尔。   “师傅,师娘,今日来看粽艺赛的许多人都说,到底是缂丝世家,做出的粽子,都像画一样好看。”   沈家最得意的女弟子,朱克柔,端着一盘咸鸭蛋,摆在院中的食桌上,笑吟吟地接过沈婉的话头。   不多时,朱克柔的两个师妹,也端着食盘,从灶间出来,摆好晚饭。   河虾仁爆黄鳝,蒜头煮红苋菜,糖醋茭白,都是这个季节的时令吃食,外加一只从清河坊老字号里买来的酱鸭,和一壶雄黄酒。   沈子蕃吃了一杯徒弟们敬的酒,缓缓道:“李公应承了,献上克柔的《莲塘乳鸭图》时,会向官家为克柔讨个待诏之职。克柔若进了翰林院,务必勤勉,为你这两个师妹,还有城里其他几家缂丝、绫锦、书艺坊的女娃娃们,也铺一铺前程之路。千万莫要在男子待诏面前妄自菲薄。多年前,姚坊长走的时候,就叮嘱我这样鼓励女弟子。”   老人说到此处,抬头看了看空中艳如榴花的晚霞。   算来,姚娘子今岁应还未到花甲之年,不知她和她夫君,是否仍在人间。 ……   五千里外,烟水浩渺。   这是一片比杭州西湖广大得多的水域,傍晚时分,晚霞映在湖中,天地仿佛一同燃烧起来。   “今日端阳节,可惜没有龙舟赛看。”   邵清眯着眼睛,对姚欢道。   姚欢给他斟了一杯酒:“你还在惦记汴河上的龙舟赛?都三十多年了。”   每片土地,在经历岁月变化时,总会多少保持着一些执拗。   在他们所处的这片土地上,人们可以接受中原的诗词,中原的音律,可以接受西来的咖啡,西来的宗教,却保持着对眼前这片水域的敬畏,拒绝在端阳节时赛龙舟。   他们不愿惊扰、触怒河神。   姚欢拈了一筷子饵丝煮蚕豆苗,又喝一口浓鲜的鱼汤,揶揄邵清道:“你的眼睛已经花了,有龙舟赛,你也看不清,安安心心吃你的鱼吧。你今天钓的这条鱼,真不错。”   “谁说我眼睛花了?我帮你挑鱼刺。”   邵清夹过一块鱼肉,凑近仔细打量,一根根地拔出小刺。   这湖里的鱼很鲜美,就是刺太多。   姚欢抿嘴,看着他。   姚欢想起多年前那个端阳节的午后,在姨母沈馥之开满蔷薇花的小院里。   邵清拔挑鱼刺的模样,还像他当年剔鸡脚时一样帅。 第366章 枝嫩不胜吟   桐花开遍,春寒已无力。   汴河两岸,处处垂杨系马,京城街巷,家家燕儿呢喃。   春风里,姚欢抬起头,望着廊下的燕子窝里,探出来的一排毛绒绒的乳燕脑袋。   去岁搬来的时候,这柱子上头,还空着,今春,也不知什么时候,一对燕子,就来安了家。   都说燕来是喜,姨父姨母的小院里,前一阵也有新燕筑窝。沈馥之颇为激动,给姚欢去送卤猪肠和糟猪肚时,特意问她,自己是不是要做姨外婆了。   古往今来的长辈,在晚辈结婚后,最关心的,果然都是同一桩事。   但姚欢,得了邵清关于生育问题的开解后,释怀不少,加之手里这盘“北宋蓝翔技校”开局不错,她的脑子里,没空去装备孕焦虑。   眼前的燕子窝,若说有什么吉兆,姚欢更希望是与艺徒坊相关。   今日,徐侍郎带着国子监的颜祭酒,莅临学坊,特别看了学习誊抄、画画与书籍装订的孩子们。   并非看看就算了。   当着姚欢的面,徐侍郎已开始和颜祭酒讨论,新学科的名字,丹青、缥缃之类。   缥是月白色,缃是浅黄色,因从前的书囊或书皮,都是青白色或浅黄色的绢帛制成,缥缃二字,便用来指代书籍装订。   这般,边看边聊,徐侍郎甚至还主动透些韩相公那边的意思给姚欢。   韩相公说了,京畿各县,印坊中已有妇人刻字工出现,若礼部下辖的官学中,开设丹青、缥缃、算学、缂丝、音律、小木作之类的科目,学子们结业后,可以像医科生被分去太医局或官药局那样,由朝廷安排去印书坊、将作监、司天监、户部、工部、宣徽院、裁造院等处,女学生亦可有些出路。   送走徐侍郎一行,姚欢接待领导时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招呼杜瓯茶来自己平时处理学坊事务的小屋里,喝现磨咖啡。   豆子很新鲜,是刚从广州纲运入京的,榷货务的王斿,在遴选入宫的上品豆子里,留出一些,分别送到苏颂府邸和姚欢学坊中。   此刻,杜瓯茶在屋里,磨豆、烹煮、打发奶泡,一气呵成。   又搬出两把椅子,与姚欢坐在廊下的日影里,喝着咖啡,吹吹春风,看看乳燕,聊聊天儿。   音律班悠扬的乐声断续传来,姚欢的心情越发轻快愉悦。   对杜瓯茶,她并不吝啬直抒赞美与感激。去岁末,是这姑娘灵光所致,提议去琼林宴上寻求发展契机,姚欢与邵清先还觉得有些天方夜谭,杜瓯茶却道,分管礼部的宰相韩忠彦,自家幼弟是唐国公主的驸马、端王的姐夫,端王资助的学坊,韩相公必鼎力支持。   果然,裙带关系扯一扯,上级招呼打一打,徐侍郎的重视程度就不一样了。   杜姑娘跑腿也勤快,礼部的衙门进得,徐府的宅门也进得,几趟下来,事情显见得颇有进展。   所以,资方空降来的副总,未必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姚欢喝着香醇温热的现磨咖啡,问杜瓯茶:“徐侍郎想促成此事,不是我会错意吧?”   杜瓯茶婉婉道:“当然不是,侍郎公务何等繁忙,肯花这样多的工夫给我们学坊,足见其心。不论是因为端王与韩相公的缘由,还是因他想在政绩考功上对官家有所交待,对我们总是有利无弊。”   姚欢探寻地问道:“瓯茶,我也问了姨父,姨父说,徐侍郎是蔡京提携上来的?”   杜瓯茶平静道:“娘子莫虑,娘子虽得罪过蔡家,学坊却是一处大大助益于端王名声的所在,徐侍郎是聪明人。”   姚欢道:“也对。其实,如今御前三位执政,章相公和曾相公,都在韩相公前头,曾枢相还好,最怕的是章惇相公,因朱太妃的缘故,就怕章相公廷议时阻挠。所以回头,你在几个正店请人说书时,须让他们,将简王给我们送肉送粮的事,也编进去。”   杜瓯茶会心道:“好,让章相公知道,学坊办得风生水起,简王也有好名声。”   姚欢点头:“我要去一趟县里,估一估今夏鳌虾的收成,学坊诸般事宜,辛苦你了。”   ……   数日后,近午时分,杜瓯茶和英娘,从城北一家颜料坊中走出来。   张择端已经开始给学生们教设色画,所须的颜料中,白色用得最快。   此世的白色颜料,乃取砗磲这种海中贝类,烈火煅烧、研磨成细粉,称作“蛤粉”   跑了数条街巷,终于买到符合张教授苛刻要求的蛤粉,英娘的面色,却反倒闷闷不乐起来。   走了几步,杜瓯茶点穿她的心思:“英娘,你不想回去?”   英娘挤出一丝掩饰的笑意:“没有啊,我只是在琢磨,先生教的梨花,就是用这蛤粉上色。”   女孩并不想细述自己越来越领受到的敌意,杜娘子已经开导过自己,自己若还抱怨同一件事,不是显得杜娘子的话都白说、宠都白给了么。   杜瓯茶心中一软。   但她强令自己拂去恻隐之情,保持住那副温情仁慈的面具。   过了十字街口,杜瓯茶往西走,英娘唤她:“杜娘子,走错了。”   杜瓯茶和言道:“我们的确不用这样急着回去,今日,我还要替姚娘子请一位贵人用午膳,你随我一道。”   英娘诧异:“哪位贵人?”   听到“徐侍郎”三个字时,年轻女孩的艳若桃李的脸上,惊喜,羞涩,神往,各样表情揉在一起,翻涌起伏。   杜瓯茶口吻寻常:“侍郎常与端王论画,他的丹青功夫,在京城文士中颇有好评。他很喜欢你的话,今日席间,你正好请他指点一二……”   英娘的脑袋,已经晕乎乎的了,杜瓯茶后头几句话,她也未听得多么分明。   她只是仿佛身在云端一般,脚步软溜溜、心头喜洋洋地,随着杜瓯茶拐过两条巷子,进到一间闹中取静、看起来更像书坊的正店。   英娘这个年纪与出身的女孩,完全没有权贵世界的历练,令她获得足够的见识,并在此基础上去疑惑,徐侍郎何等品阶,只带着一个小厮,来吃杜瓯茶做东的饭局,是极不正常的。   事实上,当英娘怯怯地跟在杜娘子身后,进到雅间中,看到玉容儒雅的徐侍郎时,女孩的拘谨局促,反倒如黄莺抖落羽翼上的雨珠一般,被她自己抖了个一干二净。   不戴官帽、不穿紫袍的徐氏郎,皂色幞头配一身花青色的曲水纹直裰,看起来又年轻了不少,似与琼林宴上那些新科进士差不多岁数,却远比他们气度沉着雍容。   “你叫英娘?那日华觜岗上,你的画,很好。”   “英娘,你后来为苏学士诗所配的画,我给你提一处小小的修改,可成?”   “这是此店刚从进鲜船上购得的江南白水鱼,用糟过的鲥鱼块,盖在上头,一同蒸制。京中那些豪奢大户,只道这个季节,吃到新鲜鲥鱼最显派头,殊不知,真正会吃鱼的,更懂两种鱼肉、一鲜一糟合起来蒸制后的绝妙滋味。杜娘子,你快给英娘夹两块鱼,她拘谨得很。”   “英娘,看来你很爱吃这鱼?来,我这一碟,也给你。嗯,鲥鱼多刺,我替你挑一挑。”   “侍郎,使不得,我……”   “无妨。英娘,家中两位小女,甚爱吃鱼,她们比你还大着一两岁呐。如今吃鱼,也是我为她们剔刺。”   这个仲春的午间,韶光潋滟的室内,英娘仿佛一颗豆蔻枝头滴下的晨露,在劫难逃地,落入暗流涌动的深潭。   在孤寒中挣扎到情窦初开年纪的女孩,被一种从没遭遇过的阵仗,从没经历过的心悸,毫无悬念地迷住了。   仅仅过了五六日,杜瓯茶领着英娘去另一处僻静小宅“与徐侍郎谈论丹青”时,女孩已经淡去不少面对权贵时的怯惧,而能直视徐侍郎的眼睛了。   很快,英娘领受到的,便不只温润深情的目光。她提笔,蘸着细腻的蛤粉,画完一朵雪白的梨花后,徐德洽来到她身畔,伸出右掌,十分自然地包住她握笔的手指。   “花瓣卷得太厉害了,好似害怕狂风一般。春风是又轻又暖的,来,我教你画一朵。”   英娘抗拒不了那个沉酽酽的“来”字,就像抗拒不了颊边春风般的气息。   这一日,她没有再画出第三朵梨花,她成了一朵被卷入狂风的梨花。 ……   杜瓯茶在端王府交完这个月的账目,出门时对同来的艺徒坊账房先生说:“你先回去。”   杜瓯茶上了骡车,往城东北角走。   花木葱茏、美不胜收的院落中,梁师成已在等她。   杜瓯茶跟着梁师成进了门,恭敬行礼道:“尚仪。”   张尚仪正往炉子里放一丸新制的香,合上盖子后,打量一番杜瓯茶,笑道:“师成说,他第一眼见你,就觉得,见到了洛神。当时我还笑他,十岁的女娃娃,怎会有洛神之态。如今看你,才晓得,他的话,半分不假。”   杜瓯茶敛眉垂目,默然不语。   一旁的梁师成忙殷殷道:“瓯茶,干娘替我们,选好宅子了,就在附近,从前也是一处宗室的别院,雅静清幽得很。”   杜瓯茶身子俯得更低:“多谢尚仪。”   “还那么见外,应该喊我什么?”   “多谢干娘。”   张尚仪满意地点点头,柔声问:“徐侍郎,食髓知味了吧?”   杜瓯茶听到这个词,遏制住厌恶,轻轻禀道:“他,在师成赁的宅子里,与那女娃娃,已相会了三次。”   “良家子,自是与庵酒店中的孩子不同,这些孔门子弟的文臣呐,总是自诩风流而不下流,其实在他们身上,二者有何区别。”   张尚仪揶揄几句,仍是平声静气地交待杜瓯茶:“你费心,让那女娃娃吊着徐德洽,就这般不三不四地在外头苟合,每一回,什么时辰,你都记下。千万哄好女娃娃,莫教姚氏晓得了。你这开局,不错,下一个,是枢密院里跟着林希的副承旨,也是章惇的死对头。” 第367章 无力   姚欢下乡看小龙虾前,听从杜瓯茶的建议,跑到简王府和端王府化缘,将王府库房里陈旧的布匹绢纱,乃至上上下下不要的裙裳,都讨了来。   她让学坊里的近百号学生,缝缝补补,做成许多夏季穿的凉衫凉裤,大人娃娃的都有。   这些衣裳,将以京城百姓劳军之名义,被送到枢密院,再往西北发运。   这日晌午,杜瓯茶领着艺徒坊一个叫宝萍的女学生,坐着骡车,去枢密院。   宝萍坐在一只装满衣衫的麻袋上,像一只云雀,喳喳不停地议论着从眼前掠过的街景。   杜瓯茶很认真地听,末了评论道:“宝萍,你在学坊里能说半个月的话,怕是都在今日讲完了吧?”   宝萍一愣,吐吐舌头:“我,吵到杜娘子了么?”   杜瓯茶温和笑道:“怎会,我喜欢爱说爱笑的小娘子。对了,宝萍,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儿?”   女孩眼里的欢愉退去几分。   她放慢了语速:“我娘怀我的时候,朝廷给的军粮不够,边关的妇人们,就去摘野黍子、捞水畦里的浮萍,给一家老小充饥。我爹怕我娘累着,操练时偷跑出来,下水采浮萍,我娘就给他唱歌,唱的是,就算小小浮萍,若有人心疼,也是个宝。我落地后,我爹就叫我宝萍。”   杜瓯茶“哦”了一声,迅速地扭头,去将因骡车颠簸而被震得悬空的半只麻袋拉回来一些。   宝萍完全没有留意到杜瓯茶面色的变化,十分乖巧地转了话题,带着讨好意味道:“杜娘子,我从前特别怕鬼,现在不怕了。我指望着,中元节时,我爹娘能来看看我,看到我先后得了刘将军一家的照拂和姚娘子学坊的收留,手上也学了本事,他们就不会伤心咯。哎,杜娘子,你怎么了?”   杜瓯茶一手遮住双目,一手拭着眼角:“无事,四月里风大,眼眶子里进了沙子。”   深吸几口气,杜瓯茶接过孩子的话茬:“宝萍,你爹娘都是好人,应是早就投胎了。你会过得好好的,他们也是。”   骡子停到枢密院衙门一侧,宝萍双脚踩到地面后,身子下意识地佝偻起来。   杜瓯茶拍拍她的肩头:“怕什么,这是枢密院,又不是阎罗殿,你爹爹为大宋战死疆场,当年抚恤的银钱就是从这里出的。”   意识到周遭往来男子们猎奇的目光,杜瓯茶的口吻越发淡静:“你不必脸红,你是随我来办事的,又不是来相亲的。姚娘子叮嘱过,让我带你们出来与人打打交道,将来做工时,也不至于瑟缩怯惧。”   杜瓯茶从容地走上台阶,向门吏递上名帖,说了几句,那门吏冷峻的面色登时就松泛了三分,招呼墙根下蹲着的两个力夫,将骡子上的麻袋卸了,又客气地引两位女子进院。   宝萍十分羡慕。   她想,杜娘子是端王府出来的,举止风仪就是不一样呐。   一趟差事办完出来,杜瓯茶问宝萍:“不怕了吧?”   宝萍笑道:“刚看到钱承旨时,更怕了,他的眉毛拧在一处,紧得能夹死蚊子。后来就好一些。”   杜瓯茶点头:“枢密院的曾相公,认过姚娘子做孙女的,我们又是来给枢密院送劳军的衣物的,钱承旨对我们怎会凶神恶煞?况且,钱承旨管的是枢密院下的河西兵房,所以方才,他听说你爹爹是熙河路的将士时,对你一下子和气起来。”   宝萍抿抿嘴。   杜娘子的话,令她堪称愉快地回忆起那个场景。钱承旨甚至,还亲自拿了一块玫瑰酪酥给她,看她的目光里,的确,是有暖意的。   杜瓯茶道:“宝萍,你先跟着骡车回学坊,我去佛寺进个香。”   ……   杜瓯茶扣响那对铁环,斑驳的木门吱呀开启,一个小郎冲她行礼,引她进去。   杜瓯茶一面走,一面将手探入自己交领中衣内的锁骨处,摸出一枚十字架。   庭院深处,一位穿着皂袍的老者,背袖而立,正在等她。   “无上诸天深敬叹,大地重念普安和……”   捏着十字架的杜瓯茶,与老者唱诵完长长的段落后,觉得自己好歹,能够畅快地呼吸了。   “孩子,你的面色很不好。”   老者望着杜瓯茶说。   他是开封城中,为数不多的景教教士,时人称作“景僧”   多年前,唐代武宗灭佛,大量西来的宗教,亦被殃及。大宋肇始,佛教与道教不仅恢复元气,且越发兴盛。基督教的分支,景教,由于不像摩尼教那样带有大量聚集教徒的色彩,且借力于佛教与道教的一些文字转化,因而未受朝廷打压,能够从凋零中缓慢地复苏。   杜瓯茶低着头,轻声向景僧道:“我越来越痛苦,因为觉得自己离大圣慈父越来越远。”   景僧道:“为何?”   “我在积攒我的罪孽。”   “孩子,大圣慈父不会远离身怀罪孽之人。相反,慈父、景尊、明子的存在,正是为了拯救罪的奴仆。告诉我,你犯了什么罪孽?”   杜瓯茶将十字架贴紧自己的胸口:“我助长邪虐的男子,我构陷善良的妇人,只因,要求我做这些事的人,曾经,像江面上仁慈的船主一般,将我从溺水般的恶境中解救出来,给予我体面的日子。”   “原来如此。”   景僧蹙起眉头,斟酌着,应怎样开解这位教众的困境。   仆从在不远处,扫着晚春的落花。   昨夜一场豪雨,浅白轻红的花瓣,沾在潮意驻留的土地上,极难扫净。   杜瓯茶听着景僧如涓涓细流的话语,她也看着那些花瓣,一点点地,在笤帚粗糙的枝条下变得面目全非。   最后,她向景僧致谢,握着十字架,缓慢地离开。   她有些失望。   今日来,她只是续了一口苟延残喘的气,并没有获得重建精神世界的力量。   杜瓯茶也不想回艺徒坊去,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行过开封府衙时,她停了下来。   衙役正枷了一溜囚徒,粗声厉气地清点。   杜瓯茶盯着囚徒们脖子上的枷板,她在对比,自己与他们的区别。   似乎没有区别。   突然,杜瓯茶的眼神,从厌世变得专注,继而难以置信。   她快步地走到一个白发囚徒跟前。   “爹爹!” 第368章 命案(上)   白发老囚身上的短衫还不太脏,显是刚被官府捕来。   戴有重枷的他,艰难地侧过身子,盯着杜瓯茶。   “洛梅儿?”   老人叫着杜瓯茶的小名。   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将她从只会嚎哭的懵懂婴儿,养到八九岁的懂事女娃,纵然又经历了六七年,这孩子已出落成玉颜如兰的小娘子,养父又怎会认不出她。   衙役趋近过来,眯眼斜睨着杜瓯茶:“你是他闺女?有什么话,探牢时去问。目下衙门正办差,你得守规矩!”   因一眼看出杜瓯茶身上穿的的褙子是上等货色,衙役对她的语气不太凶戾。   只是心下疑惑,犯案的这老头儿,干的是撑船的苦活,闺女怎地穿着举止十分体面?瞧那发髻与包冠的式样,应还未嫁人,不像是给贵户做妾的。   不知什么来头。   杜瓯茶正要与衙役软声讨个方便,目光蓦地越过他的肩头,捕捉到从衙门里走出来的功曹许参军。   艺徒坊挂靠开封府的功曹,学坊成立后,接连做出几桩或行善、或扬名之事,许参军对姚欢和杜瓯茶也是越来越客气。   杜瓯茶绕过衙役,疾步上前,拦住许参军,说明情由。   许参军面露惊讶,但到底点了点头,过来吩咐衙役:“莫为难他们。”   衙役最是机灵,连声应着,随即又小心地凑过去,与许参军耳语几句。   许参军眉头皱了皱,转身向杜瓯茶道:“令尊犯了命案,你竟不晓得?”   杜瓯茶嗫嚅:“民妇数年前就入端王府当差,爹爹在老家……”   许参军的心性涵养,皆算京官中的上乘,他察言观色,明白杜瓯茶或另有隐情不好道明,遂只缓和着语调,对她道:“你父女两个先说几句,本官且与法曹那边打个招呼,你回头再去请法曹参军,给你提点提点。”   ……   日暮时分,端王府。   院中一溜摊开的长案上,上百个精致的画匣。   皆是内层楠木、外层樟木的打制方式,且绝无半分髹漆,以免漆料中的油脂散发出来,侵毁画卷。   梁师成指挥着二十几个仆从,例行检视端王所收藏的前朝书画珍品,查验是否有长虫、霉变、鼠咬的痕迹,然后装入厚实的锦囊,扎紧,重新放回画匣中。   梁师成抬袖,轻轻擦拭一下额头的细汗。   二十岁上下的清俊面孔,被斜阳的金色光辉结结实实地笼住,令人见了,越发为之神夺。   周遭颇有几个刚到知慕少艾年纪的小婢子,抱着画匣经过梁师成身边时,忍不住溜着眼梢,偷看他好几眼。   入府已久的年长仆婢们,则未免带着微妙之意,于心中嘀咕,梁都知这般好模样,受端王的倚重程度又不逊于高俅,可惜是个阉人,否则,小杜娘子这孤女跟了他,也算上辈子积德修来的好姻缘。   梁师成看着最后一批书画入库妥当,微微吁一口气,转过身,但见杜瓯茶倚在门边,面色苍白,垂袖静立,似已等了颇有些时辰。   梁师成一惊,快步上前,低声问她:“这个时辰赶过来,何事?”   杜瓯茶望着情郎,恳求道:“帮帮我爹爹。”   二人来到一旁的廊下,杜瓯茶急切地告知原委。   瓯茶的养父杜七,这些年受雇于一个跑货运的船东。前日,货船自黄河转入汴河后,停泊于城外。几个年轻的船工上岸回家,只留下杜七这孤身老头子。   半夜里,一对私奔的年轻男女登船求救,央着杜七将他们藏起来,说是二人若被捉回去,必被处以私刑。杜七看他二人可怜,便打开货舱,让他们躲进一间舱中小舱。片刻后,岸上果然有持着火把的家丁寻来,蛮横地要艘船。   恰遇一队禁军巡视码头,也过来查问。杜七原以为那对男女定是在劫难逃,可是家丁们见到禁军,却似乎不愿多声张似地,马马虎虎只说是找两个逃奴,登船浅浅搜了一圈,便不再纠缠。   杜七松一口气,又熬了两炷香的工夫,待到家丁们将附近的几条泊船都查过,与小队禁军走得远了,他才去开仓唤人出来。   不料,一挪开仓板,就见那两个男女,倒在舱口,已经断了气。   杜七吓得魂飞魄散,忙跳下船,要去附近的卫所找禁军来看。他没跑得几步,先头寻人的家丁又转回来,正拿住杜七,再回到船上看见死了人,一口咬定是杜七做下的命案……   梁师成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处太湖石假山,听杜瓯茶说到杜七被抓后,就打断了她,问道:“这大半年,开封府你也熟了,你来之前,去府衙法曹问过么?”   杜瓯茶道:“问了,法曹说,殒命的那对男女,女的,是章授的妾,男的,是章家请的先生。”   梁师成闻言,面色严峻:“哪个章授?章惇的第三子?”   杜瓯茶点头,忽地意识到什么,冷冷道:“怎么?章相公的儿子,出了家丑之事,就能随便冤枉我爹爹出气了!”   梁师成望着杜瓯茶。五年的朝夕相处,他很少看见她像今日这样,将急躁与敏感挂在脸上。   爹爹?   梁师成在心底深处哂笑一声。   无力再护佑孩子的周全了,便不配再被称为父亲。   从前,他对姚欢流露过恻隐之情,被张尚仪察觉时,尚仪就这样斩钉截铁地告诉过他,让他忘记自己有个姓苏的生父,也不必对姚欢有什么感激之意。   不过,瓯茶的这位身陷囹圄的爹爹,虽与她没有血缘,到底养过她。   梁师成的目光,于是及时地现出安抚之意。   “瓯茶,我想的,是另一层干系。若端王出面,为你从中转圜,一来,我怕章惇捏造端王有干涉刑狱之举,去官家前头诬毁端王。二来,你这些时日所为,本是要假作自己被姚氏蛊惑、倒戈至简王与章惇那处的,若你与章家杠上,这一节,便说不通了。”   杜瓯茶猛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梁师成。   “梁都知,所以,你的意思是,为了这场本就是构陷姚娘子将艺徒坊开成了淫窝的龌龊事,我便要坐视爹爹被冤杀?”   “你小声些!这是端王府!”   梁师成喝斥道。   杜瓯茶目光凄迷:“守道哥哥,爹爹是个好人,他今日告诉我,那夜他没有犹豫就藏下那对男女,乃是因为想起当年我的生父生母,他们抱着我,求他收留我,他照做了,我才活了下来。后来蝗灾风灾齐聚,爹爹实在怕我饿死了,才让人牙子带我去应天府。”   梁师成叹气:“杜老丈救你、养你,干娘难道没有救你吗?当初我在应天府的庵酒店里看到你,立刻请求干娘救你。如果不是她替你出了那样大一笔赎身钱,你早就成了妓子,受尽欺凌,人不人,鬼不鬼。瓯茶,我和干娘对你不好么?端王府亏待过你么?忠孝、忠孝,忠字本来就在孝字前头。”   杜瓯茶的眼底蓄起一层淡淡地泪水,她咬着嘴唇,一字一顿道:“瞒着端王,用阴谋诡计为他扫清继承大统之道,这是忠吗?守道,你提到五年前,的确,五年前我跟着你上船、离开应天府时,我就像快要被水草缠死在湖底的人,突然被拎出水面,畅快至极,庆幸至极。可是如今,你们让我去做的事,比溺死我,还要残忍。好比是凌迟,每送一个女孩子去给那些看似道貌岸然、实则猥琐不堪的朝臣,我就觉得自己被剜上几刀。”   梁师成不许她再继续失控地说下去,他抓起杜瓯茶的手,劝道:“自古以来继位之争,多少人头落地血流成河的故事,干娘让我们做的,已经温善许多。徐德恰,钱承旨,还有其他的五六个朝臣,他们的确不是好东西,但那些女娃娃,也不过是被破了身子,待你出面举告后,干娘会给她们寻个妥善出路的,至少衣食无忧,定不比姚氏安置她们去做匠人的命途差。”   杜瓯茶张着嘴,呆呆地。   她有一百句、一千句话,要驳斥梁师成的谬论,却不知从何说起。   梁师成仍用低柔的嗓音试图哄她:“瓯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秋来气爽、桂子飘香时,你应已住进干娘为我们置备的宅子,什么都不用再去想、再去做。”   杜瓯茶垂下头,让五六颗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廊柱边。   她在为养父的蒙冤心急如焚,她在为自己辜负姚娘子的信任、将学坊女娃娃当诱饵的恶行而忏悔,可是梁师成,却在畅想天凉好个秋?   而这,是她动了真情、准备执手相伴的男子!   她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在意梁师成身体的真相,不在意床第欢爱的注定缺失。她只希望,伴侣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然而这一点,也成了奢望。   杜瓯茶抬手,隔着衣襟,感受到悬在心口处的那枚十字架。 第369章 命案(下)   杜瓯茶失魂落魄地回到御街西头。   暮色里,门房迎上来:“杜管事,姚坊长在等你。”   杜瓯茶一愣,问道:“姚娘子回来了?她去县里租地,可顺遂?”   门房大智若愚的憨态,咧嘴道:“我这个杂役,怎好探问,不过,看面色,她挺乐呵的。”   杜瓯茶努力打起精神,笑道:“娘子一直是乐呵呵的。嗯,就是性子急,这时辰还在,想是许多坊务要问,等不得明日说。”   门房忙殷勤地补充:“邵提举也在。邵提举应是要接姚娘子回宅的,不知怎地说了几句,二人又没走。姚娘子叮嘱我,见到你,就请去她屋里。”   杜瓯茶“哦“一声,脚下步子快起来。   她穿过耳廊,踏入姚欢平时处理坊务的小屋。   屋里已经点起油灯,邵清和姚欢正在吃汤饼。   邵清穿着官袍,显是直接从太府寺下值过来。   姚欢则是一身布衣布裤,恰好被灯光映照到的一侧裤管上,隐约能辨出,沾满田间灰泥。   杜瓯茶捺下心头的惶惶,向屋中二人行礼:“邵提举,姚娘子。姚娘子,今夏的鳌虾和桑稻,收成如何?”   姚欢放下筷子:“长势不错,水田也多租了十亩。瓯茶,用过晚膳么?”   杜瓯茶挤出两分轻松的神色:“街上吃了。”   姚欢看看邵清,直奔主题:“瓯茶,今日府衙外,公差清点囚犯、押去大牢时,邵提举看到,你与一位戴重枷的老丈说话。他们被押走后,你就进了府衙,出来又拦下马车,往东去。你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杜瓯茶面色一变,忽地蹬圆了眼睛,盯着邵清。   邵清目光坦然:“夏月将至,恐有时疫,我今日本就去开封府户曹办事,离你虽然不近,但亦瞧出你神色不对。平时你们出门都坐牛车,今日换乘马车,必是急事。往东……是回端王府一趟?”   杜瓯茶没有立即回答夫妇二人的问题。   她不喜欢这种被窥探的感觉,眉梢眼角漫上一股严霜冷气。   相处大半年,姚欢明白这姑娘骨子里是有些孤高清傲的,遂也理解她此刻的愠意。   姚欢于是越发柔缓了口吻道:“瓯茶,我常与邵提举说,你协理学坊事务,十分得力,我都难免急躁时,你仍是颇有章法。他今日见你竟如此仓惶,自要知会于我,毕竟,你现下算是学坊的管事。我夫君身上穿的是红袍子,去法曹打听一句,十分便宜,但他没有。我们想着,还是先问问你。”   杜瓯茶瞥了一眼邵清身上的绯服,咬了咬嘴唇,气息的起伏,稍见平顺了几分。   但她仍沉默着。   邵清沉吟须臾,接着妻子的话茬:“杜娘子,倘使你已在端王府,寻得了妥善的法子,自是最好。倘使端王那边,有所忌讳,你不妨说给我夫妇二人听听,我们与你一起,想想办法。”   杜瓯茶抬手捂住自己的面颊,轻轻抽泣起来。   一整天下来,从带着天真懵懂的宝萍去“勾搭”钱承旨,到在景寺教堂的无法疗愈,再到突然见到被冤杀人的养父,以及领受了梁师成那一番凉薄而坚决的训导,杜瓯茶已临近神思崩溃的边缘。   此刻,她才终于迎来一种来自正常同类的、朴素却有力的关注。   而讽刺的是,眼前这对夫妇,并不知晓,他们将成为她杜瓯茶奉命做局的受害者。   杜瓯茶拂去泪水,简略地将杜老丈的事说了。   姚欢愕然。   无论是高俅,还是杜瓯茶自己,都说她父母已经死了。现在听来,原来还有个老实善良的养父。   邵清则因自己也有萧林牙那样的养父,越发被触动了同理心。   不待姚欢作出反应,邵清便向杜瓯茶诚挚道:“死的是章府的妾,端王若不好出面,我去问问简王?”   杜瓯茶有些不敢相信。   章惇支持朱太妃与简王,已不算什么秘辛之事,但杜瓯茶没想到,邵提举那样干脆地,愿用自己身上来自简王的宠信,救她这个端王府婢女的家人。   姚欢却冲邵清摇摇头:“我觉得,你们的想法,都歪了。为何一上来,就让两个大王去法曹求情?好像往脑门上贴了‘徇私枉法’四个字一般。若杜老丈是被冤枉的,不论有没有贵人出面说话,他都不应获罪啊!”   邵清怔了怔,看着姚欢,眼里闪过赧然与服气。   没错,是这个道理。   姚欢继续道:“瓯茶,章家妾氏,和那教书先生的尸身,仵作验了吗,怎么死的?”   “验了,肢体没有伤,是被捂死的。爹爹喊冤,道是自己花甲之年,怎有本事制住年轻人。官府说,他是船工,自是比文弱书生和妇道人家有力气。”   姚欢望向邵清:“莫非是蛇?他二人要躲避章府家丁,虽遭蛇咬,亦不敢出来呼救。有没有哪种毒蛇咬人后,肢体上是验不出来的?”   邵清摇头:“无毒的蛇咬人,才只有浅浅牙印。若遇到的是毒蛇,或者被咬伤处青紫发肿,或者死时口吐许多白沫,仵作定能看出来。”   姚欢喃喃:“小半个时辰,舱内难道出了鬼?”   邵清想一想,果决道:“我们得去看看那条船。”   ……   这一夜,邵清和姚欢,没有回城东的家,就在学坊里将就歇息了。   翌日,三人清早雇了马,往万胜门外的汴河码头去。   谢天谢地,出事的船还在。   沾过死人的船,太触霉头,哪怕是运货,短时间内也接不到买卖。   守船的船工看到邵清是个官袍郎君,先是有些犯怵,待听得杜瓯茶表明身份,登时卸去惧怕与警惕,叹息道:“丫头,我们兄弟几个都晓得,你爹爹定是被冤枉的。他那样一个走路怕踩着蚂蚁的老好人。”   船工说着,带三人上了甲板。   这艘内河的货运船,与海船虽不能比,却也颇有些规模。若是那种一眼能看穿各个角落的小船,那对苦命鸳鸯,应也不会选中作为临时藏身之所。   甲板的一头是舵,另一头的桅杆下,是押船船工们栖身的寝屋。   甲板下的船肚子里,才是货舱。船上有三处木阶,可以往下走入货舱的各段。   此际,甲板上,七八处活动的木板被掀开。   “日头正烈,给仓房晒晒霉气。”   船工指着那些犹如黑洞的口子道。   邵清探身朝一个口子里看,一面问道:“货都运完了?这批货,都有些什么?”   船工道:“我们东家是秦州人,主要运木材。”   邵清若有所悟:“木材怕雨,故而你们的船打造成这样?”   船工点头:“是哩,运木材的船都是这般。”   邵清回身,见到姚欢突然面色凝重,目露恍然大悟之意。   “怎么了?”   邵清讶然。   姚欢顾不得理他,径直问那船工:“你们运的木材,是整根的树干?”   船工“咳”了一声,道:“秦陇之地的木材,哪能与两淮和南边过来的比,宫里、衙门和开封的富贵人家都看不上咧。不过是些松、桦、栎树之类,在渭水码头上船时,都是锯成一段段的,有些实在质地太孬的,就劈成柴禾似的,运起来不费劲。反正那些,进了开封城的木行,也是专卖给中等人家,冬天里当燃火之物。”   姚欢又问:“你们卸木头时,怎么做?”   船工比划道:“渭河转黄河,再转汴河,一路总是闷了不少潮气。故而,船到码头后,若是晴天,我们就这样打开舱盖,先将木头晒得一整日,再卸。”   姚欢心道,怪不得,此前没有出过事。   她转向邵清与杜瓯茶:“杀死章家小妾和那位教书先生的,不是人,更不是鬼,而是木头。”   不出所料,邵清与杜瓯茶,还有那船工,一脸的懵。   姚欢也犯难。怎么跟古人解释,木头,尤其是砍成一段段的新鲜木料,会对外缓慢地释放一氧化碳。   再是缓慢,从渭河到汴河这么多天,一氧化碳的浓度,也是足够杀人了。   人躺平,是认命。   树躺平,则是要命。 第370章 刑侦现场还原实验   开封府的殓房,与公廨各曹,隔了一条街。   这晦气的所在,午未之交、阳气最足之时,也冷清得很,门口只一个小吏看着。   邵清上前,客气道:“今日哪位仵作当值?”   小吏一眼瞟到红袍官人腰间的银鱼袋,立刻恭敬回话:“禀官人,是姜仵作当值。”   邵清淡淡道:“不错,挺巧,我们要寻他问个公事,内子进去说几句,我就于此处候着,足下行个便宜?”   小吏从未被绯服官人称为“足下”过,堆笑应承着:“官人太客气了,我这就引娘子进去。”   殓房前,姜仵作正蹲在太阳下,啃炊饼。   抬头看清是姚欢,姜仵作忙站起来行礼。   三年前,姚欢与姜仵作,一起用环甲膜穿刺的方法,救了花粉过敏的辽国使者一命。在官家赵煦跟前,姚欢为姜仵作讨来了几十贯赏钱。   这对一个仵作来讲,是大数字了,姜仵作很感激这个小娘子。   熟人相见,姚欢直奔主题:“姜大哥,前几日你们验过一对年轻男女的尸身,说是被捂死的?”   姜仵作点头:“是验了那么一对,姚娘子怎地来问这个?”   姚欢道:“自是与我熟识的友人相关,姜大哥勿虑,不论亲疏远近,真相如何,顶要紧。我只想来问问,尸身的面颊、嘴唇,比之寻常的死人,是否不见青白色,反而特别红润?”   一氧化碳中毒的受害者,体内碳氧血红蛋白含量极高,碳氧血红蛋白呈现樱桃红,会令人体皮肤好像染了胭脂,故而姚欢有此一问。   姜仵作诧异道:“嗯?娘子厉害,有如亲见。当时我正要交值,瞄了一眼拉进来的尸身,便与衙役道,怎地这个月令,还有燃炭中毒的。”   姚欢眼睛一亮。自己又低估古人了。   她本以为,南宋时的著名提刑官宋慈,才开始研究一氧化碳中毒这回事。   原来北宋时的小小仵作,就已能根据死者的皮肤状态推测死因。   只听姜仵作又道:“那对男女,服色质地都上乘,一看就不是穷苦人家。唉,咱们干仵作的,都晓得,越是家中用得起炭的,越是容易出事儿。你可晓得,秦观秦学士,当年也险些中了炭毒,过去了呢。”   姚欢脸色肃然地问:“姜大哥,那为何,法曹说他二人,是教贼人劫财捂死的?”   仰仗朝廷赏一口饭吃的,最会察言观色,辨别话音。   好在,这姜仵作,本性仍存了一份较真,面对的又是姚欢,倒也不想诓她。   “姚娘子可是受人之托来打听此事?与娘子交个底,我翻过他俩的眼皮,上下眼睑红得,赛过兔子,和那些中了煤毒殒命的一样。但上头说,藏在船上时死的,哪有什么烧炭不烧炭的,又吩咐了,女的乃章相公家的逃妾,章三官人正在气头上,胡乱寻个替死鬼办了就成。”   姜仵作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姚欢有数了。   此前在船上,她虽猜测木材释放一氧化碳是元凶,到底还是留了几分谨慎,不敢完全相信杜七对养女的自陈。她要向验尸的仵作核实。   告辞前,姚欢想起一事,问姜仵作:“令郎已在学塾了吧?”   姜仵作摇头叹气:“姚娘子当初在御前进言,求官家准许仵作的儿子们考科举,我们几个仵作,都感念娘子。只是,孩子去到学塾,屡遭白眼奚落,他们读了几月,实在受不得气,均觉得,还是回来子承父业,仍是入仵作这行吧。”   姚欢闻言,怔了怔。   不仅男子歧视女子,男子之间,亦歧视横行,当真是世道常态。   姚欢安慰姜仵作:“有时候,与死人打交道,倒比与活人相处,爽气太平些。   姜仵作回答道:“是哩,我也与大郎说,验死人,那也是凭手艺吃饭嘛,不寒碜。只是过几年说亲时,怕要难一些。”   姚欢笑道:“怎会,我们艺徒坊,就有不少好闺女,将来也是要凭手艺吃饭的,回头我来牵线‘相看’。对了,令爱也过十岁了吧,姜大哥和大嫂若看得上蔽坊,也可将三娘送来,选一门手艺学学?”   姜仵作的神色振奋起来:“多谢姚娘子!”   离开殓房,邵氏夫妇寻到等在街角的杜瓯茶。   姚欢对杜瓯茶道:“依着姜仵作所言,那对男女,绯面红唇,与中了炭毒身亡者一样,应确是中了木毒。”   姚欢给木头释放出的一氧化碳,胡诌个名儿,叫“木毒”至于为何知道新鲜木材会有毒气,姚欢假托母亲转述沈括的教导。反正姚家姑娘的母亲沈氏也好,北宋理科大神沈括也罢,都已作古。   杜瓯茶看着面前这对为她奔走、探查真相的夫妇,感激自不必说,仰赖恳求之心则更为鲜明。   邵清沉吟道:“命案,再是关涉权贵,对囚犯行刑,也不是旦夕之事。提刑司要复审,官家还要批御笔,至少四五十天。”   他又想了想,对姚欢道:“为无辜者鸣冤,也得有章法,毕竟生杀予夺之权,不在你我二人之手。吴知府和法曹既由着章家一面之词、判下糊涂案,仅凭我区区一个太府寺的药官,仅凭你给开封府送过几百贯义卖的银钱,这点微末身份和区区出力,还不至于让他们再理会此案。我,还是要去找简王说说。”   ……   三日后,开封府衙。   午膳的饭堂中,主管法曹的杨参军,喝一大口羊肚羊肝胡辣汤,啃着羊馅馒头问坐在对面的功曹许参军:“许兄,前几日来给她爹爹问案子的小娘子,真是端王府里的人?”   许参军抹了抹胡子上的羊油:“怎了?”   “端王府没来打招呼呐。”   许参军琢磨琢磨,对杨参军道:“那就说明,这姑娘不是端王相中的人呗。端王不愿为她得罪章相公。哎,你说你,堂堂开封府的法曹参军,这都想不透。”   杨参军讪讪:“兄台提点得是,吴知府喝酒的时候,也教训我好几回,说我太讲条法律令,不懂人情,不识时务。”   许参军点头,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府尊所言甚是。从刑部、大理寺,到府衙的小小法曹,都不该是个讲法的地儿。就譬如徐侍郎执掌的礼部,真的秉承仁义礼智信了?我看未必。”   两人正兴致勃勃交流着宦场攻略,杨参军的一个机灵下属,出现在门边,冲杨参军示意。   杨参军起身出去,问道:“何事?”   那下属禀道:“参军,章家逃妾和姘头殒命的那条船,被简王买下了。”   杨参军一愣:“哪个大王?简王?你没弄错?不是端王?”   下属十分肯定:“是简王府问船东买了。码头上其他船工说,昨天牙人来办的过户税,今日一大早,船就往西开走了,简王府穿绿色内侍服色的中人押的船,没装什么货,倒是装了几条狗,几头羊。”   杨参军冲下属挥挥手:“知道了。”   他转入饭堂,将此事知会了许参军。   许参军不以为怪,“教导”杨参军:“凶船都给送走了,简王这是告诉吴知府,本案办得不错,到此为止,甚好,甚好。”   杨参军“哦”了一声,抓起没吃完的半个馒头继续啃。   他心里头却嘀咕,许参军的解读,真的靠谱嘛?   若真是小破事一桩,简王为何让中贵人在船上?   一晃又是半个多月。   这日,杨参军刚领了朝廷新发下的四套夏季凉衫,就见府衙的书吏急急忙忙地跑进法曹的院子。   “参军,府尊喊你去,快些。简王府来人了。”   杨参军匆匆踏进吴知府平日里签办文书的内厅,只见吴知府正与一名年轻男子交谈。   那男子的人中与下颌处,都有胡须,应不是王府的都知内侍。   但那一身青灰色绫锦长袍,光泽美雅,他又被吴知府让于上座,显见得并非简王府的寻常听差之人。   吴知府道:“这是简王府的邓咨议。”   杨参军明白,时下的亲王府中,已不设长史、司马二职,这个咨议,就是亲王身边职位最高的幕僚了。   邓咨议倒一脸谦逊,他起身向杨参军行礼,一面和言道:“在下邓铎,今日来向府尊与参军,请教一二。”   一边的吴知府已打着哈哈道:“哎,邓咨议客气。”   旋即问杨参军:“杜七的案子,本府记得,当初在殓房验尸的仵作,报过炭毒二字,对不对?”   杨参军一听上司这样给自己明显提示的措辞,忙应道:“府尊没有记错,姜仵作说,男尸与女尸的面色绯红,嘴唇都像涂抹了胭脂,与中了炭气而死之人,很像。”   吴知府转向邓铎,正色道:“邓咨议,人命关天的事,本府与属下,都十分谨慎。所幸,船上不燃木炭、却有炭毒的蹊跷,今日由邓咨议来为吾等解惑了。唉,本府惭愧,惭愧。”   吴知府一面说,一面于心中暗自庆幸,亏得自己做官有经验,遇到杜七这样两边都有点来头的案子,没有想当然地认为章相公的势力一定能压制住端王府的小婢女,就这么拖着,待将复奏期限拖满了,再上报提刑司。   邓铎微微欠身,仍是以恭敬的低姿态,与吴知府道:“我开封有府尊这样慎刑的父母官,实乃大幸。若非简王博学,知晓新砍下的木材于密室中储存会有险情,此案确也难明真相。”   坐于下首的杨参军,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很快就弄明白,简王买下那条凶船后,空仓北上,在渭水码头装满和前次同样树种与形状的木材,再南下回到开封。   船上的狗和羊,去时都关在货舱中,来时栓在甲板上,始终都活蹦乱跳、能吃能喝。直到泊在城外码头时,它们才被关入船舱中。过得半个时辰,押船的王府内侍与船工打开舱盖时,狗和羊,果然都没了气息。……   送走邓铎后,杨参军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吴知府。   吴知府啜一口茶,反倒十分轻松。   他吩咐书吏也给吴参军点了一碗好茶来,难得在下属面前露了自嘲之意,叹道:“不论宦场还是民间,都送本府一个外号:储相。唉,杨参军,储备的相公,和真正的相公,那能一样吗?你们每日里对着我,卑职长卑职短的,殊不知,本府见了御前那几个执政,也是彻头彻尾的卑职。卑职我,就怕上头神仙打架。好在,关键时刻,简王直接来给了个示下。十三大王发话,章家也寻不到我们开封府的错处了。”   杨参军飞快地转了转心思,琢磨着,此刻,他身为真正的“卑职”最该作出请教的模样,显得自己愚钝,衬得上司智识卓绝,给上司抬抬面子。   他于是小心道:“府尊,卑职愚钝,章相公,不是向着简王那一头的嘛。”   吴知府剜他一眼,轻声啐道:“你还真是读法条读傻了,这还看不出来?简王厌烦章相公,要抓住一切机会,撇清自己与章相公有交谊。章相公行事,独断嚣张,好几次连向太后都得罪了。简王,可比朱太妃聪明。这小王爷,自出宫开府后,和章相公明里暗里对着干的事儿,还少了去吗?”   杨参军故作恍然地“哦”了一声。   吴知府盯着碗中的茶汤,思忖片刻,继续教训下属:“本府给你捋一捋。杜七的闺女,为何能求到简王?因为姚娘子的夫君邵提举,是帮着简王打理太府寺官药局的亲信嘛。此事,至少能看出三点,第一,端王忌惮章相公,不肯出面,第二,小杜娘子与邵氏夫妇关系不错,第三,简王颇宠信邵提举,第四,简王要对外表明,自己与端王绝无罅隙,第五,说不定呐,简王看中那个小杜娘子?”   杨参军又“哦”了一声。   储相到底厉害,说是看出三点,实际能看出五点。   吴知府笑了笑,语带由衷之意道:“不过,他们此事,办得挺漂亮。先将案情整明白了,再来知会我们。来的那个邓铎,也不是兴师问罪的腔调。国朝权贵,行事就该这般体面,莫教下头的人难做。”   杨参军“哦”了第三声。   回到自己的法曹公廨内,杨参军看看头上的青天,又低头看看衙门里忙碌的场景。   那杜七,若不是有个混得不错的闺女,只怕也逃不了做冤魂的命运。   而吴知府对于此案,最后的感悟,竟然是云淡风轻的“体面”二字。   功曹的许参军说得对呐。   法曹中人,最不该信奉的,就是当年苏颂苏公所说的那句:诬人死罪,不可为矣。 第371章 如果没有勇气去自由地活   杜七洗脱了“故杀”的罪名,但那一夜,除了章府的家丁外,对于前来查问的禁军,他毕竟也说了慌,且藏匿的又是一对和奸的男女。   法曹杨参军,于是会同推官,从刑统的杂律中扯了两则与妨害治安与礼教有关的条,判了徒刑一年。   好歹也得给章府一个交待不是?   杜瓯茶去探监,杜七与她道:“洛梅儿,若不是爹爹将他们藏去货舱,他两个也不至殒命。判我故杀,我死不瞑目。但目下改判我坐牢,我心甘情愿,就当为那对苦命鸳鸯赎罪。你可千万莫再去敲登闻鼓喊冤了。”   见杜瓯茶很认真地点头,杜七伸手拭了拭两行浑浊老泪,又道:“熬过饥荒后,爹爹去应天府寻过那人牙子,想问问她们将你卖去何处,却被她们骂骂咧咧赶了出来。总算天意怜孤苦,你原来得了大造化,能给贵人们当差。这次之后,你莫再来探牢,顶好过得一阵,就没人想起来你有我这么一门亲眷,免得耽误你将来说亲、嫁人。”   杜瓯茶心中一恸,却发现自己的眼眶竟是干涩的。   她面色平静,浅浅地笑笑,温语道:“胥吏牢卒们,我都已打点过,爹爹莫怕。另外,我在西街曲水巷的柜坊里,给爹爹存了五十贯,契纸放在此一回帮了咱们大忙的姚娘子处。爹爹明年出去后,若我不在京城,你自去艺徒坊问姚娘子取,即可。”   杜七抬眼盯着养女:“你不在京城?”   杜瓯茶口吻寻常,慢声道:“我们当女使的,说不得何时就要被派去南边,为王府女眷采选吴丝杭锦。”   杜七“哦”了一声,挥手道:“牢里这般腌臜,你快回吧。”   杜瓯茶出了开封府大牢,还未走上热闹的大街,就被一辆马车拦住去路。   梁师成掀起车帘一角:“上来。”   马车没有去端王府。   杜瓯茶一路沉默,只在下车要踏进那院子前,皱了皱眉。   梁师成冷冷道:“怎么了?”   杜瓯茶直言:“想到那徐侍郎在这院里,欺负英娘,我觉得恶心。”   梁师成不置可否地哼一声,没有停下脚步。   他径直走到耳廊尽头的一间书房中,坐下来,才对杜瓯茶道:“你现在,很有本事,能去死牢里,将人捞出来。”   杜瓯茶站在门槛处,垂着眼帘道:“正道哥哥,那是我爹爹。若是你的爹爹要被冤杀,你不急吗?”   梁师成怒道:“我没有爹爹!”   他噌地起身,将逆光中的杜瓯茶拉进来,盯着那张精致明秀如画上洛神的脸。   只看得须臾,梁师成就放开了杜瓯茶,平一平心气,努力将口气缓和了些,对女子道:“干娘陪着向太后,去永裕陵神宗陵寝了,这几日应就要回到京城。若教她晓得你从姚氏那里得了恩惠,她必会疑你不忠。故而,也莫管什么钱承旨、王少卿的后话,就只寻徐侍郎的晦气吧。你现下,就在这屋子里,将给御史的状子写了,举告姚氏命你为朝臣送良家乐,务必写清楚,这些朝臣均与端王交好,姚氏不惜自污名声,只为给简王清除劲敌。”   杜瓯茶仰脸看着梁师成,“这出戏,太难编了。御史问我,为何背叛端王,我尚且可以说,端王不青眼于我,而姚氏许诺,简王能让我做妾。但我刚刚得了姚氏的恩惠,就又跳出来举告她,这话,怎么圆?”   梁师成撇嘴道:“这有何难?此事,那姓邵的,不也出大力了?你就说,他哪是行善,分明是暗藏了龌龊心思,诱使你委身于他,你才愤而举告他夫妇二人。”   梁师成说到此处,兀地停住。   他微微后悔,自己倒出这番说辞时,稍嫌漠然了些。   瓯茶不是张尚仪,瓯茶分明还存着几分赤子之心与闺阁颜面的。   但梁师成亦不准备将此事柔缓、停顿下来。   见杜瓯茶只是愣了愣,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方砚台,梁师成遂走过去,往里添些清水,开始磨墨。   杜瓯茶抬手掩面,她的声音从手指缝中,幽幽地传出来。   “守道哥哥,我们,离开京城吧。”   梁师成摇头:“说什么傻话。”   杜瓯茶道:“尚仪又不是皇城司的。”   梁师成正色道:“你怎地越想越偏了?我并非怕干娘,我是感念她,又敬服她。跟着她,将来,我或许也是从龙有功之人。”   梁师成叹口气,又从案几后绕过来,张开大袖,将杜瓯茶揽在怀里,低柔地哄她:“我还是那句话,人要懂得分个亲疏远近。邵氏夫妇不过是给你养父说句话,干娘和我,当初救的,可是你呀。况且,人心叵测,焉知姚氏不是想得了你的信任,给端王使什么绊子,助她夫君对简王有从龙之功?都是各为恩主而已,谁也不比谁善,谁也不比谁恶。”   杜瓯茶并未抗拒梁师成的怀抱,她在他怀中,尝试着最后一次努力:“我不仅仅当你是恩主,我当你是,心里的人。我们,走吧?”   梁师成笑了笑,拍拍怀中人的后背:“你我既然情深,就莫教不相干的人离间了。来,写状子。”   杜瓯茶沉默须臾,好像气顺了些,却越发显出疲惫来。   她带着恳求之意,望着梁师成:“我现下实在难受,写不了。你让我回去,夜里好好睡一觉,明日想妥帖了,再落笔,行吗?对了,今日离开学坊时,英娘偷偷拉住我,说是拿到徐侍郎革带上的一件云燕青玉牌,我当时急着去探监,本也打算回去再看。”   梁师成眼色一闪:“你让她拿的?”   “嗯,免得姓徐的抵赖。”   梁师成盯着杜瓯茶:“你不会,一念之仁,去与姚氏说吧?”   “我要说,早就说了。守道哥哥,我心里,有你。”   梁师成深吸一口气,终于点头:“好吧。”   杜瓯茶没有回艺徒坊。   她去到景寺,与景僧一起,虔诚地唱诵了赞美诗。   景僧在胸前画完十字架,对杜瓯茶道:“孩子,你似乎比此前,精神好些了。”   杜瓯茶道:“是的,我想通了一番道理。”   “什么道理?”   “如果不能按照所想的去活,早晚会按照所活的去想。后者令人沮丧,但,大圣慈父,总会指给我第三条路。”   景僧闻言,细细辨别杜瓯茶的神情,觉得她面上,罩着一层宁和的光晕。   景僧很满意。   教众越来越表现得超脱出世俗的焦躁痛苦,这正是本教的伟大功绩。   可以匹敌儒、释、道的诲人与渡人之功。   景僧诚恳道:“孩子,下一次,可以带你的手帕交们,来这里,听听大圣慈父的启示。”   杜瓯茶笑一笑,与景僧告辞,缓缓地往她所选择的第三条路走去。   河边,萱草花和栀子花,都已经开了,前者金黄,后者莹白,香气袭来,慰人心腑。   杜瓯茶记得,五年前,她跟着梁师成从应天府来到开封城时,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不知为何,没多久,船码头就迁移了。又过去两年,这里荒芜了人烟,却茂盛了草木。   杜瓯茶很满意这里。   她坐下来,静静地看夕阳沉入远方的夷山,看明月渐渐升上中天。   如果没有勇气去自由地活,至少,可以尝试自由地去死。   城中传来例行的夜市喧嚣之音。   杜瓯茶在月光里站起来,握着十字架,走入汴河。 第372章 十字架与英娘   法曹的杨参军,疾步走出廨房,跑到开封府衙门口,冲梁师成作揖。   打照面的瞬间,江湖道行亦不算浅的杨参军,很快咂摸出,眼前这位端王亲信的神色中,有一股古怪的凄怆之意。   他立即将“梁先生怎地亲自来跑一趟”这样的傻话咽了回去,只神色肃穆地探问道:“在下,给先生引路?”   梁师成面沉如水地“嗯”一声,挪动步子。   却是只看路,不言语。   杨参军心里嘀咕,果然不太寻常。若是普通的仆婢或者下僚出了事,王府来人认尸时,难道不应该先问几句缘由吗?   从府衙到殓房,花不了一格刻漏的工夫。   梁师成在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中,仍抱着一丝侥幸。   来报信的开封府胥吏说,此前,杨参军是与瓯茶打过交道的。   梁师成见到杨参军后,第一感觉是,这法曹的主官,满脸蠢相,眼瞎认错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然而,梁师成的最后一丝希望,在仵作掀开帕子的瞬间,破灭了。   瓯茶躺在停尸台上,湿漉漉的额发与鬓发贴着惨白的肌肤,杨木钗子上还缠着几绺水草。   她的遗容,没有丝毫的毁损,绝不能说狰狞,但也不安详。她双目紧闭,嘴唇却是微微张开的。   梁师成于霎那间,好像听到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响起来:“正道哥哥,我们走吧。”   杨参军参研着梁师成的背影。   这个背影前倾的时间,有些过长了,以至于拎着帕子侍立在女尸另一面的仵作,都发现了情形的不太正常,偷偷地望向杨参军。   终于,梁师成开腔道:“是我们端王府的杜娘子。”   杨参军小心道:“梁先生移步,那一处,有杜娘子的随身遗物。”   殓房靠窗处的木案上,摆着一个小小的桐油布包,外层淌下的水渍洇了一圈,近旁展开的纸笺,则平整干爽。   梁师成上前,阅读纸上的字。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伏念端王、坊长知遇之恩”杨参军正要掂量着分寸说几句,门外小吏探个脑袋道:“参军,姚氏也到了,可要让她进殓房?”   “对,”杨参军应着,又转向梁师成解释,“杜娘子毕竟,也是艺徒坊那边的管事……”   梁师成面无表情,只将目光投向门边,待姚欢跟着小吏进来,淡淡与她拱一拱手。   姚欢紧拧眉头,将杜瓯茶的尸身和所留的遗书都看了。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这句《孔雀东南飞》里的句子,她还是知道意思的。   姚欢问杨参军:“杜娘子,是自尽?”   杨参军斜瞥一眼梁师成,背了袖子,正色道:“今日卯初,途径汴河的运粮船,将她捞上来时,杜娘子已无气息。方才仵作也查验了,裙衫齐整,腕上的镯子、项间的金锁,都在,只不见双履……二位都辨别了字迹,是小杜娘子的,没错吧?”   梁师成幽声道:“是她的字。她书艺极好,端王还是遂宁郡王时,就指点过她的字。”   姚欢望向梁师成:“小杜娘子,前日在学坊协理坊务时,还举止如常。昨日她去牢里探望她爹爹,就再未回去……”   “哎,哎,姚娘子,”杨参军打断姚欢,“姚娘子,小杜娘子爹爹的案子,你可最是清楚,我们开封府,办得那是,云在青天水在瓶,杜氏父女,也再无疑义的。”   杨参军与杜瓯茶非亲非故,今早见到人是横着抬进来的,须臾震惊后,无悲无疑,盘旋脑际的,只是怎么撇清关系,莫教外头以为,这姑娘是不满官府仍判她爹爹有罪、愤而投河。   姚欢明白官员的那点儿心思,也不与杨参军搭腔,唯觉此事突兀又蹊跷,一时有些懵。   杨参军见堵回了这民妇的话,便转向梁师成道:“梁先生,小杜娘子躺在此处,不是个办法……”   梁师成好像醒过来一般:“劳烦参军手下,去唤个凶肆的伙计来,我与他交待诸般事宜。杜娘子入殓合棺后,我带她离开府衙。”   杨参军一口答应,吩咐完几个胥吏,道声“本官先回衙署”告辞离开殓房。   “姚娘子也先回学坊吧,瓯茶是我端王府的人,身后事,自也是吾等来处置。”   梁师成于勉力掩饰椎心痛楚之际,分出三分神思,试探地对姚欢道。   姚欢看着杨参军与下属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转头道:“梁先生,我有缘结识瓯茶,虽不过区区数月,尚且称不上多么深厚的姐妹之谊,但她于学坊事务,颇为着力,便是普普通通共事过的同僚,我亦想探究,她怎地,忽然就……”   梁师成听到“同僚”二字,觉得心里被扎了一下。   “姚娘子,瓯茶遗言,感念端王与你,可见她亦与你相善。这些日子,她真的没有与你说过什么?”   姚欢摇头,忽地起身,又去看杜瓯茶的两只手,连指甲里都瞧了。   细细看了一通,姚欢叹口气,与梁师成道:“很干净,确实不像抓扯过人的。”   梁师成喃喃:“好好地,她为何不想活了呢。”   “梁先生,待凶肆来人后,你与我一道去趟艺徒坊,问问平素与瓯茶打交道的娃娃们,再去整理瓯茶房中的遗物,如何?”   见姚欢确实不像做戏的模样,梁师成终于相信,杜瓯茶没有与她吐露什么。   但,还有个英娘,自己的确应该立刻去艺徒坊。……   艺徒坊的师生与杂役们,难以相信杜瓯茶的死讯。   小杜娘子,虽然大部分时候是个冷美人,但那种只是出于天性般的清冷之色,与傲慢、焦躁、凶暴、苛酷,完全不是一回事。   小杜娘子其实最是个好相与的人。   这是所有艺徒坊成员的共识。   于是,从未时末到酉时初,许多人用尽量清晰的语言,向梁师成与姚欢,叙述近些时日,他们所记得的杜娘子的言行。   姚欢听下来,未免失望。   果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梁师成则在问话中,如愿见到了英娘。   凭着一个经验丰富的鹰犬男子的直觉,梁师成确信,女孩的目光深处,虽然有着意料中的震惊与惶然,但她面对自己时,没有躲闪与惧怕。她并不知晓,端王府来查问的这位锦袍内侍,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随后,梁师成与姚欢一道,踏进了杜瓯茶的寝屋。   梁师成半是欣慰半是沮丧地发现,杜瓯茶似乎对这间小小的屋子,倾注了巨大的布置热情。   书籍,画作,帷幔,以及林林总总的女儿家喜欢的小物件,还有窗台下开得色彩缤纷的春花。   在端王府,杜瓯茶也有单间,也收拾得一尘不染。   但绝不像此处这般充满了生机与闺阁意趣。   她喜欢这里。   梁师成的心又鲜明地痛起来。 第373章 十字架与英娘(下)   姚欢站在瓯茶的屋中,黯然中带着不甘的思忖。   梁师成见她既然坦荡地现了探究的心思,便不敢突兀地将她遣出去,唯恐她起疑。   梁师成只抢先去翻了那些有字的物品。   不过是些茶经、话本,或者抄录的小令集子。   姚欢也回过神来,开始收捡杜瓯茶的首饰匣子、衣裙箱箧。   学坊的两个杂役婆子,静静地候在院中,等着帮忙将杜娘子的遗物抬去坊外王府的马车上。   姚、梁二人整理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门外一个婆子扬声道:“邵提举,坊长在里头。”   姚欢扣上箱子,起身与梁师成解释:“我夫君,下值后来接我回宅。”   梁师成抹了眼中最后一丝凄迷之意,彬彬有礼地回过头,向邵提举拱手见礼。   邵清回礼后,只沉声道一句:“在前院就听沈、张两位先生说了。   梁师成的目光,与邵清略略碰触,就转开去。   干娘说过,姚氏能将两处营生做大,靠的是不要脸地抛头露面、勾三搭四,但她跟的这个男人,更厉害些,区区一个孤寒之身的江湖郎中,能在官家和简王跟前都混个热络,不是等闲的心机手腕。与他照面打交道时,越是将声色言语藏起来,越好。   此刻,悲恸,后悔,怨念,提防,诸般心绪炙烤下,梁师成只想快些离开杜瓯茶的这间屋子。   “邵提举,姚娘子,在下先将这些物件带回王府,告辞。”   ……   邵清送完梁师成回来,看看只剩了桌椅床柜的空荡屋子,问站在窗边出神的姚欢:“你去殓房看过,有蹊跷吗?”   姚欢道:“过世之人没有蹊跷,但活人有些蹊跷。去岁高俅送瓯茶来我处时,私下与我交待过,梁师成或已从端王那里得了恩赏,是要与瓯茶结为伴侣的。但今日我见他的模样,不大对。”   邵清道:“怎么,他不伤心?”   姚欢摇头:“殓房中,他就露了悲戚。可是,我总觉得,他心痛惘然的神色下,还藏了一时无法言明的怪异。所以,方才我在瓯茶的梳妆匣中看到这个东西,就没向他打听,而是藏下了。”   姚欢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东西来。   一个两寸长的铜制十字架。   “她信景教?”   邵清脱口而出。   “嗯?你认识这个?”   邵清道:“这是前唐时就从西域传来的异教,在中原被称为景教。唐武宗灭佛后,外来教派亦被殃及,景僧们往北去,在草原传教。我儿时,周遭的契丹贵族,亦有信奉景教的。”   姚欢穿越前,也没什么宗教史的知识储备,对“景教”二字不算纯然陌生,只因在西安碑林博物馆里见过出土的大唐景教碑而已,约略晓得是基督教的分支,保留十字架。   姚欢于是佯作好奇道:“这是个什么教?不会,唆使教众自尽殉教吧?”   邵清很肯定道:“若真是景教,不会。景教的教义,禁止这种邪门惨厉之事。”   他从姚欢手里接过十字架,凑到窗棂处,借着夕阳的最后一缕晖光,仔细翻看,终于在底部找到一个烙印。   邵清告诉姚欢,开封有多少景僧,在何处传教,他不清楚,但这个十字架的烙印,看起来像是打制此物的作坊所留,他们可以去问问胡商图麦特与契里,寻寻线索。   二人计议已定,见暮色四合,便要离坊回家。   不料正走到大门处,那叫作宝萍的女孩一叠声叫着“姚娘子”急慌慌地跑来,拦住他们。   宝萍颤声道:“英娘,在净房里,昏倒了,许多血。婆子们已经下值走了,我们不知怎么办。”   夫妇二人忙跟着宝萍往回走,步履匆匆中,姚欢问女孩:“英娘这两天是小日子来了?”   宝萍瞄一眼邵清,面色尴尬赧然。   姚欢道:“我夫君是郎中,你莫忌讳,但说无妨。”   宝萍于是老实道:“是的,英娘说她,这一回的葵水晚了月余,所以特别多,昨天夜里连草木灰都不够用了。今日原以为好些,不想方才竟汹涌而出,她又说肚痛难忍,干脆去净房坐着。不多时我去小解,就见她瘫在墙角……”   这番禀报未达至尾声,三人已到了学坊的净房门口。   另有两个路过时被宝萍叫住的女学徒,一脸惊惧无措地扶着门框,盯着里面。   姚欢扒开她俩,迈进去一瞧,也是大骇。   英娘歪在地上。   此际时辰虽晚,到底临近夏日,几分暮光里,姚欢依然辨出,英娘身下襦裙半截处,被血染得红透。   姚欢心道,这哪里像是普通生理期,天呐,这姑娘莫非……   带着难以置信的猜想,姚欢一边唤英娘的名字,一边蹲下来。   净房门外,听过宝萍所述情形、早已起疑的邵清,二话不说,打发三个女孩走远了些,才迅速回身,立于门槛处,压着声音直言道:“你看她裙下,可有经血以外的成块白膜?”   姚欢咬牙,推着英娘侧身,寻到她腰间系带,一一解了,定睛寻找,终于找到邵清这个古代郎中和自己这个现代女性,都明白的东西——人体蜕膜组织。……   英娘是在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的。   随着意识的清明,最先恢复的,是视觉。   她看到了晨光里,和衣躺在地上的姚欢。   姚娘子好像睡得很熟。   随即,英娘感到,自己陷入无尽黑暗前的腹部剧痛,变成了隐隐的抽痛。   她在薄衾里,能感到身上的中衣和下裙,都是干的。   她勉力对抗着虚弱,抬起半幅肩膀。   床榻边的帷幄下,卷拢着自己那已经没法看的污秽衣衫,一旁两个木桶、一个木盆,空的,搭着几条潮湿的帕巾。   恢复神智的英娘,仍是一脸懵。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因为月事,几乎痛得要死掉。   她在床榻上愣愣地坐了一阵,方意识到,这是杜娘子的寝屋,杜娘子已经死了,床榻晦气。   她挣扎着往床下挪,动静响了片刻,终于将姚欢惊醒了。   “你躺回去。”   姚欢起身,沉声道。   英娘被唬一跳,她从未看到坊长眼中,露出过这样的森然之色。   “姚娘子,这床板,不吉利,我想下来。”   “下来作甚,你要死,也不是因为睡过杜娘子的床板。”   屋门被敲响。   姚欢去开了,迎进邵清。   邵清递给妻子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姚欢端着药,走到榻边坐下,叹口气,嗓音柔缓了些,问英娘:“你下腹,此际痛楚如何?”   英娘呐呐道:“好像有手在扯,但能忍。”   姚欢知道,那是宫缩。   昨日,邵清看了蜕膜组织,就判断,这姑娘的胎胞,没有流干净,得喝药。   待英娘在不知所措中喝光了药,又有些羞怯。   痛经昏过去而已,姚娘子竟然让邵提举给开了药。   姚欢才对她道:“你与哪个男子,有了肌肤之亲?”   “啊?”   英娘一怔,脱口而出地否定,“我,没有。”   “没有?你肚子里的孩子,哪里来的?”   英娘好像没有听懂姚欢这句话,瞪着眼看她。   姚欢又气又无奈。   这从小没娘的女孩儿啊,什么都不懂,也是可怜。   仍是站在门边的邵清,和声道:“英娘,你有身孕了。只是,小产了。你得告诉坊长,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374章 线索   昨夜,昏睡中的英娘未再大出血,松了一口气的姚欢与邵清,猜测胎儿的父亲身份时,甚至怀疑过沈子蕃或者张择端。   听到英娘说出“徐侍郎”三个字,夫妇两个,如骤逢那云晦雷发的场景,皆是惊得目瞪口呆。   然而英娘这女娃娃,片刻前弄明白自己险些丧命时的惊恐神色,却渐渐转出几分羞涩娇饶的情态来。   她甚至在嗫嚅中掺了几分憧憬:“姚娘子,徐侍郎告诉我,国朝文士推崇的苏子瞻学士,与侍妾王朝云的情缘,就始于她十二岁时,比我还小着两岁……”   觑到姚欢眼色似有不善,英娘又忙不迭补充道:“杜娘子也说,徐侍郎与我,很像苏学士和朝云,只因侍郎夫人不似苏夫人贤惠大度,侍郎须想好妥帖的法子,才能让我进徐府。”   英娘的眸子里晶芒熠熠,映得一张惨白灰暗的病容面孔,也还了生机。   姚欢合上了下巴,努力趋走满脑门的黑线。   这信息量太大。   但她对英娘,没有分毫的嫌弃与鄙夷。   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是,就算这故事,其实是一幕狗血剧、而非佳话,那么,最该谴责的,也绝非英娘这个权势为零的角色。   她姚欢若不能够有这样的认知,就枉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穿越者。   姚欢于是尽量用平静的口吻探问:“你与徐侍郎的缘分,杜娘子给牵的?”   “嗯,杜娘子说,她觉得我像另一个她,她盼着我能有个好前程……呃,不,我并非认为姚娘子这里不够好……”   姚欢打断她语无伦次的解释,盯着问道:“杜娘子嘱咐过你,不要让人知道吗?包括我?”   英娘道:“杜娘子说,等侍郎那边准备好了,她先替我向你开口。”   姚欢越发将语音放得低柔,缓缓道:“英娘,杜娘子不知怎地就投了河,目下这情形,倘使徐侍郎准备食言,你可想过怎么办?”   英娘咬咬嘴唇,终于将自己那点儿小心思交了底:“我最近一回,与徐侍郎相会时,劝他吃了许多酒,然后,拿了他的云雁玉牌子。昨日得知杜娘子不在了,我原想,只能靠自己,去催一催侍郎。”   姚欢道:“英娘,你真的十分喜欢徐侍郎,愿意给他做侍妾?你才十几岁,就认定他了?”   英娘仿佛已将这个问题想过许多次,此际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还不忘再强调一句:“就像朝云娘子与苏学士那样。”   姚欢轻叹一声道:“好,我替你去催催侍郎。”   英娘欢喜起来,也顾不得邵提举还远远地站在门槛处,便伸手要去贴身肚兜的内袋里,掏那块证物。   姚欢制止了她。   “英娘,这牌子你暂且收着。倘使徐侍郎,真是苏学士那样的气品,有没有这块牌子,你都是王朝云。”   ……   小娘子扎堆的地方,和文官儿扎堆的朝堂一样,最是瞒不住事。   学坊那些有生育经验的婆子们一来,女孩儿们叽叽喳喳地将细节一说,英娘的自然流产,哪里还会是秘密。   姚欢想到后世多少案例中,那些掩盖真相的舆情处置方式,决定不对学坊成员躲闪回避,而是第一时间训话。   所幸今日又逢休沐,姚欢与邵清站在院里商量少顷,便让邵清带上宝萍,去刘府将美团叫来坐镇。   当年的沈家婢女,金美团,前岁成为刘锡的妾后,说服刘锡的嫡妻分出刘府的一部分家财,与沈馥之合伙开正店。两年下来,刘府分红颇丰,美团因生财有道,越发得了刘夫人的器重。刘夫人乃武将之女,最烦看账和管家耽误她五枪弄棒、出城打猎,于是干脆让美团来执掌中馈。   是以,美团如今,二十不到的年岁,出来露面,也算是名号响当当的刘府金姨娘了。   艺徒坊的绝大部分女娃娃,都由刘家出钱养活、养大,也认识美团。   辰巳之交,得了当年小主人“”兹事体大、速来”几个字召唤的美团,踏入学坊时,姚欢正将众人圈在中庭里。   美团走上前。   姚欢指了指她,向诸人道:“这两日我常要出门办事,金姨娘执掌坊务。你们多少得过刘府的恩惠,也晓得金姨娘与我的情分。但你们不晓得的是,金姨娘,比我还耳聪目明,又赏罚分明。杜娘子不在了,我拜托金姨娘看着学坊,最是放心。”   姚欢顿了顿,又道:“都是学坊的一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娃娃们听不明白,你们这些已知人事的,不会不懂我的意思。拿着英娘的急症去外头说三道四的,那就是脑子被门夹坏了,生怕别个不往我们艺徒坊扣屎盆子。艺徒坊的名声若坏了,你们能不遭人白眼?就算关起门来说三道四,也不许。那不是有点儿心肝的人,做得出、说得出的。你们可以画不出佳作、织不出天工、算不清账、订不好书,但不能丢了恻隐之心!”   美团在来时的路上,车内的宝萍也好,车外骑在马上的邵清也罢,都多少与她说了原委。   美团何等机敏,听姚欢发完话,樱唇一抿,侧头道一句“姚娘子放心”才和颜悦色地对众人道:“那年冬至,未蒙刘将军青眼时,我就去孤幼院给你们送过糕饼。转眼之间,都是亭亭玉立的小娘子咯。莫与我生分,姚娘子不在,大事小事,都尽管说与我听。我先与宝萍,去看看英娘,今日便在屋里照看着她。”   ……   后院暂时安顿好,夫妇二人出了学坊,往城北走。   熟悉西域饰品的契里,花了一个时辰,便带着他们寻到那家卖出十字架的胡商铺子。   运气当真不错,铺子掌柜自己,也是景教徒,十分肯定地告诉两个宋人,购买这批十字架的景僧,在何处传教。   不到申正时刻,姚欢和邵清,敲开了景寺的门。   “杜娘子引荐我们来此处。”   姚欢先试探了一句。   景僧的目光,于温静中带着一丝颇有分寸的欢迎之意,俯身道:“杜娘子前日刚来做过礼赞。二位也愿成为大圣慈父的子民?”   邵清依着记忆中契丹贵族信奉景教的情形,向景僧恭敬道:“是的,杜娘子与我们说,莲座上的十字,能够救赎我们的身心。”   景僧闻言,还真没有本土宗教那种欲擒故纵的作派,一副全心全意传教的热忱模样,邀请二人进入内庭。   邵清凭着素来所受的目力与耳力的训练,确信包括供奉莲座十字架的正堂在内,这小小景寺统共就三间能够一眼看穿的屋子时,迅速回身,关上了院门。   景僧,以及正在擦拭十字架的仆从,皆是一愣,随即有些惶惶然地看着夫妇二人。   姚欢冷冷道:“杜娘子死了,我们是她的挚友,自要为她来讨公道。为何她信了景教,明明过得衣食无忧,却突然自尽?莫不是你这样的妖僧,诱使她殉教?”   景僧听到“杜娘子死了”几个字,目光已是骇异地一凛,待听得姚欢给自己扣上“妖僧”二字,霎那间由惊变怒。   “你们怎地血口喷人!我景教,严禁自尽。众生的性命,都是大圣慈父的,自绝性命,犹如背叛大圣慈父,与故杀他人一样是大罪孽,将堕入地狱。”   姚欢盯着景僧:“你方才也说,前日她来过景寺。杜娘子正是那一夜投了汴河。”   这景僧紧锁眉头思忖须臾,越发气急。   那日杜娘子看起来明明已无积郁之象,令他以为大圣慈父救赎了这位教众的灵魂,没想到,她竟然,竟然以自尽的行为叛教了。   肉体凡胎,怎可夺取大圣慈父主宰生命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作为一位有使命、有梦想的传教者,他实在很替大圣慈父,感到被蔑视的屈辱。   对,就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既如此,自己也没有义务为这位教众保守秘密了。   景僧先回身,对着圣坛上的莲座十字架,也在自己胸口划了个十字,旋即又转过来,神色傲然道:“你们的朋友,哼,她莫不是被逼死的?此前她来过数次,说什么,助长有淫恶之念的男子,构陷善良的妇人,她内心觉得万分痛苦。”   “构陷?”   姚欢琢磨着这个词。   邵清则向景僧深深一揖,道:“吾二人与尊驾告罪,内子是杜娘子的手帕交,一时情急,出语无状。这是在下的银鱼袋,请尊驾知悉,我夫妇并非粗野孟浪之人。敢问尊驾,杜娘子,还说过些什么?”   邵清昨夜,回宅换了官服,银鱼袋却是揣在身上。   景僧入乡随俗,在中原王朝的地界,十分明白,政权是凌驾于神权之上的。见邵清亮了鱼袋,景僧也知趣地还了礼,努力回忆一番,眯着眼道:“听她的意思,要求她做这些事的人,似乎,曾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就说了这么多,官人,我可以握着莲花十字发誓。”   姚欢与邵清对视一眼。   这些线索,已经很有用了。 第375章 那么好赖的   辰时末,常朝就散了。   臣工们走出皇城,骑上马,由仆从松松地牵着缰绳,往分列御街东西侧的各座衙署上值去。   仿佛两股不疾不徐的水流,就像这个王朝素来的办事节奏。   一早等在尚书省门口的邵清,迎到了礼部侍郎徐德恰。   徐德恰打量邵清,虽身穿绯色官服,但面生得很,想是不知哪个衙门的管勾、提举之类的官儿,给朝廷干活用的,不是什么清贵之职,故而从未在上朝时见过。   “尊驾,是寻我?不知何事呀?”   朗朗晴日、人来人往之处,徐德恰秉持着一贯的礼敬下士的好风度,对品阶与年纪显然都不如自己的邵清,出语十分平易。   邵清欠身,低幽幽道:“在下是太府寺官药局提举,替内子传个话。小杜娘子,投水自尽了,而内子,前日才从英娘口中,知晓麦家园巷之事。里头的一些蹊跷,她想问问徐侍郎。”   徐德恰翩翩玉郎般的温和笑容一僵。   麦家园巷深处的小院,正是他与艺徒坊那女娃娃幽会之地。   “你娘子,姓姚?”   徐德恰明知故问。   “正是。”   徐德恰的心思快速翻滚。   片刻前的早朝上,他从吴府尹口中听到杜瓯茶的死讯,确实有些惊诧。但此际,更教他发懵的是,听邵清的意思,怎么?杜瓯茶促成的这场风流韵事,姚氏不知道?   徐德恰皱起眉头,语带霜意地对邵清道:“你娘子,要问什么?你不能替她问么?”   邵清直视着徐德恰:“不能。侍郎,在下是官药局的提举,不是开封艺徒坊的提举。”   徐德恰避了这两道令人极不舒服的目光,却又不甘心示弱,“哧”地冷笑道:“看不出来,你这后生,都绯服加身了,竟是个惧内的。”   旋即,徐德恰扬着下巴颏,望向尚书省的乌头大门,吐出几个字:“下值后,你引我去。”   春夏之交,开封内城到西水门之间的汴河,最是宜人。   再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船工吴翰将自己赖以为生的小游船,撑到更为僻静些的绿荫之地,下了锚。   少倾,他对身后舱中的姚欢说一句“邵提举来了”便敏捷地跳上河岸。   他疾走几步,迎到两位从大道转入林间的骑马官人。   徐德恰铁青着脸,翻身下马,斜瞥了一眼吴翰。   邵清将两匹马的缰绳交到吴翰手上,对徐德恰道:“侍郎想必晓得,大理国的段王子,拜于子由学士门下,在京游学。这位船把式的娘子,就是给段王子当女使的。”   徐德恰岂会听不出言外之音,这意思,多半是警告他,回头莫来寻这个平民布衣出气。   二人登船,进到舱中。   姚欢在与徐德恰打照面的瞬间,就觉得,自己替英娘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可以丢掉了。   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因隐秘的男女之事而来,自不会有人前那种堂皇而儒雅的大宋臣官腔。   但他若真对英娘怀有哪怕半分忘年鸳侣的纯挚情谊,目光中应至少能看出几分关切和无奈,绝不会是如此恶狠狠又带着鲜明的嫌弃之意的。   姚欢于是连寒暄之语都懒得说,直奔主题道:“英娘有了身子,但或许因为年纪太小,前日就落了胎。”   她只说得这一句,就戛然而止,盯着徐德恰。   徐德恰一副面不改色的漠然。   姚欢继续道:“所幸老天垂怜我大宋西军遗孤,英娘虽痛得昏过去,倒未血崩,我夫君给她用了药,秽物也落尽了。”   徐德恰神情倨傲:“二位请我来,就是与我禀报这样一则医案?”   “徐侍郎,这孩子因你而遭了这场大罪,你不心疼?”   “姚娘子,她是你坊里的,你未照看周至,与我何干?”   “徐侍郎!你的云燕玉牌子呢?”   徐德恰听姚欢说起这个物件,短暂的瞬间,调动他在官家御前应对时培养出的迅捷神思,眯着眼“哦”一声,云淡风轻道:“最近,是丢过一个。”   姚欢心道,行,是个渣男,没跑的了。   她叹口气,对徐德恰道:“徐侍郎,杜娘子已经过身了,英娘提及麦家园的那处院子,昨日我和夫君去看,晚了一步,地屋行已办了转赁。然则,似乎可以梗着脖子赖掉的事,你今日一听我夫君传话,却还是屈尊来此处相谈,你其实也怕,对不对?你怕我带着英娘,闹到御史那里。甚至,直接去寻官家。你也清楚,我可救过福庆公主的性命。对,我连到官家御前的第一句话都想好了官家也是有女儿的父亲,怎忍见到一个没了爹妈的小娘子这样被人欺辱!”   徐德恰戾气盈面,剜了一眼邵清,困兽犹斗地气恼盯着姚欢,恨恨道:“我与端王的交情你就不怕你这样闹,端王不给你们艺徒坊出钱了?还有,还有邵提举,在朝中宦场的颜面,往哪里搁?”   邵清闻言,奇道:“咦,徐侍郎,欺负英娘的又不是我,什么叫我的颜面往哪里搁?恰恰相反,若我娘子真的去官家和御史跟前,替英娘讨个公道,我那一日,必定一进太府寺衙门,就四处与人说,说我娘子,是非分明,不让须眉。”   姚欢抿嘴接上:“徐侍郎莫太高看你自己在端王心里的分量,也莫太小瞧我夫妇二人的胆量。要不要,试试?”   徐德恰一噎。   他原也清楚,此事是自己太大意了,竟然以为那杜瓯茶是得了姚欢的授意,送学坊的小娘子与他风流乐呵一番,好让艺徒坊快些像从前的四门学那样,成为礼部所辖的官学。   不想姚氏竟是声称不晓得,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硬赖终究不成,这对夫妇神思不正常,莫将他们像爆竹似的点了。   徐德恰仍是鼻孔朝天,口气却虚软了几分,闷声儿问道:“姚坊长,是想让我,给你那爱徒,一个名分?”   姚欢不客气道:“我在此等候侍郎时,确有这般念头,只因问了英娘数回,她说她十分爱慕侍郎,愿意跟着侍郎,就像当初的王朝云追随苏学士一般。不过方才,我夫妇二人已明白,侍郎对她,并无半分真情。无妨,谈不了真情,咱们就谈真钱。请侍郎,赔她五百贯。”   徐德恰怔了怔,鄙夷道:“呵呵,说来说去,是讹钱。”   姚欢针锋相对:“侍郎既然无情,我这个生意人,就要替她与侍郎算账。侍郎逢场作戏、诱她以身相许,令她身心俱损,这样小的年纪就小产过一回,万一将来嫁了人,不能生育,被婆家休了,她以何傍身?五百贯,一也不能少。”   姚欢说得顺溜又坦荡。   今日和这斯败类、权宦渣男谈判,她一点也没有血脉贲张的气恼。   徐德恰这种人,就算不是爆款,也是常见款。   看看他对英娘没有丝毫悯恤之心的渣样儿,清醒的做法,当然不是逼他纳英娘为妾。   但真的与他撕破脸这毕竟是个三品高官,姚欢也确实须顾及已经运作得不错的艺徒坊的未来。   出气只是一时爽。   在这个时代,或者说,在任何时代,真金白银,往往才是女性最大的倚仗。   得替英娘,理直气壮地要一笔钱。 第376章 把他当垃圾一样泼了   徐侍郎的官俸,不算禄粟米、添支等,每月也有两百贯。   徐夫人早年看得紧,这些年松了些。既然死磕着不让夫君往家里纳妾、令他成为阖朝臣工的笑柄,总也要给他每月宽裕的“好用”钱作为回报,随他外头寻什么花头去。   姚欢开口替英娘要五百贯,徐侍郎表面上嗤之以鼻,内心深处迅速地掂量一回,却觉得还好,自己两个月给朝廷白干而已。   但他宦场多年,上上下下的勾心斗角中,什么出尔反尔的人没见过。   他怕英娘自此,成为自己湿手甩不掉的面粉团子。   须私下再找个见证人,应是端王府与自己有些交情的,又能镇得住姚氏的。   于是,待得交钱契的那日,徐德恰,拉了高俅来。   高俅刚从西北的马场回到京城,就得知发生了这许多事,心下也吃惊。   他拍着胸脯保证此事到此为止、一脸尴尬假笑地送走徐德恰后,回转来,细问姚欢原委。   姚欢摆出一脸疲惫的茫然:“高先生,瓯茶是你送来的,我怎晓得,她究竟为何这样做,又为何突然自尽。对了,梁先生当年,怎么将她带入王府的?”   高俅道:“那一年,师成奉命去应天府买画,水路上南南北北地往来过数次,最后一次,便带回小杜娘子,说是游船上见到的煎茶使女,觉得她于茶事上,是个可造之才,最合为端王掌理好茶。”   “哦,”姚欢记下了应天府三个字,又问,“瓯茶自入王府后,没遇到什么困厄危急之事吧?”   高俅摇头道:“怎会,阖府上下,都晓得,师成青眼于她,谁敢欺负她。”   说到这里,高俅神色一讪,微带歉意道:“姚娘子,高某毕竟还是吃着端王府的俸禄,虽名头是王府咨议,论与端王的亲近,仍是比不得师成那般在宫里头就跟着端王的内侍。有些事,高某既没本事,也不方便,为娘子去打听。只能请娘子,自己多加小心了。”   姚欢了然。   如高俅这样,对前程大有期许的男子,明哲保身才是常态。   姚欢忙道:“省得,省得。高先生,瓯茶已下葬,英娘也得了一份傍身之资,此事便尘埃落定吧。”   ……   姚欢回到艺徒坊,听美团说这几日坊内还算太平,便往后院去看英娘。   英娘到底年轻、皮实,又有美团悉心照料,脸上已恢复血色。   见姚娘子终于回来,英娘一骨碌爬起来,目光满含期待道:“姚娘子见到侍郎了吧?”   姚欢将门关了,掏出契纸,递给英娘。   英娘竟还在做梦,翘起嘴角问姚欢:“这,是徐府的聘礼?”   姚欢道:“不是,这钱的意思是,徐德恰不想再见到你。”   英娘痴愣片刻,哀戚道:“可是,我,我还想见侍郎的,我是真的喜欢侍郎。他对我,很好,很好……”   姚欢打断她:“徐德恰听到你小产,眼里半分怜悯都没有,还试图赖个一干二净。你若不信我,自己再去问他一遍。”   英娘瘪着嘴,眼眶子里眼见着就蓄了一层泪水。   姚欢继续道:“英娘,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对男子动情,本是十分美好的事,我绝不会笑话你。我在惠州,亲眼见过苏学士在朝云娘子的墓前追忆她,回到京城,又亲眼见到美团在刘家过得那么顺风顺水,我更不会只因你要去做妾,而拦着你。但是,英娘,男人和男人,太不一样了!徐德恰,徐大侍郎,他根本,就是拿你,尝个新鲜,寻个开心。对待这样的男人,你,得把他当一簸箕垃圾似的,从你心里泼出去。”   英娘抽泣着,无言默然一阵,又哭唧唧道:“可是我以后,怎么做人哪……”   姚欢正色道:“什么叫怎么做人?大宋律令,女子十三岁就可出阁嫁人,你是及笄在望之年,和男人欢好过,怎么了?   这个年纪与男子缠绵过床榻的大宋女子,多了去了。缠绵过后,另嫁他人的,也多了去了。   头一个排得上号的,真宗的皇后、仁宗朝的太后,章献明肃刘皇后,十三岁就嫁过一次人。堂堂大宋皇后,都能是此前将身子给过皇帝以外的男人的女子来做,你怎么就觉得,自己从此以后无法做人了?   你们这些女娃娃,识了字,是大好事。但若识文断字,反倒令你们被那些乌七八糟的话本戏本的洗了脑子,那就是得不偿失。什么破了身子就不干净了、成婚时要男女双洁才是佳话的,我告诉你,那都是狗屁。   为什么那是狗屁?因为那些条条框框,没有给这个世道,带来有用的物产,没有给这个世道上的万千苍生,带来温饱与快乐。它们只是上流权贵做出的无形枷锁,是令同为底层的蝼蚁们互相鄙夷乃至残杀的洗脑工具,好让统治变得太平清净许多。   即使你身边有九成的蝼蚁,都被这样的枷锁蒙蔽了,都成了一根筋的蒙昧而可怜的精神奴仆,你也不能跟着他们的指指点点、乃至谩骂攻讦,去走你往后的日子。”   姚欢痛痛快快地说了一顿小姑娘,转头去案几上寻陶壶,倒水喝。   英娘已经停止了抽泣。   她瞪眼望着喝水中的姚欢。   姚坊长的话不难懂,只是,太挑战英娘懂事后的认知。   但似乎,颇有一种新鲜的道理。   英娘低头,抠着指甲,喃喃道:“谢谢姚娘子。我对不住姚娘子,徐侍郎那边,可有羞辱娘子?”   姚欢道声“他敢”饮一大口美团灌好的淡茶,缓了语气,对英娘诚然道:“你不必觉得,给我带来什么麻烦,给学坊带来什么麻烦。反过来,我确实没有想到,小杜娘子她,怎会这样做,我有责任。所以,我不去为你和徐德恰理论,谁去?”   英娘咬着嘴:“娘子莫生气,我还是觉得,这钱,有些不体面。”   姚欢道:“官员坐事,还罚铜呢。朝廷嫌弃过那些铜,不体面了么?大宋的钱,长得不都差不多,还分姓徐、姓姚?英娘,这五百贯是我去讨来的,经了我的手,就是我给你的。你莫再觉得膈应了,就拿这笔钱,当你今后的嫁妆。”   姚欢想一想,又补充道:“我与老家庆州的一个后生,也有过男女之事,邵提举晓得,但没有半分膈应心思。英娘,世上好男儿很多,会有良伴,等着迎娶你。”   英娘点点头,将钱契折了,放入内衣中。   她似乎终于松弛下来,靠回枕囊上,目光越过姚欢的肩头,望向窗外渐浓的初夏绿茵。   有人敲门,姚欢起身去开了,是美团。   “欢姐儿,将作监的李大监来了,要见你,在前厅等着呢。”   “将作监……李……是李诫吗?”   姚欢疑惑地问。   美团道:“对对,他挺客气的,自报家门,是这个名儿。”   姚欢心道,艾玛,北宋工科大神。   他来找我谈什么?谈合作? 第377章 工科大神兄妹   姚欢踏进学坊前厅,李诫引着一位小娘子起身,向姚欢行礼。   朝廷将作监的一把手,是四品官阶,今日也非休沐,但李诫只穿着石青直裰,外罩一件回纹靛蓝褙子,戴着寻常的软脚幞头,倒是脚上仍露出一双官靴。   显然,李诫在这申初时分拜访艺徒坊,特意将官帽、官服给换了。   而与他同来的小娘子,十七八岁年纪,竖着精致俏丽的三鬟髻,是个未出阁的闺女。   小娘子身上的褙子,纹锦质地,花样色泽均淡雅宜人,随侍一旁的婢女,亦衣着体面。   小娘子行完礼,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看着姚欢,目光明澈里又带着一丝好奇意味。   李诫和声细气地介绍:“姚坊长,这是舍妹,闺名一个谅字,在吾家行七,坊长唤她七娘即可。”   “见过李大监,见过七娘。”   姚欢笑吟吟地还礼。   如果没记错,李诫其人,虽是光耀建筑史的大师,却并非工匠出身。他家中世代为官,父兄皆为进士及第,自己如今也官至四品、绯服加身。   但短暂照面的几息,姚欢觉得这对兄妹的举止神态,令人十分舒服,没有半分官宦子弟的清冷倨傲。   七娘回身,从案几上捧起一册装订考究的集子,捧给姚欢:“姚坊长,这是二哥和我合著的音律札记,其中录了些琴谱,更有我二人对前代琴家流派的评述。请贵坊的李娘子、徐娘子,斧正。”   姚欢忙双手接过,一面致谢,一面将兄妹俩让回茶案前落座。   李诫不再盘桓寒暄礼仪中,直言道:“章府逃妾横死货船一案,颇为轰动。我听说竟是与木材有关,便循着吴知府的指引,去简王府拜访,欲细究缘由。王府的邓咨议说,乃是姚娘子告诉他们,新鲜伐采的木材,会释放炭毒那样的恶气?”   姚欢点头:“是,炭毒无色无味,难以察觉,于密室大量储积时,却能在短短两三个刻漏之间,令人血气衰竭而亡。即使偶有幸运儿被救回一条性命,神思亦多受损伤。故而,装运、贮藏新鲜木料时,尤要注重通风敞气。”   李诫叹气道:“如此说来,此前修建辟雍时,有两个匠人,明明身强力壮,却莫名倒毙于木料仓中,或许也因中了木材放出的炭毒。匠人们不知,还以为是一旁刑场里有冤魂来作祟,一时人心惶惶。姚娘子,我们将作监,承办京中各处营建,匠人时刻要与木材打交道,此一回你的解惑之举,提醒了我将作监,说不得能救下多少人命来,当真大善。”   李七娘则秀眉微扬,向姚欢道:“我与二哥建言,炭毒之气,既然难以察觉,工匠们运料、选材时,可提个鸟笼、兔子笼的进去,若过得一阵,它们仍活蹦乱跳,炭毒应是散尽了。”   李诫看向七娘,笑道:“这一段,你来执笔,作为警示之语,写进营造法式中。”   姚欢察言观色,见李诫对七娘这个小妹妹,于手足亲近之外,更有一层不吝赞赏的情感。   姚欢遂也凑着李诫的话茬,谈兴勃勃地探问道:“哦?七娘也参与重修元佑本的营造法式?”   李诫敏锐地捕捉到姚欢用词中有“重修“二字,眼神一亮,温善地反问道:“姚坊长很熟悉此事?”   姚欢莞尔道:“艺徒坊开办之初,端王就经官家许可,讨来将作监的界画本子,给我坊中的画师张择端先生研习,那时我便盘算,往后我坊的生徒们若学成出师,不知能否为将作监画图、计算工料、设计木作。既然想去将作监讨营生,自会关注李公从官家处所领的大差遣。”   李诫听完,毫不掩饰欣悦之意,与妹妹道:“七娘你瞧,我两家,这回可真是,要过河遇上摆渡的,打瞌睡遇上递枕头的巧了。”   七娘今日随二哥来拜访,方才一见到姚欢,就觉得,她与自己想象中的一样,敞亮,爽气,不说废话矫情话,语调口吻却蕴含着天然的温润,没有那种生人勿近的冷硬隔阂。   此刻得了姚欢坦诚直率的一番话,七娘越发感到投缘,遂丢了最后一丝生分,欢喜道:“姚娘子也属意将作监,甚好。现下,便想与娘子借几位爱徒,助我一臂之力。”   原来,早在神宗熙宁年间,为了杜绝从中央到地方营建中的贪墨腐败行径,朝廷就下令将作监编写统一的建筑工程规范营造法式。   第一版的营造法式,拖拖拉拉写了十来年,官家赵煦亲政后一看,写得乱七八糟,不过是将建材的名字罗列一番,辅以空话、套话,完全不能用作技术规范。   赵煦于是下诏刚刚领衔将作监的李诫,撰写第二版营造法式。   “姚娘子,七娘及笄前,曾随外祖居于江南数年,见过不少竹材的营造用法,也见过一些特别的斗拱。她说与我听,我又去将作监上上下下问了,彼等皆是一头雾水。七娘从小就研习营造工法,她的画艺,更在吾家几位男丁之上,我便想,干脆让她去南边,将图样细细画来,算清楚用工用料,也写入营造法式中。但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出远门带上将作监的男画工们,终究不便”李诫说到这里,姚欢这样听了上句就明白下句的买卖人,终于敢在心中放个礼花了。   太好了,果然是来合作的,确切的说,是来招实习女生的!   姚欢激动地差点碰翻茶盏,连连颔首:“师从张择端先生的女徒弟里,最大的已有十三四岁,出远门、照料好自己,不成问题。她们能独自用界尺,将虹桥、寺塔、汴河两岸的酒肆民宅,画出轮廓。”   七娘看向李诫,似松了口气,赞道:“都是学界画的,手上工夫细致,檐缘、斗拱、阑额的,我指点几回,应能画下来。”   姚欢笑道:“此际天光亮着,她们肯定还在练笔,我引李公和七娘子,去看看?”   李氏兄妹欣然起身。   机灵的美团,虑及自己毕竟是刘府的妾,不便接近李诫这样的外男官员,方才已麻溜儿地去寻坊中的男教习。   张择端正好赶到,与姚欢一同陪着李氏兄妹,往画室去遴选七娘的女助手们。   抚顺坊邵宅,晚膳时分。   临近夏月,吃食便不再讲求现熬现煮的热乎气儿。   今日桌上的饭食,都是邵清下值后从街上买回来的现成货。   绿豆粉做的麻腐,拌上鸡脯粒子与笋干丁做的咸酱,夹在芝麻麦饼里。   稻草扎起的网兜里,装着陶罐汤,汤料是莴苣、野蕈和小肚,不金贵,荤香素鲜的碰撞在一处,却分外惹味。   甜品,则是砂糖汁果干水晶皂儿。   将皂角米泡软后煮成汤,再将这皂儿汤连锅坐于冷水中,汤汁便凝固成石花菜或者葛根粉那样的冻膏,浇上甘甜的沙糖汁,再撒上蜂蜜红豆、葡萄干、林禽果肉等辅料,便是开封城春夏之交的当红冷食。   然而此刻,饭桌上这碗原本最讨女主人喜欢的水晶皂儿,却受了冷落。   邵清对姚欢笑言道:“往常,你都是先狼吞虎咽地吃个半饱,才与我叙话,今日滔滔不绝地,连饭都顾不上吃,竟是比我们成婚那日,还兴致勃发。”   姚欢这才去挖一大勺水晶皂儿吞了,继续道:“我当然高兴,我高兴这朝廷,不是只有徐德恰一个官儿。礼部将艺徒坊纳入官学的路断了,无妨,将作监打开了另一道门。更难得的是,李大监那个妹子,是个有些抱负的,待此一回,我将她看一看,说不定,能请她协理学坊事务。她今日与我说起,原来真宗朝,就有一位姓严的女子,擅雕黄杨木,被官家赐了技巧夫人的雅号。她看起来,很喜欢我们艺徒坊。”   邵清目光温柔地看着妻子:“女子本来就能做许多事,你不就是这样?”   姚欢抿嘴,又认真道:“李七娘说,她准备端午前后,带上学徒往两淮走。我算了算,那时英娘早已出了小月子,让英娘一道去。有活儿干,忙起来,容易从伤心事里走出来。”   邵清听到关于英娘的话题,想起杜瓯茶的蹊跷,遂放下筷子道:“对了,暑天惯有热疫,官药局收的几批药材正在运来京师的途中。我寻了个由头,禀过简王,去应天府接船,正好打探打探,小杜娘子的来历。” 第378章 小皇子的怪病   大宋裁造院。   梁师成像检视书画一样,仔细查看了所有新制的夏季袍衫、裙裳后,吩咐跟来的数名婢子:“你们先将衣裳送回去入库,我还有事与蔡大监商议。”   蔡攸引着梁师成来到后院深处的茶阁里,张尚仪正在吃一碗梅花雪水浸樱桃。   梁师成与干娘作完揖,静静地盯着案上香炉里似有若无的一缕青烟。   张尚仪将樱桃核儿吐出来,嘬着两瓣脂红润泽的嘴唇,饮一口梅雪饮子,品咂须臾,抬起一对笑意里带着软媚的杏眼,对蔡攸道:“苦唧唧的胡豆饮子,哪里及得上你这里的甜果饮子半分好。大郎,你先去前院忙你的。”   蔡攸走后,张尚仪才叹口气,对梁师成道:“你心里难受,我晓得。”   梁师成低头不语。   他眼眶子里的几颗泪珠,扑簌簌、直愣愣地落到地面,未在脸颊上留下痕迹。   张尚仪待梁师哭够了,才又开口:“守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年轻,总还能遇到瓯茶那样让你心折的女子。但储位之争,如今越发是箭在弦上了。前日我陪向太后从帝陵回来,刚踏进内廷,御药局的董太医,就哭哭啼啼地来给向太后请罪,说是小皇子不知得了什么急症,堪堪两日间,就从呕吐所进食物,变成呕出鲜血。”   梁师成一惊。   三四月间内廷家宴,梁师成陪着端王赴宴时,看到的小皇子还好好的,面色红润,虎气勃勃。   “干娘,小皇子怎地突然……”   张尚仪盯着他道:“董太医是国医,又是刘贵妃的亲信,他也诊不出来缘由。”   梁师成“哦”了一声,轻步上前,又给张尚仪的碗中添了些梅瓣雪水饮子。   服侍干娘的举动,有助于他掩饰着自己的情感。   事实上,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在听张尚仪陈说内廷风云时,感到揪心。   他甚至能具体地想象到,官家看到爱子的病容时,就像自己那日看到瓯茶的遗容时一样,整个人好像在眩晕间,被掏空了。   张尚仪默然片刻,继续道:“所以,你看,天家内廷的情形,往往如六月风云,说变就变。此一回,若小皇子挺不过去,只怕官家伤心哀恸,心疾又要发作。倘使瓯茶依着吾等商量的去行事,官家哀怒交加之际,简王和那邵氏夫妇,再是喊冤申辩,只怕也无济于事。本来,这一番时机,真是将将好……守道,既要助端王得位,我们就该如此计议的,对不对?”   梁师成点头:“是的,干娘,师成明白。”   “守道,你真的没有怪干娘?”   梁师成迎着张尚仪的注视:“干娘,是那姚氏确实懂得小恩小惠的手腕,瓯茶心气太嫩,我又逼得她太急、竟未察觉她神智有恙,大错在我,我怎会怪干娘。”   张尚仪露出悲悯之色道:“我回京听闻此事,担忧于你,连着两日都难以安眠。”   “干娘待我是真好,师成明白。对了干娘,瓯茶出事后,我也试探过姚氏那边,她似乎,确实不明缘由。”   梁师成这句话,才是张尚仪最关心的,只是,张尚仪绝不会一上来,就主动问,这不是她的驭心之道。   她倒是要反过来,表现出心疼顾念的模样,充满真挚地,去替自己这位心腹,卸下使命的担子。   “守道,邵、姚二人,你不必去盯着了,免得再想起瓯茶。”   “多谢干娘体恤。”   梁师成顿了顿,忽地还原了几分机敏孝子的本色,轻幽幽道:“今日我离开王府时,恰遇到曾舍人去后院马场,陪端王打球,干娘既出宫办事,可要儿子,去传个话?”   张尚仪笑了,旋即摆手道:“守道,干娘与那曾舍人,从前不过是喝个酒、焚个香、说些秘辛的交情,哪里就是小别后急着相会的露水夫妻。不过,他很识时务,堪为吾等从龙之人的同袍。行了,今日我看到你好好的,就放心了,你快些回端王府去吧。”   梁师成喏喏应了,只听张尚仪最后叮嘱他:“端王年少贪玩,你务必从旁提醒,接下来数月,他千万莫做出什么轻佻浮浪之举。否则,储位就是简王的了。”   “是,干娘,师成谨记。”   蔡攸亲自将梁师成送到门口,看着他策马小跑的背影消失后,才匆匆返回内院。   张尚仪已经从茶阁里出来,站在树下,盯着一处露出地面的根须。   蔡攸上前,问道:“阿姊与我师成贤侄,说了小皇子得病的缘由吗?”   “没有,这种杀头的事,你我二人心里有数即可,何必让他晓得。”   张尚仪一边说,一边探出右脚,碾了碾树根下的沙砾,露出一角翠绿色的绸布片。   她嫌弃地对蔡攸补上一句:“你将边角料埋在这里作甚?万一被下人挖出来怎么办?”   蔡攸躬身自责:“一忙起来,就忘了。稍后我就处置了。”   “好,先用老醋泡一泡,褪去颜色,然后烧干净。” 第379章 曾三郎钓鱼   不再天寒地冻的晚间,人类在夜空下的侦查活动,就变得更为可行而高效。   梁师成的身影,隐没在初夏繁茂的草丛中。   月光撒在他的发髻上,仿佛铺了一层淡淡的薄霜。   梁师成盯着十来步外的小小院落。   片刻前,一对男女,走了进去。   干娘果然有了新的秘密。梁师成想。   早春时分,张尚仪,就让梁师成卖了城北王公别业附近的那处宅子,说是那一处,毕竟也是曾布有所耳闻的,既与老狐狸断了情分,宅子还在的话,就不是纪念,而是危险。   但梁师成感到,干娘在宫外,应是又置了香巢。   靠着对干娘行事风格的熟稔,以及从地屋行牙人处得来的一鳞半爪讯息,梁师成锁定了这个同样座落于城北、却更为隐蔽的简朴宅院。   张尚仪打开门锁时,梁师成试图借着月光,辨认她身边的男子。   看走路的仪态,不年轻,也绝不老迈。袍袖翩翩,身姿挺拔,却无魁勇之相,像是文士。   可惜囿于距离和角度,看不清面容。   院门关死后,梁师成站起来,穿出草丛,蹑手蹑脚地靠近院墙。   这宅院,只巴掌大,再教几株椿树一围,土墙灰瓦的,就更不起眼。   墙缝兀地一亮,是屋里点上灯了。须臾,橙黄色又强烈了几分。   然而这光明,并非小院今夜唯一的新装,不多时,梁师成听到“笃”、“笃”的敲击声。   红牙板?   梁师成疑云未浓,附和着打板节奏的女音,已响起来。   “纹漪涨绿……一年春事,柳飞轻絮……寂寞幽花,独殿小园嫩绿……他年清梦千里……应有凌波,时为故人凝目。”   毕竟隔着一层泥墙,梁师成没法将每句歌词都听清楚,但他的惊诧之情,更甚于方才。   这明明就是尚仪的声音,却又那么陌生。   一曲歌罢,几息寂静后,屋中男子开始说话,说得很轻,嗓音沉酽,梁师成这一回完全听不清那人的言辞内容了,只能辨出,语气浑无激越甜腻之相。   如此,二人谈论一番,又开始唱,唱完了再说一阵,半个多时辰一晃而过。   屋里的灯暗了,灭了。   梁师成皱眉之间,事态却并不如他预计的那样,往艳词小令热衷描述的闺帷罗帐间发展。   脚步声起,二人竟是踏入院中。   梁师成下意识地往墙根后头蜷缩。   只见院门开处,男子先迈了出来,转身问道:“这个时辰,宫门已落,你今夜在此歇息?”   张尚仪应了一声。   男子道:“好,自己当心些。”   口吻里带着犹豫和不舍。   张尚仪却催他:“你快走,徘徊此处,万一被人瞧见。”   男子终于沉沉叹口气,疾步离去。   梁师成在墙根下愣了好一会儿。   这一回,他看清楚了那张眉目五官与曾舍人有六七成相似的面孔。……   城西,曾枢相府邸。   家仆提着灯笼,引着晚归的曾纡,来到曾布院中。   书房里,曾布放下手中的古籍,轻挥手,示意侍立房中的小妾出去,关上门。   “张玉妍和你提及小皇子的病症了吗?”   “回父亲,没有,”曾纡顿了顿,补充一句,“我与她,算上今日,一共相会五次,每一次,她对宫中事,都只字不提。我,依着父亲的吩咐,更是,从不探问。”   曾布扬了扬白眉:“你只与她吟风颂月,舞文弄墨,她不奇怪?”   曾纡盯着案上砚台,并无掩饰的企图:“我不晓得她心中所想,只是掂量她面上的神情,像她当年与我相处时,那般。”   曾布毫不怜惜地盯着问:“她也没有求欢之意?”   “没有。”   曾纡平静道。   “她透露过,与你弟弟,有过男女之事吗?”   “没有。”   曾纡的口气,仍是无风无浪的。   曾布点点头,似乎并不认为,这样的问题,会与自己的不体面挂钩。   他只是仿佛白日里在朝堂上那样,关心一些细致入微的事实。   “三郎,你行事素来稳妥,”曾布揉了揉太阳穴,正色道,“今日退朝后在政事堂,官家没与我们几个执政说上几句,就捂心急喘,额头渗汗,梁从政直接让官家嚼了半截白山老参,他才缓过气来。”   曾纡抬眼望着父亲,出语十分直接:“小皇子病危,若真的不治,官家伤心,龙体也或有大恙。章惇拥护简王,父亲只能站端王。端王继承大统后,就算向太后倚重父亲,但张氏与蔡家定会撺掇新君,对父亲不利,儿子明白,儿子听候父亲安排。”   他说到此处,从怀中掏出纸笺,奉给父亲。   曾布接过,看了几息,读出那句“寂寞幽花,独殿小园嫩绿”嘴角一噙,向曾纡道:“是你的词风。嗯,也是她的字。收好,六娘那边,你务必与她说清楚轻重缓急。”   “好的,父亲。”   曾纡回到自己的院中,妻子向六娘,正坐在美人靠上,望着中天明月。   她很快起身,迎上来。   曾纡执起妻子的手:“这样晚了,你应先去歇息,何必等我。我今日,去见了张氏,方才又与父亲议事。”   向氏将额头抵在曾纡的衣襟上,疲惫道:“你今早与我说了那番话后,我昏昏沉沉了一天。三郎,我是向家的女子,我实在做不到,像市井泼妇那般……”   曾纡轻拍她的肩胛:“你娘家姓向,你去闹,官家才不敢轻视。”   向氏抬眼盯着丈夫:“朝官与内人有染,真的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曾纡道:“自损八百,也得拔掉她这个大患。何况,她是先帝时进宫的奉御,未受先帝临幸,与官家更像师生之谊。父亲与我思虑再三,自古帝王,既要臣子会揣摩上意,又恼恨臣子安插眼线的做法。至于臣子的私德,尤其风流韵事,反倒不是他们那样在意的。届时官家质问,我自会坦诚,少年时确实倾慕过她的才华,二人有过一段旧情,奈何有缘无份,此一回,是臣一时糊涂,与她私下相间,诗词唱和,互留字迹……”   曾纡说着说着,仿佛面对的,已不是妻子,而就是当今的天子,他已开始自然而然地进入御前奏对的状态。   向氏有些惶恐道:“既然官家很喜欢这位帝师,会不会,让你与我和离,迎娶她?”   曾纡果断摇头道:“你莫忘了,你姓向。官家难道会在天下人面前,一把抹了向太后娘家的脸面?”   “所以,只是让那张氏,丢了颜面、削夺内官之职、被驱出宫去?”   “是的,从前内廷,有高阶内官与翰林夹缠,不至获罪,但天家一定不会再用她们的。就算张氏举告自己与吾家从前的渊源,从太后到官家,也会认为她是泄愤之举。至于知情之人,李夫人死了,我母亲和四弟,他们会替张氏作证?他们是傻了么?尤其是四弟,正是前程大好的时候。”   向氏见丈夫对自己的每一点慌张疑问,都能开解,彷徨的心,渐渐从悬空处落了下来。   她甚至还生出一丝微妙的畅快。   丈夫说到张氏的时候,既没有躲闪之意,更不显得神思激荡,只仿佛在说一处敌军的堡垒,无爱无恨,不过是想解决掉这个麻烦而已。   对初恋情人的凉薄淡漠,总是令有些现任妻子觉得放心,继而开心的。   在她们想来,这是男子大大的进步。   向氏于是重新扎回丈夫的怀抱,既像咬牙领命,又像给自己打气,低幽幽道:“其实我也明白,权衡利弊,如今局势,为枢相清除那些魑魅魍魉,顶要紧。只是,我们这一房,此一回挺身而出,枢相总该看清楚,哪个儿子才是真正的孝子。” 第380章 她的渊源(上)   大宋王朝立国不久,就以“四京”闻名。   东京开封,天子所居,煌煌正牌,其名也盛,其势也煊,自不必多言。   另三处“京”都,则分别为:北京大名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   大名府乃军事重镇,屯兵种粮,防御辽国。西京河南府,那繁华了千年的洛阳城,如今像是朝廷优抚致仕老臣的“后花园”、“干休所”澄澄蜿蜒的洛水两岸,青山秀谷间,建有不少华美的楼阁庭院,堪比唐时长安的终南别业景象。   相形之下,南京应天府府衙所在的宋州,作为第一任君王赵匡胤的发迹之地,又占据水路要冲,经过赵宋王朝百多年的营建,商业氛围和治学气息,都十分浓厚。   从开封城到宋州城,走汴河水路,搭朝廷的官船,不过十来个时辰,一日半的光景。   邵清带着官药局的两个小吏,坐船到宋州,查验过南方药户运来的药材后,邵清留下小吏在码头值守,自己则往应天书院去。   拜范仲淹的“庆历新政”所赐,应天书院几十年前就升为国子监,为了与开封、洛阳的国子监区分,应天书院被称为“南京国子监”目下担任判监事的,叫赵吟,也是赵家宗室一脉。邵清求见赵判监,呈上简王赵似的问候信。   赵判监身在南京,心在朝堂,明了简王在立储之事上,也是可以争一争的,故而对邵清十分客气。   再将那封信一读,得知简王竟是为南京国子监单独留出一批药材,不禁大喜,又有些不敢相信,看向邵清道:“邵提举,这,这是官家的恩沐?”   邵清恭敬道:“自是官家允了的。今春物候异于往年,一入槐月,下官就与简王禀报,夏令恐有热疫,国子监、太学这样的生员聚集处,务必多备药品。南京国子监生员数倍于东京国子学,自也不能掉以轻心。赵公,下官带着太府寺的公文,后头两日,南京留守司自会在码头接药,运来书院。”   赵判监连连点头:“多谢官家,多谢简王,多谢邵提举。老夫也劳烦邵提举回京后,禀报官家与简王,炎暑来袭之际,倘使书院学子们大半安好,老夫定也会率领司业、主簿和学子们,在城中施药。”   邵清笑着应声,又捏着分寸,斟酌言辞,提醒赵判监莫忘了书写谢表,与本府邸报一道,提奏给官家。   如此说了一阵堂而皇之的共事,已过申时,赵判监觑一眼陪着坐在下首的晁司业。   晁司业心领神会,忙热络地与邵清道:“邵提举,我宋州城虽比不得开封,也当得起名都之誉,在下陪着提举,四处走走看看?”   邵清一脸受之无愧的坦然,拱手道:“昨日在西大桥,还未登岸,就听闻豆蔻小女儿家们的琴歌阵阵,直如小燕喧喉,春莺啭舌,其悦耳动心之处,更胜东京风华。待下了船,又被茶博士拉着,饮了一盏香茗。邵某当时便想,公务之余,不知可有闲暇,能探访南京城听歌品茗的雅舍。”   晁司业闻言,不由嘀咕,俺滴娘来,这位提举,看着斯文肃然,竟是一上来就大剌剌表明,自己喜欢的调调。   上座的赵判监,倒是暗赞一声。   他心道,我们做东道主的,哎,就怕这些京城来的文士们假正经,或者忸忸怩怩,让你琢磨半天,也不晓得他们是想先看古迹呢,还是先看人呢。就算是想先看人,是喜欢看大的呢,还是看小的呢。   这邵提举的作派就很好,开口非常直接,而且说得很清楚。想去的地方,须是女孩儿撑场子,又能唱又能烹茶的。   章台勾栏,风月欢场,宋州城内的这些好地方,莫说晁司业,就是书院里随便找个弱冠之龄的学子来,他们也能如数家珍,熟门熟路地给你带过去。   赵判监于是舒目展眉,笑吟吟道:“老夫明日在鹿鸣楼设宴,唤几位学业有成的上舍生员,向邵提举请教请教文章国事。今夜嘛,贤弟就松泛松泛,由晁司业作陪,引贤弟在城中用个便饭。”   ……   夜晚的宋州城,汴河两岸的繁华喧嚣,果然不逊于国都开封的景象。   万家灯火,酒肆林立,笙歌萦梁。   但晁司业,却是带着邵清往位于城北的南京留守院附近走。   马车七绕八弯,停在石巷深处的一座院落前。   来自南方的“赤榉”木材拼成的门板,被左右两盏红栀子灯,映照出有如山峦起伏的漂亮花纹。   带着暧昧色彩的灯光,还照亮了门边小小挂牌上的两个字:喫茶。   晁司业终于卸了最后一丝矜持,抿嘴向邵清道:“河畔那些富丽的正店,女子浓妆冶荡,红绡翠袖,聚于主廊檐面待客,外乡客官们戏称为‘色海’,趋之若鹜。晁某看来,终究俚俗不堪。这一处则不同,皆是未及豆蔻之龄的妙人儿。”   说话间,晁司业扣开了院门,一个清俊小厮踮着步子引领,绕过前院,只见一位三旬上下的锦衣妈妈,已候在院中。   妈妈自称姓陈,寒暄之间,确实没有寻常勾栏鸨母的腻味殷勤,淡淡柔柔地向晁司业道:“司业与贵客来得巧,福建路刚到的好茶,请二位品鉴。”   进到屋内,邵清定睛看去,三个女孩儿,个头身量都还单薄瘦小,至多也就十一二岁。一个抚琴,一个轻吟低唱,一个打着茶沫子。   女孩儿见来了客人,都停手收声,站起来怯生生地行礼。   晁司业举止自若,如在家中内宅一般,和气地让女孩儿们莫拘束,好生将琴歌与香茗奉给官人。   这般闲适地听歌品茗,不知不觉便到了戌亥之交,晁司业正掂量着,眼前这邵提举,还有什么念头,却见邵清自怀中掏出三串赏钱,放在茶案上,又取出一支小银簪子,亲自送到陈妈妈面前,道声:“琴好,歌美,茶香,妈妈调教得辛苦。”   陈妈妈何等眼色老辣,觑一眼赏钱,便看出是折三的大钱,再接过簪子瞧来,一对石榴雕得细腻精美,登时喜上眉梢,忙忙地招呼着女孩们来道谢。   邵清摆手起身,向晁司业温言道:“已是人静时分,她们也该歇息了,吾等,回吧?”   晁司业附和着起身,陪邵清出门,一面命候在院里的随从进来结了茶资和缠头钱,一面颇为服气地想:这位提举官,原来竟是有些风度格调的。   翌日,也是黄昏前后,邵清离开邸舍,又寻到陈妈妈这里来。   陈妈妈琢磨着,这非富即贵的体面官人,竟独身前来,莫不是昨日看中了哪个孩子。   邵清却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妈妈,可听说过一个姓杜,闺名叫洛梅的女娃娃?”   “杜洛梅?”   陈妈妈眯眼思忖一阵,歉然地摇摇头,又赶紧殷勤地补充道,“官人是要寻此人?要不,奴家帮你,在南京的同行姐妹里,打探打探?”   邵清来应天府之前,与姚欢琢磨杜瓯茶的来历时,姚欢与他道,根据牢中的杜七所言,瓯茶被卖到应天府前,根本就不识字,那么,如果瓯茶只是被卖去游船上做个打杂的小丫头,她怎会在入端王府时,就写得一手像样的字?   况且,“救命恩人”四个字,应是用来形容助人脱离更为艰险或不堪的处境。   对于一个七八岁就被卖身的漂亮女孩儿,什么样的地方,会令她打下琴棋书画诗酒茶的底子,又意味着悲戚的人生呢?   在这个时代,多半就是妓院了。 第381章 她的渊源(下)   陈妈妈在风月场子里摸爬滚打十来年,人情练达,又因昨日与邵清一场交道打下来,觉得这位外乡恩客,举手投足颇有规矩,且是晁司业引荐而来,便放下了戒备之心。   她一面真诚地许诺,明日就亲自去宋州城内打听,一面热切地邀请邵官人今日,再照顾照顾场子,听几首新曲、品几道好茶。   欲取之,先予之,邵清也不推辞,径去昨日茶阁子中坐了。   片刻间,陈妈妈领人进来,除了昨日两个弹琴唱歌的女孩儿,点茶的却是一位与姚欢差不多年纪的大娘子,姿容中等,神态和静。   陈妈妈带着怀璧献宝的笑意,向邵清介绍:“这是在我宋州城内有‘茶绝’之称的魏娘子,本月教我好容易请来,于小处住得一阵,指点孩子们打茶百戏。今日就让魏娘子,给官人露几手。”   魏娘子上前,欠身行礼道:“请官人指点。”   屋中于是又和昨夜那样,琴歌相和,茶气飘渺,其间,陪坐一侧的陈妈妈,也懂得捏着分寸劲儿,见缝插针地向邵清问几句杜姓姑娘的情形,脸色正肃地记下,显示自己定会去认真打探的负责态度。   曲终茶尽,邵清结账告辞,那魏娘子却主动起身道:“奴家替陈妈妈,送送官人吧?”   陈妈妈一愣,心道这魏娘子素来冷傲,就算南京留守司的几个紫袍官儿,她亦不爱攀附,并非一请就去的,今日可真难得,想来毕竟年龄大了、存下几分从人的心思,遇到机会,总要试试。   魏娘子执教兢兢业业,对得起陈妈妈付的学费,陈妈妈便也乐得成人之美,推波助澜道:“邵官人,小处离北门的兰湖不过百步,现下才过戌时,今又是十六,正好由魏娘子陪着官人,去赏一赏我们宋州的胜景——兰湖映月。”   邵清方才,接过魏娘子的茶盏时,见到里头的“茶百戏”是一树梅花,就探寻地看了魏娘子一眼,对方的目光,亦是意味深长。   此际听魏娘子请缨相送,邵清忙拱手:“有劳娘子了。”   出得茶院,行得数步,邵清看了看四周,侧身问魏娘子:“娘子,认识杜洛梅?”   魏娘子不兜圈子,点头道:“五年前,也是在烟花柳巷的馆阁里,我教过一个孩子,就叫这个名儿,不知与官人要找的,是否同一人。因那馆阁的主事妈妈,与陈妈妈有过节,陈妈妈应打听不到那一处。我与那孩子师生缘分不算多深,但今早耳闻,今晚目睹,觉着官人是个和气心善的,故而寻个由头出来,说与官人听听。”   邵清欣喜道:“愿闻其详。”   二人边走边谈,邵清没听多久,面上仍掩饰着,心中将前因后果一对照,却是悚然大骇。   魏娘子将所记得的情形,言简意赅地说完,才转了宽慰的语气,向邵清道:“年纪样貌、擅于茶事,都对得上,‘洛梅’这个名字也不算太常见,奴家这徒儿,想来应是官人所打听的孩子。官人莫虑,那位对小洛梅有情的公子,和出钱赎身的妇人,都是地道的东京口音,出手又那般阔绰的,还有那两个姓氏,官人既然也是富贵身份,想来,去各坊户吏处查一查,不难找到这位故人之女。”   邵清抑制住澎湃的震惊之情,向魏娘子道谢。……   三日后。   船行一昼夜,邵清回到开封时,恰是朝暾初升之际。   他在东水门码头一上岸,便直奔抚顺坊家中。   姚欢正坐在院里的,一面欣赏挂着晨露、浅粉淡红的蔷薇花,一面啃着刚出笼的小龙虾馅儿馒头,再品几口浸了十几个时辰的冷萃咖啡,悠然惬意。   白昼忙碌的序幕拉开前,先给自己一顿舒舒服服的早餐,是必要的。   邵清进门,看到这样的情景,凝重的面色,先和缓了三分。   短暂的瞬间里,邵清喟叹,那些女子,为何就不能学姚欢这样,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外头,都像个人一样好好过日子呢?   姚欢与邵清四目相对,已在第一时间看出,邵清这趟应天府,没白跑。   但她没有急切地要知道答案,而是接过丈夫背上的包袱,去廊下木桶里绞了帕子,让他擦汗,又沥出一盅冷萃咖啡,递给他。   “喝点儿,吃点儿,慢慢说。”   姚欢掰开一个小龙虾馒头,散着热气。   邵清喝掉半杯冷萃,觉得自己从内到外都凉爽下来,开口道:“我们没有猜错,瓯茶当年,是被人牙子卖去娼门。我此回运道好,遇到了瓯茶从前的女师傅,姓魏。   魏娘子与我说,那一年,她带瓯茶侍奉客人,有个十七八岁、眉心有颗痣的清俊男子到访,连续几日都让她们师徒点茶。男子走后数月,来了个自称姓吕的美貌妇人,要为瓯茶赎身。妈妈狮子大开口,要价极高,那妇人也没还价,只是看起来十分冷硬,似乎觉得来娼门办事,颇为丢脸。   魏娘子喜欢瓯茶这个小徒儿,就请那妇人等一等,自己回宅取茶经与茶具来送给徒儿带走,那妇人却是颇不耐烦,言语间露了刻薄,嘟嘟囔囔,这样的小娘子,自家隔壁的孤幼院里分明可以白捡,何必劳动张夫人破费百贯。魏娘子带着东西赶到码头,看到数月前那年轻男子,接了妇人和瓯茶上船。”   邵清越往后说,姚欢瞳仁里的惊异越鲜明。   梁师成虽是阉人,但五官英朗,眉上正有一颗痣,魏娘子见到的男子,应该就是他。   但真正令姚欢骇然的讯息是,与梁师成一道接走瓯茶的妇人,姓吕,且自称住在孤幼院隔壁。   邵清看着妻子道:“是的,魏娘子告诉我这些时,我就想起福庆公主、苏公和你,险些遭遇的那场大难。那个美貌妇人,多半,就是吕五娘。”   姚欢双眉紧拧,神思凝重道:“那么,张夫人又是谁……”   邵清步步推演:“梁师成自小入宫,服侍端王前在内廷书艺局当差,很难结识攀附朝臣,这张夫人,应不是臣子的女眷。并非外命妇,却又能得夫人称号的,只有内廷高阶女官。你在内廷住过,被称为夫人又姓张的,有几位?”   姚欢的眼前,倏地出现五年前在驸马王诜的西园做宴席的场景。   她向邵清道:“是张尚仪。” 第382章 枇杷、坚果和鸠车(上)   继而,姚欢脑中,冒出了许多问号。   吕五娘原来与张尚仪过从甚密?   那年冬至,地下“听瓮”的那一头,被吕五娘尊称称为“夫人”的宫中内官,难道就是张尚仪?   她为何要加害孟皇后母女?为了给刘贵妃谋得后位吗?   可梁师成,又是端王的亲信……   姚欢疑惑地向邵清道:“若真的是张尚仪,她让瓯茶将我们艺徒坊的女娃娃送给朝臣淫乐,莫非是为了令端王名声扫地、不再与小皇子争储吗?而瓯茶,感念端王对她的厚待和你我二人助她养父免于被冤杀,却又狠不下心忤逆、乃至告发张氏,干脆用自尽来一了百了?”   邵清盯着墙上蔷薇的重重花瓣,想了想,摇头道:“然而,景僧告诉我们,瓯茶奉命构陷的乃是妇人,应该指的是你。你虽从端王处募集钱财开了艺徒坊,我却是跟随简王的。   所以,另一个可能是,张尚仪和梁师成让瓯茶告发你,说是你指使她污损端王办学的善举,只为给简王除掉劲敌。张氏构陷你,其实是为了构陷了简王。   这一年来,简王偶尔向我流露过,张氏在内廷云谲自喜、好弄权术的本事,向太后一直很看中,而向太后与朱太妃不睦,她心里的储君人选,应该是与朱太妃没有血脉牵扯的端王。   只不知,张氏若真的做这些阴诡嫁祸之举,是向太后授意呢,还是与旁的臣子共谋。若是勾连外臣,那么,站在端王这边的外臣,无非是曾、蔡两家。”   姚欢听着,只觉十分厌烦。   这种狗血的宫斗剧情,她就像上辈子陪领导打牌、要算牌一样,既然发自内心地嫌恶,实在不怎么擅长。   但既然被暗处的人算计到自己头上,后头或许仍有危险,姚欢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她将后世所记载的元符末年储位之争,以及赵佶继位后最大的获益者,回忆一番,带着沉吟的口气与邵清道:“我不是盲信曾布,更不是对曾纬还念旧,只是,当年吕五娘的案子,他父子二人,实在不像有所插手的。后来,曾纬为了仕途腾达地快些,与他父亲反目,投到蔡京门下,做了蔡京女婿,你又说他在内廷似乎与张氏关系不太寻常。官家的身子每况愈下,我倒觉得,如今张氏、曾纬与蔡攸,或许是一个阵营,都想做端王的从龙之人,给自己谋下好前程。”   夫妇二人正要继续琢磨琢磨,却听院门被叩响。   邵清去打开门,一个乌纱立冠、秋香色袍子的内侍,恭敬中难掩迫切道:“有劳邵提举进宫,去瞧瞧小殿下的情形。”   这内侍,正是从前在宫中跟着姚欢学过咖啡豆烘焙的郑阿圆。   姚欢见是相熟的中贵人,直接问道:“皇子殿下,有恙?厉害么?怎地不请御药院的国医诊治?”   郑阿圆站在门槛处左右瞧了瞧,叹口气,往院中天井跨了几步,低声与夫妇二人道:“外头先瞒着,宫里可是急煞了。小殿下一直体健如牛犊子,月初忽然喊眼睛疼,接着就说鼻子不太通气儿,再开始拉稀,这几日手脚溃烂。董太医和其他御药官们,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官家今早口谕,请邵提举进宫。   姚欢心中一凛。   是了,如今这年份,若按着历史发展,赵煦的独生子,应会遭遇夭折的厄运。   只是,史料记载小皇子赵茂的死亡,寥寥数语,半分线索也没有。   姚欢顾不得分神多思,欠身向郑阿圆道:“郑先生稍等。我夫君,才从外州回京,风尘未洗,我伺候他,换身衣裳去。”   郑阿圆蓦地记起姚欢当年在宫中,很受过一阵刘贵妃的刁难,想是她现下也要交待自己的夫君几句侍奉天家的机宜,便拱手道:“二位莫耽搁太久,毕竟是官家急着召见。”   内屋中,姚欢才从箱子里取出干净的中衣和襕袍,邵清已先开口宽慰她:“我会小心。即便宫中没有那张尚仪,或者我们多虑了、她并非什么险恶之徒,我如今毕竟是帮着简王办差,内廷里还不知有什么旁的人在窥伺觊觎,我诊视小皇子,尤应谨慎。”   姚欢点头:“天家对你我没有亏待过,况且,稚子何辜,你身为郎中去瞧一瞧,我怎会拦你?只是,方才听郑内侍所言,皇子的症状,可怖又蹊跷。”   邵清一面扎腰带,一面也皱眉:“我在环庆军中,倒是常见金镞伤者,手脚溃烂,倘使药石无效,则五脏俱衰、气竭而亡。先气促腹泻、再外皮溃烂的,辽宋两地,我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医案。”   ……   这一日,姚欢虽照常去了艺徒坊,看李七娘对选出的几个女孩儿开小灶授课,却到底心有旁骛,将坐立不安之情掩饰到申初时分,便匆匆地往家中赶。   踏进门的瞬间,看到邵清竟已回来了,她总算松一大口气。   邵清正将两筐枇杷,交给白天来做洒扫杂活的婆子去收拾,转身与姚欢细说在宫中所见。   今日他跟着郑阿圆来到刘贵妃阁子里时,官家赵煦也在。邵清为小皇子赵茂诊查时,赵煦只留了刘贵妃在屋中,内侍宫婢,悉数撵到院里。   御窑院的国医们,更是一个都见不着,桌上只留了厚厚一沓此前的病情与医方记录。   邵清善治金镞伤,自家调制了收敛脓疮恶水的药膏,给赵茂涂上后,他手足溃破的痛楚,暂且缓解了些。   说到此处,邵清叹口气道:“官家确是有心了,屏退诸人,应是让我能言无所忌。然而这般小儿,不发寒热,未遇外伤,竟至如此,实在古怪。若是有人在膳食中下毒……但皇子三餐,素来都由刘贵妃亲自看顾,连乳娘都不能近身喂哺。我确实不知,皇子究竟身染何疾。”   姚欢想了想,问道:“皇子身边服侍的人,有身体不适吗?”   “嗯,我将候在院子里的那些内人,都一一看了,不见有异样的。”   姚欢觉着,赵茂的病情,听起来,若非急性细菌感染,还是像慢性中毒,遂又问道:“小皇子,平素不吃什么丹丸吧?我母亲当年读葛洪的医书后,特意教导我,葛洪此人,所著的医方药理或可一观,但炼丹的那些著述,沈公嗤之以鼻。丹丸中汞铅甚浓,自汉唐起就害过多少人的性命。”   邵清摇头道:“官家与刘贵妃,都说皇子身体康健,不服补药,更别说什么丹丸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   “官家已下令皇城司的人,分别往洛阳、长安方向去寻杏林圣手。都是前朝盛都,民间或许藏龙卧虎。”   恰此时,婆子将摘净叶子、清洗干净的枇杷端上来,告辞离开。   姚欢这才有空对眼前的水果好奇。   “市肆里有枇杷了?这么早?”   邵清拈起一个,神色复杂道:“中原枇杷,还需月余才熟。这是浙江路用进鲜漕船运到宫里的。今日官家允我离开时,我在六尚局外的宫道上,竟遇到那张尚仪。她吩咐下人,让我带两筐枇杷回宅,说是给你尝尝。我与她照面,她泰然自若,还问起你艺徒坊的近况。”   “这么巧,她不会是守在那处等你的吧。”   姚欢说着,将一颗颗饱满新鲜的白皮枇杷,拨来看去。   邵清瞧出她的心思,认真道:“囫囵的枇杷,怎么下毒,还真不知道。但此人已被我们疑上,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些枇杷,先莫吃了。”   “好,不吃,但也别扔,放着瞧瞧,有什么古怪不。”   姚欢起身,将一竹箧的枇杷端回灶间去。   翌日,邵清送姚欢去艺徒坊,刚下了骡车,附近相熟的小贩便趋步上来,兜售挑担上的蜜饯干果。   姚欢随口道:“你的樱桃煎和胶枣子,用料甚足,只是太甜了些。”   小贩翻捡着自家货色,殷切推销道:“娘子不爱吃蜜饯,今日正巧有西边来的稀罕干果,巴览子和榛仁。”   这两样儿,乃秦陇的特产,每到深秋,商贾走渭水和汴河,络绎运来。   邵清抓一把干果闻闻,问道:“这是去岁的陈货?”   小贩目光自信,嘎嘣咬开一个巴览子,展示给客人看:“是去岁的收成,但贮藏得法,香得好似刚打下来一般,官人娘子瞧,里头还有润润的,便是林子里的松鼠,吃的也不过就这么新鲜。”   邵清笑笑,买了两包塞给姚欢。   她爱吃葡萄干和沙汤汁拌的冰甜麻腐,却的确不怎么吃纯粹的蜜饯,倒是钟意不经腌渍的坚果儿。   姚欢进了艺徒坊,在几间课室间巡视,没过小半个时辰,门房就来寻她。   “姚坊长,来了个中贵人,说是御膳所的,门外大车前等着,让娘子快去。” 第383章 枇杷、坚果和鸠车(中)   大宋内廷,御膳所。   姚欢一踏进院中,迎头就看到张尚仪。   张尚仪的神情,于和婉之中,透着见到友人时的亲近自然:“姚娘子来得真快。”   姚欢也一副没什么局促与隔阂的语气:“见过尚仪,路上已听中贵人说了,小皇子想吃提拉米苏。”   张尚仪目光中浅浅一层赞意:“邵提举昨日给皇子上的药,果然灵验,止疼镇痛,小殿下一夜安眠,今日也有胃口咯,想了一回,要吃胡豆奶酪糕。”   姚欢露出几分诧异:“小殿下,才三岁吧?竟爱吃苦味儿的点心?”   张尚仪莞尔笑道:“茶粉菓子不也有苦味儿,东京城里哪个娃娃不爱吃?你在内廷当差时,献上的这道提拉米苏,当真很对官家的胃口,他常叫御厨们做来吃。乳酪和鸡子,本就是好东西,有时候皇子要吃,官家便也喂他。只是,官家总觉着,内人们的手艺,不如你。官家和贵妃,和寻常父母,并无不同,孩儿在病中,想吃什么,自是拿最好的哄他。”   说到此处,张尚仪走近了些,口吻透着交心开解的意味:“刘贵妃从前担忧官家相中你,吃醋使性子,也是妃嫔的寻常之举。你如今已嫁人,夫君又是好本事,出手就让小皇子少受一夜的苦,贵妃哪还会心存芥蒂。昨日忘了赏赐你夫君,贵妃说,今日一并赏了。你夫妇两个,都是手里有营生的,偏偏一个侍奉简王,一个仰仗端王,你们呐,再与贵妃走得近些,岂不是更显得不党不群,任谁也逮不着你们的错处。”   姚欢垂眸点头:“省得,省得,我这就赶紧做。”   张尚仪招手,远远侍立着的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宫婢,忙过来向姚欢行礼。   张尚仪道:“她是吴司膳的徒弟,叫玉娘。童贯去守帝陵后,尚食局的吴司膳兼领此处。玉娘最是个伶俐的,姚娘子吩咐她打下手即可。我先走了,去刘贵妃阁子里等你们。”   玉娘恭敬地引姚欢进到一间荫凉小屋内,指点案板上的食材:“这是乳酪院送来的新鲜乳酥,这是晨间才磨好的胡豆粉。”   姚欢方才与张尚仪照面,已将一颗戒备之心提在胸中,此际对这陌生的玉娘,亦不敢放松警惕。   因要观察她,反倒佯作不客套的,让她磕鸡蛋、分离蛋黄蛋白,再用半似茶筅、半似鸟笼的竹器,将蛋白加了糖霜打出硬角。   诸般环节,除了萃取咖啡外,姚欢都让她参与。   期间,姚欢用纱布包了咖啡粉,浸在井水中萃取时,猛地回头看一眼玉娘,见她也姿态未变,兢兢业业地在奋力打发蛋白泡沫与乳酥的混合物。   姚欢于是又背过身去捯饬,勾着手,悄悄地探进褙子内袋里,摸索到自己要用的东西。   此前,从艺徒坊来皇宫的车上,姚欢听说是让自己做点心后,就热情地掏出小布包,剥了坚果壳子,请内侍吃。那内侍自重风仪,端着架子拒绝了,只冷冷地看着姚欢像松鼠猴儿似地,须臾间剥出一大把果仁。   此刻,姚欢捏选出六七颗个头不算大的榛仁和巴览子,放进纱布包下面的冷萃咖啡汁液中。   一个多时辰后,琉璃扁方盆子里大块的提拉米苏,终于做好了。   玉娘走到门口唤一声,一个岁数更小些的宫女,提着食盒麻溜儿地进来。   小宫女敞开食盒各层,给玉娘检视过,包括垫在最下头、装了冰块的布袋子。   玉娘点点头,温言道:“装进去吧。”   小宫女捧起琉璃盒子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赞道:“这琉璃的纹样,真美。”   玉娘嗔道:“你是御膳所的,又不是琉璃院的,精研厨艺才是正道。那边还有姚娘子拌的半盆胡豆乳酥,回头你仔细学学。”   小宫女喏喏应承着,小心翼翼地将琉璃盆稳稳地摆好,关上木门。   玉娘提起食盒,与姚欢出了御膳所,匆匆往刘贵妃和小皇子所住的毓秀阁去。   姚欢眼看那座曾给自己带来很多不愉快的宫阁,越来越近时,却听玉娘“哎呀”一声。   “姚娘子,我忘了带上验毒的银针,得回御膳所去取。你且在此处稍候,若毓秀阁那边来人催,你也好与她们知会一声。”   玉娘言罢,扭头就走。   姚欢嘴上应了,侧转身,盯着阳光下玉娘的背影。……   毓秀阁中,张尚仪站在赵茂的榻边,看着乳娘给午睡初醒的小皇子穿上外衫儿。   不到四岁的赵茂病体虚弱,两眼惺忪间又要往榻上歪去,张尚仪上前扶住孩子的后背,柔声哄他:“殿下起来吧,殿下不是想吃胡豆乳酥么,这就该送到了。”   刘贵妃在窗下的锦靠上,支颐蹙眉,与张尚仪抱怨朱太妃:“亲孙儿病成这般,她倒有兴致去洛阳礼佛。还不如隆佑宫(指向太后)那位正主上心。”   顿了顿,又语带讥讽地补一句:“不过,隆佑宫的三天两头来探视皇孙,我看,也未必就是舐犊情深,说不准,一回头就去官家跟前,将端王放在嘴边唠叨。”   张尚仪倏地回身,制止道:“我的祖宗,你又使性子说浑话。罢了罢了,你从小就这般,但你这些话,切勿出门。稍后官家若从讲筵所过来看小殿下,你更要慎言,万莫将太后太妃都编排一顿,官家这一阵,已够心焦的。”   刘贵妃撇撇嘴,抬头盯着张尚仪,将语气中的锋芒抹了,感慨道:“要说懂男子心思的,我看呀,尚仪若自谦第二,没人敢居第一。可惜当年尚仪进宫时,先帝已经……”   张尚仪心道,恃宠而骄、得意忘形的小贱人唷。   你这般自以为开玩笑、实则戳人心肺的话,这些年来在我跟前说过多少遍了?你真以为,我从前是拿你当女儿看待、如今是拿你当贵人巴结,所以对我出言便无所顾忌?   蠢货。   宫中内外,哪里不是江湖?混江湖,只靠脸,不带脑子,你就等着哭吧。   张尚仪觉得,自打最近这个计划付诸实施后,她每一回来,见到皇子赵茂日渐加重的病容时,心底深处隐秘泛上的一丝儿内疚之意,总能被刘贵妃不三不四的言辞驱个一干二净。   她甚至告诉自己,这就是因果报应。当娘的太嚣张,让她儿子还债咯。   这后宫里,等着看刘贵妃大悲大恸、以头抢地的人,只怕要排到宣德楼去。   想到此处,张尚仪宽和地笑笑,与眼前这艳冠后宫的刘大美人道:“贵妃莫埋汰人了,我这把年纪哪还有什么旁的念头,好好做个内官,求一份俸禄而已。贵妃快携上殿下,去前厅吧,官家就该到了。”   ……   姚欢跟着玉娘进到毓秀阁,驻足于靠近门槛处。   大宋皇宫,比汉唐时小上许多,就算天子寝殿亦不大,后妃的阁子,就更谈不上多么宽敞。   姚欢看清,前方尊位上,官家赵煦抱着儿子赵茂,正与刘贵妃说话。   张尚仪得了个赐座,陪在下首。   她扫一眼门边,起身向赵煦道:“官家,姚氏的点心做好了,尝菜?”   赵煦道声“好”将赵茂换了个更趁手的抱姿,慈蔼道:“爹爹喂你吃糕饼。”   玉娘捧出琉璃盒,置于案几上,取出银针,递给毓秀阁的尝菜内侍。   内侍将长针往提拉米苏里插了好几回,依次取出仔细检视,禀道:“针色无异。”   他又换了本阁的银匙,挖一小块点心在瓷碟子里,端到帝妃跟前,抿着吃完,静静地候在厅中。   姚欢虽没有办法凑到玉娘和张尚仪身边去,但依然能看清,琉璃盒子没有换过。   这古代社会,就算皇室匠造坊,轻工业制品哪里就能规格化了?何况是琉璃器皿,还是幻彩的,没可能造得一模一样。   只是,容器没换,可不代表里头的食物也没换。   姚欢望着毓秀阁的尝菜内侍,见他神态自若。   上座处,赵煦摆手道:“行了行了,端过来吃吧。”   张尚仪应声,去捧琉璃盒子。   姚欢将牙一咬,抬起头来,准备挪步。   不管是疑人偷斧,还是真有异情,自己此刻都要豁出去,复检一番琉璃盒子里的提拉米苏。   今日临时被拖入宫里来,姚欢反倒被激发了斗志。   哪朝哪代,寻真求实的过程里,要小心,但不要怕。   现下是多好的机会呀,人都在。即使提拉米苏没有问题,自己也要将前前后后诸般蹊跷,当着张尚仪的面报与赵煦知晓,大家三头六面对质个清楚。   然而,姚欢正要上前挡住张尚仪,庭院外传来高声唱报:“太后驾临。”   姚欢循声望去,只见前后五六个宫女内侍,簇拥着向太后缓步进来。   扶着太后的,却不是内廷仆从,而是一位钗钿精致、锦衣长裙的少妇。   姚欢打眼一看,只觉得面熟,继而认出来。   是她?……   曾纡的妻子向氏,一路从向太后的隆佑宫行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   临时换了战场、要面对更大阵仗的新兵,总是这般又紧张又激动的。   今日,向氏揣着曾纡给她的那些词笺,准备在进宫拜谒姑祖母向太后时,拿出这些证物,怒诉内官张氏行止不检。然而长幼之间嘘寒问暖的礼仪阶段,向太后就说起那张尚仪心细又勤快,自己常让她出宫办差,语带褒扬之意。   向氏心中,立时一个格楞,犹疑起来。   倘使那不要脸的张氏,实则乃姑祖母向太后暗中重用的亲信,自己冒然在向太后跟前哭闹,只怕向太后未必愿意这桩丑事掀开来呐。   向太后不仅是家族长辈,更是尊贵的国朝太母,若她直截了当地吩咐自己一句“此事不许出隆佑宫”后头自己难道还能去找官家做主么?那岂非打向太后的脸?   告状的机会,太珍贵,不能白白浪费一个,不能令家公与丈夫还得费心另找法子除去张氏。   得了自家男人殷切嘱托的向氏,一旦从温和柔顺的内宅媳妇,被鞭策鼓励,变成为王前驱般的先锋后,浑身上下那股祖传的整人劲头,终于熊熊燃烧起来。   这样的燃烧,另她爱动脑筋、随机应变。   向氏想到了刘贵妃。   对,如今刘贵妃统领六宫,自己顾虑太后年迈,怕气到老人家,直接向贵妃举告内官,也站在道理上。   向氏遂与太后提及,想代表婆婆魏夫人,去看看皇子殿下。   曾布乃少数几个执政官之一,赵茂有疾,赵煦告诉宰相们,本是符合祖制的事。相府女眷们探望病情,也合乎臣礼。   向太后便与侄孙女道:“这个时辰,官家应是听完了经筵,多半也在毓秀阁。你一个外臣的女眷,独自去不妥,老身与你一道过去吧。”   此际,踏入毓秀阁的大门、看到官家赵煦起身来迎太后时,向氏又蓦然变得近战胆怯起来。   直到她的目光,落在刘贵妃身旁那个同样美貌妍丽的妇人脸上。   她认识这张面孔。   随曾纡回京后,腊月里宫中赐给外臣命妇们暖裘与口脂时,向氏陪婆婆魏夫人,与诸位臣妻进宫谢恩,见过这张面孔。   当时,她哪里知道此人的渊源,她甚至还感慨,到底是天子的内官,举止谨肃、气品典雅。   向氏盯着张尚仪,一时之间,血气腾腾上涌。   贱媚的妖孽!   人前礼义廉耻半分不缺的模样,背后勾搭有妇之夫、自荐枕席!   而张尚仪坦然行礼的模样,终于令向氏,成为一支再无回头可能的开弓箭。   向氏提起一口恶气,叫声“张氏”人已迈到对方跟前。   手起掌落,两记耳光打在了张尚仪的面颊上。   满院诸人,男男女女,以及不男不女的,大多霎那呆怔,不知所措。   只有随侍赵煦左右的梁从政,毕竟素来警惕天子安危,对天子近旁突如其来的冲突,反应十分敏锐。   梁从政疾步窜身,去拉向氏。   向氏已然动了手,仿佛二十来年加诸于身的闺秀束缚,总算甩脱了。   原来,教训招惹自家夫君的妇人,竟是这般痛快。   打两巴掌不够,再踹几脚才行。   自己左右是不体面了,那就更要让张氏成为六宫笑柄。   向氏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挣撞开梁从政,毫无迟疑地抬腿,一脚将懵懂中的张尚仪,踹倒在地。   “仓啷,哗啦……”   张尚仪端着的琉璃盆子,没有悬念地撞击到漂亮的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宣告着一件皇家艺术品的毁灭。   姚欢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曾纡的妻子,还要作势扑上去,踢打坐在地上的张尚仪。   “放肆!拉开她们!”   天子的喝斥,令姚欢醒过神来。   她离张尚仪最近,亦上前,帮着梁从政挡住向氏,一面俯下身去,拨拉开琉璃盆子。   那好像一堆浆糊似地,一半挂在破碎琉璃中,一半黏在鹅卵石地面的提拉米苏中,并没有姚欢此前偷偷拌进去的巴览子和榛仁。   果然是换了!   姚欢遽然抬头看向张尚仪,恰见她满面羞怒转为仓惶,右手去抓落在裙边的一件物什。 第384章 枇杷、坚果和鸠车(下)   曾纡的嫡妻向氏,还在扭头与向太后痛诉张氏的不检点,那一头,姚欢已经利用位置与姿态的优势,浑无迟疑地扑上去,一把夺过张尚仪还没捏稳的东西,旋即噌地站起,疾步退到向太后与官家赵煦之间。   “鸠车?”   姚欢诧异道。   片刻前,见张尚仪慌忙掩饰一个鼓鼓软囊似的玩意,姚欢还以为是厌胜之类的人偶,此际细细一瞧,却是个从皇家到民间的孩子,都当作玩具的鸠车。   只是,寻常鸠车是铜制或木制,拴个绳子,由娃娃牵着到处走,而这个鸠车,只如小布偶那般大,绢纱缝制得精巧可爱,握着柔软又有弹性,十分舒服。   刘贵妃见了,上前从姚欢手中扯过鸠车,秀美微拧,杏眼里寒光毕现,盯着踉跄起身的张尚仪问道:“这不是你送给茂儿的鸠车,怎地又回到你身上?”   张尚仪后背一阵寒毛倒竖,只她到底在深宫摸爬滚打了多年,电光火石间强令自己镇静,先剜一眼抱着小皇子、面色惊惧的乳母,用目光示意对方莫慌。   继而,她瞪一眼终于被拉住的向氏,再冷冷地斜瞥一眼姚欢,用这短暂的几息,思谋借口。   很快,张尚仪喘着气,揉着倒地时撞到的胳膊,一瘸一拐地挪到几位皇家成员面前,俯身禀报:“太后,官家,贵妃,妾有罪,今日探望殿下,对殿下的玩偶,不告而取。只因妾从方外高人处听来个法子,寻一只玄色猫儿,将皇子的一件近身之物和猫儿埋了,再烧些符咒,便能令小殿下康复。”   刘贵妃闻言,眼中戾气稍褪,疑云仍在,不待官家发话,便又问道:“既有益于茂儿,你为何偷偷地取走?”   “回贵妃,法术之事,素来乃宫闱忌讳,妾不愿声张此法,私下去办就好,乃为贵妃所虑,实在怕内廷之中,会有宵小之辈借此生事,诬赖贵妃。再者,妾对此法,也无甚把握,若先告诉了贵妃,万一不奏效,贵妃岂非更加伤心。若奏效,殿下金体转安,就是大善,妾原本也并不想着贪功邀赏。”   张尚仪侃侃而谈,寥寥数语,却似发自肺腑,宛然一个心底坦荡、灵魂干净的天家忠仆。   姚欢立在一边,不错眼珠地盯着刘贵妃手里的鸠车。   待张尚仪辩解完了,姚欢顾不得这样场合的礼仪,开口道:“官家,民妇能否再看一看殿下的鸠车?”   赵煦面色肃然,对刘贵妃道:“把鸠车,给姚氏。”   姚欢重新拿到这件玩偶,先晃一晃,听不出里头装着什么东西。   她又对着阳光,搓起一层绢纱细观。   这鸠车的前半部分,是只憨态可掬的胖鸟,针脚细腻倒在其次,从鸟头、鸟腹再到鸟尾,乃用绢纱包着里层的锦缎。   姚欢向赵煦道:“官家,这鸠车可否拆开?”   “梁从政,你来拆给朕看。”   赵煦沉声道。   毓秀阁的内侍忙去拿了剪子来。   梁从政也是从神宗朝的小内侍做起,内侍们多为苦出身的男孩子,进宫后缝缝补补的多靠自己,故而梁从政拆起布偶来,倒也麻利顺溜。   姚欢与他凑在一处,挑开针脚后,两下里小心地撕扯开绢纱。   失去绢纱的掩护,里头的锦缎完整清晰地露了出来。   姚欢乍见这块锦缎,着实也是一愣。   我去,怎么这样绿!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五年,无论是在那李夫人的顶级制衣坊,还是逛去长见识的开封城其他奢华衣帽铺,从没看到过这绿得像后世立邦漆似的料子。   这种绿色,宛然阳光下的翡翠湖一般明艳,又透着祖母绿宝石的闪亮光泽,此世若非那些天然的禽羽,比如翠鸟和孔雀的毛,单靠常见的染料,怎能染出如此鲜绿的色彩。   现代者姚欢,盯着这片迷人又古怪的绿锦,仿佛回到上辈子置身于美术馆的观感。   继而,关于拿破仑、塞尚与莫奈的死因的传说,涌入她脑海。   一个只有她这冒牌宋人才晓得的词,冒了出来——巴黎绿。   那是近代西方化学家,用硫酸铜、乙酸和砷化物反应出的砷酸化合物。   它不仅翠色夺目,在强光和水中都十分稳定,不易褪色,因而做成颜料与染料后,深得画家与服装商的青睐,当时在法国,甚至连昂贵的假花的叶子,都是用这种被称作“巴黎绿”的染料来染的,隔海相望的老牌帝国首领——维多利亚女王,更是迷醉这种鲜绿色,命令工匠用巴黎绿图样的墙布,装点自己的宫殿。   大自然的毒物,从不应人类的虚妄赞美而变性。很快,越来越多接触巴黎绿的人,因近距离接触砷酸而得病、死亡。积累众多惨痛病例后,科学家才发现了巴黎绿的致命原因。   此刻,姚欢依着上辈子工作时做笔录的经验,迅速地盘划好纠问的内容与顺序,便将摊开后足有成年人两个巴掌大小的绿锦料子,捧到皇家成员面前。   “请太后、官家和贵妃过目。民妇只是市肆布衣,见识浅陋,不知内廷文绣、绫锦、裁造三院,可有如此鲜亮之物?”   向太后何等老辣,已瞧出眼前这姚氏一心要查探真相,阖宫上下又素来知道她向太后一直喜欢端王,今日事涉大宋唯一的太子赵茂,自己既然因不知情而问心无愧,就绝不能一副怠与做主的模样,莫教后世青史存疑。   向太后遂将那一大块绸布,认真看了,摇头道:“老身侍奉神宗起,到如今,在宫里三十年了,不曾见过这般如春山凝翠的。下头人与我说过,这绿色,最难染。”   姚欢回头盯着张尚仪:“尚仪说,这鸠车是你送与殿下的,原来并非内廷的织物吗?”   张尚仪方才见姚欢指点着梁从政拆鸠车,就恨不得天上来个雷,将眼前这贱人劈死。   这贱人为何与往日很不同了,似乎留了心思要对付自己。   张尚仪唯有仍强撑平静道:“东京阜盛繁华,巧匠何其多。殿下喜欢各样鸠车,奈何宫中打制的都是铜车木车,我出宫办差时,恰见着这精致的布车,就买来送到毓秀阁,给殿下玩赏,姚娘子,怎么……”   姚欢打断她,语带咄咄之气:“尚仪在城中哪家铺子买的?”   “货摊上挑的。”   “货摊上?哪街哪坊的货摊?”   张尚仪冷冷道:“走街串巷的货郎,京城何其多,我买个玩意儿,莫非还要问那货郎姓甚名谁?”   姚欢针锋相对:“我确实好奇,这货郎莫非是大隐隐于市的京城首富?进的货,竟是用如此上等的湖州寺绫制成。   我们买卖人最怕压货,小本生意的更是。一个货郎,他难道,事先就晓得,会有买得起寺绫的贵人光顾他的摊头?   况且,湖州寺绫,最漂亮的就是花纹,这块锦又染得如此好看,却特地用绢纱包了、很怕惹人注意到它的出类拔萃似的。   尚仪,这鸠车,会不会其实,是你去绫锦院讨了料子,让裁造院替你缝的?”   张尚仪怒道:“姚氏,我是五品内官,你对本官出言,客气些!”   “姚娘子,”默然静观的天子赵煦,终于开口道,“你觉着,这块绿锦,不是良物?”   姚欢转身,向赵煦道:“正要验证,是否含有我所猜测的毒物。劳烦宫人们,去寻几只兔子,个头越小越好,再拎几个风炉,打一盆醋,拿几块新送来的锦缎帕子。”   赵煦挥手,命人去办。   姚欢继续道:“太后,官家,还有一事,与这鸠车是两桩,却也关涉殿下安危。”   说到此,她忽然拨开围观的一众宫人,将缩在人群后头的玉娘拉出来,指着地上那滩提拉米苏道:“你半路拎着食盒回去拿银针,为何将我做的点心换了?   你们用琉璃盒子盛,是为了让御膳所那给食盒装冰块的孩子,看清乳酥胡豆和乳酥鸡子有几层,即刻拿我用剩的食材,再做一个,你回去正好换了,对吗?   你们往里头,加了什么东西?”   玉娘被姚欢一串连珠炮似的质问轰得惊慌失措,连连摆手:“我没有,我没换,你胡说!”   姚欢道:“我在里头做了记号的,你们做贼心急,换东西的时候就没发现?姑娘,自古以来做坏事,岁数越小的,越容易招。你们还留着一个帮手在御膳所呢,目下官家就派人去御膳所问她,她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玉娘瘪着嘴,不敢看姚欢,却更不敢看张尚仪。   她瘪了须臾,到底心性嫩,“噗通”一声跪在太后和帝妃面前,哭道:“是尚仪让我做的,用枇杷核里的小仁磨成粉,和苦杏仁粉浸汁,混入提拉米苏里。她说,说让小殿下的病情雪上加霜,简王没准就能备位储君。她还说,简王中箭受伤时,她去探望简王,简王问了我许多事,分明就是喜欢我。简王若成为储君,不用装模作样了,我必还能回简王府去。”   赵煦斥道:“什么叫你还能回简王府去?”   向太后神思骤转间却已明白,皱着眉道:“官家,简王与端王出宫开府后,老身选了几位内人,分别送去侍奉他们。往简王府的,就有这个玉娘。然而简王却把人送了回来,还找收生妇人们都验了,说他年纪尚小,不能耽于美色,王府事务也简单,还是皇宫内廷需要用人,就将她们完璧送归……”   不待向太后说完,刘贵妃已如母狮子暴起,扑向张尚仪,一边叫着“你这蛇蝎毒妇”赵煦一把扯住她,森然道:“你如今是六宫之首,不可失仪!退下。”   赵煦转头,盯着张尚仪,目光里与其说是震惊与愤怒,更不如说是难以置信。   “尚仪,朕八岁见到你入宫,十岁跟你习文练字,朕亲政后,明知外朝风云不宜在后宫拿出来说,只因朕觉着,你出身孤寒无家势,又并非朕的嫔妃,且常出宫办事、知晓民间疾苦,所以有些国事政令,也问问你。还有刘贵妃,她亏待过你吗?她把你当长姐!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们的孩儿?你是,为了简王筹谋?”   张尚仪嘴角微噙,对天子的话充耳不闻,而是大大方方地对向氏道:“你方才叫嚷,发现我写给你夫君的词笺?唔,那些词都是你夫君回京后,殷殷切切为我而作,我当然要仔细誊抄,视为珍宝藏起来,连你夫君都不给。你又怎会在家中搜到?定是假的!”   向氏今日,先惴惴不安,再出手泄愤,继而看了一出了不得的大戏,此际兴致勃勃地将瓜吃撑之际,才蓦地醒悟过来,这毒妇多半已罪涉谋逆,自己必须坚决地表明,丈夫与她绝无旧情复燃。   向氏遂冷笑道:“张氏,你莫诓我,词笺都是外子亲手给我的。”   说着便从跟自己进宫的曾府小婢女挎袋中,翻出五六张桃花瓣儿的薛涛笺,向赵煦道:“官家,我夫君忌惮此女如今是六尚局内官,更是官家仰仗的内廷帝师,故而不敢对她的挑逗之举端然拒绝。但我夫君对她又厌憎又无奈,否则,怎会一进内宅,就将这些东西与我看。我一个妇道人家,并无旁的牵挂,只想着心疼夫君,故而今日豁出去,进宫陈情。”   张尚仪闻言,脸上的表情越发古怪起来。   似笑却像愁,似愁却像笑,又仿佛与悲喜皆非之间,带着一丝庆幸,以及一丝砌砖铺路的沉吟之色。   姚欢不想给她思考的机会,上前盯着她问道:“枇杷核与苦杏仁里,都有毒素,加热则毒性大减,你便看中了无须加热、且本就有胡豆苦味的提拉米苏,对吗?这种毒,不似砒霜那般遇银针变色,更不像砒霜那般剧烈,与剂量和摄入之人的体格年纪有关,所以你们不怕毓秀阁的成年内侍来试菜。但皇子殿下不到四岁,又本就在病中,体轻体弱,吃后恐怕凶多吉少。昨天,你让我夫君带枇杷回府,你不但要加害皇子,还要嫁祸于我们夫妇,对不对?”   张尚仪笑起来:“对,也不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们夫妇,真的琴瑟和鸣么?你要不要回去问问你夫君,你婚后无所出,又不让他纳妾,他正好借你的手,除去小皇子,一来为他侍奉的简王铺路,二来,你是为端王办事的,嫁祸于你,就是让朝堂上下认为是端王的歹毒心思,储君之位,非简王莫属咯。”   姚欢心里暗骂一句,此人果然与那玉娘完全不在一个段位上,就像她上辈子做审计问话笔录时所遇到的老狐狸高管一般,能在电光火石间,理顺思路、反咬一口。   这毒妇当然知晓这些话,她姚欢绝不信,都是说给太后与帝妃听的,或许,还要说给这院子里里外外、或许藏着的耳目听,设法通风报信。   姚欢遂转向赵煦,郑重道:“官家,张氏狗急跳墙,顺手罗织构陷,污蔑我夫君,不是此刻要辨析的紧要之事。当务之急,是查明小皇子的重病,与这块绿锦,是否有关。”   赵煦面色铁青地点头道:“姚氏,你查给她看。”   此际,活兔子、风炉、醋盆、罗帕,都被宫人们搬来,放到毓秀阁的院子中央。 第385章 恶的土壤   还是离开吧一块由裁造院刚刚送到毓秀阁的烟绿色锦帕,和那块从鸠车里扒出来的疑似“巴黎绿”绫罗,被姚欢各剪出小块,分别浸入两碗醋中。   浸的时候也有讲究,一半在内,一半搭在外头。   这醋,是宫里以麦子自酿的白醋。   两年前,姚欢献上了蒸馏法制酒的方子后,宫中的酿造院做醋,也用上了比较纯的酒精。白醋刺激性大,去腥一流,还不影响浅色水族的色泽,因而御厨们平素做鱼虾生脍时,特别爱用,如今就连各位妃嫔美人的阁子里,也常备着。   片刻后,两块锦缎都被姚欢取出,摊在木盘中,给赵煦等人过目。   普通的锦帕色泽依旧,只是洇了浅浅的醋渍,白醋本身也并无变化。   而鸠车那块,堪堪这点功夫,竟是褪了不少绿色在白醋里,俨然将那浅黄色的白醋,染成了翰林院画师洗过画笔的绿色颜料水一般。   姚欢又剪碎一些鸠车绿锦,放进风炉上的陶锅里,略加水,寻了远离众人的一处小小石窠子,点燃风炉下的炭,然后将关着两只小兔的笼子放在石窠子外头。   甫一闻到若有若无的一丝蒜臭,她便立即离开,退回到院中。估摸着差不多了,她才唤上梁从政,二人皆用帕子捂着鼻子,去石窠子查看。   并不缺少氧气的小兔子,却已经腿脚抽搐,濒死的模样。   “官家,那鸠车的锦帕里,怕是有砒霜。”   梁从政回到赵煦跟前,禀报道。   他是老资历的内侍,伴君多年,为天子安危之计,从御药院亦习得一些毒药知识。   有蒜臭,又在熏蒸后能这样快地毒倒兔子的,应是只有砒霜了。   古时的砒霜,是不纯的三氧化二砷,近代欧洲的剧毒染料“巴黎绿”所含的是亚砷酸化合物,但目下,姚欢已经没有必要去和这些古代宋人,细究砷的化合形态了,让他们亲眼看到锦缎有毒,已足够。   姚欢遂点头道:“太后,官家,贵妃,昨日我夫君回宅,说起殿下的病症,我就疑心是丹药中毒,可是殿下并不服丹药。我母亲当年,与我讲起过葛洪,葛洪不仅留下《肘后备急》这样的医方,他还是炼丹的方外术士。画师们常用的青琅色里,含有铜,单独炼取后是蓝绿色,但若加入白砒石一道炼制,能得到鲜绿色。故而,方才见到小殿下的这个鸠车,我便猜测,莫不是染料里,有白砒。”   她说话间,刘贵妃瞥到乳娘抖得像筛子,一把从她手中夺过皇子,目眦欲裂道:“你这贱奴,可是张氏的共谋?”   乳娘腿一软,跪趴在地。   姚欢盯着她道:“你是不是,连皇子睡觉时,都将鸠车放在他的枕边?”   乳娘嘤嘤着承认:“是尚仪叮嘱我的。小儿入眠后,头心和后脖常会先出一阵子热汗,还爱流口水,她说,鸠车受潮,砒毒渗泄得更多。”   刘贵妃已顾不得先拿乳娘出气,只命人速去御药院传太医,配置防风等治疗砒霜中毒的药。   姚欢望一眼仍带着倨傲冷漠之色的张尚仪,向赵煦道:“官家,张氏不但加害皇子,当年福庆公主的案子,或也是她主谋。”   ……   这日酉末时分,邵清终于在宫门落锁前,等到了姚欢出来。   顾不得门前还有禁军,邵清一把将妻子揽在怀里,沉声道:“我今日下值晚了,酉初才到艺徒坊,他们说你晌午就被宣入宫中,我急赶回宅,院子里空空的,我脚都软了,奔来此处,未得宣召却进不去。”   姚欢掏出帕子,擦去邵清一脑门的汗,柔声道:“我明白,你昨日被宣进宫给小殿下瞧病,我也是坐立不安。不过今日,里头确实出了大事。”   夫妇二人都是谨慎性子,于市肆里吃碗汤饼充饥也好,坐在陌生车夫的骡车上也罢,都未急于议事。   直至回到宅中,关上门,姚欢才简略说了原委,继而感慨道:“张尚仪真是个狠角色,始终咬定,自己是受简王指使。吕五娘的事,她认了,说是简王为了讨好章惇、寻机构陷孟皇后。瓯茶的事,她也认了,说是让瓯茶背着我、败坏艺徒坊的名声,令端王蒙羞。小皇子被她用砒毒染色的鸠车谋害,她更是说成要为简王除去争储的太子。而被她乱咬的,除了简王,还有你,在你之外,还有曾纡。”   邵清诧异:“曾布的三子?”   姚欢点头:“对,她说,曾纡告诉她,官家体弱,大行或已不远,若端王即位,向太后必然继续得势,曾纡不好与向氏闹崩。但若简王即位,曾纡不会忌惮向家,和离也好,寻个由头休妻也罢,总之能与她再续前缘。”   邵清皱眉:“这疯言疯语,官家会信?怎么没有派人将梁师成宣进宫中拷问?”   姚欢叹气:“审她的时候,向太后也坚持要在场。看起来向太后确实不知张氏所为,但你想想,向太后本就喜欢端王、厌恶简王,对于已罪涉谋逆的张氏,向太后怎会愿意端王府的梁师成卷进来?”   邵清盯着油灯的幽光道:“这张氏,自知活不成,是在给同伙打掩护罢。”   姚欢道:“我越发相信,她和蔡家是有勾连的。端王和蔡府素来交好,端王若能登临大统,蔡家必东山再起。今日得知曾纡摆了她一刀,或许令她更铁了心要维护蔡家,指望着蔡家为她报仇。”   说到此处,姚欢只觉说不出的疲惫。   张尚仪的死期,就在旦夕之间,但并不令人觉得爽快。   她的恶,不过是这个时代权力斗争白热化的缩影。   她算计人,但也被人算计。   这些不择手段、醉心权欲的政治动物们,都是恶的土壤所培养出来的。   既然这片土壤就是恶的,还是离开吧。 第386章 让他们走吧   夤夜,曾缇亲自出马,将四弟从独居的襄园,叫回城西的枢相府。   厅中,曾布看着终于团聚膝下的三个嫡子。   这位六十三岁的帝国宰执,面对自己这些或者憨厚、或者儒雅、或者倜傥的后代时,全然没有一位普通意义上的父亲的平和满足。   他只仿佛,是警惕而惜时如金的战场统领,鹰隼般的目光径直招呼在曾纬脸上。   曾纬也直视着父亲。   来府里的路上,大哥曾缇已经与他道明原委。   今日宫中这大的一场变故,曾布在酉初时分就知晓了个大概,甚至包括张尚仪的证词,信源当然不是来自哆嗦着回家的三儿媳向氏。   父亲与章惇一样,在内廷之中布有内侍眼线,曾纬心中清楚。   但他曾纬,四年前经历了精神上的弑父“壮举”自枢相府邸破茧而出,从曾御史做到曾舍人,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于和父亲交锋的四郎了。   曾纬开口道:“父亲弃用张玉妍后,我在内廷,因修著《神宗实录》仍会与她打交道,但今日自大哥口中,才知晓她犯下不赦之罪。”   曾布盯着儿子:“她对你,和对你三哥,很不同,你还在瞒我。”   曾纬看了一眼垂头默然的曾纡,平静道:“父亲说得,倒也对,张氏看我和三哥,自是有天壤之别。她看三哥,如明月清辉,看我,从前乃是父亲的牙卒,如今嘛,不过是点头之交。”   曾布不再与小儿子兜圈子,径直道:“对官家,她只说与你三哥当年曾互有爱慕,并未交待我让她进宫做眼线的事,她不是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她是怕你也牵扯进来。她在给你和你岳家留后路,指望着你们靠端王得势后,自不会给我和你三哥好果子吃。”   曾纬笑了:“父亲想得真多。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又转向曾纡,施施然问道:“三哥,大哥说张氏怀恨乱咬,污蔑你和那邵提举一样,是简王的羽翼,官家不会信吧?”   曾纡抬眼与弟弟对视,并无愠怒乍现之象,只淡淡道:“四弟,你是起居舍人,平日里随侍官家左右,更懂官家心思,你觉得,官家会信吗?”   曾纬继续笑:“官家是男子,没有那么容易信女子的话。倒是张氏,太信三哥想与她再续前缘,结果……今日若非三嫂闹开来,她那件要藏起来的祸害之物,也不会露馅。”   曾纡面无波澜,却语带促狭:“四郎,据你三嫂所言,主要还是,你当初看中过的那姚氏,机灵狡黠,见多识广。”   “都噤声,”曾布打断两个儿子偏离主题的对话,容色却令人意外地和缓下来。   曾布啜口茶,一字一顿道:“深宫之内,聪明的女子,远不止张氏一个。此番,所幸朱太妃不在、向太后在,向太后是明白人,晓得张氏与端王府梁师成的亲厚谊,我估摸着,张氏活不到明天早上。那样最好,免得她改主意。你们几个,包括为父,都得庆幸,官家的疑点,不在我们曾府有过暗通内廷讯息的所作所为,而在于,简王和端王,都盯着储位。”   曾纬闻言,敏锐地意识到,父亲连夜让大哥把他叫来,或许,并非逼问内情,也非父子串词,而是有更重要的计议。   果然,曾布坦言道:“四郎,你去与蔡家的大小子说,后头,若章相公为简王有所谋,我愿与你岳家摒弃前嫌。”   曾纬微微错愕,但很快就从生意的角度,明白了。   行情有变,此前势同水火的,也可以坐下来谈嘛。   曾布继续道:“韩忠彦与苏辙,能有几分道行?你和你岳家,心里应与向太后一样明白,与章惇旗鼓相当的人,是你父亲我。小皇子吸了一个月的砒毒,怕是救不回来的。官家若因伤心加重了心疾,太后急召两府执政入宫之际,便是紧要时刻。你回头,与蔡攸一道来见我,将他老蔡家在朝中交好、能做助力之人,当面说与我知,我看看哪些是能用的。”   这一夜,曾纬没有赶回襄园去。   他在自己熟悉的卧房里,定定心心地睡了个好觉。   父亲的安排,甚至令他做了个梦,梦见他们这些贤臣能臣,如愿辅佐端王君临天下,而简王身边的幕僚们,就像往昔多少失败的从龙之卒一样,都罗织欲谋废立的罪名,下狱受刑。   其中,就有太府寺的邵提举。   梦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姚氏哭着求他。   可惜这梦就到此为止,没做囫囵,唉。   夏日里天亮得早,卯正未到,曾纬醒了,他伸个懒腰起来,踱步出了自己的小院。   曾府北边的院墙下,硕果仅存的一棵梧桐树,在夏日里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曾纡蹲在树下,轻轻地铲土,将词笺埋进去。   曾纬走过去,好整以暇地看着。   曾纡埋完了,抬头问弟弟:“她与你一起时,开心么?”   曾纬道:“饮酒解闷,岂如临水品茗。”   曾纡起身,拍净手掌上的土,对曾纬道:“你是起居舍人,今日进宫时,帮我问问。她若已不在,被埋去了哪里。”   曾纬点头:“好的,三哥。”   ……   对症下药,若错过了时机,奇迹便很难发生。   内官张氏被行刑的半个月后,中了砷毒小皇子赵茂,薨了。   简王赵似,与端王赵佶,结伴进宫,安慰自己失去独生子的天子兄长。   事发的翌日,赵似就听说,张氏竟将前后所有恶行,都栽到了自己身上。他当即进宫求见赵煦,为自己辩诬,赵煦只让他莫放在心上,恶妇的编排,不至于扰乱圣听。   然而赵似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得了这么一番构陷之词,被白纸黑字地记录在案,或许还留存于史,就算官家不信,他也如刺在心。   现下,侄儿真的没有救过来,内廷一片悲戚中,赵似越发惴惴不安。   与他相比,端王赵佶要庆幸一些。   赵佶庆幸自己与姚欢,这一年来,经营出了皇亲与平民的亲厚知交关系,市井皆知。姚欢在毓秀阁显了一番本事,可算是为他赵佶撇清了嫌疑。   福宁殿中,赵煦看起来,又比刚入夏时,消瘦了许多。   这位亲政五年的成熟君王,就像去消化帝国广大疆域回传的各种天灾人祸的噩耗一样,用十余天的时间,慢慢接受了幼子药石无效、生命凋零的结果。   同时,他更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绝非病在腠理,而是仿佛垮塌的堤坝,迅速地溃泻。   此刻,赵煦看着陪坐于下首的两个弟弟。   他们越来越像成年男子的宽实身量,以及精血健旺的面貌,令他难免妒忌。   似乎作为一种应激反应,赵煦喝了一大口白山老参汤。   青年天子忽地捏起这个茬儿,与赵似道:“十三大王,朕喝的这个参汤方子,还是你那得力的邵提举,献给朕的。你们官药局,今岁改了规矩,分了许多上品药在京畿州县和南京国子监,朕没少听皇亲贵戚们,来告状。”   赵似恭敬道:“这规矩,确是邵提举所定。他起于微寒,悯恤布衣,臣就先允他试一试新令。”   赵煦面上露出若有似无的一丝笑意:“听起来,倒有些像,当初先帝与王安石王荆公的相处之道。”   赵似心头一凛,忙道:“臣正有一事,要启禀官家。邵提举,前日与臣说,待京畿平安度夏、时疫渐散后,他想辞去提举一职,往惠州行医。”   一旁的赵佶闻言,扬眉道:“哎,对,对对,官家,臣也正要说此事。这个邵提举的娘子,姚氏,昨日也来府中见我,说想将艺徒坊的坊长一职,让给将作监李诫的妹子来做。她要去惠州,看胡豆林。”   赵煦“哦”一声,虚弱着嗓子,却换了开玩笑的口吻:“想来是你们亏待人家了,他夫妇二人,撂挑子不干了。”   赵似不敢凑趣,仍正色道:“邵清这个提举之职,当初乃官家所授,他何去何从,臣自要听官家的安排。”   赵煦盯着弟弟,和言道:“他要走,就走吧,京城懂药的能吏,想来也不只他一个。”   又转向赵佶问道:“你方才说谁?李诫的妹子?”   赵佶点头:“是,据姚氏说,李大监的七妹,这些日子,正带着艺徒坊的女徒弟,在两淮一带走访,给官家要改的《营造法式》画图。”   赵煦道:“好,既然是姚氏挑中的,你就让她试试。” 第387章 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三伏天接近尾声时,邵清向简王赵似献上了一本自己写的《邵氏医方》在这薄薄的册子里,邵清仿照沈括在《梦溪笔谈》“药议”一章中的写法,分析了雄黄、朱砂、滑石、白矾等太府寺常备矿物药材,载明其中含有白砒、水银、黑铅等毒物,附上诊察标准与解毒医方。   赵似带着欣然之色接过,并循例赏赐了邵清。   但邵清分明感到,这位被自己救过性命、且因公事诚挚相处了一年的赵家贵胄,态度有所变化。   早在张氏所为昭然被揭的那几日,赵似就唤来邵清,屏退众人后,头一次对他大发雷霆。   赵似的愤怒在于,邵清与娘子亲历的古怪、探查到的线索,怎可不立即向他赵似禀报。   邵清平静地领受了赵似宣泄过来的怒火。   邵清熟悉这样的怒火。   无论在辽国,还是在大宋,当天家的男子不再只是个逍遥王爷的时候,当他们开始品尝拥有分配钱物的权力的时候,他们对于身边人,无论是至亲还是近臣,都会生发出越来越强的控制欲望。   权力,会令他们浇灌出专属自己的奇特思维,这种思维披着“迁怒”、“多疑”等面纱,倘使僚属们希求平步青云或者更上层楼,就必须适应主人的新面目。   赵似发够了脾气,却听到邵清的辞行之言时,余怒又瞬间转成了不舍。·然而对方去意坚决,官家也准了。   最终,邵清献上医方的行为,令赵似内心更为怫然。   邵提举非对治病救人本身失去了兴趣,他只是想远离庙堂。   并且还是去岭南!   简王赵似,忘记了自己从前也想过去天高云淡的边关戍守,初尝权力美味的他,不喜欢那些主动远离的背影。……   邵清回到宅中,将简王赵似的给的钱,交给姚欢。   姚欢抖开褡裢看了看,十个金币。   此世是北宋,南宋的金叶子、金牌子都还未出现,足金货,形制仍以圆形方孔钱为主。   这一把金币,怎么着也能换八百十贯铜钱,又轻便,很适合随身带着南行。   姚欢笑道:“简王对你所献医方的赏赐?挺好,知识付费。”   邵清已习惯了她时常冒出来的新奇语汇,只柔声问她:“你今日也去见过官家了?”   姚欢点头:“我与李诫一道去的。李诫是个全才,除了营造木作,还懂画和鎏金,我二人向官家上了奏状,提到鎏金、丹青、漆器等艺事上,工匠和画师,会因鼻吸、肤染水银等毒物而身受重疾,还望官家下诏宣谕,有司不可为了媚上献宝,而催促工期、罔顾匠人画师的性命。官家应允。对了,有意思的是,官家还分派我一个做媒的差事,到了惠州后即刻与苏公说。”   “做媒?”   邵清诧异道。   “是的,官家有意,将宝昌公主,尚于苏公的孙儿、苏二郎的长子,苏箕。他让我夫妇二人。”   邵清感慨,赵煦这位陷于党争的天子,其实也还是一位普通的父亲。苏轼,并非赵煦用得趁手的臣子,但天子选婿,则是另一番考量。替心爱的女儿看人,看的是对方的家风。   提到苏轼,邵清又去院中的池子里看一回。   里边养着今岁从开封县稻田中挑出来的百来只小龙虾,个个壮硕灵活,夫妇二人准备作为种虾,带去惠州。   而那一头,姚欢已在院中石桌上,摆好了饭菜,得意地与邵清道:“我今日试一回和从前浮屋夜市的鳌虾宴,全然不同的菜式。这每一道,都与苏公擅长的美味有关。”   邵清兴致勃勃地在桌边坐下,细细瞧去。   当中一个大盆子,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块扁塌塌的豆腐。   豆腐金黄略焦,乃先用平底锅里的葱油煎香、定型。   另取新鲜野蕈摘去柄子,留下菇帽。   姚欢将每块豆腐当中挖出一个半坑,挖出的豆腐和夹心猪肉糜、小龙虾肉糜一道用姜汁、盐粒子、越州酒混合捏匀,抹在翻过来的蕈子底部,好比后世“虾仁肉末酿香菇”的做法。   将这荤素满怀的蕈子,再嵌回豆腐中,上屉蒸熟。   邵清夹了一个吃下,品评道:“苏公在惠州做给我们吃的煎酿豆腐,用的咸鱼末和豆豉调味,烹熟后,咸鱼粒有些发柴,口味也重了些,若无酒来配,稍咸,你这用新鲜猪肉和鳌虾酿蕈子的做法,甚好。”   姚欢露出一副“你懂我”的表情道:“对,我吃东西,不怕辛辣,就怕咸。”   这盆鳌虾酿蕈子豆腐旁,是一碟拌菜——斑鸠丝芥辣瓜儿拌鳌虾。   此世的斑鸠,在中原比麻雀还多,开封市肆里,随处可以买到。   斑鸠比鸽子体型大,一只斑鸠,片下的胸脯肉和腿肉不算少,又比童子鸡和鹌鹑嫩,在沸水里汆熟后,扯成丝缕,与同样经过烫熟处理的小龙虾肉,以及腌渍过的芥辣西瓜皮,淋上麻油和清酱汁拌匀,最合夏日享用的一道冷食。   邵清边吃,边笑道:“你这个,是学苏公的鸠丝竹笋拌丁香吧?不错,鳌虾虽然不如竹笋风雅,但肥嫩扎实,和芥辣味更般配。说不定,苏公见了,也觉得斑鸠的肉铺太秀气,直接在罗浮山上抓两只鹦鹉来,用鹦鹉肉拌鳌虾。”   姚欢笑道:“可以,你深得苏公庖厨的精髓,就地取材,不为了风雅而风雅,不给自己喜欢的事设限。”   她说着,盛起一碗虾肉白萝卜芫荽汤,那是照苏轼的“芦菔羹”所做。苏轼喜食两种汤羹,一是山芋和米仁熬制的“玉糁羹”另一味,就是用被时人称为芦菔的白萝卜与荤素配料做的芦菔羹。   姚欢喝下几口,品咂品咂虾肉的荤甜和萝卜的素甜交织的滋味。   正要王婆卖瓜地吹嘘一番,邵清却放下了筷子,目露异色,轻轻抓住姚欢的手腕。   “你干嘛?”   姚欢一愣。   邵清满面诚意:“食色性也,你懂的。”   姚欢无语:“此刻?吃饭呢。”   邵清笑起来:“你做的肉菜太结实了,饱得很快,人也顿时有了力气,所以……”   姚欢商量道:“太阳刚落山,暑气未散,房中热得很,晚一点,好不好?”   邵清一副辩才无碍的神情,不由分说地拉起心爱的女子,正色道:“谁说房中事要在房中做?你方才还讲过,莫要给自己喜欢的事设限……你怕热,我们就不进房。”   ……   绚熳胜火的晚霞渐渐暗淡下去,枝头树梢的知了仍在纵情歌唱。   姚欢扶着树干支撑平衡,在自由放浪的欢愉中,庆幸震耳欲聋的蝉鸣,反倒给了合欢的鸳侣大胆呻吟的畅快。   邵清凑在她耳边,说着浓酽的情话,语调仿佛山风拂过花瓣,又像翎羽微蘸湖水,更像鲜润的汤羹入喉落胃,无边的温柔和真实的愉悦,传递到四肢百骸。   阴阳性灵的交响,终于落幕后,丈夫抽身平喘,揽过妻子,抱着她坐回桌边。   邵清一边擦拭着姚欢额发间渗出的豆大汗珠,一边逗趣道:“我算是晓得,宅子里不住仆婢的好处了,真正的自家天地,方可率性而为。”   姚欢自迷蒙中渐渐清醒,从院墙看到檐角,喃喃道:“其实真要走了,我还是挺舍不得的。”   邵清轻拍她:“有我在,哪里都可以是一户好家。这汴京城中,你我各自所承之责,也都找到了可托付的人,我们可以安心地南行。”   姚欢听到后头一句,想起一事,抬头看着邵清,提醒他道:“孟皇后的一笔钱,定了今秋去雄州榷场的铁锅,你莫忘了带王犁刀去催催,也将他引荐给磁州铁坊的掌柜。王犁刀和胭脂都是机灵又厚道的,孟皇后的钱交给他们打理,我才放心。”   大宋清欢 第388章 官人小的认出他了   曾纬安抚了这一个月来提心吊胆的蔡攸后,引着他来到父亲曾布跟前。   曾布并未再关心,蔡攸与张尚仪曾经的合作,到了何种地步。   帝国枢密院的宰执,做出的,是一副放眼未来的气度。   蔡攸作为长子,代表远在杭州吃闲饭的父亲蔡京,与曾枢相达成共识并把酒言欢。   席间,京城老牌名媛魏夫人,还献上了数道自己的拿手菜,听取哇声一片。   蔡攸,几乎可以就地改名为蔡“油”因为他当场就不惧油腻地提出,要拜魏夫人为干娘,并作出十分心折的模样,向魏夫人请教蜜饯与花酱的制法,毕竟,上流家庭之间对于精致生活的一致追求,亦是他们增进虚情假意的优雅话题。   在这样和煦愉悦的氛围里,魏夫人畅想了将要到来的金秋时节。   新鲜出炉的干儿子蔡攸,则为她计划中的桂花酱献计献策,提议曾纬去定制一口宽大的平底铁锅,有助于烘干过水洗尘后的新鲜桂花。   翌日便是休沐,曾纬去为母亲定制平底锅。   磁州铁坊的掌柜,殷勤地为这位衣着奢美的贵公子参谋后,只见他的目光,黏在了坊中陈列的一对马镫子上。   “这是,你们坊打制的马镫?”   曾纬走过去,饶有兴致地问道。   “是的,官人。”   “手艺不错。你们可会做鋄金的?若能做,我要定二十对。”   鋄金,是一种装饰工艺。将铁制物件雕凿出所需要的形态后,于表面仔细磋磨出纹理花样,然后将依着花纹剪出来的金箔,一丝、一缕、一片地嵌入铁器中,再用烧砑的步骤,加热器物,高速敲打金箔,使金与铁融为一体、严丝合缝。   鋄金的做法,并不会加持刀剑的攻击力或者马镫的实用性,纯为炫示奇巧,表明它的精美与昂贵。   只有非富即贵的人家,才会要求大铁坊加入这道工序。   曾纬平素,但凡有空,就去端王府打马球,晓得端王赵佶对于马匹的全套装备,都有着华美奢靡的要求,故而今日被这铁坊的陈列所提醒,想着让父亲出个大几百贯,给端王送一份日常小礼,热络热络。   那掌柜的,听曾纬要在马镫子上做出鋄金花纹,而且一定就是二十对,明白这是个豪客,眼睛都快笑没了。   他立刻撩了袍子,从柜台后窜出来,点头哈腰道:“小号会做,会做咧,请官人屈尊移步,里头请,我家少东家,在后院有间雅堂,收着不少鋄金马镫子,官人可以拨冗一观,看看哪一款能入官人的眼。”   掌柜在前头引路,踏进后院,就扬开嗓子唱报:“五郎,贵客到,要定鋄金马镫子!”   铁坊的少东家,翟五郎,打了帘子出来,向曾纬恭敬行礼,让进屋中。   曾纬匆匆打量,只见这翟五郎不过就二十上下,肤色白腻,衣帽讲究,神情潇洒,和这京城里豪奢富商家那些见多识广的子弟,无甚区别。   屋里还坐着个男子,三旬上下,面黑皮糙,其貌不扬,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滴溜溜地转,身上袍子的质地,也不寒碜,瞧来应是个四方跑码头的行商。   曾纬原本懒得多瞧闲杂人等,目光瞥到男子手中的一把短刃时,霎时愣怔。   这黑脸商贾握着的,竟是……   曾纬捺住心惊,踱步上前,眯着眼赞道:“好刀啊,寒光侵人,不是凡品!”   翟五郎正从架上将最漂亮的一对鋄金马镫子,抱了一只下来,摆到桌案上展示,一面笑吟吟地与曾纬套近乎:“果然世间男子,哪有不爱刀的。官人眼力了得,此柄短刃,据这位李兄台指点,来头不小。”   曾纬作出兴致更炽的模样,转向黑脸商人,拱手道:“请教足下,此刀有何名堂?”   ……   这面膛赛过锅底的李姓商人,便是李相。   两年前,在雄州的宋辽榷场,李相跟着马植,欲与童贯蔡京所派的使者,暗中运作扶植女真人的计划,熟料马植暴亡,萧林牙也从天而降,与苏颂、宗泽等人一道,***夭折。   李相旦夕间失了金主,却意外地得知了邵清和萧林牙之间的关系。   李相原本给马植做手下时,就与马府的一个侍妾暗通款曲。马植一死,小妾便跟定了李相,二人私奔出燕京城,辗转寻了几门营生,都不太顺溜。今岁春末,李相与婆娘一合计,干脆怀揣着那秘密,来到南朝的东京,打听打听邵清如今的情形,看看有没有发一笔大财的机会。   李相记得,当初那邵氏夫妇,在榷场里售卖的货物中,除了胡豆外,近百只平底铁锅亦销售一空。很快,凭着商人的嗅觉与经验,李相摸到了这家磁州铁器的大号。   翟五郎性子豪爽,只当这是个从外州来京城认门、铺货的合作者,客气地引他进门,两下里吃茶聊天,互通商情。   听李相自称熟悉北辽的私货,翟五郎便请对方品鉴自己的一件珍藏短刃。   此刻,李相恭敬地将短刃奉给曾纬,逊着口吻,放低声音,带了神秘之意道:“这位公子,鄙人常年在雄州白沟边关跑买卖,宋辽夹私的金刃之物,也算见了不少。这匕首哪,像是西域送到北辽的贡物。辽人的契丹二字,取自镔铁之意,西域诸国为投辽国皇帝与贵戚所好,常进献精钢短刃。公子请看,此处的坑槽里,刻着的一排小字儿,鬼符似的,不是契丹语、夏语,应是西域的文字。”   曾纬一面施施然应着,一面遏制着震惊,摩梭翻看手里的鱼鳞匕首。   白昼的阳光下,将匕首稍稍侧转,便能看到那仿佛烛焰内心的蓝色光晕,萦绕在鱼鳞纹的刃面间。   这就是邵清那对匕首中的一把,也在蔡攸家奴的手中出现过。   他曾纬,两次都在高度凝神之中见过邵清的刀,不会弄错。   曾纬噙起嘴角,将刀递还给翟五郎,好奇道:“在下真羡慕你们这些能去五湖四海的商户,什么好玩意收不到呐。少东家,你这把刀,哪里弄来的?”   翟五郎有心结交眼前这位或许有官身的男子,一副不卖关子的坦诚:“我们是打铁世家,京城里有些名气,这刀,乃邻坊的一个浮浪子弟,晓得小弟爱刀,送来本坊换钱花的。”   曾纬“哦”一声,也不再追问,当下选了个马镫花样儿,起身挪步,去寻铁坊的掌柜付定钱。   掌柜刚写完契纸,听得门外骡车铃儿响,抬头一瞧,呦,老客户来催单了。……   邵清带着王犁刀,迈进坊中,迎面见到曾纬,脸色不可避免地一滞。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拱手与对方见个礼。   走都要走了,此人今后,腾达也好,落魄也罢,都不会再出现于自己和妻子的视野里,自己何必像好斗的小公鸡一般,将戾气挂在面上。   曾纬却反倒提起了兴致一般,笑问道:“咦,邵提举也来照应铁坊买卖?”   邵清语调平缓:“与去岁一样,打些炊具,送去榷场。”   “哦……邵提举不是要举家迁往岭南么,怎地又往北边跑?”   “曾舍人费心挂念了。”   邵清淡淡回一句,只转头,引导着王犁刀与掌柜交接。   曾纬并没有罢休的意思,踱步过去,盯着邵清道:“太府寺的提举,可是要职,邵兄当差正是春风得意、深得简王倚重之际,突然就卷上铺盖、拖妻带子,哦不对,邵兄还没有子嗣,唔,你们这般仓惶离京,是有什么难言隐情吗?”   邵清叹口气,仍是温言道:“侮人者,实自侮也。曾舍人与在下再是有私怨,毕竟是朝廷命官、天子近臣,大庭广众,舍人你出言之前,还是应想着,给朝廷留些体面。”   曾纬眸中的悍然狠意一闪而过,抿嘴拱手道:“多谢邵提举指教。在下与提举,哪有什么私怨,反倒与提举的娘子,算得亲眷。二位到惠州后,于胡豆漕运上若有难处,千万别客气,只管写信与我,我自会盯着榷货务的表兄,关照二位。”   曾纬说完,瞟几眼面带错愕的掌柜,以及露出鄙夷的王犁刀,风度翩翩地告辞而去。……   从铁器坊走到街口的茶楼,短短不到百步,曾纬觉得周身的血液,已经燃燃蒸腾起来,简直比夏末初秋的正午阳光,还要炽烈。   大胆的想象,令他兴奋无比,他几乎是晕乎乎地进了茶楼,叫了个二楼的雅间。   坐定后,曾纬吩咐伙计,在街边喊个帮闲的汉子上来。   “你,现下去巷子里的磁州铁坊,寻一位姓李、面黑、穿赭色纹锦夏衫的男子,请他到此处来叙话。”   汉子应承了,转身要走,又被曾纬叫住。   “那铁坊里,若有个颀长身材、五官还周正的青衫文士在,你就先于门外候着,带他与同伴走远了,你再进去寻人。”   三四个刻漏后,茶楼的木梯响起脚步声。   居高临下观赏街景的曾纬,转过头来。   曾纬没有想到,这个今日陌路相逢的买卖人,再次见到自己时,关上门后说的头几句话,就如惊雷炸响。   “官人,小的也正要寻你!方才在坊里,与君不善的那客官,小的认出了他。他,是辽人!” 第389章 不要浪费了这样好的机会   曾布打量着被曾纬带到自己跟前的李相。   这个男人,说小不小,说老不老,最是当下各处世道,翻云覆雨、兴风作浪的主力。   李相的眼神,曾布并不陌生。   在文德殿、垂拱殿,或者政事堂,曾布常与类似的眼神交锋。   眼神的主人们,早已不是表面上血脉贲张、实则内心单纯的愣头青,他们的眸子里,往往只刻着“条件”或者“利益”这样的语汇。   “你也是辽人?”   曾布开口问道。   “我是汉人。”   李相答。   “你认出来的那个邵清,他是汉人还是契丹人?”   “回枢相,小的在燕京城,还真的打听了,据传他不是萧林牙亲生的,但他喊萧林牙作父亲,就是契丹人。”   曾布斜睨着李相,揶揄道:“我们大宋?你改口挺快啊,怎么,辽国亏待过你?”   李相一脸大义凛然:“非我族类,永难相容!辽国给我庐舍稻粱,那又如何,我身上流着的,永远是汉人的血,国家民族大义面前,小的绝不会含糊!大宋与北辽,百年冤仇,不共戴天,小的身在虏地,从未忘记自己是汉人,时时发愿,还我河山,日日起誓……”   “行了,不必说这些。”   曾布打断他。   帝国宰执的时间,是很珍贵的,没空听这些口号。   曾布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问李相:“你估摸着,那个萧林牙,送他儿子南来,所图何事?”   李相胸有成竹道:“枢相,我们做买卖的,本州本县缺什么,就去外头找什么。小的想来,军国大事,亦是差不多的道理。北蛮子心粗手笨,做不出精巧的玩意儿。当年澶渊城下,契丹悍将萧挞凛被我大宋的床子弩一箭穿胸,辽人从此,对我宋人的弩机又怕又馋。那萧林牙,乃南院节度使耶律淳的亲信,管着幽云十六州的守军,萧家在燕京城,还有个铁木作坊。小的琢磨,他多半,是让儿子来窃取我大宋军械的营造法式。”   曾布听完,思忖片刻,和颜悦色地对李相道:“李君是归义之人,一路风尘,辛苦了,与娘子先在我曾府住着,后头少不得要用你。本相领着大宋枢密院,职责所在,容不得谍奸篡国之行。”   “是,枢相,小的不惧与那细作对质!”   李相带着终于做成一单大买卖的狂喜,屁颠颠跟着曾府的小厮出门,驾着马车,去客栈接婆娘。   曾布屏退屋中仆婢,对曾纬道:“当年,为父和你岳家不睦,利用环庆军旧案,收拾邓洵武、杀鸡儆猴,邵清也出过几分力。现在,这个人是你和蔡攸的了,你们商量着处置吧,算是为父,与蔡家,表一表诚意。”   曾纬一脸肃然道:“父亲,儿子看此人,就如看到沟渠中的污水,十分厌恶。但如今局势,此人的底细,很可做做文章,不能简单地当个细作,报与官家处置了。“曾布抬了抬眼皮:“你有何计议?”   曾纬言简意赅地,将想法说了,曾布欣然,满意道:“四郎,你行事比过去稳妥了,并未因他夺你所爱,就冲动行事、浪费一次良机。好,你去安排吧,殿前司给你调几个精卒来,枢密院还是能办到的。”   ……   区区数日,炎暑就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了。   便是午未之交,空气中也能嗅到一丝秋爽微凉的意思。   邵清已从吏部领到了前往惠州官药局的调令,与太府寺的其他成员交接后,不必再去上值。   今日一早,他就去市肆,提回几个小小的扁筐。   这些比鱼篓子宽而浅,更像蒸屉那样有围边的竹筐,是邵清和姚欢,特地找竹器铺子定制的。   环绕透气,浅存积水,叠起来扎好后,每一层也不会令虾苗堆积。南下走漕运,沿途换水更是方便。   此刻的院中,夫妇二人不怕麻烦,正将池中的所有虾苗,都捞出来,铺散到扁筐中,验证够不够装、怎么扎绳才牢固。   正忙碌间,磁州铁坊的伙计找上门来。   “邵官人,今岁平底铁锅的备货,我们东家还要劳烦官人去商量。”   邵清将一些小龙虾又倒回池子,和声问伙计:“怎么了?”   伙计满面堆笑,口吻却是又卑微又无奈:“磁州那边,今岁采出的矿,也不知为何,打制极难,锻造成的器物,能用的,少了一半。好矿几家抢,这个……货价,也得变。真是很对不住官人和娘子,但我们东家,也没法,故而,请邵官人去议一议,看看,能不能体恤体恤……”   邵清还在转着眼珠、试图理解伙计的言下之意,姚欢已然明白了。   这是,原材料涨价,成品的价格也要涨,估计来喊他们这样的订货商,修改合同去的。   姚欢觉得没必要避讳着伙计,认真地给邵清交底:“做买卖不容易,你去商量着改契纸吧,变货价,或者减些数量,都行,我在家收拾行李。”   邵清点头,笑道:“手印是我摁的,你去也没用。”   他进屋换了身衣裳,出门前对姚欢道:“晚膳不必生火做了,我回来时从市肆里买。”   姚欢兴致盎然地点菜:“我想吃南乳熝鸭肫鸭脖,金花煎炙葱油脆饼,配一罐莲子杂鱼肚儿羹。嗯,还要一碗冰雪杏皮绿豆圆子。”   邵清默念一遍,道声“好”与伙计踏出院去。……   磁州铁坊中,掌柜的迎到邵清,须臾间已像只讨食的小猧子般,作了好几回揖。   少东家翟五郎也从内院疾步出来,一面让掌柜的去煎茶,一面引邵清坐了,开始叹苦经。   邵清心平气和地让翟五郎先莫唠叨解释,拿过自己先头签下的契纸看一回,划过桌上的算盘,拨打一番,给出改立契约的方案,询问对方的意见。   见翟五郎几乎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邵清怔了怔。   “五郎不再验算验算,核一核价?”   翟五郎面色微变,霎时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爽快了些,忙挤出由衷感念之色道:“哎,行商之人,信诺立身,此番明明白纸黑字地定明价码,不得不与官人商量着改一改,小弟真是愧不可当。官人肯改契,小弟已然万分感激,哪还有脸再与官人讨价还价。”   一旁的掌柜眼珠急转,亦过来叙话:“是哪,邵官人,但凡有官人开了这个头,吾等与旁的买家,就好商量些,邵官人真是心善量宽。”   邵清拱拱手:“那就依着此价,有劳掌柜的再誊写一份新契。”   “即刻,即刻就写,不能耽误官人哩。”   掌柜去到案几后,提笔疾书,邵清还未将一盏茶饮尽,那头就停笔了。   翟五郎过去,似乎终于想着要认真些,审看仔细后,才拿起新契,来到邵清跟前。   “请邵官人过目。”   邵清放下茶盏,刚刚接过契纸,却听门外喧嚣呼喝声乍起。   翟五郎噌地跳起来,奔到门边,高叫道:“辽人探子欺我误我!抓探子哪!”   邵清震惊愕然地看到,哗啦啦涌进来五六个禁军,兵卒中央,则是曾纬与另一名绯袍官员,皱眉瞪眼、目光森然。   “枢密院北面房钱副承旨,亲临市肆,捉拿辽国细作邵清。”   曾纬回身,对着外头,亮开了他那副宏悦迷人的男性嗓音,字正腔圆地宣布道。   “朝廷抓探子了!”   “啊?什么?”   “抓辽国探子,快去看,好看呐!”   门外,铁坊对着的大街,直如一锅挪上柴灶的汤水,须臾间沸腾起来。   门里头,翟五郎则依着曾纬事先的交待,噗通一声跪到钱副承旨跟前,指着邵清言之凿凿:“他们这些辽人,以我磁州老家族中百来口性命威胁,逼我交出熔炼铁器的精粉配方,好将我大宋贩往辽国的铁器,都回炉重造成兵戈。这个姓邵的探子,还命我去联络给朝廷军器监当差的同乡,寻机窃取各种弩机的法式图。”   翟五郎这番话,将将开头之际,曾纬已窜到邵清面前,一把扯过他手中拿着的契纸,作势细读。   待翟五郎的“控诉”告一段落,曾纬脑门上仿佛已写好“兹事体大”四个字。   他郑重地将手中的纸笺,交给钱副承旨:“承旨请过目,上头写着回炉锻铁的法式。”   枢密院下设十二房,北面房所领之职,与辽宋边境的军务国防有关。   钱副承旨今日突然接到曾布的委派,又由既是曾布的儿子、又是官家近臣的曾纬带路,来抓探子,又在路上听曾纬提及,探子可能是简王这一年依仗重用的邵提举,老于宦场的钱副承旨,心头对于这桩案子,多少已有更为深刻的猜想。   果然,很快,他身后,又有个带着浓重河北口音的男子,拨开越围越多的百姓,却也不进门,只在门口站定了,仿佛一个拿着号角的伟大战士。   这个战士,面带一位爱国者成色十足的悲愤之情,面向许多伸长了头颈的京城士庶,朗声道:“在下李相,乃幽云故地的汉人遗民,熟知辽国南都燕京的情形。诸位父老乡亲,屋中那化名邵清的,乃辽国皇族萧氏的男丁,阴潜于大宋都城,窃取军情之外,还替北虏勾连简王,图谋废立!”   屋中,已被禁军压在地上反绑住双手的邵清,听到这些话后,于短暂的瞬间,陷于意识空白之中。   但这样的空白,又不是纯粹的。   曾纬的官靴踏上他的面颊时,邵清的耳边,好像仍是出门前姚欢的声音——“我想吃南乳熝鸭肫鸭脖,金花煎炙葱油脆饼,莲子杂鱼肚儿羹……嗯,还要冰雪杏皮绿豆圆子。” 第390章 叶柔你们快走   赵佶喜欢在临近黄昏时欣赏《双喜图》那是前朝的皇家画师崔白的名作。孟皇后还没有幽居瑶华宫时,在内廷翰林院见到束之高阁的《双喜图》劝自己并不钟情丹青的天子丈夫,将画赏赐给弟弟赵佶品鉴钻研。   “双喜”指画上的两只喜鹊,但画中更令赵佶痴迷的,是一只野兔。   “正道,你看这野兔背上的毛,崔先生应是以毫尖簇点的笔法,层层铺染。这样的笔法,映于斜阳中,看起来更妙,毛茸茸、油亮亮,仿如一张真的兔皮。”   偏西的日光里,十九岁的赵佶,一身宽大的湖绫道袍,背袖俯身,凑在悬于院中檀木架子上的六尺立轴画前,笑吟吟地与梁师成探讨。   主仆二人正说到兴起处,王府管事带着曾纬,进到院中来。   半个时辰前,曾纬已和钱副承旨,将邵清押往西水门外,关进了汴河南岸金梁桥附近的同文馆。   同文馆本是宋神宗熙宁年间所建,建成之初用于接待外国使节。后来,礼部和大理寺,常借那一处的房舍,要么用于锁院科考,要么用于审讯关涉谋逆通敌等大罪的要犯。   赵佶听曾纬将今日这桩“大快人心事”说了,目光惊悸,一时无法相信。   曾纬带着慎重的口吻道:“姚氏是与大王颇有交谊的民间布衣,钱副承旨要去捕她,被我拦下来了,说还是得先来问问端王。”   赵佶皱着眉,目光落回《双喜图》上枯枝间的一对喜鹊,没有立刻发话。   一旁的梁师成抱过木匣,躬身道:“大王与曾舍人议事,仆先将画收进书阁里吧?”   赵佶摆摆手,让他去。   梁师成绕到耳廊后,将画匣交给书阁里的婢女,转身就发足疾行,穿过亭台池沼,几息间就跑到端王府后院的马场边。   “高咨议,你快去抚顺坊的邵宅,给姚氏报讯!”   梁师成一把拉过正在相马的高俅,三言两语说了邵清被抓的事。   高俅面色骤变的震惊里,很快又泛上警惕。   他盯着梁师成,豪不掩饰自己的疑惑道:“守道,你为何要舍给姚氏这么个恩情?”   梁师成看看天,落下目光,直面回应高俅:“她待瓯茶不薄,我今日做了此事,也算对天上的瓯茶,有个交待。高咨议,我知晓你和姚氏交情不错。嗯,我不算囫囵的男人,但还不至于借着瓯茶的名义,试探你。”   又叹口气道:“也不算恩情,传个讯而已,她或者逃,或者去朝中寻人相救,都与吾等无关。”   高俅点点头,回身选了匹马,翻身上去。   梁师成冲高俅拱拱手,转身往前院回转。   他听到马蹄声渐远。   一个小婢子端着全套茶具,从前头花圃边经过,俏丽婀娜的身影,好像蝴蝶一样轻盈。   就如五年前的瓯茶。   梁师成想起杜瓯茶那句“我们走吧”此刻,他宁可,杜瓯茶也被邵氏夫妇招罗成心腹,哪怕做一名细作,或者去了北地,至少,还活着。……   与抚顺坊隔了一条街的深巷民宅里,叶柔在收拾衣箱。   油灯下,丈夫杨禹,一脸满足和悦,带着三个娃娃,或者读书练字,或者把玩竹木机关。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已经快十岁的长子杨小山,工整地写下杜甫的诗句,一旁的妹妹冬梨儿认真看了,抬头问杨禹:“爹爹,我们跟着邵先生他们去惠州,是不是以后中秋时,也可以说一句,月是故乡明?”   杨禹笑笑,摸摸女儿的头:“这个唐朝人杜甫,因与亲人在战乱中分离,彼此不通音讯,所以他写下这首《月夜忆舍弟》故乡的月亮,不过是他的一个念想。我们不同,爹和娘,是与你们在一道的,惠州的月亮,和开封的月亮,不会有什么分别。”   叶柔叠好衣衫,过来拨了拨灯芯子,亦和声对继女道:“嗯,听姚娘子说,在惠州西湖边看月亮,反倒比在汴河虹桥上看起来,那月儿,更大更亮,像御街上元节扎的银纱灯一般。”   她话音刚落,宅门就被咚咚地敲响。   “这个时辰了,谁哪?”   杨禹嘀咕着,起身去开门,姚欢一头扎了进来,冲到狭小简陋的客堂间中。   “叶柔,邵清被关进同文馆狱了,你和他们,带上细软,快去西水门外码头找那叫吴翰的船工,七夕那日,我带你们包了他的船儿游过河,他识得你们。他是热心汉子,肯连夜开船送你们出开封!”   姚欢虽然面色苍白,但说话一字一句,尚算清楚,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凌厉之气。   叶柔听到邵清被抓几个字时,只觉得心突然跳空了几拍,一丝因惶恐骇惧而产生的尖利疼痛,直冲上天灵盖。   还是被发现了!   杨禹盯着两个忽然变得陌生的妇人。   “你们在说何事?这桩事,一直瞒着我?”   姚欢心道,事已至此,逃命时候怎可再骗他,只得将邵清与叶柔原本的身份交待了。   杨禹的眸光,从疑惑变得震惊,继而现出寒凉之意。   他忽地好像明白了,对叶柔冷冷道:“你当初,相中我,是因为我在军器监?你那个叫吕刚的男人,他也是辽人吧?你与我成亲那日,还诓我,吕刚有暗疾,所以你还是完璧之身。都是编的,对不对?”   叶柔倏地将自己与杨禹生的小娃娃拉过来,抱在怀里,不敢说话。   杨小山和杨冬梨,也被父亲突然沉暗如铁的面容吓到,往继母身边贴过来。   叶柔开始落泪。   眼看就要去到万里之外的惠州、终于从此能彻底心安的期许,如同御街上梦幻般的美丽纱灯,突然着火,残忍地化为灰烬。   姚欢则又急又无奈。   傍晚时分,高俅赶来,告诉了她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她在短暂的发懵后,说自己现下就要往城西同文馆去,又劳烦高俅往城北苏颂府邸,将此事知会苏公。   姚欢是想让苏颂在第一时间有所防备,但她对高俅终究还是提防了几分,只说苏公虽不知情,好歹看在这数年来的忘年之交,以及自己夫妇与苏轼家的友谊的份上,可以帮自己向官家求一求开赦。   见高俅打马跑远后,姚欢出了宅子,确定无人埋伏跟踪,才往杨禹和叶柔家赶来。   但此刻,杨禹显然并不准备顺着姚欢的建议行事。   这个纯正的宋人,痛苦地咬着牙。   他沉默片刻,终于对两个妇人道:“你们带着娃娃们,上船吧,我留在宅子里。朝廷若来寻叶柔,我去顶罪。叶柔,当年重阳节发大水,我如果不是要与你在弓弩院私会,小山和冬梨的娘,或许能被我从水里捞上来,不会死。朝廷判我什么刑,我都认,徒、流、死,哪怕是立刻就斩了,我也认,算是我给先头的婆娘赎罪,更算是,我一个宋人却娶了辽人细作,罪有应得。” 第391章 我自己去   奔走简王府的“幕僚长”邓铎邓咨议,与自己的临时搭档——兵部的梁判事,在戌末前,带着一队弓箭手,抵达这条寻常的巷子。   眼前的民宅就巴掌大,十个军卒一围,猫都跑不出来。   院中透出的昏暗灯光,以及小娃奶声奶气的哭声,令邓铎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人在。   刚刚过去的小几个时辰里,邓铎在开封城中的移动速度,比纺机上的梭子还快。   今日未申之交,兵部的梁判事飞马赶到简王府,说是章惇章相公,得了安插在枢密院的亲信急报,曾布派北面兵房的主事钱副承旨,协同曾纬,将邵清拿了。   光天化日,当街拿的,百姓们哪,都咬牙切齿地看明白了,邵提举原来竟是辽国探子。   再听了几句,百姓们更是议论纷纷,简王只怕也不清白。   赵似与邓铎,倒吸一口冷气。   而梁判事,不愧是首相章惇提上来的人,不给王府这对主仆吸第二口冷气的机会,直接问邓铎,可知晓邵清在京城的交际圈子。   妻子姚氏,师长苏颂,文友——苏轼的第二子苏迨,棋友——大理国的小王子段正严……   邓铎总算临危不乱,一个个地数过来,最后锁定了有价值的目标。   他告诉简王和梁判事,行事谨慎的自己,一早就摸过邵清的家世,发现他虽在京城没有亲眷,却有个伺候过他一阵的婢女,年纪比姚氏还大些,前岁说是雇契到期,去给姓杨的人家做了续弦。而那杨姓汉子,曾给朝廷军器监弓弩院当过差,性子耿直、不讨人喜欢,婆娘死于开封大水后,越发沉郁怪癖,叫上头给轰走了。   梁判事听后,当即代表章惇章相公,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毋庸置疑地要求,让邓铎跟着自己,去将那婢女与汉子拿了,先关进兵部的私牢,明日一早,由身为三省首脑的章惇,向官家进奏简王的锄奸行动,绝不能落在枢密院曾家的后头,以撇清简王的通敌嫌疑。   简王赵似,平日不忿章惇像半个爹一样,与朱太妃一道,对自己灌输储位之事,但到了此时此刻,未免情真意切地庆幸,多亏有章相公这样的资深老臣支持。   这位具有赵家血脉、无师自通地熟谙政治表演的年轻王爷,甚至灵光乍现地表示,在邓铎与梁判师去拿人的同时,自己脸上的箭伤,会突然发作,想来应该是辽人邵清,当年故意用药埋下的陷阱。   计议既定,邓铎随梁判事,去殿前司调出人来,疾奔杨宅。……   姚欢听到突然清晰起来的马蹄声时,顾不得再劝已是木头般的杨禹,几步迈到宅门边,正迎到一阵气势汹汹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军卒迅速地让到一侧,邓铎的脸出现在松脂火把的微光里。   邓铎看清是姚欢,目光一闪,冷冷道:““姚娘子,你果然也在。”   姚欢道:“我夫君外出未归,我来看看,他可是寻杨大哥喝酒了。”   邓铎的怒火突然升腾,沉声斥道:“姚氏!你还在胡说八道,你们夫妇二人,既是辽国探子,招惹简王作甚!”   姚欢盯着邓铎:“邓咨议,简王当初中的箭,是我夫君找人射出去的吗?他中箭后,心急火燎选到我夫君去救命的,不是你邓咨议吗?”   邓铎一噎。   姚欢叹口气,给出方案:“邓咨议,我夫君是有些过往之事,但他的生父,是宋人,姓赵。他从未有过陷南朝于险境、荼害宋人性命的举动,他,还救过你的主人。屋里的一家,你放过他们,我跟你们走。”   邓铎面无表情地看了姚欢片刻,淡淡道:“你是给端王办差的,我简王府,不想请,也不敢请。里头的两口子,我今夜一定得拿走。但,看在你们给简王治过伤的份上,几个娃娃你带着,自去安置了。”   “邓咨议……”   姚欢还想争取。   “姚氏!”   邓铎的口吻现了戾意,“你莫以为这是在雄州榷场谈买卖,还能讨价还价的。”   “姚娘子,”叶柔走上来,将怀里的小娃娃交给姚欢,“劳烦你先照看他们几日。”   娃娃一离了娘的手,登时又呜呜哇哇地嚎哭起来,乱摇着小手,要扑回亲娘的怀里。   恁大的动静,左邻右舍早已打开各自宅门,探头观望,有胆大的汉子婆子们,干脆跑出来,掂量着靠近,想看热闹。   邓铎回身瞥了,求之不得,高声宣谕:“官家的十三弟,简王,捉拿辽人细作,诸位莫怕。”   这一声,好比京城瓦子里戏班子的开场腔儿,登时令围观的人们,兴奋起来,哪还舍得回去洗洗睡。   官兵骑士们押着两个钦犯,纵马驰远后,姚欢怀里抱着小娃、身边贴着两个大娃,邻居们仍是团团将他们围了,七嘴八舌地打听。   姚欢身心俱疲,退了几步,俯身与杨小山道:“家里住不得了,你牵好妹妹,我抱着弟弟,我带你们去我姨母家,可好?”   ……   深夜,青江坊沈宅。   姨母沈馥之在灶间煮好一碗火腿蕈子猫耳朵,端来摆到桌上。   沈馥之一面轻巧而快速地舀起疙瘩汤、让汤凉得快些,一面对外甥女道:“我刚瞧着,杨家那几个娃儿,都睡着啦。此刻没有朝廷的人寻到我这里来,多半,曾家那坏小子,被端王拦住了。你呢,吃完点心就去歇着。明日,让你姨父先陪你,去同文馆看看。”   姨父蔡荧文,默不作声地陪坐在一边。   沈馥之扭头,柳叶眉一挑,直言问丈夫:“怎么了,怪他们小两口,这大的事竟然瞒着我们?还是怕,此案连累我二人,丢官、丢买卖、被下到大牢里?”   蔡荧文“咳”一声,无奈道:“馥之,你怎地还以为我贪慕权势?太学学正,摆到四五品袍服比酒肆抹布还多的京城里,算是多大个官儿?丢了就丢了。至于下狱,莫说你我和欢姐儿不该被下狱,便是姑爷,他就算少年入宋时,确实要为他养父,窃取大宋武备打造的法式,但那是辽国为了对付女真人,况且此事,不了了之,姑爷还在宋夏前线治过那么多宋兵,在开封城和惠州城里,也没少做善事。此案,放到官家跟前,官家不该定姑爷杀头的大罪哪。”   沈馥之啐道:“呸,什么杀头不杀头的,晦气话,呸呸呸。”   姚欢接过话茬道:“姨父,姨母,杀头二字,没什么好忌讳的。这个朝廷,不是官家一个人的,大宋历代君王,将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挂在嘴边,前朝多少案子,都要看朝臣的脸色。朝臣里,更非只有苏颂苏公那样的君子。”   她低头,吃两勺猫耳朵,又轻声道:“我吃完了就去睡,好赖得睡两个时辰,不然没有气力奔走。姨父莫与我一道,我自己,可以。你们这几天,也当心些,尤其姨父,太学由礼部管着,礼部的徐德恰,是个伪君子。姨父若被他借机下绊子,就去找苏颂苏公。” 第392章 探监   辰时的太阳,奉献了高妙的光影,将同文馆的歇山顶,勾勒得精致迷人。   曾纬在书香沁鼻的客房中醒来,穿衣洗漱,踱步到膳堂中。   馆里的驿卒,毕恭毕敬地送上早膳。   胡麻发糕,酱渍姜瓜丝儿,新莲子熬五谷粥,薄炙小獐子子肉。   旁的也便罢了,那胡麻发糕真算得招牌,入口的松软感觉,前所未有,好像含了一团云朵。   细细品咂,云朵中还渗出几丝甜意。   曾纬嚼一口发糕咽下,与驿卒攀谈:“想不到,你们这馆里的吃食,颇有水准。”   驿卒笑着凑趣:“回舍人,我们从前,毕竟是接待各国使节的驿馆,厨子用心得很,官人吃的这道同文软糕儿,醒得火候精妙,烤的时候,里头加了打成泡沫子的鸡蛋清和甜杏浆,还可口吧?”   曾纬赞许地点头,又道:“给牢房里那个探子,送两个馒头去,莫饿着了他,回头再审的时候,没气力招供。”   “省得,这就去。”   曾纬在窗外的清悦鸟鸣声里,怡然地享用完早膳。   刚起身准备往牢狱方向去,门吏来报:“舍人,外头有个娘子自称姓姚,请求探监。”   曾纬掏出丝帕,揩一揩唇角,和声道:“好,我去瞧瞧。”   同文馆门口,曾舍人屈尊下了台阶,看着朝阳里的姚欢。   曾纬昂首,正色道:“姚氏,同文馆不是大理寺狱,没什么探监的规矩。”   姚欢必须面对这往昔心中的良人、如今眼前的小人。   不是每个穿越者都身负特工金手指,她没拿到手撕鬼子的爽文剧本。   她只能试着满足一下对方的心理,就当哄狗了。   “曾舍人,”姚欢垂眸道,“没有白纸黑字的规矩,你这样主事的上官,就是规矩。山水有相逢,请你,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看看他。”   曾纬有些失望。   眼前女子的话,挺中听,但那个眼神,不及格。   淡淡的,太无趣了,没有哀求的诚意。   五年前在曾府的井边,自己救了她时,她那模样才可人,仓皇无措瞬间转为见到光明的心安与柔软,就像……就像自己片刻前早膳吃到的那朵云,美妙堪怜。   曾纬看看天,摇摇头:“不行,不能见,怕你们串供。这个时辰,枢相应正在朝中与官家禀报这桩惊天大事,从上到下,都须听官家旨意。”   姚欢道:“枢密院为何不抓我?”   曾纬作出若有所悟的样子:“对啊,将你一同关了,隔着院子相望,既避免了串供,又能让你有厮守的安心。”   他稍稍往前迈了一步,低声地补充:“其实,我也想捕你进去,但端王,其心之仁、其义之真,格局气度,远在我之上,他叮嘱我,先莫为难你。那就留你在外头吧,待官家发话,是将你作共犯逮了,还是没为官奴婢,再说。枢密院还能看看,你会不会联络其他的辽国探子设法营救。办案子就得这般考虑,对不对?”   他正说得酣畅得意,不远处的汴河,金梁桥上,忽地驰来几匹快马。   文官出身、在西北领军打了多年西夏人的章楶,来到同文馆门口,勒缰下马。   曾纬拎着袖子,来到马前打招呼:“章经略。”   章楶未多与他寒暄,只将目光投向姚欢道:“邵家大娘子,你也在?”   姚欢俯身行礼:“章公,民妇想见一见夫君。”   章楶转向曾纬道:“怎么,不允?”   曾纬拱手解释:“恐他二人,勾连串供。”   章楶点头:“哦,如此。曾舍人,老夫今日来,正要留一份口供给你,说一说这邵清当年在西北边关做军中医正时的情形。否则,老夫若来迟几步,只怕朝中有人要做文章,去官家跟前捏鼻子搓眼地说三到四,将老夫说成是探子的同伙,亦不稀奇。这么着吧,让邵家娘子,随老夫进去,在老夫眼皮底下,和她夫君说几句话,可成?”   曾纬逊着嗓子打哈哈:“哎,章公的‘口供’二字,不敢当,不敢当。只是,闲杂人等,实在不好进同文馆。”   章楶眯起眼睛,睨着曾纬:“曾舍人,你还年轻着,凡事留个余地,莫太削刻了。你们在京城揪出细作,可喜可贺,朝廷怎么处置,老夫听官家的。但里头那人,从前在老夫所领的环庆军中,勤勉行医,救人不少,连老夫的牙将中了毒箭,一条命也是他从阎王那里夺回来的。夫妻之间有所挂念,本为人伦常情,一个小娘子看她夫君一眼,京城的城墙塌不下来。今日,请你曾舍人,给老夫三分薄面。”   章楶如今,仍是泾原路主帅,今岁初,还因在宋夏战役中又建奇功,得了官家赵煦在紫宸殿嘉奖、授予荣衔。   曾纬听父亲曾布提醒过,在特别重视对夏胜绩的官家心中,章楶很受抬爱,你哪怕得罪他的堂弟、身为首相的章惇,也好过直接与章楶起冲突。   思及此,曾纬遂作出爽快之色,笑道:“章公的吩咐,晚辈岂能不遵。”   章楶扭头对姚欢道:“随老夫进去吧。”   同文馆的囚禁之所,由客舍改建,与刑部或大理寺的牢狱,大相径庭。   几乎可用“美雅”二字来形容。   庭院中,遍植梧桐,墙角廊下,木芙蓉正迎来花期。   又因这同文馆从前主要接待高丽使者,而高丽人特别崇拜盛唐,故而院中的地面,被京城的能工巧匠们,用鹅卵石拼接出牡丹、卷草、七宝莲花座等精致的图案。   曾纬背着袖子站在月洞门口,看两个禁军领姚欢往囚室走去。   一旁的章楶揶揄道:“我老了,见不得离散悲怨的情形。舍人倒是心硬,还于此处观瞻?”   曾纬嘴角一抿,谦虚道:“章公教训得是,晚辈这就引章公去前厅,听章公叙一叙里头那探子,当初赴边疆从军行医时,都去过那些军堡,见过何种武备。”   章楶心中冷笑,越发相信,此案诚如昨日连夜知会自己的堂弟章惇所判断,就是曾家要借邵清拖简王下水,什么两口子串不串供、事实究竟如何,彼等根本不关心。……   邵清正趴在地上,艰难地去咬碗里的馒头,忽听屋外动静,忙坐直身子,平衡须臾,努力站起。   辨清那个由远几近的美好身影时,邵清忙将手缩进袍袖里,拖着铁链,挪到窗边,对着扑过来的妻子,急切问道:“他们是抓了你?”   姚欢摇头:“没有抓我,我在门口遇到章经略,他发了话,我才能进来看你。”   说着,姚欢踮起脚,往邵清全身瞧。   邵清立刻安慰她:“无事,没有受刑。”   姚欢探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但同时掂量着手势和力道的分寸,不敢捏到他的胳膊。   窗口是顺光,姚欢分明一眼看到,邵清的浅色袍袖上,是深色的血迹。   “让我看你的手。”   邵清知她不好蒙,只得任她隔着铁条,慢慢地卷起袖子。   手掌皮开肉绽,五指耷拉,像是断了,指根和手背,青肿不堪。   姚欢心疼,气促地问道:“为何对你的手用刑?”   邵清目光平静,没有告诉她答案。   这不是公家逼供的套路用刑,而是来自曾纬的发泄。   昨日夜间,曾纬并没有审他,只是进来,狠狠地踩他的双手,一边踩一边淡然地讥讽:“邵清,你用这双爪子,搂她、摸她,让她很快活吧?”   邵清想,如此丑恶至极的语言,何必作为答案转述,污了心爱女子的耳朵。   邵清只柔声对姚欢道:“莫急,你看到窗下的木芙蓉了吗?采几朵给我。”   姚欢低头,才看到裙腰和墙壁之间,粉白玫红的花儿开得蓬勃。   她将盛开的七八朵匆匆扯下。   邵清道:“你一朵、一朵地塞到我嘴里,我嚼了,吐进水碗中,匀成药汁,可以消肿化瘀。”   姚欢照做,又见囚室中徒然四壁、没有任何家具,只墙角一个供便溺的木桶,水碗饭盆就放在地上。   邵清却很耐心,每朵花都细细嚼了,然后回身跪下,像猫狗舔食一般,往水碗里吐出芙蓉花,终于将这临时取材的伤药制完时,才将双掌伸进碗里转动,浸敷花泥。   姚欢辛酸难忍,哭起来。   邵清起身走过来,笑着看她,说道:“就是皮外伤,不是什么不好治的,也不太疼。”   他待姚欢止住抽泣,三言两语地把自己身陷囹圄的过程说了。 第393章 乌合之众   “高俅一来报讯,我就去寻叶柔他们,让他们跑,但简王府的邓铎和章惇的人,来得也很快。”   姚欢一面说,一面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肚,轻轻地帮邵清涂匀木芙蓉汁。   邵清听出她语调中的疚意与黯然,喟叹一声道:“简王已有争储之意,怎会不怕被我连累?我昨夜也在想,我们是不是,从雄州回到京城时,就该向官家坦言我的过往。”   姚欢摇头:“你莫自责。当时连苏公都反对这样做,既已与那边了断、从此不过是做一个循着良心过日子的普通宋人,再去与官家和盘托出,岂非给官家出难题?官家要不要去质问辽国此事?你养父是为耶律淳私下运作此事,耶律乙辛的残余,本就盼着耶律淳被辽帝寻岔子,你养父难道不会被当作牺牲品?谁能未卜先知地想到,会被宵小算计呢?错不在你,而在那些醉心权术之人,为达目的已不择手段。”   姚欢仔细地将邵青双掌青肿淤紫处都检视了,正想再问他,是不是要寻木片,如夹板一样将断指固定复位,章楶和曾纬,又转回来,进了院子,来到囚室外。   “章公,对不住。”   邵清艰难地抬起手腕,想向章楶行礼。   章楶已过古稀,算得戎马倥偬,对西夏大大小小的战役中,不知审了多少细作,平生头一回,对个异族男子由衷怜悯。   他瞥了眼邵清的手,对曾纬道:“同文馆,自从上回你和你岳父共审宣仁太后欲谋废立案后,就设了刑具了?”   曾纬今日,实没想到章楶章老帅,一大早就这么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雷霆万钧地杀到同文馆来。他琢磨琢磨,明白应是昨日枢密院有人去章惇那里通风报信。   他内心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没忍住,先折磨邵清出一回私怨,现下只得强撑气势,作出秉公办事的模样,对章楶道:“章公,此人奸恶黠猾,审案时,不能以国朝对文士的法子待之,须……”   章楶打断他:“曾舍人,有一事方才忘了说与你知,兵部的梁判事,也立了功,将此人一位姓叶的同伴抓了,关在兵部那头的牢里,那边可不兴这么用刑。今日官家听奏后,他们只怕都是要被带去见官家的。官家痛失爱子不久,心软得很,老夫提醒你,将人送过去时若挂着彩,不妥。”   曾纬一惊,听懂了章楶在威胁他什么。   是自己初战告捷太欢喜,也太大意,压根忘了邵清从前的私塾里,确实有个看起来颇精明的婢女。自己没去一道逮了,顿失一城,给简王那边得了个打消官家疑虑的好机会。   章楶瞧着曾纬眼神有变,心中感慨,你父亲于国务政事上,确实有过人之处,令老夫我也时常佩服,但他又痴迷权谲那一套,难怪家风或歪,教出你这样的儿子。你们曾家,哭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章楶遂又冲月洞门外招手,今日随他来的牙卒,快步近前。   “你,在环庆时,跟邵郎中学过包扎伤处和接骨吧?去,今日徒弟伺候师傅,将你师傅的手,治一治。”   得了老帅的命令,牙卒麻利地掏出一细卷桑皮,给邵清包了手指,再寻了地上的树棍儿,撑住骨头,用帛带扎牢。   曾纬看得怒火中烧,老东西这登堂入室反客为主的作派,忒肆无忌惮。   但对方是章楶,他曾纬还能当场翻脸么?   姚欢与邵清,忙向章楶连声道谢,章楶摆手,对邵清淡淡道:“真的赖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你向我大宋,如实陈情即可。”   ……   姚欢跟着章楶出来,想问问章楶,可知晓一夜之后的朝堂讯息,章楶却恢复了刚严冷肃的模样,不与她多言,上马走了。   姚欢举目四望,只觉得已然繁忙喧嚣起来的汴河两岸,车水马龙的情形,都好像有了重影,且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寻了几步外的浆水摊子,问有没有胡豆饮子,想喝一杯提提精神,好有劲头先去竹林街看看邵清同父异母的宋人妹妹,小玥儿,再去那磁州铁艺坊探一探。   摊主殷勤地应了几声“有”用陶杯盛了,撒几粒新鲜的早秋桂花,递给姚欢。   姚欢一面喝,一面打量同文馆周遭。   早上只想着快些进去见到邵清,不及多看。   此刻她才发现,同文馆大门两侧到长溜儿的围墙下,每隔十来步,就有一座造型极为精美的石器。   姚欢问摊主:“那个,是什么?”   摊主瞅一眼,答道:“娘子,那是夜间点灯用的。你瞧见莲花座上的缠枝纹镂空石球没?像不像城里有钱人家用的熏香炉?”   姚欢点头:“像。”   摊主笑道:“对咯,这石球,到了晚上,就点上松脂,像灯笼一般,但配上莲座,瞧着特别雅致。高丽人喜欢唐时的莲花座,又爱煞我大宋的熏香炉,所以同文馆的石灯,也凿成这般。”   姚欢拧眉,盯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座石灯。   上辈子在现代,游览开封城、造访古迹的画面,缓慢但颇为清晰地,浮现眼前。   像,太像了,应该就是这个石器。   她抬起手,挡住石灯的上半部分,更确定了自己的记忆,没有错。   她转过头,问摊主:“老丈,附近可有官井?”   摊主努努嘴:“那边,食肆后头,就有。”   姚欢放下咖啡陶杯,行了不过二三十步,就见到了一处官井,八角宽沿。   井边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开封百姓在打水,姚欢一眼就看到,井边的石砖,有几块竟是浮雕出螭首的图案。   果然是这里!   姚欢记住了。   她在本坊的车行找了骡车,往东华门外的竹林街饭铺赶去。   到了坊口,姚欢刚付完车资下来,掠过她身边的另一辆马车却停了。   李师师从车上跳下,三步并作两步地将姚欢拽上自己的马车。   “莫进坊了,我们的小楼已经被砸了。”   李师师将姚欢摁在马车内的锦垫上,言辞简练地说道,一面将车帘又拉上。   姚欢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车厢后,看到车中坐着不少人。   王犁刀的老婆胭脂,紧紧搂着两个儿子。   邵清同父异母的妹妹,小玥儿,面色没有早为人母的胭脂那么镇定,还未止住惊恐之余的抽泣。   还有刚刚受姚欢托付、接手艺徒坊的李七娘,也就是朝廷将作监主事李诫的妹妹。   李七娘叹口气,对姚欢道:“姚娘子,今早我与师师,带几个弹琴吹笛的娃娃,去端王府的雅集,一进府里就听端王说了邵提举出事了。   我们哪还有心思耽搁在那里,所幸端王也未勉强,只说留下娃娃奏乐就好,还给了这马车跟着。   我们先赶到抚顺坊,你家已宅门大开,里头一片狼藉,车夫去问,说是卯初就有人在巷子里喊,邵家是辽国细作,然后就来了十多个汉子,将宅子砸了,将里头的衣服、细软都搜出来,分给坊中各户。   车夫问清楚没人见到你被他们抓走,正要回来,就见两个半大小子拖着个老婆子,揍得可狠。车夫上前拉开,那婆子哭着说,她是给你家做洒扫杂活的街坊,今早一出门,就被邻家的男娃追着打,说她老不要脸,给辽人细作干活。   如此情形,我们更担心,转头就往北边竹林街来,正见到一伙青壮后生,围着宅子扔石头,有人要点火烧屋子,被周围纸铺和笔行的掌柜伙计们拦下了。我们听到宅里有娃娃哭,赶紧让马夫和几个伙计进去,将胭脂和小玥儿救了出来。”   李七娘的叙述,没有激越的语气,却令姚欢听得心如针扎。   她颓然地靠在车壁上。   倘使胭脂和娃娃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去面对王犁刀。   胭脂却主动开口道:“姚娘子,你莫慌,俺和犁刀,什么军国大事的,不懂,俺两口子,只晓得你和邵官人,都是心善的。我带娃娃,还有小玥儿,先去艺徒坊里住着,你去办你的事。”   李七娘点头道:“姚娘子,事情起得急,但我与师师,都觉着,端王看起来,似乎并不忌讳照拂着你。我们离开王府时,他还吩咐高俅,带一队侍卫,去艺徒坊守着。故而,坊里,应不怕有凶徒闹事。”   姚欢闻言,忽地想起姨母,探身对车夫道:“劳烦你,去东水门内、虹桥码头边的沈家正店。”   ……   大理国王子段正严的马车,几乎与姚欢她们的马车,同时赶到沈馥之在东水门的酒楼。   但其实,他们都到得晚了,疯狂的侵犯,已经上演。   万幸,刘锡的大娘子,与美团,正与沈馥之约了今日在店中看账。   刘夫人原就是武将之女,反应与身手都极快,在二楼账房里,临窗瞧见几个浮浪子弟将沈馥之拖出去,周遭伙计与食客一时竟愣得不知所措,她将外头罩着的褙子脱下来扔给美团,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奔下楼去,一面奔一面调整腰间裙带,将八幅绸裙提到丹田之上,莫拌了脚。   到得一楼,刘夫人抄起墙边的门闩,扑出门外,照着其中一个凶徒的屁股,狠狠地拍下。   那汉子“嗷”地一声呼痛,踉跄地退开,无法站稳,跌坐在地上,捂着屁股继续惨叫。   刘夫人将门闩舞得出神入化,却并非只是花拳绣腿式的漂亮。   只见那看起来总有二三十斤的柳木大棍,左拍右挑,几息之间,就将一伙青壮男子像轰苍蝇似的,赶得十余步远。   船码头和大街上跑来看热闹的京城百姓,有自诩见多识广的,一惊一乍地解说道:“哎呀,哎呀,这位娘子莫不是天波杨府的后人,这门闩的使法,像杨家枪呐!”   刘夫人收了门闩,挡在已经发髻凌乱的沈馥之前头,朗声道:“姑奶奶不姓杨,姑奶奶娘家姓种,夫家姓刘。光天化日,哪里来这些猫三狗四的玩意儿,当街撒野?”   一个汉子从地上起身,青筋凸绽,梗着脖子道:“这姓沈的女掌柜,家中姑爷是辽国细作,朝廷已经逮了的!吾等今日,是来替天行道、为大宋出气!”   刘夫人今日刚到酒楼,就听沈馥之说了邵清被枢密院捕走的事。   邵清做过西军军医,刘夫人就算没有与沈馥之合股开酒楼的情分,作为西军统帅的家眷,她对邵清亦敬上三分。况且,她并非庸脂俗粉的布衣,在娘家在婆家,都耳闻许多朝堂争斗的龌龊事,故而琢磨着此事底下,或许大有文章。   此刻,刘夫人火冒三丈,又举重若轻地提起门闩,指着那汉子道:“呸!就你这腌臜泼货,配提我大宋二字?西北种家军、刘家军为大宋血战的时候,你们这些开封城的浮浪子弟,不是在州桥逗蛐蛐儿,就是在瓦子听曲看戏吧!大宋西军,真的好男儿,弓弩刀枪,都是对着犯阙外敌的,你们呢,一把力气就用来欺负手无寸刃的寻常妇孺,你们也算男人!”   人群里有路过的几个士子,喝彩道:“说得好!”   来寻衅的凶徒里,却还有一个仍想找补,叫嚣道:“辽人不是外敌吗?辽人探子的同伙,怎地不该打!”   刘夫人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朝廷刚刚抓走的人,轮得到你这断奶没两年的小子来说三道四?你睁眼瞎话地,就说这酒楼女掌柜也是同伙,你是大理寺还是刑部的主事?都给姑奶奶滚。谁雇你们来的,就说种老将军的嫡亲孙女儿,想寻他喝酒!”   七八个凶徒,在刘夫人的骂声和门闩舞来的风声中,前搭后搀地,像一串儿耗子似地,跑了。   美团扶稳沈馥之,掏出帕子,给昔日的女主人,轻轻擦去额角破皮后渗出的血渍。   刘夫人扔了门闩,正想也上前安慰沈馥之几句,身后马蹄声响。   蔡荧文从段正严的车上跳下来,姚欢从赵佶的车上跳下来,老少二人,奔到沈馥之跟前。   沈馥之喘着气,原本又气又凄凉的目光,落到蔡荧文面上,立时转了惊忧之色。   大理国王子段正严踱步过来,拱手见礼,无奈道:“学正今日,在太学门口,被国子学的人打了。” 第394章 朕乃仁君(上)   段正严今日一早,接上如今没有实职的“帝师”苏辙,往太学去参加诗会。   不想在太学的大门口,见到骇人的一幕。   十来个年轻男子,分明是月白直裰、纱冠黑衽的读书人打扮,却卷袖伸拳,围住蔡荧文拉扯乃至殴打。   纷乱中,太学的陈皓、陈东两兄弟,一面喝斥住手,一面阻挡救护自己的学正。   所幸今日给段正严和苏辙驾车和随侍的,乃大理国“皇家四卫”中的老大卫无常和老二卫无我,都是对付寻常武人能够以一胜十的好手,何况收拾这些书生。   二卫须臾间将围殴的男子们收拾驱赶了,救出蔡荧文后,才晓得动手的竟都是隔壁国子监的监生,打人理由就是蔡学正的外甥女婿乃辽国细作。   形同赋闲、消息不灵通的苏辙,气得要去内廷讲筵所找官家进奏,须严加惩戒国子监这些四五品京官朝官的孟浪子弟。   段正严为苏辙另寻了骡车往北面皇宫去,自己则载上担心妻子境遇的蔡学正,飞驰往东水门来。   众人都是这个时代心智正常的成员,实在对疯狂的群氓既怒且惧,不敢小觑。   一番商议后,刘夫人派刘府那些曾经上过战场、退役做了府里家丁的熙河路旧卒来,护卫美团看守酒楼。   蔡荧文与沈馥之,带着姚汝舟和杨家的三个孩子,搬去段正严的客馆暂住几日。   一个友邦小王子的下榻之处,的确比同胞云集的地方,安全许多。   看着需要安置的亲朋坐上段正严的马车后,李七娘仍担心姚欢,主动提出陪她乘坐端王府的马车,去磁州铁坊寻那诬告邵清的翟姓东家。……   马车甫一发轫,姚欢便开口对李七娘道:“那同文馆,可是将作监修建的?”   李七娘点头道:“同文馆建于熙宁年间,那时候京城各处营建楼宇馆阁的活计,都由将作监领着。元丰改制后,尚书省六部又得到些实职了,工部才有份参与开封的修造事宜。”   “哦……”   姚欢若有所思,忽地又问,“那,你阿兄可与你说过,修造同文馆时,出过什么怪事?”   李七娘盯着姚欢疑惑道:“没听过呐,姚娘子,怎么了?”   姚欢露出惶然之色:“我早上一进那馆里,就觉得,后背发毛,阴风阵阵。辰时正是阳气大旺之际,我见到夫君安然、与他叙了会话后,仍是浑身发冷,直至离开同文馆,到得大街上,才好些。那地方,建馆之前,原是做什么用的?屋舍下头,莫不是埋着不干净的东西?”   李七娘闻言,也是一愣,继而秀眉微蹙。   她初夏时节与姚欢一见如故,夏末自南方回京后又得姚欢托付艺徒坊事宜,彼此深谈数回,越谈越投缘。在李七娘看来,姚娘子不像是会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的人,怎地今日面色这样诡异。   李七娘琢磨,大约还是因为姚娘子骤逢打击,神识在某些时刻有所恍惚,遂温言安慰她:“姚娘子莫要多想,那一处,听说原是后周时的城中军营,最是阳刚之气蓬勃的所在了,又不是刑场坟地的。我阿兄做少监时,同文馆已经建成二十年,官家令将作监查勘检修,我也没听说有什么怪事发生。”   姚欢边听边应着,目光佯作放心释然之意,心头却越发澎湃。   李七娘言语间“城中军营”四个字,彻底证实了她今早的猜想。   只是,后世考古专家猜测,同文馆馆址的前身,乃大宋禁军军营,没想到,原来竟是后周的。   那就更合理了!   五代是个多么混乱的时期,中原战乱频繁,即使后周世宗柴荣掌权时,脱胎于藩镇军队的骄将悍兵,仍不太服管,对开封是大威胁。   所以,同文馆的土地之下,的确有秘密,只是,并非奇珍异宝,更不是鬼怪亡魂。   同文馆北墙,小巷里的官井,西门鱼街,金梁桥,汴河——姚欢在脑中,好像出现一帧小范围的地图,包含了上面这些地点。   端王府的马车,往北跑过两条小横街,后头就追上来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   “可是端王府的车驾?”   车帘外,马上的老者一亮嗓子,姚欢立时听出那是谁!   姚欢唤车夫勒缰驻车,掀开帘子,见到坐于马上的,果然是苏颂苏老相公,左右连个家仆都没有。   苏颂今年已八十高龄,不坐车驾、独自一人驱马奔走,显是为了快捷。   苏颂一生,除了做官,尤善算法与天文机械,李诫在元佑年间就与这位神一样的工科老前辈多有交谊,李七娘因与苏颂孙女年龄相仿,亦常随二哥拜访苏宅。   见李七娘的狐疑目光落在自己的一身紫袍上、竟忘了行晚辈之礼,苏颂心头,生出赞意来。   李家这女娃娃,临到大事,颇有几分侠气与静气。这样的关头,多少人唯恐避之不及,倒是这与姚娘子结交不久的未出阁闺女,挺身而出。   苏颂遂对两个小娘子直言道:“方才老夫赶到东水门,沈家姨母说你们往景德寺后头巷子里的磁州铁坊去,老夫便转了马头往北来。姚娘子,昨日高俅报讯于我。今早辰末散朝后,老夫就见到了官家,奏禀官家,静波的生父是谁,养父为何嘱他盗取神臂弩,此事老夫绍圣四年已知晓,且在雄州时又验证过,绝非有人构陷的那样。”   姚欢听到最后那句,先是一怔,旋即只觉得,肩头的担子仿佛刹那间轻了一半。   原本,今日与邵清见面后,夫妇二人的想法一致,不能将苏颂推出去作挡箭牌。   未料苏公竟一刻没耽误的,主动去与天子陈情了。   见眼前两个女娃娃,一个感念,一个懵懂,苏颂慈蔼地笑笑:“老夫不是圣人,无非心性仍与当年承办陈世儒一案时一样。老夫也仍相信,官家与元佑时那个少年天子一样,是明理有度的仁君。姚娘子,官家是先听了老夫之言后,才回去政事堂听章、曾两位相公奏议的。他午末时分传诏老夫,让我寻到你,一同去司天监,见他。” 第395章 朕乃仁君(中)   大宋司天监,原本隶属于中书省,位于宣德楼南、御街的东面,和西面的尚书省各部对着。   但天文研究与天象解读,终究还是九五至尊最在意的领域,不好让宰臣真的染指。   于是,帝国的君王,很快就像培植只听命于自己的皇城司一样,将司天监抽离出常理的行政体系,下诏把司天监迁移至皇宫的西华门外的启圣院街附近。   姚欢跟着苏颂进了司天监的大门。   经过浑天仪,穿过春、夏、秋、冬四官的公廨,迎面便是高达四丈、赫赫有名的水运仪象台。   苏颂本以为,绕到水运仪象台的北面,就能见到赵煦坐在亭阁里。   他几乎已经开始整理袖子,要向天子施以臣礼时,却惊讶地发现,亭阁中只有两位内侍。   一个,是官家的贴身都知内侍梁从政,另一个,则是入内内侍省的殿头——吴从瑛。   “两位中贵人,官家呢?”   苏颂疑云乍起地问道。   梁从政十分客气,垂首道:“苏公,官家今日,不会来了。但官家有两桩旨意,其一,下官护送苏公回宅,其二,姚娘子暂且在司天监住着,由吴殿头照应。”   苏颂惊觉不对,盯着梁从政:“梁都知,官家,为何要囚禁姚娘子?”   梁从政笑笑,看一眼蓝从熙,仍不改恭敬之色:“苏公,官家的口谕,只有前头那几句。苏公若有疑,劳烦亲往御前求解。”   他说罢,上前几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姚欢亦呆在原地,错愕之间,看着苏颂的表情,觉得老人,应是被赵煦骗了。   可是,赵煦为何要软禁自己在司天监?   因为司天监是皇宫之外、唯一由天子直接控制的机构?   至于看管自己的吴从瑛……在宫中做过两回“临时厨娘”的姚欢,对吴从瑛不算陌生,他曾是孟皇后宫里的内侍。孟皇后移居瑶华宫后,姚欢有一回去拜访孟皇后,还碰到吴从瑛来给皇后送来官家赐的御寒被褥,主仆二人叙了几句话,吴从瑛告辞时,边擦眼泪边往外走。   姚欢心道,赵煦如此安排,似乎有意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姚欢遂主动开口劝苏颂:“苏公请回吧,我,听官家的。”   苏颂窝火,却又无奈。   他到底年事已高,今日奔走时提着的那口气,一时泄了,整个人竟踉跄了几步。   梁从政唬得忙上前扶住,柔声儿道:“哎苏公,苏公莫急,那,那老奴就多嘴一句,官家吩咐了吴殿头的,在司天监务必礼待姚娘子。苏公晓得的,吴殿头从前,乃是侍奉孟真人的……”   吴从瑛也连连殿头,绝无敷衍地对姚欢拱手俯身,又指指水运仪象台东面一处巴掌大的小院,以及门口立着的一个小宫女,顺着梁从政的话说道:“苏公请瞧,那是官家让司天监专门腾出来的地方。”   苏颂长叹一声,与姚欢道:“孩子,那你就歇下吧,老夫今日先回去,明日再去见官家。”   ……   窗外,越过两个皇城司军卒的头顶,姚欢望见,水运仪象台的楼上,那座由四条铜龙托着的浑仪,映在晚霞里。   继而,暮色四合。   一夜无事,朝暾升起,天光大亮。   住在隔壁、履行监视职责的吴从瑛,亲自端来早膳给姚欢。   然后是午膳、晚膳……吴从瑛如今也算得后宫高阶内侍,但一整天下来,对姚欢和气又殷勤。   如此到了第三天晌午,姚欢对吴从瑛道:“吴殿头,此番,事起突然,我毫无准备,原本前日要去瑶华宫与孟真人交账的。我也不晓得,再往后,是不是就从司天监直接去刑场和夫君相会、共赴黄泉……可否劳烦吴殿头,设法传话到瑶华宫,请孟真人来一趟司天监?我替真人管钱,以钱生利,官家也是晓得的,还笑言过,将来福庆的嫁妆,不必取自府库了。”   吴从瑛听得心里一酸。虽然来司天监前,官家吩咐说好生照料这位姚氏,但圣心难测,谁晓得君王到底在盘算什么呢?   “姚娘子,一定得孟真人来吗?让陈迎儿过来听,不成吗?”   “不成哪吴殿头,钱利之事,最须谨慎。从前,真人也是亲自听、亲自记下。”   吴从瑛“喔”了一声,想到孟皇后过往对自己这些苦出身的内侍们的恩情,遂不再犹豫,对姚欢道:“所幸司天监离天波门不远,我这就让那小宫女,跑一趟瑶华宫。我这就与罗少监去打个招呼,他应能让孟真人进来和你叙一阵话。”   司天监的罗少监,是沈括的门生,沈括当年主事司天监时,对他如师如父,很是提携照顾。姚欢被关进来后,罗少监也来看了一回,言谈客气。   姚欢面上平静、内心惴惴地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仿佛守得云开一般,见到戴着帘帽、一身道袍的孟皇后,与陈迎儿,跟着小宫女走进院来。   孟皇后看向姚欢的目光,满含关切。   她先打量一番姚欢是否被用刑,开口时,更带了几分一听就知道针对谁的质疑:“既是案子,光明正大地查就是了,为何将你关在这里?”   吴从瑛轻咳两声,提醒旧主,出言谨慎。   孟皇后侧头,向陈迎儿与吴从瑛道:“你们在院里候着,我进去与姚娘子叙话。”   房门关上后,姚欢刚提了一句钱,孟皇后就制止了她。   孟皇后道:“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个的。姚娘子,知夫莫若妻,我与官家夫妻一场,多少晓得他的性子。这几天,我打发迎儿去同文馆问过,邵提举还关在里头,没什么动静,今日见你这一处的情形,也不算不堪。但你莫掉以轻心,君心如海,深不可测。我盘算着,祖父在河北路还有些旧将,我想寻个可信的,设法带话去辽国,快些让那边来与官家澄清、求情,可好?”   姚欢听孟皇后一气儿不停地说下来,心中充盈了感动的暖意,越发相信眼前这位再无半分权力的女子,能够帮助自己完成那个大胆的设想。   她忽地起身,跪在孟皇后面前,仰头望着那张虽无桃李艳容、却有春风善意的面孔,一字一顿道:“事到如今,我不信官家,不信辽国,更不信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的臣子们。真人若愿救我夫君,我便将唯一的法子,说与真人商议。”   孟皇后正色道:“但说无妨,你四年前令福庆免遭恶人之手,这个恩情,我得痛痛快快地还给你。”   姚欢看了眼窗外站在枣树下聊天的吴从瑛、陈迎儿和小宫女,回过头,用最为简练地语言,告诉孟皇后自己的计划。   孟皇后的神色,从惊讶到沉吟,再到流露出几分行事决断的兴奋。   待听到姚欢说到的计划难点时,孟皇后只思忖了几息,便咬了咬牙,干脆提出了一个更为激进的法子。   秋来天干物燥,这一夜,天波门外的瑶华宫,着火了。 第396章 朕乃仁君(下)   又过了两日,李七娘寻到司天监来,要见姚欢,商议艺徒坊的坊务。   罗少监听说这是将作监李诫的妹妹,又晓得艺徒坊背后,端王赵佶与开封府功曹都有份,遂也没多阻拦,将人引到水运仪象台的后院内。   与李七娘同来的,还有英娘。   姚欢仔细打量英娘。这豆蔻少女,跟着李七娘南下办过一趟差后,精神面貌明显不一样了。   春时甜腻的蜜糖,初夏苦涩的砒霜,都已成镜花水月的过往。在两淮一带的城市与村庄中奔走、攀高爬低地画过一座又一座竹木建筑后,英娘原本瓷白细腻的肌肤,变得黝黑粗糙,但眼神变得沉静而坚定。   吴从瑛善解人意地招呼着小宫女一道出去,关上了门。   李七娘直截了当地对姚欢道:“昨日阿兄回来告诉我,朝堂在传,那个抓你夫君的曾舍人,官家竟是有意升他做翰林学士承旨。”   姚欢皱眉:“就是蔡京被贬前坐到的位子?那不是备位宰执的吗,他才三十不到,官家让他执掌内制?”   李七娘道:“是的。我阿兄说,朝堂里有些胆大的臣子私下议论,曾舍人原本就凭重修《神宗实录》深得官家赏识,这一回更像个二踢脚似地窜那么高,是官家欣赏他懂得圣心,知晓官家不喜欢简王,所以将辽国细作的案子,往简王身上办。”   出身官宦之家的李七娘,对于天家和朝堂的这些勾心斗角,其实没有分毫的兴趣,她面色严肃地叙述这桩新闻,乃是为了给自己接下来的建议增加说服力。   “姚娘子,”李七娘压低了声音道,“官家这么做,只怕也不去细查他们构陷邵提举的那些事了。昨日英娘忿忿不平时说的一句话,我一琢磨,没什么不行的,同文馆当年,是将作监造的,我能弄到图纸……”   李七娘的话,越说越轻,然而姚欢却猛地打了个激灵,后背仿佛重重地被人拍了一下。   此前她就看出来,李诫这妹子,是个外表斯文柔和、骨子里极有主见。   只是,她没想到,李七娘甚至能如扈三娘一般,人狠不犹豫。   而李七娘侃侃而谈的计划,和她姚欢这几日盘算的点子,不正是殊途同归吗?   但同时,姚欢也陷入短暂的疑惑。   自己与李七娘的交情,没到与孟皇后的深度,她为何也肯这么豁出去帮忙?   李七娘显然看出姚欢眼里的异色,瞧一眼英娘,平静道:“姚娘子,我虽未出阁,也已快到双十年岁了,说出这点子,并非一时意气。英娘随我在两淮时,说了她今岁所历之事,更说了你对那事的处置。姚娘子,我听到你那番鄙夷失贞之说的道理时,快活至极。加之有苏公力证,你夫君的确是半个辽人,但此番捉他是构陷栽赃,我便对营救之举再无膈应。我家自高祖时就入仕为官,龌龊的案子见得多了。我不愿看到那些表面光鲜、实际污糟的朱紫男子们,如此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毁了你和你夫君这样好的两个人。”   姚欢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听着。   这每一个字,都令人珍视。   同质的灵魂,才能惺惺相惜,才能真切地彼此扶持。   姚欢决定信任李七娘。   孟皇后需要这样的帮手,行事的效率提得更高,成功的可能性就更大。   姚欢盯着李七娘:“你能弄到同文馆的营造法式图?”   李七娘点头:“是的,就在将作监的图库中积着灰。”   姚欢道:“好,你今日离开将作监后,就去找孟皇后。”   “孟皇后?是孟真人吗?对了,我今早刚听说,瑶华宫前日着火了,孟真人她……”   “她现在,应是,刚住进西水门鱼市旁的澄虚道院。”   姚欢说了道院的名字,继而详述了自己与孟皇后的盘划。   李七娘和英娘,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秋凉混合着桂香的轻风中,曾纬出了舍人院,往讲筵所去。   官家赵煦宣他。   曾纬也正有一桩伤脑筋的突发事,要向天子禀报。   他与父兄齐心办的这个案子里,出了个岔子。   侄儿曾恪,像个干尸一般,没有生机、但还太平地在府中过了五年,昨日又闯下大祸。   当时是午未之交,养娘们一个在摘桂花,一个去给曾恪熬药,这小祖宗逛出小院的门时,无人发现。   曾恪往北边的客院走去,被一阵琵琶声吸引。   他进了院子,见到李相正躺在竹榻上,一边则是随他私奔南来的马植小妾。   马植这小妾,原是燕京一个散乐班子的琵琶手。这班子常为耶律皇室演奏,擅于表现“春水秋山,冬夏捺钵”(即狩猎)的场景,故而弹琵琶的女乐伎也是精干的男装打扮。   脚步无声、犹如鬼魅的曾恪,一见到马植的小妾,竟如回了阳气的豺狼般,猛地扑过去,抱住那女子,一面啃着脖颈,一面欢喜地叫着“弈心,我的弈心。”   李相勃然变色,冲上去一把拉开曾恪,因见他虽神情语态都不正常,但到底身上穿着极好的锦缎,猜想应也是曾府的哪位小主人,故而只敢作揖陪笑,“哥儿、哥儿”地哄着,要拽他出门。   不料,曾恪刹那间掏出一柄短刃,毫不犹豫地扎进李相的下腹。   李相尚未反应过来,曾恪便又以更大的气力、扎进第二刀,还回头对着已经吓傻了马植小妾,嘿嘿笑道:“不怕了弈心,这恶人拦不住我们了,我们跑吧!”   曾家这疯了多年的孙子,果然又出现幻觉,将马植小妾这个女子,当作了自己从前那个男伶情人。   自古武疯子的战斗力,最是彪悍,待到曾府的下人们闻声赶到时,李相已经倒在血泊里,没气儿了。   讲筵所中,赵煦听完曾纬的禀报,面对阶下这位年轻近臣惴惴不安的表情,淡淡地笑了笑。   “曾舍人,若朕没记错的话,你这个侄儿,当年就差点在宅子里,害人性命吧?”   “嗯?官家说的是?”   “怎么,你自家做的好事和歹事,你一并忘了?井边,姚氏,想起来了吗?曾舍人,你与姚氏的情缘,怕不是,就从那回的英雄救美而起?”   曾纬倒吸一口冷气。   官家如何突然知晓得这般详细!姚欢与官家哭诉的吗?   对了,官家将这女子关在司天监作甚,唯恐章、曾两边要为难她?   官家莫不是,对她真的有情吧?   曾纬一肚子嘀咕,赵煦却仍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天子的语力,因身体抱恙而有些虚弱,只那口吻,带着揶揄:“曾舍人,原来你彼时,就与姚氏互生缱绻之意,苏公前几日说与朕知晓时,朕很有些赧然,哎,当初竟是,差点夺臣子所爱。曾舍人,朕在你们这些臣工看来,十分昏庸残暴么?”   曾纬不敢,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暗骂苏颂,老而不死是为贼。   赵煦稍稍抬了抬下颌,睨着曾纬道:“唔,这么说吧,倘使朕是你曾舍人,见到姚氏被赏了个牌坊,定会设法面见君王,陈说隐情,而不是,逼着女子去选偷偷摸摸做外室那条路。人家不愿意,你更不应勉强。是不是,曾舍人?”   曾纬越发作出一副颜面扫地、静听训斥的模样,心里却冷笑,你是天子,生杀予夺尽在手中,自是体会不到,这天下,敢向你说实话的人,能有几个。   赵煦啜一口参汤,忽地转了另一副温和语调,摆摆手道:“无妨,无妨,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私德小事。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只要心中挂着大宋江山、社稷安危,便是我大宋的堂堂正正的男子,在取悦女子的事上,被个辽国小子比下去,不丢人。苏公说你这回是假公仇以报私怨,捏造构陷,朕,不大相信。”   曾纬一愣。   继而觉得,做臣子呐,就像做儿子,真累。   在御前回话,与在父亲跟前回话,是那么相似。   许多时候,你完全揣摩不到,这些高高在上、如猫看鼠的君王和严父们,心里到底他娘的在想什么。   “曾舍人,”赵煦又开口道,“朕今日叫你来,本来就是要说让李相和磁州铁坊,与邵清到朕跟前对质的事。目下,李相虽然死了,所幸你父亲的枢密院办事,向来不拖沓,当日就留了口供。你先回舍人院去,整理整理,准备过几日就搬去翰林院,好好琢磨琢磨,怎么给朕,做好知制诰的笔杆子。”   “是,官家。”   曾纬躬身退出讲筵所,喜忧参半地走在禁中整洁优美的便道上。   官家没有因李相的死而发怒,没有因苏颂嚼舌头而生疑,更没有回避关于自己升迁的传闻,直率慷慨地就宣布了准备让他曾纬做内翰的决定。   同时,曾纬又感到,喜悦的大饼,总还是缺了一角。   官家今日,在讲筵所这样隐蔽于内廷的地方,在只有君臣二人相对的场合,仍未表明自己对于简王和端王的明确态度。   释放信号,终究还不是尘埃落定,无法教人完全心安。   想到端王赵佶,曾纬又火大起来。   事发后,端王赵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埋怨曾纬,为何将此事做得那么绝,实在要逮了邵清,悄没声儿地送到官家御前、交给皇城司查办不就行了,现下满城风雨,连太府寺的药或许被辽人探子下过蛊毒这样耸人听闻的故事都编出来了,邵提举的人头,只怕已在正义的开封百姓心里落了一二十回。   曾纬只得耐心地给赵佶分饰局势、提及储位之争时,赵佶越发愠怒,说是官家春秋正盛,他这个做弟弟的,才不会有非分之想,唯愿每日赏画听琴、焚香品茗。   这胸无大志、废物一般的逍遥王爷哟!   不过,曾纬气归气,往深了想,反倒愿意捧这样的天家成员登临大统。……   姚欢在司天监被软禁了快一个月时,终于得见天颜。   与赵煦一同前来的,还有苏颂。   姚欢倏地紧张起来。   碍于君王与草民之间的礼仪鸿沟,她只能第一时间去瞧苏公,试图从老人的面上,解读吉凶之兆。   苏颂的目光却是古怪的,既非报喜,也非报忧。   赵煦先提起了姚欢在开封的亲人。   “姚氏,台谏的人,和礼部的徐侍郎,都上奏,要朕像当年仁宗皇帝直接贬谪苏舜卿为庶民一样,处置你姨父。朕没同意,反倒是你姨父,自己上表辞去学正之职,说是大理国王子邀他去讲学,他想与你姨母离开汴京。朕,准了。”   姚欢未多说谢恩的话,直言问道:“官家为何囚我于此处?我夫君的案子,何时有圣裁?”   赵煦忽然打了个寒颤,随从内侍忙为他披上坎肩。   赵煦露出一丝惘然的苦笑,自嘲道:“重阳节还没过,朕已离不得太阳了,一到这屋里,就冷得发抖。”   姚欢与苏颂都不接话茬,前者无心听这样的废话,后者则晓得,这不是废话。   赵煦裹了裹轻裘坎肩,对姚欢正色道:“让你在司天监里,才安妥,你性子有些爆,朕担心你,去与曾舍人拼命。”   对天子如此莫名其妙的自信安排,姚欢只能淡淡道:“官家,只要案子公正地断了,民妇何必与曾纬拼命。”   赵煦撇了撇嘴角,继续说下去:“他们动手抓人时,应没想到枢密院当即就有人去捅给章惇,更不晓得苏公原是知情的。苏公不惧朕的疑火、当即来寻朕说原委,将隐瞒的职责揽在他身上。枢密院交来的供词里,那个叫李相的辽国汉人,举告简王派邓咨议等几个幕僚,经邵清引荐,去与耶律淳勾连。这一个月里,朕便让皇城司的人北上,以邓咨议等人的名号,身负宋使之任,去给幽云节度使耶律淳送些国礼。结果耶律淳见了皇城司的人,并无惊诧之色,只当作宋使接待了,在他们逗留期间也无异样的举动。”   姚欢点头:“是的官家,枢密院,本来就愚蠢,只能令市肆里那些乌合之众笃信不疑。百姓便是这般,相信官府出面做给他们看的东西。所以,官家其实心里已清楚,我夫君的确是半个辽人,但从前为报他养父恩情所做的,也不过是苏公告诉官家的那些,他给大宋行的善事,至少功过相抵了吧?”   赵煦不必费力参详,就能看出姚欢的眸中,升腾起欣悦之意,好像一个在荆棘与迷雾里打转的人,终于看到同伴来接她回到坦途。   君王捺下自己的不忍心,还是开口宣布决定:“可是,姚氏,朕仍要取你夫君的性命,对不住。”   什么?   姚欢抬起双眼,盯着赵煦。   “姚氏,朕只怕,自己挪不过今冬。朕膝下无子,必须现下就定好储君。此一回,简王没有耽于妇人之仁、十分果决。而端王,朕瞧出来了,他还是赤子之心,身边拥趸倒是一群虎狼之臣,这样的臣弟,朕不放心将天下给他。”   姚欢愤怒道:“官家要立哪个弟弟做储君,立便是了,为何要我当寡妇!” 第397章 逃出生天   “姚氏,正如你所言,天下人,大部分都只相信朝廷让他们看到的事,或者只相信能令他们**血气、一逞爽快的事。西府先做了这声势浩大的一场杂剧,京城士庶都看了,甚至不要工钱、亲自去讨了角色来演。正激愤又过瘾的时候,朕忽然下诏,告诉他们,邵提举没有他们已经相信的不堪行径,告诉他们,邵提举身世凄怆、实则生父乃我赵家宗室之人,告诉他们,邵提举这些年来功大于过,朕准备宽宥他……姚娘子,你觉得,天下人还会信吗?天下人不但不信,还会继续将你夫君与简王联想在一处。故而,朕既然属意简王,就得让他,亲自监斩了你夫君,再晓谕各方,简王从无勾连北国之举。”   赵煦说得平心静气。   他能这样耐着性子、温和地与一个小小民妇解释利害关系,已是身为九五至尊莫大的恩典。   毕竟,眼前这个草民,救过福庆公主。   姚欢几乎气得发抖。   她二十多天前被关进司天监时,就没对赵煦的圣裁抱有多大希望,否则也不会努力挣扎着、寻求真正的伙伴去实施自己的营救计划。   只是,她实在没想到,赵煦要杀邵清,竟然不是因为相信那些污蔑的伪证,而是因为,不愿给自己选定的接班人留下所谓的君德隐患。   姚欢看向苏颂。   苏颂一直闭着的双目,这回睁开了。   他深深地叹一声:“孩子,此案,与当年陈世儒一案,不同。官家为社稷所虑,实也无奈。但无奈之后不能无情。”   苏颂转向赵煦道:“官家,待风声过去后,臣会命长子苏嘉,亲自陪姚氏扶棺南行,寻一处她看中的州县,下葬立坟。臣请奏官家,由朝廷在周遭赐些田产给姚氏,老夫再于重孙辈中选个孩子,过继给她,姓邵。”   赵煦点头:“朕准了,写份手谕,放在苏公处。”   姚欢却越发觉得齿冷心寒。   这算什么?   借着江山社稷的狗屁名头,视个人性命如草芥,制造冤案后,寻个不相干的孩子改个姓,再给点钱,就可以视作救赎罪恶、甚至自诩仁慈了?   但,姚欢不怪苏公。   这位能在当年陈世儒一案中,振聋发聩地说出“诬人死,不可为矣”的大宋四朝重臣,如今在暮年选择放弃,并非他个人的错。   姚欢虚弱地冷笑了一下,疲惫地问:“官家,苏公,邵郎的母亲和生父,如今都在幽云,养父萧林牙侍奉耶律淳,大宋就这样将他斩了,都不与北边说一声吗?”   赵煦回答得很简单:“皇城司的人,最后亮了身份,与耶律淳知会过。”   想一想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姚氏,两国之间,不像你们买卖人做生意。买卖不成还有仁义在。仁义二字,对细作们的母国来讲,或许,就像射出去的弩箭一样,不必再想着捡回来。”   室内陷入沉默。   君臣二人看着眼前面如死灰的妇人。   她在确认了天子不会收回成命后,倒没有大闹、辩论、斥责,而是目光失焦、无声地落泪。   她哭了一会儿,好像反倒平静了些,恢复了几分气力,向赵煦道:“官家,所以,曾舍人为谋废立,捏造构陷,就这么算了?”   赵煦轻轻地“呵”一声,抿嘴道:“朕还升他做内翰了。姚氏,你不笨,朕都告诉你,朕已属意简王。你要出气,不过是旦夕之间而已。你看朕的样子,大行不远。姚氏,朕是真心感念你救过福庆,故而今日才与你说上这么多。   姚欢道:“官家既然还提感念二字,那民妇就说两则请求。”   “说,朕听着。”   “第一桩,叶柔的父亲,是幽州刺史,她姐姐,嫁给皇族一脉的耶律氏。她的父亲与姐姐,十分疼爱她。官家,既已拿我夫君献祭,不必再搭上叶柔,给大宋在辽国的权贵里,添一份血仇了吧。”   赵煦肃然沉思一阵后,开口道:“好,朕交待章相公,将杨家夫妇放了。”   姚欢又道:“第二桩,方才苏公怜我,要过继族中后辈给我,提醒了我。我对夫君情深,若不能与他相守到老,总要给他留条血脉。官家可否允准民妇,现下就进同文馆,陪他一阵,让我们……”   姚欢说到这里,停下来,似是在斟酌如何用词。   但赵煦立即明白了,没什么忌讳地直言道:“朕准了。冬十月前问斩,应还来得及,你自己算着日子进同文馆,你二人能否有子嗣,就看造化了。”   ……   重阳节后,身穿高阶内侍灰色菱格锦袍的吴从瑛,带着姚欢来到西水门外金梁桥边的同文馆。   此处已由皇城司的兵卒替代枢密院的人看守,吴从瑛交待他们:“里头那个辽人死囚,朝廷没来提出去之前,你们都得体面待他。这,是他的娘子,官家准他二人相守几日,夜间你们锁院即可,不得惊扰他们。”   守卒应道:“是,吴殿头。依着殿头前日吩咐,小的们已将囚徒换到里院的牡丹阁,原来高丽正使住过的,算是驿馆上房。”   吴从瑛淡淡地“嗯”一声,看着守卒带姚欢进馆,暗暗喟叹道,深宫之中,尽是怨妇,宫外民间呢,真鸳鸯也到不了白头,这人世间,果然左瞧右望,就没几桩喜乐之事。   这第一日,酉时将尽之际,守卒就知趣地准备锁房门和院门了。   姚欢将白日里带进来的一壶菊花酒,两个小金钱,捧给他们:“这是孝敬军爷的。军爷大善,帮我夫君沐浴。他手断了,又拖着那么重的铐子……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其中一个笑眯眯地接过这些孝敬的礼物,挥挥手道:“无事,无事,宫里来人吩咐了的,我们只是照办。”   另一个却冷冷地盯着酒壶。   姚欢身后,邵清拖着铁链子走上来,对那守卒道:“军爷,这是樊楼的菊花酒,我陪二位喝一杯。”   姚欢忙去案几上寻了三个茶盅,斟满菊花酒。   邵清折断的手指骨仍未完全长好,他用虎口下的手掌夹起菊花酒,一饮而尽。   两个守卒闻到好酒的浓醇香味,已怦然心动,见囚徒自己先喝了,便不再疑心,一人一盅,也畅快干了。   “到底是樊楼的酒。”   “是哩,比宫里过节赏的,品来更佳。”   二人轻松愉悦地赞几句,客气地请囚徒夫妇回屋去,将窗户、房门与院门都绕上铁链子锁了,揣着金币和酒壶,进了院门口歇息的小间。   听着窗外最后一拨秋虫微弱的鸣叫声,姚欢依偎在邵清肩头一侧,执起他的手掌,对着桌上的油灯方向,细细察看。   今日进来同文馆后,她用最俭省高效的语言,告诉邵清天子的决定,以及她们这些平凡妇人的计划。邵清的面上,震惊、伤心、迷茫之色在所难免,但很快就被求生的兴奋替代。   此刻,邵清望着摇曳的灯影,忽然轻轻地笑了。   “怎么了,笑什么?”   姚欢问他。   邵清道:“我想起我们成亲那日,红烛的一根燃尽了,我要去吹熄另一根,你拦住我说,不信这种绝不独活的誓言。现在我明白了,你是真的不信。你不会为我殉情,但你会千方百计地,不让我死。”   姚欢放下他的手掌,凑上去盯着他的眼睛:“是的,若你殁于疾病战乱,我也就认了。但庙堂之高的那些君臣心术乃至阴谋诡计,要夺走你的命,我不甘心!”   邵清道:“夺不走的,我们会逃出去。你勇敢聪颖,外头的那些恩人也是。”   他顿了顿,又由衷道:”其实,这几年来,若说外事上,我倒是颇怀念在环庆军跟着章楶的时光。打仗很残酷,血泊、死人,又仍有温情,我治过的那些小兵小卒,他们也会豁出性命对我好,粮饷未到的时候,他们打完仗回来,会把从夏人身上扒出来的那一点点干粮,塞给我。”   姚欢轻轻叹气:“善良单纯是很好的东西,但许多人,视之为愚痴。他们终其一生,孜孜不倦追求的,不过是将自己,从人变成鬼。”   邵清沉默须臾,忽地转了口吻道:“唔,我还想起,章老帅他每次大战前,都要下棋,谓之积蓄临阵时的静气。我们,如今也算得将要临阵了……”   姚欢自惭:“我实在不爱下棋,一下棋就犯困。”   邵清笑道:“无妨,静气不重要,重要的是士气。我们,鼓一鼓士气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   姚欢明白了。   她很愿意。   她起身,认真地看看囚徒的脚链,不错,链子不算短,不碍事。   她转过身,对邵清道:“当心你的手掌,别又压断了,我上来了。”   ……   翌日,姚欢走了一趟市肆,买回来更多好吃好喝的。   除了重阳糕和好酒,还有正当季节的肥鱼壮蟹。   与昨日一样,姚欢分了大半给看守们,甚至连同文馆的厨子和驿卒都有份。   男子们不免有些诧异,这小娘子还有心思张罗吃的?委实不像将要做寡妇的丧气样儿。   姚欢直言道:“左右你们已晓得,我夫君是辽人,他们辽国的规矩就是这般,既然逃不得一死了,上路之前,越是热闹越好。有一回,辽皇平息了几个贵族的叛乱,斩杀首领之前,除了给他们大吃大喝五六日,还请来散戏班子,一场接一场地演。   众人正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时,忽听馆外“嘡啷啷”几声锣音,巨响震天。   看守和驿卒被唬了一大跳,忙迈到门口往外看。   原是不知哪里来的草台班子,扎在近在咫尺的金梁桥畔。   但这五六个伶人,演的唱的,却不是开封人熟悉的杂剧或者散曲,而是由一个声如鹤鸣的老丈,独自引吭高歌。   伴奏的乐器里,胡琴琵琶且不说,一支长柄铜喇叭似的玩意儿最稀罕,看着不大,但伶人鼓着腮帮子一吹,尖利的仿佛带着愤怒的乐音,好像幻化作无数箭矢,四散飞去,将周遭一切杂音都压制住了。   “娘来,这什么玩意儿?瘆人。”   “你不懂,这是波斯那边新传来的胡乐喇叭,叫唢呐。好听着咧。”   “那这曲子也是胡乐?”   “不是,是秦腔。”   “哦,敢问兄台,在下听不懂秦凤路那边的话,老丈,这是唱的啥?”   “唱的当年真宗皇帝打辽人,过瘾,带劲儿!俺用东京话学给你听——狼烟滚滚,北虏猖狂,天子亲征,士气高昂,且看那澶州城上,铜弩离弦如蝗,慑贼兵,射贼将,擒贼先擒王,辽帅萧挞凛,登时见了阎王!”   “好,唱得好!解气,再唱一回!”   一时之间,人声、铜锣、钵子、胡琴,以及那声震寰宇的新款喇叭——唢呐,这些神挡杀神、鬼挡灭鬼的音响,结结实实地笼罩了金梁桥与同文馆的上空。   在如此好戏里,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人群的一侧,胡人小郎契里,朝同文馆望过来,准确地捕捉到了姚欢的目光。   姚欢回到院中,扶着廊柱。   她能感到,柱子的轻微震颤。……   金梁桥的秦腔班子,唱了足足三天。   据说是京兆府一个富商,早年在金梁桥做成了第一笔大买卖,从此财源滚滚。他今岁做了个梦,金梁桥下的一条大水蟒,张口与他说人语,想听他的家乡戏。生意人梦到水和蛇,都是吉兆,富商梦醒后,遂慷慨出资,请那条冥冥中的水蟒听一回秦腔,顺便舍给金梁桥的百姓们一点耳福。   这一日的秦腔,直到黄昏才收了场子。   殷红如血的晚霞渐渐褪色在西边的天幕中,暮色沉沉之际,姚欢邀请来锁院的守卒,与自家夫妇二人喝几杯。   “这是我娘子去忻乐楼打的招牌,仙酪酒,军爷尝尝。”   邵清拖着铁链走过来,坐在门槛上,与皇城司的守卒对饮。   不多时,三个男子均嘀咕,这仙酪酒,莫不是像草原的马奶酒一样,上头太快。   姚欢扶起邵清,往屋里走,一面幽声对守卒道:“那就劳烦军爷此刻便锁了屋门院门吧,几位也快去歇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院门口传来重重的鼾声。   姚欢回头,看着邵清。他也沉入酣眠中。   孟皇后照着邵清转述的方子,配的药,果然起效了。   姚欢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她趴到床边,将耳朵贴在方砖地面上。   终于,她听到了盼望中的动静!   如李七娘所言,此世一些讲究的屋舍,铺地的方砖,出窑运到施工现场后,还有经过“磨面”与“斫边”尤其是房屋中间的砖,侧面被斫出的棱,内收幅度颇大,因为屋舍落成后,厅中承受人们踩踏的频率最高,必须给方砖与方砖之间,面向地基的一面,留出足够的空隙,保证沉降的余地。   于是,今夜,当同文馆牡丹阁下的小夯灰土地基,被凿开后,地下的人靠手中那根顶端如鹰嘴弯钩的铁条,没有太费时,就从方砖的“斫边”缺口出插了进去。   “叮,呲,噗簌簌……”   姚欢紧张地盯着第一块震动的方砖。   很快,它的一个角,仿如铜镜边缘被磕到,碎了一小块。   一只铁钩,果断地探上来,咬住砖面,往下拉去。   终于,那些陈年的拌有糯米浆的粘合剂,分崩离析了,偌大一块方砖,先是倏地倾斜,继而“嗵”地坠落下去。   一阵轻微的烟尘落定后,王犁刀的脸,露了出来。   姚欢心中的石头,也在这一瞬间,像那块方砖一样,落了地。   “犁刀!”   她压抑着欣喜,唤道。   王犁刀短促地应了一声,对姚欢道:“姚娘子你退后些,这砖不太大,须撬下四块,我才能上来。”   王犁刀话音未落,他身边又露出一张年轻的男子面孔。   那是当年差点被张阿四抓去弄死、半路由姚欢和王犁刀救下的河北流民,钱阿丰。   如今已十七八岁的阿丰,不再挨饿的身体,变得颇为健壮。   他手上也拿着铁钩,与王犁刀一起,麻利地将三块方砖,扒了下来。   二人噌地跃上屋中,上前查看邵清。   姚欢道:“为了让守卒不起疑,他也喝了几杯药酒,一时怕是醒不得。”   王犁刀点点头,与钱阿丰先将邵清脚上的铁链投进地洞中,然后二人齐力,架起他的肩膀,小心地把他全身送了下去。   紧接着,他二人与姚欢,都跳入洞中。   黑暗里,又上来一个精壮汉子,乃是段正严留下来的大理四卫之首——卫无常。   卫无常力大如牛,扛起邵清,唤姚欢托着铁链子。   在他前头,则是钱阿丰的父亲,钱三郎。   钱三郎抱着一个被时人称作“夜明珠”的东西。那是一种在阳光下晒足几个时辰后,就能在黑暗中自己发光、不必像松脂那样消耗氧气获得照明的莹石球。   姚欢回头,看着王犁刀和钱三郎,她明白,看过这一眼,她和这些朋友,就永别了。   而帮助她与邵清逃出生天的孟皇后、李七娘等人,她今日,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幽暗中,王犁刀催她:“姚娘子你快走,我和阿丰,还要将砖砌回去。你放心,孟真人道院里的坑,今天半夜,我们就能填上。快走,快走。”   姚欢撸掉眼眶里的泪,转身跟着卫无常和钱阿丰,往黑暗深处疾步而行。……   这一夜的开封城,与平时并没有不同。   七十二家正店里,依然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鸡儿巷中,打着红牙板子的姑娘们,依然低吟浅唱,或者与客人们说笑诉情。   州桥的夜市里,令人眼花缭乱、口舌生津的各色吃食浆水,依然热销,堪堪一两个时辰,便售卖一空。   汴河的虹桥上,文人雅士依然凭栏赏月,词性大发。启发他们灵感的,除了头顶的朗朗皓月,还有不远处依偎呢喃的鸳侣。   城北的大宋皇宫,则依然在酉末准时落下宫门,经过一夜休整后,重新运作出皇命、政令、权术,乃至肮脏不堪的阴谋诡计。   而在这个繁华喧闹的都城之下,一条已经废弃的军用地道,正帮助一个囚徒与他的妻子,逃出生天。   这条地道,由前朝的统治者所挖,一旦都城被围,一部分兵卒将通过这条地道,来到城外的荒野一隅,造成援兵已至的假象。……   姚欢喘着气,专注地跟随前头的男人们。   她紧张,又有些激动。   前世在现代,看过的考古发现场景,再次浮现眼前。   那时作为出土文物的七宝莲花灯和官井的螭首砖,帮姚欢锁定了地道在此世的范围。   孟皇后放火烧了瑶华宫后,向宗人寺要了狭小的澄虚道院,寻个由头趋走闲杂,找来王犁刀等帮手,挖到、并勘察了地道的走向,试验了期间会否令人窒息。   李七娘看到了将作监的营造图,知晓了同文馆下的情形,算出了由地道往同文馆夯土地基开挖的最短、最安全的路线。   姚欢终于身处地道中时,深深明白,倘使没有今日不在现场的两位妇人,她的计划,未必能实现。   前头渐渐亮了起来,亮到无须再依靠荧石球来照明。   船工吴翰钻进来,手里拿着一柄铁锤。   “这段河道荒得很,莫说巡卒,连野狗都没一条,放心砸。”   吴翰对卫无常道。   卫无常放下邵清,气沉丹田,手起锤落,三四下后,砸开了他脚上的铁链。   吴翰带着他们,钻出地道。   他已经在这里,守了几天。现在,这个洞口,可以由钱三郎封起来了。   卫无常将依然沉睡的邵清扛上渔船,放入最大的一只竹筐,盖上毡布。   姚欢缩在另一只竹筐中。   夜色里,这条渔船,渐渐汇入繁忙的汴河主航道,与其他那些货船与客船一样,靠着顺流的速度,很快就经过了东水门。   然后,船儿们将继续往南,在帝国星罗棋布的水运网络上,结伴同行,或者分道扬镳。   姚欢透过竹筐的洞眼,最后看了一眼大宋的都城——开封。   大宋清欢 第398章 尾声   公元年,中原王朝使用“中绍”年号六年后,它的西南邻居——大理国,迎来了第十六位皇帝——段正严。   段正严即位的日子,正逢大理国盛大的“绕三灵”节。   这是从南诏时期就存在于白族中的节日,“三灵”来自白族的神话传说,分别指西天护法神“建国皇帝”、洱河灵帝“段赤城”以及建国皇帝的爱女保芸公主。   每年的四月,为期三天的“绕三灵”节日里,大理国的羊苴咩城,人们在苍山洱海边,拜祭神灵,折桑做冠,载歌载舞,十分热闹。   新君登基乃大喜,今岁,段正严宣布,除了减少夏秋两税外,自“绕三灵”节开始的三个月内,羊苴咩城的商税也予以免除。   一时之间,四方商贾云集。   白族人的茶叶与药材,乌蛮人的羊皮毡和犀牛皮甲,缅人的白象,波斯人的香料,交趾的粮米,宋人的丝绸与瓷器,本国的、外国的,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大大小小的商队,络绎不绝。   于此同时,大宋与大理之间的官方交易,也在进行。   羊苴咩城的“云南驿”外,苍山脚下大片蓊郁葱茏的林间,来自西边腾冲府的五百匹良种马——越赕骏,正垂头甩尾,悠然地啃嚼肥嫩的仲春野草。   至多十日内,待交割完毕丝帛与白银的款项,这些滇马,将由大宋广南西路邕州买马司提举官,宗泽,率领属下悉数带走。……   晴日下的洱海边,一个缠着白头巾的小男孩,穿过正在斗歌的人群,寻到自己的伙伴。   “耶莎罗,我们快推着车儿去驿馆吧。那边住进了许多宋人,我听阿爹说,宋人最是有钱,正好,你会说宋语。”   被称作“耶莎罗”的女孩,也就六七岁的模样,穿着对襟的土布短襦,裙摆绣着蝴蝶的百褶小裙子,一双眼睛不大,但亮晶晶的,好像波光粼粼的湖水。   她看了看自己的竹制推车,没有马上作出决定。   此处人多、热闹,她很想听歌看舞,但小半天了,她的货品,只卖出去两三件。   周遭都是本乡本土的百姓,小女孩卖的这些吃食,他们自家也会做,故而路过的人们,最多也就是指着小女孩夸几句长得好看,却并不光顾她的小摊。   小女孩耶莎罗,是头一回自己来集市上卖东西。   若非段家哥哥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照看好她,她的母亲并不放心才六岁出头的女儿,独自推着小货车出门。   小段哥哥见她犹豫,干脆上前拨开抵着轮子的鹅卵石,推起竹车往外走,一面道:“去吧,说不定,太阳还没落山,咱们就发财啦。”   耶莎罗留恋地看了一眼跳舞的美丽少女们,微笑着跟上小段哥哥。……   云南驿外,当地百姓闻讯而来,已经摆起一长溜货摊。   小段哥哥的侦察果然靠谱,这里并没有卖酱料和鲜花饼子的同行。   耶莎罗刚擦了擦脑门上的细汗,生意就上门了。   宗泽背袖而立,盯着眼前这个小掌柜,觉得有趣。   才这么一点点地大,就能帮家里赚生计咯,与雄州边境的那些娃娃们一样。   他继而,又生发出一种奇特的感觉,这女娃娃的面孔,为何瞧着,有几分熟悉。   小段哥哥捅捅耶莎罗,用白语道:“你看他的红袍子,这是个大官儿哩,快与他说汉话呀。”   耶莎罗克服了羞怯,拿起一节竹筒举到宗泽面前:“伯伯,这是我娘做的油浸菌子,下酒最好,十个海贝一罐。”   海贝,是大理国的通行货币。   宗泽闻言,甚是惊讶,这女娃娃的汉话,怎地这样流利,并且,竟然带着京畿口音。   他弯下腰,闻了闻菌子,和蔼道:“真香,可是娃娃,我没有海贝呀,那是你们大理国的钱。我是宋人,给你铜钱,可好?”   说着,宗泽掏出褡裢,解开,数了十个给孩子们。   耶莎罗仔细瞧了瞧,她很想挣到这十个铜钱,但她不能占这个宋人的便宜。   她于是仰起脸,对宗泽认真道:“伯伯,我娘说,三个大宋的铜钱,就能在酒肆里吃到一份上好的‘黑格’,但如果用海贝买,须三十个。而且,你这十个铜钱里头,有两个是折二钱,有两个是折三钱,那就相当于我们大理国的一百六十个海贝。这样吧伯伯,我给你六罐菌子,两罐石榴花酱,两罐酸腌菜酱,一包肉干,三袋玫瑰花烤饼子,这样就是,六十,二十,二十,三十,三十,正好一百六十个海贝。好吗伯伯?”   宗泽已经听晕了。   他愣愣地看着小女孩抄起吊在货车上的小竹筐,三下五除二地将她罗列的食品全都塞了进去。   耶莎罗拎了拎竹筐,莞尔道:“不重,我也能提得,伯伯挎走吧。”   宗泽回过神来,哈哈大笑,提起筐子,赞道:“不错,娃娃,你不但诚实,算账快,难得脑筋还活络,不是退我钱,而是多卖我东西。着实灵光,灵光!”   一旁的小段哥哥,没想到耶莎罗这么牛,眨眼间,小货车就空了一半,遂也操着生硬的汉话,向宗泽介绍:“她,爹娘,汉人。这里,厉害。”   小段哥哥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表示聪明的意思。   宗泽却是眼神一闪,佯作好奇地问耶莎罗:“你家,是唐时到南诏的吗?”   耶莎罗摇头:“我不晓得。”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样回答似乎有些生硬。   眼前这位和气的大官人,毕竟让自己刹那间就发了笔小财呢。   她于是笑容绽放,补充了一句:“伯伯,我有汉名儿,我叫邵雪菲,我娘说,雪菲是西域一种极好的胡豆的名字。”   宗泽听到女孩的姓,再听到‘胡豆’二字,心中结结实实打了个大激灵。   “你爹爹,姓邵?那你娘,姓什么?”   “我娘姓姚,我们家开了一个胡豆饮子馆,就在洱海边。伯伯,你何时带着那些马回大宋?是否来得及,去我家饮子馆坐坐?那边看日落可美了,王爷和王妃,哦不对,现在是皇帝和皇后了,他们也喜欢去我家喝胡豆饮子。”   邵雪霏愉快地向宗泽发出邀请。   她天真的小脸上,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这孩子,不笑的时候,像她父亲,一笑起来,那对弯弯的眼睛,确实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宗泽在心中这般评价着,嘴角也翘了起来。……   姚欢招呼着女儿,将两盘菜端去院中的石桌上,自己则小心地端着一钵鱼汤,跟了过来。   “宗提举,这就是大理国的特色菜,生猪皮拌生猪肉,当地话叫‘黑格’。”   邵清说完,给宗泽与自己各斟了杯米酒,二人皆是一饮而尽,然后举筷伸向“黑格”“今日的蘸水,怎地这样香?”   邵清赞许地问姚欢。   “在市肆上买到新鲜的山胡椒了,”姚欢略带得意地回答,又转向宗泽道,“宗提举,大理国这生猪肉的吃法,很讲究。现宰的小猪,只取后腿的皮与腰脊的肉。肉丝且不说,光是这皮子,就须一半刮毛,一半用松香烧去毛。刮毛的皮切丝,松香烧过的皮切片,前者柔韧,后者薄脆。”   宗泽点头道:“确实风味甚佳,老夫前日到了羊苴咩城,就见到街边酒肆有这个卖,因瞧着竟是生猪肉,不太敢吃。今日尝来,竟这般鲜美。对了,姚娘子调的这碗蘸水,更是点睛之笔。”   邵清笑道:“这碗蘸水,往里头加山胡椒,是跟当地人学的,但往里头加梅子醋,则是当地人跟我们学的。宗提举可还记得,当年在雄州,尊驾请我夫妇二人吃的第一顿饭,就是鱼皮蘸梅子醋。”   宗泽嚼着生猪肉,咽下后,轻叹一声:“是,雄州榷场初见,好像就在昨日,谁想一晃已快十年了。”   晚风轻拂,洱海上红云升腾,水鸟翔集。   小雪菲跑了一天买卖,此刻饿得很,像只小狼崽一般,呼哧呼哧,将母亲做的一大碗鹅肉拌饵块,吃个干净。   她开始喝鱼汤的时候,终于有心思去观察大人们的神情。   父亲与母亲,原来竟和今日这位慷慨的大官人伯伯是好朋友。   可是,他们谈着谈着,脸上的笑容,似乎就没有刚见面时,那么明显了。   他们说到许多人,什么简王,端王,苏公……哎,光是苏公,好像就有三个。还有曾什么什么,也有很多个。这些人,有的像段王爷一样,做了皇帝,有的因为太老了,就死了。苏公们是病死的,曾枢相是病死的,还有一个叫曾纬的,也是得病死的,死在岭南贬所。   小雪菲不知道“贬所”是什么样的房子,但她想,这个曾纬,应该,也很老吧,所以才病死了。……   夜晚,人类的活动渐趋平静,洱海的波涛拍岸之音,便显得特别清晰。   邵清去洱海边提了两大桶水来,给马刷背。   宗泽自掏腰包,买了一匹越赕骏,留在洱海边的这座柴扉小院里。   “莫推辞,这是伯伯我,送给雪菲的,将来做她的嫁妆。”   姚欢收拾着石桌上的咖啡杯。   七年前,他们成功地在西南边境与段正严、姨父姨母、小玥儿会合后,进入大理国,来到羊苴咩城。风尘略洗,心神甫定,姚欢就惦记起段正严说过,大理皇宫中,有两棵***教徒带进来的咖啡树。   树果然是活的,还结着红彤彤的果子。   如今,大理国的百姓,也开始像喝茶一样,喝咖啡。   而方才宗泽说,惠州的胡豆树也种活了,子瞻学士,是看着白鹤峰成片的胡豆林,安详笑着走的。   邵清刷马的时候,小雪菲兴致高昂,又十分温柔地,摸着马的鼻子。   马也似乎很喜欢这位小主人,甚至颇有灵性地低下头,让矮个儿的小主人能进一步地抚摸到它的脖子。   姚欢很享受这样的画面,感慨道:“这越耽骏,不错呐。”   邵清点头:“是,久闻腾冲府出好马。嗯,不过,一匹好像不够。”   邵雪菲仰起脸问父亲:“爹爹,为什么不够呀?”   “因为,你出嫁时有马,你妹妹出嫁时,也得有呀。”   邵雪菲一愣,忽地高兴起来,转身扑进母亲怀里:“娘,我喜欢马,更喜欢妹妹,妹妹什么时候来家里?”   姚欢无语,斜瞥一眼邵清,随口哄女儿道:“过完年后。”   “那么久……”   小雪菲霎那间有些扫兴。   “好了,月亮都在头顶了,和娘进屋歇息吧。”   半个时辰后,小雪菲彻底睡熟。   大约今日真的奔波累到,这小的娃娃,居然打起了呼噜。   邵清凑过去看一看女儿,满意道:“打雷都震不醒了。”   姚欢与他商量:“今日有些累,明天好吗?明天再给她张罗妹妹的事。”   邵清宽衣上榻,抿嘴道:“不会累着你,也不会太久。”   姚欢心道,谁还会信你。   在大理的这些年,她早已默默地给丈夫起了个只有她自己懂的诨名——一小时爸爸。   (全书完) 第399章 番外 三十年后(番外端阳节专稿)   绍兴三年,大宋王朝南迁后的第六个年头,君臣终于在临安府站稳了脚跟。   这日是五月初五,端阳节,刚刚收拾得像样些的皇城画院,迎来一对年过五旬的夫妇。   画院首席待诏,年近七十的画师李唐,向二人拱手致意:“沈公,沈夫人。”   沈子蕃两鬓染霜,面容仍清俊如昔。   他与夫人,合力展开一幅裱衬精良的长卷。   李唐乍观之下,朗声喝彩:“神作也!沈公运丝走线,竟能临摹出老夫描画山石的劈皴笔法!”   沈子蕃谦逊致礼,由衷道:“多谢李公,向官家进言,道是一片韶光谁画得、定经引纬巧天工,吾等南迁的织匠,才能在这杭州城、西湖边,得赐一处避风挡雨之所,凭手艺继续吃上饱饭。”   李唐目光倏地一暗,喜色被漫漫涌起的怆然吞没,叹口气道:“国事板荡,吾等草民,还留着一命,南渡至此,已是幸事。”   沈子蕃也无意再继续故国往事的神伤话题,而是又让自己的老妻,展开另一幅织画。   李唐看去,乃是三尺见方的工笔花鸟缂丝佳作。   画上,池塘里红莲、白荷彼此呼应,堤岸边,围绕着太湖石,则生长着芙蓉、萱草、蒹葭等更为丰富多彩的植物。一对绿颈水鸭,引领几只稚态可鞠的乳鸭,游在水面上,白鹭与翠鸟,则或立于水边,或飞在空中,都是一派怡然自得之态。   李唐面上的惊喜,更甚于方才看到那幅山水缂丝画时。   他是丹青大家,但因博采众长的豁然心胸,平素对缂丝亦十分景仰,研究颇深。他知道,用缂丝织就禽鸟花卉,尤其是如此密集又多层重叠的小视角画作,比登天还难。   “这是沈公的”   沈子蕃忙摆手道:“并非老夫与内子所织,乃是我们最看中的徒儿,小朱娘子的心血之作。”   李唐想起来:“可是那位闺名唤作克柔的女娃娃?”   沈子蕃点头:“正是她。李公,趁着端阳节,吾家将这幅莲塘乳鸭图献与官家,但求内廷翰林院,能收克柔这样的女子入院,给她们待诏之职,莫只吸纳为绫锦院的内人宫婢。”   李唐思量片刻道:“官家应能准奏。毕竟,从前在北都,将作监和翰林院里,都给女子授过官职或差遣。”   沈氏夫妇出得皇宫,相携着,往西湖边走。   湖畔,鼓声震天,人头攒动。乌泱泱聚拢来的杭城士庶万民,喝彩声都给了湖中的龙舟竞渡。   这可是张俊麾下的水师呢!   皆是各营选出的青壮健儿,孔武强悍,绝非城中寻常军卒能比的。   八条龙舟自涌金门内的水面,往白堤的断桥方向出发,几乎齐头并进,引得岸上百姓愈发伸长了头颈盯着看,拍手叫嚷,兴奋不已。   沈子蕃看妻子眉头微皱,探问道:“我们绕到雷峰塔那边回家吧?”   沈妻笑道:“好。我年轻时就怕吵,你晓得的。”   “嗯,在瑶华宫时,我就晓得。”   沈子蕃说着,目光温润地看了看妻子的侧影。   她的侧影很美,恬淡柔静,即使如今鬓染繁霜、双颊松弛,在沈子蕃眼里,她和四十年前那个坐在缂丝机前的小女孩,也无甚分别。   夫妇二人回到家,刚踏进院子,孙女沈婉,就兴奋地过来报喜:“翁翁,婆婆,我的琉璃五色粽,得了饭食行的头名。”   此时的杭州城,每逢端阳节,饭食行都要举办粽艺赛会,行内行外的人,皆可参加。   沈婉拖着祖母的手,小黄莺般叽喳道:“今岁,其他人也仍然都是将还裹着箬壳的粽子,搭成苏堤六桥、保俶山保俶塔、吴山天风亭子等景致,来参赛,只有我,照着婆婆你教的法子,和朱姐姐用石花菜煮出的水拌了荸荠粉,再调入一点点胡豆汁,蒸成浅赭石色的软膏,包入山楂、赤豆、糖芝麻各种甜馅儿,塞到箬壳里扎牢,在井水中浸了一夜。今日去参赛,我们剥去箬壳,将这些粽子搭出水晶宫的模样时,饭食行的行首都看得呆了。”   沈子蕃揶揄道:“行首尝了么?没有说中看不中吃?”   沈婉撅嘴:“当然尝了!行首很喜欢,说冰冰凉凉的,荸荠团子中那一丝胡豆的微苦,压着果馅子的甜腻,很特别。”   沈子蕃笑起来。   多年前,也是端阳节,姚娘子在学坊里,做了许多水晶琉璃粽,女娃娃们就稀罕得很,也爱吃。他们这些男师傅与男弟子们,觉得不过尔尔。   “师傅,师娘,今日来看粽艺赛的许多人都说,到底是缂丝世家,做出的粽子,都像画一样好看。”   沈家最得意的女弟子,朱克柔,端着一盘咸鸭蛋,摆在院中的食桌上,笑吟吟地接过沈婉的话头。   不多时,朱克柔的两个师妹,也端着食盘,从灶间出来,摆好晚饭。   河虾仁爆黄鳝,蒜头煮红苋菜,糖醋茭白,都是这个季节的时令吃食,外加一只从清河坊老字号里买来的酱鸭,和一壶雄黄酒。   沈子蕃吃了一杯徒弟们敬的酒,缓缓道:“李公应承了,献上克柔的莲塘乳鸭图时,会向官家为克柔讨个待诏之职。克柔若进了翰林院,务必勤勉,为你这两个师妹,还有城里其他几家缂丝、绫锦、书艺坊的女娃娃们,也铺一铺前程之路。千万莫要在男子待诏面前妄自菲薄。多年前,姚坊长走的时候,就叮嘱我这样鼓励女弟子。”   老人说到此处,抬头看了看空中艳如榴花的晚霞。   算来,姚娘子今岁应还未到花甲之年,不知她和她夫君,是否仍在人间。   五千里外,烟水浩渺。   这是一片比杭州西湖广大得多的水域,傍晚时分,晚霞映在湖中,天地仿佛一同燃烧起来。   “今日端阳节,可惜没有龙舟赛看。”   邵清眯着眼睛,对姚欢道。   姚欢给他斟了一杯酒:“你还在惦记汴河上的龙舟赛?都三十多年了。”   每片土地,在经历岁月变化时,总会多少保持着一些执拗。   在他们所处的这片土地上,人们可以接受中原的诗词,中原的音律,可以接受西来的咖啡,西来的宗教,却保持着对眼前这片水域的敬畏,拒绝在端阳节时赛龙舟。   他们不愿惊扰、触怒河神。   姚欢拈了一筷子饵丝煮蚕豆苗,又喝一口浓鲜的鱼汤,揶揄邵清道:“你的眼睛已经花了,有龙舟赛,你也看不清,安安心心吃你的鱼吧。你今天钓的这条鱼,真不错。”   “谁说我眼睛花了?我帮你挑鱼刺。”   邵清夹过一块鱼肉,凑近仔细打量,一根根地拔出小刺。   这湖里的鱼很鲜美,就是刺太多。   姚欢抿嘴,看着他。   姚欢想起多年前那个端阳节的午后,在姨母沈馥之开满蔷薇花的小院里。   邵清拔挑鱼刺的模样,还像他当年剔鸡脚时一样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