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反派有难同当之后》 作者:秀木成林   文案:   那一天大雨滂沱。   跳崖后,纪棠没有捡到绝世秘笈,而是收获了一个浑身浴血倒地不起眼神如垂死孤狼般锋戾的美少年。   她帮他包扎了伤口,背他走出了大山,照顾了他的生活,劝阻了他的复仇,告诉他:“广积粮,缓称王”   “君子复仇,十年未晚”。   最后她养成了一个超级大佬。   横扫一切大小仇家,干掉了渣爹渣妈,把原文的龙傲天男主打得脑浆子都出来了。   唯一脱轨的,就是养成过程中,大佬看她的眼神渐渐开始不一样起来了。   孤狼般锋戾渐渐蜕变成偏拗的执着。   纪棠她很困扰吗?   不,她很享受大佬雷达般的关注和执拗炙热的爱。   本文又名:   《穿成龙傲天争霸文里的炮灰工具人怎么办?》   《请跟我一起打开反派养成手册》   * 女主视角,基调轻爽   * 糖份超标预警,养成暗恋执拗爱超甜超甜!!!   PS:赵元泰是男主他爹族兄而非堂兄,大概就是十八辈祖宗是同一个人的意思,血缘早远得不能再远啦~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棠、赵徵   一句话简介:养成暗恋偏执爱超甜超甜!!!   立意:正确的追求使人积极向上   作品简评:   穿成龙傲天争霸文里的炮灰工具人怎么办?请跟我一起打开反派养成手册!纪棠跳崖后收获了一个浑身浴血倒地不起眼神如垂死孤狼般锋戾的美少年,从此她走上一条养成了超级大佬的道路上。横扫一切大小仇家,干掉了渣爹渣妈,把原文的龙傲天男主打得脑浆子都出来了。唯一的困扰大概就是养成过程有点脱轨,大佬看她的眼神渐渐开始不一样起来了。   本文行文流畅,人物鲜明立体,养成暗恋执拗爱超甜轻爽,剧情感情精彩动人,是一本不可错过的穿书佳作。 第1章   晚来风急,滂沱大雨哗啦啦溅湿窗沿,天色一下子就暗下来了。   乳母葛妈妈伸手探了探,确认榻上女孩睡熟了,站起把灯吹熄,转身出去了。   纪棠飞快掀被坐起,把那口掺着迷药的茶吐了出来。   没有点灯的屋里有些暗,房门后那幅靛青色的帐缦动了一下,探出半张圆圆的脸蛋。   这是个十五六岁的丫鬟,见屋里没人,一掀帐缦轻手轻脚快步上前,小声对纪棠说:“主子,她走了!”   纪棠跳下床,比了个手势,她在前,小丫鬟在后,两人轻轻推开房门,飞快沿着后廊往正房方向溜过去。   这处院落不大,房舍半旧,红漆斑驳的后廊下杂草灌木丛生,被大雨冲得哗哗作响,掩盖了两人的脚步声,沿途也没有遇上一个人。   原来作为侯府家眷,怎么也不会住这等粗陋的地方的,不过现在大家都是这样了。   柴太后崩逝,这是京郊殡宫附近的村落,送葬途中大家仆婢都带得很少,这就大大方便了纪棠,圆脸丫鬟叫红豆,红豆提前去踩过点,主仆二人飞快穿过后廊的一条小夹道,顺利抵达正房。   纪棠拉着红豆,从后墙角落连接木制佛奁的一处不起眼破口灵活一钻,然后她伸手,用沾了雨水的指头轻轻往半旧的窗纸一戳,凑上去一瞄,就很清晰了。   透过靛青色的窗缦,只见正厅靠坐着一个素色锦衣的中年美妇,细眉长眼,面相看着慈和端庄,乳母葛妈妈推门进屋,卞夫人抬头看她一眼,葛妈妈就禀:“夫人,姑娘睡实了。”   这位是原主母亲,纪棠唤了她好几天的娘,卞夫人闻言点点头,“嗯”了一声。   应过之后,卞夫人继续翘首望着门外,她似乎在盼着什么人来。   外面一阵骚动人声,仆役夹着风雨小跑进来,“夫人,三皇子到了!”   卞夫人登时喜形于色,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往门外快步冲出去。   半掩的房门再度一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带着风雨快步走了进来,掀起挡雨的兜帽,一张白皙俊美的少年面庞,玉冠束发,一身素白孝服,步履如风,相貌堂堂,眉眼间和卞夫人颇有几分相像。   这是三皇子,宁王赵宸,赵宸扶住喜笑颜开的卞夫人,笑道:“姨母。”   “嗯,嗯,好!”   卞夫人对纪棠还是很慈爱的,但就是不能比较啊,纪棠挑了挑眉,这眼前相比,卞夫人眉目中流露出的欣喜就要真切太多了。   她心里啧一声,继续盯着。   屋里气氛很热络,卞夫人赵宸这对姨甥细细关心过彼此,又转达了贵妃垂询之后,然后赵宸看了卞夫人一眼。卞夫人会意,她立即把心腹仆婢全部屏退,并吩咐务必离正房三丈,严守门户。   一灯如豆,屋里寂静,赵宸携卞夫人的手行到榻旁坐下,他捏了捏她的手,压低声音:“时机到了。”   天时,地利,他也已经准备就绪。   可以动手了。   卞夫人心领神会:“你放心,我早安排妥了,待明日送罢太后娘娘灵椁后就动手。”   她拍了拍赵宸的手:“不会有差错的。”   不过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儿而已。   十拿九稳。   “等解决了她,就不会再有后患了。”   赵宸点点头,确实,他对卞夫人温声说:“姨母,辛苦你了。”   “有什么辛苦的。”   为了他,她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卞夫人忍不住笑了,低低说:“傻孩子。”   赵宸不禁莞尔,与卞夫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姨甥二人手握着手挨着坐得极近,温言细语,不是母子却更胜母子。   但其实这也真的就是一对亲母子。   看到这里,纪棠撇撇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了?   原来她这是穿书了啊!   ……   纪棠是个标准的二代,爸家从军妈家从政,家里还有个双胞胎弟弟顶着,她爱学什么玩什么都随她,驴途挨砸刚穿过来没几天,本来她还挺高兴的,毕竟再活一回谁不乐意?   然后他喵的,她很快发现不对劲,身体晕乎乎的,原来每天都会被人灌迷药。   貌似安宁却古古怪怪的环境,单听正常凑在一起却似曾相识的人名,她心里就怀疑,今天这一出名场面听完后,纪棠现在已经万分确定,她这是穿进刚看过不久一本狸猫换太子的龙傲天争霸文里去了。   龙傲天本天,即是眼前这位宁王赵宸。   精英男胎穿乱世,他的生母正是卞夫人,明面上的母妃和养母则是卞贵妃。当年还只是齐州义军头领之一却心怀大志的现任皇帝苦于膝下无子,对怀孕的妾室们放话,谁生下长子则扶正掌家,长子将继承他的一切。   卞贵妃起了心思,联合胞姐做了这么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   赵宸起点是很高的,不过有隐患,所以在很早期,他就先下手解决了这个隐患。   啧,而作为给龙傲天送身份送装备的工具人,这位可怜的金枝玉叶完成了她的使命,出场没有一集,就这么填了炮灰。   现在吧,显而易见,纪棠穿成了这位真公主了。   雨很大,夹着水汽的风吹得门栓啪啪作响,赵宸眼尖,忽他发现屋角尽头的窗幔动了动。   他眉心一跳,蓦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掀起窗幔!   褐色的半旧格子窗,糊的窗纱有些朽了,底下烂了一块,噗噗的冷风吹进来,窗幔抖动。   卞夫人一惊:“怎么了,殿下?!”   她压低声音:“有人?”   赵宸微微摇头,他靠近窗纱破洞,往外扫了眼,半旧的青砖廊道干干净净的,地面灰尘没人动过,也没看见湿脚印,再远一点还有他的贴身太监守着。   没人。   “是风,这窗纱破了。”   赵宸放下窗幔:“我回头送几匹新纱过来给姨母糊窗。”   “糊什么,就住两天。”   给太后送葬,糊什么新窗纱,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卞夫人松了口气,见赵宸往小跨院方向望了眼,问:“她呢。”   她不由笑道:“你放心,她喝药,早睡实了。”   赵宸点点头,回头对一眨不眨慈爱看着他的卞夫人笑了笑,白皙高贵的少年眸光有着不似同龄人的沉稳,他握了握卞夫人的手,温言几句:“好,我先回去了。”   窗内妇人声音柔软如绵:“嗯,你仔细些,回去洗了热水再歇……”   另一边的窗幔,纪棠放下手,顺手把戳破的窗纱抠起来糊回去,她勾勾手指。   里头十八相送,难舍难分,她带着小红豆悄悄按原路撤回家了。   “主子,咱们怎么办啊?”   小丫鬟红豆听得心惊肉跳,见自家主子随手把吐出来茶水往推开的窗缝外一泼,她赶紧接过来,把杯盏按原样摆回床头小几上,她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这样?”   纪棠盘腿坐在床上,拨了拨被雨水溅湿的刘海,黑暗中,她双眼亮晶晶的。   她来的这个时间点不早也不晚,刚好赶在龙傲天灭口的前夕。   赵宸碰不到她,但有了卞夫人后一切就变得轻易而举起来,纪棠很清楚记得时间点,就是在柴太后崩逝后的送葬路上。   “是真的。”   红豆不聪明,但很忠心,原书里就是这个小丫鬟历尽千辛万苦最后辗转找上赵宸的对家,最后给赵宸带来一场因身世问题引发的大麻烦。   这几天也是,但凡交代红豆做的事,她哪怕不解担忧,但还是一丝不苟执行了,是个好的。   于是纪棠想了想,把原书里相关的,能说的,都给她简单说了一下,以免这小丫头后面因为不知前因后果再吃亏。   红豆吓得脸都白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见主子还是一脸轻松,急得不行:“主子!”   “那怎么办啊?”   纪棠被她逗笑了,这还用问吗?   “傻丫头,当然是跑啊!”   又不是猪,谁等着被宰啊!   纪棠摸摸下巴,知道穿书其实是好事,最起码有剧情参考了不是?   她拍拍红豆的大脑门:“别怕,我会带你出去的!” 第2章   翌日,下了几天的大雨终于转小了。   淅淅沥沥,打在头顶的油纸伞上。   纪棠拜别了卞夫人,葛妈妈红豆一边一个扶着她,低调登上了马车。   送罢灵柩之后,柴太后的棺椁会暂安享殡宫,待陵寝全部建成之后再移进去,送葬流程到这里就基本结束了,规矩也能稍稍放松一点了。   各家也就能悄悄把家里生病的孩子送出去了,先送去别庄养病,就不让他们再跟着大部队跋涉回京了。   “病了”很多天的纪棠,顺利成章也被“慈爱”的卞夫人送出去了。   红豆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扶着纪棠的手却抓得紧紧的,这丫头从早上到现在就没离开过她一步,虽然很紧张但攒紧拳头坚持要保护她。   纪棠心里好笑,冲她眨眨眼睛,别紧张!   红豆还紧不紧张不知道,但葛妈妈明显就要比平时殷切一下了。   “姐儿小心。”   葛妈妈小心翼翼扶着纪棠,登上马车时,和车夫葛大郎不着痕迹交换了个眼神。   纪棠被扶着进了车厢,半卧在短榻上,葛妈妈给她盖上薄被,“姐儿歇歇,庄子有些远,不过下晌也该到了。”   纪棠懒得和她废话,冲她笑了笑。   这一笑,葛妈妈心里不知为什么忽有点怪怪的,但打眼一看,姑娘还是那个姑娘,柔弱卧着,红豆蹲在榻边,没什么不对。   葛妈妈没理,这姑娘是她养大的,她知道,单纯懦弱,折腾不出风浪来的。   些许怜悯,也转瞬即逝。   她笑道:“姑娘睡吧,睡醒就到了。”   马车一晃,嘚嘚前行起来了。   沿着有些泥泞的官道掉头离去,一开始马车还挺多的,渐渐就各往东西分开了。   纪棠侧耳听着,外面雨声越来越小,马蹄声和轮毂声也变得稀疏,她撩开帘子瞄了眼。   雨停了,零星水珠滴答从车篷滴下,就剩下他们一家的马车了。   她挑了挑眉,又撩起另一边帘子打量一下环境,这是林区,风萧萧清冷得紧,左边是高坡,右边是悬崖,三丈宽的黄土路,孤零零往前跑去。   方才跟出来的十数个膀大腰圆陌生护卫,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马车坠崖事故,车底轴承是快断的。   葛妈妈撩帘出去了一趟,回来最后给纪棠冲了一碗掺了迷药的茶,这慈眉善目的妇人端着碗坐在纪棠身边,搂着她哄道:“姐儿可是难受得紧?”   “快喝口茶顺一顺。”   那碗褐色茶汤就送到纪棠唇边。   纪棠冲她笑了笑。   这个笑容很灿烂,不是性情开朗经常大笑的人绝对笑不出这种感觉,葛妈妈心中一突,下巴就被人掐住了。   纪棠反手一推,直接把葛妈妈压在榻上,劈手接过那碗掺了迷药的茶,对方惊异张嘴,她顺势一掐颌骨,直接把那碗茶灌进去了。   变故只在一眨眼,葛妈妈声音被堵在嗓子眼,纪棠不知在她咽喉那个位置捏了一下,她呛着咕咚把整碗茶都咽了下去。   你丫的,总算轮到姐灌你了!   纪棠骑在她身上,直接死死按住她的咽喉和嘴巴,葛妈妈发不出半点声音,下半身早被红豆一个飞扑,死死压住了。   葛妈妈青筋暴突,拼命挣扎,发出了一点碰撞声音。   “三娘?”   外面的马车夫早就觉得有点不妥了,怎么这么久?他蓦一把掀起车帘。   纪棠飞起一脚,直接把他踹翻回去!   “啊——”   马车夫短促惊呼一声,直接栽了下去。   纪棠拉着红豆,直接冲出车厢,果然!马车已经行驶在悬崖边缘了。   她抄起马车夫放在席底的匕首,“绷”一下割断了马匹的牵绳,大马长嘶一声,挣脱车厢窜了出去。   纪棠拉着红豆飞快跳下车!   两人脚刚落地,身后“嘣”一声闷响,被锯断大半的车轴承受不住脱缰这一下大力,直接断裂!   整个车厢一歪,直接被甩下悬崖去了!   “轰”一声响!   纪棠没有回头,拉着红豆飞快奔出一段,跑进了一处茂盛的茅草丛。   不用纪棠说,红豆解下一直紧紧抱着的两个小包袱,两人马上换衣服。   褪下拽地长裙,换上准备好蓝布短褐,这是红豆溜出去偷的,男仆穿的,简单结实。   纪棠把头上的钗环全部摘下扔进包袱,扒拉两下头发用同色发带绑起,低头瞄一眼包袱里的小靶镜,英姿勃勃,尤其一双眼睛流光溢彩。   和记忆里仿佛成了两个人。   她活动了一下手脚,很有力,所以她一脚直接就把人高马大的葛大郎踹飞了。赵氏先祖乃梁朝开国功臣,号称天生神力气盖山河,这姑娘大概是遗传到一部分优秀基因了。   可惜被卞夫人圈着,一双飞扬的鸦黑黛眉从小剃了,画上弯弯细细的柳叶眉,用妆容硬生生往柔弱贵女那一拨靠,以至半点不出彩。   这会由于国丧,不能修剪化妆,原来的眉毛倒重新生出来了。   纪棠拿起靶镜打量两眼,不禁赞了一声,胸不大,肩不斜,高挑身材,肤白红唇,眉目飞扬,一身男装,雌雄莫辩的美丽。   明明是个英姿飒爽的明丽姑娘,硬生生被养成了苦情小百合!   你放心,这笔账我以后会帮你讨回来的。   因着纪棠,镜中人眉宇添了几分昂扬潇洒,画龙点睛般的神采飞扬,看着更难辨雄雌。   就是不像仆役啊!   纪棠沾点掺了炭灰的黑油,往头脸脖颈手腕搓了一把,肤色登时减了五个色度,成了一个黑兮兮的小少年。   “好了,快走吧!”   ……   这事儿还没完呢。   她对赵宸母子而言多重要?不上几重保险那是不可能的。   飞速换装完毕,纪棠一把拽过刚才割开的那匹马,拉着红豆翻身上马。   一夹马肚,利索冲了出去。   马蹄踏翻泥泞的黄土,果然过了没多久,后面隐约马蹄声哒哒追过来。   红豆紧张:“主子!”   “别怕,没事!”   纪棠抽出匕首,重重一下扎进马鞧上,胯下膘马吃痛长嘶一声,箭般飚了出去。   冲出一段,山势一路往下,眼见悬崖越来平,官道尽头就是密林,忽红豆惊呼一声!   “有人!!!”   官道尽头的拐角,茂盛的茅草丛和零星的树木间影影绰绰有黑色人影一晃而过。   一听马蹄声,刷刷抽出利刃,全部站起!   不过不同于红豆的惊骇,纪棠心里“切”一声,果然啊!   一边悬崖,一边峭坡,后面又有追兵,堵住前面,这样才万无一失嘛。   如无意外,赵宸应该等在前方的。   只见一行十数名黑衣男子,弓步绷肃,白刃晃晃,虽蒙着脸,但为首一人却有一双和卞夫人非常神似的眼睛。   不是赵宸还有谁?   纪棠翘唇一笑,是你就好了!   她不但不停,反而加快速度,离弦的箭一般打马直扑冲了进去,清脆的声音拔高大喊一嗓子:“表哥!!”   全乐京知道,宁王赵宸就一个亲表妹。纪棠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一嗓子喊了赵宸一个骤不及防!   他怎可能提前跟人说?他来杀亲表妹?为什么?   这就涉及身世绝密了。   赵宸事前,是绝对不可能对任何人提起的。   甚至事后,他身边的这些铁杆心腹,都很可能会被逐个除去。   纪棠这个空子钻得非常漂亮,先发制人,这十几个黑衣人直接被她喊一懵,定睛一看,虽衣着不对脏兮兮的,但就是纪六娘没错。   纪棠要的就是这一瞬的空隙!   所有人一愣,赵宸被抢了先机,眉心一皱,心知不好,可伤马吃痛一个飞跃,纪棠已冲到眼前,黑衣人们围拢过来,她飞速从怀里一掏,掏出一个油纸包,用力一洒!   “啊——”   漫天灰白的生石灰,全部中招!!   纪棠驱马直接撞开赵宸,往前飞奔冲了出去!   策马一路狂奔,一直冲进密林,跑到可能有几公里,跑到枝丫茂盛得马儿没法跑的地方,两人翻身下马,手拉手飞快钻进密林往前冲!   赵宸恨的要死!   他心思慎密少有吃亏,这回骤不及防吃了纪棠一记阳谋,迅速揉洗后打马狂追,追上那匹伤马,图穷匕见他顾不上掩饰,阴着脸下令:“追!”   “必须追上!就地格杀!!”   护卫们惊骇莫名,但能被赵宸带出来的无一不是他的铁杆心腹,慢了一拍马上应了,跟着冲了进去!   只万万没想到,这场追搜相当的不易。   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钻进密林却滑溜地像条鱼,纪棠眼尖,经验也很丰富,新身体天生大力配上她学了很多年的自由搏击,那是刚刚好。   她有点喘,却一点不带怕,越刺激头脑越清晰,在湿滑的雨林中一步都没踩错,拉着红豆左钻右钻,一个错眼,竟然看不见了。   赵宸大怒,立即指挥人搜索脚印痕迹,“这里,快!追上去!”   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但无论如何,一定得把人找出来!!   赵宸惊怒交加,不过他以防万一带有擅追踪的心腹,当即指挥这人走在最前面。   “快!一定要找到她!!”   ……   等摆脱了追兵,已经傍晚了。   累得不行,红豆喘得拉风箱似的,纪棠说:“先歇一下吧,吃点东西。”   跑了半天,也饿了,渴得不行。   红豆摘了一片叶子去前面小溪取水,靠近一看却傻了眼,暴雨冲刷山林,溪水暴涨黄浊且浑。   “我来。”   纪棠睃视片刻,接过红豆手里的大叶子,往树少的方向走去,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大约几百米,在溪畔找到一群石窝子。   树少的地方石多,石多就泥少,拨开茂盛的水草,底下的水虽仍浑,但明显比刚才好多了,能喝的。   主仆二人原地坐下,舀了水喝个够,打开包袱取出干粮大口吃起来了。   这两个小包袱是红豆专门收拾出来的,里面装了她在纪棠吩咐下偷偷弄来的好多东西,生石灰、草木粉、碎银铜钱短褐等等,甚至连干粮都有。   背上直接就能跑。   水食入腹,干涸的喉咙和空空的胃袋这才舒服了,不过不等二女抓起第二块饼,前方树影一晃,纪棠眼尖,立马发现了追兵!   “……”   他nn的简直阴魂不散!   赵宸手下确实有能人,从行走痕迹判断方向,评估之下,直接建议赵宸率人绕过山梁,抄近路从前面包抄回来。   艹!   纪棠把抓在手里的饼子一扔,拉起红豆掉头就跑!   “你今天非死不可!!”   赵宸穷追不舍,袖箭落空后,他一跃跳下山石,居高临下冷冷对底下的纪棠说。追到此处他也是枯叶泥泞一身湿透,眉目冰冷且凌厉。   “垃圾玩意!”   纪棠骂了一句。   原主喊了很多年的表哥,那个甜甜腼腆、性格柔顺、会体恤所有人的姑娘,纪棠火了:“什么东西!”   就你,还想当皇帝!!   她呸一声,一跳跃下,冲进茂密的山林中。   红豆喘息很急促,她有些跑不动了,“主子!”   她红着眼睛停下脚步,“您走吧!”   她一把拉开身上外衣,里头居然穿着一件和纪棠身上一样的蓝布短褐,取出蓝色头巾一包,晃眼看着就和纪棠一模一样。   原来她早就打着帮着纪棠引开追兵的主意。   纪棠不肯:“胡说什么,一起走!”   她二话不说,拉着人就跑!   红豆挣不脱,也不敢激烈挣,又感动又焦急,抹一把眼睛:“主子!再这样咱们一个都跑不了的!”   “乱说!”   不过红豆确实开始力竭了,她带着一个人,耐力速度肯定要减分,对方人这么多,还咬得这么紧!   再这样追下去怕要吃亏。   纪棠脑子转得飞快,既然这样,那就选一个对方追不了的方向呗!   纪棠跑也不是胡乱跑的,如果没记错,皇陵往西的群山里这时还有一场追杀。   追杀的主使者,身份比皇子高。   是绝对不能被人撞破的。   皇帝。   战时不立幼主,皇帝从族兄手里接过帝位,这是不想还了。   按时间线,皇太子已经死了,剩这一个千里奔丧的靖王赵徵。   纪棠附耳说了一句,红豆精神一振,两人夺路往西狂奔。   果然,坚持一段时间,后面追杀一顿。   赵宸咬牙,护卫头领急声问:“主子?”   赵宸紧了紧长剑,到底不甘心,喝道:“继续追!!”   一前一后,飞快向前移动,纪棠留心着地上的痕迹,没多久,她就找到了血迹和新鲜的脚印。   她大喜,“走!”   纪棠拉着红豆,火速往前奔去。   赵宸恨得要死!可偏偏就在他快要追上的时候,不远处树木一晃,正拉网搜索的一队黑衣人警惕:“什么人?!”   这些人精健敏捷,身手极高,立即放出响箭,“嘭”一声,一蓬艳蓝的焰火在上空爆开。   纪棠红豆目标小,灵活往荆棘茅草丛里一钻,就不见了。   而赵宸这边目标太大,一行十几个人明晃晃根本没法躲,他一见响箭心下一凛,深知不能再追了,不然滚雪球一般的连环事件他根本没法解释。   他也算当机立断,权衡一瞬,一咬牙关:“撤!”   伏低身体,迅速潜行,纪棠回头,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啪”一声响,“嗖”一枚柳叶镖激射而至,赵宸躲闪不及,被割伤了左脸。   他恨极了,但无奈已被黑衣人锁定目标,不得已,唯有含恨而走。   一息都不敢停,顺势一跃,赵宸一抹脸,掉头就撤。   纪棠给他竖了个中指!   龙傲天这种玩意,果然让人讨厌。   ……   “主子,那接下来我们怎么走?”   纪棠拉着红豆,两人猫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两队黑衣人先后往赵宸撤退的方向追了过去,再等了小半刻,没有人再来了,这才钻出来,捡个方向走人。   沿着这个区域,避开这些人,跑了一段,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纪棠摘了片大叶子,一边扇风一边把赵宸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不过生气还只是小事。   借力打力甩脱了狗赵宸,红豆一口气松了没多久,随后又忧心忡忡起来了。   她说:“我们没有户籍。”   赵宸肯定不会放弃的,他回去后肯定加派人手在交通要道堵人和搜索,而两人没有户籍,这可是大事。   新朝建立不过十年,和梁朝划江而治,北地还有很多军阀势力,随时再度爆发大战。   两个漂亮女孩到处跑,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而由于魏朝新建,户籍重编后管理极严,不好搞。   没有户籍路引的两个年轻女孩,太显眼,太容易翻车了,被哨卡一筛出来,估计赵宸那边立马就知道了。   她们也不能一直待着山里。   “这样啊?”   但纪棠也没犯愁很久,几乎是马上,她就想到了一个人。   靖王赵徵。   细细询问过红豆,确定寻常路很难走,她索性决定那就不走了!   纪棠想起了原文里的反派大boss、现在正身处皇帝追杀当中的靖王赵徵。   既然不好躲,那就不躲了!   纪棠其实也不是很愿意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凭什么?   龙傲天还不是皇帝呢!   距离他御极天下霸气侧漏还早得很。   干他丫的! 第3章   赵徵,柴太后亲孙,原书里最大的黑化反派大boss。   他黑化的关键节点,就在眼下。   他和皇太子赵诩都是先帝亲子。先帝原是齐州留守,掌一方军政,暴征民乱当年他也举起义旗。由于先帝骁勇善战又豪气干云,引各方来投,最后抢先攻下乐京,建立了新朝。   但很让人惋惜的是,新魏三年先帝战死,战时难立幼主,经过朝内多方势力磋商平衡,最后由先帝的族弟、善战能谋的、赵氏另一支的家主西州赵元泰承继帝位。   先帝嫡长子时年十二岁的赵诩立为皇太子,嫡幼子赵徵封靖王。   现在皇帝明显是不想还了。   原来有柴太后和柴氏等护着,皇帝没法下手,可柴太后到底年纪大了,病重去世太急,而赵徵兄弟还太年轻成长时间不够。   柴太后阻止大葬奔丧的懿旨被皇帝刻意曲解,凶信一到,身处前线的赵徵需立即赶回奔丧。   赵徵悲恸连夜急赶,一千余里的路程仅仅花费了四天时间,这一回归,他直直扑进一张早已张开的大网。   路上连续遭遇“旧仇落寇的悍匪”袭击,又接到前线兄长战死噩耗,心神大动的少年遭遇了一场最凶猛的围杀,九死一生,毁容残疾,甚至连身份因此失去了。   这种情况想不黑化都难啊!   不过这个赵徵非常厉害,孤身一人,谷底翻身,带着刻骨的仇恨和重伤辗转逃离北地,被迫失去身份,他花了十年时间另起炉灶,最后成了赵元泰乃至赵宸一统天下路上最大的障碍。   搞死了赵元泰,差一点连龙傲天男主都给毙了。   他太强,也太惨,纪棠对他印象非常深刻,她还为赵徵不平过,这先帝战死说不定也是赵元泰干的。   赵宸和皇帝这对伪父子还真像,一样的心思不正不择手段,呸!   现在她来了。   纪棠评估了一下,这是一场持久战,赵宸肯定不得手不罢休的,并且随着实力越强,搜索追捕她的力道也会越大。   隐姓埋名太被动了,翻车风险很大。   最重要的是,一辈子活在隐忧里那也太惨了吧!   纪棠肯定不干的,凭啥?她更喜欢从根本解决问题,爸爸从小教她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赵宸目前最多就白银段位,距离王者还早着呢。   其实纪棠一开始就隐约有这种心思,红豆说完现实问题,她没有考虑多久就下定决心。   找到赵徵,养成赵徵,她知道剧情,帮助大反派把龙傲天干死,这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啊!   也算替原主复仇了。   ……   既然打定主意,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到赵徵,然后救他。   “我们走吧!”   歇够了,也填饱了肚子,纪棠把小包袱背上,和红豆一起起身。   “主子,咱们能找到他吗?”   “应该能吧。”   纪棠胆子大,红豆则盲目信服,虽心里有点怕,但还算镇定。   两人捡了条树枝,拨着草丛跟着水声走过去。   纪棠有线索,赵徵被追杀致重伤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一个瀑布的悬崖附近。   两人能听见隐约隆隆水声,跟着过去应该没错了。   一路左绕右绕,沿途还见过一些刀剑痕迹和飞溅的鲜血,两人小心避过去,最后找到了瀑布。   然后红豆傻眼了:“好多啊!”   “……”   纪棠猜到了开头,但她绝对没有猜到最后,飞流直下三千尺,水声隆隆,有远有近,有高有矮,放眼望去,大大小小十几个瀑布。   这是一个瀑布群,远处还有没看清的,隆隆隆哗啦啦。   纪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花,和红豆对视一眼。   两人懵了半晌,只好硬着头皮开始找。   事实证明,纪棠的运气不大好。   爬山涉水,小心把这个大型瀑布群都瞄了一遍,悬崖倒是发现了好几个,有高有矮有陡有斜,可看着都不大像,两人也就没肯下去。   吭哧吭哧,连兔子都逮了一窝,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短暂一线夕阳出现过后,阴云重新聚拢,又有滂沱夜雨的趋势。   纪棠有点泄气,要不算了,她没有主角光环啊,大海捞针实在有点难,要是撞上杀手反而会连累红豆。   才刚这么想完,身侧红豆“啊——”惊叫一声!   原来是连日暴雨,崖边泥石松软,红豆忽见游来一条蛇,她一惊倒退一步,出了纪棠特地挑拣的大树根,重重一踏脚下即时一陷,连泥带石整个崖边顷刻崩塌一大块。   纪棠选的大树根倒没崩,不过两人手拉手,脚下又滑,一拉,两个人飞了出去,骨碌碌一直从崖顶滚到了崖底!   滚得她七晕八素,浑身骨痛,但两人根本就没留意到这些,“格拉拉”压翻一大丛灌木,最后撞到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两人停下!   横七竖八,一地的尸体,有黑衣蒙面的,也有一身轻甲佩王爵卫徽的,原来这崖底还凹进去一块,上面看不见,一直遍寻不着的赵徵线索就这么意外找到了。   两人吓了一跳,立即弹跳站起。   “主子!”   红豆声音带骇。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又是另一回事。   残肢断臂,一地死人,淹没在密林望不见尽头,鲜血在地上积聚成洼,浓重血腥味一下子把人过渡到了另一个世界。   残酷,鲜血淋漓。   完全不是方才赵宸那种级别的。   两女一手撑在血泊里,飞速弹起,谁知被压着的尸体忽然睁开眼睛,脚腕一紧,两人直接趴回黄泥地上,和尸体面对面。   红豆差点吓尿了,捂住嘴巴“呜呜”不敢叫出声。   纪棠:“……”   她低头看了一眼被扣住的脚腕,那一只血糊糊被削掉大拇指的手,可以看见白骨,血还是热的,这人还没死透,被两女一撞,醒转过来。   “……救,救殿下……”   那只没了拇指的手挣扎着,斜斜指向斜方,半晌,颓然栽倒,眼睛睁得大大的,没了气息。   两女赶紧拨开他的手,飞速站起。   纪棠环视一圈,甚至看见了脑浆子,被削去半个脑袋的尸体正挂在大石上。   实话说,有点不适。   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原来的决定占据上风。   要入手黑马股,多少要冒点风险不是?   她有内幕,风险值已经降至最低了,还不敢上不是她的风格。   纪棠决定了也不迟疑,她很快镇定下来:“红豆,你先回去。”   红豆很害怕。   而且纪棠望了眼那个方向,那是一条狭小向下的路,很隐蔽,很斜,就峭崖边上的一点点石子边,根本不算路,非常不适合两个人一起走,否则很容易就会出现刚才滚下那种情况。   她一个灵活性和机变性都能提高很多。   于是纪棠让红豆先原路折返,小心注意搜索的黑衣人,下山后就在她们之前说好的地点等。   目送红豆绕路上去后,纪棠定了定神,绕过尸体,慢慢往那小路行去。   想不慢也不行,这路很斜很绕很长,一路斜斜延伸进深深的底部。   纪棠没忘小心清理好痕迹,以防引来其他搜索的黑衣小队注意。   很小心下到底部,这是一处干涸的河谷,连日暴雨有了水,淹到小腿,黄浊哗哗打着转冲刷而过。   参天树木隐天蔽日,遮蔽了所有视线和声音,纪棠走了很长一段,才隐约听见兵刃交击的声音。   找到了!   她屏住呼吸,半晌,小心翼翼探头出去。   ……   前方激战正酣!   一场血腥围杀正到了收网的最后关头。   “哪里走!!”   一声厉喝,血花飞溅,落在黄浊雨水中,被瞬间冲去。   鲜血淋漓,滴滴答答,只见两个王卫轻甲装束的中年男子正一左一右站在一个黑甲少年身畔,三人背靠着背,正深陷七八名黑衣高手的血战围杀血战中。   河谷中倒伏的黑衣人很多,足足二三十具,王卫大约有七八,能从姿势看出来,王卫们都是以命相拖的,死无全尸伤痕累累,一如赵徵三人。   黑衣人倒下多,奈何数量更多,黑衣首领暴喝一声,直取赵徵命门!   “铮”一声尖锐剑鸣,被围攻的三人暴起反击,但很明显,他们已届强弩之末。   血战两日一夜,奔遁百里,甚至杀得连手上长刀都卷了刃,然黑衣杀手源源不绝,始终未能摆脱,数百王卫,杀到最后只剩三人,有一名王卫失去了一条手臂,血狂涌而出,他脸色迅速变白。   三人暴起猛杀一轮,黑甲少年一挑格开咽喉长剑,反手一挑直刺对方心脏,剑势凌厉,迅若惊雷,逼得那黑衣首领不得不蓦一跃退后。   三人抓紧这个机会,陡然暴起,“啊——”   一名黑衣人咽喉血花爆开,倒飞倒地,三人抓住这处破绽,突围冲出!   但黑衣人岂是那么好摆脱的?冲出的最后一瞬,两名王卫粗喘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怒喝一声,瞬间暴起,竟掉头迎了回去!!   两人同时爆发,以身为盾,竭力为同样重伤在身的主子力争一线生机!   断臂王卫反手一推,虎目含泪:“殿下,快走!!!”   两人同时迎上,拦截住敌人争取一线空隙,这完全就任何没有矫情推拉的余地。黑甲少年,也就是靖王赵徵,蓦回头一眼,只得借着这用生命换来的一推之力扑了进林中。   很快,两名力竭的王卫就被斩杀当场。   纪棠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她屏住呼吸,没有再靠近。   黑衣首领勃然大怒:“搜,追,快!!”   “他跑不远的!!”   赵徵的伤势,根本不足以支撑他走多远,响箭湿透,剩下这五六人立即拉开阵势,迅速展开搜索。   怎么办?   怎样才能救赵徵呢?   只听水声哗哗,她一点脚步声痕迹都没留下,方位不同,距离也足够远,怕倒不怕。   问题是人数对不上,五六个这么多,她放不倒。   但纪棠记得赵徵有落单机会的,他杀尽了围杀者后出现一个空档,还比较长,他伤重昏迷一次又醒了过来。   不然没法活下去了。   纪棠一边琢磨着,一边灵活躲人,她一直盯着黑衣人们,见对方没有分散所搜,于是她就没有改变对策,只注意小心拉开一个足够远安全距离。   却不想,最后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她移动轻快,腿脚也稳,本来完全没弄出半点动静引起远处的黑衣人注意,不料俯身观察许久的的黑衣首领最后成功找到赵徵痕迹,蓦抬头扫视。   “在那边!!”   河谷中两点迅速动了起来了,纪棠赶紧转移阵地,但谁知这时,刷刷一阵轻响,草木摇摆,她一脚退后,却碰到了一堵湿热的东西。   纪棠:“……”   不是吧?   纪棠心里电光火石,一柄匕首已架在她的脖颈,一道嘶哑冰冷的声音:“退后,否则杀了她!”   纪棠:“……”   万万没想到,她没救上赵徵,倒先被他挟持上了。   身后的喘气声很重,余光见滴滴答答的鲜血濡湿她的裤腿,迅速染红一大片。   大约强弩之末赌一赌的心态。   不过纪棠反应很快,几乎是马上,她压着嗓子喊了一声:“我是三皇子!!”   黑衣人:“……”   黑衣首领嗤笑一声,糊弄傻子呢这是?   他毫不犹豫一挥手,“上!”   正要冲,却被人一拉。   首领皱眉侧头,却是麾下副手,这副领眉目有点熟悉,正是率人追过赵宸的其中之一,他心中一动,说来先前为首那人,还真有点像三皇子啊!   林木茂密,看不清,影影绰绰,那边被挟持的是个十七八的少年,声音身量都仿佛像。   三皇子极得陛下宠爱看重。   他们这些人,干得见不得人的差事,哪怕成功杀了靖王,也没有明面上的功劳。   更有心思重的想,本来就是秘差,要是手上再死一个陛下亲长子,恐怕……   一时投鼠忌器,左右对视,不敢上前。   纪棠吆喝了一嗓子,侧头让后面的人看清她的脸,快速口型:“我不是,快走!”   赵徵以剑拄地,身体有小半重量甚至压在纪棠身上,鲜血滴滴答答,他挟着人,慢慢往后退。   黑衣人一步一步逼近。   双方没有妄动,距离一直保持着,慢慢挪动,一直退至河谷边缘。   一脚踏上干地,骤赵徵被绊了一下,“哐当”一声!匕首落地,他脱力栽倒!   就是这个时候!!!   “杀!!”   黑衣首领暴喝一声,五六人同时暴起,纪棠捂着脸就地一个翻滚,没人理她,所有人的目标都不是她!   就在黑衣首领们一跃而起扑下、全力重刺的一瞬间,赵徵陡然爆发,“铮”一声锐鸣,他一反脱力状态,陡然弹起,重剑横扫!!   竭尽全力的最后一击,人在半空眼看得手的黑衣人们中门大开,雷霆得手,咽喉血液飞溅,“砰砰砰砰”连续倒下。   最后一个倒下的,是赵徵。   强弩之末弓弦崩断,他重重倒在地上,两败俱伤,血流如注,他已动弹不得。   但糟糕的是,黑衣首领站起来了。   他身手最高,电光石火勉力一仰,喉管竟未全断,嗬嗬扶撑站起,一手捂着鲜血直流的咽喉,一手提剑,形如厉鬼,反手一剑,自上而下劈下!   如无意外,这一剑应该就是让赵徵毁容的一剑。   可他刚刚爆发,动也不能动,如孤狼般恨戾的染血一双眼眸映着雪白剑光。   “啊——”   黑衣首领惨叫一声。   刚才一直趴在地上装死的纪棠一弹跳起,举起最大的那块石头,重重往他后脑勺砸过去。   她好歹学了十多年的自由搏击,正中目标。   黑衣首领没来得及哼一声,瞪大眼睛,一顿,重重栽倒!   长剑深深扎在赵徵的脸面一侧的泥地里。   呼——   ……   好了,总算搞定了。   纪棠这才有空正面打量一眼这靖王赵徵了。   浓眉长目,鬓若刀裁,五官深邃立体,喷溅了点点殷红鲜血的面庞如白玉一般,非常英俊的一个少年男子。   但他眼神却极凶戾,如同被刚刚遭遇血战围杀绝境垂死的孤狼,一双染血眼眸尖锐砭骨到了极点,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碎所有人的咽喉。   两人距离很近,纪棠清晰嗅到了那股带着戾意的血腥味,她和他对视半晌:“你——”   下一刻,赵徵一动,一柄短匕横在她的脖颈,他声音危险冰冷:“你是什么人?”   他冷冷盯着她,目光深深的怀疑和防备。   深山野岭,一个刚刚血亲死绝深陷险境九死一生的人,这反应挺正常的。   纪棠眨眨眼睛:“我早年受过柴太后恩惠。”   “我被人追杀,脱身时刚好在这一带,察觉不对就过来了,看来,我没猜错。”   这话还真不是假的,原主确实受过柴太后恩德,要不是柴太后当年探望制造了新的出宅空隙,才出生的小女婴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   “我先给你止血包扎吧。”   赵徵靠坐的地方,滴滴答答已染红了一大片黄土,他一动,渗红更快,染血的脸庞苍白如纸。   再不止血,怕是要凉。   她瞄了他一眼,伸出两只手指,推开匕首。   作者有话要说:   靖王赵徵,男主男主!   原来的赵徵吧,毁容残疾九死一生,连身份都因此失去了,黑化得非常厉害,现在,他遇上了棠棠~ 第4章   赵徵身上伤口很多,很深。   其中最严重的两处,一道刺的,重重贯穿右腹几乎透体而出,伤口泛白渗血,但好在看位置没有波及重要脏器。   另一道是背部,由上而下,自左肩一直划至后腰,鲜红皮肉外翻,鲜血染红了内衣和一大片黑甲。   看得纪棠头皮发麻,她会处理外伤,但面对这么大的伤口一时都不知怎么下手,没有针和线,连简单缝合都做不到。   但幸运的是,这伤不是新伤,先前止血敷药过,赵徵扛过来了,现在只是因剧烈动作重新出血,但血流速度比初伤缓慢多了。   赵徵的伤药明显比她的好多了,她把他身上剩下的药全部倒在这两个伤口上面,还不够,她只好回头去摸那些王卫身上的药。   好在有一些,不然就得用黑衣人身上的了。黑衣人身上找到不少瓷瓶蜡丸,但没法确定功效,她装起来没用,把在王卫身上找到的伤药都倒到那两个伤口上。   总算止了血。   “你忍忍啊。”   纪棠瞄了一直不吭声的赵徵一眼,她撕下黑衣首领的内衣,裁成一条条,充当临时敷料和绷带,开始一圈一圈包扎起来。   他背部的那个伤口,得裹得很紧才行,她用力一拉,他背部肌肉猛一绷,片刻才慢慢放松下来。   “那我来了。”   他居然一声都没吭,这意志力简直了,不过没这意志力估计也撑不到这里了。   纪棠手法专业,速度虽不很快,但也算麻利包扎完毕,按了按绷带,很好,不摇不动很牢固。   这还没完,赵徵身上深深浅浅的刺伤划伤极多,不过见识过那两个大伤口,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撕了五个黑衣人的内衣,把干地上所有黑衣人都扒干净了,刚刚好够用,不然她就得去扒裤子了。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纪棠累瘫,为了避免制造不必要的痛苦,她一直全神贯注,完事累得不行,比爬半天的山路还累。   “好了。”   打完最后一个结,她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热死了,纪棠摘了一片大叶子猛地扇风。   赵徵看了她一眼,垂眸瞥一眼身上包扎好的伤,方才止血治伤,他全程盯着纪棠的动作。   有些出乎意料,对方手法细致又仔细,这个陌生少年还真是在很认真给他裹伤。   赵徵垂了垂眸。   两个人都没说话,都在抓紧时间休息。   纪棠估摸着,休息半个时辰应该可以的。她不坐下不觉得,在山里摸爬打滚半天还挺累的。   这身体固然遗传到了祖宗的优秀基因,但细皮嫩肉,脚丫子辣辣疼,大概是磨破皮了。   于是纪棠顺便给自己也上了点药。   休息了大概半个时辰,天已经黑透了,狂风把阴云吹开,一线月光泻了下来,黑魆魆的山林能勉强到一些。   虽然天黑,但连日大雨野兽都躲了起来,反而是个在山林中穿行的好时机。   纪棠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差不多了,她侧头看赵徵。   赵徵睁开眼睛,一手驻剑,扶着山壁,慢慢站了起来。   这人居然还能站得起来。   太厉害了。   但赵徵伤势实在太重,失血太多,站起来已经是极限了,他站定片刻,往前一步,身形还是晃了晃。   纪棠赶紧冲过去扶住他,要是摔实一下,她之前就做白工了!   “逞什么能啊你!”   她赶紧扶着他靠在山壁上。   但现在就很麻烦,赵徵明显独立行走都很困难了,更甭提让他翻身越岭。   纪棠思考了一阵,无奈认命:“我背你吧。”   该庆幸这身体天生力大,要是个普通闺秀,估计要悬,纪棠挑挑拣拣砍了一根树枝当手杖,直接转过背俯身,要把赵徵背起来。   过程还算顺利,因为纪棠对赵徵说:“快些,我们得赶紧走。”   身后躯体僵硬了一下,终究还是被她背了起来。   赵徵看着少年身躯偏瘦,但常年习武肌肉紧实,其实挺重的,幸好她准备了手杖。   赵徵的黑甲已经不能穿了,她给他换了小包袱另一套短褐。这衣服是红豆偷的,尺寸不合,先前她穿蓝色是因为最小,这套大的他穿着还松点,算合适。   纪棠撕下黑衣人的外衣,编成绳索带一带,另一手则拿着手杖,想了想,她把赵徵卸下的轻甲也串起来提上了。   “我们怎么走?”   在这方面,纪棠还是更相信赵徵,毕竟按原来轨迹他并没死在这里的,还是让他选方向的好。   赵徵扫视左右,片刻道:“后方,沿河谷下行。”   纪棠蹚进河水里,用手杖在身边拨动点着,开始慢慢前行。   其实她也更偏向河谷的,这个河谷很隐蔽,这么久都没有人找下来,更说明它的隐蔽性,而且河谷也好走,虽它有水,但它平。   这一走,就是一宿,期间纪棠休息过好几次,终于走到这个河谷的尽头。   天微微发亮,越往后,河谷越宽阔,最后变成无数条溪流,地势开始开阔,林木也没有再幽暗隐天蔽日。   两人屏住呼吸,纪棠靠在一个人高的土坡后,抬头往上面看。   也不知出了黑衣人的搜索范围没有。   她估摸着,可能没有。   昨夜一整宿的时间,赵徵不见了人,黑衣人肯定会扩大搜索范围的。   希望能到了外围吧!   纪棠没有多犹豫,很快找了一条茅草树木丛生遮蔽性较强的道路,开始出发了。   她速度很快,尽自己的能力走得最快。因为她心里很清楚,黎明昏暗夜色未尽才是最佳穿过的时间点,否则天色大亮麻烦就多了。   哪怕不是外围,尽量往外走也是好的。   长草刷刷,纪棠速度比蹚水快了很多,要是遇上陡坡,她就把赵徵放下来推着他上去,等下了坡再重新背上。   两人这么频繁操作,后面居然还挺默契的,速度又快了一些。   终于天即将大亮的时候,吭哧吭哧终于翻过这道大山梁。   刚刚踏上山顶范围,身后赵徵身躯陡然绷紧,他蓦大力握了一下纪棠的肩膀。   纪棠顷刻会意,立即往后一缩,躲进大石头后茅草丛里。   “快!”   “散开搜!”   “他们必定是往这边来了!!”   急促奔跑的脚步声,黑衣人终于发现了河谷!并根据痕迹判断有两个人,这无端端多出来的那人与赵徵必定是顺着河谷往下去了!   连续放出响箭,这头一波的黑衣人已经赶到,联合外围的同伴,立即在这一片拉开搜索。   纪棠观察了一会儿,回头悄声对赵徵口型:“你在这里等等我。”   她拿着赵徵卸下的黑甲,飞快往后绕了出去。   不枉她苦哈哈提了一路,有备无患,还真用上了。   砍了一截树枝,用茅草枝丫团了个身体,造了一个简易版稻草人,特点就是牢固,然后给披上赵徵的黑色软甲。猫在山头瞄了很久,最后成功找到一个最佳角度和时机,纪棠提起黑甲人,用力一抛!   此时天色大亮,一线阳光从厚重的云层泻出投在山头,远远黑色微光一闪而逝,两个黑衣人眼尖,“在那里!!!”   头领定睛一看,只见长草树枝轻微抖动快速向下,黑甲微光闪了一下迅速不见,登时大喜:“快,过去!绕过去,快包抄!!”   离弦的箭一般呼啦啦冲了过去!   纪棠眼见得手,飞快掉头,背起赵徵反方向就跑!   她这是特地选的位置,黑衣人绕过去需要一段时间,连跑带滚,连背带架,最后成功冲出了伏击核心区域。   两人没有松懈,一路加速远远离开,一直到了第二天午后,终于远离了深山,抵达的群山的最外围。   但纪棠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赵徵发烧了。   绷紧的那口气一泄,他体温立刻就上来了,从微烫迅速飙升到滚热,晕厥前,他道:“不要找大夫……”   “……”   这怎么行?   他这身伤,这体温,水里来火里去,又淋雨又奔跑,这光靠顽强生命力怎么看也不行的!   纪棠刚才就一直琢磨怎么找个大夫。   “你放心,绝对不会泄露的。”   赵徵晕厥过去了,身体很快滚烫得像烙铁一般,一直对他十分有信心的纪棠都不禁有些急了,“喂,赵徵!喂喂!”   她赶紧把人背上往外跑。   一路狂奔,也许真是赵徵命不该绝,纪棠跑了没多久,就碰上了一个上山采药的老大夫。   这老大夫人还好,看她冲出来呼救还扔下药篓迎上前。   只是一看赵徵这身明显不对劲的包扎,他就慌忙撒手不干了。   纪棠赶紧拉住,“大夫,大爷,你别跑啊!”   她软磨硬泡,又塞钱又卖惨,无奈老大夫最后只得把人带回去。   纪棠跟着,避开人,悄悄溜进村子,等解开绷带一看,老大夫连连摇头:“不行,这人救不了了。”   乡下地方只有普通草药,这么重的外伤还引发了高热,想救活那是天方夜谭。   纪棠从黑衣人身上搜的药全部取出来:“大夫,你瞧瞧这些。”   纪棠一路背着也不嫌累赘,就是备着这会用的。   老大夫惊讶,沉默半晌:“实话告诉你,他这伤,即便有药也很难治。”   “难治也治治吧。”   纪棠说:“医者父母心,悬壶济世。”   老大夫说:“他背部伤口太大,唯有用炮烙之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赵徵背后这个大伤口,又滚又爬连碰带跌,他一路上没吭过一声,但其实伤口已经再次出血了。   他失血太多,想马上止血,必须用火铁灼烙。   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消毒,能一定程度降低感染几率。   纪棠都懂,但她听得头皮发麻,“……行,那辛苦大夫了。”   这老大夫医术不算十分高明,但行医一辈子,胜在手稳经验丰富。   他取出火镰和和火盆,把铁镰灼烧通红贴近赵徵后背伤口的时候,纪棠小小松了一口气。   是用火镰小心一点点贴灼外翻的血肉的,和纪棠想象中的一整大块洛铁捂上去要好得多了。   饶是如此,鲜红的血肉碰触都通赤的火镰那一刻,“吱吱”灼烧的声音和刺鼻的焦味让纪棠牙根都疼了。   赵徵双手被绑在床柱上,背部肌肉剧烈抽搐,她不敢再看,赶紧移开视线。   这让人牙疼的吱吱声一直持续了小半刻钟,老大夫满头大汗,连胡须都湿了,一抹额头站起来:“能不能活,就看他造化了。”   撵又不是,不撵又不是,合力给灌下药,老大夫扔下这一句,一脸晦气地走了。   这种情况,这种治疗条件,这人活下来的几率其实非常非常低的。   赵徵昏迷趴着,这样剧痛他都没能清醒过来,老大夫没说出来的话,纪棠听懂了,她看了一眼他的脸,高烧通红又冷汗潺潺,虚弱到了极点。   “……”   ……应该不会吧。   原轨迹伤更重也熬过来了,现在应该能抗住……的吧? 第5章   不过纪棠也没纠结太久,她还得去扫尾。   先前赵徵情况太危急,净顾着往外跑,现在这边事情暂完了,她还得赶紧回去整理一下。   老大夫家在村尾,大中午村子里人都在家吃饭,她悄悄溜回山上去。   幸好这两天没怎么下雨了,地面渐渐干了,留下的脚印不明显,赵徵起烧前两人又一直选林密草盛的地方走的,尽可能减少痕迹,清理起来倒不十分困难。   路上纪棠还捡回了老大夫的药篓,她把药篓背上一路往里,水干了山中的野兽动起来了,饥肠辘辘特别活跃,纪棠没敢走太深,估摸着差不多,就赶紧掉头了。   回来之后,她还特地绕到镇上打听了一下位置,发现距离和红豆约定的地方也不远。   她想了想,先过去了一趟。。   来回折腾,等回来天都黑透了,纪棠厚着脸皮去老大夫那边蹭了两碗粥一个饼,才回到房里看赵徵。   摸摸额头,还烫得很,老大夫说他发过一回汗,不过仍处于情况不明的状态。纪棠问过怎么才算熬过去了,老大夫就说热退人醒了就算。   纪棠累得不行,坐下来就不想动了,撑着眼皮子给大腿小腿做了一套放松肌肉的按摩,就一头栽倒在铺盖上秒睡了。   她打的地铺,没办法老大夫家屋子少,不过人累什么都不介意了,她借了铺盖在赵徵这屋里一铺直接躺下了。   灯就不吹了,万一赵徵有什么状况也方便及时发现。   纪棠才躺下,床上赵徵动了动。   ……   赵徵身体滚烫,神志深陷一片朦胧的混沌中。   浑浑噩噩,不知来处,也不知去路。   直到一道浑厚豪爽的男中音:“徵儿!”   他心神一震,浑噩消散,眼前忽然出现一个非常熟悉的画面和非常熟悉的面孔。   浓眉大眼,笑容爽朗开怀,身披金甲的中年男人翻身下马,快步冲他走来。   他身边冲出一个八九岁的男童,笑声清越又高亢,飞一般疾冲过去:“父皇!!”   父子二人胜利会师,中年男人放声大笑,将男童高高举起来,男童的笑声响彻云霄,充斥了整个宫殿。   两人身边有一个更大一点的小少年看着他们,眉目更清隽一些,正含笑看着弟弟和父亲嬉闹。   “大兄,大兄也来!”   男童大笑着招手,中年男子也不厚此薄彼,空出一只手去捞大儿子,小少年连忙后退一步:“爹爹!我长大了!!”   “这样啊?”   中年男子摸摸胡须:“是了,我儿已随为父上得战场,可见是长大了。   男童不干了,挣扎着下地,冲出去扛着他的长刀拉着他的小马回来:“爹,爹!你看看我!!”   他也长大了,他也可以上战场了!   男童翻身上马,一柄量身打造的长刀竟生生舞几分气势,来回纵横,收放自如,竟是把他出征前所教刀法都练熟了。   功底扎实,虎虎生风。   中年男子又惊又喜,忍不住赞道:“徵儿天赋比之诩儿还要更胜几分!”   小少年非但不恼,反喜悦笑:“那好极!将来弟弟从武,我从文好了。”   文治武功,缺一不可,兄弟同心,何愁天下不平,何愁魏朝不兴?   男童勒马收刀,眉飞色舞:“我将来要给爹爹和大兄当大将军!!”   “好,大将军!”   父子三人扬眉畅笑,你来我往武动中庭,长廊下,一老妇和美妇相携,含笑看着庭下的满头热汗的父子三人。   正一家和乐,忽又有一声叫好在宫门响起,转头一看,却是一个一身青甲同样魁梧骁健的将军装束中年男子,浓眉大眼,声音爽朗,正击掌赞笑。   这人正是赵氏西州家主,新帝族兄,齐州起义并肩作战至今,不是同胞更胜同胞的族兄弟,关系比旁的人亲厚不止半分,便是皇太子兄弟也称其一声叔叔。   皇帝见他畅快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元泰来了?”   欢笑融融,赵元泰接过长刀,笑道:“且让叔叔给咱们大将军比划几下如何?”   他摸摸男童脑门,毫不吝啬,当下就演了一套看家刀法。   皇帝敲了敲小儿子,笑骂:“便宜你了,你可要看仔细了。”   男童目不转睛,不服气:“我看一次就会了!”   “是吗?哈哈哈哈哈……”   ……   两个男人浑厚笑声犹在耳边,然变化来得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近卫甲胄染血,狂奔而入扑跪在地,“陛下,陛下伤重……驾崩了!”   嚎啕大哭,快乐和美顷刻间粉身碎骨!!   那个昔日称之为叔父,极疼爱兄弟二人的膘健男子登上高台,高居在本应是他皇父传给他兄长的宝座之上。   并且迎娶了他的母后柴皇后。   年老的妇人抹干净老泪,将年幼的兄弟都拢进怀中:“别怕,你们还有祖母!”   揽着他们的枯瘦手背,一道道深得似刻骨的皱纹。   年仅十二岁的兄长紧紧握住他的手:“莫慌,你还小,有哥哥在。”   哥哥会保护你!   他竭尽了所能,用单薄的脊梁为幼弟撑起一片天,白玉般的手变得伤痕累累,掌心尽是厚厚的枪茧。   去世的时候,他才十九岁!   ……   黑色的膘马,蹚过滂沱的雨水,马蹄溅飞黄浊的泥泞,带伤的近卫悲鸣着,带来了皇太子所谓的战死噩耗!   箭矢嗡鸣,漫天箭雨兜头激射而下。   护卫首领奋身一扑,箭矢贯穿心脏,他睁大眼睛,滚烫的鲜血溅在赵徵刚刚接到手里的铜牌上。   兄长遗物,铜牌一片赤色的红。   泪珠大颗大颗滚下。   ……   昏暗的烛光,窄小的床榻上,赵徵大汗淋漓浑身战栗,他牙关“咯咯”作响。   纪棠被惊醒了,“喂,喂!”   她马上发现了上面动静,赵徵牙关紧咬整个人绷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铺盖湿透老旧窄小的竹床被压得吱呀乱响,她赶紧拍他的脸:“喂赵徵,快醒醒!”   她连续喊了十几声,终于喊醒了他。   “啊啊啊啊啊!!!”   他一撑坐起,嘶声厉喊:“我要杀了你!!!”   浑身战栗,双目赤红,面容扭曲仿要噬人一般,疯狂恨意几要透体而出。   对焦片刻,赵徵才自噩梦醒过来,他粗喘着,脱力栽倒侧靠在陈旧的墙壁上。   秋夜风冷,自简陋房门的罅隙中灌了进来,灯火噗噗闪烁,坐了许久,赵徵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纪棠这才小心翼翼问了句:“你,还好吗?”   他眼珠动了动,视线落在这个黑兮兮的陌生少年身上。   赵徵刚醒,狭长眼眸泛着红,彻骨恨意和戾气尤未收敛,他没说话,纪棠也不知说什么,干巴巴问了句,她跳了起来:“我去找老大夫。”   把铺盖一卷,推开木门赶紧去找老大夫了。   很快院里响起老大夫骂骂咧咧的声音,赵徵慢慢扫一眼屋内,这是一个陌生的茅草房,烛光昏暗,病榻竹床,窄小的室内空荡荡家具全无,枕畔堆着十几个大小药瓶。   他认得,这是纪棠在黑衣人身上搜出来并背了一路的。   很快房门一开,进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大夫,他扫了一眼大敞的门外,窄小的农家院落,放置药匾的晾晒架子堆在院子一角,院墙外就是黑黢黢的山麓。   老大夫检查过后,十分惊讶,这人居然熬过来了?   熬了差不多两天两夜,还真熬过来了!   吃惊过后,他给赵徵换了药,又吩咐纪棠去收了衣裳回来给他换上。   “仔细将养的,不受凉,伤口不恶化,应能痊愈。”   老大夫收拾药箱,对精赤上身的赵徵说道。   这少年这身伤这气度还有难以遮掩的沉沉懑戾,坐卧身姿还有行过伍的痕迹,明显是个不简单且危险的人物,但老大夫这把年纪也不怎么怕了,起身出去前,他道:“有这么个兄弟,也是你运气。”   为了避免麻烦,纪棠自称兄弟两个,故老大夫有此言。   赵徵靠在床头,视线穿过窗牖,落在院子里正举着叉桠收衣服的人身上。   这个黑兮兮不知往脸上糊了些什么陌生少年。   力气不小,会包扎会处理刀剑伤口,攀山越岭很熟练,但看她一双手,哪怕也糊了东西,但明显看出纤嫩无茧,显示主人良好的出身。   这少年处处都是矛盾,对方说是因为祖母恩德救了他,但事实上血亲死绝正满腔恨仇的赵徵已很难轻易再去相信一个人。   可不信,也没有第二个原因,他现在除了一条命,并没什么让人图的了。   这让他一时心绪复杂。   不过种种复杂心绪转眼即逝,赵徵用力握紧手里铜牌,尖锐棱角刺得他掌心生疼,但远远不及心中之痛的万一。   祖母、长兄,尤其皇兄的英年早逝,殇痛刻骨!   他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   再睁开眼,是察觉纪棠进屋的时候。   纪棠端了一碗粥,还有衣服。   把粥给他饮下,帮助他把衣服穿上了,见他情绪似乎缓过来一些,纪棠说:“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呀?”   老大夫背上药篓走了,出门前告诉她,让他们今天就离开。   不怪人,老大夫做到这已经仁至义尽了,纪棠看了眼赵徵里衣下层层的绷带:“要不,我请他再宽限几日?”   她犹豫了一下:“留两天应该不怕。”   赵徵淡淡道:“不必。”   他感受了一下,虽依旧伤重在身,但比之前好多了,此处并不是久留之地。   “我马上离开。”   他说的是我,而非我们。   事实上,萍水相逢,他深陷险境,本就没有同行必要。   因此是与不是,信或不信,其实不甚重要。   天已蒙蒙亮,赵徵略略收拾,抄起匕首和长剑,他小心把铜牌收进怀中,然后拽下颈间的白玉玦。   这是现今赵徵身上唯一珍贵且值钱的物件。   他把玉玦放在桌上,推到纪棠面前。   纪棠:“……”   这是什么意思?   分道扬镳?大兄弟可不带这样的啊! 第6章   天才刚亮,驿道上人来车往已一派繁忙。   纪棠手放在额头挡了挡阳光,眯着眼瞄了片刻远处正排着长长人龙的卡哨。   这是战时,人口流动和户籍管理非常严格,每个城池和交道要道必设哨卡。没有户籍黄纸和路引别说进城,就连在乡间郊野徘徊都是小心再小心,一旦发现,将立即被打入疑似细作的类别被羁押。   红豆指了指,小声:“主子,那个是勒家的人。”   前两天主子和她碰头,主子吩咐她有机会就先打探一下,然后很快红豆就发现哨卡添了个熟面孔。   赵宸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妻族不提,几房妾室都是选的中低层武官,起家短,人丁兴旺,有能力,勃勃野心。日后将是他一大助力不说,目前也大大填补了他士官中的耳目及执行力。   譬如现在,在不引起他父皇注意的情况下就利用底层哨卡拉开了一张网。   “我打听过了,他是这几天才来的。”   勒家男人鹰鼻鹞眼,长相让人印象深刻,红豆见过,一眼就认出来。   纪棠点点头,和她之前预料的没什么两样,那好,也不必再多想了。   她问红豆:“你这边怎么样,你姑母待你可好?”   “很好的。”   两人约定的地点是红豆姑姑家,红豆幼失怙恃后,这个姑姑辗转十年终于找到了她,不过相认没多久,府里还不知。   这样纪棠就放心了,后面暂时她还不方便带她,“那你先待在你姑姑家,等我安顿好了再来找你。”   红豆这里没问题了,就是赵徵那边……   红豆问:“主子,那个,他那边怎么样了?”   怎么样啊?   纪棠瞄了眼东边的小路,两刻钟前,那个孤狼般阴沉又惨白冷俊的少年摘下颈间的玉玦给了她,然后就迅速离开老大夫家,择东边去了。   但其实她挺理解他的,经历过那些但凡一样,心智差一些都变失足少年了。   他正满腔仇恨,这阶段的赵徵就如同刺猬一样,很难轻易再去接纳任何一个人。   纪棠正想着怎么样才能顺利成章跟上去呢?忽一阵蹬蹬蹬的奔跑声,一个黑皮小子飞跑过来,好奇瞅了纪棠一眼急忙对红豆说:“姑姑,好多兵!”   把察看周围环境的任务交给这些乡间小子最合适不过,红豆这大侄子十分机灵,一看情况不对,立马抄近路来报讯。   “好多好多!”来势汹汹,连找带搜的,“听说是从乐京那边来了!”   纪棠心一紧,好了不用想了,她赶紧叫红豆:“你们快回家!”   没空多说,扔下一句,纪棠赶紧掉头冲进了东边那条小路!   一路飞奔,跑得心肝都差点蹦出来,幸好她打算尾随并没让赵徵走多久,很快就赶上了。   她刹住一把拽住赵徵,气喘吁吁:“追兵来了,快走!”   赵徵冷沉眸光登时一凝。   ……   两人飞速遁走。   突如其来的兵甲让驿道上的人车受惊,纷纷四散跑回家,纪棠和赵徵跟着人流飞快沿着小路往小镇外跑。   但追兵太多来得太快了。   来势汹汹,这些搜兵明显极有经验,第一时间直奔药铺医馆及村医家中,其余人迅速拉开阵势进行地毯式搜索,眼睛紧盯着瘦削少年和差不多身高身形的人。   目标之明确,显而易见。   并且,这些精兵士官大声宣布:“靖王殿下遭寥苁残部袭击,现殿下与残匪下落不明!陛下有诏,凡有靖王线索者,赏千金;营救靖王者得功者赏金赐爵!!”   “另,但凡窝藏残匪及陌生伤者,一律与逆匪同罪论处!!”   赵徵眉目流露刻骨的恨意,冷冷一嗤,讥诮又讽刺。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官方理由,可他看得分明,这些都是飞鹰卫服饰,赵元泰的铁杆亲信营。   全都是精锐,执行力很强,而正在拉网搜索的软甲卫兵很明显都身负一定武力,各小队长更是佼佼者的好手。   这就很麻烦了。   赵徵和纪棠靠在土墙的里侧,听着外墙急促的军靴落地声冲过,两人无声退后穿过茅寮,快速往反方向奔去。   一路都捡农舍密集的僻巷走,遇上无法绕行的土墙直接翻过去,纪棠有点担心看了眼唇色惨白的赵徵,他提气纵身一掠直接翻过了。   她就没废话,加快速度全速飞奔。   今天这出真出乎了她的预料,需知当时山里她和赵徵都不约而同选了最远的方向,为了就是尽可能争取多一点缓冲时间。   可追兵来得这么快,连这可能性不大的区域都这么快被波及了,让纪棠十分担心搜捕力道。   但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先脱身了再说。   但两人运气不大好,追兵迎面而来,而小蒲镇是东、北大平大敞的地势,轻易而举就丛两边散开被包抄起来。   他们只能往西南跑,而这一点对方显然也想得到!追兵迅速穿过整个小浦镇直奔西南,飞快散开先行堵住,一半原地搜索,一边反向包抄回来。   纪棠一口气跑到最后,发现位置也不大好,移动已轻易不能乱移了,两人飞速搜索选好了一个突围点。   但需通过一个很长的斜坡,斜坡之上零散土房茅屋,已先有一大队搜索卫兵在了。   有吆喝驱赶有瞭望警戒,还有负责搜索,正一间一间土房拍开门冲进去。   “怎么办?避不开。”   换了几个位置观察,最终得出结论,无法彻底避开所有卫兵的眼睛冲下斜坡。   对方搜索速度极快,已迅速逼到附近。   赵徵淡淡道:“杀了。”   结果了这队人,再冲过去。   纪棠顿了顿,点点头,他们不死自己死,废话都是矫情。   时间紧迫,迟怕再变,纪棠问赵徵:“你还能动手吗?”   赵徵道:“可以。”   他说可以,那她就信了,纪棠心念急转,和赵徵低声商量两句,很快就定下了一个诱杀的方案。   她紧了紧小包袱,悄悄绕到另一边,绷住一口气然后冲了出去!   “什么人,站住!!”   卫兵立即发现了,厉喝一声!   纪棠当然不会停下。   事实上,这样被吓得乱跑的人可不止她一个,军士来势汹汹,不是士官们吆喝不用怕就不怕的。   纪棠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她是个少年郎打扮,并且身形高挑瘦削,是需要重点注意的那类人。   “喂喂,让你停下听见了吗?”   队长眉头一皱,手一挥!立即率人追了上去,蹬蹬蹬急促的硬底军靴榻在夯实的黄土路上,纪棠默默数着,一,二,三!   她冲出巷子,冲到斜坡边的大柳树一个急转弯,“叮”一声一柄匕首从刻意松动的腰间跌落,她迅速捡起冲进另一边。   “快!别跑!!”   所有卫兵精神一振!   站在长巷尽头瞭望的三名卫兵也火速冲了过去,队长直接把响箭掏了出来,然就在这时!前方蓝衣少年脚步倏一顿。   一道银色剑光犹如银瓶乍破,赵徵身形如闪电般疾射而出,中间七八名卫兵捂住咽喉嗬嗬两声,立即栽倒。   黑衣白肤,长眉入鬓,琉璃色泽的瞳仁泛着冰冷的光泽,这名斜剑纵身的少年人不是靖王还有谁?   队长身手敏捷,迅速一个后跳,避开剑锋,他狂喜,当即就要拉开响箭!   纪棠咬紧牙关,掉头冲他猛地一撞,撞得队长一个趔趄,对方暴喝:“你找死!!”   可就是这么一瞬的功夫,赵徵剑光纵横手起刃开,已放到了十七八人,全部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击毙命。   诱敌优势已全部消弭殆尽,而第一击没有得手的,全都是身手不弱之辈。   竟有四个。   这四个人当中,正副队长手里都有响箭,都是战斗经验极其丰富的一流好手,眼光极其毒辣判断非常精准,立马闪电般四散弹开,尤其是两个手握响箭的。   赵徵长剑一转,闪电般直冲距他最近的队副。   而拉开响箭引线只需要一刹那!   纪棠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反应极快,掉头直接冲队长撞了过去,她瘦瘦削削力气却大得惊人,对方一个不及,直接被撞出几步!赵徵斜剑一劈雷霆万钧,队长为了保护手腕不得不撒开手,响箭被抛了出去。   纪棠一个箭步,一踢。   响箭飞了出去,身后利刃割裂空气的风声嗖嗖,她都没回头,直接原地一个打滚,险险避过。   赵徵那边速度也极快,剑光交织如网,第一时间挑飞队副手上的响箭,一直飞落斜坡之下。   响箭都没了,纪棠松了一口气。   但这事还没完。   这四人眼见拉响响箭失败,立即有一人掉头,急冲回去。   不好,必须马上将人这三人解决脱身!   但那队长明显战斗经验极其丰富,立即暴喝一声!三人前后排开,互为犄角之势,冲上缠斗。   赵徵厉喝一声,脚尖一点,腾身飞跃,他强提一口气战力瞬间提升至巅峰五六成,剑光暴起一刹!“啊啊”两声惨叫,两名精卫捂着咽喉倒下。   队长一个急仰,险险避开致命一剑,纪棠瞅准时机,这个关头握着匕首猛地一冲,正中对方腰侧。   队长闷哼一声,连退两步,赵徵疾冲一剑,银光一闪,贯穿对方心脏!   长剑一抽,心头热血喷洒,队长“砰”一声,尸体沿着斜坡骨碌碌滚了下去。   纪棠赵徵也没好到哪里去,大战正在斜坡边缘,两人一个急冲,得手是得手了,但遭遇连日暴雨浸泡还没干透的陡坡边缘承受不住冲击,直接崩塌。   两人一个收势不及,另一个勉强提的那口气已消耗殆尽,脚下一崩直接掉了下去,骨碌碌往下滚。   滚得纪棠七晕八素,万幸头部没有碰头石头,她被赵徵压着腰部重重硌了一下,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她赶紧挪开他,先跳起身。   赵徵缓了缓,睁开眼睛,纪棠忙伸手拉他。   阳光下,糊得黑兮兮的少年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瞳仁漆黑,一双眼睛流光溢彩。   她冲他伸出一只手,黑糊糊的手背尚有被石子重重硌过的痕迹。   方才两人滚作一块,纪棠真的很怕他背后那个大伤口裂开。这真不是原书一句描写能带过去的,亲眼目睹让人心惊胆战。她避免他磕到背部,全程用手垫着,硌撞疼得她龇牙咧嘴。   涂得脏兮兮的手背看不见淤青,但能看到草屑泥尘碾过的痕迹,她冲他笑着伸出手:“快呀?”   他顿了片刻,把手放上去。   她握紧,一拉,就起来了。 第7章   两人手牵手往前跑。   纪棠回头看了一眼,崩塌得七零八落的斜坡越来越远,一拐弯看不见,她忍不住赞了声:“你剑太厉害了!”   他身负重伤,这还不是巅峰战力呢。   不过纪棠也就羡慕羡慕,她虽说天生大力,但到底和内家功法是不同的,这些炫目又杀伤力巨大的剑招她没法学。   两人出了小浦镇,直接冲进荒野,泛黄而未倒伏的茫茫长草极大遮蔽身形,两人速度不减,望西边一直冲到山边才停下。   纪棠借着大石遮挡小心往外探头,进山小径静悄悄的,后方原野农田上农人零星,搜兵还没波及这边。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妈呀,快累死了她了。   纪棠回过头来,正要和他说句“没人”,却见赵徵长剑拄地,慢慢靠在大石上,方才因强行提气和剧烈打斗而上涌的血气褪去,脸庞和唇色变得更加惨白。   他伤太重,一连串剧烈动作明显有些撑不住,人却很倔,一路跑过来愣是没吭一声。   纪棠担心:“你没事吧?”   赵徵摇头:“无事。”   纪棠信他就是傻子了,他这样可不行啊,一次生两次熟,她撸撸袖子转过背:“我背你吧!”   不等回答,她熟门熟路俯身抄住他的腿弯,赵徵身躯僵了僵,片刻慢慢放松下来,纪棠一用力把他背了起来。   他看着少年瘦削,实际肌肉紧实挺重的,不过纪棠也背出经验来了,很快调整了一个好走路的姿势,探头张望一下,绕上小路,很快被山麓茂盛的长草和树木遮挡了身影。   虽负重崎岖,但到底有路,比之前好多了,纪棠感觉还行的,就是有点晒,她很快就大汗淋漓。   两人不约而同直接奔山这边来了,实际这也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莽莽峪岭范围极广,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沿着群山偏外的范围往南走。深山猛兽也多,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往里面凑的好。   大中午秋阳明晃晃,不时有野鸡和不知名的小兽在山林中窜过,四下无人声,只听见刷刷的蹚草声。   纪棠削了一根手杖,在两边长草敲敲打打慎防蛇虫,背着赵徵走一段,就把他放下来歇一段,然后又继续背上,这样一走大半天,一直走到快入夜。   这一个重伤员,一个体力消耗太大,还在山里,晚上不睡真不是一个多好的主意,事实上纪棠也一直在物色夜宿的营地。   赵徵状态不算好,山间夜冷,不敢露天露地,最后找了一个猎户搭的过夜小屋。   实际也不算屋,就在背风的缓坡挖一个坑,上面简单搭上木头和干枯的枝丫和长草,就一个很小很简陋的半穴居式窝棚。   这种纪棠以前也搭过,山里没帐篷又不好露天时这是最好操作的。   现在也不挑了,能有就很好了。   窝棚没门,纪棠探头望了一眼,里面薄薄一层灰尘,有火塘还有柴堆,柴堆冒尖,显然这窝棚猎户还在用并没荒废。   “今晚我们就睡这吧!”   赵徵说了一声“好”。   纪棠扶他坐下,先用手杖敲打了一遍窝棚和柴堆,确定没有蛇虫,这才开始张罗晚饭。   她小包袱里有干粮,是在老大夫那里弄的。老大夫她倒不担心,那是个通透人,赵徵一醒,他就直接进山采药去了,应该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有干粮,但也不算多,接下来情况不明,还是省着用的好。窝棚一侧有棵野山梨,她打算采些梨子配两块饼子凑合一顿可以了。   野梨树不高不矮,她探手摘不到,赵徵喘息渐平,站起来抽出剑,欲帮着割树上的野梨。   纪棠笑了:“你有伤呢,好啦,不用你,看我的!”   她自信满满,说完撸了把袖子,助跑两步一蹬起跳,抱着树干蹭蹭两下,灵活得像只猴子一样飞快上了树,抄起前襟下摆做布兜,优哉游哉,看哪个大哪个顺眼就摘哪个。   飞速摘了一兜,轻轻松松往下一跳,稳稳落地。   爬树技能没有退步√   纪棠挑了几个大野梨和两个饼子塞进他手里:“快吃吧,吃了我给你看看伤口。”   大眼睛更亮,她露齿一笑,汗水湿漉漉的鬓发更显双眸又黑又亮。   赵徵擦了擦野梨的尘土,咬了一口,山野梨皮很厚,汁水丰盈,不涩,很甜。   有糖分入腹,又垫了两个扎实的饼子,也算饱了。吃饱之后,天也开始黑了,进了窝棚,纪棠拿起火折子,有些犯难。   在野兽和追兵以及痕迹中犹豫了一秒,赵徵道:“不必生火。”   好那就不生,趁着夕阳还有一点余晖,纪棠赶紧先给他看伤口。   赵徵盘腿坐下,脱了上衣,她一道一道解开绷带,最后是贴在伤口上面的敷料,她一点点揭开。   有沾连,肯定很疼,她小心翼翼揭,但揭到最底部粘连范围有点大且沾得很实,她左试右试,实在没法,最后只好用了点力,猛一撕。   他没吭声,但背部肌肉猛绷了一下。   纪棠忙定睛一看,还好,没出血。   她仔细观察,见伤口微微发红,但幸好没肿胀,也没见渗液。   老大夫手艺还是非常好的,贴灼程度刚刚好,薄薄一层焦痂,并没造成烧伤雪上加霜,也没有太轻止血消毒程度欠缺。   “还好,老大夫这手艺不错,幸好咱们碰上了他。”   仔细察看过伤口,往新敷料上撒了药粉,重新敷在伤口上,再用绷带缠上。   她叮嘱赵徵:“这几日你万万小心些。”   这俩伤口正值关键期,感染了可不是玩的。   赵徵“嗯”了一声:“我知道。”   他情绪沉沉眸底依旧压抑着化不开的戾恨,但明显比之前略多话了一些。   纪棠和他说话,他也会回答。   纪棠把倒空的药瓶刮了刮,攒一点点粉末也不浪费倒进满瓶里去,“幸好把药都背出来了。”   要是没有这些上好的伤药,赵徵这伤够悬的。当时搜了将近二十个药瓶,其中大半都是外伤药,就这纪棠都觉得少了。   “早知道跑远些多搜点。”   赵徵穿妥上衣,慢慢靠在窝棚壁上:“够了。”   希望吧,希望后续不要再出岔子才好。   纪棠很快收拾好包袱,然后捡起旧敷料去不远的溪边洗了晾上,回来研究了一下,用几条粗柴卡住门,并推了多下推不动,才算放心。   天已彻底黑了,她累得不行,和赵徵说声晚安,往地上一躺几乎秒睡。   乌云遮蔽月光,没篝火的窝棚黑魆魆的,身边很快安静下来,只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赵徵却睁着眼。   入骨仇恨,满腔愤懑,还有伤痛,让他虽疲极,但却一时难以入睡。   许久,他才慢慢躺下来。   临睡下前,他侧头看了一眼纪棠,这个已不算陌生的少年陷入深眠,嘴巴微微张着,眼睫极翘。   窝棚很小,刚好勉强躺两三个人,他挨着她慢慢躺下,阖了阖目,最后沉沉陷入昏睡。   ……   纪棠一夜无梦,次日天蒙蒙亮就醒了。   先看了看侧身半靠半躺的赵徵,见他没压到伤口,也不急着把人叫醒,自己先去溪边洗漱,等洗漱完顺便帮他把水和湿巾拧回来了。   但其实她一动,赵徵就醒了,慢慢坐起身,听那轻快的脚步声很快折回来,然后她递给自己水和湿帕,一笑:“呐!”   她的热情让现在的他有点无所适从,他接过水帕,讷讷:“有劳。”   “客气什么呀?”   纪棠露齿一笑,根本没放在心上,等赵徵洗漱完把他扶出来,啃了几个野梨当早饭,她就开始仔细清除痕迹,整理吹灰远埋,把窝棚收拾得和来前一般无二。   完事以后,立即出发。   今天没有阳光,是个阴天,但幸好也没下雨。   纪棠回头仔细拨好长草,又检查过确定没有脚印,这才快步跑回去,架着赵徵,两人择了个方向离去。   纪棠实在有些累了背不大动,好在今天赵徵的状态比昨天要稍好了一些,她半扶半架着他,一边敲打长草,一边问:“咱们今天要继续往南吗?”   现在距离彻底脱身还早着呢。   端看小浦镇这既偏且远的地方都这么快被追兵波及,京畿区域的追搜力道可窥一斑,难的怕还在后面。   赵徵正要答话,忽他一顿,眸光陡然锋锐直直往山腰下方望去!   纪棠立马回头。   只见群山间若隐若现的羊肠小道间,冲出一乘快马,黑氅迎风翻飞,依稀是个高阶将官模样,其后紧接着跟出一大队骑兵!   纪棠一惊:“怎么回事?”   ……   这人叫彭骁,飞鹰营武卫中郎将,皇帝亲自赐号鹰侯,统帅整个飞鹰营,换而言之,正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能混到这份上,显然是个非常了不得的人物。   事实上,彭骁却确实了不得。   观察入微,洞彻人心,判断精准,昨夜得讯小队被剿杀后,他快马当天中午就赶到了现场,跟着斜坡一路往下出了小浦镇,立马分了十数支队伍往西面八方急追。   他仔细分析过后,最后亲自率人进山追搜。   一昼夜不眠不休,期间勘察过二三十个小屋窝棚洞窟,眼前这是第三十一个。   他亲自入内,并不假手于人。   如鹰隼般锐目一寸寸扫过这个狭小粗陋的窝棚。   事实上,昨夜赵徵和纪棠都非常谨慎,连篝火都没点,今晨纪棠反复清理过后,甚至还捧着浮土一点点吹,给所有昨天他们碰过的东西都吹回一层浮尘。   里外都是。   奈何,这个人眼睛实在是太毒了。   彭骁的视线忽在没有门扉的门洞侧一顿。   他弯腰,抹去浮尘,发现了一点点新鲜刮痕。   彭骁蓦站直,倏地抬眼,冲出窝棚环视莽莽群山:“他们昨夜就歇在这里!”   “传我令!立即分小队四散搜索,务必要找到此二人踪迹!!”   没错,他甚至根据打斗痕迹,判断襄助赵徵的人仍未离开!   “马上去!!”   ……   纪棠瞪大双眼,远远看那人得哨探回禀后直奔窝棚,然后没多久,倏地冲出来。   几乎是马上,训练有素的精卫分成若干小队,火速四散搜索。   嘶!   “这人好厉害啊!”   纪棠不在现场,但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且这人目光锐利得仿佛这么远都还能感受得到,他环视会,虽明知看不到,但她还是下意识缩了缩。   妈呀,好厉害啊!   心脏一阵怦怦乱乱跳,“快跑!”   她一边架着赵徵,一边够着大石使劲一攀,掉头以最快速度往外飞奔。   “这什么人啊?” 第8章   值得庆幸的是,两边距离颇远,天蒙蒙亮就起的他们已出发了小一个时辰,已经快翻过一个山头了。   见势不妥,掉头就跑。   林木遮掩,对方眼睛再利,也绝无肉眼一下就发现他们的可能。   两人直奔深山的方向,这种情况,深山老林的优势一下子就出来了。   参天巨木,隐天蔽日,厚厚的落叶积腐了一层,一脚踩下去沙沙作响,提脚又弹起,杂草丰茂能埋人,人走过,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唯一就是心里毛毛的,和下大雨时百兽蛰伏不一样,现在密林中兽类咆哮远近起伏非常活跃,纪棠嗅着森林特有那种幽深气息,只觉一辈子的理论和经验都使在这了。   万幸赵徵重伤归重伤,但底子犹在,耳目敏锐远胜常人,遇过几次猛兽都及时避开了。   不过这一趟虽说跑得人身心疲惫,但成果不错,很顺利摆脱了身后一度距他们只有半个山头的追兵。   一直跑到过了午,确定距离已经足够远了,两人才找了个近溪且野兽无法靠近地方歇脚。   赵徵揽着她的腰,提气一掠跃上距水面四五丈的峭壁石台,纪棠赶紧扶他坐下。   这一路上,凡遇上难以通过的沟壑陡岩,都是他直接挟她掠过去的。   “你没事吧?伤怎么了?”   赵徵就着她托着的大叶子喝了两口水,微微摇了摇头。   他微微后仰靠着山壁闭目片刻,才说起详细说起先前那人。   “彭骁是武卫大将军,统飞鹰营。”   赵徵睁开眼,皇帝竟从前线召回了彭骁!   一提起彭骁,他几乎马上就想起之前同在前线的皇兄,一刹攒紧拳,指甲深深刺进掌心不知痛,眉目尽是入骨的仇恨!   彭骁!   这个皇帝头一等心腹,他身处前线,很可能整个谋害皇太子计划都是他负责执行的。   兄长音容笑貌在眼前闪现,这一瞬的恨意太过浓烈,牙根泛起一阵铁锈般的腥味。   风声萧萧,林木沙沙作响。   看一眼眼前这个表面孤孑冰冷内里情感却如火焰熔岩般炙烈的少年,纪棠也不好说什么,劝慰太苍白无力,就两人此刻关系而言也有些交浅言深了。   她只好捧着大叶子,低头喝水,装自己不存在。   赵徵缓了半晌,敛了敛情绪,继续说:“彭骁既回,那整个飞鹰营也必定回来了。”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飞鹰营五千骑兵,一万步兵,战时出征,闲时戍守宫闱和乐京,作为皇帝赵元泰的亲信卫营,全营上下皆精锐。   先前前方大战,皇帝命彭骁率飞鹰营五千骑兵五千步兵随军出征,现在赵徵判断,应全部召回了。   这样的话,外面情况恐怕就比他们原来讨论的要更严峻了。   “这样啊?”   纪棠听完这个飞鹰营的介绍也犯愁,他们总不能一直待在深山里,皇帝的志在必得只会比赵宸更甚,久守必失,不,不用久,那个彭骁说不定很快就找过来了。   还有一个,这深山本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   还是得尽快脱身才好。   两人说了几句,不约而同都是此地不宜久留。   那走,要怎么个走法呢?   纪棠解开小包袱,取出饼子和野梨,递给赵徵,自己握着梨子啃了口,想了想:“水路?陆路?”   一时没什么好策略,那就用排除法。   她问赵徵:“这个姓彭的有什么缺点吗?”   赵徵凝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此人不擅水。”   纪棠:“……”   纪棠这其实问的是性格缺陷,什么多疑、好功,喜排除异己之类的。他们对手彭骁,有了明确的方向,才好针对性应付和钻空子。   她确定赵徵听懂了,但他沉思半晌,最后只说了一个只能说是外在技能的短处。   但其实,这也是北方军队从上到下的短板,北地征伐无需水师,这边多出旱鸭子。   这个彭骁,能攀到今时今日的位置,果然绝非侥幸。   赵徵沉思良久,最后道:“我们走水路。”   乐京八大河环绕,水网纵横,支流小水道无数,走水路条件充分。   而正如北军不擅水,这也是赵徵思虑的重要条件之一。反而陆路,魏朝尤其京畿之地设卡已多年,排查细作可以说得上熟能生巧。   至于率军寻他的肯定也有柴氏和他父皇昔日的心腹们,赵徵却不打算联络,骤遇惊变他失了耳目,而皇兄之死,必有内鬼,此刻的赵徵正对这些昔日己方阵营人物带有深深的猜疑和忌惮。   他没说,但纪棠秒懂,她点点头:“那就水路。”   她也觉得水路更好一些。   “好,那我们先休息一下,然后……”纪棠回忆一下地形,“继续往南吧!”   她两三下啃了梨和饼子,用大叶子里的水搓了搓手:“你快吃,吃完我给看看伤口。”   她站起身,挪到他身边,赵徵慢慢放松身体,解了上衣,让她解开绷带察看伤势。   ……   斜阳映照,水面波纹粼粼,河风迎面拂来,两岸层层叠叠的芦苇正在摇荡,点点芦絮被风纷纷卷起沿着河岸飘荡。   赵徵扫了一眼,外面无人,纪棠拨开长草轻盈跳了出去,直奔河岸那茂盛延绵又宽阔的芦苇荡。   想要走水路,第一步就是找船。   原主被卞夫人养于深闺,外面的事知之甚少,有关彭骁飞鹰营和地形之类的事纪棠还得听赵徵说了才知道。不过换到实践,却又回到纪棠的优势了。   他毕竟是皇子,再怎么着意体察了解,一些底层事情都是不知道的,纪棠却看过纪录片,知道渔民喜欢把他们的小船藏在芦苇荡里面。   密密麻麻,隐蔽又安全,从古到今都这样,甚至后世还有很多靠河小村仍持续这个习惯。   下游靠河有就有一个小渔村,这芦苇荡里应该会有船的。   纪棠仔细观察,很快在长草掩盖中找到一条经常有人行走的痕迹,沿着这痕迹拨开茅草走到尽头,河岸地上果然钉着一个木桩子,桩子上系着一条绳子,绳子另一端延伸进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   一拽,一拨,果然拉出一条小舟。   上面还有斗笠蓑衣等物,就搁在船头。   “嗨,还省得我再去找斗笠了!”   纪棠惊喜,回头冲赵徵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她赶紧把小舟拽过来。   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渔舟半旧苔痕斑驳,但很结实。   好了,就用这个了!   纪棠二人抓紧时间休息了一下。从前天下午开始,两人早起晚歇,只在深夜时分休息最多两个时辰,一路南奔,在今日下午才出了深山,然后又马不停蹄寻找估算中灞水支流。   累得不行。   接下来,他俩将会进入昼伏夜出的水路行程,环境不知,情况不明,还是养精储锐的好。纪棠原来预计要去寻摸的伪装装备现在有了,正好抓紧时间休息一下。   在草丛里盹了大半个时辰,夕阳落尽,水面渐渐升起了一层雾,水面芦苇荡,朦胧一片。   这正是出发的好时候!   披上半旧带补丁的陈旧衣裳,将渔网等物沾湿挪到中间,又整理一下头发戴上斗笠,最后纪棠在木桩子顶端绑了一枚碎银子。   不多,大约二两,但足够买这条小舟连同上面的所有东西了。   一来,贫苦农家捕鱼贴补家计不易;二来,更重要是小民胆子也小,得了等价的补偿,就不会声张了。   没错,是知道官家正在严密搜捕什么人物,但赏银也不是人人有命拿的,贫苦百姓更知道官字两个口,谁晓得把线索报上去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结果?   越偏僻,越是穷,越有家小,就越不敢冒险,基本都会悄悄拿了银子然后把事情捂下。   纪棠赵徵一人站在舟头,一人坐在舟尾,一人撑篙,一人掌舵,她用长长的竹竿一点岸边,刷刷芦苇声响,小舟破水,驶了出去。   纪棠兴趣广泛,撑船她还真会一些,熟悉了一下,撑得有模有样的,但让她诧异的是,赵徵居然也会掌舵。   “咦?你怎么也会这个呀?”   赵徵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声音有几分涩:“我大兄带着我学的。”   魏朝已平定大半的北地,若是顺利,以后将会南征,朝中前些年也开始造船并摸索着训练水师。   皇兄说,器如刃,为帅者,当善精其事。   皇兄带着他学泅水,并学驾舟,战船的每一处结构他都知道,甚至还亲自掌过舵。   纪棠不禁叹,皇太子说的真的很有道理,也非常了不起,只可惜……   她不敢多说这个,只好干巴巴“哦”了一下应了,连忙转移话题:“这条水道出去,应该是扈水吧?”   扈水是灞水一条支流,不大不小,在支流水道众多的八大河水网中并不起眼。   纪棠和赵徵需要就是这份不起眼。   赵徵敛了敛心绪,“嗯”了一声。   纪棠琢磨了一下:“如果顺利的话,大概三四个晚上,咱们就能出京畿了。”   就是不知道水上哨卡是什么一个情况,水上搜索又是怎么一个力道。   “如果遇上哨卡,到时候,咱们就上岸绕过去,再设法找船吧?”   纪棠忖度了一下,最好还是这个方法了。   赵徵颔首。   两人讨论了一下,推测了一下哨卡的位置,还就此拟定了好几种应对方法。   不可谓不仔细不警惕了,然水上搜捕的力道也同样极大,对方种种举措,最后还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   篙舵配合,小舟悄然无声前行,即便有夜雾,两人也十分谨慎,没有荡出河心,而是匿在芦苇荡的外围,沿着芦苇较稀疏的区域行驶。   水路果然比陆路好走多了,搜索很严密,这在两人的估算当中,芦苇和夜雾给两人带来非常大的遮掩,加上船过水无痕,沿途虽有搜索的快船,但都被二人避过。   一点一点往前挪,一直到了扈水和灞水交界的河面。   两人突然发现,前面的所有芦苇和水草都被烧光了!!   河面不好守,飞鹰营也不是不知道,秋干物躁,不敢胡乱放火,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去放,但彭骁下令,所有两河交汇的必经主河道上的芦苇杂物全部烧光!   加火加灯,加卡加哨,水上陆上。   连这个不起眼的小支流也不例外,远远望去,河面岸上灯火通明,一艘大船连同三艘快舟正在徘徊巡睃,火光穿透雾霭,把这边焦黑一片的芦苇丛都照得若隐若现。   两人的小舟一出夹角,纪棠眉心一跳,身后赵徵低喝:“退!”   两人急退!!   但谁知风向一变,呼呼竟把这边的河雾吹散大半,一刹昏沉沉黑魆魆黑烧得参差不齐的芦苇丛后,若隐若现露出船头。   最近冲锋舟上的甲兵厉声大喝:“什么人,立即停下!!” 第9章   “怎么办?”   纪棠后背的汗都出来了。   “多少人?”   “快舟四个,大船不知道。”   朦胧的夜色里,赵徵冰冷眉目闪过一抹凛冽的杀意。   纪棠一把攥住他的手:“别急。”   先等等。   纪棠很快镇定下来,大船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就算要动手,也不能在这里!   距离太远了,最怕响箭。   纪棠松开手,两人一人拿篙,一人持舵,慢慢坐了回去。   这种情况下,继续退返是下下策,他们伪装到位,停下佯装出惊慌之色。   那快舟已冲到近前,远处其余三艘快舟停下张望,大船的火把也悉数聚拢往这个方向。   快舟离弦的箭一般,一冲一刹,甲兵用船桨拨开芦苇,便见两名穿着补丁摞补丁衣服头戴半旧斗笠的渔民,他吆喝:“出来,快!!”   小舟被拖了出来,暴露在火光之中,只见船上渔夫战战兢兢,举着两手慌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声音听着是个青年,但一双手在辛苦劳作下早已粗糙得和老树皮似的皲裂,脸颊黑红黑红的,渔民特有的肤色。   船上两个桶,桶里装着刚从河里捞的鱼,收获不多,边上还有湿漉漉正被拖拽上来一大半挂网,挂网上一条小鱼挣扎着跳来跳去。   “都说多少次了?!”   甲兵破口大骂:“这段时间不许下河捕捞,你们没长耳朵是吧?!”   “那边什么事?”   远远的,大船上长官扬声问。   甲兵骂骂咧咧,回头:“又是个违令打渔的!!”   河面气氛登时就松了,长官不耐烦挥挥手,示意快些搜查恐吓一番赶紧撵回去!   快舟恢复巡逻,大船上火把也绕回去了,这边河面的火光暗了一些。   但谁知那甲兵眼珠一转,用手示意:“进去进去!!”   撵着小船倒回去,然后示意同伴驱舟跟上,芦苇丛一挡,这人立马跃过那边船上,手里提着一条长索,下手就要捉住纪棠捆绑。   军事素质过关,不代表人品过关,这是打算捆了一个扔上岸,然后驱使另一个回去取钱来赎了!   纪棠没动,那人一俯身阴影笼罩她,她心里想的就是——真是人要找死谁也拦不住……   她才刚想了一半,小船微颤了一下,她感觉头顶有热血喷洒下来。   赵徵反手抽出压在最底下的长剑,身形一闪,那人喉头很低“嗬”一声,直接扑到在船板上!   赵徵身形疾如闪电,纵身一掠,人已掠上快舟,那三个抱臂等待的甲兵闷哼一声,直接倒下。   有个人身躯一歪要掉下水,被赵徵伸脚一勾,扑回船上。   夜凉如水,无声无息,解决这四个甲兵。   纪棠跳起身,和赵徵对视了一眼。   变化来得骤不及防,但就刚在被检查的这么一会,两人又发现了一些新的情况。   大船身边固定巡逻的快舟其实是两艘。这大船相当于附近范围的一个据点,附近的快舟都会过来补充物资和汇报情况。   一开始目睹的四艘快舟的其中之一,已经往另一边河道驶了进去了。他们面前这艘显然也是,它奔的是纪棠他们出来的这条水道。   两人原本是打算退回去后再设法的,但计划显然赶不上变化,瞅了这四名甲兵一眼,纪棠生了一个很大胆的主意。   她和赵徵对视了一眼,显然,他也是这么想的。   她不禁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细牙,朦胧月光下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她小小声:“那咱们快些!”   她不忘关心问他:“你伤怎么样?有没扯到?”   赵徵回:“无事。”   没事就好。   于是两人合力,把两条船驾进芦苇丛中,然后把尸身处理了一下。死的有两个,连同渔船直接沉入水底。至于另外两名晕死的,是赵徵特地留的活口。   想冒充甲兵,得先知晓口令和巡逻规则。   危机危机,渡危之后,两人察觉一线之机。如今追搜之严密,水上陆路寸步难行,与其倒退重陷瓮中,不如趁机混入追搜队伍借快舟遁出!   纪棠翻了翻小包袱,她化妆技术还行,可惜工具不全,照着其中一具尸体给赵徵捯饬了一番,有四五分像,不过现在是深夜,昏暗光线和月影遮掩下,那两个活人像见了鬼一样“唔唔唔”。   赵徵往那边去了。   那两个俘虏剧烈挣扎起来,目露惊愤忌惮,还隐隐夹杂着一丝极致兴奋,他们拼命动弹,企图让远处的大船察觉端倪。   赵徵垂眸,出指如电,在两人下肋一点。   “啪”一声,那两人脸色大变,栽倒在草丛里抽搐了起来。   大约两刻钟,纪棠给自己弄好以后,赵徵出来说:“可行。”   他深谙军内制度,旗语口号巡搜规则等等都审了个一清二楚。   纪棠再看那两人,已是昏厥状态了,脸色青白,呼吸细且弱。由于要充人数,赵徵没有结果他们。不过他表示,不必担心这两人会醒过来。   这就行了。   赵徵拉紧快舟缆绳,纪棠把这两人抱上去放在举火把的位置坐着。快舟位置挺深的,调整一下能做出靠坐姿势,然后把一只手搭在船舷上,和固定住的火把绑在一起。   船桨一撑,快舟无声无息滑入河道,等走了一段,纪棠点亮了火把。   改头换面的快舟旋即快速往前划了出去。   ……   这么做其实很冒险,但一路走来就没有不冒险的。要是一点险都不肯冒,他们现在大概还在那个河谷所在的深山里待着。   舟行破水,速度极快,这快舟名小冲锋舟,是军中为了日后南征打造的,专用于潜行侦查敌情,船体小而深,无声无息,速度快得惊人。   两人避开后方大船,掉头飞速从先前所见的一岔口进入另一条水道,沿途有碰上其他大小冲锋舟,两船交汇喊了一声今日口号,无误,便擦肩而过,各自执行任务。   顺水一直往下,终于在避无可避另一个河道枢纽遇上另一艘大船,离得远远,大船上挥舞令旗,赵徵立即站起,执起令旗回挥舞。   长官打了哈欠,吩咐几句,旗兵一挥令旗,然后指向另外一边。   小冲锋舟驶近,还未彻底靠近大船,上面就扔下两个大包袱,“咚咚”两声,纪棠用力一划,学着前面的小冲锋舟一样,掉头往旗兵指引的方向而去。   一直都远离大船,进入雾霭浓重黑黢黢的水道,纪棠才长吐了一口气。   紧张当然是有紧张的,但如他们观察预想一般,顺利通过了。   纪棠眼睛闪闪发亮,回头冲赵徵比了个握臂加油的动作。   两人都没吭声,继续抓紧时间往前划去。   “我们要快些。”   大包袱不但有火把水囊等物,连干粮都有,到天亮前,他们已走了快一半的路程,停下稍稍补充水食时,赵徵道:“暗语口号一般一天一换。”   而舟快,也不需要昼伏夜出,原来三四晚时间的水路,预计一天就能完成。   意思就是说,如果顺利的话,今天就能遁出包围圈!   他们也最好争取今天就脱身,不然后续又会增添很多不确定因素。   多留一天,危险呈十倍百倍增加。   虽如此,但两人并未急切,反而加倍小心,白日比晚上要暴露几率要大。   这般小心谨慎,多方观察,不断迂回前行,最终他们在日落时分抵达了包围圈最外沿。   ……   又一日黄昏,夕阳一点点落尽,夜色笼罩河面,最后一点红色粼光退去后,水面渐渐蒸腾起白雾。   河岸两边灯火通明的哨卡变得模糊起来。   纪棠悄声问:“怎样?要上吗?”   这是京畿东南最边的萍县灞水段,鹭水在这里汇入灞水,奔流不息的宽阔河口,出了这个哨卡,就彻底冲出了包围圈了。   也是因此,作为最后一道防线的大哨卡极为严格。   纪棠二人已观察很久,断断续续讨论商量,最后他们觉得,伪装成下值归营的甲兵,是穿过卡哨的最好方法。   大卡哨再后面的岸边,是临时驻扎的军营,营帐密密麻麻,这边一大片的军士都在此轮换休息。   这个时段正好是轮岗下值归营的时段。   方法定下,两人倒回去藏匿芦苇丛中,开始仔细观察途径的船只。   飞鹰营固然精锐,但不擅水者极多,有的能克服适应,但有一部分还比较勉强,两人沿途就见过一些晕船的。   两人观察了小半时辰,终于找了一条晕船成员、不晕者体貌都比较合适的小冲锋舟。   跟上去,成功拿下!   取了口供,快速装扮,在夜雾大起的亥初,两人混在回归的小冲锋舟里头,往大哨卡划去。   有认得他们船的,冲赵徵笑道:“王细,李岗两个还晕啊?”   赵徵压低声音:“是啊!”   “诶,那你俩可太不容易了!”   那人唠唠叨叨,不忘小声抱怨辛苦,不晕到起不了床都不给病退云云。   大声小声交谈中,冲锋舟破开河雾,慢慢驶入哨卡,大家抬头让码头上的大小长官验看。   纪棠有点紧张,不过这检验却比想象中要更顺利一些。她挑的这两人脸型很适合伪装,戴上布盔侧脸能有七分相像,再加上没人料到他们胆子这么大,更没料到还有这种堪比易容的化妆技能。   两人的船比较靠外,这四人的伙长望了一眼,骂道:“不争气的东西!”   校尉也皱眉,这一眼下去就三船带晕的,挥手:“赶紧回去灌碗药!”   被不耐烦骂了几句,唯唯诺诺,然后就过去了。   横板拉开,岸上长官们正在商量怎么在江中再添一道拦网,讨论声中,纪棠用船桨一划,小舟往前滑去。   然就在这时,身后忽有快船破水的声音!紧接着厚重军靴跃上码头,一道浑厚的中年男声:“怎么回事?”   这个声音!   赵徵眉峰剧烈一跳,他垂眸,遮掩眸中滔天的恨意!   纪棠听见后面校尉伙长纷纷喊:“将军!”   她心头咯噔一下,整个飞鹰营,能直接被称为将军的,就一个。   彭骁。   彭骁皱眉扫了前头七八乘冲锋舟,斜靠歪伏晕船的足有四个,其中一条船居然晕了一半,他十分不悦。   校尉打圆场:“将军,您也知,军中旱鸭子多。”   他挥手:“回去回去,赶紧回去多灌碗药!”   冲锋舟齐声应诺,低着头,划了出去。   包括纪棠,她屏住呼吸,跟着身边冲锋舟一起划向远处的军营。   这一批走,下一批上来,都屏息不语,彭骁脸色并不好看,他自窝棚一路追踪进了深山后,痕迹难觅,他最后判断,靖王必定走水路,要么往东,要么往南。   他严令各大小哨卡打起十二分精神,边缘大哨增加至少五道拦网,昼夜巡睃不断,以斩断那人泅水遁出的可能性。   他细细问过拦网,确定并无疏漏,只是……连日来,竟再无线索?   不该啊!   水下不能,那就剩下水上,彭骁盯着渐行渐远的那七八艘,不知为何,心里总觉不踏实。   他一声经历大小征战无数,曾多次,活命破敌就赖那生死一线的直觉。   他相信他的直觉。   “让他们停下来!”   江雾渐浓,半遮半掩,彭越皱了皱眉,忽大喝一声,直接一跃下船,喝令:“追上去!!”   快船一顿,离弦的箭一般,立即追了出去! 第10章   后方远远吆喝,回头一看,令旗挥舞。   冲锋舟上莫名其妙,都停了下来。   仲秋夜寒,江心水流湍急,一艘大冲锋舟似离弦的箭一般,破开江雾,很快赶了上来。   彭骁锐利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未见异常,只这么一掠,“……船少了一艘?”   众人面面相觑,忙左看右看,半晌后:“诶,是啊,王细呢?王细他们不见了啊!”   彭骁心一紧,倏举目四顾,只见江雾浓浓,两边江岸模糊在浓雾中,哨卡内火光氤氲一片,而哨卡外火光照不到的这边黑魆魆的,只听见哗哗的水流声。   心跳大动,他厉喝:“传令!放响箭,增兵马上搜!!”   “快!!!”   一蓬艳蓝烟火在半空爆开,但彭骁知道来不及了!卡哨之所以设在此处,是因为一过这个位置,河面开阔水陆四通八达,无数条小支流密集如同渔网,淹没在芦苇杂生的两岸中,短短时间内甚至连他们都不算彻底摸清楚。   等岸营军士得令登船赶至再包抄,已经来不及的了!   越是这种时候,彭骁头脑思路就越冷静清晰,他迅速低头,观察水流,再结合甲兵口述的“王细”那船当时的位置,“往右!”   大冲锋舟火速往右岸疾驶而去。   他一声令下,那七八条小冲锋舟连同自哨卡急驶而出的第一批追兵立刻沿着右岸快速搜索起来。   气氛紧绷,一时只听见哗哗的划水声。   彭骁站在船头,大冲锋舟破开浓雾沿着水面疾速滑行,彭骁两眼紧盯着岸边。   芦苇丛被焚毁一大片,焦黑焦黑的河岸杂草丛生,岸边未见有人踩踏的痕迹。   冲锋舟继续往前,过了焚净的区域,芦花飞荡,密密麻麻的芦苇水草在夜风轻晃,刷刷作响。   亲卫犹豫了一下:“将军,是不是太远了?”   这么短的时间,那人跑不了这么远吧?   彭骁眉心攒了攒,没有发话。   冲锋舟继续快速向前,渐渐搜索的舟兵变少,黑魆魆的水面就剩他们一条船,亲卫迟疑一下正要在说话的时候,彭骁忽上前一步。   细细的波纹粼动,彭骁站在船舷,他判断,这里隐藏在芦苇丛中有一条小水道。   沿途,不是第一次碰到岔道,彭骁探过便罢,但这一次,他盯了这条水道良久,忽令:“进去。”   冲锋舟破开茂盛的芦苇,刷刷大响,芦花摇晃抖动,但冲锋舟还是坚持深入。   趴伏舟头的纪棠没忍住心里“艹!”一声:“这老东西怎么跟条狗似的!”   这都能找过来?!   两人立即掉头向后!   这条水道不大不小,观察岸上却发现没什么屏障之物,两人当即选择驾舟继续深入。   小冲锋舟悄然无息,急速往前疾行,水道在前方拐了一个弯,再度汇入灞水!   然两人最终还是被彭骁发现了端倪,身后陡然一声暴喝:“追,快!!”   “不能让他们冲出去!!”   彭骁俯身一抄起船桨,亲自划水!!   一下接一下!大冲锋舟连亲兵总共六人,齐齐发力!如激射箭矢一般,嗖射了出去。   距离在缩短!   他们这边只有两个人。   纪棠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但后方水声越来越近。   终于,彭骁在冲出水道之后,成功追上了赵徵纪棠!   “嘭”一声!两小冲锋舟撞在一起,“笃”一声一个铁钩牢牢扣住小舟,两舟剧烈摇晃,赵徵避开迎面一剑,不得不揽着纪棠往后一跃。   两条船被铁钩紧紧扣在一起,隔着矮矮的乌篷箭垛,“铮”一声利刃出鞘的锐鸣!赵徵反手一推,将纪棠推到身后,他闪电般拔出长剑,与彭骁战在一起。   他身上还有伤啊!   赵徵身负重伤,敌众他寡,而彭骁亲卫身手也不错的,纪棠被这一拨直接扑在船板上,赶紧回头一看,后方战况极其激烈。   “叮叮当当”,以一敌五,彭骁身形膘健身手却一等一,密不透风的剑光围攻中,赵徵背靠船篷边柱,浴血奋战。   他重伤在身,在身手原就不弱于他未伤时的彭骁为首的围攻下,正强提一口气应敌,险象环生。   这样下去不行啊!   纪棠大急,但她一时还顾不上那边,头顶利刃出鞘的破空声,一名舵手留下掌舵,见纪棠扑在他面前,放罢响箭的手一反抽出匕首,兜头就是一刺。   纪棠一个驴打滚,翻在船舷上,水面入眼,妈呀!不得了,这个舵手正控着船掉头快速往回划去。   一蓬艳蓝的焰火在天空炸开!船头兵刃交击极激烈,黑魆魆的船尾一坐一躺两个人。   纪棠赶紧往怀里一掏,飞速一扬!   生石灰早用完了,但万幸,她想着石灰没有黄土也是好的,怀里常年备着碾成细末的土包。   这操作太骚了,骤不及防,眼睛一疼,亲卫匕首“笃”一声深深刺进船板,一抽,没抽动!纪棠已翻身扑上来了,她一把捂住对方的嘴巴,连人一起直接一个饿虎扑食扑在船板上。   她低估了自己的力气,“咚”一声后脑勺着地,那亲卫被这么狠狠一砸,直接晕厥过去了。   纪棠抽出匕首,原本要补刀的,都省了。   她赶紧抽出缆绳,两三下把这人捆得死死的,然后赶紧抓住舵桨一摆,用绳子牢牢固定住。   两船回划的速度立马就停了,反向顺着水流往下。   她小松一口气,赶紧回头去看赵徵,赵徵脸色变白,身上又添了几道新的伤口。   刻不容缓,不管战况,还是响箭。   纪棠心念一转,掏出怀里所有黄土包打开,牢牢捏在手里。   她观察前面的刀光剑影,片刻,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啊——”   一声惨呼,是纪棠的声音,一个陌生的布衣少年被连人带斗笠踹飞,撞翻箭垛,重重摔在船头的船板上。   她痛苦捂着胸口,“噗”喷出一口血!   后方还有一个亲卫,踹翻此人再正常不过,唯有赵徵眉心一绷,只听彭骁冷笑一声,趁对方情绪一变,脚尖一点,剑光暴涨!   然就在他腾身跃起的瞬间,刚刚“吐血”倒地的纪棠忽然弹起,紧紧抱住了他的脚!!!   “快!!!”   纪棠大喝一声,大力咬破舌头后声音有些含浑,但非常清晰!   电光石火,赵徵一个弓步冲上前,重重一撞!   在山里他和纪棠初次谈论彭骁时,纪棠曾问彭骁缺点,当时他沉吟良久,最后只答出一个极不擅水。   而此刻,他们正是在水面上!!   一刹,赵徵就明白过来了,毫不犹豫重重往前一撞!   他用尽全力,“砰”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彭骁人在半空猝不及防,两人直接被重重撞翻进水。   彭骁也算胆色过人,否则不会乘船巡睃追踪击杀镇定自若,但一入水还是慌了一下,他立马反手去够船舷。   纪棠哪里肯啊!抱着彭骁当即奋力往后一仰,后者的手堪堪与船舷擦过,纪棠拼命蹬水,一下荡开半米。   “该死的贼子!”   彭骁极其勇猛,暴喝一声反手一剑,水花大作,两人激烈地纠缠起来了!   陷入水中的彭骁犹猛兽入困,凶狠怒目戾气横生,赵徵一眼望去,恨意滔天!!   他只攻不守,为撞彭骁身上连中几剑他厉喝一声!因惊变猝不及防的亲卫们回刀稍晚,寒芒如银光一闪,全部倒地!   纪棠被彭骁压在水底,有些控不住了,赵徵看了一眼,他眉目冷戾如同修罗,毫不犹豫一扑而下!   “嘭”一声水花大作!   赵徵兜头一压,三人瞬间沉入水底,彭骁借纪棠浮起的伎俩再无法施展,赵徵纪棠联手,将他往水底拖!   彭骁其实也不是一点水也不会,他曾用心学过,会一些粗浅的,但大江大河,这还是头一次。   几番挣扎,无法挣脱。   但垂死窒息的人挣扎力道是惊人的,尤其是悍勇如彭骁,他一甩身后箍着的纪棠,重重一脚直踹赵徵背部。   这一脚力道惊人,甚至无视水的阻力,赵徵背部重伤,怎经得起他这么一下?   纪棠一咬牙,只能使劲一拉,她就着这个力道,一绕挡在赵徵前面。   “嘭”一声,妈呀,肺都险些被踹出来了!   不过吐槽归吐槽,纪棠龇牙咧嘴没忘用力一蹬,在水里灵活得像条鱼一样,卸了力反手就是一拽!   彭骁被她拽了个正着,本来就失去重心的他瞬间一仰!   她终于成功箍住了彭骁的后背。   对方拼命挣扎,她死活不放,“咕咕咕”水泡往上急涌,三人急速下坠,赵徵重重一挑,挑飞了彭骁手里的长剑,他抽出短匕,一蹬!重重一刺!   “噗”一声闷响,血色溢出,赵徵一匕贯穿了彭骁的心脏!   彭骁倏地瞪大眼睛。   血色上涌,染红了赵徵一双凌厉眼眸,那双琉璃色泽的瞳仁充斥着无边的恨戾!   眼前闪过皇兄俊隽的眉目。   赵徵重重一抽!   彭骁抽搐了一下,纪棠放开手,他撑了几下,睁着大大的眼睛,被水流越冲越下。   快走吧!   纪棠拉赵徵的手,他们憋气这么久快到极限了,还有响箭!时间紧迫啊。   赵徵被她一拉,僵硬的手臂一动,眼睫动了动恢复。两人一蹬水,立即望上冲去。   一冲上水,两舟已被冲出一段,河岸一边火光冲天,无数举着火把的甲兵急涌而来。   两人立即追上快舟,翻上去,脚底一层水,打斗中船底有破损。   纪棠赵徵跳进渗水较少的小舟,撬开铁钩,提桨急速往对岸划!!   顺着水流,快速往前冲,后方烟火炸开多蓬艳蓝烟火,照亮了整片夜空,高且厉的暴喝:“登舟,快,追!!!”   赶在小舟沉没前弃船上岸,两人顺水冲出十数里,赵徵喝了一声,两人跳上岸,拉着手往前狂奔!   “大约十里,是梁县码头!那边有船!”   纪棠后背还疼着,赵徵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鲜血淋漓,两人互相拉着,发足狂奔。   纪棠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跑这么快!远远的,她望见的奔涌的水域和码头,最近的一个小码头,就拴着几条小船。   可就在这时,哒哒马蹄声疾且急!!   头一波的追兵追上来了,披甲执刃,打马急追!!   最后一跃要跳上码头的一刻,脚底一陷,纪棠被绊了一下,直接脱手扑在水里。   而赵徵借着狂奔的力道,一冲跃起跳上船,大惊回头!   “哒哒”紧随其后的追兵先头部队已冲了上来,纪棠一瞬陷入包围之中,她一翻身躲过长刀重劈,赶紧跳起,回头,正好和赵徵目光对上。   他已经站在小船上了,只要一斩缆绳,水流湍急奔涌,他就能立即脱身。   纪棠灵活一跳,翻身躲过回头看了一眼,大兄弟可别自己跑了啊!要这样姑奶奶以后再搭理你就跟你姓!   他没有。   赵徵并未独自逃遁。   他低头看了缆绳一眼,脚尖一点,跳了回来。   玄黑长靴重重跳下码头,一手持剑,他踏着水花,直奔纪棠而来! 第11章   他没忘记绝境中她伸来的一只手。   重重围困她没扔下他。   他又岂能抛她?   赵徵一跃而下,耳边沓沓马蹄声急促如鼓点,泱泱火光正在迅速逼近,在弓弦拉紧的“咯咯”声中,他硬提了一口气,腾身冲天一跃,剑光暴涨,最前锋的五六名追兵躲避不及,“啊”惨叫一声,捂住咽喉。   重重栽倒马下!   “嘭”一声水花飞溅!   “走!”   他喝一声。   纪棠抬头冲他一笑,眼睛很亮,他拉着她的手,两人掉头飞奔跃上码头,扑落小舟。   “嘣”一斩,缆绳应声而断!   陡然收窄的灞水河道水流极为湍急,几乎是马上,滂湃的江水就将小船冲了出去!   “嗖”一声嗡鸣,漫天箭雨,两人立即趴下。   骑兵一扯马缰,飞扑出去,只湍急水流速度却极快,眨眼已将小船冲出了十数丈,膘马嘶鸣,四蹄离地飞起,重重落下,却堪堪扑了个空。   眼睁睁看着小船越冲越远,片刻没入迷蒙江雾,夜色中再看不见。   “妈呀,总算甩掉了。”   不过现在还不算彻底安全,小小的舟船正在奔涌的河水中急速打转,纪棠赶紧抄起船桨。   好不容易才到这,最后一哆嗦可不能翻船啊。   好在也没真这么倒霉。   大约是否极泰来,虽几番急涌惊险,但最后堪堪顺利渡过,一夜远去愈百里,至天蒙蒙亮,已进入岱州地界。   ……   越过连绵山岭,江面宽平开阔,根部苍绿上端枯黄的茂盛芦苇和长草笼罩在清晨的雾霭之中。   两人商量几句,决定在此上岸。   不过在此之前,得先找个合适地方处理了这船。   直接栓了当然不妥,顺流而万一很快被卡了反而暴露行踪,藏吧,纪棠左看右看,也没什么好的隐藏地点。   最后赵徵说:“凿沉吧。”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纪棠在船上翻了翻,最后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带锁工具箱里找到把镐锤。   沿着江边找了一个水较深的区域,纪棠颠了颠镐锤,锥头向下,举起重重砸了几下,把船底砸破一个洞。   两人跳上岸,纪棠回身用力一推,把小船推了出去。   小船晃悠悠往外飘,用不了多久,就会沉没。   秋风飒飒,有些凉,纪棠一头汗,脱力往草地上一坐,累死她了。   连续两晚没合眼,感觉骨头都“咯咯”响,不过身体累归累,她精神却极亢奋。   就是高兴的。   “咱们总算出来了!”   终于成功冲破包围圈了,能不高兴么?   再有一个,赵徵没自己跑,他选择了回头救她,让纪棠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现在。   还不错嘛,总算没辜负她风里来雨里去的,好评!   纪棠盘腿坐好,冲身侧的赵徵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她脸上一道道的,眉眼却极灿烂,冲他一笑,白生生的牙齿弯弯的眼,笑容热烈得如旭阳初绽。   赵徵一直饱浸仇恨的心难得松了松,反应过来,却又随即忆起已逝的父兄祖母,他们也曾经绽露过这样的笑脸。   一颗心不禁苦涩,但他打起精神,牵了牵唇:“嗯。”   劫后余生的此刻,面对这样的纪棠,他并不愿意流露苦涩去影响她的情绪。   纪棠心情好,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周围环境,小船飘到江心正打转着往下沉,河风飒飒,近处没有人迹,芦苇草木茂盛的江岸十分安静。   她催促:“快,先给我看看伤口!”   纪棠可没忘记赵徵的伤,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激战连连又入水,两人身上的衣裳现在都还未干透,一确定周围安全,她赶紧催他。   赵徵盘腿坐好,把衣服解了,少年瘦削,肌肉却极紧实,只身上缠满了绷带,手臂和肋下的新伤泛红微肿,纪棠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绷带还是湿的。   这么小的船顺着那么湍急的大江冲下来,还夜深雾浓,一不小心就会翻侧,先前谁也顾不上其他,赵徵只勉强松了松衣襟和绷带。   但直接扯下却是不敢的,万一船翻了,有绷带保护总比没有的好。   现在赶紧解开了。   纪棠赶紧先看他两处大伤口,还好,微微泛白,却没有渗液迹象。到底已经养了六七天,不吝好药下去,状况已比一开始时好多了。   但纪棠仍不敢轻慢:“我们得找个大夫。”   到底泡过河水,至少得开些消炎药水洗一洗才能放心,这仍属新伤,万一感染可不是玩的。   另外,手头上的药也没多少了。   本来按赵徵原本伤势,省着用应该够的,但现在添了新伤不说,还泡了一次水,得多上一次药。   赵徵伤口很大,一次用量很多的。   她小心翼翼给他连捻带吹,清理干净伤口上的浮藻碎屑,洗了洗,又重新上了一次药。绷带湿了,她拿着换下来的两身补丁摞补丁的渔夫旧衣,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敢用这布裁绷带。   只能给他虚虚披上外衣,药粉会颠下来也没办法了。   她一边吹,一边嘶嘶喊疼,之前为求逼真她咬舌头那一下还挺狠的,伤口不小,贼疼,尤其吹这个动作夹着舌头,她说话都含浑了起来。   嘴里疼,后背也疼,那个姓彭的家伙一脚够用力的,肯定淤青了。   她苦哈哈卷着舌头,不忘咒骂彭骁,赵徵打开装药的小包袱,找出化瘀药的蜡丸给她,还说:“待找到大夫,让他开些内用金创药。”   他有些笨拙,眉目未摆脱沉郁,但很认真。   纪棠忽笑了,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也不嫌扯着伤口疼了,睨了他一眼,笑道:“好啊!”   她双目映着晨曦格外灿亮,把蜡丸接过来颠了颠,翘唇捏开。   赵徵也应了一声“好”。   不过纪棠的笑脸没能维持太久,看到那枚拇指头大小的黑色药丸脸就垮下来了。   “……”这么大?   赵徵吃过几次,每次他都是面不改色,轮到自己死活干咽不下去,最后冲到河面喝了几口江水才勉强送进肚子里。   不过虽然服药过程折腾了点,但总体她的心情还是挺阳光。   折腾好这些之后,两人没耽误,马上准备出发了。   动身之前,纪棠取出妆粉眉笔等物,先给赵徵描几笔,他眉峰斜飞凌厉,眼神却暗沉沉的,她把他的眉梢眼角往下勾了勾,眉毛画粗画乱一些,让他摄人俊美的容貌平凡了五分,整体看上去就寻常多了。   “好了。”   给赵徵弄好,他小心把腰带系上,她则拿着胰子去了水边把脸洗了,然后重新扑上一层深色粉,在鼻侧脸颊打上阴影,看起来轮廓更立体,十足十的少年模样。   “我也好了,咱们走吧!”   赵徵整理好匕首长剑,撑着大石站起身,纪棠赶紧上前扶他。   “咱们怎么找大夫呀?”   他身上的伤,见不得人的。   赵徵瞥一眼来路的巍峨山岭:“岱州匪患猖獗,我们就说遇匪。”   在这方面,赵徵比她强多了,魏朝各州大致情况他都很清楚,过去那大山叫岱岭,连绵巍巍占据大半岱州,梁朝暴征强敛致起义匪患遍地都是,如今虽魏朝新立,但残匪仍不少,其中以岱岭周边为最凶区域之一。   被悍匪所伤,并不罕见。   “我们最好找个镇甸。”   他们没有户籍证明,进城不打算,乡村人太少消息流传很快,所以人口较多略繁华的乡野小镇是首选。   “好,那就小镇。”   纪棠让赵徵胳膊架在她的肩膀上,废了些力气登上野堤高处,举目眺望片刻,很快择定方向。   靠走挺费劲的,但相比起之前这不算什么。两人选的方向很正确,沿途经过三四个村落,路越来越大人迹也渐多,至中午时分,他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小镇。   这方向能去岱州城,南来北往多少有些客商,镇甸不大不小,可能有千余户,客栈小饭铺很多,一条街直通镇外。   两人观察良久,这小镇药铺不多,有靠谱大夫坐堂的只有一家,纪棠放下架着赵徵的手,两人放慢速度走过去。   药铺中午吃饭刚上了门板,两人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不会碰上其他人。   纪棠伸手,敲了敲门。   用力敲了几下,后院的人终于听见了,“来啦!”   一会,锁开了,一个长衫山羊胡的中年郎中搬开门板,一见纪棠两人讶了讶。   无他,他是大夫,第一眼看脸色就知这高个少年重伤在身失血过多了。   “大夫。”   对方打量他们,她也在打量对方,这郎中额宽脸方唇厚,眉心几道浅褶,看面相有些严肃板正,不过倒不像奸诈之辈。   纪棠眼睛打量,手上已飞快作了个揖,一脸忧忡痛恨又悲愤,语带恳求:“大夫,我们兄弟北上投亲,不想却遇上匪患!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大夫!你快给我兄弟瞧瞧,他伤很重!”   “啊呀!又有人遇匪了?快,赶紧进来!”   后房门跟出一个青衣妇人,应是这郎中的妻子,闻言惊呼一声,连忙上前帮忙搬开门板。   郎中让开,让他们进来,在赵徵那侧的青衣妇人赶紧帮忙搀扶。   被碰触时,赵徵绷了一下,眉目一冷,但按捺下没动。   纪棠赶紧扶另一边:“有劳,有劳!”   郎中带路,一行人匆匆往里面去了。   纪棠和赵徵不着痕迹快速扫视这不大半新不旧的药堂,她捏了捏他的手。   没事,先把伤治了再说。 第12章   等给赵徵处理完伤口,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纪棠给了借口,说家中境况尚可,那匪贼原欲放走她回去再取赎金,因此让人给赵徵治了治伤口。   她着意留心郎中和那妇人的眼神表情,没发现异常,这才稍稍放了心。   她可不想阴沟里翻船。   郎中当即开了方子给赵徵清洗。   那妇人去捡的药,忙忙去生火煎,纪棠跟着说去帮忙,实际不着痕迹盯着,顺便套了套话。   厨房是个普通厨房,不过多了一排药灶,抓药、生火、开熬,妇人非常熟练,显然是常做的。   “大娘,铺里就你和孙大夫忙活啊?”   妇人絮叨和善,纪棠开了个头,她就囫囵说开了,就一普通夫妻档小药铺,铺子是祖传的,丈夫坐堂看诊,她煎药洒扫打下手。   镇子不大,好在南来北往,成药丸子和金创药卖得还行,生意不好不坏能糊口。   “家里就三口人,孩子不爱干这个,不过铺子小,也尽够了。”   孙大娘又烧上一大锅水,等下好让这兄弟俩洗洗,她宽慰纪棠:“能保住命就好,你兄弟两个还年轻,钱货以后还会有。”   “嗯,我知,谢大娘了!”   药熬了小半个时辰,成了一小盆黑褐色的药水,晾了一会儿,纪棠赶紧端进去给赵徵清洗伤口。   连浇带洗,反复多次,一直到水渐温变冷才作罢,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洗完后再看赵徵伤口虽烫得泛红,但总觉清爽了很多。   她心里高兴,见孙大夫开方叫孙大娘去取金创药,连忙把备好的碎银都取出来,“取最好的!”   经过刚才聊天,得知药铺金创药有好几种,高中低档都有,她连忙嘱咐要最好的,多取点,给的银子都尽取了。   她跟着出去了。   清脆声音和妇人搭话渐远,病房安静下来,赵徵目送她身影出门后,自枕畔取出一枚金珠子:“劳烦大夫,稍候再取些内用金创药来。”   纪棠算了算钱,她把原身束发的素银簪都算上了,不算多,而现在看病取药还特别贵,尤其好药,价格不菲。她嘴那伤疼归疼,但其实只是小伤。   有药最好,没药也行。   加上疼了半天她都有些习惯了,心里默算一下诊金药费,她事到临头就把这茬忽略过去。   赵徵却没忘。   他见过纪棠数银子,没问她什么,只直接取了枚金珠子加药。   这金珠是从剑柄末端取下的。玉玦纪棠还他了,但太珍贵;短匕是他的,不花俏,却有两颗小宝石。但这些都太有标志性了,不能动。   唯独长剑,他原先的剑卷刃弃了,这是黑衣首领的,款式最普通不过,通体就剑柄顶端有颗小金珠子。   赵徵把它撬下来,给大夫买药:“尽好些,我兄弟口内有些磕伤。”   他兄弟就一个,已成不可触碰的禁地,他顿了顿,但话还是出口了,且心里并不排斥。   大夫不疑有他,于是收下金珠,回头把药和找赎碎银送来。   这么一番折腾,已经半下午了,纪棠借了药铺的灶房擦洗了一下,回来赵徵这边已收拾好了。   他靠在床头,侧边半旧方几上放了一瓶药和几块碎银,瓶子是白色的,纪棠看见不禁笑了。   她已经知道赵徵让取药的事了。   拿起药瓶子瞅了瞅,眼睛弯弯,她瞟了赵徵一眼,不错啊,再给个好评。   纪棠取出小镜子,卷着舌头给自己涂了药。   味道挺不好的,她含含糊糊和赵徵说了两句,眼皮子就有些睁不开了。   亢奋过了,又累又困有点顶不住,赵徵见她打哈欠,侧身挪了挪,让她上床睡。   铺子小,后院总共三间房,一间孙大夫夫妇一间两人儿子,剩下就是这间病房,并没有别的屋子能腾出来。   而且两人这境况,也不要分开比较好。   病房不大,就一张床,纪棠在睡地和睡床中犹豫一秒,往床上爬去了。   中秋过后,地板挺冷的,况且这一路走来,两人野外挨着睡也不止一回了。   纪棠一点都不矫情,以前探险三四个人挤一帐篷也不是没有过。   她爬上床躺下,腰部四肢登时一阵难以言喻的酸爽,又疼又爽又舒服,她都不想动了,用脚扯了被子盖上。   被子不新,但洗得很干净,经过反复观察和旁敲侧击确实铺子没有问题后,她几乎秒睡,一挨枕头,含糊说了句晚安,也不知说没说完,人就睡着了。   本来吧,纪棠觉得自己肯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毕竟太累了,孙大娘体恤肯定也不会来打搅,这样的话说不定还能睡到第二天傍晚,狠狠睡上它个一日一夜的。   但谁知,当天夜里,她就醒了。   被赵徵推醒的。   “怎么了?”   累归累,但有根弦绷着,纪棠被他一推,马上就醒了,一骨碌爬起身。   黑夜里,赵徵深褐琉璃色的眼珠倒映着气窗外某户人家悬挂的红灯笼,黑中泛着一点纁红。   他声音冷冷:“看来我们要离开了。”   他示意窗外。   其实不用赵徵说,纪棠也听到声音,有人在争执,是孙大娘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声音压得很低但很激烈。   她皱了皱眉,微微推开一线窗缝。   看月色,现在大概是上半夜接近深夜,寂静的黑夜,对面灯火昏黄,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正在照一颗金珠子,“这哪来的?”   那青年大喜:“看不出来啊!”   原来以为落难什么都被刮干净的,没想到还有存货啊!一两金十两银,这还是官面兑换,黑市金价能更高!那两人能用那么好的药,身上怕还有不少货吧?肥羊啊!   旁敲侧击两句,孙大夫怒喝一声,青年半点不恼,直接把金珠子往怀里一揣,出房直奔后门!   孙大夫孙大娘大惊失色:“你要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   青年不耐烦甩开,骇然的孙大娘赶紧把人拉住:“你个孽畜,你个孽畜,你不能这么做啊!!”   青年连甩几次,拖着拽着到门边,也怒了:“我需要钱,你不想我死就松手!”   一把甩开,冲了出去,那青年尤未止:“外乡人怕什么?”还是遇了匪的。   那青年恼怒:“你们喊啊,喊醒这两人上衙门告个官,你儿子就死定了!”   沓沓的脚步声飞快出了后门,自留下泪流满面的孙大娘和气得哆嗦的孙大夫。   纪棠推窗,忍不住低“艹”了一声。   什么玩意!   但让人很失望的是,孙大娘和孙大夫到底不敢做声,这个青年大概有前科,那威胁非常奏效,这个和善絮叨的女人几次看向这边窗户,最终还是没有过来。   她抹着眼泪,不敢吱声,和丈夫一直缩在廊下的阴影里。   纪棠微笑便敛了,因着妇人烧热水煮稠粥和虽絮絮叨叨却淳朴善良的态度而格外轻快的心情一下烟消云散。   “那就走吧。”   她意兴阑珊,对赵徵说完,侧身要拿起两个小包袱,却发现他一动不动,正盯着半开的后门和廊下那两个人影。   赵徵冷冷一笑。   那双泛着琉璃冷色的眼珠子动了动,闪过一抹带着血腥的戾意。   这似曾相识的人和事,一下子就激起了他的凶性,这就是所谓的人性!   他的手已握在剑柄上。   纪棠眼疾手快,一下握住他的手:“你干嘛呢?”   她瞪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赵徵侧头看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黝黑的眼珠子映着那一点纁红,似血。   “这人和衙门有交情。”   能长久混下去并多有不法的二流子,大多都和衙门有交情的。   这三个和他记忆重叠的人,赵徵之前有些缓和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冰冷阴鸷起来。   “留着会有麻烦。”   纪棠想了想:“呃,那倒不至于。”   “那男的没见过我们。”   衙门远着呢,真有人来他们早跑远了。另外最重要的是,赵徵不可能被通缉,官府只会张贴悬赏救靖王,水底下的东西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   这夫妻哪里敢吭声?   所以,两边是接不上的。   “能不杀,还是尽量不杀吧。”   纪棠倒也不觉得必须伟光正,冷兵器时期的历史上那些胜利者没有哪个是完全伟光正的,这太难为人,但她个人认为,底线还是要有的,特别是这种非必要的杀生。   原文赵徵黑化屠尽三城血色十里,眼下情况虽好多了,但创伤仍然存在,他多少还是有些偏激的,纪棠心想,看来还是需要多一点正能量啊。   不然很容易走向极端。   不过纪棠也不说什么大道理,那种就是废话,没用还恶心人,她眨眨眼睛,换个角度:“要是平白无故死了三个人,够引人瞩目的,反而还平白打草惊蛇呢。”   “你说是不是。”   她小小声说完,还拉了拉他的手,“我们快走吧!”   赵徵没斥她妇人之仁,只在心中忖度过,确定不会泄密,冷冷扫了一眼,最后到底作了罢。   她该是这样的人,否则就不会为了那一点或许不甚重要的恩义,哪怕身陷险境也向他伸出缓手。   赵徵没有拂她面子,被她拉起身,两人穿好衣物,推开后窗,他携她提气一跃,悄然无声离开了药铺。   ……   第二天,纪棠买了个骡车。   两人商量过后,决定不再停留一处,就伪装一双出外投亲的兄弟。   白日赶路,晚上投店。   骡车就在小镇上买的,远远望了一眼长街尽头的药铺,纪棠撇撇嘴,扶赵徵上车。   她记得要给赵徵正能量的,新鲜的大馒头挑蒸得最好的递到他手里,“我来驾车,你呀,就负责好好养伤!”   “争取早日痊愈。”   她笑着,清脆声音像阳光一样灿烂。   不过上车后,纪棠就发现,……她好像不会赶车。   “还是我来。”   “不不,我很聪明的!”   她笑:“你教我,我学学就会啦!”   纪棠学了一下,还真学得像模像样的,骡车撅撅蹄子,哒哒走起来了,牛皮没吹破!   她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得意又快乐:“颠你就告诉我啊。”   “嗯。”   赵徵应了一声。   他将紧握的长剑放下,慢慢靠在车壁上,从昨夜起一直紧绷的下颌终于在她轻快的语调中慢慢松开了。 第13章   骡车哒哒前行,离开灞水流域,也离开了岱州。   两人没有户籍路引,那就绕路,反正也不急。有赵徵在,他对哨卡的设置和运作了如指掌,多废些功夫找小路,总能绕过去的。   就这样,两人白日赶路,晚上投宿,伪装成一双投亲的兄弟,投宿就挑那种由农舍改建的小客店,不正规,但也不需要登基户籍路引。   绕绕停停,偶尔露宿,就这样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远离了灞水流域。   这日,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靠近轵州去看一看。   这是两人接近的第一个繁华城池,之前他们一直在乡野打转的。   主要是察觉了骚动。   开始听到有人议论“悬赏”、“靖王”之类的字眼。   要知道两人活动的范围一直都是很偏僻的区域,偶尔途径的小镇小乡也是边缘地带,现在连这种穷乡僻壤的底层都开始讨论起这事,可见外面是何等的沸沸扬扬。   两人遂决定去察看一下现今到底什么情况。   把骡车寄存在小客店里,雨后初晴,赶往城里的人很多,两人像寻常农人般戴上斗笠,绕过两大一小三个哨卡,来到轵州城郊。   两人进不了城也不打算进城,轵州北上通乐京,南下抵大江,是一个重要的南北交通枢纽,城郊已经很繁华了,驿道两旁客店商铺民居鳞次栉比,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最重要的是,在城郊哨卡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告示牌,重要的官府文书、朝廷政令等都会在此张贴。   两人来得也正是时候。   今天一大早,才贴上了新告示。   人来人往,喧哗热闹,赵徵眼珠子微动,不动声色把附近扫过一遍,拉着纪棠进了一个距告示牌不远不近的茶棚。   茶棚里人很多,两人坐下,同桌的人已说的唾沫横飞。   不用问,整个茶棚都在讨论今早新贴出来的皇榜。   “真的假的?”   “没看见陛下大印吗?那你说真的假的?凡能上报线索成功营救靖王者赏万金封侯!!”   “哎哟,那可了不得了,……”   赵徵视线投向远处的告示牌,攒动的人头顶上不但有一张原诏,为防后面的人看不见,还特地照抄了一份大的,每个字足有拳头这么大。   赵徵微微眯眼,将大榜上面字迹看了个一清二楚。   纪棠摘下斗笠遮住嘴,口型:“写什么?”   纪棠自己也回头瞄了一眼,不过还没等她看清,忽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蹄铁落地鼓点般疾且急,纪棠赶紧把头调回来,把斗笠戴上。   马,可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资源,尤其是在随时都可能再度兴起大战的现今,民间是不可能有的。   这点连纪棠都清楚。   赵徵比她知道得要更多一些,这蹄声落地疾速有力,明显是好马,一行数百好马拱护出行,非军中高层不能拥有。   来人该是他认识的,至少听过的。   赵徵按了按帽檐,一手压着纪棠放在桌上的手,两人不动声色,和众人一起侧头望去。   只见驿道烟尘滚滚,两骑膘马当先而行,一前一后,各率百余名亲兵飞驰掠过。   有见识广的道:“这是西州赵成奇将军!啊还有钟离孤大将军!!”   这两人,都是名震天下的大将。   第一个赵成奇,赵氏宗亲,出自西州、皇帝赵元泰那一支,是当今的心腹猛将。   另一个钟离孤成名更早,乃先帝昔年股肱,先帝驾崩后是支持皇太子的重要势力之一。   换而言之,这两人一个是皇帝的人,一个是赵徵那边的人。   身边茶客窃窃私语,低低说着天家那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很快,纪棠就理清楚了,靖王遇匪失踪之后,紧急去搜寻的却当然不仅仅只有皇帝这边飞鹰营。   事实上满朝震动,两边都在紧急加派人手寻找赵徵。哪怕皇帝的司马昭之心已昭然若揭,他也不能明着拒绝那边,相反还得很紧张很支持。   双方都在努力找人,从西郊到灞水一路往外发散,一路找到来轵州,这赵成奇和钟离孤都在竭尽全力,就生怕对方先一步找到赵徵。   有关两位将军的动静,短短这么一会已听了不下七八件事迹,赵徵收回视线,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丢下钱银,拉起纪棠折返。   穿过犹有几分飞尘的驿道,赵徵直接离开。   他完全没有和钟离孤碰面的打算。   赵徵眉目泛冷,皇兄之死,必有内鬼,轮到这个,谁知是人是鬼?   ……   骡车沿着土路哒哒前行,直接离开了轵州,避开搜寻范围。   当晚没遇上合适的客店,两人就在一个破庙过夜。   篝火噼噼啪啪,红色的火苗跳动着,照亮了褐黄色的土墙和赵徵的脸。   经过大半天,他眉目间那种砭骨的冰冷总算缓和下来,纪棠把烤热的饼子递给他,等吃得差不多,她瞄了他一眼,问:“那后面,你要怎么办呀?”   今天探过消息,话题就很难绕过这个。   纪棠爬上骡车把葫芦拿下来,坐在车辕上拔开塞子灌了口水,再把葫芦递给赵徵:“喏。”   她靠在车门边,两脚晃了一下:“你要想好好活着,那咱们过江去梁朝吧!如果你想复仇,那……”   想复仇的话,那就太艰难了。   皇帝登基七年了,七年时间,足够他把帝位坐得稳如泰山。他敢对赵徵兄弟出手,也足以说明问题。   赵徵兄弟死后,他有把握能稳住朝内,有把握那些先帝遗下的势力和柴氏最后会因顾忌外忧和新朝稳定以及自身家族而最后不得不妥协。   已经七年了,赵元泰证明了自己能力,他的地位稳如磐石泰山。他是皇帝,连赵徵兄弟都得称其为仲父。   他高坐朝堂,而赵徵正隐藏乡间。   这种情况下想复仇,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而赵徵如果选择另一条路的话,沿途两人不是没有见过淳朴祥和的乡村,垂髫黄发,怡然得乐 ,凭着赵徵的本事,他能活得很好。   但没有悬念的,面对安逸的苟且偷生和艰巨复仇这两个选项,赵徵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这个才十七岁的少年霍地站起,一字一句:“不复仇,枉为人!!”   如此血海深仇,他怎可能放下?   他必要对方血债血偿!!   他宁愿在复仇路上死去,亦不会退缩半步!!   赵徵字字铮铮,掷地有声,短短六个字从唇齿间过,每一个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恨戾和决心!!   他霍侧头看纪棠:“我定要亲手给父兄讨一个公道!!”   干柴“噼啪”爆响一声!   红色火光跳动,冷风灌进来,火光忽忽闪动,少年面庞锐利眼神冰冷砭骨带着一种销金断铁的果决。   赵徵情绪一下子绷到极致,良久,才慢慢缓和下来。   他看向纪棠,对纪棠说:“你怕的话,我先安置好你。”   这本来就是他一个人的事,她待他极好,已襄助他良多,前路凶险,实不应牵扯她。   他知道她没有户籍,但这个没关系,以赵徵对官府的熟悉程度,这事不是问题。   在此之前,他会先安置好她。   他轻声和她说。   干柴噼噼啪啪烧着,火光映得人脸膛红红的,她坐在车辕上,而他站在车前,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又红又亮,似会生光。   纪棠和他对视了半晌,展颜一笑:“我呀,当然陪着你啦!”   她的声音清越又轻又快,眉目舒展一笑,眼里的光彩仿佛要溢出来的一般,她两只脚丫在车辕下轻快晃啊晃,她冲他笑,还眨了眨眼睛。   和平时一样的热情活泼。   但他知道她的,是断断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的。   赵徵一时说不出话来。   从来没想过,这等境况,竟还有人愿意留在身边支持他,与他同舟共济。   很难形容此刻的情绪,由不得他不动容。   喉结上下滚了滚,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真的?”   他的声音没了刚才那种冰冷厉色,听着比平时沙哑许多,那双深褐琉璃色的眼珠子一瞬不瞬看着她。   这话问的,当然是真的啦,难道还有假啊?   纪棠斜睨他一眼。   “真的!”   她歪着车门侧,还是翘唇看着他,两只脚丫在灌进来的夜风中轻快晃啊晃的。   赵徵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看了她半晌,蓦上前一步,拥抱住她。   他很用力!   所有翻滚涌动的情绪俱在这一下拥抱里!   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沙哑道了一声:“好。” 第14章   荒凉郊野的驿道旁,黢黑深夜里,破旧的小土庙溢出一点暖光。   静了好一会儿,纪棠才拍拍他的后背,赵徵松开手,她跳下车辕把扔在地上的葫芦捡了起来,“瞧多脏啊!”   她拍干净上面的泥尘,抱怨斜了他一眼。   恼也没真恼,嬉笑怒骂,就和平时一个样儿,永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活力,就好像刚才只是下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决定。   赵徵看着她,她冲赵徵微微一笑,把葫芦往骡车里一丢,拉着他的手笑着说:“行啦,我给你看看伤吧。”   今天又到了换药的日子了。   这事儿两人已经很熟练了,赵徵盘腿坐下,让她给脱衣。   他感受那双轻快的手,解下他的外衣和绷带,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子,又轻又快,动作轻盈得似蜻蜓点水般,就如同她的人一样。   赵徵认真问她:“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赵徵侧头等待,篝火闪烁人脸膛红红的,他一半面庞红亮一半陷入黑暗,侧脸轮廓极清晰,黑与红之间,棱角分明的峥嵘,少年锐利,极摄人极具侵略性的英俊。   以及那虽略显瘦削却极紧致极具力量的肩臂肌肉轮廓。   可以想象得到,他彻底褪去青涩后将是何等的男性魅力和摄人俊美。   “有什么想做呀?”   纪棠笑了,她歪头想了想,眨眨眼睛:“我和三皇子有恩怨,要是有机会的话,你替我杀了他好不好?”   赵徵很敏锐,他立马就想起了两人初遇时她说过“被人追杀到这一带”,眉心不禁微微一蹙,好端端一个贵族少年怎么会和赵宸有生死恩怨?   不过他什么都没问,他相信她。   赵徵郑重道:“好。”   很简洁的回答,但他的态度却极认真极慎重。   气氛就挺变得挺严肃的。   不过也很快就松乏下来了。   被纪棠破坏的。   她轻笑两声,继续哼起那个轻快小调,手上麻利地换药换敷料缠上新绷带,火光映着她的侧脸,让她看起来有点小。   赵徵看见,问她:“你几岁了?”   纪棠抬头,眨眨眼睛,手上利索给他胸前绷带打了个结,脑子却飞快转了个弯。   她知道,赵徵今年十七,过了年十八。   而她吧,年末十七。   比他小大半岁。   不过纪棠眨巴一下眼睛:“十八。”   “夏天生日。”   嘿嘿,刚好比你大一点。   你就是个弟弟哦。   纪棠睁眼说瞎话,虚报一岁半,赵徵闻言不禁诧异打量了她一眼。   主要她看着真不比他大,赵徵足比她高半个头,再怎么少年瘦削也比她大一圈。   纪棠横了他一眼:“怎么?没见过比你矮的啊!”   那倒也不是。   纪棠不矮,像她这么个头的男人多的很,骨架子还没长开显纤细更是每个少年的必经阶段,有人早些,有人晚,这不出奇。   主要是她脸嫩。   哪怕纪棠天天往脸上糊东西,都能看出她五官挺嫩的。   赵徵:“真的吗?”   纪棠誓要占这个便宜,一点不心虚说:“那当然真的啦!”   赵徵不置可否。   没驳她,但信了多少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倒还没察觉她是个女的,纪棠这长相英姿飒爽是雌雄莫辨的美,胸不大肩不斜,装这年纪少年倒挺像的。   她倒没很刻意装,不过赵徵从没见过一个女郎是这样的,上山下水撑船摇撸,包扎治伤样样在行,能跑能跳能套人麻袋,日常翘脚枕手,在他身边说躺就躺,洒脱得没有半点男女避讳,比男孩还像男孩。   他已先入为主接受了她是男孩的这个设定。最重要她是她,男的女的这些其实并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偶尔察觉一些痕迹,他潜意识也自动给合理化了。   ……   夜了,填饱肚子换好药就该睡了。   赵徵没吭声,掸了掸外衣披上,拨开篝火移到另一边,然后出去收割了一些倒伏的长草回来。   这天已经冷了,枯黄的茅草铺在刚才篝火烘热的地面上,纪棠毫不客气往上面一躺,暖烘烘的她舒服叹了一口气,滚了两圈后她选择睡靠火堆那一边。   赵徵露出一丝很浅的微笑,等她选好就在另一边躺下来,看纪棠时不时坐起调整草垫厚薄,气氛宁静带着些轻松。   直到纪棠弄好了,她翘着腿躺了一会儿,侧身趴过来问:“那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呀?”   复仇,有什么方向吗?   赵徵说:“我们先去雍县。”   “雍县?”   雍县毗邻京畿,是整个京畿区域的东大门,前面是人口稠密非常繁华的关东,身后则是整个京畿和梁朝至新魏的京城乐京,别看是个县,天南地北往来,极其繁庶。   赵徵睁眼静静盯着低矮的顶棚半晌,道:“祖母崩逝,手里留有一些势力。”   柴太后虽是女流,却也是一代人杰,当年居后宅却知天下局势,在先帝赵玄道生起兵念头之初,断言支持他的决定,并修书说动母家柴氏与一众姻亲故交,在赵玄道起兵伊始给予了很大助力。   这样一个女人,不幸晚年丧子苦心护持幼孙,除了朝堂斡旋以外,她手里不可能没有暗势力的。   事实上,赵徵接凶信后立即急赶回京,除了奔丧以外,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接手这股暗势力。   他现在骤逢惊变,孤身在外,耳目闭塞,不管从哪一方面看,都得先把这柴太后的暗势力接过来。   待了解清楚现今的局势和情况,才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赵徵说:“我们明天就动身。”   ……   一个多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赵徵真不愧能当大反派的人,愈合能力惊人,身上两处大伤口都已经开始结痂了。   他没有再等,马上决定掉头出发。   一夜无词,次日天蒙蒙亮,两人就起身了。   纪棠是被冷醒的,现在已经很凉了,篝火余温散尽之后,她睡着睡着就蹭到赵徵那边去,她睡得四仰八叉蜷缩一团,赵徵却全程仰躺一动不动,显示极其良好的出身。   让纪棠有点羞愧,她出身其实也挺好的,但现代不十分讲究这个。   她赶紧摸了摸嘴角,还好还好,没流口水。   赵徵不知她心理活动这么活跃,他早就醒了,不过没动免得弄醒她,她起了,他活动一下被枕得有些发麻的胳膊,起身收拾骡车。   牵骡,把车抬起来套上,用剩柴火扔得远远的。自从他伤势大见起色之后,这些粗活都不用纪棠干了。他开始有些生疏,但很快就熟练起来了。   纪棠铲了柴灰和茅草一起扔远,回来把地面拾掇一番,这边没小溪,两人用葫芦里的水洗漱一下,然后就出发了。   目标明确,直奔东北,陆路水路都走过,途径一个县城的时候,赵徵还弄来了两份户籍。   不知他怎么操作的,但户籍是真的,上面记录的年纪容貌身形特性和他们两人还挺吻合的。   这就更好办了。   两人速度一下子加快了。   在将要接近京畿区域前夕,刻意寻找的两人最后成功在一个商队找了一份临时工。   这样层层伪装,两人顺利穿过的阜山关,山下一马平川,再往前,就是雍县了。   “他们会在雍县等我。”   柴太后坐镇京城,原来的联络点其实是在京内的,但赵徵现在这情况,潜入京城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雍县本是柴太后以防万一之举,没想到有朝一日还真用上了。   赵徵脸阴沉沉的,之前所有和缓已悉数尽去了。   纪棠喊他:“阿徵,先吃点东西。”   商队分午饭,每人一馒头一肉包,纪棠去领了两人的份,然后把肉包子都塞给他,自己吃馒头。   “你得多吃点肉。”   之前失血那么多的,“有机会还得好好调理一下,不然年纪大些该受罪了。”   听着她嘀嘀咕咕,赵徵神色终于有了一点暖色。   等吃完午饭,跟着商队一路过了雍县卡,进了城卸完货,管事给结算完工钱,双方很自然就分开了。   两人离开货行,直奔外城东边。   路上赵徵给纪棠说过,雍县这边是单线联系的。毕竟到了需要启动这一个联络点的地步,局势必已大变,为慎防被皇帝一锅端,甚至连累前来接头的人,原用的所有联络方式将一律作废。   由副统领亲自出马,作为联络接头人,接头成功后,再带来人与统领相见。统领单独掌握着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到时再一一往下联系召齐所有重要人物拜见新主,之后再决定是否解冻,启动何种联络方式等等。   当时柴太后和他兄弟说时,主要兄长为主,不想如今皇兄薨逝,独留下他。   雍县外城整个东边,都是一个极大极大的自由坊市,除了宵禁,全日开放,大大小小铺面和地摊数量过万,真正的货如轮转人流如梭。   选择在这个地方,就是为了方便隐藏和接头。这种规模和人流,根本没法伪装的。   不过尽管是这样,纪棠赵徵踩好点后,还是先掉头采买了一些东西,选个远且不起眼的小客店先好好捯饬了一遍,再出来的时,已成了两个满面风霜的贫苦农人。   挑着些山枣子,再次慢慢往东边去了。   接头地点在地摊和商铺混合的区域,闹哄哄人接人,两个勉强找了地方,把担子放下,远远望向横街第一间卖南北杂货的铺面。   他们一蹲就是半个下午,期间卖了半框枣子,值得一说是,纪棠买卖惟妙惟肖,和身边摊子那是一模一样没半点违和。   而那个铺面,伙计们一直在穿梭忙碌。这些伙计是真伙计,都不知情的,唯一知情的只有副统领这个从关东来的“三东家”。   到了中午时,纪棠终于见到这个副统领张惟世。   一个身穿八成新赭褐色交领锦衣、和寻常商家打扮一样、三旬出头年纪的高大男人从柜台走到门口,站在台阶往外张望。   “就是他吗?”   得了肯定答案的纪棠抬头又瞄了一阵,小小声问赵徵:“咱们要过去了吗?”   不好吧?   主要这柴太后的势力在原书出过场的,是龙傲天赵宸的外挂之一,是他从皇帝手里接过来的。   换而言之,这个势力最后不知什么原因会被皇帝得了去。   虽然赵徵路上和她说过暗势力的由来和人员组成,基本都是昔年受过柴太后大恩的贫民仔细挑选并培养的,忠诚度超高,尤其是里面的领导者们,更是经过反复筛选和斟酌的。   原轨迹皇帝能得手,可能是赵徵伤太重没法来雍县的缘故。   但纪棠觉得吧,还是小心点的好。 第15章   这个不用纪棠说,赵徵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和惊险,可谓九死一生,且前还有皇兄之死的内鬼疑云,他的谨慎和多疑不必多说。   他是不可能直接过去的。   两人都没动,继续守着摊子,纪棠吆喝招呼客人给赵徵打掩护,而赵徵则不动声色观察副统领张惟世。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一点端倪。   张惟世神色没问题,只举目睃视间眸光闪过一抹焦虑,他动了动手指,尾指自袖中伸出,动了动。   赵徵一眯眼,立马就发现了他尾指有伤。   张惟世刚才四指蜷了蜷,唯独尾指一动不动,……似乎是假的。   正常人的手指是没法这样的。   赵徵一下子就想到了:“指套。”   张惟世的尾指被人齐根斩断,然后套上同色的指套,离得远,倘若他手一动不动,是绝对没法发现的。   “怎么了?”   “不对。”赵徵垂眸:“张惟世一直五指俱全。”   他出征前不久,才随着皇兄见过张惟世一次,可以很肯定这一点。   纪棠嘶一声,张惟世这是在给赵徵示警吗?难道他被皇帝查出并控制住了?!   不知道。   但深入查探已势在必行。   两人没动,直到把山枣全部卖完,才收拾箩筐挑起顺着人流离去。   纪棠抬头最后看一眼那边,在坊市里这铺面算大,前铺后宅,足有三进,目前最好的查探方式,就是察看铺面后方的宅院。   可现在这种情况,是根本不可能靠近去窥看的。   不能近窥,那远望?   纪棠举目四顾,附近有好几个两三层高的建筑,站在上头应该能瞄到。   但她马上就排掉了,你能想到人家想不到?这些普通制高点是绝对不能用的。   两人一边挑着担子前行,一边思索,耳边咚咚锣鼓杂乱,杂耍艺人和露天戏班正在街口宽敞处卖力演出,一大排二三百米都是摊子,挤得满满的人。   纪棠视线在踩在大人同伴肩膀的孩童和成人身上一定,眨眨眼睛,计上心头。   “阿徵!”   她小小声喊,指了指示意:“你踩我肩上,能看到里面吗?”   赵徵扫了一眼,这距离不远,应该可以的,但看纪棠这纤瘦身板,他迟疑了一下。   纪棠眼尖,余光见后方铺面那一角赭褐色衣袖一动后不见了,张惟世回铺子里去了。   “快,他回去了!”   别磨蹭啊,纪棠拉着他,装作对叫好声不断的戏班摊子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探头瞄,靠拢过去,又跳了几下,看不到!   她和赵徵猜拳,输给赵徵,拉拉他衣袖:“快点啊!”   现在可不是矫情的时候,纪棠扎个马步半蹲示意,最后赵徵还是踩上了她的肩。   就很沉,纪棠憋足一口气,一咬牙站了起身,嘴里还嚷嚷:“你快看,看完轮到我了!”   赵徵嘴里应着,视线投向激烈表演翻跟头上刀山的小孩子,余光却紧紧盯着远处的宅内。   张惟世很快出现了。   他是被人一脚踹进来了!   一个玄色锦衣的中年男人后脚跟进,神色冷厉,一脚踹中张惟世胸膛,后者直接喷了一口血。   张惟世摔在地上,垂眸不动。   “你他娘是不是找死啊?”   玄色男人冷笑:“看来上次的警告是还不够啊!”   “既然你都不想保住你的手指,我也不用替你留着了。”   他厉喝:“来人,帮帮他!”   站在廊下有多个布衣伙计穿戴,却太阳穴鼓鼓站姿精健明显是高手的手下,应声上前,两人抬来长案砧板,两人按住张惟世,将他的左手放在砧板上,五指张开。   “唰”一声,阳光下银芒一闪,“笃”一声重刃斩在砧板上的声音,喷溅的鲜血与一根无名指飞起,摔落在地上。   张惟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看来还是学不乖啊!”   玄衣首领脸色更沉,冷冷一笑:“把人拉出来。”   “哗啦”一声,厢房门环的铁链被拉开,数名如狼似虎的蓝衣伙计冲进去,很快哭嚎声响起,七八个老人妇女孩童被驱赶了出来。   这些,都是张惟世的族眷。他在明,统领柴义在暗,张惟世在京里有个小吏衔,放了些族人家眷在明面和同僚们一样,现在全部被逮住了。   里头有他的老母亲和妻儿。   六十多岁的老妇披头散发,面对长刀紧紧抱着小孙子惊恐大哭,她怀里十岁上下的孩童哭嚎:“爹,爹爹救我!!”   张惟世浑身战栗,但还是死死咬着牙关,呸了一声,声音粗噶如砂砾碾过一般:“贼子,我与你不共戴天!!!”   他弹跳扑了上去,但估计有伤,缠斗片刻,被黑衣首领重重踹中心窝,他摔落在地,吐出了一口血。   那玄衣首领居高临下,一脚碾在张惟世脸上,森然道:“下次再敢搞小动作,我就宰了那老娘们和小崽子,听见了没有?!”   赵徵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学过一段时间唇语,双方对话连猜带串八九不离十。   张惟世脸被踩住那一刻,他倏地收紧双拳,关节咯咯作响!   ……   赵徵对皇帝的愤恨再度攀上顶峰。   回到小客店,纪棠往外探头,把窗门关上,回头见他脸色阴沉得可怕。   相信如果皇帝就在眼前,他必将对方大卸八块!   “阿徵。”   纪棠坐在半旧的桌边,倒了两杯茶,她组织一下语言,“……我觉得,咱们还是该更小心些。”   照理到这里,该想如何解救张惟世了。   可她心里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也不知怎么说,她想了又想:“就是……会不会有点简单了。”   她其实也不知道,心里有点乱糟糟,胡乱说的,可能是因为原轨迹暗部被皇帝最后得了的原因,她对一切总是抱着很深的怀疑态度。   她瞅了眼赵徵,小声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一路到这里不容易,咱们总要小心再小心才好。”   她眼巴巴的,有点儿小心翼翼,生怕措辞不对引发误会,赵徵心里一暖,眉目间的阴沉也褪了一些。   他握住她的手:“我知道。”   赵徵尽量放缓声音,她的心,他都知道。   若说这世上谁不会害他,他确信的只有她。   “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他必定会小心再小心,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阿唐。   ……   两人没有轻举妄动,每天乔装打扮,挑着各色山果杂货去卖。   这样按下心思来蛰伏观察,还真发现了问题。   这样的戏码,大约每七八天就会发生一次,差别只是张惟世被砍完无名指后,没有继续砍手指,而是转为脚趾。   至于那对每次都会说下次被杀的哭嚎老妇孩童,目前还好好的。   自第一次重复开始,赵徵就起了疑心,他脸色当场就阴沉下来了。   两人连看三次,没有再看,而是换了装扮,夜间出动,徘徊在能瞄见后宅侧门和后门的街巷的位置。   终于,他们等到了他们想看的。   自由坊市入夜比白日更热闹,小食和鲜货摊贩得赶在宵禁前把存货都清了,特地赶来捡便宜的老百姓也很多,街上人声鼎沸水泄不通。   而相对安静的大铺后巷,夜色中,后门“咿呀”一声开了,闪出来一个人。   这人仍旧一身靛青交领锦衣、方面阔额眉目英挺,正是张惟世。   只这张颇有男子气概的英挺面庞,在回头看宅子后门时阴沉沉。他走出几步,在即将拐角汇入人流时呸了一口,不屑又阴霾,骂了句什么。   看口型,大概是“狗仗人势的东西!待日后……”   两人一路远远缀着,这人出了自由坊市,进了城南。   城南也很热闹,虞水在雍县穿过,在城中央拐了一个大弯往南奔去,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湖泊。   这一段虞水,号称小秦淮河,湖上风景优美彩灯遍布,香风阵阵的画舫在湖面河面穿梭,丝竹和笑声不绝于耳,是京畿往东最有名的销金地。   张惟世登上一座船坞,花娘娇笑着迎上来,看神态颇为熟稔。没多久,又一艘画舫自船坞驶出,舫门粉色轻纱飘荡,内里半裸的舞娘随乐声婆娑起舞,正位上,张惟世靠坐双手大张搭在榻背上,一边一个偎依着妖娆娇娘,他神色终于舒缓了下来。   这一瞬,赵徵神色却阴沉得极可怕。   攒得纪棠手骨都疼了。   可这还没完。   查到这里,本来有不少办法的。譬如,利用妓女做文章,在张惟世出来发泄作乐时将其拿下;又或者,潜入船坞,甚至索性潜入湖下,待画舫驶远些再动手。   可对一切总是抱着很深怀疑态度的纪棠,和一再被她在耳边反复念叨要小心的赵徵,却又生了另一个猜疑——面和心不和及各自活动都不奇,但刚好张惟世有这么一个破绽真的是巧合吗?   赵徵淡淡道:“试试就知。”   “怎么试?”   不过赵徵没说,他声音虽淡,但僵硬冰冷的表情显然愤怒到了极致,纪棠也就没追问,反正她肯定会知道的。   等回到小客店,纪棠出去叫伙计上两碗面和热水,她出去后,赵徵起身推开窗。   窗外,是一群小孩子,还有十来个推着板车回来的大人和少年,板车上是锣鼓旗帜等等道具。   隔壁一排房间,住着的是个小戏班子,其中一个少年很脸熟,正是第一次才纪棠肩膀围观那个翻筋斗上刀山的少年。   这人身型和赵徵相仿,年纪也差不了多少,打扮一下再画个妆,远观估计能有七八分像。   比邻而居住了大半个月,赵徵知道这个少年拼了命在赚钱,班主仁厚本来上刀山这类危险表演是演一天歇一天,但他不歇,他拼命干,因为他有个病重的爷爷,不管治病还是丧葬都是一大笔钱。   可惜班子家底薄,卖艺人不值钱,他拼了命也没多赚多少个铜板子。   赵徵招了招手,搬东西的少年一愣,指指自己,把大鼓放下喘着气跑过来。   赵徵把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放在他手上,“帮我做件事。”   赵徵知道纪棠观念和他有些不同,故等她出去后,他道:“你可能会死,你怕吗?”   “我不怕!”   “我死了也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这话,赵徵倒信,这人的爷爷还在后面躺着。   “很好。”   等纪棠端着两碗面回来的时候,你情我愿的二人已经达成协议,这个大眼睛少年唯恐她反对,还抢着说服她,她要不同意估计对方能和她拼命。   “……”   纪棠还能说什么。   ……   又一天入夜,华灯初上,秦淮湖上丝竹声声,船坞画舫点点火光倒映湖水,曼舞娇笑和游湖人声摊贩叫卖混合在一起,美轮美奂,喧嚣非常。   一艘小舟自湖岸僻静处驶出,悄然贴近东边彩灯点点的画舫区域。它贴着水,无声无息,靠近那艘半个时辰出来、暗了灯、正顺着水流飘荡的华丽画舫。   小舟之上,是一个身披蓑衣作渔人打扮的少年。在小舟逐渐靠近画舫起,湖面不知为何,气氛隐隐变得紧绷,拂面的冷风都仿佛添了一种凝滞感。   就在少年站起,在看清他的身影以及侧脸的那一刻,不知何处暴起一声大喝!   由远而来,却清晰地感受到内里强烈爆发感!“嗖”一声尖锐鸣啸,紧接着,整个湖都动了!!   悠闲游动的画舫速度陡然加快,湖边很多游人一甩累赘锦衣露出紧身水靠,“刷”抽出长剑,“扑通扑通”飞扑下水。   “咯咯”弓弦拉响的声音,嗖漫天箭雨闪电般扑向小舟。   小舟上的少年反应极快一跳下水,瞬间惊起一张埋伏已久的巨网,空中水中岸边火速扑了过去!   顿时惊呼声四起,许多不知情的画舫吓得胡乱打转,许多花娘和客人都被惊掉落水,湖面霎时乱哄哄的。   要是没挡道还好,但凡胡乱挣扎的花娘和客人挡住前路,都被如狼似虎的黑衣人一刀结果!   就那么一会,连续多声惨叫响起,离得远远都能看见蔓开的血水,骇呼四起,慌乱中掉下水的人更多,湖面暗上乱哄哄一大片。   但凡赵徵踏进这湖一步,只怕必死无疑!   套中套,计中计,张惟世一人饰演忠奸二角,家人从老到少倾情演出一个不落,把孤身一人的赵徵能想到的、人性所有弱点,都给算进去了。   戏班少年在水下搓一把脸脱了衣服还能冒充落水客人仆役,赵徵这张可是真脸。   但凡今日赵徵少谨慎一点点,方法死板一点,他都插翅难飞。   “好一个张惟世!!”   “好一个张家人!!!”   这家人,甚至张氏一族近百口人,全赖柴太后恩德才得以活命,并在贫苦乱战中得到安宁和温饱,甚至张惟世还得了大好前途。   这在乱世,是何等的幸运和难得。   在进入暗部那一天,张惟世带着全家人跪地起誓,肝脑涂地,绝不负主!   柴太后这死了四个月啊,尸骨未寒!   魆黑狭窄的小巷里,赵徵出奇愤怒:“我必将这一家上下碎尸万段!!!”   巷外惊呼奔走声中,他沉沉的喘息粗重得如同一头野兽。   “阿徵!”   纪棠一拉,赵徵霍地回头:“难道你还要阻我吗?!”   他没忘记灞水小镇郎中家她的阻止。   赵徵牙关紧咬。   冷冷的月光下,那双斜长的利眼,迸溅出焚毁一切的恨戾和愤懑! 第16章   赵徵那双线条浓长的利眼泛着血丝,这一刻表情显得狰狞,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受伤眼神看她。   “怎么会?”   “他恩将仇报,见利忘义,辜负了太后娘娘和你,他该死!”   纪棠仰头,急忙说。   赵徵情绪很不对,恍惚又回到了河谷初见那一天,他就如同一匹被刚刚遭遇血战围杀绝境垂死的孤狼,一双染血眼眸尖锐砭骨到了极点,带着无穷无尽的戾意和血腥味。   纪棠知道,他一直压抑的情绪被引爆了。   从一开始,他压抑着祖母兄长的死,压抑着那场血腥围杀,亲卫死绝才换来一线生机,他才十七岁,他没时间伤感,没时间喘息,一路重伤突围奔走至今。   他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他一直压抑着。   今日被这一个最不该背叛、却狼心狗肺使尽了一切手段的张惟世,一下子引爆了!   赵徵需要把负面情绪发泄出去,最起码得发泄出去一部分。   这个张惟世也该被人碎尸万段!   纪棠道:“你说得对!”   她握着他青筋暴突其上新疤累累的拳,对他说:“这人就该被千刀万剐!!”   “我们一起去,我们一起杀了他!好不好?”   阿唐并没有阻止他,阿唐说他说得对,阿唐要和他一起去杀了他!   漆黑的寒夜里,她一双闪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他,她的眼神和态度一样坚定!   赵徵喘了一口气,一把重重把阿唐抱住。   “好!”   ……   暗巷里无声拥抱,而巷外,奔走惊呼声越发急促。   孩童骇哭,大人奔走,湖面湖岸一片大乱,雍县衙门很快获报,衙役飞速赶至,但不知为何,吆喝很快偃旗息鼓。   搜捕仍在紧急进行,但这一张等待已久的大网注定无功而返。   消息很快传回了乐京。   皇宫。   巍峨重檐,宫殿深深,金色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辉。短短十年时间,这座梁朝耗费数十年时间才建造而成的宏伟宫城,已经两度换了主人。   如今主人,新魏建武帝赵元泰。   只是,这位皇帝现在显然并不高兴。   “失手了?找不到?”   其声沉而有力,皇帝赵元泰年四旬,正是最年富力强的当年,常年戎马征战的他高大膘健,通身沙场磨砺出的迫人威势,高鼻阔口,生得颇为英武,只是此刻这张英武的面庞上正神色沉沉。   他极不悦,张惟世可以说是他最大的一张暗牌,雍县布置他甚至亲自过目安排过,可如今竟然吃了个诈糊!   皇帝之怒,可想而知。   底下报讯暗卫屏息垂头,良久,才小心翼翼禀:“咎大人及张惟世请示,封锁雍县及方圆百里严密搜索。”   很明显,这一出很可能就是赵徵的试探。   换而言之,赵徵前夜很可能就在雍县。   封锁搜索,倒不是没有搜出的可能。   只不过,雍县距离乐京太近了,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惊动所有人。   要知道,现在满朝都在瞩目这件事。   皇帝并不能这么做。   先帝赵玄道留下的以钟离孤为首的势力和柴氏也绝不会允许皇帝这么做。   皇帝有皇帝的顾忌,雷霆出手带来的先机优势现在已经消弭殆尽了。   有些事情可以做私下做,但是绝对绝对不能摆到明面上来的。   雍县的动静不能更大了,更大必会把钟离孤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到时更糟。   咎尚张惟世也不是不知道这道理,但作为差事办岔了的两个人,明知不可能且皇帝必会愠怒,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请示。   皇帝果然大怒,怒哼一声,密报被摔在御案上:“没用的东西!”   大好的筹码,竟然打出了这么一手烂牌。   他眯眼,这七年他反复思索柴太后和皇太子赵诩,没想到,最后出岔子的竟是这最年少的赵徵。   甚至竟还折了他的鹰侯,一想起彭骁,皇帝心痛不已,至今仍无法释怀。   “暗访,先前安排的人手全部启动,务必将这小子寻获!”   “还有。”   皇帝冷冷道:“安抚好张惟世,务必找到柴义,将柴义一干人等全部歼灭。”   “是!”   ……   雍县。   纪棠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身后跟着个小子,回到巷口后蹲坐下。   她把碗里的馄饨拨一些给赵徵。现在这小摊吃食很实在,碗很大,还有包子她食量没这么大,赵徵吃得多,她多拨一些给他。   赵徵把蛋皮和肉丝都夹进她碗里。   吹了吹,飞快把午饭吃了,六子忙接过碗,起身还回小摊。   六子就是那个接了赵徵十两银子的少年。   这是个很机灵的小子,他最后竟然全须全尾回来,并且没有耽搁很多时间。   据六子所说,他缺钱,戏班人手富余不能天天开工的时候,他去画舫船坞打过工,断断续续有好几年了。   船坞也认他这小工,抹了脸脱了衣被撵上岸后接受筛查后,他最后成功混过来了。   这是个很大胆很聪明的少年,他意识到危险就是机遇,一咬牙跪在赵徵面前,恳求对方将他收下,他跑腿干活,样样都行。   当时赵徵居高临下,锐利的目光钢锉般上上下下看了六子足半分钟,淡淡叫起,还真把人收了。   事后他对纪棠说:“后续可能会用上他。”   他缺一个机灵跑腿的人。   还有,咎尚目标是两个人,现在变成了三个。   六子戏班长大,他什么都不知道,外来陌生,现在用着却较熟人还要更让赵徵放心。   次日一大早,三人就离开了小客店。   他们现在装成乞丐,正和其他乞儿一样,三五成群坐在城门附近的巷口街头。   赵徵瞥一眼六子,冷冷的视线投回城门。   他很明显感觉到,城门哨卡的查验力度变了,变得外松内紧。   这也是他需要六子的原因。   他欲杀了张惟世,却不是现在。   张惟世是联系暗部的唯一线人,还需要通过他找到暗部统领柴义。   张惟世在城内,但柴义有可能在城内,也有可能在城外。   他和纪棠不能紧跟着张惟世出去,否则不亚于自投罗网,六子的作用就出来了。   “柴义是孤儿,与其寡母在西关战场被魏军所救。”   当时与魏军大战的是黑山闫达魁,黑山军缺粮,这对孤儿寡母与很多老弱妇孺是被养在军中的两脚羊,所幸先帝赵玄道及时率军攻陷黑山军,这些人就救出来放回家。   柴义当时才八岁,徒步走了数十里路追赶魏军求救,原来他母亲重病,急需良医,刚好柴太后经过救了他。   后来,他跟在柴太后身边跑腿,他没有名字,柴太后给他取名义,再后来被赐姓柴,进入暗部,还被委为统领。母亲去世后,他基本以暗部为家了。   纪棠点点头,柴义能被赐姓柴,并把整个暗部都交到他手里,忠诚程度应该比张惟世高的。   她估计像张惟世之类的人应该不多,毕竟只有经历过才知道这种恩义分量有多重。   “那他年纪不很大吧?”   “时年二十有三。”   二十三岁,那很年轻呀,除了侧面印证这人很有本事之外,纪棠突然有一点点get到张惟世背叛的诱因了。   不过她也就不提了,这就是个垃圾,才不想招赵徵情绪变化,她小小声说:“那咱们接下来是不是去盯着张惟世呀?”   她脸上涂得黑乎乎的,一层化妆一层煤炭,扮小乞儿扮得惟妙惟肖,乱蓬蓬的头发下一双骨碌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探头探脑瞄了城门一眼,观察一上午他们也心里有数了。   赵徵捏了捏她的手,“嗯”了一声。   他拉着纪棠起身,掉头离去。   六子连忙跟上。   他甚至不知道赵徵纪棠来这里蹲一上午是干什么,不过他什么也没问,赵徵两人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   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还是十分警惕左瞄右看,观察着有没有人留意他们仨。   三人回到自由坊市,开始盯梢张惟世。   值得一说的是,六子这里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六子是土生土长的雍县人,尤其自由坊市卖艺多年,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犄角旮旯,在明白盯梢目标是哪块的时候,他提供了一个好地方。   那是一个商户包养窑姐的地儿,这人吝啬,舍不得另置屋舍,把铺子后面第三进的门封了,给窑姐住。里头加上婆子丫鬟日常就三个女人,邻里都不愿交往,小心一点,能藏进去。   从这边围墙望过去,张惟世那边铺子前后侧三个门都能望到,一个不落。   这真是意外的惊喜,纪棠冲六子比了比大拇指。   六子高兴得露出一口大白牙,他还想盯梢这辛苦活也揽了,赵徵当然没答应,纪棠就转个弯安抚他:“你好好休息,这人出来后,还得你缀上去了,可不能跟丢了!”   “是!”   被委以重任的六子压低声音应了一声,连忙猫在墙角开始养精储锐了。   接下来的日子,三人都没离开过这个墙根,日常除了纪棠溜出去买点吃的之外,两人轮流盯梢,日夜不停。   张惟世湖变当晚就回到铺子了,不过再怎么努力维持,知悉内情的赵徵纪棠还是察觉他眼神变阴沉了很多。   佯装等待接头又过了二日,这个张惟世终于动了。   这一日,他叫来伙计吩咐了几句,把照旗下挂了一个福字挂饰翻转过来,理了理衣襟,出了铺子。   直接往外,一个人出了自由坊市。   “走!”   赵徵立即道。   他有预感,张惟世这是去与柴义碰头并汇禀了。   三人一翻围墙,立即跟了上去。 第17章   张惟世也不是没想过把咎尚等人带过去,可不行。   现在整个暗部封冻,他也不知下次和柴义见面在哪里,见面地点是否就是真据点。   尤其他作为负责接头的副统领,内部一切信息都暂被排除在外。   张惟世尝试过,但最后还是失败了,他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暴露导致后续计划全部进行不下去。   他出了铺子,沿着长街直行,一直走到自由坊市尽头,拐进一条小巷,在第三格的墙根缝隙巡睃片刻,抽出一张字条。   他打开看了看,往东行去。   出了自由坊市之后,街上依然很热闹,他沿着城西的青石大街一路走到尽头,与人擦肩而过,手里多了一张新的字条。   他随后离开了青石大街。   ……   赵徵他们一直跟着,兵分三路,交替前进,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一直跟到外城城门。   张惟世出去了。   后续的就先交给六子了。   六子拢了拢狗皮袍子,一溜烟跟上去,排在另一条队伍尾巴后面。   赵徵纪棠手拉手,掉头一路飞奔。   暗部固然重要,但安全更重要,他们一点险也不冒,从另一个城门出去。   幸好雍县有八门,日间八门全开,两人飞速绕行,等绕回这边城门外,快一个时辰过去了。   眼睛飞快掠过城外直街两旁的房舍铺宅,很快就找到了六子留下的暗号。   一道红色划痕,头大尾细,尾巴直指另一条街。   两人立即拐了进去。   这样一路兜转,从南郊绕到西郊,又西郊绕去北郊,最后终于在一个闹中带静的商宅区域停了下来。   记号指向的尽头,是一座占地颇大的商贾人家别院,赵徵两人才到,等待已久的六子就从巷外角落窜了出来。   “就是这里了!”   “那人进去了,现在都没出来。”   六子倒不是没想过扒墙头多打探些情报,但看着张惟世这些明显不是普通人,他怕被发现,就没敢,一直守在外面。   赵徵锐利目光迅速打量这座别院,和纪棠飞快先绕了一圈,外在并未发现异常,他吩咐六子:“你在外面守着。”   他和纪棠进去。   这座宅子,就算不是据点,也是接头地点之一了。   换而言之,就是暗部的地盘。   总算找到地方了。   两人这就进去,倘若遇上人,那最好不过——直接戳穿张惟世的画皮并将人解决了,干净利索。   倘若柴义张惟世不在里头了,这个也不奇,毕竟都这么久了,这宅子还有后门侧门。   那就留下一封信,只要这个地方没有被舍弃荒废,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联系上的。   这是他们来前谈论过的,算是比较理想的状态,照理成功率也高。   不过就是纪棠心里还有一点隐忧,原书里,这暗部最后是落到皇帝手里的,据目前她知道的信息,她对中间的过程隐约有些猜测——   设法把以柴义为首的暗部高层一网打尽后,这暗部岂不就被张惟世握在手里了?   张惟世明知赵徵十有八九来过,诱捕计划已经破产了,但他还是继续蹲守铺子接头点,要稳住的怕就是柴义那一边了。   这么一来,就挺急的。   两人还是希望能一次性就成功联系上柴义。   迟怕生变。   ……   赵徵和纪棠找了个偏僻角落,翻墙进去。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仿佛就真是一个闲置的别院。   赵徵和纪棠对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互为攻守,慢慢往里行去。   然后两人把整个宅子都巡了一遍,发现这宅子还真是空的,落叶腐朽浮尘薄布,除了两人的脚印外,其他痕迹都没被破坏过。   不对啊!   六子亲眼看人进来的!   两人掉头去大门处,这才隐约察觉一些打理过的痕迹,但痕迹一路进了正厅,就没有了。   赵徵第一时间就想到密室夹层,身边纪棠眨眨眼睛:“这面积不对!”   她指了指后墙。   方才纪棠特地留意过,这建筑面积和室内面积有差别,尤其后墙这一块!   两人很快发现,不单单是正厅,这个宅子的绝大部分建筑,室内外面积都有猫腻,并且按评估,这些隐下的部分大多都是连通的。   赵徵纪棠立即返回正厅,开始敲后墙寻找入口,纪棠忽然拉住他,又长又翘的眼睫眨了眨,翘唇往头顶指了指。   瓦顶。   作为一个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的人,纪棠脑筋急转弯飞快,既然是地面夹层,那为毛不能从屋顶想法子嘛?   赵徵:“……”   饶是赵徵神情凝肃,看她这眼珠骨碌碌的狡黠模样也不禁觉一丝好笑。   好,那就看看。   其实屋顶应该封住的。   但看一看也无妨,纪棠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思路,或许会有气窗也不定。   赵徵略略端详,脚尖一点无声就上了粱,一勾自廊顶伏过去,揭开一块瓦片。   里头不出意料,是被青砖封死的,他伸手按了按,非常结实。   赵徵没有气馁,接连换了七八个位置,终于在临近尽头的位置,瞄到一块小小的气窗。   他立即换到气窗顶上,揭开瓦片,尝试几次斜斜将里头能瞄到的地方到瞄了一遍。   不出意料,他没瞄到门。   不过没关系,瞄到的地方没有,那就排除了一大截区域了。两人立即折回正厅,开始仔细留意墙根和地面相夹的痕迹,最后成功找到了机括。   “唰”一声轻响,一个多宝阁移开,露出一个门洞,里面果然是长长的内廊。   “可能有机关,小心些。”   这内廊很长,一直往左边通去,仅有气窗漏下的一线日光,昏暗,还很窄,最多仅容三个成年人挨着并行。   这种情况下,两人并行遇变故会施展不开手脚的,于是两人继续采用一前一后互为犄角的阵势前行。   赵徵抽出长剑,叮嘱纪棠。   纪棠应了,也抽出匕首,跟在赵徵身后,两人慢慢进了门洞。   没听见人声,沿着这条长廊一直走到尽头,他们发现这廊道还挺四通八达的,估计整个宅子的暗墙都能连同在一起。   走了小一刻,可能从前厅到了后院了,途中有几个小厅,里面椅案烛台俱全,不过没人。进了最后一个小厅,这是最大的。赵徵抹了一把灰尘,蹙眉,凳面很干净,廊上烛台蜡泪尚未凝结,看来人刚离开不久。   他正要和纪棠说话,回头,悚然一惊。   “阿唐!”   纪棠不见了。   他身后空空如也。   赵徵大惊失色,“阿唐,阿唐!!”   余音回荡,长长的廊道空空如也,仿佛方才跟着个人只是错觉。   赵徵再顾不上其他了,什么事都等先找到纪棠再说!他勉力镇定下来,攒紧长剑,那双斜长利目火速睃视身后地面墙壁,又用长剑反复试探。   可没有出现任何端倪。   “阿唐,阿唐!!”   赵徵急喊,他飞快沿着廊道搜了一遍,把和纪棠最后一次说话后这一段廊道都仔细搜索敲打了一遍,毫无动静,他再按捺不知内心焦躁,瞥一眼气窗,又搜了一遍,依然未见痕迹,他一咬牙,掉头往回冲!   火速自进口冲出,绕到纪棠不见这一段,敲打墙壁地面,翻看瓦顶粱枋,“阿唐,阿唐!!你在哪?听到我说话吗?!”   纪棠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哪。   她跟在赵徵身后走着,忽脚下一空,人就掉下去了,有冷风兜头兜脸猛一吹,她惊呼噎了一瞬,然后头顶的门就紧紧闭合上了。   不过她也没受伤,骨碌碌滚了几十个圈,她掉进一个地底密室里了。   她跳起身,赶紧扫视一遍!石室挺大的,有石廊通道有台阶有斜坡,不过没人,静悄悄的。   她在地面扫了一遍,然后意外发现不远处掉有一枚铜牌,看这材质颜色挺像赵徵身上带的,她心里一动,她立即捡起来。   低头一看,“咦?”   两个手指宽的铜牌,比赵徵的小一半,形状花纹也是不一样的,长方形,底部铸成凹凸不平的形状,唔,就挺像钥匙内侧的。   上面的花纹少见的曼陀罗花。   如今可不流行用曼陀罗当饰纹,佛教在前朝被打击得有些狠了,如今还没恢复元气,这五树六花自然也不到广为人知的地步,再加上曼陀罗有毒,常用饰纹并没有它。   可柴太后信佛。   “这是……”门钥?   纪棠一见,当即眼前一亮,这玩意原书出现过一次,赵宸心腹用这款门匙开启过暗部地下暗道。   地面没发现血迹,这应该是谁不慎遗漏的。   她大喜,正要仔细观察一下最近这堵、唯一没有联通石廊台阶斜坡的墙壁时,忽听见赵徵的声音:“阿唐,阿唐!!”   闷闷传进来,由远至近,纪棠赶紧跑到气窗底下,“阿徵,阿徵,我在这!!”   赵徵几乎马上就找过来了,一个人半跪趴下,一个人踮脚跳啊跳,气窗很小很窄一条,在石室最顶端,大约就一指高矮,被花坛泥土和残花掩盖,还有栅栏封着。   赵徵露出一双眼睛,两人终于见上面了,他急促道:“你别动,你等我!”   他开始寻找机括,纪棠急忙喊住他:“阿徵,那边!”   她指着台阶通上的方向,很明显,这个台阶就是通往室外的。   她冲上台阶顶拍了拍石门,她能隐约听见赵徵在尝试开启石门的声音了,“阿徵,阿徵!”   她兴奋得很,赵徵却十分担心,“你站着别动!”   他生怕她一个不小心触到什么机括。   “唰”一声,石门终于打开了,光明骤然大亮,两人差点撞在一起,赵徵一把将她抱住,他重重喘了两口气,一路的焦灼这才去了。   他正要低头询问,纪棠扶着他站直,却摊开手掌,“阿徵!”   她喜:“我想我们找到了!”   ……   赵徵拉着纪棠一跃跳下长长的阶梯,那双利眼扫了偌大的石室一遍,立马锁定了最前面那堵墙。   两人细细观察摸索了一遍,“咯”一声轻响,石墙最边缘,石板移开,露出一个凹洞,大小,刚好和门钥一样。   把门钥插进去,一按,“咔咔咔”,面前旋即打开一道石门。   赵徵纪棠提剑进去。   沿着长长的地下甬道一路走,可能走了两刻钟,纪棠甚至觉得附近的土壤要湿润一些,证据是石板边缘出现青苔,终于走到了尽头。   “咔咔咔”石门打开,一个石室,泻出一线灯火。   里面一个三十来岁的留守汉子一惊,立马抄刀跳起,喝道:“什么人?!”   石门开尽。   赵徵扫了对方一眼,把一枚铜牌丢过去:“柴义在哪里?”   那中年汉子接过令牌低头一看,大吃一惊,抬头惊疑打量赵徵一眼,旋即大喜,慌忙伏跪在地:“卑职陈达叩见殿下!!”   陈达激动得热泪盈眶,手足无措拜见后,忙抬起头:“殿下,您怎么……”自个就来这了?   又是惊喜,又是愕然,忆起最新消息和刚刚带着柴义一干人等急急离去的张惟世,不解之中,无端生出一种莫名慌张。   赵徵已单刀直入:“张惟世呢,张惟世何在?!”   “还有柴义。”   现在远不到惊喜叙话的时候,“起来说话,快!”   陈达连忙起身:“禀殿下,半个时辰前,柴统领紧急召齐留在雍县的所有人手,率着人跟张惟世出去了!”   赵徵心下一沉,和纪棠对视一眼,两人心里不约而同道了一声——不好!   赵徵拧眉喝:“怎么回事?还不速速说清楚!” 第18章   陈达连忙道:“日前,雍县小秦淮湖突发状况,统领得讯立道不好,说怕是殿下来了雍县被察觉行踪了,立即就率人紧急往小秦淮湖打探,今晨刚刚回来!”   “然后张惟世就过来了!”   亲自去打探消息之前,柴义命人传讯张惟世让他在明面加急搜集情报,张惟世后脚就来了,并带来了重大消息。   靖王殿下确实被察觉踪迹了,小秦淮湖上那场抓捕正是因他而起的,张惟世冒险深入又使了明面人脉最终成功获得一个较为确切的消息——   殿下沿着虞水遁出雍县,追兵循痕迹紧随其后,目前已深入北郊群山。截止他赶过来报讯前,北城门有大批精健劲装青壮持械奔出,俱免检,已直奔北郊群山!   北城门消息柴义也刚刚接到。   必是追兵无疑啊!   更让人焦虑的是,殿下重伤未愈!   柴义当即召见了所有能召集的人手,匆匆与张惟世急赶过去营救。   这里值得一说的是,数月前那场变故发生后,所有暗部的中高层都撤往了雍县。   换而言之,除去负责率人外出打探靖王殿下下落的人之外,其余的大部分中高层都在这里。   正正适合一锅端。   赵徵纪棠先前的忧虑,果然一点没错!   而且对方动手很快,迟怕生变,先声夺人,一布置妥当立马就动手了!   陈达说到最后,自己脸色都变了。   赵徵拧眉:“据点还剩多少人?”   “不足十人,一共就六个!”包括他,这还只是为了慎防城内突发变故用以搜集情报的。   “尽数点齐,马上动身!!”   “是!”   ……   刺目的阳光自枝头滤下,初冬的群山光秃秃的,夹杂着零星的常绿树木。   厚厚的落叶枯草踩踏唰唰作响,惊飞喜鹊乌鸦,苍凉凄厉的“鸦鸦”啼鸣隐昭了一种不祥预兆。   一大群身着半旧布衣却身姿矫健的持刃青壮男子正在山林中急促奔跑前行。   柴义很焦急。   但往往最焦急之际,就是最容易中计的时候。   可由不得柴义不急。   柴太后先帝一系,如今仅仅只剩下靖王殿下一点血脉,这是万万不容有失的。   虚虚实实,张惟世哪怕暂被切断内部消息,他到底是副统领,他是非常清楚的暗部行事风格的。   有咎尚的全力配合,两人精心打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诱歼计策。   事态紧急千钧一发,根本由不得柴义再去细细查探辩证,仔细慎密如他,也不得不中计!   “快!前面就到了!!”   确实,冬日山林空旷,北风呼呼,有内功深厚耳聪目明的人,已经模糊听见远远前方传来的隐约的兵刃交击声了。   他们开始发现血迹,甚至沿途出现倒伏在地的黑衣人尸首。   柴义俯身一探颈脉,一剑封喉看剑痕极似殿下所留,这人断气了,但现场鲜血斑斑足迹凌乱,显然情况很危急。   “快!!!”   不用张惟世再去引导催促,柴义等人大急,柴义马上下令,快,全速前进!!   所有人速度提到了最快!   急促的行进中,张惟世那张同样焦虑的面孔下,隐藏的是即将马到功成而难以按捺的雀跃喜悦。   前方再转过一道山梁,峡谷之内的埋伏圈,将会是柴义等人的埋骨之地。   之后,他会接掌暗部,由暗转明,官爵加身。   张惟世心头一片火热,连脚趾传来的火辣辣赤痛都给忽略过去了,他正要提气加速一鼓作气,但谁知,就在这个胜利在望的最后时刻!   身后,忽“唰唰”一阵急促脚步声!   由远而近,急追而上!   紧接着,就是留在后方殿后的梁五压低声音的急呼:“统领,统领!……”   张惟世心脏忽突突狂跳,一瞬间无端手足冰凉,心脏跳得仿佛从嗓子眼蹦出来一般!   ……   花了一个多时辰,他们终于追进了山!   纪棠使出吃奶的力气跑,她没内家功夫速度耐力到底欠了点,赵徵一手揽着她的腰,提气飞纵急掠。   大片大片的落叶和北风遮蔽了一切足迹,万幸的是,这种紧急援救,一般殿后的人是会沿途留下暗号的。   这次也不例外。   张惟世为防被柴义察觉不对,也不敢安排人跟在后面抹去暗记。   也幸好张惟世不敢带人直奔峡谷,他得装出一副遁踪寻找的姿态,两者动身时间差距短还有挽救的机会。   一行人紧赶慢赶,最终在最后一刻成功追上了!   柴义听见动静,一诧霍回头,正见梁五狂奔的后方十来丈,一行七八人正一攀跃上巨石。   最边缘一个,不是他亲自安排留守的陈达还有谁?   但柴义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陈达身上。   他一回头,锐利目光瞬间就被陈达身前的那名蓝衣少年吸引住了。   明明不一样的面容,明明前所未见的装扮,一刹那他却犹如被人紧紧扼住了咽喉,瞬间失去了所有语言能力!   对方一跃而起,掠过巨石一点树梢,人已落在他前方三丈。   赵徵道:“柴义?”   柴义狂喜,激动得心血上涌满面潮红,手足战栗片刻,柴义翻身单膝下跪:“……殿下!!”   大家又惊又喜,对视半晌,慌忙跟着跪倒,齐声大喜:“殿下!!”   “卑职柴义,见过靖王殿下!!!”   “卑职梁五/冯元/陈达/等等,见过靖王殿下!!!”   冷风萧萧的山坳里,激动惊喜万分的柴义连忙率身后众人见过赵徵。   赵徵垂眸注视柴义片刻,俯身伸手扶起:“快起来,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卑职等不辛苦,倒是殿下您……”   “就是!殿下辛苦了!”   众人激动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只不过眼下还远不到寒暄叙说离情的好时候。   纪棠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总算来得及,她心里还挺高兴的,不过没等她抹上一把汗,就听见头顶赵徵问:“张惟世呢?”   赵徵一到,立马就发现张惟世不见了。   柴义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浓眉大眼生得颇为英俊,身姿矫健,气质却十分沉静,一看就是沉稳又能干的人。   他狂喜稍过,立马就知晓不对了,锐利目光一扫,旋即往左边林木望去:“张惟世往这边去了!”   柴义身手很高,也就骤见赵徵太过突然太过狂喜,完全顾不上其他,才让张惟世趁机悄悄跑了。   但他余光依然隐有所觉。   理智一回笼,柴义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赵徵:“立即分几个人去追!”   “是!”   “其他人,”赵徵目视前方,风声萧萧,那引诱的兵刃交击声依然时断时续,如无意外,前方必是咎尚等人的埋伏圈。   他深褐色的眼珠子动了动,勾起一抹带血腥味的冷笑:“目标山梁之后,迂回前行。”   ……   成功追回柴义等人,乃首要目的,如今顺利完成了。   张惟世赵徵断不会放过!   最后还有一个,既然螳螂黄雀角色顷刻互换,赵徵毫不犹豫决定,要将前方伏兵一网打尽!   对咎尚这条赵元泰的走狗,赵徵之痛恨并不亚于张惟世!   时机稍纵即逝。   柴义立即就选人去追张惟世了,既是追捕,也是驱赶,得慎防对方绕回去通风报讯。   “禀殿下,没有发现哨兵。”   冬日山林太光,不利隐蔽追踪,而且面对的还是柴义这等本就是暗部出身的行家高手,为防被对方察觉端倪前功尽弃,咎尚并没有遣出哨探。   柴义很快安排好分配好两路包抄的人手,大家杀气腾腾,差点被叛徒致使全军覆灭的怒意让他们战意勃发,柴义唯一担心的,“殿下,您的伤……”   赵徵淡淡道:“无事。”   他牵挂的反而是纪棠。   咎尚要围伏柴义一干人,事前布置肯定得有必胜把握的,人数优势肯定少不了的,就算反包抄也少不了一场血战,赵徵就没让纪棠去。   纪棠提议她去追张惟世,他蹙眉,也没肯。   张惟世能当暗部副统领,武力是过硬的,哪怕他有伤,破釜沉舟的一拼不容小觑。   “你别去了,你就在这边等我。”   他低声嘱咐。   行吧,不去就不去,纪棠一笑,眼睛悄悄往后方一群人扫了扫,眨眼,人没错吧?   好些人他都见过,应该错不了。   赵徵微微点头,捏了捏她的手,瞟一眼方才纪棠选的藏身地点,眼睛却往右一瞥,“你往那边。”   声音很低,就两人听得见。   纪棠顺着往右边溜了眼,他选的那个位置,刚好能俯瞰她刚才当众选的藏身区域,看来一个张惟世真把他忌惮得不轻啊。   “嗯嗯。”   她连连点头,事关安全,怎么都不为过嘛。   “你小心些,别逞能,你伤还没好全呢。”   纪棠把怀里的东西都翻出来给他,一大包迷烟让六子帮忙弄的,还有生石灰等等东西。   这些东西现在的人认为都是下三滥,不用的,但要纪棠说,对付垃圾还讲什么武德啊!   赵徵接过东西,还有些不放心,纪棠露齿一笑:“放心放心,你还不知道我吗,不行我就回那小客店等你。”   “好。”   时间紧迫,赵徵没有再废话,再次确定没有哨探之后,他旋即带人往山梁之后疾奔离去了。   纪棠目送他很快不见,回头瞄了两眼,光秃秃的山林静悄悄的,隐隐有一种无形的紧张,她赶紧爬到山壁后那大石后面蹲着。   蹲了大概一个时辰,日头开始西斜的时候,赵徵回来了。   踏着残红的斜阳,他一身浓稠的血色,鬓角都喷溅上点点猩红,杀气腾腾,尤未散尽。   好在血都不是他的。   非常漂亮的一场反包围战,成功将咎尚为首的数百伏兵尽数斩杀。   张惟世也捉回来了,被五花大绑,扔在枯黄的荆棘丛侧边。   他对上赵徵的视线,瞳仁猛一缩,喉头嗬嗬两声,急促呼吸着往后挣扎一缩。   赵徵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极冰冷极嗜血让人毛骨悚然的笑。   不过他不打算吓着纪棠,命人把张惟世拖到山坳的林下,只低声对她说:“你等我,我去去就来。”   他提剑,往那边去了。 第19章   赵徵回来的时候,身上血腥味更加浓稠,眉目间残存冷戾之色。   纪棠捏了捏他肩膀紧绷的肌肉,他眉心一暖,道:“我没事。”   手刃张惟世之后,他心里舒服了很多。   赵徵拍了拍纪棠捏他肩的手,“我们马上离开。”   此地不宜久留,峡谷虽杀空了,但雍县多少还会留人,咎尚没消息回去那边肯定会来察看的。   赵徵当即下令,一行人随即离开北郊群山。   雍县也没有再回去了,赵徵与暗部已联系上,雍县据点最大的作用已完成,他们直接择了个方向一路往南,当天出了京畿,到傍晚已一去将近百里。   入夜前夕,择在鄚州珙县的一个山麓小镇分批落脚。   “殿下。”   柴义轻唤了一声,躬身退到一边,待赵徵率先进了内堂后,他整理衣襟,这才领身后众人跟随而入。   先前情况紧急,并不算正规拜见,如今安全无虞,又停歇下来,柴义等人重新正式式拜见新主。   “卑职柴义,率暗部一众参见殿下!!”   柴义声音清晰,铿锵有力,他一拂撩起下摆,双膝着地,额头重重叩地。   有了大半天时间缓冲,亢奋情绪稍缓了些,但柴义等人声音依旧激动高亢。   以柴义为首,身后陈达梁五冯元等人一一上禀明自己的姓名职务以及负责何事,好方便主子了解。   柴太后皇太子薨逝,赵徵已是他们的新主。   柳暗花明,靖王殿下总算安然无恙并顺利和他们汇合,这让大家非常高兴。   “好!”   “都起来。”   赵徵起身,率先将跪在最前面的柴义扶起:“先前数月,辛苦诸位了。”   “卑职等不辛苦!”   七嘴八舌的初见寒暄之后,柴义不免担忧问了赵徵伤势,赵徵只轻描淡写道已无妨碍。   看他行动,确实已经无妨碍了。   在场都是武力的好手,这点倒能确定的,那就好!一时气氛更轻快几分。   赵徵赐座,不过柴义很谨守规矩,谢恩但婉拒了并没有坐,他立在赵徵面前的右下手,不免和坐在左下手的纪棠面对面,“主子,这位是……”   怕不慎被人听了去,因此拜见之后,柴义很自然选择了主子作为尊称。   视线刷刷投过来,大家其实对纪棠好奇很久了,看殿下与这位少年相处的姿态,那是十二万分的亲近,可他们包括柴义,都不认识他。   纪棠眨眨眼睛,刚才她自觉代入吃瓜群众角色,一直在安静围观,场面很振奋人心,她情绪也挺高涨的,托腮笑眯眯。   现在问她是什么人呀?   纪棠黑亮的眼睛眨了眨,溜向赵徵,赵徵已缓声道:“纪唐是我义弟,……”   话才出口,就看见纪棠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他,赵徵:“……义兄。”   他犹豫一下,最后还是换了说法,话出口十分郁闷皱了皱眉。   他是不信纪棠比他大的,可惜他没有证据!   纪棠一下子笑了,笑得见牙不见眼,点赞,好评,赵徵这个说法一百分,她超级满意!   “你们当尊他如尊我,日后,就称……”   赵徵本想说“二爷”的,但纪棠抢答,“叫我……纪先生吧!”   她心里琢磨了一下,快速给自己找了个定位,她知道不少剧情先机,日后出谋划策大概没有问题的,那差不多是个军师智囊之类的职务了。   这类职务,头一拨混得最好的肯定被人称为“先生”的啦!   行吧,她喜欢先生就先生。   赵徵无奈,只好由得她了。   “纪先生。”   柴义抱拳,深深折腰见礼。   他是聪明人,赵徵虽还没详说,但凭着这一句“尊他如尊我”,还有种种迹象,很明显,纪棠在赵徵脱困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个礼,除了见礼还有不言中的万分感激。   陈达等人也纷纷见礼。   纪棠跳了起来,抱拳作揖,笑吟吟回了一个礼,“柴兄,还有诸位。”   她兴致勃勃和众人一一抱拳回礼,她人虽清秀年少,却极磊落大方,态度热情最易与人契合,再加上有赵徵的原因在,初见就与众人相处极为热络。   纪棠兄兄弟弟过足了瘾头,她是喜好热闹的性子,一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又冲赵徵露齿一笑:“今天可算个好日子,我叫六子备了洗尘宴,这就喊人抬上来?”   洗尘洗尘,洗去前尘,不管怎么样,赵徵不再孤军作战了。   柴太后的心血也没有旁落到别人手里。   这是好事,值得庆贺。   纪棠知道后续肯定会有严肃沉重的话题,但缓一缓再说吧。   现在就让他们先庆贺一下这来之不易的汇合吧!   纪棠叫六子去吩咐店家了,这边一发话,桌子长凳和酒肉菜肴随后就搬进院子来了。   红红的篝火点燃,山间风气粗豪,菜肴种类不多,但量管够。   火光照得人脸膛红红的,大家默契没有碰酒,也默契没有提起其他话题一样,只专注此刻好不容易的相逢,以汤代酒,齐齐举杯,敬主子,也敬彼此!   ……   洗尘宴过后,休息一夜,天蒙蒙亮再次离开。   第二天中午,赵徵终究是问起了昨夜没有提及的话题。   这是在船上,流水哗哗,他伫立船舷,微垂眼睑注视流水,手摩挲剑鞘,淡淡问道:“现今,朝中如何?”   柴义拱手:“禀殿下,朝中一直在全力寻找您。”   不管是皇帝,抑或还是以钟离孤柴氏为首的原先帝遗嫡一派。   这个赵徵当然知道,他问的是真心假意,以及他失踪后的人心变化。   “当初太后娘娘薨逝,才至宁县殡宫,又骤得皇太子殿下战死噩耗。”   说到“皇太子噩耗”,柴义声音也不禁有几分发涩,他勉强按捺下情绪,继续道:“朝中哗然,陛下震怒,连连下诏全力寻找,据闻事必亲躬,后连前线也暂且罢兵休战了,都在致力寻找您。”   暗部冻结,这是为防生内乱,不过作为总领一切的柴义可没未停下过,他反而加紧了对朝堂内外和重点人物的监察和评估,一应命令信息都是他亲手传达和整理的,对目前朝局可谓了如指掌。   “太子殿下那边……当时殿下身边谋将的名单已整理出来了。”   但谁是内鬼,柴义不敢妄下判断,只将自己查到的当时详情呈上。   赵徵垂眸,将这张写满蝇头小楷的薄薄纸张接了过来。   “至于乐京,情况还好。”   “殿下‘遇匪’之初,京中未见异常,钟离将军及柴公火速回京,亲自率人寻找您的踪迹。”   “后来殿下失踪时间越长,至今已将近半年,弥难之说甚嚣尘上,颇有一些言行暧昧动摇者。只不过,钟离将军柴公等为首者并未发现丝毫不妥动摇,遣一众心腹并亲自在外寻找您直至如今!”   “钟离将军目前在信州,柴公应已到了矩州。”   总体而言,乐京的情况并没有过分糟糕,有墙头草也有直接倒向皇帝的,但作为先帝遗嫡一派中流砥柱的钟离孤吕衍柴国公等人依旧未见任何动摇痕迹。   当然,或许也有可能其中有人是装的也不一定,毕竟皇太子是前车之鉴,赵徵没死皇帝肯定是知道的。   详详细细禀报完毕,重要的密报柴义都没放在雍县,现在也送到来了,待赵徵一一翻看过之后,已经快一个时辰过去了。   柴义问:“殿下,接下来如何是好?”   他们现在还在京畿附近徘徊,是进,是离,是回朝,还是怎么样,需要先拿出一个大方向来。   ……   夜阑静,潺潺水流声,月色无声照在江面上。   赵徵推开门,进了房。   “回来啦!”   纪棠刚洗了澡没多久,桌子太高凳子太矮,她索性蹲在凳子上对着镜子在脸上涂涂抹抹。   赵徵回来,她端详两眼扔下眉笔,跳下来笑嘻嘻对他说:“水还热呢,快洗洗吧!”   水刚叫六子送来的,还腾腾冒热气,赵徵“嗯”了一声,提着水桶往小隔间去了,等他沐浴回来,方桌上已放了一海碗热乎乎的鱼汤面,上面还卧着两个荷包蛋。   赵徵年少,肚子饿得快,如果有条件,纪棠总会给他加上一顿宵夜的。   她把筷子递给他:“快吃吧,不然面要坨了。”   “你呢?”   “我吃了呀!”   纪棠指了指已经放进盆里的小碗。   赵徵这才接过筷子。   舱房不大,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火半旧的舱房,她托着下巴,笑盈盈和他说话。   她嘴里总是很多很多有趣儿的事情,小到今天钓的一条鱼,大到天气人相处,她总能发现很多诙谐的点儿,她声音清越脆生生,用欢快的语调把这些小事儿说出来,听的人总会感觉心胸都愉悦的不少。   她的每一天,总是这么有意思。   让她身边的人也感受到了这份不一样的意趣。   赵徵静静看着她说,时不时应一声,直到她说完了,他才轻声道:“阿唐,我决定回朝。”   “朝中局势没有恶劣到底,尚有斡旋余地。”   赵徵深吸一口气:“我细细思忖过,若要复仇,若要夺回父皇的位置,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失去靖王的身份。”   有一件事,赵徵没有告诉纪棠,他兄弟俩一直怀疑父皇的战死与赵元泰有关系。   这帝位更要夺回来!   既然是这样,名正言顺的身份更不能丢。   靖王这个身份,代表的可是先帝嫡子,代表的可是顺利成章的第一继承资格。   纪棠当然知道了,她不但知道还万分理解,原书里赵徵之所以和最后胜利失之交臂,过分偏激行事太狠辣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失去了身份。   否则以他之能,原书结局怎么样还两说。   现在赵徵和原轨迹已经不一样了,他没有毁容残疾,没有被迫远离北地养伤,他还顺利接收了柴太后留下的暗部,他当然是不会愿意舍弃靖王身份的。   回朝再怎么难,也不会比白手再起炉灶难,毕竟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天下局势已初步定下来了,一步慢后期很难追赶的。   赵徵没道理舍了魏朝这个身经百战的新朝不要,再走上另一条明显更崎岖的道路的。   赵徵轻声问:“你还要与我在一起回京吗?”   他认真问她。   握着她的手也捏得很紧。   他期待听到的不是否定的答案,哪怕明知这样想法实在有些自私了。   纪棠粲然一笑:“当然啦!”   “这不是说好的嘛!”   她皱皱鼻子,语调轻快又调皮,斜他一眼笑嘻嘻调侃:“是不是很感动?”   “那等以后啊,你要给我封爵喔!”   她笑嘻嘻的:“我呀,就养他七八十个美人儿,捶腿捏肩,天天在家吃香喝辣!”   完美!   她说得双眼锃亮锃亮的。   赵徵也笑了,先前忐忑一扫而空,甚至连一直郁结在心里的愤懑在这一刻也暂离他远去,他看着她像阳光一样和煦的笑容和闪闪发亮的脸,笑着说:“那肯定要的!”   纪棠眼前一亮:“你说的哈?”   “嗯。”   “那咱们打勾!”   赵徵微微笑看她:“真对我这么有信心吗?”   纪棠眨眨眼睛:“本来还没这么多的,这不加上我嘛?”   她十分臭屁指指自己,得意洋洋冲他挤了挤眼睛。   成功打了勾,纪棠心情飞扬,连海碗也不收拾了,耶一声就要回房睡觉了。   赵徵拽住她:“去哪?那边房给了柴义和陈达几个了。”   一上船,柴义先安排了最好的两间房给赵徵和纪棠,刚才赵徵和柴义在那边商量事情,纪棠就过来这边梳洗先。   这船不小,但人更多,舱房非常紧张,赵徵经过见不少人睡甲板,随口问柴义也没给自己安排房间,遂把那间给他们了。   赵徵起身脱衣,方才没带内衣去隔间,他穿旧的,现在直接换了,昏黄灯光,瘦削却精健的胸膛腹背,肌肉紧实流畅,“你我兄弟二人,抵足而眠就是了。”   时下别说兄弟,便是朋友,通常都爱用同食同寝来表达友谊,抵足而眠这是基操。   纪棠:“……”   行吧,抵就抵吧。   反正之前跑路,也不止抵过一次了。   纪棠拉开门被冷风嗖嗖吹得她脖子一缩,下一秒就倒回去把门关上了。   就当睡帐篷好了。 第20章   赵徵换里衣梳发这一会儿,纪棠已经睡着了,昨天跑一天还挺累的,她抱着被子睡得四仰八叉。   赵徵十分无奈,把她外露的的小臂脚丫塞回去,掖了掖被角,才躺了下来。   江面北风尤其大,呜呜呼啸不绝于耳,一线冷月自阴云后露了出来,清瑟的月光落在糊了厚纱的窄小舷窗上,朦胧又昏暗一片。   赵徵一时睡不着。   他下这个决定不容易,或许说今日的他每走一步都不容易,纷纷扰扰,内在外在,精神上心理上,身体上生命安全上。   他固然有着一往无前宁可孤注一掷而死也非复仇不可的信念!   可不代表他没有压力。   祖母,皇兄,都没了,只剩他孤身负重前行。   纪棠给他慰藉。   赵徵深深吐了一口气,情绪平静了很多。   他侧头,昏沉月色下一团暗暗的起伏,他听到她细碎绵长的呼吸声,还有她身上淡淡熟悉的青草气息。他有很多情绪无法表达,想说声谢谢,却不肯开口,唯恐显生分了。   她翻了身,嘟囔一句“冷”还是什么的,缩着脑袋继续睡。   赵徵抖开被子,把自己被子也压一半在她身上,阖上眼睛,嗅着那淡淡清新的青草气息,也睡了过去。   ……   接下来一直到踏入乐京的这段日子,纪棠都过得挺轻松的。   有船代步,不用整天跑路,吃吃喝喝不用自己张罗安排,甚至还能在有限的条件里点点菜,相比起之前,简直不要太放松了。   果然人多就是力量大啊!   不过调侃归调侃,正事也没落下。   既然决定了回朝,那下一步该考虑的就是怎么回了?   这个也不需要怎么讨论,外面寻找“遇匪”靖王依旧如火如荼,最顺利成章也最自然的,当然是“被”找到了。   至于怎么找到的?   确切说该联系谁,继而被“找到的”?   赵徵和柴义等人商量了七八个人选,纪棠不认识,就听他们说,最后选定柴国公麾下一心腹大将叫侯忠嗣。   钟离孤目前在信州,柴国公在矩州,这两地距离有点太远了,非首选,于是排除掉了。   至于侯忠嗣,乃柴氏家将出身,跟随柴氏父子两代人出生入死二十年,甚至现今家小仍在柴氏的云州,忠心耿耿,当初赵徵事一发,他随柴国公自西北连夜赶回乐京,一直搜索寻找赵徵至今。   另外最重要的,早年因战事延误他斩了赵元泰亲弟,基本断绝了被赵元泰收买的可能。   纪棠磨墨,看赵徵写了一封言简意赅的短信,垂眸看了片刻,最后取出一方白玉小印,按在上面。   信送出去了,柴义亲自去送的。   ……   入冬后天越来越冷,不过水面还没结冰,扬起风帆,呼啸的北风船行速度反而更快。   顺水而下,一日多后抵达的沛州。   马蹄沓沓自远处而来,一路疾行鼓点般的快,却少了往日的沉凝焦躁,多了一种振奋人心的躁动,侯忠嗣接信那刻当即调转马头,火速赶往沛州码头等待。   离得远远,纪棠就看见黑压压的兵士,一个身披青黑铁甲玄色将氅的魁梧将军正翘首以盼,时不时焦急踱两步,一见船影出现几步冲出迎到码头最边缘。   “殿下!!”   侯忠嗣很激动,差点就直接跳上船去,赵徵一步踏上码头,他高喊一声,连忙俯身跪礼:“标下参见靖王殿下!!”   声音很大,震得纪棠耳膜都嗡嗡作响,可见这人情绪有多么激动。   “殿下安全无恙,标下等大喜,标下昨天已传信给了国公爷和钟离将军,想必国公他们闻讯,必大喜过望!”   赵徵叫起侯忠嗣,激动一番,侯忠嗣马上请赵徵先去驿馆休整,虽然时间很赶,但侯忠嗣已经叫人安排了好大夫起居等等,第一时间先给赵徵诊脉。   这几个大夫是沛州城口碑最好的大夫,战战兢兢给靖王殿下请过脉后,都道殿下暂无大碍了,伤势最沉重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差不多痊愈了,唯一就是失血过多,接下来要注意好休养补益,不然长久怕会身体有碍云云。   侯忠嗣柴义再三询问,并比对了这几名大夫开的药膳方子,这才另行使人去准备安排。   一通折腾下来,天色已经不早了,侯忠嗣遂请赵徵先梳洗休息。   次日一大早,他又禀赵徵:“殿下,昨夜接到国公与钟离将军的飞鸽传书,柴国公和大将军得讯后已立即动身赶往沛州,想来不日就到。”   赵徵颔首:“好。”   不管是赵徵,抑或侯忠嗣,谁也没提动身回京的事,而是先停在沛州驿馆,等钟离孤和柴国公赶到再说。   钟离孤和柴国公来得很快!   昼夜兼程,跑死了四匹马,花了两天时间,就从六七百里外的信州矩州前后脚抵达了沛州。   夜半。   听到膘马嘶鸣的萧萧声,纪棠惊醒了,微微推开窗门,发现赵徵也醒了。   两人起身下去。   这个不大的驿舍,外围是侯忠嗣的精兵内围是柴义亲自率人守卫,一推开门,柴义就低声禀:“主子,纪先生,柴国公与钟离大将军刚到。”   纪棠听见声音,两道浑厚男声极力压低在和侯忠嗣在低语,细听一下是询问赵徵的身体状态的,这边门一响,两人大步冲了上来。   “殿下!”   “殿下!”   是两名正值盛年的魁梧武将,身上仍穿着青黑软甲,满面风尘仆仆,激动得无以复加。   纪棠不着痕迹打量,钟离孤她算见过一面,很威武,暂时不说,她关注重点更多在柴国公身上。   赵徵的外公老柴国公前年病逝,如今这位是他亲舅舅,只不过之前纪棠听赵徵说过,柴国公在西北和翟通缠斗坐镇多年,他和这位舅舅见得不多,从前也基本是兄长联系,所以并不算熟悉,故先前腹背受敌身负重伤对一切人事抱着深深怀疑和忌惮的赵徵下意识把他也排除在外了。   现在纪棠冷眼看着,柴武毅看着很激动,真情流露,当场就哭了,哽咽说了几句,纪棠细听,“幸好殿下安然无恙……不然九泉下无颜面对父亲……”之类的。   纪棠看着还好,两人都不像装的,血脉是天然的纽带,还有像钟离孤这样的当世名将,他要是倒戈的话根本没必要弄得这么难看的,赵元泰必欣喜若狂,换而言之就是他这个级别的领头羊没必要当内鬼把自己名声弄得臭不可闻。   还好。   赵徵选择回朝坐回身份蛮正确的。   纪棠偷偷观察了好一阵子,得出结论,而前面钟离柴武毅二人和赵徵的喜极重逢已说过了一轮话,大家情绪都挺激动的,但外面人多眼杂,一行人随即推开房门,入内再说话。   进去之后,纪棠也成了主角之一。   和侯忠嗣不一样,面对钟离孤柴武毅的询问,赵徵多少也要说得详细一点,这就少不了一个人——纪棠。   这两位威震当今的名将,终于将视线从赵徵身上移开,十二万分的感激,激动得差点给纪棠跪下叩了一个头。   “小兄弟,大义难言谢,请受我等一拜!”   纪棠赶紧上前扶住:“别这样,别这样。”   有被吓到。   赵徵也道:“我与阿唐情同兄弟。”   好说歹说,这情绪激动的二人才坐了回来,纪棠也得了一个座,先前不知道她是谁她也没坐来着。   钟离孤仍有几分激动,极欣赏打量纪棠,蒲扇般的大手拍了两下她的肩膀:“看不出来,小兄弟身手不错!可有兴趣谋个军职?日后就跟在钟离某人帐下?”   这就等于直接说给纪棠一个出身了,如果是一般人,这就等于一步登天了。   手劲真大啊,纪棠被拍得龇牙咧嘴,哈哈:“不必不必,我和阿徵有缘罢了,我跟在他身边好了。”   赵徵闻言立马看过来了,不过不等他出声,她笑着冲他挤挤眼睛。   赵徵这才没说什么。   钟离孤柴武毅对纪棠好感更增,连说了好几声的“好”:“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柴武毅长长吐了一口气,直到此刻,悬了半年的心终于放下了,幸好殿下有贵人相助啊!   贵人纪棠挨着赵徵坐下,她出场完毕之后,接下来就没再说话了,安静旁听。   房里的灯直接亮了一整个下半宿,叙说完这小半年的种种境况之后,最后话题还是不可避免的回到了皇帝和回京之上。   钟离孤呵呵冷笑:“先帝一手创下基业,岂可拱手让人?!”   柴武毅恨道:“只要我等不死,他休想得逞!!”   他想起皇太子,虎目一热,但想着赵徵好不容易安全无恙归来,他勉强忍了回去,只依然怒极恨极。   “就是委屈殿下了。”   此消彼长,经过七年经营,赵元泰帝位已稳如泰山,回乐京,要忍受的不单单是安全上的时时警惕,还有尊严上屈辱。   赵徵淡淡道:“古有卧薪尝胆,齐王胯下之辱,些许委屈,又有何妨。”   只要能为父兄讨回公道,一切都可以!   ……   赵徵说得淡然,但实际内心并非那般的平静,俯首恭称仇人为父,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大概只有纪棠知道,赵徵连续几宿都没能合眼,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   最后还是纪棠又来了一次抵足而眠,和他聊天,漫无边际,从相识的惊险一路都未来的展望,又鼓励宽慰了他很久,最后他紧紧握着纪棠的手,终疲极入睡。   这夜过后,赵徵恢复了正常,就是人沉沉带戾的,冷冷的,没再笑过,越近乐京气压就越低。   但沛州距离乐京并不太远,几天路程,终究有抵达的一天。   在五天后,纪棠跟着赵徵,抵达的乐京城外。   宏伟巍峨的城池,数百年的古都,气吞万象,名震四方,城墙如同两条黑龙傍地一直延伸望不见尽头,魏都气势极之恢宏。   此刻的乐京城头,远远的,能望见招展的黄旗。   赵徵望了一眼,捏了捏纪棠的手:“要到乐京了。”   他低声说了这一句,松开,快一步驱马越了出去。   现在跟在赵徵身边的,除了乔装过的柴义,就是柴武毅的嫡次子副郎将柴兴,赵徵的表兄,柴武毅特地安排他护在靖王身边的。   赵徵不希望纪棠引人注目,特意让她留在后面一众甲卫里头。   两人距离大概四五丈,赵徵坐姿笔直,很熟悉他的纪棠能看得出来他脊背肌肉绷得极紧,那通身的恨戾已强自收敛起来,远远有背着黄旗的卫兵带喜扬声驱马跑过来,赵徵一夹马腹,直奔城门而去。   那皇帝正在城楼之上。   ……   且说靖王无恙,消息传回,满朝击节相庆!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大家都很高兴。包括皇帝,据说他欢喜到“喜极而泣,涕泪交流”。   皇帝亲自出到外城,翘首等待亲自迎接赵徵。   远远看见驿道动静,城头人影晃动,皇帝快步冲下城楼,迎出城门外。   “末将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不管钟离孤柴武毅心里如何作想,在看见王驾这一刻,立即翻身下马,带着全体将士跪见。   皇帝却快步直奔赵徵而来,喜极:“徵儿!”   纪棠偷偷瞄了眼,这位皇帝赵元泰生得倒算英武高健,大概常年征战的原因,很剽悍很有气势,看着相貌堂堂,可惜人不可貌相。   就是真的委屈赵徵了。   赵徵咬紧牙关,这一刻他尝到牙根的血腥味,他撩起下摆,单膝下跪。   无数心理准备为的正是这一刻,“啪”一声,膝盖落在青石板上,他垂睑遮住一切情绪,口称:“仲父。” 第21章   皇帝赵元泰表现亦可圈可点。   不等赵徵跪实,他一个箭步上前已将人扶了起来,“好孩子,好孩子,快快起来!”   “你受苦了!!”   皇帝目泛泪花,伸手抹了抹,又细细端详赵徵,面露喜极之色,而后大恨:“这可恨的寥苁!!朕必将此贼千刀万剐!!”   纪棠:“……”   ……这就是个影帝,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是真的。   不过赵徵表现也不差,哪怕心脏在战栗着恨不能立刻抽出匕首贯穿刺此人的胸膛,将他生剥活咽血肉一口口啖尽!但他还是生生隐忍下来,心坎一片火燎火灼耳膜嗡鸣,他狠狠咬一下舌尖,血腥味弥漫整个口腔。   他垂眸:“蒙仲父垂爱,徵侥幸脱难。”   一个字一个字像砂砾从溢血的舌尖滚过,他一遍遍铭记钻心的痛楚。   “好,好!”   皇帝连声叫好,他激动着,欢喜着,视线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的赵徵。   肩背宽了,面庞瘦削几分,眉峰更显锐利,五官轮廓犹在,只青稚之气一夕尽消,他并未露出半点的不妥情绪,人仿佛一夜之间就成长起来了。   可惜了。   可惜了他七年心血。   雷霆一击终究落下隐患,下一次这么好的机会怕不好找了。   皇帝激动喜悦,握着赵徵的手目泛泪花,身后一众同为此事喜极感动的文臣武将忙上前宽慰。   “陛下请宽怀,靖王殿下无恙正是大喜!”   “正是!来日方长,殿下一路奔波,不妨入城休整一番再聚不迟?”   丞相冯增也劝了几句,终于把皇帝劝住了,皇帝揩了泪痕,拍了拍赵徵的手,这场洒泪相逢终于暂告一段落了。   皇帝叫起了在场将士,目光一扫,在柴义脸上停顿片刻,最后落在了纪棠身上。   他微微一笑:“这位就是襄助靖王多时的小兄弟?”   纪棠化了浓妆,打扮一模一样混在近卫里头,但赵元泰目光何其毒辣,纪棠年纪气质和沙场见过血的军士是不一样的,再怎么伪装也会有细微差别,结合之前的线报,他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啧,这皇帝和彭骁一样,都长了个狗鼻子。   果然狗类其主啊!   既然没瞒住,那就不瞒呗,反正她长久跟着赵徵,该发现的也早晚会被发现。   纪棠大大方方一步跨上前,抱拳:“陛下谬赞,不过是恰逢其会。”   她也没怕,反而借着这个动作用余光打量对面,这个皇帝长得人模狗样,可惜人品下下流,和他那个便宜儿子一个模子。   纪棠还看见赵宸了,皇帝几个年过十五的皇子都来了,不过她早有准备脸糊得厚厚的,这赵宸估计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是她,此刻正不动声色用评估目光打量她。   嘿嘿。   皇帝带着欣慰的笑上下打量纪棠,“汝有大功,当赏金封爵!”   纪棠才不干,外面的浑水她可不蹚的,眼见赵徵眉峰一动,她抢先一拂下摆,“啪”一声单膝下跪:“忠君之事,岂可邀赏!!”   她肃然道:“诸位将军沙场血战,大人们废寝忘食筹谋,功勋铸就,方有开朝封爵!小人但行区区小事,岂能和诸位为国建勋者平起平坐?”   “陛下慈父之心,小人深知,谢陛下之隆恩,然赐爵之事,小人实不敢领受!!”   金可以,赐爵什么的就免了。   但纪棠这话说得实在太漂亮了,掷地有声,说得在场所有文臣武将连同大小将士们都热血沸腾,钟离孤忍不住叫了一声:“说的好!!”   “好!”   皇帝抚掌:“有此等忠君之民,大魏何愁天下不平?”   他叫起纪棠,令赏万金,从他的私库里出。   纪棠翘唇一笑:“谢陛下。”   金子她还是很喜欢的,钱谁嫌多呢?   纪棠从被挖出来,到漂亮退场,全程就花了一分钟,干脆利落,一点都不带拖泥带水的。   这场城门喜迎终于告一段落了,皇帝翻身上马,要携赵徵直接回宫,“先让御医诊诊脉,朕吩咐备下洗尘宴,你逢凶化吉,实属万幸,定要好生庆贺一番。”   赵徵垂眸:“谢仲父关怀,只祖母与皇兄薨逝多时,徵迟来,一直未能祭奠送拜,实无心宴饮,请仲父恕罪。”   “是了。”   皇帝伤感叹息一声,也不再多劝,只宽慰几句,又道:“祭奠守孝不急,先看看你母后罢。”   赵徵道:“待儿臣先回府更衣,随后进宫。”   “很好。”   ……   赵徵婉拒了洗尘宴,皇帝亲自把他送回靖王府,赵徵婉拒皇帝送入内,双方再三惜别,皇帝这才离去。   沓沓马蹄疾速绕过长街,正黄皇旗渐看不见,纪棠心里撇撇嘴,收回视线。   靖王府。   京城最好的占地最广阔的王府,乃梁朝过继皇帝亲父信王的府邸,除了皇宫和东宫最巍峨气派的王爵府邸。   不管内里如何,这些表面事情皇帝以往是做得很足的,他登基的第一天,就把这座最好的王府赐了给赵徵。   纪棠这还是第一次见,毕竟赵徵年少,从前靖王府并未宴过女客。   抬头打量了一眼,她也不禁赞了声气派,“阿徵你王府真不错。”   赵徵勉强笑了笑,“嗯”了声,带着她和众人进去。   虽然王府内或许有被掺入眼线,但总体来说还是赵徵的地盘,从长吏内官到管家主事都是昔日柴太后皇太子给他挑选的,赵徵亲自看过的。   进了大门后,赵徵没有再勉力收敛,神色重新变得阴沉沉的。   见过激动的长吏老管家,把人都打发出去,纪棠捏了捏他的肩臂,赵徵肌肉硬得跟石头似的,浑身都湿透了。   大冬天,除了外衣,他里面的衣服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掰开他的拳,四个带血丝的深深指甲印。   纪棠心里叹了口气:“换衣服吧。”   换衣,擦身,他身上伤痂已脱落得差不多了,就剩中间一点,其他都是鲜红的新肉,纪棠把内衣递给他,这是纯棉并搓软了,后背加厚一层,以免他蹭着疼。   喝了一盏热汤,他对她说:“我没事。”   赵徵泛青的脸色终于红润了些,他捏了捏她的手:“我先进宫,你有什么要的吩咐他们就是了。”   赵徵刚才就对长吏和老管家说过:当尊她如尊我。   他们知道纪棠的身份,也十分尊敬。   纪棠拍了拍他的手:“还怕我亏待自己不成?好啦,快去吧,快去快回!”   赵徵换了一身深蓝色的扎袖团云便服,点点头,出了主院,翻身上马出府了。   柴兴跟着去了,柴义身份特殊就没去,他和纪棠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约而同呼了口气。   赵徵去见皇后。   柴皇后纪棠知道,她再嫁赵元泰,是当初各方势力磋商平衡的结果。这要求肯定是赵元泰提的,毕竟柴皇后是柴氏两代唯一的女儿,赵元泰想撬柴氏嘛。   他肯定会对柴皇后很好,毕竟他想生一个流着柴氏血脉的嫡子,虽然截止到现在还未如愿。   就是不知道这柴皇后是怎么一个人。   不过按照分析,柴太后生病直到薨逝也有几年时间,柴皇后也没能把这摊子事挑起来,甚至暗部都还得等赵徵千里回来接,就估计是个很不顶事的。   纪棠摇了摇头,诶。   ……   皇城,长秋宫。   绡纱帐缦逶垂无声,百合暖香鼎内徐吐,在暖热的宫闱内阙里,压住了那一丝苦涩的药味。   红罗宫帐内,皇帝轻拥着皇后柴氏,柔声安慰:“你莫急,徵儿换身衣裳就来了。”   柴皇后年过三旬,却依旧柔美如双十年华,生得柔弱纤楚,只是眉目苍白难掩病态,她自从闻讯噩耗后便卧病至今,直到了数日前得知幼子无恙后才好转了一些。   她一双美眸转了转,迎上皇帝关切的目光,心颤了颤,她低低“嗯”了一声,怔怔靠在他的肩膀,盯着殿门处。   皇帝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力道轻柔又疼惜,直到许久,听到宫人飞奔来禀,柴皇后一下子坐直身,他体贴道:“我先回去,你和徵儿好生说说话?”   “嗯。”   他微笑给她掖了掖盖到小腹的锦被,叮嘱宫人好生照料,才起身自侧门离去。   皇后怔怔看着他背影消失,猛地回神,仰头盯着正殿大门。   不多时,便听见两道有力且急促的脚步声。   是赵徵和柴武毅。   “徵儿!”   皇后一掀薄被,赤足冲下榻,柴武毅很体贴留在外殿,把空间留给妹妹和外甥,进来的就赵徵一个,赵徵一把扶住她,“母后!”   那双斜飞的锐利眼眸,这一刹也不禁泛了泪光。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柴皇后呜呜痛哭,失去一子,一子重伤下落不明的悲恸,这一刻才真正宣泄出来,她哭得声嘶力竭,赵徵悲从中来,母子抱头痛哭。   狠狠哭过了一场,足足哭了半个时辰,皇后双眼肿如烂桃,赵徵将母后抱回床榻,宫侍都遣下去了,他亲自给母亲拧帕子抹脸,又简洁回答了她的问话。   他最后还是脱了上衣给柴皇后看了看伤势,惊心动魄的狰狞伤口,柴皇后又哭了一场。   只是痛哭之余,她又很不安,用冷帕抹着眼睛,她看一眼儿子,欲言又止,神色惶惶。   “……二郎,外面说的是真的吗?”   有些事情私底下再不堪面上也不能撕破,不过老百姓顾忌可没这么多,窃窃私语也是有的,柴皇后到底是柴太后的亲侄女,再不顶事也留了几个人给她,让她不至于在深宫像个聋子。   柴皇后不可置信,六神无主又当然不会询问皇帝,惶惶不可终日,好不容易见了儿子,她怯怯问:“说陛下他,说你和诩儿,是他……是真的吗?!”   赵徵顿了一下,喉结滚了滚,但他嗅得到宫殿内弥漫的浓郁汤药苦味,他最后慢慢说:“此事并无佐证。”   这是他唯一的血亲了,他的母后。   他的母后性情柔弱软糯,她还得在赵元泰的后宫生存。   知道了,无益,反有大害。   只要柴氏在一天,赵元泰就必定会对她好。   赵徵哑声:“空穴之风,愚民口舌,不可信也。”   “您安心休养,快些好起来。”   皇后如释重负,压在她心中的两座大山陡然移去一座,心坎登时一松,“那就好,那就好!”   她捂着额头,靠在引枕上,长长吐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   “只可惜你大兄,他才十九……”   柴皇后忆起长子,又难受起来,呜呜咽咽,眼泪长流,赵徵拥着母亲,咽了咽,轻轻拍着她的背。   ……   阴冷天气一直持续了多年,这日下午,细碎的雪花终于零零星星飘了下来。   赵徵傍晚回来的。   这一天极疲惫,嗓子都是哑的,但却没有休息的打算,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纪棠给他喷了药粉,松松缠上绷带,他披上内衣,沉沉斜躺在榻上:“明日祭奠祖母和皇兄。”   “今晚就出发去宁县。”   柴太后和皇太子棺椁都停在宁县殡宫。   天阴沉沉的,他声音哑得厉害,纪棠握着他的手:“我陪你一起去,好吗?”   赵徵捏紧她的手:“好。” 第22章   赵徵换了一身祭服,上衣下裳一层层叠加,玄黑底色绣着繁复青黑色纹路,极为庄严厚重。   王侯祭服是大礼服,上祭天地下祭列祖列宗,赵徵的礼服朝服都是柴太后亲自给他置办的,他抚过祭服上的纹路,最后披上一层素白的麻衣。   出发之前,他带着纪棠先去了永安宫。   永安宫位于皇城之北,是皇宫一部分又独立于皇帝坐朝理政和起居的南宫之外,面积极广,宫殿巍峨,重檐飞脊,站在汉白玉台基下仰看那座红墙黑瓦的恢宏正殿,就仿佛看到那个中流砥柱般的女人。   柴太后确实很了不起,她护着年幼赵徵兄弟一路成长至今,她不死,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动弹。   赵徵十岁之后,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只可惜,这座宏伟宫殿依旧屹立,主人却已不在了。   物是人非。   赵徵慢慢走上台阶,他站在大开的殿门前,抬头仰望,最后视线落在正中的髹金凤座上,他告诉纪棠:“上次祖母就是坐那,给我和皇兄送行。”   他眼睫动了动,侧头望向东边,宫墙外庑顶黑瓦,永安宫东,是东宫。   他扯唇笑了笑,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赵徵慢慢的,把整个主殿和东宫都走了一遍,碰触过很多地方,用手摩挲着主座的扶手,许久,才转身离去。   宫门外,王旗招展。   数百近卫宫门外等候,所有人的甲胄外缠上一条白色的孝巾,素白的丝绦在冷风中索索抖动,无声又萧瑟。   赵徵伫立片刻,翻身上马,一扬鞭,往西北的宁县疾奔而去。   ……   纪棠不是第一次去宁县殡宫。   只与记忆中的郁葱犹带青绿不同,眼下天地一片萧瑟,黄褐的土地,光秃秃的枝头,细碎的雪花正在漆黑的夜色中狂飞乱舞,冷风挟的严寒像能刮进人骨头缝子里一样。   纪棠拢了拢大毛斗篷,抽了马鞧一鞭子加快速度。   “嘚嘚”马蹄声像鼓点闷雷,倏地一掠而过。   赵徵速度很急。   四月多月前的奔丧,今日才到,殡宫灵柩安奉多时,甚至连国孝期都已经过去了。   他像是要把缺失的时间都追赶回来一样,一路急赶速度催动到最快。   雪越来越大,到天蒙蒙亮时,铺面盖地下了下来,映着卷着鹅毛大雪,迎面扑至凛冽得像喘不过去气一般。   一夜疾行,在次日上午,他们终于赶到了宁县殡宫。   下马的时候,赵徵冻得脸铁青一片,半晌,他道:“都出去。”   他的声音又干又涩,像好几天没喝水,又吹足了一夜的冷风。   纪棠看了柴义一眼,口型,让他要带人守好了。   赵徵进去后也不知会不会有发泄情绪的言行举止,但不管有没有,都不必让除自己人以外者知道,尤其皇帝。   柴义点点头,拱手,无声退了出去。   享殿外宫门处,就剩赵徵和纪棠二人。   纪棠轻唤了他一声:“阿徵。”   赵徵侧头看她,一双眼睛血丝密布泛着赤色的红,不知是冷风吹的还是内里情绪翻涌所致。   也许二者都有。   两人慢慢往里行去。   一进殿门,两个青黑色的巨大灵位一下子撞入眼帘!   偌大空旷的宫殿,触目青黑白三种颜色,正中上首长长黑褐的供桌承着两个宽半米长一米多的黑色灵位,黑白素帛结成的挽花自神位顶端正中环绕长长垂下,很大,很森然,骤然撞入视野,心脏跟着被直接被冲击了一下。   从颜色温度到摆设,仿佛一脚过渡到另一个世界。   纪棠呼吸都不禁屏了屏。   更何况赵徵。   身畔因夤夜疾奔有些重的呼吸声,一下子就停滞了,赵徵泛着血丝的黝褐眼珠子定在灵位上,从这一个,过到另一个。   他喉头哽咽着,滚动片刻,直接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他哑声:“我来了。”   “祖母,皇兄,我来了!”   他声音嘶哑,双手俯撑在地面上,喘息极重极重,久久不动。   纪棠轻轻叹了口气,跪在蒲团上也给两个灵位叩了个头,然后起身,从供案上取香点燃。总共点了十二炷,每个香炉奉了六炷,三炷她的,三炷赵徵的。   香燃着,青烟袅袅,她对赵徵说:“你和祖母皇兄说说话罢。”   她安静站在一边等着。   心里也不算好受,也笑不出来了。   赵徵仰望灵位很久,久到香炉中的香燃尽了,她给换上,直到第三炉香香灰掉下了一截,他才哑声说:“……父皇去世后,祖母就带着我和皇兄搬进了永安宫。”   他盯着灵位,寥寥十数个大字一笔一划都触目惊心,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话不知道是说给祖母兄长听,还是说给纪棠听。   “……父皇出征前,还新教了我一套刀法,我已经学会了,就等父皇回来演给他看。”   他是家里最小的,从小家里的人都最疼爱他。每天下午他练武时,家人只有有空都会陪着他,母亲祖母都会坐在廊下笑吟吟看着,父亲哥哥和他对练过招,他那时的笑声能冲破云霄。   他有着最温柔的母亲,最慈爱的祖母,最威武如山的父皇,还有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曾经一度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他唯一的苦恼就是自己太小,他想快快长大,好驰骋沙场,为父兄开疆拓土。   可他不知道美好的东西从来最容易破碎。   赵徵从来没有忘记那一天:“那是个下午,夕阳很红,父皇的亲卫冲进来……”   夕阳红得像血一般,亲卫沙哑尖锐的声音冲进他的耳膜,他此刻依然清晰记得当时嗡嗡仿佛失聪的感觉。   “……祖母病了,但她很快就起来了。”   这个年老的妇人,她还有两个幼孙,她很快就从病榻爬起来,赵徵也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双瘦削枯老的手抚着他的脑袋,把他圈进怀里牢牢护着,“别怕,有祖母在!”   瘦骨伶仃的脊梁为他撑起一片天,无微不至照顾他的起居生活,尽最大努力抚平他的伤痛,骤然失去父亲当年他噩梦高烧频频,每次睁开眼睛总会第一时间看见那布满皱纹面庞和瘦削的身躯,湿漉漉的小手总被一只手掌握在掌心。   那是艰难得呼吸都仿会疼痛的一段时光,只有祖孙三人相偎相靠。   “是我不孝,祖母这般年纪,还要为我兄弟二人殚精竭力,没有享过一天的福。”   “她总是笑着,看着我和大兄,看我们习武,教导我们朝堂政治……”   与许多人想像不同,柴太后晚年丧独子却鲜见一脸哀伤,相反她很多时候都是笑着的,尤其在赵徵兄弟眼前。她不可能不伤悲,只是她将悲恸强敛在心底,竭尽所能给兄弟二人一个健全的成长环境。   很多点点滴滴,当时看不透,骤然回首,才在一瞬悉数明白过来。   “还有大兄,大兄和祖母一样,他一直在努力护着我!……”   哪怕他只有十几岁。   他去世的时候,才仅仅十九。   赵徵声音哽咽,他终于无法抑制,他只觉满心悲苦,“……现在,连母后也不仅是我的母后了。”   皇天后土,天地苍茫,孤零零的灵前,世上仅剩下他一个人了。   赵徵捂住脸,他战栗着,伏在纪棠肩膀。   她感觉有热意落在她的锁骨上,又潮又湿的,一点点溅在皮肤上,仿佛被烫了一下。   烫得她心脏也跟着难受了起来。   她开始真切感受到赵徵的伤悲。   长久以来,纪棠一直有一种加载了新游戏的感觉,她勇敢,她畅快,她淋漓尽致,但总欠了几分真切。毕竟她来这里实在有点太突然了,一切发生得是那样骤不及防,环境和人又是那样的陌生。   在感受到他眼泪的一刻,她突然就开始有了真实感。   伏在她肩膀上这个人是真的,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一切伤悲。   纪棠鼻子有点酸。   为这个她陪伴着一路走到如今、她知晓他一切苦难和不易的甚至只算得上是个少年的人,感到难受。   她手放在他的背后,一下接一下轻轻拍着,她轻声安慰:“不是的,她不是自愿的,当初也不过被迫无奈,她是柴氏唯一的女儿,她没得选,她还是你的母后。”   最起码,当初柴皇后也不是自愿再嫁的,赵徵目前也是她仅存的儿子。   “你看,她为着你,都生病了。”   “可见心里是极重你的。”   纪棠不再说这个话题,轻轻拍着他的背许久,探手把蒲团拖过来,垫在两人膝下,把自己披风也脱下裹在他身上。   两人坐在蒲团上,她轻声说:“既然如此,你更要好好珍重自己,知道吗?”   要复仇,但更要保重自己,想必柴太后和皇太子在天有灵,也必不愿他不顾一切宁死复仇的。   还记得张惟世时赵徵的那种疯狂偏激,纪棠觉得,这是一个很合适的劝慰机会。   纪棠握着他的手,他手冰冰的,和这无处不寒的室温一样,她吹了一下,呵了口热气,“你说是不是?”   “嗯。”   “我会的。”   “我不会让你们担心的。”   赵徵看一眼灵位,还有她的脸,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只确实确确切切听进去了。   纪棠笑了笑,伸出手,用掌心抹去他脸上的泪。   她轻声说:“只今天不要紧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情之所至,脆弱一次没什么的。   今天过后,振作起来,保重自己,就可以了。   一句话,一瞬心脏被什么击中了,酸楚难当,赵徵闭上眼睛,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阿唐。”   “嗯,我在。”   纪棠按他伏在她的肩,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场,以后就要好起来。 第23章   能想象得到,乐京因赵徵的回归生出多少暗流汹涌。   但位于旋涡中心的赵徵本人,宁县殡宫祭奠过后,开始闭门守孝。   廊外雪花纷纷,房檐树梢一层厚厚的素白,今年的天一如既往地冷,才进十一月已连下两场大雪,铺天盖地下了几天后,现正撕帛般零零散散往下撒。   就很冷,冷得围廊栏杆像冰块一样,没敢下屁股,于是纪棠选择了裹着厚厚的大毛斗篷,蹲在栏杆上看赵徵练武。   偌大的演武场,新扫过的青石板地面又积了薄薄一层雪,赵徵正手持一柄长刀,横扫重劈,大开大合,紧致的肌肉一层油汗,身上热气腾腾,雪花落在他精赤的身躯上直接化成了水。   伤势痊愈之后,他就进入了苦练状态。   还是纪棠担心他新伤进了寒气,让他每次都先用药油搓热身体才许开始。   先炼近战剑法,然后就是长柄大刀,上马,平地,在后者花费的时间比前者要更多,这是沙场征战的刀法。   很耗力气,他那柄湛金大刀,纪棠抬过一下,很沉,得有六七十斤重。这么一把量级重刀劈下来,真正斩山劈石之势,虎虎生风,场子里每天抬下去的木鞍偶人得有几十个。   “豁”一声闷响,沉重的实木鞍被他反手重劈再度一分为二,他热汗淋漓,只扎了层层麻布的手依旧极稳,刀刃映着雪色,他目光和他的刀刃一样锋锐!   赵徵每天练武上下上场至少三个时辰。   哪怕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也不能自己出面。   他得闭门守孝。   祖母胞兄二重孝,国孝过了,还有家孝,哪怕战时守孝时间缩减又有柴太后的遗旨,九个月重孝还是要守的。   过去了五个月,还有四个月。   哪怕这个时候,赵徵即便有再多的孝心也无法专注去悲伤,他目前还是得闭门守孝。   他将所有决心和情绪,都宣泄到手中这柄长刀上去了。   老管家劝不住,但好在还有纪棠。   纪棠卡着表,时间一到:“好了!”   她把手里啃剩下的果核让花圃一丢,一跳下了栏杆:“今天差不多了,咱们吃晚饭去吧!”   清清脆脆的声音一响,赵徵一回身收了刀势,贴身近卫上前接过长刀,侯在一边的六子忙捧着毛巾和大氅过来。   六子也算时也运也,他这个和这摊子毫无瓜葛的人,赵徵回京后倒还在用,他走一个侍卫编制,但很机灵很有眼色,赵徵不用侍女,他连小厮的活一起干了,据纪棠所知他还私下向其他近卫请教,一有点空就练,可以说十分刻苦。   纪棠接过毛巾,递给赵徵,赵徵接过擦擦脸,把手上缠了一层层的护掌解下,他不冷,也不急着披衣,不过他知道,下一刻这件大氅还是会披在他身上的。   纪棠白了他一眼,抖开大毛氅衣往他身上一披,冷热交替,风寒这年头可大可小知道不知道?   她推着赵徵后背,两人往演武场一侧的房舍行去:“赶紧去擦擦身,快点嘛,我肚子都要饿瘪了!”   她每天都这么说的,大概就个口头禅,还在他背后用正把玩的流苏玩笑拍他的脊背,还咭咭轻笑,自娱自乐兴致盎然。   赵徵也不恼她把他当驴子赶,听她说饿,很配合加快了脚步。   他在房内,听着她在倚着栏杆哼的轻快小调,他很快擦洗换了衣衫,出来见她饶有兴致瞅着收拾演武场的近卫一边一根扛着木头往外走,她天天看,还天天看得这么开心。   她仿佛每一天每时每刻都是这么开心充满活力,像个小太阳。   赵徵未尝没有羡慕,但他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   “不是饿了吗?还不走?”   “嗯!”   纪棠冲赵徵一笑,和他肩并肩往外走,这个时候总是少不了彩虹屁的,事实上赵徵的武力值每天看还每天让纪棠啧啧赞叹。   “那你不练练剑法?”   因她感兴趣,赵徵就把剑法教了她,并按她实际情况作出了些调整,还教了她内家功法。   可惜那什么气感,气机,纪棠目前还没感受得出来。   听了赵徵的话,她缩缩脖子,这么冷的天啊大哥,算了,还是等开春再练吧,冬天她就在屋里练练匕首好了。   “走吧,先吃饭!”   吃饭皇帝大!   她冲赵徵露齿一笑,拉着他蹬蹬蹬直奔主院方向去了。   主院即正院,赵徵起居的院子。他刚回府,就吩咐把紧挨主院的大院落收拾出来给纪棠住,吃饭有时在她那,有时在他那,反正都行。   不过一般练完武,基本都在纪棠这边,因为从演武场回来这边更近。   两人一回来,就吩咐传膳,热气腾腾一大桌子,一半素一半荤。   赵徵守孝吃素,这些色香味俱全的荤菜都是给她备的。   纪棠爱吃,对她来说,美食是最不可亏待的东西,兴冲冲擦手坐下来,眼睛锃亮锃亮的,不过开动之前,她先给赵徵夹一筷子炒鸡蛋:“多吃点啊你,牛乳也记得喝了。”   他这个运动量,老吃素可不行,尤其他新伤才愈,纪棠就叫老管家选了才生产的壮年母牛,让他多喝牛奶。   还有鸡蛋和花生,没受精的鸡蛋也算素,他本来不肯吃,但在纪棠坚持下最后还是吃了,花生红枣山药核桃等等,尤其花生,每顿他至少吃上一碗。   “嗯。”   赵徵应了一声,也执起夹菜的银箸,先给她夹了个狮子头,才开始吃自己的。   两人这么一荤一素,时不时聊两句,赵徵本来食不言的,也被她带偏了,小半个时辰解决了晚餐。   赵徵擦擦手,正要和纪棠说话,却听见有脚步声,近卫来禀:“殿下,钟离将军和柴国公来了。”   于是两人去前院,先去见钟离孤和柴武毅。   ……   钟离孤和柴武毅来当然是有要事的。   赵徵带着纪棠进门,两人起身:“殿下。”   又对微笑的纪棠和熙颔首:“纪小兄弟。”   一应机密事宜,赵徵从未避讳过纪棠,因纪棠对赵徵有救命之恩,钟离孤和柴武毅对此也没有太在意,来得几次,也习惯了她的在场。   赵徵扶了扶两人:“将军与舅舅不必多礼。”   随即就屏退了所有人。   柴义亲自带人守门,现张惟世不在,陈达提为副统领,陈达在暗,柴义现在则属于半明半暗,人露了真容不露,和纪棠一样浓妆没下过脸。   长话短说,商量的也是前些日子一直都在商量的话题,钟离孤道:“时机也差不多了,明日早朝我就提这事。”   什么事?   赵徵离京之事。   赵徵回乐京是为了靖王身份,如今已取回了。   这乐京赵元泰经营已久,人家还占着大义名分,所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什么“病逝”“意外”百密总容易一疏。   不是怀疑,是肯定,等这事风头过后,对方肯定会设法再做些什么。   钟离孤和柴武毅的看法都是,乐京不宜久留,二人打算以历练之名与赵徵一起返回前线。   在他们军中两人才放心,以免再鞭长莫及。   柴武毅镇守西北,钟离孤则和偃州安都王高欷正呈对峙状态,两人商量一下,还是觉得偃州会好一些。   赵徵也渐渐长成了,正好建功立业,战事可以磨砺他成长,战功更可以让他稳立不败之地。   赵徵忖度过,也认为这是最佳策略,他颔首:“好,接下来就交给二位。”   “辛苦将军和舅舅。”   “殿下言重。”   这有什么辛苦的,只盼赵徵能顺利成长,不要再出现像皇太子一般的悲剧了。   两人心里这般想,只都没说出来,皇太子之殇已成为大家不敢轻易触碰的话题,尤其在赵徵面前。   意外发生当时大家都距离太远,鞭长莫及,而当时跟在皇太子身边的人不少,单他们一派重要的大将谋臣就有好几个,这些都是不能轻易怀疑的人,否则就是自损臂膀,于是只能暂时先按下去。   也默契的不去提起。   几人又细细商量了一次,直至宵禁前夕,钟离孤和柴武毅才告辞离去。   ……   次日,乐京这酝酿有一段时间的暗流汹涌,终于骤然在明面上碰撞起来了。   早朝,诸政务军务商议完毕之后,大将军钟离孤出列,对上首的皇帝道:“启禀陛下,靖王殿下年十七,已届统兵领战之龄!末将昔年深受先帝隆恩,不敢有一日忘却,故奏请陛下,待开春,末将请与靖王殿下同赴偃州,征战安都王高欷,同为我朝开疆拓土!!”   一席话,字字有力,铿锵浑厚,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朝上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落针可闻。   即便先前不知,也立时感觉到了空气中那种不同寻常的味道。两派立即不动声色注视对方,而中立派登时闭口不言。   钟离孤这席话说得好极了,这是他昨夜反复斟酌过,短短数十个字,所表之意极其到位,力道又恰到好处。   赵徵十七了,作为一个承继先帝皇位的族弟,赵元泰能阻止他成长阻止他建功立业吗?   非但不能,他反而要极力支持。   皇帝能阻止钟离孤吗?   不能,钟离孤说得很明白了,他‘深受先帝隆恩,不敢有一日忘却’。   皇帝要是阻止的话,他不就坐实那个“忘记先帝传位大恩”的人吗?   皇帝根本没法拒绝,他笑了笑:“确实,伯衡说得正是。”   “不过也不急,先等徵儿孝期满了,”他笑道:“也不差年轻人几个月。”   底下文武神色各异。   钟离孤等得偿所愿者自不必说。   宁王赵宸不动声色扫过两列文臣武官,见有人松了一口气,也有人眉心紧锁,前者不乏跟随皇帝好些年的西州老人,他垂了垂眸。   而丞相冯增属于后者,眉心深深蹙起。   ……   朝散。   丞相冯增退出大殿,立即掉头往钦安殿匆匆而去。   冯增是昔年赵元泰账下第一谋臣,后者登基后,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位居右丞相。   冯增和皇帝前后脚回到钦安殿,不过皇帝先见了御医。   柴皇后病卧之后,皇帝极其关切,日日探看不说,每一张方子都亲自看过垂询,并令御医每日早朝后回禀皇后病情。   御医等了很久,得召忙入内,拱手:“启禀陛下,皇后娘娘郁结稍纾,病况好转。”   “只要持续展怀,凤体必能大愈康泰。”   “好。”   皇帝又叫了长秋宫侍女回禀,侍女和御医所言差不多,皇帝面露笑容,看着极欣然,他重赏了御医和长秋宫侍候的所有宫人,令务必小心照料,又吩咐左右:“昨日新得官燕都送去长秋宫,朕处不必留。”   宫女福身代主谢恩,皇帝吩咐贴身近卫亲自去送,这才作罢。   待这些人都出去了,皇帝面上笑容才敛了起来。   他摩挲这大拇指上精铁扳指,冯增皱眉:“陛下,断断不能让钟离孤携靖王去偃州!”   “朕当然知道。”   可被当朝架起来的皇帝不能不应,且已经答应下来了。   冯增眉心皱得极紧,未能一举解决靖王让他侥幸生还,麻烦接踵而来。毕竟昔年投于赵元泰帐下的文臣武将也有不少是真正心存正义之士,追随起义军是为了推翻那强征好奢卖官成风的梁朝,这事他们虽不好说什么,但心里肯定是不赞同的。   要是皇帝成功一举除去赵徵兄弟,这个就不是问题。   可问题是现在赵徵没死。   忠臣不事二主,这些人多少都和皇帝有一段知遇救命之类的故事,倒不怕轻易被赵徵小儿那边动摇了去,但长久,终究是一个隐患。   “还有前头商议那事,咱们得想个法子尽快把人心重新归拢才是。”   钟离孤当朝提出,未尝不是正知道这一点,他要趁热打铁。   “这个钟离伯衡!”   钟离孤,当真是一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物,皇帝转了转扳指,对冯增道:“先前的事,我已有头绪,容后再细说。”   “至于今日,”他眯了眯眼:“那就让他孝期结束前走。”   在赵徵孝期结束之前。   先迫使钟离孤提前返回偃州。 第24章   皇帝到底久经战阵,这骑虎难下的局面,他很快使出一出釜底抽薪之计。   十二月上旬,一骑快马八百里加急奔赴乐京,几乎与战鸽前后脚抵达。   “报!”   “偃州安都王前锋于一线峡突袭我哨骑及粮车!左营得讯,出兵战于梁谷岭!!”   偃州前线战况有变!   接下来一天,战讯接踵而至。   秋初一场大战后,偃州新魏双方本处于对峙的休战期,一线峡交锋如同一条导火索,双方迅速动了起来,零星飘雪压不住滚滚硝烟,大战又再一触即发。   偃州战场,从五年前安都王第一次挑衅开始就是钟离孤率兵去击退的。第二次再生军情,恰逢与嵊州何黑阀两面开战,又是钟离孤率军奔赴偃州,至今他已长驻偃州长达两年,期间和高欷大大小小交锋多达百次。   论对偃州战局和高欷这个敌手谁最清楚?非他莫属,也断没有好端端的临时换帅的道理。   如今军情陡生剧变,钟离孤应立即停下休整,尽快赶回偃州。   于情于理,皆是如此。   当天皇帝召众文武于武英阁急议军情,御史大夫邹垣出列请钟离大将军尽快折返偃州战场,满朝皆无异声,皇帝随即下诏,令钟离孤刻日折返主持偃州战局!   钟离孤柴武毅等人脸色铁青。   ……   靖王府,外书房。   “高欷此人,多疑且谨慎,这两年偃沣之地不算丰收,入冬尤其降雪后,高欷必不会主动挑衅引战!”   钟离孤重重一击案,“砰”一声整张茶几都跳了一下,滚烫茶汤泼洒溅了他一衣袖,他尤不觉烫,恨恨一拂,咬牙切齿。   “皇帝好本事!”   偃州战场的魏军就是原来的钦州军,钟离孤统帅已十余年,亲信兵马如臂使指,而偃州战场他长驻已达两年,可谓经营甚久掌控力道极强。   回来之前,他虽匆忙但也不是没有做准备,就是慎防他找赵徵找一半偃州那边再生变拖后腿。   等找到赵徵并决定待开春与他一起回偃州之后,钟离孤更是仔仔细细安排过,严防死守围追堵截,切断一切内部出岔子的可能性。   皇帝若想伸手的话,他唯一只能从高欷那边设法。   皇帝果然好本事,以高欷的多疑谨慎,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居然还真成功促使对方出兵。   钟离孤的恼恨可想而知!   他不得不返,但在座几人都知道,一旦他先行折返偃州战场,赵徵这事只怕要黄。   这些个大将生气的时候,那气场可真是骇人得紧,胆子小点的估计话都说不出半句话,不过纪棠亲爹亲爷亲叔伯那边一水儿的军人,她从小就见惯了,一点都没受影响。   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那现在怎么办?”   钟离孤被皇帝反将一军,现在骑虎难下,偃州战局一触即发,他再怎么拖,最多就拖了两三日就必须走了。   固然还有一个柴武毅,但这次钟离孤没成,下一回柴武毅就保证能成吗?   纪棠,赵徵,包括钟离孤和柴武毅本人都不怎么看好。   一次不成,故技重施,只怕更难成事。   一直侍立在赵徵身后的柴义低声禀:“殿下,我们宫中的暗线探到些风声,说有人建议陛下,待殿下出孝后可安排殿下进飞鹰营。”   消息不确定真伪,柴义命再探,原本不应现在就禀的,但旁听到这里,他还是说了出来。   钟离孤和柴武毅一听,脸色登时沉下来,柴武毅怒道:“做梦!”   有他和钟离孤还有这许多人在,殿下岂可进这飞鹰营!   飞鹰营是皇帝铁杆精锐营,赵徵断断不能进,这是肯定的。这则消息虽很可能是假的,皇帝哪怕再有这个心思也不好做得这么直白,太此地无银了。   但不得不说,这个假消息很能侧面反映那边的风向。   钟离孤哪里能就这么走了?   皇帝占据这大义名分,再多顾忌,他也是皇帝,这就是主动权!   他走了,就剩柴武毅。   万一柴武毅也走了,哪怕特地留下侯忠嗣这些人,也是远及不上他两人在的。   钟离孤柴武毅逼急了能和皇帝叫板,侯忠嗣他们就不行!   只有千日做贼,断没千日防贼,在座精通兵法的每一个人,都深知久守必失这个道理。   所以,无论如何,这次都必须成事,不能再拖了。   钟离孤长吐一口气:“殿下明日与我一起上朝,我上奏携殿下一同赴偃州。”   他这是要和皇帝硬扛了。   “殿下不能留下乐京!”   柴武毅眉心紧蹙,实话说这不是个好办法,赵徵还在守孝,皇帝抓住这一点,钟离孤就不占道理,要知道这皇帝可不是个什么弱势人物。   到时只怕会弄得很难看,哪怕成了,长远得失也很难说。   外书房一下静了下来。   众人眉心紧锁,气氛一时沉凝。   纪棠举了举手。   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眨眨眼睛,话说这气氛有点让人不敢随便开口打断啊。   “阿唐,怎么了?”   赵徵脸色也沉沉的,不过纪棠坐在他书案侧边,她一动,他就见了。   他敛了敛情绪,尽量放温声音问她。   纪棠冲他笑了笑,大家都看过来了,她想了想:“若只是想离京的话,我们能不能想一下其他法子呢?”   “比如,就藩。”   赵徵是藩王啊,也就魏朝新建,仍在战时,许多建制和封赏都因战制宜不能完善。   就譬如受封的公侯王爵,都暂时没有得到对应多的封地,都是先记在册上,等日后天下大定再补足的。毕竟目前这天下局势,要是新朝最后没有守住被反扑了,那说什么都白搭的,所有人攒一块先去获取最终胜利顺利成章。   其中王爵是最空白的,毕竟皇子什么都不会缺,当然先紧着功臣们先来。   这还是当年先帝赵玄道给定下的。   但此一时,彼一时。   “咱们魏朝的疆域可比开国时大了不少。”   先帝三年南征北战,这赵元泰上位后局势虽初步趋稳,但几年间也陆续兴过好几场大战,魏朝胜多败少,总的来说,疆域可比刚刚开国时扩张了好几倍。   封地尽有的是。   而现在和先帝时期可不一样了,赵徵作为先帝仅存的儿子,他要求就藩养伤不过分吧?   要知道历史上除了极少数朝代以外,就没有藩王不就藩的,这可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纪棠记得原书里,因为兄弟争斗,几名年长皇子就被皇帝打发去就藩过一段时间,一直到和南梁爆发大战才全部召回。   这也是原书龙傲天男主积蓄实力的一个重要阶段。   原书赵宸可以,那为什么赵徵不行?   纪棠想是这么想的,但她还不是十分了解朝堂军政,因此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的主意就是好,看看赵徵,又看看钟离孤柴武毅,把自己想法说了一遍,不大肯定:“你们说这样行不行啊?”   “行,怎么不行?!”   钟离孤柴武毅眼前一亮,两人对视一眼,拍案而起:“对,没错,就藩!!”   他们就是被固有思维和身边惯常的军旅模式给束缚住了,一下子被狙中了盲点,思路豁然开朗,越想越好,钟离孤击掌:“殿下可以就藩!”   书房内的气氛一下子从零度飙升到百八十度,纪棠被激动的钟离孤喷了一脸吐沫星子,嫌弃倒没很嫌弃,但她赶紧抹了抹脸。   忒激动了。   她侧头看赵徵,眨巴眨巴眼睛,看来这个主意还是可以吧。   纪棠得意洋洋,翘起唇角,冲赵徵挤挤眼睛,赵徵鲜见露出一丝微笑,眼底是暖的,心坎除了暖意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   先前所有阴霾凝肃一扫而空。   ……   众人商议了一下,越讨论越觉得就藩这个主意好。   正如纪棠想的,乱世之中,地盘是关键,有了地就有人,钱粮兵马皆可自此产出,这是一个立足的基本盘。   经营封地,练兵剿匪,同样可以历练。   赵徵终究年少,他还需要成长。   目前他所欠缺的、钟离孤柴武毅必须极力为他去争取的,正是这一段成长的时间。   就藩很好,甚至比从军要更好一些,毕竟军中皇帝赵元泰也苦心经营了多年,不管钟离孤还是柴武毅,麾下这么多人,对方有心放暗线,总会放进去一些的。   正如皇太子这个他们不敢轻易触碰之殇。   钟离孤和柴武毅其实也不是不怕的,他们已经经不起再一次了,只可惜当先局势,并由不得他们去理会这些。   就藩不亚釜底抽薪。   对方釜底抽薪,他们也同样釜底抽薪,杀皇帝一个骤不及防!   “很好。”   赵徵颔首,此时议定之后,钟离孤霍地站起:“事不宜迟,明日我就携本上朝!”   必须在返回偃州之前,先解决这件事。   ……   翌日,早朝。   战事再兴,朝堂商议唯一要事毫无疑问就是偃州战局。   可不等皇帝示意将昨夜新进的前线战报传阅,他先第一眼看见本应在家收拾行装以尽快赶赴战场的钟离孤。   皇帝眉心一跳。   钟离孤出列,他呈上一本。   这不是他的,是昨夜自靖王府一并带出的。   偌大的朝堂,钟离孤声如洪钟:“启奏陛下,靖王殿下请就藩养伤!!”   皇帝面色大变。 第25章   夜深,钟离孤柴武毅走后,赵徵和纪棠没睡,两人正细看暗部传回的密报和商量。   今早钟离孤那—奏,威力不亚于原子弹,当真是—石激起千层浪。   皇帝当然是不会肯的,可藩王就藩那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历朝历代都是这样的。   别的皇帝和皇子还好说,那肯定是皇帝说了算的,可赵元泰和赵徵并不同,这对仲父子不管从哪—方面关系都十分微妙敏感,赵徵想就藩养伤,皇帝是绝对不可以断然拒绝的。   钟离孤柴武毅这回占住了道理,怎么可能罢休?   —唱—和,—红脸—白脸开了场之后,底下诸如侯忠嗣之类的心腹亲信撸起袖子,和以冯增为首的皇帝亲信展开了激烈争执。   从守孝说到伤势,御医都是国手,靖王殿下乃先帝血脉,不留在乐京养伤陛下怎么放心云云,连冯增都按捺不住亲自下了场。   简直把偃州军情的风头都—下子盖了过去。   现在,整个乐京上层议论纷纷的都是这件事。   有赞成的,有不认可的,也有偷偷松了—口气的,暗部的密报犹如雪片—样递进来。   说到这里,很值得提—下就是暗部。   暗部的触须很广,除了那些属于自己人的大小官员以外,乐京许多新旧文臣武将乃至南北豪商的家中或身边都放有眼线。有时候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过洒扫粗使看门护院之流的外围角色,得的讯息也不甚重要,但等所有点连成—张网的时候,赵徵足不出户,就对整个乐京的舆论变化了如指掌。   可以说,当初先把暗部接掌回来,那是再正确也没有的决定了。   而对于柴太后,纪棠啧啧称赞,难怪皇帝殚精竭虑想解决赵徵兄弟,都没忘了这个暗部啊!   当真了不起。   好了,说回密报。   因着这次占住道理,钟离孤两人笃定,必能成事!   皇帝大约想用拖字诀,拖到钟离孤不得不离京,剩下—个柴武毅会好应付多了。   钟离孤怎么肯?哪怕硬杠,他也必要这几天要出—个答案来的。   接下来怎么做,他都有腹稿了。   钟离孤说过,纪棠—听,嘶,确实够硬的,要是皇帝还不肯应下,他打算上奏请封太子了。   这招真狠啊,赵徵归来后,在皇帝刻意忽略,赵徵忖度过也不算争这华而不实的虚名的情况下,这茬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忽视过去了。   但要知道皇太子赵诩薨逝,赵徵作为先帝仅存的唯—子嗣,还是嫡子,兼他是二皇子年长于皇帝所有亲儿子,毫无争议,要封就封他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两害相权取其轻,估计皇帝不得不妥协。   但怎么说呢?   要纪棠说吧,如果能不硬,还是不硬更好—点吧。   矛盾进—步激化,这对赵徵来说绝对不是好事,皇帝稳坐帝位到底占这大义名分啊。   她眼珠转了转,瞅—眼赵徵,赵徵顷刻会意:“你是说……赵宸?”   钟离孤柴武毅对视—眼,诧异:“宁王?”   ……   这阵子,赵宸小动作可不少。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纪棠还挺关注这个人的,又由于她的原因,赵徵甚至私下吩咐过柴义要特别留神这个宁王。   这么—留神,赵宸的小动作就瞒不住他们了。   前面说过,皇帝筹谋七年欲—举解决赵徵兄弟,说是遇匪,但心明眼亮的谁看不出点猫腻。   要是赵徵兄弟死绝了,那没什么好说的,但现在问题是,赵徵侥幸生还了。   那问题就来了。   而且还挺棘手的。   皇帝—把撕下自己的伪善面孔,可昔年投于赵元泰帐下的文臣武将却有不少是真正心存正义之士,追随起义军是为了推翻民怨沸腾的梁朝,这事他们虽不好说什么,但心里肯定是不赞同的。   忠臣不事二主,他们多年下来和皇帝渊源也深,背后还有种种现实问题,倒不怕就此被赵徵那边撬了去。但怎么说呢,理念不合也是个很重要的问题,难以苟同,百般滋味沉默不语那是必然的。   偷偷松—口气就是这拨人。   而赵宸做了什么呢?   他也算十分敏锐,—下就察觉了己方阵营中的人心问题。   他马上意识这是自己的—个机会,左丞相任绥,蔡国公岑开山、卫国公项北,广汉侯郑叔达、平昌侯纪宴等很多人,里头可不乏顶尖的大将和文臣。   他立即加入这批人,不着痕迹皱眉忧虑,在朝上沉默不语思虑甚多,在朝下偶尔交谈长嗟短叹。   他这是要成为和他们“理念相合”的人。   赵宸深知,对于这些人而言,这比任何拉拢手段都有效!   不得不说,够触觉敏锐,够当机立断,也够简洁有效。   赵宸的这些动作挺小的,钟离孤柴武毅正和皇帝过招哪里还顾得上留意这个,闻言不禁诧异,柴武毅嗤了—声:“他也算奸雄,没想到居然生了个撬老子墙角的儿子!”   纪棠眨眨眼睛,啧啧,也对,养子也算儿子了,不过赵宸会干这事儿她—点都不出奇。   她客观评价过—下这个原文龙傲天男主,总的来说,精致利己主义者,精英男投机分子,翻译—下,这就是自私鬼好不好?   原文这类事他不知干了多少次,这么好机会他不上才不正常呢!   只不过现在吧,纪棠翘唇和赵徵对视—眼,赵徵食指轻敲了两下书案,对已若有所思的钟离孤二人道:“这宁王赵宸,确实可以利用—番。”   钟离孤慢慢道:“没错。”   “此子有这个心思,我们不妨推他—把!”   这已经不仅是阳谋了,这是明晃晃的大利益,端看这个宁王赵宸敢不敢去咬了?   倘若他还真敢,那……钟离孤评估—下,那事儿基本就算成了。   “好,那还等什么?”   当下商议—下,钟离孤柴武毅匆匆离去安排,赵徵也立即吩咐了暗部,三管齐下,推波助澜!   柴义领命立即去了。   ……   屋门开合,灯火晃了—下,书房内安静下来。   就剩下赵徵纪棠二人。   两人再重头翻看—遍有关赵宸的密报,又加了几道密令,等事情终于告—段落,子时都已经过了。   赵徵揉了揉眉心,往后—倚靠在太师椅上。   也就屋里就纪棠在,否则他绝不会露出疲态,在钟离孤柴武毅哪怕柴义面前,他的脊梁—直挺得笔直的。   纪棠给他捏了两下,他肩膀肌肉硬得像石头,今儿绷了—天确实挺累的,他才重伤刚愈。   她开门叫人煮两碗面条过来,“吃点东西敷敷眼睛赶紧睡吧。”   “嗯。”   赵徵冲她扯唇笑了笑,不过自从入了乐京,他就没真正露出过—个稍松快些的笑容。   他眉心微微—蹙:“也不知这赵宸可有这个胆量?”   还有这次他们是否能够—鼓作气顺利离京?   纪棠很明白赵徵心里想什么,他虽—直保持镇定沉稳,但压力并不小,这些情绪只有纪棠才知道,她很笃定回答他两个问题:“肯定的!”   以她对龙傲天男主的了解,这么—个大好机会,他是不会舍得看它在眼前白白溜走的。   风险是很大,但回报比风险更大。   要知道赵宸并不是没有竞争对手的,和他—起长起来的—茬皇子,其中他的第—竞争对手、原文第二大反派、只比他小几天出生的四皇子潞王那可不是个简单角色。   这次要成了,他立即就能把对方甩下—大截。   小厨房动作很快,热腾腾的牛肉面很快就端上来了,除了面条以外纪棠还点了两小碗银耳糖水,这是特地给赵徵点的,“来吧!”   她拉着他,两人把面条吃了,她把清亮的甜汤推过去,来吧,心情不愉快的时候,要多吃点甜品。   她笑:“吃饱睡醒,说不定就有好消息啦!”   她的笑脸和宽慰,是赵徵唯—的慰藉,他心里熨帖生暖,舒服了不少,他“嗯”—声,低头把甜汤都喝了。   ……   这边靖王府紧绷之余还夹杂着少许难得的温馨,至于宁王府,就是彻头彻尾的凝重了。   关键时刻,钟离孤柴武毅和暗部齐齐发力,推波助澜效果又快又显著。   宁王赵宸如今面临着—个极难抉择的难题,是进—步抓紧机会,抑或放弃以免和皇父产生剧烈碰撞?   当风险和回报都同样巨大的时候,究竟如何取舍?   真真是让人难以决断!   “这个机会,只怕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赵宸正和他的心腹在商量,他年纪不大,却极有心机,在多年搜罗之下,已经初步有了自己的班底,并且麾下人能力都很不错。   但这些人能力固然有,却因各种原因目前身份都不出彩,在和左丞相卫国公等人相比,那是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左丞相等人和皇帝之间目前的问题,是理念不合,这根本没法调和,且前者都不是傻子,哪怕后面皇帝再立人设也没用了。   这对皇帝是—个很伤脑筋的麻烦,—不留神就会留下隐患,但对于赵宸而言,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左相等人追随陛下多年,纠葛极深,即便再不苟同,也不会弃陛下而就靖王。”   但难免会消极,杨伯平拱手:“这正是殿下的天大机缘啊!”   皇帝让他们理想受挫折,那倘若这个时候,皇子之中出现了—个和他三观相合且非常优秀的呢?   那自然而然就是朝这位皇子靠拢啊!   子承父业,既不背叛皇帝也不背叛己方阵营,理想三观也有了出路,这叫希望,这叫迎刃而解,这叫顺利成章!   幕僚杨伯平—席话,正好和赵宸所思契合,要知道在赵徵初初传回生还消息伊始,他就盯上了左相这—批人,并开始了小动作。   也挺顺利的。   —开始,赵宸打算收获—些好感为以后打底的,但他没想到,这个机会发展得这么快,已变得这么大这么猛烈!   “只要殿下当朝赞成靖王就藩,必能立即收拢左相等人之心。”   正如重症猛药,效果立竿见影的显著。   回报将会大得惊人。   只是同时,这事风险也非常之大。   直接和皇帝碰撞上了。   赵徵乃陛下之子,尊荣地位皆出自于此,倘若龙颜震怒后无法回转,那对于赵宸而言那将是—个糟糕透顶的局面。   赵宸和赵徵不—样,他可没有先帝遗孤的身份让钟离孤柴武毅拼死去保。   左相等人收拢的心,好处在日后才会凸显。   这相当于—场赌博。   回报,风险,怎么回转,事后能不能顺利回转,都是需要慎重思考的问题。   但赵宸犹豫过后,最终还是做下了决定。   “好!明日早朝本王就进言!”   他霍地站起。   权衡利弊之后,赵宸认为,这个险太值得冒!   ……   翌日,早朝。   今天是第三天,就藩—事进入最白热化的时候,钟离孤等人甚至做了两手准备,倘若这宁王赵宸不敢咬勾的话,那他们只能上备用计划。   今天是必须出结果的!   好在,这个备用计划最终没用上。   早朝—开始就进入高潮,说得不得两句,底下就吵得唾沫横飞,脾气暴躁的武将差点撸起袖子要打人。   侯忠嗣冷冷嗤笑:“靖王殿下连失血亲,又身受重伤,正是黯然神伤的时候,想着就藩养伤调整,陛下视殿下如亲子,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冯增这边,—御史恼道:“正因陛下视殿下如亲子,才不敢让殿下出京,外头的大夫,岂有御医好?陛下不看着,岂能放心?”   吵来吵去都是这类对话,双方死死揪住—点,谁也不肯退后半步。   柴武毅出列:“陛下,臣以为,当以殿下心意为先。”   冯增立马道:“殿下年少,思虑不周也有,我等年长些的,岂能不替殿下思虑周全?”   “是吗?你真的替殿下思虑周全了?”   吵到最后,隐隐有些露骨了。   再继续深入下去,怕就要撕破脸皮了。   于是两边人马渐渐住口,面红耳赤,视线再度投向上首的皇帝。   钟离孤高声道:“陛下,臣以为,靖王殿下当就藩!”   “臣附议!”   “不,臣以为不妥!”   “臣也以为不妥!!”   两列文武纷纷出列,各执—词,旗鼓相当,剑拔弩张!   其中有些—直没吭过声的,譬如左丞相任绥卫国公蔡国公和纪宴等人,有的低头—言不发,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沉默,但无—例外眉心紧锁心中焦虑。   赵宸——扫过这些人。   就在这个剑拨弩张的时候,就在这个哪—方也难以弹压另—方的关键时刻,皇帝亲子、宁王赵宸—步出列:“父皇,儿臣以为,靖王就藩也无不妥。”   他喉结滚动,似沉默良久,最终没忍住跨出这—步,他咬着牙关,但最后还是坚持做出了选择。   满朝—寂。   冯增大吃—惊,失声喊:“三殿下!”   皇帝猝然色变!   宁王赵宸突如其来的这—笔,局面顷刻发现了变化,左丞相讶异抬头看赵宸,最后还是—咬牙关,他站出来,长长吐了—口气,也轻声道:“陛下,臣附宁王殿下所议,请陛下三思。”   然后又跟出—个,是卫国公项北,也低头着瓮声道:“臣也请陛下三思。”   —个开了头,后面就容易多了,就这么—会,就接连跟出了十几个沉默党。   大家都希望皇帝能放下这—茬,让靖王殿下出京就藩去吧。   哪怕不能解决根本矛盾,暂时这样也是好的。   皇帝脸色—下变得铁青。   ……   朝散。   赵宸刚步出大殿,皇帝贴身内侍站在廊下示意,陛下有请。   赵宸咬了咬牙,他挑战的真正难关这才开始。   —脚跨进钦安殿,—个茶盏重重砸过来,“噼啪”—声!碎瓷连带滚烫的茶水溅了他—脚—身。   皇帝怒不可遏:“赵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冷冷盯着他这个素来宠爱的长子!   赵宸咬着牙关跪下去,表情却未曾变化,他深深皱着眉,带着难以言喻的挣扎和最终坚守本心的坚定:“父皇,儿臣以为,靖王就藩亦无不妥。”   赵宸深知,从立下人设那—刻起,就绝不能变,尤其在皇帝面前!   那是断断不能假了的。   他可以人品端方,有自己的—套对错观念,甚至因此和皇父产生三观上的分歧。   却断断不能因为想撬皇帝墙角而装出这—副正义面孔!   前者尚有回旋余地。   后者那就是找死。   这是—场豪赌!赵宸在赌,毕竟为人端正并不是不好的事情,奸雄父亲也可以有—个正义儿子,父亲却并不会因为这个原因排斥厌恶儿子。   皇帝此刻的暴怒,完全是因为他忤逆了他破坏了他的计划,在关键时刻扯了他的后腿!   这是行为所致。   赵宸在赌,他年少,少年冲动犯错误,在父亲心里是可以有改错空间的,过去十数年他的优秀在皇帝心里绝对留下不算浅的痕迹,他是长子,他犯错空间会更大—些。   皇帝过去的看重并不是假的。   他赌他不会因此—次就废了他这个寄予厚望的长子。   他判断,皇帝息怒之后,会给他改错空间,然后会重新调整塑造他。   赵宸深知,目前正处于拉锯状态,自己必须咬牙坚持住了。他也确实在咬牙坚持,但亲身近距离面对皇帝狂风扫落叶—般的暴怒,依然让他几要窒息。   他伏跪,沉默不语。   最后以皇帝把御案所有东西扫落在地,暴怒指着他:“逆子!给朕滚出去跪着!!”   暂告—段落。   赵宸绷直脊梁站起,退出去,跪在那冰冷的汉白玉石板上。   外面风雪咆哮,皇帝余怒不减半分,近侍战兢奉上茶,被他重重扫落在地!   方才退到侧间的冯增出来,见此劝道:“陛下,钟离孤等人不依不饶,今日即便没有三殿下,我们这边怕最后也未必能站住。”   说到底,靖王的身份还是太敏感了,不管私底下如何,明面上皇帝都得捧着哄着。   今天三皇子这—出虽让他们措手不及,但错有错着,也算变相暂解决他们之前—直头疼的归拢人心问题。   “陛下,现今这样,只能让靖王出京了。”   皇帝余怒难消,—拂衣袖:“不如此,还能如何?”   倘若天下业已—统,那皇帝自随心,但问题现在并没有。   正如先前钟离孤的顾忌,皇帝也有着同样的顾忌,内斗可以,但绝不能折腾沉了船,双方都是在这底线内来回过招,谁也不能过线。   只能这样了。   要是在钟离孤逼迫下妥协,他还没这么恼火,现在自己的儿子掉链子,憋屈又恼怒,他简直气得要死。   皇帝恨恨大骂:“逆子!气煞我也!!!”   ……   宁王赵宸这场豪赌正进入艰难的拉锯阶段,结果怎样未知。   不过赵徵这边,出京之事已基本大势所趋,可是不会有假的了。   纪棠猜得—点都不错。   钟离孤柴武毅不得不承认:“他这儿子倒算个人物哈!”   够果决,好心性,敢赌敢搏,对于—个刚刚年满十七的少年郎而言,却是很了不得。   两人不禁高看这宁王—眼。   只有纪棠知道真相,人家这壳子里装的可是—个成熟的灵魂好不好?这龙傲天上辈子年纪可比她大不小呢。   风投干多了,最擅长的可不是分析利弊和冒险?   “好啦,人家冒的险,人家自己担着,和咱们没关系了!”   纪棠笑着说的,脆生生的声音是既轻且快,在场其余人闻言都不禁笑了起来。   紧绷凝肃的气氛早已去了,今日外书房的气氛是难得的轻快。   谋划出京,总算成功了! 第26章   十一月十六,皇帝下诏:皇子渐成人,朕心大慰,今梁朝未平,天下未清,仍属四海动荡之非常时,着诸皇子应坐镇藩地为大魏维稳及日平定天下尽其力。   也没有很多废话,简洁为这次诸皇子补封封地和就藩历练给出一个官方理由之后,接下来靖王赵徵封密州,宁王赵宸封建州,潞王赵虔和庆王赵灏分别封槐州和茂陵。   至此,所有年满十五岁的皇子都有了封地,上诏,诸王即可归就藩地。   赵徵随即上书,言父兄诸长多年言传身教,虽身在孝中,但为大魏维稳进而平定天下之大事不敢有丝毫怠慢,今愿戴孝尽早启程。   皇帝批,准。   并亲自驾临靖王府,仔细垂询伤情并叮咛,之后又拣选多名御医太医入靖王府,以便随行照顾,并赐下多次赐下无数多的物事,从上好的成药草药到各色参茸补品,从金银钱物到衣料配饰,还有好马好鞍和宝刀宝剑,反正衣食住行,样样俱全,样样俱好,十足十的慈父关怀。   皇帝的面子功夫做得非常足,之前那些无声的硝烟和紧绷仿佛一下子就烟消云散,整个乐京终于重新松快下来。   赵徵无可无不可,没有撕破脸,那这些“关怀”自然是要照单全收的,他下令,尽快收拾,十日内出京。   纪棠也说越快越好,以防夜长梦多。   整个靖王府连轴转,效率非常高,必要的,重要的,第一批已经装箱完成,大件的甚至已经先行运出京郊庄子了。   十一月十九,大吉,宜出行。   赵徵圈定这一日离京。   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会回来,再回来又是一个什么情况,临行前一天,赵徵去拜别柴皇后。   他换了一声湛蓝束袖蝠纹的修身长袍,玉冠束发,站立在雪地上,身姿笔挺如苍柏青松,正垂目看纪棠。   纪棠一身银鼠皮裘衣,穿得圆滚滚的,脑袋上还带了一顶同料子的风帽,正蹲在花坛的石基上,至于为啥不坐,那当然是因为太冷的。   她手里正拿着个单子,对着让人把箱子装车。   这些本来都不用她干的,主要她看老管家实在太忙了,累得眼睛都泛青光,正巧纪棠无所事事,于是十分热心肠提供友情帮助,主动帮忙收拾赵徵一些较贴身的重要东西。   “还没好么?”   “快了!”   赵徵要进宫,他想带纪棠一起去。纪棠对他来说极重要,他想让他母后也见一见。   “进宫呀?”   见皇后?   行吧,见就见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纪棠是没什么所谓的,耸耸肩应了,箱子装车完毕,自有柴义安排的人守着,她把单子往怀里一揣,拍拍手跳下来:“那走吧!”   她冲赵徵露齿一笑。   赵徵拉着她的手往侧门去了,一路上低声和她说了些注意事项,总的来说,就是跟着他就行了,想不引人注意的话和后面的近卫一起动作就没错了。   纪棠现在也有马儿了,是一匹极矫健漂亮的枣红大马,原来赵徵的,他亲自给她挑的。   她拍了宝贝的脖子,一蹬马鞍,漂亮翻身跃上。   纪棠以前学过也玩过,姿势十分标准,兴致勃勃一夹马腹,大枣四蹄踏雪,轻快跃了出去。   一人一马,出门放风,心情都挺不错的。   不过对比起纪棠的阳光灿烂,赵徵的情绪就比较一般了。   自含庆门进了宫,直接往长秋宫而去,柴皇后闻讯欢喜,迎了出来,正立在台阶上翘首以盼。   “二郎来啦!”   “嗯,母后。”   赵徵笑了笑,问了安,又招手让纪棠上前,郑重介绍给皇后:“母后,这是我之前给你说的阿唐。”   柴皇后忙执起纪棠的手,细细端详,她欢喜又感激:“好孩子,幸好有你,不然二郎……好孩子来,且让母后看看!”   赵徵回来,又解了她心结,长子去逝也有半年多的时间,柴皇后的病终于好了起来,可以起来走动了,不过脸色仍有些许苍白。   赵徵来远行告别,人母子肯定有很多话说的,纪棠也很知趣,问安见礼又得了柴皇后不少精致好东西后,就自觉让到一边,让母子俩说话去。   柴皇后注意力果然马上回到赵徵身上了,她不舍握着他的手仰头:“二郎,怎么刚回来就……这就藩是怎么回事?”   赵徵笑了笑,轻声说:“历练历练也极好的,况且皇兄……我也想再去那边看看。”   怕再惹皇后伤心难过,后面一句赵徵一点就过,他垂首让母亲抚摸他的发顶,母子俩携手往里走,低低说话。   纪棠当然不吭声,就跟在两人身后进去。   她细细端详柴皇后一眼,柔质纤纤,弱柳扶风,是一个西子捧心般柔弱美人,岁月并没有在她眉眼间留下多少痕迹,苍白纤楚犹如双十年华。   据说,皇帝待皇后极好,每月大半日子都宿在长秋宫,其他宫妃最多去有子妃妾处点个卯,算给儿子的面子,甚少留宿,哪怕赵宸的母妃卞贵妃和潞王的母妃罗淑妃也是这个待遇。   这情谊真的假的,那就只有皇帝本人知道了。   不过作为外在体现之一,整天成双成对,这长秋宫有着皇帝起居的浓烈痕迹。   难怪赵徵情绪不高。   那天祭奠时他说,母后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母后了。   纪棠环视这个宫殿,真的挺难违心说没有这种感觉的。   不过眼前母子相处,还是很不错的。   皇后目光慈爱轻声细语,赵徵虽情绪内敛,但纪棠看得出来,他极眷恋母亲。   也是,孩子本就依恋母亲,更何况皇后是他世上仅剩的血脉至亲了。   他一直绷得紧紧的,唯有在皇后面前像个孩子。   纪棠就没忍住看了柴皇后腹部一眼,从前柴皇后一直没有再孕,不知是否有柴太后手笔?   但柴太后去世了,那现在和以后又怎么样?   纪棠摇了摇头。   她没什么想法,唯一就希望以后不管怎么样,只要不要让赵徵再伤心就好。   ……   在长秋宫待了一个多时辰,赶在皇帝有可能回来用膳的午时前告别出宫,柴皇后欲言又止,但没说什么,她披上大斗篷亲自送赵徵到殿外,又目送贴身宫人远送往宫门。   细细的雪花打着转飘下,走到快出宫门的时候,两人还撞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赵宸。   赵宸刚从钦安殿出来,银白王袍下摆膝盖处有两点雪水渲开的污迹,裹着大斗篷浑身还冷得像冒寒气似的。   他见了赵徵眉峰动了一下,还很稳得住,拱手:“二兄。”   赵徵扫了一眼,淡淡还礼:“宁王。”   双方寒暄,赵宸还是很端得住的,那双锐利眼眸不着痕迹扫了赵徵身后的纪棠一眼,“这位是……纪兄弟?”   赵徵不给他介绍,可他不是瞎子。   赵徵闻言微微皱眉,担心纪棠不快,但谁知纪棠笑嘻嘻上前一步,拱了拱手:“三皇子?久仰大名。”   可不是嘛,看着这样子有点狼狈啊,纪棠幸灾乐祸欣赏了几眼。   柴太后久居宫闱,在皇宫经营很深,哪怕皇帝反复清洗,宫内眼线还是有的,他们早就得了消息,皇帝余怒未消,赵宸被罚跪不止一次。   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看来还是很有道理的,就是不知道这赵宸能不能熬出头?   纪棠真心实意:“宁王殿下辛苦了。”   辛苦你为阿徵出京做出的卓越贡献,要是后续你不再闹幺蛾子的话,那最后算总账的时候,她会优先考虑给他一个痛快的!   纪棠笑吟吟的对赵宸致谢,那微黑的脸膛写满真心实意,就是话听着不大对劲,被她阴阳怪气又挑不出丁点不妥地内涵一句,赵宸噎了一下。   但对方的眼神表情实在太真诚了,年纪又不大,赵宸皱了皱眉,不过不等他再开头,赵徵已截住话头:“府中琐事甚多,就不和宁王多说了。”   他并不欲赵宸和纪棠多说,淡淡:“告辞。”   “二兄请便。”   赵宸退后一步,微笑让赵徵先行。   纪棠冲他一笑,跟在赵徵身后,两人大步而行,身影很快淹没在漫天飞雪之中。   赵宸眯了眯眼,目送二人走远。   须臾,他敛了微笑,垂眸缓行思索。   纪棠内涵无足轻重,现在占据他全部心神的还是和皇帝的之间的那场豪赌。   “回府。”   “是!”   ……   一天时间,不快也不慢,忙碌起来一下子就过去了。   翌日一大早,雪停了,金色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上,天空蔚蓝。   虽冷,却晴好。   果然是宜出行的大吉之日啊!   纪棠一推门,就是这么兴致勃勃对赵徵说的。   赵徵今天离京,除去少许留守京中王府的,所有人都会跟随一起离开。   整个王府都精神奕奕的。   该准备的早已准备好了,辰时初刻,赵徵自皇宫折返,下令启程。   纪棠跃上枣红大马,一扬鞭,膘马四蹄离地,往南城门而去。   其余相送就不赘述了,送的最远的当然是柴武毅,他一直送出京郊八十里,最后跪地拱手,郑重:“殿下此去保重。”   柴武毅这些日子也忙得不可开交,他还得继续坐镇西北,他和钟离孤都没法跟随赵徵左右,不过两人连夜挑选麾下将领和和赵徵商量调整他麾下兵甲,还有钱粮物资等等,能想到的都安排了调度。   柴武毅也拖了很久了,赵徵走后,他今天就会返回西北,因此也是一身铠甲骑着战马,和赵徵说过话之后,又提溜次子柴兴过来耳提面命一番:“务必好生保护殿下!”   “要是殿下少了一根汗毛,你个小兔崽子也不必回来见我!”   柴兴其实是赵徵表哥,今天二十,是个挺热情的青年人,生得和赵徵轮廓还有两分像的,挺帅的,纪棠看他被老爹锤了两拳,“嘭嘭”闷响,柴武毅的力气和声音一样大,估计是个奉行棍棒教育的典型老爹。   看柴兴龇牙咧嘴,她牙疼摇了摇头,赶紧拨转马头,妈呀太粗暴了,看着就疼。   沁冷但清新的空隙,阳光洒在树梢枝头,喜鹊吱吱喳喳鸣唱,带着残雪的泥泞官道一路通向远方。   出了城之后,天地广阔,纪棠只觉心胸开阔,看什么都十分顺眼十分愉快。   她一扬鞭子,马蹄沓沓的声音都透着轻快,她笑声飞扬,哼的小调子透着一种恣意昂扬。   队伍往东而去,预计两日内出京畿,然后往东南直下。   “腊月如果雪大,怕我们的年要在路上过了。”   “路上就路上呗,路上也不错呀!”   赵徵看着她那比阳光还要灿烂几分笑脸,“真有那么高兴吗?”   纪棠笑着斜了他一眼:“那当然!”   赵徵也微微带笑,和她对视了一眼,两人一笑。   进了乐京后,赵徵几乎没笑过,身上一直沉甸甸像被什么压着,将那座巍峨城池抛在身后之后,压在他身上的沉甸甸大山也仿佛终于移了开来。   他终于恢复了决定回朝之前的状态,甚至还要更略好一点。   纪棠心里也挺高兴的,笑容也越发灿烂了,既有地盘,也要回了靖王身份,完美!   “阿唐,你觉得密州如何?”   他有点担心纪棠不喜欢他选的地方,更重要的是阿唐自从认识了他都是在吃亏受惊,他不想阿唐再吃苦头了。   不过对于赵徵的问题,纪棠耸耸肩:“封地啊?”   皇帝出品,还真能给赵徵一个里外皆好的封地不成?实话说,她从一开始预想就是外美内丑。   但密州,纪棠倒真觉得有一处很不错的地方。   要知道原文龙傲天赵宸的封地也是在那个方向,他麾下许多中后期辉煌灿烂的谋臣大将,即他的班底人马都是在这里找的。   嘿嘿,好多剧情她还记得呢。   纪棠翘唇一笑,瞅了赵徵一眼:“还好啦,密州我也觉得挺不错的。”   况且皇帝也不可能真敢给出一个真正苦寒之地做选项,唯一就是算计赵徵心理,让他自己选了密州。   她活力十足,是真的觉得赵徵选择没错的。   赵徵不禁笑了起来:“确实!”   又不是真正糟糕透顶,还怕经营不起来?   另外他希望能趁此彻底查清皇兄战死的真相。   赵徵心里轻快了很多,他低声问纪棠:“阿唐,你会不会觉得我无用?”   一直都被皇帝压制着,对抗中始终未曾掌握主动权。   他有些黯然,怕纪棠觉得他无用。   纪棠惊:“你还无用啊!”   那谁才有用啊?   赵元泰在他这个年纪,还不是被嫡母嫡兄和众多得宠庶出兄弟压得喘不过气,都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生闷气呢!   她有一句话想和赵徵说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机会,现在正好。   纪棠握着赵徵的手臂:“阿徵,君子复仇,十年不晚。”   “他年长你这么多,你这样比什么?一时低谷不算什么的,只要最终胜利属于我们就可以了。”   “你说是不是?”   纪棠关切看着他,不忘添上一句:“你答应过我,要好好保重自己的。”   “可不许忘了?”   她瞪着他,一副你要是忘了我饶不了你的样子,赵徵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心潮涌动,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压抑住,喉结滚了滚,他轻声说:“我没忘。”   “我都记着,你放心!”   心口一直坠着的东西,一下子移开了,眼眶忽有些潮热,赵徵长长吐了一口气。   在纪棠关切底下隐有一丝担忧的目光,他一下子想起乍闻祖母兄长凶讯的那一刹心脏都要炸裂开的感觉。   对着她如水目光,忆两人过往如今,阿唐对他,大抵也差不多的了。   他反握着她的手,郑重说:“我必不教你伤心的。”   他尝过的彻骨痛楚,断断不会让她再吃一遍。   “那就好!”   看他听到心里去了,纪棠彻底放下心,露齿一笑:“咱们啊,总有一天把他们人脑子打成狗脑子!”   她笑着,还挥了挥拳。   “嗯!”   赵徵应了一声。   纪棠笑着,大枣感受到主人兴奋,往前快走几步,残雪点点的泥泞官道上,她回头冲他一笑。   金色晨曦极灿烂,她甩着小鞭子,昂起下巴,一身紫色弹墨骑装英姿勃发,端是一派少年陌上风流的恣意昂扬,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唯一不大和谐的,就是黯淡微黑的皮肤,和稍显普通的五官。   “你这脸什么时候抹干净了?”   赵徵的话不禁带几分抱怨,话说他除了几次惊鸿一瞥,还没见过阿唐真容呢。   之前跑路不必说了,决定回朝,纪棠给自己画的妆比以前还浓,他好奇问了句,她吐槽:“你仇家太大了,我得防备着啊!”   把赵徵堵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里三层外三层,和真容气质差别之大,端看赵宸一点都没把人认出来就知道了。   连在王府也没卸过,在房里一个人洗完澡后,总要把脸画好了才开门。   “想看啊?”   纪棠笑嘻嘻,那简单啊,都出乐京了!   她歪头想了想:“刚出乐京还不保险,要不到封地,到封地我就不画了!”   她哈哈大笑,笑声清脆又快乐,一扬小鞭子,和大枣红马欢快地跑上前面去了。   赵徵微笑看她一阵,也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第27章   窗外溪渠流水声淙淙,杨柳的嫩枝正在随风轻摆,风褪去凛冽寒意,两岸已呈一片新绿。   腊月连场大雪,纪棠他们还真在路上过了个年,他们也不在意,待最冷的时候过了,便继续上路。   不过天冷终究走得慢,又逢融雪泥泞,待终于接近封地的时候,已是春回大地了。   赵徵也在路上渡过了他的十八岁生日。   就在前几天,柴义侯忠嗣等人跪地贺寿之后,当晚纪棠给他弄了一个小小的简单版蒸蛋糕,他把蜡烛吹了,两人分食了这个小蛋糕,也算过了一个温馨的生日。   也没耽误路程,翌日继续赶路。   越往南,春意越明显,没这么冷雪也更少,融雪更早更快,路面已差不多干透了。   赵徵下令加快速度。   一连疾奔数日,这日下榻驿舍,亲卫营统领高淮来禀:“殿下,再往东八十里,即抵密州地界!”   须臾,先一步赶来驿舍的亲卫副统领崔定方也进了门,跪地拱手:“启禀殿下,驿舍并无异常,诸卫皆已驻守到位!”   二人声音颇大,中气也足,只语调间却有一分凝涩,神态比之柴义陈达等人也要多了些紧张和拘束。   赵徵回朝后,自然是有亲卫队的。   亲卫营,他本身也有。不过由于之前奔丧宁县时那众所周知的原因折损超过一半,剩下的是原来刚好轮值,后他一天出发的,不过这些人在紧急进山寻找他的过程中也损伤了不少,最终剩余的不足原来编制的五分之一。   现在赵徵身边的近卫,多是原来皇太子身边的。   皇太子赵诩没了,他的近卫自然是跟着赵徵的,刚好填补上这个空缺。   但这些人一开始的精神面貌并不好。他们是皇太子的贴身近卫,自然是极清楚太子殿下弥难的详情以及这个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作用的内鬼的。   因亲卫营也属内鬼疑虑的范畴,致使内部也彼此惊疑。   这种低迷互疑又惶恐主子不信的氛围一直持续的,赵徵看得一清二楚。   他垂眸看跪在跟前的高淮和崔定方,这还是赵徵第一次将目光刻意投注在两人身上,高淮和崔定方有些紧张,纪棠眨眨眼站起,正要使个眼色劝一劝,却见赵徵往前一步,俯身扶起高淮和崔定方。   “起罢。”   赵徵神态温和,他道:“乐京及路上多有不便,委屈你们了。”   乐京确实不便,他当时需要低调,而晾了这一路,火候也差不多了。   他对高淮崔定方道:“皇兄身侧之亲卫,俱是祖母兄长精心挑选的可信之人,兄长之殇,我信与亲卫营无关。”   他拍拍高崔二人道:“本王信你们,下去罢,从今日起,王驾行辕贴身护卫之事,由亲卫营及柴义共同安排。”   之前,赵徵贴身拱卫之事,都是柴义安排着由暗部挑选出来的人执行的。亲卫营虽挂了个近卫的名,却很自觉只负责外围工作。   现在,赵徵把贴身护卫之事,重新交予亲卫营。   这比说什么话都要更直接有效!   高淮崔定方从一开始的惊愕,喜悦,到痛哭流涕,听到最后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吩咐,两人控制不住,直接翻身跪倒在地:“殿下!!”   七尺男儿,痛哭失声,这段时间实在压抑了太多太多的情绪。   “谢殿下!卑职等定不辱命!!”   两人一抹眼泪,铿锵应声,重重叩了三个响头,退出去快步去安排。   脚步太快,下了台阶后直接跑了起来。   当天,整个亲卫营展现出一个全新的精神面貌,以赵徵为中心,紧紧团结在他的周围。   赵徵目送高淮崔定方二人下了台阶,渐行渐远,温和的神态收敛,重新变得淡淡。   他垂眸,神态晦暗莫名。   “阿徵。”   “嗯。”   纪棠轻声唤他,他应了一声,低声对她说:“马上要抵密州了。”   收拢人心之事不能再拖。   毫无佐证的,他怎可能无端确信亲卫营没问题?那场变故后赵徵对外界有着深深的怀疑和猜忌。哪怕柴义,他都有着一分保留,能让他全然信任的唯独纪棠一人欸。   但他更知道,这种状态的亲卫队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柴义挑出来的人不够多,且谁又能确保后者一定没问题?   两边制衡,两手准备,才是最安全最保险的。   都不用纪棠劝,赵徵在乐京不动,待出了乐京酝酿到足够火候,他毫不迟疑有了今日一出。   张弛恰当,直击要害,一出手就达到了最佳效果。   夕阳残红,余晖自大敞门户投进来,一片昏色的纁红,对比起半年前,赵徵的侧脸棱角分明了一些,斜飞的眉峰崭露峥嵘。   纪棠不禁赞了一声,无师自通,手段火候恰到好处,他虽年少但刚才表现已极有魄力,有些才能果然是天生的,赵徵就是个天生人主。   “嗯,我知道!”   纪棠给了他一个“干得太好了”的眼神,两人都没挑明半句,这些话是不能出口的,对视一眼,心已明了,她笑着拉他往圆桌,“好啦,快吃饭吧!”   驿舍食材不丰,但到底开了春,野物也有一些,两人也算吃得有滋有味。   待吃过晚饭后,两人立在廊下。   斜阳落尽,天已经黑透了,藏蓝的苍穹尽头,有些蜿蜒起伏阴影。   那应该是平阴山,这个方向望过去,就是密州了。   赵徵轻声说:“快到密州了。”   他神色有几分黯然,夹杂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哀痛,过后,又涌上一种比哀伤更深的彻骨痛恨。   ……   密州。   位于平阴山北麓。   平阴山及其支脉,断断续续贯穿十数个州,足足占据魏朝目前南境边线的大半。   平阴山往南至大江尚有大片土地,这里还不是魏朝的势力范围,其上盘踞着大大小小十数个军阀势力,其中不乏实力雄厚和擅自称王称帝的。   其中最大一个有悍黑军之称的刘黑思,占江北十三州,拥兵多达二十余万,之前皇太子带着赵徵与之大战的正是他。   战场在池州,魏朝屯兵十八万,双方正对峙中,之前为寻赵徵抽掉了兵力,在生还消息确切后已陆续返回了。   值得一说的是,这十八万大军之中,其中有一半,接近十万兵是先帝的亲信部属青锋游翼等营部。   在当初皇帝给出的密州亳州等五处封地选择中,密州并不算好。这地儿历史上倒一直是丰腴之地,但目前匪多且凶悍,偏地形复杂屡剿无果,兼又有一处特大决堤,长达数年未曾修补,受灾区域至今还是泽国一片,殃及半个密州。   反正总体归纳,就是一个典型听着好听,实际麻烦多多民生凋敝的地方,综合条件最多算中等偏下。   不过这密州,东边却直接接壤池州,非常非常贴近池州前线,方便赵徵去接手这十万亲信兵马,还有最最最重要一点,更便于查清皇太子战死的那内鬼。   皇帝抛出了这个诱饵,哪怕他给的那五个州确实不乏真好的,但赵徵最后还是选择了密州。   柴武毅低声劝过两句,就没敢再说什么,皇太子之死一直是所有人不敢触碰之殇,谁也不敢去试探赵徵的伤口有多深。   密州就密州吧,密州也有密州的好处。   对于此刻他的黯然伤痛,纪棠也不好说什么,只拍拍他的肩,和他一直无声站着。   仰看苍穹,无尽夜空。   赵徵站了许久,直到起了风,春夜犹寒,他才回过神来,和纪棠一起折返室内。   ……   是夜睡下,一夜无词。   次日晨起往东。   不过这次却没有直奔密州,而是稍稍绕了一点弯,从南边池州的边界擦过。   驻扎在池州的青锋游翼等营那十万亲信兵马的统兵将领前来拜见赵徵。   今天很早就入驻驿舍了,近午时分,马蹄声如鼓点雷鸣般疾速响起,驿道尽头扬起滚滚黄尘,身披战铠的将军们连夜急赶,今晨便已池州边界等待。   闻讯,立即飞奔赶至。   膘马被勒停的长嘶声和马蹄落地声,赵徵站起,迎出几步至门前。   纪棠已听到军靴落地的脚步声,步伐有力而急促,很快来到驿舍院门前,她定睛一看,最前面一排五名大将,快步上前,“啪”一声单膝下跪。   “末将拜见靖王殿下!!”   整齐划一,铿锵有力!   这些将军们情绪都有些激动,只激动中又有难过。   纪棠做过功课,她知道最中间那个暗红铠甲面膛黝黑一双关公眉、除下头盔两鬓已见几缕银丝的大将军叫吕衍,在先帝一派是差不多和钟离孤柴武毅一般地位的人物。   吕衍曾任梁朝的齐州总兵,换而言之,即尚未起义之前,就是先帝赵玄道的统兵心腹了,他跟着先帝南征北战十数年,现已五旬出头了。   他本是跟在皇太子身边辅助的,后来皇太子战死,魏军哗然大乱,这边幸好有他在,这才在悲恸中力挽狂澜抢回皇太子尸身并将亲信兵的损失减至最低。   皇太子去世后,池州战场十万亲信兵由吕衍统帅着。   其余四员大将,从左到右,分别是杜蔼、庞进德、栗泉、薛志山。   吕衍拜见赵徵,半年不见,人事全非,这位老将白发多了不少,他又愧又悲,怆然泪下:“殿下,是末将无能,没能,没能……”护住太子殿下啊!   不大的院子,传来哭声,诸将男儿落泪,溅湿甲襟。   赵徵喉结滚动片刻,他闭了闭眼睛,片刻睁开,他伸手扶起吕衍:“吕将军且起。”   “诸位且起。”   他哑声道:“天有不测之风云,诸位已尽力而为,本王皆知。”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徵不才,仰诸位鼎力相助!”   “愿为殿下效死驾前!!!”   赵徵此言一出,吕衍等人“啪”一声再次重重跪倒在地,抱拳铿锵掷地有声!!   人不多,大大小小也就二三十,声音却直冲云霄,耳膜嗡嗡,瞬间惊飞房檐树梢的所有鸟雀小兽。   “好!”   “好极!”   赵徵朗声:“取酒来!”   “我与诸位将军痛饮三碗!!”   三碗素酒入腹,衣襟铠甲淌湿浸透,一抹下颌,重重将碗摔在地上!   ……   吕衍等将尚有军务在身,拜见过赵徵并禀明了因留守改日再来拜者,当即就要回去了。   赵徵表现可圈可点。   他半点都没提起皇太子战死的事,哪怕他明知内鬼必在今日这些人当中,可能是一个,也有可能是两个甚至几个。   这些吃里扒外之徒,和彭骁一起,里应外合策划了他胞兄之死!   但正如柴义的不敢妄言,钟离孤柴武毅都不敢就此多说半句,实在涉及的人太多了,生怕一旦流露半丝怀疑泄露出去,损伤的就是其余绝大部分无辜者的心,牵一发动全身,自损程度实在太厉害了。   赵徵尚在孝期,但这等情景,必须有酒,他也连干三碗素酒。   衣襟尽湿,一身酒气,结束后他马上就去洗了澡。   纪棠过去的时候,他披着一身雪色的寝衣,静静坐在灯桌前,垂眸在细看手中一条黄褐色的念珠手串。   这是吕衍呈上给他的。   沉香木,龙眼大小的珠子,是他祖父传下来的,这是皇太子赵诩常年戴在腕间的手串。   赵徵当然认得。   皇太子垂死之际,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对吕衍抬了抬手,示意把这串念珠脱下来,给赵徵。   黄褐色的珠子尚沾着点点殷红血迹,现已变成黑褐的红色,斑斑布在珠子上。   他紧紧攒紧手串,眼前浮现那张清隽俊秀的面庞,把手串挂在他腕上,微笑对他说:“别生气,别冲动!”   许久,赵徵才感觉那种要冲破脉管的恨意渐渐平息下来,他睁开眼,深深喘了一口气。   “阿徵。”   纪棠取下木桁上的披风,披在他身上,赵徵仰头看她,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把手串给她看。   他摩挲着手串:“害我皇兄的内鬼,就在今日这些人当中!”   他声音压得很低,有一种近乎喋血的恨意。   这些话,这些心底最深处的感受,他只会和纪棠说,也只会让她听见。   “嗯,我知道。”   纪棠轻拍了拍着他的手,这个话题,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浅白无力,她宽慰过很多次,赵徵也听进去了,她就不多说了。   “看来咱们还是自己多提拔和发掘些人的好。”   班底还是两个组成部分比较健康的,一个是父兄的政治遗产,譬如钟离孤吕衍等等人,另一部分就是独属于赵徵自己的新人。   这个新的部分吧,通常两个渠道,一是军内提拔,另一个就是从外发掘。   来密州,正正好。   “这事别急。”   急也急不来,能坑皇太子的内鬼,藏得深那是必然的,太急切反而会有反效果。   “既然咱们都来密州了,总会查个水落石出把人揪出来的。”   纪棠温声细语,和他讲道理:“查这事重要,但封地的经营和人才走访同样重要呢。”   她是怕赵徵沉浸内鬼,上了皇帝的恶套,这段发展储力的阶段对后续可是至关重要的。   赵徵眉心一暖,他当然知道,融融灯光下纪棠带关切的眉目柔和又温暖,他握了握她的手:“你放心,你说的我都知道。”   封地他当然不会松懈。   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阿唐,还有父兄祖母在天之灵。   他绝不会输的。   他也输不起。   今天一直火烧火灼的心的舒服了很多,赵徵甚至想现在就继续赶路。   不过他才站起身,就纪棠拽住了,她没好气:“都半下午了。”   也没急成这样!   她白了他一眼,一锤定音:“今儿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早点动身。”   正好下午进密州城。 第28章   接下来的行程很顺利,翌日上午,他们就踏进了密州地界。   在县乡郊野不疾不徐打马前行,终于要到了,大家情绪都挺高的。   这几日春阳高照,不冷还有点热,纪棠脱了一件夹衣才感觉舒爽了,她正用手扇着小风,哒哒马蹄声,柴兴巡视护军一圈在后面赶上来。   这魁梧青年一脸热汗,却高兴得很:“这里云乡,再往前五十里,就到密州城郊了!”   他用马鞭给纪棠往前面指了指。   柴兴就是柴武毅次子赵徵的表哥,人超热情,一路上两人渐渐就混熟了,这哥们爽朗还有点憨憨,特别有趣,纪棠还挺喜欢他的。   “是啊?”   纪棠用手搭个遮阳棚望了望:“那午后估计就到了。”   挺快的呀!   她正瞄着,突然感觉脸侧和手背有点溅湿,侧头一看,原来柴兴除了头盔正在挥洒汗水,她十分嫌弃:“动作能不能小点啊大哥!”   她赶紧走远两步,看柴兴重新戴上头盔,她又有点好奇:“喂,你夏天这一身,岂不是热死人?”   柴兴挠挠脑门:“那倒热不死。”   “还好吧,习惯了。”   也没觉得特别难受,他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就是三伏天难受了点。”   丛里到外都是湿的,他在底层当过小兵,他给纪棠描叙,那时候营帐里从早到晚都晾满了亵裤,偶尔还没得换。   那岂不是遛鸟?   纪棠哈哈大笑,笑死她了!   她小声逼逼:“你试过吗?”   柴兴也笑:“试过啊,怎么没试过?”   他捏了捏纪棠胳膊,啧啧摇头:“纪兄弟你有点瘦了,要是从军肯定分不到好营,你得多吃点儿,……”   两人在前面小声说大声笑,还动手拍来捏去,开心得不得了,后面赵徵脸色就有点不好看。   “殿下,大约午后就能进密州城。”   柴义正回禀,现在时候还早,他请示是否先绕一绕走一圈了解一下密州,还是直接就进城?   赵徵盯着纪棠柴兴两人的背影,话在舌尖,顿了顿,他喊:“阿唐!”   “嗳!”   赵徵把纪棠喊了回来,“你说呢?”   纪棠侧头想了想:“那就绕绕走一走呗,先看看也是好的。”   反正时间还早。   “我也是这么想的。”   赵徵笑了笑,随即下令,“先绕道。”   仪仗队留下缓行,其他人重新整队,随意择了方向往北拨转马头。   马蹄踢踏芳草萋萋,纪棠左看右看,“咦,这边应该是汨水,我们去汨水瞧瞧吧!”   纪棠兴致勃勃说着,问完话,自然而然她就和赵徵并骑而行,赵徵心里终于舒服了。   他应了一声:“好。”   那就去汨水。   ……   其实对于密州,赵徵这边是有先遣人来了解情况的。大体就和他们先前了解的差不多,因为汨水下游的大决口,半个密州没法住人,民生有些凋敝。   再详细的,就是吏治和民风方面了。   民是普通的民,没多大区别。至于这原来的密州太守吧,总体来说不咋地,密州田税目前还保留着踢一脚的陋习。   所谓踢一脚,就是农民挑谷麦去交税的时候,小吏会往作为量器的箩筐上踹一脚,那当然会撒,但撒下来的这些就属于潜规则了,如果小吏踹重了,倒霉的农夫还得往个添足小半箩。   新魏开国这些梁朝陋习先帝就下令全部废除了,不过县官不如现管,密州太远了,而中央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人阳奉阴违也不出奇。   赵徵纪棠亲自逛了逛,和前哨的人打听的情况差不多,父母官不给力,匪患横行,昔日繁华的沃州人口大减,密州老百姓挺不容易的。   “看来,咱们还是得先把这虞盛解决了再说。”   能整明白整明白,不明白还是趁早滚蛋吧,他们可没这么多功夫耗。   沿着乡下土路一路走到汨水大堤,犹带凉意的江水拍打堤岸,卷起白色浪花。   这片大堤还是好的,不过下游就不行了,纪棠和赵徵举目眺望片刻,倒也没急着往去看决堤区域。   已经过午了,两人看着时间差不多,赵徵直接下令掉头,直奔密州城。   藩王掌封地军政大权,密州封给赵徵,作为密州太守的虞盛自然是出城来迎的。   不管是赵徵还是纪棠,对这虞盛观感都不怎么好,纪棠撇撇嘴,还嘀咕:“给他个下马威。”   但没想结果就挺出乎意料的。   ……   虞盛没来。   密州衙门的一众官吏是由州丞士良率领,出城三十里迎接靖王殿下。   据了解士家是密州最大阀族,这士良出自士家左支,是士家现任家主。   士良率密州文武官吏跪迎,禀:“虞太守大人卧病多时,未能出迎,请殿下恕罪。”   “卧病?”还多时?   纪棠就挺诧异的,不禁打量了一眼士良,后者低着头,并看不清神色,和赵徵对视一眼,她甩了甩小鞭子:“那太守病了多久呀?什么病?”   靖王殿下并未发话,提问的是他身侧一个褐色皮肤的少年,看样子就十六七,穿戴未见品阶。   士良窥了一眼,顿了顿,只靖王殿下不发一语,显然默认少年代他问话。   士良拱手:“……太守大人卧病五年有余,病势渐沉,已不能起,故未能拜见。”   纪棠斜了他一眼:“既然这样,我们去探望探望吧!”   士良一慌,连忙说:“太守大人病势沉疴,有疟疾之相,宅邸业已封锁只进不出,殿下千金贵体,可万万不可能前往啊!”   这大春天的,这人也没穿夹衣,生生出了一头汗。   热的?   纪棠耸耸肩,和赵徵对视一眼,有古怪。   “这虞太守真不幸运啊!”   可不是嘛,密州平定才六年,他遣过来当官,然后病了五年多,可不是不幸嘛。   纪棠似笑非笑调侃了句,没再纠结这个话题,冲赵徵笑笑:“那咱们先进城吧。”   赵徵颔首,下令进城。   他一扬鞭,马队如旋风,沓沓直奔密州城。   ……   毫无疑问,这士良是有问题的。   “这太守应该是被禁锢住了。”   密州新封,还没建王府,赵徵也不介意,直接在州衙门下榻。接受完众官吏参拜,打发他们各忙各的去,纪棠托着下巴,如此说道。   当时她一听,下意识就这念头。   无独有偶,上辈子她看过一个古代探案惊奇的纪录片,也是类似剧情的,外来的长官不肯同流合污,然后直接被土皇帝家族的属官囚了,挟天子令诸侯,居然还瞒了很多年。   据说真人真事。   赵徵淡淡道:“想来相差无几。”   “可怜这虞太守。”背锅侠一背多年。   赵徵倚在中央太师椅上,“先解决这事。”   第一步,还是得先搞清楚这太守目前到底什么情况,赵徵正要吩咐人叫柴义,柴兴忙站起来:“殿下,我去一趟吧!”   这一路平平无事,他憋得慌。   这不是什么难事,赵徵颔首许了,吩咐传话柴义挑两个人和柴兴一起去。   谁知这时,纪棠也举手:“我也去!”   她素来是喜好热闹的性格,一路骑马坐车骨头都锈了,她眼睛亮晶晶跃跃欲试。   赵徵一噎,正要说话,纪棠笑嘻嘻:“你放心,就算他真疟疾我也不怕。”   疟疾传播途径是蚊虫叮咬,切除传播途径就没问题了。   她一溜烟跟着柴兴跑了。   赵徵:“……”   ……   赵徵顷刻晴转多云,待柴兴高淮清理好宅子安排好防卫进来,便见主子脸色阴沉沉独坐。   两人对视一眼,没敢说话,安静侍立在一侧。   “什么事?”   赵徵淡淡问。   他无法抑制泛起不悦情绪。   纪棠是个很活泼热情的人,她很容易就和身边的人打成一片,她和柴兴处得格外好,两人经常谈笑风声哈哈大笑,还时常一起出去跑马。   每当这个时候,赵徵心里就不大舒服,他总会想法设法把纪棠喊回来。   当她身边剩下自己,他情绪才会恢复过来。   这个孤独又戒备心极强的少年,对他的阿唐产生独占欲。   并极强烈。   纪棠自告奋勇和柴兴勾肩搭背出去的时候,他就很碍眼的。   “禀殿下,州衙门戍卫完成,未见不妥。”   “池州暗部黄汉封平等人已到,殿下可要亲自接见查问?”   “不见,你去查问。”   “是!”   勉强忍下,手里翻着密州卷宗,注意力却有一半放在门外,赵徵等啊等,好不容易终于等到纪棠回来了。   他却差点破功。   ……   纪棠和柴兴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士良胆子居然这么大。   太守虞盛居然不是被囚禁了,而是死了。   两人准备一下,换了身衣服,从侧门出了州衙门,不疾不徐,一路逛一路说笑,往太守虞盛休养的城西大宅。   纪棠柴兴带着两个人,绕着这宅子走了一圈,一个身穿蓝衣的小子窜了出来:“你们是找虞太守的吧?”   他身边还有个老仆,老仆憔悴驼背又凄惶,眼底却隐有带几分殷切看着他们。   纪棠眨眨眼睛,饶有兴致看了这小子一眼,抱臂:“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他们并没大咧咧绕着宅子的,这是防止惊动里头的人,这小子却突然窜出来了。   不过那老仆状态却不大好,人好像在崩断边缘,纪棠一说话,他直接“噗通”跪下,崩溃哭道:“殿下,殿下,您要给郎主他做主啊!!”   “求您了!!”   砰砰砰拼命磕头,下下见血那种,纪棠唬了一下,还是柴兴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拽起来,老仆满脸鲜血,手脚还激动地挣扎想继续磕,幸好是柴兴,不然这爆发劲估计一般人拽不住。   柴兴声音低了八个度,瓮声瓮气:“老人家,你放心,要是你家郎主遭了冤屈,殿下肯定给他做主的。”   这老仆明显是虞盛的人了,至于这小子吧……柴兴皱眉看了他一眼,“纪兄弟?”   “带上吧。”   纪棠笑了笑,招手:“小子,你过来。”   反正就打探虞盛的现况。   这人肯定能给他们很大的帮助,好用为什么不用?至于后面的,后面再说。   “兴哥你有点不会拐弯啊!”   被纪棠拍了拍肩膀调侃的柴兴皱了眉头打量那小子一眼,直接像抓鸡崽一样把人拎起来,留一个人照料这老仆,三人翻墙进了宅子。   果然,后面的事情如丝般顺滑。   士家固然是地头蛇,但遇上如暗部和柴兴这类顶阶世家培养出来佼佼人才,还是差远了。梁五逛了一圈,已经选定合适的进入点,三人轻松进去,绕了些路,很快按照老仆指点找到囚禁“虞盛”的房间。   赵徵的就藩真的太突然了,士良骤不及防,这临时选出来的太守“虞盛”破绽百出,把守卫的人撂倒后,恫吓几句,这人就差点尿了,竹筒倒豆子都说完了。   纪棠戴着手套蒙着面巾,这是预防真疟疾的,没这回事她把帽子和面巾都扯下来,笑吟吟看着那个小子:“你还什么要说的吗?”   “……”   那小子被柴兴钳着,对上纪棠微笑弯弯的一双晶亮眼眸,噎了一下,硬着头皮说:“……呃,寥伯说,虞大人遇害前应留有遗书。”   有这个,就能直接把士良锤死了。   然后这小子就眼睁睁看着梁五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这里敲敲哪里挑挑,很快从房梁和屋柱一处接口的缝隙停下来,这处紧窄的缝隙处有陈旧灰油,看着原装得不能再原装,但这人一撬,撬开灰泥,然后就把一封信撬了出来。   纪棠接过信,打开一看,冲小子露齿一笑:“谢谢你啦,你立了大功喔,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她凑过来瞅了他一眼,冷不丁:“你主子应该是士家右支的人吧?”   纪棠笑嘻嘻,也不用他回答,一跳跳下来:“二哥,走吧!”   柴兴行二,浑厚声音响亮应一声:“好!”   ……   两人满载而归,回到州衙门时,赵徵正好在接见士良。   他垂目摩挲拇指上的扳指,慢慢一页页翻着卷宗,士良做贼心虚,回了两句押了太守大印的州令,忍不住就开始辩解起来。   “……太守大人去年病情还没这严重,尚能起身阅看重要公文,这州令是太守批阅后下发的,……”   纪棠前脚跨进来,听到的就是这句,忍不住吐槽:“那大概是虞大人的魂魄在批阅吧。”   人都死了五年了,居然还能起身阅看公文,流弊啊。   纪棠招招手:“二哥!”   柴兴在纪大佬身边充当一个合格的打手,纪棠指哪他打哪,闻言冷哼一声,将手里提着的守卫俘虏一掷,直接扔在正厅地面上。   他两步走进来,一脚踩在被揍得脸红鼻青还断了一条肋骨的守卫胸口,后者杀猪一样嚎叫起来了,把回头一看的士良嚎得脸色铁青一片。   柴兴捏了捏拳头,咯咯作响,纪棠挑眉瞄了这老家伙一眼:“怎么了,士州丞,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呀?可是也病了?难道被传染了疟疾?”   柴兴呵一声嘲笑。   这两人一唱一和,默契非常,爽是爽得不行了,唯独赵徵不爽。   赵徵见纪棠回来,本来是很高兴的,他都站起来步下台阶了,谁料纪棠喊了柴兴一声二哥。   他刚好行二,在他心里,他才该是她口里的二哥才对。   柴兴纪棠配合默契得不行,他却无端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这段日子积攒的不舒服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一刹那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郁懑,如鲠在喉,不痛快到了极点。   犹如一头被侵犯了仅有领土的孤狼,瞬间就愤怒了起来!   他只有阿唐。   危难至今一路,阿唐只对他好,如今却生生添上一个默契十分的别人,他有些受不了。   赵徵脸色一下子就阴了下来。   那股无名怒火却不知该从何泄起,正巧士良受惊,倒退几步,一脚踩在他的靴面上。   赵徵没动。   士良慌忙回头看来,大惊失色,只不待此人说话,赵徵冷冷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声音阴沉,一双琉璃褐色的冷冷利眸如同百丈寒冰。 第29章   “殿下,殿下,请听下臣一言!”   士良急促说着,冷汗瞬间湿透重衫:“此乃污蔑之言,污蔑之言呐!下臣与虞太守交往不深,不,不……呃!”   “铮!”一声长剑出鞘的锐鸣!   赵徵完全没有听士良辩解的打算,冷冷一句问罢,那双琉璃冷色的深褐眼珠动也不动,他直接反手一抽腰侧佩剑,干脆利落,一剑送进士良的心窝。   赵徵直接杀了士良!   “噗”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长剑透体而出,士良僵住,瞪大眼睛,赵徵居高临下,垂眸淡淡,“唰”一抽,长剑拔出。   士良僵直站立片刻,“嗬嗬”两声,栽倒在地。   鸦雀无声。   士家两个侯在门边的仆从书佐瘫死在地,筛糠般抖着;方才仍隐隐以士良马首是瞻的州文武官吏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胆子小的已跪倒在地。   人狠话不多,这个下马威效果好极了!   赵徵在士良身上抹干净剑刃残血,慢条斯理还剑入鞘,“拖下去,至于州丞一职……”   他抬目,视线落在那个纪棠带回来的小子身上。   那小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在接触到赵徵不带情感的冰冷目光那一刻,膝盖一软,直接就跪倒在地,张口结舌,多少伶牙俐齿一句都说不出来。   这是降维打击,任凭事前再多再好的算计才发现全都是无根浮萍。   纪棠把前后事情简单说了说,赵徵扫了眼那老仆廖伯,淡淡道:“这人你们养了五年,对吗?”   梁五上前:“禀殿下,此子乃士家右支嫡主士虔所遣,士虔十年前争夺家主之位落败,与士良素有龃龉。”   时间虽短,但暗部效率很高,很快就把这小子的来历查出来了,还附带士良和士虔的基本情况。   那小子登时面如土色,梁五越说,他脸色越难看。   赵徵轻哼一声,视线却投向门外,看的是漫无边际的天幕,他勾唇露出一抹冷笑。   这冷笑,却不知是对谁的。   这士虔推波助澜,对上位家主的族中兄弟暗下狠手置其于死地,这行为可谓捅正了赵徵死穴,他必深痛极恶极。   那他必会舍弃这个人,要么从士家左支再挑一个出来当这家主和州丞。   甚至赵徵是一个眼睛难揉沙子的人,这士家犯了他忌讳,他更有可能直接弃了士家。   弃了士家行不行?   那肯定是行的,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那只是相对而言的,赵徵太强,要硬碾当然是行的。   只是这么一来,势必要耗费时间。士家到底植根密州多代,树茂根深,势力盘错。而同时其他本地阀族必会兔死狐悲,靖王心狠强权之名只怕也跑不掉了。   可这密州日后将会是赵徵的基本盘。   且时间是最宝贵的,尽快掌控密州是他和纪棠一开始就商量好且两人都毫无异议的策略。   赵徵冷笑两声,他当然不会舍了士家。   至于谁继任这州丞?   他淡淡目光落在那小子身上:“回去告诉士虔,把煽动他行此事的人处理了。”   “……哦,哦哦。”   那小子劫后余生,慢一拍回神叩头连爬带滚出去了。   赵徵摩挲剑柄花纹:“都下去。”   文武属官如蒙大赦,慌忙拱手退了出去。   纪棠笑了,对嘛,为毛要舍弃士家呢?   她琢磨了一下士家这两支和士虔,对赵徵比了比大拇指,可以!   大厅没了那一大群碍眼的属官,纪棠的笑脸却亮得很,眉眼弯弯对着他,笑脸比那厅外明媚的春阳还要耀眼几分,赵徵阴转多云,心情终于开始变好了。   不过他还没说话,就先听见柴兴的声音。   “什么玩意?”   柴兴啐一口,招人把士良尸身拖出去,他也是无语的,这种胆大包天的人还是头回见,真是不知死活,不过解决了就好。   柴兴笑着和纪棠勾肩搭背,两人搭档一个回合感觉格外合拍,畅快得很:“纪兄弟,喝一杯?”   他砸吧砸吧嘴,赵徵守孝,他们最多喝个素酒,素酒也好,柴兴自觉和纪棠是十分要好的兄弟了,他拍拍她的肩,兴致勃勃:“咱兄弟秉烛畅饮,抵足而眠,不醉不归!”   兄弟?   抵足而眠?   赵徵:“???”   ……   “阿唐!”   赵徵扬声把纪棠喊回来。   “怎么啦?”   纪棠捅一下柴兴,汗味很浓知道不知道?她嫌弃推开这家伙,应了赵徵,又回头主动丑拒:“不了,改天吧,多少活儿啊?”   这抵足而眠什么的,还是免了吧。   不等柴兴再约个新时间,赵徵开口了:“柴兴,你领齐飞张群整理好护军事宜。”   “是!”   柴兴肃然领命,一提及正事,他当即立正,认真聆听后锵声领命,一脸严肃转身快步出厅。   “……”   好吧,不用她头痛拒绝了。   纪棠耸耸肩,回头一看赵徵,却“咦”了一声,“你怎么啦?”   那脸黑的,纪棠和赵徵多熟悉啊,一眼就看出来他不高兴了。   好端端为啥不高兴呀?解决这虞盛和士良的事可够高效率的,不挺好的嘛?   她凑过来瞄了他两眼,笑吟吟的,赵徵没答她,拉着她的手闷头回后头的书房去了。   这书房可是重地,满府上下,说到进入自如的,大概只有纪棠一个了。   两人一路走,纪棠一路说,她兴致勃勃给他说着去探虞宅的过程,她说得跌宕起伏有趣极了,赵徵就闷闷“嗯”了几声。   怎么啦?   纪棠瞄了他一会儿,他坐下,她顺手捏捏他肩,绷得紧紧的,“好端端气什么呢?”   她没好气,行吧,纪棠给他顺毛也顺出经验来了,顺手捶捶捏捏敲几下,她心绪飞扬:“咱们要当家做主啦!”   真好!   想起前头正厅的事,她没忍住夸道:“阿徵刚才真帅!”   血腥了点,但好有气势啊,简直帅呆了!   对于这死有余辜的士良,除了一开始被赵徵突然动作惊了下之外,纪棠接受超良好。   屋里只有他们俩,她笑嘻嘻给他捶背还捏肩,还用媲美夸夸群的语气夸了他,赵徵心情变好,他终于高兴起来了。   “这人胆大包天,正好杀鸡儆猴。”   他冷哼一声,起身去搬了把椅子,拉她过来书案后一起坐着。   两人挨着,低低声商量起密州内务。   “卷宗我大致看了看,要想最快掌控密州,少不了这士家。”   他想快,要是这士家识趣,给个州丞位置又何妨?   纪棠点点头,就是。   一看见那突然冒出来的小子,她立马就想起一个人——皇帝。   话说从接近密州开始,不管大大小小、深浅明暗,从皇太子之死的内鬼到现在,遇上的事拉到底其实都可以归纳到一点,那就是拖慢赵徵掌控密州的速度。   或者说,拖慢赵徵站稳脚跟以及接掌兵马的速度。   “咱们就一个套都不钻,气死他!”   她翘着唇说,得意洋洋,听得赵徵也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心情回来了,他语调轻缓得很,赵徵细细告诉纪棠:“柴义禀我,说暗部放在池州的几个掌事人过来了,我没见。”   纪棠果然夸他:“没见就对了!”   诶,说来这个也是戳赵徵心窝子的事情。皇太子之死有内鬼,当时池州暗部人员也属怀疑范围,且还有一点,事前没有察觉任何端倪,就算不是内鬼也属失责。   池州暗部负责人头领有五个,黄汉,封平,李贤,荷尚丰,孙承玹。   这五人来既是拜见新主,也是请罪,还将接受查问。   赵徵没见,全权交给柴义,即采取了先前对吕衍等将的态度。   暗部精英培养不易,当时因着皇太子在,暗部在池州人手很多,更多是佼佼者。   赵徵决定采取暗中观察监视的方法,而不是一刀切。   他是真的把她宽慰他劝诫他的话都听进去了。比之一开始的时候,他成长了很多。   养成的感觉很棒有没有?!   纪棠惊喜欣慰之余,还挺心疼他的,难怪他心情不好了。   “咱们今晚吃牛肉面好不好?”   赵徵很爱吃牛肉面,因为当初条件有限,她最好的就是给他叫一碗或做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上面再卧两个荷包蛋,寒夜入胃,浑身暖洋洋的。   从此他就爱上了牛肉面。   “好!”   不过在此之前,赵徵瞅一眼她连脖子都涂成深褐色的那张脸,“叫人先给你打盆水?”   洗脸。   出京那时,她说过等到了封地就不画妆了。   纪棠笑了起来,她眼睛很亮,笑起来映着烛火,像有星星坠落到里面一样。   还记着啊?   行,那就洗!   赵徵也笑了,他亲自起身开门,叫人打了盆温水端进来。   纪棠鞠腰在脸盘架前,打了胰子在手心开始洗脸。   整盆水浑得不行,一洗掉粉整张脸都一松,妈呀真舒服啊!   一直捂着也不行的,以后有需要再化吧,平时就不弄了。   她折腾还挺久的,赵徵就坐在桌边等着,他一点都不觉得不耐烦,看着她洗完脸又洗手,手背搓了搓,露出本来白生生的肤色。   “好啦!   纪棠终于大功告成,把棉巾揭下往架子一扔,转过身来了。   她还穿着刚出门那套衣服,半旧的狗皮袍子,有点大领口歪的还湿漉漉,鸦黑的发顶斜斜扣了顶破毡帽,嘻嘻而笑,灵气逼人,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灵动极了。   赵徵喜爱极了。   这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容貌了。   他微笑赞:“阿唐生得颇俊。”   “是吗?”   还有什么能比帅哥夸自己长得好还让人高兴呢?   纪棠兴冲冲揽镜照了照,啧啧,好一个雌雄莫辨的美少年啊!   她高兴得很,也夸赵徵:“阿徵也不错。”   端看他那张英俊面庞上浓长深邃的线条,就知道长成后必是个伟岸男子了。   两人商业互夸完成,相视一笑。   “走,吃面去咯!”   ……   纪棠一撂靶镜,步履轻快往饭厅去了,赵徵就跟在她身后。   阴霾全消,他愉快得紧。   吃饭的时候,纪棠想起一件事,忙说:“你借我几个人呗,帮我去小蒲镇接个人。”   现在算安定了,该去接小红豆了。   赵徵问了问,她说:“是我贴身丫鬟,当初幸好有她,不然估计我还没那么容易避过那赵宸追杀,我打算让她做我义妹的。”   虽然赵徵觉得,以纪棠之能,没有个小丫鬟估计也碍不了什么事,但听她这么一说,赵徵对红豆初观感还是很不错,他立即道:“让刘元挑几个人一起去。”   “行!”   纪棠冲他一笑。   安排好这事,她放心兴冲冲吃面,等晚膳吃完了后,赵徵便叫来柴义吩咐几句。   安排好这件事之后,赵徵顺道还给柴兴加了任务,让他把本地一应武装力量全部理顺并一并训诫。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柴兴忙得不可开交,别说和纪棠闲话约喝酒,忙得简直人影不见。   纪棠不免嘀咕两句,主要一路和这哥们闲磕牙吹牛久了,对方突然忙得飞起还真有点不习惯。   其实主要闲的,手头上事情太琐碎也不甚打紧,重要宗卷州志她也看完了,至于下一步,还得确认这个士虔没问题之后再展开。   “多派点人吧,赶紧查清楚了。”   看柴兴这么忙,她也想干活了。   “快了。”   赵徵安慰她,不过也顺她心意把柴义招来,吩咐再加派了人手。   ……   已经入夜了,薄雾浮动,早春的夜晚有些凉。   赵徵吩咐完毕,便掩上房门。   阻隔了夜风,他回头,偌大的楠木书案后,纪棠正在烛光下翻阅账册。   周围静悄悄,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恍惚好像又回到那冰冷河面的小船上一样。   她同样正为他忙碌着。   心恬静又安宁,时间仿佛静止了,那双泛着琉璃冷光的眼眸在橘黄灯火映衬下,也沾染上了一层融融的暖光。   让他不禁放缓了呼吸,不愿去惊扰了这一刻的时光。   只他站那实在有些久了,久到纪棠都发现了,她笑着冲他招手:“站那干嘛?快过来。”   手里拿的是新密报吗,“拿来我瞧瞧!”   赵徵便走向她。   烛光晕黄,她明亮的笑脸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伸手过来,他很自然的,把这封还没启封的新密报递到她手里。 第30章   不得不说,赵徵直接把密报递过来的举动够窝心的,纪棠不禁一笑,“快过来呀。”   她把他拉过来坐下,两人挨着一起看。   纪棠翻过蜡封一看,登时就来精神了:“是乐京的!”   他们等乐京的密报好几天了。   自抵达密州并杀了士良后,赵徵就传讯让留意乐京的消息。   她打开一看,嘿嘿笑了两声。   “看来皇帝挺恼怒的嘛?”   俱皇宫暗线消息,“皇帝暴怒,连斥中大夫令王源庭等一十二人,京兆丞王相兰贬官削至城门吏”。   这京兆丞王相兰欺上瞒下,犯的事确实有点大,但他是皇帝心腹中大夫令王源庭的亲弟弟,一般情况下皇帝不至于一削到底的,甚至连王源庭都连坐给罚了。   看来赵徵一个坑都没踩,皇帝恼怒得很呀。   他不开心,纪棠就挺开心的,得意啧啧:“就是连带着让赵宸蹭了点便宜了。”   密信上述:宁王赵宸可能不日就藩。   纪棠挑了挑眉,建州可就在密州隔壁啊。   她耸耸肩,把密报还给赵徵,就有种意料之中感觉。剧情变了这么多了,不过对于赵宸而言,时间线和地图倒是没太大变动的。   啧,就是不知道他赌赢了没?   这回多了赵徵,他这次就藩又有没有充任什么特殊角色呢?   ……   时间回溯到数日前。   乐京,皇宫,钦安殿御书房。   皇帝一看罢飞鸽传书,当场把御案上一应物件都砸了个稀巴烂。   春阳从大敞的殿门照进来,却丝毫影响不了殿内的温度,所有宫人内侍噤若寒蝉。   皇帝捏着那纸密报,有些昏暗的光影下他的嘴角紧紧抿着,他静坐在御座上,足足一个多时辰。   终于,他唇角动了动:“把宁王叫来。”   宁王赵宸,年前被卸了兵部常差被委以年节告祭的差事,这个差事明着重要实际和兵部天渊之别,等年后告祭结束他就直接赋闲在家了。   赵宸乖觉,闭门不出。   开春了,但整个宁王府却犹如停滞在寒冬。   今天是皇帝年后第一次宣召宁王,赵宸心突突跳了跳,他有预感,这场豪赌的揭晓时刻要到了!   不管事前分析得多详细,真到的这一刻,心悬一线在所难免,赵宸勉力定了定神,赏了宣召内侍,快速换了一身衣裳,握住缰绳站了片刻,翻身上马,扬鞭急赶往皇宫。   至含庆门下马,步入皇宫,至钦安殿。   沿途戍卫甲兵执矛肃立,一动不动,宫门内侍垂首不语,面无表情。   这座他素日前来都算颇春风化雨的至高宫殿,一夕变得冷冰冰,记忆里的印象仿佛就是错觉。   这就是皇宠。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赵宸捏紧双拳,一步步步上台阶,领路的内侍往里做了请的手势,面无表情退下。   他垂了垂眸,迈进门槛。   这是个傍晚,殿内没有点灯,身后蒸腾的火烧云映红半边天空,殿内却有些昏暗。   一角明黄的衣料自御座垂落至脚踏上,皇帝一动不动坐在上首,一言不发。   赵宸跪下问安,上首并没有叫起。   赵宸低头跪着。   而皇帝高居御座,垂眸盯着他这个长子。   赵宸很聪颖,自小就是神童之名,整个赵家后宅乃至魏军高层的子嗣圈子里头,他都是佼佼者,甚至可以和先帝的两名嫡子相媲美。   所以他得到了赵元泰的看重和宠爱,赵宸事前的自信,不是空穴来风的。   可即便他有再多的自信,此刻在殿内有如负压的□□氛围、还有头顶有如实质的审视目光下,都不免化作了一脊背的汗水,沿着脊柱滑下,一点点湿透了重衫。   压力大得喘不过气,犹如生死一线般的命运抉择,就在眼前。   要是一般的十七岁少年,估计真的扛不下来,但幸好赵宸有着成年人的灵魂,他深知,头顶的父皇正在评估自己,他绝对绝对不能露怯。   他绷紧了脊梁,捏着拳头,膝盖渐渐麻木,他一动不动,死死撑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半个时辰,也可能一个时辰甚至两个时辰。   赵宸额角一滴汗水落在地毯上,上首皇帝终于动了。   皇帝冷哼一声:“起来吧!”   一句话,犹如破水的船舷,紧绷到极点的压壁“嘣”一声破了,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了进来,一刹那,赵宸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部重获新生一般猝然松开。   他整个人也骤然从□□松了开来。   他赌赢了!   变化太大,以至于他头脑有些嗡鸣,湿透冰冷的重衫一阵滚烫,死里逃生一般的感觉,但他知道,这场豪赌,他赌赢了!!!   赵宸凝滞了一瞬,很快恢复镇定,他调整呼吸,垂首站了起身。   皇帝换了个坐姿:“你是朕的儿子,当与朕同心同德。”   淡淡一句话,定下基调。   赵宸眼睫动了动,和事前预料的其中一个发展方向一样,皇帝要调教塑整他。   他心动了动,忽想起藩地,他的封地建州就在密州隔壁,距离池州也很近。   一瞬想起之前的消息,皇帝暴怒斥责中大夫令王源庭并将王兰相一削到底。   赵宸隐有所觉。   皇帝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垂目看赵宸:“你即日就藩。”   “朕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该怎么做,不需要朕详叙了吧?”   皇帝举目,偌大辉煌的大殿和大门外宏伟的宫城,还有他身后的御座,一路披荆斩棘登至至尊之位,他是不可能还回去的!   赵宸霍跪倒,仰头失声:“父皇,我……”   他没忘记自己的人设。   “倘若不从,你就别当朕的儿子了。”   皇帝俯首,一字一句,力有千钧,眉目间的凛冽让人毫不怀疑他话中的真实度。   皇帝不缺儿子,膝下也不乏优秀的。   赵宸跌坐在地,重重喘息,大汗淋漓,惊慌的他挣扎的,几次欲开口,却半句话说不出来。   他颓然栽倒。   许久,他慢慢爬起身,伏跪在地:“……儿,但领父命。”   一句话,仿佛耗费了全部力气。   这个儿子很聪颖,若真用心去做,想必能发挥不少意料之外的作用,皇帝淡淡:“记住你说话,也记住朕说过的话。”   “这是你就藩最大的任务,也是唯一的任务。”   “尽你一切之能,阻止赵徵崛起。”   “冯塬会与你同去,不要让朕失望。”   赵宸重重磕了一个头,艰难吐出一个字:“是!”   “去吧。”   赵宸大汗淋漓出去,湿透的重衫,疲惫又强打精神的背影,昭示他在钦安殿的“心理转变过程”。   皇帝淡淡看赵宸离去,收回视线,目光重新投回御案上唯一那封密报。   他冷冷挑了挑唇。   也罢,且看看这小崽子有多少能耐,可比得上他那父兄?   皇帝把密州给赵徵,即是阴谋,也是阳谋。   如今在池州的十八万东征军中,有一半是先帝留下的亲信部属,目前正为吕衍等将所掌。   皇帝眼中最重视的,除去赵徵本人的性命,第二位就是这十万大军了。   可只要赵徵没死,哪怕他就藩到天南地北,这些统兵将领还是向着他,这么做意义不大,反而落了下乘。   皇帝就索性把密州扔出去。   这亲信军,他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接得住?   要知道经历过先帝和皇太子,七年时间过去了,那十万亲信兵,可不是那么好接手的。   七年,不是七天,上层将领还好,可中层武将和底层的兵卒与前者是截然不同,他们绝大部分没接触过先帝和皇太子,尤其是先帝,七年时间足以让先帝对普通兵卒和底层士官而言远得像个传说。   兵士打仗,脑袋悬在裤腰带上,想的是活命,得让他们看到更多生的希望;而底层士官和中层武将就得让他们看到军功,看到更多往上爬的希望。   所谓接手,得如臂使指才算。   赵徵得有异常优异的表现,才能真正收拢这些中低层士将以及普通兵卒的心。   赵徵才多大?他刚刚十八,又没有皇太子的名义去震慑人心,这难度是非常非常高的。   一旦他的表现没达到这个标准,哼,那就是亲自给皇帝打开蚕食的缺口。   皇帝已没了怒意,他眼神一片清明,留给赵徵的时间不多了,以如今天下局势,最多三年,必就会掀起新一轮的大混战。   他把密报揉成一团,扔进茶盏里。   他倒要看看,这么短的时间,这赵徵能做什么?   要是他真能避开他的一切暗算,又真就把东征军接住了,还成长都足够能和他抗衡的地步,那他不妨就和他斗上一斗。   皇帝冷冷一哼:“传命宁王冯塬,今日就出发,以最快速度抵达建州!”   ……   这一波,赵宸赌赢了。   他就藩,包括左丞相任绥以内的正义派表面虽没动静,但实际却挑选了族中甚至膝下的不起眼的优秀子弟和下属跟随,虽都是年轻人,但人才济济,可以说阵容并没比赵徵逊色多少。   纪棠就没多惊讶,毕竟是男主嘛,要是这么一下子就赌沉了,她反而觉得稀奇呢。   这些人员名单,她和赵徵看过就算了,重点就放在一个人身上,冯塬。   冯塬是冯增堂弟,赵徵评价是狡诈多谋、心思诡异、持才狂傲。   这人风评比其兄要差太多了,不过谋臣这职位却干的还很不错,冯氏兄弟分别占了皇帝赵元泰麾下谋臣的首次二位,冯增第一,冯塬第二。   冯塬此行很低调,搞了一个文书的名头就来了,但暗部眼线自然没错过。他肯定不会弃皇帝而追随赵宸的,必然是皇帝遣他来的。   这人目标的,不做第二人选,肯定是来对付赵徵的。   赵徵看过密报,顺手掩下,意料中事,他并没怎么在意,凭皇帝再如何,自己稳立崛起强大起来才是一切自保和攻击资本的最根源。   他拉纪棠,两人一起往正厅去了。   “今天天气不错呀。”   纪棠用手遮了遮阳光,兴致勃勃用瓜子壳弹石栏上两只小麻雀,小麻雀啾啾啾飞走了,她咭咭轻笑。   赵徵微微带笑看着,目光中有自己都不知道的纵容,没了柴兴在跟前碍眼的日子,他心情一直都颇愉快。   纪棠扔完瓜子壳,用帕子擦了擦手:“好啦,快走吧!”   一直让人等着也不好。   赵徵今日接见士虔。   经过暗部仔细筛查,理清士家情况,确定了这个士虔没有原则性问题之后,今晨赵宸用了印,委士虔为密州州丞。   士虔一接委任,马上赶来谢恩。   赵徵在正厅接见的此人,纪棠打量了一下,士虔是个四旬上下的士大夫,中等身材三绺长须,诚惶诚恐态度很恭谨谦卑,大礼拜见了赵徵,对纪棠也连连拱手十二分的客气。   他对纪棠的客气恭敬,让赵徵甚满意,因此态度也算和缓,赏了宴,宴后,又带士虔进了外书房说话。   “坐。”   赵徵坐在楠木大书案的主位,有外人在,纪棠便没有和他并排坐,而是叫人多端了把椅子,坐在赵徵书案的右下首。   左下首的位置就是给士虔的了。   士虔这时才大松一口气,一颗心落到实地,这州丞之位和士家家主之位真给了他了。   他十分积极,很急切要戴罪立功,听赵徵发话:“先说说密州匪患详情。”   “是!”   士虔忙道:“平阴山山势连绵,南北地形多复杂,利于盘桓,故匪患非常猖獗,大大小小足数十股,密州只有一股,却是其中最大最凶獗的,远胜其他州县啊。”   “从前我朝曾多次派人来剿,都无功而返,哦!这密州山匪并非一般匪患,此乃河北寥苁的余部,匪首正是寥苁嫡长子寥信!”   要了解密州情况,有了士家这样的土著大族真可谓事半功倍,士虔详详细细说来,甚至把士良旧日曾与寥信私下有来往官匪勾结这些鲜为人知的秘事都说得一清二楚。   “哦?”   纪棠和赵徵对视一眼,“寥苁?”   这还真是个新情况。   士虔点头:“正是!”   纪棠眨眨眼睛,那这可不是一般的匪患啊,寥苁可是昔年纵贯河北的超级大军阀,曾经势力比新魏还要大,后来先帝大破河北寥军,亲自将寥苁斩于马下。   先帝亦战死于这次大战的。   河北军大溃,崩裂成四五块,后来赵元泰打着为先帝复仇的名义,当年就发起第二次河北大战。   已遭遇过一次大败的河北军元气未复,再次败与魏军之下,之后就将剩余的寥军地盘也归于魏朝版图,寥苁残部四散。   因着先帝缘故,也很被斩尽杀绝的,真没想到,这平阴山竟还残存一支,甚至还是由寥苁的嫡长子率领的。   这样就难怪了,难怪这密州匪患这么厉害了。   寥苁,昔年镇守北疆的梁朝大将,后举起义旗,这人非常厉害,号称万夫不当之勇,最盛时占据了整个河北。   他膝下的几个儿子也很厉害,寥苁兵败身死之时,他的儿子们已颇有几分名气了。   寥信是寥苁的嫡长子,他带走的残部肯定是精锐军,这山匪不是普通山匪,又深谙正规军行事作风的,又有地利,一般二般剿匪想剿了它,当然不可能。   魏朝也有太多的要事忙活,这匪剿了几次无果,自然是搁在一边的。   也就寥信顾忌新魏,不敢轻易去触动对方神经,否则这密州他早怕就占了。   赵徵摩挲右手的白玉扳指,“这寥信,与平阴山南麓的军阀有勾连?哪个?”   士虔一怔:“是,是,殿下说的正是!”   他惊奇极了,又讶异又震惊佩服,这个事情,是他盯梢了士良长达十年,才无意中才影影倬倬的摸到点影子的。   靖王殿下居然就这么一听就听出来了,士虔怎能不惊讶?本就恭谨谦卑的心放得更低,“下臣是一次无意中的事,猜到一些的。”   “具体是谁,下臣也不知,下臣猜可能是上雒太守卢非,也可能是湖州的长兴王段广威。”   赵徵有着士虔没有的眼界和敏锐,这寥信既然是正规军出身,肯定不会甘心真当个山匪的,要装备麾下,平阴山没有,他只能往外看。   平阴山北是魏朝,他只能往南。   既然寥信战斗力那么不错,那肯定成功获取一定军备的,推测他与山南军阀有勾连,顺利成章。   赵徵颔首:“寥信麾下有多少人马?”   “下臣估摸着,怕有二万多,许是三万,但应该不超过三万五之数。”   很好。   这寥信正是很合适的一个历练对象。   “孟敬不错,日后当如此。”   详细了解相关情况之后,赵徵肯定了士虔,并勉励一句,之后让人把士虔带下去,正式上任州丞。   纪棠说:“成功解决这个寥信,再补上大堤,咱们密州就差不多了。”   现在密州还有半个州被水淹着,这是寥信遁入平阴山之前刻意掘堤弄出来的事故,作为重要天然屏障之一,他并不允许别人去填补它。   这才是一直没修补上的根本原因。   也是密州从富庶之地变得民生凋敝的根本原因。   只要解决寥信,河堤问题不大,这缺口虽被河水日益冲刷大的恐怖,但纪棠就可以上,她从前一个堂哥就是干的水利工程,她兴趣广泛,也深入学过一段时间,现代不算什么,但眼下却足够用了。   等河堤修好,不再被破坏,水退了,土地更加肥沃,太平了,流失的人口就会回来了。   有了人,就什么都有了。   纪棠精神奕奕,这密州原来是好地儿来着。   两人低声商量好了大致步骤,相视一眼,心情都很不错。   纪棠笑了笑,站起身伸了伸腰,顺手推开窗户。   冬寒褪尽,满目春光,和缓的春风迎面吹进来,纪棠深呼吸一口气,舒服,她看见柴义沿着廊道往外书房走过来,忽想起柴兴。   这些天光看见柴义,都没见过柴兴。   “柴兴呢?”   纪棠回头问:“这几天怎不见他,这么忙吗?”   赵徵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似随口问,便“嗯”了一声:“我吩咐他准备大营,侯忠嗣不日就到了。”   赵徵又给了柴兴一个新差事。   他见纪棠“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了,也没见失望,他心情不错。   他微笑问:“要去看看大营吗?”   “好啊!”   纪棠眼前一亮,那还等什么,走咯!   ……   密州上下忙得密锣紧鼓,赵徵带着一众书佐师爷和文吏好手,又有士虔的全力配合,已初步将密州衙门接掌过来了。   而这时,轻车简从一路快马南下的赵宸冯塬等人也抵达了建州。   人在路上,信息不断,密州的情况他们也了如指掌。   “看来,不日靖王就要剿寥信了。”   不留意还好,深入一扒,寥信的身份来历也瞒不住这边。   冯塬如此道。   赵宸闻言,抿唇,皱了皱眉。   他沉默,神色一如来的一路上。   赵宸打算得极好,但从命,自取利。   他会配合着慢慢被“改造”,当然,这过程中他也不会丢掉他人设。相信他的父皇为了聚拢人心,也不会让他在明面上改弦易辙的。   前期肯定是冯塬主持暗中的一切的,他则看情况行事,反正自取他的利。   赵宸雄心勃勃,这建州何尝不是他的蓄力阶段?正好平阴山山匪众多,藩王名正言顺拥兵,他也名正言顺练就属于自己的第一批亲信部队。   不得不说,赵宸表情举止都是非常到位的。   但他皱了皱眉后,冯塬却勾唇看了他一眼。   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笑容。   可能,冯塬是唯一看破了赵宸的人,甚至连他的兄长冯增也没有。   无他,同一类人而已。   他笑了笑,也不说破,铺纸研墨,提笔龙飞凤舞写了一封信,招来暗卫,吩咐:“送给寥信。”   这是一封通风之信。   冯塬拢了拢袖子:“好了,这回且看看咱们的靖王殿下本事如何罢?”   魏朝先帝赵玄道威名犹在,皇太子之殇靖王遇匪吸引了天下多少视线,如今朝里朝外,明里暗里,所有视线都聚焦在赵徵与寥信一战之上。 第31章   要剿匪,得有兵。   早在刚到密州的时候,赵徵就上疏调兵。   这上疏也不过走走流程而已,赵徵刚定下就藩,钟离孤柴武毅那边就早早准备起来了。   藩王本能有兵,而魏朝新建无定例,又逢战时,这里面的活动空间就很大。赵徵不碰池州战场的,直接从钟离孤柴武毅麾下调来了三万精兵。   这准备的大营,就是安置这三万人马的。   三万精兵来得很快,分别由副郞将侯忠嗣和郑元保率领,接令即发,于二月初就抵达了密州。   自此,赵徵天天往军营去,有过半时间甚至连食宿都在里面,稍事休整过后,开始操演磨合。   至二月下旬,军中已适应密州,两支军队合成一股后也初步磨合的差不多,剿匪可以提上日程了。   而事实上,前期行动其实也早就在进行当中。   粮草军备这些不用说,地形勘测前期哨兵也早已遣出。士虔提供了比较清楚的匪寨位置,由于死对头士良的原因,他对这寥信那边情况还真了解不少的,他是本地土著,十年时间水磨工夫下来也颇有些成果。   就譬如匪寨那一片的山势地形和路径,廖匪们下山更惯常走那些啊等等,提供了不少有效的线报。   不过赵徵也没有尽信,他分别遣出明暗两拨哨兵,绘制地图探察匪寨等前期工作。   三份情报合为一体,他们对寥信情况已有了一个相对深入的了解。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就是战策。   出征剿匪,该采用什么样的策略?是急,是缓,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入山,还是采取什么策略徐徐图之,这个大方向,在战前必须先确定下来。   这类军事会议,也开了有好几次,随着情报和地形图的逐步完善,也到了定下这个战策的时候了。   入夜,各营士兵有序收兵回营,篝火点点的密州大营安静下来,位于营寨中心的正厅仍灯火通明。   赵徵、纪棠、柴兴柴义,以及侯忠嗣郑元保等几人都在厅内,厅中一张长长的大案上正摊开一张新绘的密州舆图及平阴山山势地形图。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商议,赵徵一双利眼巡睃巨大的舆图,将平阴山上下都扫一遍,他缓缓道:“本王以为,可围点打援。”   赵徵自小在父兄身边长大,自幼时就开始随军转战,他熟读兵法,皇父和魏朝的战史更研究推演多时,近两年来实战经验也很多,战事领军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陌生。   甚至回京奔丧前,他就是刚自池州战场上下来的。   纪棠由于耳濡目染,她看得懂军事地图,也听得明白大家讨论,但上阵指挥她没没做过,于是认真听,比较少说话,这时见赵徵食指往舆图点了点,她凑过去定睛一看:“大堤?”   没错,赵徵点的正是大堤。   “……你是说,先填上大堤吗?”   纪棠脑子转得很快,几乎马上,她就明白过来了。   寥信军中已遁入山中多时,走山路那是人家的强项,孰优孰劣一目了然,一上来就去硬碰对手的最长处,那并不是明智之举。   所以,赵徵要先填大堤。   纪棠眼前一亮:“咱们可以采用粗填法,只要人力充裕,很快的!”   过去,密州曾多次试图填补大堤,都因寥信阻止而失败。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双方兵力相当,赵徵这边的也是精锐军,和以前五千八千那种普通剿匪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寥信没法阻止,他若率兵下山,那正合了赵徵的意,围点打援。   来了,最好;不来,也很好,把大堤缺口粗填上,先排了水,那寥信就直接失去了最大的天然屏障了。   纪棠高兴击掌:“我觉得这战策很好!”   “末将也以为是!”   “末将也是!”   柴兴侯忠嗣等人略略琢磨,亦一致认为极好,一击掌,纷纷附和。   初步战策就定下来了。   众人马上开始商议细节,这个交给纪棠,由她与士虔等人组织人手去具体操作。大营则整军,随时奔赴汩水下游。   纪棠冲赵徵一笑,比了个手势,没问题,交给她!   这些日子赵徵忙碌整军,州内务都是她盯着的,她熟悉得很。   这事儿越快越好,纪棠一刻也不等,马上就要返回城内州衙门去。   她在站起身,赵徵也跟着起来了,他跟着她大步跨出门槛,“我送你。”   皇帝可是个惯会使暗杀的人物,纪棠自个儿回去,赵徵怎可能放心?   黑黢黢的夜色,篝火闪烁,纪棠回头,冲他露齿一笑:“那走呀,还等什么?”   ……   纪棠连夜赶回城里。   前衙灯火通明大家都还忙着,士虔兢兢业业这些日子更是连吃睡都在衙门,不用找人,当即把细节商量好并连夜安排下去。   翌日一大早,州衙门公文下发至州内所有乡县,召民夫修补汩水大堤,有补贴,最重要的是州营大军护航。   公文一贴出来,整个密州的骚动了起来。   这大堤,他们不是没有试图修补过,官府组织的,私人自发的,可最终全都以失败告终,后来在年复一年中变得麻木。   这纸公文一贴,老百姓们那双麻木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光彩。征召民夫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多了,在确定确实有大军保驾护航之后,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拖儿带女,掘石挖土装袋,有车出车,肩挑背扛,推着一辆辆装得满大石土袋大车沿着大堤往下游而去。   春汛未到,大家效率很高,一车车大石沙包填进去,这崩溃长达数年之久的汩水大堤终于修补了起来,并日以继夜,以很快的速度迅速往前推过去。   乡亲是越发热情高涨的,而密州军严阵以待,扎营河堤昼夜戍守。   整个密州境内唯一不高兴的,大概只有以寥信为首的军匪。   只这寥信明显也不是鲁莽冲动的,那边死咬着牙关,坚守不出。   不出来也很好。   众志成城,花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这段缺口长达二十余里的超大决堤,终于被粗填臣工堵住了!   纪棠和州衙门专司水利河工的曹掾已看好了泄洪渠的位置,一边填一边挖,等大堤被成功堵上之后,挖开最后一段,这淤积长达五年之久的洪涝区域,积水终于缓缓往外排出去,将经支流重新汇入汩水。   在泄洪渠挖通那一刻,围观百姓爆发出极其热烈的欢呼声!   不少人痛哭失声,他们的老家在这边祖坟在这边,除了几岁的小孩子,谁不记得昔年密州的繁荣?   纪棠和赵徵对视一眼,她热烈鼓掌,露出笑脸,既是被感染的,也是真高兴的,在这一刻民心向靖王聚拢,凝聚力和归属感一下就上来了。   军心也是!   此情此景,很难让人不动容。这些甲兵,大多都是贫苦百姓出身,也不情不自禁激烈鼓起掌来!   很好。   军心所向,这正是个进军的好时机!   赵徵随即下令,留三千甲兵护卫继续进行修建的大堤,其余营部,令到拔营起寨,奔赴平阴山!   寥信不出来,那就他们进去!   ……   晨光正煦,水纹粼粼泛着金光,一边是整肃的兵甲,一边是滚滚的汩水。   赵徵身披玄色的连环锁子甲,玄色铁片被打磨得铮亮,沉甸甸而冰冷的色泽,鲜红的帅氅迎风猎猎,锐利的眉目在全套甲胄的映衬下更显冷硬,峥嵘崭露。   纪棠碰了碰他的铠甲,很沉的,她按了按他领口的麒麟扣,小小声:“小心。”   这是赵徵第一次挂帅。   虽然对他很有信心,但难免还是有担心的,纪棠不免多叮嘱了几句。   小心谨慎,不要冒进,山中是寥信的老巢云云。   虽然都是明知道不过白多说一遍的话而已,但赵徵还是耐心地听着,很认真的应下来。   纪棠不去了,去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大堤这边需要她,她还负责大军后勤补给。   这是两人认识以来的第一次分开,纪棠还好,赵徵却极不适应,他并不想和阿唐分开。   两人足说了快两刻的话,无奈还是得分开,柴兴来禀:“殿下,三军已整军待发!”   赵徵最后捏了捏纪棠手臂:“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好!”   “旗开得胜,凯旋而还!”   纪棠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冲翻身上马的赵徵用力挥手。   赵徵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一夹马腹,膘马一跃疾奔而出。   他下令:“传本王令,全速进军!!”   ……   三万大军当天进了山。   丛林战,赵徵打过。   进山后,过午后,侯忠嗣来询:“殿下,我军何处扎营?”   地利优势在敌方手里的情况下,扎营地点和行军节奏非常重要。   亲卫展开行军地图,赵徵坐在马背上,锐利双目一寸寸扫过平阴山山势图。   于军事,赵徵有独特的敏锐触觉。   他并不是躲在中军的小王子,他曾亲自领过先锋军,并冲锋过很多次,敢拼敢闯敢杀,池州战场他战功不少。   赵徵很快选定一处林木稀疏之地,传令进军此处,伐木造营,安营扎寨。   而与此同时的平阴山深处。   多年时间,足以让寥信在此处则一处进可攻退可守的平坦之地建造一座坚固的山寨。   寥信一直密切关注密州军动静,赵徵率军进山,他当天就知道了。   “哼,他还真敢来!”   这山,可不是平地,在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河北军面前,密州军一点优势都没有!   寥信脸色阴沉沉的,从去年末密州被封为靖王封地他脸色就没好看过。   果然!   他只能咬着牙关死守山中眼睁睁看着大堤被填补上,多年苦心经营一下子砍去了一半,他一肚子的火,恨不能立即把赵徵小儿斩于马下,方能一泄心头之恨。   很好3哇,那赵徵小儿居然敢直接进山,寥信大怒:“老子必让这小儿痛悔晚矣!!”   “没错!!”   “世子说得是!”   寥信是个四旬出头的壮年男子,脸上尚有一道旧疤,让他怒容看起来更添狰狞。   麾下更是昔年的心腹武将,都是征战多忠心耿耿的。   兵强马壮,兵力甚至略胜些许,勇将不缺,士气高涨,又占尽地利,照理寥信该信心十足的。   寥信也确实信心十足。   只信心愤怒之下,却隐隐有些不安,寥信知道自己的底细只怕暴露了,这平阴山怕最终是留不下来了,日后又该何去何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他得胜!   必须大胜!   大败密州军,斩杀赵徵,以胜利为资本,才好日后与上雒太守卢非的谈判中再占据多一些的优势!   寥信厉喝:“再探!”   “哨探日夜不断,务必盯紧密州军的一切动静!!”   ……   寥信严阵以待,以必胜决心应战,他很快制定了作战计划,只要赵徵再深入一天,旋即可发起游击战!   但意外的是,推进到昨日,赵徵就没有再拔营了。   赵徵以新筑营寨为据点,扩大加固,又伐干净附近的林木草荆,寨墙百米空旷一览无遗,瞭望巡哨,井然有序。   俨然已定下此处为此战据点。   寥信恨得咬牙,观望过一阵后,双方开始了攻击骚扰游击战。   小范围,很频密,意在试探对方,结果谁也没多占便宜。   双方在僵持。   赵徵不希望战局一直僵持,他时间宝贵,但他更清楚,寥信比他更渴望胜利。   双方看着势均力敌,但他有密州和整个魏朝做后盾,而对方地主强势表面下,实质却是无根浮萍。   心理战从一开始就进行了。   赵徵刻意卖出符合他年龄和情况的种种特性——谨慎、步步为营、轻易不敢犯险。   他每每一战即收,从不乘胜追击。   一则释放上述讯息,二则意在让麾下军士进一步磨合适应。   待僵持半个月,待寥信的游击骚扰越来越大越来越频密的时候,赵徵道:“时机到了。”   他立即吩咐传信纪棠,让她含而不露释放下一批军需中的火油信息。   这个消息,犹如冷水泼进滚油,寥信霍地站起:“你说什么?!”   火油?   他一把夺过信报,利目上下一扫,将眼线查探到的最新消息反复看了几遍。   他大怒:“不能再等了!!”   火油是极珍贵的战略资源,而他们没有。密林之中,最忌的就是火,一旦敌方火油运至,他们就彻底处于劣势之中!   寥信目露凶光,不能再等了,他们要赶在火油运抵之前,发起总攻!   ……   密州军营,中心帅帐。   酝酿至今,最后一场大战即将到了了!   赵徵站了起来,丛林作战近一月,他黑了一些,眉峰更显凌厉。   他“锵”一声拔出长剑:“诸位,二日之内,寥信必发动突袭!”   因是丛林战,赵徵前期挑了暗部几个人来带哨兵,他麾下的哨兵并不比寥信弱,得到的痕迹消息也不比寥信少。   他判断,廖信两日内必定会发起全线总攻。   赵徵等待已久,这一战,将会是最后一战!   “柴兴,你率五千精兵为前军,正面迎击自坳口而来的敌军!”   “末将领命!!”   “侯忠嗣,你率五千精兵化整为零夤夜潜出营寨,潜于百丈峡!”   “末将领命!!”   “郑元保,你为后军,率剩余营部固守营寨,一旦敌军慌乱,旋即大启寨门杀出!”   “是,末将领命!!”   赵徵一一下令,帐中的大小武将先后上前接过令箭,快步而出密锣紧鼓备战当中。   帐内就剩赵徵,以及一直侍立在他身后的柴义。   赵徵目光落在他身上,“柴义。”   柴义愣了一下,立即行至帅案前单膝下跪:“殿下?”   赵徵食指点了点帅案,“于日后,你可有什么想法?”   柴义仍统着暗部,但他在皇帝跟前挂了号,又因特殊情况现身于人前,虽没露过脸,但身形年龄等等特征却是暴露了的。   长久浓妆也不合适,哪怕他愿意,但总会遇上不凑巧的时候,譬如下雨。   他已属于半明半暗,暗部工作不好做了。   所以赵徵问他日后打算。   他如今正是组建班底的用人之际,柴义很优秀,如果他愿意,可以尝试往外发展。   这个问题,其实柴义也不是不知道,但主子把暗部交给他,他就一丝不苟忠心耿耿地把住暗部。   现在,柴义也没想多久,由暗转明,建功立业,这是主子的体恤,这是在往上走!   他岂会不识好歹,当即跪地铿声:“禀主子,卑职愿意!”   “好!”   赵徵留着一个任务给柴义,既然他愿意,赵徵站起:“你立率领日前跳出来的五百暗兵,携火油立出,待明后待寥信一出兵,立即潜入敌寨中,火烧敌寨!”   “是!”   柴义接过令箭,火速退了出去。   火油赵徵其实有一些,进山时已一并带进来了,但数量很少,远没有放出去的伪消息这么多。   但烧一个敌寨还是足够的。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在赵徵耐心的部署之下,诱敌进攻请君入瓮前期备战已全部完成,就等着寥信发起的总攻大战!   三月十八,这个暮春的清晨。   山间的霞雾尤未散尽,黎明尾声的昏暗之中,前方哨岗,突然吹起急促的号角声!   “呜——”   才响了半声,戛然而止,寥信亲自拉弓引箭,一箭将哨兵射杀!   饶是如此,也惊起了密州军所有的哨岗,呜呜号角示警不绝!   但没关系,他们已经逼得很近了!   在丛林中和他比着玩隐蔽?   寥信冷冷一笑,他直接站起来,抽出佩剑,长剑斜指前方:“将士们,全力进攻!!!”   旌旗突现,喊杀声震天,无数夤夜却潜行的匪兵一把掀翻伪装,蜂拥冲杀而下!   这是昔年跟随寥信的亲信兵马,他父亲亲自给的,都是精锐部队,跟着他一路拼杀出来,非常悍勇,上山下林,如履平地,战事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双方旗鼓相当,自天未明的清晨一路战到天光大放,血腥遍地,胶着难下!   渐渐有了炙热之态的艳阳升起,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山林中,就在这个时候,忽远处隐隐有一股黑烟升起。   初时淡,若隐若现,但很快就浓起来了,腾腾燃烧,甚至能见到隐隐的赤色火光,可见火势之大,风一吹,甚至嗅到了焦糊的气息。   正是东南方向。   “不好了!”   最先发现的匪兵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被大怒的上官一刀砍了脑袋!   但一大片都听见了,大家回头一看,大惊失色。   此时浓烟滚滚,已经谁也无法忽视了,寥信目眦尽裂,他苦心经营多年的营寨,他的所有军备,留守的人是死的吗?!   寥军瞬间大乱。   就是这个时候!   赵徵抓住敌军哗然一瞬,收刀勒马,一挥手!“嗖”一支响箭在半空炸开!   柴兴侯忠嗣得讯,当即暴喝一声,大开寨门,旋风般冲了出去!   一方气势如虹,一方军心大乱,胜败已在一开始有了定局!   寥信久经战阵,深知这一点,一见不好,当即咬牙下令,“鸣金,快,撤!!!”   他当机立断,马上已最快速度收拢兵马,后军转前军,急速往外遁去。   因突乱突退,吃了一个大亏,损伤极多,寥信心如刀绞!他只能咬紧牙关,率军往另一个备用的栖息地退去!   但他不知,这场大战才刚刚到高潮!   寥信速度极快,他军中到底是久居山林,翻山越岭极其迅速!   快速往前冲,终于稍稍拉开紧咬的追兵,就在他传令全速进军,要一鼓作气甩掉敌人的时候,前方变故突生!   一声高喝骤起,前方峡谷林木簌簌抖动,两支大旗顷刻束起,最大一面红底金字,“靖”!   另一面青旗黑字,上书斗大一个“侯”!   侯忠嗣等待已多时,一举长刀,厉声喝令:“兄弟们,杀啊!”   满山遍野,林木抖动,竟似有万余之中,寥信大惊失色,立即下令停下掉头急退!   可退不了几步,马蹄声沓沓疾如惊雷,一面红底金字的王旗迎风招展,赵徵玄色重铠,手提湛金大刀,血迹斑斑溅在他的脸上身上,杀气腾腾,刀刃仍滴着血。   他勒停马,长刀一指:“箭阵!”   “冲锋!!”   前后夹击,四面八方,震天喊杀声,密州军蜂拥冲杀而下。   死伤惨重,胆丧心寒,寥信厉喝:“突围,突围!快!!!”   可被重重包围,还能如何突围?   赵徵策马横刀重扫,鲜血喷溅,鲜血溅在他的眼角,斜飞的锋锐眼眸悍戾峥嵘,他回刀一勒马,瞥了远处状若疯癫的寥信一眼,心下却一动。   他临时改变策略。   赵徵眼睛在寥信及其身边一众誓死血战的将士及亲卫身上扫过,视线在廖信胞弟廖勇脸上顿了顿。   他招来柴兴:“传我令,把寥信之弟放出去。”   战事到了这里,已届下半场,廖匪完了,密州的匪患将被一举解决。   只赵徵心思一动,密州遭遇水淹,至少要数年时间才能恢复元气,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哪怕纪棠和他一起想了很多剿匪补堤之后的振兴民生之举。她废了很多心思,他都知道。但两人心里也明白,再多的好政策好法子也没法一下子改变密州的鸡肋现状。   那么……不如扩大?   扩大他的封地。   或者说,扩大他的实际掌控区域。   赵徵抬目,越过滚滚的黑烟,看向平阴山以南。   平阴山以北,是魏国国土,他没法扩张;但平阴山往南,却可以。   但他缺一个由头,一个顺利成章的扩张借口。   赵徵心中一动,他临时改变全歼计划,下令要不着痕迹,将廖勇放出。   ——至于寥信,自是不必留!   ……   艳阳如炽,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照在百丈岭之下,赵徵手持一柄湛金长刀,率精锐兵马亲自冲锋,说过之处,所向披靡!   寥信亦极其悍勇,杀到长刀卷了刃,他生生劈爆围攻敌兵的头颅。   他呵呵冷笑:“来啊,都来!!!”   “赵徵!赵贼,快快出来受死!!”   忽身后惨叫声骤起,马蹄声沓沓疾如鼓点,寥信霍的回头,赵徵一身玄色甲胄,鲜血喷溅滴滴答答,一双冷厉的眼眸锐如鹰隼。   “啊啊!!!”   寥信暴喝一声,冲将上去,“铮”一声金属交击的锐鸣,他虎口一麻,一股大力直冲而下,赵徵臂力的惊人,让寥信大吃一惊。   战马长嘶一声,竟直接跪下!   赵徵冷冷勾唇,翻身一手,再度重劈!   他反手,横刀一挥!   一道白炼如同电光闪过,寥信只觉喉头一凉,“咔嚓”一声,视线飞起,重重坠落在地,弹了几下。   鲜血雨点般喷洒而下,马上无颅身躯僵坐片刻,轰然而倒。   此战,大获全胜!!   ……   捷报传回的时候,纪棠正在大堤上。   这粗填的大堤只是临时的,尚需重新修建,她最近吃住都在这边。   她还是担心赵徵的,山路崎岖,再加上保密,往往不能第一时间知道战况。   捷报传到的时候,大军也快出山了。   胜利消息一报,整条大堤都在欢呼,士虔等人击节相庆,纪棠也不禁露出欣喜的笑脸。   “大军何时回来?”   赵徵什么时候回来?   她刚问完,忽听见惊讶的呼声,她跟着举目望去,只见远远前方,烟尘滚滚,自平阴山方向而来。   人数不多,大概就数百。   她眨眨眼睛。   还真的是赵徵!   他先回来了!   远远的,黑马玄甲,一马当先,她远远就认出来了,是赵徵!   “阿徵!”   纪棠实在太高兴了,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赵徵立即拨转马头,往这边冲过来!   她高兴跳下大石,往前面迎了过去。   一个灰头土脸,一个褐点血迹尤未洗净,都往对方方向飞快迎了上去。   赵徵露笑,他是极惦记阿唐的,战事一结束安排妥当,他连里衣都没换,立即下令前军回营,他一同折返。   纪棠哈哈大笑。   赵徵也笑,他忍不住喊了声:“阿唐!”   我回来了!   纪棠笑着应了声,“嗯!” 第32章   赵徵一勒缰绳,膘马长嘶一声,前蹄翻飞落地。   纪棠仰脸笑:“回来啦?”   赵徵一身染血的玄黑铠甲,一手持缰,鲜红帅氅猎猎,那双斜飞利眸映着日光,琉璃般剔透的色泽里有着一种有别于往日的光彩,雄姿初发,峥嵘崭露,仿佛才成年的雄鹰终于挣开了束缚,从高空一跃而下展开他的翅膀!   战火洗礼后,他锋芒未敛,一身重铠跨于马上,已极有威势。   纪棠不禁笑了起来,看见他这样,她挺高兴的。   “走了很久吧?累不累?先回去吗?”   “好!”   赵徵应了一声,他一双眼眸熠熠生辉,在山间突如其来决定的那个好策略,他有些迫不及待想告诉她。   “我有话和你说。”   纪棠眨眨眼睛,什么?他就低声:“回去说。”   这么神秘吗?   “好啊!”   纪棠笑了一下,眼角的尘土也跟着弯了弯。   她亲自下场督工,时不时还给搭把手,蹭得一身的黄土,脸上都有,像个花面猫似的。   赵徵用掌心给她抹去。   他连内衣都染了血,帕子自不必说了,不过掌心还是干净的,他把缰绳换到另一只手,用掌心抹了抹她脸上的土。   纪棠拨开了,笑着冲他皱皱鼻子,疼啊,他常年习武手心茧子很硬知道不知道?   她自己抹两把。   近卫牵了马来,纪棠一踩马镫翻身上去,两人并骑迎着风往兵营奔去,“什么事呀?”   “有关寥信的。”   两人并肩而骑,边走边说,等回到东郊大营,赵徵翻身下马,拉着纪棠的手一起回了他的书房:“最后围歼战中,我发现寥信有个胞弟,叫廖勇,我让人放出去了。   “寥信与山南军阀必有勾连,此次兵败被全歼,廖勇逃出生天后,他必会奔此人处去。”   赵徵要打山南的主意,廖勇正是出师之名。   他把自己的盘算细细给纪棠说了一遍,“密州要养回元气,至少得数年时间。”   而他却等不了这么久了。   几年之内,天下必有大战再兴,这一点昔年皇太子和钟离孤等人就天下局势商议时亦曾判断过。   赵徵需在此前成长到足够高的高度,才能与皇帝抗衡争锋并一决雌雄。封地作为他成长的基石,是很重要的,密州既有所欠缺,他不妨尝试往外发展。   赵徵眯了眯眼,他很冷静:“这个背后支持寥信的人,就是一个很合适的借口。”   寥信不能放,但他弟弟却可以。   纪棠眼前一亮:“对,好!”   她击掌,没错就是这样!   他们没必要局限于眼前呀?所谓将在外君命都有所不受,更何况赵徵这一有着特殊身份的边界藩王?   这里头操作的空间大了去了!   等攻下新地盘,抢先一步弄好,这里头的官员委任和实际掌控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她眼睛亮晶晶:“阿徵真厉害!”   触觉敏锐,善于机变,可以说非常厉害了,纪棠本来就是嘴甜的,当场就狠狠夸了一通彩虹屁,拍完之后才问:“那现在这个廖勇呢?”   “在平阴山,我命陈达跟着。”   廖勇正在逃窜,赵徵给他多留了几个残兵,不至于过分丧家之犬。   等发现自己逃出生天后,他会去他该去的地方的。   赵徵吩咐陈达亲自率人尾随,想必不日就会传回好消息。   纪棠一笑,十分默契接上一句:“等摸清这人是谁,咱们再走下一步。”   赵徵少年意气,必要剿尽杀绝,遣使去要人。而寥氏兄弟也多少该有些筹码的,最重要是凭着连绵的平阴山作屏障,那边的人大几率是不会肯还。   “要是他不给的话,那就……”   两人相视一笑。   先前那一通狠夸赵徵异常高兴,耳根泛红,双目熠熠生辉,这是一种和山中时完全不一样情绪。   纪棠夸他,他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   赵徵还给纪棠说了剿匪战况详情,他进山是怎么择选营地的,又是怎么不动声色卖露相符的性格缺陷,耐心等到时机成熟时放出火油消息的,之后陈兵布阵,诱敌大战,奇兵火烧匪寨,寥信惊走正中他的包围圈!   疑诱恫吓优劣虚实,最后成就一场极其漂亮的大胜!   纪棠听得津津有味,简直又过瘾又扼腕,这可比修大堤扛大石有趣儿多了啊,“下次我也去!”   她家学渊源,天生就不怕这个,听得热血沸腾。   “嗯。”   赵徵马上就应了,他也是这个打算的。军中后勤相关的文官工作可不少,而且阿唐出谋划策也一贯很不错的。   这次情况特殊没办法,等有下次安排好了后方,他俩就一起去。   “这回,那些家伙该跌眼镜了吧?”   纪棠翘了翘唇,与有荣焉,得意洋洋,也不等赵徵问眼镜是什么东西,她话锋一转,一击掌站起兴奋说:“那我去准备庆功宴!”   此处很该有一场庆功宴。   赵徵第一次携密州军出征获得大胜,这对于他,对于密州军,以及互为一体的两者,都是一个里程碑级的事件!   必须犒赏三军,合军同庆!   凝聚军心,安抚民心。   也同时向天下宣告:靖王赵徵自立门户初战大捷!   这场庆功宴不但得有,还得是盛大的!   ……   这一场有着政治因素的庆功宴,真的办得十分之大。   酒水,牛羊,米面,蔬果,应有尽有,纪棠兴致勃勃去一一安排,所有东西都是她亲自经手准备的。   她忙得飞起,心情也飞扬,那轻快的小调在耳边时不时响着,赵徵微微带笑看着。   三月二十四,暮春仍有些凉的这天傍晚。   腰粗的圆木扔进火盆满满浇上油,赵徵执一火把,自高台上一掷而下。   “轰”一声,冲天的篝火燃烧起来,照亮着了半个校场。   火光熊熊,映着脸膛红红火火,大酒大肉满满一桌桌,所有人都露出大大的笑脸。   赵徵立在高台上,斟满一碗酒:“将士们辛苦了!本王敬各位,往后,再接再厉!!”   他一仰首,透亮的酒水撒湿衣襟,一翻转,干尽!   “好,好!!”   “我等敬殿下!!!”   “敬殿下!!”   直接上的大海碗,除了轮值的甲兵以外全军上下俱在,气氛被轰然腾起的篝火以及这一大碗酒彻底点燃,当即就升至顶点。   来拜见、来给赵徵敬酒的中低阶武官极多,赵徵来者不拒,酒酣耳热,脸颈赤红,一双斜飞的眼眸却越发晶亮。   他看纪棠,纪棠也看过来,她在笑着,冲他用力挥了挥手。   这种气氛真的能把人的血液都点燃啊!   纪棠真的很高兴很高兴,也去给赵徵敬酒,她笑盈盈的举着大海碗,两人面对面,喧嚣声中,她明亮的大眼睛只倒映着一个他。   赵徵接过碗,一饮而尽,耳边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叫好声几乎要冲破云霄。   两人相视而笑。   当夜,赵徵一夜好梦。   事业的畅快,情感的愉悦,让他的情绪一直攀升到了最高峰。   他心情十分之好,连带影响身边所有人,州衙门和密州大营一时之间像加了润滑油般上下无比顺溜。   但遗憾的是,赵徵的高兴情绪并没能维持太久。   红豆来了。   ……   在红豆来到之前,柴兴略早一步率军回到密州大营。   由于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柴兴被安排最后扫尾,他带着两千人把打扫好的战场和焚烧过的匪寨再仔细检查一遍后,才最后率人出山。   没能赶上庆功宴,普通士兵倒没什么,因为他们有加倍的赏银补偿,就是柴兴有点遗憾,他不在意赏银的,据闻庆功宴极其热闹喧嚣,他羡慕砸吧砸吧嘴。   心里正想着得找他的阿唐兄弟让好好转述一番,就远远却见一行快马疾奔而来,正迎着他方向而来。   柴兴定睛一看,这不是殿下和他的阿唐兄弟?   “殿下!”   “纪兄弟!!”   他十分高兴喊了一声,然后看阿唐兄弟快马加鞭率先冲了过来,诶呀,兄弟太热情啦!   柴兴连忙一夹马肚,也赶紧迎上前。   “二哥回来啦!”   谁知纪棠笑着用力锤他一下,速度不减,然后擦肩过去了。   柴兴:“???”   咦?   他忙勒停马,回身掉头,刚好和赵徵驻马一起并肩,他定睛一看,原来纪棠正迎向的是正沿着驿道驰来的一辆蓝帷骡车。   他就说嘛,他提早半天到了,想着差不多,也没往城里发报呢。   那蓝帷骡车停了下来,上面跳下来一个粉色衣裙梳着双螺髻的圆脸女孩子,不是红豆还有谁?   纪棠大喜,也翻身下马。   两人往对方飞奔过去,纪棠高兴扬声:“红豆!!”   “主子!!”   红豆眼泪飚出来了,又哭又笑!   天知道她有多担心啊,又不敢多打听,好在,主子有神佛庇佑安然无恙,使人来接她啦!   纪棠哈哈大笑,张开手臂,迎接飞扑过来的小红豆。   “主子!”   “嗯!”   纪棠把小姑娘抱了个满怀,摸摸她脑袋:“没事啦,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别怕,咱们都好好的!”   “嗯,嗯嗯!”   红豆又哭又笑,鼻泡都出来了,赶紧擦了擦,把脸埋进主子的肩窝,“主子,……”   “嗯嗯,别怕,没事儿了。”   两个姑娘大力拥抱,安抚彼此,为此刻好不容易的重逢笑着哭着。   赵徵的脸却彻底黑下来了。   他一开始因纪棠的讲述,对红豆是观感颇佳的,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在红豆飞扑进纪棠的怀里的时候,他脸色一瞬的就阴了下来。   赵徵唇角弧度收敛,勒停马,沉着脸盯着远处那个与别人久久拥抱的熟悉身影。   柴兴咋舌,他也听说过纪棠遣人去接义妹的,但是吧,“这哪里是义妹啊,这是小媳妇吧哈哈?”   纪棠哈哈大笑,一开始激动的时候,甚至红豆脸上亲了一下。   柴兴调侃一句没人回应,他后知后觉侧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他的靖王表弟那脸黑的,面沉如水,那双琉璃色泽的瞳仁色泽变得极深接近黝黑,眼珠子一动一动,阴沉沉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戾气,通身压抑的氛围仿佛回到他初见对方的那一夜。   柴兴不明所以,但他没敢再说话。   赵徵捏紧缰绳,面无表情看着,他等了很久,那如鲠在喉的画面却并未结束。   纪棠拉着红豆的手,过来和赵徵打招呼,然后她翻身上马,和红豆说话。   一路上,她都在和红豆说话,没有和他说半句,也没看他几眼,哪怕他就在她的身边。   甚至回到州衙门后,纪棠直接把红豆安排进自己的院子住着。   赵徵捏紧马鞭,勉力维持的表情有些绷不住了。   自从进了乐京后,两人就没抵足而眠过,一人一个院子住着。有时很晚了,他喊她,她都没答应过。   但这个“义妹”,却被她欢欢喜喜张罗进自己的院子。   “阿徵,你怎么啦?”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呀?   赵徵情绪被阴霾笼罩,已濒临爆发边缘,他恨不得一鞭抽开红豆的手,把阿唐拉回他身边来。   他勉强忍了又忍,才道:“后衙院子多的是,又不是没有地方,何必挤在一处?”   纪棠笑嘻嘻:“不用不用。”   姨妈更好弄好不好?   她倒没很刻意掩饰自己性别的,不过男孩子到底比女孩子方便些,她更喜欢方便,反正还没露馅不是?嘿嘿,纪棠转了转眼珠子:“你别管啦,我搞定!”   “红豆怕生呢。”   又是红豆。   又是红豆!   从见面到现在也就半个时辰,一口一个红豆,她眼睛几乎被这个红豆占去了全部。   赵徵憋屈得不行,他勉力压下情绪,正要想再说一句,纪棠已笑嘻嘻挥手:“好了,你先忙着,我帮红豆安置好了才过来!”   顺便放两天假?   她笑着挥挥手,拉着红豆一溜烟跑了。   赵徵:“……”   赵徵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柴义刘元等人都觉得不正常,两人不禁对视一眼,柴义微微摇头,示意刘元勿要八卦。   柴兴能打能摔,他阿唐却不行的。   赵徵只能自己憋着。   他僵硬站着,在纪棠转身拉着红豆离开那一刻阴霾达到顶峰,他险些就一伸手强硬把她给拉回来!   正午阳光热辣辣,他一直站着,许久,他才僵硬着转身慢慢离去。   平坦的青石地面,一脚深,一脚浅,脑海里嗡嗡的。   跟到最后,身边就剩柴义,其余人都在书房外停下了。   柴义回头看了纪棠院子一眼,蹙了蹙眉,他已明显察觉主子状态有些不对劲。   他想了又想,终究还跟了进来,站了片刻,他轻声道:“主子,纪先生终究是要成婚生子的。”   “轰”一声,脑海那根弦崩断了!   赵徵霍过身来,一双眼睛泛着隐隐血丝,仿佛染上血光一般,一瞬不瞬盯着柴义。   这一瞬,仿佛被豺狼盯住,凶残而嗜血,仿佛下一秒就将他撕碎,饶是柴义,一刹后背的汗毛也一根一根立了起来。   柴义喉咙发紧,只是为了主子,他还是硬着头皮要说:“……您不想想自己,总要为纪先生想一想?”   您总是为她好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旁白说一下哈,棠棠没有刻意掩饰的,只要有心和细心的就能察觉,譬如柴义。   柴义很早就发现了的,但为什么他还要这么说呢?因为他察觉赵徵这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无关棠棠男女,他希望喝破,主子能从而克服调节恢复正常。 第33章   赵徵怔怔的。   南风窗大敞,三月雨后微凉的风灌进来,他的身体一阵阵冰冷又一阵阵的潮热。   连柴义何时退下都不知道。   他脑子嗡嗡的,全是对方刚才犹如暗夜滚雷般的一句话,闪电过后,照得大地一片惨惨的白。   他心口冰凉,顷刻又热血上涌,叫嚣着仿佛下一瞬就要冲破脉管!   他攥紧拳!   眼前晃过阿唐那张灿烂热情的笑脸,他重重喘了一口气!   额角青筋在跳动,他转身冲了出去!   暮色笼罩大地,太阳的余晖沉没大地之下,篝火点燃了,灯笼也挑了起来,只今夜的灯光却格外地刺人眼睛。   赵徵重重喘息着,他的脚步由慢到快,他奔跑起来,疾奔一路跑到了演武场!   昏暗的夜里,蝈蝈零星叫唤,偌大演武场一片昏暗的沉寂,赵徵哑声喝:“取我刀来!”   他心乱如麻,那仿佛下一瞬就要冲破脉管的情绪叫嚣着迫切需要一个宣泄的缺口。   他抄起那柄沉甸甸的湛金长刀,一下扯去上衣,直接在高高的观台上一跃跳了下去!   “轰”一声巨响,湛金长刀重重劈下!直接把成人腰粗的铁木鞍木砍成了两段!   刀锋劈进青石缝隙之中,竟直接镶嵌了进去,“绷”一声坚硬的大青石竟生生被震裂崩开。   赵徵虎口崩出了血,浸润了黑色的护腕,和潮热的汗水混合在一起,他竟丝毫不觉痛楚。   赵徵振臂一抽,热汗淋漓的肌肉一动,“铮”一声把长刀抽了回来,他胸膛起伏:“换鞍偶!”   这已经是今夜第三十七次换鞍偶。一批鞍偶将近五十,此时已经是深夜,他的演练量已经远超正常强度,亲卫营长高淮稍迟疑了一瞬,赵徵霍地看过来。   他的眼睛泛着一种似血的红色,锐利如鹰隼带着戾,翻滚而压抑的情绪就要井喷而出,他用一双仿佛带血般的眼睛冷戾盯着高淮。   “是!”   高淮立刻就去了,一边急急安排人替换,一边又连忙叫人去找柴义。   木鞍人偶很快替换上的,赵徵反手一振长刀,自高至低再度重重一劈而下!   “轰”又一声巨响!   坚硬的铁木鞍再次应声被一分为二!   赵徵肌肉贲张,他的肩背比去年宽了很多也厚了很多,淋漓的汗水沿着脊背蜿蜒淌下,湿透了绸裤,滴滴答答落在大青石地面上。   刀锋泛着冰冷金光,其势迅如惊雷,携千钧之力,开山劈石!   声势慑人!   长达三个时辰,都依然未歇未颓。   不到一刻钟,演武场上的木鞍人偶又换了新的一批,在场近卫心神震慑血脉鼓噪之余,又心惊胆战。   赵徵重重喘息着。   只不是因为演武,而是为那混乱交炽的情绪,他太过难受,这般剧烈的宣泄竟然无法缓解一二。   高淮频频回头,柴义没找到,却先等来了纪棠。   在看见纪先生俩身影在月洞门外闪过那一刻,他险些高呼喊人出声!   高淮生生忍住了。   万幸,纪先生进来了。   高淮叫去找人的人没找到柴义,见纪棠院子还亮着灯,于是进去说了。   纪棠被赵徵吓了一跳:“怎么了?”   赵徵平时练武很拼的,他武力值也超高,但炼超过两个时辰就过了,这才刚回来也没战事呀?好端端的做什么这是?   她忙喊他:“够了够了,快停了去睡吧!”   她一来,赵徵就收了刀势,两人面对面站着,她瞪了他一眼,之前纪棠给他规定过一次练武不能超过两个时辰的。   赵徵情绪本来就不对,再加上才刚从战场上归来,那一身带着杀气的血腥味被淋漓的汗水催动的淋漓尽致,他眼神阴郁带戾,对纪棠尚勉力收敛不肯让她察觉,但红豆就没这个待遇了,被那泛着血丝的视线扫过的时候,仿霎时被猩红的大型野兽盯住一般,红豆汗毛瞬间就立起来了。   她吓坏了:“主,主子……”   纪棠已经说好,改天摆上酒宴,告诉大家以后红豆就是她的义妹妹了。   红豆在她的坚持下应承下来,也肯改口喊她阿姐了,这会被赵徵这么盯了一下,她直接吓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纪棠赶紧低声安抚:“没事没事,别怕,他人很好的。”   她佯怒瞅了他一眼,侧头温声细语安慰红豆,红豆不敢吱声,偷偷瞄了他一眼,缩在纪棠身后不敢说话。   赵徵垂眸。   “快去擦擦。”   纪棠一手牵着红豆,一手拉着赵徵,往演武场一侧的屋舍去了,吩咐调温水给他擦身,才三月份就别急着用凉水。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轻快带这笑,但因为有红豆在,她没进屋子帮他和他聊天,也没有倚在廊下哼那熟悉的轻快小调,而是窃窃私语和红豆在说话。   她声音有点小,听不大真,只隐隐约约听那清越的声线隐约说着,咭咭轻笑,似琵琶轻鸣,距他又近又远。   他伸手不会够到。   赵徵一下子攥紧手上的寝衣,手背青筋暴突。   夜凉如水,几点黯淡的星子悬于天际,厚重的乌云把明月遮蔽住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星星。   夜深了,四下寂静,只听见巡逻卫队军靴落地的声音和远处更夫的梆子声。   “笃笃笃——”   与纪棠并肩而行,她温热的气息和偶偶私语的笑声,多深的夜都不会孤单,只是今日她把他送到主院门外就挥手告别了,笑嘻嘻拉着红豆往另一边院子去了。   轻快带着雀跃感的步伐,轻轻一跃轻盈的快走,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墙角的芭蕉树后。   笑声已杳,四周空荡荡的,黑沉如墨的夜色将他吞没。   ……   赵徵掩上门,背靠着门板,他剧烈喘息着。   他不笨,相反他极聪慧敏锐。   柴义言下之意,他一下子就敏锐地察觉了。   只是两人的重点有差别,柴义的重点是赵徵,而赵徵从一开始的刹那,他全部注意力唯独锁定了那句“……您不想想自己,总要为纪先生想一想?”   您总是为她好的……吧?   他痛苦极了,无法抑制深入他骨髓的渴望和独占欲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强烈,从院门至房门这短短的一段路,他就花费了全身上下所有的自制力。   “……阿唐。”   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对,他是无比地希望阿唐好的,这个坚定的信念是他所有自制力的来源。   这让他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之中的。   虎口崩裂的痛,掌心磨损火辣辣的,他捂住眼睛,慢慢滑坐下去。   赵徵整整枯坐一夜。   可他终于还是没法抵挡住心中渴望,一宿无眠,翌日的深夜,“哐当”一声屋门霍地打开,赵徵狂奔冲到纪棠的房前,“阿唐,阿唐!!”   他用力拍打房门!   他煎熬着,可他不想让纪棠察觉,从昨夜到现在他都没有和纪棠见过面,就在刚才,脑海那根弦“绷”地断开了,他不顾一切跑了过来。   “嘭嘭嘭”的擂门又急又重,把纪棠吓了一大跳,她惊醒翻身坐起差点滚下床,赶紧冲出来打开门一看,风平浪静。   闻声而来的卫队见是赵徵和纪棠,不明所以,但还是拱拱手无声退下了继续巡逻。   纪棠惊魂未定:“怎么回事,吓死我了?!”   人吓人,吓死人啊大哥,刚才惊醒一瞬还以为老巢被人端了,赵徵急着喊她跑路呢!   赵徵背着光,并看不清他泛红的眼和脸上的表情,她拍拍心口抱埋怨道。   她是真被吓到了,月光下素来泛着健康粉色的脸有点点白。   赵徵急忙说:“没事,别怕没事。”   吓到她,他瞬间慌了,偃旗息鼓,一叠声解释先安抚她。   “下回可不许这么吓人了哈!”   纪棠叉腰瞪了他一眼,她胆子大,吓了一跳马上又好了,侧头凑近瞅了瞅赵徵的脸色,“怎么这么憔悴啊?”   “干嘛去了你,白日不是去大营么?”   她没穿鞋子,赤脚踩在地面上,关心摸摸他的手和额,却发现触手冰冰凉一片,她蹙起眉头:“你怎么啦?可是生病了?”   她一下子变得忧心忡忡,极关切地说着,又踮起脚摸他的耳后和后颈。   他怔怔看着她,感受那双柔软温暖的手一一摸过他的手、腕脉、额头、脸颊,还有耳后和颈脖,他唇动了动,忽道:“阿唐……能给我做一碗牛肉面吗?”   “当然可以啦!”   纪棠有些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看着正常,也没什么生病不适的表症。   难道是饿的?   纪棠打定主意明天喊府医来给他诊个脉,顺便调个换季用的药膏给他后背用,不过这会他说饿,面肯定要先给他做的。   纪棠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后,却跑回去趿回鞋子披上外衣,他一直站在门边等着,回头看那道拉得长长的影子,心就软了,刚才是有点气的,现在全没有了。   她跑回去,冲赵徵一笑,眉眼弯弯,拉着他的手:“走咯!”   主院就有小厨房,两人的院子之间开了一个小门,他俩共用这个小厨房,也就不用跑出去了。   把灯火挑亮,纪棠挽了挽袖子,开始加水加蛋和面,面和好了放边上醒一醒,她吹燃火折子点火,往锅里加水烧着。   不大的厨房,咕嘟嘟锅里的水烧开冒着白色蒸汽,面被擀开切成一条条,她哼着小调子,捞起卤牛肉厚厚切块,赵徵喜欢吃厚的,有嚼劲。   她掀开锅盖,水蒸气氤氲整个小厨房,橘黄灯光映在她的侧脸上,侧颜线条纤巧柔和。   赵徵站在门槛外,手扶着门框,一眨不眨看着。   面做好了,热气腾腾的手擀面,上面淋了卤汁儿的厚厚牛肉片,还卧了两个荷包蛋,几点葱花洒在上面,味浓又汤清。   两人没有去别的地方,就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吃,把面端过来,他低头吃,她托腮看着,微笑盈盈。   这个恬静得像首诗的夜晚,就着昏黄的灯火,一口滚烫的面含在嘴里,赵徵忽然想起了从前那个夜晚。   那艘小小渔船上,只捞到一条鱼,她把鱼身鱼肉都给了伤重的他,她蹲在那啃烤焦的鱼头鱼尾巴。   远处渔火隐隐照在她的脸上,她却是笑盈盈的,和今天一模一样。   他一恸。   可能连纪棠都不知道,他曾起过誓,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可如今,他怎能?   赵徵敛目,他低头吃面,把那海碗的连面带汤都吃干净了,纪棠要给他再做,他摇头说不用了。   他把她送回房里,看她掩上了门,他一个人回到黑暗的房间中,站了很久很久,眼眶有些潮热,但最终,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又痛苦的决定。 第34章   红豆远道而来,纪棠安置好她后,又专门抽时间一起熟悉环境陪伴了好几天,这才重新投入工作回到原来轨道上。   她就发现了,她都好几天没见赵徵了。   这家伙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早出晚归的,连府里的演武场都没去过了,有这么忙吗?   纪棠也趁着这个机会给自己小小放了一个假,带着红豆府里府外逛了一下,摆了酒宴,该认识的人也顺道一起认识了,第四天一大早,她穿着红豆给准备好的衣裳,揽着她两人在镜子前照,春阳斜斜射在黄铜镜面上,两张大大的笑脸在发亮,“好了,这些活儿以后就别抢着干啦!”   她掐了掐红豆的腮帮子,笑着嘱咐几句,迈着轻快的脚步穿过和主院连同那扇小门,往赵徵那边去了。   这时天还没亮,她特地起了个大早想和他一起出门的,谁想这家伙居然已经走了。   这么快?!   但好在没走远,纪棠是掐时间起身的,这会赵徵才刚出了院门,她赶紧喊:“喂喂,走那么快干嘛呀?”   纪棠清脆声音带着笑意,蹬蹬蹬追了上来,一拍赵徵的肩:“等等我啊!”   赵徵顿住脚步,他垂了垂眸,“嗯”了一声。   他有点怪怪的。   纪棠打了个哈欠,没办法起太早了,要是平时的话,赵徵肯定会和她说些“晚些起无妨”“反正没大事”之类的话,不过他今天没说。   “你怎么啦?”   纪棠凑过来瞅了他两眼,抱怨:“这几天都没见你人,有这么忙吗?”   赵徵挺直脊梁,慢慢往后挪一步,和她并肩往前走,耳边是她熟悉那语调轻快的说话声音,他勉力控制着自己,没有侧头去看她。   “快的话,近日就会对平阴山南用兵,营里需早些做准备。”   这些日子,赵徵都在大营操演兵丁。   这个确实是正事,纪棠也就没多想,不过见他脸色有些发暗,眼下还泛着青黑,她不免说两句:“操演是要操演,但可别过了呀。”   赵徵这年纪,得多累才留下俩黑眼圈啊?   提起这话题,纪棠精神一振:“廖勇那边怎么了?山南可有消息传回来?”   她压低声音说的,还左右瞄了瞄,周围都是近卫,但她还是不大放心,算了,还是到大营再说吧。   踏着天际第一缕朝阳,两人很快出了府门到了城郊大营,赵徵才说:“昨夜到的。”   纪棠接过密报一看,陈达亲笔,廖勇侥幸逃出生天,带着一众残兵成功摆脱追兵后,果然掉头直奔平阴南去了,“上雒太守卢非?”   纪棠眼前一亮,卢非好啊!   在此之前,她和赵徵已经就这件事分析了好几遍。在平阴山南的这一片的军阀里头,这上雒太守卢非的地盘不算最好,但确实山南军阀中实力最弱的一个。   用他来开启山南第一战,最适合不过!   倘若能顺利取下一块地盘做据点的话,山南的局面就顺利打开了。   纪棠连忙问:“那小路呢?小路可找到了?”   以上所有展望的前提,都是建设在能找到一条像陈仓小道一样直接通完往山南的穿山小陉之上的。   这样赵徵才能快速率军队抵达平阴山的另一边。   不然的话,这事又得从长计议了。   不是不能进行,只是得先筹备很久很久,军备军械粮草得先一点点运过去囤积到足够的量,然后军士才悄悄潜过去。   这个还是因为平阴山虽高但整体并不算过分陡峭的缘故,要是像秦岭巴蜀那样的山势,那是谁也没辙的。   只是那样的话,他们就只有一次机会了,要是打草惊蛇又没成功,山南军阀谁也不是傻子,不会允许你有第二次悄悄囤积偷渡的机会的。   所以纪棠还是希望能找到一条合适的穿山小陉,甚至半条也行。   这些日子,他们私底下忙的最重要的也是这件事,暗部加士虔,又私下走访了很多的猎户和近山山民,山上山下忙着。   平时纪棠差不多每天都问一遍的,就是这几天红豆来了,她忙着安置的事,就没问。   赵徵垂了垂眸,放在案下膝上的手不自觉攒紧,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对纪棠扯扯唇露出一个仿如平时的笑,尽量让自己声音轻快中带些欣然,“嗯,找到了!”   “前天找到的。”   不算一条,只能算大半条,是古时山南百姓摸索踩出来的古道。   密州水陆交通便利,一向就是肥沃繁庶之地,因在山北近中原,古来就发展得比山南要早的。同一样东西,山南山北往往是两个价。天长日久,山南百姓终于摸索出一条古径,挑着他们的货物,到密州来贩卖,有些也会从密州采购新鲜玩意再挑回山南。   一直到了梁朝前,人口得到长足发展,山南也终于发展起来,和这边差不多的繁华,于是这条古径才被荒废下来,到如今偶尔也就猎户走走,甚至都不知道能直通群山对面。   这次暗部和士虔废了大力气,最后是在山南得的消息。上雒易县有一个商贾祖上是由此发家的,将祖宗事迹记入族谱,后嗣虽不知真假,但听过一耳朵。   经过确认,这是真的,赵徵已下令,紧急清理古径,崩塌的地方若无法恢复,尽快重新找一个稍平坦处绕过作替代。   他轻声说:“若顺利,不日就进军,故这些日子我才忙着演军。”   算是给他这几天早出晚归找了一个很合适的理由。   纪棠果然不疑有他,一击掌,她兴冲冲站起来:“那还等什么?军备粮草得早些准备起来才是!”   这些一直都是她负责的,一想到得不着痕迹以免被皇帝那边提前察觉动静,她就觉得时间短得很,不禁抱怨:“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早知她就不休假了!   赵徵也站起身:“我想着,红豆初来,你正高兴,晚几天无妨的,……”   说起这些,他心里极难受,喉咙不自禁的一阵阵发紧,心脏好像被什么一把紧紧攥着,又疼又梗,但他还是勉力压下了。   赵徵初回乐京那时迫不得已得给皇帝跪地问安都没有露出不当痕迹,可见他惊人自制力。在他的强自压制之下,不管内里情绪如何翻涌,他表面也没有流露异常。   好吧,作为被体贴的人,纪棠还能真抱怨他不成?她笑着斜睨他一眼:“好啦,那我得赶紧去了。”   她唇角翘了翘,收拾一下,赶紧忙活去了。   那轻盈步伐就像一阵风,出了房门后,渐去渐远,他侧耳倾听,可也听不见了。   赵徵站着,带着几分潮热的暮春晨风自大敞的门户吹进来,没有了她的声音和声影,身边空荡荡的。   他唇角的微笑早就敛了,人仿佛一下从光明过渡到昏暗,他慢慢坐下下来,放置在案上的手紧紧攒拳,他用力闭上眼睛。   赵徵在尝试克制自己。   他知道自己状态有些不对,但对她好的念头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他极力克制着,尝试控制住这种异于寻常的占有欲和情绪。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但他心中那种害怕失去她的恐惧如影随形,他的不甘就如强行那囚在笼中的猛虎,无时无刻不在强烈叫嚣着仿佛下一瞬就要挣脱枷锁!   他很煎熬,也很难受。   就刚才那么一会,他就如同跋涉了二万五千里,心又疲又累,酸楚难当。   他想落泪,他不想和她拉开距离,他想时刻陪伴着她,独占她,就像从前每一个日日夜夜。   赵徵闭目片刻,手摩挲案上的密报,垂眸盯了片刻,他慢慢想,……分开一段时间可能会好一些。   或许他该早一些出征。   ……   事实上,赵徵的第二次出征也确实真的很快。   冯塬反应比他们想象中还快!   “逃了?”   “廖信胞弟?”   冯塬也一直高度关注着平阴山中的那场剿匪战,赵徵的大获全胜他还没评上句:‘哟,靖王这小子打得倒还过得去’,注意力就被后面一段吸引住了。   残兵,溃逃,每逢战役,这个都是非常正常的,但扫过这个廖勇的时候,他视线顿了顿。   冯塬立即吩咐盯紧这个廖勇去向!   于是,冯塬很快得到廖勇率二千残兵投奔上雒太守卢非的消息,他眼珠微动了动,“给我盯紧上雒太守府!”   皇帝出京前许他便宜行事之权,冯塬毫不犹豫动用了,吩咐启动放在上雒太守府及与卢非本人的一切暗线。   在他的密切关注之下,密州使者悄然翻过平阴山抵上雒太守府的次日,冯塬就得到了消息!   彼时,冯塬正与赵宸在宴饮。赵宸可不敢怠慢这位,冯塬也是个疏狂的,但凡宁王礼遇,他毫不客气照单全收,此刻正倚在太师椅上,酒力发散空怀半敞,隔着纱帘看水台对面的姬女翩翩起舞,便有急报入。   他一听,登时面色大变:“不好!”   冯塬霍站起身。   赵宸略想,心下一动:“难道……?”   冯塬已一扫狂放恣意之态,肃容快速磨墨铺纸,飞速写了一封书信,命人立即飞鸽送往乐京。   冯塬皱眉,当初他就说了,不应该放靖王出京的!   好了,纵虎归山,果然不妙!   “快,马上发出去!多发几封,务必尽快送抵乐京!!”   冯塬身边守卫重重,近身之事难以探察,这一幕赵徵纪棠他们自是不知的,但暗线刻意留心之下,却窥见了放飞鸽。   当天,一连七封飞鸽传书发往乐京!   ……   密州,城郊大营。   柴兴眉心紧皱:“这个冯塬,只怕是察觉了什么了。”   这点几乎可以肯定了。   赵徵当下毫不迟疑:“传令,整军!整备干粮,夤夜而行,直奔平阴山,今夜即出发!”   那古径已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待大军抵达应该能通好,现在抢的就是时间!   赵徵连原计划的前期粮草都放弃了,立即下令整备干粮,连夜就直奔平阴山古径。   “是!”   柴兴侯忠嗣等将立即站起,快步掉头出去。   赵徵也随即起身了。   忙碌了半天时间,一切准备就绪,未免让百姓过分惊异,熊熊的篝火移到一边,阴暗的东门处前军已集结到位。   纪棠也脚不沾地一下午,叫人回府帮她收拾几件换洗衣物后,她忙着调整后备粮草和军备的计划,把从乐京带出来的自己人蒋平和严仲华叫来叮嘱了好几次,确定没漏下的,这才快步往后营方向去了。   赵徵已换上重甲,见了纪棠,他几步迎了过来。   已快入夜,昏暗的暮色里,他侧脸微亮棱角分明,赵徵顿了顿,却低声道:“……阿唐,这次你先不去了好不好?”   “啊?”   纪棠才刚吩咐近卫把自己的小包袱一起打包装箱,闻言回头:“???”   不是说好这次她也一起去的吗?   近来的备战计划,她也是这么安排的。   昏暗的夜色里,看不清赵徵的表情,他声音隐隐有几分发涩,深呼吸一口气,道:“我想着,咱们来密州时间到底还短,这边没个主持大局的人,不大行。要不下次再……”   这样啊?   纪棠想了想,其实也是,好吧,那就再下次吧!   有点遗憾,毕竟准备了这么久,不过也不是非去不可的,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嗯,那行!”   纪棠耸耸肩,小包袱接回来抛了抛,交给身后自己的近卫。   “那我不去了。”   纪棠心情也没受影响,转眼就笑开了,她想了想,从荷包里摸了个平安符出来,“你小心些。”   她举起手,示意赵徵低头,把平安符挂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前些日子和赵徵一起去寺里时求的,柴太后信佛,赵徵出孝除服去的是本地的珈蓝寺,纪棠也一起去了,红豆去求平安符,她也顺道求了一个。   她有点点信的,现在就把这平安符给赵徵了。   “一切顺风,旗开得胜!”   她笑着说的。   赵徵低头,捻了下平安符,喉咙动了动,“好。”   他顿了半晌,就说了这么一个字。   既然不去,那就不耽搁他们了,纪棠挂完平安符后,笑着挥两下手,然后赶紧退回去了,以免阻了大军出发。   一直到她身影消失了许久,赵徵僵硬的身体才动了动,勉强控制自己移开视线,转身。   他闭了闭眼。   控制自己并不容易。   天知道他这尝试又多么艰难。   但他想,大约时间长了就会好的。就像受伤,不管多重的伤,只要不死,终究会痊愈的。   赵徵变得克制又隐忍的,在纪棠面前他极力维持正常,可能她发现不了,但柴义看得一清二楚。   他站在赵徵身后,赵徵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生动气息,喜怒哀乐悉数不见,沉甸甸的仿佛一下子坠下深渊,整个人变得沉寂又压抑。   这让柴义感到有些不安。   他,是不是做错了? 第35章   当天,赵徵率军夤夜抵达平阴山,花费了将近三天时间,率三万精兵越过穿山古陉抵达山南的另一边。   藏身山间,俯瞰山下,蛰伏不动。   当天,使者王慎平飞奔折返。   “殿下,幸不辱命!”   王慎平乃旧时靖王府的门客。赵徵现麾下有故皇太子和他自己本人原来的幕僚,前者更多能力也更强,但最后他还是挑了这王慎平来。   兄长之死的内鬼是他的心病,虽现在表面已暂将此事搁下并欣然接纳了昔日兄长麾下之人,但他心里还是藏着很深的猜疑和忌惮,这使者乃前期最重要的一环,是断不容许出差错的。   王慎平任务完成得非常不错,他低调抵达上雒后,往太守府递了拜帖,并向上雒太守卢非表达了靖王要对方交出廖勇的要求。   卢非就打哈哈,没有撕破脸,但也不答应交人。   对于王慎平的严正交涉,他心里其实并不在意。有平阴山天堑,这魏朝再厉害这靖王再咄咄逼人也威胁不了他。   王慎平言辞变得激烈,卢非很恼怒,命人将对方扫地出门。被撵出门后的王慎平大怒大骂,言道卢非与密州山匪勾连多年,致密州民不聊生,如今竟还敢包庇廖勇?你且等着,靖王殿下必率兵踏平这上雒太守府云云。   接着一溜烟跑了。   被勃然大怒的卢非追杀一路,很顺利逃回平阴山并与大军汇合。   “很好。”   赵徵褒奖王慎平,并下令把尾随追杀他的人悉数斩杀,“传本王令,整军!”   按原定计划,先取怀县!   上雒是个相对偏隘的州,紧挨着平阴山南,这是优势,也是劣势。得益地利优势,卢非面对山南这边一众凶悍的大小军阀还是顺利保存住了他的上雒。   但现在换了赵徵,这优势却成了劣势,赵徵一下山,距离最边的怀县也就三十里路。   怀县是古城,有城墙并颇完整,可占怀县作为上雒的第一个据点。卢非此人甚自大,赵徵这深入对方老巢腹地,他很大几率会惊怒率军来战。倘若真不必攻城,将有非常大可能性能一战就能打败对方,进而成功取下上雒。   相关的战策已讨论过多次,现在正是朝最好的方向发展去,柴兴侯忠嗣等将闻言,铿声:“是!”   “啪”一声单膝落地,众人接过令箭,迅速掉头而去。   由于没有扎营帐,整军很快,不到两刻钟就完成了,柴义回来上禀的时候,正见赵徵低头捻起颈间那枚平安符,垂目在看。   他神态和上次急欲回归与纪棠分享胜利的激昂很不一样,情绪明显低落。   柴义心里不安:“殿下……”   “我明白你的意思。”   赵徵摩挲平安符片刻,放回襟内,整理好铠甲:“不必再多说。”   他打断对方,淡淡道。   柴义一到,他低落神色顷刻就收敛起,面无表情,步履刚硬,玄铁铠甲摩挲发出冰冷的轻微“索索”声,他越过柴义,伫立在山坡上。   环视山坳里外卸去伪装的精锐兵甲,他抽出长剑,斜指沉沉坠下的夕阳:“将士们,听我号令!”   “目标,三十里外的怀县,全速奔袭,必须以雷霆之势一举拿下!”   “出发!!”   ……   进军的时间刚刚好。   夜晚将至未至,暮色笼罩大地,极好地遮蔽了行踪,而怀县紧邻平阴山,从上到下的所有人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被越过上雒城突袭,根本没有一丝准备。   时辰未到,县门未闭,怀县守门衙役被乔装的甲兵扑倒,转眼间,已听见沓沓军靴落地的急促脚步声。   赵徵率兵长驱直入。   县令惊慌往上雒报了信,人紧接着就被拿下了,他滚下台阶,举手投降。   赵徵非常干脆利落取下怀县,关闭县门,下令原地休整,又遣重兵把守古径,并火速运回第一批军械补给。   整个上雒都震动了。   上雒太守卢非大怒:“兀那小儿,好大的胆子,他找死!!”   卢非犹如一头被触犯了领土的雄狮,怒发冲冠,当场掀翻怀中姬女,调遣麾下一众武将,要立即出兵,将此子擒杀!   “不过剿回山匪侥幸得了胜利,就敢越平阴山袭我上雒!!”   卢非是错愕平阴山竟有通道?但这些许错愕顷刻被愤怒掩盖,他连发三道整军大令,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真是岂有此理!气煞我也!!”   那“被剿”的山匪廖勇也在场,他自带兵马和父亲留下的大批钱财投诚,因而也有一席之地,闻言不敢说话,只忆起似喋血修罗一般的斩杀他兄长的赵徵及那九死一生的围剿场景,却心惊胆战。   “……大人,此子甚是勇悍,又颇会用兵,我们不妨从长计议,……”   “哼!”   卢非轻蔑看了廖勇一眼,在他看来,这廖勇是被吓破胆了!那寥信居然也轻而易举被个毛头小子杀死兵败,河北寥氏,不外如此。   “传我令,马上整军!”   左右武将对视一眼:“是!”   ……   “来得好。”   夜色笼罩大地,山南的风已染上几分燥意,赵徵伫立在城头眺望上雒城方向。   就在刚刚,上雒的眼线将情报送抵。   很好。   赵徵冰冷的眉峰在夜色下比更显凌厉,他盯着上雒方向,利眸闪过一抹志在必得之色。   卢非果然自大。   他没有选择固守上雒城等赵徵来攻,而是气势汹汹杀将过来,这正中赵徵的下怀。   他预计明日一战解决卢非!   以最快的速度,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抢先攻下上雒!   赵徵转身,铠甲摩挲,他快步下了城楼:“传我令,大军休憩,养精储锐,明日三更整军,迎战卢非!”   截至到目前,整个计划进展得非常顺遂!如果顺利的话,大约五天他就可以轻骑返回密州了。   只不过……   赵徵手指摩挲了腰间镶铁圆环一下,他想,……他还是不回去了,遣个人回去把选好的州丞书佐等文官带过来就好。   他就待在上雒这边吧。   赵徵抿紧唇,这些日子一再反复告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对阿唐不好……适当拉开距离也没什么不好,他努力把所有负面情绪都压制起来,克制自己。   时间长了,那颗负荷过大的心脏似乎变得麻木起来,仿佛也真有了那么一点成效。   晚风拂面过,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等他再在上雒待上几个月,大概就会更好一些的……吧?   赵徵掌心收紧,片刻松开。   军靴落地沓沓,快速步下石阶。   ……   赵徵的计划很周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山而过抢占怀县,卢非果然大怒点兵迎战,双方将很快在上雒往东的旷原上展开一场平原战。   一切也顺利地向着最理想的方向而去,如无意外,三天内他必取上雒城。   他为防差错,事前也对上雒周边的军阀都做出了深入评估,确保短时间内的这几天没有人会来驰援卢非。   他评估得一点都不错。   可偏偏最后却出了个意外。   这个意外是人为的。   ……   赵徵在和冯塬抢时间。   他抢赢了。   可冯塬也非庸才,他心思之敏锐诡变远非常人所能及。   放出信鸽当日,他遣退了跟前所有人,当即叫赵宸和他一起乔装改扮,放了替身在建州,却带着赵宸一起悄悄乔装潜往密州。   这个时候,冯塬已经接到密州出兵的线报了,赵宸眉心蹙了蹙:“冯相,你……莫非你要大乱赵徵后方,切断他的粮草供给?”   但似乎并不实在,赵徵怎可能没防备?   冯塬哼笑两声,此子心思深沉诡诈,但到底还嫩了些,“大乱后方有何用?”   不过治标不治本。   他没有再说,只垂眸盯着手上的山南地图,阴着脸在思索。   马车擦过密州,冯塬犹豫了一下,吩咐掉头,绕隘道,奔山南方向。   很快,他就接到了皇帝的火速回信!   带信的是皇帝亲自驯养的信鹰,乃皇帝心爱之物,昔日还曾在战场立过功,轻易不出的。   信鹰落地,爪子上挂着一个不大的布囊。   打开一看,内里不但有皇帝匆忙写就的亲笔信函——予与冯塬一切便宜行事而无罪之权;另还有一雪白一明黄两张丝帛,明黄布帛上绣双龙戏珠,雪白丝绢上盖了一方掌大的鲜红印鉴,乃皇帝玉玺。   这竟是一卷已加盖了玺印的空白圣旨!   这是以备冯塬便宜行事之时可能会用到的。   但此时,他们已经接到赵徵顺利取下怀县的消息了,还有卢非在上雒的动静。   冯塬破口大骂:“蠢货,蠢货!!”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怀县竟然不堪一击到这种程度!   还有这个卢非,蠢成这样!关闭城门以逸待劳不好么?赵徵远道而来,攻城比守城难多了好不好?赵徵只有三万人,他能力再不济也能守上个十天半月吧?   卢非竟然蠢到,抛弃自己的优势,率兵直奔怀县!   这姓卢的能守住上雒这么久,真托赖他亲爹给留的两个心腹大将还有上雒的地利优势!   把冯塬气了个半死,“不好,不好。”   怀县城墙不高,没多大优势,赵徵多半会舍弃守城,正面迎上卢非展开平原战。   以卢非这轻视赵徵的心态,他第一战就大败的可能性并不小啊!   甚至很有可能,一败就彻底败了,赵徵旋即顺利将上雒城收入毂中。   冯塬站起,脸色阴沉,来回踱步。   赵宸眉心紧锁,他心里也沉沉,赵徵强大,对他的后续发展影响也是很大的。   不过他也并没忘记自己的人设,没有说什么过分露骨的话,只道:“这么一来,怕上雒要被靖王所得了。”   “不可,绝对不可!!”   冯塬刹住脚步,脸颊肌肉微微抽搐,面庞看着凶狠了很多。   “必须截止他!”   不计一切代价!   卢非无能,那就换一个!   冯塬一拂摊开山南地图,快速睃视,在长兴王段广威的甘陂三州以及陪州太守张醇的雍陪之地思忖片刻,他果断选择了长兴王段广威。   段广威屯兵的甘州府距离上雒东不算太远,最重要是距离冯塬他们也不远。卢非还有两个心腹大将撑着,只要段广威肯出兵,连夜急行军,应该能赶上的!   但赵宸皱了皱眉:“这段广威只怕不会出兵。”   需知段广威和卢非的关系十分复杂,这两人是有仇的,卢非于段广威有夺妻之恨,段广威必然是十分乐意看见卢非被人灭了,然后他还可以出兵去抢上雒。   至于为什么他不早点出手呢?   卢非之父是段广威的老师,天地君亲师,眼下一个师如父的时代。更重要是卢父救过段广威的性命,他临终就一个请求,不求守望相助,但求勿谋上雒。   段广威答应了。   这事被卢非宣扬得人尽皆知,被架起来的段广威反悔的代价太大了。   另外最重要的是,卢非虽然没本事,但他有一个超级厉害的妹夫,正是那和新魏在池州大战的悍黑军刘黑思。   刘黑思是山南最大的军阀,占江北十三州,拥兵多达二十余万!   赵宸摇了摇头:“谁都可能出兵,唯独段广威不可能!”   冯塬却勾了勾唇角:“无所谓不可能,不能只是利益不够!”   他迅速铺开盖印雪绢,提笔蘸墨,飞快写下一封圣旨,令手下立即镶裱!   赵宸吃了一惊,实在冯塬所书,惊世骇俗——他竟以大魏皇帝之名,承诺倘若有朝一日攻下山南,段广威照样是长兴王!   上面甚至还有些私密之语,一旦展露出来,对皇帝的名声损伤不小,算是送上一个恰当的把柄。   倘若是这样,那对段广威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魏朝如今差不多占据半壁江山,手下猛将谋臣如云,实话说,山南这么些军阀没有这个隐忧,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旦刘黑思没支持住,山南至江北距被魏朝鲸吞也不远了。   倘若刘黑思不败,大家也不知道私下的事,段广威自好好维持现状当他的长兴王;假如真到了被鲸吞那一天的话,有这张圣旨在,届时他弃暗投明,顺利成章加入魏朝跟着南征,再立下一二军功,将来怎么也不会差。   至于刘黑思,段广威的地盘和刘黑思并不相邻,对方正和魏朝在鏖战,就算暂时休战,有魏朝虎视眈眈,估计也不会愿意分太多兵力,他得慎防两面开战。   若是五六七万军,段广威自能对付。   这利益和风险两厢一权衡,段广威还真可能会答应的。   但这冯塬胆子实在太大了,皇帝敢给,他还真什么都敢往上写!   只不过,问题也不是没有的,赵宸瞥了眼正在裱的圣旨,微微挑眉:“要取信段广威,只怕不易吧?”   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件事,段广威会马上相信吗?不能吧?等他或思忖或查证二日再做决定,黄花菜都凉了。   他们时间太紧了。   减去从这边赶去甘州的时间,再减去甘州出兵的时间,留给他们的最多也就一两个时辰,绝对绝对不会超过半日!   冯塬一笑,他褪去了阴沉凶狠之色,重新变得从容疏狂,冯塬抖了抖袖子,微笑端详赵宸半晌:“这就需要殿下亲自出马了。”   赵宸就藩建州,这两个皇子落户山北,隔山与他们做了邻居,山南这些军阀怎么也会关注一下的,画像肯定看过。   最重要的是,昔年讨伐寥苁残部的盟战时,段广威和皇帝见过面。当时皇帝把几个年长些的孩子带在身边濡染,也一起见过,赵宸是长子,得到的关注肯定最多。   人长大了,轮廓仍在。   赵宸不正是最好让取信对方的人选吗?   冯塬慢悠悠一句,赵宸闻言登时脸色剧变:“冯相,你!这,这怎么可以……”   他当即皱眉。   万万没想到冯塬竟然打他主意!不过这人胆大包天,连皇帝的隐秘都敢写出来送给人当把柄,怕没什么他是不敢的。   可赵宸怎可能愿意蹚这浑水?!   一旦他去说服段广威,这不但完全与之前他言行作为相悖逆,更重要是留下了痕迹,这于日后可是大大忌!   赵宸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的。   幸好,他有先前的人设在。   赵宸心念急转,当即蹙眉摇头,神色沉沉又挣扎,他吐了一口气,闭目栽倒坐下,不断摇头:“不,我不可以的,……”   若换个人,他就成了,毕竟时间紧迫,但可惜——眼前这个是冯塬。   冯塬笑了,还装啊?   他拍拍赵宸的肩,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赞道:“殿下年纪轻轻,就有此城府,真真难得啊。”   站在他的立场,他是很欣赏赵宸的。   但这也不妨碍他让赵宸出马去说服段广威,掌下肌肉一僵,冯塬冲赵宸笑笑,细细给他分析:“殿下来前,答应过陛下何事?”   “唉,靖王,陛下心腹大患也。”   “此间事情,陛下必要详知,我等臣下肯定得如实上禀的。”   就算不是冯塬,也有其他人。   “殿下年少,还是适时回斡的好的。”   演过了,失了圣心,可就不妙了。   “需知四皇子殿下也颇得陛下赞誉啊!”   两位皇子,母妃一般尊贵,又都是庶子,甚至因先帝二子的原因,赵宸连长子名头也没捞上,这宁王和潞王可是在同一起跑线上的。   “再多支持,也不及陛下最终心意的。”   所以冯塬真诚建议,赵宸可以在他的迫使下,跨出这一步了。   冯塬这话呢,狂是狂了点,但不能说没有他的道理,赵宸却一僵。   他黯然挣扎神色不变,眼珠子微微一动,余光冯塬冲他点点头一笑,拍拍他的肩,起身施施然出去了。   屋里干净了,就剩他亲卫首领徐镇,徐镇也一脸愕然,欲言又止。   赵振收敛表情,站了起身。   他阴着脸沉默站了片刻,冷声:“速速更衣!”   ……   赵宸再暗恨,事到如今,不去也得去了   既然是去,他自然全力以赴以求利益最大化。   事实上,赵宸表现也足够可圈可点,他仅仅花了一刻钟时间,就成功说服段广威出兵!   “好!”   “段王,速速点兵吧!”   冯塬哈哈大笑,与段广威重重一拍肩,他也没废话了,现在得快!能快一分是一分!   希望卢非那个废物表现再继续差下去了,不要瞎指挥,让他底下那两员大将能支撑得久一点!   ……   而事实上,卢非在老父死还能继续稳坐上雒这么些年,虽自大冲动,但真上到战场,他还是比较听这两名心腹大将的话的。   或应该是说他比较无能,无法判断形势,故基本采取大将们的战策。   反正,他坚持了一天一夜。   被赵徵击败第一回 ,慌忙夺路回城,被堵住,两员大将急急收拢兵马退往西边。   这两员大将确实有些本事的,也很能打,绷住一口气勉强保下约莫三万的兵马,和赵徵会战在雒水之北。   喊杀声震天,血腥遍地,赵徵一刀斩杀大将卢凭!将其首脑挑于刀剑,滴滴答答的鲜血顺着刀柄淌下,他眉目凌厉,身后近卫齐声呐喊:   “卢凭枭首,汝等还不束手受降!!!”   “卢凭枭首,汝等还不束手受降!!!”   这是一个战事的关键转折点,大将卢凭卢觞乃上雒军中灵魂支柱一般的人物,呐喊声传遍战场,上雒军中顷刻就现出慌乱。   这就是战机!   不用赵徵下令,密州军当即爆起一阵如雷呐喊,势如猛虎,直扑士气直转之下的敌军!   然就在这时!   就在这个大败敌军取胜的关键节点!   忽隐隐地皮颤动,远处双方的哨兵狂奔而来,却是一骇一喜:“报!”   “甘州段广威率大军将至!!!”   泱泱铁甲,目测足五六万之数,段广威率囤于甘州所有兵马,星夜驰援卢非!   又由于地理方位原因,与卢非一前一后,瞬间形成包抄合围密州军的形势!   浴血奋战的大将卢觞大喜:“天不亡我上雒啊!!!”   ……   战况急转直下。   段广威与卢非加起来足有将近八万的大军,几要三倍于密州军,又一前一后,呈包抄合围之势。   上雒军顷刻士气大振,奋起向密州军发杀过去,并在大将卢觞的指挥下迅速集结,以防密州军从这边杀出去。   密州所有人面色大变!   “殿下!!”   千钧一发,赵徵下令往北急遁!   赶在合围堪堪形成之前,成功占据了后方的最高地——鹿鸣山。   可惜,这鹿鸣山是一座孤峰。   暂时摆脱围攻,得以整军休憩,并有天险固守,敌军一时奈何他们不得。   但可惜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干粮只剩一日,而孤峰泉眼不大,三万人取用后已隐有枯竭之势。   孤军被困峰顶,陷入被重重包围。   ……   漆黑夜空,孤星点点。   赵徵及柴兴等将俯瞰山下,气氛紧绷,面沉如水。   山下篝火密布,两军合一,士气高涨。   柴兴咬牙:“这段广威怎么可能出兵襄助卢非?!”   不可能的啊!   可再怎么不可能,事实上段广威来了。   赵徵心里闪过一个猜测,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干粮耗尽之前,我们必须突围。”   这个不必说的。   柴兴等人面色沉沉。   但这么一个重重围困之局 ,突围谈何容易?段广威的兵也不差,这一战,注定九死一生。   在场的诸人,可能大部分都回不去。   征伐沙场,战机瞬息万变。没有谁能有永远料准一切,每战必胜。暴梁是靠起义军的鲜血逼至南方的,而魏朝也是以无数同袍的牺牲铸造的,从军者,使命就是开拓,他们并不觉出兵雒有何不对,但事到如今,难免沉沉悲壮。   为着很快到来的这场九死一生的突围战。   但大家也没说什么,匆匆观察过敌情后,柴兴等将马上分开去巡视岗哨和安抚兵卒。   石台之上,就剩下赵徵。   酣战一昼夜,铠甲脸颊鲜血斑斑,凌厉又血腥,他身影没入黑夜,呼啸夜风中身躯绷直犹如标枪。   这一仗,九死一生,他或许就此战死沙场。   他仰望长空。   苍穹漆黑,星子黯淡,安排好一切防务后,赵徵按了按左胸。   胸腔内那颗心脏鲜活跳动,生死一线,他想起了阿唐。   那个与他同生共死,给予了他所有安慰的人!   所有压制的情绪在这一刻强烈迸发,他深吸一口气,按紧心口的平安符,无论如何,就算是死,他也想再见她一面再死。   不,他不能死!   他答应过她的,他要活着回去见她!   哪怕队伍打尽,哪怕奄奄一息,他也无比地相信,只要他还剩一口气回去,她就绝对不会嫌弃他!   不会嫌弃他无用,不会嫌弃他孤介,她会温柔将他扶起,鼓励他,安慰他,从心至身去支持他!   他不想死!   他得回去!!   这个念头如同大浪潮汐,刹那冲破之前为自己强自设下的种种桎梏,一发不可收拾!   赵徵捏紧平安符。   阿唐,且等我回去。   他肯定能成功突围的! 第36章   赵徵将平安符放回襟口,快步转身,步履坚定,军靴落地沓沓一下下既急却稳。   “甘州兵是疲兵。”   赵徵以最快速度把敌情全方位察看了一遍,重新回到石台。   “他们粮草军备补给也还没有到。”   赵徵眯眼打量,山下黑魆魆一片基本没有营帐,甘州上雒合军都是席天幕地休息的。   甘州军狂奔接近一百八十里路,但算算时间差,花的却是仅不足一天的时间,其中的消耗和疲惫可想而知?   几乎是一扎营,就躺倒鼾声如雷了。   而且这种长途奔袭,兵士都是会绑腿的,不然根本跑不下来。但停下休憩会稍松一松让血气循环。倘若骤然被惊起,那就来不及绑回来了,双腿酸痛会因此加剧。   事实上,哨探冒险潜下去近距离观察,也确实如赵徵所言,除了当值的巡逻兵甲之外,所有甲兵都已睡得横七竖八。   密州军也累,但比起甘州军还是要略一些。   赵徵沉声:“眼下就是最的突围时机!”   突围越快越,不能让甘州军休息回来,更不能让上雒的粮草和军备运到!   如果没猜错,甘州军该没携带什么干粮的,上雒军是有,但不可能随身多带,大家平摊一下就很少了。   所以现在的敌军,是又疲又饿的。   他们也疲,但敌军会比他们更疲一些。   而段广威和卢非素有积怨,甘州军和上雒军从没磨合过,若马上发动突围,敌军会出现指挥权的混乱。   这也是他们可趁的一点空子。   而且是八万对阵三万,并不是八十万对阵三万,兵力固然非常悬殊,但也并没悬殊到真一丝战胜可能都无。   赵徵站起来,步履极沉极稳,他快步来到峰顶最高处,伫立俯瞰所有察觉动静仰头看来的兵甲们。   密州军情况还,到底是百战之师,虽陷入如此绝境,但也没有惊慌自溃,秩序还算井然,守的守,坐的坐,正就着凉水低头咬干粮。   就是氛围有些沉甸甸的。   这是难免的,兵甲也是人,身陷绝境,士气不可能不低迷。   赵徵站在凛冽的夜风中,身后是漆黑的苍穹,夜风呼呼,染血帅氅猎猎而飞,他身体挺直如同一杆百折不挠的标枪,火把闪烁的红光映在他的脸上,容颜坚毅,眉峰峥嵘。   “将士们!”   赵徵气沉丹田,一字一句:“战况几变,直到如今,我等被困孤峰,敌众我寡。”   “大家都很累,本王知道。”   “但本王要告诉大家一件事!甘州军一日不到连续急奔将近二百里路,他们比我们更累!”   “如今,他们干粮未足,又正值最疲,我们不能给他们休憩的时间!!”   “将士们,此战虽险,但并非一丝战胜之机也无!!”   “来!!”   赵徵招手,高淮上前一步,递上一个粮袋。   这是军中配备的干粮袋,在场所有将士都配备了一个,赵徵打开粮袋,抽出干粮尽数吃下。   “将士们,填饱你们的肚子!!!”   这些干粮,若泡水分开吃,能支撑个两三天,但赵徵下令,一顿吃完!   命所有兵甲的水囊都装满一囊水,然后他下令把泉眼填了。   赵徵仰首,囊内净水汩汩而下,他大口吞咽,打湿了玄黑冷硬的甲胄。   他一把将水囊摔在地上,“锵”一声抽出长剑,斜指向天:“将士们,喝光你们囊中之水!”   “本王为先锋!”   漆黑苍穹,夜风呼啸,赵徵一字一句极清晰:“此战,本王将与汝等共死!!!”   ……   有去无回,不留余地!   胜则生,败则死,切断一切后路!   赵徵声音带着玉石俱焚的气势,自柴兴侯忠嗣等将自下的全军上下心潮澎湃,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绝奋勇,大家一仰首,将水囊中的水饮尽,重重一把扔在地上!   所有人举起他们的兵刃!   赵徵抄起他的湛金重刀,翻身上马,鹰隼般的利目直视山下,一声厉喝:“将士们,杀下去!!”   孤峰顶上,爆起一声如雷的呐喊,身披黑甲手提重刀的靖王赵徵如同猛虎下山,带着他的兵甲,挟尖刺一般的阵势,直冲而去!   迅如惊雷,势如猛虎,一下重重扎进了敌军围困的阵营当中,大开杀戒!   这是一场极艰苦极悲壮极九死一生的突围战!   段广威卢非也不是没有准备的,几乎是马上,联军就反应过来了!牛皮大鼓擂响,所有兵士瞬间惊醒抄起兵刃,按令旗指挥迅速向核心位置包围而去!   沉沉的阴云遮蔽了一线弦月,夜色又黑又浓,雒水之北的这边丘陵,却展开了近年来最血腥的一场大战!   密州军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悍而不畏死,重重一矛冲刺,杀一个不亏本,杀一双就赚了!敌人杀之不尽,身边不断有同袍倒下,却更激起他们的凶性,厉喝一声,冲将上去!!   八万对战三万,前者竟一时未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凶悍的密州军爆发出惊人的战力,左冲右刺,全然不畏死,全然不恐惧,身中数刀仍无知无觉疯狂厮杀!   这一种状态,甚至让与之对战的甘州上雒的甲兵都不禁生出几分忌惮和胆怯。   这一场血战持续了整整一夜,至黎明时,血腥遍地,淌流成河,浓重的血腥味直冲天际,染红了一整片的雒水!   赵徵杀死了卢觞!   他一马当先,冲锋在这场突围战的最先列!扎进敌营后,湛金重刀横扫,巡守急围上来的甲兵当即倒下一大片。   他确实了得,战力之强悍,所过之处,惨叫连连,残臂断肢,三丈之内,几乎杀出了一个真空地带!   让密州军士气更加大振!   却让甘州上雒联军兵士见之胆丧。   这样下去可不行!!   大将卢觞怒喝一声,迎将上去,“锵”一声重刀交击,竟有火花喷溅,双方缠斗二三十个回合,赵徵一刀把卢觞斩于马下!   颈腔血喷涌而出,飞溅到赵徵的铠甲上脸颊上,他面庞一片赤色的猩红,杀气腾腾,狰狞到了极点。   吓得卢非心胆俱裂,他“啊”一声骇呼,慌忙拨转马头,往后狂奔。   赵徵追将上去,一刀切下卢非头颅,将其悬于刀尖,厉喝:“卢非已死!上雒军还速速弃械?!!!”   段广威大骂一声,卢非这个没用的废物,幸他早有准备,他立即一挥手,把头戴白穗盔的“卢非”推出来!   “卢非在此,安然无恙,休要听此人胡言!!!”   夜色沉沉,并看不真切,但主帅的甲胄总是不一样的,上雒军是白甲,而卢非头盔顶部则有一撮醒目银白的穗子。   如此一来,倒还勉强糊弄得过去。   段广威化解危机,咬牙切齿,他也锁定了赵徵位置,一挥手:“先杀了那小子!!”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谁都懂。   段广威四旬年纪,正值经验丰富而武力最盛的壮年,他和卢非并不一样,他本人也是极其勇猛善战,二十年间身经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百次。   段广威也不托大,招手与麾下猛将朱世宗一起合攻赵徵,还有他的长子段天佑也拍马一起上前助阵。   三人三马,凶悍无比,气势汹汹直奔赵徵。   “锵”一声沉重的金属交击巨响,赵徵与段广威虎口皆一震!身后利刃割裂空气的锐鸣,赵徵全力一个下腰,锋锐的刀刃堪堪擦着他小腹而过!   赵徵下颌绷紧,一翻坐起,驱马一跃,反手险险隔开朱世宗的重刀,立即一扯马缰调转马头!   他浑身鲜血淋漓,杀气腾腾,犹如喋血杀神降世,一人对战三名顶级大将,竟未落下风,甚至越战越勇,窥了个空子重刀一劈,段天佑胯下膘马头颈分离,鲜血狂喷,扑倒在地!   赵徵反手一抓,生生抓住朱世宗偷袭的剑刃,厉喝一声,徒手重重一拉,竟将脱手不及的朱世宗拉得往前一栽!   就是这个时候!!   赵徵重刀呼啸,自上而下,竟生生把朱世宗连人带马剖成两半!   鲜血狂喷,一头一脸,他蓦回头盯视段广威,杀气血腥之浓重,竟生生让目眦尽裂的段广威呼吸一屏!   奋杀对战三十来个回合,赵徵一刀捅进段广威的胸膛!   他满头满脸的鲜血,双目泛着赤色的红,慢慢抽出长刀,回头看段天佑。   当场骇得段天佑心胆俱裂,他慌忙掉头往后狂奔急遁。   距离有些远,赵徵没有追。   而随着段广威的死,这场艰苦鏖战一夜而始终胶着的战事终于发生了变化。   段广威尸身一落地,身边登时爆发起一声如雷的狂呼!而上雒甘州联军却慌了,段天佑就犹如一个榜样,惊慌骇然的联军甲兵胡乱往后倒退。   赵徵横刀立马,眉目凌厉,厉喝一声:“杀!!!!!”   “杀!!!!!”   一声齐声呐喊的呼应,密州军士气大振,奋起冲杀而上!   自中心一点爆开花,很快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自来两军对垒到了这种你死我活的状态,一旦出现惊慌怯战的情绪而主帅却没能及时控住的话,后果是极其严重的。而段天佑显然是没能做到这一点,很快,这场凝滞很快演变成了军心大乱。   如羊群受惊,很快有兵士掉头奔逃,甚至连段天佑眼见形势不,也生了遁意,最后一咬牙,他收拢身边的将领兵马掉头急遁!   这一遁,顷刻如决堤开了口子,很快一泄千里!   密州军士气如虹,剩下的甘州残兵和上雒兵马纷纷弃械投降,赵徵一刀将上雒老将黄轼打落马下,兵器脱手,大势已去,黄轼颓然投降。   至此,这场艰难又凶险的突围战最终以黄轼投降宣告大获全胜!   赵徵命柴兴侯忠嗣原地收缴降军,他亲率三千骑兵追击段天佑,在雒水支流虹渠之侧追上,两军交战,甘州军毫无战意,再次被大溃。   段天佑一路逃过甘州,逃到了陂州,赵徵一直追到甘陂边界,这才停下了追击。   柴兴侯忠嗣久历战场,不用赵徵吩咐,收缴降兵后立马整军尾随而至。   而此前,甘州兵马已倾巢尽出,再无兵可挡的情况下,甘州丞沉默了没多久,开城向赵徵投降。   这一战大获全胜,上雒甘州一并收归赵徵之手!   此一战,亦是赵徵的成名战!   成就当世以少胜多的经典范例之一。   正如冯塬所言,朝里朝外,天下瞩目这位新魏开国之帝赵玄道的唯一遗子的人甚多——   年仅十八岁的靖王赵徵,一战成名天下知!   ……   而此时的赵徵,要忙碌的事情却有许多。   甘州投降当天,赵徵率大军进甘州城。   留下侯忠嗣柴义率一万密州军暂守甘州,他随即又赶回上雒。   上雒大开城门,迎接它的新主人。   柴兴郑元保接手城防,王慎平起草告示安抚百姓,军事攻伐已经结束了,但千头万绪的接手事务才刚刚开始。   目前军中就王慎平几个熟悉政务的文官,当然是不行的,赵徵一得胜,就第一时间传信吕衍钟离孤柴武毅以及密州。   前者是增调兵卒的,后者则是让纪棠带着先前准备的文官书吏快快过来。   彼时一灯如豆,他浑身血污铠甲未卸执起笔,匆匆忙忙写就的一封信,提笔那一刻,动作却不由自主地轻缓起来。   ——我得了上雒和甘州,你快来吧。   晕黄灯光倾泻在雪白的纸笺上,为字里行间染上一层柔和之意。   纪棠来得很快。   赵徵才到上雒的当天,就接讯她到了,她已经出了山隘古径,正直奔上雒城而来。   赵徵闻言狂喜,他奔波一天才刚刚翻身下马,却毫不犹豫一点地返身再度跃上,一扯马缰,掉头往城门急奔而去!   “殿下?殿下!”   高淮崔定方对视一眼,赶紧上马追上去。   但赵徵远远把他们抛在身后了。   正午阳光正炙,马蹄声像鼓点一样疾且急,迎着风,他连连打马将速度催到最快!   经历过生死一线,从前所有挣扎都不是事了,汹涌滂湃的情绪冲破枷锁一发不可收,他也放任自己——他就不喜欢旁人取代他的位置,他就是爱和她就一起!   那又如何?   他和阿唐之间,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那些刻意压制的情感经历过战火和生死的洗礼,最后还是无法控制!   赵徵本来就像孤悬在万丈陡崖的一个人,身边光秃秃,寸草不生,她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能拥抱住的温暖,他控制不住,无法放手!   在她的身边,他才有安然落到实地的感觉,不再孤独,不再黑暗——见过光明的人,再也难以忍受黑暗。   几番起伏,他最终还是,遵从本心。   将所有纠结挣扎都悉数抛在脑后,赵徵一路打马狂奔,去迎接他的阿唐。   经历过这么多的惊心动魄后,他急欲见到她。   而他,也确实很快见到了纪棠。   巍峨的青山,起伏的丘陵,远远的一行人快马绕过密林,自田野擦过。   黑色的一个个小点点,赵徵却有预感,那就是纪棠他们。   果然,紫色骑装衣袂翻飞,熟悉瘦削而飞扬挺拔的身影,赵徵眼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他大喜:“阿唐!!” 第37章   纪棠之所以来得这么快,是因为她还没接到赵徵的信就动身了。   她这些日子,其实也挺不好过的,心情就想坐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肾上腺素把人折腾得不行。   因着有古径,上雒的战报回送还算及时。一开始战事很顺利,大家都很高兴,纪棠也是,只是她高兴之余,心里还有一根弦绷着。   无它,建州冯塬赵宸那边实在有点过分安静了。   赵徵出征后,暗部冯塬赵宸那边的密报会先送到她手里,然后再继续往赵徵那边送。   毕竟距离太远,且战时他很可能会腾不出空来处理这些事情,遇上紧急情况纪棠在这边可以先行拿主意。以前两人一直在一块,就没分很清楚这些,但这次出征之前赵徵明确下了这个命令。   所以建州那边的消息纪棠一直非常清楚。   冯塬和赵宸那边人出人进对上雒战局关注倒很关注,但却没太多特殊动静,一直就挺风平浪静的。   暗部的眼线到底不是贴身,那两位也并不是卢非之流的人物,尤其冯塬,在对方地盘上并有刻意安排了替身之下,眼线并没能察觉二人悄悄潜离了。   毕竟那冯塬甚至连频繁起落的飞鸽传书也伪装得一模一样。   只是纪棠还是隐隐嗅到点儿不对劲。   赵宸有没有领特殊任务她不知道,但冯塬很明显就是过来对付赵徵的!他能愿意看赵徵成功取下上雒?当然不可能!   按照赵徵对此人的评价,还有一直以来的密报消息,纪棠总觉得建州不应该这么平静的。   但时间仓促一时半会没法深入查探,她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高兴之余还有根弦绷得紧紧的,就盼着赵徵那边能快一些,更快一些才好。   但这第二只靴子最终还是落下来了。   在得讯段广威出兵、密州军被八万大军围困在孤山的时候,那一瞬被震得有点晕眩。   长久以来,她对赵徵总是很有信心的。他在原轨迹也确实极其厉害。人还是那个人,现在环境比原轨迹好太多了,如无意外他也必然会成长到同样了不起的高度。   但只有人亲临这个过程中,才能真切体会到其中的惊心动魄。   那一瞬,什么剧情、什么原轨迹,都被她悉数抛在脑后。赵徵的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一旦稍有差池,付出的就是生命的代价。   纪棠立即点了密州剩下的所有人马,包括衙役城门卒以及重赏下愿意来的修堤民夫,不多,也就二千余人,这是密州城短时间内能凑到的所有武装力量。   立即往平阴山古径急赶。   她知晓战报发回又点人赶过去,耗时之多,等到了上雒很可能战事早已结束了;哪怕没结束,这两千余人,也不过杯水车薪。   但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要试了试不是?   一路同行相处至今,别说赵徵,就算柴兴柴义侯忠嗣这些也早已经不是区区一个铅字人物了!   纪棠急得不行,每次看见迎面狂奔而来的讯兵都忍不住屏住呼吸,但万幸的是,很快开始传回好消息!   赵徵血战上雒甘州联军,最后反败为胜!   卢非阵亡,段广威阵亡,上雒军投降,赵徵率骑兵一路追截段天佑直至陂州,这一战成功取下了上雒和甘州。   捷报传回的时候,那条羊肠小道欢呼声响彻云霄!   纪棠大喜过后,也不需要带人驰援了,于是她就把人都打发回去了,就带着近卫和原来备下带去上雒的僚属,快马继续往上雒奔去。   马蹄踢踏,少了原来沉重急促,听着轻盈又敏捷,甚至连炎炎的夏风都不觉得闷热了。   继续走了一天,就出了山,在怀县补充一下水食,她就直奔上雒城而去。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总觉得山南这边树木要郁葱一些,阳光也更灿烂一些,纪棠调侃了自己两句,和刘元说说笑笑着时候,忽听见马蹄声。   纪棠倒不觉得赵徵出城迎自己稀奇,但她万万没想到他迎这么远!   远远马蹄沓沓,既急且快,纪棠抬头便见玄黑铠甲折射阳光粼粼,她用手搭了个遮阳棚,定睛一看,那不是赵徵还有谁?   不是今天才到的上雒吗?怎么跑这么远了?   纪棠又惊又喜,喊起来了,“阿徵!!”   她用力挥手,一甩小鞭子,枣红马一个飞跃,往前奔了出去。   阳光灿烂,茫茫的苍翠原野,一黑一红两匹马往对方奔过去!   “吁!”   距离在缩小,可以看清对方的脸的了,两人的脸上都笑容洋溢,到最近的时候,一下勒停了马!   膘马跑得太快,勒停还是往前窜了两步,赵徵立即一控缰绳,掉了个头,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满头大汗:“阿唐!”   “嗯!”   “你怎么过来啦,不是今天才刚到的上雒吗?”   她笑盈盈的,不管先前他怎么的刻意回避,她待他,还是一如既往,从来都没变过。   不必说话,时光恬静如水的感觉,情绪在这一刻变得舒缓,就像眼前风吹长草起伏望之不尽的茫茫原野。   赵徵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没,上雒防务已安排妥了,我就出来一趟。”   两人并肩而骑,驱马不紧不慢往回跑着,时不时低声说上两句。   “上雒一战是不是很惊险?你受伤了吗?”   “还好,我也只是一点小伤,没事的,……”   高淮崔定方紧赶慢赶终于追上,连人带马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咻咻,两人耸耸肩,和刘元对视一眼,合二为一,慢慢缀在前方一黑一红两匹马后面。   ……   来的时候急,回的时候放慢,回到上雒城天都黑透了。   对于赵徵说的一点点小伤,纪棠肯定的不能信全的,毕竟这么凶险的战事。   两人吃了晚饭,纪棠叫军医来仔细询问一番,换药时还亲自看过,赵徵身上伤口其实挺多的,虎口、掌心,他徒手重握朱世宗剑刃,被割开了好大一个口子,深可见骨。   还有肩膀,腰腿,刀剑划伤数数有七八道,但幸好都不深,只是浅浅划过,都是很轻的伤。   相对反而是掌心伤口麻烦点儿,毕竟手经常得用不断活动,他嫌麻烦,还没让军医包扎很厚。   纪棠瞪了他一眼,把药粉给他均匀撒上,用麻布一层一层包扎好,才给他再在上面缠上黑色护掌纱带。   这样略臃肿麻烦,但伤口才好得快。   她勒令:“可不许拆哈!”   赵徵当时是听她的,“嗯”了一声,垂眸翻了翻包扎好的左手,唇角翘了翘。   “好了,今天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等吃饱弄好,纪棠推赵徵去休息。   他精神很好,神采飞扬步履如风,挟大胜情绪当然是亢奋的,也不会觉得累,但实际赵徵连日奔波大战,身体肯定是累了,赶紧休息才是正道理。   再忙也不差这一晚上了。   赵徵没有异议,完全照单全收。   卸了铠甲,身躯轻快,他躺在床上,侧耳倾听渐行渐远的轻盈脚步声,转过回廊,近了厢房,门关上了。   他翘了翘唇角,阖上眼睛。   ……   纪棠说明天再忙活,还真不是一句假话来着。   刚刚取下的上雒甘州,军务政务,收拢安民,千头万绪,超级忙碌。   上述的这些事情,有随后赶至的文官僚属忙活。出征之前,赵徵和纪棠就准备了一整套的州文政班子,现在一分为二,忙是忙了点,但也能应付。   纪棠就把总,具体的就交给底下的人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详细安排的。   就是密州军的。   赵徵逆转战局大获全胜,这战果是极其喜人的,只是密州军的折损也是极惨重的。   三万对阵八万,拼杀到最后,阵亡者超过三分之一,重伤数千,轻伤者不计其数。   这支危难之际以必死决心追随赵徵脚步军队,是必须要好好抚恤的。   赵徵亲自探望伤营,亲自去战场视察收殓,每一个重伤者都亲眼看过,每一页阵亡册都亲自翻看过,询问伤情,调征医药,尽可能地把每一个阵亡者都完整装殓,还有伤亡者的抚恤也很重要。   这些事背后的工作重要又繁琐,甘州上雒本地的医者药物征调,既紧急又不能引起百姓紧张和恐慌,度都得纪棠亲自拿捏并盯着才能放心。   本地药物不够,还得回密州和去其他地方调集采买。   还有棺木瓷瓮等等,赵徵要每一阵亡者都有,纪棠很赞同,是该这样的。她亲自安排人征召本地民夫,伐木制棺,还有定制瓦瓮,按册心愿回乡者按例化灰装瓮,无此愿者装棺,寻找合适的地方安葬。   还有掘坑安碑等等。   最重要的是抚恤,银子是必须的,另外在册的家中孤寡的按户籍抄录下来,她和赵徵商量过后,决定安排人将逐一接到密州,此外圈定安置这些伤亡兵士家眷的村庄土地。   既安死者的魂,也定生者的心,他们给赵徵卖命,赵徵就会安置好他们的家人,让他们无后顾之忧。   也是安了赵徵的心。   是夜,东厢房的灯还亮着。   纪棠还在伏案奋笔疾书。   这项工作她做得极其仔细,反复对照核实,不肯出一点点的错漏。   赵徵站在门外,看着灯光下那张恬静认真的脸,他心坎暖热的。   这就是阿唐。   她知他心中所想,她尽可能地为他收殓医治伤亡兵卒,以及安置他们的家眷。   他和阿唐之间,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其他的,又有何妨?   赵徵笑了笑,放轻脚步走进去。   “还没好吗?”   “快了快了,就差一点,你等等我!”   “嗯。”   等一天忙完,饥肠辘辘的两人都会一起吃宵夜的,赵徵就安静坐在一边等着。   他原本想翻看一下造好的家眷册子,但掠过灯光映照的纪棠侧脸,他视线不禁定住了。   线条清隽,灯光下安恬又柔和。   望了许久,不知为何,他忽又想起红豆?   赵徵下意识抿紧唇。   心里一刹抗拒不悦,但他又想起柴义的话——   他犹豫了一下,或许这两者是可以调和一下的。   赵徵纠结了一下,嗯,要是红豆不过分的话,他就装看不见好了。   ——这样的话,就不影响阿唐了。   赵徵打定主意,就这么办了!   至于柴义还说过的“成婚生子”,他就给刻意忽略过去了。   之所以说刻意,那是他其实是也想了起来的。   不过才想起,他思绪就飞快弹了开去,努力装作没想起过。   但问题是人的思想有点不受控制,你越想当没想过,但其实就是证明还没忽略过去。   赵徵有点点郁闷,他努力转移注意力,抬眼左看右看,不知怎地,无意中落在纪棠的脖子上。   他忽一愣。   天气热了,衣裳领子比春冬略低,晕黄灯光斜照,纪棠脖颈白皙如玉。   弧道优美,线条隽秀,一切都很正常。   唯一有点点不一样的。   赵徵忽留意到,阿唐白玉般的脖颈一线平坦,并没有什么起伏——   这,喉结呢?   他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继而急促跳动了起来。   赵徵霍站起身!   [作话有较重要内容]   作者有话要说:  徵崽吧,其实一直都有察觉些痕迹的,毕竟同食同住又一直关系这么密切,但他已先入为主接受了她是男孩的这个设定,潜意识就给自动给合理化了。   不过别急,马甲一下掉全不爽的,让狗子多惊疑忐忑一段时间吧哈哈哈哈哈 第38章   纪棠:“……”   “你干嘛?”   坐得好端端的突然哐当一声,吓了她一跳,笔尖一歪,一页纸就毁了。   她仰起头,瞪大眼睛,灯光晕黄脖颈白皙,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似乎……似乎也有一点点凸起。   但反就太小了,跟没有一个样。   赵徵涨红脸吭哧,眼睛盯着她:“没,没么,突然想起一件事……”   莫名其妙!   纪棠白了他一眼,只好放下毛笔把写坏了的纸裁下来,重新另抄一张。   “搞定了。”   她晾了晾,把前面翻了翻没发现问题,就做好书签再阖上,然后站起把新旧资料名册都摞起来,放进身侧的大箱子里。   赵徵一直杵那站着,有点挡光了,她嫌弃吐槽两句,他才挪开了一点点。   “好了,走吧!”   纪棠将就弄好,揉了揉手腕,好饿,脑力劳动也很消耗能量的,她感觉自己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吩咐近卫把箱子抬好锁上,她快快乐乐拉着赵徵往宵夜专用的小花厅去了!   小厨房一天十二个时辰留火,宵夜早就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棒骨汤底牛肉面,还有七八个小菜,纪棠眼睛锃亮,搓搓手拿起筷子,开始埋头苦吃。   然后就发现赵徵挺心不在焉的,平时和她一起大口干饭的人,今晚居然没往菜盘子里伸过一次筷子,瞅了他一眼,他把牛肉塞进嘴里,感觉都没有嚼就往下咽了。   就感觉怪怪的。   “你怎么啦?不舒服?”   纪棠奇怪,顺手给他夹一筷子烤鹿肉,这个肉切得薄薄一烤焦焦的喷香,平时两人最喜欢吃的了。   她凑近瞅了眼,他吓了一跳往后一仰,那动作大的,把纪棠也吓了一跳!   “……是外头出么事了吗?”   看他脸色吧,还挺好的,难道是外头遇上么棘手事儿不成?赵徵把着军事防务上的一切事宜,但凡棘手都不是小事儿。   她有点紧张:“难道钟离将军和国公那边调兵有阻滞?”   “没,没,都好着呢。”   赵徵支支吾吾,忙回了一句,他低头胡乱两筷子把面都扒进肚子里,就说:“……只是有些困了,我,我回去睡了。”   “好吧,那就睡呗。”   纪棠有点馋烤鹿肉的,但马上睡了不敢吃太多,小小夹了两片,不三片吧,很珍惜吃完,听赵徵这么说,也加快速度把碗里的面吃完了,“行,走吧!”   赵徵已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她把碗一推,跳起来一啦赵徵肩膀追上去,“等等我呀。”   赵徵肩膀僵了一下,好在纪棠很快放开手了,他定了定神,只好放慢速度,与她并肩沿着廊道往另一边行去。   西厢房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很快连灯也吹灭了,赵徵挥退欲上前为他卸下软甲的小厮,心不在焉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往床上躺去。   人睡下了,但思想在飞舞。   赵徵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坚硬紧实的一块凸起,不管他抬头低头,都非常非常明显,根本没法忽视的。   只不过,他想了一下,有些少年是这样的,年纪没到,还没长开,喉结就不明显,肩膀也纤细得很。   他也是曾经这样过来的。   发育晚一些也并不是么稀奇事。   可是!   阿唐说他十八了,那现在也十九了吧,怎么可能?!再晚也不能晚到这年纪的。   但赵徵很怀疑她骗人,她肯定比他小,而且小多了,就虚报年龄占他便宜。   这样的话,那前面的想法也不是不成立……   只不过!他就不知为何,心底深处总有个声音在说——不是这样的!   赵徵到底与纪棠同行同食甚至同宿都偶有过多时,亲密相处了这么久,他其实并不是一点痕迹都没察觉的,只是从前先入为主接受了她是个男孩子这个设定,潜意识就给自动合化。   现在思想突然打开了一个新阀门!   那从前无意察觉过的东西多少在心里是有些痕迹的,哪怕他当时并没有留心。所以现在他想来想去,明明已经找到了一个很合的借口,他心里偏偏就是没法真的说服自己。   另一个答案蠢蠢欲动,但他又不敢相信,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诶。   赵徵心里乱哄哄的,一忽儿想这,一忽儿想那,思绪拉来扯去,人也像煎鱼似的翻来覆去,越想越乱,就根本没法睡觉了!   ……   这么煎鱼般煎了一宿,赵徵也没想出个结论来。   他倒没想过直接去问纪棠,主要觉得这样很不好,被人说像女孩,换了他肯定生气,赵徵就不想这样。   另外更多是近乡情怯,或许这么形容不对,但反就是一种类似的情感,虽然他还没明白自己在紧张么,反心乱了,怦怦乱跳。   这么折腾一宿,第二天黑眼圈就挺明显的,一大早纪棠伸着腰在庭院活动一下手脚,看见他这副样子,就挺稀奇的:“咦?你昨天做贼去啦?”   她瞪大眼睛凑过来瞄了一眼,哈哈大笑,赵徵反射性往后缩了下,半途顿住,慢慢站直回来:“……没有啊。”   他强作镇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视线偷偷瞄着她。   好眠一宿的纪棠精神饱满,眉黑飞扬鼻梁挺直,唇红齿白眼睛黑亮,就像微熹的晨光一样朝气蓬勃。   天色即将透亮,一缕浅浅的金色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肌肤白皙透亮泛着健康的粉色,能看清其上细细的绒毛。   赵徵想了一宿,最后还是觉得先偷偷观察着比较好。   只是纪棠恣意昂扬,英姿勃勃,真的是雌雄莫辨,而像她这年纪的白皙清隽的少年郎不是没有的,偏偏她举止洒脱大方,没有丁点女气。   反赵徵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看着这么觉得像,看着那么也像,端看他怎么想的,反他心里偏那一边,看着就感觉很像。   后来还被纪棠嫌弃撵走了,因为两人分工合作,他还得忙活其他事情。   一直等到下午的时候。   赵徵紧赶慢赶把吕衍腾出来的三千东征军安排妥当,午饭都没吃,紧着往回赶。   他终于在书房又发现了一点点端倪。   这次是个比较有力的佐证!   “今天这么早?”   纪棠在书房拆看密报,赵徵回得好,她连忙招手:“建州消息来了。”   和之前一模一样。   现在已很明显了,她一把将密报拍在桌子上,恼怒:“段广威出兵肯定是这个冯塬功劳!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那赵宸的掺和?”   建州那两个肯定是替身,这个不用说的。   这冯塬和赵宸够厉害的哈,居然这么短时间能说服陌生的段广威出兵!   之前赵徵忙着追击段天佑和接收上雒甘州,等纪棠来了又一大摊子更重要的事,两人都忙得脚不沾地,直到现在才得空讨论讨论这件事。   赵徵坐下来,他就坐在纪棠身边,淡淡的青草气息,他先瞄了她一眼。   纪棠说起事,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我把柴义留在甘州,命他稍后顺带查查这事,应该很快就消息过来了。”   “这样啊?”   纪棠摸摸下巴,啧,段广威和冯塬吧,哪怕不是素味平生,也肯定很陌生。那边魏朝还在池州和刘黑思大战呢,倘若刘黑思败了,新魏下一个目标,就该是山南其他的一众军阀了。   段广威肯定很忌惮的,这种情况下,冯塬得直接给出一个极其打动段广威的大好处,对方才会这么兴冲冲点兵吧?   这种事情,肯定空口无凭的。   那么按照常推断,段广威不可能带着这么重要的东西上战场的,这玩意如果有,那肯定搁在他自己的老巢的!   纪棠飞快提起笔,给柴义写了封短信,给他说了自己猜测,顺道让他仔细搜搜州衙门和段府这些地方。   “你有么说?”一并写了。   纪棠蘸蘸墨,侧头问赵徵。   赵徵飞快挪开视线:“……唔,让他仔细些,我处好上雒诸事就去甘州。”   嗯,纪棠低头给写上。   赵徵视线又移了回来。   纪棠低头写着,身侧的槛窗推开大敞,她白天不大喜欢用长明烛,书案都是放在窗畔的,推开窗,清新的空气大敞的天光,她说会很让人心畅眼亮。   此刻,天光自大敞的窗牖投进来,她沐浴在朦胧的光晕里,像整个人都会发亮,赵徵悄悄将视线挪回来,偷偷观察她,视线在她脸颊细细的绒毛出顿了顿,从饱满的额头,光洁侧脸,清隽的下颚滑过,最后掠过耳朵。   眼珠子动了动,忽就定住了。   只见白皙的圆润耳垂上,有一个小小的粉点。   赵徵眼睛尖得很,一下子就睁大了——   耳洞?   他发现了么?耳洞?!   赵徵心怦怦狂跳,血液流速太快了,一瞬手足竟有些酥麻。   纪棠侧过头来:“还有么?没有我就让人发出去了。”   “没了,没了。”   这个新发现有点太震撼了,赵徵心如擂鼓,他感觉再留下去,就要控制不住露出异样了。   赵徵编了个借口,竭力镇定走了出来,心里那个天平“铛”一声往一边倾斜,但他不敢相信!   他立在大门外,站了很久,站到太阳都快要下山了,直到一阵马蹄声响,柴兴策马自长街尽头飞奔回府。   赵徵抬头一看,心中不由一动。   柴兴翻身下马,一抬头看见门内杵着的赵徵,十分吃惊:“殿下?”   您站这干嘛呢?   赵徵有些危险盯了柴兴半晌,因着某个可能性大涨的猜测,他现在看一直和纪棠勾肩搭背柴兴十分碍眼,不过考虑到他现在需要一个人来参考参考意见,于是暂时将忍下。   他招手:“来。”   柴兴不疑有他,毕竟他和赵徵是表兄弟,两人关系天然亲密的。   赵徵搭着柴兴的肩,并肩沿着廊道走了很长一段,把近卫都远远抛在身后了,他才言归传,问:“你觉得一个生得很清秀,容貌雌雄莫辨,但平时举止很潇洒很恣意的少年人,有可能会是女孩吗?”   “你说谁?”   这形容说明显也明显,说不明显又不明显,但柴义和纪棠熟得不行,这一刻很神奇地超精准地和他的靖王表弟的脑回路搭上了线。   “阿唐?!”   柴兴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   怎么能因为阿唐兄弟生得瘦弱点,就怀疑他是女孩子呢?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多大的侮辱啊!   “殿下,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柴兴断言:“不可能的!你肯定是看错了!”   太侮辱人,阿唐兄弟知道了该多难过啊!   柴兴震惊得,连平时的尊称“您”都忘了,直接你你怼了赵徵一脸,唾沫星子都激动得飞出来了。   赵徵嫌弃往后仰了仰,抹了一把脸,要是平时他肯定臭骂柴兴一顿的,干么了这是?但他这会根本没顾上,被噎了一噎,他不高兴得很,抿了抿唇:“你不知道!”   赵徵喉结动了动,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阿唐他,他……有耳洞!”   回忆起下午那点粉色,他心跳快了几分。   但谁知柴兴“切”了一声。   还以为是么?   原来是耳洞啊!   被方才赵徵压低声音隐隐神秘搞得十分紧张的柴兴一下子松了一口气,他大咧咧挥手:“耳洞啊,这有么啊!”   他一脸“殿下你真少见多怪”的表情,把侧脸往赵徵面门一怼,好让他的靖王表弟瞅瞅清楚。   男孩子不好养活,小时候打个耳洞当女孩养的人多的很了。   他就是!   柴兴指指自己的耳朵,拍拍胸膛:“我也有!”   赵徵:“……”   作者有话要说:  柴兴: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赵徵:→_→ 第39章   赵徵拽柴兴过来—看,还真有!   他脸马上拉下来了。   “没事了,你走吧。”   反手把人推回去,然后直接撵走。   柴兴有点不明所以,但他没忘强调:“殿下您可别和纪兄弟说这个,他听了该多难受啊……”   简直聒噪得不行,赵徵烦不胜烦,直接转身走了。   快步沿着庑廊往前走,这小半天时间心情简直就像坐过山车,经历完柴兴这—出之后,他又开始怀疑可能真是自己大惊小怪。   绷着个脸回到主院,谁知发现柴兴居然比他早到—步?!   柴兴正拉个凳子坐在纪棠的身边,两手叠在书桌上半趴着侧头和纪棠不知道在说什么,逗得纪棠哈哈大笑,他也笑出—口大白牙。   赵徵:“!!!”   赵徵—个箭步冲进去,拽住柴兴的肩膀把人拉起来:“你来干什么?!”   这是你随便来的地方吗?!   赵徵心里焦急,生怕柴兴抢先过来把刚才是的事情告诉纪棠,他瞪大眼睛,心里恼得不行!   他还坐了他的位置!   但其实柴兴怎么可能?恰恰相反,柴兴就是见赵徵走得太快了,生怕是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他担心他的纪兄弟受到“不是男人”的暴击伤害,赶紧过来试探—下的和打打预防针的。   柴兴诉说了老爹还不给挑媳妇的“烦恼”,话锋—转,开始夸纪棠生得俊,和他这种大老粗是不—样滴,以后肯定很多小娘子倾倒在她的袍脚之下云云,彩虹屁拍得纪棠笑前仰后合。   然后,柴兴还大力邀请纪棠明天去校场看新军军演,让他纪兄弟参与进这种武力荷尔蒙十足的活动里去,力争用行动暗示,他们都是—样的!   赵徵进来之前,两人正说着这事儿,纪棠想了想,她还没看过新军呢,顺便现场视察—下后勤也很有必要,就笑着“好啊好啊”应了下来。   然后柴兴就被像—阵风冲进来的赵徵—把拽起来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个用眼神威胁对方千万别胡说八道,另—个就拉着对方的手臂说“殿下您回来啦?”“今天营里的巴拉巴拉……”拼命把话题扯开并用力使眼色。   纪棠:“……”   “干嘛呢你们俩?”   —个两个古古怪怪的。   “没事。”   赵徵佯装镇定,就说:“白日有些军务没说完柴兴就跑回来了,我得再给他说—遍。”   赵徵不由分说,把柴兴拖了出来,—路拖出了院子才松开手,他盯了对方半晌:“你没乱说话吧?”   “怎么会?!”   柴兴叫屈:“我还担心你没听清楚,和纪兄弟说了,我才……”   “行了!”   没胡说就行,其他的赵徵不想听!他有点后悔找他说这些,打断他:“营里诸事都安排妥了吗?西北兵甲过来后是要分到甘州的。”   “还没……”   “那还不去?尽快准备妥当!”   “是!”   赵徵把柴兴撵走,并安排了—长串的工作,确保他近段时间都没有空闲,眼不见心不烦。   在院子外转了两圈,又进了庭院回到书房,他倒很想和纪棠说说话的,但憋了—肚子的话却又—句说不出来。   而纪棠忙得飞起,根本没空搭理他,抬头瞄了眼:“你不是有军务吗?还不去,行了你们忙吧不用管我。”   赵徵只好又出来了。   到了第二天。   纪棠紧赶慢赶,终于腾出来—上午时间,第二天—大早高高兴兴换上软甲和赵徵—起校场。   妈呀,坐得腰都是硬的,她抄起长剑在庭院里和赵徵对练了半个小时的剑法,这才感觉舒服了。   “西北军什么时候到呀?”   池州战场局势紧张,距离虽近,但吕衍最多只能给腾了三千精兵,至于钟离孤和柴武毅则是—人八千。   有这两万兵马,再加上密州军和投降的上雒军,守新打下的两州是没有问题了。   燃眉之急解决了,至于后面再慢慢招募新兵吧。   上雒甘州不能急,不过密州可以开始了,密州百姓回流已初步开始,适当招募没问题的。   这也是纪棠近日要忙的事。   迎着初升的太阳,纪棠甩甩小鞭子,大枣撒开四蹄,哒哒蹄声又轻又快。   赵徵—夹马腹,驱马和她并肩而行,刚入上雒不久,连日来他都是—身玄黑铠甲的,他侧头瞄了她—眼,纪棠眉眼其实很精致,但也很神采飞扬。   她行事作风,也—向没有丁点拖泥带水伤春悲秋的。   “阿徵,阿徵?”   赵徵被喊回神,忙答道:“接到飞鸽传书就动身,急行军,大概再三四天就到了。”   “干嘛呀你?”   纪棠瞅他—眼:“这两天心不在焉的。”   “没,没什么,……我就琢磨防务的事。”   行吧,纪棠笑道:“那我们赛马吧!看谁先到大营!”   她说着就—扬鞭,大枣马和她甚是心意相通,立马抢先飚了出去,带起—阵风,偷步成功她哈哈大笑。   赵徵抬头看她,也—扬鞭跟了上去。   她真的—点都不像个小娘子。   恣意昂然,潇洒爽朗,能骑能打,端坐马上英姿飒爽,面对沙场百战的整肃大军和见血无数的武将都依旧自信满满不怯不慌,甚至还亲自下去打了—场。   两人很抵达大营,三军已肃整。   老密州军、投降的上雒军,还有刚调过来的三千东征军和钟离孤麾下的八千精兵。   这次军演,既是检阅,也是磨合,不管从前来了何方,到了这里,都是赵徵麾下的密州军。   军演很顺利,从上到下就算没有见过靖王也是听过多时的。赵徵突围—战—鸣惊人,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这些本身就属亲信军的兵马是心服口服。   操练兵甲和对战演习结束以后,接下来就是第二个重头戏,很让人热血沸腾的,就是中高层武将的互相挑战对练。   军中以实力说话,这是对上对下表现自己和压服军心的—个重要时机,所以大家都很踊跃。特别是新来的,更想在靖王殿下面前好好展示自己的本事。   所以挑战非常火爆,甚至见了—点血,纪棠看得津津有味,但谁知看着看着,她却被人挑战了。   “是你,别看了,就是你!”   钟离小将军连续打败了三人,又和柴兴战了—个难分难解,最后由赵徵裁为平手,满军喝彩,这英姿焕发的年轻将军尤未过瘾,最后—指纪棠,要挑战她!   钟离颖是钟离孤的嫡长子,和柴兴—样都是魏军年轻—辈的佼佼者,钟离孤这次特地安排他带兵过来的,以后就跟在赵徵麾下了。   他就挺看不顺眼纪棠的,主要这个瘦瘦的看着十分弱鸡的少年居然站在并骑在靖王右手侧,占据了排位第二的位置,甚至把柴兴都挤到第三位了。   柴兴那憨子虽然有点烦人,但钟离颖却是认可对方的本事的,在他心里两人算是平分秋色,看到这个姓纪的把柴兴挤到—边去,他心里就挺不爽了。   军中位置都是靠实力说话的,钟离颖不爽,他就直接挑战纪棠,看他两三下把对方打得狼狈滚下去后,对方还有没有这个脸站这!   “我?”   纪棠指指自己,钟离颖抱臂点头,不过没有还没等她说话,赵徵当即—皱眉:“他……”   “诶诶!”   纪棠打断他,她看得兴奋也有点摩拳擦掌,有人挑战她她就挺想试试的,“我试试。”   “好!”   她应了—声,驱马上前。   赵徵眉头还拧着,但她想打,也只好随她的意了,他皱着眉说:“纪唐领军师衔,多理案牍之事,比试不必用重刀。”   纪棠抽出腰间佩剑,又接过柴兴抛过来的峨眉刺,后者是骑兵骑将必备的,偷袭利器。   这个钟离颖没有意见,将重刀抛出去,也抽出佩剑和峨眉刺。   纪棠练习内家功法和赵徵教的剑法已经很久了,她—直想找个机会检验—下成效,钟离颖来得正好。   她—夹马腹下场,不疾不徐绕圈子,和钟离颖对峙。   钟离颖哼了—声,—夹马腹,疾冲过来!   钟离颖身量和柴兴差不多,矫健英武—身重甲,攻势十分凌厉,但幸好平时纪棠和赵徵柴兴他们喂招也惯了,十分熟悉套路,迅速—个下腰,反手—挑—刺!   “铮”—声锐鸣!   嘶,这家伙力气真大啊,纪棠手都震麻了,她虽然天生力大,但和这些重量级战将比起来还是没什么优势的,不过纪棠深知扬长避短,迅速擦着钟离颖剑身“刺啦”—声,长剑—转直挑对方的咽喉。   钟离颖—个下腰闪过。   纪棠不和他对撞剑刃,发挥自己灵活的优势,挑、刺、削、抽、点,—触即收,并不恋战,基本不给钟离颖近身以力量压制的机会。   钟离颖打着打着,也认真了起来,纪棠不是战场悍将型,但她也确实具有还不错的身手,轻身不近也是—种战策,纪棠深知自身优劣定下精准战策并能—直成功保持,这就是她的本事。   这个对手钟离颖是承认的。   他也对纪棠改观了。   两人你来我往,你挑我劈,—个悍然勇猛—个敏捷轻盈,僵持了将近—百个回合,纪棠大汗淋漓,畅快到不得了,最后终于被钟离颖找到机会重劈而下,她—蹬马镫—跃跳起,削下他—小缕的汗湿的散发。   纪棠先落地,钟离颖赢了,不过钟离颖随后—跃而下,哈哈大笑:“钟离颖!”   “纪棠!”   纪棠—抹脸上的汗,也爽快笑着。   两人互道姓名,然后握拳锤过来碰—下,场下满堂喝彩,柴兴郑元保等人也鼓掌大笑。   气氛热烈得很,交了新朋友的纪棠十分高兴,牵着马走到—边,—边走—边和钟离颖说说笑笑。   她身上真的没—点女气。   赵徵—开始担心,见纪棠没落下风放了心后,就不自觉着意观察起她来了。   纪棠昂扬敏捷,肩背挺直,上马能骑下马能打,大步而行爽朗而笑,没有哪怕—点点的矫揉和矜持,—举手—投足从神态到行止,都透着—种磊落和明快。   他还真从没见过这样的女郎!   赵徵搓了—把脸,就很烦,究竟是不是啊?   ……   赵徵最后还是没忍住。   军演结束,回到州衙门,两人并肩在庑廊里走着,纪棠—边抹汗,—边十分奇怪问赵徵:“你这几天怎么啦?”   她总觉得他怪怪的。   侧脸瞅了他—眼,见赵徵脸被太阳晒得有些红,她探了探他额头:“发烧?”   被她微凉的手触了—下,赵徵有些耳根发烫,眼睑动了动僵住听她说:“没事啊。”   直到她手挪开了,他喉咙滚了滚,才恢复过来。   “我没事。”   “就是有些热了。”   纪棠点点头,确实很热,三伏天她穿软甲半天都有些受不了了,更何况他们天天重甲,没中暑就挺厉害的了。   “我让煮的绿豆汤喝了没?”   这天—天比—天热,纪棠紧急采购和调集绿豆凉草等熬成消暑汤,让军中每天都喝,她真怕热死人。   “喝了。”   “那等会让军医过来诊诊脉吧。”   赵徵、柴兴钟离颖等人都是,他们可不能热病倒的。   “嗯。”   赵徵应了—声,眼睛却偷偷瞥过来,他又看见她耳垂上那小小—点粉色了,并且很清晰,他仔细看,这耳洞是已经长好的了,所以很不明显。   赵徵实在忍不住了,他问:“阿唐,你小时家里是不是也担心你养不活啊?”   纪棠:“???”   怎么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呢?不过她想了想还是笑着答:“养不活啊?”   “这个估计她不担心的。”   纪棠调侃了—句,估计卞夫人更担心她会好好长大,要不是那时候不敢,只怕就等不到自己来了。   “要不是我机灵,差点就活不成了。”   —过来,就被人搂在怀里—脸关怀慈爱地喂迷药,真幸好她机敏,不然啊,估计就成为穿越界的耻辱了。   “谁?”   她开玩笑带调侃说的,赵徵—听却拉下脸:“赵宸?”   纪棠耸耸肩,没错,就是这家伙,不然卞夫人还真没敢这么打算的。   赵徵脸阴下来了,想了想,他招了陈达过来问:“柴义有消息过来了吗?冯塬赵宸的事查得怎么样?”   当时时间紧迫,赵徵肯定乘胜追击段天佑把甘州—并拿下的,就没空理会冯塬和赵宸。过后肯定也晚了的,所以也没立即处理这件事。   现在,这两人没走才好,赵徵立即就想杀了赵宸。   反正这里不是魏朝境内,皇帝耳目相对空白,小心—些,也不是不能动手。   原本现在局势不算适宜,赵徵是打算最后再—起解决这人的,但他现在改了主意。   还是纪棠拉了拉他:“有机会动手,没机会就算了。”   现在赵徵够戳皇帝眼睛的,没必要刻意加—个赵宸,刺激过度坏了现在局面就糟了。   “反正以后也不迟。”   她劝了—会,赵徵这才作罢。   两人下了庑廊,阳光照在身上,纪棠就伸手挡了挡,她手很白很纤细,脸也是,白生生泛着粉,细腻得看不出—点点毛孔。   精致得,赵徵看了—眼,心里又纠结起来了。   之前觉得好像不像,但现在又觉得很像了。   纪棠回院子梳洗,离得远远,红豆迎了出来了。红豆昨天到的,毕竟纪棠走得太急,—点行李都没带,她就收拾好了,跟着大部队—起过来的。   赵徵看见她就挺不高兴的,因为她—来,纪棠觉得不方便,反正这州衙门也清理干净了,她就搬到隔壁院子去了。   不过这会—瞥,他却心下—动,丫鬟?   纪棠说过,红豆原来是她的丫鬟,但男孩—般不是带小厮的吗?躲避追杀也是小厮更好使不是?   可万—小厮不给力呢?   要是平时身边的丫鬟更忠心更好用,带丫鬟也并不是多奇怪的!   赵徵发现了—个盲点,但他随后又把自己反驳倒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个结果。   他烦躁揉了揉脸。   就在这个他—团乱麻、七上八下忐忑得不行的时候。甚至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没能睡上—个好觉了,—直在纠结这个问题,并明显钻牛角尖—门心思要尽快搞清楚答案之际。   最后还是他自己,给踩了个急刹车。   ……   目送纪棠拉着红豆进了院门,赵徵只好郁闷回正院去梳洗更衣。   洗了个战斗澡,换了—身干净内衣,重新披上铠甲,他还想去找纪棠,却被被军务缠住了,不得不先去处理。   等弄好这些事情,已经快到晚膳时候了,他婉拒在营中用饭,骑快马回城。   快步回到主院,由于机密原因,纪棠的书房没搬,赵徵—步跨进院门,正要上庑廊,抬头—看,却见六子在小心翼翼掩上纪棠的书房门。   “干什么?鬼鬼祟祟!”   赵徵当即喝了—声。   六子吓了—跳,慌忙跪下解释:“殿下,纪先生睡了……”   赵徵—愣。   现在天还亮着,怎么就睡了?   不舒服?   他快步上前,立即往未拢实的房门探头—看。   这么—看,赵徵却怔了怔。   纪棠伏案睡着了,手中的毛笔掉落在纸笺上,滚到笔山前。   她是忙着忙着,睡着了的。   这该有多累啊?   赵徵—下子就怔住了,他随即反应过来,平时这些事儿,都是他和阿唐—起干的,……他少干,她就干得多了。   这些日子,他心里纠结着这件事情,根本无心处理案牍事情。   他在她书房跑进跑出,她没—点意见,还让他记得荤素搭配少吃冰,多喝解暑汤多休息,可别中暑生病。   他顾着纠结,他顾着烦躁,他顾着失眠忐忑,但案牍劳形其实很累的,并不亚于统军奔波。   赵徵小心翼翼推开门,从奁里取出—件薄斗篷,盖她的身上。   他坐下来,开始轻手轻脚处理政务。   是他急躁了。   其实真不急的,两人天天在—起。   赵徵很愧疚,他立即收敛思绪,决定按下鼓噪,日子还长,他只要有心,早晚知道的。   不是吗? 第40章   赵徵一直忙到深夜。   他还特地把文书卷宗挪到多宝阁外面去,把帐缦放下来,才点上灯烛,以免灯光刺眼弄醒她。   一直到了亥时末,才听见里头披风落地的声音。   他起身把帐缦撩起来。   纪棠已经站了起身,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活动脖子,“怎不喊醒我?”   她有点点困,撑着下巴咪一会,居然睡着了。   纪棠按了按下巴,有些微疼,估计磕青了点。   她素日清亮的眼睛带了几分惺忪的朦胧,左边侧脸压出了一小片睡印子,仔细看上面花纹和她的袖口一模一样,这让她看起来有点憨,像比平时小了两岁的模样。   不过这些日子实在太忙了,她眼下多了一抹淡淡的青色。   赵徵十分内疚,低声和她道歉:“阿唐,是我的不对,这几天我……事都净堆你手上了。”   他不敢说原因,含糊过去,心里自责得不行。   赵徵这几天确实有点古古怪怪的,不过纪棠太忙了,也没怎么留意。   其实还好啦,办公室工作比室外轻松多了好不好?这三伏天热的,赵徵天天一身重甲跑校场,这才是真正体力辛苦活,她真的很担心他中暑脱水。   现在见他这么坐立不安,她不禁笑了起来:“哪里啊!”   “我屋里还放了冰盆呢,就坐着动动笔头哪里就比得上你呀!”   这差了起码十万八千里好不好?   纪棠真心觉得赵徵才是辛苦的,这一身重铠真材实料,足七八十斤重还不带靴子,精铁片密密麻麻镶嵌在一整大块的水牛皮上面,别说穿上去太阳底下晃了,光想想她就受不了。   “你顶着大太阳跑一天了,回府就歇着吧,这点活儿我还整不明白么?哪里还用你!”   “下次别了,早点睡,我其实理得差不多了,马上就能轻松下来了。”   对于这点,赵徵却有不同意见,他完全没觉得跑校场有什么辛苦的,又不是两军对垒正在大战,热是有点热但他早已习惯了。   就骑个马转两圈有什么的。   相反,他觉得纪棠辛苦极了,她向来都是精力充沛的,今天居然在书案睡着了,可见人多累,闻言立即反驳:“案牍之事,最耗精力,上雒甘州才下千头万绪,跑几回场校场有什么累的!”   他小小声说:“我这几天没睡好,有些心不在焉。”   不然肯定能腾出至少小半天的时间和她一起理事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认为自己休闲对方辛苦,对方才最需要好好休息,还说得有理有据非常认真。   说完之后,不约而同,心里忽觉有些好笑,两人对视一眼,不禁笑了起来。   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又轻又快。   有人记得你的辛苦,是因为把你放在心上了,这种感觉真的非常好。   纪棠唇角弯弯,拿起烛台旁的黄铜茧子剪了剪烛芯,“好啦,别争了,都辛苦好不好?”   “咱们啊,以后谁有空就帮谁。”   她回头,冲赵徵一笑。   晕黄烛光,暖融融的,她微微笑的脸,让这个夏天的夜晚都变得格外恬静起来。   赵徵心也变得平静下来,先前的所有烦恼急躁一扫而空,他也不禁笑了起来,“嗯”了一声。   于是他就真的不再着急了。   两人窃窃私语,一起动手,把案上的文书卷宗分门别类放好锁好,然后赵徵送纪棠回隔壁院。   踏着月色,晚风徐徐,她推开房门,回身一笑:“明儿起晚些,多睡会儿。”   “嗯。”   他应了,微笑目送她掩上房门,这才顺着庑廊和石板路,回到主院去。   赵徵终于睡了个好觉。   一夜无梦,酣睡至天明,唯一有点点的可惜的,就是没能按照两人昨晚说好的,今天多睡会儿,起晚些。   陈达一大早就过来了,他刚接了柴义传回的消息,有关先前冯塬赵宸的,还真有件有价值的事,陈达接信后不敢耽误,马上就过来了。   不过他撞上两位能拿主意的主子都晚起状况,陈达犹豫一秒,果断往赵徵这边来了。   赵徵多年早起练武后又从戎,已很浅眠,人又极警觉,几乎是陈达一跨进院门,他就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   他披衣起身,淡淡问。   陈达跪地请安,忙奉上刚得的消息。   赵徵展开一看,也有些诧异:“赵宸在段广威兵败身死后又去了一趟甘州太守府?”   当日甘州受降,赵徵率兵进城,但由于还有一个上雒等着,他当天就离开赶往上雒了。   柴义侯忠嗣领一万兵留驻甘州,各种大事要事两人忙得不可开交,过后稍稍缓一些,柴义才有空腾手出来查一查这段广威无端出兵的缘由。   果不其然,是冯塬和赵宸。   按门房口供的相貌年纪描述,基本可以断定是这两个人了。   这没什么稀奇的。   稀奇的是,在段广威兵败身死甘州军大溃消息传回、正值太守府惊慌失措的关口,赵宸突然回来了一趟,并强硬闯入了太守府中。   “把柄!”   纪棠也没真起很晚,听赵徵这么一说一下子就醒全了,她放下筷子接过密报一看:“不用说了,肯定就是冯塬赵宸说动段广威出兵的关键了。”   这么短时间说动段广威,可不容易啊!现在看来,很明显不是军备金钱之类的需要一定规模运输的东西了。   并且这玩意不能曝光,更绝不能落在赵徵手里的,以至于赵宸赶紧掉头去试图夺回来。   纪棠一时心痒痒,话说这玩意赵宸成功夺走了没有啊?   但可惜的是,段家女眷惊惶一阵火速逃出城,估计是往陂州去了,把得力的和近身仆役也统统带走,就剩下都是外围粗使,根本不知当时详情的。   “我们这就去甘州一趟!”   赵徵随后就下了决定,他征询看过来,纪棠举手,可以,没问题!   “要紧的事差不多了,早上收尾,午后就能出发。”   这些天忙到飞起,最重要一个原因还得尽快赶去甘州,现在也就比原计划早个几天。   纪棠恨不得马上就出发,匆匆扒了两口饭,掉头就往书房去了!   被赵徵一把拽住,“急什么?”   他拉过纪棠的手无数次,也一直知道她偏瘦,但今天才刻意察觉到,她手腕实在纤细得紧,他握住深紫色的收口束袖,袖口边缘是马蹄形弧度的,上面绣了很精致的螭虎纹。   纪棠糙起来能很糙,但有条件的话,她也很喜爱精细的东西,她人很朝气蓬勃又很精致优雅,两种气质浑然天成,一点都不违和。   赵徵垂了垂眸,眼睛落在她的手背上,白皙细腻的手背和深紫近黑的马蹄弧束袖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越发趁得她的手白得炫目。   赵徵咽了咽,因为某个可能性,握腕这个明明很普通的动作让人无端多了一丝不自在。   那股带着躁的急切是去了,但忐忑还是在的,尤其是两人相处的时候,且他心里还隐隐有些一种不知名的期待。   让他变得有点小心翼翼的。   握住她的手腕后一顿,余光瞥她,纪棠神色如常,那飞扬的眉眼映着晨光,还是那么英姿飒爽又活力蓬勃。   赵徵不着痕迹,飞快把手松开:“……差那么一会吗?先把早饭吃好了再去。”   他轻咳一声,正襟危坐,直回身来。   好吧,吃就吃吧。   纪棠只好一脸无奈坐了回来,但唇角却是翘的,拿起筷子冲赵徵露出露齿一笑,然后把他放进碗里的烤鹿肉夹起送进嘴里一口吃掉!   赵徵虽有心和纪棠多处一会,但得提前去甘州,两人都很多事情去安排,匆匆吃完早饭,他连歇都没歇,匆匆就赶去军营了。   两人连轴转,总算看看在中午之前把事情安排好,下午出发。   纪棠探头看一下大太阳,真的很晒啊,她随口嘀咕两句,赵徵却道:“我吩咐人准备马车了。”   “还是骑马吧。”   纪棠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们赶时间呢。   不过赵徵却道:“赶快些,也差不了许多。”   要是他一个人,他肯定骑快马的,但与纪棠同行,他一大早就吩咐了备车。   纪棠出门一看,乐了,车辕前面足足五匹油光水滑的乌黑膘马,诸王驾五啊,她差点忘了,难怪他说赶快点差不了许多了,走平坦官道那确实是的。   就是这阵仗太厉害,这马车一出来,谁不知道靖王王驾出行,赵徵平时就不爱用这个。   她哈哈一笑,这车蹭得爽啊,她一拽车辕利落跳上去,回头对赵徵嘿嘿笑了两声:“来,让我来尝尝这王驾坐着什么滋味!”   她一掀帘子钻了进去。   赵徵也跟着上了车:“你想尝,改天让他们套个大车你试试。”   这还是便辇,方便赶路的,辂车更大,跟个小房子似的,里头什么都有。   那个车纪棠也见过,第二批运到密州的大件行李之一,还是她核点入库的。   她不禁笑了起来,“改天吧,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车里还有冰盆,不说和屋里一样,但起码那股烤焦人的滚滚热浪是没有了,纪棠直接往榻上一躺:“好舒服!”   房车出行,完美!   赵徵一声令下,五匹大马四蹄翻飞,以极快的速度往前奔出去,预计明天中午前到甘州。   赵徵让她睡会,纪棠也不想在颠簸的马车上看东西,欢乐应了一声,招呼他:“你也睡会呗。”   “册子别看了,车上能不看尽量别看,伤眼得很。”   她踢掉短靴,拉过一点薄被盖住肚子,挪了挪找了个舒服位置,闭眼就要睡觉了。   车内空间不小,榻也很大,并排睡三四个人都没问题,但只有一张,赵徵应了一声,却没真敢睡。   到底和以前不一样的。   他放下手里卷宗,一侧头,便看见她恬静的睡颜。   纪棠睡眠质量本来就不错,这些天说实话还挺累的,她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微微歪着头,侧颜光洁柔和,眼睫油亮乌黑,很长很翘。   他神差鬼使的,伸手拨了一下。   纪棠忽动了动。   她还没睡实,觉得眼睛痒就伸手揉了一下,赵徵吓了一跳,飞快缩手。   他刚才也不知为什么会伸手的,回过神来心脏怦怦乱跳,忙屏息盯着纪棠,见她没醒,嘟囔一句不高兴翻身背对着他继续睡。   赵徵不敢待下去,坐了一阵,起身出去骑马去了!   于是纪棠睡醒一个午觉,然后就发现赵徵不在车里了。   问他,他说车厢里待着有点闷。   行吧,你不嫌晒就好,纪棠耸耸肩,反正她是不出去的了。   那这大马车就便宜她啦!   五驾大马车果然快得很,路上休息半宿,次日中午前就抵达了甘州城。   纪棠也没心思看甘州街景,连连催促,一路直奔州衙门。   赵徵先下车,转身伸手,纪棠一撑他肩膀跳下来,两人肩并肩,直接往柴义所说的外书房去了。   “禀殿下,就是此处。”   柴义这两天也不是什么没干的,他暗部出身,最擅取口供和分析搜索,已经锁定了当时赵宸的行动轨迹。   “那位公子,突兀出现,直接就闯进了府!”   “他原说是奉大人之托前来,老奴领他进了门厅,后来里头一阵喧哗惊呼,没多久他便率人冲出来了,手里抱着一个扁长的匣子。”   纪棠挑眉:“扁长匣子?多大的?”   门房比了比,大约是一尺宽二尺来长,五寸上下高,那这个范围就有点太笼统了。   很难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   老仆心有余悸:“他是提着剑出来的,剑上还滴着血,夫人命关门率人急追出来,他跳上墙头跑了。”   赵宸堂堂一个皇子,干出抢东西翻墙遁走的事,还是他亲自动手的,可见这东西真的不一般。   正厅至外书房没动过,尸体收殓了但画的粉圈在,褐黑血迹点点飞溅,段广威的外书房被翻得一团乱,甚至还有几个被强行撬开的大小暗格。   最后赵徵来到里面的一个暗格前,锐利视线扫视片刻,“可能是这里。”   段广威严密收藏,赵宸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折回头取走,赵宸沉吟片刻:“……莫不是许诺之类的物件?”   他细细分析一番,猜测已比较接近真相了——可能是允诺段广威日后地位的物件,类似盟书,甚至很可能有皇帝的信物。   以冯塬其人,他真可能许出非常大胆的东西的。   赵徵随即下令,掘地三尺。   把段广威的外书房、正厅、后院主院和书斋等等有可能藏此物的地方都直接扒了,地砖撬起来,反复搜索,最后可惜并无收获。   可以确定,那东西确实在那个扁长匣子里,被赵宸成功取走了。   纪棠十分郁闷,这明显是个好把柄啊,就这么白白溜走,汰!   这段家女眷也太不给力,连绝密暗格的东西都被人扒走了。   纪棠不知道的是,赵宸取回圣旨也绝无一点侥幸的。   他判断精准,当机立断,胆大心细,连诈带吓,最后图穷匕见短兵相接,才把这卷圣旨成功夺回来的。   当时,冯塬尾随段广威而去,他却不愿意继续蹚浑水,心情颇不虞缀在后面,和段广威的大军略有一点距离。   当谁知赵徵在这等境况下,还能反败为胜。   甘州兵才刚见溃势,他当即心道不好,赵宸当时还不知段广威已死,但他也算反应极快,立即就做了最坏的打算。   火速率人掉头往甘州城,蛰伏州衙门外等待,丧报败报一到,府内瞬间大乱,哭嚎声一起,他当机立断,立即往州衙门而去。   赵宸是以段广威传遗言的名义而来的,说段广威叮嘱让段家女眷马上收拾,立即遁往陂州,然后紧闭关门,非段天佑率兵来不能开!   不得不说,这“遗言”合情合理,入木三分,段夫人有些见识,也不疑有他。   整个段家乱哄哄收拾细软,段广威三子立即直奔外书房,赵宸就趁这个机会跟去了。   然后找个借口,让其屏退仆婢近卫闭门,他一剑杀了段三子,然后直接在内翻找。   因暗格难找,期间被等候过久的段夫人察觉不对,双方在小小的外书房展开一场攻防战,赵宸顶住了压力,最后关头成功找到最后一个暗格,还是他亲自撬开把圣旨取回来了!   段广威虽兵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但不得不说,赵宸表现可圈可点,他取回了圣旨,让事情最起码没有到了最糟糕的地步。   纪棠郁闷过后,也就过去了,毕竟当时那个情况,赵徵不可能不去追击段天佑而奔甘州城的。   有点遗憾,但这是必然发生的事的,那也就没什么好太可惜的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事儿居然还有后续,并且还和他们有很大牵扯。   建州,宁王府。   连日来,冯塬心情都不佳,虽说成事在人谋事在天,但不管过程再精彩,这局还是他败了。   他闭门多日,一直在思索如何反转这局棋。   靖王犹如猛虎出闸,此子心智战力佼佼竟不亚于其兄,甚至相较于皇太子的内敛藏锋,赵徵悍然之势如其兵锋,竟要比皇太子还更肖似其父。   靖王已出山南并稳立,山南非魏朝,更多的不可控,再想明着抑制他,只怕很艰难。   既然明不可行,那,由明转暗?   他手上还有不少暗棋。   那么这个由明转暗,如何转才是最佳?才能顺利达成目标?   冯塬垂眸,在亭中一直坐到日落西山,直到院门被敲响,赵宸的声音:“冯相?”   冯塬心情不虞,下仆近卫无人大喘气,更甭提来打扰了。   唯独一个宁王赵宸,院门被敲响,仆役连忙拉开,冯塬眼睑动了动,抬头看一身湛蓝王袍玉冠束发的赵宸。   “宁王?”   冯塬笑笑起身,赵宸邀请他入宴,他也没拒绝,“那就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往水台而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随意聊开,说着说着,赵宸不免提起近日打算,建州阀族给他推荐了几个名士,他打算去拜访一番。   一个冯塬,从突闻赵宸出兵山南到煽动段广威成功,过程虽有些许不愉快,但不得不说,赵宸近距离见识到一个强大多智的谋臣能力,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班底的重要性。   赵宸剿匪剿得颇顺利,他从小耳濡目染,“犯错误”前又已在军中有职务并历练了几年,统兵也十分娴熟的,很快就完成磨合新旧兵马,并剿了他现阶段想剿的山匪。   他觉得,是时候探访一些能人,进一步充实自己的班底了。   此际酒酣耳热,冯塬闻言眼睑动了动,随即哈哈大笑,他一仰首,干尽杯中酒,轻蔑又不屑:“这几个人,有何值得拜访的?”   大约是赵宸取回圣旨的果决和断谋,让冯塬赏识。故冯塬也乐意给对方卖个好,就当提前下点注。蔑视完这几个建州名士之后,他伸手搭着赵宸的的肩膀,呵呵笑了两声,附耳给对方透露了一个消息:“三殿下可知西岭鉴云先生?”   “此人乃当世大才也!”   赵宸坐直,连冯塬都称大才的人,“比之先生如何?”   “绝不在我之下!”   冯塬断言,他啜了口酒,一拍赵宸的肩:“三两个名过其实的庸才有何可访的?”   “殿下欲访,当访此人!!”   ……   无独有偶,纪棠和赵徵已经出门,目标正是西岭,这位鉴云先生。   上雒甘州已经上了轨道,皇帝如何恼怒,也不妨碍赵徵实际掌控二州。   诸事安排好之后,赵徵和纪棠就返回了密州。   把积压的事务处理完毕,已是初秋时分。   秋老虎还在,但纪棠已经催促赵宸出门了。   她记得,赵宸是就藩的第二年秋天,拜访位于陂州的西岭青鹫峰的鉴云先生的。   这位鉴云先生,就和三国演义的诸葛亮一样的人物,当世顶级的谋臣,龙傲天男主赵宸的第一智囊,在原文中后期发挥极大的作用。   这样一位人物,可绝不能让赵宸得了去的。   她开始旁敲侧击,怂恿赵徵出门走访人才增组班底。未料赵徵也是这个打算的,并为和她心有灵犀十分高兴。   “我们去陂州,拜访鉴云先生。”   微服而行,轻车简从,仿佛又回到往昔小骡车的时光,这让赵徵极期待的,看纪棠一双晶亮闪闪的的灵动大眼睛时他眼神极柔和温暖。   纪棠:“???”   她有很多小问号,赵徵怎么也知道这个鉴云先生的? 第41章   她瞪圆眼睛,吃惊瞅着他,眨也不眨,甚至能很清晰看见圆溜溜瞳仁深处的花纹,就很像旧时祖母养在膝下的那只橘色的大胖狸猫。   赵徵手心有些发痒,手指动了动,才没有上手撸一把她的脑袋。   纪棠诧异:“你怎么知道鉴云先生的?”   赵宸微微带笑看着她,见她嘴唇有点点干,提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推过去,闻言也颇惊讶:“阿唐也听过鉴云先生吗?”   他点点头:“昔年松鹤先生与皇兄因缘相会,在濛水边有过一次手谈。”   这松鹤先生,是鉴云先生的老师。   松鹤先生与皇太子畅谈,对皇太子极其欣赏,但他已年老,又素闲云野鹤,不欲掺和天下事,于是给皇太子推荐了好几个人。   “陂州西岭鉴云、牟县铁匠戚崇善,贡西七柳镇汪玄机,还有建州余云谷石余云。”   有文有武,鲜为人知,却都是当世能士,可为谋臣战将,襄助皇太子天下事,但待平定四海之后,皇太子便可一展他今日之韬略与抱负。   只可惜,……   赵徵是皇太子亲兄弟,当时也跟在兄长身边,自然是知道。   纪棠嘴巴张成“o”字,这,这西岭鉴云先生、牟县戚崇善、贡西汪玄机、建州石余云——不都是龙傲天赵宸的一线班底吗?!   这几个都是超级厉害的人物,在原轨迹中后期辉煌灿烂,鉴云先生首席军事不必说了,这戚崇善、汪玄机、石余云,魏朝后期十大虎将,赵宸麾下足足占据一半,其中头三名正是这三人啊!   里头居然还有这番典故的吗?   ……那原轨迹的赵宸是怎么知道的?!   赵宸才十六七岁,连皇帝都未曾知悉,他更不可能远窥得到皇太子的身边事了。   总不能是老天爷托梦吧?   纪棠惊得茶杯都掉了,有点烫的茶水溅了她一手,跳起身心不在焉胡乱甩手,赵徵说了句“怎这么不小心”,急忙掏出手帕帮她擦溅湿的衣袖。   “烫不烫?”   “没,不烫。”   纪棠接过帕子胡乱揩了两把,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张惟世!   这里面有个非常关键的人物,就是张惟世!   原轨迹皇帝在雍县的谋划成功了,利用张惟世成功谋夺了暗部。张惟世解决了以柴义为首的所有高层后,顺利成为暗部统领,并知悉了暗部一切机密。   暗部后来被赵宸得了去,但张惟世这么奸,很可能早早就和前者勾搭上了。   由赵宸得到暗部后,张惟世依旧是统领并升级成为男主心腹可以侧面证实这一点。   那么,松鹤先生与皇太子手谈时推荐的这些顶级能人,不出意外就是张惟世以示好为目的,私下透露给赵宸的。   想通之后,纪棠撇撇嘴。   这张惟世死得好啊!   被赵徵活剐了都便宜他了。   “去换身衣裳?”   “不用不用,”大夏天的湿点衣袖纪棠不在意:“等会就干啦,才一点儿。”   她把帕子塞回给赵徵,赵徵仍有点好奇看着她,她是怎么知道鉴云先生的?   纪棠冲他狡黠一笑:“我不告诉你!”   她也不骗他,没必要。   赵徵果然一笑,十二分的纵容,换了旁人估计他当即大疑变脸了,但阿唐不一样,今天和平时聊天玩闹没什么两样,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看她晶亮狡黠的眼睛心里好笑又愉悦,睨了她一眼,催促:“快去换了衣裳。”   湿了一大片了,还一点点。   纪棠不想去,赖着不动,最后被他拖着往厢房去了。   她哈哈大笑,踹他一脚,赵徵敏捷挡住,反手还招,两人你来我往,最后以纪棠使诈,声东击西两指并拢直戳赵徵膻中,赵徵一格反手扣住她手腕。   但她探手,衣袖就会往上缩,这一扣被握了正着,但不知为何,触及光裸肌肤那会,赵徵动作一顿,松了松手。   纪棠抓紧机会,一戳成功正中目标!   最后战果,纪军师小胜靖王殿下。   纪棠得意大笑,一溜烟窜回房里去了。   ……   八月的风仍有些炎热,但蝉鸣明显少了很多,零星嘶哑叫唤着,驿道黄土飞扬。   不过河岸的长草和远处的山岭还是苍翠的,尚未曾开始泛黄,看着郁郁葱葱,长河奔流不息。   月初的时候,一行人就出门了,过了甘州,进入陂州。   就是段天佑逃回去的那个陂州,在甘州东南接壤的方向。段广威原控甘陂芦三州的,甘州丢了,还有陂州芦州。   当时由于兵力关隘等原因,赵徵追击至陂州界便作罢了,而山南经过这一轮势力调整,已重新达成新的平衡,暂相安无事。   不过由于西岭在陂州境内,这趟出门还是很低调的,赵徵一行乔装成普通的小族子弟,分前中后三拨,中间赵徵同行的就十来二十人,一点都不起眼。   绕了点路,花了十来天的时间,已经进到陂州南部。   陂州境内山川河流众多,一路过河渡船大家也坐习惯了,沿着驿道到了江边,纪棠熟练翻身下马,正要牵着大枣的缰绳拉它上船,身边柴兴动作利索,也顺手帮她也把缰绳接了过来挽在掌心了。   另一边由于下马方向原因慢了半拍捞了个空的赵徵脸黑了一下,不高兴盯着柴兴的后脑勺。   柴兴征战沙场多年感官还是很敏锐的,不过明显他不明白他的靖王表弟盯他干啥,回头一看,还以为自己把道占全了,忙往一边让了让,还拉了他阿唐兄弟一把。   赵徵:“……”   他看见柴兴就烦,但柴兴挺想出门的,一得纪棠透露消息他立马说他也去,于是纪棠建议带他,而没有及时给柴兴安排上不能脱身任务的赵徵不好再三拒绝,只好捏着鼻子带上了。   赵徵把自己的缰绳也往柴兴手里一塞,喜欢牵就多牵点吧。   他拉着纪棠上跳上渡船了。   “前面就是西岭了吧?”   这种过江渡船都挺旧的,凳子没几张,纪棠也就不坐了,撑着船舷眺望对岸,目力所及的视野尽头,山岭线条模糊轮廓却苍浑。   平阴山支脉长台山进入陂州后,位于南部谷县一直至芦州的这一段,被称作西岭。   松鹤先生说的西岭,就是这里了,具体位置,他说是谷县往南的青鹫峰。   过了这条江,就是谷县地界,一行人下船上马,继续沿着驿道南下,沿途有打听青鹫峰,不过乡民表示没听说过。   可是不出名,于是他们就打算走到谷县南端再问。   现在他们已在擦着西岭北麓前行了,纪棠抬头举目四顾:“别说,这地方还真挺不错的。”   陂州水汽充沛,尤其南部,树木格外苍翠,山间云霞缭绕,隐有一种仙气飘飘的感觉。   而这西岭虽山高巍峨,山势却并不险恶,很有一种云深不知处诗意,乡民也比较淳朴,问路回答大方热情,他们人在路上,可以听见樵夫高歌浑远若隐若现。   人杰地灵,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很不错的隐居之地了。   赵徵和纪棠对视一眼,两人心情就挺不错的。   纪棠甩了甩小鞭子,笑道:“我们快些吧!”   “好!”   赵徵也一笑,两人扬鞭,骏马撒开四蹄,轻快地跑了起来,身后柴兴陈达高淮等人紧随其后。   空气很清新,人的心情就格外好,一路擦过了谷县,又往南跑了数十里,西岭已经比较近了,目测可能就二三十里的样子。   但此时已申末,夕阳西下,于是赵徵决定,先在前面投宿一宿。   这是个小地方,驿道旁的客店并不多,且大多破破烂烂又窄小的,难得前面那店旧虽旧了点,但还算大,看着也干净整洁,虽天色略早,但赵徵还是决定投宿。   但显然抱着这样想法的人很多,一行人翻身下马,还未进店,便见客店前的大院子已停满了车骡马,人很多很热闹了,伙计迎上前来,柴兴抛了锭银子过去:“伙计,一人一个房,要好的!”   伙计也很犯愁,而眼前一行人虽衣着简洁但器宇轩昂,骑的都是好马,他不想得罪,但没办法生意实在太好了。   “贵客们,没那么多房间了……”   伙计赶紧叫了掌柜来,客房已经没了,但好在为防突发情况,店里一般都会预留几个好房间备用了。   “贵客,后院还有三间上房,两人一间,再在底下腾一个大通铺房出来,你们看行不行?”   掌柜点头哈腰,又苦着脸:“客人太多,真没法子了,请贵客见谅。”   身后骡马车声,又有有人来了,柴兴立即道:“行,去安排吧!”   有房有通铺,他们自己安排就行。   伙计忙领着众人绕出院子,往后面去了,身后抱怨和掌柜解释的声音,实在没房了,于是这些人决定睡厅。   大家挺高兴的:“幸好咱们来得早。”   “就是!”   跟着伙计到最后面的一个小楼,一楼是掌柜和伙计住的地方,二楼是预留的三间上房。伙计大约也很熟练了,利索打包把东西搬进掌柜屋里,把伙计们睡的通铺腾出来。   纪棠看了一下,难怪掌柜建议两人一间,然后其他人睡通铺。实在房间有点小了,通铺最多睡十一二个人,而上面的房间一间两人,不能更多了。   伙计殷勤接过行李,帮着提进房里,站在最前面是赵徵和纪棠,他俩像主子,伙计问:“两位?”   他指了指最中间的房间,示意他提进去了?   “放进去吧。”   纪棠看了看,这房最大,床也最大,她总不好和其他人挤的,她以前情况特殊时和赵徵一起睡过很多次了,也没什么心里障碍。   纪棠一点不矫情,指挥伙计提东西并点了饭菜,反而是站在她身后的赵徵有些舌头打结。   他问纪棠:“那,今晚咱们就睡一房了?”   “是啊!”   怎么啦?   又不是第一回 了,记得以前他还拉着她兄弟两个抵足而眠呢。   赵徵喉结滚了滚,掌心有些冒汗,半晌,正要“哦”了一声。   但谁知他还没开口,背着水囊和包袱后脚上来的柴兴正好听见,以为他靖王表弟不愿意和人同房,生怕纪棠难堪,忙道:“要不和我也行!”   他和陈达睡隔壁房。   “那边南风窗,还凉快些!”   陈达没忍住看他一眼,又瞄了瞄自家主子。   赵徵脸登时黑如锅底,死亡射线般的眼神立即钉过来!   柴兴这是在做什么梦?!   他心里恼得不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用。”   直接“哐当”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柴兴:“……”   ……   接下来的时间,赵徵一直十分紧张,总是时不时偷瞄纪棠。   两人吃过饭,洗过手脸,又聊了一会天,主题当然是这个青鹫峰和鉴云先生。   赵徵心不在焉。   天已经黑透了,客栈院里的两盆篝火已经点起来,照得院门红亮红亮的,有些房间已经熄灯睡下了。   他窥了纪棠一眼,纪棠正坐在窗边的桌子琢磨谷县的地图,时不时用炭笔写写画画。   她问他,赵徵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心里却想着,要不……等会他睡外间?   这个房间最大,虽小,但分里外间,外面有一张很短的榻。   或者,打地铺?   有些事情不知时能坦然,但一旦有所猜测,那心态就很难再和旧时一样了。   但万一,阿唐真是男孩怎么办?   虽然他现在越观察,察觉的痕迹就越多,但经过柴兴耳洞那事儿,他反倒更迟疑了。   每次感觉自己发现了迹象,就下意识想起这破事,思想总不敢轻易跨越雷池一步。   怕是自己疑心生暗鬼,毕竟越想越像也不是没可能的。   现在好端端的,他要睡外间和打地铺,阿唐肯定问的,那他要怎么答?   赵徵就犯了难,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但其实他心里挺紧张的。   万一……阿唐真是女孩,而屋里只有一张床。   眼睛控制不住瞄那张床,心跳飞快,忐忑紧张之中,还夹杂着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让人肾上腺素狂飙。   纪棠一动,伸了伸腰站起身,赵徵立即“蹭”地站起!   要睡了吗?   他十分紧张。   只可惜的是,没等赵徵这份紧张忐忑落到实地,就出现了新的状况。   “……”   赵徵迟疑了一下,正要说话,忽外面一阵马蹄落地的纷杂沓沓和喧哗。   有马队想投店,正停在大院门外。   纪棠顺手一推窗,瞄了一眼。   谁知这一瞄,她大吃一惊:“……那不是赵宸?!”   乡村郊野的夜色很黑,但今晚有月亮,朦胧月光照在黑魆魆的驿道上,马匹嘶鸣踢踏,被二三十打扮简单但姿势一看就是矫健好手簇拥在中间的那个青袍年轻人,他一动,侧脸一晃,恍惚竟是赵宸!   纪棠立即扒在窗沿,睁大眼睛一看:“没错,真的是赵宸!”   赵徵忐忑了小半天的情绪骤然往下一坠,一时也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不过他也没空细品,闻言神色一敛,快步行至窗侧,往正与掌柜交涉想投店的那群人一看,脸也当即沉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   ——鉴云先生。   平白无故,偏远乡野,好端端的,赵宸怎么会来这里的?   这绝不可能是顺路!   两人几乎马上就想到同一处了。   纪棠吃惊:“他是怎么知道鉴云先生的?”   现在可不是原轨迹啊!   张惟世已经死了,没有接掌暗部,不可能知晓统领柴义才能知道秘密,更不可能透露给赵宸。   纪棠知道得更多,所以她更吃惊。   之所以优哉游哉,是因为断了张惟世这原轨迹消息渠道,她没想到赵宸还能再往西岭来的!   两个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有所猜测了,赵徵当场脸色就大变了!   ——内鬼。   致使他皇兄之死的内鬼!   其他的还有没有不确定,但暗部肯定有一个!甚至很可能就是当时池州的五个负责人之一。   就是赵徵初抵封地时,赶来密州拜见他的那五个人——黄汉,封平,李贤,荷尚丰,孙承玹。   赵徵清楚记得,当时皇太子与松鹤老人在濛水边畅谈,待后者翩然离去后,兄长遂吩咐传令柴义大致打探一下鉴云等人所在之地,打算抽空带赵徵一起去拜访。   赵徵也很清楚暗部运作,这道命令,肯定经由池州暗部负责人之手,整理成密信,然后再传给柴义。   所以知情者不包括张惟世,但却包括随侍暗卫和这五名负责人的任意一个或全部。   “冯塬。”   赵徵冷冷道。   纪棠也点点头,端看上雒一战,就能看出皇帝给冯塬的权力有多大,京城太远,池州这边的明暗事宜和人员肯定一并交到冯塬手上的。   换而言之,包括这个暗部的内鬼。   所以冯塬知道鉴云先生。   纪棠心念转了一圈:“赵宸乃皇帝诸子之长,又颇有心计,甘州夺回那把柄表现也十分果断,这消息,怕是冯塬透给他的。”   卖个好,提前下个注?   赵宸悄然无声抢先收了鉴云先生的话,也正好截了赵徵的胡,教赵徵空手而归。   毕竟,这鉴云先生只是个号,具体姓甚名谁赵徵也不知道。   好在他们来得及时!   还在纪棠心里还是有点忌赵宸的,紧赶慢赶忙活完,然后马不停蹄催促赵徵出门。   现在不但和赵宸前后脚抵达西岭,甚至还因此推断出隐藏于暗部的第一个内鬼。   “黄汉,封平,李贤,荷尚丰,孙承玹。”   究竟是谁?   一下子翻出最阴霾黑暗一面,赵徵眼神阴翳带戾,整个人气场登时就变了,纪棠握住他紧紧攒拳的手,轻轻拍了拍。   对上纪棠关切的眼神,赵徵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些许,他吹熄桌上油灯,房里暗了不少,半开窗扇,冷冷盯着仍在店门口与掌柜说话的赵宸等人。   纪棠也在看,她皱了皱眉,轻声说:“我们最好还是别碰上这人的好。”   这是陂州,段天佑的地盘,赵徵是段天佑的杀父夺地仇人。   虽然赵宸也得罪死了段家,躲都来不及,不大可能找上段家。   但对方明,己方暗最好。   否则肯定麻烦多多。   ……   然事与愿违。   这家客店真的没房间了,真要住,就只能睡大厅地板。赵宸是肯定不可能和人合睡大厅的,无奈之下,他只好下令继续掉头往回走。   沓沓马蹄声走远,纪棠掩上窗户,拉了两下才拉赵徵坐下,捏了捏他肩膀,他肌肉僵硬的得厉害。   “先找到鉴云先生吧。”   她轻声安慰他,又说:“等找到鉴云先生,回去后,咱们就把这个人揪出来。”   封地已稳,还得了上雒甘州,也是时候着手这内鬼了。   一因赵徵心病,二来这里头隐藏的危险系数也太大了。   暗部有一个,但总的肯定不止这一个,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扯出一串。   赵徵勉强笑笑:“你先睡吧,我坐会。”   纪棠劝了几句,只好自己先去睡了。   可她刚和衣躺下没多久,可能一刻多钟上下,忽又再听见纷杂的马蹄和喧哗声。   纪棠惊醒,一骨碌爬起来往窗台一趴,心里忍住爆了一句粗!   不知为什么,赵宸一行又折回来了!   可能是前哨回禀找不到好客店,这回他们态度强硬了许多,掌柜息事宁人,说了没一会儿就拉开院门把人放进来了。   掌柜的正引着人往后院小楼行来,看样子是无奈之下把自己那间大房也腾出来了。   纪棠:“……”   掌柜的房间就在他们楼下,隔壁伙计通铺甚至还住着高淮等近卫。   纪棠赶紧把窗掩上,就留一条缝。   这时后窗“笃笃”两声,高淮声音压得极低:“殿下?”   赵徵纪棠一起返身,要把后窗推开。   不过两人的动作有点太一致的,一前一后搭在窗扣上,纪棠先放的,赵徵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   这一年时间,他晒黑了很多,手背是小麦色的,和她白皙的手背对比鲜明。   这么一衬,她半截手指笔直又纤细,白得炫目,泛着淡粉的指甲圆润小巧,和他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两人侧头看对方一眼,纪棠不禁一笑。   她这么一笑,赵徵却愣了愣。   这个角度望下去,她真的很像女孩子。   平时纪棠早起,总会顺手用铜黛在眉尾勾两下,让她的眉眼更飞扬英气,看着更像男孩。   但今晚洗了脸就睡下,现在却没画的,少了这几下点睛之笔,让她的眉眼和五官看着柔和了好几分。   月光朦胧,这一眼,她的侧脸少了一些锐利,添了几分柔美。   赵徵一愣,凝在胸口的阴翳不知不觉就散了,再先前的那种情绪蓦再翻涌上来,他心跳漏了一拍,那种仿佛距离真相就隔一层纸的感觉还是错觉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徵崽,你马上就知道这不是错觉了哈哈哈   原轨迹里面,其实龙傲天是个窃取者。→_→ 第42章   但现在很明显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赵徵定了定神,把手松开。   纪棠立即扳开窗扣,把后窗推开。   夜色里,陈达正单手勾着窗檐顶部像壁虎一样黏在后墙上。   左右房间、一楼通铺的后窗全部打开,高淮柴兴等人探身一脸肃然正往这边看来。   显然,所有人都发现了赵宸的到来,并意识到症结所在。   高淮当即紧急把所有值夜近卫都叫进来,关闭房门,吹熄烛火。   院子里的骚动越来越近,掌柜的腾了一个马槽给赵宸一行安置马匹,然后带着往小楼行来。   赵徵淡淡道:“蛰伏不动,尽量不要暴露身份。”   “是!”   高淮应了一声,左右传递后,一翻身无声落地窜回通铺里面去了。   纪棠把后窗关上。   那骚动已经来到小楼前了,近成这样,连赵徵下令也只是“尽量”。   楼下传来“砰砰”拍门声,掌柜的房间再大,底下人也不可能和宁王殿下挤的,这拍的是伙计通铺那间的门,这是想砸钱把通铺腾出来了。   拍了几下,门没开,通铺里面传来翻身的声音,“嘭”一个瓷枕从里面砸在门上,里面破口大骂:“拍你娘啊!给老子再拍一下试试!!”   动静很大,很多人打开窗户看,骂声不断。   赵宸皱了皱眉,他和段氏算结下死仇,这趟来陂州低调是第一原则,他并不欲节外生枝。   “行了,别拍了。”   他吩咐原地扎营,推门入房了。   密州这边的人都没有吭声,黑暗里对视一眼,大家无声咒骂几句,然后就这样和外面这批人一边房内,一边房外安置下来。   双方就隔着一道薄薄的木质墙板。   但哪怕赵徵他们不出门,外面的马却没这么好糊弄过去。赵徵他们坐骑虽然是特地挑选伪装过的,相对不那么起眼,但这等山野地方,一溜儿的高头大马还是很鲜见的。   懂行的一看,就知道这些马虽皮毛斑驳品相略次,但体型耐力实际却是一等一的。   就和……赵宸他们这次骑出来的马一样!   很快,负责栓马的近卫就快步回来了,和徐镇耳语几句,徐镇皱了皱眉,带着人进了房。   赵宸眉心一跳,心道不好!   他侧头和徐镇对视一眼,半晌,他比了个手势。   徐镇点点头,出去了。   一夜无声至天明,次日一大早,早膳后,宁王府一行牵着他们的马,翻身而上。   赵宸不动声色用余光盯了一眼那静悄悄的小楼,转身驱马离去。   ……   这一晚,楼上楼下都没睡好。   纪棠天没亮就醒了,不过她和赵徵都没说话,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至外面骚动起,听着马蹄声纷踏很快远去。   赵徵收回撑起窗扇的手,“走了。”   纪棠一个鲤鱼打挺跳下来。   凑过去瞄了眼,刚好能看见店门外远处的烟尘。   她“啧”一声,回头看赵徵,赵徵点点头,推开后窗把高淮叫上来,吩咐了两句。   高淮领命而去。   好嘛,纪棠耸耸肩,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意思了,怀疑的话赵宸肯定叫人盯梢的,不过实在被发现了,他们也不怕他。   她利索重新梳好束发,听到外面柴兴走动,她扬声喊了一声,让他顺便叫伙计一起送水来。   洗漱完毕,她就坐在妆台前,把自己带来一个小包袱打开,开始化妆。   万一真面对面碰上,她可不打算让赵宸看真脸的。   她已经把粉底液弄出来了,方便了很多,涂抹均匀之后开始描眉打阴影。   赵徵也洗漱完毕了,他就站在边上,看纪棠化妆。   他看了许久,直到纪棠拿起削尖螺黛开始描眉的时候,他问:“阿唐,画这个费事不?”   “还行呗。”   他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纪棠面前,纪棠嫌弃:“快挪开,粉都掉下去了。”   赵徵就把它挪开一些,自己托着茶杯低头啜了两口,“那你平时呢?”   平时还画不画啊?   赵徵一直以为她不画了,但昨天才发现,她似乎还是画一点的。   “平时呀?”   “画两笔呗。”   顺手会往眉尾眼角描两笔,不过别看这么简单,人的五官眉毛眼睛可重要了,就这随意勾两下,整张脸的英气程度就提升了一个档次了。   赵徵又喝了一口茶:“为什么呀?”   她是男孩子,到了自己地方,那为什么还要往脸上画两笔呢?   继续说下去是要掉马的。   话说这么长时间了,男孩马甲还没崩,她可是很得意的。   纪棠瞄了赵徵一眼,笑嘻嘻:“不告诉你!”   她拿着靶镜,凑近眼睛,开始画眼线,就没顾上和赵徵说话了。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头才刚得意完,回头掉马却掉得十分之快!   ……   梳洗早膳完毕,赵徵一行也随后离开了。   目标这么大,避也避不开,而且他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鉴云先生,可绝不能被赵宸抢了先。   这边一动身,随后赵宸那边就接到准确消息了。   “确实是靖王。”   万万没想到,这趟陂州之行竟和赵徵碰了个正着,赵宸是吃了一惊的,确定之后,他立马飞鸽传书给冯塬!   冯塬也在山南,不过不和赵宸一道,他自行以魏朝使者的身份,去拜访山南尤其上雒甘州附近的大小军阀,所以回信很快!   他让赵宸,立即设法杀死赵徵!   “……这是上好时机,而殿下人手优于靖王,速速动手,万勿延误!!”   篝火熊熊,赵宸展开冯塬回信看罢,却没有说话。   这趟他出来,人手带得很不少,当初还是冯塬提议的,如今看来,对方只怕是就是备着有可能这么用上的。   赵宸瞥了一眼另一边,冯塬回信有两封,一封给他,另一封则给校尉齐山。   因为特殊任务,建州宁王府可谓高手如云,不过有一半是更听冯塬的。   徐镇低声:“殿下?”   我们真要围杀靖王吗?   赵宸抬了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收起信,把齐山叫过来,凝眉道:“这次确实是个大好机会,我们的人手差不多倍于赵徵!”   “那我们立即加派人手,盯紧靖王一行?”   “唔,只怕不妥,赵徵肯定也放眼线盯着我们,正面迎上去非上策。”   他与齐山略略商议,很快定下计策。   这青鹫峰鲜为人知,即便赵徵一行多方打听也难有结果。而山中却有一个叫“青鸾峰”的地方,和青鹫峰很是相近,甚至还有神仙传说。   在打听不到青鹫峰的情况下,对方很大可能会去这个青鸾峰察看一下。   这就是个伏击好地方。   如此这般,商量好如何悄然隐蔽行踪然后潜去布置,齐山匆匆去安排了。   赵宸盯了他背影一眼,却垂了垂目。   他招来徐镇,低声吩咐:“伏击一起,我们就找机会脱身。”   能解决赵徵当然好,但这个到底还有皇帝去操心,就现今阶段赵宸本人的立场而言,一个顶阶谋臣可比伏击赵徵更重要!   他心里也是很不悦冯塬的狂傲的,指挥起他这个皇子,对方倒是够得心应手的。   他心里冷冷哼了一声,低声安排下去,点了五六名心腹,一旦伏击一起,旋即找机会脱身!   ……   “我觉得啊,赵宸肯定更看重鉴云先生的。”   纪棠虽然没有在场,但对这位龙傲天男主的心思几乎一猜一个准。   “冯塬肯定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   赵徵摊开谷县和西岭山势图,不多时,点了点:“或许在此。”   今日,眼哨回禀,赵宸已经进山了。这给眼哨尾随增加了很大难度,在对方有心之下,分成几队大部分很快摆脱了眼哨尾随。   赵徵结合他们今日打听的消息,点的地方,正是青鸾峰以及其他几个有神仙传说的区域。   纪棠托腮:“这青鹫峰和鉴云先生,只怕还是西岭山民才可能知道!”   他们的目标其实和赵宸是很一致的,第一要紧的当然是鉴云先生。   且因着赵宸的出现,大家变得紧迫了很多,之前的轻松气氛已一扫而空了。   今天大家想方设法,跑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可惜就是没有打听到这个青鹫峰和鉴云先生。   看来这鉴云先生隐居是真隐,纪棠严重怀疑,甚至这青鹫峰都可能是他自己给居住地取的名字,所以山外根本就没人知道。   所以她才说怕山中山民才有可能知晓对方线索。   纪棠说完这句,马上话锋一转:“你们昨晚看见赵宸身边那女孩了吗?!”   这个女孩是关键啊啊!   作为一个龙傲天男主,因缘邂逅,各种开后宫那是必然的。于是在寻访鉴云先生的过程中,一个山民少女给赵宸带路顺利找到了地方。   之后的露水姻缘纪棠就不说了,反正赵宸能这么轻松找到人,这个少女可是关键。   纪棠眼尖,昨夜就留意到赵宸身边跟了一个扎满小辫子颈带银饰像少数民族一样打扮的俏丽少女,她定睛一看,便看见那双标志性的丹凤眼。   是她了!   她一边叮嘱眼哨无论如何要盯紧赵宸本人,一边和赵徵他们各方打听消息,果然,是打听不到了。   不过也没有白作功,她顺利成章就把这个少女提出来了,“那就是个山民,看打扮身份还不低,这赵宸可一直把她留在身边,……”   纪棠适时住嘴,意思到位了。   赵徵思忖片刻,点了点地图,吩咐柴兴:“明日,你率人,去这个青鸾峰。”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欲与这些人多做纠缠,让柴兴带着人虚晃一枪,把人绊住。   他旋即脱身。   ……   双方各怀心思,翌日天蒙蒙亮,赵徵等人立即直奔青鸾峰。   他们登至山腰,停留一刻,作出商量姿态,却随后掉头下山。   果不其然,后面很快传来疾速奔走的纷杂脚步声。   赵徵淡淡道:“走!”   一行人一扬马鞭,疾冲而下!   齐山喝道:“快追!”   一着落空,但还有其他布置,齐山立即请示宁王殿下,兵分几路,启动备用的前后夹击计划!   赵宸颔首:“快!”   齐山领命,飞速而去。   赵宸瞥了对方背影一眼,很快找了个机会,带着先前认识的蛮族少女兰奚,悄悄脱离了这个大部队。   马蹄沓沓,秋风猎猎。   赵徵沉声问柴兴:“保全人手,绊住来敌,可能做到?!”   柴兴拍了一下胸膛,“嘭嘭”作响:“必无差错!请殿下放心!!”   “好!如未能及时联络,谷水东十里坡见面。”   “是!!”   赵徵纪棠等五六人外衣一解,露出里头近卫们穿的普通劲装,前方一个急转弯,立即冲进人高的茅草丛中,就此脱身。   ……   脱身非常顺利,唯一出了点岔子的就是,赵宸不见了。   跪地的暗部眼哨自责又愧:“那女子似乎极熟悉山中地形,与宁王等人下了一个山涧,卑职等稍候片刻立即尾随下去,却不见了人踪。”   他们马上冲进去紧急寻找,才在角落长草淹没中找到一个天然山洞,但里面七转八岔,他们急急追出去,已经跟丢了。   事到如今,责怪已无助益。   陈达见赵宸神色一沉不语,先挥手让人退到一边,上前急问:“殿下,那咱们现如何?”   柴义由暗转明,目前暗部很多事情已经转到陈达手里了。这次柴义和侯忠嗣等以及新来的钟离颖等人一起留守,这也是赵徵最后会同意柴兴一起出来的原因。   纪棠道:“我们往东边去吧!”   “得赶紧进山才好!”   那个山涧,正是东边的,就概率而言,东边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而纪棠昨天已认真回忆了剧情几遍,她记得也是东边。   还会途径一个类似天柱峰这样山顶全是柱状巨大岩石的山峰。   这样的山峰,应该是很醒目的。   纪棠环视一圈,附近都是郁郁葱葱的山峰峰顶,她记得原轨迹赵宸也是半上午出发的,和那山民少女边走边说,到中午时分抵达这个“类天柱峰”,还亲自打猎烤肉撩了少女一把。   那他们只要在中午前找到这个天柱峰,那肯定就堵住对方的。   一行人立即往东而去,找到山涧后,纪棠举头眺望半晌,没发现,然后他们循着痕迹翻过一道山梁。   在山林里找一点行走痕迹是很不容易的,就在这个基本已经发现不了踪迹的时候,纪棠一攀上山顶,立马眼前一亮。   嘿嘿,果然,她就说嘛,半个上午时间,肯定走不过分远的。   只见目力所及,东北方向,明明晃晃一座最特别的秃顶山峰,正是她要找的天柱峰!   “阿徵,那边!”   纪棠立即低头,就这个方向寻找,果然很快重新在一丛茂密茅草中发现了新鲜的踩踏痕迹!   一行七人,早已弃马步行,火速冲下山梁,以最快速度赶往这个方向。   纪棠还在绞尽脑汁想,等下怎么再引导呢?   但不用了!   急追下去,在半山腰的位置,他们就追上了赵宸。   “刷刷”长草摇摆,赵宸一行眉心一跳,蓦转过身来,“铮”一声抽出长剑!   对方走得是山溪另一侧,两边人马突兀迎头撞了正着!   纪棠马上捏了捏赵徵的手,悄悄指了指,示意——那个少女!   到现在,基本已经确定对面那个一身蓝底鲜艳花纹衣裳、正好奇往这边望来的的俏丽山民少女正是知晓鉴云先生所在地点,已经不需要纪棠再去强调了。   被她捏了一下手,温热柔软的触感,赵徵手指动了动,只是不待他说话,纪棠已趁着那边还未完全望清这边的之际,一矮身,钻进赵宸侧边的草丛里。   赵徵知道她目标是那个少女,她想绕过去。   他其实并不愿意她一个人过去。   但无奈她已经动作了,他只能立即上前一步,挡住了微微摇摆的长草。   “赵徵!”   赵宸扫了一眼,沉声道。   赵徵冷冷一笑,出了京城,不装了,不称二兄了,不过更好,这真是个让人恶心透顶的称呼。   “处处礼尊那冯塬,看来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赵宸脸色登时就变了,显然冯塬狂傲到底是让皇子之尊的他很膈应的,“哼!”   双方没有太多废话,很快就战在了一起!   这赵宸好歹是龙傲天男主,天赋还是有的,且作为一个有成年人心智的伪小孩,他从小深知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只要不是病得起不了床,他从未有一天懈怠过。   倒有几分真本事。   双方人手相当,短时未分出胜负来。   至于那个叫兰奚的山民少女则被赵宸推到最后面去了,但这位姑娘显然不是个文弱的,偏头看了一会儿,抽出一柄银色短叉,娇喝一声,要冲上来!   才冲出一步,后面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兰奚吓了一跳,立马回头一看,对上一张褐肤少年的脸,对方一笑,眼睛弯弯,连有些平凡的五官都亮眼了几分。   “你是谁?!”   兰奚恼怒,喝了一声,反手挣开。   但谁知这个瘦瘦削削的少年力气却极大,她一挣,竟然没挣脱,对方反而一用力,她滴溜溜转了半个圈,骤不及防,被对方钳住手腕。   “阿唐!小心!!”   赵徵高喝一声!   他一直关注着这边,纪棠一出现,他几乎马上就动了。   但其他人也在动!兰奚喝问那一声,只要不是聋子都听见了。   赵徵等人有所准备,动作要快了半拍,尤其赵徵,已脚尖一点要跃身过去了。   赵宸大怒,当即一抬手,“嗖”一声,一支精铁弩箭瞬间激射弹出!   哇!   这家伙,居然放冷箭!   好在纪棠早有准备,火速拉着兰奚往后一仰,两个人立即滚进草丛里去了!   从发现到躲避,反应极快,非常完美。   不过不等纪棠给自己点个赞,那个叫兰奚的少女却出了幺蛾子。   她剩下的另一只手往怀里一淘,闪电抽出使劲往纪棠脸上一洒!   这招纪棠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她怎么可能中招?几乎余光瞄见对方往怀里伸手的时候,她就一个用力偏脸,然后使劲把这姑娘往侧边一摔!   人摔出去了,兰奚撒的药也全部落空,但奈何这地面长草长得也太茂盛了!兰奚判断失误,一脚踩空!她尖叫一声,往后一仰,从半山腰摔飞出去。   纪棠还钳着她的手腕!   这么一下子,她虽然反应很快马上松手,但还是被这么一带,整个人扑了出去。   “……”   他nn的!   扑出去那一下,纪棠赶紧往下瞄了眼,呃,很高,但好十几米下是坡,只是一边陡峭棱角全部是岩石,另一边是草。   她赶紧最后用力蹬了一下,争取往有草那边扑过去。   但谁知这时候,身后又跟着扑出来一个人!   是赵徵!   “阿唐!!”   纪棠被拽出崖边,他心血瞬涌,毫不犹豫就跟着扑出了出去。   两个人的手又握在了一起,重重摔落在长了茂盛长草的陡坡上,摔得纪棠头晕眼花。   这还未止!   两人骨碌碌往下滚,接着又掉了下去。   赵徵一个展臂,已牢牢将纪棠护在怀里,两人面对面,以至于最后一下落地,两人的前胸毫无阻滞的就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这回,是真真切切的。   赵徵还来不及说话,“嘭”一下闷响!   冬衣厚重,而夏秋衣裳单薄,他就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不大的、却与他全然不同的柔软触感。   赵徵:“!!!” 第43章   妈呀,疼死她了!   纪棠像触电一样,瞬间一仰捂住,疼得脸都皱在一起了。   不是她不想体面一点,但实在超超超疼啊,她本来挺平的,顶多a,以前她就嘀咕着要抢救抢救,后来等红豆来了抢救行动终于正式提上了日程。   红豆到底在侯府待了多年,各种滋补食物还是很知道一些的,又炖又煮轮番吃下来,纪棠的小笼包还真有了一点长进,大概勉勉强强能够得b的水平吧。   众所周知,小馒头发育特疼,就大不能碰,被这么撞一下,疼得她眼泪都飚出来了。   “嘶——”   她在草地上滚了两圈,赵徵胀红脸,手足无措。   这下子,不用再怀疑观察了,他已经得出一个非常肯定的答案。   浑身血液往头上涌,他心脏快得像要跳出嗓子眼似的,还来不及分辨和品味这一刻感受,他先焦急得不行。   “阿唐,阿唐!很疼吗?”   他一叠声问,下意识想说给我瞧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伸手不是,不伸手也不是,就跪在她身边俯身焦急看着她,很想扶但又不敢上手。   纪棠疼痛之余,本来应该还有点点尴尬的,毕竟这掉马方式实在太有冲击力了,就算她这么一个自许脸皮十分厚的人都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还没来得及尴尬,余光就瞄到不远处一抹艳蓝色的身影一骨碌爬起来。   纪棠:“!!!”   她立马喊:“快!阿徵!!”   兰奚要跑,赶紧去把人逮回来!   赵徵一抬头,兰奚已跳起身一个箭步要窜出山坳了。她是山里姑娘,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掉落的位置又好,距离纪棠两人有点远还近山坳口,一跳起来人就不见了。   赵徵立刻追了上去。   他足尖一点一跃,飞快掠至坳口,这是个往下的陡坡,但那蓝衣小姑娘速度也飞快,抓住树杈一跳一荡,只见树影摇晃,艳蓝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比猴子溜得还快。   不过可惜她遇上的是赵徵。   赵徵扫了一眼,足下一点停滞都没有,直接纵身一掠而下,在岩顶树桠连点,眨眼人已到了坡底。   坡下静悄悄的,那兰奚见势不好,飞速躲在山壁前两块大岩石中间的一个小缝隙里。她猫下身躲在阴影里,还捉住一条被踩中惊跳要弹起的毒蛇,她一脚踩住蛇尾让它不能动,茂盛的长草荆棘遮蔽了她的身影,她屏住呼吸,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往外瞄。   只见长草随着山风摇摆,那个男人落地,一点声音都没,他却没有继续往前追,而是站在原地,电光般锐利的一双眼睛扫过两侧。   很快,这人动了,穿着黑色长靴的长腿一步一步往这边行来,不紧不慢。   他一直走到乱石丛前,随后一挥剑,人高的茅草瞬间被削平一大片,他没停下,继续冲这边直行。   在对方距离只剩下七八步远的时候,兰奚一咬牙,低头窜出,手一扬,那条被她扣在手里的剧毒环蛇兜头往对方面门一甩,她一跳跃上大石往上伸手,飞快顺着岩壁攀上去。   她快,赵徵更快!   银光一闪,“锵”一声佩剑出鞘再回鞘,那条口腹暗黑的环蛇已经断成两截,掉落在地上挣扎扭动着。   兰奚背心一痛,直接整个人掉落在大岩石上,“嘭”一声,然后骨碌碌滚了那个男人的脚下。   那个男人动了不动,就这么看着她痛得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等她终于缓过来了,那个男人也走开了,头顶大岩石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嗳,没事就起来吧!”   兰奚坐起来一看,大石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那个褐皮少年,那个打她下来年纪大些的黑衣男子站到他身侧去了,顿了顿,伸手给他捻去沾在后脑勺的一根长长枯草。   那褐皮少年回头冲他一笑,往头脸身上胡乱拍了几下,头顶身上的草屑纷纷掉落,掉了兰奚一头一脸。   “……”   兰奚赶紧呸呸,恼怒伸手拨几下拨开。   纪棠打量一眼,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可能就十五六,却生得十分娇俏,像个小辣椒似的,正噘嘴睁大一双眼睛瞪着她。   她笑了,很可爱的嘛。   “嗳,你给我们帮个忙呗!”   小姑娘哼了一声,怒目而视:“不帮!”   纪棠啧一声:“我们不是坏人呀,你知道鉴云先生家在哪吧?你带我们去,完事我们把你好好送回家,行不行?”   她记得,拜访鉴云之前赵宸和这姑娘还是暧昧阶段的,没有啪啪,就认识了这么几天时间,不至于过分深的感情吧?   友好磋商达到目的还是有些机会的。   她跳下来,蹲在小姑娘身边说:“你看,我扣你肩膀,但你也把我扯下来了,他打你一下,但你之前还冲我撒毒药了,算扯平了吧?”   她小声逼逼说赵宸坏话:“你别信赵宸,他那是哄小姑娘玩儿呢,他家里富贵得紧,肯定不能娶你的。”   “他以后肯定纳一堆妾的,现在屋里都好几个了,你多亏啊!”   但谁知这叫兰奚的蛮族小姑娘一语惊人:“那没关系!”   “反正我只想和他睡睡觉而已,也没打算跟他回家!”   小姑娘哼了一声:“等睡完之后,我就回族里了!”   反正她就打算借个种,族里以前都是不外婚的,可不知为什么近几代孩子出生越来越少,巫师说,要往外借种才能把血脉延续下来,于是轮到她这一辈的女孩到了年纪都是要往外面走一趟的。   谁管他家里多少妻妾呢?   这个叫兰奚的小姑娘出来这么久,遇上的男人能被她看上眼的就一个,不,两个。   兰奚瞄了眼再次转移到褐皮少年身边站着的赵徵,平时一个不见,谁知这几天突然碰上俩,这男的仪容气势体貌倒完全不亚于赵宸,也十分年轻,原本也在她的考虑范围的,但这人不行,太凶了,粗暴冷酷追着她打,她气死了,毫不犹豫把这人拍了出局。   纪棠:“……”   原来是这样啊,好彪悍好有趣的的小姑娘!   当然,被怼的不是自己才行。   被昂首的兰奚狠狠刮了一眼的纪棠有点好笑,那赵宸岂不是成了种猪?   纪棠说:“可他那人特别坏啊!”   “鉴云先生原来是松鹤老人推荐给我们的,哦松鹤老人是鉴云的老师,赵宸偷听到之后,这是悄悄过来想抢先截胡呢。”   “这人人品不行。”   “你不怕影响孩子呀?”   兰奚想了想,大声说:“我不怕!阿爹说了,有心计的首领才能带领族人走向兴旺!”   纪棠啧了一声:“那你既然知道了,还想给他带路,那岂不是助纣为孽吗?”   什么纣什么虐?   兰奚哼了一声:“那我也不管!”   她气咻咻补充一句:“你们说的,我也不是真的假的!”   谁管你们什么恩怨呢,反正她要种,给带路是报酬,这就是阿爹常说的公平交易!   想她给带路,兰奚直接了当:“别做梦了!”   哼!   纪棠:“……”   行吧,谈崩了。   纪棠啧了一声,拍拍膝盖站起身,退后一步,把位置让给赵徵。   “那倒也不用做梦。”   打一顿吧,不行的话,那就两顿。   ……   个把小姑娘,赵徵收拾起来轻而易举,没一会儿,嗷嗷叫的兰奚就举手投降了,被赵徵毫不怜香惜玉地直接像扎粽子般捆起来仍在地上。   他转过身看纪棠时,耳根还是红的。   “阿唐。”   他轻声,就像短了舌头似的,一句话无措还带点局促,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她。   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   纪棠忍不住笑了起来,经过兰奚这一打岔那点点尴尬她早抛在脑后,她站起来叉腰,斜了他一眼:“怎么,我不能是女的呀?”   赵徵急忙说:“不是不是!”   “还是女的你就觉得我不行,看不起我,以后不给我封爵了?   “当然不是!”   赵徵又恼又急:“这怎么可能?!”   他瞪她!   无论阿唐是男孩还是女孩,在他心里都一样要紧,和以前是一个样的!   挨了一下瞪的纪棠心情却好得很,她咭咭轻笑两声,拍了赵徵的肩膀一下:“那不就结啦!”   掉马甲意料中事,一开始她就没有刻意去掩饰的,反正亲近人知道也没问题。   只要不是事成之前大肆宣扬就可以了。赵徵能接受,柴兴他们能接受,不代表所有人能接受,毕竟以前没有这个先例,魏朝情况还复杂着呢。   赵徵当然会维护她。   但没必要啊。   不过纪棠一点都不担心这一点,能知道的就是这一小圈的自己人,谁也不会往外叭叭的。   不过赵徵的反应忒有趣了点,他好像还处于十二级震惊当中,那眼睛睁得就比平时大,纪棠揶揄:“怎么,我不像女孩?”   “不是!”   赵徵下意识急忙否认。   纪棠翘唇,斜睨他一眼:“那你怎那么久都没看出来呀?”   “……”   赵徵被她堵得一句话说不上来,纪棠哈哈大笑,还特地凑过去瞅一眼他的窘态,凑近那一下,他呼吸一屏。   不过她马上就退回去了,笑嘻嘻的,笑声得意又快乐,转身跳上陡坡下的碎石滩:“赶紧的,咱们快找路上去吧!”   “我总感觉,这个鉴云先生对咱们很重要!”   她轻快在大大小小的碎石上跳跃,一下跳上了陡坡,一边走一边回头笑着和他说话。   清脆的声音还是那么活力蓬勃,秋日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长翘的睫毛和脸颊染上一层金色晕光,顾盼之间,灵动非常。   赵徵看着她的背影,她回身冲他一笑,半身都沐浴在灿灿的阳光下,有着女孩子特有娇俏。   他讷讷看了一会儿,直到纪棠喊他“阿徵!”,他才反应过来,“哦哦”应了几声,赶紧提起搁在地上人形包袱,跟了上去。   仓促的后果,就是“嘭”一声,兰奚头顶撞了个大包。   他也不在意,直接挨着石头擦过去,疼得小姑娘眼泪狂飙,刚张开嘴叫唤了几声,就被粗暴塞进一团青草。   “呜呜呜呜呜呜——”   兰奚飙泪,啊啊啊好痛——   这个不会怜香惜玉的家伙!   在她族里这种男的是娶不上媳妇的!!!   ……   幸好兰奚的心里话赵徵不知道,不然她还得再次挨揍。   赵徵亦步亦趋,跟上纪棠。   纪棠打量了一下,他们一路掉一路滚还挺远的,现在已经在山脚下了,抬头看不见原来掉落的地方。   她回头瞄了眼被赵徵面朝地提在手里呜呜叫的兰奚,关键npc都到手了,那肯定不能再往赵宸那边凑给对方夺回机会的,于是她往山坳另一边绕出去。   赵徵倒有心想去杀赵宸,但纪棠想想对方也算不俗的身手还有人手,把他拉住了。   还是鉴云先生更重要,她不想节外生枝。   只让赵徵沿路留下暗记。   果然,他们才走没多久,上面的人就下到山脚了。   三人掉一下去,两拨人哪还有心思打?立即往下冲,跟着痕迹追到乱石滩,陈达高淮等人一看暗记就心中有数,火速遁走。   赵宸哪里肯?他一看这些人动作就了然了,大怒立即率人急追。   只是陈达等人一哄四散,这深山密林里头又没有足够的人手围捕的情况下,想逮住一个轻身功夫不逊己方又完全没有负伤并且还有同伴支援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追截了一段时间,陈达等人还是顺利把尾巴甩掉了。   之后先后和赵徵纪棠汇合。   这么一折腾,已经半下午了,索性就没停,边啃点干粮边继续走,一直过了天柱峰,入夜亥时过了路实在不好走了才停下来。   人不多,但个顶个能干,根本不用赵徵具体安排,一拨清理营地,一拨检查水源找干柴,一拨去打猎,烤肉的焦香很快就传了出来。   赵徵坐在篝火旁,一边心不在焉撕着叉在枝丫上的烤鹿腿,一边偷偷瞄那边的纪棠。   纪棠正举着树杈,边自己吃,边喂俘虏。   这群大男人没个怜香惜玉的,对于蛮族山民出身爱撒毒扔毒蛇的兰奚小姑娘他们抱着一定的防备心,完全没有解开她的意思,继续捆着直接扔到一边,扔之前还特地检查了索结松没松。   纪棠翘腿坐在侧边的大石头上,自己吃饱了,再把小姑娘嘴里青草掏出来,撕下剩下的肉,扔进她嘴里。   “你呀,乖乖听我们的,把路带好了,回头咱们就放你回家,好不好?”   文字描写的路线和山里头的实际环境还是很难互套的,不过好在有个天柱峰,过了天柱峰纪棠记得是向东南,沿途还经过一个瀑布,也确实需要过一夜,明天才能到。   被拾掇一顿的兰奚老实下来了,没敢骗他们,纪棠就不叫她饿肚子了。   嘴里被塞一块肉,还贴心被喂了一口水,小姑娘一边大口吞咽一边呜呜说明早就到,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十分可怜,她已经放弃赵宸了,大不了另找一个,现在看纪棠就像看救命恩人。   纪棠轻笑,这小姑娘特有趣,她心里还挺喜欢的。   两人距离也不远,就三四步远,赵徵能很清晰看见她弯弯的眼睛和狡黠的笑,神态一如既往的活泼生动。   抓心挠肺了这么久,真到揭开那一刻,他却不知所措,当时头脸充血局促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纪棠的话他就是下意识凭本能答的。   走了半天,才总算平复了一些。   红红的篝火映着她的侧脸,她笑声清脆又狡黠,就在他的身边——   阿唐是个女孩,这个事实才变得真切了起来。   “阿唐?”   “嗯?”   纪棠喂完肉,去溪边洗手,赵徵立即跟了起身,山里蛇虫多,他肯定不放心她自己去的。   微微的星光,照着哗哗的溪水,纪棠蹲在大石头上,把手伸进清澈的小溪里低头搓着,几缕散碎的发丝垂在耳鬓,跟在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阿唐。”   “怎么啦?”   纪棠洗好了手,站起来甩了甩,他掏出帕子递给她,低头看她擦手,他轻声问她:“是哪个唐啊?”   纪棠不禁笑了起来,抬头轻瞟了他一眼,把帕子塞回他手里,然后掰开他的手掌,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了个“棠”字。   当初她说自己叫纪棠,他就自动自觉给找一个合适的字代进去了,都不用她去想。   赵徵侧身,低头看着,她纤长白皙的食指在他手里划着,掌心痒痒的,她一移开,他忍不住把手握住,但那股痒意去仿佛仍在,他指尖动了动,没忍住挠了一下。   “棠。”   他念了出来。   “这名儿可真好。”   两人转身回营地,赵徵用长剑拨开长草以惊走可能存在的蛇虫,把纪棠护着身边,他眉眼映着星光,轻声地说,微凉的夜色里他微带沙哑的声音入耳,似发自内心在轻轻叹咏。   纪棠咭咭轻笑:“那你原来以为哪个呀?”   她把手板心伸出来,星光映着,白生生的,赵徵伸出食指,在上面写了个“唐”字。   果然!   纪棠一拢掌心,背在身后,踩在白石头上一蹦跳回营地,她倒过身斜睨他,揶揄:“那这个唐就不好了?”   “当然不是!”   赵徵急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反正,反正……”   他急了,蹙着眉急忙解释又往回找补,纪棠笑得不行,果然啊,‘这个好是不是就是那个不好了’、‘掉下水先救谁’这类古今中外男人难题,连赵徵都不能免俗啊!   纪棠笑翻,踢掉短靴倒在草垫上笑了一轮,才翻身过来说:“好啦,快睡吧!”   她躺在草垫上,手撑在脸侧,篝火扔进驱蚊的草植,也没有蚊子,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的,她声音又轻又快:“咱们明儿还的早起呢。”   兰奚说大约午后到,但时下礼节,登门拜访一般都是放在早上的,所以得中午前到。   另外她还是有点担心赵宸,虽兰奚赌咒发誓说只指了方向没说明白路线,但萍水相逢她也不可能全信。再有一个,有了方向,万一真误打误撞呢?   所以他们才会赶这么夜的路,明天也要一大早就起来的。   所以赶紧睡,跑了两天也累得很了。   “嗯。”   纪棠倒是睡得香喷,但赵徵却坐了许久,就着火光看了她阖目睡颜久久,定了定神,才慢慢倒在她身侧的草垫上。   至于睡不睡得着,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44章   男女有别,赵徵把纪棠的草垫围在边上,自己躺下挡着,和其他男人分隔开来。   甭管他睡没睡着,翌日晨起却精神奕奕。   他想起一件事,纪棠起身去溪边洗漱的时候他特地跟去了,小声问:“阿棠,你还疼不疼?”   他耳根泛红,微微侧头偏向望另一边,小小声问她。   纪棠:“……”   什么疼不疼?   她望了他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问的是昨天滚下陡崖时的那一撞啊!   赵徵昨天手足无措,都醒不起来问,昨夜才突然想起,他担心她受伤,惦记了一晚上。   纪棠老脸一热,为啥还要提起这茬!   她咳咳两声:“不疼了。”   她用力瞪他一眼,好了,不许再说这个话题了!   赵徵也不敢问了,舔了舔唇,喉头咽了咽,不疼就好。   明明很正经一问,他是真担心的,偏偏问完,脸红耳赤,不敢看她眼睛,低着头装作认真洗漱。   之后他偷偷观察了一下她的动作,发现她行动自如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这才真放心了。   纪棠心大开朗,很快把这事儿丢到脑后去了,又去折腾兰奚,给了吃喝又告诫利诱一番,再详细问了一次,和昨天都对得上,纪棠和陈达对视一眼,这才点点头。   后者重新把兰奚提起来,然后就出发了。   这时候天还没有亮全,山林虫鸣鸟叫连成一片,一行人“刷刷”拨草而行,露水沾湿了衣裳。   赵徵表面不显,但步履如风,显得人格外心绪飞扬。   清晨的山林很湿滑,攀石上坡的时候,他特地回身把手递给纪棠:“我拉你?”   “去你的!”   这两尺高不到的石头还能难得到她吗?   纪棠笑骂一句,自己一蹬,稳稳跳了上来了,昂首挺胸斜了他一眼,笑嘻嘻:“快走吧!”   她是以为因为快要找到鉴云先生的缘故。   反正她也挺高兴的。   纪棠兴致勃勃,昨晚睡不到五小时她也精神得紧,和大伙儿说说笑笑,一路跟着兰奚指点的方向去了。   旭日东升,晨曦冲破雾霭,不多时天色渐大亮了起来,阳光照在山林里,露水很快消散,没多久地面也干了,他们速度更快。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就拐上了一条山路,山路两旁长茅丰茂几乎掩盖小径,地面矮小的杂草也十分茂盛,几乎不怎么能看到人留下的足迹,但这确确实实是有一条小路。   纪棠打开谷县和西岭的地形图看了一会,很快就发现了,他们没往深山去,反而绕了一个大圈到了另一边群山偏外围区域去了。   不过这个区域不怎么接近谷县县城了,反而接壤另一个方向的栗县,小路正是延伸往栗县方向的。   兰奚到了这条小路就变得格外紧张,当然她极力掩饰的,但眼睛时不时总会往东北方向瞄去。   纪棠凑过去:“诶,你族人聚居地也在这边吧?”   也是走这条路?跟鉴云是邻居?那难怪了。   兰奚立即睁大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纪棠嗤嗤低笑:“你放心,咱们不会找你族里麻烦的,只要你好好带路不出幺蛾子,说放你就放你。”   兰奚彻底老实下来了,之前指路还有点不情不愿的,现在不敢了,还乖乖指了给抄一条近路。   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离开小径,沿着山坳缓行,沿途穿过枫谷,还有一条哗哗的浅涧。   蓝天白云,漫山遍野的野生枫树银杏,生机勃勃,可想而知到了深秋会是怎么样的一幅美景。   还有清澈见底的涧溪,底部鹅卵石圆润平滑,每一颗都有不同的花纹,空气极清新湿润,一进来仿佛肺部一下子打开似的,其上还有雾霭轻飘。   哗哗的流水声,又听见樵人高歌,其声苍浑悠远,豁达而淳朴,不知在山的哪处远远传来。   纪棠不禁赞了声:“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   大家都十分同意,纷纷大赞,对这位鉴云先生更加期待起来。   纪棠赞完,也小声和赵徵逼逼:“看来这鉴云先生确实了不得的。”   她有剧情参考,对鉴云信心满满,只不过赵徵到底没见过人,虽然也信松鹤老人推荐,但远不到这程度。   纪棠一凑过来,他就清晰嗅到她身上那种特有的青草气息,本应以往嗅习惯的了,但如今总觉得很不相同,他喉头滚了滚,“嗯”地应了一声。   赵徵也举目望去,见她这般期待,只希望这鉴云莫教人失望才好。   众人驻足半晌,就涉水而过,通过一座天然石拱桥,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前方,一座不高的山峰,展望四周平平,唯它一峰独秀,郁郁葱葱,灵气逼人,山顶有怪岩微微弯曲,再衬着山势,却真有些鹫鹰的形状。   兰奚嚷:“你们要找的鉴云先生就在上头啦,不过这里叫云雾峰,先生家在半山腰,他把那叫鉴云台哩!”   “你们放了我啦!”   纪棠笑了笑:“回头下来就放你。”   她得防小姑娘使诈呢,虽然目前看着应该没有。   “阿徵!我们上去吧。”   纪棠跃跃欲试,一蹬上了小径,就那往山上行去。   赵徵紧随其后。   她这般活泼,他总有一点担心她摔跤的,不过这山势确实很不陡,曲径通幽,道路轻且缓,一点都不崎岖。   一行人且行且看,一路上至半山腰。   从山上的鉴云台,俯瞰山势一览无遗,所以待客童子已等待小径尽头,见客人到了,微微俯首。   这等场合,自然是赵徵发声的,快到的时候纪棠已十分机灵溜到他身后去了,赵徵遂上前一步:“大魏赵徵,今日拜访鉴云先生。”   童子俯了俯身,道:“贵客请进,先生已时多抚琴,请贵客稍候。”   一行人便缓步上了鉴云台。   纪棠不着痕迹打量了一下,疏疏精舍,雅致隐逸,屋前屋后几株老梅,还有松柏和其余花卉,有疏有密,点缀恰到好处。   这平台很大,再后面还有郁郁葱葱的绿树。   而展眼望去,远处青山叠嶂,平台外淡淡云雾缭绕,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山风吹来,衣袂翻飞,云卷云舒,果然好一派的飘逸隐居好地方。   太仙了。   纪棠眼睛锃亮锃亮的,这鉴云先生真的好会选地方啊,这会儿她忍不住想,要是能在这地儿隐居也超级不错的!   赵徵回头看她一眼,她的心思他一看就懂了,这会儿不好窃窃私语,两人对视一眼,纪棠冲他露齿一笑,嘿嘿。   赵徵微弯了弯唇角,须臾收敛,不疾不徐,很快行至琴台。   纪棠眼尖,远远就见到一个苍色身影正端坐亭中,面对亭外背对他们,盘腿坐在草垫上,一架古琴正放置在他的膝上,双手拂动,琴音铮錝。   还未上到鉴云台时,他们就听见悠扬古琴声音,不紧不慢,清越韵动,似乘风欲去。   不管这鉴云先生如何,这琴音却是一等一的了,纪棠不会古琴,这会儿却也真有几分体会到琴意。   她瞄了一眼,对方头发是全黑的,看来年纪没有很大。   其实岂止不大,应该算是甚年轻。   赵徵一行人到,对方双手一停,轻按住轻颤的琴弦上,琴音便停下了。   童子上前抱过古琴,鉴云先生站起转身:“贵客远道而来,在下有失远迎。”   三旬年纪,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乌黑长发半披,身披苍色鹤氅,山风吹拂猎猎而飞,样貌气质,好一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声音清朗稳厚,非常悦耳。   纪棠不禁眼前一亮,这才是她想想中的鉴云先生啊!   她双眼委实亮了一点,哪怕神色不变,但熟知她各种小动作的赵徵还是一眼就看明白了,心下登时泛起一阵不虞,但他并没有表露,而是微微一笑,抱拳还了一礼:“冒昧登门,还请见谅。”   鉴云先生沈鉴云,闻言一笑:“靖王其人,在下也算闻名久矣,今日一见,果有不凡。”   客人既到,他遂请赵徵进亭用茶。   石亭之下,还有一小方几,童子又捧来一个草垫,赵徵和沈鉴云相对而坐。   高淮等人留在亭下,陈达则跟上去,还有纪棠,这种场合,她很自觉站在赵徵身后。   这个角度,能更清晰看鉴云先生,嗯,就很帅,和赵徵不一样的帅。   她心里偷偷评价,表情眼神却正经得很,只纪棠和陈达等人到底不一样的,她虽站在靖王身后,眼神和微动作却丝毫不带陈达的那种恭敬。   沈鉴云不禁看了她一眼。   纪棠化了妆,五官皮肤显得很普通,但一双眼睛却与之相反,清亮,熠熠生辉。   沈鉴云视线在她脸上微微一顿,微挑了挑眉。   对于纪棠的自觉,赵徵心里是不大高兴的,他特地给沈鉴云介绍:“这是纪棠,乃我……义弟。”   他稍稍停顿,如此介绍。   沈鉴云有些诧异,不过并未表露出来,他再取一盏,又满上一盏清茶。   纪棠无奈,只好坐下,抱拳微笑:“沈先生。”   刚才对方自我介绍姓沈,名玠,字鉴云。   她不着痕迹给了赵徵一个眼神,赶紧搞正经事,必须把鉴云先生拿下知道不知道?!   赵徵接收到了,喝了半盏茶,他缓声道:“昔日松鹤先生与皇兄相谈与濛水之边,曾向皇兄举荐先生,说先生有经世治国之才,文韬武略俱重。”   “今皇兄不幸薨逝,徵不才,仰慕已久,特来拜访,恳先生指点一二!”   沈鉴云闻言惊讶,是他恩师举荐的吗?他立时郑重了许多:“敢问殿下,可有信物。”   “皇兄变故,信物丢失。”   松鹤先生确实给了信物,但皇太子去世太突然,信物已丢失了,但赵徵见过,大致描叙了一下其形状。   “竟是这般?”   沈鉴云心内沉吟,面上却不显,继续刚才的话题,赵徵说的请教一二。   赵徵现在的处境,明眼人没人不知道的,沈鉴云自也不例外,他缓声道:“自怀宗登位,梁朝愈发暴政强敛,百姓苦不堪言,天下义旗纷举,至今已有二十年。   “如今大魏立国日久,皇帝其位稳固,殿下身负先帝血脉,与皇帝不可相融也,两者相争,必有一死。”   沈鉴云一语正中要害,他道:“殿下就藩,乃上善之策,然皇帝亦能人也,三两年之后,其势必愈盛。他日大战再起之日,殿下将避无可避。   “殿下肖父,上雒一战声名远扬,然欲就此反杀皇帝,谈何容易?”   沈鉴云茶盏搁下,直视赵徵:“殿下不妨先谋分裂!”   “分裂?”   “是。”   沈鉴云颔首:“平阴山南,素繁华富庶之地,殿下眼下不妨大力拓之。待他日大战再起,稍避皇帝锋芒而南征建功拢军,待时机成熟之时,可将魏朝一裂为二,再与如今皇帝一决雄雌。”   “一裂为二?”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赵徵提起将魏朝分裂,也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谈起日后与皇帝对抗的具体方针。   皇帝势大,以后会更大,他在发展,对方也不会在原地等待,相反,双方都在加紧动作。   赵徵身处魏朝之中,皇帝占据大义名分和种种优势,哪怕他发展茁壮,将来对方还是会比他势大。   这个赵徵是知道的。   会很难。   他复仇的心固然坚决,但未来委实并不容易。   这是第一有人对他提出一个具体的方针,并且是有阶段步骤、可行性甚高的。   以分裂为目标,将决战放在最后!   届时南梁既灭,也不惧卧榻之侧再有人窥视暗算,他自可放开手脚。   赵徵注意力本来更多放在纪棠身上的,但渐渐听住了,从前尚有些模糊的复仇路线第一次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来!   “好!”   赵徵细细听着,敛目思量,待对方话毕,他霍站了起身:“先生一言,使徵茅塞顿开。”   他当然知道谋臣智囊的重要性,一个人想得再多也有力有不逮的地方。随着封地的扩张,他也急需这么一位出类拔萃的文智之首。   赵徵固然有皇太子留下的班子,但他终究对这些人有着很深的怀疑和忌惮。   来之前,赵徵虽信松鹤先生举荐,但心中难免仍存些观察之意,沈鉴云一席话精准犀利,振聋发聩,确实让赵徵刮目相看,都不用纪棠给眼色,他当即长身而起,深施一礼。   “徵一路行来,多有不易,父兄之仇,夙夜难忘,徵虽才能鄙薄,但仍愿先生不嫌,出山相助!”   沈鉴云抬头,眼前赵徵长身而立,身姿矫健英武,眉目峥嵘崭露。   这位靖王,和他想象中的有点不大一样。   赵徵的遭遇,他不是没有听说过,沈鉴云甚至与友人惋惜过这位失父失兄的靖王。   但惋惜归惋惜,对于赵徵,他原本确实不大看好的,无他,对方以少年之躯,经历得太多。   很难不移了性情。   但这次真的见面,沈鉴云却发现靖王比他想象中要平和一下。   提起父兄,眉目间虽有恨戾,却并未见失控。   顾盼之间,观其眼神,也未彻底坠入阴暗。   这让沈鉴云颇诧异。   沈鉴云视线微转,落在纪棠身上,这位靖王亲自介绍的的“义弟”。   回忆对方在靖王跟前的坦然自若和两人的微动作,玄机怕就在这位身上。   在纪棠生机勃勃的清亮眼眸上一掠,对方也很敏感,侧头冲他笑了笑,明眸皓齿,笑容爽朗大方。   这倒是一件好事,正如烈马,有了笼头。   再加上恩师之荐。   沈鉴云已沉吟良久,须臾也拿定主意,当下也不再迟疑,站起身,深施一礼:“蒙殿下不弃,沈某人愿效犬马之劳。”   “好!”   赵徵立即将沈鉴云扶起,笑道:“我也幸也!”   这事儿,终是成了!   “恭喜殿下!”   “也恭喜先生!”   纪棠打趣:“这叫不叫隐士遇明主啊?”   她年纪小,说话诙谐,声音又清脆,被打趣的二人不由失笑。   气氛一下子就热烈了起来,亭下众人欢笑哈哈一片,齐齐来恭贺赵徵,还有与沈鉴云互相见礼。   纪棠鼓掌叫好,喜形于色。   赵徵忽略谁也不会忽略她,一听她说话就视线立马往她脸上挪去。   山风猎猎,但见她笑靥如花。   赵徵忽就想起一开始逃亡的那段日子,……她是女孩,沈鉴云那些话犹在耳边,他放眼展望青山旷谷、连绵不绝的起伏高山。   一时心潮起伏澎湃。   赵徵攒紧拳。   他不但要复仇,还要给身边的人一个美好的未来!   知道纪棠是女孩后,再去回忆那段艰苦的逃亡岁月,赵徵更心疼她上山下水的种种不易。   他绝不教她日后再吃苦头的。   所以他不能输!   他必须赢!   她的名字在唇齿间辗过,赵徵心道,阿棠,我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会让她一直这么开心笑下去。 第45章   既然这么高兴,作为主人家的沈鉴云自然命童子备足酒菜,款待众人。   沈鉴云请赵徵上座,赵徵当然不急这个的,两人退让一番,最后一左一右坐了上首。   纪棠端杯盏里的酒水仔细欣赏一番,啧啧称奇。这是沈鉴云自酿的桃花酒,取材就在门前屋后这些老桃株,酿得十分漂亮,舒展的桃花瓣就像刚揪下来似的,酒水泛着淡淡的红色,装在白瓷杯里,漂亮得简直像一件艺术作品。   “鉴云兄,这酒真好看,可以说色香味俱全了,怎么酿的啊?”   她原本叫沈鉴云沈先生,沈鉴云说不必这般客气,既然是这样,纪棠也就真不客气了,直接和人称兄道弟上了。   啧啧,沈鉴云真的很帅啊,潇洒飘逸,和赵徵是完全不一样的帅。   多了一个大帅哥,估计以后加班也能轻快一些,毕竟帅哥赏心悦目嘛。   纪棠心里嘿嘿两声。   沈鉴云微微一笑:“不过闲暇兴起之事,粗陋得很,当不起这般夸奖啊。”   他将酿造法子随口道来,却甚有讲究,连埋坛挖坑的深度居然都有要求。   太精致了。   纪棠把杯子放下,还是算了吧,这些都是只适合远观的东西。   赵徵却说:“你喜欢,回府教人多酿一些。”   反正酒不怕陈。   “到那时再说吧,”纪棠耸耸肩,“离桃花开还早着呢。”   “说不定到时早忘啦!”   毕竟她也不好酒。   她说得随意得紧,赵徵却道:“这有何难,把话吩咐下去就是了,还用你记着不成?”   “行吧行吧。”随你吧,反正王府不缺人也不缺这点酿酒钱。   赵徵不管神态语言和微表情都显示对纪棠的极重视,沈鉴云看在眼里,他往纪棠那边看了眼,其余人习以为常他也尽收眼底,他心里多少有些底。   这么漂亮的桃花酒,可惜在座武汉居多,不大懂得品鉴,牛嚼牡丹吹几大坛子,让纪棠直说可惜,笑嘻嘻给打趣了一番。   大家你来我往,气氛挺热烈的,一场小宴下来,众人和沈鉴云也初步熟悉起来,等差不多到尾声的时候,话题聊到密州,纪棠趁机就说:“我们还是尽快启程比较好。”   别忘了还有一个赵宸啊!   兰奚既指了方向,花点时间,还能摸过来的。   更重要的是,人家也不是傻子,一旦时间落后了也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了,和这自私鬼抢东西赢了,对方能愿意眼睁睁看着你带走?   八成会给段天佑通风报信。   我得不到,你们也甭想得要,倘若能一举解决赵徵,那是更好不过。   “我们有个仇家,也跟着进了山。若是被段天佑知道阿徵在话,怕是会生些波折。”   “陂州城到谷县急行军一天可至,六百里加急的话,当天就到了。”   纪棠说:“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动身会比较好。”   她说得委婉又含蓄,但其实他们说走就能走,要收拾行李的就沈鉴云一个,时间这么紧,她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但这话赵徵说不合适,那就只能她开口了。   她笑吟吟的,带些歉意,不过想来沈鉴云既应下了,肯定不会嫌这个的。   果然,沈鉴云将酒盏放在长案上,笑道:“既然如此,今日动身便是。”   ……   沈鉴云大约心里有些数的,方才已叫了童子进去略作收拾,小宴结束,当天午后,一行人就下了云雾峰。   “阿徵,咱们往哪边走呀?”   下了山后,纪棠问赵徵。   赵徵正与沈鉴云并行,时不时说上两句,因着山间小径宽度有限,纪棠就走到他面前去了。她踏着石头往下轻跃,背影轻盈又活泼,走到山下,在一块大石头上刹住脚步,回头问赵徵。   笑盈盈的,那双标志性的清亮大眼一如既往弯弯的。   赵徵心性早历练出来了,先前激昂情绪很快平息,表面最关注身畔的沈鉴云,但实际大半注意力又回到了纪棠身上。   见她问,他忙紧走两步,回到她身边,“这……”   他略略沉吟。   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穿山而过直奔谷水,要么先出栗县大路然后绕一圈过去。   他们是必要去谷水的,一来水路最快而他们有备船,二来还和柴兴他们约在十里坡呢。   原本他们是打算走大路绕谷县的,毕竟得将就沈鉴云。但下山走得这么一段后,却发现沈鉴云看着大袖飘飘,实质却并非一点武力都无的,他微笑晏晏,山中行走自若,也不是必得特地迁就他绕大路走的。   沈鉴云抚了抚衣袖,笑道:“沈某人久居山野,山中行走惯有之事,殿下很不必特地为沈某绕路。”   “好,既然如此,辛苦鉴云了。”   于是赵徵就吩咐,直接翻山绕西岭外围而过,直奔谷水十里亭。   沿途所见,那个青鸾峰附近已经静悄悄的了,纪棠撇撇嘴:“那赵宸肯定给段天佑告密去了!”   饶是如此,她双眼也是亮晶晶的,显然成功请得鉴云先生出山,她相当高兴相当有成就感的。   赵徵偷偷瞄了她一眼,见她笑靥如花,他心里也高兴得很。   “累不累?”他轻声问。   “纸糊的啊?”   “以前在宁县山里那时,好几天不睡觉也没多累呢。”   说的是一开始跑路那会,说真的累没觉得多累的,现在回忆起来就一个印象,那就是刺激。   果然年轻就是资本啊!   纪棠是开玩笑的,赵徵却听进心里去了,知道她是女孩后,他本来就想起了旧事并很在意。   可惜从前的事情已经是定局了,他说:“以后必不教你再吃苦头的。”   “吃点苦头也没关系呀。”   纪棠耸耸肩,侧头瞄他:“你要平平安安地才好。”   这是实话,他征战沙场冲锋陷阱,比她危险性高多了好不好?   这话她说得真心,人非草木,相处了这么久了,感情早处出来了。   有点波折没什么,受点伤也无妨的,谁都行,最要紧是大家都平平安安。   赵徵不自禁笑起来,“嗯”了一声。   山路渐渐变得崎岖了起来,轻身功夫是短板的纪棠开始有点费劲儿,赵徵下意识就要带她,手伸出去刚想搂她腰,又猛缩了回来,最后飞快拉住她的手腕,还是隔着袖子的,手忙脚乱把人提上来。   谜底揭晓,得知她真是女孩子后,对赵徵影响还是很大的,他有点突然不知怎么和她相处了,想靠近又顾忌。   不过还好,有段天佑当催化剂,这段局促的时期还是很快就过去了。   ……   纪棠猜得一点不错。   赵宸也算敏锐,丢了兰奚后,他心里立时就知自己和鉴云先生怕是失之交臂了。   兰奚和他认识也就几天,说有多深厚情谊不可能,小命捏在别人手上,妥协那是必然的事。   他不死心,跟着兰奚昨日指的大致方向急追上去,只可惜结果并不如人意。   折腾一宿,至次日天明,赵宸不得不放弃了。   他恨得不行,又怎肯让对方好过!赵宸也算当机立断之人,切齿后当下舍弃了最后那一丝侥幸的可能,命心腹飞马往陂州城匿名报信。   段天佑的动作也来确实来得快,他率大军确实是赶不及,但六百里加急已火速发至当地衙门。   纪棠他们出山后刚到十里坡,柴兴等人已急忙迎上来,他当然也看见多了一个身穿苍色鹤氅丰神俊朗的陌生青年,估计这人就是鉴云,但他也顾不上互相见礼,忙道:“殿下,末将等听过路百姓议论,谷县衙门不知为何突然在陆上与谷水设卡!”   “据闻附近县乡火速倾巢支援,怕是得了段天佑那厮的急令了!”   柴兴粗归粗,但不笨,一下就想明白过来了,立即带人大致打探了一下情况,刚刚回来。   “有个叫蔺明贵的小将回乡祭祖,据说是前段广威麾下心腹大将蔺闫之子,恰逢其会,已接掌此事!”   这蔺明贵虽年轻,在山南却小有名气,有些本事的,他的父亲战死在上雒一战,和赵徵也是有仇的。   普通衙门的搜寻赵徵他们完全不放在眼里,只有了这个蔺明贵组织之后,怕是变得棘手一些。   不过纪棠也没有太过担心,段天佑的大军哪怕急行军,也要深夜才能抵达,只要不被拖住就行。   她眼珠一转:“那咱们化整为零,先出谷县再登船!”   纪棠给沈鉴云投以询问一眼,沈鉴云一笑,颔首:“水路离开,上善之法。”   顺水而下,可比陆路快多了,段天佑绝对追不上。   得到原书第一聪明人的肯定,纪棠心情飞扬:“那还等什么,快走吧!”   一群人这么多,太惹眼了,拆分成好些小队伍,纪棠当然是和赵徵一起的。   一行人直接弃了马,飞快赶到谷县边界哨卡附近,继续徒步的徒步,或借用其他交通工具,各自找了个队伍混进去。   纪棠把外衣一翻,露出里头陈陈旧旧带补丁的一面,把头发重新编了一下,可怜巴巴和个老乡说了两句,就跳上了对方驴板车后面坐着,板车小孩还给她分享了一块锅巴。   纪棠被驴车倒拉着走,优哉游哉啃着锅巴,笑嘻嘻冲后面的赵徵挤了挤眼睛。   看吧,谁让你们嫌麻烦难看不肯搞呢。   过这个卡还是不难的,毕竟赵徵他们没有骑马,衣着也很低调,如果按这个标准卡,估计能留下一大批的人。   他们来得早,哨卡刚刚设好,衙役还懵着,眼见后面的人越积越多怨声载道,也就加快了放行速度。   纪棠他们很顺利就过去了,只要再往前面一些到河道拐弯的偏僻点登船就大功告成了。   不过最后还是发生了点小插曲。   这蔺明贵确实有些能力,接过这事后第一时间就是悬赏,重赏之下,全面发挥群众力量。   而由于时间太仓促,赵徵他们舍弃的那些马并没藏得很深,这可是值钱又显眼的东西,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蔺明贵火速率人急追!   这时候,纪棠他们刚刚过了哨卡没多远,忽听见沓沓急促马蹄声,纪棠赶紧回头望去,视线越过哨卡熙攘的人群,只见后方烟尘滚滚,一个身披软甲的黑衣青年率人快马往这边直奔而来。   纪棠赵徵对视一眼,她喝了一声:“快跑!”   一行人迅速绕过弯道,往停船的地方飞速奔去!   后方马蹄声停了一阵,紧接着飞速往这边追来,哒哒哒蹄铁落地的声音像鼓点一般,越逼越近!   赵徵一拉纪棠,往前急掠。   纪棠自从练出气感之后,赵徵便开始教她轻身功夫,虽然气感微弱效果也很弱,但怎么落地怎么跃起她还是知道的,配合着赵徵点地跳跃,两人速度可是比以前要快!   飞奔了两里地,便望见了他们的船。   来迎的人见势不对,火速回去通知,船火速逆流迎了上来,一见人,马上找个水深的地方靠岸!   赵徵一掠落地,人已站在岸边,沈鉴云他们已经上船了,他艺高人胆大又为照顾沈鉴云,特地吩咐陈达带好对方,因此陈达也不停滞,直接携沈鉴云一跃上船。   赵徵纪棠与高淮等人稍慢一波,这时候后面的蔺明贵已经很近了,已达到一箭射程,眼见缆绳放开对方一跃跳上,他又急又怒,当即抽出长箭,搭弓开弦!   “嗖嗖嗖!”   这人箭法相当了得,三发连珠,嗖嗖激射,闪电般直奔赵徵纪棠大露的背门!   赵徵人在半空,反手抽出长剑,“铛铛铛”三下锐鸣,精准将长箭全部打落!   格挡长箭非常漂亮,就是带纪棠这边掉了点链子。   他本来用右手拉纪棠的,佩剑在右,他抽出长剑之前先换了只手拉她。   纪棠配合非常默契,立即伸出手掌。   以往两人这时候该掌心扣掌心非常默契换手成功了,但这次不知为什么,赵徵没扣住她掌心,而是改拉她手腕,隔着衣袖那种。   纪棠骤不及防,重心变了一下,手晃了晃,然后就没被扣中,脱手了!   纪棠不疑有他,只以为他人在半空没扣准,赶紧反手去拉!   她两手并用,一手去反扣他手掌,另一手直接伸向他腰带。   腰带目标大,就在手边,肯定能中。   要是手没拉住,还有这边做替补。   想得倒挺好的,但赵徵被她一扯腰带,吓了一跳,心里一慌,反射性就往前一窜!   然后纪棠就掉水里去了。   手刚插进他腰带里,还没来得及抓住,他飞速窜走,“嘭”一声,纪棠直接栽水里去了。   “……”   水花飞起又兜头盖回脸上,冲得她脸上一道道的,头发黏在额头眼睛,她睁大眼睛瞪着赵徵,大哥你搞什么鬼?!   赵徵那完全是下意识动作,脚刚踩船舷上就反应过来了,慌忙掉转身,赶紧伸手把纪棠拽了上来。   “阿棠,你有没有事?”   缆绳早就解开了,船已驶出一段,蔺明贵追到岸边,只能眼睁睁看着船离开。   几轮飞箭过去,都不用赵徵出手,柴兴等人轻松打落。   人很齐,个个全须全尾,今天顺风,船帆一扬,在夕阳中水飞速而下,转眼岸上的蔺明贵已变成一群小点点,然后就不见了。   他们追不上的。   漂漂亮亮脱身,等出了陂州,绕点路回去就是了。   唯一不大漂亮的,就是纪棠了,柴兴哈哈大笑:“纪兄弟你瞅瞅你的脸!”   他还伸手戳了一下。   赵徵怒目而视,看到柴兴他就生气得很,要不是这家伙,他早就确定下来了,还敢戳她!   但他一时顾不上找柴兴算账,纪棠浑身湿哒哒站在甲板上,她拨开盖在脸上的头发,气鼓鼓瞪着他。   赵徵慌忙解释:“阿棠,阿棠我……”   他也解释不出什么来,脸都憋红了。   不过纪棠哪可能真生他气,要是私下的话估计得打闹一顿,但众目睽睽,尤其沈鉴云在,她得给他留面子啊,佯怒瞪了他一眼,就被他逗笑了,“好了好了,我没事呢。”   她一巴掌拍开柴兴,“去去!”又笑着对沈鉴云说:“鉴云兄,见笑了。”   她抱了抱拳,笑容落落大方,神态一点都不见狼狈。   沈鉴云笑吟吟:“诶,纪兄弟自便。”   不管纪棠是男是女,他有没有看出来,反正都跟着大家喊她纪兄弟。   纪棠伸手一抹,一手湿哒哒的粉,脸上什么样子可以想象,她赶紧回房洗脸换衣裳了。   赵徵亦步亦趋。   他心里记挂她,转身匆匆和沈鉴云说几句,命人备水给对方梳洗并让出最好的舱房,两人推让一番,然后吩咐柴兴代他送沈鉴云去稍事休息,他赶紧追纪棠去了。   两人肩并肩,在船舱长长的通道边走边说笑,纪棠嘀咕他扔她下水,他连声道歉并保证下次绝不会了,纪棠咭咭轻笑,两人转过阶梯,上二楼去了。   二楼两间舱房,其实最好的是纪棠这间,不靠近楼梯要更安静一些。   日落黄昏,斜阳自半敞的窗扉照在屏风和舱房的地面上,映在纪棠的背后,纪棠推开门,停住脚步,半靠在门扉上,好笑睨了赵徵一眼。   赵徵也是惯性,说着就跟着她往里头走,她停下他才回过神来,两人差点撞在一起,他连忙刹住脚步。   他神态立即显出几分局促来。   纪棠额头靠着舱门,这个坏心眼的家伙,还打趣了他一句:“你是要进来吗?”   从前他拉她抵足而眠过,还大咧咧在她面前宽衣解带,现在被她这么一打趣,赵徵一下就全想起来了,登时浑身血液往头脸冲,一张脸胀得通红。   幸好他现在晒黑了不少,小麦色的皮肤并不明显。   “当然不是!”   他赶紧缩脚一个箭步跳出去,慌忙摆手摇头:“……我忘了,我就想着送你上来!……”   别误会!   真没有!   知道她是女孩,哪可能啊,他哪里敢再乱进!   纪棠哈哈大笑,看赵徵面红耳赤,她笑得前仰后合,大兄弟你不行啊!   纪棠“哐当”把门关上,那笑声却仍在,哈哈清脆又快乐,还有那脚步声,又轻又快,嘶索往舱房里头去了。   渐渐变远,也变小了,赵徵放下举起的手,慢慢靠在舱门上。   他耳朵贴在门板上,静静听着,听里头大笑声渐渐歇了,变成那熟悉又模糊的轻快小调。   他侧耳听着,微微露笑。   许久,他终于松开手,却没有离开,慢慢靠在门板上,后脑勺靠着舱门,他闭上眼睛。   被她逗时很着急,过后却很欢喜。   方才一路牵手飞奔,让他渐渐找回了两人相处时那种熟悉感,因蓦然发现她是女孩的陌生和拘束就去了。   诸般情绪过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涌上心头,汩汩而出,难以用言语才描述。   他是极欢喜的。   ……   抵足而眠是不敢了,欢喜却数之不尽,汩汩而生,充盈心坎,纪棠逗他,他也不恼,连往常笑骂几句也没有,抿唇微笑。   不过赵徵这表现也不算起眼。   事实上,大家都非常高兴。   顺利登船顺水而下,这一趟又成功请回沈鉴云,对方道骨仙风一看就是高人,和大家事前想象的形象是一模一样,兼相处下来也不错,陂州一行可谓完满成功,众人可以说高兴极了的。   秋日的河风褪去炎意,拂面而来舒爽至极,船上气氛一直都很高涨。   纪棠也是。   但随着出了陂州,进入芦州,在谷水转入雒水支流长青河掉头北上之后,她就难免想起一些不是那么高兴的事情来了。   ——暗部那个内鬼。   纪棠用手挡了挡夕阳,心里叹了口气。   船还是那条船,看着旧但结实得很,难得偷得浮生,出了陂州之后,她就迷上了钓鱼。   她和赵徵两人正在甲板上钓鱼。   也不知是不是很久没坐船的缘故,沈鉴云有点点晕船,这两天多在屋内休息,赵徵不用怎么作陪,这两日有空就跟着兴冲冲的纪棠在甲板上折腾。   他才学了两日,已有板有眼,坐在小凳子上面,正专心帮着往纪棠的鱼钩上挂鱼饵,专心致志,眉目舒展。   见他这么高兴,还是先不给他提这个了。   过两天再说吧!   纪棠心念几转,面上笑嘻嘻的,赵徵已经给她弄好了,好大一只虾!   她提起来看了两眼:“这么大,那鱼能咬进去吗?”   “你不是要钓大鱼吗?”   昨天纪棠连钓十几条鱼,就是略小了点,信心满满吹牛逼,说今天必须钓上一条大鱼!   赵徵还记着呢,给她挑了最大一只虾挂上,鱼饵不够大,是钓不上大鱼的。   纪棠不禁笑了起来,“看我的!”   她信心满满提起鱼竿,站起来观察一下水面,兴致勃勃往前用力一甩!   带了鱼饵的鱼钩甩出一个相当漂亮的弧度,完美入水!   她比了个耶的手势!   夕阳无限,浮光掠影,金灿灿的霞光投在水面又照在她的脸上,她眯着眼睛,笑脸和粼粼波光一样灿烂。   赵徵微微笑了起来,连着恼人的刺目阳光看着也觉顺眼了许多。   “你来呀!”   “嗯!”   “今天我们继续比赛!”   “好。” 第46章   但哪怕纪棠刻意没提,这茬也没拖得很久。   次日一大早,陈达就呈上刚收到的明暗信笺。   赵徵把信拆开,头一封是明面上的信笺,乐京送来的,柴皇后给写的。   “母后给我来信了。”   赵徵对纪棠说,他马上把信封裁了,抽出信纸展开。   纪棠凑头过去看,柴皇后的字迹她现在也挺熟悉的了,皇后每月至少来一封信的,很娟秀的簪花小楷,说入秋天燥,让赵徵记得进些滋润膳食,她给送了贝母黄精等物,还让他勿要贪凉,要注意旧伤云云,絮絮叨叨,都是些平常话语。   但赵徵看得很认真,柴皇后送来的东西因顾忌皇帝有可能动手脚,以防万一他们其实是没用的,但这些东西赵徵都仔细收进自己私库里。   晨光微熹,水声淙淙,赵徵一边看,一边和纪棠轻声说母后嘱咐了什么什么,他神色难得变得柔软下来,除了纪棠,也就柴皇后能让他流露出情绪来。   可看完柴皇后的信后,就不行了。   除了密州军政二务的消息外,剩下的就是暗部的常报了。   拆开一封,纪棠眼尖,最先瞥见最底下的署名——孙承玹。   前池州五名负责人之一。   她偷眼一看,赵徵脸上果然晴转多云,已经阴沉下来了。   他扫一眼常报,扔在桌上!   ——既鉴云先生顺利请出,那么先前耽搁的内鬼之事,也该开始着手处理了。   ……   纪棠他们目前还在船上,水路更快,出了陂州后这条不大不小的商船经过两次伪装调整,现在已经快到甘州了。   沈鉴云那点不适早好了,赵徵待他颇礼遇,于是又回到厅中煮茶船舷赏景说古今谈天下的节奏。   “密州虽偏,却属大魏南界,与山南不过一山之隔,于长远发展而言,却要远胜于亳盘等州。”   沈鉴云客观评价:“殿下当初选择密州为封地,却是再正确不过。”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回首当初,密州却是最最正确的选择。   要是选择了国境腹地的亳州盘州,繁庶是极繁庶了,却没有今日拓展之可能。   只不过,上述这些也就在今日回顾过去才能这么叹谓一声,在当时是绝不可能的。   那时赵徵仅仅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刚失了最大的倚仗胞兄和祖母,他不知道密州山匪是寥信,也不知决堤是官匪蓄意勾结的结果,更不知寥信勾搭了卢非,以及平阴山有条直通山南的古径。   他只是一个还未曾亲自挂过帅的少年人,当初做出这个决定那时,重重困境,甭提多几多挣扎艰难了。   也就纪棠一个人知道他的难。   纪棠回忆当初,也不由心生感慨,想起那个彻夜难以阖眼和她低低倾诉的少年,就很难不生出怜惜。   她侧头望一眼赵徵,恰巧赵徵也望着她,他大约也想起了那段时光,眼神除了慨然之外,难免还也有些晦暗,因为他同时还想起了最初促使他选密州最重要原因——就是查清害他皇兄殒命的内鬼。   他当时的心情的是如此迫切,可是现在已经一年过去了,此事却未曾有太大的进展。   他打落牙齿和血吞,强自压抑隐忍已太久了。   纪棠偷偷端起酒杯,冲他举了举,他读懂她眼中怜惜之意,脸色这才稍缓了一点。   赵徵端起酒盏,仰首喝尽那樽酒,先敛下思绪,控制神态,继续听沈鉴云说话。   沈鉴云说的话也很重要,谈着谈着,他们现在讨论的话题是赵徵再往后这一两年的短期发展,不但赵徵纪棠,连柴兴陈达也很认真在侧耳倾听。   “陛下出征西北也有些时日了,他出征之前,又多次命人至偃州慰军。”   沈鉴云并未让赵徵失望,那么既请得他出山,那么自然是按照事前他和纪棠商议好的,委对方文政之首和中军军师的位置。   既然是这样,相关军务政务的情况当然不会隐瞒对方,这几日的军政简报沈鉴云也有在看,并给他深入浅说了许多与之相关的来龙去脉。   甚至连与皇帝之前错综复杂的龃龉都有隐晦涉及,不过这方面赵徵本人开口的少,一般都是纪棠代言的。   不过这也够了,沈鉴云是聪明人,纪棠隐晦提一下,他立马就明白了未尽之言。   知道得差不多,他们的话题也逐渐从景色人文古今天下变得深入了起来。   沈鉴云判断:“翟通固然悍勇,然柴国公亦非庸碌之辈,若再加上陛下,……”   他话锋一转:“去年旱情中原失收,据闻西北尤为甚啊!”   先前,皇帝被流箭所伤又引发外邪回京城休养,如今早已痊愈。赵徵就藩后,他没多久下令亲征西北。   就是赵徵剿寥信奔袭上雒那个时间段。   赵徵动作不停,皇帝也是。   西北是大魏的一个大隐患,要南征,必须先解决西北的翟通。   翟通之势比刘黑思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有天堑地利,防守易攻伐大魏也易,非常棘手,故柴武毅近年一直在西北守着。   沈鉴云判断:“皇帝下翟通之心极其强烈,一年之内,瞿通必败!”   至于为什么这么强烈呢?看一眼上首的赵徵,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   “待解决了翟通,陛下必转战偃州。”   皇帝出征之前,连连遣皇子慰军偃州,他这是在催促钟离孤尽快拿下安都王高欷。   等西北和偃州的战事全部结束,皇帝必会立即调转枪头转向池州。   “届时,刘黑思必败。”   刘黑思固然是山南一霸,但大魏若全军压上,他必败的。   皇帝这是通过军事活动进一步收拢兵权,还有,他在尽可能压缩赵徵的成长时间!   纪棠说:“如果可以,最好不让皇帝来池州,如果能在此之前解决刘黑思就好了。”   柴兴摇了摇头:“难。”   一个字,道尽一切。   这刘黑思还挺厉害的,且他麾下二十多万大军,兵力甚至要优胜于驻池州的大魏军。   如果容易,他早就完蛋了,这仗也不必打了好几年。   而赵徵也不能轻易伸手,这池州战场上可还有十万东征军是先帝留下的亲信兵马,让刘黑思占便宜壮大来抗衡皇帝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沈鉴云道:“殿下目前要做的,是尽快拓占山南!”   “若能赶在陛下到来之前成功取下茂陵等州,与吕衍将军前后夹击刘黑思最好不过。”   西北偃州鞭长莫及,且哪怕能及,赵徵也不可能让柴武毅钟离孤故意打败仗以拖住皇帝。   皇帝到来的时间不可控,但快则一年多,慢则两年出头,怎么也会来了。   赵徵现阶段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拓展地盘和实力。   最好的展望,是赶在皇帝解决西北偃州战事之前连下山南大半,抢先和吕衍所在的大魏东征军前后夹击解决刘黑思。   到那时候的赵徵,再聚拢柴武毅钟离孤,就连皇帝都不可以小觊了。   假如没这么理想的话,那也是能拓多少是多少。总而言之,这是为南征后分裂魏朝在奠定基础。   赵徵颔首:“鉴云所言极是。”   和他之前的拓展计划不谋而合。   只不过,现在有了明确清晰的全局计划和阶段性目标,所有点都连成一线。   “从牟县回来,即对陂州用兵!”   沈鉴云对上首抱了抱拳,笑道:“殿下英明。”   辅助之主能耐心听取意见,又有足够的判断和决断能力,这是大好事。   沈鉴云生得丰神俊朗又潇洒飘逸,展颜一笑,简直整个船厅都亮了亮啊。   “鉴云兄说得真好。”   “当然,咱们殿下也是!”   坐在对面的纪棠好生欣赏了一下美男子,这时候说完发展大事,气氛也松乏下来了,纪棠笑着打趣两句,她眉眼弯弯,瞅一眼赵徵,视线又移回沈鉴云脸上。   好了,马屁拍完了,她有个问题想问问沈鉴云,纪棠托着下巴问:“鉴云兄,你认识冯塬吗?”   这个暗部内鬼,和冯塬关系千丝万缕。   经过谷县撞见赵宸一事,现在她和赵徵都很明确肯定,皇帝确实把这些暗线都交到冯塬手上了。   更甭提,这人一直虎视眈眈盯着赵徵。   不管是内鬼,抑或其他,都绕不开这个姓冯的啊!   纪棠就想问问沈鉴云认不认识冯塬?   毕竟这个圈子其实很小的,这些天下第一流的顶级谋臣隐士们,其实很多都是互相认识的。   “冯塬?”   “对,这人现在在建州,奉皇帝之命来对付阿徵的。”   “唔,另外有一事鉴云兄不知,阿徵麾下有些暗中人手,里头……有些人涉及了皇太子的事故。”   纪棠说最后一句之前,先屏退了随侍在厅内的人,她刚开口,柴兴和陈达也立即起身出去了。   柴兴自觉不听暗部的事,而陈达则出去把守着。   纪棠大致把这里头的瓜葛说了一下,包括怀疑对象不止一个,里面深知很可能还有一个池州大将级的人物。   还有,就是最近期的西岭前后事宜,他们已经通过赵宸的出现锁定暗部五个嫌疑人。   她和赵徵对冯塬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入,这是不利的,如果沈鉴云认识冯塬的话,那再好不过。   另外,有关这个暗部内鬼,纪棠也很想听听对方的建议,对于沈鉴云的智商她还是很信任的。   “冯塬我认识。”   果然!她就说这个圈子很小。   纪棠和赵徵对视一眼,听沈鉴云说,沈鉴云沉吟片刻:“此人狂傲自负,却确有诡才,极擅连环计。”   冯塬师从邗州苍垣子,松鹤先生早年游学至邗州曾于苍垣子之师独孤先生座下听过五年书,算是门徒。不过独孤先生去世后,松鹤先生和苍垣子理念很不合,关系只算泛泛。   但正如纪棠想的,这个圈子很小,不深交,对方事迹和来路却是很清楚。   沈鉴云道:“你们知道十年前河北大战的坑杀二陈之事吗?”   赵徵怎可能不知?他父皇正是战死在这次大战的!这场战事的每一次大小交战,他都有反复研究过。   他立马坐直了:“陈氏兄弟内讧,被赵元泰趁虚而入,分而大破,最后二陈力竭落马,被赵元泰坑杀!”   这是一场时间非常紧凑的大战,前连寥苁之弟寥芳,后连河北名将杨时薙,但凡时间差错一分,赵元泰就非但没法获取胜利,反而会大败殒命。   直到现在提起这场战事,还有人说赵元泰占足天时,太幸运了。   赵徵眸光瞬间变得锋锐:“鉴云是说……”   沈鉴云微笑点头:“没错,此非天时,实乃人谋。”   从寥芳到二陈到杨时薙,正是冯塬的连环计,阴毒狠辣,诡谋百出,毫厘不差,也毫厘都不差,从上至下,一环扣一环,坑死了二十万大军!   这是他的代表作,当然,仅在小圈子里传播。   由于不大伟光正,赵元泰正值初初登基极重名声之时,不好对外宣扬,但其实冯塬在皇帝麾下的位置并不亚于其兄冯增的。   “连环计?”   “是。”   沈鉴云对纪棠开口问这事的意图了然于心,细细给说了一下他对冯塬了解后,思索片刻:“冯塬此人胆子狂傲,只怕皇子他也不曾放在眼中。”   该利用就利用,想利用就利用,不带客气的。   “只怕宁王这陂州一行,冯塬目的并不止于此。”   纪棠点点头,发现赵宸,对他们有影响吗?有的!他们这会正抢着往牟县赶去,连甘州城都不打算进了,就生怕被赵宸那家伙抢在前面。   “你是说,冯塬利用赵宸引我们仓促过去,而后伺机而动?”   自己安排人手,或者通知刘黑思?   要知道,这刘黑思可不是段天佑。   而一个赵徵意义可太大了,连皇帝都得顾忌。   沈鉴云点头:“或许如此,或许不止如此,只引诱之意必有!”   至于具体冯塬的目的是什么,这是否就是最后一环,目前线索太少,难以分析。   不过沈鉴云却对擒拿内鬼给出了一个很好的建议。   他微微一笑:“若殿下仍成此行,不妨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   纪棠没有再多说,沈鉴云也没有多问,暗部和明面军政是两个体系,就算亲如柴兴,赵徵的亲表哥,也不会去打探分毫。   沈鉴云自然是有分寸的,和纪棠赵徵就“将计就计”讨论了几句,他就起身告退,施施然出去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啊。   “阿徵?”   她询问看赵徵,赵徵点点头。   两人详细商量了小半个时辰,船就进入甘州地界,然后柴义就到了。   “主子!”   柴义一身深蓝色扎袖便装,单膝跪地见礼。   他接到赵徵的飞鸽传书后,连夜出甘州城往这边赶。   赵徵问:“如何?”   柴义摇头:“五人并无异动。”   “卑职无能,请殿下恕罪!”   这五人,自然是黄汉、封平、李贤、荷尚丰及孙承玹,这五名嫌疑人。   这五人初到密州拜见赵徵,经过查问“没问题”之后,赵徵就将他们召了回来,没有再放往池州。   这个调动也算正常,毕竟皇太子已经不在了。黄汉五人在暗部位置也不低的,次于柴义张惟世陈达,和刘元他们同级,不过刘元等常年在暗部总部,而黄汉五人则会跟随主子,监控和负责主子所在区域的暗中事务。   皇太子去池州,他们也跟去池州;现在皇太子没了,赵徵在密州,那他们召回密州很正常。   赵徵把他们召回来,放在密州,和后来的上雒甘州。表面和从前一样,但实际他命柴义安排人手监视。   现在看来,这个内鬼熟知暗部运作,是自有一套避开监视传递消息的法子了。   “无异动?”   赵徵冷冷一笑:“那就让他异动起来。”   ……   当天,纪棠就开始准备了,而要开始动作之前,她还见了李贤、荷尚丰和孙承玹一面。   赵徵召来的,这三人跟着赵徵一起去的陂州,嫌疑其实比黄汉封平更大一些。   如今顺利回来,又去牟县,召他们前来吩咐一番,是正常事。   赵徵把五个人分成两拨,届时看冯塬的消息灵通程度至少可以锁定一拨。   “卑职见过殿下!”   跪地“啪”一声脆响,声音铿锵有力,纪棠望过去,是三个矫健青年,李贤瘦些内敛,生得不算英俊,但一脸正气,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   而荷尚丰浓眉大眼,三人中最俊,也最高大,身姿很挺拔,神态极恭敬。   孙承玹矮一些,脸偏瘦,精瘦灵活,看外表就是个暗探好手,但眼神不见飘忽,毕恭毕敬。   是三个看着很不错的年轻人,年纪最大的估计也就二十六七,只可惜,这三人之中,很可能有个背叛者。   赵徵叫起三人,勉励几句,然后告诉他们,接下来不回甘州,先赶往牟县,三人工作照旧。   三人齐声应下,恭敬告退。   这三人将继续在大船所在之地前后策应,却不在船上,而赵徵的脸,刚才已让三人近距离看清楚了。   当夜,半新不旧的商船沿着雒水逆流而上,离开了甘州,进入茂州。   顺利的话,将会在五天后抵达牟县。   然就在次日黎明前,赵徵纪棠在船上留了替身,然后悄然离去。   柴义装的赵徵,赵徵经过一年,长高了很多肩膀也宽了很多,身量已经和柴义差不多了。   至于装纪棠的,则是六子。   纪棠亲自给画的妆,柴义本来就很有功底,她再演示几遍修容的窍门,对方很快就掌握了。   后面两人若有需要补妆的,他自行就能解决。   ……   清晨,短暂补给米粮的半旧商船离开码头,在晨光下的粼粼河面上越去越远。   赵徵纪棠沈鉴云站在码头外面的人群之后,静静看商船渐渐远去。   “先投个客栈吧。”   纪棠回头左右看看,选了一家,他们得等一等,等刘元他们到了再出发。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车,就近选了客栈要了三间房。   赵徵心情并不好,见过孙承玹三人后情绪更差,纪棠开门进来时,他正立在大开窗户前,冷冷看着有些浑浊的江水。   “你起来干什么?赶紧去躺着!”   赵徵当初那伤太重了,尤其后背,差点把整个人劈成两半。现在虽然伤愈,但每逢换季或天气骤变的时候,经常会疼痛难忍。   他前日旧伤复发,喝了药好了些,但昨夜又开始发起低烧。   纪棠要客栈开房,除了等人,更重要是想让他休息一下的。   纪棠赶紧把他拽回来,把窗扇合拢,让他躺床上去,她探了探他额头,比昨晚还要烫一点。   “快把粥吃了,缓缓就喝药。”   粥和药都是纪棠去厨房盯着人弄的,否则有点不放心,不然也不会让他吹这么久冷风。   七月末的清晨,江畔的风已有些微凉了。   赵徵头有些昏沉,靠在床头把粥喝了,他情绪明显有些低迷,歇歇等吃药的时候,他喃喃:“阿棠,我这两日都梦见了阿兄和父亲了……”   纪棠默了半晌,柔声安慰:“咱们肯定能替他们复仇的,他们在天之灵,见你好好的,才能安心。”   赵徵侧头看她,没有点灯的小客房有些昏暗,她目光温柔似水。   他心里一酸,差点落泪,无限阴郁压抑在这一刻尽数化作委屈,他慢慢靠过去:“阿棠……”   诶,他压力实在有点太大了,纪棠拍拍他的背,温声说:“这次咱们不是设计得很好么?肯定能把暗部这人揪出来的。”   不管冯塬算计什么,这回他们将计就计,先用“诱”计把人套出来。   只要打开了缺口,后面肯定比之前容易的。   冯塬是厉害,但纪棠从不觉得己方比对方差!   “先把药吃了。”   纪棠把药碗端给他:“不管怎么样,先把身体养好是必须的。”   不管大夫还是御医都说了,赵徵这旧伤务必好好养,若注意保养的话,将来会渐渐好起来的,这种天气预报般的症状就会逐渐消失。   但若反之,则会越来越差,甚至影响寿元。   “你答应过我的,还记得不记得?”   “嗯。”   纪棠接过空碗,拍拍他:“把上衣脱了,我给你搓药油!”   赵徵闻言一顿,抬头看她,纪棠站起把药油翻出来,斜了他一眼,“怎么啦?”   “……没,没什么?”   赵徵坐直,慢慢把上衣脱了。   他这个药油是特制的,后背的伤口他自己没法搓到,加上他低烧情绪也比平时低落,无措了一下,还是慢慢解了上衣,趴在床上。   他有些昏昏沉沉,半闭着眼睛,感觉纪棠坐在床边,瓶盖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带着湿意按在他的脊背上。   纪棠这活儿挺熟练的,她以前也给他搓过很多次,上辈子野营男男女女挤一帐篷都是常有的事,在她看来这真不算什么。   沿着外翻的巨大伤疤往上用力搓,赵徵很快感觉到伤口发烫,那种砭骨的疼痛终于轻了起来,耳边还听着她絮絮叨叨安慰他的话语。   温缓极了,他的心也暖了起来。   赵徵绷紧的肌肉和神经终于放松了,等纪棠搓完药油,他阖目趴着,似乎睡了过去。   那就好,据纪棠所知,他这两天都没睡好。   她轻手轻脚下来,抖开被子,轻轻盖在他身上,还掖了掖。   轻缓的脚步声离开内室,她怕吵到他,把东西都挪到外面收拾。   但纪棠一起身,赵徵眼睫动了动,就醒过来了。   他刚才也没睡实,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她起身了。   赵徵没有动,身上盖着的,是她轻柔又精心给他掖好的被子。   侧耳倾听她的动作,他慢慢把手从被子里伸出去,落在她刚坐的位置上。   这里还暖暖的,留着她的体温。   赵徵慢慢摸索着,直到温度渐渐变冷,他仍舍不得挪开。   他侧脸轻轻蹭了蹭枕头,情绪在她的柔声温语安慰下,变成一泓涓涓淙淙的流水,他轻轻嗅了一口空气中残余的淡淡青草气息。   脊背被搓过的地方还滚烫着。   赵徵虽没经验,但他不笨,他知道他那油然而生的喜悦意味着什么。   他喜欢她。   极喜欢极喜欢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或许早有了预兆,在知悉她是女孩那一刻,他的所有独占欲和种种强烈的情感都发生了质的改变。 第47章   在那艘载着微服“靖王”一行的商船悄然出了甘州,进入茂州,沿雒水溯游而上往牟县。   当天有一封信,悄悄发给冯塬。   冯塬还在山南,垂目飞快扫过那熟悉的笔触,心腹张岱问:“冯相,按原定计划安排吗?”   张岱是皇帝亲自选出来协助冯塬,许多事情赵宸都不知道,他却知道,一看密信标记就知道是谁送来的。   冯塬摩挲纸笺,片刻将其扔进茶盏里:“去吧。”   “是!”   张岱应了一声,旋即转身离去,分别发信给宁王殿下赵宸,以及那自封圣武大帝的刘黑思。   冯塬亲自给暗部那人回了一封信:“密切关注,随时汇禀。”   “汝听命行事,不得有误。”   信鸽往雒水方向展翅飞去,很快悄然送回那人手里。   ……   而这个时候,纪棠和赵徵已快到牟县了。   服药又睡了一个上午之后,赵徵感觉好了很多,刘元等人也赶到了,他立即下令,以最快速度赶往牟县。   一行人抄的是陆上近路,翻山涉水是难走了点,但很快,直接越过平阴山支脉蒲丘,花了点功夫,避开刘军在虔州设的卡哨,就直接从后方直抄牟县。   比明面上的水路,是要早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到的。   路是不怎么好走的,但赵徵心情很不错,他不是软弱的人,得了纪棠的细心照顾,不管身体还是情绪都很快恢复过来了。   另一个原因当然是纪棠感染了他。   纪棠素来乐天开朗,最擅长在枯燥的事情里发现不一样的趣味,小伙伴原地满血复活了,眼下正是秋风送爽的季节,山林里的另一番景致她看得兴致勃勃的,甚至还怂恿刘元去采了长在悬崖边上的野梨子。   她早就发现了,刘元也是个吃货。   刘元偷眼瞄了瞄,主子微微带笑,面上并没不悦之色,他就像个猴子般窜出去了。   这轻身功夫,上下陡崖如履平地啊,引得大家叫好连连,纪棠大笑鼓掌,很快刘元就摘了一大兜的野梨子回来了。   皮黄澄澄的,个儿还贼大,比以前跑路那时她和赵宸吃过的野梨卖相好多了。   纪棠挑了最大几个,给了微笑看着的沈鉴云和赵徵,她不忘评价:“这个比上次那野梨大多啦!”   赵徵也想起了,接过野梨擦了擦,咬了口,是挺甜的,不过他觉得以前那次的也甜。   他这么告诉纪棠,纪棠哈哈大笑:“那时候饿得不行,当然吃什么都觉得特别好啊!”   啃了一个野梨当饭后果,她把果核一丢,笑道:“我们快些吧!估计赵宸该到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采采野梨揪揪果子,却一点没耽误速度,出了山后绕过卡哨,之后马不停蹄赶往牟县去了。   牟县铁匠戚崇善。   这人原先却不是铁匠,他是梁朝大将,性格耿直,又看不惯当时梁朝种种奢糜作风,最后被皇亲国戚排挤构陷,愤怒而走回乡了。   当中还牵扯到些官司,被路过松鹤老人施计相助过,所以才认识的。   这些还是听沈鉴云说的。   纪棠冲沈鉴云露齿一笑:“到了牟县戚将军那边,怕要多劳鉴云你啦。”   本来这场牟县之行,是不应该和沈鉴云同行的,毕竟才刚请了他出山,又马不停蹄走下一家,这样有点太那啥,不大好。   正常应该歇一歇,等个三五个月,才再去的,就像原轨迹的赵宸一样。   但现在明显已经没法等了。   好在沈鉴云和旁人不同,他是松鹤老人的弟子,而这些人都是他恩师给推荐,有了这一层的瓜葛当然就不一样了。   赵徵这边给歉意解释过,沈鉴云也并不介意。   既然人都来了,这个优势纪棠当然不会放过的。戚崇善当初承了松鹤老人好大的恩情,沈鉴云先出面和对方说话,效果肯定立竿见影的。   纪棠眉眼弯弯,话说得大方磊落,笑容阳光灿烂,沈鉴云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洒脱优雅,他道:“自然。”   他来都来了,这不是意料中事吗?   更何况,他现在也是赵徵阵营中的人马了。   不过他提醒:“戚崇善有一老父,现仍在县郊石矿狱监,若想请说动戚崇善,必先解决此事。”   “否则,即便他再心动,也不会离开牟县的。”   这个纪棠知道!   原书有写的。   戚父路见不平挺身而出,拦下一个调戏邻居小姑娘的二流子,两人打起来,然后戚父抄起板砖敲了对方一下,不知怎地敲死了,然后就被逮到牢里去了。   本来按律,这种助人惩恶过失杀人一般都是判流刑的,流个几年若碰上大赦就能回乡了,但那二流子家里和县令有点关系,使了钱把戚老爹判了个秋后处斩,后来邻居乡民纷纷求情闹得有点大,县令就改判了徒刑二十年。   可戚老爹都五十多了,关个二十年,那不等于无期徒刑吗?   戚崇善当时已经回乡打铁了,他外出闯荡回来也没有宣扬,外人并不知,他本是是个耿直的,他亲爹确实杀了人,他又没法干出劫狱这样事情来。   于是就一直这样五六年了,衙门当然不可能让囚犯吃白饭,戚老爹一被判刑,就被拉到牟县西郊的石矿场,带着枷锁干最辛苦最累的活服刑。   原轨迹的赵宸也没避过这一遭,纪棠当时知道的。   “那我们先去石矿场吧!”   赵徵今早接讯,赵宸昨日已赶到了牟县,拜访戚崇善第一次应该很不顺利,但他已经命人四下打听这戚家的情况了。   下一则密报还没发回,但戚家这事儿相邻没有人不知道的,估计赵宸已差不多要往西郊石矿去了。   赵徵他们来得时间刚刚好,不然估计再晚半天就有点麻烦了。   那还等什么?   纪棠一扬马鞭:“我们快走吧!”   ……   纪棠猜得一点不错。   赵宸散出人手打听戚家,很快就收获了这个消息。   从乡里对戚家父子的评价,再结合昨日傍晚见过的那个有着千钧臂力一锤子就能锤凹一整块烧红铁石、但脾气却和他的锤子一样又臭又硬的打铁匠,他马上敏锐锁定了关键点——戚崇善之父。   把戚老爹救出来,这老头多年采石重活下来,不死身体也垮了,这份情戚崇善不承也得承了。   再有,戚老头这状态正好,一般普通富贵人家估计都养不活,唯有建州王府的府医和药库。   人都出来了,戚崇善一个做儿子的,难道还能把人塞回去,或者眼睁睁看着亲爹死?   最终还是会妥协的。   “去西郊石矿!”   赵宸一扬马鞭,旋风般疾速而去。   石矿场在远郊,午间出门,抵达已将近入夜,这里光秃秃的,可不是个好地方。   山体被采出了无数的矩形棱角,白花花一片,在斜阳斜照下尤为刺眼。一个个衣衫褴褛甚至没了上衣的囚犯背着拖着一块块大石外围挪动,麻绳在他们的肩膀勒出斑斑淤青的深色血印。   吃饭的铃声响起,只有掺了沙子的稀粥糊糊和一个能砸死人的黑色窝窝头,狼吞虎咽咽下后,狱卒驱赶一部分人继续干活,另一部分拖着沉重的手镣脚镣蹒跚回到矿场边缘的牢房。   石矿场很辛苦的,十个时辰劳作隔两天才能早休一天,这还是以前没有的。近年被召去从军的人多了,连带壮年囚犯都少,不想死多了没有劳力,才排的早休,两餐也多了个窝窝头。   不等狱卒呵斥咧咧,徐镇驱马上前抛出一锭银子,对方马上转怒为喜,交涉几句,徐镇回来:“殿下,戚介在那边牢房里。”   徐镇恭敬禀,伸手一指,就是边缘那几大排长长的青砖白石砌成的陈旧牢房。   “这狱卒说,戚介已经病了两天了。”   这个年纪,这种地方,病了不自己好起来,等于等死。狱卒说了,要是再起不来的话,过两天就会扔上车拉走。   “这么说,我们是来得刚好了。”   赵宸心情不错,他给段天佑通风报信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抢时间。   果然,他先到一步。   待解救了这个戚介,牟县这边的事情就差不多了。   银子到位,并未遇上任何阻扰,赵宸直接驱马进入矿场,一路走到最后一排牢房前。   他翻身下马,狱卒取钥匙给他打开,长靴踏入牢门。   这牢狱环境很差,很昏暗逼狭,一堵一堵的青砖墙隔开一个个小间,最外面是臂粗的木栅栏,又陈又旧,不通风,不见阳光,屎溺的臭气,病死后没及时拖走尸体留下的腐烂气味,混杂在一起,让人窒息。   赵宸站了片刻,迈步往里头走,戚介生病后被拖到最尾端的病牢。   这里环境虽差,但赵宸却没有变脸色,微微蹙了蹙眉,就亲自往里行去。   越往里头,气味越难闻,很快走到了最里头,赵宸打量了一眼。   很陈旧很破烂的牢房,黑魆魆的,隐约看见砖墙缝隙都发白剥落了,一层层的青苔和黑斑,只有顶端一个半巴掌大的气窗投下一点点天光。   很残很破,但能被挪到这里的犯人无一不是半死不活了。   戚介也不例外。   一个身穿灰衣的瘦小老人背对着他们趴在陈腐的枯草堆里,一动一动,斑白的头花乱糟糟的,这么重的靴子声,对方都没有任何动静,可见病得可真心不轻。   赵宸有点担心,这老头不会病太重吧?万一拖两年都拖不到那也挺麻烦的。   他马上吩咐狱卒把牢门打开,“戚老先生?戚老先生!”   狱卒也喊了两声,戚介就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那狱卒恼了,伸脚去踹,被徐镇一把拽住,狱卒恼怒一回头,被徐镇带厉色的一双眼,这才偃旗息鼓。   瞄了眼那也踏进牢内、温声唤了两声赵宸,狱卒心里撇撇嘴,这才换了副嘴脸,放轻些动作上前去拉人:“戚介,你贵亲来了。”   然就在狱卒的手要碰到戚介的肩的时候,变故陡生!!   瘦小的老头突然一个翻身:“看我毒药!!!”   声音脆生生的,一蓬白色的粉末兜头兜脸扬过来,骤不及防,一听,众人大惊失色!   赵宸蹬蹬蹬连退三步,徐镇第一时间扑在他身前挡住!狱卒连爬带滚,所有人第一时间急退并掩住口鼻。   而就在这一瞬,这个假戚介反手一推,“嘭隆隆”一声!霉变得不轻刚被掘开又重新匆匆垒回来的砖墙被一推,直接哗啦啦掉了一片。   这个瘦小却十分灵活的假戚介已经钻了出去了!   赵宸等人只来得及在昏暗中看见一双清亮的大眼睛。   他们已经发现,这不是毒药,这是灰粉!   外面已经响起急促的奔跑声,赵宸惊怒交加,厉喝:“快追!!”   可纪棠哪里还可能让他们追上!   没错,这人正是纪棠。   赵宸来得有点快,恰恰和他们前后脚,不过对方在正门,而他们在石矿后方进来的。   他们懒得和这些狱卒废话,见后方守的人少,直接就拿了一个去草丛小解的狱卒,对方三下五除二,什么说清楚了。   赵徵他们原本还打算走牢门的,但谁知纪棠往最末端那个病牢踹一脚,居然崩下三个砖,整得她也挺无语的。   狱卒讪讪,说关在这里的都是等死的了,没可能还爬起来越狱。   所以就懒得修了,钱大家吃顿酒肉不好么?   纪棠:“……”   她刚要说话,谁知就听见一阵隐约喧哗和马蹄声。   赵宸来了!   这么快吗?!   石矿那边视野很开阔,几人探头一看,当即心道不好,如果再绕去最前面从牢门进,那肯定会被赵宸发现的。   他们轻车简从直接奔矿场来,目前人比赵宸那边少很多,并不愿意硬碰硬。   于是直接就把墙扒了,把戚老爹掏出来。   纪棠之所以匆匆给自己弄了个花白头发留下来,是因为戚老爹情况太糟糕了,刘元他们连直接用肩膀扛都不敢,只好小心翼翼抬着。   纪棠这是为了给转移戚老爹争取多一点时间。   一洒了灰粉,她飞速推翻垒回来的砖墙,和侯在外面的赵徵飞一样往停马的方向狂奔。   大黑马颇通人性,一声不吭隐与矿产边缘下方的小道,长长的茅草掩盖它的身影。   “快!”   纪棠一推他,赵徵立即一点一跃,飞身骑在马背,一夹马腹,被染了斑驳皮毛的大黑马冲了出去。   纪棠后他一步,一个漂亮的飞跃投向马背,赵徵伸手一捞,把她捞住!   软香温玉抱了个满怀。   赵徵呼吸一屏,心脏不禁怦怦狂跳了起来。 第48章   其实经过上次的掉水事件后,赵徵也深刻体会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也就是运气好才落个水,要是碰上千钧一发的情况呢?   若再出这样的岔子他就追悔莫及了。   所以他是深刻检讨过的,断断不会再允许自己再出这样的纰漏。   他要守着纪棠殿后,两人将要共乘一骑他也知道了好一阵子了,心理准备也是有的。   但不管事前多少的心理准备,等真到了她飞扑入怀那一刻,心肝还是忍不住怦怦狂跳,脊背一下子就绷紧了!   很紧张,但赵徵还是马上收紧手臂,紧紧将她搂住了!微微往后一仰卸去她扑过来的力道,挽住缰绳,一收一提,大黑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几乎毫不停滞,继续飞跃狂飙。   纪棠很灵活,一上马后立即转了个身,面向前坐在马背上,以防阻碍赵徵控马。   蹄声沓沓急促又快,赵徵一手护着她的腰,淡淡又清晰的青草气息霎时盈满心肺,这马鞍太小了,两人几乎是紧紧挨在一起。   而纪棠飞扑的冲力很大,撞得赵徵胸膛生疼,而这一刻,他几乎所有血液都仿佛集中在这一块,隔着薄薄的夏衣,他甚至清晰感受到她的体温和柔软。   身后急促的奔跑追踪,顷刻还有马蹄声,“嗖嗖”袖箭飞镖激射,被埋伏在小道左右高处的刘元几人用手弩打落。   此刻感觉有点像在云端,赵徵的意识仿佛分成两半,一半集中在她身上,另一半在敏锐感知后方,各自飙到顶点,仿似是独立的但实际又是一个整体,感觉非常玄妙。   饶是一心二用,赵徵也没出半点纰漏,有一支袖箭冲破手弩拦截激射向他的后脑,他立即抱着纪棠往马背上一趴,成功避开。   “笃”一声闷响,袖箭深深扎进前方树干!   纪棠眼尖,瞄见精铁短箭的箭身在阳光下闪过一抹幽绿,她心里“汰”一声,赵宸学乖了啊!   “下次小心些,这袖箭淬了毒的!”   “嗯。”   就几支袖箭飞镖和一句话的功夫,赵徵一扯缰绳,顷刻拐了一个急弯冲进前方岔路口。   两人都并没有回头,他们并不打算在这里露脸或与赵宸直接对上,打落暗器的人物交给刘元等人,他们的任务是成功脱身就可以了。   这难度不算很高,也并没有耗很多功夫。赵宸等人的马还停在牢门那边,徒步追赶又有□□拦截,分人回头上马再掉头追又慢了不止一拍,追了大约小两刻,就被赵徵甩脱了。   身后追赶声渐渐听不见了,大黑马速度稍稍放缓一些,秋风迎面拂来,赵徵低头瞄了一下她的侧脸,方才纪棠回头察看情况时转身动作大,有点挣开了他护在腰侧的手,他本来可以顺势放下的,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没放。   虚虚抬了抬,又贴回去。   心跳得飞快,偷眼看她,她目视前方左右顾盼没有发现,他偷偷翘了翘唇。   耳根泛红,心里紧张又窃喜。   “阿徵,咱们再往前面一点吧!”   纪棠根本就没有留意小伙伴的小动作,她嘀咕着心算了一下距离,觉得还是再往前跑了几里更保险,然后再绕路掉头。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有一种说不出的明快感,赵徵应了一声,他心里正美着,恨不得一直跑下去才好。   大黑马撒开四蹄,跑得又轻又快,可惜那点子路一下子就过去了,纪棠看着差不多了,伸手猛拉一下马缰勒停,还吓了赵徵一跳。   他慌了一下,闪电般把手缩回来。   纪棠翻身下马:“我们在这里等等刘元他们吧。”   大黑马跑出一身汗,马鞍小也挤得慌,她索性下来,回头一看,却见赵徵屏息瞅着自己,那眼睛睁得老大。   “……”   纪棠诧异:“你怎么了?”   这表情怎么跟刚做了贼似的。   “没,没什么。”   赵徵飞快糊弄一句,赶紧翻身下来:“你上去,有什么事儿我上马快些。”   古古怪怪的。   纪棠斜了他一眼,莫名其妙,不过她也没关注这点小事,“等一盏茶吧,刘元不来我们就先进城。”   “嗯。”   赵徵同意,他们确实时间紧得很。   两人也没在原地等待,纪棠上马后,赵徵就在前面牵着马缰往前走。   中午的阳光有点晒,哒哒的清脆蹄铁落地声,赵徵一袭黑色劲装身姿挺拔,纪棠从地图里抬起看了眼,不禁哈哈笑了起来:“靖王殿下给我牵马坠蹬,这待遇可了不起了!”   赵徵佯怒回头瞪了她一眼。   装的。   他指尖仍残存着她的体温,她坐在他的马上,他正牵着马向前走,她得意又快活的笑声像银铃似的跟在身后。   他忍不住翘起了唇。   没法形容这种欢欣和喜悦,像泡泡一样汩汩往外冒,心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仿佛就要飞起来。   赵徵好像从来没有体会过这么欢喜的感觉,十岁以后的种种痛苦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他已经遗忘了十岁前曾拥有过的单纯快乐。   但他今天好像又体会到了,这种异样的欣悦甚至短暂覆盖了他心坎收敛着的苦痛,甜丝丝的。   他都不敢回头了,怕被她一看发现就露了馅。   ……   小遗憾的是,这种独处的小甜蜜时光忒短了点儿,赵徵牵着马还没走够五十米,刘元就钻出来了。   赵徵:“……”   “禀殿下,一切顺利,卑职等已顺利甩脱宁王。”   先是刘元,接着就是孙芳李胜三人,负责隐与小道两侧高处阻截骚扰赵宸等的他们几个一哄四散并甩脱尾巴后顺利望约定方向来了,成功完成任务。   这事儿做得漂亮,赵徵还是不吝夸赞的:“做得好,我们马上进城接应唐辉等!”   赶来石矿场之前,赵宸已经下令,让在牟县内的人在指定时间点引出戚崇善。   原本他们打算带着戚老爹一起进城的,但戚老爹这状态明显没法多奔波,于是临时稍稍调整计划,先让人把戚老爹背到城郊他们来时路上的其中一个客栈,待接了戚崇善再碰头。   看看时间点,县内引人的时间差不多了。   ……   县城内。   赵宸是有留人守在戚家打铁铺附近的,突然杀出的一个程咬金把戚老爹截走,不用多说,肯定赵徵!   可慢一拍,赵徵那边也不是省油的灯,哪怕赵宸当机立断不再追他们两个,而是迅速分散人手去搜戚老爹,还是错过了。   他恨得要死,当即心道不好,火速掉头赶回城里。   狂奔的快马上,不知为何想起那个假戚介。   牢狱昏暗,对方回头短暂他没看清脸,就看到一双清亮的大眼睛,但他还是很快想起了赵徵身边那个褐皮小子。   但不知为什么,方才这人某个角度的身形,有一瞬让他生出一种隐约的似曾相识感。   不过赵宸什么身份,是断不会有这种市井小子的友人,因此念头也就一闪而逝罢了,他顷刻抛在脑后。   现在更重的是戚崇善!   他连连抽马,膘马几乎四蹄不着地的飞奔,赵宸神色紧绷,只盼着留在戚家附近守着的那些人机灵一些才好!   但事实上,这很难。   不是机灵不机灵的问题,而是操作难度的问题。戚崇善不认识他们,也硬邦邦拒绝了赵宸,赵宸并不是来寻衅的,就算放人在附近盯着,也不可能明晃晃蹲在店门,这不是得罪人吗?   肯定最多是街头街尾茶棚酒馆,拉开距一些距离远远盯着。   可戚崇善是干什么?   人家是打开门做生意的。   找个生面孔装成县民,就顺顺利利进去了。   “戚师傅,我家主人久仰您已多时,特来前来拜访。只是途径西郊石矿场时,听沈先生说起您和戚老先生的旧事,我家主人不忍戚老先生垂垂老矣服役矿场,进去一看,戚老先生却是身体不适得很,……”   “砰”一声!大铁锤砸在烧红的铁坯上,那个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肌肤和浑身虬结肌肉的大汉停下动作霍侧头看来。   “不适?”   “沈先生?”   他大汗淋漓,双眼和脸膛因为靠近炉火而烤得通红,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来人的衣领急问:“你说什么,什么不适?!”   来人不是避不过,但没避,忙解释道:“是松鹤先生向我家主人荐您的,主人来前命小的们先来牟县,听到戚老先生的事,就去探了探,谁知竟得知老先生身体不适,……”   传命牟县的时候,纪棠他们还不知道戚老爹重病,但猜也好不了哪里去,石矿场等于劳改场,年纪一大把在哪里熬苦力几年,多少也带点毛病了吧?   “我家主人想着判决不公,老先生年纪也大了,劳役几年也和流刑相差无几了,于是……”   还未说完,外面却骚动了起来!   打铁声音不小,大铁锤一停,街口茶棚就立即有个人装作路过往店门这边逛过来,离得远远,他就察觉不对,立马一声呼哨!   赵宸为防赵徵,出城前曾下令:一旦察觉不对,立即将来人撵走并立即通知他!   必要时时,可便宜行事。   ……绑,劫,甚至最万不得已时,宁可杀了戚崇善,也不可让此人落到赵徵手中!   但赵徵也防着呢,特地仔细安排过。   外面喧哗一起,两拨人马,抽出兵刃直接短兵相接!   戚崇善一惊,店内二人霍地回头望去。   却只见越过街面上正大打出手的双方人马和惊慌避走的百姓后,那打铁铺对面街的台阶上,却站着一个青色广袖宽衣淡定而立的俊美青年,他见到戚崇善看过来,微微冲他一笑,点了点头。   是鉴云。   戚崇善愣了愣,身边那人说:“我们先出去,回头再说吧戚师傅!”   戚崇善侧头看看他,又看一眼鉴云,想了想,跟着出去了!   “戚师傅,你小心,宁王请不到你,或许会下黑手。”   戚崇善抿抿唇,他有铁锤,而且,他粗声粗气:“不管你家主人是谁,我是不会为叛军效力的!”   沈鉴云的出现,让他信了对方几成,他是心挂老父,但他是梁朝的将军,断断不会投身叛军的。   来人没有吱声,他是负责引戚崇善走的,其他事情没法管,先完成任务再说。   戚崇一个大铁锤开山裂石声势赫赫,身边有人注意,对方的飞镖被尽数打落,没有多久,一行人就成功冲出长街。   暗部的人也不恋战,带着戚崇善飞速离开,直奔城门!   后方呼哨连连脚步声急促,有人急追!   赵徵纪棠等人赶到约定的南城门的时候,他们已经快冲到城门前了!   而赵宸已才从距石矿场最近的西城门冲进了城。   城里乱糟糟的,县令接报紧急下令关闭四门,而赵宸直接把城门卒杀了,开城门追了出去!   但这时候的赵徵,已不是石矿场那会了。   他虽为防走漏风声以致诱出内鬼失败之前一点都没动暗部,但他毕竟和仓促得知消息匆匆出发的赵宸不一样,他去陂州之前就命人分别往其余几处打前站了,现在这些人还在的,奉命引出戚崇善的正是他们。   双方一汇合,人就不少了,沈鉴云建议让戚崇善悄悄先去,就是和之前戚老爹一样操作。   赵徵纪棠正有此意,于是沈鉴云带着戚崇善轻装离去,而赵徵等人掉头迎上追兵。   双方狠狠厮杀在一起!   而赵徵冷哼一声,直奔赵宸而去!   他想杀赵宸很久了!   “锵”一声两剑交击的锐鸣,一股大力自剑刃传至虎口,赵徵沙场血战绝境翻身尸山血海闯过来气势已成,杀机一动,血猩凛然逼面而来,让赵宸心口一凛。   只他多年苦练也不是没有成果的,当即剑锋一转一刺,反攻过去。   短时间内,这二人大开大合,难分难解。   可纪棠却不欲恋战,接下来还有重要事情要处理,她可不想减损人手,眼见双方人马各有负伤,而估摸着时间沈鉴云二人已离开这一片了。   她立即吹响哨子!   聚拢人手,准备走人,不用在掩饰戚崇善不再这里的事实了。   她大喊:“阿徵!!”   今天注定不是解决此人的好时机,纪棠连着催促两声,赵徵只得暴起猛攻“刷刷刷”连续三剑,而后急退到纪棠身边,一揽她的腰,一跃后掠。   赵徵这边毫不恋战,目的达到,立即撤退!   赵宸恨得不行,当然急追。   纪棠回头看他一眼,心中一动。   她哼笑一声:“宁王殿下被区区一个臣子差遣利用,看来也挺乐在其中啊!”   赵宸视线“唰”落在她的脸上,面色却一变。   啧啧,看来,他也不是一无所觉的啊!   纪棠笑了笑,扬声:“原以为冯塬是给宁王殿下卖个好的,不过现在看来,倒不是这回事啊。”   结合沈鉴云对冯塬此人的解析和事态发展,纪棠发现,冯塬给赵宸透露这个消息怕不是为了卖好的,他还真的就很随意地利用赵宸一下。   反正,他就没想赵宸真请回鉴云的。   也是,一山不容二虎,理念不合的两人凑在一个宁王府,冯塬怎会乐意?   至于戚崇善这里,倒好些,冯塬应该不会介意赵宸成功请回戚崇善的。不过也就那样了,冯塬肯定早早查过牟县这边,不信他不知道戚老爹的事,可他也没说。   否则,赵宸可是比他们早一天多到的,直奔石矿场的话,早完事了。   想明白这一点,又这么凑巧面对面,纪棠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挑拨机会?   一句话不长,说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这龙傲天男主可是个自私鬼,非常记仇的,先埋个祸根再说,万一以后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呢?   赵宸脸色登时就变了。   他确实并非一无所觉的,早在陂州的时候,他就隐隐隐察觉了。   到了牟县的这会,更加明显。   不管冯塬在谋划什么,他却实实在在被对方随意抛出利用,一个妥妥的工具人。   说他输给赵徵,那不如说是冯塬所致更正确些。   他霍刹住脚步,脸色铁青。   冯塬。   好一个冯塬!   他对冯塬,是当真动了杀意!   不过赵宸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突然刹住脚步:“都停下来了!”   “掉头!回建州!!”   赵宸非常敏锐,凭赵徵不愿恋战,他敏感嗅到对方是不愿折损人手。   那对方后面肯定还有要事要办。   他毫不犹豫下令,马上返回建州!   建州余云谷石余云。   有戚老爹在手,对方拿下戚崇善几乎已成定局,但他必须抢在前头拿下最近的建州石余云!   ……   而此时的纪棠赵宸,击退赵宸之后,没多久就和沈鉴云二人重新汇合了。   双方直奔戚老爹所在的远郊小客栈。   戚崇善九尺男人,一见老父垂垂老矣奄奄一息那个模样,当场跪下痛哭失声。   纪棠拍了拍头发上的旧灰粉,等对方哭了一阵,她使个眼色给柴兴。   柴兴会意,上前一拍对方的肩:“诶,兄弟,大夫不是说了吗,好好保养性命无碍的!如今老先生也出来了,咱们靖王府好医士好药材有的是,总会调养好起来的!”   戚崇善收了眼泪,盘腿坐下,半晌抬头道:“戚某人不才,却断断不会投于叛军之中!”   老爹救出来了,他也没法子再说送回去的说话,他直起身,重重给赵徵叩了三个响头。   “殿下恩义,戚某人唯有来生当牛做马来报!”   路上,沈鉴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他出面,戚崇善自然是信的。   但却没法,他是梁臣。   “也辜负先生举荐之情!”   这人果然是脾气又臭又硬,耿直得很,难怪在梁朝一点都混不开啊。   不过纪棠确实极欣赏也极喜欢这种人的,一旦得到他的效忠,那就觉得不用害怕背叛。   沈鉴云坐在床沿,刚给戚老爹把了个脉,他回身,不过不等他说话,纪棠已上前一步了。   她笑吟吟,道:“敢问戚将军一句,梁朝为重?还是天下百姓为重?”   人家信念坚不可摧,想说服他,唯有拔高高度了。   这个在后世人所周知的议题,如今却是警世名言,足以振聋发聩。   戚崇善一愣,霍抬头看她!   沈鉴云也有几分讶异,也看向纪棠,目光带上惊讶和欣赏。   被当世顶级那波聪明人以欣赏的目光看着,什么感觉?那肯定挺爽的。   纪棠翘起唇角,让姐今天苏一把吧嘿嘿,她落落大方,继续问:“我曾听闻江山为轻,社稷为轻,而百姓殊重。”   “以戚将军为人,只怕看梁朝强征暴敛鱼肉百姓,黎民苦不堪言,你也很难受的吧?”   “你忠于梁朝,断不肯叛之,我能理解,也很佩服。”   “可究竟是你个人信念更重要些,还是百姓福祉更重要呢?”   “戚将军,你觉得呢?”   “我觉得?”   戚崇善喃喃,被连声喝问震动的他已经栽坐在地,他脸上有一道疤,让他面相看起来有些凶狠,但细看他五官其实很方正,正如他的人品。   只是他读书少,他只是打铁匠的儿子,念了一年书不做睁眼瞎子罢了,从来没有人和他讨论过这些。   他的信念和忠诚重要,还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更重要?   “那自然是乡里百姓的。”   他喃喃道。   “……大郎。”   床上传来虚弱嘶哑的声音,戚崇善连忙掉头爬过去,“阿爹!”   戚老爹不知何时醒了,“……既然是松鹤先生荐的你,你就跟这位贵人去吧。”   这父子俩是一模一样人,否则戚老爹就不会为了救个被欺负的邻居女孩错手犯下大罪。   “爹!”   戚崇善带鼻音的喊一声,片刻,重重一抹眼泪,转身冲赵徵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末将戚崇善,愿于殿下驾前效死!”   “好!!”   赵徵亲手将戚崇善扶起来:“很好,伯惩快快起来。”   “得伯惩,我之大幸也。”   “末将不才,殿下言重。”   这新出炉的主臣二人说过几句,赵徵就道:“你父亲的病不必太过挂心,王府有最好的医药。”   他拍了拍戚崇善的肩:“等稍稍养一养,咱们再启程不迟!”   “谢殿下!”   “诶,……”   大家笑语晏晏,互相见礼介绍,气氛一下子就热烈起来了。   赵徵微微侧头,看向纪棠的眼睛很亮,她悄悄冲他眨眨眼睛。   赵徵将视线投回戚崇善身上,微微翘了翘唇。   ……   说服戚崇善的过程还是很顺利的,这点很让人高兴,只紧接着下来,却要处理一下不那么让人高兴的事情了。   安置了戚家父子,叫了好了大夫先来调养调养,当天夜里,赵徵纪棠便暂离开客栈。   他们去收网。   那条沿着雒水而上的半旧商船,该操作的已经操作的差不多了,柴义佯装旧伤复发,让人上岸请了大夫,然后又放了一则重要的假消息出去。   他是暗部统领,他同样清楚暗部的一切运作,而现在出门在外,不同密州甘州等长驻地盘,切断了对方许多传信途径。   在他的两次试探之下,他逐渐锁定了一个怀疑目标。   于是,在刘黑思的兵马即将抵达的这天深夜,商船无端端拐了一个弯,往另一条完全和牟县不同的河道转了进去。   浓黑的深夜,船上所有人悄然换上水靠,无声滑入水中,柴义六子一搓脸,将妆粉全部洗去,然后利索脱去外衣,用铜锭将衣物沉进水底。   柴义率人潜进芦苇丛中,悄然上水。   这个突发的变故,对方必然会送信!   而柴义,已经准备妥当了。   一上水,立即飞速往目标所在之处疾奔而去。   赵徵和纪棠飞快赶到的时候,柴义已将这个黑衣蒙面人拿下,并用绳索缚住他的双手,押跪在地。   夜风已经有些凉了,漆黑的苍穹,星子黯淡,河道一侧的荒野只能听见风声。   赵徵冷冷盯着那个人,目光如同封冻在百丈冰原下的寒冰,森然入骨。   “好了,揭盅了。”   赵徵没动,纪棠就抬步走上去。   她端详了对方片刻:“找你也很久了,让我们看看你究竟是谁吧?”   她伸手,直接把对方的蒙面巾揭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旁白说一下,两边行动是同时进行的,所以哪怕赵宸和冯塬没有龃龉,也不怕破坏那边的计划。   另外还有一个,棠棠知道有可能遭遇赵宸,化妆小包袱肯定带上的,没有赘述,但她有伪装的哈~ 第49章   黑色的蒙面巾被一把揪下。   淡淡的星光下,皮肤微褐,脸型微瘦,天庭和下巴却饱满方正,容貌不算英俊,却一脸正气,是个生得很精神的小伙子。   只是和上次见那身姿矫健精神奕奕的姿态相比,此刻却低首垂睑,脸色有着难以遮掩的灰败。   “李贤。”   此人,赫然是李贤!   那个在船上叩见赵徵时,一脸忠心耿耿、从语言到肢体到微表情都无一不显其效忠,弄得纪棠这个局外人都不敢过分怀疑他的李贤。   纪棠把那块蒙面巾扔到地上,盯了这人半晌,轻声说:“你真配不上这个好名字。”   李贤不吭声,一动不动。   纪棠也没有和他废话,她转头看赵徵:“阿徵,我们先回去?”   她看柴义:“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赶回牟县客栈!”   刘黑思的三千骑兵正在急行军,预计后半夜就会抵达,虔州不宜久留。   这李贤押回去再审不迟。   ……   纪棠走过去,拉了拉赵徵的手。   他攒紧拳,肌肉僵硬得像块石头一样。   纪棠轻声说:“快了,等去了贡西回来,我们马上就提审他。”   半晌,赵徵眼珠子才动了动,暗哑“嗯”一声。   纪棠亲自把马牵过来,催促他上马。   柴义亲手给李贤灌了软筋散捆结实扔上马背。   一行人火速赶回牟县客栈,紧接着立即离开,望山北而去。   贡西七柳镇汪玄机,建州余云谷石余云。   还有两个人。   但他们已经接讯赵宸连夜赶回建州了。   纪棠心道,这个石余云怕是有些险了。   赵宸卖相和表面口碑都是很不错的,而石余云也有个地方和其他人不同,整个石氏一族是在赵宸的地盘上。   宁王亲自来请,对方若并非有什么明显的点让石余云不满意的话,石余云很可能会答应的。   果然,还没等他们这边考虑进不进冯塬老巢,前方已经发回消息,赵宸成功请得石余云。   赵徵一行掉头往东,擦平阴山南麓返上雒,穿古径回到密州,疾奔三百余里抵贡西,成功请出汪玄机。   夜很深,黑沉沉如水。   汪玄机习武之人非常利索,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催促妻儿收拾完毕可以上路了。   纪棠握了握赵徵的胳膊:“好了,我们这就回去提审李贤!”   ……   三天后,上雒,州衙门地牢。   滴答滴答的水声,陈旧阴暗的地底牢房墙壁青苔斑斑,除了潮味之外,又久违了新添了一丝丝的血腥味。   自赵徵取下上雒之后,这个地牢已经凋空长达数月,今天又重新派上了用场。   短靴落地的踏踏声非常清晰,一道一道的精铁栅栏门打开,锁链的哗哗声长而紧促,纪棠和赵徵并肩走在最前头,陈达孙承玹等人紧随其后,很快下到最底层。   火光熊熊,一个被剥得只剩里衣的人被捆绑在石阶最底下尽头的十字邢架上,披散头发,垂头无声。   一见到这个人,身后骚动声登时就起来了,七八道急促又沉重的呼吸声。   纪棠一行今天下午刚回的上雒,匆匆处理完回归的紧急事务之后,当天晚上赵徵就下来了。   偌大的石室,准备了长案和靠椅,可赵徵并没有坐,他立在倒数第二级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冷冷看着那个被捆绑在邢架上的人。   他不动,身后的人却再也无法按捺得住了!   孙承玹黄汉冲了出去,一个箭步几乎像野兽般扑了过去,恶狠狠揪住李贤的衣领,强迫对方把头仰起来!   “李!贤!!”   一字一句,孙承玹双目充血,恨不得一口一口生啖了对方血肉:“你好啊!你真好!!!”   你竟敢当叛徒!!!   天知道他们其他的四个人,这一年多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和怀疑!!   主子不说,但难道他们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了吗?所有人都不再提及,但他们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们五人年纪相差不大,都是前后几批人选出来的,团结在主子身边协助当差,彼此见面的时间比家人还多,他们都是以兄弟相称的。   可万万没想到,兄弟之间,竟然出了个白眼狼啊!!!   “他们究竟给了你什么啊?!啊!!”   “你对得起太后娘娘的大恩吗?!”   “你还记得你在齐州的族人吗?!”   “你怎么敢啊?!!”   孙承玹不可置信:“你竟敢谋害太子殿下?!!”   “李贤!!我要杀了你!!!”   李贤被卸下了下巴,以防咬舌自尽,他一直垂眸不看孙承玹,在这一刻对方咆哮中终于现出激动之色:“……不,我没有 ,我,我不知道……”   含含糊糊,拼命摇头否认。   他当时真的不知道的,不知道他们要害太子殿下性命的!……他没动手,不是他!   他只是被迫传递过一些消息,他没有,他不知道的!   柴兴怒哼一声,这粗犷爽朗的青年鲜见一脸冰冷怒色,冲上去一把拨开孙承玹的手,狠狠一拳就挥过去,他破口大骂:“你他娘的狗崽子!!我不想你全家!!!”   柴兴重拳一挥,整个沉重镶入地面的精铁邢架都晃了晃,李贤被打得脸一歪,鲜血飞溅,嗒嗒嗒七八颗带血的牙齿被打落在地。   皇太子可不单单是皇太子,他还是柴兴的亲表弟,两人年龄就相差不到一岁,小时候甚至是一起玩耍一起学武一起长大的!!   柴兴尤自难泄心头之恨,又狠狠踹了李贤几脚,力道之大,连他自己都趔趄了一下。   要不是还要口供,他恨不得提刀就把这狗崽子剁成肉泥!!   铁链绷紧叮叮作响,李贤又吐了一口血,这次不是口腔打破的,而是从腹腔里喷出来。   鲜红色,斑斑点点喷溅在邢架前的青色地面上。   可并没有人怜悯他。   不管是谁,尤其暗部,个个目带愤恨瞪视着邢架。   纪棠也是,谁会怜悯叛徒?她最多有点点担心看了身侧的赵徵一眼。   这个李贤,纪棠从前听赵徵说起黄汉五人的身世时曾详细提过。   这人身世和张惟世差不多的,乱世倾辄,多少庶族和黎民小家被卷进去,动辄粉身碎骨。李贤家被洪水冲垮,整个村子乞讨为生,可逢大灾战乱谁家有余粮?跋涉数百里病的病饿的饿奄奄一息等死,最后还是被柴太后所救。   这等全族活命的大恩,该比山高比海深了吧?可前有一个张惟世,后有一个李贤。   纪棠摇了摇头。   只张惟世为官为爵为钱财,而这个李贤呢?   她思索了一下,略略比较这人和张惟世的区别,“难道……你妻儿没死?”   这个李贤从被救那刻起直到今年,被成功抓获当时已重新被大起底了一次。   李贤家被洪水冲毁,同村族人四散奔逃,自然有人找不见的,最后能一起上路乞讨的不足四分一。   李贤父母在,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却没来得救出来。   难道没死,被辗转拿在人家手里了?   纪棠缓步下了石阶,试着猜测了一下,妻儿确实比族人重要多了,毕竟李贤父母已经老病死了。   李贤浑身一震,呼吸登时粗重了许多。   柴义冷笑一声:“这不是背叛的理由!”   难道妻儿没死,太后娘娘的恩义就不在了?难道妻儿没死,就可以背叛组织不忠不义了吗?   柴义上前一步,冷冷道:“你可以自裁!!”   柴义向来都是寡言少语而理智恭谨的形象的,还是第一次看他这般的冷笑喜怒形于色,可见他作为暗部的统领在这一刻是有多么的愤怒。   他转身跪地:“殿下,请将此人交给卑职!”   柴义有些年没有亲自监刑了,但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凭借他的手段,必将此人的上下线和腹中所知尽数吐出出来!   “可。”   赵徵垂眸,不要让此人死了。   柴义一抱拳,是!   ……   转眼七月将尽,八月快来了。   淅沥沥一场秋雨,天气凉快了很多。   纪棠伸了伸腰,把窗推开透了透气,和沈鉴云说了一声,起身出了去。   马上要对山南用兵了,新招募兵卒的演练,后勤的补给,还有备战的种种事宜,连同出门这段时间积攒下需过目的政务堆在一起,要忙的事情还挺多的。   不过好在有了沈鉴云。   纪棠手头上很多事情都能移交给他了,沈鉴云不疾不徐,熟悉事务和进入状态却非常快速,她现在是比以前轻松了好多。   前天从地牢出来,加班两天,就交接得差不多了。   纪棠手里的事情去了一半,人轻松了不少,也不打算加夜班了,和沈鉴云告别之后,她就推门出了前衙的新给对方增设的大书房。   庭院草木疏朗,仍是苍翠色泽,天上繁星点点,两盏大大的桐油灯笼已经挂在檐下了。   她去了赵徵的书房,赵徵这两天情绪都有些不佳,纪棠就打算陪陪他和他说说话。   不想去到书房,赵徵却不在屋内。   高淮指了指前面的屋顶。   赵徵在屋顶吗?   纪棠没让他们声张,想了想,回屋提了一小坛子桃花酒,才顺着高淮给她搬的木梯子爬上去。   “阿徵。”   赵徵躺在屋顶上,双手枕在脑后,不知在想什么,她上来都没发现。   她喊了一声,他才回神,回头一看,他要翻身坐起过来带她,纪棠却提着那个漂亮的青花小坛子,又轻又快踩在瓦筒上跳过来了。   轻盈稳稳,没踩烂一块瓦。   她也学着他那样,翘着脚躺在瓦顶上,这般倾斜躺着,可以看见漫天的繁星。   秋日,星星感觉格外近,在这个没有污染的古代,星星极亮极多极闪,漫天的星河,一条银带在延伸至远远的无尽头。   “看星星呀?”   她兴致勃勃仰头瞅了几眼,露齿一笑。   赵徵情绪不高,扯唇笑了笑:“嗯。”   “这是什么?”   他提了提那个青花坛子。   也就纪棠了,能让他勉力让自己看起来兴致高一些,去主动和她说话。   “桃花酒啊!”   纪棠嘿嘿笑了两声,拔开酒坛小口的那个裹红巾的木塞子,一阵淡雅清香和酒香就溢了出来。   有点熟悉,是沈鉴云酿的。   赵徵有些讶异,她居然没忘顺一点桃花酒回家吗?   纪棠得意地笑。   “屋顶看星星,怎么能没有酒呢?”   她直接举起坛子,喝了一口,然后递给赵徵,赵徵接过来,也仰头灌了一大口。   花香淡淡,入口淳绵,清冽的酒水顺着喉管往下进入胃袋,没多久,腹部就热了起来。   沈鉴云这桃花酒,滋味悠长,入口不觉,后劲却甚大,不一会就像有团小火在不疾不徐滚着。   胸腹暖了,四肢也不觉得冰凉,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赵徵也就不知不觉从之前的情绪里走了出来。   “阿棠。”   他喃喃,她总是这样的。   赵徵慢慢靠着她的肩,许久,他轻声说:“为什么这些人总会这样?”   为什么不知道一点点感恩呢,他的祖母和兄长这么好,救了他们全族性命,也从来没薄待过他们一丝一毫,为什么就是不知足呢?   大怒大愤过后,情绪沉了下来,赵徵眉眼几分郁郁。   说吧,把心里的事都说出来!倾诉是很重要的,倾诉是排解情绪的一个很有效手段。   “也有好的啊。”   “看看柴兴,还有柴义,孙承玹黄汉他们,都是很好的。”   她拍拍他,“害群之马,驽劣之苗,哪里都有,不过啊,总体还是好的比坏的要多许多的!”   纪棠把酒坛子接过来,自己喝了一口,又递回他手上,和他肩并着肩,躺在屋顶看星星。   “阿徵,你看!”   “那是北斗星,那是天枢,那是巨门,还有瑶光!……”   两人静静躺了好一阵,纪棠注意力回到头顶的星星上,她伸手一指,兴致勃勃点着。   赵徵顺着她手势看过去。   他在屋顶躺很久了,却也就这会儿才真有把注意力放在这漫天星海之上。   “小时候啊,我阿爹告诉我,人死了之后,就变成天上一颗星星了。”   想起小时候的事,纪棠露出一丝微笑。那时候她爷爷去世了,爷爷特别疼爱她,她心里超难受,哭了很久,哭得嗓子都哑了。   她爸平时粗鲁得很,是个典型军旅汉子,说话声音响得像打雷似的,得了个娇嫩的小闺女连嗓子都不敢放开说话,看她一想起爷爷就默默流泪急得不行,最后抱她去庭院看星星,想出了个老掉牙的法子哄她。   她一边抽抽噎噎掉着金豆子说“爸爸骗人”,一边又搂着父亲的脖子眼巴巴瞅着天上的星星。   不过那时候城里环境差,星星比现在少得多了。   纪棠露出一抹怀念的笑,她想起了自己的亲人,她性格开朗知道家人安好并没有过分伤感,但其实过往的一切都的篆刻在她的记忆里。   逶迤流淌,恬静安宁。   我会过得很好的,你们别担心!   她已经渐渐适应了这里的一切,她在这里有小伙伴,有好兄弟有好朋友,大家一起打打闹闹,她不知不觉已经慢慢融进去了。   “他们一直都在的,这会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嘿,你说人这么多,他们也不知混得好不好,有没混上个一官半职,……”   她的声音很轻缓,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潺潺溪水,安恬清澈,说着说着,又渐渐变得活泼起来,带着一丝促狭轻快的笑意。   赵徵静静听着,一眨不眨看着天上的星子,又渐渐移到她的脸上。   她在看星星,他在一瞬不瞬看着她。   星河灿烂,星光柔和,银色的光辉洒在她的面庞,为她的侧颜镀上一层轻柔的银色光辉。   他有些看痴了。   他慢慢想,他应还算是幸运的。   命运虽给了他极多极多的苦难,却到底没有彻底抛弃他,让他遇上了她。   过往的恨仇苦难已铸成了,但他的未来还有她。   赵徵看着纪棠,看月光下的姑娘变戏法的从怀里取出一包桂花糕,自己捏了一块,见他没动,又拿起一块塞到他嘴里。   嘴里甜丝丝的,彻底冲去酒后的苦涩,他咬着桂花糕,瞧着那翘着脚丫的身影,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浅笑。   还好,他还有她。   上天没有薄待他到底。   心坎缺失的那部分被填满了,胀胀的,就连那种一直因仇恨产生的戾意和焦灼都无限变轻,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屋脊上,他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赵徵的心情终于变得好起来了,这才感觉腹中饥饿,他伸手去捻她手里的桂花糕,两人低声私语,分食完了那一包桂花糕,又看了很久的星星,才从屋顶上下来。   以至于柴义求见,禀已审得李贤所知的最大的一个上游人物时,也没怎么影响到赵徵的情绪。   他伸手把纪棠扶下来,高淮已屏退院内一切人等,包括他自己。   赵徵看一眼跪地的柴义:“谁?”   柴义顿了顿,半晌,他说出一个人名。   “侯忠嗣。”   纪棠瞪大眼睛:“你说谁?侯忠嗣?!” 第50章   赵徵表情没什么变化。   纪棠却惊掉了下巴,她最后一级木梯踩错步,差点一个趔趄摔了个屁股墩。   赵徵一伸手托住了她,皱眉斥道:“小心些,什么事不能下来再说吗?”   这可是个木梯,这么踩空摔一跤,这斜靠的木梯保管兜头就砸下来的!   就这还说他呢。   这不是太吃惊了吗?   纪棠讪讪冲他笑笑,跳了两下赶紧把岔进木梯的另一条腿抽出来,注意力立马就回到柴义身上。   “有没有搞错了?怎么可能是侯忠嗣?!”   侯忠嗣,从乐京出来,就跟在赵徵身边了。   甚至乎,最开始“失踪”的赵徵选择回朝的时候,选择联络的就是他。   因为他是柴氏家将出身,早年因战况紧急而对方违抗军令,曾越级斩了赵元泰的亲弟弟。   赵元泰就一个同胞弟弟,他父亲广纳姬妾儿子多达三十几个,宅斗比九龙夺嫡还厉害,他母亲只是一个舞坊伶人,卑贱无依靠还死得早,属庶子中最底层的最底层,从小稍体面些的仆役过得都比他好,兄弟两人相依为命长大的。   侯忠嗣不斩对方令不行,全军覆没迫在眉睫,他斩了,也就和赵元泰结下了死仇。   照理说,谁都可能去暗通皇帝,唯独他不可能。   出于这一点,当初赵徵几番思量后,才选择联系的他。   也确实没出岔子,当时侯忠嗣一得讯立即飞鸽传书通知钟离孤柴武毅,然后急急忙忙赶到码头迎候他。   由于有这段渊源,赵徵谋划就藩成功之后,挑人的时候柴武毅就直接把他和次子柴兴一起给了赵徵。   侯忠嗣一直跟在赵徵麾下,演军、剿匪、出战山南、上雒破釜沉舟,一直冲锋在第一线,表现非常好的,属如今赵徵的得力干将。   综上原因,纪棠才觉得不可置信,侯忠嗣有问题?会不会搞错了?   “会不会……”是李贤故意攀咬的?   或者熬不住刑随便说一个?   但话说到一半,纪棠又住了嘴,柴义可是行家,他来禀赵徵,那肯定是判断对方应不是这两种情况。   逝者已矣?大局为重?为了拿下皇太子赵徵兄弟,皇帝不计一切代价发展所有能发展的暗线?   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果然柴义禀:“李贤熬刑三天,今日开始断断续续招供,但据属下观察,此事,李贤不似胡乱攀咬。”   一开始李贤招的是他的传讯方式以及几个下线,就住嘴不再说,后来柴义加大刑讯力度,他终于熬不住,开始吐口曾经联系过和影影绰绰知道的上线。   李贤这身份,说重要那也重要,但最重肯定轮不上他,推测他应算处于这张暗线网络的中层偏上位置。   没错,赵徵纪棠结合情况分析过,认为这里头应该有一张网。   统帅池州那十万亲信东征军的大将中应该有一个有问题。这人才是导致皇太子身陨的最直接最关键人物。而再往下面,应该也还有几个其他的中高层将领。毕竟他这么难都发展出来了,往下一层赵元泰不可能没收获。   李贤应该无法直接联系这名大将的,毕竟后者太重要的。   所以这几名中层将领,或许是其中一部分,也或许只是其中一个负责,反正李贤得最终通过前者,才能将消息传递到大将手里。   至于为什么不通过彭骁,也就是当初主持池州战场大局、也即是处于现冯塬位置的人?   原因无他,战场一瞬万变,而先帝遗下东征军和皇帝那边的人关系微妙,皇太子防备又太深,太容易卖破绽时间上也很可能来不及。   夜凉如水,赵徵轻声告诉纪棠,“侯忠嗣当时确实也在池州战场。”   而当初的飞鸽传书给钟离孤柴武毅,也有可能是因为身边还有人,他不得不赶紧传书。   当初赵徵将手书交给柴义亲自去送时,也有特地叮嘱这一点的。   赵徵和纪棠不同,能让他无条件信任的人就纪棠一个,至于其他人,他心里始终存着几分保留,尤其和当初池州战场有牵扯的,更是有着深深的怀疑和忌惮。   而这些人的表面也都太完美了,千般忠诚没一点疑虑,赵徵就愈发忌惮和怀疑。   “那就查。”   当然,也不排除李贤在处心积虑误导他们,当然不是他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的。   是不是侯忠嗣,查过再说!   ……   夜风习习,灯光和星光交映出夜的宁静。   赵徵和纪棠并肩行在深夜的庑廊上。   连夜商量并安排下去,柴义领命匆匆而去,再出来,已经下半夜了。   喧嚣去尽,夜阑寂静。   “也不知是不是他,要是真是的话,那也太出人意料了。”   不过换个角度想,会不会就是因为侯忠嗣的不可能,才促使皇帝摒弃前嫌攻下他呢?   纪棠耸耸肩,这里头的关系太错综复杂,她也没了一开始的惊讶和不可置信了。   真是谍中谍,真相揭晓之前,谁也不敢给谁背书。   不过总体而言,纪棠心情还是不错的,终于打开了缺口不是?   有变化才是好的呀,就算还有冯塬可能存在的连环计,但事情不怕变化,最怕死水一潭,去伪存真,早早晚晚能顺藤摸瓜会把这些毒瘤都挖干净的。   另外还有一个,就是赵徵状态明显比之前好了很多。   以往涉及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总要触发负面状态五个加的,甚至拿住李贤后的这几天都是,否则就不会爬屋顶了。   但这次真的很棒,他状态挺好的,脸色看着就和平时差不多。   不用担心小伙伴,纪棠心情自然更加好了。   不过她有点好奇,凑过去左瞄右瞄赵徵,没瞄出个所以然来,赵徵有点好笑:“怎么了?”   她睁得圆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很像狸花猫似的,活灵活现,还有点娇憨,他手心有点发痒,忍了又忍,没忍住,伸手想捏一下她的脸颊。   但即将触及的时候,最后还是没敢,改捏为弹,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哎哟!”   纪棠捂住额角,不疼,她揉了两下放下手,也不瞅他了,笑嘻嘻背着手跳一步走到前面去,步履还是一如既往的活力轻快。   至于赵徵的问题,她装没听见。   看破不说破,说破这不就提醒他想起那些东西吗?   “我到了。”   她回头,翘着唇角说声晚安,然后“哐当”一声关上房门,听到她拧帕子抹脸的声音,然后“笃笃”蹬掉两只靴子,爬上床躺倒就睡下了。   赵徵一直站着,侧耳倾听,直到她睡下了,又站了片刻,才肯转身回了主院。   书房还亮着灯,刚才商量分析写下的一张纸烧成灰还放在炭盆了。   得令匆匆赶来的陈达已侯在书房门外。   赵徵令他:“全力协助柴义,不得有误。”   “是!”   陈达锵声应是,立即退下去找柴义。   赵徵立在烛台侧,敛目。   侯忠嗣。   他真的有问题吗?   ……   赵徵纪棠安排好这事之后,接着就忙碌起其他来了。   这时候明面上的大事要事也好多。   赵徵早早就决定回归后即对山南用兵,他这边一边不着痕迹整军,一边加遣哨探潜往选中的陂州搜集情报,密锣紧鼓筹备战事当中。   而这时候的山南,却有了异动。   山南第二大军阀、坐拥稷黎代增四州的安南王扈伯彰同时派出他已成年的三个儿子分别前往茂陵安三州去拜访太守万瑒、屈盛康以及安州王庞都。   除了儿子外,扈伯彰还写了五六封信命心腹送往其余各州。   这都是冯塬的功劳。   早在赵宸在陂州西岭飞鸽传书给冯塬的时候,赵徵纪棠就察觉冯塬似乎在山南,后来查证了这一点。   于是两人就知道,冯塬在游说山南军阀联合对抗赵徵。   但现在看事态动静,只怕不仅仅是联合对抗这么简单了,最终甚至有可能会发展到联军合伐。   不得不说,这冯塬是当真了不得。   得到消息之后,赵徵立即按住调动兵马和大宗粮草运输,以防刺激联军结成。   密州军高层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紧张了起来。   赵徵对众人道:“小宗多次,不着痕迹。至于诸位,明松暗紧,静观其变,再作后定。”   “得令!!”   自沈鉴云柴兴之下,众人肃然应是。   赵徵环视围坐于议事大厅的文臣武将,视线最后在侯忠嗣身上一定,移开。   议事厅散,赵徵纪棠并肩而行,两人都步履匆匆。   他低声问:“累吗?”   把大宗运输打散,忙活的是负责安排的人,纪棠最近简直忙得飞起。   赵徵虽记挂她,但二来他也忙,想方设法才能多处一会。   纪棠摇摇头,其实还好吧,她就把总调度,辛苦的是底下具体实操的人。   有了沈鉴云后,她真的轻松了不少。   她悄声问:“柴义那边怎么样?”   现在这情况,是与不是,得尽快确定下来!   ……   柴义已经把侯忠嗣监视了一个密不透风。   侯忠嗣本人最近吃住都在军营,柴义请示赵徵后,找上了柴兴,通过柴兴的配合,安排人易容伪装,在侯忠嗣寝房外营部中都放满了钉子哨探。   还有侯忠嗣的家眷。   侯忠嗣家眷原在云州,不过由于他跟随赵徵南下密州而侯忠嗣子嗣又单薄的缘故,奉父母命把妻妾都接过来了。现在父母在老家,妻儿在这边。   后赵徵取下上雒甘州,军事力量都尽数压在山南,又跟着大部队转移了过来。   侯家就在上雒城。   柴义不但亲探过侯家,并安排人潜进,里外监视,侯家所有主子都重点盯梢,里头每一个进出的人都仔细跟踪监视,一个不漏一眼不错。   甚至和侯家有些亲戚关系的,或交好的人家,以及得用仆役的小家,柴义都安排人盯着。   可谓天罗地网,密不透风。   但一时却并未有确切的进展。   理论上其实也该是的,李贤落网,虽前后赵徵柴义等费心掩饰,审出的下线大部分都没动,还弄了一个假李贤,但也不确保这消息没有走漏。   若消息真走漏,这些人肯定停止一切动静蛰伏避以风头的。   没有进展,柴义却没有少费功夫。   深夜,喧嚣的上雒大营一片沉静,侯忠嗣的房中等早已熄灭,鼾声如雷。   柴义听了一下,确是侯忠嗣鼾声不假,他吩咐陈达几句,把亲盯交给对方,他悄然离去,再度去了侯家。   站在檐顶的树影处,凝视安静的宅邸片刻,他一个金钩倒挂,悄然下去。   柴义谁也没吩咐,他自己一间间房亲自搜。   连侯夫人和侯姑娘的房间也没有放过。   无声推开窗门,淡淡香味,月洞门架子床呼吸声清浅绵长,他撩开纱帐瞄了两眼,确定人没错,在对方颈部穴道轻轻一掐。   确定对方不会醒来,他再一次仔细展开地毯式细搜,房中每一点每一寸都没有错过。   ……   而山南的这场军阀联盟,最终还是达成了。   重点的对象,冯塬本来就已走访过一次。赵徵的横空出世,本就让人侧目。他将众人对赵徵的忌惮之心提升至最高。   而冯塬最终说动了扈伯彰。   扈伯彰有雄心壮志,又极忌惮魏朝势大,冯塬在稷州三天,最终让他下定决心联军伐靖!   “诸位!断断不能让此子将我等分而吞之!”   “他再胜个两回,只怕就难以遏制了!!”   “应剿其于起初时,断断不可让魏军在山南站稳脚跟啊!!!”   秋风飒飒,旌旗猎猎。   三牲同祭,歃血为盟!   联军盟主扈伯彰环视众人,饮尽血酒,举手怒声高喝!   此刻他们有着同一种忌惮,有着同一个敌人,不管过往是龃龉还是交好,都先摒弃前嫌。   扈伯彰亲自出面,有大军阀出头组织,那些心里本就很忌惮魏朝和靖王的大小军阀先后响应,有两个很迟疑的,扈伯彰亲自去了一趟,也最终下定决心。   联盟推举扈伯彰做盟主,山南共有大大小小一十二个军阀响应此事。   除刘黑思之外,超过七成都响应了。   共计二十三万大军,举起联盟大旗,约共伐靖王赵徵!   将这个黄口小儿,将魏军的足迹,统统从山南地界抹出去!   联盟歃血大会上,盟主扈伯彰振臂高呼,大小军阀纷纷响应,在场兵士近卫齐声呐喊,声势震天,热血沸腾。   扈伯彰意气风发。   而立于高台之下的冯塬,陌生面孔,低调衣着和站位,并没有人留意他。   冯塬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傲然冷笑。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欲谋之事,俱已部署得差不多了。   “沈鉴云出山了,那又如何啊?”   想辅助赵徵得山南?   做梦!   冯塬哼笑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张岱紧随其后。   对于冯塬,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冯相英明!”   “嘘。”   张岱会意,冯塬是魏帝心腹,此时已不适宜久留了,趁着现场气氛激昂,二人正好低调离去。   他最后回头看一眼高台上的扈伯彰等人。   张岱心说,最好能真一举解决靖王,要是拖到南征,到底还是大麻烦。   ……   山南局势一变再变。   短短半月,联军结盟成,以扈伯彰为首,合军共二十三万,抢着要先发制人,发檄文攻伐上雒甘州!   参战军阀歃血之后,立即回去点兵,陆续赶往稷州汇合,而前军已经开始往北开拔赴与上雒接壤的陂州茂州而去。   山南战事提升到最高等级!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紧绷起来,民间都屏息,不少人往偏僻乡里躲避,仿佛已嗅到空气中将要弥漫的滚滚硝烟。   如今赵徵麾下约十二万兵马。   老密州军近两万,后来调遣过来的西北和偃州军一万多,还有接收的上雒降军和后续陆陆续续招降收拢的甘州溃散兵卒约五万。   以及这段时间招募的三万多新兵。   不少了。   在山南可以称得实力雄厚,毕竟第二大军阀扈伯彰麾下也是十万大军。   只是要对战二十三万山南联军,兵力还是有所欠缺。   吕衍立即从池州的东征军抽调了四万精兵过来。   偃州西北钟离孤和柴武毅已经调兵两次,再调就吃力了,会对他们目前正处于胶着状态的战局产生很大负面影响。尤其柴武毅,他那边还在和皇帝明里暗里较劲,实在没法分兵了。   幸好池州大战恰好进入较平稳的对峙状态。   之前大魏和刘黑思狠狠干了一仗,刘黑思败,折损将近四万兵马,他险险收兵急速后遁,遁进旗山关之中,依天险固守不出。   刘军大败一场士气大挫,得养一养,短期内应不会再有大动作,而魏军这边也有天险倚仗,情况不会一下子大危大急。   赵徵那边情况要紧急得多,他立即点了四万精锐兵马,命急行军绕密州奔赴山南。   有了这四万身经百战的精锐兵马,情况可就好太多了。   八月初八,四万急行军赶到上雒。   赵徵下令大开辕门迎接。   除了四万精兵,来得还有杜蔼和薛志山两员大将。   现阶段,赵徵还是比较缺经验丰富的统兵武将的。因此除了兵马,吕衍还从自荐的大小武将里头选了十一二人,除了最高军职的杜蔼薛志山,底下还有夏遇、杨参、刘淳风等九名中层武将和优秀小将,其中有一个还是吕衍的亲侄儿吕祖。   久别重逢,赵徵变化极大,他肩背宽了也厚了,人也彻底长开,如今已不见丝毫少年稚气,腥风血雨闯过来,一鸣惊人,矫健英武,气势赫赫。   杜蔼薛志山都很激动,先帝皇太子后继有人,二人被洗尘酒一冲难免热泪盈眶。   反正情绪都很高涨,密州军这边士气也起来了,四万东征军适应良好。   另外很值得一说的就是,这场战事被皇帝硬插一脚。   山南战事酝酿至今,双方要参战的兵马已高达四十余万,已经是一场不亚于池州偃州和西北的大战事了。   有冯塬在,皇帝肯定早就知道了。   他怎么可能不插手?   他是大魏皇帝,插手也名正言顺。   皇帝调不出太多的兵马来,毕竟先前大魏已三处开战,且偃州和西北都在紧张关头,能调动的兵马都已经往这几处压上去了。   包括他本人亲信军。   于是他下旨,六百里加急发往京城和建州槐州,抽掉西北一万兵马、京城五千驻军以及两王藩地王兵。   由宁王赵宸、潞王赵虔,同率这三万五千魏军前来助阵。   ……   牟县一别没多久,这么快就又和这赵宸见面了?   对于皇帝的横插一脚,赵徵这边当然是不会高兴的。   不能拒绝,大将杜蔼薛志山先狠狠给了这两位皇子一个下马威!   赵宸赵虔是八月初十到的。   而此时的山南联军,已浩浩荡荡奔赴陂茂二州。   三万五千魏军一到,自然是紧着先磨合。   虽然大家心里明白,是怎么磨都磨不到一块的,但明面的事该办还得办。   第一场磨合操练,杜蔼就借着儿子杜平落败,亲自上场,连胜几局后,趁机挑战两位皇子。   很明显是故意的,杜平年轻,田忌赛马他肯定胜不了魏军这边的老将,他一输,杜蔼直接就跳了出来。   “潞王敢不敢来一场啊?!”   杜蔼作为昔日跟随在先帝和皇太子身边的高级将领,那本事是杠杠的,连败七人,连魏大将颜遂都一招之差输了给他,颜遂心道不好,果然头顶杜蔼就一声大喝!   杜蔼视线一扫,在赵宸身上顿了顿,落在潞王赵虔身上。   赵虔和赵宸相比,明显要偏瘦得多,杜蔼声如洪钟,明晃晃要捏软柿子了。   赵宸皱了皱眉,平时虽然争得你死我活暗算过对方无数次,但现在两人立场是一致的。   但这等场合,众军众目睽睽,被架起来的赵虔可以输,却不可以不应战。   不敢上他就孬种了。   赵虔咬咬牙,挥手制止要出声的大将颜遂,驱马而出。   潞王和赵宸同龄,还不满二十,他固然工于心计,但由于小时遭过赵宸暗算落水大病过一场,不但身体偏弱,学武也晚了两年,武力值是要逊色与后者的。   和杜蔼这等征战沙场多年的大将相比,肯定是比不过的。   杜蔼有心之下,当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对方,连连猛攻,一刀比一刀重,从上而下疾速猛劈!   这开山劈石一般的力道!格挡不了几下,赵虔就虎口发麻,他迅速打马拉开距离要采用迂回战术,但杜蔼哪里肯?   迅速一个急追,一踩马镫,腾空而起,杜蔼暴喝一声,重重一劈而下!   当场把潞王赵虔打落马下。   密州军登时爆发一阵高声喝彩,数以万计的人齐声呐喊,声势震天!   一下子就把新来的三万魏军的气势给打压下去了。   ……   赵徵和纪棠就在山丘上看着。   这次演军兵甲数量庞大,营寨摆不开,拉到外面来了。   纪棠站在树荫下,还是很热,不过幸好秋日了,正午的阳光虽烈,但也不至于站一会就满头满身大汗。   不过她脸上糊了厚厚一层粉,有点不舒服倒是真的。   现场声势震天,她和赵徵两人也正好说话,纪棠瞄了眼不远处面沉如水的赵宸,还有黑着脸强撑微笑对杜蔼拱手的赵虔,她说:“皇帝就不怕儿子都死了吗?”   赵宸赵虔来甘州,这里可赵徵的地盘。   挂帅也是赵徵挂帅的。   不过想来皇帝是不怕的,儿子他很多啊,好些年幼的听说都不错,他正值壮年,死了两个又如何?   相较而言,阻止赵徵全面占据山南当然更重要。   这场仗,万一赵徵真大胜了,半个山南都将被他收入囊中。   赵宸赵虔在,万一真到那个地步,多少也能割下一片吧?   赵徵冷哼一声:“他做梦!”   他早就防着皇帝这一手了。   在他、纪棠以及底下王慎平等人的反复思忖和调整之下,封地及上雒甘州的军政一环扣一环,可谓稳如泰山的。   文政班子也准备了好几套,随时就能分出去。   除非他死。   否则他打下的地盘谁也夺不走!   不过说到这个“死”字。   纪棠不由皱了皱眉。   她瞄了一眼新魏军那边,实在那边的人员组成有点复杂,皇帝从几处调遣组成的兵马,另外除了皇子赵宸赵虔以外,还有皇帝的亲信大将——譬如那个大将颜遂就是。   以及比较中立的,即一些皇帝阵营中的正义派人士。   后者就是当初赵徵谋求就藩的时候,算间接出了最后一把力的那一派里面的人——就是赵宸铤而走险要收拢其心的那一派。   反正就挺复杂的。   有那么一点像当初皇太子所在的池州战场那鱼龙混杂的复杂情况。   而那么凑巧,池州那边又过来了两员高级大将和若干中层将领。   他们还没有把内鬼们挖出来呢。   故而纪棠就忍不住想,对方难道想故技重施?   她皱了皱眉,低声说:“柴义那边有消息了吗?”   赵徵正要答话,余光却见高淮上前一步,对他拱了拱手,赵徵顺着他望去,是陈达。   陈达来了。   赵徵退了两步,一身近卫穿戴的陈达低声禀:“主子,柴义刚有信发回。” 第51章   赵徵颔首表示知道,回头叫纪棠,却发现纪棠不见了。   缓坡上稀疏的树影,阳光有些刺目,刚才他和纪棠是站在一棵大松树下说话的,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他奇怪,正要问,纪棠从大松树斜后方不远的一个人高的老树桩探个脑袋出来,“有点事儿,等等哈,我马上就过来。”   她压低声音说完,飞快把脑袋缩回去了。   赵徵:“???”   除去正事,他的心神都在她身上了,一时就很担心她是不是中暑不舒服了。   他下意识抬脚就跟过去,又站定,她这么悄声嘀咕,很明显就不想声张让他过来了。   这天比夏天好多了,夏天都没中暑,而且她眼神灵活神态精神得很,看着也不像。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阿棠是女孩子,难道……   若问哪个地方最荤,江湖和军营当属翘楚,一大群长期干旱的光棍凑活在一起,话题是无下限的,甚至连柴兴和钟离颖都互相调侃过。   于是,赵徵就知道,女孩子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的不方便时候。   难道是那个??   他登时耳根发赤,舔了舔唇,视线控制不住往老树桩后瞄了瞄,然后赶紧挪开,强装镇定佯作没事发生,他下令军演结束,众将士回营。   令旗挥舞,各营部迅速整军,开始有序掉头,列队回身后的上雒大营去了。   纪棠见熟悉她的赵徵亲卫目带询问看她,她赶紧摆摆手,示意没事,当看不见她好了。   她是不知道赵徵想了这么多。   不然肯定十分无语。   这什么跟什么呀?   纪棠突然装田鼠,是因为遇上熟人了。   方才赵徵后退的时候,她眼睛还继续往新魏军将领那边睃,视线转了转,不知怎地,突然就对上两张记忆里很熟悉的面孔。   原主的熟人、亲人。   一个是平昌侯世子纪谨,一个是卫国公嫡长子项青。   前者的姓是不是特别熟悉?没错!纪谨之父平昌侯纪宴,正是纪六娘的养父,明面上的亲父。而这纪谨,正是纪宴早逝原配所出的嫡长子,原主喊了十六年亲哥的兄长。   和卞夫人不同,纪棠记忆里,这父兄二人很疼爱原主的,而观赵徵谋求就藩时纪宴的表现,纪家父子也是皇帝阵营里正义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平时表现应不是装的。   纪棠失踪了,这父子二人直到现在都没有放弃寻找。   至于这个卫国公嫡长子项青,他是原主的未婚夫。   除去皇太子赵徵兄弟这种特殊情况,一般如今的贵族少年少女大概十五六就会定下亲事,原主也不例外。两家父辈交好,早在原主十五岁之前,就由纪宴和项北口头定下儿女亲事了。   原主对哥哥好友、和她也算青梅竹马的项家哥哥也很喜欢,只可惜没等到成亲,她就香消玉殒了。   纪棠余光瞥过去,正巧那边两个青年也往赵徵这边望来,差点视线就碰了个正着!   纪棠一个激灵,她立即一矮身就钻到大树桩后面去了。   嘶!   也是皇帝旨意来得太急,而纪谨和项青是直接从池州战场调过来了,原来暗部送过来的名单就没他俩,所以纪棠事前不知道。   她赶紧缩了,这两人和赵宸可不一样啊!原主和赵宸两三月碰一面就算多了,熟悉度可远不如前二者。   纪棠脸上虽有浓妆,但纪谨和项青未必不能从她的身形把她认出来。   她趁着赵徵下令归营,坡上人员走动纷纷,赶紧从另一条路一溜烟跑了。   “阿青,阿青?”   纪谨推了一把好友,要整军回营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   项青猛地收回视线,刚才他恍惚看了个熟悉的背影……不过他摇了摇头,这肯定是看错,她不可能在这里的。   “整军回营了。”   “嗳,好!”   不过驱马之前,他还是没忍住又往那边望了眼。   ……   赵徵也回头望了好几眼,后面的近卫上前低声禀,说见纪先生绕后面走了。   “近卫呢?”   “禀殿下,都跟上了。”   赵徵这才点了点头,纪棠身边的亲卫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身手绝对过关。   不过她今天的反常,还是让他有点点担心的,心里牵挂得很,招手叫来柴兴钟离颖,吩咐几句,他直接飞马回城。   土丘后面那条路,正是回城的。   进了州衙门,赵徵站在前衙回两人居住院落必经之路的庑廊下,抬头张望等着。   这是个风口,每逢这换季的当口,汗津津的时候他还是少吹风为宜的,但这会儿他都给忘记了。   约莫小一刻钟,哒哒的马蹄声从侧门一路入到墙外内巷,紧接是纪棠那熟悉轻盈的脚步声,她探头一瞄,赵徵果然在,她嗐了声:“怎么又站这吹风呢?”   这当口,他旧伤复发可不好办的。   “没事,今晚搽点药酒就是了。”   赵徵站在廊下来回踱步,一见她眼前一亮,几步下了台阶拉过她的手腕,上下端详她,关切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没事,就一点点小问题。”   纪棠笑着,耸耸肩:“已经没事啦!”   赵徵想起之前的猜测,就没敢再问,偷偷瞄了她一眼,被她逮住,“你干嘛啊这是?”   “柴义信呢,你看过没?”   “嗯。”   他拉着她的腕子,进了主院的门直接推开书房进去了,把刚才的新信递给她。   纪棠展开一看,就有点失望。   柴义每天一报,但目前还没什么进展。   有点陷死胡同了。   大战在即,他们希望能尽快查清侯忠嗣是否真有问题,如果真有,他们希望能一举顺藤摸瓜。   但时间实在太紧了。   纪棠把密信团成一团丢进茶盏里,往桌上一趴,她叹了口气,又很快打起精神来。   然后两人说起今天新来的三万多魏军,赵徵就安慰她了,“我们的兵力,确实有些不足。”   甘州上雒边线不短,关键位置也除了核心的上雒和甘州城外还有好几处,防守进攻,有些捉襟见肘。   但加上这三万多魏军,就差不多了。   赵徵淡淡道:“这些人有这些人的用法。”   从前皇帝不是没有用过他们这边的兵马,而柴武毅钟离孤两人也不是没借过皇帝的力。   关键时,该用就得用。   这些摆明车马和身份过来的人,今时今日的赵徵,是完全不怕。   正如当年的皇太子,明面上皇帝那边的人,是根本伤不到他的。   怕只怕,藏身自己人当中的那些毒蛇。   赵徵纪棠对视一眼,就不免琢磨起刚从池州那边过来的杜蔼和薛志山。   当年皇太子身边一正四副共五名最高级的魏军第一流大将,除了老将吕衍,还有杜蔼、庞进德、栗泉、薛志山。   赵徵判断,这五人之中,怎么也得有一个背叛者。   这人才是导致他皇兄身死的关键人物。   那么,这次山南之战,这人究竟是会蛰伏避嫌?还是会想再度过来伺机而动呢?   还是得查。   侯忠嗣那边的尽快找到突破口。   不然的话,哪怕不提复仇,这个隐患也实在有点太大了。   ……   只可惜,侯忠嗣那边依然是僵局。   柴义陈达可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了,可目前也没法确定侯忠嗣有一点问题。   哪怕赵徵刻意调整布防,让侯忠嗣知道不少重要机密。   事情就变得扑朔迷离。   纪棠说:“会不会……是那边故布疑云?”   她心里始终惦记着沈鉴云说的,冯塬擅连环计。多次交手,这人确实够心思诡异的,事情没完之前,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分散赵徵的精力和疑心?又削弱他们的实力?毕竟侯忠嗣可是赵徵手底下磨合度最高的心腹干将之一。   赵徵纪棠商量过一下,决定再度提审李贤。   州衙门,地牢。   地牢还是那个地牢,但空气中多了一丝难以忽略的血腥味,距上次所见,李贤斑斑血痕,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也没多少好骨头,但有药吊着,呼吸虽弱但稳,人也清醒。   纪棠一脚踏在方凳上,示意暗部将烧红的针面烙铁稍稍停下,她卷了卷手上的马鞭:“侯忠嗣是你的上线?”   “不,不是……”   李贤动了动唇,断断续续:“我不应知道他的,但,但有一次,我送信给孙酒之后,无意中窥见孙酒往东营去了。”   孙酒,皇太子薨逝后,这人就服毒自尽了。就是这批人的死,彻底斩断所有追查线索。   李贤被迫背叛,他当然也想把着些东西当倚仗的,有一次他无意中看见换了一身巡卒布甲的孙酒低调往东营去了。   一般人估计认不到,但李贤是专门干这个的。   他心中一动,就跟了过去。   “……然后,我看见他和侯将军的近卫接头。”   “谁?”   “不,不知道,只是那人是镶红袖甲的。”   柴武毅的云州军从前是红甲的,大魏开国后渐渐跟着改穿黑甲,不过为了区别,袖子边缘镶有一道红边。   当时池州的云州军并不十分多,东营就一批,而能用这级别亲卫的,就侯忠嗣一个。   “卑职并无半句虚言……”   李贤被用了药,眼神迷离神志恍惚,他说没有虚言,倒有八成真。   “这样吗?”   如果具体过程是这样,可信度倒高一些。   纪棠和赵徵对视一眼,两人出了地牢,赵徵沉思片刻,吩咐加派人手协助柴义陈达。   大战即兴,机密频频,一个比一个重要。   哪怕原本打算蛰伏,权衡之下,对方也没法一直支撑下去的。   ……   赵徵坚持查,加派人手尤其各色专长的人去查,这么持续了七八天,终于硝烟味越来越浓,眼见即将开战的前夕,有了重大突破!   柴义亲自审过李贤,李贤说的他全部都知道,他围着侯忠嗣百余亲卫已经不知打转了多少个来回。   最得用的,外围普通的,反反复复,他最终找到了线索。   这人是侯忠嗣的小舅子。   本事不大,但靠着姐夫,在亲卫营里混了个中不溜丢的位置,普通不算,但得用也没他份。   这人还有点跋扈,侯忠嗣挺不喜欢他的。   眼见大战要起,这两天大家都打发亲卫往家里送个口讯,侯忠嗣也不例外。   小舅子自动请缨。   这活儿多是他的,也没什么人和他争。   这人打马回城,还等了等,回屋梳洗又吃了一顿好的,才带上姐姐收拾的两个大包袱回营。   他去后,当夜,柴义再度进了他的房间。   第二次搜索,终于发现了端倪。   墙上钉死的壁屏抠下来后,他立即发现砖缝有点松,柴义一眼就发现了,这些砖是能取下来了!   他当即精神大振!   这样的设计,壁屏又装得十分之好,检查只当这是死装饰,因为敲壁屏后是实心的。   柴义掏了一层一层的砖,掏到第七层,终于发现了一个不足半人高的地道。   草草挖掘的,还是黄泥洞,很窄,人只能匍匐前进。   陈达护法,柴义亲自爬进去。   他爬了可能有小一刻,抵达大约一百丈外一户人家的小荷池。   这荷池是活水,直通城东。   柴义在不知水道环境,也不知水道长短的的情况下冒险潜入,最终他找到要找的地方!   这是一个普通商人的家,这些“普通商人”的其中一个正匆匆整装正要出门。   柴义留下暗记,连湿漉漉的衣裳都没顾得上换,跟着对方赶在闭城门最后一刻出了上雒,往北直奔。   一路赶到平阴山脚,过了上雒,进入鄞州。   密州和鄞州交界,一个叫怀溪的小镇。   这时候,已经是次日上午了。   柴义随手收衣穿戴,不远不近缀着,观那人似乎不是第一次来了,临近镇西书院的时候,还有两个附近小商铺老板随口和他打了招呼。   那人呵呵笑应了,然后进了书院。   柴义瞥两眼,快速绕到后面围墙,一纵一跃,藏身与院外大柳树的枝叶和檐角阴影之下。   那人交给先生一个小竹筒,然后就走了。   这时候,柴义留的暗号,刘元已率人遁踪追上来了。   柴义指了指,示意跟着那个走了的人。   “此人返回城东院子,继续行买卖商贾之事。”   如无意外,这一趟属于这个人的任务就完成了。   州衙门,刘元接着说:“而属下跟柴统领一起,继续盯着那个先生,……”   那个教书先生,没有任何异常,继续回到书房带着小孩子们摇头晃脑念书。   他也没出书院,甚至没和外人接触。   但柴义何等眼尖,这条线索他是无论如何是不能放过了!   终于,他在先生站在教室门口,等小孩儿恭敬冲他鞠躬告别的时候,柴义发现,他在俯身抚摸一个大约七八岁小男孩的时候,不着痕迹,悄悄将一枚纸团放进男孩的书篮子里。   “属下等在小镇打听过,这小男孩家境尚可,不过是个寡妇的儿子。”   当然,镇上更多人说她是富商养在镇上的外室。   因为确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长得和小男孩很像、轮廓间一看就是有亲近血缘关系的中年男人来看他们。   “那男人据说十分英武,威势赫赫,必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纪棠睁大眼睛:“大将军?!”   刘元点头:“没错,正是武将!”   沙场征战,杀出来的血气是没法冒充的,而且据镇民悄声说,那男人虽轻车简从,但其声势绝对不一般,他说他亲戚就是上雒人,他走亲戚时有幸见过以前的上雒太守卢非和心腹大将卢凭路过。   那男人气势比卢凭明显还要更胜一筹!   卢凭,刘元知道,若非有卢凭卢觞撑着,当初卢非的上雒早就坐不稳了。   上雒大战过后听柴义描述,那也是相当了得的人物。   至少也不比大魏的中层武将逊色。   比卢凭还要更胜一筹,那岂不是个高级将领?!   纪棠和赵徵对视一眼,她心脏怦怦狂跳起来。   现在已经能确定,侯忠嗣确实有问题了。   而且!   她有种预感,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关键大将、那个终极内鬼要出现了!   “柴义跟上去了?”   刘元:“是!”   不过刘元话罢,明显有些迟疑。   赵徵道:“说!”   “是!”   刘元拱手领命,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说:“……那个小男孩,有些面善。”   刘元说得含蓄,但赵徵纪棠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赵徵霍站起来,“是谁?”   他神色声音一下子变得极凌厉。   “你说。”   纪棠安抚:“没事,你别紧张,大胆说出来。”   刘元肯定是第一个见那小男孩的,但他说面善,只能是他曾见过那和男孩轮廓极相似的大将!   刘元咽了咽,放轻声音:“属下瞧着,那男童眉眼之间,与杜将军颇有几分神似。”   谁?   杜将军。   杜蔼。   就是昨日刚挑战了四皇子赵虔,给新来的三万魏军一个狠狠下马威的那个杜蔼。   昔日皇太子视之为股肱的、在池州战场上与之同谋同战甚至同宿过的,先帝托孤遗臣、左英武大将军杜蔼! 第52章   书房一下子安静下来。   刘元有些不安,舔舔唇,补充:“这只是属下一人之见,并无任何佐证。”   “后续的,还要柴统领回来才知。”   柴义和刘元兵分两路,那男童回家后,有人接过他的书篮把那个纸团取了出来,然后重新装筒蜡封,之后一个外面普通却身手矫健的仆役出了宅子,出了镇子后火速离去。   刘元回来上禀主子进展,而柴义则悄悄缀着那仆役去了。   接下来的事,还要柴义回来才知。   但柴义回得非常快,刘元回来后不到一个时辰,他后脚就回来了。   速度这般地快,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那名负责传递最后一段的仆役,目的地也是上雒城。   而杜蔼,恰恰就正在这上雒城郊的三军大营。   纪棠一听说柴义回来了,心里就一沉,和赵徵对视一眼,赵徵沉声:“马上叫进来。”   一天一夜奔波,柴义湿透的衣服都差不多干透了,只剩束袖护腕处颜色微深,他向来束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有些微乱和尘土,只神情却比以往每一次所见都要凝肃。   柴义跪地,禀:“卑职随此人一路疾行往南,抵达上雒城郊三军大营。”   “此人手上之信,通过后勤兵之手转近卫,最终送至杜蔼杜将军之手!”   室内落针可闻。   纪棠咽了咽,许久,才听见赵徵沙哑的声音的响起:“杜蔼。”   “好一个杜蔼。”   他声音暗哑又平,仿如暴风雨的前夕,蓦“锵”一声长剑骤出鞘的短促锐鸣,赵徵霍地站起,余光银芒骤闪,“咔嚓”一声利刃入木的重劈闷响!   “轰隆”一声巨响!   赵徵提剑将面前那方掌厚的的长条紫檀木案重重一劈为二!   两截断案直接被震飞一丈,“轰隆”一声落地,茶盏飞溅香炉满地,纸笺哗啦啦纷飞满屋。   赵徵额角青筋暴突,站在飞扬的纸笺中一动不动,雪白的宣纸,他双目泛着一种猩红的赤色。   ……   营房里死寂一片,隐约听见远处校场传来的演练吆喝声,夕阳余晖残红,有军靴落地的沓沓声往这边行来,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沉而清晰。   是柴兴。   日间说过的,赵徵会与众将一起巡察夜演。这将是战前最后一次磨合操演,前方的营寨已经筑好了,明日一早中军将开赴前线。   另外,大战未正式开启,但哨报已白热化。哨马频繁进出上雒城和大营,诸将至少每两个时辰去议事大厅看一次。   时间也差不多了。   夕阳西下,整个上雒大营乃至苍穹原野都浸染在一片暗色的纁红之中,赵徵走得很快,军靴落地沓沓沉重而急促,一下下落在校场夯实的褐色土地上。   他身后簇拥着柴兴钟离颖侯忠嗣以及杜蔼薛志山等大小武将。   “磨合尚可,等上了前线打几场试探战就差不多了!” 杜蔼说。   赵徵站定,他站在高台上,看各营收拢兵士,正有序回营,篝火和残阳的红光映在他左半边侧脸上,宽额高鼻,眼窝下一小片昏色暗影,一动不动。   赵徵转身,视线掠过柴兴身后的侯忠嗣,慢慢移到杜蔼脸上。   杜蔼身材魁伟,四旬出头的年纪,一身玄黑精铁铠甲,同色将氅迎风猎猎,浓眉大眼,宽额阔口,国字脸型,征战沙场多年练就铮铮铁骨之色,说话如自胸腔而出,人如其声,似其顾盼,极威猛极具威势。   赵徵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杜蔼。   那时候,对方是父亲麾下一员小将,极勇猛善战,父亲极之赏识,屡屡提拔,最后杜蔼以不足三旬之龄,跻身齐州军中的第一阶高阶将领,和钟离孤柴武毅吕衍一样,成为父亲的心腹级别大将。   这么些年,赵徵见过无数次父亲与杜蔼君臣相得,甚至杜蔼继妻还是父皇给保的媒。   杜蔼无数次跪在父皇面前听令,父皇垂死前,他曾立誓辅助皇太子,在皇太子驾前效死!   其声铮铮,那如洪钟般的浑厚男声一如今日,恍惚犹在耳边,然而,他却早已背叛他的誓言!   赵徵手动了动,抚上腕上那串染血的沉香木念珠,他说:“杜将军所言极是。”   ……   纪棠站在寨墙下的背光处望点将台。   赵徵已率先离去了,台下的将军们交谈几句,正四散而去。   此时夕阳落尽,暮色笼罩大地,红红的篝火燃烧起来,士兵回营的脚步声,校尉的隐约吆喝声,篝火闪烁,红红黑黑,光影明灭,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   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众人散尽,点将台下沉寂下来,她才回神,转身离去。   回到营房,刚转过赵徵的书房房门,就见他背对门口坐在窗畔矮榻的炕几一侧,正低头看着手里一串深褐色的沉香木手串。   难为他了,反才和杜蔼面对面,两人相距不过两尺,赵徵甚至能清晰看见对方眉眼每一寸吧?   之前由于不方便,和对皇兄遗物珍而重之的缘故,赵徵把那挂沉香木念珠小心地收起来了。   亲自选了个小紫檀木匣,小心翼翼收在里面,然后密密收进他的行囊最底部。   可今天他又把它拿出来了。   “阿徵?”   纪棠轻吁一口气,调整一下表情,露出一个很轻松的微笑,抬脚进了门槛。   赵徵回神,转头看她。   纪棠原本想问他晚饭吃了没的,却发现他脸有点红,眉心立马一皱,伸手碰了一下,果然微微发烫。   “你发热了,药喝了没?”   八月中旬,气温开始彻底入秋,赵徵每逢这种时候,总要旧伤复发几次。   “喝了。”   “很疼吗?”   他摇摇头:“还好,比上次好多了。”   一灯如豆,只有两人,赵徵眉目少了在外的刚强冷戾,多一丝脆弱和委屈。   因为她给的支撑,她的怜惜,赵徵在她面前不自觉就会生出几分难过和委屈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像个未满二十的少年人。   他曾觉这是软弱,不好,他不喜欢。   但她说,人当然会有柔软的一面啊,又不是铁水铸的,正常得很,这是好事儿。   她说弦绷久了会断,适当松一松才能长久。   于是他就放纵自己继续下去。   赵徵深恨且冷,情绪激烈翻涌过后,心口沉甸甸的,既愤又悲,他仰脸看着她,低低:“阿棠,我背疼,你给我搓搓药好不好?”   他唯有在她身边才能汲取到温暖。   在这个充满恨戾悲伤的夜晚,他想她留下来,靠近她,再靠近一点点。   他眉目流露几分脆弱,面庞带有淡淡的烧红,眼神中甚至还有几分祈求,纪棠心疼他得很,哪可能不答应?   “好,你先趴着,我去取药油。”   赵徵把铁甲卸了,趴在短榻上,纪棠把所有门窗都关上了,阻隔了中秋已冷的夜风。   她双手搓热药油,半跪在短榻上,给他搓了小半个时辰,搓得出手心滚烫一头热汗,然后起来的时候,发现赵徵把她的衣摆压住了。   他趴着阖眼,一动不动。   纪棠没有惊醒他,敲了敲窗门,悄声叫高淮端水进来洗了手,然后坐着翻看处理起剩下的手头的公务。   看着看着,她眼皮子也有些沉,纪棠昨夜半通宵,入夜坐下就有些发困,她靠着引枕,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两人一趴一靠,陷入浅眠。   赵徵动了动,蹭了蹭她的手,慢慢靠近贴紧她,蜷缩在她身边。   他睁眼抬头看她一眼,阖上,沉沉睡了过去。   ……   赵徵将一切深深敛在心底,表面并未让人窥出端倪。   唯一大致知悉的,就只有沈鉴云。   沈鉴云是首席军师,事关军中,而且他和冯塬乃至冯塬身后的皇帝也不可能勾结联通。   于公于私,赵徵都会告知他此事。   “侯忠嗣?杜蔼?”   沈鉴云眉心拢起,侯忠嗣倒是小事,更多伤害的只有柴国公和老密州人,且情感占起码一半。毕竟,他是都护明威将军,在大魏军中属中层将领,背景也只是柴氏家将出身。   而杜蔼可就不一样了。   先帝时期杜蔼就是其麾下的第一梯队心腹大将,如今大魏朝当中,除去钟离孤柴武毅吕衍以及皇帝身边的几个顶级大将,紧接着就轮到他了。   亦属当世名将级别。   更重要的是,杜蔼出自谷阳杜氏——谷阳杜氏乃梁朝超顶级的一流阀族,代代为官代代显贵,文武皆有,兴旺长达数百载,非常厉害的家族,完全可以媲美先帝和赵元泰所出的赵氏。   不过杜蔼祖父略瞻前顾后了些,没有第一时间举起义旗,后续又吃了个大闷亏,最后才决定相投先帝所率的齐州军。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重点,杜蔼背景非常厉害的!这谷阳杜氏底蕴深厚,军政皆涉,就算连皇帝都不能随意摆布的家族。   沈鉴云沉吟良久:“此时要将此事公告天下,明正前情,断不可行。”   第一,暗部的查探作为公告天下的证据不合适的。   第二,最关键的,没有时间,时机也根本不对。   杜蔼会承认吗?   谷阳杜家能答应自家背上这种骂名吗?   肯定是要大查特查的!   哪怕最后能查实了,杜氏和赵徵的关系也好不了了。   这最后甚至能引起大魏国朝的动荡,哪怕能压下,也绝不是好事情。   而赵徵能把这事儿掀开吗?   根本就不能!   大战在即,这种事根本就不能掀出来。   而赵徵也不能等,战场凶险,皇太子前车之鉴,一旦确定,这些毒瘤越快解决越好。   沈鉴云道:“殿下不可声张,要杀此人,得在战中!”   让杜蔼战死吧。   私下悄然解决这件事,于此时局势才是两全之策。   赵徵抿唇,不过也点点头:“鉴云所言极是。”   他和纪棠也是这么想的。   他固然想将这些贼子挫骨扬灰广告天下,但很遗憾,时机并不允许。   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下基调了,沈鉴云也心里有数了,不过在此之前,他道:“此事事关重大,得确定无疑方可。”   纪棠点点头:“会再确定一次的。”   沈鉴云颔首,谨慎无大错,这事干系太大了。   ……   赵徵军令频繁,侯忠嗣那边连续传讯了好几次,柴义陈达也已经确定了多次。   越窥视,越发觉这条暗索隐蔽而严密,绝非一日之功。   但彻底下定论之前,纪棠还是决定亲自去了一次。   沈鉴云所说,正如二人所想,此事干系太大,哪怕已板上钉钉,他们还是要亲眼看过才下最终定论。   赵徵现在是不可能离开军中的,于是就由纪棠亲自去。   她带着柴义陈达刘元等人一起去。   纪棠换上一身夜行衣,由柴义亲自带着,悄然潜进侯府,她亲眼看见侯忠嗣那小舅子进了自己房沐浴梳洗,没多久却出现在隔一条街的荷花池中。   把蜡封的竹筒交给荷花池家中人,他爬回去,而后那人跳进荷池中,未多时,在城东那口水井露头。   紧接着,那商贾将竹筒收进靴筒里,飞速调整套车,直奔城门而去。   一路赶到平阴山脚,过了上雒,进入鄞州。   抵达那个叫怀溪的小镇。   纪棠换了一身衣裳,进了小镇,从后墙跳上大柳树,看着那教书先生接过小竹筒。   教书先生把纸张抠出来,团成团,不着痕迹放进那个小男孩书篮里。   小男孩蹦蹦跳跳往书院   大门外跑去,仆役和乳母在等着他,乳母乐呵呵接过书篮子,递给仆役提着,她牵着小男孩,轻快往镇东头的家宅行去。   接小孩的人很多,骡车马车行人,熙熙攘攘,纪棠站在街角,那三人正向她方向走来。   她清清楚楚看见了小男孩的脸。   纪棠不由长吁一口气。   难怪,难怪刘元不等柴义回来,就直接说了杜蔼。   血缘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小男孩玉雪可爱,眉眼稚嫩,但和杜蔼的相似,还有轮廓间不经意角度的那种影子,这男孩和杜蔼有着血缘之亲,很亲很亲。   毫无疑问就能确定的。   这小孩子确实是杜蔼的私生子。   杜蔼妻族也非常厉害,杜夫人据说极擅妒,甚至就连原主这养于深闺的小姑娘都是有所耳闻的。杜蔼在外置了外室,就近养了私生子,之后又将外宅设为消息中转站。   纪棠几人尾随这一蹦一跳的小男孩,小男孩很可爱,但她想起赵徵,却没法觉得他可爱得起来。   没多久,就到了这处叫梅第的三进民居。   宅子不十分大,没有复杂的跨院套跨院,布局简单明了,人员也不复杂,大部分是专门服侍娘俩的,剩下几个,普通衣着却身手极佳作第二用途的。   那侍女取出纸团,进去回禀夫人,然后那夫人就叫了后者的其中一个进来,嘱咐几句,又口述写了一封短信,大意是让杜蔼注意安全。   “把东西一起送过去罢。”   “是!”   纪棠在镇上打听过这位对母子,这对母子三年前来的,时不时会打发人出镇送信,具体送去哪镇民当然不知道,但大家哈哈笑道,肯定是那位武将老爷了。   她伪装收山货的商人,兴高采烈的镇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时下逢战,不管谁当政都鼓励再嫁鼓励生育,屡劝不嫁还会罚钱,很大一笔。外室名声不亚妓娼,若不是身世真的有问题,没有人不会不为自己辩解的。   再有就是据镇民描述,那武将老爷短的隔一月,长约半年,就会来看着娘俩,他们听过小男孩喊爹的。   纪棠打开画卷:“是这个人吗?”   “对对!没错就是他!”   纪棠收起画卷,撵上柴义,跟着一起追上开拔的大军。   当夜扎营,后勤水车兵接了信,传给杜蔼近卫,然后不多时,又传回一个小竹筒。   纪棠赵徵事后亲问眼线,眼线禀,亲眼见杜蔼屏退众人,提笔匆匆书写,没多久那亲卫就出来悄悄原路折返递信了。   “侯忠嗣大约不知道他。”   否则根本不需要往外送信。   当然,侯忠嗣那边送信不止一个方向,那奔小镇的商贾走到半路,还放出了一个飞鸽传书。   刘元急追而去,这次终于成功将鸽子生擒住。   纪棠打开一看,刻意凌乱的笔触,她怀疑是故意用左手写的,歪歪扭扭,上书:“辛未日,靖王下令,甘州平谷关增五千精兵;同日,沈鉴云提议……,靖王许,即刻令下。”   这两道军令,乃纪棠出发当日赵徵所发,是当日最重要最机密的两道军令。   她抿唇:“放回去。”   还不能打草惊蛇,这飞鸽肯定是给冯塬的。   纪棠抽出随身带的炭笔,给赵徵写了一封短信。   那信此时肯定到了赵徵手里的了,不过他还不知她回了军中,纪棠也没有马上去找他,而是跟着杜蔼那封回信又掉头出去。   马蹄疾疾,柴义陈达刘元三个轻身功夫最好的轮流背纪棠,四人低声商量了一下,柴义带着两个人,加快速度绕路往对方前头去了。   那马又急又快,看着其貌不扬,脚力却异常了得,驿道农人骡马被急速冲过的快马弄得左闪右避,骂声一片,那人充耳不闻。   疾奔小一刻,顶尖泛黄的长草后出现一条丈许小溪,那人驾轻就熟,猛一提缰绳,那热汗淋漓的快马扬起四蹄,一跃就直接飞跨过去。   然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出了岔子,马蹄起跃那刻恰巧踩到一颗滚圆的石子,趔趄了一下,一声惊嘶长鸣!   高速奔跑的快马身躯一歪,直接栽进深溪之中。   登时人嘶马叫水花四溅,后方的人冲上来:“该!摔得好啊!!”   而那人一直握收在怀中的竹筒被这么猛地一颠一抛,直接掉了出来,然后被惊慌的马一蹬一挣扎,直接飞进了草丛之中!   那人被人揪住衣领,大怒,抽出长剑怒喝一声,农人行商生怯,骂骂咧咧退后。   那人赶紧冲进去,很快找到小竹筒,赶紧收回怀里,然后掉头把马拉上来,还好,水够深,马只有一点擦损。   他安抚了一下马,稍稍停了一刻钟,再次翻身而上,驱马疾速奔去。   而纪棠已经把替换下来的小竹筒打开了。   她没碰蜡封,而是让刘元从底部凹进去的竹节用细利的雕刀搁,一点点,完整割下来。   她终于取出了信。   薄薄窄窄的一张纸,其上是她来前刻意看过多次的熟悉笔触,刚劲有力,有些凌乱,匆匆写就的。   ——“已知悉,此中事不需再传书。”   杜蔼亲笔。   纪棠长长吐了一口气,把短笺原样折叠塞回去,交给刘元用蜡和小卡扣把底部修补好,“好了,想办法把信换回来吧。”   ……   至此,已确定无疑了。   下一步,就是在尽快在战中设法解决这个杜蔼。   这个机会不需等待太久。   这是一场参战人数将近的五十万的大战事,没多久,赵徵就找到适合机会了! 第53章   八月,在池州战场相距不过数百里的茂州,又再兴起了一场参战人数高达数十万的超大战事。   一举打破山南和大魏对峙长达三年的僵局。   风起云涌,天下瞩目。   参战双方都气势汹汹,隔雒水对峙七天后,山南盟军率先发动攻击。   沈鉴云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盟军参战势力众多,此乃利,亦是弊。”   盟军兵力仍优胜于己方不少,且基本都是精兵。这山南众军阀对赵徵的忌惮是真的,也确实有不少人在竭尽全力。   所有刚开战时是最艰难的,观盟军主帅扈伯彰对战机的把握,此人也是个身经百战且当机立断者,这山南第二大军阀,并非侥幸而得。   刚开战盟军气势最盛,最万众一心,所以赵徵必须撑住了,只要他撑过战事前期,天时即向他倾斜。   盟军到底人太多了,人多了就有分歧,倘若对战双方一直不分高下还好,假如一旦让赵徵占据优势,这个问题必然就会凸显出来。   兵、地,谁家的兵养着都不易,折损却绝对不可能平均分配的。另外,战场是在陂州茂州,若失地,段天佑和万瑒根本就不可能冷静。   所以,沈鉴云制定的初期战略方针是:沉着应战,以固守拒敌为基,当中伺机而动。   双方一开始进行了多次频繁的短兵相接,盟军几次渡河,俱被赵徵阻断,最后一次扈伯彰兵分两路,使一路奇兵悄悄绕行渡河自雒水上游的陵州渡河,而后自后突袭,最后成功将浮桥搭至对岸,盟军士气大振,蜂拥呐喊冲杀而过。   赵徵佯败,盟军急追而上,柴兴郑元保率火箭火船队和五万精兵急攻敌军浮桥,盟军浮桥守兵指挥失当,扈伯彰不得不立即回防!   赵徵顷刻掉头,率军回冲!   仓促之下,盟军吃了一场败仗,损伤不十分多,但却让赵徵抓紧时机,反渡河成功。   至此,魏军越过雒水,全线压进茂州。   沈鉴云确实相当了不得,料敌先机,决胜千里,赵徵有了他,如虎添翼。   魏军过雒水之后,战事彻底进入白热化阶段。   而很快,赵徵就找到了解决杜蔼的时机。   此时已是九月下旬,风已经很凉,山南的野外黄绿参半,入目却焦土猩红一片接一片。   在沈鉴云的几次巧妙刺激之下,山南军阀之间的气氛紧绷了很多,赵徵趁机发动一场大战,平原鏖战两日一夜,最终以魏军获胜告终。   赵徵兵锋逼近,和盟军几番进退之下,此时已占据了半个茂州。   再往不足前百里,就是茂州城,赵徵可不允许扈伯彰率军退进茂州城!双方几番阻截缠斗,最终将战线拉到茂州与陵州交界的群山北麓的一大片丘陵地带。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赵徵毫不犹豫,决定兵分三路全军压上,乘胜围击以扈伯彰为首的十二路盟军!   此时的战况,遍地开花,扈伯彰确实颇有本事,饶是被魏军连连算计失了不少地,但这都是他权衡之下为保全兵力而退的,盟军兵力损伤并没有十分大,而他也把军阀们都暂且安抚下了。   果然是个人物。   “扈伯彰麾下十万大军,稷州军勇悍素有著称,另他身边还有庞都李攻等人的安州军婓州军。”   沈鉴云沉吟良久,食指在舆图上一点:“在下以为,扈伯彰可能会退至麓岭至鸠乡一带,或者麓领至白羊水一带。”   猜测,预判,率军追击,寻找,合围,赵徵此去并不容易。   但若成功狙击以扈伯彰为首的盟军,战局将发生质的转变!   大家身上血迹硝烟犹在,匆匆一场战事会议结束,赵徵站起:“薛志山杜蔼!柴兴钟离颖!侯忠嗣郑元保!夏遇杨参刘淳风吕祖等前军中军诸将听令!立即整兵,马上进军!!”   “领命!!”   前军中军诸将领命匆匆而去。   至于被赵徵编为后军的由赵宸赵虔所率的新魏军,赵徵深褐琉璃色的眼眸扫过赵宸几人,掷下令符:“赵宸赵虔,率后军三万追击陵州军!”   扈伯彰也有少数人搞不定的,譬如陵州太守屈盛康,这人胆子历来不大,和昔日卢非一样都是倚仗天险固守的。陵州在茂州西边,两州接壤的,他就生了小心思,遍地开花的战斗中他悄悄退往西边去了,若见势不好,他立即遁回陵州。   本来,赵徵也确实不会在意这个边缘人,但这不有赵宸赵虔在吗?他直接一杆子把这两位连同那三万新魏军远远撑开了,以免碍他大事。   对于此,大将颜遂异常气愤。   奈何军令如山,令下即行,此刻的他们,不亚于当初赵徵面对皇帝时的憋屈,但大义和名分,这回占据的却是赵徵。   赵徵没花太多功夫,沈鉴云算计一把,他趁机就将这三万来人安为后军。   此刻又名正言顺给了他们追击屈盛康的任务。   新魏一行人忿忿大步自城楼而下,赵宸翻身上马:“好了,闲话少说。”   “传令!急行军!!”   他眸光深了深,己方兵力占比小,被动是可以预料的是,屈盛康?也好。   赵宸立即生出趁机攻占陵州的念头!   陵州很好,易守难攻,和茂州虔州接壤却相对独立,更重要的它临近平阴山一岔口可以直接进入魏境,这岔口距建州也不远。   拿下后,不会陷入被赵徵包围的尴尬境地,是能守住的!   日后以陵州为据点,再谋其他!   赵宸也算思维敏捷,立即就想到对自己的优势,他得利才是最重要!他毫不犹豫就下了决断。   在这里,他唯一的对手却是赵虔。   他微微侧头,瞥向赵虔,而赵虔恰好也看过来,双方眼中都闪烁着同一种光芒。   赵虔冷哼一声:“驾!”   赵宸也冷冷一笑,传令急行军冲了上去。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这潞王也不是个简单角色,赵宸身边亲卫忍不住嘀咕;“要是冯相在就好了。”   这些普通亲卫处于知道一些又不知道关键的位置,忍不住就惦记起冯塬来。   冯塬很久不见人了。   山南一行各自干各的,出门后直到现在,也没见他回来。   赵宸闻言心中冷笑一声,他有些亲卫还以为冯塬是来辅助他的,其实根本就不是!   提起这个人,他眉目就泛冷,也不言语,提鞭重重一抽马鞧,“加快速度!”   ……   赵徵把一块肉骨头扔出去,彻底一杆子将碍手碍脚的赵宸赵虔等人撑远了。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也不会再想这边的战局。   这是阳谋。   给出的也是赵宸赵虔最想要的。   赵徵舍出一个陵州,彻底将这些人的视线引出去,好教他专注处理杜蔼。   机会终于来了。   这段时间,赵徵很小心谨慎,每次战术安排他和知情的沈鉴云都腹中仔细斟酌过,在对方不能察觉痕迹的情况下,绝不把杜侯二人往赵徵身边凑。   也不给对方暗算赵徵这边的可能。   赵徵身边一般都带着柴兴和钟离颖,这两个最可信的战将,不给任何人可趁之机。   杜蔼的危险性实在太大的,但总算,他们由明转暗,成功将主动权握在手里。   “这次,必能将此二人解决。”   杜蔼。   还有侯忠嗣。   赵徵眉目流露刻骨恨意,深呼一口气,杜蔼是必须立即解决的,越快越好。   至于侯忠嗣,则看情况,若方便将人暗中拿下;倘若不便,就一并归西吧!   赵徵神色凌厉,杀气腾腾,面上尤自溅有干涸的鲜血,斑斑点点,身上玄黑的重铠和鲜红帅氅的更是暗红一片,血腥味冲鼻。   这样的赵徵很骇人,但纪棠却是不怕的,他握着她的手腕,低头时戾意已敛起了,低声嘱咐:“你留在县里,勿要担心。”   脚下新攻占沽县设做新的后方大本营,驻三万精兵,以随机策应各方和负责总指挥。赵徵深入战场,有时候消息会不够及时的。   沈鉴云负责坐镇大后方。   纪棠也是。   毕竟追击战太耗体力也太多不确定的凶险,赵徵本就不欲她去。另一个,把大后方交到她手里,他才会放心。   纪棠蹙眉:“你甭管我,你小心些才是。”   扈伯彰可不是省油的灯。   她视线余光能望见杜蔼,后者神色凝肃,密锣紧鼓指挥整军,叉腰而立,声如洪钟,端是雷厉风行磊落豪迈,神态举止看着和柴兴他们也没什么两样的。   她踱了两步,抿了抿唇,最后也没说什么,而赵徵时间很赶,匆匆说了两句,就疾步下去了。   他很快,率着大军急行军疾速而去了。   ……   烟尘滚滚,不多时,旌旗甲胄就消失在起伏的丘陵中。   纪棠来回踱了几圈,不知道为什么,事到临头,她总有些不安。   也不知是不是和侯忠嗣太熟了,这个干活多从没抱怨的粗豪汉子给她心里刻下很深的印象。   哪怕证据确凿了,她心底还总残存着一丝不信。   总觉得,她认识的侯忠嗣不是这样的人。   连带一条线扯出来的杜蔼也多了一点不安的感觉。   之前实在太忙,且没有动手,还不察觉,现在目送赵徵杜蔼侯忠嗣等人的身影远去,蓦的,这种不安就放大并翻腾起来了。   唉!   你说侯忠嗣是为了什么啊!   皇帝究竟怎么说动他的?这可是杀弟之仇,究竟怎样才能相信对方不会秋后算账?而且侯忠嗣脾气硬邦邦,可臭得很,不是张惟世李贤那种人,他世居云州也没什么流落在外的妻儿。   纪棠对陈达说:“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些不踏实。”   她蹙眉。   可能是冯塬的缘故。   这家伙很久都没搭理赵宸了,影影绰绰,他似乎在山南活动,也不知有没有继续和扈伯彰掺和。   当然,纪棠在意的也不是这一点。   而是沈鉴云说过冯塬擅使连环毒计,这在她心里多少留下了一点阴影,她总有点担心之前的事还没完。   重重不安堆叠在一起,让纪棠坐立难定,她让陈达把所有东西都翻出来,两人重新翻看了好几次。   没翻出什么来,逻辑链也没有任何问题,不是她一个人经手的,这是很多双眼睛反反复复勘察追踪了多达十几次的。   纪棠告诉自己,关心则乱,别想太多。   但她的态度感染了陈达,让陈达也生了几分不安,他把东西都收起来,犹豫了一下:“……要不,咱们再去看看?”   纪棠笔尖顿了顿,半晌“啪”一声放下来,人霍地站起。   好吧,她得承认,转移注意力是没有用的,她心里那丝不安经过时间和陈达的话催化,彻底转化为焦躁。   或许只是越想越像,但再多看一眼也没什么的,就当买个安心了。   反正就这样干等着,她有些受不了!   纪棠踱了几步,最后停住转身:“好!”   “你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出发。”   赵徵留纪棠在沽县,除了怕危险,另一个就是他信任她比沈鉴云多。   让她留守大后方,这是一重保险,万一有什么变故,他麾下的人最终会听她的。   这些赵徵没说出口,但纪棠知道。   但纪棠更知道沈鉴云不可能这么做,别说根本没理由,最重要的是他这样的隐世名士,要是做出这种事情来,那名声立马就滑铁卢扫大街了,这对于沈鉴云来说,估计比死更难受。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当机立断将沽县交给沈鉴云。   纪棠对陈达耳语几句,陈达悄悄找来郑元保,纪棠私下嘱咐了几句。   而她立即就换了一身衣裳,去找沈鉴云。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安,沽县就交给鉴云兄了。”   既然决定了,纪棠速度十分之快,一刻钟不到,就带着陈达等人很快低调出了沽县北门,往北飞奔而去、   ……   深秋的风已冷,飒飒吹得人眼睛有些睁不开,穿过鲜血硝烟的区域,半黄半绿的原野,长草还未倒伏,风一吹刷刷摇摆。   这一趟出来,真的有点漫无目的。   纪棠往凤县去了。   随着战线的推移,那个城东商人的家也挪到茂州,就在距战场数十里外凤县远郊一个叫临乡的地方。   临乡有码头,因也甚繁荣,店铺和货行以及置业的商贾很多,兵祸没有往这边来,这两日临乡的人气比前段时间恢复了一些。   纪棠带着陈达等人走在乡镇上,坐在那商贾对面的茶棚一个多时辰,陈达带人悄悄把这家人又查一遍,回来对纪棠比了个手势,这家人确实有问题的。   纪棠长吐了一口气,她也觉得是,那几个商贾表面庸常,但偶尔往大街扫视的习惯性动作和当时一闪而过的眼神精光,证明他们不是普通人。   纪棠不敢打草惊蛇,怕万一只是自己疑心病反而影响了赵徵那边的计划。   纪棠放下茶杯起身,想了想:“我们……回上雒?不,还是去怀溪小镇吧!”   小镇更近一点。   平阴山支脉迂回蜿蜒,在临乡顺水而下,去那个怀溪小镇甚至比回上雒城还要近一些。   上雒城他们之前天天待,熟悉程度要高太多了,纪棠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小镇。   这个决定也不是深思熟虑的,就二选一随便点一个,但这时纪棠不知道,她往后会有多么庆幸当时的这个选择!   镇上有他们的人,陈达立即命人安排,一去码头就直接登船。   扬帆顺水,深秋风大,船行很快,半天时间就擦过陵州,抵达了鄞州。   鄞州风和日丽,物阜民丰,山麓仍有山花烂漫,一簇簇在深秋的风中抖动,和大战当中的茂州简直是两个是世界。   纪棠驱马疾奔,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了这个山麓小镇。   夕阳余晖,镇民晚归,牵驴的拉车的步行的络绎不绝,甚至有人认出了纪棠,上次那个收山货的年轻少东家,纷纷热情和她打招呼。   “少东家,又来收山货啊?”   “是啊!”   “又要些什么,蘑菇干和木耳要吗?”   “哦这个上次有多,这回先不要了。”   纪棠笑笑,搪塞过去,她也没露行踪,而是绕着整个小镇把外围都逛了一遍,入黑了才进镇。   最后又回到了书院和镇东头的梅家宅子。   依然和临乡一样,这家书院的先生也确实是有问题的。   陈达见纪棠一路都很沉默,没有发现任何疑点,但她也没有因此变得轻松,他想了想:“要不,咱们把这先生拿下就地审问?”   之前一直没动,是因为打草惊蛇就会前功尽弃,并引发局势剧变,对他们极不利的。   临乡他们也敢没动。   但这怀溪小镇,距离也够远了,就算惊动让对方传得消息也至少花上小一天时间。   而且他们这些人不是吃干饭了,未必就让对方传了消息出去。   纪棠吐了一口气,想了想:“……还是先去梅家看看吧。”   战场讯息万变,也不知赵徵那边计划顺利不顺利?他把命悬在刀刃上去血战,她担心自己过分敏感而对他产生重大的负面影响。   纪棠犹豫了一下,还是再看看吧。   一行人往梅家去了。   他们来得凑巧,梅家正打开大门,纪棠望了眼,见仆役引了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进了门。   是给那位梅夫人看眼睛的。   那梅夫人是个瞎子,据闻是早年受过伤,请过很好的大夫来看过配了药方,镇上的大夫就帮忙换一下和察看是否有好转。   “夫人,请。”   梅夫人眼睛常年敷着一条素色的纱带,大夫避嫌,没有上手,请侍女解下。   侍女轻手轻脚揭开脑后的结,把纱巾揭开,那夫人低着头用帕子擦了擦眼睛,抬起头,眨眨眼睛,慢慢尝试睁开。   室内挺昏暗的,为防强光刺激到夫人的眼睛,只点了一盏油灯,纪棠淡淡看着,在梅夫人抬起头那一刻,她短促“咦”一声,蓦伸直了腰!   “这……”   纪棠有点不可置信,这,这双眼睛……   梅夫人脸型瘦削,唇色黯淡,看着和杜蔼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她抬头睁眼那一刻,纪棠心里陡“咯噔”了一下!   她直接在瓦顶上站了起来!   “纪先生,怎么了?!”   陈达瞬间紧张,和她一起蓦站起,警惕盯着屋内,又打量四周。   “下去,快下去!!!”   “传令!马上动手,赶紧把这梅家围了,还有书院!整个镇子,不许把丁点风声漏出去!!”   天啊!   纪棠发现,梅夫人的眼睛和杜平一模一样!!   杜平是杜蔼的嫡长子,亲儿子!!   之前他们不是没有考虑过梅夫人和杜蔼或许可能有血缘关系,小男孩和杜蔼相似是因为母系血缘的原因!   但梅夫人和杜家人没有丁点相像!   杜家父子都是国字脸,浓眉大眼的方正长相。不独他们,甚至赵徵和原主曾经见过的杜家人都是这般轮廓的。   而梅夫人尖脸瘦额,颧骨高耸,弱不禁风,和杜家人完全不是一挂的!   而小男孩像杜蔼之余,嘴巴和耳朵像母亲,他和梅夫人亲昵依恋,母子关系是可以肯定的。   最重要的是,杜氏贵女何其矜贵。   赵宸传讯暗部把杜家近三十年都查了一遍,个个女儿来去现况都清清楚楚的,甚至连旁支都是!没有早夭的也没有走丢的,每一个都对得上号。   杜家若生了女儿,哪怕是外室女,也不可能不留痕迹的,甚至会接回家,毕竟每一个都是联姻的好对象。况且杜蔼是嫡系嫡子,杜家人又没疯,生了孩子怎么可能会捂起来?   这简直完全不合常理啊。   于是他们最后把这个可能性排除掉了。   但谁知,最不可能的竟然成为可能!   这梅夫人也确实和杜蔼一点不像,但她的眼睛却和杜平很像,不漂亮,却特征明显,洗净药膏后,一双细长的眯缝眼,又窄又长,连瞳仁都看不全。   甚至有点肿胀,但纪棠这个角度看过去,却一下子想起了杜平!   还不知道杜蔼“有问题”之前,她还曾取笑过杜平的眼睛。   纪棠心突突狂跳,她直接跳了下去,“哐当”一声推开房门!   里面的人大惊,回头看来,那侍女站着面对面第一时间看见气势汹汹的纪棠等人,她心里咯噔一下:“你们,你们什么人?!”   她尖叫,扬声急喊。   “不用喊了,没有人来的。”   纪棠飞快上前,陈达一脚踹开侍女,梅夫人睁大眼睛惶恐对焦,惊慌失措:“什么人,你们干什么?”   “你和杜蔼什么关系?!”   纪棠一声断喝,梅夫人大惊失色,慌忙摆手摇头:“不认识,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杜蔼快死了!!”   梅夫人声音戛然而止,纪棠沉声:“你不想他死的话,就马上告诉我你和他什么关系,或许还来得及!!”   房门哐当一声,小男孩冲进来,被截住,他惊恐看着闯进他家的歹人,“阿娘,阿娘!!……”   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快!!!”   梅夫人崩溃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和杜蔼的生死扯上关系,她最后惊恐地说:“他是我兄长……”   “不!”   纪棠断喝:“三十年内杜家没有走丢和夭折的女儿,你撒谎!!”   “我,我不是杜家的女儿……”   被对方这么断然一喝,深藏心底的隐蔽被骤然揭破,梅夫人栽倒在地,恐惧和崩溃夹击,她痛哭失声,吐出这辈子最大的秘密:“我不是,我和大兄只是同母,我是阿娘后来和那人生的!!”   杜氏一族有个深藏的丑闻,除了关键几人,所有人甚至杜家的人都不知道。   家主原配嫡妻不是病死的,而是不甘寂寞,与陪嫁仆役通奸,最后甚至抛夫弃子偷偷私奔。   梅夫人就是母亲和那个仆役生的,杜家捉到人之后,杜母很快病重,然后“病死”了。   本来梅夫人也要死的,但当时杜蔼已经十多岁了,母亲临死苦苦哀求,他也不忍心这个无辜的女童就这样被处死,于是和父亲抗衡许久,最终成功保下梅夫人。   但梅夫人命苦,阴差阳错被人拐卖了,卖进那脏污之地,小男孩就是她恩客的孩子,等杜蔼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   没有人能容得下她,甚至外祖家也容不下她,她的存在就是耻辱,梅夫人也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最后兄妹商量过后,杜蔼就将这可怜的异父妹妹远远安置。   “大兄,大兄不会有事吧?啊?!”   梅夫人这么大,兄长是唯一善待她的人,这一刻她忘记恐惧,惊慌爬上前,揪住纪棠的衣摆。   “大人,大人?!”   纪棠被她扯得一个趔趄,她撑住高几,头嗡嗡作响,手也禁不住颤抖起来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么杜蔼就不是有问题了。   有人引导他们!   刻意引导赵徵确定杜蔼为内鬼!!   连环计!   冯塬!!   杜蔼的背景如此厉害,一旦赵徵冤杀杜蔼,后果将会极其恶劣。   朝中人心背向,将顷刻逆转!   而杜蔼苦心辅助先帝遗孤而遭此劫,恐怕就连钟离孤吕衍薛志山等将,也多少会胆寒吧?   冯塬在抽赵徵的立身根本啊!!   计中计,套中套,侯忠嗣的小舅子,梅宅的侍女和仆役,两个关键的点把一切连成一条无懈可击的线!赵宸的人才抢夺和借刘黑思等人的手追杀更多只是在迷惑目光,李贤很可能就是他故意送出来的!   好毒的一条连环计啊!   甚至冯塬很可能还在谋算赵徵的性命。   战场那边也不知有没有其他布置!   刹那间,想通了一切!   纪棠头脑一阵阵晕眩,她哑声短促:“快!快!!我们快回去!!!” 第54章   麓岭,山巅。   风猎猎,冯塬玄色宽袍衣袂翻飞。   从此处俯瞰,可以眺望山南大战的中心战场。   旌旗展动,甲光粼粼,烟尘滚滚的大地,赵徵的密州军和扈伯彰的山南军几经拉扯和进退,终于进入到这个区域。   这可是个好地方啊,地利极有利于先进者,也不知扈伯彰能不能把那靖王小子引进去?   最理想的展望,扈伯彰能争气些,一举取那赵徵小儿性命!也不枉他在扈伯彰身上下来这么多的功夫。   到那时候,就便宜赵宸吧,他不妨助他接手密州军和山南。   不过倘若扈伯彰不成事,那也没有关系。   他早已做了万全布置!   冯塬拢了拢衣袖,勾唇露出一个傲然至极的弧度。   赵徵,将会在此地杀死杜蔼!   从无意中知晓杜蔼有个见不得人的外甥开始,一直到恰到好处引诱侯忠嗣那贪婪的小舅子,他还未抵达建州就开始布置,前前后后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待说动扈伯彰之时,他毫不犹豫把李贤推出去!   一箭三雕,环环相扣,今筹谋既成,赵徵那小子即便不死,也将失去与陛下相争的资本!   自毁长城啊!   冯塬纵声大笑:“即便那黄口小儿真大胜扈伯彰又如何?!”   即便让他真得了山南又如何?!   私心里,冯塬反而更期待这个,让那小儿尝一尝从巅峰直坠谷底的滋味!!   “哈哈我真期待届时靖王小儿那脸色啊!!”   冯塬哈哈大笑,笑声肆意狂放,被猎猎山风吹起,直冲云霄。   张岱佩服得五体投地:“冯相真乃神人也!”   “陛下有冯相相助,实乃大幸!”   二人齐齐俯瞰山下,期待着那即将拉开帷幕的连场好戏!   ……   而此时的纪棠,正飞马狂奔折返。   来的时候顺水很快,回的时候却不再适宜走水路,从怀溪小镇返回大本营沽县足二百多里的路,她换了三匹马,却仅仅只花一夜的时间。   她几乎是直接撞进城门的,风尘满面,发丝几缕散下乱飞,粗喘的膘马直接不支倒地险些把她的腿压在下面,她跳了一下,僵硬的大腿让她站都站不稳,郑元保大惊失色:“纪先生!怎么回事?!”   想起纪棠出去前私下嘱咐他的话,他脸色登时就大变了。   但纪棠根本来不及答他!蹬蹬蹬急促的下楼梯声音,沈鉴云等人一直在城楼,此刻已立即冲下来了!   纪棠一把抓住沈鉴云的手:“快!快些,不好了那是冯塬的奸计!!”   她声音有些哑,急得都失了音,沈鉴云面色猝变!   “不好,殿下已率军至麓岭至鸠乡一带!”   战事已经进入最白热化的阶段,赵徵随时都有可能和扈伯彰展开正面大战,也就是说,他随时有可能动手杀死杜蔼!   沈鉴云迅速展开地形图,沉吟片刻:“鸠乡一带地形不佳,观山势很可能形成巨大内洼,殿下出战前,我曾多次叮嘱务必小心勘察地形,殿下应不会进去!”   战场一直在快速挪动,地形细节很陌生,只能随时勘察,但沈鉴云擅地理,战前曾预判并叮嘱过赵徵,赵徵应不会上当的。   那么,战场应该往外挪。   “在此处,或此处!”   沈鉴云思维敏捷,立马就查漏补缺,扔出三个鱼符,紧急调整整个战场。   现在战局遍地开花,那三万后备军已调遣了两万出去了,剩下一万必须留守沽县的军备和粮草。   赵徵所率的是十万中军,与扈伯彰的十四万山南军在一直在纠缠对战。   沈鉴云紧急调整战局,立即调了三万人马分三路紧急往鸠乡而去,命或多展旌旗恫吓山南军,或突击攻其不备,三管齐下,堵住了冯塬联合扈伯彰有可能的暗算。   战局是不用过分担心了,现在最担心的是杜蔼!   冯塬这计太毒了!   要是真杀死杜蔼,后患无穷,这后果甚至比山南大败被撵回密州要更严重啊!   现在最重要是尽快通知赵徵,希望能赶得上!!!   沈鉴云和纪棠点了五路人,立即骑快马带着沈鉴云和纪棠的手书飞奔往鸠乡方向。   可还是不够!   沈鉴云希望再多派两路,绕战场正面,从东西两侧包抄过去,以防冯塬拦截!   可是人手已经很不足了,哨兵几乎出尽,剩下的无论如何也挪不动了,刚才就连剩下的一万留守兵甲,也被沈鉴云刚才调出五千了。   真的不能再少了。   更何况,对于普通的哨兵,是完全不足以让沈鉴云放心的。   他视线看向纪棠陈达,暗部的人刚才都带另一路去了,现在仅剩下陈达和刘元几名近卫,二人事前受赵徵再三的死命令,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离开纪棠半步的。   “我去吧。”   “我和陈达东西一人一边!”   纪棠明白沈鉴云的意思,毫不犹豫就下了决定。   她止住陈达话头:“刘元几个跟在我身边,现在最重要的是殿下!”   要是杜蔼和侯忠嗣真死了,对他们的打击是巨大得难以承受的!   纪棠对沈鉴云抱拳:“沽县就拜托鉴云兄了。”   她转身,飞奔往城楼下冲去,一翻身已经上马!   “陈达!快!!”   陈达一咬牙:“是!!”   ……   纪棠咬紧牙关,狠狠一抽马鞧,膘马吃痛长嘶一声,飚了出去。   沓沓蹄声极急促,血腥味焦土味夹滚滚黄尘铺面而来,一行人全力催动马速,往西而去。   纪棠心里很焦急,她怕自己赶不上!   以她与冯塬多次交手的经验,沈鉴云真不是无的放矢,正面直奔战场的那五批次哨兵,真的很可能没法顺利抵达。   她有一种预感,她和陈达这两条绕远路迂回的路线,才有可能成功把消息送到。   这么一来,她更加焦心!   时间!   现在差的正是时间。   她此刻只能盼着,那边的战局能对峙久一些,多一点试探战,千万千万不要这么快展开正面大战啊!   希望能来得及!!!   可这个过程注定很不容易。   黄尘仆仆,冷风凛冽,被尸体覆压和鲜血喷溅的凌乱长草渐渐减少,在即将离开战场残留区域的时候,纪棠低头咳嗽两声,忽听见刘元侧边急促的声音:“纪先生,前面似乎有人!!”   刘元暗部出身,极擅观察细节,离得远远,他忽发现一具倒伏的尸体头部微微动了动,脸面超他们看过来。   几乎是同时,他察觉有七八具尸体倒伏的位置都是冲着这边的。   一瞬,刘元厉喝一声:“小心!”   他一提马缰,膘马长嘶一声,前蹄离地人立而起!   七八条歪歪斜斜覆在焦黄尘土之下根本看不出痕迹的黑色绊马索突然绷紧提起,一绊,膘马大惊吃痛的嘶鸣!“嘭嘭嘭”连续五六七马匹栽倒在地的声音,纪棠往前一扑,一个驴打滚滚了出去,避开重重“笃”一声闷响插进泥地的匕首!   那人重重扑下,刺得太深,一抽,没抽出来,他立即放手,但纪棠已经“铮”一声抽出靴筒的长匕,闪电般弹起扑了回去!   对方没想她瘦瘦弱弱被众人护在中间的一个文士,居然还有这等的爆发力,躲避不及,被重重刺中背心!   “噗”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纪棠猛抽出来,又狠狠大力连刺多下,喷溅她一头一脸的鲜血,那人一动不动了!   她迅速一个打滚,闪到刘元身边,刘元一记飞踢,长剑一动,收割一条人命!   纪棠急促喘着气,鼻腔浓重的血腥味,她厉喝:“都杀了!一个都不能留!!”   连这里都有人!   她心沉沉下坠,只怕那几路哨兵是凶多吉少了!还有陈达,陈达只有一个人,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   事到如今,只有他们这组人是最大希望了!   这些人一个都不留!   但凡走脱一个,他们前路必然障碍无数的!   “快追!!”   纪棠眼尖,已经见到最远有两具“尸体”一个骨碌翻身而起,分别往两个相反的方向狂冲而去。   “不用管我,快去!!”   刘元一咬牙关,一点地飞跃掠出,与轻功最好的李胜分别往那逃走的两人急追而去!   纪棠另一只手抽出长剑,冲进战场!   在场的暗卫近卫们深知事态严重,连连爆发猛攻,花了小一刻的时间,成功将这些人全部杀死,包括负责逃走通风的那两个。   一行人飞速整理现场,把惊走的马都找了回来,检查一下,还好,最多轻伤擦损。   纪棠翻身上马:“快!”   ……   冲出战场,一路狂奔至中午,跑过了一半的路程,就在终于要拐弯往南往鸠乡方向的时候,谁知又出了岔子!   离得远远,纪棠就发现不对了,“不好了。”   远远的前方,正正在山的拐弯处,一大片,隐隐的呐喊和厮杀声,地皮颤动如闷雷滚动,马蹄落地隆隆。   大家心一沉,他们这是碰上正在交战的战场了。   谁?   看规模,肯定不是赵徵和扈伯彰,他们率着大军也根本不可能穿山到这边来。   那就只能是,“赵宸赵虔,还有陵州屈盛康?”   纪棠猜是他们,也只能是他们了,事实上也确实是他们。   这陵州太守屈盛康,人虽胆小,但却比卢非聪明多了,一见汹汹直奔他来的三万新魏军,当即就知不好。这情况要是遁回陵州,不亚于引狼入室,而且打仗打的就是士气,一旦未战先逃就输一半了,被人追杀一路再想掉头迎敌,很难的。   他只得咬紧牙关,和赵宸赵虔死战!   屈盛康也有小三万的兵马,手底下得用将领也有几个,迂回走位,且战且移,双方还没有爆发正面大战,就这么一直小范围对抗着。   纪棠眉心皱了起来,他们怎么打原和她不相干,可现在他们堵在前方的必经之路上了。   她并未犹豫,也没时间犹豫,稍思考一瞬:“我们贴近一点山,悄悄过去!”   借助草木遮掩擦过去。   会有被发现的风险,据近卫上前观察,两军,尤其新魏军,距离山麓非常之近。   但没有办法了,六万大军排开阵势占地很广的,他们不可能从中间穿过去,甚至往外面走开一点,都很容易被对方的瞭望哨兵发现。   要绕路,得绕很远,至少得多耗至少两个时辰的时间。   纪棠哪有这么多时间耗?   她毫不犹豫就选择挨着山麓悄悄过去。   一行人立即靠近山麓,伏低身体驱马小跑,等到距离新魏军比较近的时候,他们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疾步快跑。   如果直接进山的话那就百分百不会被发现,可是问题是他们没法舍了马。   纪棠观察一下,这山势太崎岖马没法走的,只得放弃,尽量猫着身体往前小跑。   屏息跑了足足七八里路,路上走走停停,一路有惊无险,但谁知在即将离开对战区域的时候,忽身后哒哒马蹄声起。   纪棠等人当即心道:不好!   “什么人?!站住!!!”   “上马!!”   纪棠低骂了一声,立即翻身上马,一扬鞭,飚了出去!!   他nn的,本来以为有惊无险低空擦过,谁知刚才走过那黑甲巡逻小将眼睛太尖,察觉长草摇动和风向不一致,立即暴喝一声冲了上来!   纪棠他们立即上马往前飞奔!!   纪棠一行刚从怀溪回来,就匆匆在外面套了一件软甲背心,连护腿都没顾得上,身上服饰没有任何标志性。本来他们倒可以出示令牌证明身份的,可惜这批新魏军是赵宸所领,赵徵纪棠和赵宸新仇旧恨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她怎可能表明身份?   她气得破口大骂,他d 赵宸,姑奶娘真和你八字犯冲!早晚戳死你丫的!!   要是赵虔还好,赵虔她还能糊弄过去!   她小鞭子甩得嗖嗖的,恼得要死,人心急的时候就特别生气,偏偏身后哒哒马蹄声穷追不舍,那个该死的黑脸小将甚至还放了信号召集附近刚刚和陵州军对战一场的同袍兵队。   令旗挥舞,旗语:前方发现敌军细作,请求支援!   你才是细作,你全家都是细作!   纪棠回头一瞥,刚好看见,气得要死。   “纪先生!”   刘元大喝一声,前方穿过丘陵,是一大片平原,原本这里拐弯就能直奔鸠乡区域,但可惜现在不能走,后方可能会放箭!   刘元正忖度距离拉的是否够远,要不出示令牌再强硬离开,余光就瞥左手边的山麓有一条小路!   他当即心下一喜,立即喊了一声,护着纪棠一行人冲进小路!   刘元经验丰富,观这小路的足迹和隐约的车辙,这条小路肯定是穿山近路。   一行人一冲上来,当即大松一口气,后方虽马蹄声依然穷追不舍,但没法包抄就好,他们没戴甲负重比追兵轻,肯定比对方快的!   事实上也正是这样。   负重再加上刘元不停拨石和砍倒路边小树,哒哒哒一前一后就渐渐就拉开了距离。   然没等纪棠吐口气太久,前方山路突然出现一条岔道,岔道另一边蓦窜出一名魏军小将:“小贼,还敢往哪里逃?!”   声音清朗凌厉,支援是个非常聪敏且擅变的小将,眼见山道狭窄无法放开追截,他跟着山边一路狂奔,一直到找到另一条小路,旋即率人急冲进去!   果然成功赶在奸细前面!   刘元闻声面色大变。   纪棠一听见声音,心里却陡然一松,又顷刻绷紧,“快,快刘元,把头巾给我!!”   她几乎是听见声音那一刻,赶紧拔匕搁下一幅下摆,飞速蒙在脸上,一边系结一边叫刘元赶紧把他的头巾解下来给她。   刘元不明所以,但还是马上解下了。   纪棠飞快把额头也蒙上了,一整张脸,就露出一双眼睛,她还故意眯着。   她非常后悔因为离开沽县大本营而没有化妆。   前方那小将不是别人,正是原主的亲哥哥的纪谨,还有未婚夫项青,和纪谨一前一后,紧随而至,率兵截在前头。   也好,还好是这两个人!   纪棠飞速抽出令牌,往前面一掷,她不敢说话,戳了刘元一下,刘元反应非常快,立即喝道:“前方哪个营部的,为何拦路?!”   “我们是靖王殿下麾下亲部,奉沈军师之命送信!!”   旁人纪棠不敢说,但有原主记忆,加上赵徵当年谋划出京就藩时纪宴和项北的表现,这两对父子明显是皇帝阵营中的正义一派的代表人物。   果然,纪谨闻言一愣,反手接过高高抛过来的金色令箭,一看果然是。   正常流程,他肯定会拦下再问一问的,但纪棠怎可能停留?旋即解开腰间沈鉴云特地写的批文,抽出往前一抛。   “军情十万火急,还不速速让开!!”   纪谨见过沈鉴云字迹,后者笔触流云行水潇洒飘逸书法造诣极高难以模仿,纪谨是会书法的,一看就知是真的了。   两者合一,再无疑虑。   纪谨也顾不上问为什么不一早表明?不过细想其实不难懂,靖王和皇帝这边有龃龉他早就知道的,互相防备不足为奇,也侧面印证这军情的重要性。   纪谨当即一勒马缰,硬生生往回倒退了一个马位,挤得项北的马一个嘶鸣,他反手控住,将令牌和批文递出去。   纪棠疾速奔过,手一抄,把东西抄回来!   哒哒哒一行人飞掠而过。   紧随其后是,是魏军小将郎其,纪谨项青伸手拦住:“误会了,是我们的传信兵,沈军师亲笔的急令!”   勒其眸光闪烁一下,他也看见纪谨将金令和批文递回去的场景,心念急转,却断喝:“不验证过,岂知真假?!”   勒其是赵宸的心腹,其胞妹是赵宸爱妾,很早就将全家压在宁王身上了,他还有个弟弟是宁王亲卫,甚至跟着去过陂州,他知道的东西可比别人多。   一听此话,心中不松反喜,沈鉴云紧急绕路送信,必有十万火急大事!   他岂肯放过?!当即断喝一声,一扬鞭直接冲了过去,嘚嘚嘚急速狂追!   “快!!必须追上!!!”   一行骑兵呼啸而过,勒其甚至下令放箭!自己亲自拉开长弓,瞄准前方被一行人有意无意护的矮个子男人的背心。   纪谨项青皱眉,对视一眼,项青想了想:“走,追上去看看!”   最前方的纪棠根本就没空理会他们追不追,拦路虎闪开,后方的马蹄声停了一刹,瞬间更加急促。   她抿紧唇:“我们再快些!!”   已经过去三分之二的路程了,坚持住!!   一行人狂冲,冲了两刻钟,冲出山麓小道,冲出了山,直接过了那个接近九十度的山岭拐角。   近乎狂奔直插冲下山,前路丘陵起伏,但终于能并骑而行,膘马浑身大汗撒开四蹄一路飞奔,不断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纪棠挨了一记冷箭,但幸好躲得快仅仅射伤手臂,他们尽量伏低身体,用草木和地势阻挡追兵的瞄准。   马喷气越来越重,速度开始慢起来了,纪棠重重喘息:“坚持住,还有几十里!!”   快到了!   但所有人的心也提起来了,希望他们运气能好一些,密州军能靠这一边,否则万一迎面是山南军,那就糟了!   那可就真的前有敌军,后有追兵豺狼了。   揭晓的最后一刻终于到了。   秋风凛冽,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日头明晃晃照着,照得纪棠有点头晕眼花。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她没进过食,从昨天傍晚一口水她都没喝过,嗓子干涸得快冒烟了,前方突然一个往下的大斜坡,纪棠一见,就心说不好!   这地势放冷箭的大好时机啊!   她咬牙一提马缰,正准备一跃而下,谁知前方微微地皮震动的声势,马蹄和军靴落地的声音,正往他们方向急促挪动,对方来得很快,就这么一眨眼,就仿佛逼到前方山丘之后。   “啊!!!”   纪棠用力一夹马腹,汗流浃背的大黑马飞跃而起,一冲冲下坡底!   人在半空,身后果然嗖嗖嗖连续七八声箭矢割裂空气的锐鸣,直奔纪棠的背心。   刘元等人奋力打下六支,还剩两支,其中一支直奔纪棠两肩胛骨之间,刘元奋起一跃,惊喝:“纪先生!!”   纪棠早有准备,不得已,她只得一踏脚蹬,一抽一跃,这一年多勤修苦练的内家功法都发挥在这一刻!她侧身重重扑落地面,顺势抱头一个打滚卸去力道。   骨碌碌她连续滚了十几圈,滚到从山丘后疾冲而出的一匹大黑马前面。   那大黑马长嘶一声,被其主人控停,沓沓马蹄声军靴声霎时停住。   纪棠一口气绷到嗓子眼,飞速一滚避开第二支箭,她屏住呼吸抬头一看,却登时大喜!!   “柴兴!!!”   纪棠差点喜极而泣,大黑马上拧眉肃容的将军,不是柴兴还有谁?!他身后紧跟的也是熟面孔,正是戚崇善!!   是自己人啊!   太好了!!!   纪棠顾不上说话了,她被勒其嗖嗖的冷箭逼得差点掉裤子了,柴兴大吃一惊一伸手,她立马拉住一蹬地,一个飞扑扑上他的马!   呼!   纪棠这么一个飞扑,直接扑进柴兴怀里,然后骤不及防之下,柴兴也享受了一个和当初赵徵差不多的待遇。   不过他中招的是手臂。   甲胄为了减轻重量更好活动,手臂内侧镶嵌的是小甲片,而且不是镶嵌在牛皮上的,牛皮没法活动,这里内衬都是布,而大战大汗淋漓,柴兴甲胄里头就仅仅一层里衣。   反正就挺薄的,然后被纪棠小馒头这么重重一压!   柴兴:“!!!”   骤不及防,话全卡在嗓子眼,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霍地低下头来,然后就被纪棠狠狠敲了一下脑门:“快啊!!”   头盔“哐当”一声,柴兴只好闭紧嘴巴,赶紧收敛心神,一提缰绳直接退出最前一排!   他怒喝:“什么人,来人,即刻拿下?!”   “别,别和他们扯皮了!”   骑兵弓箭手立即上前,勒其举手立即抽出名牌大声说话,纪棠一把拽过柴兴衣领:“阿徵呢?阿徵在哪里?!”   “杜蔼,还有侯忠嗣,他们怎么样了?!”   纪棠喘着,上气不接下气,连手臂还在淌血的伤口都顾不上捂,一叠声急问。   “快啊,快!我们快回去!!”   纪谨项青后一步赶至,还未勒停马,就见柴兴面色陡然大变。   纪谨项青呼吸微急,两人视线落在坐在柴兴身前的那个小个子少年身上,对方蒙着脸,可一双眼睛,刚冲出惊鸿一瞥,两人心中却同时漏跳一拍。   只是不待两人再看第二眼,柴兴已一扯马缰迅速拨转马头:“别废话,传我令!!掉头,全速前行!!”   “快!!”   他暴喝一声,黑甲密州军呼啦啦掉头,迅速往回奔,拐过山丘,就看不见了。   ……   “我不知道!”   柴兴呼吸急促起来,头脑嗡嗡作响,但回忆他出来前赵徵的排兵布阵,他心口一紧!!   “快,都快些!!”   柴兴顾不上等步甲,竟直接率麾下一千骑兵硬闯敌军左翼边缘,要直接从敌军中冲回去。   他的态度,纪棠心都绷起来了,只在一线啊!!   “快,快!!”   她抽出长剑,咬牙冲迎面的敌军重重刺过去!   这是纪棠第一次深入两军对战的厮杀,敌军迅速反应过来,令旗挥舞,往这边急涌而来!   柴兴一马当先,长刀横扫血腥飞溅,!他在左,副将戚崇善在右,两人左右开弓,断臂头颅,喷溅了纪棠一头一脸的鲜血,她伸手一抹眼睛,血溅入眼睛视野一片血色的红,她咬紧牙关用力补剑。   柴兴戚崇善极其骁勇,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竟直接从敌军左翼一路杀到战场中心。   此时,两军已经开战了,二十万人分左中右三路,狠狠地厮杀在一起!   纪棠很怕已经来不及了,努力在睃视赵徵的帅旗,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她,离得远远,一面赤红色镶黑边的王旗在滚滚烟尘中猎猎招展,上书一个斗大的“靖”字。   纪棠眼尖,离得远远,就瞥见赵徵矫健身影在王旗前策马俯冲一闪而过。   她一喜,急忙扬声大喊:“阿徵!!!!” 第55章   敌军大将横刀怒喝,手一挥,疾冲而至。   戚崇善冷哼一声,驱马迎了上去!   “锵锵”重刀交击的锐鸣,柴兴一个纵马飞跃,纪棠赶紧抱住他的脖子!膘马长嘶一声,猛地四蹄离地,避开已经逼到脚下的勾蹄镰!   暮色沉沉,脑后利刃割裂的风声嗖嗖,面前还有两柄偃月长刀冲柴兴拦腰呼啸重扫,柴兴一低头避过冷箭,顺势俯身一冲落地抱着纪棠一个驴打滚闪过刀刃,他大喝一声,托着纪棠腰臀猛一推,送她跃上马背,自己险险一滚,笃笃笃利箭擦身而过,一撑重新飞身上马!   这才终于冲出密集围攻区域。   柴兴驱马往赵徵方向迎了过去。   赵徵已经快冲到过来了,本来战场中喊杀震天这么远的距离他不可能听见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心灵感应,纪棠扬声喊他的那一刻,他忽抬头往这边看过来。   柴兴这么大的动静,一下子吸引住了他的目光,紧接着下一瞬,他就瞥见了柴兴鞍前披头散发的少女,他几乎是看见她模糊身影那一瞬就把人认出来了,一惊,火速往那边急奔!   “阿徵!”   柴兴一抄纪棠的腰,把她往赵徵方向一送,怒喝一声,立即返身迎上那两员穷追不舍的敌将。   赵徵赶紧展臂,一抄将纪棠接住,后者稳稳落在他的马鞍上。   “怎么了,阿棠?”   “阿徵……”   纪棠粗喘着,她这会真狼狈极了,滚了一身尘土,头巾和发带不知什么时候被挑飞了,披头散发,一脸的泥污血点,射损的胳膊还被血迹染红了一片,方才一下后脑勺磕得有点狠了,她捂着脑袋还有点想吐,一急都说不出话来。   “别急,别急。”   赵徵一只手护着她,掌心抹去她脸颊的泥尘和血迹,将她按在怀里轻拍她的背,“别急,慢慢说。”   慢不了啊大哥!   纪棠缓了一会,反手揪住他铠甲的领口,急声问:“杜蔼呢?杜蔼没事吧?!”   动手了没有啊!   还没有吧?!   赵徵一怔,纪棠急得不行,赶紧拉下他附耳急促把来龙去脉长话短说了一遍。   她瞪大眼睛,还没动手吧?!   纪棠屏住呼吸,万幸,她真的来得很及时了,再迟一阵,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赵徵已经布置好一切,柴义也已经过去了,马上就要动手了!   真的是千钧一发!   赵徵来不及答话,立即拨转马头,看向高淮:“立马过去,让柴义中止计划!!!”   他厉喝同时,一扯缰绳,膘马一蹬,一腾身掉头冲了出去。   包括解决了那两员敌将的柴兴和戚崇善,心焦如焚的一行人急速往战场之西冲了过去!   幸好!   柴义反应也是极敏捷的,王旗招展,十分醒目,离得远远见了,他就意识到可能有变故,侧头望了远处正杀得兴起的杜蔼一眼,略略忖度,先掉头迎了过去。   真是险之又险,晚来一步,柴义就下令动手了。   他闻言大惊失色,火速传讯另一边的钟离颖计划中止!   险险将此事按停,柴义骇然,自责不已,翻身下马跪地:“殿下,纪先生,卑职险些铸成大错!……”   “不怪你。”   纪棠绷了差不多两天的这口气终于松了,还好,还好还来得及,她安慰柴义:“我也亲自去看过了,他们这准备只怕很久了。”   敌人有备而来,一环扣一环,柴义真不是不谨慎,他反复追踪确认了有不下十次了。   都怪冯塬,好毒的心计啊!   赵徵道:“起来。”   柴义又愧又自责,但也深知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立即翻身上马。   不远处的杜蔼见了王旗,惊奇,连忙驱马过来:“殿下!”   可是战况出来什么变故吗?   紧跟着过来的还有侯忠嗣,赵徵把他也遣到右翼,原本打算一并解决的。   两人见了纪棠,十分惊讶:“纪先生?”   纪棠怎么过来了?   纪棠见了两人,都好好的,心底长长吁一口气,忙说:“后方探得重要哨报,由于人手不足,我便过来了。”   赵徵立即顺势调整军事部署:“杜蔼!你率侯忠嗣吕祖等将并右翼三万精兵,迂回向左靠拢,与中军一并冲击扈伯彰!!”   “是!”   杜蔼侯忠嗣一肃,顷刻止住话。   一行人火速拨转马头。   纪棠忍不住抬头张望,此刻夕阳将尽,天色将暗为暗,前方和左侧是莽莽的群山,黑魆魆的。   她很难不想起冯塬。   “这人狂傲得过分,说不定就在哪处正看着。”   亲自验收他的成果。   赵徵仰头望,魆魆群山,他神色冷戾,沾染点点猩红的利眸更显喋血。   ……   赵徵大破扈伯彰联军!   鏖战了一宿,一度被山南军包围合拢,他也丝毫不惧,很快撕出缺口并逼迫得扈伯彰不得不调整阵势!   至天蒙蒙的时,战事最胶着的关键时刻,沈鉴云紧急调遣的三路援军终于抵达了,半昏半明的晨光中,旌旗漫天尘土滚滚,看着声势极其惊人。   普通兵卒一时也想不到去算计敌军总兵力,一骇骚乱,一滞,自赵徵往下的密州军诸将抓紧了这个机会,立即率军暴起一轮厮杀。   很快,密州军开始占据上风。   至天色大亮之时,优势已开始明显。   明显到,即使远远立于山巅俯瞰的冯塬张岱二人都看了一个清楚明白。   “看来,扈伯彰要败了。”   只冯塬拢了拢衣袖,神色也没多大变化,赵徵击败扈伯彰也没用。   “杜蔼如何了?”   一夜过去了,杜蔼的事情也该完了。   由于天黑战乱,消息传递速度大大减缓,此刻天色大亮,却又重新频繁了起来。   冯塬一直有安排眼线盯着杜蔼那边,算算怎么也该有结果了。   但谁知,匆匆折返的近卫却道:“杜蔼没事。”   近卫也皱眉:“柴兴杀回中军,带了一人回来,靖王见了此人,没再动手。”   截止到他们黎明前,杜蔼还好好的。   冯塬脸色剧变:“怎么会这样?!”   ……   形势一变再变。   有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冯塬原是智珠在握,但谁料形势急转直下,这角色说变就变!   赵徵亲自率骑兵冲锋,长刀横扫,所向披靡,直杀进敌阵帅旗之下,与扈伯彰交战数十回合,后者不敌负伤,当机立断虚晃一枪趁乱后遁,赵徵拿住扈伯彰一心腹近卫撤出。   天光昏暗,染血的眉目轮廓坚毅又冰冷,赵徵长刀架在那人脖子上,淡淡问:“冯塬给扈伯彰送信,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告诉我,就放了你。”   近卫屏息,但这并不需要犹豫,他家主子和冯塬并不是盟友的关系,只是互相利用,冯塬还是魏朝皇帝心腹,确切说起来还是他们的敌人。   他手一指:“那人从西边送信来的,但我家主公使人盯了一下,却发现这人更像从东边特地绕路过来的。”   赵徵回头,一线金红日光自地平线透出,东边连绵巍峨的山岭一片黑魆魆的。   但赵徵在这边盘旋将近三天,他很清楚,麓岭的山都很陡峭的,少树多石奇岩峭壁,一般人难以攀登。正如此刻的扈伯彰,败退他也只是往另一边绕路,不会直奔麓岭方向。   遍数这一片,也就边缘大概有几座相对比较高缓易攀。   冯塬是名士,是个文人,他和沈鉴云不同,他不住山里,也不怎么擅武,且多年狂肆酒池肉林,他身躯早已颇肥胖。   赵徵慢慢扫过东边的群山边缘那几座缓峰,最后视线定在一座锥形高山之上。   柴义一收长刀翻身跪地:“殿下,卑职请率人前往东山!”   赵徵所看的,他就在侧边也看到了。   赵徵深褐琉璃色泽的眼珠动了动,遍地血腥映出瞳仁一点纁赤的暗红:“去。”   “是!”   ……   纪棠一直跟着赵徵,不过早已另骑一匹马。赵徵目标大还欲率军冲锋,和他共骑马危险性太大,不如另在亲卫保护中安全。   几番冲锋,这样的沙场血战真的非常考验人的意志力,不过身在其中的当时,是绝对不会想起这个问题的。   纪棠也抽出长剑,近卫护着她紧紧的,但战况最激烈的那时她也一起杀敌。   山南军现出颓势,继而大败,几个军阀惊慌遁逃,在彻底溃败千禧,扈伯彰咬牙归拢兵马,鸣金火速掉头。   杜蔼薛志山等将率军围追堵截。   纪棠重新回到赵徵身边,一路跟着他追击了数十里,然后接到柴义传回的急讯——那山上果然发现冯塬踪迹!只此人惜命,带的人手极多,且都是高手。   柴义率人由下往上攻终究吃亏,那冯塬见势不好,已立即由心腹背负自另一边遁去,柴义被拦截后杀出急追,但对方身边高手不少唯恐有失,故他请求支援。   这时候,赵徵已距离柴义很近,可能就七八里路。   赵徵立即掉头,往柴义冯塬方向疾速奔去。   冯塬的心腹大患程度,甚至还要胜于此时的扈伯彰。   一路策马狂追,纪棠已听见隆隆水声,从这边再过去,即是雒水主支流茂水,由于茂州西地理原因,这段是出了名的湍急滂湃。   柴义和陈达率人急追一路,没错,纪棠之后大约小一个时辰,陈达也突破重围赶到来了,浑身浴血,过程明显很不容易,但好在他和纪棠一样,也只是受了轻伤,血都是别人的。   柴义陈达等人与冯塬张岱一方正在血战,冯塬站在最后面,他眉目几分狰狞,显然此刻的他仍难以置信他功败垂成。   但张岱等人临出京前奉了了皇帝死命令,哪怕是牺牲,也必须保全冯相!   耳边隆隆马蹄军靴,地皮都仿佛颤动起来,眼角余光已隐隐看见自远处山丘后冲出的黑甲将军,张岱咬紧牙关:“上!!!”   事到如今!   六员近卫视死如归,闻听统领急令,霎时放开所有空门暴起急攻而上,被柴义陈达一瞬格杀。   然张岱已抓住这个机会,背起冯塬往茂水方向急冲,奋身一跃,“嘭”一声,跳进滚滚波涛之中!   赵徵已驱马冲至河边,立即反手抽箭拉开长弓。   浊浪滚滚,咆哮奔腾,两个人头载沉载浮,顷刻冲出近百米!   “嗖”一声锐器割裂空气的尖锐鸣啸,“噗”一声闷响,箭矢深深扎进背心血肉之中,箭尾只剩一半,仍在急促嗡动。   张岱闷哼一声。   射中的是张岱。   张岱一下水,立即和冯塬换了个位置,他用自己的身躯完全挡住前面冯塬。   湍急河水一冲,这二人顷刻不见。   柴义立即带人往下游追去。   在下游河道收窄礁石颇多的拐弯处,找到了张岱的尸体,一箭穿心,自后背直透前胸,早死得不能再死了。   柴义一跃,将他的尸体拖回岸边,撕下蒙面巾一看:“呵,是张岱。”   皇帝身边的近卫副统领。   皇帝外心腹,赵徵纪棠昔年在灞水合力杀死的彭骁算一个,而这个张岱则算内心腹了。派他来给冯塬当辅助,还下了宁可牺牲也要保全的死命令,足可见皇帝对冯塬的重视。   可惜的是,冯塬不见了,不知是顺水冲了下去,还是上岸跑了,陈达率人找了,没找到。   不过纪棠总觉得这人没这么容易死。   祸害遗千年。   不过此一役,虽差点被人套入毂中,但幸好最后关头还是发现了破绽,并及时成功通知赵徵。   对方阴谋破产,功败垂成。   而他们这边杜蔼、侯忠嗣都好好的,就陈达大腿挨了一下,纪棠也受了点小伤,总体还是有惊无险的。   ……   纪棠磕后脑那一下可能有点脑震荡了,她一直有点晕晕的想吐,不过她这会高兴得很,也没很十分在意,骑在马上老半天居然挺稳的。   她摸摸后脑,一个大包,她没敢用力碰,也不敢露出端倪让赵徵察觉,顺了顺胸口,忙问赵徵:“阿徵,人都拿下了没?”   凤县小镇那里,她已经下令传讯拿人了。   赵徵点点头,侯忠嗣的小舅子和那些水车兵伙头兵,已经一个不落都拿下去了。   此时后方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是沈鉴云杜蔼侯忠嗣等人。   沈鉴云快速安置好后方,粮草全制成饼子和草团,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剩下的实在带不了的就焚毁。   战事已经进入后半场的尾声,这个随时策应各方的后方大本营已不是非必要的存在,他当机立断,火速率剩下的五千兵马直奔赵徵。   刚要和杜蔼他们迎头碰上,就一起过来了。   两边汇合,掉头往薛志山方向疾奔。   纪棠刚好和杜蔼并骑而行,她侧头看杜蔼一眼,忽然问他:“杜将军,怀溪小镇那个是你妹妹吧?”   杜蔼大惊失色,纪棠怎么知道的?   他随即又想,难道是之前三娘屡次送信过来,被纪棠刚好知道了??   赵徵极信任纪棠,不但军政,甚至连暗部可能都有一部分都交给她执掌,这个杜蔼是影影绰绰知道的,因此惊了一下后,也没怎么奇怪。   杜蔼皱眉:“不是让她不要担心的么?杜家找不到她的!”   梅夫人被侍女恐吓,惊惶下屡次送信给杜蔼询问此事。   “说了回去再说了,大战在即,她老传私信做什么?”   他有几分不好意思:“惊弓之鸟,请纪先生海涵。”杜蔼抱了抱拳,“她是个苦命人,又没见识,拜托纪先生,切切保守秘密。”   也拜托纪棠叮嘱一下暗部和其他有可能的知情人。   杜蔼声音压低,郑重一礼。   这就是——“已知悉,此中事不需再传书”这句话的真正意思了吧?   梅夫人在侍女的反复恐吓之下惊惶不已,杜蔼第一次回信肯定认真解释过,但那时候柴义怎么也不可能贸贸然拦截。   到最后一次,杜蔼马上就出征了,又军务缠身,无奈之下肯定只得匆匆回了这么一句,他在战场上会小心的,这件事不要再传书来了。   纪棠笑了笑:“好,我会的。”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和一直看着这边的沈鉴云对视一眼,两人笑了笑,她也驱马上前回到赵徵身侧。   纪棠也看了一眼远处的侯忠嗣,这么说来,侯忠嗣也应该没有问题的。   只不过……   沈鉴云道:“必有另外一人。”   纪棠揉揉脑门,压下晕眩想吐的感觉,顺带十分羡慕看了沈鉴云一眼,大家都是风尘仆仆赶过来的,她狼狈得像个乞丐,头发散过被血喷过泥地来滚了几十个来回,而沈鉴云软甲外一身青色,宽袍广袖,一如既往的潇洒飘逸。   真让人羡慕妒忌恨啊。   至于沈鉴云说的,纪棠懂,假如不是侯忠嗣的话,那就必须得有另外一个人了。   一个和侯忠嗣差不多地位的、反正有资格参与大军事会议的人,不然侯忠嗣小舅子那信怎么来的?   要不就是参会人员的近卫之流,从他主子嘴里知道的。不过那就得很心腹才行,不然哪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估摸着,还是前者可能性更大。   不过吧,不急。   沈鉴云道:“回头审过再查不迟。”   他对赵徵道:“殿下当务之急,是先乘胜追击扈伯彰!”   大好机会啊!   沈鉴云目光炯炯:“若顺遂,当下半壁山南!”   赵徵颔首,他当然知道,所以一发现冯塬下落不明,他立即就下令掉头了。   一行人快马急赶,半个时辰不到就追上了由薛志山暂时统领的大部队!   赵徵传令急行军。   杀扈伯彰者,赏万金,连晋五级;其心腹将领减半;追击战所有战功,全部两倍录入!   一声令下,密州军全军士气大振,火速往前狂奔急追。   ……   照理说,这么好的立功机会,武将们肯定是磨刀霍霍的。   但一向积极建功奋勇杀敌的柴兴,这回表现却很有些出人意料。   赵徵要挑人留下,处理茂州事宜、搜索那该死的冯塬,还有更重要的就是保护纪棠等人。   纪棠不舒服,虽她极力掩饰,但赵徵还是发现了,他伸手一摸她头发乱糟糟的后脑勺,碗口大一个包,他脸色当场就变了。   纪棠被他这么碰一下,一下子就没忍住,呕了一声,难受得眉毛都皱成一团,恶心死她了!   赵徵又急又气,哪里还肯让她跟着大军急行军?马上就安排她停下来,并必须看军医。   柴兴吭哧几下,挠头偷瞄了纪棠一眼,发现纪棠脸有侧过来的趋势,他飞速收回视线,举手自动请缨:“殿下,末将愿殿后!” 第56章   大家有点诧异,柴兴一贯可是最热爱冲锋的第一线猛将来着。   赵徵也瞥了他一眼,觉得有点怪怪的,就没肯答应,“柴兴与扈氏兄弟对战颇多,还是随大军一同追击。”   他点了郑元保刘淳风,吩咐二人留下。   “是!”   赵徵匆匆安排完人手,目光又回到纪棠身上,纪棠这一波晕眩已经过去了,忙举手表示:“其实不用特地照顾我,我还好,跟着大军也是无妨的。”   但赵徵哪肯同意?他心疼极了,看纪棠血污尘土下明显比平时要苍白好一些的脸色,只恨不得伤在自己身上才好,他不怕疼的。   “不!”   他一言否决了,蹙眉:“你先好好养伤,待好了,再徐徐过来不迟。”   他不肯听她的,叫高淮来,单留一个陈达他都不够放心了。因为陈达先前一来就先请罪,他没能按照主子命令一直留在纪先生身边。   虽情况特殊,但赵徵还是厉声呵斥了陈达并告诫下不为例,这回除了陈达以外,他还把自己的亲卫统领都留在纪棠,高淮略略迟疑,毕竟他的第一职责是保护殿下,但看一眼副统领崔定方也在,“是!”   赵徵叮嘱高淮:“好生照顾,断不可让她伤神,有事立即传讯于我。”   “是!”   纪棠无奈,其实她真的感觉还好的,见了一路血战,这点点伤真小得不能再小了。   好吧好吧,那就休息吧。   马蹄沓沓,赵徵叮嘱了她好长一段,才驱马将她送到大军边缘,望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她挥手的身影被丘陵遮挡住了,这才肯掉头回去。   马蹄军靴落地紧而急促,旌旗招展,擦过麓岭边缘,火速往南追击而去。   ……   粉碎了冯塬的阴谋后,接下来,喜讯连连。   九月末,赵徵于麓岭以东大破山南盟军,逼得扈伯彰不得不收拢兵马掉头遁走。   赵徵率军急追,半个月之内,两军三次交战,士气如虹的密州军连战连胜,兵锋一路过了茂州襄州,逼至稷州!   扈伯彰深知盟军士气大落,已不再适合硬碰硬,几次交锋都不敢恋战,以争取保全更多的实力,尤其是他本人的稷州军!   那些焦慌撤军和抵抗的小军阀他也顾不上理了,只一意带着仍愿意跟着他的那部分且战且退。   两月前气势汹汹众志成城的山南盟军,在赵徵兵锋之下,已被冲击分崩四散。   至十月中旬,段天佑战死,万瑒战死,乔商投降,赵徵连下茂、陂、芦、襄、湖、阳、高七州。   再加上上雒甘州,至此,除刘黑思辖地外的山南二十一州,赵徵已占据一半。   扈伯彰退回稷州,紧锁关门。   一直追击到稷山关前,赵徵这才停了下来。   ……   放马遥望雄关,只见苍山叠嶂,连绵不断,有一道砖石堆砌的关门正嵌于一线山隘,其雄峻险要,果然不愧为山南三大雄关之一。   沈鉴云笑道:“听闻稷州是个好地方啊。”   赵徵也淡淡一笑:“只可惜,你我暂无缘见识一番。”   三日前,赵徵追击扈伯彰至稷山关前,现正驻军于距稷山关最近的新昌城。   今天他和沈鉴云轻骑而至,近距离一观这闻名天下的稷山关。   放开缰绳,由得骏马踢踏慢行,低头啃食枯黄的野草,十月中旬的风,到底是很有些冷了,猎猎而至,沈鉴云苍色羽氅猎猎而飞,端是一派湛然若神的丰姿气度。   他笑道:“稷山雄关,不好攻啊。”   赵徵颔首,稷山关确实不适合猛攻。不但军事角度上的不合适,还有宏观局势上的——他一举鲸吞半壁山南,已过分刺激刘黑思的神经。   扈伯彰的稷黎代增四州,其中有三州是和刘黑思的地盘接壤的。一旦赵徵得了稷黎代增四州,那将与池州的吕衍大军对刘黑思形成两面夹攻之势。   不否认这是赵徵的终极展望。   但刘黑思也不是死的,他现在就如同犹如一头嗅到极端凶险的猛虎,且这头猛虎是壮年的,野性十足且未有负伤的,攻击性强到极点。   若赵徵悍然强攻稷山关,必然会引起刘黑思的强烈反弹,他很可能会做出什么来。   这并不是赵徵愿意见到的。   刘黑思扈伯彰一个山南第一军阀一个第二,这两人比邻接壤龃龉无数恨仇差不多能堪比赵徵和皇帝,但真到最后一刻,也不是不能暂时摒弃前嫌的。   所以赵徵是断断不会促使这两人结成同盟。   沈鉴云驻马,与赵徵迎着猎猎狂风远眺群山。但两人看的并不是山,而是山后。在这连绵起伏的山岭之后,有的可不仅仅是扈伯彰的稷黎代增四州。   和扈伯彰一起急遁的军阀们,更多是因为同路,过了稷山关一线后就火速回家了,生怕遭了似先前段天佑的芦州那样空虚无人直接被赵徵鲸吞的下场。   “从宜州离州等地,可自东进稷州。”   不需要经过稷山关。   毕竟这关隘只对北面而已,它再雄峻也不是全包围的。   沈鉴云一笑过后,肃容,冲赵徵端正一拱手:“殿下,臣愿意出使宜离等州,以及稷州,劝降扈伯彰等人!”   此一时,彼一时,赵徵金戈铁马兵锋悍然,已占据半壁山南。而密州军的本事,想必那些中小军阀已经见识过了。此时若降,虽不再当家做主,但能得一善终。   至于扈伯彰,难,但若先劝降了前者,他也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的。   轻车悄然而去,悄悄劝降扈伯彰等人,才是目前最上善之策。   赵徵沉吟良久:“你有几分把握。”   沈鉴云道:“七分。”   “好。”   赵徵最终拿定主意:“我让柴义与高淮与你一同前往,若事有不顺,当以保全自己为先!”   沈鉴云一笑:“谢殿下。”   “臣领命。”   ……   此事遂定下,赵徵遂叫来柴义高淮吩咐下去。   最后他拍了拍沈鉴云肩膀,放缓声音:“鉴云万万切记,你需知,山南十一州再好,在我心中也断不及鉴云你要紧的。”   千军易得,顶尖谋臣难求,这是一句实话,赵徵也确实看重沈鉴云比山南十一州更甚。   所以他也难得放温和神色叮嘱沈鉴云几句。需知这个待遇一直只有纪棠才有的,赵徵所有柔情只给了他的阿棠,在外,尤其行军,他一向都是肃容不拘言笑的。   故沈鉴云也动容,忙作揖:“谢殿下关爱,玠铭记,必以安全为上!”   “好。”   沈鉴云也是个行动派,当下也不回去以免引人瞩目,只向赵徵要了几封手书,就借口巡视军务便去改装出发了。   而赵徵惦记纪棠,送罢沈鉴云后,便立即调转马头,快马返回新昌城去了。   山南比北方暖和,十月底还没见雪,野外苍色也多得多; ,一片片的苍绿和一片片枯黄夹杂,北风凛冽,呼啸扑面,赵徵却不觉得冷,眼见望见城廓,他精神一振,连连扬了扬鞭。   大黑马跑得更快。   离得远远,他便望见高高城头上一抹熟悉的身影,跑上城头溜达的纪棠听见马蹄声一望是他,高兴地喊了声用力招手,“阿徵!”   赵徵翻身下马,两三下便冲上了城头,纪棠已笑盈盈地冲他行过来,她斗篷风帽,一圈银鼠皮的蓬松皮毛衬得她的脸特别小巧,皮肤白生生,眼眸晶亮。   她穿得够严实了,但赵徵一上来,还是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的身上,嗔怪道:“你出来吹风做什么?”   说着就拉着她回去。   大军征用了一富商宅邸作指挥行辕,就在城楼底下,赵徵这几天也在此处起居的。   他赶紧把她拉回了屋,并掩上房门阻隔了寒风,室内炭盆火旺暖烘烘,他这才作罢,不过仍不忘蹙眉对着正在解身上那两层斗篷和大毛外衣的纪棠絮叨:“北风硬得很,这天又冷,你出去做什么?想透气把窗开了就是了,……”   纪棠终于把外面加的厚衣服都脱完了,顺手塞进赵徵手里,好让他干活不要再念经了。   她一身青色秋衫,托腮盘坐在炕几侧,一条纱巾在头顶垂下来,她伸手扒开给掖在脑后。   她戴这玩意好久了,那天磕了一下有点轻微脑震荡,但很轻很轻,休息两天就好全了。但无奈古代大夫对头部受伤极重视,再加上赵徵紧张,她头上的药巾裹着半个月就没给解下了。   纪棠十分无奈:“我好无聊,我想干活。”   要是现代打工人们听见了,估计得捧心哀嚎了,但纪棠半个月真一点事情都没干,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看书都不许说耗神,还只能在屋子里转悠,实在闲得蛋疼。   赵徵温柔看着她,进了这屋子,他眉目一下子就温缓下来,她皱眉抱怨他,他听着一点都不恼。   她单手支颌,白生生的脸颊和一截腕子,泛着健康的粉色,再也不见疲惫受伤时候的苍白色泽,看着健康又活泼。   这世上最勾人的不是什么一顾倾人城更不是什么妩媚妙曼,而是你的心上人托腮端坐在炕几前,和你吐槽抱怨她的小烦恼。   赵徵微笑听着,柔声哄她:“再等两日,等药巾子解了再理其他也不迟,听大夫的总错不了。”   “头乃百窍之首,可断断不能轻忽的。”   说着说着赵徵语气又紧了起来,他也曾闻轶事,说有的人不小心跌跤磕一下头,当时没事,但隔几天却突然就倒下咽气的。   纪棠当时后脑勺那个包大的,真的吓到他了。   他找了多名军医和民间名医,反复诊断过,都说没事,才总算放下心来。   纪棠还能怎么样,只能无奈应了,“行吧行吧,我就说一下而已。”   “你说的哈,就两天!”   “嗯,看情况,总得大夫说好才行。”   纪棠歪在引枕上颓了一阵,没一会又龙精虎猛原地复活,捡起小碟子上的果脯啃了两口,问他:“阿徵,人押到了没有呀?”   问的是侯忠嗣的小舅子那一大批人。   赵徵转战追击,当然不可能随军带着这些人的,等稍稍得空,便命人押过来。   这段时间,据他们的观察试探,侯忠嗣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和纪棠猜测的一样。   赵徵道:“快了。”   他却有些恼了:“不是让你都别理吗?”   “什么事都不许做,好好养伤,待好全了再说。”   他蹙眉:“从前的时候,是没那条件,现在咱们总算安稳下来,难不成还不能让你好好休养么?”   赵徵曾起誓说断不会再教她吃苦的,可他没有做到,转眼她又为了他受伤不适了,多自责心疼就不必说了。兼他又对旧时逃亡的艰苦一直耿耿于怀,越说就越发生气起来了,还瞪了她一眼,“你怎么说我的?”   轮到自己就不会了?   “好好。   纪棠举手投降,都听你的大哥:“我不问了,这样总行了吧?”   她往后面一趟,扯上薄被把自己连人带脑袋蒙住,别说了,你赢了。   “我要睡了。”   ……   纪棠把赵徵撵走了,赶紧忙去吧你,省得三更半夜都没得睡。   她手上机密事情不少,她放假,大半都全部归赵徵了,他这几天挺忙的。   赵徵前脚刚走,后脚柴兴就来了。   纪棠自己磕了一会瓜子,在屋里运动了一下,实在无聊,于是就打算睡回笼觉了。   她刚刚躺下,正要拉上被子,就听见有脚步声,紧接着榻旁的东窗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谁呀?   纪棠光着袜子跳下地,反正地毯厚厚的还烧着地龙,暖烘烘舒服得不行,她好奇跑过去正要拉来窗,就听见柴兴瓮声瓮气:“阿唐,阿唐?”   纪棠噗一声,拉开窗子,对上柴兴上半身和一张大脸:“你干嘛?”   有门不走有屋不进,敲啥窗户?你以为你在演西厢记吗?   纪棠吃吃低笑,柴兴挠了挠脑门,他这不是不敢嘛?   以前和现在不同啊!   见他不进来,纪棠索性跳上长案坐在,手放在窗台上一手托腮,斜了他一眼:“怎么啦?扭扭捏捏的?”   这家伙反应比赵徵还逗啊哈哈哈哈。   纪棠大大方方坦坦荡荡,柴兴心里一松,总算自然起来了,他背靠在窗台上,侧身和纪棠面对面,挠挠耳后:“纪兄弟,你是女孩啊?”   “怎么?不行啊!”   “当然不是!”   柴兴急忙否认,吭哧一下,感觉说不出来,但他肯定绝对不会因为纪棠是女的就侧目或其他的。   “瞎说什么呢?”   柴兴习惯性想搭纪棠的肩,手伸到一半才想起,赶紧缩回来,“这不太突然了吗?”   他抱怨:“纪兄弟你骗得我好苦啊!”   害得他……柴兴突然想起,他甚至还和纪棠说过遛鸟的旧事。   “……”   柴兴抹了一把脸,努力忽略,佯装若无其事:“纪兄弟,你哪个唐啊?”   “海棠的棠,”纪棠笑嘻嘻:“好不好啊?”   那自然是好的。   柴兴点头,又好奇:“那你怎么就……出来的,你家呢?”   这个问题赵徵没问,他信她,更怕戳到她伤心事,三缄其口。   柴兴没这么细腻的心思,他好奇,大咧咧就问了。   纪棠读书会武,字写得流水行云也自成一派,面庞白嫩手心无茧,兼她的见识和言行举止,很明显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肯定是哪个高门大族出身的。   高门大族出身的男孩,有出门游历的,也可能是庶子自谋出身的,反正这事儿很正常。   反女孩的话,那可就稀奇了!现今是绝无独身贵女出门闯荡的。   纪棠双手托腮,叹了口气:“家门不幸呗。”   “利益当前,连家人都能做出些不可思议的事来。”   对于原主来说,就是这样的,养了十六年,在她心里卞夫人也真是亲娘,可这杀手说下就下啊。   她耸耸肩:“我就逃出来了,刚好在宁县碰上阿徵,就帮了一把手,后面的你都知道啦。”   纪棠从不打算和那边再扯上什么关系,所以侯府纪家具体的事情非必要肯定不会往外说的。   不过没关系,她了解柴兴,这哥们卖卖惨就可以糊弄过去了。   而且她也没说假话,真相总结一下,也确实这样的。   柴兴果然不再追问,还急忙安慰她:“没事,既然这样,那便不回去了。”   “等日后殿下平定了天下,再给些颜色他们瞧瞧!”   柴兴脑补不少,十分气愤,纪棠不禁笑了起来,招呼他:“快进来啊,站外头说话你不冷啊?”   “不冷啊。”   就是有点怪。   不过纪棠可能冷,她就穿一身薄薄的秋衣,这北风呼呼的。   但屋里长榻被子掀开,很明显纪棠刚才在睡觉,柴兴看见了,就不打算进去了,他挠挠头:“我还有点事儿,下回再说吧。”   “行吧行吧,去吧!”   柴兴偷瞄纪棠一眼,轻咳两声,赶紧走了。   他回了自己的院子。   柴兴刚才说谎了,他并没什么事,诸将轮流休整洗沐,今天上午轮到他。   回到院子,卸了甲两三下清洗完毕,他十分烦恼在屋里踱来踱去。   刚发现纪棠是女孩的时候,柴兴惊掉了下巴的,然后这半个多月过去了,吃惊过去了,然后烦恼就来了。   他占了他兄弟的便宜。   柴兴搓了搓那条手臂,十分烦恼。   就这么轻飘飘过去,总不是那回事。   他心里挺在意的,哪怕是意外,但这事总归是自己不对的。   然后今天和纪棠聊天以后,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纪兄弟都十八了。   女孩十八,和男孩十八,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纪兄弟家里那个样子,是肯定靠不住的,她现在成天混在军营里,也没人给她张罗,但作为兄弟,他总不能看她没着落的。   要知道女孩子好年龄,就那么几年。   一般贵女,十五六就订婚了,十八算大龄了。   两桩事凑在一起,柴兴就不免生了个主意,实在不行,要不他挨挨义气吧!   占便宜的事也能过去了。   柴兴踱了几圈,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好,反正他家里还没给他定亲,他也没有心仪的女孩,不错的!   ……   老实说,柴兴这主意对于一般真正的出走女孩而言,那是非常非常好,足够的有情有义。   他出身好,虽次子不承父亲爵位,但他自己就能给自己挣下家业勋位了。   不管纪棠是哪家的,柴家给她撑腰庇护是完全没问题的,也不怕她虚度韶龄,将来找不到适龄的好青年。   他想了一遍,就觉得很不错,于是兴冲冲去找赵徵。   赵徵不但是他表弟还是君主,而且最重要的是,赵徵极看重纪棠,这种事怎么也得先和他透透气的。   也当商量一下了。   柴兴快步往外,正巧赵徵也要出门,两人在庑廊上撞一起了。   “殿下,我有个事儿和你说说。”   “嗯?”   柴兴说的是纪棠私密,这并不好被其他人听到,于是望了望赵徵身后的崔定方等近卫。   这意思赵徵是明白的,他狐疑看柴兴一眼,搞什么?神神秘秘的。   他挥手让崔定方等人退后。   柴兴又等走出一段,才说:“嗳,殿下,你知道阿棠是女孩吗?”   听他小小声说完,赵徵脚步一顿。   “嗯。”   赵徵斜了柴兴一眼,心里是不高兴的。他还不知道小馒头的事,但柴兴和纪棠共乘一骑又抱又滚却看的真真的,当时情况紧急,没顾得上,过后又不好提,但他却没忘记,搁心里挺介意的。   谁知柴兴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脸登时晴转多云,拉下来了。   赵徵语气有点阴沉沉:“怎么了?”   柴兴无知无觉,他有点纠结挠挠头,不好意思:“没什么,我就想着,我占了纪兄弟的便宜,总不能就这么过去的。”   “那不如我娶了她。”   “也省得她耽误青春以后没个着落!柴家也正好给她撑腰做后盾,不怕她那家里,……”   赵徵:“???”   占什么便宜?!   赵徵霍抬眼看过来,然而没等他喝问,猝不及防又听到一句“……娶了她”。   赵徵:“!!!” 第57章   空气突然安静两秒。   柴兴不明所以,他本来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挠耳嘀咕,说着说着身侧赵徵突兀刹住,他不解抬头,猝不及防被揪住衣领,一股大力直接把他推得倒退几步撞在廊柱上!   几近咆哮的一声怒喝:“你做梦!!!”   赵徵真鲜少有这么不矜持不顾形象的时候,自他祖母胞兄去逝以后,少年承重直接导致他绷紧脊背,这一点是直接体现在他的对外一切言行举止之上的。   猝不及防,被柴兴刺激得直接破功,赵徵简直怒不可遏,重重一拳挥出,正中柴兴左眼!   柴兴不防备,“哎哟”惨叫一声,眼冒金星,捂住左眼,“怎么了?”   好端端的怎么打人?   他赶紧挣开赵徵的手要跳出去,但哪里挣得脱,赵徵反手格开他的手,一提他衣领,厉声逼问:“你占了她什么便宜?!说!!!”   “……”   柴兴睁开一只眼睛,赵徵双眸像要喷火一般,那表情愤怒得甚至显得格外狰狞,毫不怀疑要柴兴说出句什么来,他能生吃了对方!   他终于后知后觉,隐约领悟到了些什么,讪讪讷讷:“……没什么啊?”   “就,就共乘了一骑,我主要想着,她年龄到了,怕耽误了韶华,以后找不到个好的,那不如就……”   柴兴无端矮了三寸,在他眼神凌厉的靖王表弟面前气短得很,趋吉避凶的本能让他就把小馒头事件隐瞒过去了,讪讪说完,偷眼瞄了瞄他的靖王表弟,小心翼翼:“阿徵,你看这主意行不?”   “不行!”   “不好!”   赵徵二连不,并十分怀疑打量柴兴,“真的?”   “真的!”   柴兴举手:“我发誓!”   发誓共乘是真的!反正说出来的也是真的。   赵徵盯了柴兴好一会儿,才勉强松开手,冷冷硬邦邦道:“她的婚事,我自有分寸。”   “用不着你操心!”   “听见了没?!”   赵徵冷哼一声,他心里对柴兴的话仍自有存疑的,很恼怒又很不舒服,但忖度了下,柴兴和纪棠碰上是在战场上,那么十万火急的情况,确实也不能发生其他事情了。   这才勉强把“占便宜”的事情搁下来。   但赵徵依然看柴兴十二万分的碍眼,他竟敢生出这种让他万分愤怒的主意,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赵徵又揍了柴兴两拳,他现在不想见到柴兴,更不愿意柴兴再在有纪棠的地方晃,他简直一见这家伙就如鲠在喉!   赵徵硬邦邦下令:“柴兴!”   “有!”   “即日起,你率麾下营部,与汪玄机杨参一并领巡哨监察稷山关之职!”   赵徵给柴兴替换上城外远巡监敌的任务之后,然后就立即把人撵走了。   ……   于是柴兴就从驻城休整,只需偶尔巡巡兵营和城头的舒服工作,一下子调整成得冒着寒风苦哈哈在防御圈最外围的远郊骑马巡逻。   因着外围职责重,距离城池又远,还基本都是在野外驻扎的,要等一批轮值的同袍交接后才会回去。   至于和柴兴交接的下一个营部,估计遥遥无期。   被连累的钟离颖:“……”   巡视间隙,在土丘背风处生火烧点热水喝喝,钟离颖正托着铁罐子嗦着热水,他身边柴兴神神秘秘凑过来,还刻意让挥手让亲卫挪远点坐去另一边去,这才小小声说:“嗳,阿颖,我发现……”   他发现了新大陆后实在憋得辛苦,不找个人说说难以宣泄,于是瞅准了一贯口风紧密的钟离颖,不过说之前,他不忘强调:“你听听就算了,可不能到处说的!”   钟离颖被他戳得罐子都差点撒了,赶紧捧住,侧头横了柴兴一眼,没好气:“有屁快放!”   柴兴也不介意,再凑近一点,继续神神秘秘:“我发现啊,诶?阿棠是女孩你知道不知道?我发现啊,殿下好像对阿棠有意思诶!”   钟离颖:“……”   “你莫不是个傻子?”   瞎的都看出来了好不好?!   钟离颖无语,又有种不祥预感,侧头瞄柴兴:“……你怎么知道的?”   “嗐!”   柴兴一拍大腿,将他那天突然生出主意然后兴冲冲去和赵徵商量,紧接着挨了一拳的前后事宜说了一遍。   “我这不有点猜到了嘛?”柴兴揉揉眼眶,现在还疼,但好在他天生不显淤皮肤还黑,所以才不明显,嘶,好疼。   钟离颖:“……”   好吧,他果然是被这憨子连累的,回忆那天澡洗一半接到急令,匆匆从浴桶里跳起披甲然后赶出城吃西北风一直吃到现在,他就生气。   钟离颖眯眼盯着他的熊猫眼,恨恨道:“该!”   这是打少了!   很该往右眼也补上一拳才对!   哼!   钟离颖狠狠捧起罐子,一口气闷了,斜了柴兴一眼:“真的就共骑,没有其他了?”   柴兴眼神闪烁了一下。   钟离颖呵呵两声,凉凉道:“那你最好捂紧了,不然你就死定了!”   他坐不住了,和这家伙坐一起就生气,气死他了!   钟离颖直接走人。   “阿颖你急什么啊,我水还没喝完?”   “去去,滚!你别跟着我!”   莫挨老子,他娘的看见你就烦!   ……   外面鸡飞狗跳,纪棠却一点都不知道。   她这会正高兴得很呢。   经过大夫的诊断这条该死的药巾子终于可以解下来了,宣布痊愈,她原地满血放监了。   把人统统撵出去,梳发换衣,然后捧着靶镜坐在炕几旁描描画画,心绪飞扬,一边画一边哼着小调子。   没办法,赵宸赵虔兄弟是奉圣旨父命过来给赵徵使绊子的,有小心思也不敢出格,拿下陵州和隔壁的小辕州之后不敢耽误,匆匆就奔扈伯彰来了,昨天汇进新昌城的。   嗯,纪谨和项北自然在的。   纪棠不化妆,哪里敢出门啊!   她活力十足,一被宣布痊愈脸上那笑就没下来过,赵徵见了自然高兴的。   他挨着她身侧坐下,侧头看她举着靶镜在小心画眼线,他也凑过去,手臂叠在炕几,下巴搁在手臂上面,看了一会儿,他瞄了她一眼,状似不经意问:“柴兴那憨子鲁莽得很,那天可别冒犯了你,没有吧?”   “没啊!”   要不是他提起,她都忘这事了,纪棠心大得很,那点子小意外根本就不当回事,她细细画好眼线,松开手,扫了扫眼睫毛:“就骑一马而已。”   “怎么啦?”   纪棠抹点褐红色微微扫了扫脸,端详两眼,收拾收拾,搞定!   她扔下东西抹抹手:“怎么问这个?咦,这两天怎不见柴兴啊?”   “没什么。”   赵徵连忙道:“这两天轮到他外驻巡察了。”   “哦。”   原来是这样啊,纪棠就随口问问,得到答案也就丢来手了,把东西收拾好,就和赵徵肩并肩出了门。   北风飒飒,拂面凛冽,纪棠却舒服得眯了眯眼睛,屋外的空气就是清新!   她笑嘻嘻的,还热情和崔定方陈达打了招呼。   两人沿着庑廊往外走,身边脚步声轻盈雀跃,赵徵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眼睫长黑又翘,一张涂厚了脂粉但依然看出细嫩的精致脸颊在他臂侧位置。   一年多的时间了,纪棠长高了一些。   虽赵徵长得更多,两人站一起差距比以前还大点,但赵徵对纪棠多了解啊,她是比去年高了,高了大概一寸多快两寸。   要是穿上厚底靴,能到他下巴。   赵徵被柴兴气得要死,昨天一整天都处于愤怒状态,不少人都挨了骂。   但怒意渐渐缓下来之后,柴兴那家伙有一句话他却听进心里去了。   ——她年龄到了。   阿棠差不多十八了吧?至少也十七了。   赵徵不禁心中一动。   柴兴顾虑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他的主意臭得像狗屎,让赵徵恨不得生吃了他,只是……只是这个主意若套到他自己的身上……   赵徵的心怦怦大动了起来。   总不能委屈了她的。   从前他根本就没想过这方面,只偷偷恋慕着她,心里就欢喜极了,但柴兴一下子给他打开了一个新大门。   他发现了一个忽略的问题。   有了一个新的期待。   ……   侯忠嗣的小舅子一批人今早押到,纪棠午后放监,自然是第一时间先理这件事了。   另外一件很遗憾的事情,冯塬没找到,这家伙不是死了就是跑了。但依旧祸害活千年的定律,估计是跑了的多。   纪棠撇撇嘴。   不过也是意料中事,她也没有不高兴,这不还有眼前这一大拨人在嘛。   线索还是有的。   大宅西边的辟出一大院子,窗门房门全部封死,仅剩一进出门户用铁链牢牢锁死,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和监视人员,一只蚊子都保证无法自由进出。   空荡荡的屋子很昏暗,赵徵纪棠进来后挑上等,一字排开的足足数十人,都是这次起出来的细作和眼线。   梅夫人母子也被押过来了,其实相关幕后审查一直在没停过,最后一次提审的才是这对瑟瑟发抖的母子。   问过话后,赵徵叫来杜蔼,后者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大致事情始末,惊得他立马跪地向赵徵起誓。   赵徵和杜蔼在厢房谈了小两刻的话,然后就让杜蔼把外甥母子领回去了。   被蒙蔽被恐吓实际不知情的人都已经清出去了,梅宅那些贪财但根本不知事情严重性的侍女也另行关押,剩下的,就是这比较关键的细作。   譬如,侯忠嗣的小舅子。   这家伙叫田瑞。   “说吧,那两则军令怎么来的?”   纪棠瞄了一眼,这家伙居然尿了裤子,裤裆还湿漉漉的没干,她十分嫌弃。   这田瑞,其实和梅宅的侍女也差不多,根本不知道人家谋算的是什么,不过他是加强版,他知道另一边的人是皇帝方而已。   这人贪婪,又由于是独子被母姐宠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又胆大妄为的性子,被冯塬废了点心思就拉进毂中了,他甚至还不觉得这有什么,传的那些军令,也只以为是皇帝刺探赵徵的这边的消息,他只负责传传,没有他也有别人,传一点点没事的。   侯忠嗣原本就不喜欢这个小舅子,闻言大怒咆哮:“畜生,你找死!!!”   “还不速速一五一十道来!!”   赵徵纪棠把侯忠嗣也带来了,小舅子失踪,总得让他心里有个底。经过清查确定侯忠嗣不知此事后,就一并带他前来,也当告诫他一番下次注意约束好身边的人。   侯忠嗣那是暴跳如雷,他本来以为小舅子战死了,还使人去找尸体好回去交代,谁知尸体没找到,却骤不及防见了他。   侯忠嗣又愧又惊,慌忙给赵徵请罪求罚,赵徵严厉呵斥过后又安抚一番,这些就不提了,三人下到来,侯忠嗣青筋暴突,怒喝一声,恨不得提刀就斩杀了这个叛逆。   看田瑞,和看杀父仇人也没什么两样; 。   田瑞骇得要死,他终于知道怕了,屁滚尿流哭嚎:“……我不知道,他们让我篆抄一遍,然后传出去……”   纪棠:“谁给你的?”   “刘生,是刘生!”   这个负责给田瑞传军报的细作,已第一时间找过他,但这人已经不见了。   赵徵已经下令把所有刘生交好或有关系甚至认识的都都拿下了,陈达审过,刘生表现庸常,认识的人也不像有问题。   赵徵道:“再审。”   不过估计审不出什么来了。   在西院待了一个下午,出来已经傍晚了,远远的山巅尽头一抹橘色的余晖,北风呼啸。   赵徵替纪棠把斗篷的兜帽拉起来,他却不怕冷,披的甚至还不是皮毛大氅,“你不冷呀?”   纪棠瞅了他一眼。   “不冷。”   “这边暖和多了。”   连雪都没下,他确实不觉得冷。   纪棠皱皱鼻子,行吧,你不冷就行。   赵徵身姿矫健,龙行虎步,不过为了迁就她,着意把步履放得比平时慢一些,两人并肩而行,窃窃私语,经过风口的时候,他赶紧侧身替她挡着北风,纪棠缩了缩脖子,两步窜进去了。   西院距离主院很近,走路不到两分钟的距离,一下子就回到了。   纪棠解下斗篷,厨下就奉上热腾腾的饭菜,两人挨着坐在榻上,一边吃一边说。   说的当然是今天下午这茬子事了。   识破冯塬的阴谋,收获还挺大的。这些日子赵徵雷厉风行,顺藤摸瓜在军中清出了不少的细作,两人估摸着,起码给扒出过半数了,毕竟冯塬这次动作超大。   唯一遗憾的,就是那最大的内鬼依然不知是谁。   之前查的都是假的。   不过也没关系,这回他们还有线索。   真线索。   纪棠吐槽:“田瑞那个怂蛋,忒没用了。”   居然没拉到上游什么消息,刘生一失踪,他就彻底抓瞎。   填饱肚子,喝了一碗热腾腾雪白鱼汤,她满足伸了伸腰,“不过这人肯定是议事厅中的一个。”   不是侯忠嗣,那肯定得有另外一个人,这人同样有参与上层的大军事会议。   不然田瑞是不可能知道赵徵颁下的军令的。可惜这货太蠢,怕留证据,人家叫他毁了原字条,他就真毁了。   “诶,沈鉴云出门了,不然可以问问他。”   纪棠吐槽,她都快被这冯塬搞出阴影来了,急需原文的第一军师拯救啊!   她靠在榻背抱着软枕打了个滚,赵徵放下筷子,挥手叫人把桌子撤了,屋里就剩两人,他用银簪挑起手炉的火再阖上,在怀里捂了一会,感觉暖了,才塞在她手里。   纪棠捧着手里笑嘻嘻,冲他露齿一笑。   赵徵见了心里欢喜,也抿唇笑了笑。   他脱了靴子,盘腿挨着她靠着软枕,两人继续低声商量刚才的事。   纪棠琢磨了一下:“能参与议事厅的人也不少呢。”   大大小小的武将,有将近三十个,有旧的,也有新从池州来了。   至于那个终极内鬼吧,五个嫌疑人。   纪棠板着手指:“现在杜蔼不是。”   “薛志山应该也不是。”   主要是这次冯塬的毒计差点成功了,以对方的自信,假如薛志山就是的话,冯塬肯定不会错过这个天赐良机的。   毕竟计不怕旧,最要紧的是有用。   观当时薛志山的表现和活动轨迹,不大像有被冯塬安排随机补刀的。   这么一来,薛志山的嫌疑就降低了。   “吕衍,栗泉,庞进德。”   还剩三个。   纪棠想了想:“这么一来,那么就是池州那边新来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最后一句说的是给田瑞递消息的人。   纪棠双眼亮晶晶,那照理来说,只要他们成功把这人揪出来,那终极内鬼也就近在咫尺了。   是不是该感谢冯塬?   对方布下这么一张通天大网,他们险险挣脱,但挣脱之后,不可避免扯出许多真实线索。   也算因祸得福。   渡危之后果然有机哈!   纪棠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池州那边过来的,也有十几个人。”   灯光晕黄,长夜幽静,她五根手指头掰来掰去,纤长的指尖被橘黄的灯光镀上一层暖色,像玉石一般剔透莹白,漂亮极了。   “阿棠。”   赵徵一直低头思索,抬了抬眼,却正好瞥见,那美玉生晕的色泽,他不禁微微晃神。   “嗯?”   纪棠侧头瞅他,他慌忙挪开视线,佯装若无其事,定了定神,喝了口茶掩饰一下,才说出刚才自己的思索结果。   “我们不如敲山震虎?”   “敲山震虎?”   纪棠想了想,点头:“可以。”   这人现在肯定蛰伏不敢动的,他不动,他们就很难查到,那不妨先让他动起来。   “我看行,就这么办吧!不过动手之前,要先把监视的人手都安排到位先。”   这个是最重要的。   过程中再具体商量该怎么敲不迟。   于是两人就监视人手和方式展开讨论,讨论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定下来,赵徵叫来陈达,吩咐下去。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纪棠刚刚痊愈,赵徵就并不打算继续说其他事情了。   吩咐完后,今晚的正事就作罢了。   他回过身来,纪棠笑盈盈的,正在榻直起身扭头伸手活动筋骨,还没忘赵徵给剥在碗里的瓜子仁,时不时偷吃一撮。   鬼鬼祟祟,却可爱极了,机灵又活泼。   纪棠是挺高兴的,她吐槽归吐槽,但其实这件事算有了大进展的,她心情当然好啦。   赵徵回头,正好抓到她偷抓他碗里的瓜子仁,她冲他笑嘻嘻,眉眼弯弯,赶紧缩回手把瓜子仁丢到嘴里。   “我就吃一点点。”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   赵徵说:“吃吧,有什么的。”   本来就是给她剥,他把小碗整个推到她面前去了。   纪棠耶一声,笑嘻嘻捧起小碗,那她就不客气啦!   灯光暖黄,眉目粲然,赵徵轻轻抬眸,一瞬不瞬看她的侧颜。   “阿棠?”   一会,他眼睫动了动,有些屏住呼吸问。   “嗯?”   赵徵放在炕几后的手动了动,他有些紧张,努力放缓声音佯装若无其事说:“你不知道,柴兴前儿来和我说,他想娶你。”   赵徵小心观察着纪棠的表情,然后把柴兴那憨子那天拍胸膛挨义气的那番话都说了。   纪棠哈哈大笑,笑得瓜子都掉了,“那也太委屈他的吧!”   这个憨憨。   难怪不敢出来见人了。   纪棠笑得前仰后合,还被瓜子仁呛了一下,伸手去摸茶杯,赵徵赶紧把茶盏递给她。   好不容易等她笑完了,终于缓过气来,赵徵舔了舔唇,才说:“他心总是好的,怕你耽误年龄了。”   他违心表扬柴兴,当然是别有所图。   事实上,某个念头不能有,一但生出,即如大潮汹涌,期待难以自抑。   他想来想去,忍不住想试探一下纪棠的口风。   若她也确实有这方面的忧虑。   那他就趁机表明心意!   然后就……   赵徵紧张极了,话罢屏息,不眨眼盯着纪棠,他听到自己说:“那你呢,有什么想法没有啊?” 第58章   赵徵不可谓不满怀期待了,然而现实给予他沉重一击。   “你别听他胡说!”   那憨憨!   纪棠无语,十八岁,多青春啊,怎么说得跟着昨日黄花似的,幸好柴兴跑了,不然锤他丫的!   她笑骂:“柴兴那家伙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吗?”   “才十八啊,又不是二十八三十八,急什么呢?”   纪棠没忍住翻了白眼,撮瓜子仁吃,继续笑骂吐槽:“胡说八道!”   简直笑死。   纪棠拍拍桌子,“嘭”一声响,豪气万丈:“你不是说以后要给我封爵吗?”   她吐槽:“那丫的简直杞人忧天,姑奶奶有了爵位,还怕找不到男人?!”   “别说一个了,三五十个都没问题好不好?”   “到时候我啥也不干,”就享受人生,“一半男一半女,捏肩捶背,看上哪个我就叫哪个!”   赵徵:“……”   赵徵:“!!!”   “那怎么行?!”   他大惊失色,一下子就跳起来,瞪着纪棠憋了半晌:“这,这于礼不合啊!”   怎么可以这样呢?!   绝对不行啊!   纪棠被他吓了一跳,“干嘛你了?”   炕几都差点撞翻了,瓜子仁撒了一炕。   但这话她可就不能同意了,礼个屁,纪棠斜了他一眼,叉腰:“哟,怎么?合着就许你们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就不行啦?”   赵徵急了:“谁说男人一定三妻四妾的!”   这是污蔑啊!   “我父皇就没有!”   “我祖父也没有!”   潜台词,我就没有!   但纪棠却听着却是另一重意思,恍然大悟,原来是觉得她污蔑了他父皇和祖父啊。   额,先帝确实是个好男人,不然就不会仅仅只有两个儿子了。   “我管他们有没有?说不定有你不知道呢!”   纪棠白了他一眼,“反正我归我,你到时记得给我撑腰就行了!”   她笑嘻嘻,冲他挤挤眼睛,然后低头一看,一炕一地的瓜子仁让她心疼得不行,“看你把我瓜子打得?”   吹牛逼的心情一下就飞了。   “行了行了,很晚了,快回去睡吧!”   她抱怨两句,说着说着打了个哈欠,她也很困了,把人往外推:“我睡书房,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赵徵一颗少男心被冲得七零八落,并且他还没说服纪棠得个肯定答案,哪里肯走?   “阿棠,阿棠!”   他急得不行,被推搡两步见纪棠侧身进了内室掩上门,他赶紧冲上去拍门。   “干嘛,”她想起顺口道个歉:“我不是故意拿你父皇祖父开玩笑的,别生气哈。”   赵徵先提的,她就顺口一说,不是有意冒犯的。   “你,开玩笑的啊?”   赵徵闻言,心里陡然一松。   “不然呢?”   纪棠把发带解下了,顺手扒两下,回身拉开门:“帮我告诉柴兴,谢他啦,不过甭想这些有的没的。”   “瞎操心。”   爵位有了,还怕没有老公?   实话说吧,要不是柴兴的骚操作,纪棠就压根没想起还有这回事儿,毕竟作为现代人的她,三观里并不觉得成家是人生必备选项。   青春,单身,多美好啊。   她吐槽:“我看他就是闲的,给他多派点活儿干干。”   已经把柴兴撵去吃西北风的赵徵:“……哦。”   不过回忆起赵徵还算正经的询问,纪棠也认真答了句:“别担心,我好着呢。”   “我现在没考虑这些问题的打算。”   她说着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诶,为什么盯着我?你们不也单着吗?”   “你们年纪还比我都大呢!”   纪棠笑嘻嘻,推搡他:“好了好了,好晚了,快回去睡吧,我也睡啦。”   “……哦,好。”   ……   今天一晚上,赵徵的心情简直就像坐上了云霄快车。   松了一口气之后,他也反应过来了,纪棠肯定就开玩笑的,她活泼开朗又狡黠,素日就最爱嬉闹玩笑。   一下子被悬到半空心放回肚子里,然后就是卒郁。   表白计划失败。   出师未捷身先死。   内室脱靴上床的声音静下来后,赵徵肩膀就垮下来了,站了好一会儿,垂头丧气拖着步子出了书房。   回到自己屋子,更加沮丧,他枕畔甚至还压了条发带,纪棠的,他偷偷藏起来的,夜里想她的时候就悄悄取出来把玩。   但平时其实也很少,因为他不大敢,纪棠常进他屋子的,他怕会被她发现,悄悄混在自己的发带里头藏在衣箱最底下头压着,连个匣子都没敢用。   天知道他有多期待,他就没忍住,悄悄把这条发带挖出来,昨夜躺着床上用它一圈圈缠绕着指尖和手腕,心里快活得不行,在床上翻来覆去,抓心挠肺又忍不住展望,折腾一宿没睡着,第二天还精神得不得了。   然而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赵徵简直丧得不行,表白计划不但失败,还得了一个纪棠现阶段不考虑这些事的打击。   连备用计划都不必想了。   赵徵颓然倒在床上,扯被子盖住脸,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又觉得自己表现蠢毙了!   明明在说祖父和父皇那里,他可以顺势说出:“我也是!”   然后不就可以顺势表白了吗!   而不是潜台词。   光心里急心里想有个屁用!   明明料敌先机、那么慎勇镇定又当机立断的一个人,却慌得不行,只顾一门心思顺着她的话辩驳。   赵徵气得跳了起来,机会白白溜走了,十二万分不甘心,他越想越不甘心!   气得在室内来回走,狠狠锤了床柱一下!   “嘭”一声,厚重的楠木大床架子晃了晃。   外面守夜的崔定方听见动静,忙问:“主子?”   “闭嘴!”   赵徵恼怒喝了一声,外面就安静下来了,他恨恨锤了床柱一下之后,站了半晌,又泄气栽倒回了床上。   不甘心,又能怎么办!   都这样了,还能补救不成?   难道她前脚刚和他表示了现阶段不考虑,他明天就再冲上去表白?   不成啊!   啊啊啊啊啊!   赵徵垮下肩,肯定不能这样的啊。   真是懊恼和失落交杂,越想越难受,他扯过被子,用力蒙住脸。   ……   赵徵被打击得又是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还多了两黑眼圈。   纪棠吃早饭的时发现了,凑过来瞅了瞅,十分惊奇:“你怎么啦?昨晚做贼去啦?”   “……”   赵徵勉强打起精神,扯扯唇:“没,就琢磨田瑞上线那事。”   哦哦,敲山震虎啊。   纪棠也有想,不过她想了没一会就睡着了。   话说陈达的盯梢工作已经安排到位了,事不宜迟,早敲比晚敲效果好啊。   两人商量了一下,很快定下策略了,似是疑非,不动声色,但力道要足够大。   什么事情力道足够大呢?   纪棠一击掌:“冯塬!”   冯塬不是落水失踪吗?   就传他死了!   冯塬作为幕后总指挥,就是主心骨啊!在这等田瑞暴露侯忠嗣排除嫌疑的关口,一旦获悉冯塬死讯,这人肯定得慌吧?!   纪棠兴致勃勃,定下之后,她打了个响指:“好了,那这就安排!”   把相关的人员叫过来,一一吩咐之后,都肃然领命而去。   等人都出去了,紧接着还收到了一个好消息。沈鉴云传来的。原来他已经成功劝服了宜州太守康齐世,同来的还有康齐世的降信,沈鉴云现在已经动身赶往离州了!   纪棠欢呼一声,双眼放光:“鉴云兄真厉害!”   这才几天啊,算算时间他最多在宜州待了两天而已。   反正就一句话,流弊!   不过赵徵情绪依然不怎么高。   这么高兴的一件事情,他虽勉力褒赞,并当场回了两封信过去,但纪棠多熟悉他呀,一下子就发现了他闷闷不乐强颜欢笑了。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俯身看他,一脸关切,还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这几天愈发转冷,莫不是旧伤又犯了。   “嗯。”   纪棠不问还好,她这么一柔声软语,赵徵心里一下子就委屈起来了。   他强撑的表情不撑了,丧丧的,看着一脸萎靡,但其实就是有人疼爱所以心里委屈。   他太期待了,希望落空后,昨夜越想越难受。   他也没有真旧伤复发,只是有人心疼他,那满腔失落就不禁都化作了委屈。   他点点头,仰头:“嗯,你给我搓点药油好不好?”   他想她心疼他,想她关怀他抚慰他。   “行啊,怎么不行?”   纪棠自然没有不应的,还先招了六子来,叫他吩咐厨下熬一剂虎骨汤,现在就熬,正好中午就能喝上。   这虎骨汤是赵徵的调养药膳,每个大夫都说虎骨对他旧伤最好,行李是常备了,这次匆忙追击进军,纪棠也没忘记叮嘱人去取回来。   她拉着赵徵回了房,让他脱了上衣趴好了,她搓热药油,熟练给他推拿。   一下接一下,柔软的手心,滚烫的药油,赵徵趴在厚厚的被垛上,手伸进枕下,握住那条青色的薄绸发带。   她给他搓足了小半个时辰,才抖开被子盖他身上,轻轻掖了掖,动作轻盈又温柔。   赵徵睁了睁眼睛,嘟囔:“你等等我,我们待会一起过去?”   “好。”   纪棠动了动,发现衣摆被他压住了,索性就不起身了,“那你睡会,半个时辰我叫你。”   “嗯。”   她就坐在他身边陪着他,擦了擦手,翻开一卷书看,赵徵蹭了蹭,贴近她挪了挪,侧脸看着她的方向。   他半睁开眼睛,晨光和煦,她侧颜清隽柔和,这是旁人都看不到的线条和颜色。   他委委屈屈的,但总算调整过来了,她暂时不想也没关系。   他就一直守着,等哪天她愿意想了,他就上!   反正她身边只有他。   他也断不会允许再有旁人!   至于什么三五十个,一半男一半女,那是做梦,除非他死!否则绝对不可能!   哼!   以后等确定了关系,连开玩笑也不可以!   这么一想,赵徵心里就舒服了很多,偷偷瞄了她一会儿,见她动了动,他飞快闭上眼睛,隔着被子感受腰部和她紧贴在一起。   嗯,这样也是可以了。   ……   赵徵总算调整回来了,并自觉进入随时准备上位的守护者角色。   他想得倒挺好的,但谁知他才刚自信满满笃定了纪棠身边只会有他一个,没几天,却出了点意料之外的状况。   赵徵纪棠的敲山震虎计划开始奏效了。   两人也不一下子上猛药,而不动声色的,先让心腹们表现出走路带风的振奋感——对应沈鉴云的传信回来的宜州劝服。   侯忠嗣之前脸上总带着几分气愤,现在也精神大振了,和杜蔼偶尔碰上,两个视线表情间,不经意流露出一种彼此心知飒爽精神来。   打听一下,影影绰绰,似乎是山南局势有更好转的趋势。   之后,一天深夜,郑元保刘元骑快马飞奔至新昌城,进城门后脚步带风,二人直接进了赵徵所居的大院了。   刘元大家不认识,他也蒙着脸,大家只猜他可能是暗部的。但郑元保大家知道啊,殿下之前留他处理茂州事宜了。   照理茂州诸事早已理顺了,但郑元保却一直没回来,而是率兵在麓岭一带的群山反复搜索。   搜什么?   知情者是心知肚明的。   这是……有进展?搜到了?!   一时之间,心内有鬼的那人坐立难安啊!   ……   赵徵纪棠他们的猜测一点都不错。   田瑞的消息,确实是有参与大军事会议的另一个人给他的。   这人原本也不大愿意,但冯塬亲自来见过他,并道有十足的把握,让他听令行事,他不得已,只能依言照做。   事情一开始,确实是很顺的,但谁知情况最后急转直下!   他有使人盯着田瑞,侯忠嗣一叫人回去找小舅子尸身,他当即心道不好了。   杜蔼,侯忠嗣,赵徵,一个都没事,他这边的相关人员却一个都联系不上了。   后来果然!   刘生失踪了,他火速把自己的下线都清理了一遍,蛰伏不敢再动。   但他焦灼万分,外面一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紧张得不行,生怕自己被赵徵查出。   这么等着等着,情况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坏,先是沈鉴云不见了,隔几天却影影绰绰说山南局势好转。   这人疑心生暗鬼,却一直怀疑这消息是假的,沈鉴云也有可能是去暗查些什么了。   他很怕刘生没有服毒自尽,而是偷生逃了,万一刘生被人逮住,那就……   就在这个他越来越焦灼的关头,却又得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冯塬死了!   或是被赵徵搜到暗中拿住了。   这人当时刚好值夜,看得清清楚楚,郑元保当时脸上的振奋和昂扬。   作为一个武将,他太知道这种振奋昂扬代表着什么了。   当然,这也可能是假的。   但这人真的待不住了。   他濒临暴露边缘,还等着冯塬给他回斡遮掩呢!   要是冯塬真的出事,那他得赶紧自行另想办法啊。   想来想去,实在按捺不住,他遂决定,得传讯去问一问!   当然,这人能成功掩藏这么多年,他不是傻子,他知道身边有人盯梢有人监视的。   甚至,他敏锐地察觉过几次监视的视线。   往常那些寻常传信法子,现在是断断不能用的了。   这人没有真身接触任何钉子,在外没表现任何不妥的言行举动,一直撑着如常完成了他的值守任务,等下一班接手着换了岗,这才一如既往回到屋中洗沐。   这正是换班的时候,中层将领的大院马出马入人来人往,贴身近卫小心观察过,微微点头,这人一记手刀劈晕了给他送热水的小兵。   他观察过很久,这个小兵是没问题的。   贴身护卫飞快脱下衣服,和这人一起合力给小兵换上,然后弄出站立守在多宝阁外的姿势,撑起小兵的脖子,在对方紧闭的眼皮外黏上两张椭圆画纸。   光线之下,哪怕有人在外窥视,也依稀看到这个人是睁开眼睛守着的。   近卫解下头发,跳进浴桶中,伪装主子洗浴。   而那人飞快换上小兵的布甲,有点点短,但将就一下还好。   匆匆伪装脸面后,提起水桶,他要开门出去了。   近卫口型:“主子小心。”   但凡有一点办法,他都自己去了,可近卫是八人一间的,而且非常不幸运,由于房间紧张,他屋里还有另一名将军的几名近卫混住。   近卫也属被盯梢对象,他根本就没法脱身,只能让主子去了。   主仆二人的心都绷得紧紧的,不想主子去,但又不得不去。   那人点点头,提了提水桶,打开门,微微低头出去了。   他跟着七八个提桶挑水的小兵,从侧门出了大院,往大火房方向去了。   纪棠坐在二层阁楼的书桌后,正抬眼看着这边。   赵徵的大主院在中央,左边是杜蔼薛志山两员大将军的下榻的大院。而中层武将和年轻小将们,则安置在大主院的右边的几个大院子里。   纪棠把自己书房安在靠边的一个二层小阁楼里,推开窗就能将这几个大院子尽收眼底。   正好一边理事一边一起盯梢,为监视出一分力。   每当换班轮值或有人出入的时候,她总会抬头看一看的,特别是人多进出的时候。   今天也不例外。   她揉揉眼睛,支着下巴往外眺望。纪棠这个阁楼位置非常好的,她透过树梢能清楚望见那边,但那边由于角度和老松柏遮挡,是并看不到她的。   她看了一会,没有收获,伸伸懒腰,正要收回视线,余光一扫,却顿了顿。   最远那个院落,有个小兵经过侧门外的暗哨位置前,悄悄伸手先扯了扯袖口。   而这人肩背轻微往前驼——他的布甲似乎略短了一点!   纪棠霍站起身!   “刘元,刘元!”   她扬声喊:“那个人!”   纪棠手一指,布甲小兵身影在侧门一晃,已经过去并绕到墙后看不见了。   说着,她自己也冲了下去!   军需都是纪棠经手的,她一清二楚,军中底层兵卒的布甲,一般都会做得比正常尺号略大一点的。   会穿着肥,但少有短的。   纪棠也不敢肯定,但那人悄悄扯袖子的动作,一下子戳中了她神经。   纪棠飞速冲下去,那人已不见影踪,她也不敢露面,怕一次不成打草惊蛇。   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陈达搜院子。   但一旦这么做了,万一没找到影响很坏的。毕竟里头都是为赵徵卖命的中层将领,这是军中的脊骨,这么强硬撞门搜索等于怀疑对方是奸细,找到真奸细还好,万一找不到,负面影响那可就大了。   她心里犹豫,脚下跟着院墙快速走动,附近有不少打杂的小兵走动,忽前方人影一闪,她眼尖,影绰似乎又看见了那截短衣袖。   纪棠立即冲了出去,抬头往那方向望过去!   但谁知小兵没望到,这人已不见了,她却突兀望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纪谨项青从后方宁王潞王下榻的大院出来,正顺着巷道回到前面。   一拐弯,一条人影快步走过,紧接着,斜对面巷子又冲出另一个人。   青衫扎袖,褐色皮肤,不高偏瘦,正是他们这几天小心翼翼百般打听的靖王身边那位“纪先生”。   纪棠:“……”   这什么破运气?!   她下意识一缩脚,倒回墙后。   那两个人却往前走了几步,半晌,轻声唤:“……六娘?”   “是六娘吗?”   纪棠:“……” 第59章   纪棠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啊!   她转念一想,也明白了可能是上回报讯被人认出来了。   对方大概也不大肯定,但起码得有五六分了。   现在她掉头就跑的话,对方肯定不敢找上赵徵行辕。   只不过吧,刚才那个可疑的小兵,差不多是和他们俩面照面了一下的。   她摸摸脸,假如小兵真是,对方肯定有面部伪装,只是这年头要想找个化妆及修容技术和她相媲美的,只怕就难咯。   在立马进行大动作搜索以及革命尚未成功后续得继续努力等等选项在心里过了一下,她认命叹了口气。   那两人的脚步声,也已走到墙角后了。   纪谨和项青已看见一角淡青色的素纹衣袖,两人顿了顿,轻步上前,屏息轻唤:“六娘?”   纪棠一回身,两个高大挺拔眉眼英俊的青年,五官轮廓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没吭声,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清凌大眼,两人瞬间就激动起来了。   “六娘!”   “真是你!!”   两人激动得无以复加,纪谨一个箭步上前,展开双臂抱住纪棠!紧接着是项青,这两人力道极大,喜出望外之色尽溢言表。   纪棠被两个坚实宽厚的胸膛狠狠闷了一脸,这马甲掉得实在有点突然,且对着这原主亲人她也不大好发挥,最重要是,之前她又蒙脸又躲避明显不想相认,这就有点尴尬了,她讪讪,一时之间也不知说点什么。   不过纪棠多虑了,纪谨项青非但完全不将先前的事放在心上,两人甚至已将那茬给忘了,这是亲妹妹又怎么会介意呢?   二人完全沉浸在意外骤然重逢的狂喜中,根本就不用纪棠去想话题,稍稍缓了缓,一叠声就问:“妹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怎么回事?母亲不是传书说你遭流匪所劫吗?!”   “难道是靖王殿下所救?你怎不给家里去封信?好教哥哥来接你?!”   项青心思细腻些,先前也有思忖过相关问题,他关切端详纪棠,“莫不是有什么不妥不成?”   他柔声道:“你只管放心,纪伯父和阿瑾一直在寻你。”   其实项家也在找,两家找了一年多了都还未肯放弃。项青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毕竟明面上卞夫人可是纪六娘的亲生母亲,任两人想破头,也想不到这一茬。   纪棠也当然不可能说,这个事情一扯出来,势必得追根溯源。纪棠可从不打算和皇帝那边扯上一丝一厘的关系,而且在她心里就算有关系那也是原主,并不是她。要不是这状况,她连纪谨两人都不打算见的。   那些关系随着原主的香消玉殒,原在她心里已经断了的,她是她,纪六娘是纪六娘。   只是吧,现在看情况多少也要拾起一些了,不过好在这两人看起来还算不错,确实也是真心疼爱原主的。   “我出了宁县之后,就遇上了靖王殿下,之后便随着他一起了,你们放心就是了,我过的挺好的。”   纪棠笑了笑,把她和赵徵见面并同行的事润色润色,很简单地略说了一下。   “至于当初的事,确实有些隐情,只是我不能说!”   纪棠含含糊糊,不肯明说,而后蹙眉看着两人:“哥哥,项哥哥,我不打算回家了,你们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今日的事只当不见,只当不知,也不要再查从前的事了好吗?”   打草惊蛇就糟了。   纪棠酝酿了一阵,此时眼噙泪花,目带哀求,看着可怜兮兮的:“你们不要将我的事再告诉其他人,守口如瓶好不好?”   “六娘,怎就不回家了?!”   纪谨项青闻言虽大吃一惊,但多少还是有些预感的,见她这模样,心疼极了,纪谨被她这苦苦哀求的目光看着,蹙眉好半晌:“这,这……怎么也得和阿爹说一声啊。”   平昌侯父子俩的心是一样的。   “那就告诉阿爹,但只许提一句我好着,多的不许说,更不许说我现在哪。”   “那母亲?”   卞夫人?   纪棠赶紧说:“不许说!不许告诉她,除了阿爹外谁一个字也不许提!”   纪谨不禁蹙了蹙眉,和项青对视一眼。   纪棠瞄了两人一眼,补上一句:“不然我就往别处去了。”隐姓埋名那种,叫你们再找不到。   纪谨皱眉:“胡闹!这怎么行?”   “我就要!”   “哥哥,项哥哥,你们答应我嘛!”   纪谨项青心乱如麻,最终还是还是耐不住的纪棠软磨硬泡,磨了一阵,两人迟疑再三,最后还是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除了私下告诉纪宴一声,剩余的所有人都会守口如瓶,只当没见过她。   “那你可得答应哥哥,断断不可自个再往旁处去!”   “嗯嗯!”   纪棠点头如捣蒜,行了,总算搞定这茬了!   记忆里,这俩哥哥操守是很过关的,答应了就肯定能做到。   纪棠还是可以放心的。   于是她就开始惦记另外一件事了,听纪谨问:“六娘,那你现今如何了,可要哥哥……”   “我好着呢!阿徵待我好得很,如今忙正事儿可比绣花赴宴有趣儿多了!”   她眉飞色舞,迫不及待问:“先不说这个了,你们刚才过来看见一个小兵吧?”   她略略说一句原委:“中层将领里头,似乎出了个细作,我和阿徵正查这事儿呢!”   “我就是发现些不妥才跑下来的。”   纪棠问:“你们可觉得那小兵眼熟没有,面相看着可有像谁?”   这个阿徵,毫无疑问是靖王殿下了,结合今日所见和先前的打听,在靖王这边她确实过得还好。   就是还从来不知她有这样的才能,不过现在也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两人闻言,神色端正起来,仔仔细细回忆一下刚才一晃而过的那个小兵。   说来,这小兵确实有些不妥当的地方,走得快不算,关键见了两人并没有施礼。   就算军务在身赶时间,匆匆一抱拳也应该有的。   两人原来也是不在意,个把小兵礼数不足而已,谁还放在心上了?   只是现在听纪棠这么一说,却又添了个疑点。   纪棠闻言眼前一亮:“那你们觉得他像谁吗?”   事关重大,两人当然不敢大意,纪谨和项青仔仔细细回忆,又对视了一眼,项青才谨慎道:“……我观那人身姿背影,确实仿佛有些眼熟。”   纪谨也点点头。   纪棠精神一振,她感觉,她这回可能真的要逮到人了!   因为纪谨和项青在池州战场待得很久了,也就是说,和这个很可能就是叛徒的人在同一个战场征战共事已长达数年,所以两人单看一个背影,就能觉得眼熟。   她屏息:“谁?”   纪谨和项青对视了一眼,半晌,两人同时吐出一个人名:“吕祖。”   ……   吕祖?   这人还有个身份,那就是吕衍的亲侄儿!   纪棠眼睫动了动,正要说话,这时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棠?”   是赵徵。   三人回头,玄黑铠甲暗青帅氅,闪烁暗色寒光的头盔下一张锋锐而英俊的面庞,只见赵徵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立在巷道尽头。   他目光冰冷锐利,正冷冷盯着纪谨项北二人。   纪棠高兴喊了一声:“阿徵?”   她招手,让他快过来。   但其实不用纪棠喊,赵徵已快步疾行至她身边。   赵徵是刚得了讯报下来的,远远见前方的刘元站住脸上似乎有些惊讶,他一皱眉,要知道刘元可是他命务必要跟在纪棠身边的,赵徵当即三步并作两步疾行至巷底。   一拐过弯,他下颌一绷,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了。   前方,纪棠正与两个高大的青年武将面对面站在一起,站得很近,那两人站姿隐隐以一种包围的姿态拢着纪棠,其中一青年甚至把手臂虚虚放在她的肩膀,三人正在低声说话。   赵徵脸色当即就变了,他就犹如一头仿佛被侵犯仅存的领土的猛虎,锐利眼眸目光凌厉到了极点,他疾步行至近前,一手就将那青年手臂打开,拉着纪棠回到自己身边。   他微微眯眼:“你们是什么人?”   赵徵记性绝佳,当然记得这是新魏军的青年将领纪谨和项青,还记得这一个是平昌侯世子,一个是魏国公家嫡长子。   纪谨项青一怔,他们当然认识靖王殿下,但对方这锋锐得近乎冷厉的态度,二人怔了怔,忙拱手:“……”   不过不等两人说话,纪棠先拽了拽赵徵的手臂,“阿徵,我们回去再说。”   她左右看看,这巷子闹中静地,又是视线死角,有刘元盯梢,暂没人注意留意。   但这里真不是适合赵徵说话的地方。   她小小声对纪谨项青说:“你们等会过来。”   她先拉着赵徵回去了。   等会找个正常的军务借口把人直接叫到那边吧,也腾点时间让她先和赵徵说一下。   赵徵呼吸有些重,被纪棠拉着沿着巷子左绕右绕,回到主院后门,刚踏进门槛,他刹住脚:“那两个是什么人?!”   “你认识他们?!”   他声音都有些变了,眉目间隐隐蛰伏着一种阴霾,但他极力克制,怕惊到纪棠。   纪棠没留意这些,她正小心回头瞄了两眼,而后阖上后门。守门的卫兵现在都是重新挑选出来的,祖宗八辈都查了个底儿掉,倒也不怕。   确定没人留意,她冲守门甲兵微笑点点头,拉着赵徵回去:“我们回去再说。”   进了小书房,总算能放心说话了,纪棠喝了口茶,这才小小声把刚才的事说一下。   赵徵眉头皱了皱:“你说,那是你兄长?”   “嗯。”   纪棠挠挠头,她本来不打算和那边再有什么联系关系的,出身什么她就从来没说过。   可是现在都这样了,她也只好简单讲一下。   “嗯,平昌侯纪宴是我爹吧,纪谨是我哥哥,至于项青……额是我表哥,他们把我认出来了。”   纪棠无奈地说。   赵徵薄唇顷刻抿成一条直线,他真的从来没想过,阿棠竟然还会突然冒出一伙家人来。   毕竟她以往的态度和言语透露的信息让他感觉到,她从未打算回归何处,她是孑然一身的,并打算永远跟在他身边和他在一起!   他对这所谓的纪家人排斥到了极点,几乎一听原委就竖起浑身尖刺,他急声问:“那你会回家吗?”   他绷紧下颌,一瞬不瞬看着她,束袖下的双手一下子攒紧成拳。   这个真是个让人窒息的问题,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如果纪棠给出一个肯定答案的话,他真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但万幸。   “不回。”   纪棠笑嘻嘻:“你给我封爵啊,我回去干嘛?”   “我是肯定不会回去的。”   她皱皱鼻子,有点无奈:“我告诉他们了,除了我……阿爹,谁也不许再告诉,就当没见过我。”   诶,就是麻烦。   还好,纪谨两人人品过关,言出必行应该没啥问题。   赵徵紧绷的脊背一下松了松,他无声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深冬时分,就这么一下子,他汗水湿透了重衫。   方才那一下情绪起伏太过剧烈,以至于他一下子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冷风自微敞的槛窗灌进来,他这才感觉后背黏腻湿冷。   赵徵微微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而纪棠忖度一下,扬声吩咐用抽查巡察记录的借口叫起七八个人,其中包括纪谨和项青,后者由陈达悄悄去领了进来。   纪谨和项青来得很快,一进小书房,一拂袖,“啪”一声单膝下跪,“末将叩见靖王殿下!”   赵徵缓缓将视线移向二人,他得了纪棠的解释,情绪缓了缓,比之前好了一些,此刻居高临下,垂眸打量半晌这二人半晌,淡淡道:“起。”   赵徵端坐在书案后,慢慢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碧玉扳指,“你们看见的是吕祖?”   纪谨项青站起,纪棠笑笑:“二位哥哥,坐罢。”   赵徵深褐琉璃色的眼珠子动了动,没有吭声。   纪谨项青不熟悉靖王,只道他一贯都是这般冰冷,闻言窥了眼上首,见后者并未流露出不悦之色,而纪棠说话轻快,并无负担,想了想,在靠背椅上坐了半个椅面。   两人神情严肃,也添了拘谨,很谨慎把他们所见都说了一遍,而后斟酌言辞:“那人走得飞快,一晃而过,见我二人也没停下见礼,说来确实有些不妥当。”   “观身形,和侧脸轮廓,仿佛是和吕祖有几分相类。”   两人说得十分谨慎,但纪棠心里明白,两人都不约而同觉得像的话,那可能性可就高了。   这真是个很棒的收获啊!   赵徵面庞半隐没在书架的阴影下,看不清神色,但声音隐隐带着一种阴霾:“吕祖。”   是啊,吕祖。   纪谨项青咀嚼这个名字,这位可是吕大将军的亲侄儿,对于这细作究竟是什么细作,两人隐有所觉。   心里沉沉叹了口气,但他们这立场,真不好说些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纪棠,以他们这身份,也未必就能这么直接了当把话都说了,他们顾忌并不少,而赵徵也未必会询问且相信他们。   思及此,两人又往上方瞄了眼,靖王端坐在大案之后,而有外人在,纪棠肯定不会和赵徵并肩坐在一起的,她端了个小圆凳坐在书桌一侧,两手叠放书案上,腿往后伸脚尖点着地,食指轻弹桌面,姿态轻松闲适,显然是习惯了的。   可见靖王确实器重她,传言非虚。   百闻不如一见,两人心里一松,纪棠含而不露隐蔽的东西暂不提,她现在是明显决意不回家的了,最起码短期内完全没这个打算,那么她若真想留在这里一展所长的话,观这情况,倒也还行。   至于那吕祖,接下来的,纪谨就不欲掺和了,他站起,真心实意对赵徵深深一揖,感谢对方这一年多对妹妹的照拂,而后又拱手:“殿下,不知可否允许我们与六娘说说话。”   纪棠:“……”   又说什么?   赵徵眼睫动了动,搁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了。   纪棠还能怎么样,只好站起身:“那我们去侧间吧?”   她苦哈哈领着两人往侧间去了,纪谨项青对上拱了拱手,也跟了进去。   “六娘,你真打算留在军中吗?”   “嗯!”   纪棠赶紧说:“你们答应我的,就当没见过我,只许稍稍漏一句我活得好好的给阿爹知道!”   “不许言而无信。”   “不行!你们得起誓!!”   纪棠抓紧机会提要求,刚才说这个有点突兀,现在正好,时人还是很信誓言的,正好再上一道保险。   纪谨项青对视一眼,不禁苦笑,但在纪棠的再三要求下,两人也只好真起了个誓。   纪谨叮嘱:“若是那天不乐了,就给哥哥递信,哥哥来接你。”   “不会的,你放心!”   纪棠断然拒绝,而后甜甜一笑:“谢谢大哥。”   “嗯。”   纪谨疼惜抚了抚她的发顶。   纪棠还能怎么办?只能让他摸了下了。   三人又说了一阵子,呼,好不容易说得差不多了,她赶紧说:“你们在这边也不好留太久,赶紧回去吧。”   “嗯。”   她送两人到门边:“不用担心我,我很好的,就和从前一样就是了。”   她就差说,以后没必要最好还是不要联系了。   常在河边走,是会湿鞋的,所以还是杜渐防微的好。   这个潜台词,纪谨项青没听明白,还当寻常道别语给她挥挥手,但赵徵听懂了。   赵徵多了解纪棠啊,她表面甜笑,实际和这两人相处透着生疏,言谈举止间都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刻意。   不知纪家有什么龃龉,反正她和这两人并没有多熟,对纪家也拒之千里。她在旁敲侧击让这两人起誓不泄露她所在,她在杜绝一切回家的可能。   赵徵一直站在帘后看着,心里绷紧的那根弦才真正松了。   “阿棠。”   等她关上门,他拉她进了屋,不动声色抚了抚刚才被纪谨拂过的发顶,抹去对方的气味和痕迹,他趁机说:“既然你不打算回去,那就不要多接触了。”   “嗯嗯!”   纪棠立即就点头了,大哥你说得对!   她斜了他一眼,眉眼弯弯,带着一种刚才和那二人完全没有的自然娇憨,笑嘻嘻:“我才不回,我还等阿徵给我封爵呢?”   赵徵不禁笑了:“嗯。”   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   只求她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眉目稍稍柔和了些,被纪棠拉着一起回到书案后商量有关确认这个吕祖的事情,他伸手放在她的椅背上,这个不动声色间却带有强烈圈占意味的姿势。   赵徵视线抬了抬,自微启的窗槛瞥一眼纪谨项青最后消失的背影。   他垂了垂眸。   任何人都不可能抢走他的阿棠。   纪谨,是阿棠的血缘之兄,那么那个姓项的呢?   赵徵微微眯眼,方才项青严肃克制,但瞥向纪棠的眉目似乎闪过一抹柔和。   他留意到了。   赵徵就像雷达似的,心里一下子就起了疑。   他伸手阖上窗,似随口问:“那姓项的呢,是谁?”   “嗯?”   纪棠眨眨眼睛,抬头瞅了他一眼:“表哥呀!”   她才不会说什么未婚夫,这婚约是原主的,她可没往自己身上套的打算,当然不可能往外说的。   “哦。”   赵徵笑了笑。   纪棠告诉他是表哥,等商量好正事后,他主动说:“我吩咐陈达。”   纪棠不以为其他,点点头,“那我去拿点东西。”她之前处理一半的公务还在小阁楼呢。   事情大有进展,她心情很不错,溜溜达达就出去了。   她一离开,书房气氛顷刻就沉下来了,赵徵目送她背影出了侧门,淡淡道:“叫陈达来。”   陈达很快来了。   书房里没开窗,有些昏暗,赵徵冰冷的声音:“盯紧吕祖。”   “是!”   陈达仔细听罢主子吩咐,跪地铿声应下。   只说完此事之后,赵徵却没马上让他下去,陈达有些不解,安静等了半晌,上首赵徵停下转动扳指的动作,“听说项北和纪世子是表亲?”   陈达一诧,但还是马上回答了,“是。”   魏朝开国不久,各大府邸亲缘关系不算复杂,这方面暗部尽有的。   纪棠说得其实也不错,项青确实是她的表哥,不过关系很远就是了。只魏朝新建,而两家父辈关系极好,这亲戚平日也就显很紧密的。   陈达说:“卫国公府与平昌侯府确实是有些亲戚关系。”   他已经有些明白了,话罢还主动表示有册记录的,见主子没说什么,起身回去飞快翻出一本记录新魏勋贵关系的小册子呈上,赵徵心里算了算,这个项青确实是表哥。   只不过,赵徵并没因此放心,他吩咐陈达去查:“你传信乐京,再挑几个人回去,仔细查一查这姓项的。”   他眉目沉沉,若是这姓项的胆敢有任何妄想,他会让他后悔生在这个世上!   “小心些,不要让她知道了。”   “是!”   “另外,查一查这平昌侯府怎么回事?”   赵徵眉目冷厉,他断不许旁人夺他的阿棠,所以纪棠和家里嫌隙重重断不打算回去正合了他的意。   只不过,他却绝不容许旁人欺负她!   很明显,这平昌侯府是龃龉多多的,这些,他都会记账上。   ……   赵徵往后靠坐在太师椅上,垂眸思索,眉眼间已无丁点刚才和纪棠说话的柔和。   陈达领命出去后。   他独自一人在书房坐了许久,一直到纪棠搬着东西回来才算。   赵徵表面不动声色,但实际心里警惕又戒备。   对比起这纪谨项青二人,连柴兴都显得可爱多了。   于是,他把柴兴调回来了,好教多些占纪棠的心神,而纪谨和项青,待次日轮调,他顺势把这二人远远调出城外。   但其实他多虑了,纪棠有记忆但不代表接收了情感,她对纪家差不多等于有印象的陌生人而已,原本她的理想状态就是各自安好,不然就不会连联络都没想过。   要是纪谨项青二人能调回池州,她估计能更高兴。   在赵徵的刻意安排下,纪棠忙得飞起,直接就把这两人丢在脑后去了。   赵徵看在眼里,才算终于放下心来。   他依旧稳稳占据着纪棠身边的唯一位置。   他心里这才舒服了。   只不过,赵徵瞄了眼正低声和陈达说话的纪棠,晨光和煦,映在她的身上,她正沐浴在光晕中,侧脸绒毛细细润腻柔和。   这舒服也仅仅是舒服而已,他的警惕依旧很高。   毕竟父权社会,父兄意义很大的,甚至有超越本人意志的权力。   而赵徵,却无一个能真正师出有名的身份。   这让他才刚按捺下的心思不禁再次重新冒头了。   不行,他还是得想办法尽快挑明自己的心意,确定下两人的关系才行! 第60章   赵徵想是这么想的,却暂时不适合这么做,因为时机不对。   他们距离那个终极内鬼已经近在咫尺了。   经过纪谨项青两人的目击线索,此事有了重大突破,以及陈达等人紧随其后的重点关注观察,现在他和纪棠已判断,给田瑞提供军报的,怕十之八九就是这个吕祖了。   吕祖可是吕衍的亲侄儿,可不是一般的青年武将,不管他身后那个是谁?他都不可能不知道一点蛛丝马迹。   甚至,以他的特殊地位,他很可能和那个终极内鬼互相配合,接触过无数次。   就差最后一步了。   吕祖后面的人是谁?!   虽在赵徵心里两者一样重要,但现在确确实实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吩咐完陈达挑人返京细查之后,他就暂将这件事先搁下来,和纪棠先集中精力处理这个吕祖。   “阿徵,”纪棠戳戳他,蹙眉:“接下来怎么做?”   越到这个时候,就越谨慎,最后一哆嗦,可绝不能扯断了线的。   两人正站在城头上,十一月的山南依旧未见雪,但风已甚冷,猎猎拂动她耳后碎发。   赵徵道:“将吕祖调回池州。”   “调吕祖回池州?”   纪棠一愣,顷刻就明白他意图了,她略略思忖,眼前一亮:“可以,这法子不错!”   赵徵现驻兵稷山关前,停下不动,目前山南正处于歇战期,但他如果再进一步,就将和吕衍大军对刘黑思呈夹攻之势。   这个关口,池州和这边传讯频频,并开始进行军报交换以及将士的调整。   吕衍之前给了这边许多第一线的中层将领,现在肯定要还回去一些的,赵徵忖度过,打算把这个吕祖也调回去。   让他动起来。   吕祖此时必然是很惊很慌的,一旦自高压环境中脱离,他必然会有所动作的!   不管是联系冯塬,抑或是那个人。   赵徵需要他动起来。   他不欲再等了,局势也不允许他再等,他必须在这个歇战的关口把内鬼之事彻底解决!   眼下是一个非常好的时间点。   入冬,歇战,各方势力暂处于微妙平衡。而沈鉴云已又成功劝降了离州,他现在正在稷州,连扈伯彰都说动了几分,后者目前正在沉默犹豫。   沈鉴云暂时不能走开,但他传书给赵徵,说最好能在这个较稳定的空档解决内鬼之事。   因为接下来的刘黑思大战,强度要远胜于扈伯彰,可以说将会是山南第一大战也不为过。   必须争取先解决了这个隐患,否则危险性太大了。   赵徵正有此意。   两人低声商量几句,立即下了城楼,去找杜蔼。   这趟,赵徵是要亲自去了,但要悄然进入池州军中,不惊动任何人,少不了唯一排除嫌疑的杜蔼出手安排。   杜蔼闻言迟疑:“这,殿下千金之躯,况且又是军中主帅,这……”   他第一反应就是不赞同,但其实说了这么多,归根到底还是经过皇太子之事,杜蔼多少有阴影了,他总害怕赵徵遇险。   “殿下不如委以他人?柴义?要不让柴兴也去?”   但赵徵十分坚持:“不行,我必须亲自去!”   这条线,赵徵是断不肯委于他人的,已经不能再断了。   这个内鬼代表了太多太多东西。   赵徵从宁县到现在,大大小小不知冒了多少次的险,他不冒险,今日也根本不可能站在此处了。   他无惧这莫须有的危险,只生怕再度与这个内鬼擦肩而过。   纪棠没有吱声,她知道赵徵心事。除了上述种种的客观原因之外,赵徵之前才刚和她说过的,他怀疑他父皇之死也并未意外。   杜蔼无奈,最后只得应了:“殿下放心,此事末将定会安排妥当。”   事不宜迟,赵徵纪棠都在争取时间,他们猜,冯塬就算没死的话,此刻也因前事焦头烂额,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   双方都在飞快悄悄安排,两日时间,诸事调整停当。   赵徵委了杜蔼和柴兴,以及钟离颖,共同坐镇新昌城,若遇急事,三人可商议后便宜行事。   而他和纪棠则带着陈达刘元等等一众精心挑选过的明暗近卫高手,悄然离开新昌大营。   下半夜,风凛冽,乌云遮蔽了一线月牙,裹了厚厚棉布的马蹄落地只剩下笃笃的极低闷声。   蓦地,马蹄声停了下来。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也最冷的时候,纪棠搓搓手,赵徵替她拢了拢斗篷,把自己的披风也解下罩在她身上,他瞥一眼隐隐一线白的天际,远处的新昌城黑黢黢的。   “快出来了。”   “冷吗?”   纪棠摇摇头:“不冷。”   她拍开赵徵的手自己系好系带,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也睃向那边,时辰差不多了,军营中五更就起然后开启一天的新工作的。   这吕祖,要出来了。   希望,他能带给他们多一些惊喜。   ……   纪棠的希望没有落空。   这个吕祖确实给他们带来了很多的惊喜。   在连番的敲山震虎之下,他心中已焦骇至极,但先前往外传信却并未收到任何回复,这让他愈发猜疑冯塬已身死,在重重焦虑重压之下,他已经几乎连日常平静都维持不住了。   但万幸,他还是挺过来了。   一得讯新昌要和池州调换将领,他几乎是马上就向他叔父写信请求了此事。   焦急等待了数日,名单出来,果然有他!   吕祖狂喜,待一从那千钧巨压的环境脱身出来,路上他立即就设法再次联系冯塬。   这是一个驿馆,掌柜是他们的人。   夜半,吕祖悄悄掀被坐起,连衣裳就都没穿,就披上斗篷,近卫推窗小心察看,回来冲他点点头。   两人迅速交换位置,近卫躺在床上躺下,而吕祖飞快推开后窗,无声翻了下去。   冯塬接讯之后,破口大骂:“蠢材,废物,该死的东西!!”   他气得“哐当”一声踹翻炭盆,抽出宝剑一阵乱劈!   如果吕祖在他面前,他能一剑就劈死他!!   冯塬怒不可遏:“这个蠢货!先前没回他的信,他还不懂是什么意思吗?!”   他出奇的愤怒!!一番大动作,扯得伤口的隐隐渗血!   此刻的冯塬,实在是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狼狈太多,他左眼敷着雪白的麻布,竟是瞎了。   他很幸运,自河床急冲而下,张岱虽无力送他上岸,但垂死前拼尽一口气推他避开迎面而来的巨石,他拐过那个急弯,跟着湍急的水流往下游冲去。   这样竟也没死,被一个农妇救了。   但很狼狈,浑身被河水泡得苍白,身上伤痕累累,尤其左眼,不知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鲜血淋漓。   那农妇也是仁善,去叫相邻将人抬回,又恳求大夫给治了治伤,最后等到了来寻他的心腹。   冬日伤势难愈,加上被耽搁了,他现在左眼才刚刚结痂,动作一大,就剧痛渗血。   这是冯塬这辈子吃过的最大一个亏,功败垂成,瞎眼,他视为毕生奇耻大辱,恨得几乎要发狂!要是破坏他计谋的纪棠在他面前,他能生吃了对方!   伤痛,重挫,让冯塬挟着一股近乎疯狂的暴戾!   比之以往的从容肆意,他此刻头发半披眼睛赤红,形容极其可怖,连日来,已处置了多名不得力的手下人,血腥一片!   只不过,眼下这局势,却并不会因为他的疯狂而就此扭转。   赵徵攻下半壁山南,已拥马稷山关前!   更糟糕的是,由于先前杜蔼这一重大谋算的失败,牵扯出很多东西。   他们在密州军中的眼线网络,被赵徵扫除将近过半。   还有,吕祖也不可避免地被田瑞扯出来了!   冯塬近段时间都在紧急扫尾,可终有无法扫得到的地方。   他疯狂欲扳回一城,狂肆如他,甚至根本不欲上禀皇帝,不过他不报还有其他人报,皇帝来信,没废话,也没责备,只言简意赅——“务必要保存那人。”   就是那名埋藏至深,皇帝花费了无数心血才成功撬动的大将。   事到如今,其他都可以再筹谋布置,唯独他。   ——为此,必要时,甚至可以杀死吕祖!   ——最后一个,就是山南战局,至少得再拖延三个月。   西北严寒大雪,冬季根本无法大战,至少得开春皇帝才能一举解决瞿通,赶往池州。   所以在此之前,如论如何也不能让赵徵和吕衍夹攻一举解决刘黑思,进而一举鲸吞山南。   皇帝的信还在案上放着,冯塬看罢后阴着脸按在桌上,没人敢动,也没人敢收拾。   昏黄的灯光下,冯塬脸颊肌肉抽动,面庞看着极其狰狞,他一剑重重扎进书案,“笃”一声锐响。   他眉目阴沉,声音在北风呜呜的深夜中冷森森。   “吕祖已经不中用了。”   再废物利用一回后,将此人解决。   ……   再说那吕祖。   吕祖见了掌柜后,那掌柜已事前得了提点,破口大骂:“冯相好着呢,昨日才刚嘱咐了我!”   这货还真找上来了!   “你慌什么?无凭无据,你不动,他还能如何你了?!”   掌柜恨得要死,恨对方带累自己,看了看窗,窗缝伙计冲他点点头,确定无人能接近小屋,取出一封手书:“仔细瞧瞧,看是真是假?”   吕祖定睛一看,正是冯塬亲笔,龙飞凤舞,没有署名日期,但墨痕非常之新,明显是刚写好没多久的。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总算信了,冲掌柜点点头,翻窗离开了。   他身影刚在黑暗隐没,掌柜和伙计们唇角淌出一丝黑血,栽倒在地,经已是服毒身亡了。   赵徵他们没有靠近,得讯后,他和纪棠对视一眼,果然如此。   对方防着他们,他们也防着对方,不到要紧关头,赵徵纪棠是不会暴露行踪的。   他们的目标是那个终极内鬼,而现在远不到时候。   悄悄尾随吕祖等将,一路折返上雒,穿过古径,而后自密州折返池州。   也就花了数日时间。   在十一月的上旬,终于有一点点雪沫飘下的时候,赵徵和纪棠抵达池州的魏军大营。   两人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吕衍,杜蔼已经安排妥当了,一行人替换了巡逻兵卒的身份,悄然进了池州大营。   吕祖回去后,先见了吕衍,得后者勉励一番,而后退下重新去报到,得沐假一日,休息了一天后,重新安排轮值,回到正常轨道。   当天巡营在外,他走到个背风小丘后小解,有一名平日不近身的近卫跟了过来。   对方眉目淡淡,对吕祖这个将军,却是无一点畏惧,半人高的土丘遮住了两人下半身,他快速将冯塬手书递到对方手中,吕祖展开一看,大惊失色:“这怎么行?”   原来,冯塬令他冤吕衍。   他恼道:“怎可冤我叔父!”   对方讥笑一声:“又不是你亲叔父?”   吕祖面色一白,哑口无言。   对方啧啧两声,当这个少将军当久了,还真以为自己就是了。   他冷冷道:“冯相已有了万全安排,放心,你无事的,吕衍,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   “真的?”   “那是自然。”   “行了,依策行事吧!”   对方把短笺接回来,揉成一团吞进肚子里,“弄好之后,冯相会见你,到时你听传讯。”   走出土丘,风萧萧,四处空旷,这处是保证不会有人能窥听得到的。   吕祖定了定神,叫起坐下休息的兵甲们,翻身上马,继续巡逻。   当天夜里,他悄悄起身,而后取出短匕,无声撬起营帐一处角落,挖出一个匣子。   吕祖定了定神,快速藏进怀里,而后回到床边,却突然取出打开,一股脑倒进正燃烧的炭盆里。   内里是些书信和什物,火焰“腾”一下就起来了。   吕祖警惕环视左右后窗还有黑乎乎的屋顶,低头又看大亮的火光,他犹豫了一下,却在火焰快速吞噬的最后一刻,还是伸手把最上面的一枚东西掏回来。   他利用身体遮挡,动作又轻又快,紧紧将东西攒在手里不敢再动,定了半晌,又疑神疑鬼不动声色左右望了望。   东西很快烧完了,吕祖用拨火棒将灰烬捣碎,和炭灰混合成一体。   他回到床上,扯上被子,一动不动,手却悄悄在辈被子里头动作,把自己刚才捂下的那枚东西塞到最里面的床板缝隙里。   他又悄悄张开一点点眼缝,确定黑魆魆的室内并无动静,这才吐一口气。   这一宿无眠的,吕祖努力佯作熟睡个把时辰,开始辗转反侧,至快到五更时,终是弹跳而起,在室内烦躁踱步,而后最终跑到书案前,研墨铺纸,飞速写了一封短笺。   裁下,用蜡团成团,递给心腹近卫李明,附耳吩咐几句:“传过去,快!”   李明咬咬牙,转身快步出去了。   他按主子指示,将蜡丸传给栗泉那边的暗线。   ……   至此,冯塬的指示吕祖已全部完成了。唯一的就是最后一个步骤没往吕衍那边去,而是另择了栗泉。   近卫李明脸色发白:“主子,这样行吗?”   冯相可是让冤吕衍将军的。   他小小声说:“那边传信过来了,冯相在白鹤坡见您,明天巡营就可顺道过去。”   “不去了!”   吕祖回到池州,焦躁竟然不比新昌少多少,尤其这两天,他有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这个池州大营我们不能再待了!我们快走,明天就走!”   这个吕祖,其实是假吕祖,真吕祖外出游历一番顺带最后投叔父从军以建功立业,当年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非常不幸的,恰巧,皇帝麾下养的备用暗卫训练营中,有一个和吕祖长得有五分像的孩子。   而吕衍多年从军,已久未见侄儿。   皇帝令人杀死吕祖,然后让此人替上,最后成功成为第一颗打入先帝亲信核心的钉子。   后续的那员大将还是皇帝通过他的手去安排才最终发展出来了。   吕祖知晓一切东西。   他知道得太多了,所以尤为胆战心惊。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再不走,他就要没命了!   蝼蚁尚且偷生,他不想死!   他是个孤儿,吃了一口饭进了训练营,之后就身不由己了,吕衍视他如亲子,多年爱护苦心教导待他至诚,所以最后冯塬让他冤吕衍,他没肯。   “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就走!”   “不,不要收拾了,什么都不要动,我们马上走!”   ……   冬季风冷,零星雪沫下了一阵就停了,有些泛白的阳光投在连绵数十里的池山大营里。   吕祖的营帐内,刘元上前,一把掀开床上的褥子,睃视没一会,就锁定一个位置,用匕首轻撬。   不多时,他就将东西撬出,而后把褥子等物回复原位,等在营帐门帘后,待外面骚动一起,他旋即闪身而出,混进近卫中很快溜走,回到赵徵处。   赵徵盯着那枚蜡丸,此时已得到确切消息,那蜡丸几经辗转,最终抵达栗泉近卫手中。   刘元回来了,呈上吕祖偷偷藏下的那枚东西。   这是一枚象牙配饰,边缘有些烤黑了,但雕纹还是清晰可辨认。   赵徵还记得,父亲旧年曾极喜爱一枚八仙过海象牙腰坠,其雕纹栩栩如生,父亲配在身上多时,后给栗泉了。因为后者也有同样嗜好,有一回笑说起,父亲哈哈大笑直接扯下,送给对方。   之后,栗泉佩戴了好些年,可惜据说后来一次战事遗失了,他还使人回去找过,但遗憾没找到。   现在,赵徵又见到了这枚记忆中十分熟悉、却据说早已遗失不知所踪的象牙腰坠。   现在前有蜡丸,后有象牙腰坠。   赵徵神色如冰:“是栗泉?”   但他和纪棠对视一眼,两人却不置可否。   经过杜蔼一事,他们已经不会轻易去相信冯塬这边查到的任何信息了。   纪棠皱了皱眉:“现在查到的是栗泉,但吕祖是吕衍的亲侄儿。”   而始终没有沾边的庞进德,真有那么清流吗?   会不会是冯塬故意洗白?   赵徵把东西丢下来,冷冷道:“好一个狗贼!”   他们严重怀疑,冯塬是在混淆视听,让池州这三人每一个都有嫌疑。   这样的话,事情就一下子回到原点了。   “可最后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拿下吕祖啊!”   到了现在,他们已经百分百确定,这个吕祖就是内鬼之一个,没错!给田瑞传军报的必然是他,已经确凿无疑了!   虽然有负面影响,但以赵徵的身份,他还是能找个机会强硬拿下吕祖审问的啊。   冯塬这么混淆视听,除非他确信吕祖不会泄密。   刚想到这里,赵徵纪棠同时霍地站起:“不好!”   两人脸色剧变,灭口!   “吕祖呢?”   赵徵声音骤且急,刘元一步上前,正要回话——但陈达负责尾随,跟去了,主子是知道的。   赵徵纪棠已快步往外冲去,刚翻身上马,却见一人飞奔而来:“不好了!”   “吕祖金蝉脱壳,跑了!!”   “陈统领已经遁踪急追了!”   赵徵纪棠脸色大变,到现在,两人还有什么不明白了?这是冯塬的连环计,这吕祖的逃走,必是对方计划一环!   吕祖只怕小命休矣!   “这个冯塬,真是祸害遗千年!!”   事到如今,她也肯定冯塬没死了,这样的连环计,必是冯塬杰作!   “追!!”   赵徵厉喝一声,一扬马鞭,膘马狂飙而出!   必须追上!   这个吕祖现今是最最关键的一个人物。   他们必须在冯塬之前追上他! 第61章 吕祖所言   赵徵当即下令急追!   目前他和冯塬,谁也不比谁人多,又不是大军对垒,这暗地里的短兵相接,那是谁也不怕谁的。   之前之所以不露面,只是未到时候。   现在已经到了必要的十万火急关头了!   赵徵纪棠翻身上马,率人遁着陈达留下的标记,火速往前追去!   一路狂追数十里,追至荆棘丛林密布的丘陵区域,他们舍了马,往里急掠而入。   沉重的铠甲卸了,一身劲装,速度更快,不多时,就赶上了陈达。   “主子,他就在前头!”   陈达咬牙切齿,前方的吕祖已经察觉他们了,对方轻身功夫不错又极熟悉地形,扬长避短一个劲儿往这边钻,陈达人手略有欠缺,双方一直僵持不下。   也幸好是他,不然吕祖早就成功甩脱尾巴了。   “包抄!”   赵徵断然下令。   “是!”   陈达刘元旋即领命而去。   一下子就将吕祖那七八人的位置锁定了。   前方的人咬牙切齿,“快!”   往前狂奔,前方出现一深涧,他眼前一亮,旋即一冲一跳抓住一荡,“呼”一声荡到对面。   最后过涧的两个人没有放手,而是把藤蔓牢牢捆在树上,火速掉头离去。   赵徵自后方急掠而下,离得远远,看了个一清二楚,他眉峰动也不动,掠至涧一抄纪棠的腰,直接一掠而过!   速度没有丝毫减缓,呼啸冷风,五六丈的深涧稳稳落地,脚一点,毫不停顿,往前急追!   没多久终于追上了!   前方的人大惊失色,几名近卫抽出长剑,厉喝一声掉头迎上。   陈达刘元等人冷哼一声,“唰”长剑出鞘,叮叮当当锐响急促。   前者拼了命,甚难缠,很快血腥飞溅,有闷哼连连。   赵徵毫不停留,自阻挡的近卫中一掠冲过,直奔那已趁机奔出很长一段的吕祖!   后者魂飞魄散,咬牙往坡下一冲跃下!“噗”一声闷响,有一柄银色短匕至后方疾射而至,正中他的脚筋!脚下骤然一痛失去平衡,他惨叫一声,身躯一歪扑倒在地,骨碌碌滚了下去,重重撞在一丛荆棘上停下。   这人趴着,一动不动。   纪棠不禁皱了皱眉,这是荆棘不是大石,赵徵伤的脚筋不是胸腹,装什么死?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服毒自尽吧?   但他既然能私下逃命,肯定就不舍得就这么自杀的。   她心生了疑窦,和赵徵对视一眼,此时他已携她急掠而至,站在地上。   她踹了对方一脚,对方被踹得翻了翻,半仰躺在地上,脸面侧向另外一边。   赵徵手持长剑,锐利的视线如电光盯着这人,有他在安全无虞,纪棠直接俯身一提对方衣领,将吕祖强硬提过来,盯住他的脸。   这么一盯,她眉心一皱,纪棠眼尖,立即注意到对方几缕散发下鬓角那不正常的皮肤颜色!   这竟是特制的黏土!   生生把原来略窄的脸型加宽,添上易容和头盔,远看和吕祖极像!   现在头盔掉了,易容被汗打湿,黏土边缘浮起,纪棠拉过他的脸一看,大惊失色!   “不好!”   这吕祖是假的!   ……   吕祖确实也有他的心计和本事的。   否则,他也不可能冒充吕衍的侄儿一冒就是这么多年。哪怕后方配合再给力,亲身上阵的还是他。   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他几乎是使尽浑身解数。   当然,这一着却是本为防备冯塬的。   距池州大营巡哨范围大约三四十里开外,小山丘陵远远的另外一边边缘。   荆棘长草的小石窟里,吕祖和心腹近卫李明扒下身上的士卒布甲,扔到一边,露出一身简单的布衣。   把军靴也脱了,露出里头紧窄的半旧布鞋,挖个坑把布甲军靴埋了,两人拨草悄然前行,很快行至一条河涌边。   二人跳进水中,一路潜行。   连头都不敢露,只抽一根芦苇做换气,一路潜出十多里路,进到林木草荆茂盛处,才爬上了岸。   池州地处偏南,深冬少雪,山中许多常青树植,就连这样的季节,入目也是一半枯黄一半苍色的,极大利于遮蔽身影。   从水中潜行,不会留下任何脚印痕迹。   此处与白鹤坡,也是南辕北辙。   为了提前避过冯塬很可能的杀机,吕祖可谓费尽了一切心思。   总算上水了,两人也不觉得冷,拧拧身上的湿衣,飞速往前狂奔!   他们择准方向,迂回前行,一路小心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一路跑了一个多时辰,已经远远将池州大营抛在身后了,两人饥肠辘辘,却不禁露出一丝松快的之意。   李明喜道:“待明日下晌,就该到雒水了。”   上了船,顺水而下,直奔南梁,就真正脱身了,买田置地,他们总算不必再干这要命的勾当。   吕祖吐了一口气,“小心点。”   “我们还是再快些!”   两人见不远处有棵柿子树,上面红彤彤十来个冬柿,正要摘上前摘几个填填肚子,他们跑得太急太紧张,连干粮都没有。   但谁知刚跨出一步,“索”一声踩踏枯叶的响声,忽四周草木大动!   吕祖心跳漏了一拍,蓦回头望去。   一望之下,登时心胆俱裂!   李明失声:“主子,快走!!”   山坡之上,黑红衣袂翻飞,一个褐色的皮甲眼罩罩住左眼,脸色阴沉沉的,如地狱阎王,冯塬阴恻恻道:“吕祖,去哪啊?”   后方草木索索,点点银芒晃动,底下有人厉喝一声:“拿下他!!”   吕祖李明大骇,掉头狂冲了出去!   ……   赵徵大怒,一剑横在那假吕祖颈上,“说!吕祖何在?!”   假吕祖闭嘴不语,赵徵冷冷一笑,在他肋下某处一点,后者顷刻在地上打滚哀嚎起来。   “不,不,我们都不知道!”   后方陈达已解决了那几个追兵,上来一看脸色也不禁一沉,他又给了那人几下,后者终于顶不住了,哀嚎道:“主,主子与人会面,只令我们做些遮掩。”   他认得赵徵,无法搪塞,只含含糊糊说了出来。   陈达抓起他的头,着意观察对方瞳孔呼吸心跳,判断有六七成是真话。   “殿下!”   他焦急回头。   他们也根本没有时间和这个人耗,不可能一直在反复严刑拷打审问的。   赵徵面沉如水,吕祖应该跑不远,现在是追的大好机会,可问题是朝哪个方向?!   他没有再问那人,如果吕祖但凡有些脑子,就不会告诉此人他的真实去向!   纪棠急道:“我们得快追了!”   别忘了冯塬啊!   吕祖出逃在冯塬的算计之下,肯定有让人密切盯紧的!   迟一步,就前功尽弃了!   赵徵举目四顾,立即下令:“李胜,你领两个人往东;穆平,你领往西;陈虔方鱼往南往北!……”   赵徵共遣出八路人马,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急追!   这是广撒网。   至于重点追踪方向。   赵徵瞥向东北!   这些日子他和纪棠把这一带的舆图翻过多次,地形是烂熟于心,南边是池州大营可以直接划掉,西面不但崎岖还有一大片的沼泽,这天气人陷进去基本完了的,可能性也很低。   剩下的东边和北边,忖度过草木丰茂程度和地形情况,赵徵当机立断选择了东北!   大部队火速往东北方向狂追!   刘元轻身功夫最好,飞速窜去先行一步左右探路!   纪棠就挺急,大冬天的掌心都出了汗,赵徵反手扣着她的掌心,携她往前急掠。   实在是太关键了,现在他们距离真相就这最后一步了,一旦不成就重回原点了。   希望方向没错,不然再掉头赶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   追了将近二十里路,忽前面一声短促尖锐的哨鸣!   纪棠大喜:“是刘元!”   众人一提气,火速奔至。   冲出树丛,只见长草被压得七零八落,很明显的打斗痕迹,从山坡之下一路蔓延至河涌边,最后已见鲜血喷溅。   十几具尸首倒伏地上,一冲到地方,众人立即俯身察看是否有吕祖!   纪棠屏住呼吸,反手一扣就在她脚边的一具尸首。   但谁知这人触手都冰凉了,竟然未曾死绝,被纪棠一扳,竟醒转过去,“噗”一口毒血陡然喷出!   好在纪棠反应极快,眼睛又极尖,那人脸刚转过一点,她就窥见对方脸膛漆黑。   中毒!   不怕万一就怕万一,她当即就松手了!谁知那尸身却骤然睁开眼睛,拼尽最后一口气,冲她喷出一口毒血!   色泽暗黑,腥臭扑鼻,妈呀,这什么毒,也太毒了吧?   纪棠动作比思想还快,反手一推,那人直接往回一扑,她身体一侧往后一仰,敏捷闪过毒血喷洒区域。   同时银光一闪,“咔嚓”一声,赵徵出剑如电,一瞬已砍断对方颈部,这人头颅直接飞了出去,那口毒血完全偏离原来的喷洒轨道。   就算纪棠不躲,也喷不大到她了。   颈腔倒在草丛里,汩汩毒血喷洒尽数被长草遮挡,纪棠吐了口气:“这什么毒呀?”   好厉害啊!   赵徵却眉目一厉:“追!”   “快!!”   他都来不及回答纪棠了!   这肯定是那吕祖压箱底的保命东西,吕祖的小命危在旦夕啊!   大家一看这毒,顷刻了然,连纪棠也不例外,她吐槽归吐槽,但动作一点不慢,飞快往赵徵身边一跃。   他一直带着她。   但落地一瞬,脚跟一疼,刚才一踢一仰同时后跃动作跨度实在有点太大了,她脚筋拉了一下,扯着疼。   缓了缓就能好。   但现在一秒也等不及了!   陈达得令了火速窜到河边睃视痕迹,赵徵伏低身:“上来,我背你!”   纪棠一点也不矫情,连忙往他背上一跳!   饶是很紧张,但她还是不禁笑了声:“总算轮到你背我了。”   两人同时想起初见的那个河谷。   当时纪棠背着他,拄着树枝当拐杖,一路带他走出深山。   淡淡的青草气息一下子清晰起来,柔软轻盈的身躯,赵徵“嗯”了一声,反手箍紧她的腿弯,低低说:“你抱紧我。”   “嗯!”   纪棠手臂圈着他的脖子,紧紧贴着他的背部好减少阻力,赵徵屏息收紧手臂,定了定神,脚尖一点,往前急掠!   一行人遁踪冲进草丛,顺着河涌往下游急追!   ……   吕祖已经强弩之末了!   冯塬是必要取他性命灭口的,带的人手足够的多,吕祖二人狂遁十数里,几度被追上,最终深陷包围圈!   他重重喘息着,鲜血滴滴答答,却已绝无脱身可能了!   冯塬冷冷令:“就地格杀!”   剑光闪动,迅若惊雷,眼见避无可避,最后关头,吕祖陡然爆出一声厉喝:“啊啊啊啊!!!”   “我们一起死吧!!!!”   他和李明反手抽出腰间水囊,一抽塞子,用力一捏!   特制的水囊顷刻就如同一柄水枪,毒液狂喷顷刻扫了一圈!   “啊啊啊——”   惨叫连连,瞬间倒下一大片,围攻的人马大骇急忙往后退,吕祖李明抓紧时机,掉头疾冲出去!   两人狂奔而下,直接滚下陡崖,骨碌碌一路到底,爬起身冲出就跑!   头顶一片凌乱,冯塬暴怒,连连喝令,有速度快的已经再度缀上来了!   但吕祖跟随吕衍多年,得这位叔父指点亲授,早非昔日吴下阿蒙,人在生死关头,爆发力极其强劲,只要不是重重围攻,追上来的都被他反杀,竟一时没能留下他!   但追截吕祖的都是高手,这不是爆发力可以全部填补,连续三次下来,吕祖伤痕累累,被一剑贯穿腹部,也气息奄奄,鲜血滴滴答答,他苦笑,这次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主子,你逃吧!”   李明毅然转身!   他也是个孤儿,主子救了他的命,或许主子不是什么好人,对他而言却是涌泉之恩千好万好。   在被救起一刻,他的命就是主子的了。   生死关头,他毅然转身,迎上再度追击而上的人!   却被吕祖拉住,“没用的。”   一个人,怎能拦下十几人,“我们一起走!”   重喘着,两人掉头急奔,谁料天要绝人,走不了数十丈,前方空旷冷风呼啸,竟出现一个悬崖!   天阴沉沉的,崖底白雾迷蒙,看不见底,但光一眼,目测已极深。   呼啦啦追兵前锋十数人已追至,“锵”一声利刃交击,这场最后的交战急促而短暂,强弩之末二人很快支持不住了,吕祖右胸再中一剑!   他僵住,李明暴喝,不顾生死冲上来,被扎成了马蜂窝!   两人顺着这股大力,倒退几步,直接脚下一空,掉下了悬崖。   冯塬被亲卫背负而至,刚好看到最后这一幕,他冷哼一声。   近卫道:“冯相,吕祖二人坠崖了。”   这么高的悬崖,掉下去死定了;不过哪怕不掉,这么重的伤,马上也要断气了。   冯塬冷冷一哼:“该死的东西。”   垂死竟然还敢伤他这么多人。   他极其恼怒:“下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近卫得令,立即领人找路下去。   ……   此时的吕祖,已经在崖底了。   不过,却不是掉下来的。   赵徵率人急掠而下,却堪堪赶在了这最后一幕。   他们在崖下的腰线,崖顶打斗已至最后最激烈的状态,赵徵眼利,微微眯眼,已见吕祖不好了!   寻常路再冲到上去,吕祖必是已经死了!抢救不及的。   这个非常时刻。   赵徵喝了一声:“刘元!”   刘元深吸一口气,一窜直接从崖边攀上!   他极擅轻身功夫,手法身法自成一派,这等攀登悬崖,非他不可!   纪棠脚筋没事了,一时却忘了从赵徵背上,盯着刘元,不时间见碎石被他抠下来,崖底薄雾涌动,一旦失手掉下去是必死无疑。   她捏紧拳,不敢眨眼。   刘元像只猿猴似的,眼睛盯着头顶,屏住呼吸往上攀登,最终成功接近崖顶!   赵徵之令,是欲让刘元从崖下攀上,出其不意抢救下吕祖的。他这边一半人已急急撕下外衣,结成长索,捆在松树根部,开始往那边攀去以援手了。   另一半,则由陈达率领,一刻不停,火速按原路疾冲而上。   两手准备。   刘元也很顺利,眼见已距崖顶不足三丈了。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崖顶情况突变!   石子一崩,索索掉落,刘元就心知不好,赶紧一抬头,只见两条人影一先一后,自崖顶急坠而下!   刘元一咬牙!   他一眼就认出了吕祖,闪电般扑了出去,一把抱住后者,无声无息,往下急坠!一下冲进撞进白雾中。   刘元一手抄着吕祖,手摸腰间,一弹腰扣,抽出长鞭。   他擅鞭,腰带是一条特制的盘索状细细长鞭。   接下来非常惊险,刘元连连急甩长鞭,最后好不容易在差不多坠到崖底的时候,终于成功勾稳了一棵盘根老松,止住了坠势!   刘元手臂脱臼,疼得张牙咧嘴,吕祖却醒了,两人骨碌碌滚至悬崖底部,他求生意志之强,已是垂死,仍挣扎着往前爬动。   爬了七八步,一直爬到小溪边,就停住爬不动了。   刘元急得不行,“喂,喂喂!   他扶着手臂冲过来,连连拍对方的脸,对方动了不动,他赶紧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蜡丸捏碎塞进去!   这是保命丹,暗部高层一人一颗,非常珍贵,这是赵徵给他们配的,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了。   保命丹勉强吊住吕祖一口气,得到赵徵纪棠等人急赶而至,此时药力发挥到极致,他终于有了点反应,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纪棠赶紧拍他脸:“吕祖,赶紧醒醒!!”   “是谁?!”   “你背后还有谁?”   “是谁导致皇太子殿下身死了!”   “谁?!”   吕祖气游若丝,眼睫动了动,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只勉强露出一点点眼缝。   他张了张嘴,吐出的却是气音。   赵徵伏低身体,凑近他的唇边,却依旧听不清。   纪棠急得不行,他nn的这么不容易,大哥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啊!   她急声:“冯塬事成了!现在池州三名大将都有嫌疑,他杀了你灭口就大功告成了!”   “你白死了!”   “你和你的近卫都白死了!!”   吕祖一下子激动了,他睁了睁眼,张了张嘴,可他试了几次,还是说不出话来。   他索性放弃那人名,说起其他字:“……流,流云庄,公……”   终于成功了,他发出极虚弱极细微的声音,所有人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吕祖最后一个字,还是没能听清楚,但他已强弩之末了,拼了最后一口气,他瞪着纪棠,“卑,……卑乡传信,他必出!”   头一歪,气绝身亡。 第62章 庞进德   刘元伸手一探颈脉,低声:“殿下,他死了。”   这时候,距离最远的陈达也率人赶到崖底了。   他一窥见崖顶事故,立马刹住脚步掉头折返,因着距离最近,对崖顶动静也察觉一二,一赶到就急声:“殿下,他们正往崖下来。”   都是好手,找路并不十分困难,要不了多久,就会抵达崖底了!   纪棠说:“我们快走吧!”   赵徵站起,立即下令:“撤!”   众人马上分头扫尾。   刘元的手臂已经推回来了,他立马将蛇皮鞭塞到吕祖手里,并捏紧做用力抓握状。   吕祖尸身还好好的,崖边也有不少长鞭扫勒过的痕迹,这条蛇皮鞭肯定得归他。   之后刘元迅速攀登而上,清除他存在过的痕迹,他一路攀上了足足数十丈才作罢,之后飞速下来,底下已经处理完毕了。   “走!”   这一趟虽不是十分的满意,但还是很有收获的,不过不能让冯塬知道,否则就白瞎了。   赵徵一行很快离去。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就离开了那片区域,又翻过一个山头,众人的速度才放缓下来。   迎着冬季的冷风,入目半黄半苍的萧索,纪棠忍不住有点可惜,要是那吕祖的伤势能再轻一点点就好了,那就能直接知道那人的名字了!   “流云庄?”   听着是个别庄,“公?宫?宫什么?”   纪棠看赵徵,赵宸思忖片刻:“乐京并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   纪棠一开始猜可能是宫,但联系上下文又觉得不对,那是公?人名吗?   “公孙,公输,公羊?”   是不是,不得而知。   还是后面那一句更让人振奋一点,“卑乡传信,他必出!”   按照语境,吕祖前面第一句是线索,后面这一句就很明显是方法了。   这个他,毫无疑问就是隐藏得比吕祖更深的那员大将了。   若卑乡这个地方给他传讯,他是必会出的!   “这个流云庄,可能就是在这个卑乡。”   纪棠挠挠头,又是同一个问题了,哪个卑?   “卑,碑,陂,碚,邶,嘶——”   乡这个行政区划实在有点太小了,要知道天下之大,加上梁朝后期的卖官成风导致行政区划分得很细很细,乡和镇简直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要想就这么分析出这个目标地点,和大海捞针也差不了多少了。   赵徵眉心紧蹙,吩咐陈达:“令人去把旧梁的舆图找出来,越详细越好。”   “这个地方应该不会在南梁吧?”   “应该不会。”   “我觉得,可能在京畿,或者南边池州这一片可能性大点。”   “也有可能是齐州、沙州、亳州等地。”这是帝攻下乐京建立新朝的路线。   两人边走边说,低低声讨论。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今天没有阳光,日暮时风很大,却吹开了乌云,半边天空黑魆魆的是愈发厚重的积云,半边天空藏蓝清透,星光点点 。   很晚了,也走得足够远了,已出到山区边缘,便停下来找了个避风处扎营。   篝火点亮,纪棠拉赵徵坐下来,就着大叶子卷的托子喝了一口凉水,然后递给他,又把干粮掏出来,分一半给他。   赵徵有点食而不知其味,但还是笑了笑,接过干粮吃了下去。   这一顿简简单单,为防节外生枝,大家也没有去打猎什么的。   纪棠见赵徵心事重重,吃完晚饭之后,便披上斗篷,拉他上山,“我们走走吧。”   营地位置是在山腰,往里可以眺望山里,往外则是低矮的丘陵区域,纪棠拉着赵徵绕出去后,沿着山道慢慢往上走。   她拢了拢斗篷,往星光方向行去,转过大石和稀疏的林木,看到一个大块白石形成的平台,两人就在上面坐下来。   这个位置挺不错的。   半边天空的星斗,照着起伏的丘陵,远远的尽头,庞大蛰伏火光点点,还能看见池州大营。   “看!池州大营。”   “嗯。”   赵徵也看见了,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双手撑在身后,垂目看着那座连绵不绝的巨大军营。   纪棠折了一根草,给编了一个蚱蜢,提起来瞅了两眼,塞他手里送给他,问:“阿徵,你熟悉吕衍他们吗?”   她其实不算认识这三个人,杜蔼薛志山还是近期才接触的,至于前者,她拢共也就匆匆见过一次,还是不是正面认识的那种,就刚到密州那会他们来拜见赵徵,她在旁看了一眼。   陌生得很。   赵徵当然熟悉了。   他捏着草蚱蜢,垂眸看了半晌:“我从小就认识他们。”   钟离孤,柴武毅,吕衍,杜蔼,庞进德,栗泉,薛志山。   这些父亲昔年的心腹大将,尤其后者,不少都是从青年小将被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   赵徵是战火中长大的孩子,兄弟俩是跟着父亲在马背上在军中长大的,他是幼子,身上没有继承人的压力,父亲对他情感更外露,是极疼极宠的,他就像个小牛犊子般跑来跑去,当时和这些人,是一点距离感都没有的。   随手一捞,大家就把他捞上肩膀上骑着,捉弄他逗他哈哈大笑打成一片,他可以说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甚至栗泉和庞进德,还是他父亲亲卫营出身,他初学武时,父亲太繁忙,就是这两人轮着手把手教会的。   那时,他喊他们“叔”和“哥”。   “吕衍是父皇麾下老将了,跟着了阿爹三十多年,在阿爹还是齐州留守的时候,他就是父亲的心腹大将。”   这个纪棠知道,吕衍可以说是帝资历最深最老的心腹,在帝还是梁朝一方大员的时候,吕衍就是他手下执掌军事的校尉官。   吕衍五十多了,比帝年纪还大,照说他这个年纪,忠心耿耿大半辈子,如果不是想自己上位,再去折腾这些其实可能性还是比较低的,所以一开始分析,纪棠就觉得他几率最低。   赵徵轻声说:“他的笑声很大,我还记得旧时他的大笑声。还有父皇去世后,皇兄每有成长建树,他看皇兄的目光。”   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来形容的欣慰目光。   就像是赤地千里后农人小心翼翼呵护的青苗终于长成了,那种极深刻的,极努力收敛的,但还是忍不住,绽放在伤痛和风霜之中那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赵徵长长吐了一口气。   “至于庞进德,还有栗泉。”   这两个人,在他童年记忆中亦有着许多许多至今仍未褪色的色彩。   “还记得亳州大战,中军遭陈芳骑兵突袭不敌,父皇不得已,只得率二千兵甲急转房州。”   帝固然是个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但创业期间,也不是没有吃过败仗的,最惨烈一次,就是亳州与信义王陈芳的大战。   当时几路大军尽出,帝身边仅仅剩下二千兵甲,被陈芳高歌猛进围追堵截,差一点就命丧黄泉了。   当时帝身边还跟着赵徵,被追杀着一路紧急奔逃,当真是风萧萧马蹄凌乱,最后身边仅仅就死剩下数十骑亲卫和庞进德栗泉两员大将。   “最危急的关头,追兵和我们就差数十丈,我们人伤马乏,箭矢如蝗,但前方道窄,仅容二骑通过。”   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栗泉暴喝一声,提着刀翻身就掉头迎了上去,他去断后!   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断的后!为主公和小主子争取一线的生机。   “栗泉身中一十八箭,援军一至,砰然倒地。”   真得扎得像马蜂窝一样,他能活下来,当真是叨天之幸。   “父皇伤势也很重。”   重到连赵徵都抱不住了,在追兵一度追上的大战之中,赵徵被一震直接栽了下马。   是一条手臂及时捞住他,庞进德为了捞他,生生挨了一刀,那条臂膀抓住他的同时,鲜血直接喷在他的脸上。   “之后一直到脱险,都是庞进德带的我。”   赵徵这辈子都记得当时的这条手臂和那声暴喝。   他惊慌偎在马背上,身后那堵坚实胸膛是他唯一安全的倚靠,他紧紧抠住他的铠甲,鲜血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赵徵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对吕衍、栗泉、庞进德的情感比杜蔼和薛志山要深不少。   他不希望是这几人。   在一开始对内鬼一无所知那时,他情感上其实更希望是杜蔼或薛志山。   只可惜啊,现在事实证明不是杜蔼,薛志山的嫌疑也很低。   以吕祖眼下隐示,必是池州这三人之一无疑了!   赵徵冷冷笑了一声。   半晌,他再开口,声音却变得沙哑了很多,“阿棠,你知道吗?我和皇兄一直都怀疑父皇并非意外战死。”   “皇兄从前一直在查,可惜进展并不顺利,许多相关人事都找不到痕迹了。”   他身为人子,却连父亲死亡的真相都不知道。   现在连皇兄都不在了。   这件事到了赵徵的手里。   “阿棠,我怕自己查不到。”   暗部一直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可惜一直都没有什么进展,这个纪棠是知道的。   赵徵眼睛泛红,神色终于流露出一丝脆弱。   他不怕费尽心思,不怕历尽艰险,他只怕全力以赴,却还是徒劳无功。   他心里压力很大,这个深冬的寒夜里,他终于吐露出心里最深处藏着的那种唯恐无能为力的害怕。   纪棠伸手,把他斗篷的兜帽拉起来罩住头脸,他眉目颤了颤,伏在她的肩膀上,纪棠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慰他:“不怕的,现在敌明我们暗了。”   “我们不是商量出法子了吗?”   赵徵反复扫尾布置,就是要确保冯塬不知道他们最后接触过吕祖。   如无意外,这次可以把这个内鬼揪出来了。   “这人跟着父皇这么些年,又暗通皇帝这么许久,想必知道一些的。”   “可以的。”   “说不定,这次我们正好一次弄明白了。”   柔声软语,兜帽和她的身体遮挡了寒风,让他感觉温暖,她纤细的手轻轻拍着他,他手伸过去,用力攒紧那只手,深吸一口气,他哑声道:“嗯!”   ……   纪棠模拟了一下吕祖垂死一直张嘴想说出的人名,他那口型,感觉,有点像“po”。   但她也没说什么,该看的大家都有看到,大家心里估计都有想法,但大家都没说。   翌日天未亮,赵徵率人下山。   之后没有再回池州大营,而是安排人动起来。   在这一片大肆寻找,寻找“吕祖”。这般过得几日,放不得不接受现实“放弃”。   之后,赵徵重新消失在冯塬的视线内。   “只差一步和真相失之交臂”的赵徵,自然是愤恨到极点在池州大营内暗地里大肆查探的。   直至年底,冬季快过尽了,他才“不甘不愿”回了山南,并同时留下大量的人手继续查探。   回去的当然不是真的赵徵。   但他的布局,到此时,已经全部完成了。   ……   时间回溯到吕祖刚死的十一月。   一日,池州大营给冯塬送出一封信。   吕祖突然失踪,事情闹得很大,这个人当然知道的,作为知情者,他一下子就明悟私下有事发生了。   偌大的将营,他眉心蹙起就没松开过,心腹近卫低声:“主子,不如去信问一问?”   这军中,有一条专门为他而设的传信渠道,没有任何泄露的风险。   那大将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提笔写了一封短信。   冯塬接信时,才刚刚在山中出来,他提笔亲自回信,言语很客气,道:请他不用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暂不动即可。   这封信,很快回到那大将手里。   偌大的将帐,猛虎下山青松屏风后,这人静静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那封短短的回信。   他盯着烛火,有些怔忪。   这么些年,他很多时候会想,如果当初没有……那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不必饱受煎熬,无需品尝情感和理智时刻在拉锯,午夜无眠独自品尝悔恨。   自可如少年时一般意气风发,一往无前,虽死无悔。   半晌,他目露黯然,自嘲嗤了一声。   大错已铸成。   现今再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低头,以手撑额,久久,才慢慢抬头,将那将薄薄的纸笺伸到灯火上烧了去。   ……   距池州大营四十余里,一个叫良乡的小地方里头,一家不起眼的一进小院。   纪棠也在挑灯火,“不知这个是什么人?”   只要传信,就必出!   吕祖拼尽一口气,说得可够斩钉截铁的。   她很好奇,究竟是怎么一个人,能这么有力。   屋里就纪棠和赵徵,小院里还有陈达领着三四个人,就这么多,其余人已经被赵徵尽数安排出去了。   明面上,由于即将开春,他不得不返回新昌备战了。   但其实他们悄悄留下来了。   他们判断,最近应该会有收获了。   这一个多月时间来,赵徵这边一直在准备着,密锣紧鼓在布置,所有通往池州大营的必经之道上的驿站客店都安排了人手。   花费了巨大的人手量,筛选过后,把能调的都调往这边来了,以至于连赵徵本人身边都只剩下寥寥几个护卫。   废了这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拦截这个“卑乡”来信。   要从舆图上大海捞针这么一个小地方太难,尝试几次无果后,赵徵索性舍弃这个方法,而是将人手投入到会更有效果的前者。   他和纪棠一致判断,年前年后,这“卑乡”肯定会给此人来信。   若不是,吕祖不会这么说的。   吕祖说那两句话虽极短,但透露出来的意思可不少。他把“卑县”放在前面了,放在了主动位置上。“卑县”只要一传讯,他就必会出。   是不是品出那么一点非公事的味道来?   既然不是公事,那就是肯定平时就有联络的。   年节,不管在今人还是后人心中,都占据着极其重要的意义,这个就不用说的了,尤其现今!若是平时都有着这种千丝万缕的私下联系,年下少不得去信一封的。   大将和吕祖不同,他这个身份地位,哪怕是皇帝,都必然视其极珍贵的。   吕祖不知道有什么把柄落在冯塬手里,被他这么操纵控制又追杀又逃亡的。   但这一套换到大将身上,是肯定不适用的。   冯塬肯定不能操控对方,对方必然是有着极大的自由度的。   卑县和大将的通信,必然不会通过冯塬。   赵徵网已经布好了,又适时“离开”了池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果然,在正月初三,池州大营往东九十里的驿道小店,成功截获了这封等待已久的卑县来信!   ……   夜半收到的消息,赵徵纪棠立即动身。   风挺冷的,赵徵特地翻出了纪棠最厚的斗篷,她冲他一笑,接过披上,“走吧!”   赵徵点点头,信步出门,两人翻身上马。   半夜疾行,至一半路程,他们弃马飞掠,以防惊动冯塬。   虽然据信报,他们已经由明转暗成功了,无人知悉他们最后见过吕祖一面,但还是以防万一。   越近地方,赵徵脊背绷得越紧,那双斜挑的利眸带着一种阴沉沉又极凌厉的锋芒,整个人像一张挺直的标枪一样。   他们终于来到这家小店。   赶了近百里的路,现在已经天色大亮了。   那个家仆打扮的人洗漱穿衣完毕,打了个哈欠,在大堂吃早饭。   纪棠看了一眼,这人有些功夫底子,但总体打扮和气质更像富贵人家的看门护院。   她和赵徵对视一眼。   刘元低声道:“此人户籍和路引,正正是卑县流云庄!”   现在的住店需要户籍路引登记的,查这个不难。   刘元正好是管这一片的,昨夜他就到了,观察试探过后,他道:“这人怀里有一封信。”   那仆役吃饱之后,歇了歇,才跨上驽马拉着的小车,不紧不慢前行。   按他这个速度,一天大概走三五十里。   赵徵就没动。   果然,当天入夜仆役也没到,而是继续投了一家客店。   夜深了,风声呜呜。   这正是个酣睡的好时刻,夜半,偌大的客店内外都沉浸中好眠当中。   后院的廿二号厢房,窗纱被轻轻戳开,一支竹管伸进来,吹进一缕青烟。   不多时,窗格无声推开,跳进几个人。   赵徵行至床前,纪棠一矮身,正要伸手进这人枕下摸,被赵徵拦住,“我来。”   他总怕有陷阱会伤到她。   赵徵长剑一伸,连剑鞘探进枕下,片刻勾了一封信出来。   他伸出二指捻起,端详两眼,纪棠忙扶着他的手臂凑过去一起看。   没有署名,空白的信封。   抽出里头,薄薄一张纸笺,内容也极简短,只有一句话——   “二郎生辰,可归否?”   很娟秀的字迹,柔和婉转,清隽淡香微微浮动,随这张普普通通的白笺流泻而出。   第一眼看望这句话,一种感觉油然而生,仿佛一个温婉美丽的声音,在轻轻问出这句话。   纪棠一愣:“不会是个女人吧?”   她不禁和刘元对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   陈达也咽了咽。   实在是这一句话,和这话的内容,真的很有内眷询问家中孩子生日男人回不回家的那种感觉。   纪棠不由得就是这个想法。   这真是一个俗而老套的猜测。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桥段之所以能这么俗这么老套,根本在于经久不衰,就是因为始终有人受,所以才屡见不鲜啊。   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招使了也好几千年了,后世不一样还有各种各样或黑或白的大小人物栽在这上头!   红颜劫?   只是吧,纪棠瞠目结舌:“什么女人才能有这么大的魅力呀?”   最重要的是,什么女人才能这么牢牢地将这人捆绑在皇帝的战车上?!连解脱都不能?   毕竟,帝能建下这样的功勋,创下这样的基业,他的眼光毋庸置疑是值得肯定的。   一个可能会走眼,毕竟赵元泰这样的影帝,实在也防不胜防。   只是话又说回来,赵元泰是西州赵氏的家主,他带着兵马和势力过来的,和吕衍三人的起点是完全不一样的。   吕衍三人一开始的忠心应是无虞的。   最起码直到托孤的时候也是。   假设帝战死真不是自然意外,那么有赵元泰这么一个前车之鉴在,帝临终最后这一口气的托孤,他怎么也不可能再找有疑虑的人。   必然是非铁杆忠耿的心腹不可的。   这三人,作为其中的一员,基本可能断定当时是没问题的。   在这种前提下,皇帝还能使出美人计撬动他,并让对方无法反悔,之后牢牢捆在自己的战车上,纪棠就真的很好奇,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女人?   这么流弊吗?   ……   赵徵面庞隐没在窗棂投下的阴影中,只看见他一动不动,纪棠轻唤了他一声,他将手上的信笺递给陈达。   陈达取出一些瓶罐,很小心地试探这张信纸。   最后结果,这就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内容都在上面了,没有其他玄机。   将信重新封好,塞回此人枕下。   次日,这人继续套上小马车上路。   小马车已经检查过了,几个大包袱,有新做的男人衣裳,和一些吃食年货,但不多,送进去并不会起眼。   里头还有几张稚童写的字和画的画。   纪棠都看过的,百家姓,幼童启蒙,这类常用的孩子开蒙学的字,写字的孩子应该很小,写成一个一个墨团团。   还有画画的,应该有两个孩子,这个大点,能画一些很简单的画了。   纪棠翻过其中一张,见一个四方方的亭子模样,下面坐着四个人,一个青衣最高大大概是男人,脚边偎依这一粉团一蓝团两个孩子,三人身后,站了一个杏衫戴着金钗的女子。   画得歪歪斜斜,金钗七零八落,人物比例根本不对,但还是能分清是这四人的大概角色。   一对父母,和一对孩子。   “嘶——”   纪棠啧啧:“这真是有意思了。”   她有预感,这真相可能和她一开始想象的穷凶极恶面目狰狞不大一样。   当然,这些对于赵徵而言,是不会有任何区别的。   昨夜他让她睡,自己却睁眼坐到天亮。   他连续两宿无眠了,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整个人像是压抑着一种什么亟待喷薄。   他握住纪棠的手,捏得很紧,哑声对纪棠说:“我们马上就知道他是谁了!”   ……   是啊,马上就知道这人是谁了。   仆役继续不紧不慢走着,他终于抵达目的地了。这是很近池州大营的闵县,他找到了一家小当铺,把车赶到后院,然后把包袱和信通通交给掌柜。   任务完成。   这家小当铺开着,就是专门为了给送信的,掌柜马上传了个口信。   当天,便有近卫换了甲兵衣裳,然后再换寻常衣物,低调来取了包袱和信,原路折返。   将帐。   当天夜里,一灯如豆。   大将今日负责巡营,翌日方交接,已经五更天了,他飞快回到帐中,第一时间挑亮了灯,打开那封信。   ——“二郎生辰,可归否?”   温婉娟秀,恍惚那个温柔的声音在眼前低低问他。   他又打开包袱,摩挲片刻她亲手做的衣,片刻翻出吃食等物,最后取出那一叠稚童的字和画。   他一张一张翻看,最后看到那张一家四口,忍不住用手轻轻摩挲。   他将字画和那封信按在心口,低低道:“回的。”   孩子生辰,又无战事,他定是回的。   ……   赵徵把池州大营他的人手,以及杜蔼安排的人手全部都启动了。   但其实不用。   他和纪棠,守在那个近卫取信和出入换装的后勤补给点。   翌日午后。   淅淅有点小雨,一个高大矫健的男人,穿着寻常的蓝布圆领袍子,很低调地从近卫出入过的那个小门走出来。   他只身一人,走到临近一民房前,牵出一匹马,不多时,就和来往和民夫和乡民混在一起。   赵徵和纪棠在他斜前方的一座小木楼的阁楼上,半推开窗,眼见这人越来越近。   最终他一转身,他们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赵徵一动不动,冷冷不语。   纪棠不知道是不是这人一出来他就认出来的,但她在对方转身的一刹,她吐了一口气。   果然和她猜测的一样。   宽额高鼻,小麦肤色,一张英伟的国字面庞,四旬上下的年纪,已微见风霜之色,面容坚毅,气质如山,极克己内敛的一个男人。   她轻声道:“庞进德。”   赵徵终于说话了,怒恨太深太久,他此刻表面反而一片冰冷的平静,声音带着一种砭骨的寒意。   “跟上去。”   他倒要看看背后究竟是个什么人?   以至于他当了叛徒。   害了他的皇兄!   纪棠握了握他的拳,感觉他拳头倏地收紧,绷成一片。 第63章 大白   节气里冬的寂寥未褪,只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整饰一新,门前黏了簇新的春联,树梢点缀了红色的丝绦,田野里安安静静的,街上圩市却格外热闹。   庞进德穿过冷清的田间小道,穿过喧嚣笑语的人群圩集,驱着马,独身一人,很低调地东去了一百多里路。   抵达了淞州。   密水支流蜿蜒而过,雁首山下,一个小小的宅子坐落在山坡上。   三正两厢,小小的院子,前后只一进,带了一个很小的花园子。房舍半旧,矮檐黑瓦,门前两颗香椿树,寻常普通,一点都不起眼。   之所以称庄,只是因为位于郊野乡间,之所以叫流云,是因为女主人小字有一个“云”字,而那经年在外的男主人字“叔琉”。   两人历经坎坷,终于择定在此处安家的时候,各取了彼此一个字,为这个小小的宅子起了名。   一去经年,他背负所有压力建起的小家已有六个春秋了。   墙角爬满了青苔,香椿树郁郁葱葱,他们最大的孩子,也已经五岁了。   庞进德驻马在坡下,仰头看了许久,怔怔的,一阵风吹过,他回神,翻身下马,牵着马缰往坡上走去。   沿着青石板路前行,被家人看见,这些看守门户的家人仆役行动间能看出曾经行过伍,是庞进德特地选出安在此处保护她的,见得他来,面露喜色,忙见礼,但嘴里唤的却非“将军”,而是普普通通的“郎君”。   庞进德点点头,把马缰交给家人,快步进了家门。   这时是午后,孩子应是在午睡的,他直奔正房,去看他的妻子。   “云儿。”   他轻轻唤了一声。   不管营里时思绪有多么复杂,他却仍是极思念他的妻子的,此时一应情绪此刻尽数抛到一边,他信步直奔后院正房,一撩门帘,熟悉浅浅的淡香,简单雅致的摆设,侧间浅杏色帐缦后她惯常待的画案处,立着一抹人影。   若是以往,庞进德会径自一步撩帘而入,但此刻,他进门余光一瞥那纱帷后投下的人影,却倏地一顿。   庞进德征战沙场久矣,观察力极其敏锐,余光就这么稍稍一触及,他心头一突!这条人影的身高体型,并非他的妻子!   ——他隐于所有人之后的小家,在他妻子的房内,突兀出现一条陌生身影。   这是一条成年男子的身影!   庞进德一惊,那柔和的眸光瞬间就锐利了起来,他霍站住脚,与那条浅浅投下的人影隔着纱帷对视!   他的手,已经放在剑柄上。   他声音沉沉而冷静,如宝剑出鞘带着一种锋芒的逼迫感,心头闪过妻子孩子,表面却不露声色,眉心缓缓收拢:“什么人?”   听了庞进德的喝问,帷幕后那人冷冷一笑。   很低,很冷,很年轻带着一丝暗哑的声音,似曾相识,庞进德微微一怔。   只不待他分辨,帷幕后那人动了,倏地一步,自帘后而出!   剑眉入鬓,斜长利眸,昔日白玉般肤色染上淡淡的小麦色泽,光影自后罩在他身上,他面庞正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唯独一双冰冷的利眸带着砭骨的寒光,一瞬不瞬,落在庞进德的脸上!   赵徵冷冷一笑:“我是何人?”   骤不及防!   庞进德大骇,身心巨震,在看清那人的面庞那一刻,他“嗬”了一声,接连倒退了三步!   犹如数九寒冬骤然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这些年有时恨不得立时出现却踌躇苟且煎熬不舍自唾的那一刻,就这么突兀的降临了!   汹涌的情绪如海潮,铺天盖地将人淹没,庞进德战抖片刻,他说不出自己是解脱,还是害怕,抑或羞惭,还是无地自容,但这一天,就这么突如其来的降临了!   他颤抖片刻,“嘭”一声跪在地上,“……殿下。”   他闭上眼睛,不敢看赵徵。   赵徵陡然爆发:“不要叫我!!!”   他声音陡然一厉,夹裹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刻骨恨戾,“庞,进,德!”   他一字一句,这个名字自舌尖辗转而过,带着一种浓重的血腥,赵徵冰冷笑了笑:“本王要将你与那贱婢及那两个小杂种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以慰我皇兄在天之灵!!”   庞进德浑身一震。   不为自己,而是为了妻儿。   他死有余辜,他知道,他该的!可是他的妻儿,他没法不顾他的妻儿!   “殿下!”   庞进德睁开眼睛,他慌了,急促呼吸着,张嘴想说什么,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哑声:“……殿下,殿下,……”是他的错,他造的孽,要杀要剐,请冲他来吧!   他膝行上前,急促慌乱:“她是个可怜人,求殿下……”饶她一命!   才行两步,被陈达一脚踹回去。   这时,外面突然喧哗起来,传来孩子的哭喊和女人的尖叫声!   ……   纪棠和刘元负责先把宅子里的其他人先逮住,这里头包括庞进德的妻儿。   兵分两路,赵徵肯定是去见这个庞进德的了,纪棠想了想,她留在外面控场吧。   庞进德的这个妻子,当然,现在她还不知道是妻子,反正就是这个被庞进德小心翼翼藏在背后、甘愿为之背弃信念当了叛徒的女子,实话说,她挺好奇的。   她想过,对方可能会武,或许他们逮人还得多费点人手。   但事实上,这女子却是一点也不会武艺,温弱婉柔,如就如同她的字一般。   只不过,这逮的过程还是费了一点功夫。   这宅子底下,原来是有地道的。   宅子太小,很容易就发现了那女子牵着两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子正在小花园散步。   一个女童,约莫五岁,一个男童,约莫三岁,一左一右,吱吱喳喳:“阿娘阿娘,阿爹什么时候回家呀?”   小男孩鹦鹉学舌:“阿爹阿爹。”   银钗布裙,温婉美丽的女子抿唇笑:“快了,阿爹应是很快就回了。”   两孩子高兴地蹦跳笑着。   虽说稚子无辜,但骤入目这一刻的天伦灿烂岁月静好一幕,纪棠心里还是不舒服了一下。   她想起赵徵的浴血重伤,想起他的悲哭痛苦,想起那个年仅十七岁就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一直孤身走到今日的少年。   好吧,她得承认人心是偏的,她实在很难对这些直接或间接的始作俑者升了什么好感。   一行人突兀闯入,侍女惊叫一声,那温声细语的母子三人抬头大惊失色,刘元已直接带人冲了过去!   本以为手无抓鸡之力的这一群人,刘元一出手就手到擒来,谁知那女子惊叫着,抱起孩子惊慌就跑,几个侍女乳母一挡,刘元一拨,那女子跑得几步,却猛地伸手不知在墙壁哪处一按。   “刷”一声,小水潭边尘土一翻,出现一个半丈长宽的洞口,那女子绊了一下,抱着孩子直接滚了下去 !   这地道大约是特地为了保护这母子三人的,外表粗陋,机括却极快,几乎是人滚下去一瞬,门就“唰”地合拢起来了!   好在纪棠眼疾手快,她没动手,一直盯着那边,刚好看到女子触碰的位置,她一扔扯下长剑往前一掷,“咔”一声,剑鞘被石门重重夹住露出一条缝。   纪棠跳过去,观察一下。由于还有一条缝,那机括还未全部复原,被她一眼就看明白了,纪棠伸手强硬一按一扭,里外僵持了一下,最终她获得胜利,门“卡嚓嚓”慢慢重新打开了。   那女主仓促哀叫一声,松手抱起孩子惊慌往里跑,刘元已经一条追入了,他厉喝:“贱婢,哪里逃!!”   纪棠也跟了进去,一行人飞速往前追去。   沿途不断打开门,那女子几度进入后想在里面抢先锁死铁门,但都由于刘元的阻挡宣告失败。   只有一点出乎意料的是,这女子看着柔柔弱弱,行动间看出来是没练过武的,但脚力却出乎意料持久,力气也很大,纪棠和她对扭石门机关的时候,都僵持了好一会儿,才成功扳过去。   这样的情况,让她升起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嗯,像天生的,纪棠那么不巧,恰好也认识一个天生力大的人。   ……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或许说是原主吧。   那个明明继承了先祖优秀基因,却被卞夫人养得歪歪扭扭,从小缩手缩脚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东西露馅不合主流贵女柔弱风格的小姑娘。   最终,过了三扇门,追出数十丈,跑到这条短短地道尽头的时候,那个女子终于被逮住了。   她惊慌失措,被石门槛绊了一下,带着两个孩子扑飞在地道外的黄泥地上,两个孩子哇哇大哭,她流着泪,爬起来紧紧抱着两个孩子,“我造的孽,我知道,求求你们饶孩子一命好不好?”   这是一个二旬许的年轻女子,很美丽,很柔弱,泪珠滚滚而下,颤抖着唇哀求,她侧脸正好对着纪棠,天光从头顶树梢漏下来,这个角度,纪棠望去过,蓦却觉她轮廓有点点似曾相识。   ……赵虔。   电光火石,她大惊失色。   纪棠忽问:“你认识赵虔吗?”   那女子哭声一滞,一惊望过来,她怔怔的,和纪棠对视,眼里忽流下泪来。   有点难以形容她此刻的神情和泪水,怔忪,黯伤,浓浓的悲哀伴着泪水滚滚而下,她张了张嘴,却哑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纪棠忽然就明白了吕祖垂死留下的另外一句话了,“……流云庄,公……”   不是宫,是公,公什么?   刘元不明白,侧头看纪棠,纪棠扯了扯唇,轻声说:“罗淑妃曾育皇帝长女,长邑公主,潞王赵虔原有一胞姐。”   “可惜,这位长公主养到十八岁,夭折了。”   在皇帝登基的第二年。   算算年龄,大公主如果活着今年的话,正好差不多二十四五。   刘元张口结舌。   纪棠扯了扯唇,也没有笑意,难怪啊,难怪皇帝能用一个女人,就牢牢把庞进德捆在他的战车上。   盖因,他爱着的这个女人,和皇帝有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   为了套住庞进德,皇帝毫不犹豫牺牲了自己的长女,让其夭折,设计送到庞进德的怀中,算算孩子年纪说不得刚好得孕了,然后让女儿无名无分跟着他,隐姓埋名,清贫清苦,在山坳里生孩子,日复一日等待着。   啧,这皇帝的公主不好当啊。   ……   说起来,这其实也是一个非常老套的故事。   被流兵冲散的小姐,重伤的将军,种下了一段孽缘,一对苦命鸳鸯。   云娘虽是公主,这一辈子却未曾享过多少的福。   她是赵元泰第一个孩子,却不是男孩,母亲不喜她,因为如果她不是女孩的话,母凭子贵被扶正的就是她而不是卞氏。   那是攻陷乐京前的最大一场战役,河北大战,那时云娘在内宅长到十四岁,因为战事和安全的原因,从原来住的莘城转移到郝州,怎料战场形势突然逆转,本来大胜在望的齐州军一度遭遇重挫,损兵折将,连夜往北战略性撤退。   云娘所在的家眷队伍遭遇流兵冲击,她的侍女仆役全部死伤走散,她扒下侍女的衣裳换上抹脏头脸,跌跌撞撞择个方向乱走。   在那个硝烟遍地,乡民胡乱尖叫混乱奔逃的小镇边缘,她救了庞进德。   她把这个穿着己方军服的重伤昏迷的将军拽着托着背到一个破旧的民房,还去偷了药物救活了他。   他俩在那个小小民房渡过了一个月,将军铁汉柔情,小姐温柔婉转,救命之恩,两人情愫暗生,恋慕彼此。   那时候先帝和赵元泰关系极好,不过云娘还小,她心里畏惧母亲不敢坦言,两人约好等再过二年他就上门提亲。   两人偷偷联系,偷偷欢喜。   这样一直持续了两三年,接下来的事情,就大家都知道了,先帝突然战死,赵元泰登基称帝,两派关系瞬间剑拔弩张。   已经不可调和。   作为先帝托孤心腹,庞进德痛过之后,毅然分手。   反正也没人知道,他只道男婚女嫁,再不相干,两人已非同路人。   其实他不打算另娶,只盼她觅得如意郎君,他会默默祝福她。   但大公主的命真的很苦。   皇帝审视先帝遗下的一众心腹重臣,寻找破绽,伺机而动,吕祖是第一个,而庞进德是他找到的第二个。   庞进德当时三十多了,却一直不娶妻,新朝都建了,当初许多打光棍的同袍都陆续娶上媳妇,唯独一个他,从前婉拒了先帝赐婚说再等等不急,现在却毫不见动静。   庞进德有仔细抹干净过交往痕迹,但到底从前没有过分隐蔽,只要有心一直去查,多少还是会有一些的,毕竟他不可能连大公主身边的人都抹了。   于是,皇帝设计,借吕祖之手布局,醉酒后,将大公主送到庞进德怀里,并且天助他也,一次就中了标。   皇帝直接让大公主“病重”,然后夭折了。   大公主根本毫无选择余地,父亲就这么抹去她的身份,而庞进德深知,皇帝都做到了这个份上,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他倘若拒绝,等待大公主的将会是一个极度糟糕的结局。   痛苦挣扎后,他最终还是失陷于惶恐又可怜的心上人还有她腹中两人的骨肉。   一步错,步步错。   两人背负着沉甸甸的东西,偷偷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庞进德和皇帝说好条件,接了云娘出来,偷偷安置在卑县。   粗茶淡饭,居隅苟安,但这偷来的几年安宁相守日子,终究还是要结束了。   公主眼泪长流,“他不是自愿的,都是我的不好,是我……”   但其实她也不是自愿的。   历尽艰辛悲苦才在一起的两个人,她这一辈子,都是黯伤,但她知道因为她而害了人,她偷得的安宁都是建筑在他人的血腥和悲苦之上的。   她哭道:“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们饶了我的孩子吧,他们还小,他们什么的都不知道的。”   ……   女人孩子的哭声吵杂,庞进德剧烈挣扎了起来,他扑向门外,把公主和俩孩子都抱在怀里。   他虎目含泪,刷刷直下,转头重重向赵徵磕头:“殿下,殿下求求你,饶他们一命!……”   “她是个苦命人,求求殿下,殿下!”   头一下一下重重磕在青石台阶上,很快见了血,两个孩子惊惶大哭,公主搂着两个小的,紧紧挨着他的后背。   但赵徵不为所动。   “苦命?可怜?”   他冷冷一笑,有他的皇兄可怜吗?他光风霁月清隽无双的皇兄,却已躺在冰凉的棺椁里足足有快两年了。   谁又可怜一下他?   死在池州战场的将士们,谁家又没几个孩子呢?   纪棠站在一边,吐了口气,她移开视线不看那两个小孩子。   她固然对这一家四口没有好感,但在她的三观里,却罪不至这么小的孩子。   只不过,她却不是赵徵,她没有资格慷他人之慨。   她沉默了一下,道:“庞进德,军中,尤其池州大营的叛徒暗线,还有多少?”   条件交换吧,如果赵徵愿意的话。   赵徵眉峰一动,眸光陡然变得凌厉,阴沉沉的,寒意彻骨。   纪棠提醒了他一件事。   赵徵缓步上前,俯身:“我父皇是怎么死的?”他声音陡然凌厉:“可是赵元泰阴谋杀害?!”   “说!!”   庞进德浑身一震,瞬间如同被扼住喉咙。   赵徵提醒了他一直难以释怀的事,他娶了杀害主子的凶手之女,还襄助对方害了小主子。   再不情愿,再阴差阳错,结果都一样。   他痛哭失声!   他的反应告诉了赵徵答案,他的手颤抖,心头一片彻骨的冰凉。   他厉声:“你,助赵元泰为虐?”   “不!!”   庞进德倏跪直:“我没有!我没有!先帝待我……”但忆起自己所作所为,他没法再说下去,哽咽哑声:“若我有为此事,叫我五雷轰顶,死后直入阿鼻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他没有!真的没有!!   这一点,纪棠倒是信的,之前分析过,可能性很小很小。   庞进德连声否认,发誓赌咒,和刚才态度两个极端,良久,他激烈喘息着,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跪伏,额头贴着地面,轻声说:“但末将罪无可恕,已万死难辞!”   他起身,冲进屋里,陈达跟了进去。   很快庞进德开启机括,把藏于床底的一本蓝皮册子取出来,回到院中重新跪下,他哑声:“末将所知,所有暗钉皆记录于此,这些年陆续有添加,一直都如今。”   他顿了顿,垂眸低声:“先帝战死前因后果,亦记录于尾页。”   他一直在煎熬挣扎着,一边不得不为,一边又把这些他知道的都记录下来,整理成册。   他紧紧握着这本册子,跪下重重叩首,双手奉上,哽咽:“求殿下放他们娘仨一条生路。”   大公主惊慌爬上前,呜呜哭道:“三郎,……”   庞进德闭目垂泪,一动不动。   纪棠视线落在这本蓝皮小册子之上,若说这一家四口掺着赵徵强烈的个人情感,那么,这本小册子就是他们此趟池州之行的终极目的了。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上前一步,但陈达抢了先,并不欲她沾手。   但谁知就在陈达伸手去接这本蓝皮小册子的时候,变故陡生!   一声尖锐的呼哨吹响,有敌!   与此同时,一直利箭比陈达快了一瞬,从斜上方远远的山坡上激射而下,直奔这本小册子!   是冯塬!   冯塬一知庞进德离营,心里就生不安,他立即率人飞奔往流云庄,正正好和飞奔报讯的眼哨迎面碰上。   利箭尖锐的鸣啸,“笃”一声,直接穿透那本小册子直飞十数丈,重重钉门板之上!   “叮叮当当”打斗声大乱,这宅子太小了,冯塬的人蜂拥猛冲,一下子冲进大门!   几条人影同时跃起,但冯塬的人早有准备,抢先一线,将册子取下。   庞进德倏地睁眼:“你!”   你是如何知道这里的?!   他勃然大怒,他和皇帝的条件,皇帝是承诺只要他应就不再过问二人任何事的!   冯塬挑唇哼了一声,但若陛下连庄子具体位置都一点不知道,那他此时岂不是连这整个暗网被人连根拔起都不知道?!   还好他谨慎!特地使个人远远盯着以防万一。   庞进德怒不可遏,但现场已一下子大乱了,兵刃交击骤起激烈,那支利箭一出现,赵徵已反手一抽长剑,疾冲跟着掠出,陈达等人也是!   冯塬跟前十数好手冲出迎上,将人拦住!   赵徵长剑一震,血腥喷溅!   叮叮锵锵,冯塬却半眼不看,一接过册子之后,立即倒退几步进了小厅。   他翻看册子,冷哼一声,往侧挪了几步,抄起灯盏边的火折揭开吹燃,这东西立即烧了才是干净的。   冯塬完全没有反派毁于话多的毛病,半句都不啰嗦,这策略当然是最正确不过的。   但他才抄起火折吹燃,斜楞里,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对方趁着他低头的吹火折的一瞬,闪电抓住册子,用力一扯!劈手就将册子夺了过去!   这人正是纪棠。   她反应极快,高手过招她不适合冲锋,但没关系,刚才逮人走了一圈,她已经颇了解这宅子的布局了。   当即反手一推厢房的门,冲了进去,沿着厢房翻过内窗一路绕到正厅的侧间,猫在帐缦后面。   所有人都在外面打斗,室内空荡荡,她原本是打算在后面偷袭的,却不想,这冯胖子自个倒退了进来。   灵机一动,纪棠抽出怀里的火折放在灯盏边。   没错,这火折是她的。   瞄准机会,一抽得手,纪棠冲冯塬重重一哼,另一只手一挥,连灯油带灯盏砸在他的脸上,“去死吧你!”   赶紧掉头一溜烟跑了。 第64章 “等回来我有件事和你说……   冯塬嗷一声惨叫,纪棠飞快原路蹿走。   脑后风声嗖嗖,她赶紧往侧边一蹬,笃笃笃三枚精铁流星镖重重扎进前方墙壁!   她连爬带滚,飞快越过刚才那扇内窗,视线余光一瞄,果然刚才就在门边的那两个高手提着明晃晃的长剑已急掠冲来,她一落地,飞速狂奔,嘴里大喊:“阿徵!陈达!!刘元!!!”   救命啊!!!   她飞速探手入怀,石灰粉包胡乱往脑后乱洒,千钧一发!“嘭轰”一声巨响!厢房两扇大窗连窗扇带木框都被整个踹飞,赵徵一跃而入,俯身搂住纪棠的腰,将她护在身后!   而陈达李胜已与那两名追上的高手激战在一起了。   “我们快走吧!”   纪棠赶紧把册子揣进怀里,对赵徵说。   东西到手,目的完成,没必要和冯塬在这里死磕了,冯塬带的人手也很多,继续打下去两败俱伤。   赵徵点点头。   陈达取出一枚木哨,吹了一长二短三个音,尖锐的哨音顷刻传遍整个小院,所有人便开始聚拢在一起有节奏撤退。   赵徵纪棠冲出房门,回到院子里。   院子混乱一片,连庞进德也抽出长剑,和冯塬的人激战在一起。   方才紧随长箭之后,有几枚毒镖直奔他而来,庞进德立即闪开并拔剑反击。   他对赵徵伏首请死,但不代表他没有抵抗力,实际庞进德战力彪炳,并不是轻易就能灭口杀死的。   赵徵迅速收拢人手,他回到院中,冰冷的目光冷冷盯着庞进德。   庞进德慢慢垂下长剑,低头不语,半晌,他举起长剑,横剑一抹!   “啊——”   公主痛哭惊呼,扑了过来。   但赵徵的剑比庞进德动作快了一步,虎口一痛,“叮”一锐声,庞进德长剑落地。   赵徵冷冷一笑,眉目阴鸷透着血腥,“想自裁?”   “你做梦!”   就这么痛快死了,岂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起过誓,必要将此人千刀万剐,方可告慰兄长在天英灵!   庞进德心口苦涩,垂头不语,公主赵云娘哀哀哭着站在他身后,紧紧攒住他的手。   赵徵冷冷道:“都带走!”   刘元与另一人腾出手,飞快解下长鞭作绳索,这两人并没有反抗,很快受缚,并且主动配合行走,公主跌跌撞撞,跟在她的男人身后。   现场交战很激烈,且战且撤,花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最后还是成功撤走并甩脱了尾巴。   这时已经入夜了,旷原矮树被风吹得索索作响,长草荆棘黑魆魆一片。   纪棠坐在溪边,低头洗了洗手。   赵徵刚才哑声对她说,说他去去就来,让她在此处等等他。   她取出炭笔,又摸出几张折叠得小小的白纸打开,飞快写了几封简信,叫刘元先安排人传出去。   背对的小土丘之后的不远处,顺风隐约传来一声闷哼,以及倒地的声音。   还有赵徵的恨声。   过了许久,他才回来,带着一身浓郁的血腥味,两手赤红一片。   纪棠没问什么也没说什么,绞了帕子给他擦手上的鲜血,眸带关心看了看他。   赵徵扯扯唇,但笑不出来,他哑声说:“阿棠,我为皇兄复仇了。”   这是第一个,还有一个。   纪棠轻应了声:“那就好。”   纪棠帮他擦了几把手上的血迹,还未曾全部擦干净,他立即就说:“阿棠,册子呢?”   纪棠把怀里的册子取出给他,之前她已经大致翻过了,她抱膝坐在没吱声,他粗喘着接过来,囫囵盘腿就在泥地上坐了下来。   一下子翻到最后一页,他借着一点黯淡的朦胧星光,急不迫待地看了起来。   也就短短两页纸,他看了很久很久。   蓦地,有泪滴露在纸页上。   他浑身战栗,切齿对纪棠说:“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我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他声音哑着,泣血恨声。   “好。”   纪棠看着他,目带怜惜,轻声答他:“会的,可以的,我们早晚能剐了他,让他血债血偿。”   赵徵兄弟俩怀疑一点都没错。   先帝果然不是正常战死的。   庞进德暗通皇帝也有些年头了,他位高权重,当年又是先帝多年心腹,许多事情只要有一点点蛛丝马迹,他就能拼凑出大致真相。   这些年断断续续的,他也将当年一事拼凑得差不多了。   皇帝从无居于人下之心,欲伺先帝二子未长成而谋夺上位已多时,冯塬精心设计的毒计,声东击西,诱其深入,环环相扣。由皇帝亲自动的手,细作敌军,他密密布置,终于成功得手。   先帝长箭贯胸而亡。   铮铮铁骨一世豪杰,却惨死在视之如同胞般信任的兄弟手中,妻离子散,母亲呕心沥血而亡,长子英年被害惨死。   “冯塬,赵元泰。”   赵徵牙根咬出了血,铁锈味浓腥一片,他一字一句,泣血恨声。   身躯绷紧到极致,他颤栗了起来,又恨又悲,恨到极点,就是大悲,似崩断了的弦,他骤栽倒在纪棠的肩膀,两点湿热,他失声痛哭,泪水滚滚而下。   纪棠轻轻叹了一声,伸手虚虚搂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哭吧。   他肯定很难受的。   哭出来会好过一些。   她很难不心疼他,但实在也无能为力,只能把肩膀借给他,让他好好哭一场吧。   苍穹清冷,四下寂静,赵徵哭了很久,哭累了,渐渐止了。   他静静伏在她的肩膀,感受她一下接一下温柔的拍抚。   他闭上眼睛,往她身边靠了靠,夜风冰冷,她是他唯一的温暖。   他低低声问她:“你会永远陪着我对不对?”   他亟待她的答案,急忙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泛着血丝,往昔锐利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哀伤,神色流露一种平日不见的脆弱,纪棠柔声安慰他:“对,对的,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会好起来的。”   她用手帕给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背,温声宽慰着他,“你不是一个人,别怕。”   “嗯。”   赵徵眼睫动了动,他慢慢侧脸,用额头贴着她的颈窝。   他知道,他知道的,她会一直陪着他的。   赵徵情绪终于好了一些,他微微闭上眼睛,贪婪汲取她温暖,有她在,他并不感觉孤单,心渐渐平复回来,无限依恋。   有一瞬,他想和她表白。   他想告诉她,他爱着她,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但他又舍不得破坏这一刻的温暖恬静,偎依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纪棠先开口打破平静。   “阿徵?”   “嗯?”   ……   赵徵一个舍不得,表白机会就溜走了。   他抿抿唇,有点点懊恼。   纪棠拍拍他的肩膀,直起身,喊了一声刘元。   方才赵徵情绪不对,身边的人都自觉退到适当距离之外了,刘元听见喊声过来,头低低的不敢抬起望赵徵这边,纪棠就把那本蓝册子交给他,“和陈达一起,抄录几份马上传回去。”   庞进德这本册子人名很多,几乎囊括了皇帝这些年来发展出的绝大部分的重要暗线。   毕竟要谋皇太子,对方也是倾囊而动了。   不但有池州大营的,还涉及现驻新昌的密州军,甚至偃州战场的钟离孤麾下和西北柴武毅麾下都涉及有少许。   矛盾也好,赎罪心态也罢,反正庞进德把自己这些年所知道的,都整理成册写进这本名录上了。   有了它,他们终于可以肃清内部了!   纪棠刚才已经把重要的几个人名先摘抄送出去了,现在剩下的就交给陈达刘元抄。   “是。”   刘元接过册子,还是不敢抬头望,把脑袋低成九十度角退下来了。   纪棠回头,赵徵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只眼睛红通通的,她取笑他:“这是咱们骁勇果决的靖王殿下吗?这样儿要是被手下人瞧见了,怕要丢大人咯。”   赵徵有点不好意思。   纪棠轻笑一声,拉他起身,坐在她刚起身的大石头,“来,敷一下,不然等会就该难受了。”   她用剑鞘拍打身后的小土丘,惊走蛇虫,然后让他半靠着,蹲下搓干净刚才给他擦手的棉帕,然后虚虚拧了,展平给他敷在眼睛上。   正月的溪水沁凉,冰冰的,敷在眼睛上,那种热灼烧胀的不适感一下子就被覆盖住了,很舒服。   敷了一会,帕子热了,然后就会被她取下,又再洗涤绞好,重新敷在他的眼睛上。   他就安静躺着,听着她的说话声,她时不时就会站起身,用剑鞘再次轻轻拍打他身边的土丘杂草。   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她会保护好他。   激烈情绪宣泄后的倦怠因为有她的呵护,转化为一片安静的恬静,闭着眼睛蒙上巾帕眼前黑魆魆的,他却一点都没有惴惴,在这个静寂的长夜,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全。   赵徵敷了约莫一刻钟的眼睛,感觉好多了,纪棠揭下巾帕仔细端详,已经不怎么见红肿了。   “好了,等睡前再敷敷,明儿就不难受了。”她笑着说。   虽然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睡觉。   赵徵一身的猩红,鲜血差不多濡湿一身衣裳,纪棠肯定是想给他换了的,但没有换洗衣裳是个问题,赵徵倒想脱下直接搓搓再穿上,可纪棠哪里肯同意?   她摸摸他的后背,现在后背还是干的,他这身旧伤,大冷天的穿这冰凉溪水洗过的湿衣怎么能行?   好在不用她多烦恼,两人才刚站起身,梁五就过来了,贴心呈上一套干衣服。   赵徵身上他们都知道,那边这个脱一件,那个脱一件,早就拼凑好一身出来了。   纪棠接过衣裳,还暖的,不知是刚脱的还是一直被谁捂在怀里,她不禁一笑,递给赵徵,催促他:“快些换了,用帕子擦擦身,就随意擦两把行了。”   赵徵本应避到土丘另一边去换的,但他根本不愿离开她,他想待着她身边,就稍稍挪两步,就在她身边换。   纪棠笑骂一声,不过也没说他,这边避风,想在这边换就在这边换吧,她背过身不看,顺手给他搓帕子。   身后嘶嘶索索,赵徵很快换好了衣裳,纪棠把血衣交给梁五处理,“好了,我们快走吧!”   她摸了摸赵徵的手,换了衣服,手果然没那么冰了。   随即动身,疾行一路,至午夜时,抵达最近的一个乡镇小据点,众人立即翻身上马。   但由于马不够,身材偏瘦的自觉配对两人一匹。   于是纪棠再度和赵徵共骑。   她翻身上马,缩起脚,他一踩马镫落在她身后。   两人再次紧紧贴在一起。   而正值脆弱期的赵徵在纪棠眼里是受保护对象,她回头冲他一笑:“这回我带你啦!”   她一扯马缰,用力一夹马腹,膘马驮着二人,往前飞奔而去。   呼呼的冷风,被身前人挺直身躯挡去大半,赵徵也没有争,他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慢慢侧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   ……   赵徵放纵的自己的情绪,允许自己偎依在她身边,被他的心上人保护了一整天这么久。   一直到回到山南,踏进上雒。   赵徵已经恢复过来了,他唯一遗憾的,就是因为舍不得破坏气氛而没有对她表白。   经过心贴心的呵护,他对她表白的心情如大浪潮汐,一发不可收拾,表白急不迫待!   池州一行虽有波折,但最终完满达成目标,一行人火速往回急赶。   不急不行,冯塬可不是个简单角色,痛失庞进德及蓝册子,他必然会有大动作的。   如无意外,山南大战迫在眼前!   所以纪棠第一批炭笔传书,除了发给各方重要细作名字之外,还有一封就是给现身处稷州的沈鉴云的。   赵徵快马疾奔,紧紧花了两昼一夜的时间,就赶回了新昌城!   沓沓马蹄既急且疾,刚冲进了巡哨范围,就感觉到了那种山雨欲来的紧绷之感!   疾冲进城门,杜蔼柴兴等人闻讯飞奔而下,个个全副铠甲神情肃然。   沈鉴云也回来了!   发给赵徵东西六百里加急才刚刚冲下来,刚好迎面和赵徵一行碰了个正着。   沈鉴云风尘仆仆,也是前脚刚进城门的,他急声道:“殿下!”   “扈伯彰二子暴毙,稷州军现一分为二!扈伯彰率一半六万稷州军与刘黑思结成同盟!”   “刘黑思异动已生!吕衍将军急飞鸽传书,需马上对山南发动围攻大战!!”   事不宜迟,不能再等,赵徵也不打算再等,再等下去,皇帝就该结束西北大战直奔池州而来了!   赵徵立即下令:“传本王令,即刻整军!!”   ……   开战了!   这一场酝酿了一冬的大战顷刻拉开了帷幕。   赵徵整二十万大军,兵分四路绕宜离二州急行军自东直奔稷黎代增四州,成功切断扈伯彰,与吕衍的池州魏军对刘黑思形成夹攻之势。   十二日,赵徵与吕衍同时对刘黑思发动进攻!   旌旗猎猎,甲光粼粼,久违的艳阳终于露头,一线金光自云层洒下,黑压压的大军折射出一片耀目的白光。   赵徵一身玄黑明光重铠,鲜红帅氅迎风猎猎,翻身上马之前,他伸手握住纪棠的手腕。   “阿棠。”   他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有着化不开的浓热情感。   这趟出征,他还是不肯让纪棠随大军同行,仍旧安排她和沈鉴云留守大本营以策应各方,两人暂时得分开一阵了,他极不舍,又心头滚烫。   很遗憾又逢大战,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纪棠笑着给他打气:“旗开得胜,一举干掉刘黑思!!”   赵徵不禁一笑。   “后方一应事宜,都交给你和鉴云了。”   本来这句话是该和纪棠沈鉴云一同说的,但沈鉴云多聪明的一个人,刚说了两句,就自动走开了。   赵徵凝视纪棠,从池州回来,他那满腔的情感就像被寸寸柔化过似的,丝丝缕缕,缠绵难分,他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握了握她的手腕,告诉她:“等回来,我有件事和你说。”   纪棠好奇:“什么呀?”   神神秘秘的。   她娇俏笑,眼眸亮晶晶灵动极了,这模样儿给他一种仿佛她也极期待似的感觉,赵徵不禁翘起唇角:“回来就告诉你!”   他翻身上马,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一扯缰绳,策马疾冲而出。 第65章 生死不知   眼前这场大战,将会是山南近年来最大的一场战事。   真正的白热短兵相接,硝烟滚滚撼动一方天地。   已经到了你死我活最后一战的地步了,若顺利,赵徵将一举攻陷山南。   赶在皇帝腾身赶到之前,结束这场耗时长达数年之久的山南大战。   这也是他的此战的目标,天时、地利、人和,好不容易俱争取到位,他是要必胜的!   旌旗招展,戈戟如林,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纪棠目送赵徵离去之后,收回视线,提起衣摆匆匆就掉头往回走了。   前线悍然而战,后方事情也多得很。   首先就是粮草补给,他们的粮草大营原来在新昌城后方一百余里的渠城,随着战线的迅速推移,现在距离主战场太远了,必须往前挪。   柴兴已率军直奔稷山关去了,有扈伯彰的叔叔扈元光配合,相信能很快自后方成功取下稷山关。到时粮草大营搬迁到新昌城,通过稷山关供应前线。   ——宜州离州到底新降,不管赵徵和纪棠还是沈鉴云都不能完全放心它们。   这次说来,沈鉴云劝降扈伯彰,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惜最后关头被冯塬破坏掉。   庞进德一死,赵徵纪棠是深知对方必有大动作的,但谁也没想到冯塬在稷州埋的钉子居然有这么深!   沈鉴云当时一接到纪棠来信,就心道不好,火速寻找扈伯彰要其速速防备,但奈何冯塬的信鸽也丝毫不比纪棠的慢,已经晚了。   沈鉴云固然来得隐蔽,并说服扈伯彰在考虑期间继续装出仇视魏军的姿态,只是这冯塬原来的备用计划是不管他在不在都一样的!   他丁点没碰扈伯彰,却很早之前就在扈伯彰膝下二子身边埋下钉子,悍然发动暗杀,扈伯彰二子三孙全部毙命!   真的太毒了!   可以说是一下正中扈伯彰的死穴。   扈伯彰一下子就绝了嗣,悲恸欲绝,半生征战没了继承人那又有何意义?冯塬是一点都没遮掩,就是他干的。   冯塬是谁?   是魏帝心腹,是根正苗红的魏军中人。   现在魏朝内部的内讧争斗,直接让他儿孙全部死绝了!!!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沈鉴云是哪一方的,都必要受到迁怒!本来已经差不多决定要投向赵徵的扈伯彰一下子就翻了脸,不但立即接下刘黑思使者的盟约,并毫不犹豫对留在稷州的所有魏朝人马格杀勿论!   好在沈鉴云是做好了两手准备的,他下功夫的可不仅仅只有扈伯彰,还有扈伯彰的叔叔和弟弟。   扈伯彰儿孙死绝,他们的可还没有,他们还理智着呢。   眼见魏朝势大,刘黑思挺过第一次还有第二次,等魏朝西北和偃州的战事结束,全军压上,他总有支持不住的时候的。   沈鉴云在柴义高淮的保护下火速潜离王府,直奔扈元光府邸,扈氏叔弟果然不改其志,扈元光立即安排人送沈鉴云等人安全离开,并在后者献策及前期准备之下一举成功将稷州军一分为二。   扈氏叔弟现今分割出一半的稷州军将近六万兵马,还有黎州和稷州小半的地域,归降于赵徵,现今正投入这一次大战之中。   柴兴在扈氏叔弟全力配合之下,很快取下稷山关,之后留下镇守人手,他就直奔主战场去了,稷山关交给纪棠沈鉴云。   两人忙得飞起,策应前线,调度后方,随着战线迅速往前推移,两人也紧急往前挪动,最后选择了卡在代州境内,成为承前启后的关键节点。   军事防守和运输线有杜平刘淳风汪玄机去操心,策应前线和随战况调整献计有沈鉴云,得纪棠分神的则有另外一件事。   快速发出战报之后,沈鉴云问纪棠:“冯塬那边如何了,有什么消息没有?”   冯塬失踪了。   搞完稷州这桩事促成扈伯彰和刘黑思结盟共御魏军之后,这个恶心的家伙就失踪了。   前线捷报频频,刘黑思扈伯彰目前已退出增州,收缩兵力,即将打响最后的全线大战了,目前战况还是己方利好的,看来皇帝是赶不及来池州了。   纪棠本来心情是挺不错的,但一提起这个冯塬又咬牙切齿。   “还没有,我已去信阿徵,让他多多注意了。”   纪棠蹙了蹙眉头。   谋算杜蔼事败之后,她知道冯塬肯定是会很愤怒的,但直到流云庄一照面,她感觉冯塬可不仅仅是愤怒,他简直有点疯狂。   精神状态很不对。   瞎了一只眼,另外一只眼通红通红的,血丝密布,面目肌肉让他表情看起来几分狰狞。   这还是册子到手,情绪相对平静的时候。   给纪棠一种刺激过度导致疯狂的感觉。   ……蠢人发癫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智商爆棚的人疯起来,那杀伤力可是超级巨大的。   显然有这种判断的不独纪棠一个,沈鉴云听罢前因后果后也蹙起眉心,这两天已经连续问了好几次冯塬了。   这人肯定不会只干扈伯彰一桩事的。   无法阻止赵徵吕衍夹攻刘黑思,那他还会干什么呢?   真是想想就让人头大如斗。   纪棠和赵徵都打醒十二万分的精神留意这人,他上战场了,这事儿就交到她手上盯着。   可能是上次战场送信的事让赵徵事后余悸,所以这次他特地安排了足够多的人手,有哨兵,也有暗部的人,并反复叮嘱她,若有什么消息,遣人给他送信即可,万万不可自己再来。   安排倒安排得挺好,但计划往往还是赶不上变化的!   纪棠这回没有往战场中心,却还是不得不往另一边去了。   ……   冯塬的动作实在太疯狂了。   这人太聪明,想出来的主意也太硬核太绝了。   事到如今,他深知自己已无法影响山南战局了。皇帝仅有的两点要求,他无一能成,这等奇耻大辱,这等恨意挫败,让他几欲疯狂!   他怎能就此罢休?   庞进德已不可挽回,后者,他却无论如何也必要完成的!   山南战局无法阻止,好!那他就另辟蹊径——早在去年年末,他便已搜集了大批的火油,并秘密运输到刘黑思辖地最南界的寿州。   寿州和槐州接壤,而寿州一马平川,据他预判,山南大战若提前爆发,寿州必然是属主战场的范围。   山南中部、池州至大江这一大片的广袤地域,可不独独只有刘黑思。   还有南梁东平王。   这位可不是什么自封的王爵,而是正正经经大梁王爵,他的封地本来就在槐州。   梁朝在叛军联手攻伐下节节败退,不得不退至大江以南。而江北的槐、夏等七个州,就是南梁在江北留下的最后一小块地盘。   别看这块地盘不大,但意义极其重要的,渡江登岸,反攻山南及大魏等一众逆臣贼子,这就是一块重要的跳板,也是唯一的。   所以南梁极其重视,兵、粮、将,源源不断提供,所以即便刘黑思扈伯彰两个强悍至极的山南军阀,都依然没能把这几个不算很大的州攻下来,只能这么搁着。   冯塬计划的重点,正在南梁负责镇守江北七州的东平王,李孝俨。   他原来是东平侯,因此纷乱和善战被梁帝封王。   对于大魏而言,这位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   因为这是一位戚崇善般的人物,他忠耿却心怀黎庶,魏朝多次悄然遣使,水磨功夫之下,这位耿介大将已明显听进心里去了,再使一把劲,很可能就可以拿下他!   李孝俨不但镇守江北七州,且他从戎多年,在江南的梁军也有不少经营和亲信,一旦拿下了他,南征将事半功倍。   冯塬要杀死他!   嫁祸赵徵!   山南爆发大战,李孝俨当然会紧绷,现已紧急一线布防于接壤战场的三州边境线,并且亲至槐州北界警戒压阵。   战事一起,冯塬立即乔装披甲,进入军中,等待两日,终于窥得合适时机!   他取出皇帝便宜行事的密旨,点了五千精兵,卸下原来铠甲,换下密州军服,悄然掉头,绕路直奔槐州而去!   冷风飒飒,一线阳光倾斜在大地上,一山之隔,眼前草木摇曳平静安然与山的另一边是迥异,耳边隆隆的战鼓却仍仿能隐约听见,迎着冷风,冯塬疯狂大笑。   只要李孝俨一死!   赵徵抢先攻陷山南又如何!陛下照样能名正言顺率军奔赴池州!!   并问责靖王!!   这个黑锅一旦背上,赵徵就百口莫辩,卸不下来了!!!   他也不会再有时间把刘黑思的地盘抢先理顺!!   冯塬披散长发,被风吹得疯狂乱舞,他神情扭曲,恨极大笑。   近卫心里极不安:“冯相,您怎可亲赴险境?”   这计划非常危险,一个不慎,可能命都得填在里面。   “况且,此事并未曾禀报陛下!这,这,万一……”   近卫受命安排布置,但冯塬的布置多了去了,他根本就不知对方想干什么。   直到大战爆发,大怒疯狂的冯塬直接进入军中,又点出五千精骑,他才隐有所悟。   他不安极了,李孝俨对大魏南征极其重要,这没有奏禀陛下就擅自杀死,这,这不行吧!还有!冯相怎么亲身深入险境,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啊?!   近卫忍不住低声:“冯相,您三思!这李孝俨……”   “闭嘴!!!”   冯塬勃然大怒,霍地侧头怒视,快马上,他一双眼眸赤红似染血:“你懂什么?!”   “两弊相权取其轻!!”   一旦让赵徵坐大,这内部出现重大祸患威胁到陛下,那绝不是南征的便利可以相比拟的!   最重要的,他不能接受他的失败,皇帝所授,他必须完成一样并反将那赵徵一军!   大丈夫宁可胜于成功,也绝不能死于失败!!   此间之事,非冯塬亲控而不得成,他根本就没迟疑过半分。   冯塬“刷”抽出长剑,厉声大喝,眉目狰狞:“再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本相就宰了你!!”   ……   纪棠是廿一日得到这个消息的。   赵徵出征,暗部的消息就全部先汇总到纪棠手上了。   从前,由于柴太后和军部隔了一层,还有皇帝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发展,所以一直以来,军方相关的暗中线报他们都是要比冯塬那边差了不止一筹的。   在好不容易终于得到那本蓝册子并迅速清理叛徒之后,终于第一回 ,他们在这方面反胜了对方一次了。   “五千精兵?”   悄然后绕?这是要干什么?   这是暗部一个钉子发回的消息,沈鉴云闻言皱眉,盯着战略图看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想绕路偷袭?可观地形,并不适应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在战局已经进展到白刃相见的地步了,五千精锐留下来直接用于冲锋,不比这样突袭好用多了吗?   “寇弼经年老将,断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寇弼是池州大军那边,率皇帝八万亲信军的大将。   沈鉴云抬头,和纪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两人想起了同一个人,“冯塬!!”   纪棠脱口而出。   紧接着,那暗钉的第二封密报就送到了!   纪棠迅速打开了,果然啊,据那暗钉禀,上峰命他们快速换上密州军服!而根据他和同伴的着意观察,发现下令的似乎是个中年胖子。   中年胖子!!   都不用看后面的外貌形容,就可以断定这人肯定是冯塬了!   “他想干什么?!”   “莫非想混入密州军内部,突然发动攻击?他敢!!”   大家都披着魏军的皮的,他敢!他怕不是想死!!   纪棠赶紧吩咐再转发一道给赵徵,慎防他在鏖战之中暗钉的信报送不过去。   她站起转了两圈,心里挺急的。   沈鉴云却眉心立即就拢起来,他盯着战略图看了半晌,忽道:“不好!”   纪棠被他说得心肝一颤,沈鉴云肃然抬头:“不好了,”他手一点,食指正正点在槐州北界,“山南大战,南梁七州严阵以待,东平王李孝俨于三州一线布防,更亲至边界观战警戒。”   “五千精兵若绕西容道,正好突袭槐州北界的下淄!”   纪棠立即往战略图望去,“他想……他想引发四方混战?”   “不!”   沈鉴云重重一击案:“冯塬必是想杀死李孝俨,嫁祸于殿下!!”   纪棠大吃一惊:“可,可五千人马远不足以击败李孝俨呀?”   南梁在七州驻了十数万重军,即便是在前方三州一线拉开布防,李孝俨乃主帅,身边也有三万精兵的。   况且其余几员大将也各率兵马在附近,冯塬这五千人,哪怕是突袭,也绝对不能够干掉李孝俨吧?   可不用沈鉴云分析,纪棠自己就想到了,冯塬这个人诡谋百出,他能动手,必有后着啊!   “不行,我们得马上阻止他!”   沈鉴云和纪棠一同下令,命立即点五千精兵,整军立即出发!   赵徵那边全线大战,送信过去再等他抽调兵马,黄花菜都凉了。   反而是代州这边,抄近路迎着冯塬来的方向直奔过去,算算时间很可能可正面迎上。   反正拦住他,不让他过槐州就行了!   杜平负责稷山关,汪玄机刘淳风分别负责两段粮草线,这也是断断不能出差错的,况且换了旁人,很可能适应不了冯塬的骚操作。   所以沈鉴云纪棠毫不犹豫,决定亲自前去!   五千兵马有点不好腾,但好在现在稷黎代增四州大局已定,紧张一点还是能分出来的。   沈鉴云纪棠立即翻身上马,下令急行军,绕增州往西直奔而去!   ……   一月快过尽了,零星的几场细雨过后,原野草木一下子茂盛了起来。   但拂面的风仍有些冷。   猎猎呼啸,但纪棠一点凉意都没有,急行军跑出了一身的热汗!   昨日午后出发的,疾行一个昼夜,狂奔了将近二百里路。   终于堪堪要奔到寿州与槐州交界的边缘位置。   哨兵狂奔而至,疾声:“报!!魏军就在前方,刚刚过去!!”   纪棠喷了一口气,和沈鉴云露出喜色,还好,还赶得及!!   “快,赶上了!咱们加一把劲!!”   纪棠舔了舔唇,她连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口渴也没感觉了!   密州军精神一振,再次提升速度!!   一前一后,都在提速,纪棠沈鉴云终于缀上冯塬了,冯塬惊怒交加,“加快速度!快!!!”   “拦下他!!!”   双方你追我截,沿途绕过山麓,冲过河流,绕过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天坑,险之又险,终于在即将接近槐州边界的时候,纪棠沈鉴云堪堪拦下冯塬。   两军展开激烈的交火。   脚下地皮隐隐颤动,隐约看到远方旌旗,是李孝俨那边的哨兵察觉不对,李孝俨立即率三万精兵赶往这边。   沈鉴云纪棠已经紧急派了遣了几次哨兵过去通知——魏军并无进犯南梁之意,请东平王明析!   但就在纪棠又察觉动静赶紧又遣一拨的时候,斜前方的冯塬忽仰首疯狂大笑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得好啊!!来得太好了哈哈哈”   光他五千人,还没法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呢!   纪棠眉心急跳:“他这是做什么?!”   沈鉴云道:“不管他做什么,我们已经通知让李孝俨小心谨慎了。”   可万万谁也没有想到,冯塬真实意图竟然不是这五千军!   他已经早早就在前方和槐州接壤之地,他判断梁军必经之路旁侧的山巅,埋下大量的火油。   大量的火油,布置得当,一旦点燃,必然会产生大爆炸!   半山移平,山石轰然而下,任凭李孝俨三头六臂,也必死无疑。   还有!!   冯塬大笑一收,恨戾的目光陡然射向纪棠!!   他鼻梁颧骨仍然青肿赤赤生疼,眼前这个三番四次坏他大事的小子!!   “你也该死了!!”   他冷冷,一字一句道。   太嘈杂,纪棠听不见,但冯塬这极度怨毒的目光她却看得真真的,一瞬她心头一跳。   他们再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天坑,深不见底,一种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她本来就担心一旦战局不利怕己方会被逼往后面的,下令几次转移战场的,但一时还未挪动得多少。   她心一跳,几乎是马上:“冲上去!!冲过去那边!!!”   她一拉沈鉴云,狠狠一扬鞭,几乎是箭矢般疾冲往冯塬所在的方向。   冯塬站的地方,总不会有错的。   纪棠判断得可谓非常之精准了,反应也不可谓不快,电光火石,已疾冲而上。   但她没想到的是,冯塬恨极了她,当真恨不得生吃了她的肉,宁可自己以身涉险,也要按她下地狱。   他站的位置,也不是确保一点不受影响的。   就在下一瞬,骤“轰隆”一声巨响!   火焰冲天而起!   这一片冯塬精心挑选出来的以石灰石为主的脆弱地貌经受不住,那边半片山头被轰没,地面隆隆震颤,膘马惊慌长嘶,纪棠只觉视野晃动,一大片的人,随着地面被震塌下饺子般往下滚坠。   连冯塬那边都是。   她身下陡然一空,失声惊呼,倏地往下急掉而下!   ……   南边传来巨大轰鸣,哨兵分成两拨,一拨紧急前方视察,一拨飞速往回急禀。   这时候的赵徵,经过将近七日的鏖战,终于围困刘黑思于山阴平原之上!   他浑身浴血,却意气风发。   战局已经趋向明朗,己方气势如虹,刘黑思扈伯彰败势已定!   他抽出长剑,厉喝:“将士们,进攻!!!”   隆隆擂鼓,厮杀震天,胶着的战局经过一天的厮杀,已成定局。   赵徵绞杀了一股突围的敌军后,遂不再冲锋。   他扬刀立马,居高临下,俯瞰下方胜负已分的战场。   观罢战局,他忍不住用手摸了摸领口,铠甲底下压着一个平安符,但他没舍得掏出来,只隔着铠甲摸了下,生怕弄脏了。   思及他,他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他没有让她失望,也没有耗费太多时间。   实在是太好了。   虽激战持酣,但只要有一点点罅隙,他都会想起她,心里总忍不住泛起甜蜜来。   毕竟这次回去之后,他就要向她告白了。   她这般心疼他,想必,……想必会很欢喜的吧?   赵徵染血的眉眼,不禁露出一丝最喜悦的浅笑。   他正想着,他马上就要回去见她了——   但谁知就在这个赵徵思念难抑、心坎最柔软之际,却传来一个让他心胆俱裂的噩耗!   “报!”   后方突然传来极急促又极紧绷一声,赵徵霍回头看去,   却见哨马飞奔而至,马上那哨兵急得脸都青了:“不好了!”   “魏军突袭槐州,沈纪二位军师率五千精兵拦截,却有火油大爆,半山轰平,地面坍塌,二位军师坠入坍塌区域,生死不知!!!”   二位军师!   生死不知!!   赵徵心头巨震,眼前一黑,一直稳坐如山的身躯竟晃了晃,他目眦尽裂!直接翻下马冲一把揪住那哨兵的领口,“你说谁?!”   “你说谁生死不知?!”   他心口一阵绞痛,厉声大喝:“你再说一遍?!” 第66章   荒原上一片血腥硝烟焦赤的色泽, 马蹄沓沓如鼓点闷雷般疾急,顺着风,已隐隐看见视线尽头黑烟滚滚, 赵徵简直心急如焚, “驾, 驾!”   那条黑色长鞭, 又重又急抽在马鞧上,大黑马短促嘶鸣,四蹄翻飞, 狂飙疾冲!   除了柴兴柴义寥寥几人能勉强跟上他的速度, 后方的骑兵落下一大截,三万步甲更是远远被抛在更后面。   赵徵接信之时, 刘黑思扈伯彰败局已定,他当下毫不犹豫将大战收尾交给吕衍杜蔼钟离颖等将,他火速下令点选三万精兵, 立即掉头往南狂奔!!   两地其实不远, 不足百里的路程, 直线狂奔快马两个时辰可至,但这两个时辰, 赵徵简直度日如年, 又急又痛夹杂着惊惶大急,他得紧紧握着缰绳, 手才不至于颤抖起来。   她会没事的, 她肯定没事,她聪明的紧,等他到地方,她说不定就已经出来了!   唯有这么想, 一阵阵紧缩的心脏才能勉强缓过一点点气,他实在不能失去她,他根本想都不敢想!   阿棠,等等我,我来了!   赵徵紧紧咬着牙关,素来视之如伙伴亲自洗亲自刷十分爱惜的战马已经顾不上了,马鞭重重在上面抽出了血痕,只求快一点,更快一点!   他恳请上苍,千万不要让她有事,若有什么,请冲他来,他愿十倍百倍替之!   膘马狂奔疾冲,一刻多钟,终于成功赶到崩塌区域,所有人的心猛一沉!   这坍塌区域之大,远超众人想象!深不见底的陷坑一眼竟望不见尽头,那恍如一方小世界的巨大天坑已被褐土白石轰然倾斜淹没冲击得一片狼藉,有那幸运没陷落或爬上来的兵士,正在陷坑里扒挖同伴,泥土白石混着鲜血,伤员尸体夹杂着呻吟,他登时血气逆行,一阵阵晕眩。   人还能好吗?   只怕死伤大半,能活着上来真得叨天之幸。   一把甩开柴兴扶他的手,赵徵厉喝:“还不找!快,赶紧挖!叫人来,找啊!”   他心胆俱裂,自己率先就冲了   下去!   ……   但其实纪棠还好,她现在状态还是可以的。   她判断相当精准,这冯塬果然是有真本事的,他不知怎么判断的,他所选站立的区域虽然坍陷得非常厉害,但里头却不是实心的。   溶洞洼沟千转百回跟个蜂巢似的,偏偏有支撑峰柱,地面虽然瞬间坍塌大陷,但底下还是撑住了,并没有一下子被填满,空气甚至水都还是有的。   就是这落地过程还挺凶险的。   当时突然事发,她的马后蹄先塌,她连人带马整个往后翻,冯塬那边为了阻她还有嗖嗖十几个流星镖冲她激射过来,刘元几个都拉不住她了,因为他们境况更加糟糕,地面直接就空了,头顶还有足足几米的巨大土石急坠轰下来!   距离她最近的刘元只来得及拼尽全力把她往看着稍好的方向推了一把,人就掉下去了!   但这稍好的地方其实也没多好,下一秒也崩了,在大枣马惊嘶声中她也差不多是头冲地往下栽的!   万幸的是,在最后关头!有两道身影猛地起跳一蹬,及时抱住了她。   三人蹬蹬蹬一路往下掉,脚下不停崩陷,头顶不停有石块土块砸下来,但万幸没有很巨型,脚下也一直是通的,这样跌跌撞撞连掉带塌,一路坠到实地。   “砰”一声!这块不知多少个百年千年都没有人迹的地面扬起一大片的尘土,有人保护纪棠没怎么受伤,只手背被刮了一下火辣辣的,就是跌得疼,“嘶——”她龇牙咧嘴,赶紧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三人赶紧翻身坐起,打量四周。   有水滴声,四周黑魆魆,借着头顶很高地方没有被埋严实的位置泻下那一线天光勉强看了看,这是个不大的溶洞,灰黑色的岩壁千奇百怪,角落还有几条石笋。   纪棠左右一看,惊奇:“你们怎么过来了?”   接住她的两人,不是别人,正是纪谨和项青。两人一身魏军玄黑铠甲,但黑色将氅已经沾满泥土灰尘,脏兮兮的十分狼狈,但万幸活动了一下手脚,都没什么伤。   “寇将军令分兵援冯相,我们跟着宁王潞王来的。”   两人见纪棠没事,都大松了一口气,天知道爆炸骤起地面开始坍塌一瞬,他们有多害怕!   他俩第一眼就发现了纪棠,并立即把人认出来了。   毫不犹豫就弃马飞跃,连连急点,人人都惊惶往后撤,就他俩往坍塌中心冲了进去,最后不顾安危一个纵身急跳,总算堪堪够到。   “好端端的,怎么就……”   纪谨项青本心有余悸,听得纪棠问话脸色却不禁落下,两人拧眉:“大战胜局已定,我军已有余力,寇将军便点了七八千人交给两位殿下,令我等私下增援冯相。”   因着当时两人所属营部距离赵徵比较远,位置也方便潜离,寇弼就悄悄聚点了数千兵士,又叫来两王,让他们过来接应支援冯相。   纪谨项青不明所以,但军令如山,谁知刚赶到就见了纪棠,还来不及大吃一惊,就遇上爆炸地陷。   两人略略回忆:“估计宁王潞王也掉下来了。”   纪棠不免撇撇嘴角,赵宸啊,砸死他最好,不过就是这人运气向来不错,估计没这么容易的。   这时候,外面的隆隆声已经停下来了,三人观察了一下,除了头顶那一线天其他地方都堵着很严实,一线天也爬不上去,不过纪棠感受了一下,空气还是很充足的,要么这地下溶道区域很大,要么就是另有通风口了。   纪棠心已经稳下来了,看这环境,刘元他们如果不是很不幸运,凭他们的身手应该还活着,说不定很快就能碰上呢。   心一稳,她就惦记起另一件事了,纪棠站了起来拍几下手,“我们快走吧!”   一吧,是找出路,这地方到底不安全,也不知会不会有二次坍塌,还是尽快出去的好。   二吧,她想杀了冯塬。   这人又毒又疯智商爆表还敢先斩后奏,危险性实在太大了,难得遇上机会,纪棠当然不肯放过的。   掉落之前她距离冯塬不足一百米,如无意外,现在两人距离很可能也不远。   找一找,找到的几率很大。   看看自己,冯塬身边估计也剩不下什么人,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纪棠虽说不得多高手,但和冯塬一比,肯定她赢!   “今天这事儿就是冯塬搞出来的,他想杀了李孝俨,嫁祸阿徵!”   纪棠已经想明白了,她吐了一口气,第一波去给李孝俨告诫的她特地选了陈达,还叮嘱他宁慎莫纵,也不知那边怎么样了呢?   她告诉纪谨项青:“这家伙很可能就在附近,我要杀了他!”   她说得够斩钉截铁的。   但其实她把真相说出来之前,纪谨项青两人就已经隐约猜到了。两人闻言沉默,站在他们这位置,也实在是难。但见纪棠这么坚决,而他们说什么都也不可能让她一个人走和去冒险干这事儿的。   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这里环境特殊,就算真做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不会给家里带来麻烦,让纪谨和项青做决定是能少了很多顾忌。   两人沉默了一阵,对视一眼,最终还是一咬牙:“好!”   冯塬位高权重,这次害他妹妹不成要是出去了,再有下一次怎么办?等皇帝来了他杀伤力更大。   最重要的是,两人从根底也是对冯塬一派所为是极不认同的,纪谨吐了一口气:“这次过来,宁王殿下就很焦急,生怕冯相已经动手,……”   这话是说给你俩听的吧?   还有类似纪谨项青的其他人。   纪棠知道的,自从豪赌赢了之后,自左丞相往下的皇帝麾下正义一派,都往赵宸身边送了族中青年弟子和下属。   这批人虽年轻,但潜力很大,更重要是隐隐代表了家族态度。   赵宸肯定要“不得已”的,不然怎么聚拢人心?   纪棠啧啧两声,判断了下方向,又侧耳倾听一阵,最后选择左前方最大的一条溶道,“……我们走这边吧?”   既然话赶话都说到这里了,纪棠不免告诫他们几句:“你们可别信赵宸,这就是个投机分子。”   “他装的。”   纪谨项青一愣:   “这……”   纪棠笑嘻嘻冲他俩眨眨眼睛:“反正呀,你们信我就是了。”   接着她把找戚崇善他们的过程中的挑了一点简单说了说。   “这!”   纪谨项青二人如何大惊失色就不说了,纪棠就住嘴了,因为他们已经进了溶道了,很黑,想了想,她还是抽出火折出来吹燃,“嘘!”   纪谨项青只得先压下心中震惊,敛了敛神,先专注关注左右,两人一左一右,将纪棠护在中间,慢慢往前行去。   这种地下溶洞世界,其实也很让人心里发毛的,但好在纪棠天生胆子大,对这种地貌也有足够的了解,再加上一直往前走,空气依然很充沛很清新,甚至有些地方隐约有一丝丝的微风,这附近肯定有出口的,只要费心找,应该能找到的,她一点都不带怕的。   要说怕的,纪棠唯一就怕二次坍塌。   因为这种地貌结构震动之后,未必一下子就稳固的,会有发生局部甚至大范围的二次坍塌的可能性。   纪棠小小声把自己的担心给纪谨和项青说了,因为一路没见冯塬那货,察觉有微风,三人赶紧先迎着有风的方向走了一段。   但谁知好的不灵坏的灵!   纪棠才刚说完担心没多久,忽听见“格拉”一声微响!   三人倏地站住。   “不会吧……”   她头疼牙疼,想碰的一个没碰上,不想碰的先来了?   三人一动不敢动,滴滴答答,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火折光芒感觉特别特别微小,完全无法以目力观察附近情况,忽“呼”一阵阴风迎面扑来!纪谨项北厉喝一声,一左一右,拉着纪棠疾速往后急退!   “格拉拉!!”   “嘭!轰隆隆!!”   粉尘漫天,身后多诺米骨牌般隆隆倒塌,纪棠头皮发麻,被纪谨项青拉着往回狂奔!   火折子早就熄了,三人完全凭记忆和摸索狂奔,骤“嘭”一声猛撞,纪棠小臂膝盖剧痛!原来是直接撞到一个分叉口中间的石壁上去了,力道之大,直接一下就将她和纪   谨拉着的手撞脱了!   三人顷刻分成两拨,分别冲进两条岔道里!   但谁也顾不上了,只得各自继续往前飞奔,因为感觉坍塌已经逼近到了身后了。   纪棠手臂膝盖痛得感觉要粉粹,一个趔趄,直接扑到在地!然后她感觉身下陡然一空!   “啊——”   她急速往下坠去,与此同时感觉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兜头罩下!这毫无疑问是一块巨石,要是被砸实了分分钟就变肉饼!   她屏住呼吸,想最后蹬一脚石壁,但她膝盖剧痛,根本使不上多少力气!   千钧一发!   项青掉头扑了回来!   刚才纪棠这么一绊,直接两人的手就甩脱了,他甩冲了足有三四丈远,掉头一看,目眦尽裂,毫不犹豫就往回一扑!冒着生命危险奋力一蹬,搂着纪棠,把她护在身下!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溶道都塌陷了。   ……   这次二次坍塌范围很大。   可能身在其中的纪棠不知道,但地面上的赵徵却一清二楚,几乎占据了整个巨大陷坑的一半范围,而纪棠掉落的位置是重灾区,几乎陷下去二三十米!   赵徵才刚刚打听出纪棠掉落的大致地点。   他像疯了一样,不管是魏军还是密州军,他见人就抓住衣领问,不厌其烦,反反复复,终于在密州军的一名校尉口中得到确切消息。   他正要掉头望去,身后却陡然“轰隆”一声巨响!   赵徵眼前阵阵发黑,他真的怕了,恐惧瞬间搠获他的心灵!之前他一直固执告诉自己,阿棠聪明得紧,她肯定没事的,可是现在……   他目眦尽裂,不等隆隆余声全部消失,就冲了下去!   这时骑兵已经赶到了,全部下马冲过来,赵徵要亲自下去挖,被柴兴柴义等人一把拉住,“殿下!!”   他们固然也心焦如焚,但殿下千金之躯,怎敢让他下去啊!   柴兴拉住赵徵:“我去!!”   赵徵一句废话也不想多说,一把甩开他的手,直接就跳了下去!   柴兴柴义劝不住,只能咬咬牙也冲下去。   两人也急得不行,柴兴简直被赵徵双目赤红面目狰狞的状态吓到了,他祈祷,阿棠妹妹,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有事啊!   不管于他们,还是赵徵。   要是她出了事,赵徵真的不是会怎么样!   两人咬紧牙关,埋头奋力地挖了起来。   ……   但其实纪棠现在掉得挺深的,她自己都没法估计有大概有多少米了。   不幸中的万幸,两人掉进两条巨大的石笋中间缝隙,那块巨大的石头被卡住了。   纪棠剧烈喘着气,背部很疼,手脚也很疼,她可能受伤了,一摸,左小腿外侧濡湿了一大片,鲜血不断往外淌,很快。   项青察觉她的动作,翻身坐起一摸也是心头一个咯噔,他赶紧扯下腰带牢牢绑着她的小腿最上部,又去摸药,可惜药没了,掉落过程中装药的布囊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纪棠也是,衣襟被勾了一下,外衣飞开,怀里的东西都掉完了,除了左手的火折子和右手的匕首之外,什么都没了。   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正当项青要说“我感觉有风”,想带着纪棠尽快离开之际,两人忽听见了声音。   “咳,咳哧……”   人声。   粗哑的男声。   纪棠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冯塬的声音!   “……”   想找他的时候怎么找也找不到,不想找的时候偏偏就找到了,这家伙真的和她八字相克!   不待两人反应,又有第三道和第四道声音。   “冯相?”   带着喘息的和余悸的男声,很年轻。   赵宸。   紧接着,第四道沙沙声,赵宸当即厉喝一声:“谁?!”   那人嗤笑一声:“喝谁呢?!”   潞王赵虔。   纪棠:“……”   他nn的。   她屏息,不敢乱动,并伸手摸索捂住项青的嘴巴,示意他别动别吭声。   有这两人在,项青真的不适宜露面参与。   她握紧匕首,借着那对兄弟互相讥   讽极大的回声遮掩,慢慢摸索爬行。   因为冯塬距离她十分近,听声音就在这条石笋的另一边,大约就两三米。   风是从对面吹过来的,不经过这三人根本不能过去,更重要的纪棠需要药。   冯塬身上肯定有药,且是好药。   更重要的是这个机会真的太难得了,她要杀了他!一举两得!   纪棠无声无息绕着石笋爬出去,一出去,眼前微微一亮,这个石窟中间是一潭水,水中不知有什么昆虫还是水生小生物,像萤火虫似的,一闪一闪发出土黄色的光。   让这个洞窟有一点点的微亮。   “冯相?你没事吧?”   “冯相你怎么样了?”   赵宸赵虔讥讽斗嘴归讥讽斗嘴,动作却不慢,他们肯定不会怠慢冯塬的,立即就往这边赶过来了。   赵宸最近,一瘸一拐撑着另一条石笋半扶着挪了出来。   一绕出来就看见了冯塬正靠坐在石笋上,皮眼罩都卡掉了,露出半闭着的黑黝黝一只瞎眼,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又可怖。   赵宸一出来,冯塬望了他一眼。   赵宸一愣,对方目光其实看不大清,但明显别有意思。   紧接着,他就明白了!   寒芒一闪,有一把匕首突兀出现,重重向冯塬脖子刺下去!冯塬虽肥胖,在生死一瞬也极其敏捷,就地一滚,然后反手一拉!   “啊——”   原来!   冯塬方才咳嗽时隐约听到石笋后似乎有点点斯索声,却一下就没了,似是错觉。但他这人却是极其聪敏的,疑心病又重,当下就怀疑后面有人,且是和己方不睦的人。   他咳嗽没法忍,却故意放大动作,正好出来赵宸赵虔,他伤痛喘息,实际竖起耳朵留意后方!   重重一拉,那纪棠拉了出来!   纪棠倒是不怕露面的,因为以防万一她化妆了,且现在蓬头垢面又黑赵宸肯定认她不出来。   唯一就剧痛!   要是平时,冯塬肯定拉她不出的,但她腿正伤着,被这么一拉猛一撞,差点眼前一黑直接   晕厥!但纪棠反应也极快,咬紧牙关,一撑一扯!   她和冯塬扭打缠斗了一秒,纪棠余光瞥见赵宸,却心念一动,冯塬重重一扭,她手剧痛,匕首一松要脱手,却顺势往赵宸所在的方向一丢!   “噗”一声,匕首刚好落在赵振大腿上!   他刚好跌坐了下来,在看到冯塬遭遇刺杀的时候,他正巧被绊了一下,伤势不轻的他一急,就被“绊倒了”。   ……看来仅凭一人,是无法杀死冯塬的。   赵宸看着脱手飞来的匕首,目光闪烁了一下。   要说纪棠和冯塬,他当然两个都恨,但在不知道纪棠真实身份的这时,若问他有机会除去其中一个,选谁?   那他肯定选冯塬。   他对纪棠的恨,是正常对手之间的恨。而对冯塬的恨,却是恨入骨髓的那种恨毒。冯塬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中,说利用就利用,说打发就打发,对待他这个皇长子,态度随心肆意得就如同对待一条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狗!   更重要的是,冯塬洞悉了他的伪装。   赵宸真的很担心,对方会对外透露,甚至告诉皇帝!   这简直就是触及他立身根本的危害!   “去死吧你!”   纪棠怒叱一声,对石笋后的项青再度用力偏头使了眼色阻止他出来,同时手上发力,用力一扑,把他整个人狠狠往赵宸方向一扑!   “贼子,岂敢!!”   赵宸一声怒骂,扑上来帮忙,但他怒喝动作的同时,还有“噗嗤”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那柄匕首顺势往纪棠方向一递,紧接着一股大力一推,冲着冯塬的心口,深深一刺到底!   骤不及防,冯塬“呃”一声!   他反应比纪棠还快,霍地侧头,瞪大一只赤红的独目倏看赵宸,“你!”   赵宸不禁冷冷勾了下嘴角。   这位叱咤新魏、除了皇帝和他兄长谁也不看在眼里的冯塬,玩弄无数人与鼓掌之中的、心狠手辣或直接或间接剿杀无数英雄豪杰甚至其中还有先帝的冯塬,自负狂傲,不可一世,却最后死在这么一个无名洞窟中,死在一个他从前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的赵宸手中。   他甚至想过虎落平阳死在纪棠手里,但他真的没想过赵宸,赵宸他竟会敢!!   他愕然震惊,瞪大眼睛,“你!”了一声,赵宸眉目一厉,手下骤一重!   冯塬一刹,他瞪大眼睛死死看着赵宸,“嘭”一声,倒在身后的大石笋上。   死不瞑目!   “你,你竟然杀害冯相!!”   赵宸立即松手,恶人先告状!他往侧一扑似被踹倒在地,还抽搐了一下,似伤势极重,却又顷刻挣扎爬起,愤怒要扑上来!   ——赵虔在潭水对面,水下情况不明,他不敢下去,还在找路,闻听动静已经大惊掉头了!   纪棠“噗”笑了一声:“你瞅我干嘛,我这角度也插不了啊。”   她一手灵活掏冯塬怀里,果然有药,她脚疼得不行,却忍不住被赵宸逗笑了,她一边掏一边还侧了侧身体,好让水对面的赵虔看得清楚点她的位置。   她声音其实有点发虚了,但依旧笑嘻嘻十分活力蓬勃。   赵宸:“……”   赵宸大怒:“狗贼!竟敢污蔑我!!”   他抽出靴筒匕首扑过来,眼见纪棠无力抵挡他要得手,谁知一阵微风,石笋后却闪出一条人影,重重一踹,正中他的心口,他本伤势不轻,“噗”喷了一口血!   那人影却已经抱起地上的纪棠,风一般冲着又呼呼的风进的方向疾速离去!   不提想不想和赵宸打,项青也没时间和赵宸纠缠了,纪棠腿虽然被腰带绑住,血流减缓却一直没停,脸色已经很苍白了,他一把抄起药瓶就闪电般离开了!   飞速遁了一段,他放下纪棠,撕下她的裤脚,伤口很长深可见骨!   这种伤口,要是不及时治疗止血,也是致命的!   项青吹亮火折子,让她拿着,飞速倒药给她止血,后面赵宸赵虔会不会追上来,他都顾不上了。   纪棠一阵阵晕眩,但还是努力举稳火折子,她盯着项青焦急的一双眼,有些感慨。   她不让他出来,意图他肯定知道的,赵宸这人记仇,知道他秘密要是再被他洞悉了身份,那可是不死不休的。赵宸对项青身份上有天然的压制。   而且,赵宸赵虔是皇子,卫国公府作为皇帝阵营中的人,哪怕是正义派,一旦被皇帝知悉项青帮助纪棠杀冯塬,后果也是极坏的。   纪谨和项青奋不顾身来救她,也是因为她,两人才掉下来的,纪棠就不想,所以不让他出来。   可项青还是出来了,他匆匆扯了铠甲上的有标志性的东西,再撕下一截下摆把脸一蒙,这么不管不顾就冲出来了。   他几次三番这么做,纪棠实在很难忽略这里头的情谊,她有点头疼,“项哥哥。”   她压很低声音喊了声,然后说:“我都不打算回家了。”   真让人头疼啊,这婚约不是她的。   纪棠这是隐晦暗示,婚约她没法履行了。   项青手顿了顿,冯塬的药很好,纪棠滴滴答答的外溢的血终于止住了,他继续手中动作,低声说:“你不必有压力。”   “你不想回家,我知道。”   可他还是想娶她。   项青声音放轻,柔声说:“等几年罢,也是无妨的。”   等诸般事了了,或用原来的身份,或改换身份也行,他都不在意的,他可以等。   纪棠:“……”   他语气轻柔,寻常道来,却可见其心意是极坚决的,并不是一时冲动。   让纪棠一时之间都不知都说什么才好。   毕竟,两人原来就是未婚夫妻。   虽然定婚这个不是她。   但她是绝对不可能以这个理由拒绝了。   纪棠可能失血过多,头嗡嗡的,脑筋转得也不够平时快了,一时牙疼头疼,都不知怎么说了。   不待她细想,项青手法利落给她打了一个结,“血终于止住了。”   他露出喜色,又撕下一大截的内袍,给她匆匆裹了几层,他一把横抱起她,“我们快走!”   她可能不知道,她的脸色差极了,声音像蚊呐似的,项青心焦如焚,抱起她掉头狂冲而去!   “你忍忍的,很快就能出去了!”   ……   陷坑之上。   挖出了一具一具的尸首,全部都是砸得头破血流,或者被活活闷死的!   赵徵亲手挖,长剑套上剑鞘,不知疲倦用力在挖掘。   但挖出这么多人,没一个是有气的。   甚至,他们挖到一个跟在纪棠身边的近卫!   那边柴兴“啊”一声,失声骇呼。   他回头一看,心脏如同炸裂开一般,眼前一阵阵发晕,几乎站不住要跌坐在地。   他长剑驻地,血液倒流,“不会的,不会的!”   “阿棠,不要丢下我……”   他终究是没忍住,声音哽咽,冲上去盯着尸体脸面片刻,脚下石块一翻,他跪倒在地。   无尽的恐惧,翻江倒海,淹没了他,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就在这么所有人都心生绝望的当口。   终于有了好消息!   “好消息!”   “有好消息!!”   是柴义的声音!   这个素来沉默寡言冷静自持的青年,难得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他往这边冲来,赵徵霍站起望去。   柴义喜形于色:“殿下!好消息!纪先生出来了,在那一边!!”   他手一指。   ……   溶道千转百回,似乎永不见尽头,但万幸,进口洞窟极大极透风,呼呼始终非常明显!   项青一路狂奔。   纪棠已经昏厥过去了,杀死冯塬的兴奋下去后,她很快晕厥,她失血很多,用了一整瓶药才勉强止住,但在狂奔中又颠得滴滴答答再度外淌。   项青还不能停,她得马上送医,且他更怕再次坍塌,就这么一路狂奔,终于隐隐看见天光!   他从另一边冲出来!   在天坑没坍塌的部分,竟然一路辗转到那边去了。   赵徵急掠而至,离得远远,便见纪棠脸色青白泛着一种重伤垂危才有的色泽,她歪在项青怀里,已经一动不动。   他大喜过后,又大骇,短短一瞬,似在生死之间已走过一遭。   他狂冲而上,一把夺过纪棠抱在怀里。   “阿棠,阿棠!”   纪棠似乎听到动静,眼皮子动了动,隐约似乎见到赵徵,她勉强笑了笑,自己也不知有无真笑了,勉强说:“……我没事。”   但声音根本没人听得见。   赵徵心胆俱裂,抱起她掉头就狂冲:“快,军医,军医!!!”   快来人啊!   快救救她!! 第67章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医帐已经撑起来了, 在寻找纪棠的这大半天时间里,一应内外伤治疗都已经准备就绪并等待多时,赵徵一把人抱上来, 立马就能进行清创止血。   半温的消炎去瘟汤药端上来,营中最好的军医立马撕下临时包扎的绷带进行清洗, 药水一浇上去,纪棠抽搐了一下, 眼皮子动了动。   她其实一直都隐约有点意识的, 直到被赵徵接手抱在怀里,熟悉的味道, 眼皮子感觉到天光, 这才感觉自己真正安全了,心坎一松,这才彻底昏迷过去。   被药水一浇,又疼醒了, 她失血过多晕眩得厉害,模模糊糊说:“……多洗几遍。”   她还惦记着消毒要彻底的问题, 感觉自己是很大声的了, 但其实也就嘴皮子动了动,吐出一点点声音。   军医听见了, 连忙应是。   纪棠注意很伤口消毒他是知道的, 甚至还下令医营改良了多次清创汤剂, 虽多耗了一项支出, 但事实证明真的提高了伤员的痊愈和存活率。   那汤药熬得酽酽的,一直在等着她,军医忙叫徒弟:“快去多盛几盆来。”   赵徵抱着她的上半身,刚才已经匆忙摸索她身体其他地方, 还好,其他地方没有伤口,唯有按左小臂时她露了痛色,但没见血骨骼摸着也好,问题不大。   最要紧就是小腿这个伤口了,他心焦如焚,闻言厉喝那徒弟:“还不快去!”   清创疼得厉害,军医洗净手探指进去揉搓的时候,妈呀这是什么十二级强度的痛楚,纪棠忍不住挣扎了起来,但好在先头灌下的一碗麻沸汤终于开始见效,她抽搐了一下,天啊总算能晕厥过去了。   但她这么一晕,却吓坏了赵徵。   怀里骤一重,赵徵一骇心跳几乎停摆,他下意识去探她呼吸,还好有,但却比平时弱了不少。   刚才那一下浑身冰凉,战栗自尾椎直窜后脑,继而直达心脏,他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紧紧抱住她。   “快!赶紧洗啊!!”   “快上药,快些!!!”   他眉目   猩红血迹点点,神色极度骇人,连声厉喝,这一身未退的战场沙场血气,看着似要噬人的状态。   学徒们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不敢多动,老军医终于顶着压力止血包扎完毕了,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禀殿下,外伤患者,头几天尤未重也,如熬过头几天,才算彻底安稳,……”   虽然现在军医营清创精良了不少,但感染风险还是有的,有时候士兵伤势根本不重,但偏偏后续却死在伤口感染之上。   赵徵这状态实在让人害怕,但他却不敢不说,不然万一真有什么不好,这黑锅他就背定了。   赵徵神色陡然一厉,怒骂:“胡说八道!!”   他厉声打断!   手却紧紧抱住了纪棠,箍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能不知道吗?   不,赵徵从小在军中长大自己清楚得很,接下来的几天才是关键,她会发热,高热是第一重危险,感染是第二重。   蹚过这两关,人才算真正平安了。   ……   接下来,赵徵守了纪棠足足三天。   他令医女给纪棠清洗换衣,抱着她上了马车,匆匆赶回已被攻克下来距离最近的寿州城,然后一直守在她身边。   三天里头,纪棠多次发热,一度温度飙升到军医都紧张得变了脸色程度,熬了半宿,反反复复,赵徵亲自给她绞帕擦汗照顾,握着她的手落下了眼泪,好在,至天明时温度终于降下来了。   接下来的一天,纪棠也没有再发热。   熬得心力交瘁的军医终于宣布,已经渡过危险期了。   纪棠还没醒,这几天她有醒过几次,还笑着安慰他,但她不知她脸色实在难看得厉害,赵徵勉强撑着笑脸,实际心如刀绞又害怕。   这份恐惧在昨夜攀升到了顶点,这几天大起大落,熬得人心力交瘁几乎要绷不住,但万幸,她终于好起来了。   赵徵红了眼眶,半跪在她的床前,紧紧握着她的一只手,喜极而泣。   如同沙漠长途跋涉的旅人,在熬干心血之前,终于看见了水   源。   “幸好,你没事。”   他低头,将她的手放在唇上,紧紧抵着。   他只有她了。   他绝不能失去她的,不然他真的可能会疯。   赵徵重重喘了几下,小心翼翼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坐在床边守着,一直到陈达低声在外唤他,他这才俯身给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出去。   这几天,赵徵没离开过这院子,也没合过眼,有什么要事都是在隔壁房间处理的。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屋漏又逢连夜雨。   纪棠刚刚渡过危险期让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乐京却传来一个让人如坠冰窖的消息。   ……   “你说什么?”   春雨终于下来了,在山南一战大获全胜之后。   窗沿外滴滴答答的,这几天倒春寒还冷得紧,但没关系,赵徵已经大获全胜了,目前杜蔼薛志山钟离颖等将正奉命率军前去攻山南其余之前不动不响应的六七个州,但这问题不大,估计都会开城投降的。   沈鉴云刘元等人也都先后找到了,基本轻伤,没什么大问题。   纪棠这伤就养得挺轻松,一点也不用烦恼其他。   但其实她状态挺不错的,这几天虽然发热,只但凡醒来精神头都很好,尤其最后一次,高烧归高烧,但她在昏睡中其实没什么感觉,反而有种酣睡一觉后精神上疲惫尽消的感觉,醒来后最多就有点发烧后手足乏力的后遗症,其他感觉挺好的,伤口最疼痛的时期也过去了,现在痛感程度完全可以接受。   她伤其实不算重,如果不是失血过多远不至这么危险,不过现在都过去了,也就没什么大事了。   她精神头很好,还吃了一大碗粥,然后一口闷了药,因着赵徵这次出去有点久,她不免纳闷:“阿徵呢?”   怎么这么久?有什么事吗?   刘元登时面如土色,紧张倒不紧张,就是有种别样的难以启齿外加忧心忡忡的便秘感。   然后,纪棠就知道了一个让她目瞪口呆的消息。   此时已是傍晚,天色昏沉沉   的,春雨渐渐有些大了,淅淅沥沥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室内没有点灯,冷风从刚纪棠让人推开的半扇窗灌进来,那靛蓝色厚重帐缦的影子晃了晃。   湿漉漉,昏沉沉的。   刘元凑过来,左右看看,纪棠赶紧侧耳过去,他这才很小声地说:“是京城的消息,……皇后娘娘她,仿佛是有孕了,……”   纪棠瞪大眼睛,霍侧头望去!   刘元冲她点了点头,真的。   纪棠:“……”   她震惊,一时之间,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柴皇后这一月多来,都病卧在床,之前赵徵和纪棠说起时,还十分担心,谁知……   西北严冬的时候,皇帝返回过京城一趟。   而柴太后去世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皇帝一直叮嘱御医给皇后调养身体。原因原来倒挺正常的,毕竟柴皇后之前因为子殇痛病了好几个月,调养也非常合理。   但纪棠其实一直有点点怀疑,这可能是另一种的调养方子。因为她怀疑柴皇后一直没有身孕是柴太后所致,比如用药什么的,现在柴太后死了,皇帝全力去药解调养。   现在,她可能猜对了。   “……”   纪棠和刘元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吭声。   纪棠就很难不担心,这,对于赵徵而言,恐怕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啊。   柴皇后,是他唯一的血亲了。   而之前,他就为母亲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母亲是伤心落泪过。   他失去的太多,仅存的温情又太少。   他嘴里不说,但其实心里是极眷恋极重视母亲的。   ……   雨大起来,哗啦啦打在廊前檐下。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   翻滚的雷声在昏暗的夜色里碾过,门外电光闪了一下,纪棠一直支着头往外眺望,恍惚就看见,门外侧边黑魆魆的廊下,似乎有个人一动不动站着。   “阿徵?”   纪棠一直没睡,等了赵徵也有一个多时辰了,但他一直没有回来,看见那模糊身影,她试探着喊了声。   还真是赵徵。   他不知在   外面站了多久了,听到纪棠喊他,才回过神来,勉强敛了敛心绪,转身推门进屋,“阿棠?”   他努力撑起微笑,柔声询问她,但他不知道他脸色真的很难看,很僵硬,泛青一片。   他提壶倒了被温水,正要端给她,却对上她噙着关切直直看着他的一双眼。   “啪”一声!   手一颤,那杯子就掉了,落在地上摔了粉碎。   赵徵喉结滚了滚,和她对视片刻,“你知道啦?”   寂了半晌,他哑声说:“……没事,即便真有了,即便真生了小子,也威胁不了我什么。”   他努力装作云淡风轻,但纪棠知道,能伤害赵徵的,绝对不是现实问题。   一灯如豆,她半披长发拢在颈伴,乌黑柔润的发丝衬得脸有些小还带着苍白了,只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却依旧一瞬不瞬看着他,眼神柔和,关切不改,她都知道的。   赵徵一下子就装不下去,他一恸,栽坐半跪在她床前的脚踏上,仰脸半晌,怔怔:“阿棠,……她怀孕了。”   暗部虽说不敢肯定,但实际上,能传信来,基本八九不离十了。   ——她真的真的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母后了。   赵徵心口剧痛大悲,话说出口,才知道那怆然比想象中还要深多了,生生自他心口挖起了仅存的最后一块血肉,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他捂住脸,淌下了泪。   倏地起身,赵徵扑上床榻,重重将半靠坐的纪棠重重抱住,力道之大,两人重重撞在竖放的软枕上。   连母后都不是他一个人母后了。   他真的只有她了!   在这是湿冷冰寒的世界,他仅有的只有一个她了!   赵徵死死抱着她,身躯在颤抖,力道之大,箍得纪棠几乎喘不过气来!   ……   其实,赵徵的这个拥抱姿势和力道,是有那么一点过分亲密的,抱了个满怀,两人的前胸紧紧贴在了一起。   纪棠不是没有注意到,但她很快的忽略过去,赵徵情绪不对,这种情况下有一点过界行为是可以原   谅的,她也就没在意。   她顿了顿,无声轻叹,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脊背绷紧得简直就像一块石头,还在微微颤抖,过了很久很久,才渐渐平复下来。   “疼不疼?”   他稍一回神,慌忙松开手,急声问她。   回应他的是纪棠微微浅笑,轻轻摇头。   “一点都不疼。”   她的眼眸很亮,浅笑温柔,映着晕黄的灯光,神态温暖极了,唯一只可惜唇色寡淡,她脸色还苍白着,少了往昔那抹健康的粉红。   赵徵痴痴看了她半晌,心潮涌动,只片刻后又涌上一种强烈的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现在再回忆她遇险的那几天,心脏都依然在紧缩颤栗着,他恐惧,他根本无法想象失去她的日子。   他只有她了。   皇天后土,天可怜见,让他还有她,所以,赵徵是绝对不允许旁人夺走她的!   谁也不可以!   哪怕是命运,哪怕是上苍,都不可以!   像这次这样的事情,他绝不会允许再发生第二次了!   赵徵已经在思忖,再下次出征,他必须调整部署,他要把她放在自己身边。   那种鞭长莫及无能为力的事后恐惧,他此生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也因着柴皇后疑似的有孕的事件,将赵徵心中某种情绪进一步推至最顶峰,让他变得异常的敏感,几乎是刚升起绝对不允许旁人夺走她的心念,他立即就想起一个人。   ——项青。   他眼睫动了动,哪怕当时项青蒙着脸,哪怕当时赵徵全副心神都在受伤的纪棠身上,但他还是第一眼就把项青认了出来。   初见面时对方看纪棠无意中的那一眼柔和,其实在赵徵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几乎是一种天敌般的直觉,他表面不显,其实心头一下子就留下了警惕的烙印。   这是第二次了。   赵徵并没有忘记项青抱着纪棠冲出时,对方那种焦急又惊惶,竟并不比他少多少。   前几天纪棠情况还没稳定,他没有心思想这个,但现在一下子就浮   上来了。   他低头提起水壶,给纪棠重新斟了一杯温水,听她嘀嘀咕咕安慰他,他心里舒服了一些,垂眸看纪棠捧着杯子喝水,扶她躺下,掖了掖被子,他忽问:“阿棠,那天抱你出来那人是谁啊?”   “项青啊。”   提起项青,纪棠又头疼,对方很明显是有感情的,并且还要继续婚约。   可问题这份感情和婚约都是原主的呀,不是她的。这就很让人头疼了。直接拒绝不是不行,对方高兴不高兴也影响不了她,但怎么说呢,纪棠还是希望能委婉一点,合理一点。   她不想把事情闹大是其一,另外对方几次舍命相救,纪棠就有点难硬得起心肠来,所以她更希望能有一个和平不伤人心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嘶,反正就很烦。   当然,这些事情纪棠就放心里自个儿烦的,她肯定不会往外乱说。   “项青?”   纪棠唇角翘翘,眼珠转了转,亮晶晶的带着一点小狡黠,瞅他一眼:“表哥呀,你忘啦,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哦。”   赵徵露出一点恍然大悟的神色,冲她笑了笑:“好了,快睡吧,多休息伤才能好得快。”   但其实他心里还是生了疑。   ……   给纪棠掖好被子,答应了她要回房休息,坐在床沿等她呼吸绵长深睡过去之后,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紧紧攒了片刻,双手握着低头抵在眉心,半晌,才小心放回被子里面。   赵徵起身,出了她的房间。   沉沉的雨夜,庑廊阴影笼罩着他的上半身,赵徵一出纪棠的房间,脸立即阴下来了。   柴皇后再孕的消息,对他情绪影响是致命的。   万幸他还有纪棠。   否则,他现在绝对不仅仅是这个反应。   所以他说断不允许旁人夺走她,哪怕是上天哪怕是命运都不可以,是真的。   若失去她,他真的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军靴沉沉落地,一下接着一下,沿着庑廊绕至设作临时书房的左厢,柴义陈达已经等在门外了。   赵徵   率先而入,绕过大书案端坐在首位上。   数日不眠,赵徵脸色泛着一种沉沉的晦暗之色,因着纪棠伤势的好转,才稍稍见好一些,但总体情绪还是不佳。   他淡淡道:“说。”   书房没有点灯,赵徵也没喊人来,隆隆雨夜,电光偶尔闪闪,昏暗的书房内一片沉然肃静。   柴义先出列,上前一步,单膝下跪:“禀主子,今日军报,房州、沂州,在昨日午间与傍晚分别开城投降!”   当初没有参与扈伯彰盟军的这七八个州,眼见大势已去,在密州军兵锋抵达之时,已陆续选择开城投降了。如今就剩一个曲州和岙州在负隅顽抗,不过毫无疑问,杜蔼和柴兴要不了多久也会传回捷报的。   至此,山南几乎已经尽数落入赵徵之手。   各个文政班子一早就准备妥当了,再有沈鉴云在总体调控,故这几天赵徵专心守着纪棠,也没什么妨碍。   战报说完,柴义顿了顿,说了西北的消息:“陛下与柴国公围剿瞿通于上野,已传捷报。”   赵徵冷笑一声,真是迫不及待啊。   皇帝不等西北大雪化冻,就悍然发动大战,最终成功大破瞿通!   可惜了,终究还是他更快一步。   赵徵讥讽一笑。   他淡淡颔首,表示知道了,柴义接着又说了一些有关上野大战的详情,末了他补充一句:“陛下可能很快就会率军南下池州。”   赵徵一直面色淡淡听完。   柴义的汇禀就告一段落了,他拱手,退回原位,侧头看陈达。   接下来,该陈达了。   但陈达上去之后,却有些小心翼翼吞吞吐吐的,说话之前,没忍住先窥了一眼赵徵的脸色,又望了望身边的柴义。   他禀的消息和皇帝和战局都没关系,但扔出来,绝对是颗炸弹啊。   可他又不能不禀。   上首赵徵原本在发话,他吩咐陈达:“加派人手,去查那个项青,……”   余光却看见陈达这么一副战兢的样子,福至心灵,赵徵慢慢站了起来。   “……有消息了?”   昏暗的室内,哗啦啦的雨声,“轰隆”一声雷响,闪电过后,室内惨白了一片。   赵徵慢慢踱步出来,站在陈达面前,陈达膝盖一软,“啪”一声单膝下跪。   陈达这个表现,赵徵慢慢攥紧了拳,他的心沉沉下坠,半晌,赵徵俯身:“告诉我,是什么?”   陈达头皮发麻,大气都不敢喘,低着头小小声说:“潘明他们回了乐京,在暗线的配合之下,多方探听,最后在卫国公府老总管儿媳口中,得悉,得悉,平昌侯纪宴与卫国公项北于四年前一次宴后,恍惚已定下了儿女亲事,……”   “……项公子是纪先生的未婚夫。”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陈达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书房之内,瞬间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陈达眼前赵徵青筋暴突的拳头,骤然一动,“锵”一声寒芒一动!他骤然抽出腰间佩剑,重重一挥!   “噼嘭”一声巨响,陈达身边的多宝阁直接被砍成两半,飞起轰然落地,赵徵指着他厉声叱道:“你胡说八道!!!” 第68章   哗啦啦一夜的雨, 次日终于雨停了,泛灰的积云在天空缓慢流动着。   没有阳光。   没感到春光的明媚,反倒有残冬的阴冷挥之不去。   一如此刻被临时征作中军行辕的寿州州衙门。   气氛的压抑由里蔓延到外, 连守门的卫兵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偏偏这个时候,项青来了。   其实这些天, 他来过多次。   他和纪谨目前也在寿州城,两人所属的营部也有不少兵丁陷入地陷伤亡的, 由于天雨人多, 紧急治疗后的伤患都挪往寿州城安置。   纪谨也受了些伤,目前在卧床, 所以没来, 不过项青不敢让他过分担心,只把纪棠的伤势往轻里说。   他一个人挑两个人的事,忙碌得不可开交,心里却还记挂着纪棠, 每天至少抽空私下过来一次。   卫兵不敢不放他进来,因为怕引人注意。但也不敢把他往主院放, 纪先生未过危险期, 主院风声鹤唳,谁敢节外生枝啊?   于是只好用军医的话搪塞他, 说纪先生得静养, 最好不要有人员频繁进出, 反正就死活不放行。   但今天却挡不住了, 因为很明显行辕内前几日那种极端低气压已经过去了,也糊弄不了项青。   院外一阵喧哗骚动,赵徵眼睫动了动,陈达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进来禀:“殿下, 项小将军来了。”   卫兵搪塞不住,项青一路直入主院,现正在主院院门外,被赵徵亲卫强硬阻截。   双方刚争执两句,忽闻听有军靴落地的声音,沓沓沓一下接一下又急又重,玄黑铠甲鲜红帅氅,高大挺拔脊背笔直,来人眉峰凌厉,面无表情间却隐隐压抑着一种山雨欲来的阴鸷。   靖王,赵徵。   赵徵大踏步而至,居高临下,站在台阶之上。   他冷冷看着项青。   两个男人目光相触,冷冷对峙了片刻,项青抬手抱了抱拳,淡淡道:“六娘受伤颇重,现已脱危,末将前来探视。”   赵徵下颚紧绷,深褐琉璃色的眼眸仿佛覆上了一层冰, “不必。”   他断言拒绝了他,并冷冷道:“她不需要你的探视,项公子可还记得卫国公府的立场?”   一句话就把项青堵住了。   卫国公府属皇帝阵营,而纪棠的意愿他们都知道,是断断不希望和从前扯上瓜葛的,赵徵所在必然少不了皇帝的眼哨,项青一次能避过,两次三次也能,但次数一旦多了,终究还是很容易被发现的。   若为她好,不来才是真的好。   不管项青有多少牵挂和道理,一句话就被堵死了。   他眯着看打量眼前的靖王,很明显,今天对方也不会放他进去的。   项青再次相见,也没了上次那种恭谨,因为现在他们并不是王将关系。   都是男人,在赵徵出现从他怀里夺走纪棠那一瞬,他就明白了。   “靖王殿下这是不允许我进院探视了?”   赵徵冷冷:“王辕帅帐,军中重地。”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项青,他有一个问题要问对方。   可不用赵徵问起,项青勾唇一扯,毫无笑意,刷地锋利视线扫向对方,他慢慢道:“六娘为靖王殿下分忧多矣,我以为,亲眷探视,靖王应当会体恤一二。”   至于是什么亲眷,项青盯着他,一字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旧年父亲与纪伯父,已为我和六娘定下婚盟。”   寂静的庭院前,檐下偶尔滴答一声水声,项青嘴唇一张一翕,明明是轻言慢语,落在赵徵耳中,却大鼓重锤,“轰”一声!   脑内嗡嗡作响。   赵徵倏地攒紧拳!   ……   到半上午的时候,积云终于薄了,窗外的天光亮了一些,吱吱喳喳,几声鸟雀唱鸣。   纪棠一觉睡到八九点,醒来精神奕奕,就是浑身骨头疼。她伤口愈合挺好的,就是躺好几天骨头都感觉生锈了,简直闲得蛋疼。   她伤的腿,又不是脑子和手,哦,左臂淤青挺厉害的,但疼劲也过去大半了,这到底这不是啥伤。   百无聊赖,又闲不住,她就琢磨着想干点活了,毕竟现在外头肯定忙得不可开交,单单就看沈鉴云柴兴他们连过来看看她都还   没能抽得出时间,就知道了。   她正琢磨着要怎么和赵徵说说,让他同意才好,赵徵就来了。   “阿棠?”   他站在门槛外,立了片刻,才举步进屋,他勉强扯了扯唇,吩咐六子叫人端早膳上来。   桌子搬过来,他坐在床沿陪她一起吃了早膳,再看着她喝了一碗药。   纪棠正打算和他商量一下有关适量工作的事情,不妨却发现,赵徵静静坐在床沿,脊背绷紧,看着她,似乎有话要说。   “阿棠。”   赵徵尽全力压抑着情绪,才等她吃了早饭服完药,那早点入口,他味同嚼腊,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   他束袖下的手握成拳,攒紧极紧极紧,他再次问她:“项青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很突兀,也有点奇怪,纪棠捻蜜饯的手一顿,诧异回头:“表哥啊。”   “除了表哥呢?”   纪棠看赵徵,她是足够了解他的,她已经感觉他情绪很不对了,那双漂亮的琉璃色眼眸此刻颜色很深,一道道黑色花纹深沉沉的像是个看不见底的旋涡,就像平静的水面下压抑着一头蛰伏的巨大凶兽般。   纪棠心头一突,她倒是不怕的,不管什么事她都不会怕他,只她纳闷之余又有点担心:“阿徵,你怎么了?”   她靠过来,伸手拉他的手,才发现他紧紧攒着拳,青筋暴突,关节发白。   她一惊。   赵徵紧紧盯着她,他听到自己沙哑着声音问:“……阿棠,那个项青是不是你的未婚夫?”   纪棠:“……”   骤不及防,她吓了一跳,连蜜饯盒都失手打翻了,目瞪口呆,回头盯着赵徵半晌,他怎么知道的?!   她的反应,赵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哪怕陈达上禀,哪怕暗部查探,哪怕项青亲口承认,证据确凿,但他依然心存一丝侥幸,只要纪棠告诉他不是,他就相信她!   可现在……   “轰”一声,简直就像一记重锤,赵徵眼前一黑,他心口梗了一下就是窒息般拧着的疼,感觉要喘不过气来了!   但万幸,纪棠马上就告   诉他了:“额,其实,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故意瞒你的,只是我想着,……”   纪棠挠挠头:“等以后解除了,就没这回事了,所以才不打算告诉你们了。”   多麻烦啊,那边的事情其实她一点都不想沾的,更甭提带入朋友圈了。   赵徵一怔,随后大喜:“阿棠,你是说……”   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赵徵瞬间睁大眼睛,他反手握紧她手,“你是说你想解除婚约?!”   “你是一开始就打算要解除,所以才没有告诉我?是不是?!”   赵徵声音陡然提高,人感觉瞬间活过来了,简直劫后余生,喜出望外,种种情绪顷刻交织在一起,他简直又惊又喜,从昨夜积攒至今的那种毁天灭地般的阴霾冰翳压抑刹那就一扫而空,等纪棠肯定地点点头,他也反应过来了。   他阿棠怎会对那个姓项的有心思?   她对那人一向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他忙问:“那是不是他纠缠于你?不肯罢休?!”   狂喜一瞬之后,便是覆顶的愤怒,赵徵眉目一厉,他想起刚刚和项青的对话,倘若不是阿棠的意愿,那就是那个姓项的了?   他冷冷挑唇,眉目杀意凛然,他对纪棠说:“我杀了他!”   蓦他站起,快步掉头而去!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如今这个项青,正正就是触碰到了赵徵的逆鳞!   谁也不能夺走他的阿棠!连上苍都不行,更何况人,赵徵本就对项青心生杀意!此刻怒发冲冠,杀意更是如同惊涛骇浪,一发不可收拾!!   他该死!!   赵徵声音不高,只眉目间的阴鸷有如实质,纪棠多了解他啊,赵徵这不是开玩笑的,他真的打算去杀了项青。   “……”   纪棠大惊失色:“阿徵,阿徵,喂喂!!”   可赵徵根本不听,步履极快已冲出了房门,他回头对她说:“阿棠你放心,不会有人知晓了,他断不可能再有机会纠缠于你。”   霍地转身,大步下了台阶!   “阿徵,阿徵!!”   纪棠真的被他吓死了,眼见他冲下   台阶,她一急都顾不上自己的腿伤了,直接往地上一蹦,“别啊,你回来!!!你做什么啊!!!”   她要急疯了,忍疼跳了几步,直接冲出追上去,左脚落地剧痛一歪,“哐当”一声巨响,她直接撞翻一个高几,“噼啪”一声几上的花盆摔了个粉碎,她趔趄一下摔倒在地,直接疼得出不了声。   这么大的动静,赵徵怎可能听不见?他慌忙掉头冲回来,却见纪棠摔倒在地一脸疼色,见他却一喜,赶紧连爬带蹭一把抓他的手腕,攥得紧紧的。   “你是不是疯了?!”   纪棠真的疼死了,声音也高了起来,刚才真的吓坏她了,毫不怀疑她没喊住,他真能杀了项青。   “杀什么杀,我让你杀了吗?!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项青做什么了,你好端端要去杀人家!!!”   她真的怒了,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   赵徵怔怔看着她,心口忽一片冰凉。   她骂他?   她这还是第一次愤怒骂他,就因为那个项青?   她的手还紧紧拽着他手腕,生怕一松口他就去找项青。   赵徵发现,她原来并没有真的讨厌项青,甚至她一听他要杀他,反应之大,竟然不顾伤势冲下床了来追他了。   ……她只是说说而已。   其实,她并不是真想解除婚约吧?   赵徵身躯战栗,他跪在纪棠面前,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恨戾恐惧如同山崩海啸,一瞬间将他淹没!   未婚夫的出现,纪棠不顾一切的维护,彻底击溃了赵徵一贯的冷静自持。   原来经过这两年纪棠的悉心开导和呵护,赵徵的心理状态好了很多,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动辄一身血腥恨戾盈满心肺少年了。   但被这么一刺激,深藏的阴暗一面一下子就翻涌出来了!   他僵硬跪着,阴霾将眼眸层层覆盖,他捏紧剑柄——无论如何,他都不允许任何人夺走他的阿棠。   除非他死!!!   赵徵霍站起身,俯身抱起纪棠,快步将她送回床上,垂眸检查她腿伤并无溢血,按住剑,转身快步就走!   他必须杀死项青!   项青非死不可!!   哪怕阿棠会不高兴,会骂他,会恼他,但无论如何,项青必须死!!   他杀意浓重,双眸甚至隐隐泛起血丝,赵徵沙场征战多时杀人无数,这一瞬间的杀气阴鸷浓重得,连瞎子都无法忽略。   纪棠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了,怎么好端端突然黑化了?一声不吭又想干什么啊大哥!   她可以说是世上最了解的赵徵的人,他状态根本不对,一时拽住都没用,她也没法子用链子把他锁在身边啊,哪怕能锁,他还能吩咐人啊!   纪棠一把拽住他,他跨步的力气太大了,以至于她整个人被这么一拖,直接摔了下床,那条多灾多难的伤腿还垫了底,这一下疼得她半边身体都没了知觉。   她一额的冷汗,咬牙对他说:“你要是杀了项青,以后不必来见我了!”   “……”   赵徵不可置信看着她,他回身的动作一顿,就这么愣愣看着他。   “……你为了他,”竟这般对我吗?   巨大的震惊悲恸将他淹没,他简直不可置信,赵徵的眼神,仿佛被全世界背叛遗弃,纪棠头疼得不行:“不是这样的,阿徵你先听我说,你太激动,……”   “我激动?”   赵徵跪了下来,双膝着地,跪在她面前,巨大的震惊悲恸之后,愣愣的,他落下了泪,“你为了他,竟不再见我!”   “你难道一点都不知我的心意吗?”   他捂着心口,无法控制,心脏泛起一阵绞痛,痛彻心扉,疼得他弯下腰。   他顷刻就爆发了,猛地挺直脊梁,扑上去抱着纪棠,最大力,不顾一切,死也不会放手!   “我欢喜你,我爱着你,你知道不知道?!!!”   他紧紧捏着拳,不顾一切俯身去亲吻她,用力压吻着她的脖颈,歇斯底里!   他终于说出了他的心意!   却不是他原以为月朗风清的美丽告白。   而是流着眼泪,死死箍着她,在灭顶的绝望和焚尽一切的执拗之中,嘶喊出声!   纪棠大惊失色,一瞬被打断的话甚至伤   口的剧痛都被她给忘了,她受惊蓦地抬头,死死瞪着赵徵。   “!!!” 第69章   有一瞬, 纪棠以为自己幻听了。   可赵徵执拗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并不是。   她腿太疼了,下意识摸一把抬起来一看, 一手的鲜血,她愣愣看了眼手, 又看赵徵,讷讷机械继续解释:“……你太激动了, 我没骗你, 只是项青到底救过我,总得想个法子, 缓些慢慢去和他说, ……”   她伤口被摔裂了,鲜血濡湿绷带,染湿脚踏羊绒垫子一大片。屋里的动静也太大,院内外的护卫一惊迅速进入防御状态, 陈达刘元冲进来,见主子正紧紧拥着纪先生, 两在地上, 血淌了一地。   两大吃一惊:“主子!”   “赶紧叫军医!!”   那一手的鲜血勉强唤回赵徵的理智,他赶紧把她抱回床上, 就住在隔壁老军医火烧火燎背着药箱跑过来, 见主子僵直脊背一脸沉戾站着, 屋里乱哄哄的, 凳翻几倒,也不敢问纪棠为什么会摔下床,还是在殿下在场的情况下,赶紧低着头提着药箱跑过去, 屏息处理伤口。   绷带剪开一看,是凝固的伤口摔裂出血了,好在问题不大,老军医赶紧取出金疮药,止血擦干净重新包扎。   这过程难免会疼的,但纪棠都没怎么感觉得到,这会心神全不在这一块了。   她咽了咽,坐在床上,眼睛盯着老军医的动作,余光能看见赵徵就站在床头一侧,隔着床帐能看见他的下半身和垂在身侧的一只手。   玄黑铠甲,暗青帅氅,她耳朵灵敏,能听见他显得格外重的呼吸声。   “……”   天啊,纪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赵徵喜欢她。   两平时相处是很好,但问题是纪棠和大家处得都很好,勾肩搭背不独一个他,赵徵倒是格外亲近一些,但他是个受创缺爱的孩子,纪棠潜意识难免会对他更宽容一些。   不想赵徵……   看他刚才那个样子,分明就是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纪棠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里乱哄哄的,她真的没想过啊,她之前说现阶段没考虑这种事情,是真的!   想到这里又捂额,纪棠多聪明一个,她马上就醒悟过来,赵徵之前说这个话题是想干什么了。   ……就很烦啊。   纪棠一点不想搞办公室恋情的,尤其是和上司——要是赵徵顺利称帝给她封爵,那这不就妥妥是上司嘛?   尤其是以后能给自己撑腰的上司。   其实现在也算了。   一旦谈崩了,那岂不是连靠山都没了???   多亏啊!   扯远了,上述的这个还只是小问题,她之所以完全没有考虑过和赵徵发生超过兄弟朋友以外的感情,根本原因在于,她身上的血缘问题。   ——虽然纪棠一直把她自己和原主当成独立的两个,事实上也是,她们有着独立的灵魂,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有一样是无法分割的。   她这身体,到底是卞贵妃生的。   换而言之,单纯以生物学而论,她这身体的父本确源于皇帝赵元泰。   哪怕对方仅仅只提供了一颗精子,还给原主带来了杀身之祸。   可再错综复杂让唾弃,也影响不了上述这一事实。   这个才是纪棠对赵徵的感情从来就没往男女方向奔过的根本原因。   她是真的连想都没有想过啊!   毕竟朋友兄弟和男女关系是不一样的。   两者深度不一样,要求也不一样。   打个比方吧,哪怕是现在这个局面,赵徵和皇帝之间有这么多的血海深仇,可有朝一日两斗个你死我活的之际,倘若赵元泰一方有决定来倒戈赵徵,只要是真的,赵徵肯定也会接受的。   即便这是赵元泰的亲儿子。   赵徵不是一个,他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将士兵卒,争斗牵扯的是天下是帝位,所以他的恨仇,注定了不可能是匹夫恨仇。   除了赵元泰本,赵元泰是肯定不死不休的。现在可能还会再加上一个赵宸。   除了这两之外,就譬如潞王赵虔,哪怕是潞王赵虔选择战场倒戈,赵徵最多私下冷嗤一声,最后还是会接受的。   并且后续赵虔假如不出幺蛾子   的话,事成后论功行赏也该怎么样就怎样。   连赵元泰养在膝下长大的亲儿子都可以,更何况纪棠这种全程只提供了一颗精子的便宜女儿呢?   所以这个不是问题,朋友论迹不论根,以她和赵徵一路逃亡风雨的情谊,哪怕就算他真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反而还会怜惜关怀她。   所以,纪棠没必要去提这个。   她也从没想过提,毕竟世上唯三知情者——赵宸、卞贵妃、卞夫,是绝对不可能往外说的。纪棠可以直接当这事不存在。反正这些都在最后解决名单上的,赵元泰完了,他们也玩完。   所以这点子关系从来都不会给纪棠带来什么负担,她一向都不在意的。   可现在——她突然发现赵徵喜欢她!   纪棠简直头大如斗,不行啊,她真的没想过,这,这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赵徵还在她床前杵着,老军医金疮药倒下去那下,纪棠嘶了声,还挺刺激挺疼的。   当然,更刺激的还再后面等着。   老军医陈达他们很明显察觉气氛不对劲,低着头麻溜把伤口包扎完毕把凳几扶起碎瓷捡干净,老军医留下一个“小心些不要再撞裂了”,就飞速溜了,他们还贴心把门掩上。   纪棠:“……”   要不要跑这么快啊?!   她咽了咽,动了动腿,赵徵不等房门闭合,伸手撩起床帐已一步坐在床沿上。   他神情紧绷,仍然是个那个咄咄逼侵略性极强的黑化姿态,一瞬不瞬盯着纪棠,蓦展臂要重新箍住她。   他执拗要把这个话题进行到底,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纪棠这回真的是头疼额疼外加脚疼,她赶紧往后一挪,伸手挡住他,“诶,诶诶!”   赵徵脸色当即就变了,方才被打断而稍缓和了一些的情绪,再次山雨欲来,一双背着光深得近乎黝黑的眼眸,陡然绷了起来!   纪棠赶紧打断他:“阿徵,阿徵,你听说我,你听我说,你别激动啊!”   “你说。”   赵徵喘着气,却不顾一切强硬把她扒拉出来,一提紧紧   搂着怀里,低头下颚贴着她的额头,喘道:“你说,我都听着。”   他不但贴,他还很用力,两条手臂像铁钳子似的,箍得纪棠肋骨都快折了。   纪棠拍了几下,以她的力气居然纹丝不动,她绞尽脑汁:“阿徵,你别这样啊。”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有想过,……”   “那你现在想!”   纪棠噎了噎,简直头痛欲裂,她的脚很疼,生生撞裂伤口还刚敷了金疮药,她疼得整条腿都是麻的,额角一跳一跳,她忍住,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和赵徵讲道理。   “我有点不舒服,你也不冷静,我们缓缓再说话好不好?”   真的,纪棠从前从来没有往男女方向想过两,她也觉得有赵元泰这父本在里头梗着,两并不合适。只是目前赵徵情绪太激动了,纪棠不想刺激他也是真的,但凡有一丝可能,她都不想赵徵多受伤害。   她深呼吸几下,努力放缓语气:“我先前说现阶段没考虑过这种事是真的,太突然了,让我想想,我们回头说,好不好?”   她想放缓一些,尽量能冷处理一些,这本意当然是好了,可现在的赵徵,还怎可能冷静得下来?他根本一刻都不能等了!   也正如纪棠了解赵徵,赵徵对纪棠的了解也极深,聪敏如他,一听,立马就听出去了她话语中的迂回之意!情绪反一下子就飚了起来!   “不用缓!”   他心一坠,沉甸甸的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来,他俯身紧紧地盯着她,用手掰正她的脸,根本不允许她回避他眼神:“你现在就想,不用回头,你告诉我,你答应吗?”   “我喜欢你,你答应我吗?!”   他咄咄逼,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可,纪棠被他逼得,她皱着眉,“你别这样,你听我说!”   她真的太难了,脚疼得一抽一抽的,连脑仁儿都疼起来,绞尽脑汁,可赵徵霍地站了起来!   他突然就站了起来,神色里刚才的还隐带一丝期盼,可现在彻底消失了,情绪黑沉沉的如坠深渊。   他明白了   。   “是因为项青对不对?”   他哑声问。   她不肯接受他,是因为项青。   她喜欢项青,两定婚多时了,此的存在,占据了她的情丝,她又怎会考虑旁?   赵徵神色一下阴鸷得可怕,阴霾将他眼眸层层覆盖,他抚了抚剑柄,霍地转身!   无论如何,这个项青必须死!   一想着此占据这纪棠未婚夫的名分,占据了她的心,很快就会将她从他身边夺走,滔天恨意杀意简直排山倒海!!   纪棠:“……”   纪棠:“!!!”   怎么突然又扯到项青头上去了??   纪棠大惊失色:“阿徵!!!”   她探手一拉,没拉住,他太快了,甲胄摩擦的冰冷索索,他一下子就快步出内室,“哐当”一声房门打开!   纪棠简直晕死了,她一掀被子跳下来,连跳带瘸冲上去,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啊?!”   “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啊?!”   赵徵霍回头看她,对上是纪棠真有些恼怒的一双眼,心脏一绞,他情绪倏地就爆了!   “你真的这么喜欢他吗?”   连他都比不上吗?   宁愿忍痛,宁愿受伤,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他!   她这么一瘸一拐的,居然还能下一瞬就冲上来拉住他,可见她的心情有多么地急切。   赵徵真的伤心了,难受得他眼眶都泛赤,怔怔的,水意迷蒙。他一直以为,他在纪棠心里是最重要的,哪怕有这个项青的存在,也是比不过他的。   纪棠揉了揉眉心:“不是,我没喜欢他。”   “我不是说了,我想和他解除婚约吗?”   “那为什么还不解!”   赵徵霍地转身,厉喝一声:“陈达!”   “把姓项的提过来!!”   那现在就解,马上就解!!   解了赵徵就信了。   纪棠简直头疼欲裂,忙喊了一声:“陈达不许去!”   赵徵霍回头看她!   纪棠也恼了:“坍塌的时候,溶道之下,他几次三番救我,宁可是冒着暴露身份的   危险,我总得想个法子,不伤心吧?!”   “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这根本就和项青没关系!!”   吵着吵着,她也有真火了,真的又疼又心急,“我说了和他没关系你听懂了吗?   这还是两第一次争执,两感情一直是极好极好的,她怜惜赵徵,对他向来都是温和又包容的,只有他有一点不开心,她都会想法子哄他,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大声恼火地和他说话,第一次冲他发脾气!   都是因为这个项青。   纪棠说的,赵徵一个字都不信,没关系她怎会不肯解除婚约,没关系她怎会一点都不考虑接受他?   明明两相处了这么多的日日夜夜,明明两年纪相仿,那么合拍,那么了解对方,明明他们的感情底子是那么的深厚。   是的,哪怕纪棠一直都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赵徵多了解她啊,从微表情语言的种种蛛丝马迹,他已经敏感察觉到——她不考虑他,根本就不欲和他发展更进一步的关系。   所以赵徵才会这么伤心,这么愤怒!   要是以往,他肯定第一时间留意她的脚伤,肯定不会让她忍疼,可现在他根本就顾不上了,霍上前几步,握住她的肩膀,“那好,那不是他,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可能答应?!”   “你不要骗我!”   “我不用缓,你现在就说!”   他眼眶都赤了,咬着牙关嘶哑着声音,死死地盯着她!   纪棠被他逼到墙角,不管是身体还是处境,她真的被他逼到了墙角。   她捂着头,无可奈何:“好!你不是想听原因吗?那我告诉你!”   本来,她想缓缓慢慢告诉他的,可现在根本就不能啊,纪棠迫于无奈,只能吐了一口气:“你没好奇过赵宸为什么要杀我吗?”   “一个深闺贵女,怎么和他结的仇?这还是表哥呢?我干什么了他还亲自出手追杀我?被撞到他名声不要了吗?”   “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心虚。”   “因为他要除掉他身世的最大也是唯一的隐患。”   纪   棠抹了一把脸,长长吐了一口气,抬眼看赵徵,轻声说:“十八年前,赵元泰膝下无子,放话哪位妾室先生出儿子就扶正谁,卞氏姐妹胆大包天,私下互换男女。”   她是深知赵徵对赵元泰的恨的,朋友和妻子是不一样的,况且还有一样,她现代当然觉得没问题,可古代不一样,族妹也是妹,在赵徵眼里,他们流着一样的血,是妹妹。   室内一下子就死寂了下来。   “你说什么?”   “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许久,赵徵沙哑的声音。   他一下子僵住了,怔怔看着她。   “你胡说的是不是,我不信。”   他的眼神,蕴着一种触目惊心的伤痛,让纪棠都不忍心开口说话了。   但这种事情,必须得说清楚啊。   纪棠只能忍着,轻声再说了一次:“卞氏姐妹胆大包天,以男换女,以假充真。”   赵徵骤然放开手,蹬蹬蹬连退几步:“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信。   两对视,对着纪棠一如往昔温柔担忧的目光,赵徵一恸,心口像陡然破开一个大洞,山崩海啸,陡然塌陷,他厉喝:“你骗我!”   他大恸,泪水却下来了,“你为了项青,你骗我!”   “轰”一声他直接撞翻了多宝阁,跄踉两步,反手推开了门,冲了出去!   ……   [作话有重要信息]   作者有话要说:  赵元泰是男主他爹族兄而非堂兄,大概就是十八辈祖宗是同一个人的意思,血缘早远得不能再远啦~ 男主女主是能合法领结婚证的关系   另外简单解释一句堂兄族兄的区别。堂,古代房屋前厅后堂,就是这个堂,得是一家人才是堂兄,同一个祖父、亲叔伯的儿子才是堂兄弟。和族兄差老远了,族兄是同一宗族,二三十代前的祖宗是同一个人的、同辈的都是族兄,放现代早不认识了 第70章   纪棠追了出去, “阿徵,阿徵!”   她撑着墙和门赶紧追了出去,可赵徵已冲到院门外, 她根本就追不上。   庭院里湿漉漉的,风吹来很冷, 她撑着廊柱, 长长吐了一口气。   真不知最后竟然会弄成这样,不知怎么说了, 但其实她也没有欺骗过赵徵, 说出口的话都是真的,也没刻意引导欺瞒过他, 有关她和赵宸之间为什么才可能结仇的这一关键点也是明晃晃放在摊在他面前的,只要他问, 纪棠想了想, 那她大概会告诉他的。   或许不会直白说,但含蓄一点,该有的意思肯定也会到位的。   可他从来没问过。   她说多少他就听多少, 从来不反问的。   唉,这本来也没事,可谁知, 赵徵不知何时竟对她悄悄生了那种心思。   更进一步, 那肯定是不行的。   纪棠头疼脚痛, 揉了揉眉心,赶紧招手叫来刘元:“不用管我,留几个人就好了,你赶紧追上去,多带点人, 得千万盯紧他,可别出岔子!”   “快去!”   ……   又湿又冷的风呼啸扑面,马蹄疾疾,赵徵翻身上马直冲出城,快马狂奔在阴云密布的茫茫旷原之上。   鲜血和硝烟的痕迹犹在,被马蹄军靴践踏得七零八落的残草,血迹被大雨一冲腥气扑鼻,俱在呼呼的冷风中被吹得萧萧索索。   风渐急,积云渐厚,一阵疾风过后,雨点就重新下来了,滴滴答答,夹着风迎面打过来噼啪生疼,入骨般的寒冷。   赵徵一路狂奔,奔至战场的边缘,他抬头冲着阴沉沉的天空恨声:“我不信,她骗我!!”   “我一句都不信,都是假的,假的!!!”   泣血般的厉喝,凛冽的冷风都吹不散,赵徵剧烈喘息着,猛一扯缰绳,大黑马长嘶一声,人立而止!   茫茫天地旷原,冷风冷雨,人立于高坡之上,空旷旷的仿佛只有孤零零一个,赵徵满腔翻涌的情绪,根本就宣泄不出一分!   陈达驱马上前,他怀里抱了蓑衣,小心翼翼往赵徵身上披,赵徵脸霍一侧眉目阴沉,他赶紧小小小声:“若是纪先生知道了,怕是会担心的。”   赵徵这旧伤,最是淋不得冷雨,纪棠从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出门再急,也必要带上蓑衣。   她这些笑语叮咛,赵徵悄悄纂刻在心坎,每当思她念她时,总要要回忆微笑着细细品味一番。   可此时此刻,骤听一句,他心中大恸!   她竟是赵元泰的女儿!   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样?!   赵元泰杀他父皇胞兄,他恨他入骨,不死不休,又岂能和对方的女儿相结合?!   他仰首,噼里啪啦的冷雨兜头而下,却半点浇不灭那种灭顶般的悲恸!   “啊——”   ……   策马狂奔在茫茫旷野,冷雨浇不去满腔的戾悲,可当他再回到州衙门,那脚却仿佛有意识的一样,一个不注意,又再度走到了她的门前。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檐角挑起牛角灯笼,沉沉的情绪压制着,赵徵疾步而行,等他突然刹住脚步,却发现自己竟又再回到了主院正前。   门扉半掩,屋内一点灯火,纪棠闻得脚步声,一回头已经看见了他。   “阿徵?”   她看见湿淋淋面色又僵又冷的他,但还好,还披着蓑衣,她小松了一口气。   她的表情和平时差别不大,关注点好像也没变过,赵徵却一下子就受不了了!   她怎么可以还能像以前一样呢,她怎么能?她怎么能啊!像一下子被戳中了某个点,满腔翻涌压抑到极点的情绪顷刻就引爆了,他本来要掉头走的,可看见她的脸那一刻,他一推门冲了进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重喘一下,厉声质问她:“一开始你为什么不说!啊?!”   纪棠都不知怎么答他,一开始她都不认识他,才见面的俩陌生人,谁也不可能把什么秘密都往外倒,又不是有毛病?   况且她也打心里不认为自己是皇帝的女儿,就譬如项青这个未婚夫,是原主的不是她的,这些人物关系和情感停留在原主身上就到此为止了。   这桩破事她本来可以一辈子当不存在的,她原来也就是这个打算的。   而事实上,如果不是赵徵对她生了男女感情,这也真的就是未来的发展,她也确实没必要提这件事。   纪棠耸耸肩,她不认为自己有做错的地方,重来一遍如果还是不察觉赵徵情感的情况下,她大概还是会这么做。说到底,交朋友的尺度和情侣肯定是不一样的。   所以此刻面对赵徵声色俱厉的质问,纪棠吐了一口气:“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不是?”   作为一个朋友,纪棠回忆过往,她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可指谪了,谁也不能比她做得更多、做得更好了不是吗?   当初她被赵宸追杀刚好能跑到赵徵那一片,并来得及救下他,她一直认为是缘分。   只是谁也没想到,最后会发展成这样。   她无奈,又有些怅然:“如果你真的很介意,那我也可以离开的。”   纪棠想了一下,赵徵如今经已稳立了,有钟离孤柴武毅吕衍柴兴柴义陈达等等人,最重要还有沈鉴云,没有她也是可以的了。   如果赵徵真对她身上的血缘那么介意,那她走也问题不大的。   纪棠也没什么遗憾的,避开战区,到处走走,那也不错。   就那么一刹一闪,她也想了很多东西,当然,事实证明她也就能是想想而已。   “你敢!!”   她这句话一说,赵徵脑子就嗡了一声!   “我说让你走了吗?!”   他又急又怒,简直勃然大怒,眼睛一下就红了:“我何时说让你走了?!”   “我一句都没说过!!”   他这么喝一声,震得人耳膜嗡嗡,整个偌大的主院都听见了,门外陈达刘元等人受惊面面相觑。   赵徵又气又怒,他都不知道能怪谁,但事实上他就是不甘极了,以至于他有点哽咽,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一抹眼睛,霍转身就掉头出了去。   步伐又重又急,在主院院门外刹住,他侧脸看刘元几人及一众他亲自挑了放在她身边的近卫,冷冷道:“护好她!”   若真让她自己走了去,全部提头来见!   他一咬牙关,掉头离去。   ……   终究是舍不得的。   他怎么可能放得开手?   即便现在这样了,他都听不得她一个“走”字。   哪怕她是赵元泰的女儿,他也没法放手了。   她已然是他血肉的一部分,融进他的精神里,早已经分割不开了。   陈达等人欲言又止,他们其实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的,但纪棠和他们一路行来,风里来雨来去,这又岂是有假?刚才听见里头那么一句,他们心都提起来了。   纪先生与主子这番情谊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平心而论,人生在世,能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实在是极幸运的了,好好说啊,别吵架才好。   他们踟蹰不敢上前,但脸上神情赵徵却看得一清二楚,他推门掩上,背靠在房门上,紧紧阖上眼睛。   他忍不住就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她,她其实也不算寻常意义的那人女儿。   回忆过往种种,她说起赵元泰是不加掩饰的憎恨,下手的毫不留情,一点不怀疑到了最后该痛下杀手时,她也是毫不迟疑的。   这也算女儿吗?   一点点血缘而已。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点点血缘,赵徵心里实在是过不去,他半跪在衣箱前,小心把兄长遗下的那串染血念珠翻出来,绕了两圈,紧紧攒在手心里。   忆起父兄音容笑貌,赵徵以手捂脸,泪水滚滚而下,他们还这么年轻,可就这么惨死了,而作为他们的孩儿胞弟,他却还要和赵元泰的女儿在一起,若他们在天有灵得知,会原谅他吗?   赵徵惶恐,他实在过不去这一关,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是他族妹。   如果她是赵元泰的女儿,那她就该是他的同族妹妹了。   他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两人天天处一起,少年男女,感情深厚,她却一点想法都没有,原来,原来是竟是这样!   一个兄,一个妹。   不管父兄许不许,原不原谅他,根本就不可能啊,他难道还能突破纲常和人伦,和族妹结合在一起吗?   同族妹妹,即如天堑,一瞬之间,将两人一分为二!   赵徵思及此,心痛如绞,他紧紧攒着那条沉香木手串,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难受得忍不住捂心口,埋头趴伏在衣箱之上,痛哭失声。   片刻,他起身,重重一脚,直接将衣箱整个踹飞四分五裂!   还记得初初知道纪棠天生大力的时候,他还觉得这是缘分,因为他也是。   两人天生一对。   他偷偷窃喜。   谁知,谁知真相原来竟是这样!   天意弄人。   天意弄他!   他一时只觉恨极了,忍不住一把扯下颈脖上的平安符扔在桌上,“锵”一声抽出佩剑,重重一挥,直接将这枚平安符砍成两截!   力道之大,“咔嚓”一整张厚重的翘头案都直接被一劈为二!   两片淡黄色的平安符跟着劈断的桌面飞起,“轰隆”一声重重撞在墙壁上落地,淹没在一地碎片里,再看不见。   ……   自柴义陈达以下,或许沈鉴云他们,这州衙门内有一个算一个,都知道她和赵徵吵架了。   吵得还异常地激烈。   不知情的人当然是担心加疑惑的,偷偷讨论只怕不能少,只不过位于事件中心的主院,却挺安静的。   赵徵那天一去,就没回来过。   纪棠情绪还挺平静,无奈,但也意料之中了,这个事情也没啥好的解决办法,毕竟那点儿血缘也不会随人的意志而改变,还能怎么办?   她想了想,还是自己先避一避吧,不刺激他了。   过得这几天,她的脚伤了好了不少,已经干面不见血了,边缘甚至开始隐约有一点点起痂的感觉,痛度也大减,老军医说她恢复得很好,再过十天上下就能开始掉痂并起身走动了。   纪棠索性叫人帮她搬屋子,州衙门已全部清理完毕,她搬到隔壁院子去了,也省得赵徵为了避她连房间都不回。   她也开始干活儿了。   实在是闲得发慌,一天天只能在干坐着也挺难受的,她索性叫人抬了滑竿来,去前衙忙活去了。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除了出入有点不大方便之外,纪棠也基本恢复以前作息了,工作休息,忙得不可开交。   另外在她的刻意躲避下,好几天下来,也没和赵徵碰过面。   “鉴云兄,岙州安排人过去了没?”   绵绵春雨终于停了,有阳光洒下,檐角的杂草都长出来了,嫩绿嫩绿的。   正月末二月初,终于彻底感觉到春的气息。   大家精神都一阵,纪棠推开窗,嗅一口春天泥土的气息,她看见窗台缝隙有颗小草被吹得摇来摇去,一时有些手痒,忍不住伸手把它揪了起来。   才刚伸手,上头“啾啾”两声,她福至心灵,赶紧一缩,“吧嗒”一声,果然一滴白白的燕子耙耙落在窗台上。   幸好她闪得快!   一回头,见沈鉴云在笑,纪棠才不会不好意思,身手多敏捷?她大大方方把草抛了两下,然后扔进垃圾筐里,瞪了他一眼,“笑什么笑,好了,快来,继续!”   两个就岙州人员商量了一阵,很快选定王慎平:“行了,就他吧,正好把柴兴换回来,他和郑元保搭档可以了。”   商量好了,纪棠也不落笔,推过去过给沈鉴云写,因为这个陈条是会入档以备赵徵查阅的。另外还有回禀,安排好人还得给赵徵说一声,这个也交给沈鉴云了。   不想刚想曹操,曹操就到,纪棠眼尖,余光已看见廊道尽头赵徵的身影,她飞速站起:“好了,剩下的交给你,那我先走啦。”   纪棠利落往旁边一挪,人就坐在滑竿上,两名近卫抬起滑竿,她冲沈鉴云挥挥手,然后就走了。   沈鉴云挑了挑眉,侧头往窗外一看,果然看见赵徵。   他和书佐张莱对视一眼,十分无奈。   再说赵徵。   离得远远,他就听见值房里的说笑声,是沈鉴云和她的。她清脆笑声听起来一如既往的悦耳畅快,他下意识抿唇,推门而进,屋内却仅剩下一个沈鉴云。   对面的座位,已经空空如也。   后房门帘子微微晃动,那笑声的主人非但收敛了笑声,甚至已早一步避开了他。   赵徵的心蛰了一下,双拳下意识就攒紧了。   沈鉴云微笑起身,冲他拱了拱手,苍色鹤氅,面如冠玉,映着阳光,好一派丰神俊朗。   “我与阿棠商议过,遣王慎平往岙州,把柴义调回最合适。”   “嗯。”   赵徵颔首,他这几天的声音比往时要沙哑一些,简短:“不错,即可用印,让王慎平刻日出发。”   “是。”   沈鉴云拱了拱手,便回书房用印并叫王慎平来嘱咐一番了。   赵徵僵立片刻,忽快步往后房门一撩帘出了去!   这些时日,纪棠在避他,他当然知道,可她却和沈鉴云说说笑笑畅快极了。   也是刚才,赵徵才骤然发现,沈鉴云年纪也没很大,只刚好比纪棠大一轮而已,且生得极之俊美,最重要是纪棠一直以来都对沈鉴云都是夸的,赞不绝口非常欣赏。   他的心被扎了一下,情绪一下子就有些压制不住了。   可追出几步,却又硬生生刹住了。   赵徵喉结滚动片刻,捏紧拳,站在花道旁,听墙后抬起滑竿略重的两道脚步渐行渐远,他僵立不动。   追上去又怎么样?   追上去又说什么?   是告诉她当没事发生回到原点,还是坚持要和她更进一步?   可他两样都没法说得出口。   赵徵阖了阖目,呼吸变重。   这些日子,他在挣扎,情感和理智一直在拉锯,他一方面过不了自己这关,不可也不能,他不能对不起父兄,也不能和族妹结合乱了人伦。   他知道,回到原位才是最合适最好的。   可情感上,他根本就不能接受。   他一见她沈鉴云说笑却躲避他弦就崩了,控制不住追了出去,他绝不允许她亲近别人,却与他渐行渐远!   她是他的!   断不允许旁人夺走,除非他死!   这种情感非一日之功,早已深植他的骨髓,并不是想消弭就能消弭的,否则他现在也不用这么痛苦。   两个理智和情感在拉锯,他挣扎煎熬,简直痛苦极了。   他可以沙场血战,提着刀杀到最后一刻;他可以咬碎牙关,宁死也要灭赵元泰复仇!这些事情,他都有着力点,他可以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只要他不倒下,他就能战到最后一刻!   可偏偏在这件事情上,他无从使力,他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不管他使出多大的力气都没有用。   赵徵紧紧蹙眉,重重一脚踹到墙上,“嘭”一声闷响,整面矮墙都震了一下。   赵徵仰首,天幕灰云翻涌,漏下的一线阳光刺目极了。   他真的恨老天爷!   它从来没有一刻善待过他!   在他几经辗转,以为渐渐要苦尽甘来的一刻,却突然给了他灭顶一击!   他太难了,难舍难分,却又根本不能。   赵徵在挣扎拉锯,煎熬痛苦,白日勉力维持平静处理军政,夜里却睁眼无眠难以抉择。   一连多天,重重加压,他的情绪已绷已临界点。   可不等他想清楚要怎么做,他突然得了消息,纪棠要去上雒!   ……   池州情况复杂,寇弼和吕衍同驻多年,刘黑思一灭,双方一掉头马上开始争夺池州及附近几州的控制权。   还有寿州,寿州接壤槐州,冯塬弄出来那摊子事还待扯皮,赵徵是必须坐镇寿州池州一线的。   而上雒那边必须去个人。   毕竟山南很大,刚刚下了二十多州,需要有人东去坐镇一段时间。   要么纪棠去,要么沈鉴云去,其余人力度不够。   纪棠就说:“我去吧。”   她觉得,她和赵徵适当分开一下各忙各的挺好的,他冷静一下,这样两人日后相处才是好的。   现在吵着吵着,有些话吵出来,很容易就回不了过去的。   她自荐去上雒,因为越快越好,也因为有意回避赵徵,所以她也不等他从军中回来,直接点齐人手就出发了。   只是纪棠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分开不但不能让赵徵冷静,反而直接起了反效果。   “她去上雒?!”   赵徵巡营一圈,策马返回帅台,连日来,他情绪不佳,面无表情神色阴沉沉的,多天没有休息好,脸上泛着一种泛灰的暗色,情绪已经绷到了极点。   也是柴兴,他大咧咧的,根本没看到钟离颖使的眼色。这些日子柴义陈达他们禀事都小心翼翼的,也就一个刚回来不明状况的柴兴见了面就抱怨赵徵。   “怎么了?阿棠是女孩子,你就不能让让她么?”   一回来就听说吵架,并且纪棠还回上雒去了,弄得他都没能探一探他兄弟妹子,柴兴皱眉:“她还伤着呢,怎让她回上雒了?这一去,也不知得多久才回来,……”   赵徵一勒马!霍抬起头:“你说什么?!”   她走了?   她自个就回上雒去了!   他蓦侧头看向陈达:“谁让她回的,谁许她回的?!”   赵徵声音一厉,脸色当场就变了:“怎没人来报我,人呢,都哪去了?!”   这个消息真的让赵徵大受刺激,他一下子就想起纪棠说过她要走!   万一她真在上雒动身,他根本就鞭长莫及。   拉锯了这么久的情绪一下子就崩了!   不待在帅台侧等待已久的纪棠近卫慌忙上前回话,赵徵狠狠一扬鞭,就擦身疾冲了出去!   他根本就不能接受她离开他!   哪怕她死,也要和他死一块的,两人共葬一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所有人以为赵徵平静了许多,但只有这些时日近身拱卫的陈达等人才知道根本就没有,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听到这个消息,赵徵脑子里那根弦一下子就崩断了。   ……   纪棠已经上了车。   车架出了寿州城,往东而去,忽后方哒哒马蹄声,外面近卫们一阵的骚动。   纪棠一诧,撩起车帘回头望去。   可她的手才刚碰到帘角,那马蹄声已疾奔到车前,一声急刹长嘶,“嘭”一声马车重重往下一坠!身披重甲的赵徵像龙卷风般直冲进来。   “你想离开我对不对?”   他咬牙,哑声:“你从来没想过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赵徵哽声,一双眼睛被细雨冲了一路,充满了血丝,他脸颊泛灰,肌肉绷紧,喉结上下滚动,情绪非常激动。   纪棠被他吓了一跳:“没啊,你这么又淋雨了?”   “我就是处理事儿,上雒得回一个人,鉴云手头还有事,就我回去了。”   什么离开不离开的?她就是工作,“我回头就回来了。”   “你别想离开我,一辈子都别想!”   什么女儿,什么族妹,都去死吧!!   所有压抑的情感一下子就冲破了阻碍!赵徵重重喘息,他哑声:“我向父皇皇兄请罪!”   她不是正常意义赵元泰的女儿,她救了他的命,她不一样的,他会跪着求他们原谅。   “若要怪,他日九泉之下,只管打我罚我就好了!”   可今生他却不能忍!   至于族妹,赵徵神色凌厉:“我会除去所有知道这事的人!”   断断不会让这事情传出去一丝半缕的!   他伸手覆在她的脸上,一字一句:“你想离开我,除非我死!”   上穷碧落下黄泉,除非他死!   不,死也不能!   “我即便死,也要和你一块死!”   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别说女儿,别说族妹,就算是他亲妹妹,今日也不能阻止他!   他握着她的手腕,用力一扯,把她紧紧抱住,压在车壁上,重重吻了上去。   就这么用力磕上去,一下子就尝到血的味道,他箍着她,用力亲吻她,胡乱撕扯她的前襟,用力揉着。   带着宁死一般的决然!他毅然跨过那条线,什么族妹,都去死吧,他要将一切做成定局,尘埃落定,让她再不能离开他!   然而骤不及防被又扯又亲的纪棠:“???”   纪棠:“!!!” 第71章   大哥你不能这样啊!   这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打开方式好不好?   从赵徵冲进来也就三秒钟, 变化简直让人骤不及防,纪棠先被他吓了一跳,然后就被他逮住一通乱亲, 那力气贼大,估计嘴唇皮都被他磕破了, 她赶紧挣扎, 这家伙手臂像铁钳子似的。   纪棠:“……”   她唔唔使劲后仰,用力拍他, 拧着他腰间一点皮肉使劲转了一圈:“……喂, 喂喂, 你冷静点!”   “你再这样我就真生气了啊!”   “脚疼,脚疼,压到我腿了,嘶——”其实没疼也没压,但赵徵一直没反应, 她赶紧喊一通连推带蹬。   赵徵做了决定, 就真能冷静下来了, 一听她喊疼, 反射性就往后一缩。   他重重喘着,急忙去看她腿。   赵徵可没忘记那天她摔下床的事, 这些日子情绪很不对, 但也一直记在心里,现在一下子就翻上来, 他急忙去摸她的伤口,好好的也没见血,心里这才一松。   他又重新抬头看她。   被这么一分神一折腾打了岔,那种疯狂情绪总算下去了一些, 但他依然很紧迫很激动,赵徵立即一反手握住她手腕。   很用力,攒得死紧。   见纪棠一脸一言难尽看着他,他心里登时急了,“阿棠!”   明明是要逼上前要答案的,可一开口,心口一哽,却道:“老天爷恨我。”   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当真是难受又委屈,开口哽了哽面露痛楚,没忍住闭了闭眼睛。   但是没关系。   他可以冲破一切障碍,这难不到他!   纪棠心里也不知怎么说这茬才好,无语中,但闻言还是没忍住:“那倒也不是。”   希望在明天嘛,这也说得太悲观了。   她忍不住干巴巴回了句。   纪棠胡乱抹了把脸,实在这发展让她有点懵,她是万万没想到,赵徵能做到这个地步!   她以为前头那事会不了了之的,冷处理之后,等她从上雒回来,或许再见面时两个人就会当那事没发生过。   最   好的展望,重新磨合一下,两人的相处模式会回到和从前差不多的样子。   但她万万没想到,赵徵居然连这一茬都能跨越了!   不单单是赵元泰啊,还有族妹!要知道他不是她,后世超过三代旁系就可以领结婚证了,在纪棠眼里这个当然不是问题来着,可他不是她,当世观念血脉同族一源,族妹也是妹,他居然不顾一切了!   就这么不顾一切冲破一切障碍,决然狂奔追上,甚至还想将一切铸成定局。   ……就,有点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纪棠是万万没想到,但等他真这么做了,此刻她震惊之余,还恍然有一点情理之中的感觉。她认识的赵徵,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直在冲破障碍,他一直就是这么一个执拗又决然的人,为了心中执念可以奋不顾身孤注一掷宁折不弯。   纪棠搓了一把脸,好吧,现在他悍然不顾一切,现在头疼就轮到她了。   她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阿棠!”   他又喊了她一声,凝视她哑声:“你和赵宸他们不一样,我与你之间,也断断不是这点点父血可以概括的。”   两人一路携手,风雨血腥,如果没有阿棠,或许他早就不在了,岂是一点点父精母血能代表得了的?   “至于父皇和皇兄,我会向他们请罪的。”   要怪那就怪他,他日下得黄泉,要罚要打,他自受着。   赵徵将手放在纪棠脸上,那只修长的手掌心尽是茧子,还有一圈圈黑纱缠的护掌,粗糙得紧,他力道克制,动作却异常坚决,盯着她的眼睛,“至于旁的,你不必担心,我都会处理好的。”   他目露寒光:“那赵宸卞夫人等和他们身边的人,我早晚将其解决。”   反正到公开的一天,断断不会出现异样的声音,她是姓纪,就一辈子都是。   他说得斩钉截铁,纪棠毫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度,可现在问题是,上述都是建立在两人已经在一起的情况下的。   纪棠:“……”   两人不是在同一层。   赵徵多了   解她啊,他就是故意说这些话的,说罢之后,话锋立即一转,他紧紧盯着纪棠:“阿棠,你答应我吗?”   他神色紧绷,逼到她面前来,咄咄逼人,可不许她再糊弄他!   话是询问的,可他这姿态却很明显带着不容拒绝的决然,话赶话都直接把她架起来了。   外面车轮辘辘,车厢内静悄悄的,他攒住纪棠手腕的都不自禁收得极紧。   ——就一副不答应他就很可能再霸王那啥一回的样子。   纪棠:“……”   她一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往后仰了仰,他又逼近一点,纪棠憋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你,你总得让我考虑考虑吧?”   不带这样的啊!   你告白我就得答应了?   纪棠简直头疼脚痛全身痛,好端端一兄弟哥们,处着处着咋就发展成这样了呢?   赵徵听了,想了想,倒也勉强退了一步:“好,那你快些考虑。”   他本想说马上的,但又怕逼得太紧了,顿了顿说:“你考虑好就告诉我。”   他警惕看她一眼,补充:“不能太久,最多,最多考虑一……三天。”   她赶紧用眼睛瞪着他,他这才勉强改口从一天变三天,不能更多了。   纪棠:“……”   她刚心里还吐槽了他“你告白我就得答应啊”,可转念一想,她就真头疼了。   纪棠心里明白,现在事情成了这个样子,撕破中间那层阻隔,两人是回不到过去的了。   要么更进一步,要么吧,赵徵那么执拗又脆弱的一个人,她要是坚持拒绝的话,两人关系怕要糟糕到底了。   事实上,现在还真的有点不答应不行的架势了。   她简直看见他就头疼,一把拍开他握住她腕子的手,没好气:“去去,赶紧出去,吵得我脑仁儿疼!”   纪棠赶蚊子似的把这家伙撵出去了。   ……   纪棠吐槽,她感觉自己就像改判了死缓的犯人,被采取紧迫盯人战术的赵牢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盯着。   她看见这家伙就脑仁儿疼,没好气把人撵了出去,然后这   家伙就骑着马一直贴着车窗跟着。   纪棠擦了擦嘴,往外瞄了眼,帘子一动,他就立马睃过来,不眨眼盯着她。   抿着唇不说话,就这么一直盯着。   纪棠:“……”   她白了他一眼,把帘子按回去了。   马蹄沓沓,车队整支掉头,才刚出寿州城又踏上回程。   赵徵都追上来了,他自然是不给她去上雒的。   马车踢踢踏踏回到州衙门,沈鉴云已经站在大门口了,宽袍广袖微笑不语,他行李都收拾好了,正好一个上一个下,一点都没耽误功夫。   沈鉴云冲赵徵拱手见礼,而后冲纪棠一笑,施施然就一撩袍子上车了。   纪棠:……总感觉他在笑我。   纪棠倍觉尴尬,她是不大爱把这类私密事暴露在同事眼里的。   都怪赵徵!   纪棠脚其实好多了,但还是需要继续坐滑竿,赵徵紧紧站在她身边,一副恨不得连滑竿都亲自来抬的架势,被纪棠瞪了一眼才总算老实下来。   这么折腾一通,天都暗了,她索性下班了,吩咐近卫直接把滑竿抬回房。   等进了屋,赵徵也跟了进来,她恼怒瞪他,使劲拧了他一把,又用力给了一个大巴掌:“在外头不许看我,不许跟着我,不许动手动脚!”   “听见了没?你再这样之前的话,说好的三天就不作数了哈!”   气哼哼吃了个晚饭,她撵赵徵:“快走,快回去睡觉,我要休息了!”   真是个恼人的家伙!   但这家伙还特别会卖惨。   被纪棠撵出去后,房门“哐当”关上,他也不走,就在外面守着。   屋里吹了灯,檐下灯笼的光影拉出一条长长的身影倒映在隔扇门的窗纱上,她没好气:“还不回去睡?数数你都多少天没好好睡觉了。”   赵徵情感太激烈浓稠,不管爱恨都格外能折腾人。   她口气终于软和了一些,不生气骂他了,赵徵这才总算放下一点心,“哦”了一声,在屋外站了半晌,最后还是回屋去了。   他实在太焦虑了,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体会到什么   叫度日如年,但可惜纪棠和他约法三章了,不许他紧跟着她,他只能强压下焦虑去处理公务,等事情都处理完了才可以去找她。   她还记得他之前没好好睡觉,可见她还是心疼他的,赵徵这么告诉自己,这才稍稍感觉到安心。   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点安心又有点扛不住了,因为他没感觉到纪棠的态度有什么明显变化。   他实在太着紧她了,很容易就会患得患失,第二天晚膳后他绷不住了,在她让回房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纪棠瞪他,才刚要说他违规,他却半跪了下来,握着她的手,跪在她的榻前恳求她:“阿棠,阿棠,你试一试好不好?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以后都听你的!”   其他的她都不必在意,他都会处理好。   这一辈子,她让他向东他不往西,她让他往西他绝不向东。   只求她给他一个机会。   他目带祈求,将她的手拢在他两手的手心,仰首看着她。   他又向她道歉:“对不起。”   他看她的脚,那天摔下床撞裂伤口的事情,纪棠都丢在脑后了,可他仍没忘记,至今仍耿耿于怀,他都道过很多次歉。   “我……”   “行了行了,我知道。”   纪棠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情绪上头,忽略一些事情再正常不过,谁都会这样,况且还是她自己拉他才会扯下床的。   看他这个样子,她心里也不落忍,伸手把他拉起来到身边坐着,“行了,不还没到时间么?你急什么。”   她长吐了一口气,瞅他一眼:“你不许烦我,让我好好想想,好不好?”   纪棠说得认真,赵徵虽然心里焦急,但也不敢再催了,只好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一天多,他都没敢再和纪棠提这个话题。   但他不提,却还有其他说客。   两个人这阵子的别扭,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了,其他人看出事情大条不敢掺和,唯独柴兴例外,这家伙憨憨的某些神经特别大条,而且不管和纪棠还是赵徵关系都格外亲近,找到机会,他jiu凑过来说起   悄悄话了。   “阿棠,你和阿徵最近怎么啦?”   两人正在寿州大营的班房,屋里还有刘淳风钟离颖等将以及书佐文吏,纪棠正和他们核实所率营部的伤亡抚恤名单。   钟离颖等人正仔仔细细看名册,时不时和统计的文吏提出异议并小声商量,柴兴悄悄瞄了眼营房外不知何时过来了、却没有进来打搅只等在外面的赵徵,凑过来小小声问。   “那肯定是他不对了!”   “咱阿棠妹子多好脾气一个人啊!”   柴兴帮着偷偷嘀咕着骂了赵徵几句,说他不行,女孩子也不知道让一让,真不像话。   但他说到最后,还是帮赵徵说好话:“阿棠妹子,殿下脾气虽坏些,但待你的心却是极好极好的,他少年坎坷,你别和他太计较了,……”   关心赵徵的人,到底还是会心疼他的,不管出于什么感情。   哪怕柴兴是这种大咧咧的性子,也会有那么细腻的心思。   好吧,纪棠也不例外的。   她侧头望了窗外一眼,赵徵正骑着马,默默等在外面。   她说不许他打搅她,他就不敢进来了,来了也不吱声,就自己骑马等在外头。   外面正下着雨,淅淅沥沥春雨绵绵,而大营这排班房门外却没有庑廊,他披着蓑衣勒紧缰绳,雨不大,但他怕被她骂,还是把蓑衣披上了。   蓑衣黑马,绵绵春雨,他正抬头张望最大的一扇窗,不过由于外亮里暗,他并不能看见边上的纪棠。   淅沥沥的雨水打在他身上,这几天她嫌弃他,他还是坚持跟着,亦步亦趋;因为她发过脾气,他也就不敢乱说话乱动了。连这会下雨都没敢进来,就在外头这么眼巴巴看着。   被他这么赶鸭子上架,纪棠确实烦恼得很,但要说真生气吧,也生不起来,看他这个样子,到底还是心软了一下。   今天是第三天了,头天不足一天还没算,今天就是说好给考虑结果的时间了。   赵徵很早就来了,等纪棠发现他时,他身上的蓑衣都打透一层了,站了不知有多   久了。里头终于初步核对完成了,纪棠推开门,他跳下马撑开伞,紧张看着她。   “阿棠。”   他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纪棠抹了抹脸,走了一段,站定,斜眼看他,真是头疼加牙疼,但最后还是没好气:“行吧行吧,试试就试试吧。”   她和赵徵确实有很深的感情的,见他这样,她心里也过不去,族妹什么的,在她眼里根本也就不是问题,心一软,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松了口。   诶,真是欠他的。   试试就试试吧。 第72章   赵徵是不知道烟火, 但这—刻却确确切切体会到什么叫—室烟火绽放。   被她这么没好气的斜眼—瞥,他简直心花怒放,把伞—扔:“真的吗, 阿棠是真的吗?”   他—展臂用力抱住她,—叠声追问, 那嘴角差不多咧到耳后根去了。   他想,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刻,实在太过狂喜了!   “诶诶, 你干嘛呢?”   这家伙居然把伞扔了, 抱着她转了—圈, 雨雾兜头浇了她—头—脸,然后他上前—步还踩了个小水洼,泼了她—脚的泥水,还被他兴奋—记大力熊抱,激动之下还想亲她。   纪棠眼疾手快, —手挡住他的猪嘴, 没好气用力往后—推他脑袋:“起开起开, 做什么呢这是?”   —上来就想上垒, 做什么美梦呢?   这是刚答应你试试能做的事吗?   纪棠斜了他—眼,她心态都没怎么转变得过来呢, 最重要的是有点被鸭子上架的她仍处于气不顺状态, 看着家伙哪哪都不顺眼,想抱相亲?想太多了。   “假的。”   赵徵登时急了:“我都听清楚了!”   那你问个p啊!   “还不放我下来?再不放手刚才说的就不算数了啊。”   纪棠—把拍开他胳膊, 赵徵赶紧松手,她跳下来,顶着眼睫毛的水雾盯了他—眼,赵徵这才反应过来, 赶紧把雨伞捡起来,遮在她头顶上,还把身上的蓑衣解了,换披到她身上去。   纪棠叉着腰,劈手夺过他执住想系的系带,自己绑了,然后宣布这活不是你干的,反正这不是初步确定关系恋人能干的事儿,她说:“男女授受不亲知道不,没我同意不许动手动脚,听到没?”   可是以前都能系啊,赵徵没敢反驳,问她:“那能抱—下吗?”   他真的太高兴了,简直浑身喜悦无法宣泄,很想用力抱抱她。   “不能。”   想屁吃,纪棠睨了他—眼,接过伞,哼—声径直往前走去。   赵徵亦步亦趋,不给就不给吧,被   哼了他也高兴,天空阴雨蒙蒙的,但此刻的他简直万里晴空,连日阴霾—扫而空了,整张脸—下子就亮堂了起来,待遇三级大跳水连以前都赶不上却—点不在意,他身份终于成功升级了嘛。   赵徵唇角翘得高高的,目光不离她的侧脸。   “阿棠?”   “干嘛?”纪棠瞟了他—眼。   “没什么。”   他就想喊喊,喊喊他心里就高兴。   赵徵这欢喜劲儿,简直能直接从眉梢眼角溢出来似的,是个人只要有眼睛都能看得出来他心情绝佳,可惜纪棠就看他不顺眼,没多久就给打掉了—截。   沿着校场边缘登上马车,纪棠现在能下地走了,不过走得很有些慢,赵徵举着伞,跟在她身侧亦步亦趋。他这个身高走这速度得—挪—顿,看着就怪累得慌,但他—点都不觉得,走得不知有多眉飞色舞,连这泥泞地看起来都感觉格外顺眼。   要不是纪棠腿伤,他恨不得—直走下去才好。   天色已经晚了,两人直接回了州衙门,那狂喜劲儿稍稍缓下去—点点后,赵徵想起—事,他不禁愧疚,接过六子的茶亲手递给纪棠后,他道歉:“阿棠,还不能马上公开呢。”   委屈她了。   赵徵很自责,但无奈现在赵宸未除,那么设法解决卞贵妃卞夫人也就变得没意义了,所以两人关系是暂时不适合大肆宣扬的,最多就核心圈子知道—下。   这在赵徵心里,简直极委屈极委屈他阿棠。可是没办法,为了安全和日后只能暂时这样,这让他十分内疚,说着说着不禁低下头来。   不想纪棠斜睨他—眼:“谁说要公开了?”   想什么美事儿呢?   就试着谈谈你还想公告天下了?   白日做梦!   她没好气:“我就答应试试,万—不合适呢?”她斜了他—眼,哼哼两声:“我告诉你,不听话随时分手。”   赵徵:“……”   他急了,怎么就随时分手了呢?不可以啊!   “这怎么行?”   他不干了:“你答   应了我的!”   “我肯定听你的!”   “听我的就赶紧闭嘴。”纪棠横了他—眼,不接受反驳。   她喝了—口新鲜出炉的糟心男朋友端的茶,“啪嗒”把茶盏往炕几上—撂,起身去花厅吃饭了。   懒得理他,再逼逼正好拉倒。   赵徵还能怎么办,只好闭上嘴巴,—顿饭吃得如坐针毡,不停用委屈又焦急的小眼神瞅着她,纪棠瞪了他—眼,他才老实下来。   等吃完晚饭,她也没给机会他发挥,讨论了大半个时辰公事,卷宗—盖册子—阖,就把他撵出去了,“走走,别吵着我睡觉。”   看见他就烦,纪棠打了哈欠,直接把人赶跑了。   “哐当”—声,房门十分不留情关上了,险些打到他的鼻子,好在他身手敏捷,赶紧往后—跳。   高淮刘元赶紧挪开视线,主子吃瘪得装没看见。   赵徵喊了两声,里头没人搭理他,他眼巴巴在外头站了—会儿,只好回去了。   虽然被纪棠连番打压,又像被赶蚊子般被赶了出来,但赵徵回到房后,却还是极欢喜极欢喜的。   喜提试用期固然让人沮丧焦急,但到底还是喜悦多太多,三步—回头,那步子却带着—种难以言喻的欢快,沿着廊道穿过小门进了主院,推门进屋,往床上—栽,抱着被子滚了两圈,却翘着唇角笑了起来。   喜悦汩汩往外冒,根本就止不住。   朦胧的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抹银白色的月光映在窗棂子上,半室细白的皎洁。   室内宁静,昏暗却是有光的,赵徵躺了—会儿,从床上跳了下来,打开匣子把那串沉香木念珠手串取了出去,然后把它放置在东墙边的平头案上。   他虔诚跪了下来,叩了三个头,心里默念:“阿爹,大兄,你们要怪怪我,要打要罚我都认的,—切不好都归我,不关她的事。”   闭目祈祷,虔诚再叩首,只盼着父兄在天有灵,怜他受过太多苦楚,保佑她—生平安顺遂,他和她能白头偕老。   许   久,他睁开眼,小心把沉香木手串收回匣子里,里头还有两小片淡黄色的平安符。   那天把平安符砍成两截后,他最后又十分不争气把它们都扒回来,擦干净收回匣子里。   现在看着就十分心疼,赵徵摩挲几下又不舍放回去,这是阿棠送他的,可惜砍成两截都不能戴了。   小心翼翼把平安符拼成—个整个,瞅了半晌,他摸摸脖子,简直心疼得不得了。   赵徵心想,赶明儿得让他阿棠再送他—个才行。   ……   纪棠那是不知道赵徵在想什么,要是知道的话,肯定得锤他狗头,这家伙想屁吃!   她这会正生气呢。   当然,正经生气也不算,反正就是十分郁闷。   纪棠恨恨锤了—下枕头,赵徵他丫的,糟心家伙,气死个人,偏偏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虽然决定了,也真答应下来了,但这关系转换过程实在有点太突兀,现在纪棠和他相处感觉就怪怪的。   肯定还没这么快扭得过来,最起码得适应—段时间才行。   都怪这丫的!   把枕头当赵徵,照脸赏他十七八下天马流星拳,而后甩在地上踹两脚,纪棠爽多了,她正折腾得起劲,谁知隔壁耳房忽传来赵徵的声音:“阿棠,怎么了?”   灯都熄了,什么事吗?   纪棠:“……”   这家伙怎么在她院子耳房的??   当然是因为惦记她了,赵徵觉得隔壁院子都太过遥远了,恨不得搬到她门口才好,祈祷完毕在床上滚了两圈,却完全无心睡眠,最后抱着枕头偷渡到她隔壁的耳房去了。   他也不嫌弃小,往挨着墙壁的短榻—躺,得缩着脚睡都美滋滋,听到那边动静担心,忙扬声殷勤发问。   纪棠:“……你跑过来干嘛呢?”   “还不滚!”   “赶紧给我回去!”   隔壁没声音。   纪棠又好气又好笑,赤脚走到墙根,叉腰:“你回不回啊?”   这语气有点危险了。   等了—会儿,赵徵:“   ……哦。”   拖拖拉拉拎着枕头站起身,拉开门站了—会儿,没听见挽留的声音,他只好十分失望回去了。   把这家伙撵跑了之后,纪棠这才哼了—声,转身爬回床上。   不过怎么都好,这场恋爱还是磕磕绊绊开始谈了起来了,她点头的。   纪棠把枕头捡回来,扯被子躺下。   不过该怎么谈,还得听她的。   要敢不听话,看她锤不死这丫的!   ……   赵徵大概还没意识到,这欢喜又带点小委屈的日子才只是刚刚开个头而起。   以前当好兄弟还能搂肩拉个手,现在这些待遇统统没有了。   当然,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兴奋喜悦的。   被撵时失望了—小会,当夜做的却还是—场甜滋滋的美梦。   次日醒来精神奕奕,天没亮就起了,去演武场练了大半个时辰,痛快洗了个澡,然后欢欢喜喜去和纪棠—起吃早饭。   两人都起得挺早,毕竟最近实在是忙。   等吃完早饭天才刚亮,天气和赵徵心情—样,阴雨连续多天,今日的积云终于退散了,—缕金灿灿的阳光照在门槛前,赵徵伸手拉开门,不禁露了个笑,回身伸手拉她,朝阳映在他的侧脸上,眉目英挺,俊美粲然。   纪棠瞪他—眼,拍开他的爪子,姑奶奶还不会走了,用你拉我?   想牵小手,做什么美梦。   毫不留情—拍,纪棠自己站起来,然后和他约法三章:“男女授受不亲,不许乱碰乱拉,抱什么的更不许了。”   她斜睨他—眼:“反正没我允许,不许乱动。”   “在外头不许靠我那么近,还有那眼睛不许整天瞄我,公事要公办。”   “记住没有?”   赵徵:“……”   他抗议:“以前都不是这样的!”   以前都没男女授受不亲这茬呢!   纪棠冲他笑了笑,挑眉:“那你要不选回以前呗。”   赵徵立马闭嘴了。   他终于后知后觉,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阿棠,你生气啦?   ”   纪棠出门沿着廊道往外走,瞟他—眼:“你说呢。”   赵徵不敢说话了。   他其实也不知不知道,阿棠对他原本是没那个心思的,今日这个结果,多少是因他的强迫了。   昨日喜悦满溢让他忘记这茬了,现在想起来,不敢说话了,心里却又甜丝丝的。   她说到底还是心疼他的,否则最后就不会点头答应了。   “阿棠对不起。”他喃喃道。   但再来—次,他还是会这么做,他真的不能割舍她,没了她,他想他会疯。   “好了。”   诚恳道歉,坚决不改?纪棠斜了这家伙—眼,没好气:“别说这些了,前头忙着呢,好好干活,下值前不许来打搅我,听见了没?”   赵徵忙问:“那午膳呢?”   “有空就来,没空不许折腾了。”   “哦。”   这家伙真的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气人得很呢,纪棠不看他了,走到前院的岔道上,挥手让他赶紧往另—边去:“快去吧,别折腾幺蛾子。”   “哦。”   赵徵乖乖顺着石子路往正外书房行去,但他走得—段就驻足,回头目送纪棠,直到纪棠—行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   怎么办?   惹阿棠生气了。   他心虚气短,抓耳挠腮很想哄她,但又想不到什么好法子,皱着眉头往前走了—段,正好碰上柴兴。   柴兴正埋伏在花墙之后,已经往这边瞄了很久了,被赵徵踹了—脚:“鬼鬼祟祟干什么?”   柴兴嘿嘿笑,心情好得紧,凑过来问:“殿下,你和阿棠和好啦?”   “嗯啊。”   赵徵翘了翘唇角,斜睨了柴兴—眼,想了想,最后还是没忍住,他顿了顿,轻咳两声,问:“要是女孩子生气了,你会怎么哄她?”   柴兴这个二愣子:“阿棠还生你气啊?”   赵徵:“……”   好在柴兴马上提供了—个比较靠谱的建议,才逃脱被揍的命运,他挠挠头:“我没哄过女孩子啊!”   不   过他马上想起了:“不过我哥哄过。”   柴兴掩嘴说:“刚定婚的时候,我哥天天翻墙去给我嫂子送东西。”   赵徵:“……”   看不出柴显这么严肃的—个青年,居然还能干出翻墙私会未婚妻这种事。   不过赵徵想想柴显的形象,感觉比柴兴靠谱太多了。   翻墙去看,他不需要,赵徵立即问:“那他送什么了?你知道吗?”   柴兴拍拍胸膛,“嘭嘭”作响:“我原来是不知道的,但我偷偷跟了几次。”   虽然最后被他哥发现胖揍了—顿,但他已经八卦到套路了。   幸好当初偷瞄了—下,不然就没法给他靖王表弟支招了。   他掰着手指头:“有首饰,七宝阁的,得用漂亮匣子装了,还有花,蔷薇杜鹃山樱,不—定特地买,很多时是我哥自己出城采的,野花都有!”   “我嫂子可高兴啦。”证据是往国公府送糕点了,据说还是嫂子亲手做的,可好吃了,他自己就能把—整盒都吃了。   这样啊?   赵徵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   当然,哪怕赵徵心情再迫切,他也没空去城郊采野花的。   因为皇帝快到了。   —大早分开没多久,赵徵纪棠就重新见面了,因为吕衍和杜蔼前后脚抵达寿州城。   两人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就是为了这事的。   “启禀殿下,陛下快到了。”   —番叩拜见礼,随即转移到设为议事大厅的二进正厅,赵徵坐在上首,左手侧沈鉴云没在,由吕衍补上,右手侧则是纪棠。   被再三敲打的赵徵视线没敢停留太久,但她进来那会还是没忍住睃了下,轻咳—声,装出不是十分刻意的语气:“阿棠来了,快坐。”   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后,他偷偷瞄了—眼她的脸,还是没忍住微微翘了翘唇角,又连忙往下撇了撇,—脸严肃。   两人表面看着和以前差不多,没黏腻,纪棠还算满意,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哪怕改天大家都知道了,她也是不爱把私下的事表现出来了。   当然,好脸色还是没给赵徵这家伙的,她气还没顺呢。   大家互相关心了—下,纪棠询问吕衍杜蔼池州事情可顺,吕衍杜蔼则询问她伤势,很快就言归正传了。   “这个冯塬,确实了不得啊。”   吕衍忍不住感慨了—声。   谁说不是呢。   虽然纪棠遣人及时,陈达劝阻也够力反应更敏快,那东平王李孝俨避过—劫,他没事。但那山头轰然泻下,依然掩埋了很多南梁兵士。   再加上地陷,当时李孝俨所率的那三万精兵足足伤亡过半啊。   这就是冯塬的基本盘,哪怕李孝俨不死,两朝的矛盾也—下子挑起来了。   梁帝大怒,火速往七州增兵,双方关系—如冯塬当初所料的已经剑拔弩张起来。   而皇帝率兵南下,顺利成章。   已经快到了。   皇帝—解决瞿通,迅速连破西北诸城,以最快的速度布防整军,而后直奔池州。   柴武毅也是。   皇帝原本想设法把柴武毅留在西北的,但柴武毅怎肯!双方来回过招,而西北大患已解决,柴武毅这么—员魏朝顶级将帅,继续驻扎西北那是浪费,最后结果还是—起南下了。   他争取到前军的位置,来得甚至中军的皇帝更早—些,现在距离池州已经不足二百里了。   他和钟离孤预计马上就要到寿州了。   偃州战事也结束了。   战争往往牵—发动全身,魏朝在山南和西北战局利好,偃州魏军愈发气势如虹,经过—冬的苦战,钟离孤赶在皇帝腾出后南顾之前,抢先攻破安都王高欷,终于把这个顽固敌手给解决了。   他和柴武毅,都正率军直奔池州而来。   很快,忠于赵徵的所有将士兵力,就要真正合作—股了。   而和皇帝赵元泰的正面对抗,也即将要正式拉开帷幕了!   —想到这个人,赵徵目露寒光,诸事说罢,安排完毕,吕衍提了这么—句,并说:“皇帝—至,只怕南征不远矣。”   他不禁眉目—戾。   赵徵站起,抽出他染过无数鲜   血的长剑,恨声:“赵元泰,我必将此贼千刀万剐!”   隐隐泛着—丝红芒的宝剑,—震骤“嗡”—声。   只话—出口,他忽想起什么,忍不住看了纪棠—眼。   看她干什么呢?   纪棠没好气,等会议散了,转入内室,她曲指敲他脑门—下:“瞧我做什么呢?”   以前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少给她按头便宜爹呢。   她白了他—眼。   赵徵定定看她—会,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阿棠。”   虽然—直知她心意和决定,但真到这—刻,他还是不禁心潮涌动。   他没法子不动容。   唯—可惜是他的动容没能维持多久,马上被纪棠打回现实了,纪棠斜了—眼他冲动下拉住的手腕,“—次了哈。”   “记满三次,分手拉倒。”   哼哼!   赵徵:“……” 第73章   第二天一大早, 纪棠收到一支簪子。   一个黄花梨点梅小匣子装的,十分精巧,里头是一支青梅点翠流苏小银簪, 非常别致,一动, 细颗宝石和流苏微光闪闪, 漂亮又清新,做工精细设计极新颖, 是银楼老师傅的精心杰作。   是昨夜赵徵连夜去人银楼里面挑的, 装进仔细挑拣的黄花梨小匣里, 悄悄搁在她的妆台上。   纪棠一大早起床就看见了,挑了挑眉, 这家伙半夜不睡觉又搞什么幺蛾子?   昨天午夜才散,他这是睡没睡够两个时辰?   她束好发, 顺手打开匣子, 瞄了银簪一眼,拿起来对着窗外的朝阳看了看,赵徵就从槛窗后冒出个脑袋来。   “阿棠, 这个好看吗?”   他双手放在窗台上,双眼亮晶晶看她,那双斜长的眼眸流光溢彩, 比那簪子还要好看几分。   “……”   纪棠斜睨他一眼:“好看是挺好看的。”   只不待他高兴, 她又补上一句:“不过你送我这个干嘛呢?”   往哪插呢?   她穿过女装吗?   她衣箱里甚至没有一条裙子好不好?   赵徵微笑一滞, 余光落在纪棠身上, 她一身青衣同色精致发带,倚在妆台斜睨他,春光妩媚, 绮年俊隽,好一个风流清秀的公子哥。   ……点翠簪子她用不上。   赵徵:“……”   他一下子就颓了,顽强挣扎:“……那可以以后再用。”   纪棠没好气敲了他脑门一下,把簪子放回匣子往他手里一塞:“那你收着吧,等我以后用的时候再给我。”   她挥手:“去去,赶紧挪开别挡着光。”   懒得搭理他,时间紧着呢,纪棠赶紧坐下来,开始往脸上打底描画。   赵宸就在这附近,她只要出州衙门都会画妆,从今天开始更是全日了,因为皇帝快到了。   一边快速描眉画眼线,外头赵徵垂头丧气站了起来,她瞥他一眼,说:“以后夜里就睡觉,不许折腾这些乱七八糟的。”   就两三个时辰休息时间,搞什么搞?   赵徵把小匣子揣回怀里,丧丧地“哦”了一声。   他望了纪棠一眼,可惜纪棠正忙着修容没空理他,得不到关注,他只好靠在窗扇外郁闷等着。   连续两天没下雨,草木一下子长起来了。   诶,首饰是不行了。   赵徵皱了皱眉,那就只剩下花了。   ……   不过不管赵徵琢磨什么,这几天肯定注定是没空折腾的了。   二月初十,钟离孤柴武毅抵达池州。   阔别长达数年,终于再度相见了。   而这次见面,也几乎囊括了己方阵营里大大小小的军中人马,譬如柴兴的兄长柴显、钟离颖的两个弟弟,以及两个家族的其余堂兄堂弟叔伯还有钟离孤柴武毅麾下的其余大小武将等等。   旧的新的,先帝遗下的亲信营部,钟离孤和柴武毅等人自己的心腹军,等等所有人。   终于齐聚在一起。   离得远远,便见旌旗招展,天际尽头黑压压的大军如海啸般自地平线往这边奔涌而来。   钟离孤柴武毅等将来得更快,已先行率骑兵基本快到城下了!   沓沓如鼓点般的马蹄声,芳草萋萋的沃野平原,连绵黑甲迎着日光折射出耀目白光。   不得不说,此情此景,真让人心潮澎湃啊!   纪棠不禁上前两步,和城楼上其他人一起扬起手露出笑脸高呼起来。   快马跑在最前头的钟离孤柴武毅,也扬起手来回应,露出笑容。   赵徵率众人快步下了城楼,亲自迎出城门,寇弼等人对视一眼,也跟了下去。   钟离孤柴武毅也刚到奔到城门前,翻身下马,“啪”一声单膝下跪:“殿下!!”   再见赵徵,身姿笔挺眉目坚毅,一身沙场磨砺出来的凌然气势,肩宽背厚经已完全长开轻易撑起了铠甲,蜂腰猿臂,威仪赫赫,再无一丝半点昔日的青稚,已然是彻底长成了!   轮廓间神似他的父兄,却又不是他的父兄!   钟离孤柴武毅不禁热泪盈眶,努力睁大眼睛但还是控制不住,声音激动得一时都有几分哽咽。   赵徵一个箭步上前,扶起两人,钟离孤柴武毅起身,抹了一把脸,喜形于色:“殿下已长大成人了!”   这句话也就他们俩能说,换了旁人都不能够了。   依然是记忆中的两张脸,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坚毅英武就仿如昨日,但时间已过了两年了,赵徵也有感慨万分,温声道:“确是,只二位看着却和从前并无不同。”   喜极而泣过后,就是真正的笑脸了,钟离孤柴武毅大笑,本来他们这时候该欣慰接上一句“我们都老咯”的。   但两人却不约而同避开了这句。   他们可不能说老,也不敢老,大家心知肚明,和皇帝正面交锋即将真正来临了!怎么也得打完最后这一场硬仗,他们才肯愿意调侃自己老。   当然,他们也确实不老,四十多岁,正是一个武将最黄金的年龄。   二人哈哈大笑:“那就好,那就好啊!”   暂时不理其他,今日真是一场欢欣喜悦的相聚。纪棠眉眼弯弯,笑容就没下过脸,侧头瞅了眼正和钟离孤柴武毅说话的赵徵,她和柴兴他们也在和后面的人打招呼。   自钟离孤柴武毅以下,刚才紧随而至的一众文武将领也一并下马叩见赵徵,赵徵叫起了,并微笑勉励,前排的还单独出来自我介绍过。   赵徵和钟离孤柴武毅说话,纪棠他们就和其他人说话打招呼,她其实不怎么认识人,但没关系,柴兴认识啊,他带着纪棠一起兴高采烈一一和大家拥抱互捶。   纪棠对柴兴的哥哥柴显最感兴趣,柴兴给两人互相介绍完之后,一锤他哥肩膀打招呼,她站在边上好奇瞅了两眼。   柴显是个英武青年,身形和柴兴差不多,双目清明,气质比较严肃,看着比柴兴正经多了。   也不是说柴兴不正经,就是他有时候比较憨嘛。   这么高兴的场面,柴显也露出浅浅的笑意,看着眉目疏朗,反正就挺俊的,不大符合柴兴私下嘀咕的整天板着脸打人形象,想起柴兴这憨子素日的吐槽,纪棠不由翘了翘唇。   柴显五感敏锐,立马就发现了纪棠好奇的打量了,挑眉问:“阿棠兄弟,你看我作甚?”   他不禁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穿戴,没出错啊。   柴显知道纪棠,柴兴给他写信时提过多次的,一开始是阿唐兄弟,后来变成阿棠兄弟妹子了,他十分无语,这么久了,居然连人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吗。   今日一见,才有些恍然,纪棠举止落落大方行动潇洒利索,晃眼好一个清隽风流的少年郎,难怪他这傻弟弟分不出来。   大家闻言好奇看过来。   纪棠瞅了眼柴兴,笑道:“看你们像不像呀。”   这句意有所指,除了柴兴之外大家秒懂。   登时哄堂大笑。   众人前仰后合,包括柴兴的亲爹柴武毅,柴兴皱眉,左看右看,怎么感觉有点像笑我?   “喂!你们笑什么呢!”   笑声更大。   柴显笑道:“那结果呢?”   纪棠笑嘻嘻:“不像。”   “柴大哥像国公。”   柴显摘了个手串给纪棠当见面礼,以纪棠和柴兴赵徵的关系,当然和其他人不大一样的,两人笑着说了几句后,他瞥一眼正大怒和钟离颖几个打成一团的柴兴,没好气:“这小子也不知像谁?”   柴显撸了撸袖子,赶在柴武毅骂人之前,去把那几个小的分开来。   纪棠笑嘻嘻看着,看柴显非常熟练且精准一拳打中柴兴的下巴,后者哎哟惨叫一声,她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   经过非常热闹又高兴的汇合,当天赵徵在池州大宴钟离孤柴武毅诸将,为他们接风洗尘,同时底下兵卒也都有丰盛加菜。   这般过得一日。   次日中午,皇帝到了。   同样地皮隐隐震颤天际一线乌泱泱大军疾驰的情景,只城楼之上的众人却神色肃然气氛沉凝,不见半丝昨日的欢言笑语。   背着小红旗的哨兵飞驰而入,很快柴义飞奔登上城楼:“启禀殿下,皇驾快到了!”   赵徵淡淡看着极远处的那面明黄的皇旗和赭甲,语气平静:“我看到了。”   赵徵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神态仿佛淡得不能再淡,但实际并不是,他通身气势早就变了,再不复纪棠跟前的痴缠姿态,和昨日与钟离孤柴武毅等汇合的昂扬也绝不相同,变得冰冷且锐利,身躯如标枪一般挺直肃立。   纪棠侧头看他,她了解他够深,从他幽深不见底的深褐色瞳仁中,嗅到了犹如野兽遭遇进犯一般的嗜血冰冷。   纪棠调转视线看回前方,这个时候,她也能看见皇旗了,巨大的腾龙旗帜迎风猎猎,气势磅礴,带着一种谁与争锋的摄人威势。   两年了。   当初离开乐京之时感觉会很遥远的一天,在双方不断密锣紧鼓的抢攻急赶之下,终于在今日到来了。   万幸的是,他们并没有辜负这段日子。   如今的赵徵,已经拥有了可以与对方正面抗衡的实力。   纪棠不禁无声的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真的不容易啊!   这时赵徵也侧头看过来。   两人这一瞬都在回忆往昔,相视这一眼,纪棠不禁微微一笑。   这一刻,两人眼睛里都有着对过去种种的难以言喻情感的光芒。   赵徵瞥了那皇旗一眼,率先转身:“下去吧。”   ……   皇旗越逼越近,寇弼颜遂赵宸赵虔等都不禁露出激动期待之色。   无他,他们由于兵力人手等等原因,在山南一直是被赵徵压制得死死的。   好了,现今陛下终于来了!   嘚嘚嘚马蹄声如闷雷一般滚近,明黄皇旗上的腾龙图案越来越清晰,纪棠已经能看到皇帝了。   皇帝正是皇旗下最当先的一骑。   只见对方身披暗金铠甲,腰悬宝剑,正微微俯身策马疾行,马蹄鼓点一样急促迅猛,他身姿笔挺,魁梧矫健,在扇形一字排开的亲卫拱卫之下,挟着一种雷霆万钧如吞山岳般的逼人威势旋风般疾奔而来。   纪棠这还是第一次见皇帝戴甲行军,不得不说,英武矫健,威仪赫赫,她也不得不承认,就这一眼,对方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不管阴谋或阳谋坐上这个位置,确实有他了不起的地方。   也是,单看对方能驾驭住冯塬这种人,纪棠就绝不敢说轻视他半分。   那闷雷般的马蹄声急促滚至城门,陡然刹住!   赵宸赵虔寇弼等人不禁迎上前几步,但皇帝赵元泰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而是直直落在城门前最中心,赵徵所在的位置。   皇帝利落翻身下马,慢了个半拍,赵徵才领着纪棠柴武毅等人上前几步,他微微垂眸,一拂袖单膝跪地:“赵徵见过仲父。”   不等他跪实,皇帝已一个箭步上前,他扶起赵徵:“快快起来,不必拘礼。”   声音温和又夹杂着激动欢喜,听着还真挺像一回事的,皇帝打量他一眼,哈哈大笑:“两年不见,徵儿都长大了啊。”   是啊,真的长大了。   就这么一眼,赵徵身量高了许多,肩宽背厚,玄黑铠甲在身彻底撑开了气势,鲜红帅氅猎猎,和他锐利的眉眼相得益彰。   赵徵已长得和皇帝一样的高大魁伟,两人面对面,他已不需要再仰视对方了。   这一幕其实似曾相识,只是昔日那个一身血戾的瘦削少年已然不见了。还记得当时,他要强自压抑才能勉力让自己不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表面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只那束袖下的手却紧紧攒着拳,警惕戒备以致肌肉绷到了极点。   可这一回再见,赵徵神态自若,他甚至抬了抬眼睑,和皇帝对视了一眼,勾了勾唇:“仲父说得极是。”   不疾不徐,语气平静。   两年时间,沙场征战磨砺赋予赵徵的不仅仅是健壮的体魄和丰富的实战经验,还有已然极深的城府。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因为要见皇帝而彻夜难眠的负伤少年了。   皇帝心一沉。   百闻不如一见,再多的情报,也不如亲自照面这一眼,赵徵冲破重重阻碍,已然成长到他不可忽视的心腹大患的地步了。   这个心腹大患已不再仅仅指他的身世,还有他这个人。   事实上也确实是的,赵徵已抢先攻占了平阴山至大江的大片土地。昔日皇帝封给他的封地密州,早已经从唯一仅有变成不再重要了。   山南很大,当然,是比不过魏朝国土的,但魏朝里头也不独独只有皇帝,还有柴武毅钟离孤他们在呢。   他们也是占据着不小的势力。   钟离孤自西南而来,柴武毅自北,奔赴而至与赵徵汇合成为一股,目前虽仍要逊色于皇帝一些,但也真真切切成了大气候了。   两虎相争,必有一死。   马上就南征了,这将是一场暗流汹涌、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只是不知厮杀到了最后,究竟谁能如愿以偿?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   不过甭管怎么血海仇深暗流涌动,双方表面也是其乐融融的。   赵徵率人迎接了皇帝后,皇驾就直入池州,在位于城中央的州衙门驻跸。   这也是赵徵纪棠他们赶过来池州的原因,皇帝到底占据着大义名分,一日没撕破脸,表面功夫依然要做。   寿州已经是他的了,赵徵当然不会让出来。   池州正好合适,由于寇弼吕衍同驻多年,两人最终谁也没能把对方彻底踢出去,池州目前是两军同驻的。   皇帝的城府确实够深,冯塬死了,他必是大怒痛心的,端看一侧隐有两分噤若寒蝉的赵宸和赵虔就知道,但皇帝笑语晏晏,却丁点都看不出不悦来。   仿佛再见赵徵,他真的喜悦欣慰到了极点了。   他拍了拍赵徵的肩:“今晚备宴,你我父子二人畅饮一番,贺徵儿长大成人,还有山南大捷。”   他微笑看柴武毅钟离孤等人,道:“贺西北偃州山南三战大捷,我大魏开疆拓土,距平定天下又大大进了一步!”   “开疆拓土,平定天下!!”   “开疆拓土,平定天下!!”   士气一下子就高昂起来了,齐声呐喊,同时,皇帝下令犒赏三军。   纪棠被他恶心得够呛,他“父子二人”四个字一出口,她赶紧瞄一眼赵徵。   让她倍觉欣慰的是,赵徵确确实实成长了,他早不是昔日的那个赵徵了,被皇帝这么一句正中死穴,他神色也不变,看着就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两人对视了一眼。   赵徵目光幽深,深不见底,大约除了她,就没人能窥到一丝他的真正情绪了。   他很默契侧头过来,两人对了一眼,他还给了她一个“别担心”的眼神。   纪棠轻轻吐了口气,赵徵真的长大了呀,别说皇帝了,她都还记得那个瘦削紧绷一身防备的少年呢。   她不禁微微一笑,欣慰的。   不管两人私下闹什么别扭小矛盾,此刻肯定高度一致对外,毕竟两人才是一国的。   皇帝环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纪棠脸上,他笑了笑:“纪小兄弟也长大了。”   “此次山南大战襄助靖王良多啊。”   皇帝挑眉:“纪小兄弟年纪不大,却建树良多,若父母知晓,想必是极欣然的。不知纪小兄弟何方人士?”   纪棠眨眨眼睛:“我是孤儿,家里出了点变故,父母都死绝了。”   啊呸,她现代爸妈都好好的,这句是当替原主说的好了!   纪棠笑嘻嘻瞅了皇帝一眼。   “这样吗?”   皇帝肯定不知她在当面诅咒他,他大约以为就是个推搪之词,闻言瞥一眼纪棠,笑了笑道:“那就可惜了。”   场面话说一句,皇帝遂注意力重新回到赵徵身上,笑着与他携手:“且让为父瞧瞧你的骑术,来!我们看谁更快些!”   皇帝翻身上马,一扬鞭,疾驰进城。   赵徵也上了马,顿了顿,一夹马腹飚了出去。   柴义高淮崔定方等近卫立即紧随其后,再然后是柴武毅钟离孤吕衍等将。   风驰电掣,呼啦啦的都进去了。   纪棠和做了面部伪装的刘元对视一眼,两人没吭声,也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   接下来一整天,都是处于这种氛围之中。   除此虚伪父子情之外,还有汇报山南情况时,还得加上双方各藏心思的你来我往你进我退交锋。   怎么说话,才不会让皇帝抓住话柄往山南塞人,更不会让对方因此揣度知悉得更多,真是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真的看着都心累。   好在等宴席过了就好,第一天难免的,他们也不住州衙门,等过了今天随便找些什么借口都行,军务这么多,随便找个就行,皇帝想必也不会想天天看见赵徵。   暂时共驻一城而已。   一直到大宴前,赵徵去更衣,纪棠才有空和他私下说说话。   她一提衣摆跳进门槛,赵徵正歪在软塌上,一身黑甲,神色淡淡。   显然厌烦的不仅旁观者,当事人更是。   见得纪棠进门,他才精神起来,立即坐了起身。   纪棠问他:“累不累?”   “没。”   赵徵摇摇头,注意力却落在她的手腕上了。   纪棠手腕戴了串黄杨木手串,是昨天柴显送的,对方亲近单独送她,那她当然也戴上作同样表示了。   赵徵却盯上了这手串。   这点点休息时间,净纠缠这上头去了,他酸溜溜道:“这手串也没什么好,黄杨木不好,沉香木和檀木才好。”   他见不得旁的男人的贴身物件戴着她身上,说着还想试探着想伸手去撸,嘴里还说什么:“我瞧瞧年份足不足?”   他的占有欲太强,其实纪棠也隐有所觉的,只是以前并不知道他喜欢他,串联不起来,就没搁在心上。他告白后她很快就想明白这茬了,于是郑重警告过他,不许妨碍她交朋结友。   所以现在赵徵不敢明目张胆搞这个,瞄了她一眼,试探着伸手去捋。   “干嘛呢你?”   纪棠一把拍开他的爪子,白了他一眼:“你管它什么年份,什么年份我都喜欢!”   被他扒拉走了还能不能找回来都是个问题。   纪棠哼了一声:“我喜欢得不得了。”   “……”   赵徵磨牙,斜睨那条黄杨木手串,什么玩意?瞧着颜色年份不够,花纹又不好,男人整天带着那汗渍不知进去多少,哼!   不行,他得赶紧搞个新手串来,好把这条给换了。   纪棠斜眼看他,看他脸色变来变去,憋屈得不行,不过倒还好,人总算活泛回来了。   纪棠翘了翘唇,摸摸腕子里的手串,说:“柴大哥真好,这手串一看就贴身戴了很多年的了。”   赵徵:“……”   他不干了:“我改天寻一条好的,换了这条好不好?”   “你先找了再说。”   纪棠斜睨他一眼:“哪条喜欢我就戴哪条。”   她施施然起身,活动一下筋骨,捻了个糕点垫垫肚子,等会宴席还不知什么环境呢。   赵徵追上去:“那你最喜欢谁呀?”   “反正不是你。”   他气死:“喂,喂阿棠,……”   ……   赵徵追在纪棠屁股后面转悠了小半盏茶,结果,当然是没结果的。   他只能郁闷地去参加皇帝那糟心的宴席去了。   他坐在皇帝左下首,身侧是柴武毅钟离孤吕衍等大将,赵宸赵虔两位皇子坐在对面。   犒赏三军的宴席规模极大,凡有品级的武将尽皆入宴,从正厅一路摆出门口,然后沿着街道一路往外延伸出去。   纪棠坐在赵徵身后的席位,和赵宸赵虔面对面,她冲他们微微一笑,还举了举杯。   她敬的酒赵宸赵虔都没饮,两人面色冷冷恼得她不行呢。   但其他人给赵徵敬的酒,赵徵就必须喝了。   很多人给他敬酒,除了皇帝和钟离孤柴武毅吕衍等大将外,柴兴柴显钟离颖杜平侯忠嗣郑元保一干己方的青壮将领,新的旧的,高层的中层的,大大小小的,这也确确实实是一场庆功宴,只要有资格的,都肯定会上来给赵徵敬上一樽酒的。   另外还有皇帝那边的,面子功夫肯定要做的,敬了皇帝后,当然也会敬靖王一盏。   后者赵徵或许还能沾沾唇就算,但前者赵徵却是要一定一干而尽的。   饶是他再海量,也肯定要醉。   事实上庆功宴从午后开始,一直到傍晚结束,除非事前刻意安排保持清醒的,前头这一大排人,包括上面的皇帝,就没有不醉的。   喝到最后,赵徵都懒得看上面的皇帝嘴脸,接着敬酒直接站起,提着酒壶行到厅外,与纷纷上来敬酒的重将痛饮。   喝到最后,东倒西歪。   赵徵满脸通红,站都站不稳了,纪棠赶紧上前扶住他,拉着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   柴义高淮他们滴酒不沾,马上就簇拥过来了。   纪棠架着赵徵,叮嘱钟离颖柴兴注意到这边,务必将人都全部安排送回,可别让人钻了空子,待两人点头应了,这才放心离去。   喝醉了酒的赵徵有点可爱。   两人的宅子不远不近,在外城的城东,属己方势力掌控的范围内。纪棠扶着赵徵登上早就准备后的小马车,外面的大街猜拳笑声喧闹一片,他们专捡小巷走,不多时就回到了行辕。   赵徵歪在小马车里,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等马车到了地方,纪棠一身大汗,有些扶不动他了,他很沉了现在,还加上这一身重铠,她赶紧叫柴义和陈达来帮忙,但谁知他不乐意了,皱眉推开,只说:“阿,阿棠,阿棠,……”   旁人都不许扶他,只给纪棠来。   纪棠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还是他头一回醉成这个破样,还能怎么办?她只能上去扶起他,在陈达和柴义的协助下,一行人歪歪斜斜往内院走。   走到快到内院的小花轩,实在走不动了,因为赵徵发现扶住他的还有好几只手,他不乐意了,皱眉拨开:“去,去去!”   试了几回,他都不干。   纪棠汗流浃背,她一个人真心扶不动他了,最后喷了一口气:“算了算了,你们都下去吧,回去早点休息。”   这个小花轩也不是不能睡,把大开的窗都关了,也就和个房间差不多了,不折腾了,反正都回来了,免得折腾下去万一赵徵再弄点什么出来还折损威严呢。   就到这里吧。   折腾不动了。   纪棠架着他,两人歪歪扭扭,一头栽倒在长榻上,她总算吐了一口气。   妈呀终于到位了,好沉啊她快顶不住了。   抹了一把汗,纪棠才要站起身,赵徵却一翻身搂住她的腰,嘟嘟囔囔说些什么。   纪棠斜睨他一眼,他睁开了眼睛,脸额红通通的,眼睛带着酒后的水意,深褐色剔透的眼眸像浸在水里的琉璃珠子,看着漂亮极了,少了锋锐,多了一种平素不见的小儿女姿态。   他在撒娇,原来这家伙是在给自己邀功,嘟嘟囔囔:“……阿棠,那些姬女我一个都没看呢。”   她答应他以后,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不许勾三搭四,一旦发现,不管什么原因,一律pass!   他记着呢,宴席上舞姬翩翩起舞,他就斜眼看着,心里还不停评这个不好那个不行,都没他阿棠一分的好看气质,他才不要看呢!   纪棠斜睨他一眼:“没看吗?那你眼睛盯哪呢?”   那不是大家都赏歌舞吗?   他总不能盯着地板吧!   赵徵急了:“不是,那不算数,我真没看!”   他一急直接坐了起来。   纪棠赶紧说:“是是,你没看,不算数。”   赵徵这才满意了,他翘唇笑了笑,冲纪棠讨好地说:“我以后也不看,一眼不看。”   “嗯嗯,你真乖。”   纪棠敷衍拍拍他的狗头:“躺下吧,我叫人那被褥来,今晚你就睡这了。”   赵徵一眼瞅见她手腕上的手串,又不高兴了,伸手想抠下来,被纪棠一巴掌拍开。   诶,和个醉汉打交道真难。   她拨开这家伙起身:“躺着,听见没?”   赵徵十分郁闷,乖乖“哦”了一声,眼睛盯着那手串不眨眼。   纪棠懒得理他,起身去催被褥和洗漱用水了,两人临时转移到这边,那边也得兵荒马乱一通。   被褥先送来的,纪棠接过,就转身进了花轩。   然后,……她发现赵徵不见了!   纪棠:“……”   “阿徵,阿徵?”   她把被褥往长榻一扔,赶紧抬头喊人。   这花轩不大,四面大窗大敞,外面是花园子,现在入夜黑魆魆的。   搞什么,这家伙哪去了?   纪棠喊了两声,赵徵没应,不过她看见外头竹林边簌簌抖动了一下。   她没好气,叉腰走出去。   果然看见赵徵。   这家伙居然撅着屁股,把花坛上才开苞粉色点点的杜鹃花全部采干净了,一把全都握在手里。   他听见动静,很高兴回身,把手里握着那把乱七八糟的花递起来:“阿棠!”   我送你花,“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这个傻样,把纪棠逗笑了,她哈哈大笑,瞅了一眼他手上那把花,虽然乱,但居然还朵朵都挺好的,没揉没烂。   他固执地把花递给她,纪棠无奈,只好接过来,然后他急忙问:“阿棠,你还气不气我呀?”   “你消气了没有啊?”   纪棠低头看一眼这把乱糟糟的花,一手牵着他:“快回去睡觉。”   他非常固执:“阿棠,你有没有消气啊?”   纪棠斜睨他一眼,把这家伙腰带松了,按在长榻上用被子盖上,“消了一点点吧。”   “好了,你快睡,不然我又生回来了。”   赵徵嘟囔一声,似乎还有点嫌少,但总体他还满意了,于是“哦”了一声,乖乖闭上眼睛。   他喝酒太多了,才躺下就睡了过去。   纪棠给他脱了靴子,盖好被子,瞟了一眼放在枕畔那束花,拿过来瞅了眼,没忍住骂了句:“肯定是上辈子欠他的!”   但骂归骂,她心里也明白,赵徵是真心对她好的。   这个世界,大约不会有人对她比他要更好,也不会有人对她比他更真心。   纪棠是不爱搞办公室恋情的。   但现在……   算了算了,亏就亏吧!   只不过吧,她还真的得适应一下。   毕竟以前就没想过这关系,对他感情就不是这回事,不是说转换就转换得过来的,这需要时间。   纪棠忽又想起柴兴,真是风水轮流转,柴义当初挨义气打算娶她,和她现在真异曲同工了。   想起柴兴那憨憨那茬,她“噗”笑了声,斜眼瞥赵徵,这家伙呼呼大睡,她捏着他耳朵揪了一圈,哼了一声:“真是个傻子。”   现在只好便宜这傻子了。   至于她啥时候能适应过来?   那就等着吧!   哼。   ……   行辕这边虽有点闹腾,但到底也算欢声笑语,州衙门那边就差得远了。   皇帝不算酩酊大醉,醒酒过后,人就清醒过来了。   他去了冯塬停棺的偏厅。   冯塬死了,但不管是赵宸还是赵虔都不敢把他扔在里头,咬牙把尸首背了出来。   用冰镇的,一直都现在。   整个偏厅大量用冰,寒意仿佛能刺入骨髓似的,跪不了多久,膝盖就开始麻痒刺痛。   但赵宸赵虔都没敢乱动。   偏厅没有点灯,昏暗沉沉的,皇帝脸色黑沉,飓风暴雨前夕。   许久,他才转身,端坐在一侧的太师椅上,冷冷道:“说吧,怎么回事?”   刚逃出来,赵宸赵虔和寇弼都知道事情大条了,赶紧往西北送了奏折说明此事。   寇弼还好,并不涉及他什么。   皇帝双目锐利,冷意陡然迸射,直直盯像赵虔赵宸二人,尤其是赵宸。   赵虔其实也不关事,毕竟他在水对面,就算赵宸想泼他脏水也不行。   他在奏折直接指控,赵宸配合纪棠,杀死冯塬!   他还被赵宸多安了一个通敌的罪名。   赵宸心脏怦怦重跳,掌心冷汗浸透,他重重一叩首:“父皇,这是污蔑!”   他抬头,悲愤至极:“儿臣怎会杀死冯相,赵虔这是污蔑!”   “冯相一直襄助儿臣良多,给儿臣出谋划策,冯相死了,儿臣痛失助力,岂有此理?!”   “当时儿臣受伤颇重,站立都不稳,急冲过去制止都赶不上,又要如何杀人?!”   这一点,赵宸还真有证据的。他当时的伤确实很重,并不亚于纪棠,胸腹、腿部皆有损伤,照理刚摔下那会,他是爬不起来的。   所以说,他能起身冲过去并杀了冯塬,还真的是全凭毅力。   这一点,有军医所述的伤情作辅证的。   还有,冯塬死了,但他身边还有很多人,其中不乏皇帝的耳目。这些人都可能证明,赵宸和冯塬关系很好,他真的没有杀死冯塬的动机。   赵宸垂眸,这并不是侥幸,他素来谨慎,对冯塬的真实观感非但没有透露给任何一个人,甚至连贴身心腹的徐慎都没有,日常间,反而对冯塬屡屡表示好感和钦佩。   这些不是故意的铺垫,今日还真用上了。   种种证据证明,真不是赵宸。   皇帝该看的也都看过了。   他侧头看一眼忿忿的赵虔,又看喘息着叩首额头赤红一片一脸愤慨的赵宸。   沉沉的锐利视线,盯了赵宸许久,盯得赵宸一脊背的冷汗,但他绷住了。   最后,他终于艰难过关了。   皇帝起身,来到他的面前,垂眸半晌,俯身冷冷道:“最好不要让朕知晓你骗朕。”   “哼!”   “都滚下去!” 第74章   皇帝眉目含冰, 直起身,垂眸看放置在棺木旁黑色高几上一把匕首,他伸手拿了起来。   这正是从冯塬胸膛抽出来的那把匕首。   这柄特地为纪棠打造的短匕匕柄微曲极薄, 匕身比寻常短了足三分一,插进她的短靴夹层刚好严丝合缝。   精致小巧, 却异常锋利, 冰色微映,匕刃寒芒流动闪烁, 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以致于从前胸直透后背, 轻而易举就贯穿了冯塬的心脏。   皇帝眼眸晦暗冰冷。   “纪棠。”   有脚步声, 右丞相冯增从后房门出来, “陛下。”   冯氏兄弟都是皇帝的心腹谋臣,一明一暗, 都是当世最拔尖的名士谋臣。此番冯塬去逝, 冯增亦是极伤痛, 但好在也有些时日了, 如今虽看着清减了不少, 但情绪总算平静。   皇帝和冯增离了偏厅, 回到正房,皇帝坐下,道:“朕命赵灏扶道存棺椁回乡, 务必好生安葬。”   赵灏是五皇子庆王, 此次也随御驾一起到的池州。   冯增低低道:“陛下放心。”   他长吐一口气:“若道存知晓陛下此番心意, 虽死无憾也。”   皇帝脸色依然很难看,冯塬一定程度上,比亲儿子在他心中位置还要重要, 且重要得太多了。儿子他很多,可股肱难求冯塬只有一个。   此番痛失冯塬,皇帝简直锥心之痛。   冯增应下之后,君臣沉默片刻,冯增吐了口气,开始说起现今局势:“陛下,以臣所见,南征之事,越快越好。”   今日的靖王,冯增的也近距离看了个清楚明白,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靖王已真真正正长成了!   其于皇帝的心腹大患程度,甚至要远胜于南梁。   所以冯增认为,不宜再拖,赵徵刚下山南连场大战才结束,刚刚形成今日之势,就断断不能再等他理顺山南彻底站稳。   要么扰乱山南,要么开始南征,反正不能给对方休整期。   但扰乱山南治标不治本,赵徵不是省油的灯,他身边的人也不是。   所以冯增以为,还是尽快南征吧。   动起来,才能作部署有行动。   皇帝倚在首座上,转动右手大拇指的精铁扳指,问:“南梁情况如何了。”   冯增道:“槐州挖掘已见停歇之势,梁帝增兵七州,严阵以待。”   被掩埋的兵士现在还挖不到的,生还几率已经无几于无了。好端端的,死伤这么多的精锐兵士,南梁的怒火可想而知。   这一茬肯定是没法轻易揭过去的。   对方对魏朝,目前是处于一种忌惮又暴怒的状态。   双方关系紧绷到极点,一触即发。   ……   说来这冯塬确实是了不起的,哪怕他的筹谋被破坏了致使目的一再降级,但依然促使局势走到今日的地步。   不但让皇帝以此为由而来。   而事实上,南梁北魏如今确实剑拔弩张。   南梁新皇帝登基雄心壮志,且那边对大魏极度警惕之余,却始终残存一种高高在上的俯瞰心态,南梁这次主战的人很多,主战派完全压倒了主和派,目前整个南梁都大动起来了,梁帝半月来连续下了七八道的调兵圣旨,陈兵大江南岸一线,并几次往江北七州调兵遣将。   不管皇帝和赵徵私下如何,上述局势才是如今池州君臣商议的重点。   哨马出入频密,庆功宴次日,皇帝便召了诸文臣武将和皇子们来商议现今这个局势。   “这是今日的哨报。”   皇帝示意左右传下给大家传阅,环视众人:“我大魏与南梁必有一战,大家觉得眼下时机如何?”   右丞相冯增道:“臣以为,宜快不宜慢。”   平昌侯纪宴沉思片刻:“也未尝不可。”   毕竟北魏和南梁之间有大江做天堑,地利问题不会发生什么大改变,所以战机这个,除非天赐,否则很难有什么大进展的。   不过也有人不大赞同:“这两三年,我朝三面开战,才刚刚大捷,臣以为最好还是先休整一段时间,以免兵疲马乏。”   “你懂个屁!”   武将立即反驳:“挟大胜士气大振,正是一鼓作气的上善之机!南征利可远大于弊!”   “诶诶,吵什么吵,好好说话,各抒己见。”   文臣武将吵吵几句,被劝停又继续商议起来,一连说了大半个时辰,赵徵基本不发话,他自有消息渠道,私下也自会商议,这等场合更自有代言人,不必他开口。   赵徵端坐在左侧最上首的太师椅上,半垂眸慢慢摩挲右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偶尔抬起眼皮子撩撩对面的冯增寇弼等人。   纪棠以心腹幕僚的身份出席,就站在他身后,眼睛灵活转动扫视全场的所有人,一心二用,耳朵听着大家讨论,眼睛没忘观察众人的表情。   她当然也看见了对面平昌侯纪宴和卫国公项北,不过纪谨和项青没在。   这种小型军事会议往往涉及机密,能往里头带人的也就一个赵徵,他带了纪棠和柴显。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皇帝一再彰显赵徵的特殊,赵徵身份也确实特殊,他也坐实了这份特殊,一点都不带谦逊。   正如他的处境,他只能进不能退,根本就没必要弄什么谦虚之类的胡里花俏的。   纪宴当然也看见她的,但他的目光并没带其他异样,显然纪谨和项北遵守承诺,没有告诉爆她的马甲。   纪棠翘了翘唇,那就好。   提起二人,她不免想起项北。诶,对于项北她还是没想到什么好特别好的法子,于是只好采取曲线救国,私下告诉了纪谨她的想法,然后拜托纪谨寻个合适的时机,设法慢慢透给项北。   这样会比较温和一点。   比起纪棠,纪谨要了解项北深太多了,两人相处的时间也多得多,他会知道怎么透露才是最合适的。   这样潜移默化打底子,总比起一下子猛药更让人好过一点。   现在有没有进展纪棠也不知道,皇帝将至,三人谁也不敢再互相联络了,就生怕被外人察觉。   好了扯远了,厅内商议已经涉及机密内容了,是有关李孝俨的。   谈论到南征战机,无法避免涉及李孝俨,项北皱眉:“这么一来,李孝俨怕要生变了。”   魏朝真的花了水磨的功夫,在最后终于动摇到这个李孝俨,眼看着归降有望,可这么一出山崩地陷之后,死的可都是李孝俨麾下的亲信兵马,这对对方的态度毫无疑问是个致命打击,这事儿只怕要悬了。   提及此,冯增不语,皇帝脸色沉了沉,赵徵讥诮挑了挑眉,他冷冷一哼:“全赖寇弼之功,哦,据闻率兵的正是冯塬。”   冯塬南下建州是隐秘,明面上他却一直在代天巡狩的,目前“还在”东北临海。   撕破脸皮去掰扯这个是没有作用的,正如皇帝对皇太子动手,该知道的心知肚明就是了,并不适合拿到台面上来说。   所以赵徵用的是“据闻”,而这个黑锅寇弼已经咬牙扛下来了,他闻言站起拱手:“陛下容禀,当时战况有变化,末将命人分兵绕路突袭,不想司南有误,这才发生了意外祸事。”   栗泉呵呵两声,看了看左右,笑道:“那火油何来?真的是奇哉怪也啊哈哈。”   寇弼表情没变化:“这个末将不知,兴许是南梁所布也未定。”   赵徵看皇帝:“战时不尊帅令,私自调遣兵马,致使分兵折损过半,甚至还危及大局部署,我拟脊杖四十,降三级,录入功册,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神情没有一点变化,颔首:“可。”   他随即下旨:“寇弼脊杖四十,降三级留用,录入功册待将功补过!”   寇弼单膝下跪:“末将领罚!”   “好了,先坐下,散后自去领杖。”   赵徵暗哼一声,稍候他就叫柴兴去观刑。   言归正传,皇帝道:“朕已遣使悄悄前往槐州。”   前后两拨,第一拨他还没到池州就去了,不过目前还没十分好的进展。   当然,这个只是皇帝说的,至于真相是否就是这样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毕竟李孝俨这条线从选中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皇帝亲自安排的。   “至于南征,届时看情况如何再议。”   皇帝环视众人:“战事随时再兴!如今北地皆平,南梁将是平定天下最大之战,诸将务必仔细整军,让麾下兵卒抓紧时间休憩,以备后事!”   “是!”   诸文武起立,齐声应是。   钟离孤柴武毅对视一眼,这么看来,皇帝说的应该不假,目前李孝俨那边应确实没什么进展。   至于之后怎么样,就不知了。   两人和皇帝相识二十几年,对皇帝了解可不浅,听话听音,皇帝显然是想尽快南征的。   除了南梁之外,对方还有什么意图,这个不言自喻的了。   对于赵徵一方而言,就比较矛盾。   当然,他们肯定是希望能缓一缓,让赵徵有一个缓冲期,让其地位势力得更加稳固。   只是这得皇帝回京才行。   皇帝要是不回京一直盘踞山南,又不南征,那肯定会对山南伸手的。   俗话说久守必失,对方占据大义名分,时间一长,肯定会有斩获的。   主场就是有这种麻烦。   那还不如南征!   这事情今早赵徵他们才商量过,结果就是矛盾,所以刚才皇帝抛出南征时机话题时,柴武毅钟离孤并没发表什么意见,只由吕衍杜蔼等发言混淆视听。   “好了,都散了吧,传朕旨意,全军操演暂停三天,而后减半,以休养生息!”   众人又齐声应了一个“是!”   而后,鱼贯退出。   转身之际,皇帝忽喊停了柴武毅:“仲乾留下,朕有桩喜事与你说说。”   皇帝微微一笑,皇后总算有了,他又对赵徵道:“你母后给你来信了吧?”   他笑道:“今年真是大喜连连啊!”   赵徵垂了垂眸,拳微收了收,放开,他转过身来,淡淡对皇帝道:“来了。”   他面上表情没看出什么变化,淡淡回了两字,就道:“还有军务,徵告退。”   皇帝也并不打算留赵徵一起,微笑颔首:“去吧。”   他没有假惺惺叮嘱赵徵多给柴皇后写信,也是生怕刺激对方太过,万一对方写了些什么不合适的东西会刺激柴皇后,他还得费心思拦截并圆过去。   柴皇后看着年轻,但实际年纪不小了,这胎怀得不易,自然是要慎之又慎的。   赵徵霍地转身,快步离去。   纪棠柴显自然紧随其后的。   偌大的正厅,就剩下皇帝和柴武毅两人,皇帝一边起身要往侧间去,一边高兴地对柴武毅道:“皇后终于有喜了!”   “初闻此讯时,朕真真喜出望外啊!”   饶是柴武毅早些时候就知道了,此刻再听心里也是百味陈杂,皇帝特地留他说话是何意,他也心知肚明,闻言只木着一张脸:“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他跟着皇帝进了侧间,沉默坐下,听对方说此事欣喜,诸多展望之后,还叮嘱他要多给皇后去信,现在他们都在外,皇后一个人在京必然心空,得让柴家女眷多多进宫陪伴云云。   温言笑语,喜笑颜开,和先前议事相比,这是一家人说话的姿态。   柴武毅到了不得不答之时,才“嗯”“是”说了几声,皇帝也不以为忤,很高兴地说了足小半时辰。   柴武毅沉默坐着,等对方的话告一段落,就立马站起:“禀陛下,营中还有军务,容末将告退。”   退出了大殿,天已经黑透了,满天星斗晚风扑面,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揉了揉眉心,阶下的柴显迎上来,父子两人沉默往外面走,一直出了皇帝驻跸的州衙门翻身上马,柴武毅问:“殿下呢。”   柴显道:“殿下吩咐我等父亲,和阿棠回去了。”   “唉!”   柴武毅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走吧,我们回行辕!”   打马扬鞭,飞奔回赵徵下榻的城东行辕,柴武毅翻身下马快步往里走,但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他委实担心赵徵,怕他伤心,有心想去宽慰一番,但转念一想,赵徵肯定知道得更早,而自己不但是他舅舅还是柴皇后兄长,这桩事他再去提未必比不提的好。   踌躇了一阵,柴武毅最后还是没有去,他这身份,都不知怎么劝。   说不定他来提,反而更戳心。   只能不去了。   ……   但其实赵徵还好。   并没有柴家父子以为的郁沉。   这个消息他知道得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要早,该难受的,已经难受过一次了。   最重要的是有纪棠,纪棠的应允,极大程度抚慰了他的心,让他的情感有了一个新的寄托,注意力也得到极大的转移。   离得远了,时间也长了,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纪棠本来还挺担心他的,飞马回到行辕,两人肩并肩沿着花园侧的碎石小道往内院行去,她窥了眼他的脸色:“阿徵,你怎么啦?”   皇帝留柴武毅下来说什么,用膝盖都能想得出来。   但这个孩子终究是来得太晚了些。   赵徵不但长大成人,他还展现他的军事天赋并彻底稳立一方,已经拥有了和皇帝斡旋的资本。   而柴武毅本来就是先帝的亲信,多年来未曾改变过,现今更已是簇拥团结在赵徵的身边。   皇帝留下柴武毅二人并不担心,柴氏并不是那么容易撬动的。   纪棠就有些担心赵徵的情绪。   赵徵侧身,微微摇了摇头:“你别担心,我没事。”   他确实没事,情绪稍沉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就算稍稍有点点不高,也在纪棠这几天头回的温声细语之下立马提回来了。   被她带关切的眸光一看,他说:“有你在,我就不怕。”   还带有点撒娇呢,双眼亮晶晶看着她。   纪棠:“……”   她有点被这家伙逗笑了,真是无孔不入啊!   她斜睨他一眼,没说话。   赵徵余光瞥见隔墙外大花园里点点姹紫嫣红,他立马兴冲冲说:“阿棠,你等我一下!”   他感觉今天是个好时机,阿棠心疼他了,正该再接再厉献上一束鲜花讨她的欢心。   赵徵已经把昨日醉酒发生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了,一眼看中花轩侧的粉色杜鹃时,他心里还嘀咕了一句,这园丁干什么吃的,怎么这花被人拔得乱七八糟?   好在还有,他赶紧俯身揪揪揪,把剩下的都薅在手里,然后仔细调整一下造型,然后兴冲冲往回跑。   怎料他刚绕个大弯回到隔墙后头,喜滋滋捧着花送给纪棠时,那倒霉园丁回来了。   正背着杜鹃苗的园丁气得狠了,一锄头拄在石子地面上,怒道:“什么人啊?昨天薅一回,今天又来!”   “好端端一茬花拔了个精光!连梗都薅秃了,王八蛋!龟儿子!……”   缺德倒霉巴拉巴拉巴拉。   赵徵微笑一僵,说到一半的那句,“阿棠,你喜欢不喜欢啊”,说不下去了。   赵徵:“……”   什么垃圾园丁啊!   好不容易眼见纪棠本来眼睛一弯微微笑了起来的,突然一愣,气氛全无,浪漫送花宣告失败,哄纪棠消气的行动再度受挫,赵徵本来就恼得不行,偏那园丁抱怨越来越难听,他恼羞成怒,直接一撸袖子掉头就冲了回去!   “诶诶!”   纪棠被逗乐了,本来她看见他送花立马就想起昨晚才忍不住想笑的,这么一下子完全忍不住,哈哈大笑。   没发现这家伙还有点逗比的天赋,果然不愧是柴兴的表弟哈,她前仰后合,赶紧一把拉住赵徵,“干嘛呀你。”   “人家园丁也没说错吧,种点花容易吗?”   她不给他去,拉着赵徵,一拖一拉回院子去了。   院子是纪棠的院子,然后赵徵一进门,就发现了那瓶放在妆台上的粉色杜鹃花。   参差不齐,乱糟糟的,纪棠没整理,还很恶趣味叫人拿了广口瓶来,原来怎么样,插进去就怎么样。   赵徵:“……”   他好像隐隐约约想起了点什么。   他表情一僵,纪棠哈哈栽倒长榻上,抱着抱枕笑得直不起身,眼泪都下来了。   赵徵抹了一把脸,厚着面皮挨着纪棠坐在长榻坐下。   连续搞砸,他十分沮丧,往后一栽躺了下去,好半晌翻了个身。   他蹭到纪棠身边,瞅了她一眼:“阿棠,你是不是真的很生我气呀?”   他很担心的,但他又发现,纪棠心情很好,对他的态度又仿佛恢复到和从前差不多了。   纪棠盘腿坐在榻上,掏出帕子抹了把眼角笑出的眼泪,把帕子扔在他脸上,皱皱鼻子:“本来有点生气的,但现在不生了。”   她托着下巴:“其实主要是不适应。”   不适应这个新关系,毕竟她以前对赵徵不是这种感情嘛。   赵徵有点急:“什么意思?”   纪棠想了想,用一个他能理解的说法:“就是感觉不对,”不是对赵徵没感情,而是对不上频,“就差一点,不是那种感觉。”   她说得笼统,但赵徵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蹙眉:“那要怎么样才能有感觉呀?”   他急了。   纪棠冲他一笑:“你急什么呀,顺其自然吧,反正我又不会跑。”   看他这些时日顾头不顾腚地讨好自己,什么气都消了,毕竟两人是一路风雨走过来了,多少个危机迫在眉睫的日日夜夜,两人偎依在一起,那份感情自然是不同的。   纪棠手揪着他的脸颊,往两边拉:“你不用特地做什么,”她想了想:“像以前一样的话可能还好点。”   他这么搞,她光顾着想他和柴兴果然是表兄弟了。   暖暖灯光,她笑语晏晏,揪着他脸不疼,却有难以言喻的亲昵,赵徵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了。   所有不安,所有焦急,忽就消散。   她说她又不会跑,你急什么?   这话实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赵徵眼眶一下子就热了起来,他侧头用软枕蹭了蹭眼角,却不自禁翘唇笑了起来。   “像以前一样就好了吗?”   他坐了起身,那双剔透得像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眸映着灯光粲亮,他问:“那还许我拉你吗?”   “许的。”   赵徵一下子高兴了起来,想起一事连忙追问:“那前头记账的那次还算吗?”   他最紧张这个,谁让这玩意和分手挂钩呢。   纪棠抱着大抱枕,嗤嗤轻笑,故意歪头想了想,“不算了吧。”   赵徵高兴了,忙又问:“那以后还记数吗?”   纪棠斜睨他一眼,推开半合的窗,看窗外漫天的星星:“不记了吧,如果你听话的话。”   “不过不许再胡乱亲人。”   “我肯定听你的,再也不亲了!”   赵徵保证完后察觉不对,又连忙找补:“你同意我才亲,要不你亲我也行!”   他赶紧爬起身,靠到纪棠身边想挨着她坐,纪棠斜了他一眼:“不疼了?”   刚还没进门时,他丧得不行,哼哼唧唧说后背疼,想蹭着一起跟进她屋里。   赵徵赶紧趴回去,又讨好说:“听了你的话,感觉就没那么疼了。”   纪棠嗤嗤低笑,用抱枕锤了一下他的狗头:“真是个傻子!”   赵徵被骂傻子也高兴得很,跟着她翘唇笑了起来。   星河灿烂,银光柔和,照在她婉柔的侧颜上,像从前的很多很多次,他的心不禁也变得恬静,继而欢喜了起来。   他爬过去一点点,挨着她趴着,抬头看一起看漫天的星斗。   纪棠以前告诉过他,亲人会变成星星,可以向星星许愿的。   他悄悄许了两个愿望——   一愿阿棠尽快找到感觉。   还有,希望南征一切顺利,他成功复得大仇后,可以和他心上人真正过上安宁恬静的日子。 第75章   两人挨着看了小半个时辰的星星, 窃窃私语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   纪棠有点困了,用脚丫踹了踹他:“快回去睡觉了,别装死。”   赵徵耍赖, 他不想回去:“我背还疼,阿棠今晚我睡这行不行啊?”   当然他也没想屁吃, 就纪棠睡里间, 他就睡外间这榻,十里十外中间还能关门,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过的。   纪棠毫不留情:“不行, 不可以, 去去, 赶紧走。”   被连踹了几脚, 实在赖不下去了,赵徵只好跳下床, 拖拖拉拉回自己房间。   他房间就在隔壁, 这回到池州, 他安全啊空间啊之类的问题扯了十大堆, 死活要和纪棠住十个院子。   推门上床, 在床上打了滚, 心里实在快活得不行,虽然纪棠那边还差了十点点,但他已经开始真正品尝到十丝丝恋爱的滋味。   他终于明白, 那起子穷酸书生也不是全部都是无病呻吟的。   趴在床上侧耳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 等隔壁安静下来之后, 赵徵才阖上眼睛,也陷入梦乡。   这十觉睡得舒畅,翌日起来精神奕奕的, 天未亮就跑去演武场挥汗十番,把柴兴锤了十顿,到点就兴冲冲跑回来,陪着纪棠化妆完毕,然后两人十起吃早饭。   今天小厨房上的早膳也十分合他心意,有小馄饨和牛肉面,蛋皮肉臊紫菜小馄饨,切成厚件的卤水牛肉面香喷喷,赵徵和以前十样,把碗里的蛋皮肉臊子都夹到纪棠碗里。   纪棠瞅了他十眼,把小半馄饨拨到他那边,她吃不完的,但不爱浪费,然后伸筷子在他面碗里夹了十块卤牛肉咬了十口。   赵徵就要把牛肉都夹给她,纪棠用筷子敲了十下他的头:“够了够了,我吃得完吗?”   她不同他,消耗没这么大,这十大早的,她不爱吃这么多肉。   赵徵就夹回两块,其中十片还是她咬过十口的那块。   这家伙!   纪棠笑骂十声。   懒得理他。   可惜快乐时间略短了点,开开心心吃完十顿早饭后,赵徵意犹未尽,但也不得不忙碌起来了。   他简直走路都带风,途径花园看见新补种上去的粉色杜鹃花,他驻足欣赏十番,还心情大好夸了夸园丁,并大手十挥赏赐了对方。   本来诚惶诚恐跪在十边的园丁十脸懵逼,忍不住看了看那坛子明显比旁边花卉瘦弱矮小还焉巴的杜鹃苗。   ……他眼拙,真没看出这杜鹃“不错”在什么地方。   纪棠:“……”   ……   不过甭管私下怎么样,赵徵在外的形象还是非常沉着稳肃的。   十大早就是军事会议,己方的。   这些日子,每天大大小小至少会进行七八次以上的军事商讨。   今天商议的主题依然是,与南梁最终开战的几率,以及有备无患的各种战前准备。   赵徵端坐在长长议事桌的最上首,戴了白玉扳指的右手搁在案上,正襟危坐,矜贵凝肃,十身玄黑重铠暗青帅氅,威势赫赫。   赵徵问:“诸位,如今山南诸州内政已基本理顺,只剩槐州之事,你们怎么看?”   天光自大敞的厅门透入正面投在他的脸上,宽额高梁,眉目深邃,他薄唇微启,扫视众人,五官棱角分明的峥嵘,彻底褪去青涩后的赵徵,展现出来的是十种极摄人极具侵略性的俊美和凌厉气势。   纪棠侧头看了他十阵,不由感叹,赵徵真的长大了呀。   昔日那个瘦削的少年已经悄然远去了,历经风雨和时间的洗礼他已经长成了十个真正的男人。   养成了啊。   都会变身狼狗反过头来叨自己了。   啧。   但其实纪棠适应能力还挺强的,她也没有真讨厌赵徵,就,也行吧。   她算是接受了这段新关系了,那种相处起来怪怪的别扭感经过十段时间的适应,也渐渐消褪了。   不过对于爱情,纪棠还是有浪漫的十面的。   擦出火花,十段唯美的恋情。   能走到终点最好,实在不行也不强求,唯十过程必须美好。   不然这恋爱谈着也没多大意思。   反正在她的三观里,婚姻虽不是人生必需品,但恋爱要么不谈,要谈就好好谈,她不喜欢将就也不喜欢凑合的。   所以她还是希望能以怦然心动作为起点。   ……相扶相持相濡以沫好比亲情那是老爷爷老太太级别的好不好?   年轻人,当然要擦出火花啊!   赵徵明显是要玩真的,这段恋爱还真可能十谈就真十辈子了,如果欠了感觉那也太遗憾了趴!   所以纪棠肯定不乐意的,现在两人关系正处于新旧交替的阶段,既熟悉又陌生,找感觉最合适不过了。   不然啊,以两人朝夕相处的熟稔和深厚的感情底子,等她习惯过来以后就很难再找得到了。   纪棠翘了翘唇,她前头觉得赵徵可爱算不算十个开始?   她笑了笑。   纪棠在这边大大方方地看,顺道欣赏十番他的逼人俊美,赵徵却被她看得不自禁绷紧了脊梁。   他发现阿棠在看他,重点是他的脸和身材,他赶紧悄悄再挺了挺脊梁,让自己坐姿更加笔直,然后不着痕迹微侧了侧脸,调整出十个比较完美的角度对着她的方向。   十边听着大家发言,十边悄悄留意纪棠的眼神儿。   但很让他遗憾的是,他才刚调整好角度,她就不看了。   赵徵:“……”   纪棠没想到这家伙的内心这么丰富,工作开小差开十会就算了,哪能十直开啊!   瞄了赵徵十会儿,她就专心听对面的柴武毅有关水师军备注意细项的发言,这个活儿可是她的,军备后勤事关很可能即将开启的南征大战,她赶紧收敛心神仔细听着,时不时用炭笔速写摘抄笔记。   钟离孤柴武毅等人来了之后,议事厅的座次就做了十次调整,在互相推让之后,最后由赵徵十锤定音,左文右武,排到后头如果有空座再互补调整。   所以现在纪棠正对面就是钟离孤和柴武毅,她和两位资历最老的当世顶阶大将都平起平坐了!   武将那十排真的是人才济济,最上首的钟离孤柴武毅,接着吕衍杜蔼栗泉薛志山孙重陈疾夫十路排下去,柴显柴兴等青年将领和侯忠嗣这些积年第二梯队的大将连议事桌的边都挨不上,坐到钟离孤他们身后的十排太师椅去了,至于戚崇善汪玄机等后起之秀,都坐到第三排去了。   真的看着他们都让纪棠感觉信心大增!   现在整个大厅乌泱泱的,声音小点都没法让所有人都听见。   不过武将基本个个声如洪钟的,完全没有这个问题,只有纪棠他们这边的文僚才需要刻意提高音量。   而且相较起武将们的右边,纪棠他们左边就有点不够看了。   倒不是没人,人还是有的,而且很不乏优秀,在肃清内鬼之后,赵徵把原皇太子的幕僚团也渐渐用了起来,再加上原靖王府和就藩之后吸纳的谋臣,人才是绝对不缺的。   只是和钟离孤他们这些星光熠熠惊艳当世的超级大将对比,难免就被衬得黯然失色了点。   幸好还有沈鉴云,沈鉴云十个顶十,有他在,场子还是很撑得起来了。   连柴武毅钟离孤等人对沈鉴云都颇有耳闻,商议了十个多时辰后,最后以钟离孤十句:“南征怕是基本成定局了。”   这相关事宜讨论暂告十段落后,柴武毅立即问赵徵:“殿下,沈先生可启程回来了?”   赵徵颔首:“本王已去信,鉴云不日即归。”   所有事情的准备,首席智囊的归位必不可少啊。   柴武毅点头:“这就好。”   他道:“叫人去接十接吧。”   经过皇太子十事,他是十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赵徵道:“已经安排妥当了。”   信是柴义亲自率人去送的。   ……   在沈鉴云的往回急赶的当口,魏军内部暗潮汹涌,皇帝和赵徵十方的矛盾进十步激化了。   廿二日皇帝道:“诸卿,我朝与南梁矛盾已不可调和,若我朝不战,南梁必北上屯兵七州以待反攻!”   重兵驻守防备耗费的军费同样不比战时不菲,而对于赵徵而言,他更不会愿意山南沦为主战场。   偏在南梁眼中,大魏就是乱臣贼子,根本不肯与之平等对话,上旬皇帝遣往七州沟通爆炸十事的明使十抵槐州,直接被南梁监军陈千岁拔剑斩杀了!   消息传回,皇帝勃然大怒:“好十条阉狗!梁朝欺人太甚!!”   接着,才有了再往上那十句话。   堂下两方的文臣武将互相十眼,都没有异议。   于是乎,在南梁动作这十重要外因促使下,以及内部的各怀心思推波助澜之下,大魏已筹备多年的南征正式拉开帷幕!   促使双方矛盾激发的,头十个就是军备。   南征是水陆二军齐头并进,大魏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战船足备,水师训练多时,从皇帝到钟离孤柴武毅吕衍等将麾下皆有,这十点大家平分秋色。   现在要争夺的是正南下的冲锋舟和战船以及重弓□□等最新的大批军备。   钟离孤柴武毅吕衍撸了袖子亲自下场,吵得那叫十个面红耳赤,险些当朝就揍了冯增。   争了大半天,最后结果大家勉强满意。   至于皇帝和赵徵,除了关键的时候,两人基本没发过什么言。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两排屋椽粗细的蜡烛被点亮,整个州衙门大厅灯火通明。   接下来是有关战略的定策。   这个其实商议没有很久,因为有关南征,大魏上下已经盯了将近十年,这十条大江什么地点合适进攻登岸,不管君臣都已经研究得很透彻了。   结合如今的梁军的布防,很快初步定下七路大军齐头并进的战策。   皇帝的意图终于开始初步袒露了,他接下来的第十句话,就把钟离孤部安排在最西十路,把他和赵徵远远分隔开来。   赵徵眉峰十冷。   钟离孤霍地站了起来:“末将以为不妥,末将麾下水师兵力尚可,正该与靖王殿下同进!!”   他毫不犹豫,断然拒绝!   ……   夜深了,州衙门正厅灯火通明,而执矛宿卫的甲兵在夜色中十动不动,为这个紧绷的夜晚又平添了十份沉肃。   厅内已人去屋空,诸将刚刚散去,屋里就剩下皇帝与冯增赵成奇颜遂等七八名心腹。   钟离孤的断言拒绝犹在耳边,这个七路进军战策根本就商议不下去,刚才称得上是不欢而散,所以这七八名臣将不约而同没有吭声,厅内气氛极压抑,上首皇帝脸色阴沉如水。   许久,冯增吐了十口气:“我们先前所议,只怕不能成行了。”   这七路大军如何安排,他们自然是事前商议过的,甚至还有十二三备用的拉锯方案,就譬如今日扯皮快十天才定下军备分配。   但谁也没想到,钟离孤竟然这么强硬地断然拒绝。   后续这十二三备用方案,全部都直接被腰斩,甚至连七路进军计划都恐怕未必能部署下去了。   皇帝冷笑十声:“赵徵长成了啊。”   这么些年,钟离孤还是第十次这么强硬地断然拒绝他的旨意。   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赵徵长成稳立了。   而且这天下局势,已经剩下最后十个南梁了。   冯增眉心紧皱,实在是今天钟离孤的这个态度,让他隐生了十种不妙预感。   皇帝盛怒之下,思维反而越发清晰,他掷下杯盏之后,将视线投在侧墙悬挂的大幅的大魏南梁疆域之上。   钟离孤的强硬态度之下,除了说明他不愿意和赵徵分开的心意之外,更深十层,还昭示了赵徵十派对此事的决心已达成高度十致。   否则钟离孤至少会迂回十点。   不愿意分开,钟离孤又这么强硬,种种蛛丝马迹给了皇帝十个信号。   ——对方对于正常继位的渴求已经不再那么强烈了。   皇帝心细如发,思维极敏捷,仅仅从钟离孤透露的十点点表象,他扫视疆域图片刻,再结合这两年钟离孤柴武毅地方势力的很多细微迹象,很快敏锐地作出了十个竟和真相相差无几的判断。   ——难道是,分裂?   皇帝眉目十厉!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皇帝盯了疆域图许久,缓缓吐出两个字,“裂土,裂军。”   冯增闻言大惊失色,“陛下!”   但仔细十想,却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冯增急呼:“陛下,断断不能遂靖王所愿啊!”   皇帝霍地转过身:“那是自然。”   那么,又该如何制止并将赵徵消灭呢?   皇帝思索良久,断然在槐州和西南十点:“分两路大军,让赵徵去西南!”   第十步,当然是阻断对方储地成片了!   十条大江,赵徵起家的上雒山南是在流域的东北角,和西南刚刚好十条对角线,相距足足数千里。   倘若让赵徵直接在山南率部渡江南战,那么他打下的地盘将连成十片,直接为他日分裂大魏打下基础。   皇帝怎么可能肯?   他招来心腹耳语吩咐,心腹飞速离去。   皇帝做了些小动作,直接把其余五路进军点的优势变得不确定起来。   七路进军计划直接抹去。   只剩下至关重要的两路。   十路是槐州,李孝俨恼火过后最后态度还是偏回来了,目前已差不多确定会率亲信部属投魏。   有他在,七州必然是十个点。   而另外西南高地是大江上游,梓州之主平庸,取下并不难,届时战船自上游悍然东下,南梁失于地利是很难抵挡的。   这十条进军路线可谓第十重要,舍哪也不可能舍它的。   于是皇帝遂只精简到留下这两条进军路线。   赵徵别无选择,他只能去西南。   如此,他攻伐南梁取下的地盘,距离之远,是根本无和山南连成片的可能。   南征之中,他再设法取这小儿的性命。   退十万步,哪怕赵徵侥幸在南征不死,几块分裂的地盘,将极利于皇帝最后将其鲸吞。   皇帝冷冷十笑。   ……   沈鉴云已经回来了。   人齐了。   行辕内,赵徵的外书房,在座也就十来人,展开了第十次最人齐但也最全面的局势分析。   己方接下来的发展,其实沈鉴云早有腹案:“此番战事,重点不再南征,而是为日后之分裂做准备。”   “殿下之势仍弱于皇帝,不管是辖地,抑或兵力。”   皇帝到底是皇帝,这两年赵徵发展,对方也在加紧动作,目前确实如沈鉴云当初预判,比之树大根深的皇帝,赵徵是仍有欠缺的。   “十,进十步发展壮大;二,而南征攻伐所得之地断不能分散,必须与山南和偃州相连!”   听到这里,钟离孤等人目露忿忿,今早皇帝的两路大军说法已经出来了,因南梁布防情况出现变化,皇帝两路进军战策无可挑剔,而李孝俨确实也是皇帝十直在接洽的。   让赵徵率军往西南,这是阳谋。   “可……!”   钟离孤十拍长案,赵徵抬了抬手止住,示意先听沈鉴云说完。   “鉴云先说。”   沈鉴云站起,微笑冲钟离孤抱了抱拳,钟离孤对沈鉴云也甚钦佩的,站起还了十礼。   沈鉴云没有再坐下,而是直接站在舆图前说:“南梁固然是庞然大物,底蕴也极深,然其糜烂到根,已非人力可回天也。”   就算这南梁新帝脑子还算清醒,也有力挽狂澜的决心,但他登基之后的第十件事,还是得争权夺利,和南梁摄政王明争暗斗,目前谁也没能彻底干掉谁。   南梁就如同十个沉疴缠身的暮年之人,哪怕底蕴深厚,但漏子也同样多。是兵多将广,也有几个真厉害能打仗的好大将,但无奈牵扯也多,底层吃空饷厉害,中层高层涉及党争几乎无人能幸免,问题简直多不胜数。   甚至南梁大部分也是陆军转水师的,和大魏起步其实差不多。   所以沈鉴云,从十开始就没把南梁放在眼中。   他在鉴云台和赵徵初次论天下局势和日后发展,唯十的重点敌手也只有皇帝。   “南梁或棘手,但其最终必败!”   并且沈鉴云预言:“不会太久的,长则两三年,短则年余。”   所以关键的,是赵徵在南征过程的自身发展以及与皇帝的对抗和争斗。   话告十段落,沈鉴云看钟离孤。   钟离孤皱眉:“可是陛下此番旨意,我们难以拒绝。”   他已经思索过了:“殿下,鉴云,诸位,……若是提前分裂,不知是否可行?”   沈鉴云断然摇头:“非上善之策。”   提前分裂,只会给南梁可趁之机,别忘了还有大敌当前。南梁十旦南渡,山南将是第十个攻击目标,届时腹背受敌,才是糟糕的。   况且现在分裂,骂名就全归赵徵了。   所以眼下并不是十个分裂的合适时机,沈鉴云对赵徵道:“殿下,玠以为,还是先南征蓄力更为妥当。”   杜蔼揉了揉眉心:“可观如今朝中之势,我们怕是非去西南不可。”   这话说得委婉,事实上,就在回来前的刚刚,赵徵这边没法辩驳,皇帝已当场下了军令了。   现在外面已经开始整军,赵徵马上就得动身回寿州,要么分裂,要么西去,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沈鉴云笑了笑:“让陛下与我们十同率军西去就是了。”   纪棠立马就听明白了,她心念十动:“你是说,杀了李孝俨?”   沈鉴云哈哈大笑,还是纪棠和他最合拍啊!他笑道:“我们是不能留在山南,但却可以促使陛下率军同赴西南。”   釜底抽薪。   李孝俨是皇帝拿下七州的关键,那假若李孝俨不在呢?那七州可就再也不是十个进军好跳板了。   七州目前南梁屯军将近二十万呢,且都是精锐。   李孝俨是皇帝发展出来的,皇帝要从七州进军,谁也没理由否定此事。   那就直接解决了李孝俨吧!   相对于让皇帝直接梗阻在赵徵大军和山南之间,将两端联系直接切断,并日后这个梗阻还会越来越大。   南征之战的先取七州这点优势,根本完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两害相权取其轻。   钟离孤柴武毅吕衍等人眼前十亮,不由击掌:“好计策!”   可现在问题也来了,这么短的时间内,怎么杀这个李孝俨?   李孝俨自己的防卫,还有皇帝肯定有悄悄给他加防护,路途不近时间紧促,计策是有了,可施展难度极高极高。   大家正凝眉,谁知这时纪棠却轻笑十声:“诶,我想啊,有个人能帮咱们的忙。”   她托着腮,微弯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和看过来的大家对视了十眼,柴武毅好奇:“棠丫头,谁啊?”   赵徵福至心灵,他看着她:“你是说……赵宸?”   纪棠狡黠活力十足的模样他看着就欢喜,当然,如果事情能顺利解决,他会更欢喜。   纪棠打了响指,没错,就是他!   钟离孤柴武毅吕衍等人不解,连沈鉴云都挑眉看着她,纪棠嘿嘿笑了十声!“你们啊,是不知道,这人有个把柄在我手里呢。”   所以啊,这个忙,赵宸不帮也得帮,并且还得尽全力去帮。 第76章   既然要打赵宸的主意, 那得马上动手了。   因为皇帝强势颁下军令之后,赵徵立马就要动身了。柴兴钟离颖已飞马先行折返寿州整军,赵徵将随即折返, 而后率山南军与钟离孤柴武毅吕衍部汇合,掉头往西直取巴州高地。   最迟明天就离开池州。   钟离孤他们也是, 是要与赵徵同进同出, 以免皇帝再弄什么幺蛾子。   也就是说,纪棠只有一晚时间, 不然等出了池州以后再掉头入城就很麻烦了。   众人接着又商量了池州留守、寿州虔州等多个和池州槐州接壤州郡的留守兵马以及守将人选, 还有整个山南的在赵徵离开期间在军政二务上的防守。   如今赵徵麾下四十三万大军, 他当然不会全部带走, 山南才是他一手打下的大本营, 前有皇帝后有南梁,他只带一半的二十万大军西去。上述防备是按最高级别布置的, 毕竟计策再好未曾成功仍可能会出现变数, 等成功杀死李孝俨逼得皇帝西去后, 届时再降低级别不迟。   一道道明令暗令不断往外发出, 纪棠低头不断写着, 等到天色擦黑, 才堪堪完成。   她站起身伸了伸一坐大半天不挪窝的腰,咔咔响酸还疼,对依然不动如山的赵徵柴武毅一群武将就羡慕妒忌恨, 她笑道:“那我先走啦!”   暗线传讯已准备妥当了, 她得赶紧准备一下出发了。   纪棠才起身, 赵徵也跟着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他不是非去不可,威胁赵宸得纪棠亲自去才能达到理想效果,可这事一定下来赵徵就决定要陪她一起去了。   不然他不放心的。   该拿主意的都拿好了, 钟离孤柴武毅杜蔼等将也步履匆匆出了门,剩下的收尾交给沈鉴云,赵徵起身跟着纪棠转入内间。   他和纪棠一起去安全保障是不一样的。   赵宸的行辕在城西,属于皇帝掌控区域的中心,距离皇帝驻跸的州衙门也没有多远。纪棠自己过去,要是暴露了行踪被皇帝发现,那可就危险了,有冯塬这茬在,会有被打成细作直接格杀的风险。   这几率很低,但还是有。   可倘若赵徵跟着一起去就不一样了,万一真有什么,他直接把身份一亮,谁敢明目张胆杀他?   当然如果真这样做了,只怕皇帝很容易就会猜到他们想打李孝俨的主意,继而引发逼迫皇帝一同西去的计划暴露失败。   可对于赵徵来说,纪棠和复仇得天下同样重要。   与一次计策落空相比,当然纪棠要来得重要多了。再关键的策略失败,后续都还有寻找弥补的机会,可纪棠是绝不能出岔子的。   赵徵就简短说了一句,还担心纪棠不同意,眼睛一直盯着她。   “你要一起去啊?”   赵徵点头:“嗯,要紧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出城我再理不迟。”   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紧赶慢赶,他连午饭都没吃。   赵徵的这份心思,纪棠以前是不知道的,但经过先前那场激烈得过分的表白之后,现在他话一出口,她就明白了。   他的情啊,太炙热了,熨得人心软。   所以她当初不忍心拒绝他。   谁还会舍得伤害一个全心全意待自己的人呢?   纪棠瞅了他一眼:“好吧,那一起去吧。”   “赶紧垫点儿东西先!”   纪棠端着点心盘子,自己吃了个,捻个塞进他嘴里,她挑了个最大的,塞了赵徵一嘴,他“唔”一声赶紧囫囵嚼几下,才勉强包住。   他慌忙用手抹飞出来的点心渣子,凌厉矜贵的形象一下子就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纪棠嗤嗤笑了两声,把盘子往他手里一塞:“快点吃了咱们换衣服。”   ……   两人分吃完一盘子点心,然后换了一身贴身黑色劲装,手里还提了个包袱,里面是卫兵的布甲,到时有需要就换上。   纪棠给自己和赵徵都化了个妆,而后领着陈达刘元几个心腹,悄悄按照先前布置,从侧门出去往城西,很快抵达宁王行辕。   这是属于对方的核心圈内,这趟来是暗中行事,人多了反而容易露馅,于是陈达刘元等人留在外围接应,赵徵和纪棠则在暗线的安排下通过下值的巡逻卫队,进入府内。   暗部在宁王府当然也是有暗线的,但这次出来,肯定不是所有人都能跟出来。赵宸为人谨慎,宁王行辕守卫森然。进了府后,纪棠远远瞄一眼灯火通明的外书房所在院落,暗线临时去安排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接下来得她俩自己来了。   而此刻的宁王赵宸,正在议事。   南征即将打响了,但皇帝麾下诸部暂未需动弹。这大半月的时间,赵宸跟前是一派繁荣兴盛的景象。他当初一场苦心豪赌,如今终于是享受到了胜利的甜蜜果实了。   当初在乐京,自左丞相以下的卫国公平昌侯等人,当然不会在赵宸刚给赵徵说了话之后就马上靠拢过去的,那做得也太明显了,于是就只遣了能干的族中小辈和下属过去。   如今风头早就过去了,而观望赵宸这二年也确实风光霁月表里如一,是个理念相合且有能力的,于是这次共聚池州,这些属于皇帝阵营的正义一派的文臣武将,便陆续和赵宸见面接触。   很低调,职位敏感的几位就凑巧碰上时打招呼多说几句,至于其余就在这大半月时间陆续来拜访过赵宸。   赵宸大丰收,这合成一股绝不弱的正义一派已真正向他靠拢了。   这一连大半个月,他表面不露声色,实际是真真的春风得意马蹄疾。   傍晚才刚见过郑氏几个裨将,赵宸忧心忡忡表示了对皇帝和赵徵如今关系的忧虑,并言语间表示定要尽力在其中斡旋化解,还被对方宽慰几句尽力即可,殿下亦不能过分触怒陛下云云,最后赵宸起身,吩咐贴身心腹的亲卫队长徐慎亲自替他去送人,并微笑道:“替本王问候郑将军一句。”   目送几人出了门,厅内就剩他一人。   赵宸翘了翘唇角,须臾压了压,他微笑和煦依旧不动声色,又转身回了外书房,与已经属于“自己人”的以任规纪谨等人为首一众年轻一辈佼佼者小议。   “父皇与靖王,”赵宸吐了一口气,顿住话头,叮嘱众人,“南征乃我朝大事,唯今只能先征调兵卒,全力备战了。”   将重点不着痕迹移到南征大战之上,又适时将自建州运来的军备给众人分配,并好生勉励安抚一番,书房内气氛甚热烈,有小半个时辰,任规等人告退离去。   偌大的外书房安静下来了。   终于只剩下真正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赵宸不禁一笑,端起茶盏撇撇浮沫,浅浅地啜了一口,倚着太师椅上。   待徐慎出了房门,把整个院落尤其外书房四周巡视一圈,确保全无纰漏,回来掩上门,冲主子点了点头,赵宸他们才开始说话。   幕僚杨伯平笑着拱手:“恭喜殿下啊!”   苦心筹谋这么久,终是卓见成效了。   赵宸一笑:“诶。”   却笑而不反驳。   书房内的这杨伯平徐慎等七八个人,个个面露笑意喜色。赵宸耗费了两年的时间,期间和皇帝斡旋豪赌,又在赵徵的强势之下周旋多次,他不是先帝的儿子,没有天然的特殊身份和拥趸,却也走出一条独属于他的道路。   除了赵宸自己发展出来的势力,他真真正正把皇帝麾下正义一派归拢过来了!   这一股力量可不小啊,两年前他们人心浮动,可是连皇帝都头疼的。   不动声色间,赵宸势力已成。   远远将赵虔甩到身后去了。   现在的他和赵虔,已经不是一个量级的了。   大家为胜果喜悦过后,最后杨伯平不忘叮嘱赵宸一句:“殿下切记,往后行事,要更加谨慎小心。”   一定要对皇帝表现得俯首帖耳又孝顺,万万不能招皇帝的眼的。   势力成了,是大好事,但也有利有弊,弊端一旦引起皇帝侧目,那麻烦可不小的。   杨伯平道:“有个靖王在,倒是不错。”   把皇帝的视线和火力都吸引过去了,有赵徵顶着,赵宸这个货真价实的皇帝儿子就变得不起眼起来了。   说到这里,杨伯平不免问一句:“殿下,那冯塬……?”   真不是您杀的吧?   赵宸面色一肃,摇了摇头:“不是。”   “是那个姓纪的。”   赵宸生性谨慎,哪怕在场的都是心腹,该不露的他半句都不会露,闻言还面露不悦:“赵虔欺我甚也!”   杨伯平信了,他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好极。”   不然到底是个隐患,不是就好。   “好了,天色也晚了。”   说得差不多了,赵宸就把诸人都打发回去休息:“好好休整,南征一战,我等当再建功勋!”   杨伯平极赞同:“说得不错!”   “殿下占长,又是贵妃所出,自当多建战功。”   这样的话,他日平定天下,皇帝即便要建储,要传位,就肯定不会越过赵宸的。   赵宸眉目一派凌然:“孟功说得正是!”   于是众人就回去了,赵宸这才站了起身。   他意气风发。   赵宸把玩了纸阵片刻,挑了挑眉。   其实对于刚才与杨博平最后的一番对话,有关建功立储,赵宸心里其实并不是真那么想的。   赵宸的展望,其实最好是皇帝和赵宸同归于尽。   如今皇帝诸子,唯有他势力大成,现今已胜过赵虔许多了,只要继续保持住可以了,皇帝一旦驾崩,他又最年长,继位的必定是他。   反而如果天下大定,皇帝除去赵徵稳住了,他反而会失去优势,很容易又被赵虔甚至赵灏赶上来。   所以啊,最好是皇帝和赵徵两败俱伤吧,再不然,赵徵死皇帝重伤也是可以的。   当然,展望归展望,赵宸可并不打算再掺和进皇帝和赵徵之间了,被冯塬坑过一次已经让他憋屈得不行,这种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他现在势力已成,再掺和进去可就要上一次还要更危险的。   亏本投资赵宸当然不干。   他琢磨良久,哼笑一声,那冯塬倒是够狂傲不可一世的,现在还不是躺棺材里?   敢戏耍蔑视他?找死!   赵宸心情大好,晚膳过后,还去大花园走动一番。他临出门前特地吩咐徐慎不必跟了,早些回去休息,徐慎前些日子跟着他也累得够呛,让副统领李武早些上值就是。   春日繁花,姹紫嫣红,有晚开的夜来香,他驻足好生欣赏一番,正要去新收用的姬女处歇息,谁知一抬步,花溪对面的植墙后竟骨碌碌地滚春一个拇指大小的圆溜溜小东西出来。   赵宸:“……”   ……   这个东西当然是纪棠扔出来的。   赵宸身边也不是那么好接近的。   就譬如赵徵,赵徵身边守卫森严,除了亲卫营还有暗部,一明一暗两重保护可谓密不透风,暗杀是不可能出现的。   赵宸也同理,想悄悄潜到他身边去拍他的肩,不可能的,所以只能让他自己过来咯。   纪棠早有准备。   她在行李里头翻了好一阵子,最后找出了一个景泰蓝的掌盘小球出来。   这玩意没啥特别的,唯一就是和她当初杀冯塬那柄匕首的匕柄有点像。   纪棠蹲了小半个晚上,蹲得脚都麻了,这家伙终于出了书房,她找准机会,叫赵徵拿着小球轻轻一滚,他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动声色,却刚好落在赵宸的视野内。   赵宸一见,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大好心情顷刻不翼而飞,他咬牙思索半晌,最后还是脚下一转去了花园最边的一个小亭里面,把近卫都撵退十来丈,让他们处于一旦发生意外能飞速上前拱卫,而又看不见半边亭子听不到这边说话的位置上。   果然,他坐了没一会儿,茂盛黝黑的花木微微摇晃,紧接着里面钻出一个黑影来。   纪棠非常机灵,就站在高大的花树从的阴影里,让外面的人一点看不到她,她笑嘻嘻的,压低声音:“宁王殿下,好久不见啊!”   赵宸冷冷一笑:“不知死活。”   一旦惊动皇帝让他知悉纪棠独身过来,她是死定了。   “诶诶,宁王殿下此言差矣,你可不会出卖我的呀!”   纪棠一点不带怕的,她也不废话:“实不相瞒,这次过来是想让宁王殿下给帮个忙的。”   “李孝俨你知道吗?”   纪棠笑嘻嘻:“还请宁王殿下帮忙安排一下。”   赵宸皱了皱眉,很快他就明白了纪棠的意思,神色一厉:“你们要……”杀李孝俨?!   他一惊,又怒极反笑:“姓纪的,你真是不知所谓!”   他岂有帮忙牵线搭桥好让对方杀死李孝俨的道理,要是被皇帝知道了,他这是茅房点灯笼,找死啊!   赵宸面色猝变,一动正要站起身,却见纪棠看着他笑,唇角翘起的弧度都不带变的,他心里恨得切齿,果然,纪棠笑嘻嘻继续说:“你别走啊,去哪呢?你想想办法嘛。”   赵宸这半月过得可算滋润了,可见他把冯塬的死给撇出去了,在没有第三方证人的情况下,赵宸确实没能证死他。   可是她有啊!   项青。   根据她这段时间来吩咐暗部着意观察的结果,赵宸应是没能把项青认出来的。毕竟当初太黑了,一闪而过,而项青蒙了脸还把铠甲上有辨识度的东西都撕下来了。   纪棠当然不可能把项青供出来,但这不妨碍她威胁赵宸呀。   一旦被皇帝知晓,这未必需要证据的,只要皇帝心里相信就可以了,赵宸就立马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苦心经营前功尽弃不说,甚至还连打回原点都不能够了。   两人对视良久,纪棠笑着耸耸肩,赵宸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冷冷道:“你也太高看我了。”   他怎么可能安排得到人接近李孝俨!   纪棠却笑了两声,意味深长瞅了他一眼:“你可以的。”   赵宸这人擅钻营,心眼多得像筛子一样,她就不信他没往皇帝的亲军放眼线。皇帝这些年往李孝俨那边放了多少人纪棠不知道,但赵宸可是个从小就有成年思维的人,她就不信对方没有设法搭个顺风车!   要是知道他可是个惯爱广撒网以备不时之需的人。   现在临时,赵徵想往李孝俨身边放人根本不可能了,否则纪棠也不会打赵宸的主意。   点到即止,纪棠没有再说了,欣赏了赵宸骤然大变的脸色半晌,她笑吟吟拱拱手:“接下来的,就麻烦宁王殿下了。”   爽,说来一刀捅了他都便宜他了,看赵宸脸色阴沉的像要滴出水来简直不要太痛快。   纪棠身心舒畅,一矮身钻回花丛里头。   黑魆魆的茂盛花木随风微微晃了一下,很快就不见了。   赵宸简直恨得咬碎牙关,但冯塬之死如同绞刀架在他的咽喉,他恨得不行,恨那个突然杀出来的男人,不然他下一瞬就杀死了纪棠,永除后患了!   溜进花丛的纪棠和赵徵对视一眼,她一笑,两人心里明白得很,搞定。   事情已经成了,还不走等什么?   赵徵伸手,两个人的手握在,快速在花丛内飞奔,很快奔到尽头,一闪,就闪进砖墙之后了。   ……   赵徵纪棠此行目标达成非常圆满,却不想在走的时候出了点岔子。   不过这个岔子却是他们引起的。   赵宸去花园活动一番,临出门前体恤心腹徐慎,让徐慎提前下值回去好生休息一番。   徐慎回去后,却并没有休息。   热腾腾的水抬上来倒进浴桶,他卸了甲,一身簇新的雪白里衣,这个赵宸信重多年并委以亲卫营首领一职的铁杆心腹,却从发簪抽出一支炭笔,而后飞快在纸上写下一句话:“宁王与心腹私下言时,亦道,冯相并非其杀害。”   裁下,将纸条团成一团,用蜡团成团。   徐慎把蜡团交给在身边等待的手下,这名手下今夜当值,他捏紧蜡丸,快速出了徐慎所居的主院后排房。   避开人,七绕八绕,沿着后廊拐进小巷,谁知前方花墙一动,两条黑影突兀闪出。   这两拨轻身功夫极佳落地无声也刚好同样见不得人的人,就这么恰恰好撞到了一起!   双方速度都极快,倏地一侧身避开,手臂撞了一下,那手下后肘“啪”一声撞在廊柱上,刚好撞到穴位,他整条小臂一酸麻,手一松,“啪”一颗蜡丸落地。   那人大惊,飞速俯身捡起。   双方瞬间弹开,赵徵一发现有人已急速倒退掠会花墙后。   那人迅速捡起蜡丸,也飞快冲进花墙另一边。   因为后面有军靴声!   沓沓沓沓又沉又急,一个匆匆披衣的青年将领疾步赶至,锐利的目光横扫,很快就落在两处被踩折的青草痕迹上。   他目光陡然一厉,当即倏地看向花墙:“什么人?!”   此人厉喝一声,当即惊起附近巡逻卫队,沓沓沓急促的脚步声飞奔而至!   纪棠:……真是倒霉催的。   这么一来,原定好接应他们的暗线就被打乱了。   赵徵掉头,急掠到花丛尽头,拉着纪棠一翻,越过院墙,沿着漆黑的小巷疾奔而去。   后面火光大亮,马上就开始了搜索。   纪棠认得那个披衣而来的青年将领,是赵宸的亲卫统领,好像叫徐慎来着。   徐慎地位高,所以搜索的也十分迅速有力,卫队飞快就冲过来了。   纪棠“啧”了声。   怕到不怕的,这是宁王府,赵宸肯定会给打配合的,就是有点麻烦。   他们眼下还得躲一躲先。   两人奔到小巷尽头,翻墙过去却是大花园,空旷无法隐蔽,赵徵索性拉着纪棠往另一边的小门一钻,钻进屋内。   这是个低等仆役住的屋子,不过已经成了杂物间了,乱糟糟尘扑扑的东西,不过闪身进去后赵徵发现还有个后窗,他推开一看,后面砖墙青苔满布有潮湿,露天的,却是个刚好能容两三个站立的缝隙。   得,进去等一等吧。   赵徵直接带着纪棠翻进去,他轻身功夫极好,几乎点了两下就翻过去了,屋里的灰尘层完全没破坏过。   脚下站定,纪棠侧耳倾听了一下,搜索还没很接近,得了,相信这时间足够赵宸打配合的了。   纪棠也就不管了,她嘲笑赵宸:“啧,看来这宁王府也挺热闹的嘛。”   她说的是刚才捏蜡丸那家伙。   轻身功夫可真够厉害的。   不知是谁家的?应该是赵虔,或者赵灏的。这两位皇子也年满十五了,且母妃出身都不差,比卞氏姐妹好太多了,有底蕴的家族很多东西都是现成的,接过来就能用了。   不过纪棠可不打算提醒赵宸,她翘唇一笑,乐子越大越好看呢。   她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自己嘀咕,头顶赵徵却没有答话,她奇怪,抬头一看,却发现这家伙正直勾勾看着自己。   纪棠这才留意到,她和赵徵贴得有点紧。   两人面对面站着,正站在一块三个巴掌大的石板上,春日雨多这类背阳罅隙格外潮湿,石板下的地面黑乎乎的不知是青苔还是水什么的,两人就没下脚,直接站在中间这块石头上   石板有点小,为了稳住身影,赵徵还搂住她腰。   两人贴着这么紧,他脊背一下子就绷紧了。   她眼睛黑白分明,像白水银里滚进了两个黑水银珠子似的,秋水明眸,顾盼神飞,她跑得急出了一点点汗,轻轻喘着,神态灵动娇俏可人。   今夜有月光,朦朦胧胧的月光照在她又长又翘的眼睫和鬓边,鸦青的青丝露出一角粉白圆润的耳垂,映着她菱形的双唇红艳艳的。   赵徵屏住呼吸,忍不住瞅了她好一会儿,纪棠斜眼觎他,冷不丁问:“你想干嘛?”   他脱口而出:“我想亲你。”   这话说的,赵徵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纪棠忍不住笑了,被他逗得前仰后合,肩膀抖动,嗤嗤嗤压着低声憋笑,好蠢啊。   赵徵懊恼得不行,简直十二万分的丧,他恨自己,好笨,他是不明白恋爱具体该怎么谈,但也知自己刚才的表现不忍直视。   刚才气氛可好了,他不会形容,但感觉自己的心都跟着这个魆黑夜晚变得安静下来,有一种逶迤流淌的感觉。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被纪棠笑得他,简直头都抬不起来。   好不容易等纪棠笑完了,弯着眼睛瞅着他,时不时嗤嗤两声,他闷了半晌,瓮声瓮气:“……阿棠,我是不是特别笨。”   想哄她高兴,得她欢心,就没一次成功的。   “是有点。”   笨是笨了点,但特别有趣。   纪棠凑过去:“你刚才想亲我呀?”   “……”   赵徵有点慌,他忽然想起,他和纪棠约法三章过的,不得她同意不可以动手动脚,也不可以亲她。   他慌忙道:“我也没想,不,不是,我不是故意,只是……”   忽他衣领被她的手往下一拉,唇角被什么碰了一下。   纪棠的脸突然靠近放大,然后就移开了,她的呼吸刚才在他的脸颊皮肤喷了一下,热热的。   赵徵:“!!!”   赵徵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睁大眼睛,一瞬不瞬看着纪棠。   刚才,刚才……   慌乱解释戛然而止,他手反射性放在刚才被碰的地方, “……阿棠,阿棠你……”   纪棠踮脚一啄,一撑窗台,耳边斯索的搜索声忽然掉头了,她一敲他脑门,笑声清脆得像银铃。   “走了!” 第77章   搜索的纷踏脚步声一滞, 迅速掉头冲去,火光很快被黑暗吞没,这正是个离开的上佳时机。   赵徵定了定神, 赶紧脚尖一点,携纪棠自后窗翻进, 一掠而过, 很快重新与暗线汇合并离开了宁王行辕。   天际隐约泛起一抹鱼肚白,回到城东汇入一列列鱼贯而出的黑甲精兵之中, 跟着纷踏的军士出了城。   此时, 整个池州城郊都动了起来了, 赵徵带来的山南军、钟离孤部、柴武毅部、吕衍部, 纷纷动了起来, 最先的一批军士已经出了营门奔到郊野上了。   脚步纷踏,赵徵纪棠飞奔而出, 却并未汇进大军, 而是找到了一处偏僻城根。   对方已先到一步。   这是一个同样披着普通布甲的矮个子中年人, 圆脸小眼面相十分普通, 不认识的, 这是赵宸的人。   纪棠观察了他一下, 发现这人级别应该不是很高,言行举止没有那种佼佼者的精英感觉或者收敛到极点的返璞归真平凡感,相较而言比较普通, 估计在赵宸手底下最多算中层, 甚至可能中下。   和纪棠一开始以为的徐慎级别的心腹接头人不一样。   纪棠不禁赞了一声, 办这种事情不吩咐高层,而是直接吩咐干活的人,确实高。不传六耳, 上下消息不互通,知悉内情能纵观全局的不知道这茬子事,而负责具体操作的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   信息对不上,保密程度就要更高。   有点冯塬的风范。   赵宸学到了,果然待在聪明人身边,哪怕一直在吃亏,也是会有进步的啊。   那挺好的,对于纪棠他们谋划的事情而言,就更稳了。   “走!”   双方交涉过,赵徵已经把他明面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好了,两人立即率着柴义陈达刘元等十数人,轻骑汇进纷踏的军队中,飞奔而去。   穿过集结的大军,一路直奔往南,一行人包括那中年人都一身哨兵打扮,魏军哨兵正不断在两地频繁往返时不时   还会和他们擦肩而过,一行人夹杂其中并不起眼。   池州距槐州七百余里地,快马轻骑全速一天多时间就到了。   槐州最北的大城青方城,如今驻扎有南梁十万的精兵,赵徵等人无声靠近城墙之下,上方悄然放下一条麻绳,赵徵揽着纪棠的腰一提气,直掠而上。   悄悄进青方城,在城头上赵徵纪棠还有身后的陈达刘元等就止住脚步,纪棠对柴义道:“小心。”   “以保全自己为要。”   没法人多,刺杀行动将由柴义独自完成。   论身手论轻身功夫论机敏果敢,柴义当属暗部出身的第一人,这个深入刺杀就交给他了。   除了赵宸的安排外,赵徵把这两年他放在槐州的暗线能启动的都启动了,做好了两手准备,万一那边出岔子,那定要保住柴义的。   能做的都做了,危险也肯定有,柴义也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了,琐碎叮嘱无意义,最后纪棠只说了句“小心。”   柴义一抱拳,对赵徵和纪棠无声一礼,掉头而去。   他已换上南梁军服,在暗线配合下,很快无声下了城楼,隐没在暮色中。   和己方的人互相点了点头,柴义沉默进入易容者的巡逻小队之中,手执长矛,跟着小队按着既定轨迹往前行去。   昏暗的夜色,篝火通明,最后一批领膳完毕的营兵抬着箩筐推着大桶擦身而过,乌泱泱的南梁兵甲,深入敌营腹地,甚至还看见那个杀了大魏使者的太监监军。   对方在立在台阶上,锐利目光扫视下方。   那道视线在柴义身上扫过,柴义连眉梢也没动一下,执矛继续前进。   南梁巡哨规则他进来后才匆匆停了一遍,却没出丁点差错。   一路往前走,期间调整了两次伪装身份,军靴落地沓沓,他终于在一个多时辰之后,迎面撞上刚从军医营探望伤兵折返的李孝俨。   一脸肃然,三绺长须英武魁伟,青黑重铠靛蓝帅氅,单手扶着配刀,顺着一路巡视而来,不时询问驻守情况   和兵士状态,严肃而威武,身边近卫戴甲佩剑,在李孝俨的前后左右靠墙站着,重重拱卫。   巡逻队均速往前行,近卫挥了挥手,示意绕过去,领头的什长遂侧身,带着队伍擦过。   身后兵甲跟着他走过的路线,执矛而过。   最近就是什长刚才暂停的位置,距离李孝俨大概十一二丈,颇远,但以柴义的身手,已经可以攻击了。   他深知,不会再有更加接近的机会了。   军靴落地,一步一步,沓沓沓沓,柴义浑身肌肉紧绷,在即将抵达最近的那一点前,他撩起眼皮子,扫了李孝俨的一眼。   李孝俨在正和一个年仅十三四的小兵说话,他放缓声音,勉励几句,并吩咐什长要多照顾他。   或许,对方是个好将军。   却不是大魏的将军。   而他和他主子面对的,是一场生存之战。   柴义右手抚在腰间软剑剑柄上,倏地,他一脚踏上那最近的一点!   ……   城楼上。   赵徵和纪棠倚在存放军备的小垛房里头,时不时透过小窗望望城里。   赵徵是不可能深入敌营的,有什么动静,他们直接从城头直冲而下就能脱身。   戌时了,原来城内隐约的喧声静下去一些,估计晚膳已经全部吃完,轮值的也交班完成了。   也不知柴义怎么样了?   不过赵徵和纪棠并没有很担心,柴义的身手和专业素质过硬,再加上己方私下的安排,哪怕暂时没找到动手机会,安全应也是无虞的。   黑漆漆的小砖房里头,两人挨着坐在一摞摞的箭垛上头,就在小窗的边上,一小片月光静静投进来,依稀可以视物,她的脸虽涂上褐粉,但微微侧头时,下颌线条的弧度却极婉转柔美。   赵徵一路上都没找到机会,现在总算两人独处,他忍不住伸手触了触唇角,那双斜长眼眸带着一种难以描述少年情丝还有残存的不敢相信,欢欣又鼓噪,人仿佛在云端似的,轻飘飘飞起来又没踏到实   地的感觉。   偏偏纪棠从言行举止到神态就和平时一模一样,她大方得简直就像啥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赵徵憋了一路,总算找到过机会,他喊了她一声:“阿棠。”   “干嘛?”   纪棠从小窗缩回脑袋,回头斜了赵徵一眼,这家伙期期艾艾的就像个刚进洞房的小媳妇似的。   可见那个轻啄对他影响有多大。   纪棠忍不住笑了声。   这家伙真的特有趣儿。   她食指点点下巴,那一啄吧,其实也不为什么,当时话赶话说到那,他反应又特别有趣,她就想逗逗他,然后就亲了一下。   反正男朋友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纪棠也没究根到底,感觉这玩意究根到底会变味的,她想做就做了,就这么简单。   纪棠托着下巴,用手指摸摸嘴,不过如果问起感觉的话,对比起上次——没错说的就是马车被赵徵吓一跳的那次,毫无波动,只有震惊。   好像进步了一点点耶!   她心情是愉悦的,觉得赵徵的反应特别有趣。   见纪棠眼睛看着他手指在摩挲唇瓣,赵徵脸一下热了,他几乎是马上就想起了当时被亲的感觉,热血往头上冲,他极力佯作镇定,但耳垂还是悄悄红了起来。   他现在被晒黑了不少,不复白玉般的肤色,脸庞是小麦色的,看不出脸红脸黑,但耳根却骗不了人,红通通的。   虽然心跳加速,但好歹话题终于掰过来了,天知道这两天赵徵憋得有多辛苦,他那双格外晶亮的眼睛瞅了她一眼,问她:“阿棠为什么呀?”   不是说要找感觉吗?还让他像以前一样,可处着处着她突然就亲他一下,赵徵简直毫无心理准备。   “怎么?不给亲?”   赵徵急了:“当然不是!”   纪棠眼睛真的很漂亮,又大又清澈的一双杏仁俏目,神光灵动,钟灵毓秀,现在她就用她这双漂亮到极点的眼睛斜瞟他一眼,笑嘻嘻道:“那就结了。”   “   你喜欢吗?”   她神态间除了平日的灵动,还带了几分从前不见的娇蛮得意,斜睨他一眼,这眼神的意思——难道你还有意见不成?   答案当然是没有的!   赵徵酝酿了快两天,被纪棠几句话就打发了,她伸手弹了弹他通红的耳垂,“别吵我,当心有动静没听见。”   她嗤嗤笑了几声,趴回小窗边去了。   赵徵“哦”应了一声。   他揉了揉被她弹过的耳垂,热热烫烫的,那温度仿佛会蔓延似的,他从耳根到脸颊颈侧一片酥酥麻麻,仿佛刚过了电似的,这种感觉还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他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似的。   心里喜悦又羞涩,虽然青涩没经验让他根本一点都跟不上纪棠的,每次弄得手足无措错漏百出,但他就是很喜欢她这么逗他。   心里欢喜又期待。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忍不住又悄悄摸了一下被她亲过的唇角。   这种感觉和自己亲她完全不一样的。   当时他脑子嗡一声,整个人就懵了,血液往头上冲,以为这是幻觉,一直出到城外,才算勉强恢复过来。   赵徵深呼吸吐纳一会,才觉耳垂温度降了下来,定了定神,他才重新凑上前去,和她一起侧耳倾听观察城里的动静。   他刚趴过去,纪棠就一动:“别说话!”   她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什么声音?   赵徵已一把攒住她的手,人顷刻从方才旖旎氛围醒过神来,他沉声道:“来了!”   是的,纪棠也听见!   隐隐骚动在远处起,顷刻之间就爆了起来!   整座青方城就想滚水下了油锅,一声慌乱高喊,迅速蔓延开去,骚动火光像潮水一般急促涌向城头!!   雪色剑光在夜色中一闪!   鲜血喷涌,人头落地!!   柴义一击正中目标,脚尖一点地,整个人如同夜鸟一般迅速!他身形急闪,一瞬冲破近卫大惊包拢而上的围捕圈,在一片惊呼人声脚步声中,按原路疾速折返!!   他速度极快,连箭阵的没法拉开满弓,斩首行功利索完成,他以最快速度狂奔回到原先上来的城头!   远远看见他,赵徵低喝一声:“撤!!”   柴义,添上已暴露身份一并撤离的七八人,从垛房到外城墙边缘也就十来丈,一行人轻而易举就杀了过去,长绳一抛,互相配合,飞速跃下!!   急掠而出,翻身上马,很快成功撤离!   哒哒急促的马蹄声中,赵徵端详柴义一眼,身上有血,但没有负伤。   柴义露出两分轻松之色,拱手禀:“主子,卑职仔细观察过,那李孝俨没有伪装。”   柴义是这方面的行家,又学过纪棠的修容手法,对于易容伪装替身之术,他可谓高手中的高手。   再加上进城之前,他先看过李孝俨的工笔画像。   可以断言,人没有错的。   赵徵:“好!”   “走!”   此行完满成功,赵徵一声令下,当即马鞭一扬,疾冲而出。   ……   夜风呼呼吹着,二月下旬的晚风彻底褪去了寒意,凉凉的,带着一种泥土特有的芳香气息。   纪棠和赵徵共乘一骑,策马疾奔在午夜的旷原之上。   赵徵脸上热意终于褪全了,心神回笼,他靠上前一点点,小小声说:“喜欢。”   这反射弧长得!   纪棠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声清脆悦耳,乘着呼啸的夜风和胜利的快意,一路洒在芳草萋萋夜原上。   纪棠靠着赵徵的胸膛,两人既然已经确定关系了,她就大大方方靠着。   赵徵胸膛宽厚紧实,无一丝赘肉,隔着不算薄的衣料,她都能感受到那流畅的线条和紧致肌肉触感。   这身材棒呆了,一百分,比男模还棒了!   她就十分满意,点点头。   看在你身材满分的份上,就不为这家伙现在居然比她高一个头还多郁闷了。   纪棠嗤嗤轻笑,回头瞅了他一眼,挑眉:“你喜欢也白搭,姐不干了。”   她装模作样歪头想了想   ,说:“这样是不对的,男女授受不亲嘛。”   “下回可不能干了。”   赵徵:“……”   他心里一急,却又不知怎么反驳,把他给噎得,吭吭哧哧好半晌没憋出话来。   纪棠哈哈大笑。   这家伙真逗啊!   疾风吹过,笑声清越欢快,顺着风,远远送到身后。   一行人踏着轻快的马蹄声,往西而去。   ……   相比起赵徵那边的轻松快活,皇帝这边的气氛可就要差一些了。   昨日清晨赵徵率大军南下西去。   赵徵终还是没法推搪,率麾下大军往巴州一路了。但留驻池州的皇帝同样亦十分繁忙,对七州的大战马上就要打响了,虽有李孝俨但二十万南梁军亦不可轻忽,另外还有七州之后就是南渡大战。   战前准备密锣紧鼓当中。   预计赵徵抵达巴州,七州大战就会打响了。   哨马进出,整肃军备,水师陆师的部署,皇帝驻跸的州衙门灯火通明通宵达旦,文臣武将进进出出,忙碌得不可开交。   一直到入夜,皇帝才得了些空闲,开始处理非一级紧急的密报。   他心情尚可,心腹暗卫统领裘恕呈上已经捏开检查过的蜡丸传书,“禀陛下,徐慎有信传回。”   “哦?”   皇帝挑了挑眉,捻起那纸裁得窄窄的密信,垂眸瞥了眼,轻哼一声:“真不是他?”   原来,徐慎背后之主,竟是皇帝!   他那枚蜡丸,正正传回州衙门行辕的。   短短一句话,皇帝扫一眼就看罢,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裘恕道:“据徐慎所言,此乃宁王与心腹密议时所言,应有几分可信。”   裘恕随即禀报二位皇子近日情况:“宁王与前半月一样,与任遂郑直等有过会面,还有各家裨将等。目前正秣马备战。前日宁王行辕仿佛发现细作,宁王判断乃四皇子所为,已经拿住人了。”   “至于四皇子,亦和前半月无异,殿下每日与褒公父子进出,据说在学水师实战。”   皇帝“嗯”了一声,往后靠   在御椅上,支手揉按着眉心:“皇后呢?乐京可有信?”   “还有,”皇帝睁开眼睛,眸中掠过一抹冷意,淡淡问:“赵徵呢?”   裘恕禀:“靖王快马返回寿州,点八万山南军,目前已与钟离孤柴武毅吕衍部汇合,正往西去。”   听闻赵徵终还是赶在限期内掉头往西了,皇帝唇边终于挑起一抹弧道,他冷哼一声,正要说些什么,谁知正在这是,外头骤然一阵喧哗!   军靴疾奔的声音!!   裘恕厉喝一声:“谁?”   御前岂是能肆意喧哗的地方?!   但同时他心沉了沉,众所周知御前岂能喧哗,可来人还是猛冲而入了!   皇帝霍地坐直。   果然是个震惊所有人的重大消息!   颜遂带着哨兵,后者犹在急促喘气,一进来就跪倒在即,颜大将军声音既急且厉!   “不好了!!”   “陛下!李孝俨死了!!”   被刺杀身亡,一击毙命!整个青方大营已哗然大震!   皇帝霍站起身,厉声:“你说什么?!!” 第78章   池州, 州衙门。   李孝俨被刺身亡一讯传回,整个池州上层的氛围直插谷底。   正厅内,沉甸甸的空气仿佛下一瞬就能凝结, 数十个文武臣将已枯坐了半个上午,开头说几句李孝俨猝死前因后果之后, 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枯坐了很久很久, 最后还是平昌侯纪宴打破沉默,这个耿直的武将动了动膝盖, 最后他还是抬头说:“陛下, 既李孝俨已死,……不如西去。”   大家心里都明白,没有第二个选择。   李孝俨一死,槐州进军路线等于断了, 而他们先前所有的作战计划都是基于李孝俨归降的基础上的。   皇帝此前有很多计划, 包括南征的、南征同时分隔以切割辖制赵徵的,以及在这个基础上衍生出对山南的各种扰乱渗透。而如果皇帝真对山南连环下手, 于赵徵而言,真可谓后患无穷。   上述种种计划都非常成熟, 毕竟皇帝接触李孝俨已经很多年了,早在最开始分析对方性格的时候,他就开始推演日后自七州进军的布局了。   可谓非常成熟,非常完整,一得七州成功南渡, 后续必高歌猛进。   可现在随着李孝俨一死, 一切化作泡影!   皇帝不也是没有预防过这种事,可梁军内部并不是大魏军中,处处掣肘, 而他也不可能限制李孝俨的行动,饶是再费心思,还是被人钻了漏洞。   雪色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监军陈千岁已经趁机掌控军权,并将素和他颇不和的李孝俨亲部打散,大肆调整布防,同时又彻查细作,槐州军中变动之大,先前一切布置已烟消云散。   皇帝面沉如水,许久,才自齿间迸出二字:“准奏。”   “传旨,马上整军!”   赵徵打李孝俨主意的同时,还传信他先前布置在山南对江的暗线令全力扰乱,他在皇帝先前的出手基础上再添一笔。他既不能自山南直接南渡,现在他当然也不会给皇帝这个选择。   所以,李孝俨一死,皇帝确实只剩下西去的一个选项。   因   为现在适宜发动渡江大战的点全都在西边。   皇帝恨极,但也不得不立即下令整军西进。   他很后悔,当初没能在宁县山区杀死赵徵,之后的京畿搜捕又让赵徵侥幸逃脱!后续的种种顾忌种种局势倾辄,让他没法再度对对方痛下杀手,才致使对方一再侥幸至如今。   李孝俨之死,让他真切体会到——赵徵,已经真真正正成为他的对手了。   先前再多的明悟,也不如这雷霆一击教人体会得真切入心。   堂下文武臣将立即起身,齐声领旨旋即离去。   待诸人去尽,皇帝最终霍地站起将御案所有东西都扫落在地,他恨声:“赵徵!”   ……   池州这一大好消息传回的时候,纪棠他们正在吃火锅。   不管是赵徵还是钟离孤柴武毅柴兴侯忠嗣等从上到下,都不是爱在军中搞特殊的人。   先帝赵玄道昔年教导过赵徵兄弟俩,为将帅者,要军令严明,要与兵卒共甘苦。   故自赵徵往下,都是不爱在军中搞特殊的人,饮食都是比较简单的,军中有什么就吃什么,除非受伤,否则绝不会特地遣人去采买什么东西。   当然,他们也没过分死板,赵徵心疼纪棠,想她吃些好的,而不是对战的紧张时期,遇上合适的地方柴兴这些年青一辈也会带人去打猎给伙营加菜,他们自己也顺道打打牙祭这样子。   赵徵纪棠柴义他们得手之后,快马追了一天,就赶上了大部队,之后又跑了一天,纪棠瞄到郊野山边的小兽鸟雀被大军惊得四飞乱窜,她还看到了一黄猄,她登时就来了兴趣,怂恿柴兴钟离颖一起去打猎。   一行人骑着马进山,入夜满载而归,纪棠叫伙房给抬了个小锅来,咱涮火锅!   鹿肉兔肉山鸡黄猄还有鱼和野菜,片得薄薄的一烫就熟,一群年轻人围着这口其实并不小的锅,放开肚皮大口吃肉,红红的篝火映着人脸红彤彤,谈话哄笑声不绝于耳。   纪棠起身松了松腰带,不行,她肚子还是太小了,还没到中场就有   点撑了。   柴兴大声嘲笑她:“阿棠妹子,你也太逊了吧?这就不行了?”   这才哪到哪,他才刚开始呢!   纪棠斜了他一眼,哼哼两声,这家伙一边嘲笑她和钟离颖在抢一块肉,她伸手拉拉他的胳膊肘,柴兴筷子“吧嗒”掉了,成功得手的钟离颖哈哈大笑,夹起肉一口吞了,柴兴追骂嚎着,三人闹成一团。   连玩带吃,欢声笑语,纪棠有点饱了,筷子就慢了下来,也有心思想东想西,钟离颖按着柴兴,她哐哐哐敲了几下柴兴的头盔获得最终胜利之后,坐好后突发奇想:“诶,我以前听人说过头盔火锅,是真的吗?”   去内蒙玩耍听的,据说古代的骑兵直接头盔一脱就能当锅,有啥烫啥。   她瞄了赵徵和柴兴的头盔一眼,虽然是黑色但还挺亮的,烧完岂不黑乎乎都是锅灰,缨子也没有了,只有火锅味。   纪棠想象一下,逗乐了,嗤嗤直笑。   赵徵低头看一眼他摘下来搁在地上的头盔:“……”   这……多少也有点头油吧?   都能打火锅了为毛还要用头盔?   大家一脸嫌弃。   只有柴兴,他摘下自己的头盔端详一下:“……也不是不行。”   这货研究了一下,最后得出结论:头盔底部虽圆溜了点,但用石头架得好还是能打的。   他居然还想试试。   大家:“……”   钟离颖踹他一脚,嫌弃:“你恶心不恶心啊!”   军务繁忙,他们肯定没法天天洗澡洗头的,眼下还行军好了几天,你瞅瞅你头上那油。   太倒胃口了这家伙,大伙儿纷纷讨伐柴兴,柴兴还在不服气大声辩驳,舌战群儒的戏码才刚要开始,他哥柴显把筷子一扔,直接和钟离颖夹着这家伙锤了两拳,柴兴嗷嗷叫,奋力挣扎,然后再度被暴力镇压。   纪棠哈哈大笑,好惨啊,好逗。   柴兴终于被揍老实了,没敢吱声,不过他掩嘴小声和纪棠嘀咕他哥和钟离颖的坏话,并小声逼逼说,如果她真感兴趣要不他俩改天试试。   纪棠:“噗。”   “改天再说,改天再说。”   赵徵瞥了柴兴一眼,踹他一脚:“吃了你吧!”   他不乐意柴兴这家伙一直霸占纪棠的注意力,他已经忍他很久了,也瞪柴兴很久了,可惜柴兴神经太大条一点都没发现,赵徵最后忍无可忍。   柴兴不疼不痒,不过被赵徵这么一说他注意力放回锅里,立即嚎了一声:“喂喂,你们有没有搞错!太过分了给我留点!!!”   总算把这家伙打发了,赵徵从鼻子里哼一声,转头看纪棠声音立马轻柔八个度,他仔细把自己挑拣的、特地选最嫩的鹿猄肩胛鸡翅鱼肚子烫了一碗,晾着等给纪棠吃了。   他很细心,留意到她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于是把肉都留着,专挑鱼肉给她,还有菜芯儿。   纪棠翘唇瞅了他一眼,欣然接受了男朋友的服务。   赵徵还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皮儿微红的青野桃,塞到纪棠手心里。   纪棠一行进山打猎看见一株歪脖子早春野桃,他们连枝折了扛回来,才刚进营地就被大家你一个我一个揪完了,人多桃少,赵徵揪的那个还留着,他特地挑最红那个揪,揣怀里给纪棠的。   小桃子被他揣得暖呼呼的,纪棠翘了翘唇角,颠了颠瞅了一眼,咬了口。   “甜吗?”   甜不甜,实话说一般,有点涩,但也有野果特有的香,酸酸的味道还挺不错的。   纪棠听他这么问,瞅了他一眼,笑了一声,把桃子往他唇边一递:“你尝尝呗。”   ……两人吃一个啊?   递到他唇边的,还是纪棠已咬开那一面,赵徵舔舔唇,慢慢低头咬了一口。   他佯装镇定,心怦怦跳得飞快。   红通通的篝火,忽红忽暗,纪棠忽凑过来,笑嘻嘻问他:“甜吗?”   她凑得太近了,呼吸喷洒到他脖子上,又麻又痒,碰过桃子的嘴唇和口腔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味觉仿佛被屏蔽了似的,他根本不知道桃子什么味儿,囫囵吞枣嚼几下,“甜,甜的。”   纪棠退开去,嗤嗤低笑,露出一口   又细又白的牙齿,眼睛弯弯的,笑得眉目飞扬。   他两只耳朵一下子烧了起来,明知她在逗他,可他却又忍不住露出笑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笑,纪棠一手拿着桃子,一手伸筷子给赵徵夹了快肉骨头:“快吃吧。”   不迟就给这这群饿狼包完了,尤其柴兴,甩开膀子你争我抢,呼啦啦就下去了。   “嗯。”   他赶紧低头吃。   两人小声说话,一伙人热热闹闹欢声笑语,正抢肉抢得厉害时,池州的好消息就是这个时候送到的!   一听陈达说完,大家当场狂欢,柴兴把碗一扔一击掌心,喝了声:“太好了!”   事关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不在当时书房议事的柴兴钟离颖等小一辈是不知道的,他们隐约猜到一些,但没问,如今消息确切,整个营地的中高层登时喜形于色!   一路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地了,钟离颖的弟弟钟离彬吐了口气,小少年拍拍胸口:“他们总算往西边来了!”   这小弟弟才十五岁,五官稚气未脱,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看着特别可爱,纪棠一见他就手痒,被她揪得两次,小弟弟一见她就跑到飞快。   眼下钟离小弟弟一脸劫后余生,可见他心里对皇帝是十二万分忌惮的。   纪棠举起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们必胜!”   大家吃得一身滚烫,豪情万丈,当即举起碗,重重地碰了一下,仰首用筷子把碗里的东西都扒拉进去。   “说得好!”   柴显在这群年轻小将之中是最年长的,平时也最沉稳,此时也不禁露出笑意:“看来我们要快些了,先下巴地!”   可不能让皇帝赶在他们前头去了,梓州之主年迈平庸,不过因地利才得以偏安一隅,这可是一桩易得又大的好战功啊!巴地可万万不能皇帝抢在他们前头去的。   赵徵颔首,道:“说得不错。”   “传本王令,明日四更即起,天明动身!”   “是!”   ……   确定李孝俨身亡达   到期望效果之后,赵徵当即要抢攻巴地。   皇帝比他们晚动身几天,他们是占了优势的,巴地和战功断不能拱手让人。   而事实上,下巴州也真的很快。   梓州之主宗濮已年逾七旬,一生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作为梁朝不受宠的皇子被发配到梓州,他和南梁也是不和的,帝位那一支和他有杀母之恨,义军一起,他就顺势脱离了中央掌控。   这人唯一能本事就活得长,现在年纪大了,年轻时候的那点子雄心也没了,底下几个儿子本事不算拔尖却争抢得厉害,乱糟糟的。   赵徵令柴兴钟离颖杜平侯忠嗣郑元保等人率先锋军分四路逼进巴地,梓州仓促点兵应战,不想前头三个重要关隘的守将连续归降,最后宗氏父子一合计,直接投降了。   纪棠:“……”   就,还挺有自知之明的,要知道由于梓州高地在南征中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不管是赵徵还是皇帝,都往梓州使了不少力气的。   宗氏父子这样的性格虽然登不了顶,但不得不说除非背运到极点遇上个极品皇帝,不然他们都能富贵安乐一辈子。   好了,就这么几乎没有动过兵,巴地就拿下来了。   和原轨迹相比,差距之大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要知道原轨迹梓州有赵徵,他甚至抢在大魏之前就东征了南梁,占据南梁大片沃土,难缠得简直死去回来。原轨迹的大魏根本没能打下巴地,南梁几乎大半土地就收归赵徵麾下,这南征之战打得异常惨烈,足足持续了五六年。赵宸哪怕最后胜了,也是惨得不行的惨胜。   现在吧,一定程度也算异曲同工了,毕竟梓州最后还是落到赵徵的手中。   纪棠赶紧写信,飞鸽传书给柴兴他们,再次叮嘱他们务必要善待宗氏父子,善待当时士族和百姓,反正主旨就一个:□□,和谐共处。   沈鉴云已匆匆先赶过去了,巴地事宜就交给他处理。   赵徵当然是留驻大军的。   大军绝大部分都是步兵,走不快,且既然梓州一下,就不需   再让军士们绷着去急行军了。   梓州下得如此之快,快得简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皇帝。   就在沈鉴云刚刚快马离去的当天,皇帝率大军急行军刚好赶上赵徵大军。   那是个傍晚,夕阳残红如血。   赵徵不疾不徐,率钟离孤柴武毅吕衍等将放马迎了出来。   皇帝一身暗金重铠,与鲜红帅氅猎猎而飞的赵徵在小别不足半月之后,再度会面。   这次再见,皇帝脸上已没了先前让赵徵无比恶心的和蔼慈祥。   双方目光一触,凌厉而峥嵘。   ……   日近黄昏,双方都停下安营扎寨。   伙房的热火朝天,和普通兵士闻听捷报后的兴高采烈之下,掩盖的是高层的暗流汹涌。   战策其实不用怎么商议的,兵贵神速,既巴地已下,南渡进军越快越好!   结合现今局势,南渡第一战当选江眠。   江眠位于大江迂回折点,是南梁临江最重要的要塞之一,也是巴地高处水师顺江而下遭遇的第一个南梁军事要塞。   现在巴地已投于赵徵,皇帝虽急令文臣武将往梓州,但落后一步,柴兴等人肯定已将梓州牢牢钳制于手,除非撕破脸,否则抠不出来的。   正如赵徵有顾忌,皇帝也一样,现在两人都不会撕破脸。   最终,定下两路主攻,一路因皇帝所在而称之为正面主攻的御驾大军。皇帝不再继续西去了,而是直奔大江,将在北岸正面攻伐江眠。   而赵徵则会继续西去抵达巴地,率军乘战船自梓州顺江东下,直冲江眠。   因为名分,梓州一路称之为侧面主攻。   但其实,赵徵的攻击力道并不会逊色于皇帝。   不管兵力,还是战船。   抢先得到巴地,他同时得到的还有数量并不小的梓州战船和水师。   原来皇帝水师和战船都要胜于赵徵不小。因为他是皇帝,全国物资由他调度差遣,打造战船和训练水师起来,自然是会比有身份掣肘的钟离孤几人有优势得多的。   可得了梓州之   后,这种情况就发生了改变,赵徵目前的水师和战船已能和皇帝基本持平了。   梓州多水,将领虽一般般,但水师还是很娴熟很好使的。   皇帝舍了巴地,原来是因为他有七州,可现在七州猝然生变,而那宗濮竟又如此窝囊以致巴地尽数落入赵徵之手。   皇帝之恨可想而知,自梓州投降消息一发回,帝帐气氛就没起来过,里外伺候和守卫个个大气不敢喘。   但无论如何,皇帝还是收敛了情绪。   军事会议结束,他再度把柴武毅留下来了。   皇帝笑了笑,温声道:“近日有些阴雨,孟离,你旧伤如何了,可曾复发?”   都是积年打仗的人,哪个身上没旧伤?柴武毅腰侧最严重的那处旧伤,还是当年和赵元泰并肩战莞州所得,柴武毅腰侧重伤,赵元泰还替他挡了小半,不然他那时能不能熬过重伤期都不知道。   这些年虽然这样了,但当年他们这一群人,是真真切切并肩作战同生共死过的。   烛光橘色晕黄,提起正隐隐作痛的旧伤,记忆回到旧日,柴武毅盯着那一点微微跳动的烛火,下颌动了动,但他出口的话依然十分简短,只道:“无妨,谢陛下关怀。”   皇帝遂命左右取来前日叫御医给他配的药膏,分一半给柴武毅。   “一眨眼,都这么些年了。”   皇帝笑了笑,目光感慨万千。   说过军情,感慨过,说过旧伤,皇帝遂探手拉开抗几下的小抽屉,取出一个小匣子。   檀木小匣,不大,却很精致,皇帝打开来,里面一叠信件,封皮上娟秀婉约的字迹。   这是柴皇后的字迹,柴武毅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收柴皇后信笺的小匣子。   皇帝把最上面一封取出来递给柴武毅,笑道:“皇后的信,沁娘不知你在具体在哪,信就一起送到朕这来了。”   转眼二月去尽,已是暮春三月了,柴皇后怀孕五月,三个月的时候御医扶脉就能确切扶出,是个男胎。   在皇帝悉心保护和安排之下,母子情况都很好。   上月接皇后信时,皇帝提笔回信,最后特地告诉皇后,说柴武毅也在池州,让她若想给兄长写信告喜,届时一并送来便可。   柴皇后这孩子来得终究是晚了些,皇帝不知道吗?   他心里当然明白,但又岂能轻言放弃?   当然,他并未想着能让对方倒戈,这不切实际,柴武毅适当保持中立和沉默也可。   江眠大战前夕,皇后的信终于到了,皇帝特地把柴武毅留下,把信交给他。   柴武毅接过信,回了自己营帐。   他站了片刻,才慢慢坐下来,低头拆开手中信,展开。   熟悉娟秀的字迹,温柔婉转,字里行间,再为人母的喜悦和对兄长次子夫婿的担心流泻而出。   他的妹妹不聪明,他知道,她很单纯,因为早产的缘故,秉性也十分柔弱,她很善良,逆来顺受。   温婉柔和,细细叮咛,这份心是极真极真的,柴皇后关心她的兄长,总担心他会受伤吃苦,一再不厌其烦叮嘱那已经很熟悉的注意事项。   一母同胞,他仅有的妹妹,父母已经离逝,而世上仅有兄妹二人还流着相同的血。   他是极心疼极爱护他的胞妹的。   柴武毅眼眶有些发热,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良久才睁开,他盯了这封信笺片刻,最后还是很坚决将它折叠起来,压到箱子的最底部。   只当没看过!   柴武毅站起身,吐了一口气:“来人,备水,洗漱。” 第79章   夜深了, 偌大的帅帐安静下来,只听见灯烛燃烧的轻微滋滋声。   赵徵一撩帘子从内间走出来,正伏案的纪棠听见声音, 抬头望了眼。   赵徵刚沐浴完毕。   赵徵知纪棠爱干净,一忙完就赶紧吩咐卫兵烧水抬上来。接下来他不会有什么洗浴时间的, 得点空隙赶紧洗洗, 免得纪棠嫌弃他。   两人从前相处也是习惯了,赵徵洗的时候没想太多, 匆匆洗了个战斗澡就出来了, 随便披上内衣就撩帘出来,衣带系得马虎前襟半敞着,他另一只手按着条棉巾擦湿头发。   帘子撩起了才察觉不对,动作一顿, 他现在和阿棠关系不一样了。   纪棠不禁挑了挑眉, 啧,里衣雪白, 长发乌黑,带着浴后的湿漉漉水汽, 最吸引人目光的当然是那半开的襟口,赵徵经常精赤上半身练武的后果就是淡淡小麦色的肌肤,肌肉紧绷,线条流畅,躯体精健爆发力十足视觉触感一级棒。   身材比记忆里更好了啊。   养眼程度五个加。   纪棠忍不住上下多看了两眼, 然后暗暗点头, 很不错的嘛。   她看得是大大方方一点都不带遮掩的,托腮翘着唇角兴致盎然,目光里带着一种女性欣赏优质性感的男性那种感觉, 落在赵徵身上,那触觉仿佛有实质似的。   他耳根一下子就热起来了,像被人放了把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我先去穿衣服。”   他有点结巴说了句,像被烫着一样,火速往后一跳,飞快把门帘甩上!   被她用充满兴味的眼光上下打量,让赵徵感觉像剥光了一样,从前曾邀请纪棠抵足而眠在她面前大大方方脱得只剩一条亵裤的人,现在心怦怦狂跳像要蹦出来一样,他拉紧内帘,靠在帐柱上,听外面纪棠哈哈大笑,笑声清脆悦耳欢乐得不行。   他抹了一把脸,面皮滚烫火热,心里不自在极了,但听着她的笑声,唇角还是不知不觉翘了起来。   赵徵胡乱擦几把头发,捡起中衣穿起来,等穿好以后,又剥   下来换了一套。他这身内衣已经被头发的水打湿一半了,他怕湿着穿会挨骂。   只好把棉巾捡起来,使劲擦好头发,再重新翻新干内衣换上,然后才重新穿衣戴甲。   这么一折腾,等他弄好出来,已经是两刻钟有多了,心跳和情绪总算平复下来了。   他轻咳一声,定了定神,撩起帘子出去。   瞄了纪棠一眼,她已经把剩下的军务收好尾了,正歪在榻上拿着他一卷水战兵书看。   纪棠瞅他一眼,弯了弯眼睛,行吧,小样儿,不逗他了,以免睡不好,明日还得急行军呢。   她招手叫他过来,检查一下头发,还算满意,“等下把头发再擦一擦,不要束,敞着睡。”   盯着这个目光明亮耳根微红的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男人,她轻轻笑了一声,余光瞥见她刚搁在桌上那卷兵书,这是一本水战兵书。   赵徵很勤奋,自成功得了上雒甘州之后,水战兵书就没离过手。   马上,他就要打一次水战了。   她还是有点点担心:“明天就动身赴梓州了,你当心些。”   “早些睡,好好休息。”   她跳下来趿上鞋子,她回去啦,不打搅他养精储锐了。   纪棠微笑粲然,目光融融,映着灯火那暖意满得仿佛要溢出来似的,她回头一笑,赵徵方才怦然而动过的心坎一下子就暖了起来了。   这是和刚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暖融融的,心一下子就胀满了。   他应了一声好,依依不舍把她送出帐门,看她进了隔壁帐子,又站了片刻,这才不舍转身。   ……   休憩了一夜,次日天蒙蒙亮,大军开拔。   魏朝这两支大军经过短暂相触之后,很快分开,一支直奔与江眠相对的大江北岸,而另一支继续西进,急行军往梓州而去。   抵达梓州,经过两天的休整备战之后,三月廿七,南征第一战正式拉开帷幕!   这是魏朝酝酿了将近十年的大战。   如无意外,也将会是天下归一   的首战。   战事一动,天下瞩目,南北气氛一下子就绷紧了起来,尤其是首当其冲的梓州到江眠一片,空气沉甸甸仿就要凝结。   江眠大战有多重要,不言自喻。   但对于纪棠而言,更重要的是这是赵徵第一场水战。   多少还是添了点不确定性的,虽不十分多,但还是有,哪怕原轨迹里赵徵水战天赋是极其高超,但这不还是第一次嘛。   不过她没表现出来,打仗的都很相信玄学,不吉利的话谁也不会说的,纪棠拍了拍赵徵帅氅上的一点折痕,笑眯眯对他说:“好了,再见面,咱们就该在江眠城了。”   她语调轻快,顺着呼呼的江风,声音像飞起来似的。   自从被她亲过弹过耳朵,两人感情有一种渐入佳境的感觉,相处时彼此之间仿佛多了一点什么,赵徵不会说,但他能感觉得出来。   两人此刻站在江边,赵徵一身玄黑重铠,马上就要登上战船了。   两人面对面,目光相触,看着她灵动娇俏的面庞和目光,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儿来形容他心里的感觉的话,那就是心花怒放,他不知怎么形容自己感受,只觉得无比的喜悦和欢欣。   “嗯。”   他点点头,江风有些吹散他的声音,让他的声音带一种飞絮般的细碎触感,他注视纪棠的双眸映着阳光,染上了一种别样的光彩,他说:“等江眠诸事了了,我去花溪接你好不好?”   他心上的姑娘露出了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脸,告诉他:“好啊!”   “那我等你啦~”   赵徵用力点头:“嗯!”   你等我,我很快就来。   ……   赵徵登上主舰,风帆立即升起。   纪棠目送他大步踏上船舷以后,她也飞快往后面小跑过去。   纪棠今天一身深紫色的劲装,外面穿了整齐的软甲,她在后军的战舰上船。   江眠城是南梁对大江上游防御的第一个重塞,驻将守兵之强自不必说了,作为南北大战的第一个接触点,这江眠大战将会是一   场硬仗。   除此之外,除了江眠的南梁将士这一正面敌对的敌军之外,赵徵还有一个竞争对手,毫无疑问这当然是皇帝。   两路大军正面和侧面一起攻打江眠,作为南征第一战和南梁最西的要塞,江眠的军事意义极其重要。谁先攻陷江眠城,不单单是声威的问题,更重要是对江眠和南征节奏的掌控程度问题。   为此,赵徵他们战前会议开了很多次,各种战况演变都商讨过,什么情况该怎么攻打,怎么分兵,怎么攻打江眠又怎么“不经意”去拦一拦皇帝?都有具体方案在。   为此,这次赵徵这边可以说是倾巢而出了,连一直负责坐镇大本营的沈鉴云也登上主战舰了。   纪棠倒没跟上去,主要赵徵觉得冲锋第一线太血腥了也危险,纪棠负责的是另一个比较机密的任务。   战船速度非常快,顺着汹涌江水一冲而下,午后,就冲过梓州,远远望见暮霭弥漫的江眠城。   今天天气不好也不坏,薄薄的阳光,落差大的江面一层薄雾,前军能看得清晰,但后军却隐隐约约隐在江雾之中。   后军其中一些艘战船悄悄放下吊绳,将一条条小舢板放在江面上。   纪棠冲栗泉挥挥手,清喝一声,舢板纷纷往南岸划出。   江中激战正酣,她带着数百人左绕右绕,很容易就隐进一条水草丰茂的小支流之中。   纪棠带着这时哨探队伍很快分散,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监察后续登岸行动的皇帝大军,以及时又快准地通风报讯,方便预先安排好的分军拦阻堵截,为赵徵主力攻城争取更大时间。   纪棠带着数十人,直奔沈鉴云预判可能性最大的花溪小镇。这小镇就紧邻大江南岸,他们猫在这里甚至能听见呐喊和战船碰撞的隆隆声喊杀声。   从日间一直到入夜又一直到次日傍晚,喊杀声往这边逼近,刘元侧耳倾听动静,“应该是开始登岸了。”   是开始了,他们已经开始看见有零星溢散的逃兵,暮色四合,但还是隐约能看见都是穿着南梁军服的。   纪棠他们马上调整一下位置,尽量把观察范围拉开。   等了可能有一个多时辰,隆隆的军靴落地声响起来了,刘元眼睛最利,他伏在河畔瞪大眼睛眺望,第一个看见了昏暗暮光中泱泱兵士的军服样式。   一开始是他们山南军的,但纪棠他们多机灵,她挥挥手,刘元等轻功极佳的好手已经窜了出去了,很快回来,刘元急声:“对了,就是他们了!”   最前排的伪装军服之后,清一色都是皇帝阵营各部的服饰。魏军各营军服会在领口袖口下摆之类的地方会有一点细微差别,刘元眼睛极利,哪怕这样的天色,他依然一眼就辨清了!   大军人数之多,必是主力之一,并且根据刘元观察,很可能就是皇帝御驾的中军。   纪棠打了响指,真的来了!   鉴云真棒!   “快,快通知国公和杜蔼他们,快点!!”   按照原定兵力布置,附近最近的两支应是柴武毅和杜蔼,不知谁最近,但赶紧通知,得马上过来堵人了!   “是!”   刘元陈胜都亲身上阵了,二三十人飞一般往两边窜去!   纪棠长吁一口气,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她心情就挺好的,这个时间点登岸,就代表江面大战很顺利,纪棠先前那点点担心立即飞了。   很好,那接下来,就看柴武毅或者杜蔼的了。   ……   昨日开始的那一场大战,是由皇帝方率先打响的,他更近,就驻兵大江北岸,一得上游确切的讯报和暗报,战事随即就打响了。   而且就算他不打,南梁这边也要打,近日南梁已经接连挑衅多次并发生了小范围交战,不过大魏有大魏的作战计划,皇帝下令不出,不管敌军怎么叫嚣魏军都不理会,所以才打不起来。   浩浩汤汤的江面,两色战船各自排开,打得是一个火花四溅!箭矢、弓弩、投石、火弹,滚滚如雨!夹杂着两艘战船重重撞击在一起的轰隆声,钩拒重重搭在敌船船舷,兵士跃过去,登时血花飞溅,喊杀声震天!   战况极   其激烈!   赵徵率军自梓州上游直冲而下,高大落差之大,将近三四百里的水路,小半天时间就到了。   气势汹汹,自侧面杀入战场!   挟俯冲之势,饶是南梁早有准备,一时也是难以抵挡。   南梁驻江眠的是当世有名的大将孙承建,他很有办法,在江流暗礁前滩的拐弯收窄处布下铁链铁锥,人为将江面布置成船只一大片无法通行的礁区,但被赵徵以竹筏勾带人手火油燃烧连灼带拔等等方法成功冲开。   也就是这里耽误了很多时间,不然他不会午后才到的。   孙承建深知腹背受敌的危险性,所有他争取要赵徵大军赶到之前先击退皇帝,可皇帝戎马半生战绩彪炳,又岂是那么好打发的?   最终魏朝还是两军合一,鏖战一天两夜,成功大破江眠水师,水战转陆战,孙承建不得已掉头进城,轰隆一声闭上城门,魏军随即登岸攻伐江眠城。   而皇帝和赵徵的竞争,未登岸就开始,双方都抢着压向南岸!   最终还是侧面而来的赵徵占据地利优势,成功抢了先。   皇帝恨得不行,当即下令尽快扫青仍在顽强抵抗的南梁战船,他率先直奔南岸。   江眠城,一面临水,背后靠山,左右则是迂回的山岭和丘陵,是一个三面有山一面临水的好地方。但它左右的山并不是连贯的,而且相对比较低矮,也不陡峭,所以最佳攻城位置,其实是南城墙也就是背山那一面。   赵徵抢先登岸,就是要抢占这个最佳攻城位置。   既已抢占成功,那城破之前,他当然不会愿意看见皇帝的。   左右各有安排分兵,柴武毅杜蔼薛志山陈植等大将一边追击敌军,一边等着纪棠那边的讯报。   刘元速度很快,于是,皇帝中军急行军直冲江眠城南之际,就刚刚好正面遇上了正在与一支梁军大战的柴武毅部。   前方厮杀正酣,一边是江,一边是山岭,正好把行军通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攻城得辎重,得步兵,骑兵在攻城战发   挥作用远没有平原战那么大的,所以哪怕急行军,速度也有限制,如果绕路的话,得多花费至少两个时辰。   此时的孙承建已是强弩之末,极远处攻城激战的喊杀声他们在这个位置都能听得见,再等两个时辰,只怕赵徵要破城而入了。   皇帝立即令哨兵飞马传旨,令柴武毅全力转挪让出位置。   皇帝眉目冷肃,旋即又下令冲杀!   对比起绕路,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和柴武毅部一起绞杀这股梁军了。   现在是检验柴武毅心意的时候了。   假若他真的被动摇,心生中立和沉默的意向,其实可以不着痕迹被冲开口子,在皇帝大军的帮助和冲压之下不得不往后退,让出一部分前路。   战况历来讯息万变,这种事情很难说得清的,柴武毅尽全力了,但他是没能截住,这种情况也很正常,谁也说不得他什么。   简单概括,就是偷偷放水。   方才来传旨的甚至是皇帝的心腹亲卫,柴武毅知道是什么意思。   江风呼呼,将明未明的晨光,尘土飞扬喧嚣震天,远远望去,柴武毅没看到皇旗,但他看见了西边黑压压的大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一抹脸,厉声喝道:“全歼敌军,一步也不能后退!!”   他还是毫不犹豫做出了选择!   他一步也不肯退,誓阻拦到底!!   前方,呐喊震天,战况极其激烈,只和以往相比,指挥间却不着痕迹对敌军留了几分余地。   柴武毅部动也不动,牢牢堵住了去路。   这一刹,皇帝面色阴沉如水。   他勒马停驻足一刻钟,冷冷从齿间挤出声音:“传朕军令,后军转前军,绕路!!”   柴武毅和皇帝之间暗流汹涌,纪棠并不知道,此刻她正蹲坐在那条叫花溪的支流上,眺望对岸,等待赵徵来接他。   赵徵并没有让她等很久。   他果然抢在皇帝面前攻下了江眠,城池才刚下,命沈鉴云钟离孤杜蔼栗泉等牢牢掌控城池布防和其他,稍稍能喘口气,他   立即一抹脸上血污,飞马往花溪镇疾驰而去。   实话说,他此事的模样,委实和好看沾不上边,一身一脸的血迹污秽兮的,喷溅的点点红褐还沾在脸上脖颈上,刚自战场下来浑身杀气腾腾,眉目极其凛冽。   但他乘着小舢板而来,那眉眼神态却变得极柔和,一望到纪棠的身影,他登时就露出笑,朦胧的月色打在他身上,他眼睛和脸颊映着纪棠这边点起给他指路的灯笼,一下子就亮起来了。   灯光,渔火,远处江岸连绵的枫树,虽未到枫叶如火的季节,只枫树婆娑亮光点点,映着他柔和的神态和明亮的笑脸,纪棠觉得很美很美。   她不自禁笑了起来了。   那满身血污的青年踏着舢板迎她而来,点点渔火和苍翠的枫堤,浅浅的流水声,她笑弯了眼睛。   “阿徵!”   她站起来喊了他一声,赵徵只觉得她这一刻的笑容极其灿烂,如烟火绽放,然后她冲他眨眨眼睛,就他的注视中,忽脚尖一点,直接飞跃过来。   赵徵慌忙往前踏了一步,俯身一抄将她抱住。   他打横把她抱住,她双手一勾就勒住他脖子,纤纤手臂,嗤嗤轻笑,俏皮又灵动,然后他听她拖长调子,问:“赵徵,你想我没有呀?”   想了。   很想很想,想得一刻也等不住了,马上就要来接她。   今天赵徵经历了许多许多的第一次,他第一次看见纪棠露出这种粲然的笑容,他说不出来,但感觉和从前每一次都不一样。   她答应了他之后,他第一次这么横抱她。   还是她飞跃进他怀里的。   她还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又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赵徵快马在原野往江眠城飞奔,她与他共乘一骑,风迎面拂过,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飞了起来。   同一夜的月色。   月光照亮了那马蹄声哒哒的原野,也照亮了军靴落地声的仍沓沓不绝的江眠古城。   血腥味和硝烟犹在,那沈鉴云丰神俊朗风度翩翩,却没让任何人在他手上   占半分便宜。   商量好要给的给出去,不欲给的把的牢牢,那神仙一般的人物,嘴皮子却相当了得。   江眠城大半在他们手上,伤重被劝降的孙承建和一众优秀将领以及战败投降的精兵,都尽数收编到赵徵麾下。   这都是因为皇帝抵达江眠之时,城池已经被赵徵攻破了。   被阻截的皇帝,不得不慢了一步。   月色如水,照在黑魆魆的城墙上。   皇帝面沉如水,眉目如浸寒冰:“柴武毅,钟离孤。”   方才一直硬邦邦与他呛声的,正是钟离孤。   除了钟离孤和柴武毅,旁人也没这个资格和胆气。   柴武毅沉默不语,而钟离孤站在沈鉴云身边,两人一软一硬,一唱一和。   而赵徵这个小崽子,竟是连人都不见。   而钟离孤也只推说军务,含浑其词。   暮春午夜的月光,沁凉如水,皇帝的目光冷若刀锋。   不为他所用,即心腹大患。   看来,柴武毅和钟离孤已非除不可了。 第80章   三月临江的月色清冷, 幽幽照在大战刚罢尤有硝烟的江眠古城上。   皇帝已没了怒意,他的眼神一片清明。   他深知,倘若柴武毅和钟离孤不能为他所用, 那就会是他的心头大患。   两人资历太深、名震天下、战功彪炳,在军中有着不可撼动的位置,倘若坚定不动摇又毫不收敛地为赵徵谋福祉, 今日这等事情, 只会是一个开始。   这二人将会是他解决赵徵上最大的两头拦路虎。   过去皇帝爱才、惜才, 再加上局势使然,即便互相抗衡多年, 他也未曾动过一分对柴武毅钟离孤动手的心思, 可现在皇帝知道,决计不行了。   欲解决赵徵,皇帝必须先削弱对方的力量,最有效的方式当然先卸下他的两条臂膀。   柴武毅与钟离孤与赵徵的意义, 的的确确就是两条手臂。   不能再等了。   七州计划不能成行, 而赵徵抢占梓州直冲而下,占据地利一举先破江眠。   一步慢,就会步步慢。   南征将会是平定天下的最后一战,也将是他和赵徵决一雄雌的至关重要一环,他不但不能让赵徵慢慢磨平两人之间差距, 更有甚者,他要在南征之中就解决赵徵, 断不能给他成功分裂大魏的机会。   解决柴武毅及钟离孤,则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为此,皇帝将不惜启动他多年一切布置和所有适用的棋子和力量。   皇帝伫立在城楼上,呼呼的江风玄黑帅氅猎猎而飞, 他站了片刻,再回身神情平静眼神清明,命裘恕:“把冯增叫来。”   他一转身,风扬起帅氅急急抖动,背着月光,阴影中眉目一片肃杀。   ……   皇帝对柴武毅钟离孤心生杀意。   赵徵这边并非一无所觉的。   尤其是纪棠。   毕竟原轨迹之中,柴武毅和钟离孤就是死于南征大战的,甚至好像还有吕衍。   否则这几人不死,根本就轮不到戚崇善汪玄机他们冲到最前面的排位来。   戚崇善他们固然厉害,目前已经在军中崭露头角名声斐然了,但到底是后起之秀,有柴武毅钟离孤他们这些成名多年的顶级名将在,他们要排上第一梯队那肯定是不能够的。   而且纪棠怀疑,随柴武毅钟离孤战死的估计还有很多两人麾下的优秀小辈。   否则,不管是柴显柴兴钟离颖抑或其他许许多多她认识的青年一辈佼佼者,他们可是一点都不比戚崇善汪玄机他们逊色的。如果他们还在,没道理戚崇善汪玄机都排上了十虎将,而他们却一点名气都没有的。   纪棠非常惦记这事的,虽然现在的事态走向已经和原轨迹完全不一样的,但谁知道这事还会不会再发生呢?   毕竟皇帝和赵徵之间的矛盾是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明面化了。   每每想到这里,她总要扼腕自己当初没认真看,时间关系后面她就顺手翻了翻,大致知道过程和看看结局就扔一边去了。   现在一个个铅字都成为了她熟悉的人,别说感情深厚如柴兴钟离颖等人,就是柴武毅钟离孤,除去这二人在己方阵营中的重要意义,这阵子感情也处出来了,不管于公于私,纪棠是断断不希望任何一个出事的。   她一直在找个机会把这事儿提出来。   攻下江眠之后,就很合适了。   那日自花溪纵马回来之后,赵徵紧着安排纪棠休息,她都两宿没睡了,再忙也不差这一会,他还想抱纪棠下马呢,被纪棠嗤嗤笑着,往他眉心戳了一下,自己跳了下来。   两人手牵手,纪棠伸手捻下沾在他头顶的一辨嫩黄小花瓣,调皮往他脸上一弹,发出一串欢乐又狡黠的轻笑,掉头回房,把门掩上露出一个脑袋,瞅他一眼,把门关上了。   赵徵站在她门前,手心上还接着刚才她弹的嫩黄色野花瓣,他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站了好一会儿,才不舍离去。   没办法,实在太忙了。   粗略安排妥当之后,他们这些人轮休休息了三两个时辰,说够肯定不够的,但战事一切顺利,人人都精神抖擞。   先是开了一个大的军事会议,等众臣将领命匆匆而去之后,临时议事厅剩下的都是核心小圈里的自己人,除了柴武毅钟离孤他们,柴显柴兴钟离颖几人也在,不过没关系,他们也是绝对可信的。   大家这才说起皇帝。   话题主要还是进攻江眠的竞争拦截详细过程,以让大家知己知彼,完了还有之后的展望。   纪棠捻了冬枣啃着,给柴兴这家伙也递了一个,听到这里眼前一亮,也顾不上在心里吐槽柴兴这囫囵吞枣的家伙了,忙举手:“我有个事说说。”   大家看过来。   刚他们就说到昨天钟离孤和皇帝指尖的强硬呛声,纪棠顺势就能接下说:“我觉得,咱们还是得多注意些。”   她瞥一眼示意钟离孤和柴武毅:“咱们这位陛下,可是一贯当断则断又心狠手辣的。”   如今这剑拔弩张的态势,难保对方不会痛下杀手,先设法卸去赵徵的两大臂膀。   她提醒:“庞进德咱们解决了,可钟离将军和国公那边的,还不知道呢。”   庞进德一直跟着吕衍,所以那本蓝册子上的细作大部分都是吕衍部的,钟离颖部和柴武毅部也有,但比较少,不足前者十分之一。   吕衍部和山南军基本可以说是肃清了,但柴武毅钟离孤麾下肯定还会残留一些。   多吗?应该不会很多,且也应不会再有类似庞进德吕祖这样的人物。   毕竟皇帝当初要谋的是皇太子,他肯定是把发展得最优势最把握的一块安排上去的。   由此可见,钟离孤柴武毅这边暗线渗透肯定不如吕衍。   而庞进德和吕祖这级别的细作,也不是那么好搞的,能弄出一个,就非常厉害了。   没了这两人配合,细作网是绝对不可能发展得这么深入铺得那么大的。   相辅相成,不可复制。   所以综上分析,柴武毅和钟离孤麾下细作不会很多。当然,也不排除可能会出一两个中层将领的。   纪棠说:“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   大家神色一肃,赵徵也点头:“确实。”   他眉目转冷,这事儿赵徵又翻起些不大好的回忆,赵元泰人品不行,但不得不承认此人能力是一等一的。   压了压思绪,他转头看柴武毅和钟离孤:“舅舅,钟离将军,你二人平时排兵布阵要再留心些。”   筛查的话,实话说自从庞进德事件之后两人已反复筛查过多次,能查出来的都已经查了。   而不管赵徵还是钟离孤柴武毅或吕衍现在排兵布阵都会十分注意,他们搭配着人用的,尽可能增加纠葛和互相监督,减低单人的自由度。   赵徵吕衍这边风险不大,倒是柴武毅和钟离孤那边,赵徵觉得纪棠说得很对,因此叮嘱二人要更注意一些。   钟离孤柴武毅对视一眼,两人点点头:“是。”   其实两人和皇帝相识多年,对于对方的果决和品性体会更深,皇帝是个不动则已,一动必一击即中的人物,可不好防范的。   两人决定回去再把底下的再筛一遍,甚至要包括柴氏和钟离氏的子弟,毕竟吕祖前车之鉴,直到现在,他们都没弄明白吕祖为什么会投敌。   这个不算长的小会随后就散了,议到最后因涉及柴武毅和钟离孤大家神情挺凝重的,一扫刚开始的轻快昂扬。   纪棠和赵徵私下商量了一下,决定如果征得柴武毅和钟离孤同意,往两人身边放几个暗部的暗卫。   柴氏和钟离氏都有底蕴的世家,尤其柴氏,护卫肯定是不缺的,但这样两人能安心些。   “嗯,那你去问问吧?”   纪棠支着下巴,有点忧愁:“其实我有点担心他搞阳谋。”   经过这一段时间接触,她发现皇帝和冯塬不同,皇帝更多是阳谋,让你避无可避。又或者阳谋+阴谋这这种模式,比如先帝和皇太子之死。   越是重要,越是一出手迅如雷霆。   实话说,这种手段真的挺难防备的。   赵徵说:“我吩咐一下柴义和陈达。”   其实最难的还是莫须有,现在只能多管齐下了,暗中的查探肯定不能少的。   倘若能能查出一些痕迹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行,你叫人。”   纪棠夹着案上的卷宗,推门出去,一绕出院门,却见柴兴皱着眉头在外头踱来踱去。   柴兴在等纪棠。   柴兴这个人,别看平时大咧咧的还经常抱怨亲爹和哥哥不讲道理老打人,但一家人感情却是极好的,亲爹在他心里比他自己还重要,刚才那事一说出来他就压在心上了。   “阿棠妹子,我能不能拜托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   两人肩并肩往前走,柴兴就和纪棠说:“阿棠,你能不能让人多留意些那边,有关今天这事儿的。”   有关这个“人”,指的是暗部。   柴兴知道有暗部,但原本属于明面将领的他这不是他该提起的,他应当装作不知道,就像以前刚刚认识沈鉴云时,船上刚提起涉及暗部的话题,他自动就避出去了。   但这不是涉及父亲,他心里实在是急。   实在皇帝的手段给他留下太深太深的印象了。   一次先帝,一次皇太子,每次给柴家带来都是天翻地覆的影响。   该细腻时柴兴也有细腻的一面,他知道这话去找赵徵说不合适的,但这不是还有他阿棠妹子嘛,和阿棠妹子说也是一样的。   “好啊!”   纪棠一口应下了,并告诉他:“我和阿徵都惦记这事儿呢,刚阿徵已经叫人了。”   “接下来我会盯紧这事儿的!”   “那就好!”   柴兴松了一口气,但眉心还是没能全部舒展,他和纪棠对视一眼,其实两人心里都很明白,莫须有的东西是最难防范的。   刚他爹和他说:“以不变应万变。”   倘若事情是冲他来的话,柴兴能做到毫不动摇,可换成自己的亲爹,他身为人子,就真的没法那么镇定自若了。   柴兴抹了一把脸,烦躁:“如果真要动手的话,我倒盼着他早些。”   也好趁着他们正防备着,好歹查到些痕迹出来,才好去应对防范。   “拜托你了妹子。”   “诶,说什么呢,这不是我该做的吗?”   纪棠安慰他:“你放心,我把明面的事儿多分些给鉴云,接下来就重点盯这事儿,一有什么动静,第一时间就告诉你。”   她本来就是这个打算的。   “好!”   柴兴拍了一下纪棠的肩膀,好兄弟不说二话。   他一激动拍得有点大力,纪棠也不嫌弃他,斜他一眼,也拍了拍他肩。   ……   皇帝这边,已经部署起来了。   江眠城古朴巍峨,如今皇帝和赵徵东西各在一边,而江眠下辖九县三十七乡,已全部拿下了,赵徵抢先一步,得了临江至东边的五县,皇帝得的是西边的四县。   赵徵所得五县,直接连同水路二道。   下一步,魏军将会继续往东攻伐,目标是南梁在西边一条重要的运输通道。   水路江眠再往前一百多里,是另一座军事要塞宿陵城。   宿陵城和江眠有点不同,没有直接面向梓州而下的三百里水道,魏军的战船速度就会慢下来了,而宿陵段河道暗礁和转窄区域更多,更容易布置铁锥和铁链。   而据哨报探,梁军也确实布置了极多极多的铁锥和铁链,估计战船过去会很不容易。   所以,魏军两边商议过后,接下来先不沿江往下推,而是先陆战。   南梁水网甚多气候温暖一年两熟,军粮根本就不缺,矿产和冶炼锻制等技术也有,军备也可以,自南梁京畿一路往西,通沙头山、碌城、会水、夏原等二十七点一线过来,这是南梁陆上最重要的一条运输线。   水路齐备,同样重要,一旦受阻,还有另一条。   魏军目前的目标,是把最接近的、从沙头山到会水的这七个城镇原野先打下来。把这条运输线先打下一段,切断对宿陵的陆上补给线,而后再掉头左右包抄水陆齐头并进攻伐宿陵。   这是一场很复杂的战役,皇帝预备将在此解决柴武毅和钟离孤。   为此,他启动了那边的全部暗线——纪棠猜得一点不错,当初折在冯塬手里的,确实多只是吕衍部的。   钟离孤和柴武毅麾下因着找不到像吕祖这样缺口,发展不了像庞进德这样顶级大将也无法建立起这般规模的细作网,但中层将领,还是发展出有几个的。   不管一时贪婪也好,抑或骑虎难下也好,反正这些人是没法再回头了。   钟离孤柴武毅三番四次清扫调度之下,是损了一些,还到底还有。   还有,最重要的!   皇帝还有一张底牌。   这张底牌放在其他地方没法用,如今南征宿陵却刚刚好!   除了冯增等寥寥几个心腹,很少有人知道,皇帝这么些年往南梁使劲,其实不单单只发展出一个李孝俨。   李孝俨只是放在明面上的,皇帝习惯做两手准备,南梁这么大一个朝廷扫下来,他自然不单单只找到一个适合的对象。   其实私底下还有几个。   甚至这几个有些已经彻底投降了,就等着适时建功奔向大魏。   南梁大军现已压上宿陵会水一线,这些人目前基本都在就在南梁大军之中,并且位置不低的。   只要推动得宜,内外一同使力,解决柴武毅和钟离孤并非难事。   皇帝与冯增商量许久,一直到华灯初上,皇帝亲自提笔写了信,而后押上一枚花印。   他把这些短信都交给心腹裘恕,并且,他沉思片刻,招手,让裘恕附耳过来,他如此这般耳语吩咐一阵,最后:“切记,要不露痕迹。”   裘恕心领神会:“请陛下放心!”   他立即就下去传信安排了。   厅内灯火大亮,皇帝盯着微微跳动的烛火片刻,冷笑一声。   不动则已,一动他要一击必中。   柴武毅钟离孤冥顽不灵,没什么好说的,此二人必须死!   ……   两边都在使力。   纪棠其实挺焦急的,一直盯着暗线使力,偏又不敢这个时候再往那边塞人,只能一天三遍地问。   她绞尽脑汁回忆,又思索对方有可能伸手的方向,还参考柴义陈达刘元他们的猜测,集思广益,都列在纸上,足足写了七八十页,还时不时来点灵感又忙不迭告诉陈达和刘元。   真的下足水磨的功夫百般的心思。   万幸,这样的辛苦到底有了回报。   说来这几年,在赵徵和纪棠的指示安排之下,暗部往那边军部是安插了不少的人手的。   两人和柴太后不一样,两人是直接掌军的,对很多窍门一清二楚,安插防线把握得精准很多。   再加上摧毁了那本蓝册子细作网之后,目前双方暗中的军中情报系统,是渐渐呈现持平趋势。   这个持平还是因钟离孤部和柴武毅部三合一才拉上来的,不然之前庞进德那茬扫得那么干净,吕衍部和山南军有些职位的细作都不剩什么了。   在这种水平之下,纪棠花费了这么的心思,终于获得回报了。   在暗部不懈的努力之下,终于察觉了一些蛛丝马迹。   皇帝在不着痕迹调整麾下部将,根据不多的蛛丝马迹判断,他似乎真的想对柴武毅和钟离孤动手,并且,时间应该就定在不远的七点陆上补给线大战之中。   纪棠霍地站起来了:“快,继续查,赶紧查!”   她来回踱步,真的,皇帝真的要动手了,她紧张又不安。   同样紧张又不安的还有柴兴,柴显估计年岁长些,比他们好一点,最起码是面上没表露出来的。   柴兴一天跑三趟,有时候午饭都不吃往这边跑。   然可惜的是,接下来的查探并没什么进展。   这等绝秘,暗部能根据表象锁定得到一些蛛丝马迹已经很厉害了,再深入的,高度不够,他们根本没法打入皇帝那边核心圈子。   “那怎么办?”   柴兴烦躁拨拨头发,把头盔扔在桌上,中午一顿没吃他也不觉得饿,这种情况的真的憋死他了,沙场他还能提刀杀上去,哪怕厮杀个三天三夜他也不怕,可这种情况他根本没法使力啊!   赵徵也眉心紧蹙,线索真的太少太浅了,仅仅能就此猜测对方应该动了动手的心思。具体怎么动?往什么方向动,他们要怎么应对和防范?还得至少要一些进一步的线索才行。   商量了很久,还是不得其法,最后反而是钟离孤和柴武毅安慰他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两人沙场征战将近三十年,大风大浪经历无数,实话说,即便知道皇帝很可能在设法对付他们,两人依然没有任何怯惧的。   柴兴不同意:“你也不是不知道那人!”一出手,只怕是雷霆一击的。   他连陛下都不肯喊了现在。   柴武毅眼见稍稍松乏些的气氛又被自家小子搅合了,他气得骂道:“那你给老子说说,你能怎么办?你能干什么了?!”   没法子就要稳住!   以不变应万变!!   柴兴不服气:“这不在想吗,说不定马上想到了!”   把柴武毅给气得,一撸袖子要锤一顿这小子,纪棠诶诶,赶紧拉开柴兴,把柴兴拉过来她这边坐着:“别吵啊,好好说话。”   她刚才已经想过了,“实在不行,我有个方法。”   柴兴一喜,急忙问:“阿棠妹子,你有什么办法?快,说说。”   柴武毅钟离孤几人已经想到了,对视一眼,柴武毅说:“棠丫头,你是说……那个宁王?”   他摇了摇头,这回怕是不行。   同一个桥段,用不了两次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李孝俨和柴武毅钟离孤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这次等于要直接在皇帝手上火中取栗啊,直接近距离去破坏皇帝亲手操纵的计划,这是在找死!   哪怕冯塬之死,这力道也是远远不够。   赵宸不会同意的!   哪怕纪棠真把项青推出来,他宁可和项青对质狡辩也不会肯干的,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天平两边简直是完全不对等的,傻子也知道怎选,更何况赵宸?   纪棠揉揉眉心:“我知道啊。”   她当然知道,用冯塬之死来威胁赵宸,根本就不可能的。   如果真想达成目的,那就必须要换一个力道足够大的,大到那弊端比破坏皇帝计划火中取栗还要大,让赵宸骇然,让赵宸不得不就范的。   纪棠抓抓头:“我手上还有一个赵宸的把柄。”   她露齿一笑:“估计,他肯定会就范的。”   大家:“???”   就,为什么你手上有这么多的赵宸把柄? 第81章   纪棠也不说是什么把柄, 说完起身就匆匆往外办事儿去了,赵徵立马宣布散了,后脚就跟了上来。   他微微皱眉:“你是要……?”   赵徵猜到了, 当他自迫切希望能洞悉皇帝的阴谋的,柴武毅和钟离孤于他的重要性不言自喻,不管于公于私, 但纪棠说的这事委实让他迟疑。   “现在这不是非常之时了嘛!”   纪棠耸耸肩, 这个决定她做得其实挺轻松的, 她原来确实不打算让任何人获悉她的身世,尤其赵宸卞夫人那边几个, 麻烦不绝的。只不过对于现在这茬子事, 那点子麻烦又变得不算什么了。   “赵宸还敢对外宣扬不成?”   纪棠哼哼两声,他最多就想方设法致她于死地而已,暗杀,明暗坑害, 可想杀她的人多了去了, 其中甚至还有皇帝,皇帝和赵徵现在剑拔弩张抗衡隐隐都放在明面上了,皇帝想杀她和赵徵都没成,更何况一个赵宸?   两人肩并肩跨进门槛,她斜睨赵徵一眼:“怎么?难道你还保护不了我不成?”   赵徵立即道:“当不是!”   “谁敢动你, 从我尸体跨过去!”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神色一厉, 眉目肃杀凛。   “诶诶,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纪棠赶紧打断他,呸呸两声:“刚才他说那话不算数,啐掉了。”   纪棠瞪了他一眼, 心里有点感慨,自己也迷信了呀。   但事实上但凡这些大小将军的亲人家属,就没有不信这些的,她不例外才是正常的不是?   她横了他一眼:“以后不许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啊!”   “听见了没?”   被她含嗔带怒的眼睛扫了一眼,赵徵顿了顿,“嗯”了一声:“好。”   都听你的。   两人一只手拉着,眼睛和对方对视着,不知不觉,纪棠唇微微向前,赵徵也不知自己干了什么,只他就下意识向前倾了倾身。   纪棠很轻很轻的,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她跳了起来,翘唇笑着,回头拿眼睛笑着瞅他,一拉内门往里头跑进去了。   赵徵怔怔的,目光追随着她,直到她身影被隔扇门挡住不见了,他放才回神,快步追了进去。   两人回了暂时下榻的房间,两间房就挨着,纪棠回的是自己的房,她趴在地上从床底拽出一个不大的行李箱,从底部翻出一个梨木匣子。   匣子不大也不小,里面装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银铃面人镂空银花球之类的,赵徵送的她自己买的,都是纪棠觉得有趣儿收起来的,她提着上面一层,原来底下还有个夹层,她从夹层取出了一支羊脂白玉钗子。   很简单的样式,钗头一只支着上半身的玉兔,背景留了一点雕出枝丫状,这雕的是桂下玉兔,很抽象简约只有轮廓,只钗子质地却极柔润,触手如膏腴。   毕竟当时国丧嘛,去给柴太后送葬,不管玉钗银簪谁都不会挑繁复精巧的来插戴。   这支钗子赵徵也认得,当时两人没钱,还差点卖了,也就由于羊脂玉贵重不好出手,最后赵徵伤势好转钱没这么缺了,才没卖成。   当初来山南的时候,纪棠把这支钗子也收进行李里了,就是想着或许将来有什么用途的话,收着也不碍事,反正这么小的一支。   没想到,现在真的用上了。   纪棠捻起来颠了颠,顶级羊脂白玉可不好搞,尤其是新玉,最上等的从梁朝起就是贡品。   原主属兔,这支还是卞贵妃在原主十五岁及笄的时候,命人开了库房取原玉雕的,当时还是赵宸亲自去送的。   纪棠啧啧两声:“赵宸肯定记得这钗子吧?”   ……   记得是当记得的。   这钗子还是赵宸亲自把原玉送去造办处,并亲自去取回来的。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在撕破面皮真正动手之前,他一直都不吝展示他对纪六娘这亲表妹的关爱。   纪六娘一事,固被他搁在心里头,但不得不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对方的渺无音讯,原来的紧张已渐渐松懈下来了。   这个表妹大约是有几分机敏的,但到底不清楚缘由——若非他生而知之,他也不会清楚的自己的真实身世。   卞贵妃直到现在都以为他不知道的。   小姑娘百思不得其解,但亲人突对自己痛下杀手,她要么死在深山之中,要么就隐姓埋名去了。   曾经赵宸担心过姨父表兄——其实是生父和嫡兄的纪宴和纪谨那边,还使人盯了很久,直到现在都还盯着,但也一直都没有任何动静。   两年多了,能来会来的早就到了。   故而,赵宸已有八九分笃定,纪六娘要么死了,要么隐姓埋名去了。   虽,不得确实消息始终是个隐患,他也没有放弃过暗中搜寻,但不得不说,危险级别已经大大降低了。   但谁知就在这个他松懈下来的关口,他却突收到纪六娘的钗子!   原先是个小纸条。   赵宸礼贤下士,关爱麾下兵卒,势力已大成的他不再和从前一样和赵虔争夺圣宠,而是不着痕迹往下压了压,让自己变得比以前略低调了一些。赵宸也没再干任何招人眼睛的事情,他深知,如今的自己,要拼的是战功,除了战功以外他不需要任何扬名方式。   因此,他更多时间放在巡营之上,对底下的士官兵卒严肃之余又温和,对年轻十四五岁的那些小兵格外关怀,凝聚他的军心,低调奠基他实干又体恤兵卒的形象。   不得不说,赵宸这策略是非常非常正确的,如果他是赵虔,确实就能心无旁骛这么一直按这个路线走下去了。   但可惜他不是。   这日,就在赵宸在城头关心几个稚龄的瘦弱小兵的时候,他勉力关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这种情况下,亲卫当不可能和他紧贴着的,只会熟练站到各个岗位上留心里外动静,徐慎和另一名身手极佳的亲卫拱卫在他身后。   这种情况下,刺杀不容易,但做点小动作还是可以的,毕竟小兵们背后就是城垛了,那边站不了人,就会有视野盲区。   赵徵正温和说着,小兵们十分激动,他勾了勾唇,正要最后勉励一句,却感觉有人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   对方用非常敏捷又轻巧的手法,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纸团。   赵宸一顿,立即瞥了一眼,十四五岁的小兵一脸稚嫩感激,没有任何异常。   他垂了垂眸。   赵宸身上秘密挺多的,虽警惕不悦,但他最终在察看过发现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纸团之后,他最后还是避着人打开看了。   才刚打开,他动作就是一顿,只见窄小的纸条上只用蝇头小楷写了很短一句话——“去西城墙上顺数第七个垛房,那里有你找了两年多的什物。”   不得不说,两年多这个特殊时间点,一下子戳中了赵宸某条敏感的神经!   他去了,找了个检查军械的借口,刚一推门进去,他一瞥就望见了左手边一捆捆堆到半人高的箭捆最靠门的位置,即就在他手边,放有一个黄花梨小匣子。   ——那匣子上雕了一个很简单的图案,玉兔金桂。   他脑海“轰”一声,动作比脑子还快,一开门他是第一个,他立即伸手,闪电般把这个匣子抄在手中,悄悄塞进怀里。   匆匆避着人打开一看,之间一支簇新的羊脂白玉钗子静静躺在匣内,陌生又熟悉,正是玉兔金桂   他大骇!!   “哐当”一声!   匣子都摔了,外帐急促脚步声一动,守在外头的亲卫统领徐慎和副统领张阳唤:“殿下?”   赵宸眼疾手快,一脚把断成两截的那支羊脂玉钗和黄花梨小匣扫进床底,同时反手在多宝阁一扫,把最近的杨木小人偶镂空香熏球等物扫落地上,帘子一掀,徐慎张阳的脸出现在内室门前,赵宸把揉眉心的手放下,一副有些疲乏的样子:“没事,下去吧。”   他佯装不小心扫跌了多宝阁东西的样子,说着转身回到榻边,要和衣休息。   徐慎张阳不疑有他,忙退下让主子好生休憩。   帘子一放下,赵宸脸色登时就变了,春末夏初,天气已经开始炎热起来,正午的时分,他手足却一阵阵的冰凉,从心脏直透四肢百骸,他控制不住惊骇战栗。   他服下身,飞快把那个小匣子和玉钗拾出来,不顾一手灰尘,不顾正半跪在地,忙低头仔细端详,但眼前这一支玉钗,却是真的!   他重重喘了口气,咬紧牙关,手倏地捏紧!   ……   这种时候,送来了这么一支钗子,要挟之意不言自喻。   送钗子的是谁?也不用多做他想,赵宸心念一转,已经猜到必是赵徵那边了。   对方这是想干什么?   还有,六娘的钗子怎么会在赵徵手上的?!   ……他怎么会知道六娘的?这两个人是怎么可能交集在一起的?!是谁?谁泄的秘!!   可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经死了啊! 卞贵妃卞夫人姐妹已经把所有知情者以及有涉及的相关人员全都都处理得一干二净了,反反复复扫尾多次,这种事情是肯定不能留下尾巴的,这世界上能知道的,也就剩下他、卞贵妃、卞夫人三人,怎么回事?!   赵徵骇惊疑,可这一支钗子却正中他的死穴,不管他怎么想的,也不得不立即去寻找那个小兵!   小兵稚嫩的单薄的脸上露出感激至极之意,慌忙趴伏在地:“谢殿下,我肯定会好好杀敌报效殿下的!……”   这是一条通往普通士兵营房的狭窄巷子,赵宸已挥手让徐慎等人后退一些了,他俯身扶起那名小兵,那小兵激动抬脸,却眼睛对上那一瞬,快速将声音压得极低说了几句话。   赵宸骇,什么?!   你们岂敢?!   岂敢要求他做这种事?!   对方说得极清楚,“……皇帝欲谋害柴国公和钟离大将军,尽汝之能,查得关窍。”   倘若不干。   小兵笑了笑,“你知道的。”   ……   赵宸恨得火烧火燎,这是想要他死啊!   他差点一口气没提得上来,是的!正如纪棠所料,赵宸这人耳目铺得够广的,单看原轨迹里他想方设法谋得了暗部,就知道他有多注重消息的灵通。   这么一个人,和赵元泰一个家出来的,顶着长子的名分,天生就是核心圈子的人物,他要铺陈耳目,可比柴太后和赵徵都有优势太多太多了。   情况紧急,只能打他主意了。   赵宸真的恨死了赵徵,恨极又忌惮,但他还能如何?对方手握纪六娘这一致命大杀器,就算真的让他在皇帝手里走钢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闯一闯。   在室内来回踱步,非常时期,赵宸就算连砸东西都不敢,他一点可疑的地方都不敢露出来,踱了许久,突兀刹住,赵宸把张阳叫进来,飞速写了张字条:“去,传给贺六。”   让贺六去联络两个人,让对方来见他!   这种事情,赵宸岂敢让任何一个人知晓?   他这是在走钢丝,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   赵宸是个极谨慎极谨慎的人,即便都是心腹,但他的内外班子并不止一套,就算如徐慎张阳,分管的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职责以外事情一概不知不沾手,他们彼此之间消息也不会互通。   里外如此,上下也如此,赵宸深知,谨慎才是长久之道,哪怕铁杆心腹,也不能知晓他全部密事。   贺六只是第一个,他在这一天内,分别传了七次书,安排十八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与他会面。   赵宸没有通过他手底下任何一个心腹高层,连李孝俨他都不愿意,更何况是这事儿?他也不说自己想要做什么,只将事情拆分是一小份一小份,一个个亲自安排下去,并下了封口令。   “贺六,你仔细些!”   赵宸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探得一些东西,不的话,那边是不会罢休了 。   而他赌不起。   赵宸再不甘不愿,也不得不把他埋得极深的暗线都动起来了。   这些暗线本来埋着是打算日后用来争储的,他废了十几年的心思,现在也不得不用起来了,小心翼翼打探着,全方位动了起来。   贺六手底下管着的,甚至有赵成奇颜遂大将军身边的亲卫。赵宸其实也不是一点不知道皇帝有大动作的,有这些人,其实他隐隐察觉动静,但他先前只当不知,毕竟皇帝要对付的又不是他,他对目标是谁并不感兴趣。   就这么小心翼翼,一点点查着,他总算查到了一些痕迹。   “殿下,小六偷偷跟着那人出去,戍卫太多,他没敢过去,好在外头也安排了几个咱们的人,总算接上了,后来看那痕迹仿佛去了靖王那边,……咱们还接着查吗?”   如今皇帝和赵徵表面还是互为一体,但实际已有点泾渭分明的态势,他们在靖王那边人不多也不深,不敢再跟。   如果赵宸要查下半段,那他们就守着等下一次。   “不用了。”   赵宸看一看大致位置,皱了皱眉,这仿佛是新投赵徵的南梁大将孙承建驻居之地,他不管了,赵徵那边的就让他自己查吧!   “你去吧,再有消息,立即来报。”   “是!”   赵宸长长吐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大魏南梁气氛紧绷,前锋已经推出江眠地界了,小范围交锋不断,硝烟气息越来越浓烈,第二次大战打响不远了。   而他查到的东西不多也不少,不知道皇帝到底要谋谁,但他这么些年的水磨功夫不是白下的,确实查到一些更深入的东西来。   比如这个孙承建。   也比如皇帝阵营中兵马调动的趋势。   林林总总汇总成一张纸,可以判断,皇帝动作很大啊!他这回真的在走钢丝,但赵徵掐住他的命脉,他不敢不从。   赵宸犹豫了一下,想划去一两项,但最终还是忌惮,怕赵徵不满意。   赵宸亲自去送的情报。   这张东西,不管从交到谁的手里,他都不会放心。赵宸换了一身布甲,易容改装,连徐慎张阳等人也没带,悄悄去了江眠城往前五六十里的大江南岸一段。   下马,换衣,又疾奔了十余里地,终于望见一个枝叶垂落在水面犹如大鹏展翅的巨树,之间江面巨树的阴影下,静静停着一只小舟,上面一个身穿破旧布衣斗笠的男人。   这男人是陈达。   赵宸跳上小舟,陈达也易了容,双方视线一触,赵宸冷冷道:“她呢?”   陈达笑笑:“宁王殿下请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六姑娘的。”   他冲对方伸出手。   赵宸冷冷盯了对方半晌,把一支竹筒扔到对方手里,“不会有第二次!”   陈达打开一看,东西没问题,和他们自己查到的一些表面蛛丝马迹也对得上,他登时精神大振,纪先生这把柄厉害啊!   他笑道:“宁王殿下说笑了。”   这么好用的把柄,怎么可能不用第二次呢?   不过刚得了好,他也不会太过,留一线对方才不会豁出去,陈达深谙此道,他笑:“接下来我们还得忙,暂时就不打搅宁王殿下了,请!”   等赵宸一跳上岸,陈达竹篙一撑,飞速顺水而去。   ……   花了这么多的心思,总算有收获了。   纪棠打开一看:“好!”   “怎么?阿棠妹子。”   柴兴立即凑上来看,他挨得太近被赵徵发了个眼刀子,但柴兴根本没留意。   赵徵不高兴,但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只好暗暗给柴兴记上一笔,自己也飞快俯身到纪棠另一边,一目十行。   “孙承建?”   赵徵眉心一皱,立即唤来刘元陈胜,让安排人飞速去查。   赵宸查的这些东西都是真的,蹲了两天,刘元陈胜就有收获了。   皇帝那边有信送往孙承建身边,不过孙承建本人还未醒,是被他身边亲卫收下的。亲卫很焦急,但无奈孙承建伤重昏迷,怎么叫都不醒。   孙承建有问题?   不知道。   这个亲卫拿下以后,口供就是从前少将军联系的,至于将军知不知道,他们不知。现在有信过来他们也不知怎么办?至于先前的信,他们犹豫了一下,最后照抄一份以前少将军的路线另发回陈于宿陵的南梁军中。   这个少将军在江眠大战中已经战死了。   原件被翻出来,纪棠看了看,是一种类似密码一样的密信,她不由惊叹:“哦豁,这人也太厉害了!”   密码,真是前无古人创记录啊!   往上数一直到现今,可从来没有人想到这个的。   暗部也是她来了之后,才开始加密的。   皇帝居整出了一整套的密码来了?   而且很可能不止一套。   单单就这一点,这人就超厉害了!   纪棠长吐一口气,这人阴谋阳谋两手抓两手都硬,难怪能从一个最底层的舞姬庶子混成今日万人之上了!   好在,他们总算是有所突破了。   谅赵宸也不敢耍花样,孙承建这条线是真的,不管孙承建知道不知道,昔日他麾下出来如今仍在南梁军中效力的子弟就要高度注意了。   “他大概是要里应外合。”   沈鉴云皱眉,盯着赵宸那纸情报和他们查出的东西,最终判断道。   注视军事地形图很久,他在点了点最中心:“殿下切记,断断不可在岷州停留过久,南侧不可驻军,东西与两翼务必随时保持联系和通畅,不可被人切断。”   第一件事当得防止皇帝暗算赵徵了。   之后,他又叮嘱柴武毅和钟离孤:“二位大将军也切记,不可留于沙东、会原东,此两地要么前有孤山大河,要么沼泽连连,绝非可停留之地。二位将军要随时与中军保持连接,还有,还得慎防南梁那边……”   沈鉴云说了很长一段,根据情报把皇帝有可能的动作都揣度到位了,并且让赵徵:“殿下,您要使人盯紧孙承建那几支旧部。”   说的是南梁内部可能被皇帝联络的那些孙承建旧部。   “二位将军切记,只要不被包抄合围,问题就不大了。”一有这个趋势,赵徵说过,宁愿失些优势,也要求稳妥。   柴武毅钟离孤郑重点头,道:“殿下,沈先生放心,我们晓得。”   “好!”   这个军事会议从午后一直都深夜,集思广益,真的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纪棠和赵徵对视一眼,她心情轻快了,甚至还调侃了一句:“看来,六娘这威胁还是很给力的啊。”   “谁是六娘啊?”   纪棠斜了柴兴一眼:“不告诉你。”   柴兴能怎么办?他只好挠挠头了。   大家笑了几声,连素来严肃的柴显也露出浅浅的笑,敲了弟弟后脑一下,没好气:“管你什么事儿,快闭嘴吧!”   紧绷了多天的气氛一下子松快了很多,七点大战很快就要打响了,不得不说,赵宸的这份情报来得够及时。   纪棠他们对视一眼,大家都松一口气。   “好了好了,咱们快去准备准备。”   “行了,那我们去了殿下?”   “行,都去吧,仔细些,……”   ……   只是纪棠他们却不知道,在他们终于大松一口气的时候,却有一些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魏军,帝帐。   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灯火不多,帐内半明半暗,他倚在大椅上,案前二丈却站了一个高大精健的青年男子。   这男子一身亲卫服饰,却不是皇帝亲卫营中的人,正半跪在御案前,恭敬禀道:“禀陛下,宁王昨日换了布甲,悄悄离开了大营,往江畔去了。”   “他在舟上与一人会面,并把近段时间收集的情报都给出去。”   皇帝勾唇一笑:“很好。”   半昏半明的灯光投在跪地青年脸上,浓眉大眼,一张端正而沉默正气的脸,这人是徐慎。   徐慎八岁被赵宸所救,他是个孤儿,对乱世中救他的主子忠心耿耿,跟随赵宸已长达十数年,甚至被其委以亲卫统领一职。   但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徐慎父母俱全有兄弟姐妹,他不是孤儿,亲人一直活得好好的,从父母到兄弟都是皇帝身边的心腹。   也没有人知道,赵宸能查获的消息,都是皇帝刻意放出去了,让赵宸传回赵徵。   赵徵坐镇中军,而钟离孤柴武毅必压左右翼,这是不会变的,不管有无谋算都不会变。   他给赵宸送的消息也都是真的。   一点都不假。   只是不够深入而已。   最让人避无可避的,是阳谋加阴谋,前者是框架是血肉,而后者则是精髓,无需多的,精髓在于点睛。   八分真两分假。   或者八分实两分虚。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赵徵的老子和兄长就栽在这上头了。   皇帝为何能驾驭冯塬?是两人有着契合的理念,皇帝身上又有让对方心悦诚服之处。   他在南梁发展的人,根本就不是区区一个死去的少将军能相比拟的。   他之谋算,哪怕赵徵那边防范十足对症十足,也应对不了。   不动则已,一动一击即中!   皇帝冷笑一声,挥退徐慎,一直侍立在一边的裘恕便问:“陛下,那接下来宁王那边可要继续……”   “不用管他。”   “养他这许多年,总算是有些用途。”   皇帝不甚在意,只吩咐:“盯紧钟离孤柴武毅那边。”   “是!”   裘恕出去不多时,冯增进来,见皇帝心情不错,便问:“陛下,可是事成了?”   “不错。”   “赵宸已经把该送的消息都送过去了。”   原来赵宸的送信,竟也是皇帝计划之中的一环。   这样重重逼迫查探得出的,才够真切不是?   皇帝笑了笑:“看来,咱们是杀不了赵徵了。”   那就按原定计划吧,先解决钟离孤和柴武毅。   冯增闻言,饶是他听了多次皇帝透露的这一环,真到事成这一刻,他还是大吃一惊。   “……”   冯增真的想不明白,他震惊又疑惑,这宁王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吃里扒外?竟真的就这等消息透露给己方死敌??   而他更不解的是,皇帝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那么笃定,宁王会这么做呢?   笃定程度,甚至还将这个设为关键一环。   冯增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皇帝不说,他也识趣不问。   好吧,不管怎么样,现在计划已全部布置完成了。   只要开战后钟离孤和柴武毅率部进目标的范围,他们,至少有九成把握。   冯增笑道:“好极!”   其实九成都谦逊的,这回,他们至少斩掉赵徵一臂,八成可能,两臂齐斩!   ……   而由于皇帝的不甚在意,赵宸却因此隐约察觉了一点不对劲。   他先前大动人手全力刺探,得了陈达的话,虽极恼恨,但不得不说暂算是过了这关了,他心里琢磨着怎么解决纪六娘这个祸根,同时开始小心翼翼收回人手。   但这么一收,他就敏锐察觉出一些不同来。   要说先前的查探过程,那是充满惊险艰难的,就犹如强行挤进一个锈蚀的机括之中,处处都是凝涩。   但在收拢人手,却一下子仿佛加进了润滑油,没有遇上任何阻止,简直顺遂得不得了。   之前种种凝涩消失不见,他的小心谨慎仿佛一拳打进空气里了。   无惊无险,本来是好事,但不知为何,赵宸却无端嗅到一种极度危险的味道。   那一刻,他感觉有点点违和,……怎么感觉,先前好像有点故意透露消息给他知道的样子?   忽一阵毛骨悚。   他心脏突突一阵狂跳!   盛夏炎炎,热汗狂飙的中午,他一身牛皮重甲,却陡全身冰凉,如坠冰窖,一股寒气突一窜直上他天灵盖!   “殿下?”   不知多久,忽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声,赵宸这才回过神来,他重重喘了一口气,定了定神。   不可能的,别自己吓自己!   他断否定,回过神来后,见徐慎有点诧异盯着地面,赵宸低头一看,原来刚才他打翻了茶盏都不知道。   赵宸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将那个突如其来让人毛骨悚的念头抛到一边,他收敛思绪,把帕子掷下,吩咐:“收拾了吧。”   徐慎十年如一日的恭敬,立即应了一声,也不叫人,自己俯身捡了那几片碎瓷,还叫人换杯茶来。   他接过来,双手呈上放在赵宸手边,而后安静肃立在一边。   酷暑的夏日,帐帘撩起,帐内亮堂堂的,有风吹进来,徐慎一动不动,一如往日。 第82章   悄悄有阴霾在逼近, 可当事人却还不知。   七点大战是在五月初打响的,而这是个时候,纪棠他们刚得了赵宸的信报并堪堪来得及把上下关联摸清, 总算能睡上两个好觉。   纪棠睁眼的时候,懵了一会,才发现自己是在书桌趴着打算午睡一会的, 结果睡到现在了。她被赵徵抱到军帐左侧的长榻上躺着, 他盘腿坐在她身前, 正背对着她批阅她剩下的工作。   赵徵精力实在是充沛,连续忙碌这么多天还精神奕奕的。   纪棠醒了也不急着起来, 伸指头顽皮戳了戳他的后腰, 赵徵立即回头看她,她又闭上眼睛装睡。   赵徵动了动,然后感觉他也侧身躺了下来,还替她拨了拨鬓边的碎发, 细细碎碎的动作, 她悄悄戳他前腰,被他捉住顽皮的手指头,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亲。   一睁开眼睛,对上就是赵徵一双色泽剔透漂亮的斜长眼眸,褪去了所有锋锐, 微微带着笑,目带柔情看着她。   眼神清明有神, 只还是有点点血丝,这阵子还是熬夜有点多啊。   她摸了摸他的眼睛,他眼睫敏感动了好几下,她顽皮伸指头拨了拨, 问:“困不困,累不?”   赵徵摇摇头,还好,“不累。”   他最知纪棠了,忙安慰她说:“等接下来这场大战了了,咱们再好生歇一歇。”   “嗯!”   纪棠和他互相把玩着彼此的手指头,她嗤嗤轻笑,又叹道:“只怕也歇不了什么了,皇帝一计不成,没完没了。”   赵徵被纪棠啾了一下脸颊,耳根泛红了,被她咯咯取笑,还伸手弹他耳珠子,那块圆润的小肉愈发红通通的,赵徵只好努力忽略它:“若顺利的话,明天春夏南征可能就结束了。”   烦是挺烦的,他们也给皇帝找过麻烦。从西州赵氏族人那里下手,给皇帝制造了不少障碍,甚至现在军中和民间隐约有皇帝杀兄杀父夺家主之位的传言。但不得不说皇帝确实不是省油的灯,他处理归处理,情绪却没一点波动,这些事情吸引不走他半点的注意力。   但这种耗神耗身的日子估计并不会太久,虽然内部这么多的龃龉,但赵徵预计,这南征明年就该结束了。   “到时咱们接了母后,就全无掣肘了。”   他有些开心地说。   纪棠眨了眨眼睛,额,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她抱着他的大脑袋,甜甜地说:“咱家阿徵真厉害!”   赵徵唇角翘起,泛起一抹很甜蜜的笑,从耳垂到脸颊都红红的,他捂着发烫的脸,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他有点害羞,垂下眼睑遮住一半。   真的太可爱了!   纪棠用力亲了他一下,亲了他脸颊变了形,这才哈哈大笑跳下榻去。   因为柴兴来了,最近赵徵最讨厌柴兴了,因为这家伙来找纪棠的频率实在太高了,让赵徵十分不悦。   柴兴掀起一点帘帐,闭着眼睛露出一条缝悄咪咪往里头瞄,嘴里喊:“阿棠妹子,你马我给你调好鞍了,你试试吗?”   “行啊行啊!”   纪棠快快乐乐去了。   接下来的大战,赵徵几经考虑之后,最后还是决定把纪棠带在中军。   毕竟现在“纪六娘”已经在赵宸那边挂号了,前有皇帝后有赵宸,相较之下带在军中还安全些。   赵徵不敢自己带,他目标太大,于是只好吩咐了柴兴。   掀起帘帐,见纪棠翻身上马正在试鞍,柴兴插在腰站在一边露出一口大白牙,两人乐呵呵的,非常高兴。   赵徵唇角往下撇了撇,斜睨柴兴一眼,冷冷道:“照顾好她。”   不然仔细你的皮!   柴兴胸膛拍得“嘭嘭”响:“你放心,没问题!”   他兄弟妹子,他能不好好照顾么?   ……   七点大战之前,谁也没想过最后会发展成这样的。   毕竟赵徵他们已经得了情报,并提前做了充裕的准备。   甚至他们考虑过赵宸耍花样的可能性,还做出相关应对的备用计划。   他们料到了一切,可最后却怎么也料不到,皇帝在南梁军中手伸得有这么深,能量有这么大!   五月初七,江眠才下了一个月,在多次的小范围攻守战之后,七点大战终于爆发了!   旌旗招展,戈戟如林,大魏虚晃了一枪,在佯创的当夜,大军分七路,急行军绕道直奔目标的七点!   黑黢黢的夜色,黑压压的大军,军靴落地和马蹄声仿佛把这一整片天地都震颤起来了。   纪棠最后回望营地一眼,皇帝中军也正汹涌往西边冲出,她回头一夹马腹!   “阿棠妹子!”柴兴喊她。   “来了!”   纪棠一身亲卫装束,打马赶上柴兴身边,远远缀着赵徵的王旗,望东急行军而去。   这一趟,他们的目标是会阳平原。   前军是钟离孤,后军是柴武毅,两部届时互为左右翼,将直扑平泉、桐阴关。   这次七点大战,战前吵得非常厉害,双方扯皮了很久才最终确定谁负责哪几点。   呈“l”形的七个点,赵徵拿下的是沙头山、会水、夏原,皇帝拿下的是碌城、汕阴、回陵、沽介。   而两边却都在暗中计划把位于“l”形空白处的第十点和第十一点平泉和桐阴关拿下。   一旦拿下这两个点,即差不多打开了南梁东部繁庶区的西大门,再回头包抄一取下宿陵,南梁被大魏吞下一半,而得平泉桐阴关者就会彻底在整个南征占据上风!   这是承前启后的至关重要一点,皇帝赵徵谁也没吭声,但都在抢。   这次大战的敌手也非常厉害,大魏兵马皇帝赵徵各率二十余万,共四十万许的大军,而南梁紧急调兵遣将,全国兵力都差不多逼到西线来了,七十万的大军,从宿陵到平泉,三条重大的防线驻守每一处要塞。   这仗并不好打的。   而皇帝为了卸去柴武毅钟离孤这两个心头大患,不惜把原先他预备着挺进南梁京畿的南征最后一场大战才使的两条重大暗线,都尽数启动起来了。   黑黢黢的夜,一线清冷弦月被厚云遮蔽,皇帝驻马在高丘上,远远望着东边声若雷霆的赵徵大军,他冷冷一笑。   “给戚时平侯万钧那边传信,一切按原定计划进行!”   戚时平,侯万钧,南梁十二大将之一。   能不能打另说,但混到这份上,真本事肯定有一些的。只不过,南梁朝堂军中风气并不好,真正刚直不阿的人或出身不够的人很难混得到最顶层。   出身世家,想得就多,想延绵家族显贵的欲望就更强烈。   而在南梁这个大染缸染着,底线很容易就会降低,皇帝花了很多时间和心思,最终被他成功发展出了好几个。   其中这戚时平和侯万钧,是已经坚定决定倒向大魏的了,并且还打算带军相投。   这二人,皇帝原本打算用于南征最后一战,有内应便能轻易而举击溃南梁最后一道防线。   可现在,迫于赵徵的强势崛起,他不得不提前使用了。   这是皇帝在南梁军中最大的底牌。   埋于钟离孤柴武毅军中的细作,会在司南和动向等重要方面动手脚,只要钟离孤和柴武毅一率部往平泉和桐阴关去,必陷入包围圈,必死!   这是阳谋。   而钟离孤和柴武毅却必会率兵往平泉和桐阴关,无他,作为此战最重要的两点,赵徵必会将其委于他麾下为首的这二人,不会有其他人。   旁人越不过柴武毅和钟离孤。   换了旁人上赵徵也不会放心。   这总一开始,就是个必成之局。   ……   会原和平泉桐阴关的地理关系,即如一个“v”,赵徵在中,而柴武毅和钟离孤分别在两翼,这是互为犄角之势,前后呼应,能彼此驰援。   至于沙头山和夏原,前者水战,交给吕衍;后者则是陆战,交予杜蔼。   赵徵本人率十万大军于会原,与南梁急行军火速赶至的南梁十五万主力之一展开大战。   赵徵和南梁那边的大将张琼山,是谁也没想到后续的发展,激战到一半,与张琼山搭档的大将军戚时平突然掉头西去了!   他本奉张琼山之令,拢五万精兵绕侧翼自后方咬向赵徵的,可他绕到一半突然就率军跑了!   张琼山:“???”   他大吃一惊,而麾下兵士因这突如起来的状况哗然失色,被山南军抓紧机会,狠狠一冲压上去!   张琼山:“他是不是疯了?!戚时平他娘的在干什么?!他是不是想死?!!”   张琼山目眦尽裂,但战况陡然大变,不得己,他只能嘶声厉喝:“传令,稳住!收缩!!快!!”   激战到一半同袍突然跑了小半,普通兵丁心神大震,不是轻易能安抚得住的,张琼山不得已,只能佯作一脸镇定,装出戚时平只是奉他之命行事的样子,其余将领一看心中一定,由上而下辐射,这才勉强止住了慌乱之势。   沈鉴云匆匆收回视线,却急声:“不好了,殿下!马上下令急攻啊!!”   他急得声音都劈了!   而事实上,方才一瞬色变的不单单是张琼山,还有赵徵及其麾下一众的中上层大将!   那戚时平这就跑了,率的是他麾下五万精锐,而观其动作之利索,很可能是早有预谋的。   而他跑的方向,恰恰好正是柴武毅正率军急行军攻去的平泉。   就在这状况突然发生之际,极远处尽头烟尘滚滚,纪棠勒住马,不知为何,心脏突突狂跳起来。   她和柴兴对视一眼。   两人心里都很不安。   柴兴由于带着她,主动请缨压在后军,这边消息来得最快,远处哨兵狂奔而至:“报!南梁戚时平部原率军急绕欲袭我后军,……但不知为何,突然跑了,掉头向东北!”   东北,那肯定是平泉方向了!   纪棠第一时间想到皇帝,后脊忽一阵寒意直窜天灵盖,她一个激灵,立即高喝:“陈达,刘元,去!赶紧的,你们快去!!马上快马追上柴武毅部,告知此讯!!”   “原定的讯兵都去!!”   纪棠急声:“去告诉阿徵,原定支援柴国公的分兵,马上就动身!!”   陈达刘元立马就动身了。   可谁料,他们亲自打马急赶过去后,却带回来一个让人大惊失色的消息!   “柴国公不见了!!”   刘元急声道:“我们跟着追上去,追了一路,国公所率中军却不在原定进军路上!”   陈达他们抢在戚时平大军前头追了上去,快马追了快一百里的路,将将要到平泉了,找到了柴武毅的三支分兵,不见了两支,其中包括柴武毅所在第四路!   路上他们已经察不妥,急忙分散多股寻找,甚至察觉了颜遂所率的抢攻平泉一路分兵,却还是没找到柴武毅,陈达大骇,急急叫刘元回来报讯,他自己还在那边找。   “怎么会这样?!”   纪棠刚打马艰难穿越战场赶到中军那边,就听到这个噩耗,赵徵和纪棠几乎是马上就想到这事的关窍:“不好,司南!”   陌生之地行军,靠的是太阳星月和司南,其中后者至关重要。   也不知是不是滚滚硝烟会感染的天地,每逢大战很多时候会遇上阴天,这次也是,盛夏正积着雨,连日来阴了四五天,厚厚的云层积聚,日光月影一丝都不见。   那就全看司南了。   假若司南出来问题,后果将不堪设想!   ……   柴武毅和钟离孤这一回,却当真陷入了绝境。   且说柴武毅。   他这趟是去偷袭,故兵分五路,急抢在皇帝那边奔向平泉,二万柴家军精锐跟着司南急行军一夜,至天明后的辰时,他突然发现不对了!   柴武毅率部沿着河水疾奔,哗啦啦洺水湍急奔涌,他跨在马上,原本是巡睃步兵情况,余光无意瞥见不远处的河水,心却无端一突!   ——洺水是自南往北的走向,而眼前擦肩的这条河流,不但水偏清且湍急,和他战前了解的洺水有点点对不上,且最重要的,这水流是左往右的!   柴武毅左手边是北,而右手边是南。   天空乌云越积越厚,闷闷压下来,酷暑时节,所有人包括马都大汗淋漓,柴武毅顿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   他驱马行至分兵最前方,不远,也就百来丈,最前方牢牢护住司南盘的,是他的嫡亲的堂侄儿柴信。   柴武毅策马过来,柴信无意间回了回头,才发现了他,柴信吃了一惊:“叔父,您……”   在看清身后的人是柴武毅那一刻,他瞳仁急剧一缩!   “把司南盘给我。”   柴信僵住,身侧的堂兄弟柴遣和族弟柴鸣见他不动,有些诧异,柴信眼睫颤了颤,不得不慢慢将司南盘托起递上去。   军中司南盘不算少,单单他们一路分兵就有三个,柴武毅把其中一个交到堂侄儿手里,就是以防万一。   可他接过司南盘一翻,却见盘底中部缝隙一侧,正牢牢卡着一块磁石。   “锵”一声锐鸣!   柴武毅勃然大怒!把司南一掷,银光一闪,他闪电般抽出佩剑,“咔嚓”一声,颈脖热血喷涌,柴武毅一句辩解都不听,直接把柴信劈了。   “竖子尔敢!!!”   柴武毅怒不可遏,然头颅一滚落地,他眼尖,却落在对方一直被领子遮挡的左颈下侧。   他立即跳下马,俯身定睛一看,肌光肉滑,真的没有!   “他不是柴信!”   柴信刚出生的时候,柴武毅抱过他,他清晰地记得,柴信左颈下侧有一颗红痣,当时他父亲还道,幸好没长在中间,不然是就成锁喉痣了。   柴武毅在外征战多年,柴信小时候模样他已经模糊,他只记得他刚来到西北他麾下时的样子。而那么凑巧,这么些年,柴信总因为各种各种的原因没回过乐京。   柴武毅慢慢直起身,他突然明白,吕祖是怎么回事了?   “父亲,怎么了?”   “我们中计了。”   柴武毅立即叫停急行军的整支分兵,和打马急赶上来的柴显一起勒马环视四周。   三个司南盘有两个出了问题,另两个的看守兵丁惊慌失措,也不知怎么回事,紧急查问,最后证据指向将军陈元,柴武毅拔剑杀了陈元。   最后一个司南盘抽了磁石,司南针弹了弹,指向右侧。   柴武毅父子不敢轻信,柴显道:“父亲,前头这条应该是磐水。”   磐水连同大江,不过由于途径一路的山野密林人踪甚少,所以它会较洺水等几条河流要稍清澈一些。   他们这是被引入山区了,而且是直冲南梁驻重兵的一线奔去。   判断司南没错,柴武毅立即掉头,同时遣出多路讯兵及没问题的柴氏子弟,去紧急寻找另外四路分兵。   柴显面沉如水,他看父亲紧紧抿着的唇角,柴武毅道:“皇帝必有后着!”   平泉是只怕是悬了,而柴武毅现今的第一要务,他要立即把四支分兵十万柴家军收拢回来!   柴武毅率军狂奔数十里,前方风吹来,却隐隐有血腥气,他率兵冲上去,只见凌乱一片尸体倒伏一地,其中很多竟是柴家军军服,他们立即翻身下马,找到一名重伤员扶起,后者断断续续道,他们不知为何,突然遭遇了南梁伏兵。   这是柴武毅心腹将领鸿祺率领的第三路分兵。   也是司南出问题了,不然他们跑不到这边来。也不知鸿祺现在怎么了?但听问了好几个伤兵,情况不大妙。   柴武毅立即抽出长剑,指向鸿祺部撤退的方向:“快,追上去!”   尽快追上去,尽快汇合!   这次突袭得取消了,得尽快把十万柴家军重新五合一!   柴武毅又惊又怒,惊怒皇帝多年前就对柴氏子弟动手,惊怒皇帝对南梁的渗透竟然这么深。   “快走!”   “不然来不及了!”   柴武毅生死擦肩无数次,这种危机蛰伏的紧张时刻,他直觉异常敏锐,他有预感如果不更快一些,就来不及了!   可柴武毅也绝不可能抛下鸿祺的,等他急赶过去找到鸿祺,二军合一为一,却已经晚了!   鸿祺急忙跪地正要汇禀司南问题,忽他一顿:“……什么声音?!”   隐隐地皮震颤,仿佛万马奔腾的声浪,若有似无,如闷雷般往自四方八面往这边急推!   自柴武毅往下的柴显鸿祺所有人,脸色猝变!   这声势,起码十万大军,而他们,仅仅只有三万多人。   ……   皇帝另一名南梁暗线侯万钧,比戚时平还要厉害,侯万钧不但有七万亲部,且他还是南梁皇后亲弟,他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成功拓得监军之印。   监军之印不同虎符,想令南梁七十万大军跟他降魏当然不可能,做出些不符合逻辑的假军令其余将军也不是傻子。   换而言之,只要逻辑没有出现漏洞,这一次性的假军令还是可以操作的。   侯万钧用印召出驻于平泉、桐阴关和沮阳三地按原定计划留守的十五万大军中的三分之二,即十万,加上他和戚时平加起来的十二万大军,总计二十二大军,兵分两路,直扑柴武毅和钟离孤。   “算算时辰,该开始了!”   皇帝横刀立马,暗金色的铠甲血迹斑斑,他眉目犹带杀气,侧头望向东边。   二十二万的梁军,将留三四万用于拦截可能存在的较近的分兵,以防坏事。   至于其余的,每一边将近十万精锐,将会将柴武毅和钟离孤逼进会原东、丘留山这两处绝地,将其绞杀!   侯万钧戚时平率十二万大军投于他。   而被引出大半守军的平泉、桐阴关一线空虚,颜遂赵成奇已率军过去了,南梁的西大门也将归他。   另外的,等赵徵解决张琼山,柴武毅钟离孤也该死绝了。   一箭,三雕。   皇帝冷冷一笑,一个黄毛小子,安敢夺取他的胜利果实,简直找死!   解决了柴武毅钟离孤,下一个就轮到他的!   ……   千钧一发,形势倏被逆转!   沈鉴云厉喝:“殿下,尽快击溃张琼山!!”   不管要干什么,骇然什么,眼下都得先解决张琼山,不然的话连他们这边都要糟!   但赵徵比皇帝预计中要更厉害一些,他厉喝暴怒,悍然进军,抓住张琼山部惊慌那一瞬,死死压上去!   他传令,斩首二十,连升三级;斩首一百,拜中郎将;斩首愈二百者,赏千金封爵!   登时全军士气大振,赵徵悍然冲锋在第一线,一柄湛金长刀,杀得血腥喷溅断臂残肢,身边真空一大片!   同样勇悍的还有大急的柴兴钟离颖栗泉薛志山等等人,一同不顾生死的大杀猛杀,很快杀得张琼山部大溃,逼得后者不得不收拢剩下的残兵,往后急遁!   赵徵没有追。   这本来是个乘胜追击全歼敌军的好时机,赵徵却毫不犹豫放弃了,一身血红滴滴答答,他甚至把原来要攻占的会原都抛在一边去。   仅仅花了一个多时辰,就结束了这场交战人数超过二十万异常激烈的大战。   赵徵喘息着,沈鉴云急急打马上来,素来风度翩翩不疾不徐的沈鉴云,此刻也难掩急色:“只来得及去一边了!”   大战激烈,而哨兵不断,且陈达他们也进一步探得事态发展并紧急传回来了。   一个时辰前,柴武毅钟离孤率麾下两万人和三万多人,分别被南梁十万大军包围,血战急退,被逼至地形极其险要的会原东和丘留山!   而这两处地方并不近,足足一百余里开外,步兵急行军赶到至起码得大半天。   而这等敌众我寡深陷绝境的情况下,柴武毅和钟离孤是绝无可能支撑这么久的。   赵徵要援,一个时辰内必须赶到。   赵徵如今麾下一万八千骑兵,其中一万现正跟在他身边。而结合距离敌军兵力等等方面的因素,这一万骑兵只够救一边!   五六千的话战力是肯定不够。   沈鉴云已经就情报把两边优劣情况分析得一清二楚了,钟离孤更近些,而且他那边的地形也更适合骑兵冲锋。   柴武毅那边则是山区,还有沼泽,就算一万骑兵过去,铺不开,有唯恐救不了人反而被反杀之虞。   沈鉴云知道这些话很难出口,但他不得不说,话音一落,钟离颖跪倒在地。   他无法抑制焦急的心一松,但随之而来就是铺天盖地的愧疚,明明不是他的错,他却不敢抬头去看身边的柴兴。   沈鉴云沉默半晌,长长吐了一口气,对僵住不动的赵徵轻声道:“殿下,要快了。”   得快些下决定了!   风声呼呼,血腥味浓郁熏得人几欲窒息,已无人顾得去想先前的情报究竟是错没错有什么问题没,所有人僵住,脑海一片空白。   赵徵出不了声,眼前掠过昔日与柴武毅相见情景,许多种种,他哽住,舅舅,柴武毅一片赤诚待他,从未让他失望过,到今天,赵徵才发现,他对舅舅的感情,比他想象中要深得多了。   柴兴慢慢跪在地上,“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他祈求看着大家,豪爽硬朗的一青年,双目赤红,泪水滚滚而下!   纪棠忍不住捂住脸,她也哭了。 第83章   气氛沉甸甸, 紧窒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最后还是由沈鉴云来打破沉默。   骑兵以最快速度整军完成了,沈鉴云不得不催促:“殿下!”   赵徵咬紧牙关,声音却怎么也出不来,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舅舅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比他以为的还要重。   他很早就没了爹, 身份又特殊, 这么些年男性长辈角色的缺失, 近两年间却渐渐由柴武毅填补起来。   忆起那双欣慰中带着期盼的喜悦目光,他心脏在颤栗, —句话犹如千钧重, 他张了张嘴,却—瞬失了音。   柴兴浑身战抖,他捂住脸,眼泪长流。   纪棠深呼吸—口气, 蹲跪下来:“柴兴。”   她拉开他的手, 柴兴赤红双目看着她,满面的泪水纪棠用手给他抹—把:“别这样柴兴!”   纪棠心念急转:“我们没法救柴家军,那试试救回国公和柴大哥吧!”   柴兴—怔,纪棠急忙把刚才收到有关地形的信报都拿给他看,急促对他说:“这边水网纵横, 舅舅和柴大哥他们后面就是磐水,那河够深, 说不定咱们能潜过去!”   纪棠难受归难受,但脑子急忙转动思索了起来。自从到了这里以后她上山下水无数次,—下子就想到这块去了。   被众军团团包围,但梁军总不能站水里去的, 只要不露头,理论上是可以潜过去的。   如果真能进去的话,那么带着—两个人原路折返是没问题的!   现在这种情况,能救多少是多少,三万多柴家军固然让人痛心疾首,可最起码设法把柴武毅和柴显救出来啊!   柴兴精神—振,泪水止住了,他接过纪棠手里刘元他们用炭笔粗绘的地形图,慌急翻动,七八张图很快就翻完了,是有—条河,而且据陈达判断是直接流经柴武毅所在孤山左右的,他急忙抬眼看纪棠:“真的可以吗?”   目带祈求,赤红的—双眼,紧紧盯着自己,纪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柴兴,柴兴—直都是豪爽快乐的,她其实心里也不敢肯定,但她紧紧握着他的手!用极肯定的语气对他说:“可以的!”   “—定可以的!”   她拉柴兴站起身,对赵徵说:“阿徵,你快动身,小心些,救了钟离将军就往这边来。”   纪棠又看沈鉴云:“步兵就拜托鉴云了!”   “我们快走吧!”   最后—句,是对柴兴说的,柴兴用力点头,飞奔几步去牵了他和纪棠的马来,翻身就上了去。   没时间废话了,赵徵去驰救钟离孤,而十万步兵就交给沈鉴云和栗泉薛志山等人,急行军往柴家军方向急赶!   至于柴兴和纪棠,带着二人的近卫,—行数十人轻骑已飞马往东北方向狂奔而去。   酷暑热风,汗如雨下,柴兴这么爱惜自己坐骑日常刷洗还会特地腾时间陪伴爱马的—个人,此刻抽得马后鞧—道道红棱子,而大黑马极通人性,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焦如焚,狂飙往前飞奔!   速度太快了,颠簸得仿佛要将人抛出去,纪棠咬紧牙关伏低身体收紧缰绳努力稳住,却反手用力挥鞭连连抽马,只盼能更快—些。   她心里实在焦急得很,仅凭几张粗糙的地形图,其实她也不敢确定能不能真实行这个水路援救计划的。   现在只盼着老天爷好歹不要过分绝情,好歹留—点点生路。   纪棠求神拜佛了—路,—百余里地的路,花了—个时辰出头他们就赶到了。   远远大军围杀的呐喊声,黑压压的甲胄铺天盖地,正在对合围的中心点,展开车轮战往上急攻!   柴兴喘息很重,他几乎是翻滚下马的,纪棠急忙去扶他,被带得跄踉了—下,陈达刘元赶紧搀扶她,纪棠急忙问:“情况怎么样?磐水在哪?快带我们过去!”   纪棠急忙把自己的设想大致说了—下,“怎么样,行不行?”   柴兴紧紧盯着陈达。   陈达刘元凝眉思索了—下,很快说:“按理应可行,只是……”   两人迟疑,他们—路遁踪追到这里,搜集情报同时勘察地形,这边的地势已大致在胸,不幸中的万幸,这个水路救援计划,理论上还真的有实施空间的。   陈达判断,磐水应是直接流经柴家军目前所在孤山背后的悬崖的。换而言之,只要能潜过去,就不必直接和南梁军照面的。   这将极大利于援救和撤退,尤其撤退。   可摆在眼前的第—个大难题,就是怎么才能潜得过去呢?   “只是起码得有十几二十里的水路!”   十数里是保守估计,其实应该是二十里出头。   这么远的距离,岸边乌泱泱的南梁军,—露头估计立马就遭遇箭阵了,这计划也就完了,能不能全身而退都玄乎。   换而言之,潜行过程得全程不露头。   虽说这夏季洪水期河水再清也清不到哪去,但也起码得要潜到三尺以下,才能确保不会被上方窥见端倪。   这么—路潜个二十多里,还是在较为湍急水深的天然河流之中,饶是暗部水性最佳的梁五,他也不敢说自己能做得到。   柴兴大急:“那怎么办?!”   “别急,别急!”   纪棠握住他的手,他反手攒住她的手臂,握住紧紧的,纪棠拍住他的手,脑子快速转动:“芦苇,我们可以用芦杆!”   —米多无缝隙的芦杆,找找还是有的,带着芦杆下水,到时候再设法换气!   梁五也想到了,“对芦杆!芦杆有吗?谁看见过芦苇?!”   就这么—会功夫,暗部先后聚拢了三四拨二十几人过来,人群中马上有人举手:“前头!约莫五六里地,那边有个芦苇滩!”   —行人飞速掉头,以最快速度赶到磐水—拐弯而留下的芦苇滩。   纪棠—看,小松了口气,还好,是—大片很茂盛粗壮的芦苇。   大家分头钻进去,又快又仔细,飞速在芦苇丛里头折出三四十支人高的芦苇杆子。   那边快速砍头去尾处理检查芦杆子,纪棠他们这边则在挑选潜行救援的人手。   柴兴肯定得去的,有悬崖刘元也肯要去,其余人第—条件是水性好。   人不能太多,但也不能少了,毕竟进去后也不知会不会遇上什么意外情况,得保持—定武力值。   最后选定陈达刘元梁五李胜等总共—十二人,其中包括纪棠。   纪棠水性超好的,单看当初刚开始逃出京畿那时她在水下协助赵徵杀死彭骁,就可窥—斑。   大家尝试了—下在—米水下用芦杆呼吸,并得在操作过程中得尽量只在水面上露出—点点。这过程很短,试了几次换气可以芦杆也没漏,大家—人背上两条芦杆,飞速前奔—段,在隐约能见到南梁后军时候,就立即滑了下水。   柴兴已把铠甲卸了,换上—个暗部同袍给脱下的外衣,匆匆套上,两条芦杆就背在背上,他紧紧握了—下纪棠的手汲取力量,俯身—撑,跳入河边。   纪棠安慰他:“我们肯定赶得及的!”   他用力点头,“嗯!”了—声。   接着深吸了—口气,十二人同时潜入河中。   河水有些浑浊,水底能见度比较低,而且湍急河流之中潜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水性稍逊—点都难。   好在暗部全才很多,大家三两互相帮忙就稳下来了,水性最好的梁五和纪棠—边—个拉住柴兴,—划—蹬,顺着水流就冲了下来。   水流湍急也有水流湍急的好处,速度非常快!很快他们听见兵甲密集的脚步声和动静,还有不远处滚雷的呐喊和厮杀的响动。   换气时十分小心,换了大约十来次,厮杀和呐喊近了又远,最后高高悬空从头顶方向传下来,梁五松开柴兴的手,脚—蹬,人就直冲上水。   昏沉沉的天空,硝烟滚滚,梁五观察了—下,大河对岸也是黑压压的南梁军。地形使然,他们骑兵援救难以冲锋,但同样南梁对柴家军也无法全方位全方位压上,只能使用车轮战,否则柴武毅他们估计也没法坚持到现在都还没被攻上去。   但援救是能施展的。   梁五观察了—下,这边河岸芦苇水草丰茂,露头并不会被被对面的南梁军察觉,于是马上把同伴们都叫上来。   纪棠吐了—口水,深呼吸大力喘气,她立马抬头往上望,—见松了口气,还好,这崖陡归陡,却不是光秃秃的,最起码最易被目力所及的底下—截不是。   刘元观察了—下,在柴兴和众人紧张的目光中点点头:“可以。”   柴兴激动得冲上来握住他的手,—句话都说不出来,刘元拍拍他的肩膀,把肩膀背着的那捆牛皮绳甩在手里,—行人立马跟着他伏身冲过去。   悬崖下很崎岖,青苔水洼密布,纪棠靴子底薄,很滑,柴兴直接把她背起来,很快来到刘元选定的悬崖最左侧—个偏凹的位置。   这悬崖底色的黑色,他们身上都是深色衣物,这块荆棘长草杂树横七竖八生长,在昏暗的天色中,极利于隐蔽身影。   刘元—刻都不用停,抖开绳子像猿猴般就攀了上去。   值得—说的是这牛皮绳,得益纪棠喜欢整些稀奇古怪东西,军备中有升级版的攀城绳,这是牛皮浸油后编织而成的,不多,但刀难砍断水火不侵,用在这里却是正正好!   刘元攀了—小段,把绳索垂下来,然后在—棵树根虬结稳固的松树缠了两圈,把绳子尾巴垂下去。   纪棠他们快速商量—下,因为怕被对岸发现,他们没有全部上去,最后选了六个,柴兴纪棠陈达李胜梁五还有—对叫陈旁陈佑的兄弟。   他们撕下衣摆缠在手掌上,纪棠张了张手指不觉得活动受影响,然后还再撕—个长条两边打了个可以拉手的环套在手臂上。   陈达已经上去了,循着刘元路线—跳上了三尺,然后掉头伸手给纪棠,纪棠试了试绳子的力,勾住也攀了上去,柴兴托了她—下,紧紧她后面护着她。   —开始还挺轻松的,悬崖底部下脚的地方很多,而且不高,但渐渐越来越往上,就非常考验人的意志力了。   纪棠还好,她上辈子玩过攀岩也玩过高空跳伞,有底子,另外在心里绷着—口气人人都拼命往上爬,也就不觉得害怕了。   陈达截下—条—丈出头的牛皮绳,—头系在纪棠手腕上打了—个非常紧的扣,另—头直接系在自己腰上。   这趟冒险是肯定冒险的了,可他断断不敢让纪棠出差错,不然就没法向赵徵交代了。   越爬越上,渐渐已经不需要太小心顾忌被对岸的人发现了,但也越来越高,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法下脚,刘元不得不重新往下绕,给换—条路。   这样耗费的绳索很多,万幸他们背了五大捆,肯定管够,爬了大约有三刻钟,渐渐已经能听见头顶的吆喝和纷杂的脚步声了。   “……快,扶住他!”   “鸿祺,鸿祺!你挺住!……”   顺风隐约听见,似乎是柴武毅的声音,纪棠大喜:“舅舅,是舅舅!”   柴兴大力喘息,没错!纪棠急道:“我们快些!”   诸人速度立即加快了,此时他们已经快到崖顶了,踩了碎石割破指腹也不在意,纪棠踩空趔趄了—下,陈达立即拉紧绳索扶住她,刘元—手攀住崖顶,另—手伸向柴兴,柴兴立即—够,用力—蹬,人就翻上去了。   “……柴兴?!”   这边真真的是鲜血喷溅赤迹斑斑,三万多柴家军依然坚守防线,没有让敌军冲上来—步!   但死伤真的非常惨重,崖顶作为尚算安全的后方,躺满了已经伤重不起无法再战的将士,还有堵塞在下方被清上来的尸首。   纪棠—翻上来,满目的血红和焦色。   柴武毅—身黑甲猩红满身,他背着鸿祺冲上来叫军医,但可惜鸿祺断了—臂胸口被箭矢直接贯穿,已无力回天!   虎目含泪的柴武毅和垂死的鸿祺被突然跳上来的柴兴—惊,紧接着,鸿祺大喜,立即推护他上来的亲兵,“去,……快去叫少将军!”   去叫柴显!   鸿祺目光大亮,他挣扎着爬起坐起,去推柴武毅,他立即就明白了柴兴纪棠他们意图,希望之光大放!   柴家军不仅仅只有这三万多人,另还有三支分兵!   柴武毅是柴家军的灵魂人物,他在整个魏朝大军中的影响力除钟离孤可与之比拟无人能比。   只要他不死!情况就不会最糟糕!   鸿祺沾满鲜血的—只手,紧紧握住柴兴和纪棠的手,睁大—双不知是血是泪的眼睛,拼着—口气:“你们,你们—定要把将军和少将军……带出去!”   真的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纪棠反手握住鸿祺的手,—手黏腻的鲜血,在此前,她甚至不怎么认识鸿祺,可现在她拼命点头,哽声:“您放心,我会的,我们肯定会的!”   鸿祺气绝身亡,瞪大—双沾满鲜血的眼睛,陈达忙俯身,和纪棠—起小心翼翼放下他,让他平躺着,给他阖上双眼。   纪棠咽了咽,抹了—下眼睛,她不敢再往下看,因为她知道她根本没法带这么多人走的。   柴兴“嘭”—声重重跪在地上:“阿爹!”   柴武毅僵直身体,俯身看鸿祺,八尺硬汉,泪洒甲胄,柴兴紧紧拉着他的手,目带祈求看着他的父亲。   而柴武毅却毫不犹豫拂开他的手,硬声道:“我的将士,我的兄弟,与我同生共死跟在我身后二十万的柴家军就在此地,我岂能贪生怕死?!”   鸿祺说的他都知道。   可柴武毅在所有身份之前,他先是—名军人!   又岂能当逃兵?!   他身后的都是柴家军的老兵,最老的营部,与他征战沙场,陪他出生入死二十多年,在这个孤军被围同袍奋勇杀敌战到最后—刻的关口,他又怎么能抛下他们独自偷生?   他是他们的将军,当与他们共死,方不负他们多年的追随和拥戴,方不负他们今日为他血战到底宁死不降!   “阿爹!!”   柴兴哑声。   可柴武毅态度极其坚决,他过不去心里那关。   好在最后,柴显来了。   柴显在最前线被叫回来的,—头—脸的猩红持刀的手臂滴滴答答淌着血,他道:“阿爹说得不错。”   “所以,让我留下来吧。”   柴显就站在柴武毅身后,他干脆利落,—记手刀劈在父亲后颈,柴武毅骤不及防,应声而倒。   柴显抱住父亲,将他交给弟弟:“二郎,阿棠,你们快带阿爹走!”   这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下去,潜行,需要不短的—段时间,不马上走唯恐来不及。   柴兴急了,—把攥住柴显手臂:“哥!”   柴显神色坚定从容,他拍了拍兄弟手臂,“你知道的,我不能走。”   父亲身上背负着更重要的东西,而他身为人子,那就让他留下来吧!   柴武毅说得不错,柴家军为柴氏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如今深陷围杀绝境,又岂能抛下他们独自逃生?   他是必须要留下来的!   柴显斩钉截铁不容质询,他是少将军,是柴家的继承人,意义非同—般。   父亲走了。   那就由他留下来代替父亲!   方不负忠于柴氏二十余年的将士们!   柴显看着柴兴,兄弟俩都从军,这些柴兴都是能明白的,他抬手止住柴兴的话:“阿兴,换了你又如何?”   柴兴哑口无言。   换了他,也定是要和麾下兄弟同生共死的。   他虎目含泪,却劝无可劝,他又焦又急,声泪俱下:“哥!”   柴显拍了拍他肩膀:“好生照顾你嫂子和侄儿。”   他又看纪棠:“阿棠妹妹,他有些笨,你平时替我多看顾他好吗?”   他从容坚定,重重—抱柴兴,又重重—抱纪棠,松开手,用力推了他们—把,“快走!”   陈达协助刘元,飞快把柴武毅背在刘元身上,陈达把柴兴纪棠都送了下去,纪棠最后回头看—眼,容颜坚毅的浴血青年站在硝烟中静静看着他们。   柴显利落—转身,往另—边山下飞奔而去。   纪棠视野模糊,她用力抹了—把眼睛!   “柴大哥你们坚持住!”   “十万大军急行军正赶过来了!”   她带着哭音大声喊,柴显回了—下头,笑了笑,冲她挥手。   快走!   纪棠他们原路折返。   下去比上去费的时间还多,但万幸还算顺利,替柴武毅卸了重甲,掐了人中让他醒过来。   事到如今,只能离去了。   众人拾起芦苇杆,重新滑入水中。   离开的过程有些磕绊,但总算顺利。   飞马往回急赶,纪棠—路上都不敢说话,她希望赵徵救出钟离孤之后掉头能快—点,沈鉴云带领的十万大军能更快—点!   她很怕来不及了。   夜色已经降临了,天空沉闷的滚雷碾过,哗啦啦暴雨倾盆终于下来了。   黑漆漆的雨夜,紧致让人喘不过气的气氛。   下半夜,沈鉴云栗泉薛志山终于率大军赶到了,马不停蹄,立即往前方狂奔冲杀而去。   而此时,已经距离三万多柴家军被围攻超过十个时辰。   隆隆的马蹄声,后脚赵徵也率骑兵急赶到了!   夤夜奔袭,连战三处,战马停下全都气喘吁吁,而赵徵双目泛红,不知是因为雨水冲刷疲惫抑或情绪,提刀策马,杀气腾腾。   狂奔百里援救钟离孤部,与后者里应外合成功突围,之后马不停蹄往这边急赶,没喘过—口气。   见得柴武毅,他情绪亦极激动,—翻身下马,重重—个拥抱,“舅舅!”   你没事就好!   他嘶哑着声音,片刻松开,赵徵很快就发现问题,他哑声问:“柴显呢?”   默了—息,纪棠低声说:“不知道。”   —行人没有任何停留,立即汇入十万大军,狂冲杀上。   —场激战,天明时杀退南梁大军,把戚时平杀了—个心胆俱裂,他立即就收拢兵马,往颜遂部疾速退去。   剩下的梁军骤不及防,退的退溃的溃的,大败退去。   柴兴浑身浴血,连纪棠也是,她也抽出长剑给敌军补刀,两人立即打马狂冲上山。   山势陡峭,很快就没法上马了,两人跳下马,飞速往上狂奔。   —地倒伏的尸首残骸,和昨日相比,死—般的寂静。   雨停了,乌云盘旋,沈鉴云—脸沉重,最终他还是吐了口气,低声说:“柴家军,全军覆没。”   没找到还站着的人,在他们到的时候,孤山已经破防多时了。   柴兴怔怔,如同被重锤“轰”了—下,眼前—黑,晕了过去。 第84章   纪棠连忙伸手去扶他, “砰”一声膝盖落地,猛撞一下似要裂开的疼,但她根本就没顾上, “柴兴,柴兴!”   大家大惊失色,纪棠急得不行:“快, 快背他下山!”   刘元赶紧捏了捏柴兴脉门, 架着他的胳膊一屈膝把他背上, 一行人火速往山下飞奔!抢先一步的李胜已经拉着军医迎面飞奔过来了,刘元返身冲进一个刚搭起来的小医帐, 赶紧把柴兴放在行军床上。   “没大碍, 急恸攻心,醒了就没事了。”   军医也吓了一大跳,赶紧给柴兴切脉,松了一口气, 忙起身抽出银针刺他的人中。   片刻, 柴兴总算醒转了,然而没事的仅仅只是他的身体。   大悲大恸,痛失胞兄,柴兴睁了睁眼,撑着坐起身愣愣与众人对视半晌, 忽嚎啕大哭,他曲起膝盖抱着腿, 脸埋在膝上,痛哭失声,声泪俱下。   “哥,大哥——”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时。   柴兴痛哭之悲恸,闻者伤心,听着落泪,所有劝慰都变得苍白无力,纪棠站着,偏了偏头,两行眼泪就下来了,她也难受极了。   可她却无能为力。   从来都没有像这么一刻,去这般痛恨一个人。   纪棠偏头抹了抹脸,所有人都低下头,刘元看看她,纪棠微微摇头,刘元默然,他也知道,劝慰没用。   刘元李胜等人低着头默默退出去了,就剩纪棠在帐内无声陪着柴兴。   柴兴哭了很久,哭得声沙力竭,可能有两三刻钟,一直到赵徵来了。   赵徵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饱浸雨水的牛皮重铠缝隙里依然血痕斑斑,纪棠察觉有风,一回头,才发现他站在帘后,一手挑起滴滴答答的雨水,风带动帐帘,在他手上拂动。   也是头一回,他进来后注意力没先放在纪棠身上,赵徵飞马过来的,大踏步进了医帐区,离得远远,就听见柴兴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这种痛失亲人痛失胞兄的痛楚,可能唯独他最懂,往日大咧咧不拘小节总嘀咕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的柴兴,此刻正蜷缩在窄小的行军床上,哭得肝肠寸断。   赵徵喉结动了动,他踏着雨水慢慢走进来,无声站在行军床前,许久:“阿兴。”   柴兴抬起头,一双黑亮有神的浓眉大眼此刻变得又红又肿,见得赵徵熟悉的容貌,他悲从中来,“……阿徵,大哥,大哥他……”   柴兴哽咽着,却半晌说不出那句“没了”。   “我知道。”   “我都知道。”   赵徵慢慢坐下来,手放在柴兴的肩膀上,拍了拍,用力揽住他,哑声告诉他:“你的兄弟还有我!”   柴显不在了,但你的兄弟还有我。   柴兴心口一酸,大恸,□□的痛楚就像溺水垂死般的心脏一绞,痛悲似山洪暴发,滚滚而出,他已经泪流满面,反手抱着赵徵,痛哭失声!   嚎哭再起,那满满的悲恸随泪水倾泻而出,赵徵也闭上眼睛无声落泪。   纪棠无声吐了一口气,轻轻撩起帘子出了去,轻轻摆摆手示意高淮等人守住门,不要让人进去了。   哭出来就好了,总算能把悲伤宣泄出来了,不然憋着她还要担心。   让他们兄弟在里头吧,旁人不要进去打扰了。   让柴兴好好哭一场,好歹能好过些。   ……   雨停了,天空铅云很重,厚重的乌云在天空流动盘旋,积蓄着下一场的雨势。   急行军并未携带辎重,帐篷不多,刘元说给她安排一个帐篷休息,纪棠摇摇头,帐篷有限还是让给伤兵吧。   她拒绝了,换了身干的衣物,找了个小山坡,垫块大叶子抱膝坐在上面。   风有点凉,暑气被一场大雨浇灭了,她深呼吸几下,对刘元他们说:“你们忙去吧,不用这么多人跟着我。”   这里是己方大军休整范围,不怕的。   纪棠坐了很久,可能有大半个时辰,赵徵才过来。   她有些怔忪,抱膝看着天际流云,感觉身边有人坐下,侧头一看,原来是赵徵。   “柴兴怎么样了?”   “好些了,我叫人烧了热水,给他擦洗擦洗先把衣裳换了。”   大悲大恸损精伤神,柴兴一身湿透,正是风邪入侵的好时机,等他痛哭一场情绪稍稍缓些之后,赵徵就立即叫人烧水给他沐浴更衣。   纪棠望了不远处的医帐一眼,低低说:“那就好。”   她又看赵徵,有些心疼:“你怎么不去休息一下?”   他摇摇头:“我不累。”   赵徵解下佩剑,身后的石面斜坡已经被风吹干了,他慢慢往后躺了下去。   仰看天际流云,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柴显战死,眼见柴兴这样,他黯伤固然是有的,但难免又忆起自己,感怀自身。   他最能体会柴兴了,这等痛失胞兄的伤恸,他也深切体会过。   赵徵到今日,都依然记得那一瞬心脏绽裂般的剧烈痛楚。   简直痛不欲生。   他想了片刻,却又无比庆幸,抬目看苍翠欲滴草叶滚动的水珠,他伸手折了一枝,清澈的的水珠一弹滚落,掉在他的脸上额上,沁凉沁凉的。   赵徵侧头,看着躺在下来的纪棠,他轻轻唤了一声阿棠,喃喃道:“幸好有你。”   幸好有她在,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渡过那段悲恸伤痛和之后的漫漫时光。   是她,轻快热情,灿烂阳光,一直围绕在他的身边,抚平他的伤痛,占据他的注意力,让他得以熬过漫长的伤痛期,重新走了出来。   是的,今天似曾相识的情景,赵徵突然恍惚有种走出来的错觉。   一度经历过失去,才恍然自己正在拥有,他的人生固然失去了极多极多,但依然是拥有的。   拥有舅舅,拥有表兄弟,还拥爱人,以及一直赤诚坚定拥护他的钟离孤许多许多人。   他们之中或许有叛徒,但更多的不是。   始终深藏在心底那把名为重创的枷锁,在今日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往昔百般劝慰都不到位的地方,突然就自己触动了。   赵徵喃喃的,声音很低很低,但纪棠听见了,他一瞬不瞬看着她,伸手抚摸她的脸。   很粗糙很粗糙的手,黑纱护掌反复摩擦的折痕和雨水,纪棠却不嫌弃他,他很轻很轻地抚摸她的脸颊,如同触摸一个稀世珍宝,是那么地小心翼翼。   两人轻轻地亲吻在一起。   不带丝毫情欲的。   只是思绪起伏心潮流淌到深处时,渴望碰触对方。   唇轻轻触碰,慢慢开启,双目微微闭阖,口舌碰触在了一起,他们交换了一个很轻柔很轻柔的深吻。   许久,才分开。   赵徵握住纪棠的手的,放在自己的心口,他眼睫轻轻动着,喃喃道:“如果我有什么不对,做得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不要离开我。”   那双琉璃色的剔透眼眸,蕴着一层水雾,里头蒙着深深的依恋爱意和脆弱。   “没不对。”   “阿徵也没什么不好的。”   纪棠对着他这双盛满依恋专注的美丽眼睛,温柔微笑,柔声告诉他:“我喜欢你了。”   “我喜欢阿徵呢。”   是啊,不知不觉,不知何时开始的,情感就悄然发生了转变,纪棠已经喜欢上他了。   “真的吗?”   赵徵霍地坐起身,睁大眼睛看她,又惊又喜。   纪棠嗤嗤笑了一声,半跪起身,捧着他的脸,在他的眉心亲了一下,笑道:“真的!”   真是个傻子呢!   ……   纪棠抚了抚他的脸颊,感觉瘦削了些,他身上里衣还是湿的,铠甲的牛皮里子吸透雨水变成深黑色。   不远处高淮等人不敢过来,但面露急色看向这边,手里还捧着替换衣物。   纪棠拉赵徵起身,走到临时设置的帅帐,让人提水给他擦身换衣服,高淮等人急忙捧着铠甲去烘干,纪棠把赵徵按在简陋的茅草床上,“你快睡会,我去看看柴兴。”   赵徵连续大战奔袭三夜两昼,他必须抓紧时间休息一下。   至于她,互通心意固然让人微甜喜悦,但这微甜喜悦也没能持续太久,情绪很快就被沉甸甸的现实坠回来了。   纪棠得去看看柴兴。   还有,柴显的尸身也得去找回来装殓。   伤心过后,还有许多事情得趁这点时间处理好。   纪棠安置好赵徵,快步出了帐门,天空灰云流动盘旋,偶尔一处散开,灰蒙蒙的透着微亮,一线泛白的天光射下来,让人感觉格外刺眼。   纪棠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吸几下,睁眼快步去了柴兴那帐。   柴兴已经梳洗更衣完毕了,一身修身的紧窄黑衣,短短一两个时辰,这个矫健魁伟的青年脸颊看着仿佛瘦削了许多,眼下泛红泛青,眉目萧索。   他情绪平复了不少,只依旧难掩伤悲,见得纪棠来,柴兴哑声唤了声,“阿棠”。   纪棠拉着他手腕,关切端详了他脸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们走吧!”   柴兴点点头。   他一抹眼睛,提起放置在行军床上那个大包袱,背在背上,和纪棠一起出了营帐,往山上行去。   那个大包袱装的是生石灰,纪棠也背了另外一个包袱,里面放的是搓好的湿帕和一身干衣服。柴兴的亲卫和刘元他们还抬了一大块油布。   条件所限,现在连棺椁冰块都没有,只能用生石灰收拾后再收进油布里,作简单收殓。   人往山上走,心沉甸甸的,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山上也该把柴显的尸身找出来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等到他们匆匆爬到一半的时候,迎面却碰上侯忠嗣!   侯忠嗣正是奉命率人清理山上战场的。   他飞奔而下,迎面遇上柴兴纪棠等人,离得远远,急促道:“纪先生,阿兴,我们没有找到柴显的尸身!”   翻了一个遍了,连断臂残骸也找过,就是没有找到柴显。   “什么?”   纪棠大吃一惊,心里却不由燃起了一丝希望。   她和柴兴对视一眼,两人立即拔腿往山顶冲去!   一行人直奔他们攀上悬崖的那个位置。   他们之前离开时,特地没有砍断绳索的。   一行人连同侯忠嗣直冲过去,探头一看,可惜暴雨冲刷,崖边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柴兴立即就要顺绳攀下,纪棠一把拉住他,急道:“你疯啦!”   下完雨,这路还是一般人能下去的!   从原路绕过去不更安全更快!   刘元喝了一声,“纪先生,你们走原路下山!”   他已经顺着绳索往下攀了。   有刘元在,绳路情况也不会漏下,一行人掉头疾奔,以最快速度原路冲下绕到崖后!   黄浊河水滚滚汹涌,纪棠柴兴他们毫不犹豫一个猛子扎下去,游到对岸。   刘元刚好跳了下来。   崖下果然有人,不,是尸体!情况不好也不算最坏,最起码没有让柴兴希望大盛之后马上再度绝望。   不见柴显,倒伏的十几二十具尸身有大半是南梁军服的,显然到了崖下依然发生过激战,倒伏的柴家军非常眼熟,柴兴一见就冲上去了,三个都是柴显的近卫!   他一个个扶起来,大声喊名,使劲拍脸,拍到最后一具尸体的时候,那叫柴忠的侍卫未曾彻底断气,被这么一拍,挣扎地醒转过来了。   他一见柴兴,就激动起来了,一弹抽搐,猛地往手边一指,“……”   柴忠手边就是滚滚的河水,他就倒伏在河岸边,身侧还有一个南梁卫兵,显然是和对方同归于尽的,他重重喘着气,拼尽全力指着:“少将军……”   “你是说?把柴大哥推进水里了!”纪棠急忙说。   柴忠一喜,拼命点头,就是这样!   他们少将军杀到最后一刻,敌军蜂拥而上,只剩下他们数百人,少将军不肯走,誓要与柴家军共存亡,身受重伤都依然在持刀杀敌。   最后还是柴忠他们,苦劝不下,最后咬牙找机会给了主子一记手刀,用绳索绑在背后赶紧攀绳而下。   当时暴雨,仅存的七八个近卫摔下五个,只剩下他们两个。南梁军摔得更多,但他们人多。追杀到崖下,柴忠二人已经伤重垂死,可敌人还有,最后不得不由柴忠硬挡着,背着主子的近卫柴平拼了最后一口气往河中一跳,企图拼一线生机。   柴兴拼命点头,但其实只是下颌轻微合动,他拼尽全力给了答案,僵直指着下游片刻,口唇鲜血溢出,他手臂颓然摔下,已经气绝。 第85章   柴兴浑身颤栗, 又激动又焦急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俯身放好柴忠霍就站了起来。   “别急,别急, 你带着亲卫和梁五几个马上下去,我随后就来!”   他急,纪棠也急, 但她却不能像他就这么一门心思想往下追。拦网、勾索、干粮、武器、药物等等等等, 除了搜救需要用的东西, 最重要是还得带上一个军医。   万一真侥幸找到了,最好的治疗才能增加生还的几率啊!   柴兴越是焦急, 她就越要把方方面面都想全了。   柴兴立即跳进水中, 飞快泅水而过,扑通扑通十几个亲卫和梁五几人马上跟上去,以最快速度游过去,上岸顺着蜿蜒的河流狂奔下去。   纪棠也游过对岸了, 拔腿往营地飞奔。   半路听见马蹄声, 是赵徵带着钟离孤和柴武毅,三人后脚就收到侯忠嗣的消息了,飞马狂奔过来。   柴武毅和钟离孤身上都有伤,柴武毅刚刚从山上折下来,眼圈还是红的, 钟离孤伤势不轻左肩铠甲鼓鼓的明显包扎了厚厚的绷带,连左脸都划伤了一道, 唇色有些苍白显然失血不少,但一裹完伤他就立即又上马了。   钟离孤方才的情绪也不好过,既为三万多的柴家军,也为好友之子他视若亲子侄的柴显, 闻言大喜,一勒停马立即翻身跳下来,“棠丫头,阿显呢?”   怎么样了?!   纪棠摇摇头:“还不知道,还得找,冲到下游去了。”   她飞快念一边让刘元飞马回营地取东西,然后快速把刚才的发现都说了一遍:“现在不知怎么样了,阿兴已经往下游去了!”   人还活不活,能不能找得到,她现在还不敢说。   言简意赅说完,她又向赵徵要了二三百个擅长搜索的精兵。   最多只能这样了,一来这个磐水再往下游是通往平泉和桐山关方向的,沿途还会经过南梁驻兵区域,到了那边,连这二三百精兵她都不敢用,就生怕打草惊蛇。   另一个更最重要的,赵徵柴武毅钟离孤他们现在根本没法脱身,大军马上又得开拔了——别忘了,击溃张琼山之后为了援救钟离孤和柴家军,赵徵连会原都没有去取。   现在第十点和第十一点已经没希望了,平泉和桐山关只怕是要落入皇帝之手了,这基础的沙头山、会水、夏原三点却再不能丢的。   大军稍事休憩之后,就得立即掉头往西而去。   连柴武毅钟离孤也是强忍伤痛,都没肯下马。   “你们只管先取会原去。”   纪棠对他们说,目光看过钟离孤柴武毅,最后落在赵徵脸上,用眼神安抚他,她会小心的,断不会让自己出差错,“我和柴兴去找,找到人就回来与你们汇合!”   时间紧迫,其他的都不说了,纪棠翻身上马,飞快往营地跑去,和刘元他们把能用上的工具药物都背在身上马上,飞快往下游去了。   ……   沿着河岸跑了一段,很快就追上柴兴了。   纪棠把柴兴的马也带过来了,喊他上马,柴兴的目光这才从滚滚的河水挪开,他翻身坐上来,忍不住问了句:“……阿棠,我们能找到大哥吗?”   他攒紧拳的手心松开握住缰绳,碰了纪棠的手一下,掌心湿漉漉的不知是泥水还是热汗,对上他带着希冀的一双眼睛,纪棠用很肯定的语气说:“肯定能的!”   “嗯!”   柴兴用力点点头,他一扬鞭打马往下游飞奔而去,一行人不停睃视着大声呼喊。   纪棠也是。   但看着滚滚的浊黄的湍急河水,她心里沉甸甸的,别看她对柴兴说的笃定,那只是不舍打破他目中希冀,但事实上柴显身负重伤,近卫都垂死了他状态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这么汹涌滂湃的水流,固然能摆脱追兵,但也只怕一跳就上不来了,真的就全看老天爷给不给生路了,人力全无办法。   她只能祈祷,求求老天爷开开眼。   老天爷总不会戏耍人玩吧?如果最后让人绝望,那又何必再给希望呢!   所以肯定能找到人的!   而不是尸首。   纪棠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柴兴也是,他心底又何尝不知道生机渺茫,不过就是想多个人肯定自己的希冀罢了。   一行人分成十几队,每到一个容易被卡截停留的位置都会留下一队人放拦网和下水察看,而搜索过河岸不见人和痕迹的纪棠和柴兴就会立即往下游奔去。   已经这么长的时间了,水流速度这么快,被冲远了的可能性更大,故而他们根本不敢在前面停留过多的时间。   但大军踩踏形成的少障碍区域已经没有了,越往前地形越不好,不停得上马下马,很快他们索性舍弃的马匹,徒步还要快些。   这样一路找下去,不经不觉就过了午,从昨天上午就没吃过什么东西,但不管柴兴还是纪棠,都不觉得肚饿,有的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而堆积的焦灼。   但纪棠还是掰开饼子塞进柴兴手里,自己也用力咬了一口:“多吃点儿,不吃东西就没力气了!”   两人一边快步沿着河岸小跑睃巡,一边胡乱啃着饼子,匆匆吃了再灌几口水,这一顿就糊弄过去了。   天空乌云越积越多,流动速度也慢了起来了,开始渐渐往下压,只怕用不了多久又将是一场倾盆暴雨。   他们得尽快找到人啊!   暴雨,夜晚,叠加在一起就是严重失温。哪怕柴显现在还有一口气,倘若他们不能暴雨来临和上半夜前找到他,露天昏迷一个晚上,也死定了!   纪棠柴兴急得不行,只恨不得和乌云赛跑,两人速度也越来越快,后头连截留几率比较小的河弯他们索性放弃了,只一意检查岸边,带着人飞速往下游狂奔。   其实两人心里也明白,柴显更有可能是随着河水一路冲去了,永远不会再上岸搁浅。   但他们就根本不愿意相信,柴兴还说,在西北的时候他哥救了个相士,那人硬追着给他哥算命,还说他哥有二男一女三个孩子。   “现在我哥就丰儿一个,还差一男一女两个侄儿呢!”   所以他哥肯定没事的!   他还等着他来救他!   所以他得快些,更快一些!   纪棠喘了口气:“嗯,没错!”   一行人几乎是狂冲,一个时辰就冲出了山区!再往前就是丘陵和平原,往右是平泉城、桐山关,往左也是南梁几个驻兵点。   那二三百精兵没法再往前了,不然被敌军哨兵发现,会很糟糕。   刘元他们来得虽急,但都已匆匆换上一身便装,就一行人的二十来人分成两个小队,一边河岸一队,快速往下游找去。   大雨还没下,不会应该快了,这种天气天黑得很快,现在已经开始发暗了,最多一个时辰之后,雨不下天也该黑全了。   柴兴纪棠他们把能扔的东西都扔,陈达扛起军医,一行人飞速往前急掠。   他们已经找了快一天时间了。   连日奔波,又徒步了差不多一个白日,纪棠疲惫得很,脚腕足底一阵阵酸疼,开始有些跑不动了。   但她还是咬牙坚持,她把手伸给刘元,刘元李胜一边一个带着她飞掠。   这样又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在天渐渐黑透的时候,连刘元他们都开始感到疲惫的关口,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是纪棠最先找到柴显了!   论对河水冲刷搁浅的规律和了解,可能这里所有人都不如她。一出了山,纪棠就精神大振,狭窄蜿蜒的河床带来的高速的水流,但一旦出了山,河道变大变宽,水流将立马就会变得缓和许多。   而相应的,它挟裹的大小杂物,就有很大一部分会逐渐搁浅岸边。   除了一目了然的河岸或浅滩之外,河岸根须茂盛大树、一路长出去的芦苇丛,还有河道拐弯后的弯道内侧等等,这些需要重点寻找的区域。   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乌云沉沉黑魆魆的,视物非常不易,纪棠他们只得点起了火把,派两个人远远去放哨,没办法,天太黑了没有火光根本没法找。   纪棠指点过需要重点注意的地方,又往前一段,这次不用她说大家就分散开去搜索,纪棠举着火把往芦苇荡冲去,和柴兴一人一边快步往里外找去。   深一脚浅一脚,纪棠腰臀往下的衣物都湿透了,淤泥吸着靴子,她把靴口紧紧扎起来,但依然举步维艰。   芦苇刷刷刷,她往芦苇滩最外面冲去,一手用力压着芦杆,一手高举火把,也怕一个不慎引发火灾。   她个子不高,这么走很辛苦,但这么辛苦最终还是有回报的!   她趔趄了一下,被河泥吸得险些扑倒,身后的刘元赶紧扶住她。纪棠一手拍在河水里,溅了自己一头一脸的水,但火光一闪,她余光恍惚看见半丈外的芦苇滩最边缘似乎伏着一个阴影。   纪棠心跳漏了一拍,她几乎是抢着连跑带跄踉冲过去的!   她一把拨开已经变得稀疏很多的芦苇杆,只见水面浮着一个人,不!是两个,一个在底差不多完全浸在水里,将另外一个人托在水面上露出大半的身体,两条腰带牢牢将两人勒在一起,他们被一丛芦苇挡住截停了。   玄黑的甲片映着橘红火光,上面那人面如白纸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只眼线斜长浓眉黝黑,不是柴显还有谁?   纪棠第一时间伸手抓他,颈脖柔软触手生温,温度虽然很低,但还是有,脉搏跳动很微弱,但还是有的!   她大喜,当场喜极而泣:“柴兴,柴兴,快!快来啊,找到了!!!”   找到人了啊!   还有气儿的!   ……   一队人闻声大喜,飞快往这边冲,柴兴来得最快,他俯身就把两人抱了起来,蹚水冲出芦苇滩。   “军医,军医,快!!”   亲卫已经死了,割断腰带,他掉了下来,刘元探手摸了一把,人已经冷了。   军医被柴兴的亲卫背着冲过来,一探脉息急了,急声指挥他们赶紧卸甲烧水!   这时天空乌云盘旋雷声隆隆,一场大雨眼看就要下来了,梁五直起身看了看,飞速带人往不远一处小山丘飞奔过去。   否极泰来,他们找了一阵子,找到了一个不算大的洞窟。   一行人在军医指挥下七手八脚小心把柴显铠甲里衣扒了,一听见有洞窟,柴兴抱起柴显,大家抬起刚放下的小铁锅油布等物,飞快狂奔过去。   洞窟应该原本还住着什么动物,刚被梁五他们赶走了,纪棠一进去就嗅到一股浓浓的腥臊,但大家谁也顾不上这些了,有就好。   赶紧把油布重新铺好,把柴显放上去。柴显一身狰狞而泛白的大小伤口,最要害的就是前胸和腹部,刀伤右肩从一路横贯膻中位置,皮肉绽开深可见骨。腹部则是箭伤,右腹中箭,是被临时砍断箭尾的,箭头部分还留在里面,看样子也很深,但万幸由于铠甲阻力没有贯穿至后背。   幸好他们人多,已经有人去捡柴回来了,用火折子赶紧生了几堆火,大半堆在柴显身边防止他失温,风很大但有几人直接在堵洞口挡了。   另一堆火搬石直接架上小铁锅,把水囊的水全都倒进去,很快烧开,捣动晾一下赶紧给柴显清洗伤口。   军医在密锣紧鼓给柴显处理伤口,柴兴很紧张,他跪在侧边紧紧攒着他哥的手。   大家都很紧张,好不容易到这哆嗦了,大家都极盼望柴显能被救活。   屏息守了半个时辰,外头雷声隆隆,狂风呼啸,雨终于淅淅沥沥下来了。   洞窟太小进不去这么多人,一大半都是站在外头的,但也没人动,风很大,大家默契挤洞窟口前挡风,被烟呛得眯眼难受都没挪开一步。   幸好的是,柴显那极度微弱的呼吸没有停止,熬过在军医灼炙治疗的紊乱之后,似乎是稳了一点点了。   虽然只是一点点的,但到底是个好消息,在场的人都吭声,但实际大家都在害怕柴显熬不过灼炙治疗断气。   开头这一关总算过来,见军医放下火镰,拿起金创药瓶,大家不约而同的,长长呼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候,却有一个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沓沓脚步声,李胜踩着水洼飞快掠回来,他一到,大家一惊,纪棠立即问:“怎么回事?”   连一直将所有注意力放在他哥身上的柴兴也霍地回头看过来。   大家分工合作,而李胜负责的是带人放哨。   “不好,纪先生,有人来人了!”   是魏军服饰,好几十个。   李胜说:“看样子是从平泉城过来的。”   大家神色黯了黯,颜遂这是拿下平泉城了?都已经安排人巡逻了?   这里距离平泉城,也就数十里路。   而且,负责巡逻这边的青年将领,还是个熟人,李胜压低声音:“是宁王。”   赵宸?!   陈达皱眉:“我去引开他们。”   柴显这情况,他们肯定是没法挪动的,那只能引开对方了。   陈达说着就站起,要带人去了,却被纪棠一把拽住。   她思索着,慢慢站起身,“……我也去吧。”   陈达刘元可不同意,两人立即就要说话,纪棠却摇了摇头,“你们去只怕不行。”   她心里有些揣度,立即撕下衣摆蒙在脸上,“我会看情况,实在不行再出去。”   大家飞快商量两句,最后留下柴兴和五个亲卫在这里负责帮忙和护法,其余人都去了。   抽出长剑冲出洞窟,雨点噼里啪啦,这雨不是很密,但很大点,打来脸上生疼生疼的,狂风呼呼卷着大滴的雨点,天空乌云急速翻涌压得很低,飞沙走石。   感觉像天要塌下来的架势,这场暴风雨现在只是个前奏。   都这天气了,赵宸还不回去啊?还坚持在磐水徘徊,说他没有其他意图纪棠都不信。   好吧,看来他也不蠢嘛。   狂风吹得芦苇长草胡乱飞舞,大树小树枝丫哗啦啦乱颤,纪棠站在一个人高小土丘后的大树旁,拨开枝叶看望向前方。   她身边就刘元几个,陈达已经率人绕过去了。   但显然,这个引人行动并不成功。   赵宸跨在马上,不顾恶劣天气继续沿河往边上巡逻,他的身边人也不是很多,大约二十多三十个,但个个都是心腹亲卫。   眼前对方越行越前,再往上就要接近洞窟范围了,陈达当机立断,立即使人弄出些动静,只见远处左侧长草动了动,一条人影飞快闪过。   赵宸这边立即就有人追过去,不过,赵宸却没动,他驻马望了眼,本人和大部队都没有动,。   再然后,他直接把人召回来了,不追。   不得已,陈达只能率人直接上了。   如同触动机括,两拨人骤然碰触,“叮叮锵锵”立即展开一场激战!   赵宸也抽出长剑加入战局,但纪棠有留意到,赵宸第一时间睃视出现的蒙脸人们,但一看身形,他视线在最矮瘦的梁五身上顿了顿,眉心一皱,立即否定。   前头激战正酣,双方人手相当,一时谁也奈何不可谁,但继续这样打下去可不是办法,只怕会引人过来,柴显可经不起岔子,得让赵宸噤声闭嘴才行。   得纪棠出场才行了。   但她对刘元几个摆摆手,却不上前去加入战局,而是绕到另一边。   这次她没有钻到树后,而是直接站在草丛里。   风很大,呼呼长草剧烈起伏,露出纪棠的上半身。这一路又雨又水,她脸上的妆粉早已冲刷得一干二净了,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和一双精致漂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赵宸无意一瞥,登时一惊,几乎是瞬间,他脚尖一点就那边急掠过去。   “是你,对不对?”   他站在纪棠三丈之外,哑声问道。   两人对视着,纪棠笑了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瞥一眼还在酣战的陈达等人,战场在往这边急促转移,她也不废话,耸了耸肩,还打啊?   她问:“你这是想引人来吗?”   “想我去平泉吗?”   纪棠笑了笑,她身后就是草木丰茂的小山丘,她话罢掉头就钻了进去。   赵宸浑身僵硬,他甚至不敢和近卫们多说半句,后者一接近他立即就闭嘴了,只牙关一咬:“追!快,必须追上!!”   他根本就不在意柴显,被纪棠这么一威胁,连大乱斗都心生顾忌,不敢吭声,只咬紧牙关,急追而上!   纪棠一笑,往另一边而去。   赵宸想设法杀她,但陈达刘元等人可不是吃素的,最后当然没有成功。   纪棠引着这群人一路往西北,直接钻山里去了。跑到一半暴雨倾盆雷声隆隆,说实话这天气在山里钻她也怕怕的,好在估摸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她低声吩咐两句,陈达等人心领神会。   陈达刘元一左一右带着她加快速度,在山里密林钻了一会,很快就甩脱的赵宸等人了。   “快走快走!”   纪棠赶紧吩咐出山。   一行人冒着哗哗的暴雨,又赶回那个洞窟,磐河河水暴涨,黄浊的河水掀起大浪滚滚往前涌去,纪棠顶着大暴雨钻回洞窟里,“柴大哥怎么了?”   她都不敢往里面走,一身湿透水不停往下淌,一会儿脚下就一大滩水了。   柴兴说:“已经好了。”   柴显的伤势已经处理好。   他们等纪棠也有些时候了,东西都收拾好了,连近卫柴平的尸体都已经就地掩埋安葬了,就等他们回来了。   得快些走了。   柴显情况不好,天气更加不好,但他们还是得尽快转移。   这地方赵宸已经知道了,跟丢后他很快就会折回这边的,此地不宜久留。   另外连军医也建议,柴显伤势重,那就用板车推,这个阴冷潮湿腥臊扑鼻的洞窟真不是养伤的地方。   柴显的伤势已经包扎完毕了,药物器械带着足够,已经尽可能处理得最好了,但现在军医根本不敢保证什么,只表示渡过危险期后,才能肯定平安不平安。   “少将军接下来会发热,如果能发热后尽快醒,那就是好的。”   平安的把握也大增。   这军医是柴家军最好的军医,从前给柴显看过很多次伤的,很熟悉,他相信柴显的意志力。   只要熬过发热期能醒来,那就好了。   柴兴等人把外衣全都脱下来,一层层给柴显穿上,怕他稍候失温,然后用油布将他整个裹起来,柴兴小心翼翼背上,近卫再抖开剩下的两张油布,一张盖在两人身上,另一张由四个人牵着顶起,当做雨伞来用。   一行人就这么冲进暴雨之中,雨势大得,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择个方向一路走,走了半宿,终于找到个合适的村庄。   一行人也没有露头,只找了户合适人家的柴房待了一宿,到天明时,雨势终于小了一些,他们重新出去,买了一辆板车和其他东西,伪装一番,推着板车往会原方向。   这次不能跟着河走,只能绕路,绕了很大很大一个圈,他们也不敢走快,来时不足一昼夜的路程,他们足足花了三四天,都终于望见会水城。   哨马护送下骡车直接进了城,刚把柴显抱上床放好,一番移动颠簸,柴显醒了。   ——他终于醒过来了。   路上纪棠他们担心得不行,板车换骡车,他们垫着厚厚七八层被子,柴显这几日不断高烧,温度高得一度他们都不敢走了,全部停下来守着。   幸好有军医,药物又全,柴显熬了足足三四天,在生死边缘挣扎无数次,他终于醒了。   甚至他烧还没退全,谁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醒过来了,刚看见他眼睫动了动,纪棠还以为看错了,她“啊”一声屏住呼吸,柴显艰难颤动多次眼睑,终于睁开了一点点的眼睛,极虚弱极虚弱的声音,“……是哪里?”   “我们回到会原了!”   柴显终于醒了,纪棠他们忍不住欢呼起来!   欢呼声中,还有沓沓急促的军靴落地声,赵徵闻讯,飞马赶回来,一进门,就看见柴显虚弱睁开眼睛,他大喜,一步上前握住柴显手臂,“醒了?”   “醒了就好!”   ……   只是这极度的喜悦之中,却还是有阴霾的。   就在大家喜笑颜开欢喜于柴显终于清醒的时候,外头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钟离颖,他身后还带着一个哨兵。   他也不想这个时候来说这话的,可他不得不说。   柴显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和赵徵、柴兴、父亲、钟离孤纪棠等人说了两句话,他低低问:“战况……如何了?”   他还是惦记着战况。   当时在他身边的三万多柴家军已不用问了。   柴武毅、钟离孤,被皇帝所谋,付出极大的代价才挣脱险境。   平泉、桐山关他们都没法去了。   但可别忘了,战场上还有一个皇帝。   现在,局势怎么样了?   这个时候,钟离颖带着讯兵来了,见柴显睁眼,他下意识笑了笑,片刻就收敛了,低声道:“刚得讯,渠州已被赵成奇颜遂攻下。”   平泉是第九点,桐山关是第十点,一得这二点之后,颜遂赵成奇随即往第十一点渠州城发动猛攻。   渠州守兵被诈出大半,南梁驰援被皇帝率兵拦截,颜遂赵成奇冒雨车轮战猛攻渠州四天,渠州城破。   换而言之,除了最基础的碌城、汕阴、回陵、沽介四点,平泉、桐山关、渠州也都在此战落入皇帝掌中。   而赵徵仅仅只得了沙头山、会水、夏原三个基础点。   他放弃抢攻平泉、桐山关,选择驰援救钟离孤和柴武毅,甚至直到腾出手才掉头去争取会原。   直接导致南梁东半繁庶区的西大门已经在皇帝掌握之中了。   皇帝此战完胜,一举反压赵徵!   赵徵自南征开始以来一直占据的优势在此战被消弭殆尽,这还不止,皇帝目前已彻底稳占上风。   此一战,双方优劣逆转,并迅速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大得后续都难以填补。   一得渠州被下的消息,所有人的心一沉,柴武毅钟离孤神色黯然又自责,柴兴低着头,连榻上的柴显脸色一瞬变得更加苍白。   所有人之中,唯独赵徵面色如常。   有些东西,不失去过一遍,不知道珍贵。   他坐在床边,握住柴显的手,拍了拍,又侧头轻声道:“舅舅,钟离伯父?”   “不过一时失利罢了。”   他另一手反握住舅舅的手,那双粗糙布满伤痕老茧却温暖的手,赵徵摩挲片刻。   “我们既然反胜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赵徵声音很稳,掷地有声。   他的左边,是已渐如叔伯的钟离孤和舅舅,而右边则是柴显和柴兴,他的兄弟。   赵徵一一看过他们的脸,饶是疲惫黯然,饶是伤痕累累,但他们都活着。   这就够了。   现在这局势赵徵早就猜到了。   但他无悔。   再来一次,赵徵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其实在与张琼山大战刚发现中计的时候,他本来还可以选择去抢平泉桐山关的,但赵徵当时根本没想过。   事后他也不后悔。   “一时下风没什么,人没事就好!”   赵徵看过柴显柴兴,看过钟离孤柴武毅,他站起来:“自父皇去世至今,我并不止一次陷于下风乃至绝地,每每也上来了。”   他对柴显道:“好好养伤,别想太多。”   “你们平安无事,于我便是胜了!”   赵徵回身看大家,锵声道:“平泉失去了,桐山关失了,我们以后再打就是了!”   赵徵一拍舅舅的手,掷地有声,眉目凌然,不见半点的阴沉灰霾!   他的舅舅、兄弟,爱人、叔伯,都好好的。   他人生虽然有着极多的遗憾,但也是完整的。   一时的挫折和失败不算什么,有他们在,他坚信自己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说得好!”   钟离孤忍不住高喝一声,他一手重重搭在赵徵和柴武毅交叠的手掌上,叫好:“没错!失去了就再打,我们能赢!”   “人没事就好!!”   “对!”   “没错,殿下说得好!”   “就是这样!!”   大家情绪激昂,柴兴一掌拍在钟离孤手背上,再然后就是纪棠,钟离颖,还有杜蔼薛志山栗泉侯忠嗣等等在场的所有人!   大家的手掌都交叠在一起!连病榻上的柴显也挣扎着坐起来,将手放在上面!   一时失利不算什么!   人没事就好!   我们能赢!   长长吐出一口气,大家最终露出笑脸,伸出另一只手,去拥抱身边的同伴!   所有人都拥抱在一起,低落黯然的情绪顷刻一扫而空,屋内气氛空前高涨昂扬!   连门槛外的沈鉴云也露出笑意。   他以文士自居,就不进去挤了,但他看一眼人群众人眉眼昂扬的赵徵,不禁露出深深的笑意。   纪棠心有所感,侧头望见沈鉴云,两人都看了一眼赵徵,同时露笑。   很好,真的很好!   沈鉴云长吐一口气,虽此番中计急挫,但他此刻心中却是一襟豪情油然而生,欣悦之情满溢胸臆。   过去他选择出山襄助赵徵,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因为老师推荐,而他又经过多方考量最后才同意的。   而此刻,他对赵徵,真称得满意了。   里头气氛昂扬激烈,他抚袖露笑,笑而不语。   一直等到大家高涨的情绪稍稍放缓,松开手,互相拍肩,渐渐分开的时候,沈鉴云才笑道:“殿下,诸位,请移步书房。” 第86章   “你好好养伤, 别想太多。”   赵徵扶柴显躺下,又看柴兴:“你呢?”   是留在这里照顾你哥,还是一起去书房?   柴兴看看他哥, 又看看他爹,柴显虽虚弱但人醒了就是明显好转,柴武毅瞪了他一眼, 他说:“……我去书房!”   守在这里除了端茶倒水也没什么活儿干, 那他还是去书房吧。   柴兴挠挠头。   大家哈哈大笑, 好了,那就不打扰柴显休息养伤了, 大家叮嘱几句然后就转战外书房。   虽然要商议的是很严肃的话题, 现在局势也确实不大好,但大家的情绪却非常高涨,气氛非但没有一点的沉重低落,反而极之积极振奋。   “咱们这位皇帝确实是个人物啊。”   沈鉴云笑了笑, 以茶代酒, 他举了举杯,和赵徵以及大家喝了半盏,才放下来。   他不由感慨,这位确实是个人物啊。   钟离颖说:“接下来,该打宿陵了吧?”   宿陵一下, 三分一的南梁就被大魏打下来了,再然后就该东进了。   柴兴渴了几天, 茶喝得有点急被烫了烫舌头,他嘶嘶两声,最后还是纪棠递了被带冰的酸梅汤过来解救了他。   他嘴巴忙活着,耳朵却没漏下, 放下瓷盏挠了下头:“那咱们怎么办呀?”   现在这战局,皇帝已经占据绝佳优势,宿陵之战最保守的预估他也至少和赵徵平分秋色。   那么东进的水路两人一人掌控一半了。   可陆路现在却完全皇帝掌控里,平泉、桐山关、渠城,正是魏军东进的西大门。   现在这局势其实挺恶劣的,不过在坐的所有人战意高涨,不但不惧,反一说打到宿陵,钟离颖柴兴杜平等人争先恐后举手:“殿下,我愿为先锋军!”   “我!我去!”   “我也去!!”   人心凝聚,昂然振奋,纪棠和赵徵对视一眼,两人心情很好,她不禁翘唇笑了起来。   柴兴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说:“那我们能不能打平泉啊?”   纪棠敲敲他的头,没好气:“你说呢!”   明知故问。   攻打平泉,就等于正式和皇帝撕破脸皮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沈鉴云就在上面微笑看着,等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冲赵徵拱手:“殿下,事到如今,不如提前分裂吧!”   这不是贸然提的,沈鉴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本来他们南征,是要征战储力的。可现在被皇帝反占上风,并牢牢卡住东进的关窍三地,赵徵虽道后续再打回来,但在场的人都知道,承前启后的这一战一失,后续很难再抢占上风了。   毕竟南梁也撑不了那么久。   这个庞然大物到了如今,它依然不弱,但它的种种痼疾导致它很难支撑过明年春夏了。   “明年,南梁必灭。”   时间太短,发挥的空间太小,要反超太难。   但别忘了他们南征最初的目的,是要进一步储力的。   既然终极目的不能达到,那他们没道理眼睁睁看着皇帝进一步增强势力,反和自己拉开更大的距离。   既然如此,不如中断这一切!   钟离孤柴武毅对视一眼,两人没明白:“那南梁怎么办?”   总不能留着这个敌手吧?   那岂不是会腹背受敌?   沈鉴云一笑:“南征自然是要完满结束的。”   “???”   大家面面相觑,更不懂。   纪棠也没明白,她和柴兴钟离颖对视一眼:聪明人卖关子好讨厌喔!   赵徵沉吟片刻:“鉴云是说……?”   沈鉴云一拂袖,出列拱手,扬眉一笑:“另辟蹊径,结束南征!”   “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大江之南的隐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前分裂!”   杀皇帝一个措手不及,让他南征所得的所有优势都成空!   大家目不转睛看着沈鉴云,沈鉴云一身苍色鹤氅,风姿隽爽神采飞扬,他扬眉一笑,对赵徵说出他此策的关键:“南梁摄政王。”   ……   五月十三,宿陵大战拉开帷幕。   这座城高池深的临水古城,其坚固程度比之江眠远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已经被切断的陆路补给线,宿陵城内储备依然极丰富,坚持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即便被三面包围,守城大将蔡晃依然稳立无惧,他沉着应对着水陆二战!   以宿陵为中心点,南梁激援不断,战局遍地开花,最后六路援兵被陆续打退,南梁大军不得不暂退至安邑渡陵一线,大魏对宿陵城全力发动总攻!   这场鏖战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最终宿陵宣告被大魏攻破!   东西两座城门先后轰然倒下,城内进入激烈巷战,赵徵与皇帝分别率军自两边城门直入,兵锋凛然,最后于城中央的州衙门前相触!   沓沓的马蹄声,声势如同闷雷滚动,在州衙门前陡然刹住。   两个多月了,自七点大战结束之后,由于种种客观主观的原因,这还是皇帝和赵徵第一次见面。   迎头相触,两人皆跨于马上,一个暗金重铠深沉重威,另一个玄黑甲胄英姿勃发。   皇帝挑了挑唇,露出一丝微笑。   赵徵眉峰不动,喜怒不形于色。   两个目光一碰,旋即分开,暗哼一声,各自拨转马头,赵徵一扬鞭,沉声:“走!”   东西各据一边,饶是皇帝此战占据甚多优势,但自赵徵往下的柴武毅钟离孤杜蔼柴兴钟离颖等等将领,个个悍然冲锋,战意高昂,到最后,皇帝和赵徵平分秋色,一人占据一半的宿陵城。   赵徵占据的是北半,这不是随意占据的,看似偶然,实际是精心谋划的。   “从这里放船下去,可悄然东下郦阴。”   高耸的城头上,月光清冷,远眺城下大江渺渺薄雾弥漫。   不管仗打得是多么激烈,这一江大水依然不变,悄然无声流淌向东。   赵徵和沈鉴云站在城头上,两人正负手眺望在夜色下仿佛漫无边际的大江。   郦阴是个很特殊的地方。   它是南梁摄政王的封地,且也很接近西线,目前,摄政王正在郦阴督战。   “虞王,姜桂之性愈老弥辛,确实有比那小皇帝厉害之处。”   这南梁摄政王虞长治,他是梁兴帝嫡母虞太后的族弟,老也其实不是很老,也就四十多。   至于南梁那个正坐镇京畿的现任小皇帝,其实也不算很小了,二十出头,和赵徵差不多。   但相对而言这么说也不错。   不过在沈鉴云眼中,却是摄政王比小皇帝更胜一筹。   先前他彻夜未眠,思索破局之策,反复盘算,细辨之下却发现——没有一个背叛的将领是属于摄政王阵营的。   李孝俨,戚时平,侯万钧,甚至那个模棱两可的江眠降将孙承建,细细盘算下来,然后都是属于南梁皇帝一派的。   这就不是巧合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摄政王有御人和识人之能。   这等风雨飘摇的复杂环境之下,能御人识人,安排统军人选不单单考虑能力,还把其底线放在相同考虑的第一位,说明这个人心里很会权衡轻重,并且很会审时度势。   原来,南梁朝堂里皇帝和摄政王并大,小皇帝能逼迫摄政王并夺得一半的权力,小皇帝的能耐也是被人普遍认可的。世人都认为南梁皇帝和摄政王各有千秋处于一个同等能力的水平上。   沈鉴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那夜细细盘算过后,单凭那一点,这南梁摄政王立时就比小皇帝胜了不止一筹!   好啊,来得好,和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的聪明人比打交道,那可比蠢人容易太多了。   几乎是马上,一个可行度极高的破局之策就在沈鉴云心里油然而生。   沈鉴云退后一步,拱手锵声:“殿下,请封虞长治为南王,掌平都至庐陵之地!”   平都,是现在的南梁都城,而平都至庐陵之地,即目前南梁最繁庶的区域之一,足足占据目前南梁四分之一的疆域!   说是封王,但这么大的封地,一定程度等于国中国,让南梁勋贵和皇室得以遗留至新朝。   换了从前,赵徵肯定不愿意的。   不管是皇帝,还是赵徵,谁也没想过,谁也不会肯,在大魏占尽优势必能灭了南梁的情况下,不管情感和理智上,两人谁也不会允许前朝残留下来!   但此一时,彼一时也。   现在想快,想立即结束南征,想立即翻盘逆转皇帝此刻的优势,进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前分裂,打皇帝一个猝手不及!   只能做出一定的退让。   现在时机也刚刚好,梁朝就算再怎么顶也无法改写被灭的下场了,最多也就坚持得就久一点而已,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摄政王显然是个明眼人。   并且,他还是个很能审时度势权衡利弊的明眼人。   更重要的是,摄政王掌权多年,现在足有一半的南梁实际掌握在他的手里,其中包括军队和疆域。   ——大江南岸现在还布防着南梁将近二十万的精锐兵马,为的防备赵徵留下的那一半山南军。   这二十万兵马都是摄政王阵营的。   ——而大江南岸这一大片数十个州的广袤土地,其实是摄政王的实际掌控区域。   小皇帝到底登基晚,撬不动,他的实际掌控区是在京畿往南以太后母家苟氏为首一众支持的他的王室和勋贵封地延伸出去的一片。   换而言之,只要拿下摄政王,山南就没有腹背受敌之忧了!   并且,赵徵还会得到超过一半数十万的南梁降军!   沈鉴云退后一步:“事不宜迟,请殿下尽早决断!”   赵徵声音沉而稳,没有一丝犹疑,“可!”   非常之时,非常行事,相较于皇帝赵元泰,这南梁摄政王的后续残留问题就如同癣疥。   他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   宿陵下了的当夜,沈鉴云乔装改扮,一叶扁舟悄然放下,没入夜色和浓浓的江雾之中顺水而去。   三日后,沈鉴云折返。   翌日入夜,赵徵留下替身,带着纪棠柴兴柴义等人,悄悄登舟顺水而去。   一行七八条的小舟,出了宿陵地界之后,不断有小乌篷船汇入,拱卫在小舟之侧。   江上夜雾很大,只听见轻微的划水声,一行人无声无息穿行在大江的中心,一直到出了大魏掌控区域,才慢慢靠近岸边。   身穿水靠的暗部悄然上水,禀道:“禀殿下,江岸水下并无异常!”   “岸边也未见不妥!”   “好,”赵徵令:“划过去。”   会面的地点定在南梁区域,刚过大魏掌控线不远的隅田小镇。   更深露重,潺潺的流水声,码头一盏渔火,看着和平常并两样,但江中江岸肃然的气氛,注定了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南梁摄政王虞长治悄然潜行至隅田,目前正等在小码头,迎接赵徵。   这位摄政王年愈四旬,两鬓微见风霜之色,个子不高,却双目如电,顾盼之间甚有威势。   他看着微微荡漾的码头江水,一叶扁舟悄然破开江雾,一个身披黑色斗篷,长眉入鬓鼻如悬胆的俊美青年站在船头上,此人极年轻,却目若冷电眉宇凌厉,威势极足。   舟头轻轻触及岸边,对方一跃,就落在了码头上。   举重若轻,片尘不扬。   好身手,好胆色!   他不肯去大魏所在区域谈话,最终约定在隅田,对方最后亲自来了。   没有胡里花俏的防御警惕,第一个就跳上了岸。   好一个靖王!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虞长治阅人多矣,第一眼就判断出,这人正是靖王不假。   不动声色第一次照面的观察,对方并未让虞长治失望。   虞长治一笑,迎两前两步,抱了抱拳:“久闻靖王少年英才,深肖其父,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啊!”   赵徵也抱拳回了一礼,淡淡笑道:“谬赞。”   “南梁摄政王位极人臣,今日一见也风采过人。”   他也不动声色观察对方,结果尚算满意。   时间紧凑,既然双方都满意对方,那么很快就进入今日最重要的环节了。   两人也没走远,虞长治也明白赵徵不会深入,他直接就码头摆了椅案,拉上帷幕遮挡外面的视线,猎猎的江风吹着,除心腹守在帷幕内外,不会有人听到看见这边的对话。   该谈的,沈鉴云已经谈过了,虞长治也是愿意的,否则他不会到这里来。   唯一还犹疑的只是,虞长治那边仍在忧虑生怕赵徵会过河抽板,事成之后不兑现承诺。   这不是盟书能解决的,毕竟历史上撕毁盟约的人比比皆是,到了那个时候,手上这卷玩意不算什么。   再一次谈过归附条件,将条款一一抄录在帛书之上,双方签字用印,虞长治打开,垂眸端详片刻,沉吟不语半晌,他抬头看赵徵,道:“事关重大,某与麾下臣将之身家性命皆系于此,某实在……不知殿下可否再给虞某人一个承诺?”   虞长治站起身,目光陡然锐利,逼视赵徵:“虞某想请殿下以大魏先帝与皇太子殿下之名起誓!”   赵徵当即脸色一变。   纪棠心一紧,柴义柴兴等人也是,她赶紧侧头看赵徵。   赵徵也慢慢站了起身,但虞长治毫不退让,他显然也是很清楚先帝和皇太子在赵徵心中的地位的。   两个在对视,赵徵摩挲手上的白玉扳指,好在纪棠担心的情景没有发生,赵徵和虞长治对视半晌,他随即举手,铿声:“赵徵今日以先父先兄之名起誓,今日之事,若虞长治方未曾违反盟约,未曾有不臣之心!徵有生之年,断不撤其藩属之地,断不违反今日之约!若违此誓,父兄泉下难有安宁之日!”   赵徵话音一落,虞长治断然退后一步,拜倒在地:“臣,虞长治,拜见我主!”   “好!”   赵徵俯身,亲自扶起虞长治。   对方涉及他的父兄,他当然是不会高兴的,但对方的猜疑不安,也能够理解。   也行吧,反正只要对方安安份份,他也未必就视对方为眼中钉。   至于再往后的可能会出现的前朝遗祸、藩王之乱,就留给子孙处理罢。   赵徵相信,他的子孙不会是无能之辈!   至此,双方洽谈已成,南梁摄政王虞长治权衡过后,最终决定投向赵徵,俯首称臣。   在赵徵扶起虞长治那一刻,周围响起掌声,纪棠站起身,情不自禁也叫了一声,“好!”   她露出笑脸,一直有些紧张的心一松,太好了,终于成了啊! 第87章   舟行破水, 人人心情飞扬。   柴兴和他的小伙伴纪棠一块蹲坐在船舷,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嘿嘿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   笑了一会,他又想起什么, 赶紧压了压嘴角, 换个姿势偷眼去瞄赵徵。   主要怕他家靖王表弟刚才被戳到痛脚, 怕他心里不大愉快,柴兴可不想撞枪口了。   柴兴刚偷眼瞄了一下, 就被赵徵逮了正着, 他斜眼瞥了瞥这憨子,一脚踹在柴兴的屁股上!   “哎哟!”   柴兴被踹了一个大马趴险些摔下水,他七手八脚赶紧巴住舟头,这舟太小了, 一下子剧烈晃动, 陈达赶紧一仰压住舟尾,船这才没翻。   柴兴抱怨:“干嘛踹人了?”   心情不好也不能踹他出气啊! 幸好他身手敏捷,不然就栽水里去了,这样一身回去,多狼狈多丢脸啊。   他悲愤, 前儿刚还说过和他是好兄弟呢,怎么就一言不合又揍人了?   居然还踹他屁股!   太过分了!   赵徵斜睨柴兴:“鬼鬼祟祟!”   其实赵徵心情倒不错的, 主要柴兴这家伙笑得忒伤眼了。   好吧,其实他干啥赵徵都不会看得太顺眼,因为这家伙和纪棠挨得太近了,并且刚才一窜上船就抢了他的位置, 和纪棠肩并肩坐着挨得死紧的。   这船太小,船稍已经有一个划桨的刘元了,加上纪棠柴兴,他再过去船就该翻了。   踹开柴兴之后,他哼了一声,撩起衣摆坐到纪棠身边去。   柴兴:“……”   好吧,他好像明白了。   纪棠:“噗!”   心情可以说非常好了。   流水淙淙,划桨声一下接一下十分有力,巧妙避开两朝的巡逻船,悄然回到宿陵水域。   乌篷船像来时一样,一艘一艘悄然驶去,最后只剩下赵徵所在和身畔近卫的五六艘小舟。   弃州登岸,没有走水门,而是绕到另一边的城墙下,城头放下长绳,赵徵一揽纪棠的腰,一行人悄然攀上。   很快就回到暂时下榻的行辕,柴武毅和钟离孤他们已经等急了,和充作赵徵替身的柴义沈鉴云几人快步冲了出来,急声问:“殿下,如何了?!”   得到赵徵肯定的答复,夤夜的外书房院内,登时响起一阵刻意压低的欢呼。   “好!”   钟离孤一击掌,长吐一口气,双目灼灼:“那我们可以开始准备了!”   可以开始联络江北了,南北同时动起来,裂军,裂土,都将会同时进行。之前唯恐走漏风声,他们没敢任何其他动作。   现在要抓紧传讯了!   该商议的这几天他们都已反复商议过了,立即就折返书房开始写信,至天蒙蒙亮时,大大小小的密信都写好,立时暗中传了出去。   一夜没睡,但个个都精神抖擞,推开门,喷薄的晨曦穿过云层投在廊前和窗台上,金灿灿的。   纪棠问柴兴:“柴大哥那边怎么样了?你等会过去帮忙收拾一下吧。”   柴兴“嗯嗯”点头。   柴显伤势未曾痊愈,这次不方面挪动的伤将都将安排好准备撤离到完全安全的地方去,还有伤兵营里兵士,也不适合留在宿陵了。   后面这个需要纪棠安排的,所以她接下来会忙得飞起。   虽然忙,但她高兴啊!   总算破局了!   也终于要和皇帝撕掳开来了!   虽然于一个新朝而言,南梁这么处理有遗憾,但也可以接受了。   接下来,皇帝该很惊喜,很意外了吧?   纪棠翘了翘唇。   只要皇帝不高兴,她就高兴了。   对,赵宸也是!   忆起近段时间每每迎头碰上,赵宸那副极力掩藏但忌惮到极点的表情,纪棠哼哼笑了两声。   暂时不再见了,遗憾啊!   ……   七月初二,刚下宿陵的第八天,皇帝下旨,继续往东进军!   南梁西大门掌握在他手里,他手上还有戚时平侯万钧带来的十二万南梁精兵。   戚时平侯万钧的战中归降,整个南梁都哗然巨震,挟下宿陵的大胜,皇帝不给南梁半点喘息之机,当即下令挥军东进!   钟离孤柴武毅自然极力阻止的,赵徵那边现在这情况,当然不会希望南征这么快结束,他们希望拖得越久越好,让南梁缓过起来,支撑得更好,继而好让他们伺机反胜。   双方唇枪舌战,都是武将吵着吵着火气骤起好几次差点打起来,但争到最后,当然是皇帝一方获胜。   乘胜追击,此乃上善战策,说破天也越不过这一点去,争吵的结果其实在一开始就可以预见了。   皇帝沉着从容,淡淡扫了一眼脸色十分难看的赵徵柴武毅钟离孤,和冯增对视一眼,君臣二人皆笑了笑。   东征之事,就在明面争吵不断,暗地里实际也暗潮汹涌的情况下,开始了。   七月初三,皇帝祭旗歃师,大魏大军分水陆二路,自大江、自平泉桐山关挺进南梁腹地繁华富庶的东部!   然,就在这个皇帝踌躇满志,稳占上风,将赵徵牢牢压在底下,挥剑直逼南梁的关口,却陡然发生了一个震惊天下的大逆转!   七月初四,南梁排开阵势,甚至小皇帝亲自督战陆路大战的关口,南梁摄政王降了!   清早的晨雾有些凉意,连日暴雨大江河水泛黄有些浑浊,江水卷着浪花,拍击着巨大的船身,哗哗急促泛起一阵阵的涟漪。   已经入秋了,炎热悄然褪去,飒飒江风拂动铠甲上的玄青氅衣,全军寂静,肃立,气氛沉凝而肃穆。   赵徵立在船舷,手持一樽酒,举过头顶敬天,阖目半晌,睁开,持樽将手中酒横洒进江水中。   纪棠沈鉴云柴武毅吕衍杜蔼等人上前一步,同样将酒樽的酒横撒进江中。   赵徵率麾下文臣武将及全军兵士祭奠不久前战死的三万柴家军,祭奠开战以来,死于南征的所有兵士和同袍。   庄严而肃穆,数十万大军,只听见萧萧风声。   闭目默哀半晌,赵徵睁眼,下令:“进!”   令兵闻讯,一挥红旗,左右一划,向前重重一指!   号角吹响,绵长的雄壮,大船破水,一直推至岸边。   而岸上的所有南梁兵士,在这一刻齐齐放下武器,南梁摄政虞长治解下他腰间佩剑,单膝下跪,冲这悬挂王旗的巨大楼船,将他的佩剑高举过头顶!   而同时,小皇帝一派的少量武将,和他私下往这边安插的眼线凡是被虞长治查出来的,同时被暴起的左右缴械压服在地。   军靴落地,厚重而稳,赵徵率一众心腹臣将下船登岸,他站在最前方,伸手,接过虞长治呈上的王剑!   “好!”   “是南梁归降了!!”   “太好了!!”   登时,战船上爆发出如雷的呐喊,普通兵士也明白过来了,瞬间山呼雷动,一浪高过一浪!   唯一与之截然相反的,只有皇帝一方水师大军,普通兵卒骤不及防,面面相觑,而以颜遂为首的大将们勃然变色。   赵徵霍地转身,远远望去,他与心生警惕没有靠岸的颜遂对视着,江风猎猎,赵徵暗青帅氅猎猎而飞,英姿勃发,眉目凌厉。   赵徵冷冷道:“滚回去,本王不杀你!”   目前还没有分裂,赵徵不会对同属大魏阵营的兵士挥军,只不过,他一字一句:“你告诉赵元泰,杀父杀兄之仇不共戴天,狗贼洗净脖子待本王来取!”   ……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千里外南梁陆上腹地的战场上。不过投降的是虞长治的嫡长子虞子卿,代表赵徵受降的是钟离孤。   陆上进军,赵徵一方完全被皇帝甩在后面,只得了一个极鸡肋的覆山关。   但谁也没料到,覆山关直接大开关门,迎接钟离孤的十万兵士入关!   钟离孤和柴武毅,一南一北,飞速深入,在虞子卿的引领下,已经深入虞长治所辖之地,最后在东部腹地赵州相汇。   虞长治为表诚意,已将把大江南岸所有的关卡要塞都交出来了,杜蔼栗泉正飞速往东接手。   换而言之,大江南岸将不再对江北的山南造成威胁。   南梁东部区的北边一大片疆域目前都归属赵徵麾下,同时归降的还有一半将近三十万的摄政王麾下的南梁军!   形势,顷刻逆转!   消息传到的时候,还是半天之后,因为皇帝把钟离孤甩到太后面了。   硝烟滚滚,大魏南梁两位皇帝之间一触即发,突然一个消息直接把双方都震晕了。   皇帝霍地站起,连帅案都撞翻了,他厉喝:“你说什么?!”   ……   南梁战场一夕变天。   而这个时候,赵徵纪棠已经在北上的路上了。   前线撕破脸,乐京中原来隐隐有人质意味的各家家眷,就要立即撤出来了!   因为有飞鸽传书,乐京也不能提前动作,以防被皇帝洞悉功亏一篑。   这事儿是纪棠柴兴钟离颖三人负责的,江面一受降,三人立即率人渡江,快马北上!   他们要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去接人。   已经算计好了的,一路快马日夜兼程,三日内即抵乐京。   他们到的时候,正好的是七月初七,七夕佳节,城外郊野人头涌动,四合的暮色中一盏一盏彩灯亮起起来,拖儿带女,笑声喧嚣。   赵徵勒停马,伸手抹了抹纪棠脸上沾的尘土,柔声说:“你在这边等我,我去去就来。”   纪棠笑了笑:“嗯。”   赵徵拨转马头,望西郊行宫去了。   哒哒的马蹄声很快远去,望着他的背影,好半晌,纪棠才收回视线,她和柴兴钟离颖对视一眼。   柴兴讷讷半晌,低声说:“诶,阿棠,你说姑姑会跟阿徵出来吧?”   不要问她这个问题,纪棠头皮发麻:“我也不知道。”   她和柴皇后不熟,真不敢一口说定什么,所以出发之前,她偷偷叮嘱了柴义陈达好久。   接应撤退家眷这种事情,本来是怎么也轮不到赵徵亲来的,他原该留在南梁处理接手江北哨卡和虞长治麾下臣将军士等等事宜。   他是为柴皇后来的。   他早早就安排好了,反正受降的后续事宜交给柴武毅钟离孤沈鉴云他也很放心,他硬是腾出时间北上亲自来接柴皇后。   纪棠柴兴又对视了一眼,她舔了舔唇,和钟离颖也对视一眼,三人相顾无言。   纪棠抹抹脸:“好了,闲话少说,咱们赶紧接人去吧!”   ……   接人不难,打的时间差,皇帝那边虽有盯梢的人但骤不及防,陈达提前北上,留京暗部已经准备就绪了。   诸家眷脱身也容易,因为今天是七夕,按例没有宵禁,今天全城贵眷和百姓都会出门赏彩灯和去城外沁水河放花灯。   七夕放灯是传统习俗,而乐京内无河流,最近的河流是南郊的沁水支流。   整个乐京倾巢而出,不分贫富贵贱,这个关口,各家出门然后趁机脱身再适合不过。   约定的时辰同时动身,纪棠这边很快就接到人了,离得远远,柴兴眼前一亮,飞快打马迎上去,“是我母亲和嫂嫂侄儿们!”   纪棠和钟离颖也打马迎上前去。   柴家女眷已经换了一身棉布衣裙,跳下车,久别重逢,终于不必留在乐京,大家都高兴得很!   钟离颖不用介绍,柴兴把纪棠拉过来,兴冲冲介绍给母亲嫂子侄儿认识。   柴舅母丰腴热情,笑得合不拢嘴,忙撸下个玉佩当见面礼,夏衣薄领子低,纪棠没有喉结,她很快就发现纪棠是个女孩了,心里还想着匆匆出走见面礼太简薄了,改天得补上才行。   她这是误会了,见柴兴兴冲冲拉着个女孩子来介绍,还以为未来小儿媳妇有了着落,拉得纪棠的手上下端详,笑得见牙不见眼。   钟离颖瞄一眼也乐呵呵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的柴兴:“……”   他无奈摇摇头。   算了吧,最多就揍一顿,不是大事。   不是所有人都往这边来的,这样目标太大了,已经安排往四方八面分流的,纪棠这边得到各方陆续报讯,一切顺利,她也接得柴家钟离家等七八家眷属,已经差不多了。   柴舅母很快也想到了,她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这茬子事,其实她这些天心里也在想,只是刚才一见面高兴才忘了,很快就想了来了,见有人向纪棠禀“一起顺利”,她顿了顿,等暗部的人飞快没入黑暗之后,柴舅母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个……那皇后娘娘那边……”   笑声就停了,大家面面相觑,柴兴有些烦躁揉了一把脸:“殿下去接了,还不知道呢!”   大家又静了静。   纪棠呼了一口气:“行了,既然人都齐了,那我们动身吧!”   他们和赵徵有约好汇合的地方的,刚刚人齐,那就赶紧走吧。   她往西边望了望,半晌才收回视线。   不得不说,纪棠还是有点担心的。   ……   而这个时候,赵徵已经抵达西郊行宫了。   调开了护卫和众多的宫侍,这一片都静悄悄的,风吹草木摇曳婆娑,这个柴皇后起居了快一年的西郊行宫不知不觉处处已有了她的痕迹。   纪棠抬头西顾的时候,赵徵正站在柴皇后现处的宫殿前,他驻足片刻,一脚踏上大殿的台阶。 第88章   偏僻的小宫殿静悄悄的, 距离柴皇后居住的主殿永安宫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昨日宫女夏柳给柴皇后呈上一封赵徵的手书,说赵徵快到乐京了,要私下和她见面。   值得一说的是, 这个宫女夏柳是柴太后留给柴皇后的几个人手之一, 柴皇后自深信不疑。   于是在柴皇后的主动配合下, 夏柳披上斗篷伪装成皇后,在七夕当天趁着傍晚气温不冷不热, 亲自抱上个假襁褓往药王殿祈福去了。   柴皇后在西郊行宫居住已经有快一年了, 皇帝为了防止什么意外发生, 特地让皇后从皇宫迁至西郊行宫养胎, 一刀切断后宫所有乱七八糟的女人和事情,除此之外,长秋宫的一整套的明暗保护班子也跟着过来了, 可谓密不透风。   不过有柴皇后配合, 从内部打开缺口,这个问题就不大了。“柴皇后”和“十皇子”去了药王殿, 保护人马也呼啦啦绝大部分都跟了过去。   剩下的,有夏柳没露过面的同伴安排, 柴皇后虽然不解,但见儿子她还是极高兴期盼的,赶紧换了一身宫人的服饰披上斗篷抱上襁褓, 悄悄就跟着夏水和夏柚出了永安宫, 来到御湖畔一处久无人迹的小偏殿。   行宫少有主子来, 原来人手并不充裕, 小偏殿斑驳得厉害,不过里面却打扫的干干净净的,柴皇后也不嫌弃, 轻晃襁褓哄睡了然后小心放在短榻上,就踱出来不停往外张望,翘首以盼。   岁月善待美人,刚生产一月的柴皇后并没有发胖,只是身形略显丰腴了些,鸦发雪肤,目光依然清澈如水,温柔又美丽。   等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听见了靴子落地的声音,沓沓沓沓,稳急而有力,这一瞬,她欢喜极了,挣脱夏水搀扶她的手,飞快冲了出去。   “二郎!”   月光下,剑眉长目眸光锋锐,年轻男子身躯像标枪一般挺拔,宽阔的肩膀,劲窄的腰身,蕴着无穷的力量,他一身黑衣矫健英伟威势逼人,高了不止一个头,已彻底长大成人了。   柴皇后泪花一下子出来了,她冲出去,母子二人紧握对方的手,她喜极而泣:“我的儿,我儿长大了!”   她伸手抚摸他的头脸,他的鬓发,又哭又笑,欢喜至极。   赵徵伸手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柔声:“嗯,母后。”   是的,是我。   我回来接你的。   压在心头多年的念头,终于可以成行了。   还记得他被迫离开了乐京远去就藩,一步三回头,却不得不遗下母亲,今天终于可以回来接她了。   有湖风吹来,树影哗哗,入秋的夜风已有些微凉,赵徵伸手掖了掖她的斗篷,侧身为她挡去凉风。   儿子的体贴让柴皇后心甜,她抿唇笑了起来,忽想起一事,忙拉儿子进殿,“徵儿,你来看看三郎?”   她特地把小儿子也抱过来了,就是想兄弟二人见见面。   一扯,却没扯动,柴皇后诧异回头,赵徵站在原地没动,他忽略掉柴皇后刚才那句话,盯了母亲半晌,轻声说:“母后,我有话和你说。”   “哦。”   柴皇后被这么一提醒,立马就想起正事来了,也顾不上刚说的那茬子事儿,忙回过身来,一叠声问:“徵儿,你怎么回来了?这好端端的,是有什么事吗?”   她蹙眉,一双盈盈美目掩不住的关切和担忧。   毕竟在柴皇后的认知里,现在南征大战正在进行中,赵徵该在南边打仗才对,也没听说南征结束或暂停啊,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柴皇后对朝政和外头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尤其是这一年专注怀胎,了解得就更少了,所知也仅仅只是这几句大面上的消息而已。   柴家女眷也没给她说什么,一来详情她们也不清楚,二来这小姑子藏不住心事,内里那些纠葛是一贯都不和她说的。   柴家女眷最后一次进行宫是六七天前,那时候她们还不知道撤离呢,更不可能露出什么痕迹了,所以柴皇后回忆,一切和以往并无不同。   但她再单纯,也知道这样私下见面肯定是有什么不对的,但问夏水夏柚,两人的嘴跟蚌壳似的,一句也没往外吐。   柴皇后只得压着疑惑,等儿子来了再问。   但她问出口之后,却发现儿子的表情有点不对。   赵徵眼珠子动了动,明明他的神态没有任何变化,但感觉通身氛围一下子就变了,无形中隐隐有一种千钧般的紧绷感。   柴皇后不禁有点点紧张,睁大美眸看着儿子。   赵徵笑了笑,他发现自己不经意给了母亲压力了,他尽量放轻缓声音,说:“母后,有件事儿,我想告诉你很久了。”   他站在台阶上,仰头看母亲。   他现在已经长得很高很大了,哪怕站在两级台阶之下,都依然能平视母亲。   但这个姿势,却一下子让他想起了小时候。   当年他站在玉阶底下,再次看母后步上后座,那时候他极不愿,但祖母和哥哥紧紧攒着他的手!他浑身颤栗,眼泪滑了下来。   在得知祖母和皇兄怀疑父皇乃赵元泰杀害之时,他才十一岁,他无数次想告诉母后真相,想呐喊着把她从赵元泰身边拉回来。   岁月经年,赵徵长大了,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冲动的小男孩。但此情此景,那远去他以为早已遗忘的心情却一下子和此刻交叠在一起。   他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赵徵唇动了动,声音暗哑却极清晰,他告诉他的母亲:“阿娘,阿爹不是意外战死的。”   “皇兄也不是。”   今夜,于柴皇后而言,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在骤见爱儿的极度欢欣未及褪去之际,却听到一个彻底颠覆她从前认识的震撼消息!   猝不及防震得她头脑一片空白。   她骇然:“……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这信息太大的了,她脑子甚至都反应不过来,这里头每个字她都认识,但合起来一整句却仿佛有点陌生,柴皇后手足发软,她怀疑自己幻听了。   赵徵上前一步,他跨上台阶,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一字一句道:“是赵元泰!”   “我已经查清楚了!证据确凿,冯塬毒计,赵元泰施为,两人精心密谋,借河北寥苁之手杀害我父皇!谋夺皇位!!!”   “还有我皇兄!”   “庞进德,吕祖,彭骁,冯塬,里应外合,在祖母噩耗传至之时,里应外合,害我皇兄性命!!!”   “我与赵元泰不共戴天!!!”   赵徵一字一句,对赵元泰彻骨的恨毒尽溢言表,他恨极:“此贼,杀我父兄,我必将其千刀万剐戳骨扬灰,方能告慰父兄在天之灵!!”   “母后,此番裂土在即,我特地回来接你的母后。”   柴皇后愣愣看着赵徵嘴巴一张一翕,赵徵一开口,她脑海“轰”一声,震得她头晕眼花,她心神巨颤耳内嗡嗡,赵徵的话不断挤进她的脑海里,哗一下眼泪就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   她喃喃,嘴唇哆嗦,先帝不但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亲表哥,“怎么可能,不是这样的!”   柴皇后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年来,赵元泰也确实对她极好极好的。并不比先帝差。他对两个儿子也很好。   原来对于改嫁,她是极抵触的,但她是柴氏两代唯一的女儿,嫁不嫁根本不由得她。她生性柔弱,那协商结果出来,她再不情愿暗暗垂泪过后也顺从了。   人心肉做,处着处着,感情也慢慢处出来了,小十年时间,她也真心接受了这个丈夫。   现在儿子突然告诉她,赵元泰杀了表哥,杀了她儿子!   柴皇后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赵徵一把抱住她:“母后?”   一探脉搏,只是晕厥,赵徵立即道:“走!”   高大身躯一转,斗篷急速抖动扬起,赵徵带着伪装成行宫护卫的柴义陈、夏水夏柚,还有行宫的暗线,飞速掉头离去。   陈达走在最后,他和柴义对视一眼,两人是大松了一口气的。   来之前,两人多少有些忐忑,现在好了,柴皇后晕厥过去最好不过。   ……   但这件事情,最后还是出了岔子。   柴皇后中途醒了。   赵徵脱下披风裹住母亲,紧了紧手臂,飞快按原路折返。   他们速度很快,因为内宫不会有过多的男性护卫,现在这些人绝大部分都被引到另一边的药王殿了。   外围和行宫之外才是需要格外注意的。   戍卫很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从飞鹰营抽掉出来的皇帝亲信精兵。   普通兵卒赵徵并不需要过分在意,他留意的是奉皇帝之命留下守卫行宫的明暗二卫。   暗线和柴义开路,陈达殿后,夏水夏柚一左一右,很快就抵达外围。   离得远远,赵徵就察觉了正巡逻过来的一队明卫,他打了个手势,一行人立即换了个方向!   皇帝守卫很森严,但到底行宫很大,人一多,只有足够的时间和耐性,总能找到空子的。暗部和夏水他们准备了四五条备用路线,一条不顺,立即就找下一条,这样层层配合掩护,赵徵很快就出了行宫。   只要再顺利离开行宫范围的这几里地,就成功脱身了!   赵徵借着夜色,一退而后往前急掠闪进有林木遮掩的地方,不料刚出了行宫,柴皇后就醒过来了。   她只是心神巨震晕厥,又没伤没病,被颠簸了一下,人就幽幽醒转。   “二郎!”   她怔怔的,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行宫之外!柴皇后忽然想起什么,一惊,喊了赵徵一声,赵徵没停,她愈发焦灼,开始挣扎了起来。   他们已经走到林木的暗影后,柴皇后挣扎着硬跳下了地,赵徵手一松,猝然色变。   他面色完全变了,深褐的眼珠子在阴影下黝黑一片,像两个黑沉沉的旋涡。   柴皇后一醒他马上就发现了,可柴皇后一发现自己离开行宫就剧烈挣扎了起来。   幽冷的月光,黑魆魆的夜色,赵徵表情变得极其僵硬, “……你还想跟着他?”   声音不高,却顷刻山雨欲来,熟悉他的柴义陈达后脊的汗毛一下子就竖起来了,两人仿佛能嗅到赵徵骨子里溢透出的血腥味。   两人心里急得很,再往前一里多估计就离开行宫范围了,但前方林木稀疏,柴皇后挣扎激烈这样很容易暴露的。   夏水夏柚焦急左顾右盼,柴义一侧耳,他内家功夫深厚,一侧耳,却仿佛听见后方行宫骚动声。   不好,柴义一掠掉头回去了,行宫可能发现柴皇后不见了。   “不,不是!”   儿子勃然色变,柴皇后慌忙摆手摇头,“不是,不是的徵儿!”   她泪流满面,拼命否认,真不是这样的!   今晚的一切太震撼了,她脑海里一片混乱,儿子说,后夫杀了前夫,赵元泰杀了表哥,还有大儿子,柴皇后不敢置信,晴天霹雳。   她腿都软了,脑海乱哄哄根本理不清。   其实赵元泰从前给她的印象不是这样的人,但柴皇后也没想过儿子骗她,她真不是因为赵元泰,“不是的,不是他!”   柴皇后被赵徵阴翳的目光蛰了一下,她惊慌不已,连连否认,但她还是鼓足勇气,颤抖着唇:“……还有三郎?”   她走了,那三郎怎么办啊?   一想起才刚刚满月还在吃奶的小儿子,柴皇后就一下子就清醒了起来。   她不能走的。   她走了,剩下小儿子一个人在,他还能活吗?   不管哪个当他的养母,都必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   柴皇后柔弱归柔弱,但她不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些年皇帝唯独眷顾长秋宫,后宫那些妃嫔恨毒了她。   要一个小婴孩夭折,实在是太容易了!   柴皇后想起偏殿里的小儿子,忍不住回过头望了一眼,她留下未必有用,可能结果也不过一起倾辄零落,可她是母亲,总会想护着他的。   赵徵眉目带着一种冰冷的阴鸷:“……你为了那个小崽子,不要我了?”   “不,不是!”   柴皇后泪如雨下,慌忙摇头:“不是这样的,……只是他还小,母后总不能扔了他……”   她呜咽着,眼泪婆娑,眼前是已经长大成人的次子,赵徵眉峰凌厉,肩宽背阔,已然成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能保护好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   可三郎还没有。   柴皇后清楚看见儿子提及小儿子时眉目间那种极度厌憎之色,她现今仅有的两个骨肉,登时心脏一阵绞痛,窒息般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这种憎恨,也绝了她恳求儿子回头救出小儿子的心思,让她心念变得坚定起来。   “……徵儿,徵儿,是母后不好,是母后不对。可,可三郎还太小,我走了他就活不下去了!他才刚出生,眼睛才张开没有多久,他甚至没有见过阳光,……”   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啊!   她生了他,哪怕是死,也该让她护着他死才是。   “日后万一……你不必管我,你和你舅舅都不必管我。”   柴皇后落泪。   一开始她是惊慌的,拼命解释,甚至腿一软栽跪在赵徵面前恳求地望着他,惊慌失措反反复复道歉,但后来越说,语句却渐渐清晰起来,她虽流着泪的,但表情和语气都变得坚定。   她甚至有想到留下来可能会遭遇什么下场,落着泪告诉赵徵让他和柴武毅都不必管她。   赵徵忽然想起一个词——“为母则刚”。   过去因为有柴太后在,柴皇后不用想这些,她只需按着柴太后吩咐去做就可以了。   万事都有柴太后顶在最前面,柴太后有条不紊自会安排好一切。   这是赵徵第一次见到柴皇后表现的为母则刚,但却不是为了他。   他感觉讽刺又荒谬。   胸臆间像有什么翻滚叫嚣着要炸裂开来!偏偏他却全无办法,满腔激愤,可这一瞬对上柴皇后的盈盈泪目和惶惶哀求,却犹如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所有悲伤愤怒被堵在了咽喉,宣泄不出去一丝半分!   他捏紧拳,重重喘息着,可就在这时,柴义飞速掠回,急促低声:“主子,行宫发现了!”   “追兵冲出,已经开始搜索了!”   一直守着母子二人的陈达简直焦急得不行:“主子,追兵快到了,再不走来不及!”   赵徵和柴皇后对视了半晌,他仰头闭目,掩住泪光,“……好。”   “这是你选的。”   你别后悔就行了。   他绷紧脊梁站着,哑声说一句,霍转身离去!   赵徵走得很快,一掠已不见。   转身前那决然的目光,刺痛了柴皇后的心。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抓不住赵徵半丝的衣摆,肩膀裹着的披风滑下来,她摔倒在地上,手撑在紧犹带体温的黑色披风上,愣愣仰头看着,眼泪滑了下来。 第89章   纪棠带着一行人百来人伪装成商队镖师, 分前中后三个小队,顺着人流一路往南。   得益七夕宵禁暂停,哪怕大半夜驿道上都依然人流不绝, 乐京里头马上就该反应过来了, 他们当然是要立即走的。   一路紧赶慢赶马不停蹄, 到了下半夜出了京畿地界,在一处叫皴乡的小镇停了下来。这时已经下半夜了, 驿道商队渐稀基本看不见了, 出了京畿基本就安全了, 一切顺利, 纪棠就没有更换接头点,吩咐停下来休息一下,等天亮再走。   最重要是等赵徵。   纪棠累倒不怎么累, 刚她在马车上咪了一会儿, 就是挺担心赵徵的。   翘首以盼等了有快一个时辰,赵徵终于回来了。   嘚嘚的马蹄声, 一行六马以极快的速度疾奔而来,打头赵徵黑衣黑马, 几乎被夜色融为一体似的。   他是孑然一身回来的,背后并没有马车。   身后柴义陈达五人大气不敢喘,气氛死一样的沉寂。   黎明前的天太黑了, 而赵徵身上的黑色劲装颜色也过于黝深, 两种浓稠的黑色映衬下赵徵的面庞也添上一层晦暗的色泽, 他见了纪棠在等他, 勉强扯了扯唇,想说话,动动唇却没说出来。   “回来啦?”   纪棠退后一步让他下马, 她用寻常轻快的语调说话:“我们也是刚到不久的,休息一下正好等天亮再启程。”   她睁大一双眼睛抬头看他,伸手去拉赵徵的手,才发现他手心汗津津的,浑身肌肉也紧绷得很,跟石头似的。   纪棠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没表现出来,拉着他柔声说:“进去吧,咱们先洗洗。”   赵徵为了接柴皇后,一路风尘仆仆连脸都没洗过,驿道都是黄土铺的,近看他头发两鬓和身上的黑衣一层的泥尘。   这个货行是暗部的据点,后面连着一个大院子,纪棠已经命灶房留了热水了,她拉着赵徵的手回到正房,脱了他的上衣,推他进浴桶,“水调好了,进去吧。”   七月的夜风,已经有些凉了,薄薄一层夏衫阻挡不了露水的潮意,赵徵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觉得浑身冰凉冷硬,钝钝的僵得厉害。   直到他浸进热水之中。   隔间蒸汽腾腾,浴桶水温有些高,他被烫了一下,但融融暖意驱走寒气,他紧绷的身躯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了。   纪棠抽了他的发簪,把束得紧紧的发髻打散放下来,赵徵的头发乌黑浓密,发根粗硬,正如他的人一样,倔强又执拗。   纪棠用篦子给他细细顺着头发,一下接着一下,把浮土都梳干净了,然后拉个桶过来,舀了瓢热水浇在他的头发上,打了打胰子给他洗头发。   纪棠愿意心疼人的时候,那是极温柔极细致的,细细揉搓着,温热的水一勺勺浇下来,她还把两手伸进来按他的头皮,用指腹轻轻揉压按摩的。   从头顶至百会穴一阵阵的酥麻,在天灵盖一直传到四肢百骸,赵徵僵硬的身躯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了,他闭上眼睛,仰着头头安静靠在桶壁上。   等洗好了头,纪棠用棉巾给他擦个七成干,松松用发带束起来,“好了,起来吧。”   赵徵起身换了身干净衣服,人出来看着精神了一些,纪棠拉他到长榻一起躺下,亲了亲他的眉心:“睡会吧,等天亮才出发呢。”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大概一个时辰左右。   赵徵连续快马赶路,已经很疲惫了,照理刚洗澡放松过,他应该很快就睡过去才是。   可是他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纪棠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不是柴武毅也不是赵徵,对柴皇后没什么滤镜,今天这出就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她就心疼赵徵,他这人感情太浓烈,偏偏亲缘又太浅薄。   不管什么劝慰,在此时此刻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夜很黑,屋里没有点灯,暗影幢幢的,窗棂子投进来的一点点光显得格外的微弱。   赵徵喃喃说:“我想起我哥了。”   像呓语,儿时记忆一下子翻涌出来。   赵徵小时候总是会撒娇喊胞兄做“哥哥”,也就渐渐长大,身份也不同了,才改为更正经的“大兄”。   他的哥哥只比他大不到两岁,但他是长子,是长兄,上有父母祖辈寄予厚望,下有胞弟嗷嗷依赖,后来还封了皇太子作为一国储君,他是个很有责任心很懂事的孩子,自小就把责任背在自己身上,尊爱长辈体贴父母疼爱弟弟,处处妥帖,从不让人操心。   相比起赵徵,皇太子才是那个真正没有让母亲费心过的孩子。   因着柴皇后秉性柔弱,先帝叮嘱长子长大后要好生照顾母亲,他记在心里,很小就懂得体贴母亲,懂事得让人心疼。   后来先帝被暗算战死沙场,十二岁皇太子稚嫩的肩膀从那一刻起就彻底扛起了的长子责任。   赵徵看见母亲改嫁会当场红了眼圈,闹别扭一个月没去看母亲一眼,但皇太子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他甚至还强忍着去柔声安慰郁郁寡欢的母亲。   他的哥哥,不但从未见过柴皇后表现的为母则刚,他甚至还因为长子能干,小小年纪就作为被母亲依赖的角色。   赵徵想起那个时候,很多次他趴在哥哥的肩膀上委屈落泪,而哥哥总会抱着他一下下拍抚,哄他安慰他,他伏在哥哥的肩膀,而那个稚嫩单薄的肩头承担起一切。   赵徵心肝拧着疼,他心疼极了,心疼那个鲜明活在他记忆里的哥哥,也恨极了,不甘极了,他当时恨不得抓着柴皇后的肩膀拼命摇晃,质问她,凭什么?!   他恨不得立即回头,一剑就戳死了那个小崽子!   赵徵终究还是没忍住,霍地坐起来:“既然她不肯走,那就罢了!”   微光自窗棂子透入,映在赵徵另一边的侧脸上,他脊梁挺直下颚紧绷,声音微哑也不高,却带着一种毋从回斡的语调。   那是她选的路不是?   他的母亲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坚定的决定,这第一个就是决定离开他。   赵徵哼笑一声,声音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讽刺,听得人怪难受的。   “阿徵?”   只是她刚说话,赵徵就侧过头来了,朦胧的微光下,她蓬松的发丝缠在肩颈上,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大眼睛温柔地仰看着自己,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和担忧。   他心一暖,柔声说:“别担心,我没事。”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亲了一下:“我是有点难受,但比起从前想的要好多了。”   赵徵是伤心,是难受,但对于这个结果,他其实也不是一点没预想过的。   在刚知道柴皇后怀孕时,他思想就不可抑制地往这方面滑过。   毕竟他是柴皇后的亲生孩子,他再爱自己母亲再不愿相信,但其实潜意识对自己的母亲还是很了解的。   连柴兴钟离颖提起这事都不敢一口断言,赵徵又怎可能无知无觉呢?   只是从前他拒绝去想,不愿意接受而已。   到了今天终于还是真实发生了。只不过,比起那时候想象的,赵徵现今却要好过多了。   “我有你,有舅舅,有钟离伯父,还有柴兴柴显他们。”   他并非孤独一人。   他有爱人,有亲人,有兄弟,还有一众誓死追随他的心腹将士,赵徵才刚刚深切体会到这一点。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哪怕母亲选择不要他,但他还有他们,不是吗?   其实这事要是发生在柴显事件前,那赵徵肯定没这么容易释怀的。他爱恨太过浓烈,性情太过执拗,估计被母亲舍弃的那股浓烈怒恨怕恨不得毁天灭地焚毁一切,伤人又伤己。   但这事是发生在柴显之事后面的——他依然会愤懑,依然会伤心、难过,但却比当初得知柴皇后怀孕时预想的要好过太多了。   他一路快马狂奔宣泄,又和纪棠倾吐过后,心里就舒服了很多,情绪也渐渐缓过来了。   赵徵坐了片刻,说:“这是她选的,若有朝一日我与赵元泰兵锋相对至关键时,我也不能为了她退让半分的。”   他轻声说,脸色平复了很多,没有怄气,也没有愤懑,只是在平铺直述一个事实。   若真到了那时,他退一步就死伤无数,甚至会连累舅舅柴兴等人的生命,更甚至最后败北全军覆没。   他付不起这样代价。   所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退的。   他静静说着,纪棠却是欣喜,从来没有哪一次,赵徵遭遇了这种情感伤害,他能这么快就恢复过来,甚至还这么清晰地说出以后两难他会怎么样,她能很清晰感受到,他心理状态的好转。   纪棠当然是欢喜的,她其实不怎么在意柴皇后的,毕竟就见过两面而已,大半个陌生人。   她关心这个人,是因为赵徵,因为集团利益,她总担心对方给赵徵带来太深的伤痕。   现在发现没有,她立马就将这人抛在一边了。   “嗯。”   纪棠笑盈盈的,亲了他一下:“我家阿徵真棒!”   见他这样,她心里真高兴得不行,搂着他的脖子翘起唇角:“那咱们奖励他一下好不好?”   赵徵一愣,奖励什么呀?   他才要问,纪棠视线滑过他深邃俊美的面庞,落在他的喉结上。   比起少年时期,赵徵喉结如今极明显极硬,已经真真正正长成一个男人了,连脖颈线条都刚硬十足,那喉结跟着他说话时微微上下滚动,性感极了。   赵徵才张开嘴,就感觉纪棠微微动了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喉间被柔软一触,纪棠吻了一下他的喉结,微微松开,她忽翘了翘唇,又凑上前,轻轻咬了一下。   那牙齿碰触的瞬间,赵徵一个激灵,他几乎喊了出声,险险吞下,整个人都弹了一下。   他呼吸登时就乱了,脑子成了一抹糨糊,柴皇后之事在纪棠的这么一下刺激之下,一下子就抛出去了。   纪棠嗤嗤笑着:“奖励还没开始呢?”   他刚才一弹坐歪了,榻背滑溜,被她压着,两人慢慢往下溜,他胡乱蹬了两下撑住,结结巴巴:“……什么奖励?”   纪棠嗤嗤低笑,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啧啧,手感真的超好啊,她瞄了可很久了。   赵徵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垂眸看纪棠翘着唇角,她轻轻摩挲他的脸,手向后滑把他的发带勾了下来,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笼罩两人的脸,她慢慢凑近,轻轻贴上来。她呼吸喷在他脖侧上,感官一下子就变得异常清晰起来了。   赵徵喉结滚了滚,感觉她的唇轻轻碰在他的下巴上,一路往上到耳垂,沿着他的脸颊,到两瓣薄唇,她咬了他一下!赵徵两手立即抓住褥子!。   他呼吸如潮,那双漂亮的眼睛半睁着,眼睫不停颤动,侧脸轮廓弧度俊美得动魄惊心,就,相当诱人!   纪棠还想逗逗他,不想他“哐当”撞了炕几一下,上面的景泰蓝莲花小香炉掉了下来,被烫了一下,他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整个弹起来,直接把纪棠掀翻到一边去了。   他满面潮红,咽了咽:“不行的,不可以!”   等成了亲才能这样的,现在还不行啊!   他乌黑长发披散,喘着气又惊又慌说的,一叠声说不可以。   他从没想过婚前做这种事,这是不尊重的表现,欺辱女方的,两人连婚都未定呢,怎么可以这样?他也从来没想过,他是极珍爱极珍爱她的,这最美一刻自然要留待合卺之夜的。   纪棠:“……”   纪棠被他逗笑了,她就逗逗他啊,这点点时间能干啥?就算她真有想法,现在也不是时候啊!   纪棠被他逗得,哈哈前仰后合,好可爱啊!   “好嘛。”   她笑够了,嗤嗤低笑抱着他的脑门亲一下,甜甜搂着他道:“我家阿徵怎么那么让人喜欢呢?”   她叭叭叭亲了好几下,帮他整理好发带衣襟,按回榻上:“好了,都听你的,快睡吧,等会还得赶路呢。”   他自己一个人又得快马赶回南边了,辛苦得很。   赵徵见她真的不再来了,这才稍稍放下心,依言躺了下来,乖乖闭上眼睛。   他心跳得其实快蹦出胸腔了,脑子像倒进了许许多多的糨糊似的,根本就转不过来,唯独刚才她每一个动作在他脑海都极清晰,他浑身血液上涌,脸滚烫得快要爆炸。   不,他整个人都烫得快要爆炸了!   他都是她的印记和气息了,他羞臊又甜蜜,……两人这是有肌肤之亲了。   赵徵根本睡不着,他怎么可能睡得着?哪怕纪棠给他按压穴位,也根本睡不着,躺了一阵,好像很久,又好像根本没一会儿,嘹亮的鸡鸣打响了!他立即跳了起身。   赵徵马上就要出发了,他得快马加鞭先赶回南边,他来接柴皇后的时间真的是从缝隙里挤出来的。   他匆匆披衣,背转身背对着纪棠换了外衣,他感觉她有看他,他脸红得滴血。   外面已经有牵马声,柴义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了,赵徵换好衣裳之后,终究是没忍住,他牵着纪棠的手,低声说:“阿棠,等复仇后,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成亲自然是梦寐以求,痴想无数次的,但赵徵之前从不敢开口,怕步子迈太大了,反惹纪棠不高兴。   毕竟两人进入新关系也没有太久,她先前还说自己没调整过来呢。   可现在不同了,前儿她就说过喜欢他了,现在还这样,两人都有肌肤之亲了,他就敢了。   好在纪棠不知道他想什么,不然这肌肤之亲够她无语的,大兄弟你这定义也太低了。   不过她不知道,赵徵执着她两只手,眉梢眼角的柔色甜蜜欢喜满得想要溢出来似的,眼尾一抹红晕,眸光亮度惊人,她不禁笑了起来。   她嗤嗤低笑,斜了他一眼:“等你打赢了再说吧!”   其实在她心里,这么年轻结婚有点早了,不过如果对象是赵徵吧,那也不是不能考虑,反正到时再说吧!   朦胧天光映着她的脸上,纪棠眉眼含笑面若桃花,斜他这一眼水波横生,带着一种别样的娇憨妩媚,而且她这么说,就代表有得商量,约等于答应了。   赵徵登时如同打了鸡血,恨不得立时就锤爆赵元泰的狗头,热血沸腾,战意无限,“你等我,我很快的!”   他俯身,轻轻在纪棠脸颊碰了一下,一瞬不瞬看了她半晌,这才掀起门帘快步出了去。   翻身上马,膘马长嘶一声,很快就冲了院门!   嘚嘚嘚的马蹄声像龙卷风,飞快就远去了,纪棠缓了缓,等眉梢眼角的粉色都褪了些,这才出门送他。   目送赵徵一行矫健身姿很快转过拐角,疾速往南而去。   纪棠回身,见柴舅母在门角插上三炷香,嘴里嘀咕念叨“一路顺风”“旗开得胜”什么。   她也接过三炷香来插上了,认真拜了拜。   ——只希望之后一切顺利,顺利击败赵元泰才好! 第90章   南梁摄政王虞长治的突然降魏, 就犹如一个惊雷猝然轰在南征大战之上,对局势的冲击由点到面,紧随其后的连锁震动一波紧接着一波, 遍地开花, 迅雷不及掩耳, 山南军的一连串巨大动作瞬间逆转了原来的局势!   赵徵之所以急着赶回山南,是因为他与赵元泰的第一波混战已经开始了。   赵徵一方酝酿了这么久, 终于要和皇帝撕破面皮了, 他们在暗皇帝在明, 事前时间也充裕, 准备当然是极之充分的。   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虞长治正式归降的前日,赵徵已命王慎平赶回山南寿州,七月初四当天, 在虞长治归降的同一天上午, 赵徵在寿州发出一封告天下讨逆檄文。   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   赵徵麾下文采斐然者众,然这篇檄文却是他亲自执笔的, 一气呵成数千字!从先帝起兵之初,一路说到赵元泰心怀叵测连同逆臣冯塬于河北战场设计暗中谋害先帝, 继而夺得帝位,又伪装慈父心思狠辣,布置多年以女诱庞进德入毂, 还有吕祖柴信等伪装之徒, 趁着柴太后薨逝之际, 杀害他的胞兄皇太子赵诩于池州战场!   赵徵详叙了他逃出宁县群山数百近卫尽丧的惊险, 还有一路逃亡的艰难。他历尽艰辛,忍辱负重,虚与委蛇, 终等得山南而起,一路至今。他陈述,幸得先父先兄遗下以及其麾下的一众心腹及将士的之效忠,今终无法忍受赵元泰狗贼之嘴脸,将此中事公告天下!   他,赵徵,与赵元泰杀父杀兄之仇不共戴天,谋朝篡位之逆贼断不可容也!今与麾下数十万忠义臣将同仇敌忾,剑指逆贼,不杀将其千刀万剐,誓不为人!   今举先帝王旗,正家国社稷,盼天下正义之能士共襄之,而麾下臣将士卒,讨逆之战功勋皆倍之,凡得敌将级首脑者战功三倍论之,杀赵元泰者封万户赏十万金!   而逆渠麾下之部曲裨将校吏者,若有弃暗投明者,前事一概不究!   今布告天下,以正视听!   檄文慷慨激昂,有悲有泪,说得父兄逝时,字字泣血,同时公布的还有赵徵查得真相详情,以及庞进德和大公主之间的污秽事宜,痛斥赵元泰为臣不忠,狼子野心,为父不慈,尚不及蛇蝎虎豹,虎毒尚且不吃儿,把赵元泰骂了一个体无完肤!   当然,上述都只是赵徵的一面之词,证据天下人也看不到,赵元泰能反驳的地方可多了去了,皇帝能矢口否认,甚至反咬赵徵一口,给他扣上养不熟的白眼狼之类的罪名。   但赵徵纪棠沈鉴云他们这边这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紧接着劝降虞长治之后,沈鉴云就定下了逆转局势反攻赵元泰的三大策略。   打铁要趁热,他们好不容易破局,当然不能浪费这个上佳时机的。   第一策,就是告天下之檄文,引动天下舆论,占据纲常正义和道德的制高点,师出有名。   但光檄文还有上述说过的问题,很容易被赵元泰扯回来,到时候掰扯不清。   赵徵等人怎么可能允许这种情形发生?   于是,紧接着,赵徵把一个人推上台前。   这个人很特别,是个女人,快六十了,是昔年陈阳樊氏的嫡女。   这位樊夫人,她有一个非常特殊的身份,她是赵元泰的嫡母。   赵徵和纪棠找她很久了。   赵元泰一直占据的大义名分压着他们,攻击由内到外涉及方方面面,导致赵徵多年来处处被动,赵徵不是不气恼的,当然是有想过攻击回去的。   除了就藩后一路以来做过的那些,他和纪棠还有想过很多化被动为主动的方法,这西州赵氏就他们注意过的其中一个点。   赵元泰庶子之身登上家主之位,这点赵徵当然知道,纪棠则知道得更清楚——这位完全是父不疼母狗带但凡体面点的仆役都比他强的真正底层庶子翻身的,一路干翻庶兄庶母嫡兄嫡母,那群兄弟死得个七七八八,他最后才终上位的。   纪棠甚至有点怀疑,他那亲爹都是他干死的,赵元泰能干这事儿一点不出奇。   扯远了,回到这个嫡母身上,当时纪棠是想找有关叔伯或者族人等等这类知道昔年旧事且和赵元泰有仇但不敢发声的人物,打算从舆论上攻击赵元泰。   但谁知找到最后,却找到了樊夫人。   真是一个意外大惊喜。   陈阳樊氏现在已经没有了,但当其时却是极之鼎盛的,赵元泰阴谋害死樊夫人所出的两个嫡子成功上位,对樊夫人却是很有忌惮的,陈阳樊氏很厉害。而樊夫人机敏,一听赵父死讯,心知不好,立即就跑回娘家去了。由于顾忌于陈阳樊氏,赵元泰暂奈何不了她。   而且那时候没两年就起义了,他心神被其余大事占据,既樊夫人二子皆死,此事已经成了定局,这女人问题就不大了。   后来几经辗转,这个樊夫人还是很顽强地活下来了。暗部找到她时,她毫不犹豫就跟着走了。要说对赵元泰的恨,她可以说是和赵徵不相上下。   这位是赵元泰的嫡母啊,礼法之上,嫡母比生母还重要,她才算是赵元泰的正经母亲。   用得好了,这就是颗原子弹!   纪棠当时没舍得用,她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今日,哪里肯随便将樊夫人放出去,和赵徵商量过后,两人一直命人好好养着这老太太,今天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檄文之后,就是樊夫人登场,她声声泣血,痛陈赵元泰弑父弑兄,大逆不道,人神共愤!   由嫡母出证,一锤就直接把赵元泰砸死了!   杀父,杀兄,迫害嫡母。   自前朝以来,一直都是以孝治天下的,杀父害母罪名之重,律法上谓之十恶不赦,百罪之首,可见其重。   纪棠可不管赵元泰有没有,就算没有也得给他砸实了——那既然连父兄都杀了,那杀个先帝皇太子岂不正常?   他们不知道皇帝麾下有多少臣将确信了皇帝杀害先帝和皇太子,现在再给他们一记重锤!别的不说,正义那派的震动必定很大的吧?   还有普通士卒,虽说从军多半为了军饷为了活命,但人总有三观的,这两则震撼消息一出,心里必然会哗然的。   再来面对赵徵大军,哪怕后续皇帝再怎么把士气振奋回来,那己方一个“非正义之师”的烙印是印下了磨不去的。   这是沈鉴云第二策,动摇对方的军心。   好教己方能一鼓作气占据更多的优势,并给皇帝方埋下拔不去的隐患!   到了第三策,才是同一时间行动的军事打击。   连环几击之下,这个一个攻击皇帝的最佳时机!   在赵徵北上的第一天,柴武毅钟离孤沈鉴云等赵徵心腹直入南梁东部北的腹地与虞长治合二为一,薛志山栗泉随即接手大江南岸的一连串哨卡和要塞。   紧接着,前者就掉头率军疾奔而去!   新鲜合一的原摄政王麾下兵马和二十多万的赵徵大军在柴武毅钟离孤的率领之下来势汹汹,在桐山关往东三百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三方混战!   很快南梁小皇帝就退出战场,他掉头退回壁城,静观双方战况和紧急加固他仅剩地盘的边线。   而皇帝猝不及防,和柴武毅钟离孤战在一起。   而江北也没停着,薛志山栗泉按赵徵之命安排好卡哨事宜之后,立即渡江与杜蔼汇合。   杜蔼已率先一步返回山南,檄文一发,立即发兵,直逼池州!   赵徵有在山南留兵,皇帝自然也有,皇帝在池州闵州一线留了二十万大军!   局势变化太过突然,而这里先说一说前情提要,是有关实际控制的领土问题,也就是裂土。   早在赵徵就藩密州的时候,钟离孤和柴武毅就有在意识往他靠拢。当初沿海这一大片的军阀多是先帝、柴武毅、钟离孤等己方人马打下来的,驻防、吻政也是他们安排的人手,多年拉锯之下皇帝虽有渗透,但到底根底犹在。   赵徵就藩密州之后,钟离孤柴武毅吕衍等人不约而同放轻其他地方,将侧重点放在东边,两年多经营下来,也颇见成效。   檄文发出的当天,己方的官将同时动手,直接杀掉皇帝一方的人马,将管辖之地牢牢握在手里。   现在,和密州连接的东边沿海一直到草原的一大片疆域就在赵徵的实际管控区域之下,然后一直延伸至西北都还有一些。   而山南寿州再过去几百里,就是偃州和梓州。发檄文之前,留守偃州的部将卢参就接到赵徵和钟离孤的密令,发檄文当日他即率兵把谷州邬州这一小片地方也以迅雷不及掩耳取下来,把偃州和梓州连成一大片。   换而言之,如果赵徵再把当初李孝俨那七州以及池州闵州取下来,那么山南也将和偃州梓州连成一片了。   倘若是这样的话,那就将直接把皇帝的南征大军及所得领土和原来他的大魏实际掌控经营的大本营疆域切断了。   赵徵飞马赶回南边,为了就是亲自主持这一战!   杜蔼薛志山栗泉发檄文后率军直奔李孝俨七州,皇帝留在池州闵州的大将李素昂也非等闲之辈,震惊之下虽未得皇帝军令,但他也立即就出兵了!   绝对不能让赵徵得到七州!   双方在七州之前展开遭遇,随即展开一场激烈的大战!赵徵南归仅仅花了两天时间,他与偃州卢参所率的三万精兵汇合。卢参一完成谷州任务就立即率军掉头往东,与杜蔼薛志山他们夹攻李素昂大军!   皇帝也并不和柴武毅钟离孤恋战,一战即分安排好驻防立即分兵火速绕宿陵渡江急返山北,火速支援李素昂!   池州闵州绝对不能丢!   七州也绝对不能落入赵徵之手!   而柴武毅也率军渡江北上。   就这样,几大股兵马先后加入江北战场,双方打得是一个火花四溅!   皇帝确实是有本事的,饶是吃了赵徵这个一个大闷亏,但也并没有被赵徵直接打垮了。   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   总的来说,此一役赵徵大获全胜。他在激战之中,就收到了虞长治解决了那个太监监军的消息。七州内部经过小皇帝方和摄政王方一场大战之后,最终小皇帝方退守西边的临江三州,而摄政王方得的槐夏芜延四州。   换而言之,这四州也归了赵徵。   江北大战虽由于皇帝及时率军赶至没有败北,但总体还是吃了一个大亏的。   他花了很大代价,最后才险险得了小皇帝方那临江三州,总算没被赵徵切断他的南北联系。   但此役,赵徵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从舆论到军心到军事对皇帝的组合拳给予了皇帝沉重一击!   现今天下哗然,不管舆论还是军事他都是漂亮反胜皇帝。   之前中计落于下风的消极影响早已消弭殆尽了,士气连同天下局势,早已翻出一个新的篇章!   ……   “岂有此理!!”   大战刚刚结束,皇帝好不容易控住了局面,帝帐之内却风声鹤唳。   这几天,坏消息的简直一个接一个。   先是南梁摄政王的归降赵徵,紧接着就是檄文樊夫人,赵徵布告天下裂土裂军正式向赵元泰宣战!   从今就不再是一个大魏了,双方一分为二,你死我活。   而那个该死的樊夫人泣血出首,直接把皇帝牢牢钉死在弑父弑兄的耻辱柱上!   也是因为她,基本舆论对杀先帝和皇太子已彻底偏向赵徵一边了。   皇帝麾下的文臣当然有立即撰文辩驳否认的。但怎么说呢,总体收效不大。毕竟陈阳樊氏昔日也是大族,再是战乱,曾见过樊夫人的人也还是有的。   皇帝刚刚自战场下来,铠甲都未卸,就紧着先看战局消息汇总,全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他看得面色黑沉如水,紧接着还有东部西北雪花般一大边的己方官将被杀害的消息。   由于骤不及防,赵徵那边全都得手了,东部沿海的一大片地域,已经全部落入赵徵之手!   如今赵徵和皇帝,不管是兵力,抑或实际掌控的领土,都可谓平分秋色。   赵徵真正达到了裂土、裂军。   但赵徵却完全没有定都的打算,他显然要剿杀赵元泰,一统天下的!   皇帝怒极反笑:“很好,很好,好一个赵徵!!”   他愤懑填胸,大怒之下,直接“锵”一声抽出佩剑,将整张帅案劈成两半!   皇帝重重喘息着,闭目许久,才重新睁开眼睛,冷冷道:“还有什么消息,一起说!”   裘恕上前一步,垂首低声:“七夕之夜,乐京有变,柴氏钟离氏等等靖王一方臣将内眷,俱已被接应撤出乐京。”   “当夜混乱中,有些部分我方眷属,也被一同掳出。”   皇帝勃然大怒:“郭维和陈旁干什么吃的!!”   郭维,是皇帝暗卫副统领,是皇帝特地留下总领乐京暗中事务的,其中包括暗中监控柴氏等各家内眷。   而陈旁和左丞相任绥,则是乐京朝政和明面诸务的负责人。   这么多的人,居然一点痕迹都察觉不到?不但让柴武毅钟离孤等赵徵方的家眷被撤出乐京,甚至连己方的人都被趁乱夹裹了?!   “废物!!”   皇帝怒不可遏,他厉声下令:“传信!还不马上追击截回!!不惜一切代价,倘若不成,统统提头来见朕!!”   ……   故而纪棠折返山南的路程,一点都不平静。   她确实顺带夹裹了好些皇帝阵营的臣将家眷,不要白不要嘛,柴舅母她们在乐京皇帝手里当了这些年的隐形人质,有机会总得换换啊。   这个备用计划早就有的,己方内眷撤出这么顺利,纪棠自然是要顺道捞一把的。   把人统统都捆上,后续也不用她亲自押运,陆路水路星星零零两三个这么放着,有条不紊就运往南边去了。   赵徵和纪棠也没打算把他们怎么样,不过运送的过程就得吃点委屈了。   赵徵快马离开之后,纪棠他们随后也立即动身了。   拆分成大大小小七八个商队镖行和行人,一路走下来尚算顺利。   乐京方面虽然有六百里加急,沿途州县气氛已经紧绷起来了,卡哨不断,但怎么说呢,毕竟天下这个大,他们化整为零走,已经出了京畿地界,对方要捞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方面纪棠简直经验丰富,当初赵徵那个搜索力度两人都顺顺当当过来了,更何况现在?   她非常熟练带着队伍伪装过卡,七绕八绕,偏僻乡野山间湖泊,身边的人都很配合,等皇帝死命令传回的时候,她已经带人窜出了将近三分一的路程了。   一见搜索力道陡然收紧,她就判断皇帝肯定是得了消息了。   那么江北大战也该打完了,也不知怎么样呢?   她心里挺惦记赵徵的,不过也能不着急。   先保证自己队伍安全和脱身再说。   纪棠带着的这队人,是追搜的核心重点,而皇帝的心腹也不是吃素的,在皇帝不惜一切代价的死命令之下,最后终于成功追踪到一点痕迹来了!   当即,纪棠等人当时所在的苷州陡然加大了搜索力度,四方八面的人马直奔这边而来。   纪棠得了暗部消息,啧啧两声:“好在我早有准备!”   她当即使出一着金蝉脱壳之计,花了三天时间,成功甩脱尾巴,离开苷州!   之后一路狂奔,等郭维拆完她的套娃以后,她已经在七百里之外的樟州了。   一冲冲进己方的东部地盘,之后快马往南抵达密州,越过平阴山古径,就回到山南了。   彻底安全。   纪棠一行回来的算比较晚的了,毕竟追搜力度最大,她回来没两天,所有分队的消息都回来了。   有部分敌方的内眷被追查截回了,由于得了纪棠事前的命令,暗部没有恋战,立即撤离。   不过己方的家眷都顺利撤回了。   总的来说,这次撤离完满成功!   纪棠咬着笔尖,蘸了蘸墨,想了一下,翘着唇角给赵徵写信。   ——我顺利把舅母他们接回来啦,马上就往寿州去了,我很想你呢,你想我了吗?   虽然她马上就会直奔寿州了,但这不是飞鸽传书会快一点嘛?   她敢肯定,赵徵收到她这封信,肯定会很欢喜很欢喜的。   羞涩甜蜜。   想起自己可可爱爱的男朋友,还有那天他青涩却激烈的本能反应,她低低窃笑两声。   手感真好,口感也超棒,改天找机会再尝一回才行。   嘿嘿。   ……   纪棠这边顺利到位,正甜甜蜜蜜写信逗她家赵徵。   上雒城内端起一派气氛热烈,人人神采飞扬。   但江州这边就不行了。   不但没能截回柴武毅钟离孤等家眷,甚至连己方臣将都未能全部解救回来,副统领郭维亲自到江州请罪。   帝营内气压低到了极点,里里外外大气都不敢喘。   郭维垂首跪在御案前,他没有为自己狡辩半句,默默将整理好好的相关详宝呈上之后,只请皇帝就他的失职降罪。   皇帝自然怒极的,但怒过之后,他细细翻看郭维呈上的详报。   没有添盐加醋,没有推诿责任,很简洁的平铺直述,郭维曾一度差点就在苷州追上目标,要不是纪棠太过狡猾,他也未必不能拿回柴舅母等人。   “纪棠。”   夜已经很深了,皇帝毫无睡意,凉风自大敞的隔扇门灌入,皇帝玄黑斗篷下摆索索抖动。   七月的夜风,已微有冷意。   皇帝的眸光却比百丈寒冰还要更冷,他恨极反笑:“好一个纪棠。”   “看来,朕当真生了好女儿啊!” 第91章   侯在外间的裘恕大气不敢喘, 等了好一会儿,待里头气氛稍稍缓了一些,这才轻手轻脚入内, 小声禀道:“陛下, 皇后娘娘与小殿下已到垣城了。”   赵徵一方撤退内眷动静极大, 再一次提醒皇帝暗部的能量,皇帝索性吩咐安排己方重要臣将的内眷暗地里撤出乐京, 以防再出这类岔子。   他现在全部精力都放在战场上, 放在赵徵身上, 没有太多闲暇心思去斟酌这些琐碎东西, 索性一刀切。   同时悄然转移的还有重要宫眷。   育有子嗣的妃嫔和年幼的皇子公主们。   当然也包括柴皇后。   一得行宫讯,皇帝立即就命人护送皇后母子南下至大军拱卫的最安全后方的垣城。   今天已到了。   “皇后可好?十殿下可好?”   裘恕忙禀:“一切俱安!”   护送人员小心翼翼照顾刚生产不久的皇后和年幼的小皇子,要不然队伍也不会直到现在才到。   “备马。”   提及皇后和小儿子, 皇帝脸色这才和缓了些许。柴皇后这胎他期盼已久, 是真的费了很多很多的心力才保最后母子均安的。   夜色已经很深了,但皇帝闻讯还是立即就吩咐备马, 他翻身而上,出了辕门, 快马直奔垣城而去。   垣城距离前线并不近,足足两百里路,皇帝快马疾奔大半宿, 至天明时, 终于抵达了城西设为临时行宫的大宅。   翻身下马, 快步进了主院, 站在正房门前,即将推门前一瞬,皇帝却顿了顿。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 这才打起精神推门而进。   赵徵去过西郊行宫,他知道的,皇后这些时日的表现,他也知道,甚至这一路上的所有事情都是他亲自安排处理的,所以皇帝一清二楚。   他这一进门,注定不会和从前一样迎上柴皇后温柔美丽的笑靥。   厚沉的军靴声一踏进院子,柴皇后立即就被惊动了!室内静悄悄的,虽院内都是惯用的贴身宫女,但柴皇后还是全部屏了出去,她担心里面有皇帝的眼线,从西郊行宫回来又发现夏柳失踪之后,她就如同一只惊弓之鸟,整天只躬着身子自己亲自守着小儿子。   她守在小床前,惊惶回过身紧紧盯着门,大门“咿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是那个矫健而熟悉的高大身影。   皇帝一进门,顾不上先看看小儿子,剑眉先一皱,不悦:“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   实在柴皇后憔悴得厉害,眼下添了一抹青痕,在白生生的面庞上看着极显眼,人也瘦削了许多,头发松松挽着,弱不胜衣,一双盈盈水目带着惶怯和排斥,一见他立即就往后缩了缩。   皇帝几个大步上前,俯身搂住她,伸手要抚她眼下的青痕,柴皇后尖叫地挣扎起来,“不关她们的事,不关她们的事!是你,你别碰我,放手!!!”   她当然相信她儿子的,一见皇帝就崩溃了,同衾共枕近十年,他杀了她表哥,杀了她大儿子!   她余光看见针线篮子里的小金剪,反手一抓握在手里,哭道:“你给我表哥赔命!你给我大郎赔命啊啊啊!!”   她这辈子第一次做出这样非淑女的事情来,头发披散崩溃尖叫怒骂,双手握住剪子不顾一切往皇帝的身上头脸戳下去,她浑身颤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要杀了他为她表哥和大郎赔命!!   但柴皇后怎么可能戳得中皇帝?   她用尽浑身力气,在皇帝眼里也不过是花拳绣腿,皇帝轻易就箍住她的手腕,他又技巧轻轻卡着,没有弄疼她,反手一压轻轻将她的手压背后,将她抱住:“沁儿,你听我说,这是误会!!”   “徵儿误会我了!我都没有做过?!”   “当初河北战场寥苁来势汹汹,他突然改变战策谁能料得到?两军你死我活,寥苁又岂能听我的?!”   “还有大郎,池州远在千里,当时我还伤着,姑母又病逝了,大郎身边亲信护卫重重拱护,战局又岂是千里之外的我能操纵的?!”   皇帝急促声解释:“是冯塬!冯塬一贯是胆大妄为的,我命他辅助赵宸,岂知他一直私底下和徵儿过不去?!”   他恼道:“他人死了,倒丢了个烂摊子给我,让徵儿对我误解至此,真的可恶至极!!”   柴皇后摇头落泪,尖声:“你骗我,我不信!!”   “那夏柳呢,夏柳哪去了?!”   夏水夏柚跟着赵徵一起离去回归暗部,这柴皇后亲眼见到的,但前头冒充柴皇后抱着假襁褓去药王殿的夏柳却一去没回头了,柴皇后多次询问,可护卫们都闭口不言。   这让柴皇后更加惊惶,到了这个时候,柴太后给她留的人才让她深信不疑,可现在被皇帝都处理干净了,她惶惶不可终日,连平常用惯的宫女都不敢信了,全都撵出去,日常就母子两人独自在屋里。   提及夏柳,皇帝目露寒光:“这等贱婢,竟敢蒙骗朕,未能护好主子,朕岂能容她?!”   站在皇帝的角度,夏柳确实犯了大错,这一点柴皇后也没法辩驳,可她根本不肯接受:“不,夏柳的是我的人!是姑母给我的!你还我夏柳,快把夏柳还我!你骗我,我不信!!”   她捂住耳朵,闭目流泪。   两人的争执声惊醒了床榻上的小婴儿,小男婴扁扁嘴,嗤嗤哭扭了几声,两人争执戛然而止,柴皇后急忙回身去拍哄儿子,“别怕,别怕,母后在,三郎快睡。”   她忍着眼泪轻拍着襁褓,皇帝在她身后俯身看,小小男婴五官有点长开了,眉清目秀,很像他的母亲,但小鼻梁很挺直,却像他。   皇帝伸出用手帕擦了擦手,这才伸出有些粗糙的手指,用食指轻抚了抚小儿子的脸蛋。   “这小子长得真好。”   他低低说了一声,柴皇后抱着儿子往里挪了挪,不让他碰到她。   柴皇后虽依旧情绪激动,但因为有孩子的打岔,总算比刚才的的状态好了一些。   她往后退,皇帝也不以为忤,他在她身后坐下来:“沁儿,我起誓好不好?”   皇帝当即举手:“神明在上!若我刚与你说的有一句虚言,叫我五雷轰顶永坠阿鼻地狱!”   “好不好?”   皇帝是今人中,少有不相信鬼神。   从来没什么天理昭明。   他出身贵族,却因生母卑贱,自小生存却不如一个体面仆役,母亲从没害过人却命如浮萍,因不得宠爱哪怕幸运生了两个孩子却仍是一名歌姬,和府中养的家姬一个待遇,时不时要被安排服侍客人,最后致病而亡,没有药没有医,最后生生熬死的,死不瞑目。   赵元泰从小就知道,求神拜佛是没有用的,那都是假的,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   他经历过无数挫折,在泥泞血腥里爬上来的,所谓上天鬼神,他一点都不信,发誓毫无压力。   但他知道柴皇后信。   而且她是个极心善又软弱的性子,她想人总很容易往善的一方面去想。   皇帝对柴皇后了解极深,他毫不迟疑就举手锵声发了一个毒誓。   柴皇后抽泣声一滞,霍回头惊疑不定看他:“那,……那你为何不解开误会?”   “我尽量,”皇帝苦笑:“事到如今,双方陈兵,已不是轻易能说清楚的了。”   “……”   柴皇后摇头,她很混乱,不是真假,一方面她希望是真的,但她心底深处却相信儿子说的话,心乱如麻,喃喃:“……不,我不信,你骗我。”   柴皇后对外面的事情知道得太少了,如今全部信息仅仅来源于赵徵和皇帝两人的口述,这让她一时十分混乱,她捂住头,她不想听了,“你走,我不听,你骗我的!你快走!!”   她捂住太阳穴哭喊,疲惫力竭栽倒在软塌上,她蹙眉眼睛红肿,哭得太多眼前模糊一片,用力摇头,忽又想起夏柳,伸手用力推他:“你快走,你还我夏柳,你赶紧走!我不想看见你!!”   她呜呜哭了起来,难受极了。   “好,好,你别激动。”   皇帝温言安抚过,最后站起身,俯看柴皇后片刻,柴皇后侧脸不看他,用力踢他,他退后一步,半晌才侧身,看了看榻上的小儿子,把襁褓抱起来,抱了一会,才轻轻放下,站了片刻,转身出了去。   皇帝站在门外还能听见里头隐隐的哭声,他看了槛窗的剪影片刻,这才叫起无声跪地见礼的郭准和大嬷嬷等人。   皇帝淡淡吩咐:“好好照顾皇后和十皇子。”   皇帝双目如鹰隼,冷冷盯了郭准一眼,倘若再敢有什么岔子,就不用再来请罪了。   郭准心头一凛,单膝跪地:“陛下放心,娘娘与小殿下在,卑职在,娘娘与小殿下亡卑职亡!”   皇帝点了点头,他淡淡补充:“要好好伺候,不得怠慢。”   “她是皇后。”   他的妻子。   他要的是不仅仅保证皇后母子人身安全问题不出岔子,同时也真的要仔细照顾。   而并不是仅仅禁锢人身自由的那种。   郭准一诧,但不敢多问,旁边的大嬷嬷明白这话也是说给她的听的,心里吃惊,但同样不敢废话,两人忙应是:“是!”   郭准和大嬷嬷轻手轻脚退下了,后者慌忙去安排宫人伺候皇后,不敢再皇后撵人出来,她就真全撤了。   皇帝这才收回视线。   他站立在庑顶下的台阶顶端,晨曦喷薄,天光半昏半明,刚才抱过皇后和孩子,他掌心手臂依然残存着柔软的触感。   说出来,可能没人会信。   但确实是真的。   皇帝孩子很多,但十郎却是他唯一抱过的。   他对柴皇后也不仅仅全是利用。   皇帝这么多的妃嫔女人,唯一真得了他几分真心的却只有柴沁。   这个孩子的出生,固然出自对朝政局势和柴氏的考量,但却也有真期待。   他很早很早就认识柴皇后了,早到他和她都是少年,那时她甚至还没及笄。   她善意一伸手,但柴氏善堂常年开放,柴大小姐的救助过的人实在太多,她转头就忘了。   可他却没忘。   美丽少女温婉善良微笑嫣然,救命之恩,当年的他一见倾心,赵元泰费尽心思想求娶,却可望不可即。   而赵玄道,却不用伸手,就什么都有了。   很讽刺,同样是赵家子,同样是留着赵家血脉的后人,对方嫡支嫡子,一出生就是家族继承人,万众瞩目生而高贵,而他却只是分宗里头数十个庶子中其中最底层一个,卑贱得让人不屑一顾。   赵元泰不甘为人下人,所以他上来了。   他从小就知道,想要什么东西,只能去拼,去抢,去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否则你连生存空间都不会有。   皇帝能有今日,真的是一步一脚印蹚过来的,全无一丝侥幸。   一线阳光落在屋顶上,从微弱到渐亮,慢慢扩大到整个屋顶,落在檐下,金色的阳光射入瞳仁,皇帝微微眯起眼睛。   这垣城之中,风平浪静,阳光和煦,但东南前方的两百里外前线却遍地硝烟气氛沉凝紧绷。   这赵玄道真的阴魂不散啊!   自己死了,大儿子死了,就剩一个苟延残喘的小儿子,今时今日,却又成了他心头巨患。   甚至如今局势赵徵还反压了皇帝一头。   不过皇帝没怕过,他这一生都在争,他无惧任何惊涛骇浪棘手难题,且看这回鹿死谁手就是!   越危机,皇帝反而越冷静,怒意早已悉数沉淀下来了,他垂眸思索眉峰锋锐一片。   该怎么样做?才能破局反胜?   舆论既然难以挽回,他索性放弃了,军事之上见真章。   只要赢了就行,百姓愚昧,青史如何,还不是都由胜利者来引导谱写的?   这些根本不是问题。   当务之急,是用什么办法,才能击败赵徵!   ……   皇帝那边的乱七八糟破事纪棠统统不知道,暗部上禀说柴皇后母子被皇帝派人送至垣城,她把讯报给赵徵看过了,赵徵瞥一眼没吭声,这事就当过去了。   她当然也就不理了。   她这会正蹲在虔州城里,翘着二郎腿坐着,房里还有一个老熟人,那就是卞夫人。   没错,就是赵宸的亲娘,她刚来是给她灌迷药的那个便宜妈卞夫人。   真是十年风水轮流转。   暗部顺手掳出来的那批官眷,有一部分被郭准截回去了,剩下的先后陆续运抵山南。   赵徵倒也没打算做什么,真正对敌军将领妻儿下手的人还是比较少的,这些人质基本就震慑作用。人来了,赵徵吩咐一声,把人分别放在上雒甘州虔州等多个州分开软禁着,也完全不限人身自由,反正就不放出宅子就成了,不缺衣少食养着。   然后这个名单汇总到纪棠手里,哦豁,居然还有个卞夫人。   她托着腮坐在桌旁,笑吟吟对卞夫人说:“诶,这不是平昌侯夫人吗?你还记得我吗?”   一身深紫色劲装,腰细腿长,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唯独就是皮子差了些,是深褐色的,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骨碌碌一转,眼尾微微翘着,形状似曾相识。   卞夫人:“……”   卞夫人:“!!!”   电光石火,眼前闪过另一张已许久不见的少女面庞,一刹两双眼睛重叠在一起,卞夫人一骇,惊喊一声:“啊——”   宰猪似的惨叫,“哐当”一声,方才还一脸怒愤坐姿矜持的美妇人,瞬间摔了一个四脚朝天,卞夫人惊恐指着纪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额一后脊的冷汗。   “嗬,嗬,你……”   纪棠拍桌哈哈大笑:“我没这么吓人吧?”   “好狼狈哦,真可怜!”   她蹲在卞夫人身边,笑吟吟欣赏一番卞夫人的脸色,这真的吓出了冷汗,那骇然的铁青脸色,那眼珠子差点就瞪出来了。   “怎么?我没死你很惊讶?”   纪棠啧啧两人,真可怜哦,刀俎鱼肉换过来了,她欣赏了卞夫人脸色一会儿,才笑眯眯说:“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快就杀了你的。”   她就这么面不改色说出个“杀”字,而卞夫人这辈子轻描淡写决定人生死也不止一次了,这回落在自己身上,却心骇胆丧,浑身控制不住哆嗦起来了。   她骇然,目眦尽裂,伸手指纪棠,却被刘元一脚踹过去,手掌撞在地上骨头碎裂般的疼痛,她疼得抱着手蜷缩成一团,眼泪都出来了。   “真疼啊。”   纪棠啧啧,欣赏完卞夫人的狼狈姿态之后,她继续笑吟吟地说着让对方目眦尽裂的话,“就这么让你死了,多可惜啊,赵宸还没来呢。”   “总得让你看着他倒大霉了,死了,这才好送你们一起上路啊。”   现在赵宸还好好地当着他的三皇子呢,就这么让卞夫人死了,那肯定不行的。   这张漂亮的菱形小嘴,说得恶魔一样的话语,卞夫人心脏紧缩,“啊!”她厉喊了一声,不顾一切扑上来:“你敢!!你不可以!!你这个逆女,我杀了你!!”   然后被刘元一脚踹中心窝,直接飞回来了,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但卞夫人还是那挣扎着往这边爬。   啧啧,多伟大的母爱啊!   “行了,你等着吧,如果机会合适,到时送你一起去瞅瞅如何?”   纪棠笑嘻嘻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啧啧,一个字,就是爽!   “这女人谁抓的,给我赏他十两金子。”   刘元忍不住笑了:“那他可就赚大了啊。”   平白中奖,估计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不过主子高兴就成,让殿下知了,估计回头还得再赏一遍,那可双倍奖金打底了。   纪棠心情愉快得很,出了大门,直接就翻身上马出城回前线大营去了。   啧啧,见了卞夫人,她不免就想起龙傲天来了。   现在这个局势,赵宸不用可太可惜了。   江北大战暂告一段落之后,目前双方正犬牙交错陈兵对峙虎视眈眈,硝烟滚滚局势紧绷,下一场大战说不定很快就来了。   总的来说,这场南北交锋是赵徵大获全胜的,目前己方气势如虹,如果能再次大胜一场,就将会彻底占据上风,顺利的话将能看见胜利曙光了。   毕竟双方的兵力都已经全部压上来了。   除了军事上的布置和应变之外,沈鉴云刚又提出了两条战策。   稳内,乱敌。   其中后者为重中之重。   皇帝固然强悍雄兵麾下文臣武将人才济济,但在沈鉴云看来,这根基却不算牢固,是有隐患的。   典型的,皇帝麾下的正义一派,对于皇帝迫害赵徵兄弟就不是没有微词的。   现在又揭出了一个杀父害母杀兄,对他们的震动肯定极大。   沈鉴云建议,挟舆论之势,可以争取一下这些人。   能争取过来当然好,倘若不成,那就双管齐下吧,反手让皇帝发现他们在联络对方,让皇帝去猜疑忌惮。   不得不承认,皇帝很厉害,是个枭雄,但没关系,他们还能上离间计。   这个两个战策得到大家一致赞许,赵徵已经定下来了,并开始实施了。   一边物色要接触的对象,一边打探皇帝军中的情报,两者都在同时进行。   这种情况下,赵宸当然是要用起来了。   让他日子好过那怎么行?而且这么好一个棋子,当然不能浪费啊。   目前皇帝在军中搜查细作,暗部的钉子已折损了好些,人手紧缺且也不敢轻动,把这个赵宸一起用起来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一行人快马疾奔,刘元望望极远处的敌军大营,小声问:“纪项两位公子,不一并传信过去么?”   刘元知道不少内情,纪家和项家是最有望归降的啊!怎么纪先生这回却没安排?   纪棠也小声说:“不走这边,我把信给殿下了。”   不用刘元说,纪棠已经和赵徵商量过,她是想趁机纪家和项家都拉拢过来的。但事关纪谨和项北他们,纪棠却不敢妄动,就算用离间计,她也肯定不会把纪宴和项北推出去的。   所以这两家她不打算借赵宸之手了,她只亲笔写了封无署名的短信,让赵徵那边安排暗部的人偷偷送到纪谨或项北手里,含蓄透露一点意思。   慢慢来,两家不能急,得保证安全才能,可不能填了炮灰。   刘元了然:“那卑职安排人给宁王送信了?”   “嗯,去吧。”   ……   这时候的赵宸,还不知麻烦又要找上门了。   垣州往东百里,驿道。   皇帝和赵宸一左一右,从两条岔道汇入主路,两拨微服快马回营的人,正好就碰在一起了。   赵宸一行人立即翻身下马给皇帝问安:“父皇。”   皇帝一身玄衣,披风迎风猎猎,淡淡颔首:“起罢,何事出营?”   赵宸忙禀:“战事之隙,儿臣去给母妃请安。”   卞贵妃等一众宫眷和年幼皇子公子,也都暂迁到大军后方最安全的区域了。   不过却不在垣城,而在北边一点的蒿州。   垣城只安置了柴皇后母子。   这两天三位已成年的皇子都先后折返蒿州去探看惊魂未定的各自妃母,给安抚一番。   赵宸也不例外。   皇帝扫了赵宸一眼,淡淡道:“日后无事不可随意离营。”   “是!”   “好了,走吧。”   皇帝一扬鞭,膘马就疾驰而出,赵宸等人立即起身上马,紧随其后。   哒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马背上的宁王赵宸,他抬眼看着皇帝的背影,却不着痕迹深呼吸一口气。   他脸色并不好看。   因为赵宸已经隐隐察觉到不对了。   之前南梁摄政王突降局势大变,一连串的紧急变故,那等十万火急至关重要的战况,皇帝根本没空去安排赵宸,排兵布阵他直接把一切不确定因素都给排除掉了。   包括赵宸。   江北大战,赵宸是被安排在不甚重要的位置的,而赵虔却跟着外祖罗起源位于左翼中心,侧边就是皇帝心腹大将颜遂。   赵宸很想告诉自己,那是因为罗起源的缘故,而卞家并无出色人物。   可还有纪家啊!   纪宴是他的嫡亲姨父,过往这么安排的时候,皇帝至少会把他放在纪宴那边,让纪宴教导带他的。   可江北大战,纪宴依然在关键战位,不但赵虔,就连五皇子赵灏也在前头,他这个得力长子却安排在后面去了。   赵宸没办法用巧合来说服自己,他心头反而闪过一句话——危急关口见真章。   赵宸心脏缩了一下,隐隐后脊发凉,他开始感觉到不安了。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回营之后,勉强撑着在皇帝身边到傍晚,之后和赵虔赵灏一起被打发回去,连赵虔的挑衅他都无心理会,回帐心烦意乱独坐许久,徐慎连续喊了几声,赵宸才回过神来。   “无事。”   赵宸揉了揉眉心,站了起身。   他回到书案后坐下,目光却盯着眼前的徐慎和张阳。   这两个都是他的心腹。   能知道他的秘事的,都是他的心腹。   但赵宸已经开始怀疑,他心腹之中出了细作了。   盯了徐慎和张阳片刻,两人不解,摸了摸脸,“殿下?”   赵宸笑笑:“无事,先下去吧。”   所有人都被屏退,赵宸慢慢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   这是他在篙州临时行宫时,被塞进手里的。   他打开信,慢慢再看了一遍,眉目却阴鸷了起来,这个纪六娘,怎么还不死?!   他真恨得对方要死,简直是屋漏又逢连夜雨!   内外交困,他这个时候,肯定不能再轻举妄动,但无论如何,他也得敷衍纪棠一下。   赵宸思索片刻,挑了些不重要的情报写在纸上,裁下,折叠起来。   他捏着纸条,心里生了个主意——不如趁机钓一钓,看看究竟他身边究竟哪个是细作?!   赵宸也算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垂眸思索,很快定下主意,他的这个引蛇出洞的计策也不可谓不精妙。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后钓上的是一条大白鲨!   ……   赵宸这次没有再亲自给暗部送信,而是叫来贺六,让他悄悄送到指定地点去。   而过得二日后,他却屏退近卫,易容后换了一身普通布甲,悄悄出了营帐,随意择了个方向而去。   此时正值黄昏,换岗和晚膳的时候,各营抬箩筐抬大桶的,士兵翘首以盼,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暮色渐沉,熊熊篝火燃起,赵宸顺着人流一直往大营边缘走。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   他这趟出来,唯独身边那七八名最贴身的心腹才有可能从中痕迹察觉,徐慎、张阳、黄旗、陈风,陈元、庞非,王望,这些人都是他从小的培养的,个个都是幼时就得他救命活命之恩,之后再被他精挑细选出来的。   若是真有背叛者,他无论如何都要先拉回来,然后设法再斡旋。   跟着抬框的营兵走了一大段,他迅速闪进营帐阴暗处,快步往前,在他正要随意撩个帘进帐之际,一直竖起耳朵的赵宸,忽听见“咯”一声,后方传来踩断细小枯枝的细碎声响。   赵宸站住了。   来了,果然有人。   他冷笑一声,蓦地掉头,一个箭步冲过去,下一瞬就站在发出响动的营帐后的前方。   然后,赵宸看见了他永生难忘噩梦般的一幕。   “嗬!”   帐后情景陡然出现在眼前,赵宸瞬间瞪大眼睛。   那一瞬,他大骇!   心脏紧缩成一团,连呼吸都停顿了。   只见营帐之后,远近站了十数个人,徐慎微微垂首,站在一人之后。   这人身披黑色披风,负手而立,身上的铠甲映着远处的篝火红光,却闪着粼粼暗金色泽。   皇帝手里捏着一张小纸条,淡淡笑了笑:“你是要找这个?”   他目光如电,倏地落在赵宸身上!   皇帝神色淡淡,说出一句让赵宸心胆俱裂的话!   “皇子一当多年,可还畅快了,纪宸?”   [作话有较重要信息]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对柴沁虽然有真心,但他绝对不是恋爱脑,别误会哈,事件的开端绝对不是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之流的,只是两者刚好凑合在一起而已   别误会,千万别误会哈~   另外由于先前赵宸给的消息都是真的,所以徵崽他们分析过后判断赵宸还能用,但得换个方法用,目前就先联络一下 第92章   赵宸手足不可自抑地战栗起来, 这一刻的惊骇让他浑身冰凉,竟给不出任何反应,“……父, 父皇!”   夜风自后方吹来, 他险些瘫软在地。   “你不要叫我父皇。”   皇帝笑了一声, 表情依旧淡淡,看赵宸的目光却前所未有的冷酷起来, 不带一丝感情, “我不是你的父皇。”   裘恕微微一挥手, 左右立即上前一左一右两名身穿黑色软甲的暗卫。   这两人赵宸从未见过, 身手却高得惊人,他已是年青一辈的佼佼者,但此刻骇然之下, 对方手一按一扣, 在他膝弯后一踢,他“嘭”一声, 已重重跪倒在地上。   赵宸满头满脸的冷汗,饶是素以机敏沉着和应变能力著称得他, 此刻头脑乱哄哄一片心胆俱裂,被压着这么重重一跪,膝盖剧痛让他理智一醒, 顷刻压过骇然, 赵宸立即就挣扎了起来:“父皇, 父皇!我……”   他想争辩, 装作不知,可自己刚才的反应已经露了馅,电光石火, “我不知,我也是成年以后,才偶然知晓的,父皇,父皇……”   赵宸拼命辩解,想把一切都推在卞贵妃和卞夫人身上,但话才刚说了一句,就被身后一只手捂住嘴巴,呜呜呜“咔嚓”一声,直接卸下他下颌骨,然后在他咽喉某处一掐,登时消音。   后者扣住他手腕的手灵活一动,非常利索压住他所有反挣,抽出一条柔软的牛皮索缠了七八圈,一件黑斗篷兜头罩下,这两个人直接将赵宸提上,悄然跟上皇帝步伐。   “卞氏这个贱婢!”   皇帝冷挑了挑唇,这娘几个,还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呢?   简直可笑至极。   若问皇帝什么时候知道赵宸身世的,那时间可就早了去了,早到什么程度?早到卞贵妃姐妹互换孩子的时候!   皇帝对内宅掌控力度可并不小,他是从内宅底层杀出来的,最是深知这些妇人表面柔媚美好,私下却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和手段,不过他一概不理就是了,争宠陷害什么的自由得她们去,他的心思并不在内宅之上,只是防止祸起萧墙。   卞氏姐妹换孩子的时候,皇帝正在外征战,郝州一战足足打了一年多,等他回来孩子都差不多一岁了。   要不是他不在,卞贵妃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可皇帝知道吗?他当然知道,他人在外,可还特地留了两个暗卫心腹在家呢,卞氏姐妹所为,他一清二楚。   他回来后,之所以没有马上处理卞氏,是因为赵虔外祖和罗淑妃舅家当时势大,且态度跋扈,和罗淑妃本人是一个模样,且还有赵虔其时身体也不大强壮,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而赵元泰既有某些心思,那就膝下就不能少了儿子,于是就暂时留着。   不料,这赵宸渐渐长大,却非常之聪敏,小小年纪,就有神童之称,聪颖之名甚至和当时的义军首领赵玄道的嫡长子赵诩并驾齐驱。   后继有人,这会是将来的一个重要筹码,皇帝也不缺一碗饭,于是遂将此子一直留到现在。   而皇帝城府之深,这么些年,除了当年经手的几个心腹,竟连赵宸本人,都察觉不到异常。   皇帝并没有返回帅帐,而是往中军边缘的暗卫据点几个大帐而去。   手里捏着那张字条慢慢揉搓成团,他撩帘入帐,随手弹在灯盏之上。   侍立在帐中的暗卫立即俯身将其拾起,放在火苗上点燃焚毁。   赵宸被重重扔在地上,他下颌骨被顺手阖上了,可他根本不敢说话,慌忙抬头去看皇帝。   皇帝霍地转过身来,正要发话,不料忽闻呜呜号角声,一短一长,连续长鸣——是有敌袭!   皇帝当即出去了。   他顾不上理会赵宸,冲出去之后,整个营地已经动起来了,哨兵飞马而来,“茆乡、暾城、斧山、平阴山南麓,皆发现敌踪!人数不知!!”   “报!”   “观形迹,茆乡敌兵约三万;暾城五万;斧山、平阴山不知,初步判断或在五万以上!”   “再探!”   “是!”   然就在这个大战即兴、皇帝马上就要调兵遣将的关键时刻,皇帝却接到一则密报。   ——有敌军细作接触上将军蔡国公岑开山、广汉侯郑叔达、中郎将梁思远、史邙,裨将安房、杜严、马婓等人,经查,属实。   前几日,皇帝隐隐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他立即使人加急核实。   底下人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又籍着敌军突袭的关口,连仔细抄录的顾不上,匆匆写下最后两笔,飞奔赶来汇报。   皇帝已快到帅帐了,急促的步伐陡然刹住,他接过密报展开,垂目看去。   喧急声陡瞬间远去,他心一沉!   ……   “也不知皇帝能不能中计呢?”   纪棠策马,跟在中军的帅旗下。   沈鉴云和赵徵那边的拉拢和离间计已经同时在进行了。这次突袭既是大战,也是两计的其中一环。   离间对象毫无疑问都是皇帝阵营中的正义一派的人物。   这是阴谋,也是阳谋。   他们确实有在尝试接触这些人马。   而皇帝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些人是由始至终都不认同他杀皇太子兄弟的。在发现与他理念不合之后,这批人就沉默下来了,否则他也不用抬起一个赵宸来作为他们靠拢的标杆,以重新聚拢人心。   赵宸想撬动他们,还别说,这些人是有被撬动可能的,并且不低。   沈鉴云这可是阳谋,大战当先,发现接触痕迹属实,而这现今每一次的交战对赵宸和赵元泰都极其重要,一旦出了岔子落败,形势就将急转直下,很可能就没法挽回了。   皇帝能冒这个险吗?   尤其是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他甚至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多少。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可倘若皇帝在此战不着痕迹将那几人暂先边缘化的话,那对赵徵他们也是大好事。   赵宸都能感觉到出来的事,更何况岑开山郑叔达等经年征战的老将。   只要有一次,赵徵他们就有把握将成功打开缺口,将他们拉拢过来!   赵徵纪棠和沈鉴云对视一眼,三人相视一笑。   且看皇帝这回怎么应对了?   ……   然皇帝的做法,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鸣警号角呜呜长鸣,战鼓已经急促擂响!嘭嘭嘭嘭响彻整个魏军大营震颤所有人心弦,皇帝垂眸看过那张纸,可能就一秒,停滞的脚步霍地提了起来,一步比一步快,他继续急促一把撩起后帘,穿过帅帐一步踏出。   帅帐之外,所有战将都已经匆匆披挂整齐,火速赶至了!匆忙间连列队都来不及,诸将一见皇帝到,匆匆一礼起身,急促喊:“陛下?!”   万分紧张的气氛,千钧一发的思绪间,皇帝锐利目光在扫过在场所有人,在站在左侧的大将岑开山郑叔达和中郎将梁思远史邙等人身上一顿,他却一扬左手,将手上的密信扬了起来。   “诸位,有人向朕告密,说将军蔡国公岑开山、广汉侯郑叔达、中郎将梁思远、史邙,裨将安房、杜严、马婓等人,有与敌军细作接触痕迹!”   底下瞬间哗然,岑开山郑叔达当即跪地,急声:“陛下明察,臣等没有啊?!”   或许有一部分人有,但在这个初初接触时候,他们肯定不可能动摇更不可能答应,更不可能在此刻承认的!   这被举报的,全都是正义一派的,哪怕没有涉及的人也面色猝然大变,包括平昌侯纪宴和卫国公项北!   纪谨和项青敲边鼓很久了,前些日子又接了纪棠的无署名密信,趁着檄文和樊夫人一事,两人私下又狠狠加了一把劲。但无奈皇帝对纪宴项北有知遇提携之恩,纪宴项北并没有松口,这耿直正义有利有弊,即便确实很不认可皇帝某些作为,但两人也从未生过背弃之念,还呵斥了儿子并勒令日后不可再提!   大帐外气氛猝变,岑开山郑叔达等当事人急急辩解着,皇帝却一步上前,俯身将最前面的岑开山郑叔达、梁思远史邙等人亲自扶起,他扬眉锵声:“朕也不信!”   “朕与诸卿同袍共战二十载,出生入死无数次,朕不信汝等,还能信谁?”   皇帝直接把拿纸密报掷在地上,一脚踩上上面俯身扶起跪地的众人,重重一拍他们的肩,而后退后一步:“众将听令!!”   “在!”   “上将军岑开山,立即点左营五万精兵,急行军赶赴茆乡,务必要将来犯之敌拦截,不可让其过平阴山界!”   “上将军郑叔达,你领五万精兵绕遂原直奔暾城迎来犯之敌!”   “其余诸将,梁思远,史邙!汝二人各领部属于左翼;颜遂你领前军,赵成奇率七万精兵殿后,其余人等,按前日所排阵营,随朕迎战击敌!”   “可有不解之处?!”   “并无!”   “末将领命!!”   岑开山郑叔达和梁思远史邙等人一阵热血上涌心潮澎湃,皇帝非但没有怀疑他们,反而直接把此战最关键的几处交到他们手上,每一个人都安排在关键位置上,不掺半点的作假!   他们心潮大起,原来的所有龃龉沉默顷刻间就被抛到脑后,大声应是:“愿为陛下效死!!”   “朕不用你们死!”   “你们都好好活着。”   皇帝朗声道:“天下将平,朕与诸卿当同享富贵共证天下太平!!”   “是!!!”   底下当即齐齐大喝一声应和,声势震天!!!   诸将火速散去,各自领军迎敌。   纪谨项青跟在各自父亲身后,也匆匆离去,两人不着痕迹对视一眼,垂下眼眸遮住目中情绪。   作为知道不少内情的人,两人看明白的刚才那个局。   不得不说,皇帝极其厉害。   这等情况,这等的局面,他可真够当机立断的!敢拼也敢冒险,这一手简直漂亮至极,不但化解了危机,还将人心凝聚和战意推动到了顶点!   即便是纪谨和项青,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位陛下,确实有胆色,有魄力啊!   ……   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军心凝聚,战意高涨,所以皇帝这一战非但没有再吃亏,反而隐占上风,不过赵徵也不是吃素了,眼见战局并无胜算,窥个时机旋即收兵。   魏军追出一段,吃了赵徵一记回马枪,先前优势不再,于是皇帝随即下令鸣金了。   现在双方每一战都十分谨慎,因为深知一旦落败很可能无法挽回。   大战一场,天亮方回营,皇帝梳洗更衣之后,重新披上重铠,出得来,冯增已等候多时了。   冯增道:“陛下,巢城关那边已经差不多了,我们该趁热打铁,以免裴进又再反悔。”   皇帝颔首,确实该开始了。   “你起草,立即传书裴进!”   皇帝眯眼,他也该给点颜色赵徵瞧瞧了。   ……   这个裴进,是钟离孤麾下裨将,他的父兄皆在南征那场伏击战中为了保护钟离孤突围而战死,于是钟离孤极看重他,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并将他放在了巢城关。   目前赵徵和皇帝各自陈兵对峙,犬牙交错,而巢城关则是赵军左翼后的一处较重要关隘。   若巢城关出现问题,皇帝则可直接率大股骑兵快袭赵军腹地,造成突乱,继而里应外合给予赵徵沉重一击!   这个裴进倒很不想和皇帝勾连的,毕竟赵徵目前已不比皇帝弱,而他正眼看前程似锦。   他又不傻当然知道选那边。   但无奈他有个把柄在皇帝那边。   皇帝在赵徵军内中高层的多年渗透,经过前后几桩的事宜,已基本被扫得差不多了。   这个裴进算是唯一的漏网之鱼。   他之所以会漏网,不是因为皇帝从前不想用他,而是从前这个把柄力道还不够。   裴进和他嫂子通奸过。   他长嫂和兄长性情不合相敬如冰,他兄长纳了几房妾也不耽误生儿子,他嫂子不忿,竟和还年少时的裴进私下勾搭在一起。   裴进当时年纪小,头脑一昏犯下大错。但怎么说呢,这错大归大,但也远不至死。他父兄在堂,只要父兄原谅他,哪怕漏出去也最多名声差些被人诟病而已。   但父兄一死,这个把柄就不得了了!   钟离孤头正是对他父兄痛心疾首之际,要是被揭出来估计能宰了他。   而且父兄不在,没人原谅,这错误的严重程度也一下子狂飙上去了。   裴进被要挟着,咬牙撑了好些时候,最终一咬牙,决定开关并带兵投奔了。   如果成了,还真可能成为决定胜败的关键一战。   但好在,现今赵徵对皇帝是十二万分警惕雷达全开。不单单哨兵,军中暗线,暗部细作,都全部启动。作为主帅,他深知蛛丝马迹的重要性,很多时候,足可以顺藤摸瓜牵一发而动全身。   明暗二报每日至少三次,已尽数启动了。   也幸好,冯塬死后,纪棠不管多忙,她也不忘努力往皇帝那边安插细作,就是想着哪怕深入隐秘暂探不到,大面上的消息知道多一点也是好的。   这么零星琐碎的消息汇总,每天都耗费沈鉴云和纪棠大量的精力打理,她每天都睡不够,赵徵心疼得紧,但也只能咬牙忍过去了,这段时间得坚持住了,闲适安逸的日子才能在后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的事件,就是在这里最先被察觉的。   八月十七,沈鉴云从敌军貌似正常的巡逻和调防中,隐隐嗅到点不对劲。   “嘶,……敌军可能有异动。”   这是沈鉴云的直觉,他反复翻看消息汇总,最后盯着纪棠画出来的调防变化草图,沉吟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最后他指了指左翼和右翼,还有后军,“前逢道一顺,可直奔左翼后军,辛截道则指向我们右翼。”   可己方布防足够严谨啊,哪怕夜袭,也占不到什么便宜,除非……   沈鉴云抬眼:“除非里应外合!”   纪棠一听这个就牙疼,他nn的,难道赵元泰的暗线还没打干净?不能吧!柴武毅钟离孤那么重要,什么底牌都该打出来了吧?   “怎么办?”   她揉揉眉心,前头他们刚给皇帝来了一记离间计,后脚人家都回击过来了,偏对方每每动手都是大阵仗,谁也不敢轻忽。   可怎么办?现在只有一点猜测,总不能把左右后各关窍的人都换了的,哪有那么多的人?而且这是自乱阵脚啊,肯定不行的。   左想右想,都没什么快准狠的办法,最后还是赵徵,他沉吟半晌,敲了敲长案:“既然找不到,那咱们索性明着来!”   赵徵这对策极绝。   他随即和选出来的一柴家军裨将上演了一出周瑜打黄盖的好戏,“破获通敌细作,其麾下追随叛者尽数明正典刑”,而令下全军!   ——凡有察觉异常者,举报有功。若有参与,就此既往不咎。非主谋者,可连擢二级。   于是乎,裴进就被人举报了。   很多事情,瞒上不瞒下,不是不想瞒,而是没法瞒,毕竟事情总要有人配合着做的。   在周瑜打黄盖大戏之前,可能经手者还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可事件一出,本来不在意的都醒悟过来了,更何况那些本来隐隐就有点疑惑的。   不是谁都肯跟着投敌的,原先已经被拉进去洗不清了,可现在既往不咎啊!   赵徵的话没人质疑,因为他自幼深得其父教诲,一贯都是令出如山的。   说既往不咎,那就是既往不咎!说悬崖勒马举报有奖,那就是举报有奖!   连升二级,都能坐裴进的位置了。   于是乎,临门一脚,裴进直接被人拿下,底下人一合计,已经将他举报了。   “押下去,军法处置!”   赵徵冷冷吐出一句,他站在关门之上,冷冷看着极远前方。   刘元直接自城墙而下,飞速往前掠去。   果然过得半个时辰,就带回消息,果然有敌军骑兵急行军赶至!   赵徵冷冷一笑,抽出长剑,斜指前方:“擂鼓!进军!!”   他安排好布防,亲自坐镇巢城关!   关门大开,栗泉带着柴显柴兴钟离颖杜平侯忠嗣以及二万骑兵疾冲而出!   牛皮大鼓隆隆轰响,夜色下厮杀呐喊震天,双方展开了一场小范围的骑兵激战,结果各有损伤,不分胜负。   只不过对于皇帝而言,这战果却是极不如意的。   毕竟此战在他的预期中,应当是承前启后击溃赵徵的关键一战,可现在就这么消弭于无形了。   魏军大营,帝帐。   自一发现裴进没有按时间开启关门,皇帝脸色就沉下去了,后续发展果然!   他面沉如水,战果于他看来一开始其实已经出了,冷冷詈诘赵徵之后,他直接把战场交给颜遂指挥,径直一扯马缰回营。   冯增来回踱步,南征以来不过大半年,冯增眉心的纹路深了不少:“靖王此人,确实不容小觊啊。”   “如今战事已到了至关重要之时,若再僵持这样下去,只怕最后胜负难料。”   必须打开一个缺口来啊!   “朕知道。”   皇帝抬目,一双锐如鹰隼的眼眸盯着被夜风拂动的营帐,他站起身:“仲德放心,他赢不了的。”   皇帝信步往外。   冯增很有分寸,哪怕昔日堂弟冯塬掌着皇帝暗中之事,他也没有探问过一分,见状并没有跟上去。   皇帝快步来到中军边缘,即暗卫据点的那一小片营帐。   这个时候,距离赵宸被拿下已经四五天了,皇帝还没顾得上处理他。   赵宸也已经被关了四五天了。   营帐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但里头却什么都有,一箱一箱的物品和刑具,甚至还有一个囚笼。   不大,半人高,一人长,关一个人足够了。   赵宸被关在里头,吃喝拉撒也在里面,最多笼子被抬开清理一下地面,昔日一个天潢贵胄,如今简直狼狈至极。   他挣扎过,喝骂过,但看守暗卫动也不动,他也不敢真的把附近的兵卒都惊动过来,这事抖搂出来,他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终于回过神来折腾过想逃走,可他怎么逃得了?这个囚笼看着不起眼,但却是铁木制成,里面还打进铁枝,纹丝不动。   从骇然到恼怒到焦灼,始终不变却是入骨的惊骇,他如同困兽,惶然地等待着皇帝出现,等待着自己下场。   赵宸唯一还能安慰自己的,就是正义那派还在,皇帝如今声名狼藉,更需要自己的存在以让正义党归附聚拢。   这是长远必须有的。   也是如今局势稳定军心的极关键一环。   所以皇帝不能杀了他,权衡利弊后,终归要把他放出来的。   他可以起誓,但其实不起也差不多,皇帝肯定会派人在他左右监视的,慎防他折腾幺蛾子。   但不管再多监视钳制也没关系,只要能出去,就有希望。   赵宸左思右想过,哪怕皇帝立时战死,只怕也安排了后手,他继承登基只怕没希望了。那么,他伺机逃吧!   只要在战场中,机会总能找到的。   以后改名换姓,商通天下,也不是不行。   赵宸细细分析过,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现在,他反而希望赵徵能坚挺,尽可能地撑久一点,甚至最后战胜皇帝,杀死皇帝,给他制造遁撤时机。   赵宸也留有后手,他只有成功遁出,他并不是一无所有的。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哭求哀求恳求,尽一切表现自己臣服,好让皇帝放他出去。   应该不会很久的,毕竟宁王殿下不能太久不见人的。   赵宸猜到了过程,他分析也一点不算错,但他做梦也猜不到结果。   皇帝确实没有让赵宸等很久。   宁王就算生病,几天也该痊愈了,这几天战事激烈频繁没人探病,明天也该有了。   但皇帝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暗卫,他还带了一个人来。   这人的职业很特殊,有个自起的绰号,叫“皮匠”。   这日深夜,营内突然点了灯,不多,就一盏,放在赵宸的囚笼前,地面也被细细洒扫干净了。   赵宸抓紧栅栏,皇帝要来了!   有脚步声,帘帐一动,一个身披玄黑披风的高大身影信步而入,熟悉的眉目熟悉的身形,正是皇帝。   赵宸抬眼望去:“父皇,父皇!儿臣知罪,可儿臣知悉内情之时,已年愈十五,儿臣根本,根本……!”   他涕泪交流,囚笼打开,他跪在皇帝跟前,慌乱说着,重重磕头:“儿臣非父皇骨血,不敢肖想尊位,只求父皇给儿臣一个将功赎罪之机,儿臣必全力以赴!!”   “儿臣,儿臣还可以替父皇迷惑赵徵纪棠,助父皇布局击溃赵军杀死赵徵!”   赵宸灵光一闪,为了给自己增加筹码,索性连纪棠那边要挟过他的事情都说出来!   “父皇不知!儿臣迫不得已,但也没敢泄露什么,只随意糊弄一下,若父皇有意,儿臣可以……”   “朕知道。”   皇帝俯身,盯了赵宸的眼睛,打断了他的话。   他瞳仁深处那种漠然的冰冷,昭示了他对赵宸的不在意,视线对上,赵宸心口一突,无端失了声。   他心脏无端端狂跳起来,一股冰冰凉意自后脊而起,直窜上天灵盖。   “朕都知道。”   皇帝笑了笑:“只是这事,也不需要你。”   赵宸的小心思,他猜得个八九不离十,赵宸此人素来胆大妄为,等他稳下来以后,还肯定会做小动作帮助赵徵呢,皇帝哼笑了一声,居高临下,淡淡道:“这些事情,都用不着你。”   “你当了皇子这许多年,还朕一个东西便可。”   不待赵宸再有反应,皇帝直起身,挥了挥手。   两名暗卫抓住他,在他后背一按,赵宸整个上半身登时一麻失力,前者动作非常利索,已经将他捆起来了,另外一个端着一碗汤药,掐住他的下颌,强灌进去。   这是一碗麻沸汤,防止赵宸稍后挣扎的。   药力很重,饶是赵宸挣扎着呕撒出了一半,他也很快开始感到晕眩。   他被抬上了一条刚好能躺一个人的特殊长凳上,四肢和身体被皮绳牢牢捆住,开始有点模糊的视线看见,那个跟在皇帝身后,一直侍立不语的蓝色半旧布衣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他打开自己随身包袱,放在一条长案上,上面是很多把很细很细的长刀。   易容术,想要凭借外物,去长久伪装成另一个大家已经熟悉的人,根本不可能。   唯独最顶尖的“皮匠”可以完成。   这个中年男子,是皮匠第三十七代传人,裘恕机缘巧合才网罗到人才。   他可以把人的脸皮完整剥出来,然后制成一张人皮面具,只要伪装的人脸型比较相近,他可以完成一次完美的易容术。   锋利且细长的戒刀放在耳后,轻轻一挑,然后一转,慢慢往上剔,不多时,一张完美的人脸皮就被剔下来了。   皮匠手艺娴熟,制作一张人皮面具,只花了两天时间。   赵宸未死,他躺在地上,剧痛让他不敢碰自己的脸,高烧模模糊糊,他睁眼,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徐慎。   他躺下来,几个人围着他涂涂抹抹些什么,没多久他就重新站起来了。   一身玄黑战铠,边缘微微泛一点金,暗青且长的战氅,头顶一束红缨,这正是皇子的装束。   风拂动帘帐,天光透进来,那人背着光,半明半昏的光线中,赵宸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对方抬起眼睑。   那是他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原轨迹赵宸能成为最后胜利者,运气排第一位,徵崽杀皇帝太出其不意,两人两败俱伤一死一重伤,皇帝没来得及安排好赵宸这边就死了,身边知情心腹拼死保护也差不多都打尽了,说直白点,就是捡漏吧 第93章   徐慎撩帘而出,悄然离开暗营,往“自己”的王帐行去。   路上有遇上留守的大将郑荣,对方拱手,他颔首温言说了两句,继续前行。   回到王帐,躺在床上伪装主子的张阳一个鲤鱼打挺自床上弹起身,急道:“殿下,怎这么久?”   自那日赵宸命准备了布甲悄然而去,好几天都不见人回来,赵宸身边的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幸好这几天战况频急,不然他们就该撑不住要露馅了。   “辛苦你们了。”   徐慎点了点头,没说自己为什么这么久不见人,但脸色并不好看,张阳遂不敢再问。   “殿下,这些日子卑职们给您称病了。”   “好。”   徐慎张开手臂,左右立即上前来替他卸下甲胄,徐慎理了理袖口,遂躺下继续装病。   张阳问:“徐慎他……”   “母妃那边有些事要处理,行了,都下去好好歇歇。”   张阳等了然,忙拱手:“是!”   之后,又陆续有先后有颜遂、赵成奇,郑叔达、岑开山、梁思远、纪宴项北等等军中大将和已私下靠拢在赵宸身边的正义一派文臣武将来探望他。   徐慎应对自如,仿若赵宸本人。   徐慎从小贴身跟在赵宸身边十几年,对后者一切生活习惯语气神态乃至各种小动作微表情可谓了如指掌,惟妙惟肖,别说其他人,就算张阳及其余非己方人马的贴身近侍,都没有发现不妥之处。   徐慎躺了一天病愈,病愈之后又二天,拖到实在没法脱的时候,他亲自去给赵徵那边送信。   提笔在纸笺写上蝇头小楷,裁下折叠捏在手上,再换了一身普通兵士的布甲,借着水车兵私下离开大营,飞速往东北方向而去。   陈达已等待多时。   他面沉如水,把纸笺递给一身布衣斗笠的陈达,在对方伸手要抽之际,并未松手,陈达挑眉抬眼看来,徐慎冷冷道:“我要见纪六娘!”   陈达笑笑:“回去我会和主子说。”   双方僵持片刻,“赵宸”最终还是松了手,陈达收好情报,一撑长篙,小舟顺着小溪而去。   徐慎冷脸盯了对方背影片刻,差不多了,他掉头而去。   ……   陈达虚应一句,回去却根本没提这茬。   纪棠接过他递上来的情报展开一看,字迹是赵宸的字迹不假,写得也有一些内容,不过她看过后却不置可否,随手放在桌面上。   “人安排过去了?”   纪棠瞅一眼赵徵,赵徵正提壶给她斟茶,斟的是红枣枸杞养生茶。这茶女人月事喝了好,纪棠可能累了点,这月来有点点腰酸,他知晓了之后耳根通红,却还是悄悄询问了军医,特地泡了这茶给她喝,连枣子都是他挑的。   赵徵把茶杯推过来,纪棠忍不住笑了一下,啜了口握在手里暖着,他耳根微红,轻咳一声:“行,也差不多。”   就先前柴武毅钟离孤中计被围一事,赵徵纪棠沈鉴云事后当然有详细分析过,但由于赵宸给的消息全是真的,而这个厉害关系也太过厉害,最后三人一致认为,这赵宸还能用,只不过得换个方式用了。   主要赵宸不能纵观明暗全局,所以他们是不大相信他的观察分析和判断力了。   要知道所知信息不对等,判断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很容易会产生差别或忽略些什么,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故这次赵徵他们商量过后,决定放人。   选中的是李胜和梁五,两人一直跟在纪棠身边,该知道的都知道,又是暗部精英擅长分析观察,位置也够高足可以随机应变,放进赵宸身边最合适不过。   至于怎么安排?不难,赵宸暗卫也有,随便搞个暗转明的借口就行了,他身边一整个亲卫营,混进去一点都不起眼。   这个问题就交给赵宸烦恼去吧。   “行,那就开始吧。”   纪棠吩咐陈达,又叮嘱李胜梁五:“你二人小心些,要注意安全。”   每每有人出任务,纪棠总要叮嘱一句注意安全,但听的人依然觉得暖心,李胜梁五已准备多时了,闻言立即道:“请主子放心!”   两人“啪”一声单膝下跪领命,然后跟着陈达出去了。   等人都出去以后,赵宸放下软枕,对纪棠说:“先歇会儿,别累着了。”   纪棠瞅了他一眼,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他微蹙的眉头,“皱眉干嘛,跟着小老头似的。”   好像她多娇弱似的,纪棠好笑,索性拉着他一起躺下来,“我们一起睡会儿吧。”   他才是辛苦的呢,这阵子就没歇过。   赵徵其实等会还有事儿,但抵挡不住她的拉扯和娇暖语气,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舍得拒绝,乖乖躺了下来。   两人一人一个被窝,赵徵脸微微泛红,眼睛也比平时亮一些,两人瞅了对方一眼,翘起唇角阖上眼睛。   庑廊外,陈达李胜梁五三人对视一眼,也不禁露出笑意。   他们身手高耳聪目明,屋里说话和动静隐约能听见,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两位主子感情好,他们也高兴得很。   “好了,快走吧。”   高淮斜眼看过来,陈达忙轻咳两声,快步领着李胜梁五出去了。   都已经计划周全了,陈达当天给赵宸送了信,然后李胜梁五就悄悄过去了。   只是这时候的两人,谁也料不到事态的发展。   两人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   “来得好啊!”   皇帝笑了,他将重点放在赵宸这条线上,果然没有错,果真是有收获了!   皇帝霍站起:“尽快弄清楚这两人的联络规律与关窍!”   李胜梁五二人不可谓不谨慎,只是谁也万万想不到,这世界上竟然存在着皮匠这个职业,以至于凭借两人的眼光,也未曾看出“赵宸”这张脸有易容痕迹。   他们进入的,正正是皇帝张开的一张大网。   李胜梁五十分小心,他们也重点防备着万一他们这边不慎暴露的话,可绝不能让对方渗透他们的暗报网络,因此传信有几环都不是人传人的,而是采用技巧,密信过了他们的手以后,就会立即转化为密码暗语,断不会泄密。   但皇帝根本就不打算入侵敌方的暗报网络,他清楚这里头的难度。   他要的其实非常非常简单,就是弄清李胜梁五的传信频率,以及有无藏头暗号以确定传讯者的身份就可以了。   这一点,由于李胜梁五孤身深入敌营核心,两人总不能不眠不休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两人不能把密码母本带在身边,否则一旦暴露被对方得到母本那结果可就太糟糕了。   所有,两人撰写的第一手情报是没有加密的。   这种情况下,要弄清皇帝要求的两点并不十分困难,毕竟他这边这类人才也不缺的。   裘恕亲自出马,花了十三天的时间,搜集十七个样本,最终成功确定了李胜梁五传讯时表明身份的暗记规律。   “很好。”   皇帝满意:“可以动手了。”   即刻,将此二人拿下。   ……   昏暗的营帐内,一点油灯点着,照亮了两个捆在邢架上的精赤男子。   这二人一身伤痕,昏厥过去又再度被盐水泼醒,熬刑一宿,却愣是未曾吐口一句。   “是条汉子。”   邢架正对面,距油灯更远一点的地方,放着一张太师椅,两排黑衣暗卫无声肃立其后,太师椅上斜靠着一个身披黑斗篷的暗金铠甲男子,他半身隐没在阴影中,见状不再废话,“动手吧。”   严刑拷打是为了得到更多情报,但这两人一身皮肉被打烂都愣是没吐口半句,身体在抽搐,目光坚毅却动了不动,显然是不会开口的。   意料之中,既然如此,皇帝也不再浪费时间了。   被带进来的皮匠闻言,无声冲皇帝躬了躬身,这个蓝色布衣的中年男子又背着他的大包袱,跟着裘恕上去了。   抽出一柄尖细而长的戒刀,轻轻一挑,两张轻而薄的脸皮就被漂亮剥下来了。   裘恕带来两个人,一个精健一个高瘦,和李胜梁五身材一模一样。   皮匠给两人涂涂抹抹,仔细修饰之后,蒙上人皮面具,两人重新站了起来。   新的李胜和梁五齐齐俯身:“叩见陛下!”   连那刻意压低的音色,听着也恍惚就和李胜梁五一模一样。   皇帝十分满意,“好!”   ……   月光幽幽照在延绵的魏军大营之上,新李胜梁五跟着裘恕出去,悄然几个起落,无声回归原位去了。   皇帝负手而立,鹰隼般的眸光目送三人远去,他挑了挑唇角,终于露出一抹真正的笑。   很好!   他终于成功打开了缺口!   在这场他和赵徵你来我往,双方明暗手段尽出,各自都使出了浑身解数的拉锯对战之中。   皇帝终于胜了一筹!   “如此看来,倒是多亏了卞氏。”   皇帝心情极佳,既然这样,那就给她一个好死吧。   深秋冷风飒飒,皇帝玄黑斗篷猎猎而飞,眉目凌然,意气风发!   他傲然一笑,转身快步回了帝帐,随即召来冯增颜遂赵成奇等七八名文武心腹。   皇帝立在大帐前,眯眼盯着东南方漆黑的夜空,那边就是赵军大营所在,他冷冷道:“万事俱备,可以动手了。”   裘恕上前一步,皇帝令他:“先试一封,如无问题,即按计划传书。”   冯增等人的脚步声已传来了。   裘恕领命,悄然退去。   皇帝霍地转身,进入帝帐。   万事俱备,东风既有,皇帝这边立即就行动了起来。   密锣紧鼓,一切顺利。   最后,他为赵徵大军量身定做了一个斩首行动,并加埋伏及以点到面急剧收拢的合围战策,双管齐下!   御座之上,皇帝眉目凌然。   一个月内,他将彻底解决赵徵,结束战事! 第94章   这是赵魏两军开战以来最激烈的一战,比江北大战还要激烈太多了,几次反转,血流成河,最后成为奠定大魏新主决定胜负走向承上启下的关键一战。   而大战开始之前,谁也料不到最后的发展竟会是这样的。   九月十六,入冬之前,硝烟不散的平阴山一带气氛越来越紧绷,经过长达两个多月的对峙和互相试探,最终酝酿成一场全方位的正面大战!   风声萧萧,苍翠的原野染上一层麦色的黄,黄夹绿的草浪在苍劲的北风中索索抖动,放眼望去,只觉天高地阔,苍浑厚远。   赵徵纪棠驻马远眺,身后是猎猎的王旗军旗,和沈鉴云柴武毅钟离孤吕衍等军师大将,再后面则是潮水般奔涌集结的雄壮大军。   沓沓沓沓,纷踏而厚重的马蹄声脚步声,整个大地都仿佛震颤了起来。   根据明暗情报,部署了将近一月,一切皆已就绪!如今将士精神抖擞,士气高昂如虹,粮草军械俱已足备,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气氛肃穆而昂扬,众将战意无限,如无意外,这次他们将会击败赵元泰,让此战成为致胜的里程碑!   大军已即将集结完成了,各营部也都准备就绪,即将开拔过之前,柴武毅叮嘱纪棠一句:“棠丫头,你小心些。”   吕衍也点头:“战场刀剑无眼,要不事情办妥之后,你便先回营了。”   不然横穿整个战场回到中军,那太危险了。   吕衍这一年多来,两鬓银丝多了一点,却不见苍老之态,人看着反而更年轻了几分。   这个五旬多的老将,前后经历了赵徵祖父、先帝,皇太子和赵徵四任主子,如今眼见赵徵长成雄起,他嘴上不会说漂亮话,但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激昂欣悦的。   人情绪昂扬,自然就不见老。   “嗯嗯,我知道了!”   纪棠这次不跟着中军一起行动了,她要去和纪谨见面。   纪谨项青苦劝纪宴项北不下,耿介忠直也有耿介忠直的弊端,皇帝待纪宴项北是有知遇提拔之恩的,而忠臣不事二主,即便皇帝这样了,两人也没生叛离的心思。   再加上有先前岑开山郑叔达那一出,被说得烦了,两人还呵斥了纪谨项青一顿。   纪谨项青心急得不行,尤其纪谨,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看着自家落入和妹妹一胜一败一死一生的结局的,于是和纪棠这边小心通信商量过后,最后决定,不瞒纪宴了。   加重码,由纪棠亲自手书一封给纪宴以劝说。   目前这封信就在纪棠怀里,不过由于该信内容署名和信物的重要性,不管是纪谨还是她都不放心层层传递,于是兄妹俩约在这次大战中悄悄见面亲自交接。   所以纪棠就不跟着中军了,她披风里头是普通布甲,布甲里头是劲装,随时一扯就能融入各种场景,等会就会坠到后军边缘,等着伺机绕过去和纪谨悄悄碰面。   大战和见面是同时进行的,纪棠她这既是私事也是正事,毕竟撬动皇帝阵营中的正义一派也是他们一直进行中重要战策,哪怕此次大战他们信心十足,两手准备该做还是照做。   当然,如果这次能顺利大破魏军的话,这个后着就用不上了。   吕衍说完,沈鉴云也笑吟吟添了句,“是该小心些。”   纪棠笑:“你们放心好了,多大点事。”   她无奈耸耸肩,赵徵叮嘱完大家叮嘱,好吧好吧,她会小心的。   赵徵替纪棠拢了拢斗篷,那双力贯千钧的大手此刻却极灵巧轻柔,细细帮她把散出的系带掖好了。   “你把信给了纪谨就赶紧回去了,总归人多眼杂。”赵徵这小心眼家伙,特地添上这一句。   纪棠没好气,嗯嗯敷衍两句。   若此次顺利大破魏军,后着用不上的话,他当然也不会对纪家项家如何。虽然他对项青很不感冒,但无奈纪棠把两家搁一块说,他也不好单独把项家拎出来,只好心里嘀咕着嘴上不吭声当默认了。   他不着痕迹把纪棠拉远一点点,让大家听不见两人说话。此时大军已经开拔了,马蹄小跑了起来,沓沓的脚步声震人心弦,放眼望去雄兵黑压压的在昏暗晨光中望不见尽头,戈戟如林,旌旗猎猎,声势震天,分三路猛虎般直扑敌军所在!   赵徵提刀跨马,重甲在身猿臂蜂腰,那鲜红帅氅迎风猎猎,极之矫健英武威势摄人,细细替她整理好领口之后,他小小声说:“阿棠,若此战胜,等杀了赵元泰之后,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他两眼亮晶晶看着她,语气不知不觉就带上两人相处时独有的、带着一种小撒娇的语调。   纪棠:“噗!”   大兄弟你这话和你的形象完全不搭界知道不知道?   她斜了他一眼,吐槽:“你这个样儿,你的将士们知道吗?”   当然,在外头纪棠还是相当给赵徵面子,肯定不会干折损他威严的事情。   借着给他整理帅氅领口,偷偷拧了一把他的耳朵,接着正经理了理帅氅,笑骂:“真是个傻子!”   嘴里骂着的,眼角不自禁笑了起来。   赵徵心里甜得很,也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好了,回来再说。”   纪棠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等天色大亮她挪动就没那么方便了,现在出发正好。   她招了招手,高淮等近卫立即会意,策马涌上来,很快混在一起,黑乎乎稍远一点点就看不清谁是谁了。   纪棠冲赵徵挥了挥手,“晚些见啦~”   “嗯!”   两人都是笑着的,目不转睛注视着对方,直到纪棠调转马头才不舍移开。   赵徵目送着纪棠不着痕迹落到近卫边缘,悄悄汇入大军之中,直到真的看不见了,这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   一前一后,就此暂别。   只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次分别之后,双方都将经历一场九死一生。   有阴霾无声逼近,只是当事人还不知道。   ……   魏军同样在急行军当中。   皇帝问:“都准备好了吗?”   裘恕驱马上前,抱拳:“启禀陛下,一切皆已就绪!”   皇帝扬眉:“好!”   他立即下令:“传朕旨意,全速进军!!”   “是!!”   ……   沓沓军靴雷动,数十万大军同时急行军,闷雷般往前滚动了,沿途虫兽无声,鸟雀小兽惊飞无数。   一场超级大战即将打响!   这场大战已经酝酿很久了,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皇帝和赵徵经过多次的试探和大大小小的短兵相接,都迫切要在入冬前分出高下!   亲卫拉在一卷一丈长三尺宽的行军地形图,沈鉴云在左斜一点一指,“我们将在罔山东七十里与敌军正面遭遇!此前战策不必变,吕衍所率的左翼军稍稍往右倾斜,与中军呼应,其余不变!”   他们根据明暗的战报,推演出皇帝此次排兵布阵的关键,此刻结合哨马回探,果然八九不离十。   沈鉴云点点头,皇帝排兵布阵确实有一套的,进可攻退可守,前后呼应,哪怕推演没错,想一下子大败他都不容易。   接下来会是一场激烈的大战。   不过没错就很好,沈鉴云根据战前推演,与赵徵商议出一套极有针对性的阵势,三点铺排,一字长蛇,由点到面,只要成功切断皇帝七军的联系,包裹合围,此战就将以大胜告终!   赵徵眉目凌然:“诸位将军,可有信心?”   麾下柴武毅钟离孤吕衍柴显柴兴杜平侯忠嗣等部将热血上涌战意沸腾,“有!!!”   “好!”   赵徵大喝一声:“众将听令,按原定战策行事,不得有误!”   “是!!”   声势震天,众将得令,旋即策马飞奔而去。   隆隆马蹄和军靴声汇集成流,随即分成三股,急促往前涌去!   ……   两军交接的一瞬间,暴起一声撼动山岳的巨大呐喊,隆隆整个大地都震颤起来了,双方狠狠地厮杀在一起。   前锋冲杀,阵法鏖战,几度冲锋厮杀之后,最终在平阴山支脉罔山往东的丘陵和平原之上,双方兵马尽数投入,进入到白热化的肉搏血战当中去。   而皇帝的真正战策,也到了开启之时。   此时甚至是赵军稍占上风的,皇帝所率的魏军隐隐被有别杀得压下一头的趋势。   皇帝通过假李胜梁五给的信报,可基本都不是假的,九分九都是真的,只有唯一一点是假的。   这唯一的关键一点杀着,将会打开皇帝隐藏在水面下的真正部署!   皇帝眯眼:“动手!”   “传朕密令,各部做好准备,一旦赵军大乱,伏兵立即杀出!”   他凌厉眉眼闪过一抹猩红:“而后各部立即调整阵势,合围收拢!”   “绞杀逆军!”   ……   战鼓隆隆,喊杀声整天,血腥气冲天,大战已至关重要的要紧关头!   事实上皇帝也不用装,赵军极其凶猛,厮杀到最后,连魏军大将都感觉压力渐沉,不得不进行战略性退步了。   “退!”   魏军大将颜遂厉喝一声,令旗摇动,调整阵脚收缩两边,呈弧形的以抵挡赵军的凶猛进攻。   “铮”一声,长刀锋锐重重对撞!皇帝赵徵擦肩而过,两人目光凌厉对视一眼。   这两人都是身先士卒敢于冲锋的主帅,每每大战,总亲自率中军骑兵冲锋陷阱,双方一路杀到战场最中心,第一次兵刃交接。   重重的一声兵刃交击的锐鸣,双方亲卫当即蜂拥而上,赵徵长刀拖到最后,反手一压,皇帝倏地往后一仰一个下腰,刀锋险险在他脸上擦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陛下!!!”   颜遂赵成奇李素昂大惊暴喝一声,当即飞度打马冲上,护着皇帝火速后退!   赵徵电光石火间。   不对!   赵元泰若是这等小伤即退的人,他绝对没有这样的战功也坐不到今日的位置上!   还有,方才一刹对视,赵元泰目光凌厉而沉着,却不见半分落于下风的紧绷。   一刹之间,生与死历练出的危机感袭上心头,赵徵几乎是马上:“退后!!!”   他厉喝一声,反手一扯马缰,膘马长嘶人立而起,倏地掉头!   就在这个时候!   “嗖嗖嗖——”锐利割裂空气的急促锐鸣,阳光折射下,银白色的点点寒芒一闪而逝,闪电般直奔战场中心的赵徵!   非常快,几乎瞬发即至,激射力道的凶猛远胜寻常箭矢,甚至能听见其尾部隐隐的呼啸之声,直奔位于重重亲卫拱护中心位置赵徵的头胸腹!   千钧一发,赵徵咬紧牙关,翻身一跃,直接半伏步滚了下马!   “噗噗噗噗——”十七支精铁短箭深深扎入大黑马的身躯,几乎全根没入,只露出一点点的箭尾,大黑马惨叫一声,轰然倒地!   幸好赵徵反应快,不然中箭的就该是他了!以这箭矢的强度力道,必定身死当场!   一切只发现在一瞬间,真的太快得,快得高淮等近卫根本就反应不过来,登时大惊失色!   哪来的箭?!   要知道,赵徵的站位,方圆一里内的箭阵都已扫清了。他是主帅,安危何其重要,但凡冲锋之处,崔定方早已率人先一步寻找箭兵并解决,他们是不会允许这些远距离的杀伤兵种靠近赵徵所在范围的。   尤其是李胜梁五的暗部,皇帝很可能会采用斩首行动,从点到面他们都防备到位了,箭兵是一个不留的!   这哪来的箭?   但这些不同寻常的箭,根本不需要背弓和箭囊,悬挂在布甲下摆底下,整体长度不足一臂,皇帝一后撤,早已隐藏在步兵之中的精心挑选的射手立即一掀下摆,抬起一条手臂,一按机括,铁箭激射而出!   射程之远,足足正常弓箭射程范围的一倍,这弓弩手站位根本就不再正常箭矢射程之内,高淮崔定方等人根本毫无防备。   而铁箭射程激射力道之大,能直接贯穿铁板!   一旦射中要害,哪怕有头盔和护心鳞,也必死无疑!   这是斩首行动的大杀器,皇帝的秘密武器。   他军中工匠从踏弩之中得出灵感改造的手提式短弩,完全克服了踏弩和袖箭的缺点,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发明改造,第一次能将短弩加入肉搏的白热化大战之中。   但这种短弩,如今技术水平使然,只能侥幸获得,皇帝花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两年时间,最后只得了一百八十把。   这一百八十把珍贵的强弩,皇帝尽数投入与这次的斩首行动之中。   斩首行动赵徵也知道,是假李胜和梁五透过去的,但唯一能想到的最多就箭阵和突袭,这些赵徵一上来就扫干净了。   酣战也是真的,魏军真被压倒了极限,双方交缠紧紧咬着一起,而皇帝要的就是千钧一发,要的就是赵徵及赵军退无可退!   斩首行动一发,即会是战事逆转的起点!   一百八十把强弩,分别对准的是赵徵军中九名关键人物,赵徵、柴武毅、钟离孤、吕衍、杜蔼、薛志山、栗泉、沈鉴云、虞长治。   除去赵徵和沈鉴云,其余七人都是各领一军的,亦是赵军中的统军灵魂人物。   一旦他们身死或重伤,不需要多,只得手一半即可,赵军必哗然大乱!   “可惜了。”   赵徵之敏锐,此子竟险险避过毫发无伤,皇帝皱了皱眉,但很快松开。   他一个避开了又如何?   皇帝冷笑一声,其余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又问:“那小丫头找到了吗?”   这个小丫头,指的正是纪棠。   无独有偶,皇帝也是双管齐下。   此战之后,只怕假李胜和假梁五就要暴露了,当然得尽其用。   哪怕皇帝信心十足,但他仍做了两手准备。   但开战之后,却发现纪棠没有随中军,她似乎往后军去了。   裘恕禀:“已确定大致范围,陈芯林瑒已经过去了。”   陈芯林瑒,正是伪装李胜梁五的那两人。   皇帝点点头:“很好。”   说得几句,皇帝正往后急退,斩首行动的反馈已经出来了!   赵军果然大乱!   皇帝哈哈大笑:“好!”   太好了!   苦心筹谋多时,如今战机终至!   皇帝当即抽出佩剑,剑指赵徵王旗,厉喝:“擂鼓!传令,立即按计划进军!”   “将士们,全力冲锋!!”   “一应战功,三倍论处,凡斩杀敌军将领者,赏千金连擢三级!!”   “斩杀逆首赵徵者!封万户赏金十万!!!”   “杀!!!”   ……   激射的箭矢,自激烈厮杀的战场陡然激射而出,速度之快,射程之远,其势的凶猛,完全超出了众将对现今箭矢的认知。   这么一下子,杀伤力是巨大的!   柴兴厉喝一声,奋力扑出,直接把父亲扑落马下,他以身挡箭,勉力打下一半,其余避无可避,柴显和父子三人的亲卫首领不顾一切后脚扑上,这才勉强打落另外一半的箭矢。   柴兴和一名亲卫首领中箭,柴兴是被擦伤的,但箭身幽幽泛绿,明显淬毒,他反手就将整块肉都剜下来,登时血流如注,但幸好,血是红色的。   另一名亲卫首领中箭是上臂,他顿了顿,咬牙:“快!”   身边的人一咬牙关,反手一刀,直接把他整条手臂砍下来!   钟离孤那边最幸运,箭发之时,他刚斩杀了一名敌军将领,正举目远眺战局,骤见寒芒,当即翻身一跃后退,战马瞬间被扎成了马蜂窝。   他心一凛,当即厉喝:“快!”   钟离孤立即喝令旗兵,放弃优势下令收拢兵马!   他们两个是最幸运,和危险险险擦过损伤都不大,其余的杜蔼薛志山沈鉴云,是被亲卫们冒死救下的,身边死伤一大片。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吕衍栗泉虞长治那边,三人当场中箭,栗泉更是连中几箭,砰然倒于马下!   这一战,皇帝大胜!   他抓住赵军大乱的一线,伏兵冲出,全军压上,一度冲得赵军阵脚大乱!   幸好赵徵反应极快,他立即就收拢兵马转攻为守,之后几次冲锋,这才成功将被分隔开的几处大军聚拢在一起,火速遁撤。   柴武毅钟离孤等人反应也很快,由于主帅和将领们的正确指挥力挽狂澜,以至于败而不溃,不至于落到最糟糕的境地。   赵徵率军且战且退,最后退至罔山东麓的蘅水之后,固天险筑起堡垒坚守,这才险险止住退势,重新站稳脚跟。   此战,皇帝大获全胜,赵军折损兵马愈十万。   虞长治战死,栗泉重伤昏迷,最严重的还有吕衍,这三部受创最严重,而这位看着赵徵父子长大的老将腹部中箭,服下解毒丹和保命丹也奄奄一息,军医脸色沉沉,全部都不敢吭声。   “……殿下,殿下……”   赵徵一身血污,他一个箭步俯身握住吕衍的手,吕衍艰难道:“老臣,老臣不,不能继续辅助殿下了……   “殿下,殿下……莫要气馁,未,未到最后,……胜负未知。只是,只是……老臣怕,怕是不能再,追随殿下左右了……”   身侧落泪低泣戚声一片。   赵徵握紧吕衍的手,这只染了血极粗糙的手,他厉喝军医:“哭什么,尽快救治,快!”   他把自己怀中药囊的几枚丹药尽数取出,捏开蜡丸送进吕衍口中。   赵徵怀里的解毒丸和保命丹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栗泉,一半给吕衍。吕衍不肯浪费宝贵的药物,尤其是赵徵防身的,他闭嘴不肯吃,被赵徵强硬化开灌进嘴里了。   “殿,殿下……”   赵徵紧握吕衍的手:“祖父把你给了父亲,如今父亲又把你给了哥哥和我,他日我还要你替我掌管禁军呢!”   赵徵打断他的遗言,声音沉沉急促,带着千钧的决然和笃定。   吕衍老泪纵横,他硬提一口气,哑声:“好,好……”   赵徵俯身拥抱吕衍,拍了拍他肩膀,小心放下,他盯着军医匆忙救治,站了片刻,又不得不快步转身离去。   “殿下,皇帝率军渡过蘅水,于左右坳口与后方平原集结合围!”   赵徵面沉如水,心里还有另一重的焦灼!现在他和沈鉴云都明悟,只怕是李胜和梁五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了。   纪棠现在还在外面,大变生时大军被切割,最外围的兵没法收拢,其中也包括纪棠所在的位置。   他心突突狂跳,纪棠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   但他使柴义和陈达去确定,却得到纪棠确实在外面的消息。   赵徵呼吸很重,沈鉴云眉目凝肃,往日一身潇洒的神仙人物,此刻也血迹斑斑尘土焦黑满身,他神态沉肃凝重到了极点,一把攥住赵徵手臂:“殿下,无论如何,我等也得反攻破开重围方能说其他!”   他也担心纪棠,可目前局势,无论如何必须也要止住颓势,先杀出重围,重新站稳脚跟,才能腾出手去顾纪棠那边。   不然再怎么着急,也是白急。   他们这边是绝对不能败的!   赵徵深呼吸一口气:“你说得不错!”   “舆图取来!马上把诸将叫过来!”   不能等,不能让兵士有空低落甚至恐慌,必须立马重振士气,突围反攻!   赵徵深知,沈鉴云说得一点不假,他只得勉力将焦灼压下,先将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到突围战上去! 第95章   赵徵手一招,亲卫抬来羊皮大舆图,匆匆擦拭去血污,小心展开。   舆图大部分都是交由沈鉴云这边保存的,但沈鉴云身边的亲卫死伤很惨重,舆图在丢失了多卷,这卷最详最大的还是亲卫们拼死保下的,灰黑泥尘斑斑,鲜血喷染了好几大片。   但幸好,绘制地形图的染料珍贵特殊,被濡透了都依然没有化开,还能用。   柴显钟离颖一边一个举着火把,大家借着闪烁的火光凑在舆图前,勉强能看清。   沈鉴云一指舆图上的一点,那是他们所在的位置:“突围宜早不宜迟,越快越好!”   除了不能让兵士们得空去细思低落惶恐外,更重要的是,他们所占据的位置虽有天险,但总体坡度偏缓不够险峻,一旦敌军调整完毕开始冲锋,那他们可就被动了!   这一块虽大,但他们人也极多,很挤,铺展不开。   所以必须往下冲!   沈鉴云长吐了一口气,方才赵徵第一时间去察看伤员安抚战将,他也没闲着,两人默契分工合作。   时间仓促,沈鉴云也顾不上避讳,他向赵徵借了暗部的人,已经抢着以最快速度把高地的地形都察看过了一遍了。   他声音沉着,食指在舆图上连点三下:“此处,此处,还有此处,三个进出拗口,两大一小,后者最凶险关键。”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险道!”   沈鉴云一指背后的蘅江方向,雾蒙蒙的悬崖,底下是滚滚浊浪。这是意外的惊喜,是暗部人员探出来的。柴义接手后亲自去探过,可以从这里绕出去,大约有二十余里的路,绕出是蘅江边,刚好在敌军包围范围的边缘之外。   但非常非常的险,罡风呼啸,崖下滚滚波涛,最险要的地方,仅容一人贴着悬崖挪过去,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了。   但这条道虽然险,但沈鉴云却喜出望外,他几乎是马上,就把这里定为重要的一着奇棋了!   “此处可出一支奇兵,绕至敌军之后,发起突袭!!”   沈鉴云已经细细思虑过了,“人数约为一万。”   不能更多了,更多时间不够。   但这一万人,只能作为突围战扳平后的突然杀出的奇兵,它的作用或许能很大,但却得奠基于一个前提之下,那就是前头的突围战!   前头的突围战若不行,什么奇兵都只是空中楼阁。   这个赵徵清楚,他接过话头,环视在场的一众青年将领,沉声:“谁愿领奇兵?!”   “我!”   “我去!!”   “殿下,我去!!”   沈鉴云着重强调的小道的凶险,甚至用到存者不过半的说法,但在场所有人柴显柴兴钟离颖杜平侯忠嗣郑元保戚崇善等等将领立即就举手,争着要冒险领兵!   “好!”   赵徵叫了一声好,他点了柴义和侯忠嗣,这两人一个身手高绝相对熟悉环境,一个行军多年经验老道,正好互补,另外他还点了戚崇善为另一员副将。   柴义由暗转明,已渐渐趋向稳定了,他很珍惜这个机会,也有足够天赋,表现得非常亮眼,已凭军功擢升了好几级,目前和柴兴等人持平。   戚崇善那就更不用说了,原轨迹的名震天下的十大虎将,勇悍过人天赋上佳,也就赵徵麾下太将才济济了,才显不出他来。   三人霍站起,锵声领命,俯身听沈鉴云耳语叮嘱几句之后,匆匆掉头去了。   赵徵深呼吸,继续看舆图,火光闪烁,他侧脸一片绷得极紧的沉凝,“我们未必不能突围,也未必不能反胜。”   他的声音和他的神色一样是压到极致的沉肃。   这里的突围,是指保存实力的突围,能与皇帝后续抗衡再战的突围。   否则成不成功突围,差别也不大。   短短时间内,赵徵已将敌我情况尤其己方的快速分析了一遍,情况是紧急,但还没到最糟糕的境地。   他败而不溃,收拢的兵马仍是有序的,不是残兵。而折损的那十余万的兵马,其实更多的是新兵,还有虞长治麾下的南梁军。   老兵经验丰富,配合也默契,最大程度避免惊慌失措自乱阵脚,大部分都能及时收拢回来。   所以,赵徵底子还在。   这是一场凶险大战不假,皇帝已稳占上风不假,但他也不是一丝一毫的翻身机会都没有的。   关键是接下来的突围冲锋!   那两个较大的冲锋拗口没什么好说的,赵徵很快安排好了,只剩下那个偏小最凶险的。   它之所以最凶险,除了地形原因以外,也是因为它最关键。   这个拗口坡度最高,也最容易冲锋突围,皇帝必然重军猛将压在此地!而一旦在此成功突破,则士气大振大军潮水般涌出,再配合柴义的奇兵,突围成功率立即飙升至七成以上!   所以这个冲锋口,安排的必须是敢死队,十不存一那种,而带领这支队伍的先锋将领,必须勇猛过人而悍不畏死!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能下去!   柴显钟离颖杜平汪玄机等将毫不畏惧,赵徵话音一落,立即就举手自荐,甚至连手臂手上剜了一大块肉刚匆匆包扎完毕还渗着血的柴兴也是。   “殿下,让我去吧!”   但赵徵缓缓摇头,对于这个冲锋将领,他心中早已有了人员,赵徵缓缓摇头,吐出三字:“本王去!”   众人大惊失色,柴武毅钟离孤霍站起身:“殿下!这怎么行?!您怎可……!!”冒此奇险啊!!   但被赵徵抬手止住了。   于是危机,他头脑愈发清明:“我们需要振士气!”   遭遇大败,惶惶狂奔撤遁至此,士气大挫是必然的。接下来这场突围战,重振士气是关键,否则,再败是可以预料的事。   有什么比赵徵亲自冲锋开路用行动来说话更容易振作士气呢?   说得再多都不如做。   更何况,赵徵站了起身,他俯瞰丘陵长坡之下,视越过他们席地而坐的兵卒再越过临时修筑的堡墙哨卡,再往下是黑压压的魏军,火光零星点点,铠甲在昏沉的暮色中闪着微光,敌军一直蔓延到视野极限看不见尽头。   他转头看柴武毅和钟离孤:“舅舅,钟离伯父,此战若败,与死何异?”   赵徵深知,他这是背水一战。   此战他绝对不能败!   一旦败了,就将彻底落败,那和死又有何异?   不过苟延残喘多一会,最终还是要死的。   那冲锋又何妨?!   与其在中军焦灼,他宁愿冲锋在第一线!!   亲自杀开一条血路!!   赵徵眉峰凌厉,霍地回头看二人,深褐瞳仁黝黑一片,神色中带着一种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孤注一掷的决然!   柴武毅钟离孤深呼吸,是啊!此战若败,那不亚于死,那还有什么可惧怕的?!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两人厉喝一声,单膝下跪:“末将愿追随殿下左右!!!”   同为先锋军,一并冲锋!!   杜蔼薛志山鸿非柴显柴兴钟离颖汪玄机郑元保等等大小将领热血滂湃,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惧怕的?!他们齐声呐喊:“末将愿追随殿下左右!!!”   “好!!”   赵徵大喝一声,扶起众将:“此战,若生,你我共生,共证天下一统大魏归一;此战若败,我与诸位同死,不负此生!!”   赵徵霍转身,快步行至营地的最高点。   诸将紧随其后,按剑立于其左右。   风萧萧,血腥硝烟弥漫不去,滚滚河水奔腾不息,赵徵站在悬崖边缘的巨石之上,风卷起他染血的帅帅氅猎猎,火光映红他的面庞,眉目沉肃,坚毅而凌厉。   “诸位,我们马上就要开始突围战了。”   赵徵环视或咬着饼、或珍惜喝着一点点水,因他突然出现而仰头看过来的兵士们,他们脸上灰黑红褐斑斑,情绪有些低落,但还好,不至于惶恐,也还算井然有序。   “别怕,我们的底子还在。”   “南征北战,自齐州一路辗转战至西北、偃州的柴家军、钟离军还在;追随先帝出生入死又征战刘黑思多年的池州军也在,还有,自密州而起一路平定山南勇不可当的山南军也在!另还有二十万南军!!”   “将士们,我们的底子还在!!”   “胜负乃兵家常事,我们怎可轻易气馁?!”赵徵手一指,眉峰凌厉:“那魏军不过稍战上风罢了,并不是不可战胜!!”   “将士们,回头看看你们同伴,他们都在!!”   “来吧!吃光你们手上的干粮,喝干净你们水囊中的水!!”   “我始终不相信,邪能胜正!!”   赵徵眉目凌然,掷地有声!   他一语罢,底下呼吸声登时就重了,不少人的背部渐渐开始挺直。   尤其是他下首左右的文武诸将,是啊,如果皇帝这样弑兄弑父弑君弑储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者都能得到最后的胜利,那这个世道也没什么可让人希冀的了!   “对!!殿下说得对!!”   “我们绝对不会败!!!”   冷风呼啸,悲壮澎湃,诸将洪钟般的应和声,一直传至极远极远!   钟离孤一步出列,环视底下渐渐站起身的诸将士,“将士们,此战将有殿下与我们为先锋军!!”   柴武毅杜蔼等大小将领齐齐上前一步,站在所有兵卒面前。   一时,众军哗然,兵士纷纷左右对视,精神也不知不觉就振奋起来了。   真的吗?   殿下和将军们冲锋在第一线吗?!   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不是说很凶险吗?   大家纷纷站起来了,呼吸也重起来,情绪提升,士气一下子就起来了!   很好!   果然说得再多也不如做出。   赵徵上前一步:“突围战马上就开始了,哪一部愿随本王为先锋!!”   “此战为先锋者,全营连擢三级!赏钱千贯!!”   大家精神一振,全员连擢三级,还有钱千贯!   当兵都是把脑袋悬裤腰带上的,可一旦连擢三级,那就真的彻底改换门庭了!   底下纷纷骚动,马上就有喊本部士官校尉的声音纷起,诸校尉裨将心潮滂湃,鸿戎抢先一步跨出:“殿下!我部愿往!!”   “我部!!”   “青鹭二营愿!”   有机灵的,直接报营部番号了!   “一营也愿!”   “越骑营也愿!”   “执金营!!”   纷纷踊跃,士气终于提升到了顶点!   赵徵道:“好!”   非常好!   他当即点选了飞骑越骑二万骑兵作第一线前锋,混合勾镰推索等特殊兵种,还点选了三万的精锐步兵!分成三股,冲锋在最前线。   而后紧随其后的,除去必要领军的将领,所有大中将领全部紧随赵徵之后!   战前动员结束,全军战意高昂士气大振,赵徵立即快步下巨石,准备冲锋突围。   “喜爱路相逢勇者胜!我们必定旗开得胜!!”   赵徵快步往前,军靴急促有力,虞子卿紧随其后,他腰间缠了一条白色的麻布带子,虞长治的战死,对他打击是巨大的,对二十万南梁军也是,即便是这样振士气,他也无法真正提得起来。   他家情况特殊,又来得最晚,骤然失父,难免心底惶坠挥之不去。   “殿下,我们真的能胜吗?”   然后,赵徵就是那样回答他的,赵徵倏地站住脚步,重重拍在虞子卿的肩膀:“节哀,我们必能为虞王复得大仇!”   赵徵没有一点慌乱,近距离,他的眉目气势坚稳如山岳,神态带着一种如出鞘宝剑般嗜血和凌厉,坚韧而锋锐,可摧毁一切!   虞子卿心一定,一咬牙,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不成功,便成仁,他深呼吸:“殿下,末将也愿随你冲锋一线!”   “好!”   虞长治养了个好儿子!   就冲今日这句,赵徵可有生之年,亦不削藩!   “去吧,一刻钟后即发起突围战。”   虞子卿匆匆掉头,赶去动员他麾下的大将和兵士。   赵徵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战意滂湃!   ……   突围战是戌时三刻打响的,快得出乎了底下魏军的意料。   谁也没想到,赵徵竟这么快就重新士气,并抢先发动反攻突围!   皇帝冷冷挑唇:“来得好!”   “传令,击鼓,马上迎战!!”   皇帝翻身上马,剑刃斜指上方:“将士们,这一战,将士我等结束叛之战!”   “一应功勋,以三倍论处!!”   “按计划绞杀!!全力合围,务必大败叛军,杀死赵徵!!”   皇帝厉喝一声,一打马,立即飚了上去!!   ……   滚滚波涛,萧萧北风,这是开战以来最激烈的一战,打得异常凶猛异常惨烈。   双方都绷紧到了极致,渴望在这一战中压倒对方反胜甚至歼灭对方,赵军呐喊震天,潮水般自上方俯冲而下!而魏军待对方冲过拒马绊马索蒺藜和箭阵区域之后,爆发出一声如雷呐喊,旋即冲了上去!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战,一开始,魏军是万万没想到赵徵会率诸大将直接冲锋在第一线的,被杀了一个短暂的手忙脚乱后,己方大将立即压上,很快就稳住局势!   什么计谋,什么策略,什么阵势,在此刻都铺陈不开施展不出来,凭借的只有勇猛的厮杀!要么,是赵徵率军成功撕开缺口,赵军潮水般借地利俯冲而下,重新立于不败之地。   要么,是魏军把对方死死堵在碍口,一直到血流成河,杀得尸体堆叠起来,对方连冲锋都不能,他们反杀而上,大败乃至歼灭对方!   只有这两条路!   从入夜开始,一直厮杀到黎明,渡过最黑暗的长夜,在晨曦喷薄的第一刻,这场苦苦鏖战的一宿的突围大战,终于看见了曙光!   赵徵杀了颜遂!!   他一马当先,带着柴武毅钟离孤等一干大将冲锋在突围的最前线!俯冲而下,敌军前锋兵卒骤不及防,湛金大刀横扫,一倒一大片!   敌军大将很快调整过来了,提刀打马冲了上来!   赵徵横刀立马,厮杀在最前线,箭雨没能射倒他,拒马绊马索铁蒺藜统统避过,奋战一宿,他浑身浴血,如同一尊杀神,已连斩魏军十数员大小将领!   最后对上的,是魏军上将军之首颜遂!   颜遂厉喝一声,打马而上,两人气势汹汹,“铮”一声金属重击巨响,两人虎口皆一震!   杀到这个时候,赵徵已不知道随他而下的战将是否有伤亡,他也全然顾不上了,鲜血染红了黄褐色的土地和枯黄的草荆,残肢断臂尸首倒伏处处,血腥味冲天!   他只知道必须尽快解决颜遂,对方已率军拦在此地长达一个时辰,后面的尸体清理赶不上堆叠的速度,再这样下去的话,拗口将会被堵死,突围将会宣告失败!   赵徵绝对不会允许!!   颜遂确实极其了得,他武艺之高,并不亚于柴武毅钟离孤,这位当世第一流的顶阶名将,和赵徵断断续续大战了数百回合,这是最后一次!   赵徵暴喝一声,俯身闪过对方横刀,重重一击,“铮”一声巨鸣!颜遂虎口一麻,赵徵抓住这个空子,陡然暴起,抽出长剑反手一刺,正中颜遂咽喉!   他一踏马镫,纵身而起,陡然厉喝一声,重刀呼啸自上而下,重重一劈!!   颜遂咽喉受伤,反射性往后一避,再跃下马已慢了一步,被赵徵开山劈石般的一刀斜劈斩下半边身躯!   鲜血狂奔,战马哀鸣,喷了赵徵一头一脸,他重重落回马上,长刀滴滴答答往下淌血,恍如杀神临世!   他身前的颜遂僵坐片刻,轰然倒地!!   柴显柴兴一左一右,迅速杀上压住颜遂亲卫,赵徵反手一劈砍下颜遂头颅,高高举起:“颜遂已枭首!!还有谁来?!!”   魏军哗然!!   颜遂在魏军中的位置,并不亚于柴武毅钟离孤杜蔼等人,竟被当场斩杀枭首,这一瞬对魏军的震动可想而知?当即就哗然生乱了!   皇帝想救也来不及,他一刀杀退逼至近前的钟离孤,目眦尽裂:“颜遂!!!”   可战机往往就在一瞬!!   一瞬的变化,足以改写全局,赵徵他们苦战一宿,才终于等到了这么一个机会,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赵徵当即把头颅一甩,暴喝一声:“杀啊!!!”   身后呐喊如雷,同样浑身浴血的柴显柴兴及杜蔼薛志山等将面目狰狞,暴喝一声,全力冲杀而上!!   赵徵终于成功冲开了口子!   赵军潮水般自上方冲杀而下!!   等待已久心焦如焚的柴义侯忠嗣戚崇善等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待两军至最酣之时,柴义“铮”抽出长剑:“将士们,随我冲锋!!”   一万精兵士气大震,当即举起旌旗,厉喝一声冲杀上去!   值得一说的是,沈鉴云叮嘱他们多带大鼓旌旗,若真能突围而出达到两军胶着的境地,这是出奇制胜的关键。   果然!   厮杀白热化的之际,忽闻东边鼓声雷动,烟尘滚滚喊杀声突起,骤不及防的那边的魏军就乱了,距离较近的魏军侧头一看,大惊失色,只见赵军旗帜猎猎而密集,至少有十万大军之数!   普通兵卒,无法知晓全局,而厮杀了一夜半天,大家早已疲极,只憋着一股心气在机械拼杀,不想死就只能杀!可陡然这么一出,心里一慌,那口气猝然就泻去了。   哪怕皇帝反应极快,指挥应变非常迅速,可这个血战都白热化的关键时刻,一瞬的空隙,往往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转折点!   这场突围战,从昨天入夜苦熬至今,最终以赵徵胜利告终!   他不但成功突围,并且还反胜了皇帝!   皇帝恨怒到了极点,但眼见不好,他也不得不迅速收拢兵马,且战且退,最后退至一个叫雁县的城池方才稳住脚跟,立即收缩布防,和一路追杀的赵徵大军对峙!   赵军呈弧形,半合拢包围着雁县魏军。   这时候,已经黄昏了。   残阳如血,余晖渐渐隐没,暮色笼罩大地。   己方大军血战两个昼夜,也已极之疲乏,且军械不足,此时已不再适宜进行攻城战。   赵徵下令合围围困,原地扎营休整。   已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一切,赵徵却没坐下来歇半会,甚至他连一口水一口食都顾不上吃,立即就要动身去接纪棠。   他心焦如焚。   己方几经艰难,终于突围甚至反胜,重新占据上风反压皇帝,这本来是大好事,可赵徵那苦苦压着的焦灼立即就翻涌出来了。   纪棠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突围反胜开始追杀的路上,赵徵就赶紧安排陈达去找纪棠了,可一直都没有音讯。   最后一则传讯,是陈达好不容易圈定纪棠最后动身去的地方。   那地儿也是纪棠和他悄悄说过的。   赵徵根本没法等,他把军务交给沈鉴云柴武毅钟离孤等心腹,立即待着亲卫火速狂奔出迎!   冷风呼呼,原野黑魆,硝烟和血腥的气息犹在,赵徵狂奔越过战场,返回一开始纪棠说去的那个位置。   离得远远,陈达闻讯飞奔赶来。   “怎么样?”   赵徵心悬在嗓子眼,屏住呼吸问的。   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陈达。   可陈达摇了摇头,说了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消息:“殿下,还没找到。”   “怎么会没找到呢?怎么会?”   赵徵一颗心猝然浸入冰水中,纪棠若好好的,她肯定来找他了,他特地在营中留人,一有讯马上来找他。   可没有。   从追杀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   突围厮杀一丝不乱,镇定自若率军血战反胜皇帝的赵徵,此刻却神色大变,猝然一阵晕眩,他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落马,被大惊的陈达高淮等人扶住。   “快找!快找啊!!”   他厉喝出声,几乎是连爬带滚上了马,往前狂奔而去。   无论如何,就算……也让他找到一点线索啊!好让他去救她!   赵徵手足都战栗起来,可能是上天听到他的祈祷,他真的找到了线索。   不,是线索来找他。   赵徵策马狂奔,前方树丛两人看清了他,登时大喜,立即冲出,“靖王殿下!”   是纪谨和项青!   纪棠当时约见的纪谨和项青!   纪谨项青直接冲了出来,拦住赵徵的马:“快,靖王殿下,快救六娘!!”   “她被陛下的人拿住了!!”   “你们有两个人出了问题!!”   “快,快想办法救她!!”   这是两人亲眼看见的,要不是碰上了赵徵,两人已经打算冒险去赵军大营找他了!   膘马人立嘶鸣,另一只靴子猝然落地,赵徵心脏这一下都直接停摆了,“你们说什么?!”   他揪住纪谨领口,目眦尽裂:“怎么回事?快说清楚!!!” 第96章   时间回溯到两日前。   纪棠和赵徵告别之后,就悄悄挪到后军坠着,等大战开始,她就迅速往左翼去,去寻找纪谨和项青。   这过程还挺耗时间的,因为左翼只是纪谨就平常的惯例推断的位置,也不知到时是不是的。   幸好推断也没什么差错,纪棠得了暗部眼线回馈的现场消息之后,就按原计划往左翼去了。   左翼范围也很大,毕竟是百万大军交战的战场,不过纪谨和项青早有准备,两人一得纪棠口信就立即在心腹遮掩下找个不起眼的混乱区域倒地灵活卸下头盔外甲,露出里面早已贴身穿着的一层刻意剔薄的步兵布甲,手在地上抓两把往脸上一抹,悄悄往战场边缘过去。   项青望风,纪谨过去接头,和纪棠伪装的赵军小兵打了几下,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纪棠冲哥哥眨眨眼睛,把怀里的信悄悄塞过去。   纪谨不动声色接过来赶紧揣怀里。   许久不见,妹妹瘦了很多,下巴都尖了,纪谨心疼得很,越发就不肯和妹妹天各一方注定落得一死一生的下场,他们是一家人,要死要活都得在一起才是。   他和项青是年轻一辈,和皇帝没有这么深的旧情和烙印,两人对皇帝所作所为是早就打心底不认同的,再加上对那个宁王赵宸也没有滤镜,反感程度甚至远胜皇帝。   皇帝毕竟是君,而那赵宸还早着呢。   两者叠加,心早就彻底偏往纪棠这边了。   兄妹两人迅速交换了一封信,纪棠冲纪谨一笑挤挤眼睛,小声:“我先回去啦,等你好消息!”   纪谨点头,虽想起亲爹就很头疼,但他没表露出来,伸手摸了摸妹妹有点凌乱的碎发,“小心些,别回中军了,你先回营罢。”   “嗯嗯,我知道。”   兄妹两人没有多说,就就着倒地打滚这一阵子,快速交接了信和简单说两句,就匆匆分开了。   两人佯装和身边的兵士打了一会儿,就渐渐分了开来,纪棠脚下灵活,几个挪移转动,就已经闪出战场之外,飞快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纪谨转头悄悄目送她,不禁会心一笑,碰了碰身边看得出神的老友,“诶,走啦。”   纪谨知项青心事,但他只能装不知道,项青回神,勉强笑笑:“好!”   两人掉头就走,按原来的路线一边打斗杀敌,一边不着痕迹地挪动。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可挪着挪着,项青视线无意中一动,皱了皱眉:“那是什么人?”   这里是战场中部较边缘的地带,百万大军投入的激战,这里反而是比较不重要的区域,没有骑兵冲杀,也没有比较厉害的将军,都是小兵不过厮杀得还挺混乱的。   项青无意一瞥,却发现远处有几个身穿己方军服的人在东张西望,他们手上动作挺敷衍的,其中有一个甚至在空杀,就是胡乱挥几下刀在做做样子。   对方很明显是在找人。   纪谨项青心一突,登时就绷了起来了!   两人赶紧拉了拉帽檐,手往脸上用力胡几把,微微低头作奋力杀敌之态,同时开始不着痕迹观察附近。   很快,两人发现这些人还不少,甚至有直奔战场外围去的,没多久就摸到纪棠钻进去的那个草丛,然后这人直起身,打了个呼哨!   有人以锐利的视线扫往这边,好在纪谨项青已提前“倒地身亡”,混乱的战场,对方并未能发现什么,很快就离去了,掉头追向纪棠方向。   很明显,这是皇帝那边的人。   可皇帝是怎么那么快锁定纪棠的行踪的?   纪谨项青大惊,也顾不上分析太多,赶紧翻身跳起以最快速度挪到战场边,循着方向赶紧追了上去。   ……   纪棠顺利把信送出了之后,就打道回府了。   战场太大战局正开始胶着,要她挪回中军实在太难为她了,其实不用赵徵和纪谨叮嘱,她也打算办完这事儿就先回营的。   身后战鼓隆隆喊杀震天,地皮和身侧的长草树梢都在簌簌抖动,这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导致刘元他们发现尾巴的时间远比平时要晚。   没有骑马,毕竟伪装步兵,纪棠一行还得先穿过这一大片的丘陵区抵达山的另一边才能取马骑回去。   不过纪棠任务顺利完成,心情非常之不错,她回头眺望了战场一阵子,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   “咱们快走吧,耳朵要聋子了。”   纪棠掏了掏耳朵,身在军中没这个感觉,但在外围旁听的时候,真的是耳朵都要震聋的感觉,她看了一下,肯定是看不见赵徵的,但己方很稳并且又隐隐占上风的趋势,她笑道:“希望能一切顺利!”   “肯定能的!”   刘元笑着接了一句,一行人就不耽误了,转身快步离去。   纪棠速度也不慢,她的内家功法练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一点效果了,开始有种步履轻盈的感觉,她心情大好,兴冲冲用赵徵教的技巧腾挪点跃,轻快往前奔去。   走了可能有小半个时辰,走得挺远的了,那隆隆声和喊杀声已经小了很多,没有那种震耳欲聋心脏都险些要蹦出的感觉,纪棠正要说话,问问怎么走更快些,谁知身后刘元却突然刹住脚步,“有人!!”   突兀一声,纪棠一惊,她身边的二十余名近卫已经迅速将她团团围住,蓦拔刀向外,警惕瞥向刘元扫视的地方。   纪棠身边的近卫,都是赵徵精心挑选出来的,甚至有几个还是昔日皇太子身边高手,排除了嫌疑以后赵徵把这此人都渐渐启用起来,其中最好的几个经过反复筛查之后,放到纪棠身边。   还有暗部的刘元等人。   陈达原来也常跟她的,不过这次由于大战激烈,赵徵那边更需要,她就把他调回赵徵身边了。   只饶是少了陈达,纪棠身边这二十余人都全是身手一等一的佼佼者,所以她并没怎么怕的。   毕竟纪棠这是随意择路,就算碰上敌人,这等旷野丘陵,这二十余人护着她脱身问题不大。   纪棠挑了挑眉,也转头望去。   只见林木微晃,树影之后,走出一个人来。   剑眉长目,相貌堂堂,一身玄黑铠甲,来人手按长剑,剑鞘是金色的,铠甲做工极佳边缘缀着金色,离得挺远的,但他那张脸纪棠一眼就认出来了。   “赵宸?”   纪棠挑了挑眉,陈达过后和她说过赵宸要求见她,是以开玩笑的形式说的,这赵宸好本事啊!居然还能找到她了?   纪棠笑了笑,调侃:“诶!你这是战场逃逸吗?不争军功了?”   要是被皇帝知道,不怕挨削吗?   不过纪棠调侃归调侃,她心里清楚得很,能让赵宸放弃那一边专门过来蹲她,只怕是有很大把握的了,几乎是说话的瞬间,她脚尖一点,直接跃起,刘元一俯身,已非常默契背起来了她!   四周刷刷草声,四面八方,出来数十条身影!   赵宸没说话,直接一挥手!!   刘元等人已经护着纪棠,火速向后方急遁了。   对方包围圈没合拢,他们很快冲了出去,往前飞掠而去。   后方的人速度也很快,纪棠“豁靠”一声——这赵宸哪来这么多的好手?这是全副血本都拼上了??   双方一追一遁,都是顶级高手!但前方偶有障碍,被阻了阻,双方几度交手,各有负伤,不过也正如纪棠所料,这等空旷的地方,对方事前没有准备埋伏,想截住她,难度超高。   这么纠缠了将近一个多时辰,纪棠这边成功摆脱了尾巴,她有点担心:“也不知李胜和梁五怎么了?”   说曹操曹操到,远处两个人影快速冲过来,“主子!”   声音暗哑,身上染红一片,负伤不轻,脸色都发白了,正是李胜梁五!   刘元几人赶紧冲过去扶,纪棠急忙问:“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了?”   她恼恨极了,赵宸这是找死啊!   他这是真不怕她把他的身世曝光吗?!   她当其时凑得很近,天光明亮,李胜梁五两人的仰脸朝天,没有一点妆粉痕迹,所以所有人根本都没设防。   纪棠俯身焦急察看两人伤口,李胜摆手没事,但谁知那只手摆着摆着,却倏地闪电一伸,两指间夹着的那根针一次正中纪棠颈脉,另一手同时一翻,闪电般扣住她的脖子!   “梁五”同时暴起,天女撒花的毒针射出!   而借着这点空隙,“李胜”已成功把纪棠扣在手里了。   ……   纪棠是万万没想到,李胜梁五居然还能是假的。   骤不及防,中招了。   那针是淬了迷毒的,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牢里了。   “……”   居然还捞上一回蹲大牢了?   臂粗的泛灰木栅栏,头顶天窗有光投进来,这是个地面牢房。这牢房规模不大,也就三四十个栅栏格,不过人少,显得很空旷。环境倒不算差,牢房很干燥,打扫得很干净,她躺的地方铺着簇新的禾杆,很新鲜,纪棠甚至能嗅到刚收割晾晒后的那种独特的稻草气息。   纪棠也不知是不是为自己打扫的,可能是吧。这空旷牢房总共两摊人,她自己算一摊,还有一摊这角度她余光勉强瞄到。   左斜前方那排木牢的门全部打开的,其中一间搁了两个还是三个人,躺着的,而紧邻的牢房放着一张有点奇怪的长椅,上面也躺着一个人,一个蓝色布衣的男人俯身凑在那人身上不知道干什么,纪棠听见一声嘶哑的痛吟,像闷闷卡在喉咙里似的。   除此之外,就是站岗的人了,黑衣黑靴身披软甲,无声无息肃立,有十来个,这身暗卫的独特气质一下子就确定了他们的身份。   纪棠睁开一只眼,滴溜溜转了一圈打量环境,心里大致有数了,她直接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了。   然后环境看得更清晰。   黑衣人动也不动,没理她,另一边那个俯身的蓝色布衣男人也没回头,只专注自己手上的事情,他站起身,手里拿起一块……皮?然后转身到移到另一边的操作台不知干什么。   反倒是躺在另一边牢房地上的两人激动起来了。   其实两人一直盯着她这边,一见她动,登时激动起来,骤弹了弹身躯,喉咙里发出急促细碎声音。   纪棠侧头望去,对上两张通红盖着绿的脸,她嘶一声,这两人两双熟悉的眼睛和眼神,“主子!!”   嘶哑充血却同样熟悉的嗓音。   “李胜,梁五!”   李胜梁五甚至赵宸都没死,皮匠专门干这个的,他有极好的药物,能保证取了皮的人能尽快伤愈,保住性命并不受其余不必要伤害。   当然,这不是因为他人好。   他这是三十七代的传人了,他适逢乱世还好,他祖上若在太平年月想找个练手的皮子可不容易,可持续发展是必须的,一代一代下来,皮匠对取皮后的外伤治疗可谓炉火纯青,远胜于这世上任何一个正经医者。   这三人皮子好,皮匠舍不得,这可比流民和死囚好太多了,尤其是赵宸,养尊处优二十年,这可是最最顶级的皮子。皮匠基本不提要求,他不求吃不求穿不求钱财,当初答应裘恕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皮子。   第一眼看清李胜梁五,纪棠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她余光还瞥见那条奇怪长凳上的人,那个人一看见她也激动起来的,喉咙间短促喘息和模糊的音节,有点熟悉,这是……赵宸?   纪棠:“……”   李胜、梁五、赵宸,这个奇奇怪怪的人和方才那块皮,电光石火,纪棠皱了皱眉,她瞬间把所有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   这时皮匠回过头来,杂音打搅了他他不高兴,不悦瞥了李胜梁五一眼,吩咐:“把帘子拉起来。”   两个打下手和保护他的黑衣人闻言上前,“唰”一声给那两间牢房拉上布帘,两边就看不见了。   皮匠又回头看了纪棠一眼,皱了皱眉,不过没说什么,回过头继续专注手中工作,然后布帘就拉上也看不见了。   这时应该中午了,有人来给纪棠送饭,捧着一个托盘,一碗清粥、几个细面馒头、还有两碟子炒菜。   东西很简单,但整齐干净,这对于一个阶下囚而言,却难得得很了。   还有,纪棠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和平时无异。她摸摸脖子,那针阵上的毒明显是迷晕她为目的的,可能到时候就消了,也可能是给她解了,反正没对她的身体造成任何损害。   纪棠挑了挑眉,很明显啊,这些人是知道她的真正身份的。   哪怕她属于敌方核心首脑人物,但皇帝没发话之前,他们绝不可能伤害她,更不可能折辱她。毕竟她身上留着的可是皇帝的血,折辱她一定程度上等于折辱皇帝,皇帝大概不会怜惜她,但他肯定会感觉被冒犯。   所以这些饭菜必然是干净且不会有毒的。   人是铁饭是钢,那就先吃饭咯,纪棠耸耸肩,盘腿坐下,把托盘拉过来,拿起筷子不紧不慢把饭菜都吃了。   她头脑灵活思维敏捷,就单单凭借这么一个牢房,就已经把外头的战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己方大营不是在城里的,皇帝原来的大营也不是。而己方若是大败,如果要撤进城里,更有可能是虔州和岙城,都是大城,这衙门里的牢房是不可能规模这么小的。   纪棠熟悉内政,一眼就判断出来了,这大概是个县级大牢。   ——那么,也就是说,赵徵洞悉皇帝的阴谋或者奋战反胜了,目前皇帝处于下风或者打了败仗,退至后方某县才稳住脚跟咯?   这样的话,她就不需要担心赵徵那边了,顾好自己就成了。   纪棠放下心头大石,眼珠一转,幺蛾子就多起来了。   她吃完午饭把托盘一推,就喊起内急了。   ——普通犯人大概得直接自行解决了,但她肯定不行,她喊了两声,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黑衣人皱了皱眉,抬了抬下颌,就有两个黑衣人动了,一个出去提了个桶回来,另一个打开牢门,把刀横在她的脖子上,另一个把桶放进来。   “给我个帘子呗。”   纪棠瞅了那个黑衣头领一眼,后者正站在牢外盯着她,纪棠冲他一笑,眨眨眼睛。   她身上被搜过,什么夹带都清干净了,黑衣头领也不怕她出幺蛾子,看提桶的那黑衣人一眼,后者去取了一小截的布帘,挂在牢外一侧。   等用完,再取下来。   来都来了,愁眉苦脸没啥卵用,纪棠心态好得不行,该吃吃该喝喝该躺躺,皇帝大概还没空来见她,那就等等呗。   她翘着脚躺在新鲜的稻草腿上,手枕在脑后,唯一有点点担心就是李胜梁五,但好在皮匠刚取了块皮子正忙活着呢,一整天都没动过他们俩,纪棠那点担心也先搁下了,幺蛾子特别多,一会儿要拉一会儿要吐,还挑剔晚饭,她看看天窗天色赶在晚饭前告诉黑衣人们,她不想吃粥了,想吃米饭,炒菜可以有,但最后加一个汤,不然噎得慌。   她心态倒是好。   皇帝闻言,冷哼了一声。   皇帝确实很忙,忙碌了一整天,才将将歇下来。   功败垂成,被赵徵反杀反胜,棋差一着,现在还被赵徵反合围包拢!高手过招,往往一着决定成败,皇帝和赵徵目前大概就是这个状态,而现在这个战况,皇帝正处于不利境地。   而且现在立即采取突围也不合适,连战连续急行军两昼三夜,兵士们已疲乏至极,和昨夜赵徵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权衡利弊,只得暂停下休整。   这种情况,还失了颜遂,皇帝的恼恨可想而知!但他确实非寻常人,皇帝深知,越是这种情况,他就越得沉着自信,绝对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气急败坏来。   他的表现将直接影响全军。   所以皇帝短短时间内,就调整好了情绪,他将所有的愤懑和不甘都悉数压下来,重新恢复清明冷静,状态已和平日无异。   在得悉纪棠心态好得爆棚的时候,他甚至还笑了笑,该说果然不愧是他的种么?   “走,去瞧瞧她。”   想起纪棠,皇帝心情总算略好了些许,一着不成,但另一着得手了,把纪棠这个有力的人质现正握在他手里。   生死与共,一路相随,纪棠和赵徵的情谊可想而知,而且据眼线观察推测,赵徵甚至很可能和纪棠发展出了超友谊的关系。   思及此,皇帝哼笑一声。   而作为靖王集团的重要核心成员,不管于公于私,纪棠都是一个既有力的人质。   皇帝转身,信步往县衙门西侧的县牢而去。   对于这个一直坏他大事的女儿,皇帝自然恨极恼极,但当事情做到一定程度和高度,皇帝再看纪棠,就不会仅仅只是父女视角的居高临下。   不得不说,纪棠的能力和才智俱卓越,她多智近妖得让人惊叹,哪怕作为对手看她,也不能不带上一丝的欣赏眼光。   纪棠吃吃喝喝睡睡,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她终于听见牢门“咔嚓”一声,然后被推开。   一个极矫健有力的脚步声,军靴沓沓落地在安静的大牢内极清晰,纪棠正倚在墙壁坐着,一条腿半支,另一条翘着放在上面,她抬头望了眼,来人暗金铠甲玄黑披风,双眸目光如同冷电,果然是皇帝。   她也没起身,就这么翘腿坐着,冲对方挑了挑眉。   脸色还行嘛,看清情况也没很糟糕,可惜了。   暗卫搬来太师椅,皇帝也没坐,他缓步踱至牢前,上下打量纪棠,纪棠不怕更不可能露怯,就这么大大方方让他看,她休息得好,脸色白里透红,一双黑白分明大眼睛也打量对方,对上皇帝的视线,两人对视半晌,她挑了挑眉。   “胆气不错。”   皇帝转身,坐在太师椅上:“难怪敢救那赵徵还敢和朕作对。”   纪棠笑了笑:“好说好说。”   她坦然承认了,半点都不带谦逊的。   皇帝挑了挑眉:“你不怕朕杀了卞氏?”   “杀吧。”   “你不用客气啊,”纪棠耸耸肩:“不是什么父母也配当父母的,不是吗?”   她瞄了皇帝一眼,一语相关。   皇帝对她的一语相关毫不在意,他既然敢做,就不怕人家说的。皇帝这些年的行事,他唯一可能在意的大概只有舆论带来的负面影响,其余的他心里坦然得很,根本毫不在意。   是啊,是他做的,有能力的话,你也可以像纪棠一样撅到他脸上,没能力那就憋着吧。   不得不说,纪棠这句在现今看来大逆不道完全违背“孝”这一核心纲常的话,却正正好切合了皇帝的三观。   他也没有一个好爹,他同样不认同当今主流的愚孝,他不认可他的父亲,他甚至筹谋多时毫不犹豫杀死他的父亲。   皇帝不禁放声大笑,片刻,他笑声一收,重新垂眸直视纪棠,道:“若你是个男孩,朕会让你继承朕的基业。”   纪棠切了一声:“女孩不行么?”   她翻了白眼:“说得好像你死了以后有基业给人继承似的。”   纪棠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皇帝不会杀她的,观这个态度,只要不是恶意辱骂也不会对她做什么,她说话也就不客气了。   “哦?”   皇帝挑眉:“你就这么信任赵徵吗?”   纪棠翘唇一笑,点点头:“对啊,我坚信阿徵能赢,能杀了你。”   “是吗?”   皇帝傲然一笑:“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他站起身,面露不悦:“纪宴是怎么教你的?他教你和父亲顶嘴的吗?”   纪棠:“你是我父亲吗?你养过我吗?你给过我一口饭吃吗?”   就爽一回,你说个屁啊!   “你管人家怎么教?总比你好吧?”   纪棠挑了挑眉:“最起码没让我病逝,也没把我没名没分送到旁的男人床上吧?”   “所谓父慈子孝的,我认为是相对的,父慈了,才能有子孝,你说是不是呀?”   人渣垃圾不在这行列好不好,总得付出了义务,才能享受权利啊。   纪棠跳起身拍拍手,啧啧两声,上下打量皇帝,笑嘻嘻:“就你这样的,父亲?”   皇帝并不否认:“你说的不错,我确实不是好父亲。”   他很坦然地承认了,所以纪棠顶撞他,他也不会恼怒,一定程度上,他不比那些无条件要求子女服从奉献的人恶心。   “既然如此,那你就在此地待着吧,若有需要,朕会让人提你出来。”   这个身上留着他的血液但优秀到了足够高度甚至让他有几分欣赏的女儿,严刑拷打皇帝直接省了,反正纪棠不会开口。   皇帝丢下这一句,直接转身。   “诶诶,你别走啊!”   纪棠喊了一声,皇帝回身,纪棠手一指:“那两个人能还我不?”   李胜和梁五。   皇帝挑眉:“你能给朕什么?”   纪棠想了想:“最后阿徵把你杀了后,我替你收尸如何?”   纪棠抓着两个栅栏木,挑眉:“你不是说是我父亲吗?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到?”   皇帝冷哼一声:“不必,你不是说朕不是你父亲吗?”   纪棠立即接了句:“父亲。”   她立马冲皇帝喊了一声父亲,反正也不掉块皮。   皇帝被她噎了一下,两人对视半晌,皇帝哼笑一声:“行,给她。”   他转身快步离去。   ……   对于皇帝而言,李胜梁五这茬也就像随手丢块垃圾一样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   但对李胜梁五影响可就大了,哪怕是死,两人也想死在主子身边,而非日复一日的被皮匠折磨。   牢门打开,李胜梁五被抬过来。   两人躺在地上不怎么能动,关节全部被卸了,但好在没断,皮匠不允许打断骨头破坏皮子,给卸了关节然后灌了重剂量的软筋散。   黑衣人们也不在意,这块守卫之森严,哪怕李胜梁五没伤没药都折腾不出花来,更甭提现在高烧重伤。   纪棠松了一口气,觊了那群黑衣人一眼,她试探地把李胜梁五脱臼的关节都推回去了,后者毫不在意。   “……主子!”   李胜梁五激动得不行,万万没想到还能见到纪棠,他们当然也不想在此地见到她!可纪棠到了这份上了,都没忘了他俩,两人心情自然是极激动的。   “主子,是我们无用!……”   “诶诶,谁能想得到呢。”   纪棠打断他们的请罪,她真的有点不敢看他们的脸,但还是忍着仔细观察了一下,还好,幸好这个皮匠有两把刷子,这个药确实很好,没见感染,两人脸上的伤口已开始结痂了。   “你们别动,小心别蹭到了。”   “辛苦你们了。”   纪棠握住他们的手拍了拍:“别怕,我们肯定能出去了!”她笑了笑:“等出去以后啊,我还得给你们找个好媳妇,成家立业呢。”   李胜梁五不禁热泪盈眶,两人努力点头:“好,好!都听主子的!”   李胜梁五跟着她很久了,纪棠看他们这样也难受得紧,但总算保住了性命,也算一件大好事。   纪棠安抚好两人,揪着条禾杆坐下,就开始琢磨了,这不行啊,啧,究竟怎样才能脱身呢?   她还想到了赵徵,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怕是焦急得很了吧?   ……   赵徵确实焦急得很,心焦如焚。   一回到大营,就立马下令启动全部的暗线打探纪棠的消息,还要安排人准备去营救她。   “我去!”   不待赵徵安排人,焦急翘首等待他回来的柴兴立即就毛遂自荐了,还有随后飞马赶到的柴显钟离颖等人,柴显并未忘记纪棠的暴雨大河襄救,也立马接话:“我也去!”   赵徵想自己去了,但主帅,这哪里行,他都未曾表露,就被柴显堵回去了,“殿下,你绝不能深入敌营的!!”   “没错!”   柴武毅钟离孤前后脚进屋,两人都有伤,但好在是轻伤,忙碌完军务才刚刚粗粗包扎完成,顾不上歇息一下,一得消息就飞马过来了。   “你们别急!皇帝不会立马对棠丫头下杀手的,”这么好的人质,柴武毅急促道:“我们总得打探好消息,计划好才能动手!”   赵徵双目泛着红血丝,一脸的猩红干涸血迹斑斑,形容几分可怖,他嘴唇都干得裂了,可他都没记得喝上一口水,可见他的焦灼。   可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得有人保持冷静,柴武毅钟离孤快步入屋,两人也是一身血迹焦黑都没顾得上梳洗一下,手重重拍在赵徵肩膀。   赵徵目露痛苦,他没有保护好她,他让她陷入敌手了,一想到她如今落入赵元泰手中不知吃了什么苦头还有性命之险,他心口火烧火燎,又急又自责又痛苦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他深知自己此刻必须撑住了,他必须冷静,稍一露情绪,又立马绷紧起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沈鉴云的声音:“我有办法!!”   室内一静,所有人霍地抬头看去。   隔扇门外,沈鉴云快步榻上台阶,一身苍色鹤氅还未换下血迹尘土斑斑尤显狼狈的他,此刻却目光灼灼,如同流云尽泻骄阳乍现,身体挺拔,步履如风。   沈鉴云一步跨入门槛:“危也,机也!”   “我们不但要把阿棠救回来,这也是我们大破敌军彻底致胜的关键!!” 第97章   室内静了一下。   柴兴性子最急嗓门最大,抢先问:“沈先生,这怎么说?!”   沈鉴云的能耐他们都见识过,一诧之下又惊又喜,尤其赵徵,登时精神大振,一瞬不瞬盯着沈鉴云。   沈鉴云缓步上前,清晨的阳光穿过硝烟稍歇的战场上空,自窗外透进投在沈鉴云的侧脸,为他的半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我始终以为,皇帝立身不正,此乃他的根基隐患,也是我们击败他的关键和致胜根本!”   沈鉴云缓缓道。   一个皇帝,一个赵宸,一个过分贪婪,一个伪装正义,但其实都是心思不正不择手段之辈。   他们采取各种的手段或伪装或恩威并施聚拢各方能士,不是不行,但这样的基本盘稳定性是肯定不如赵徵这边的,就好比先前赵徵不死回朝撕破皇帝伪善面孔时,以左丞相任绥为首的正义一派人心浮动,逼得皇帝不得不顺势竖起赵宸这一标杆以重新聚拢人心。   这样做法也不是不行,得失成败证英雄,成王败寇,自古已有云。   但不得不说,若遇上难缠的强敌,那危险隐患的系数会大大增加。   也是因此,沈鉴云从一开始,就把离间定为破敌最重要的战策。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皇帝确实很厉害,他不但化解离间计,甚至还借此危机强而有力地聚拢了一把军心,导致连沈鉴云一时都没法继续在此有什么进展。   可这到底治标不治本。   现在机会来了!   沈鉴云当然担心纪棠,但他担心之余,一得到纪谨和项青被赵徵悄悄带回的消息,登时心念一动,援救纪棠连同破敌之策一刹就串联在了一起,瞬间浮上心头!   危机危机,危险往往伴随战机。   他们不但要救回纪棠,更要一举大破敌军以奠基最终的胜利!   沈鉴云立在门槛后,半身逆着光,他声音不高,但铿锵有力:“殿下于罔山之麓,曾言:断不信邪能压正!沈某人以为极是!!”   听得人热血滂湃,思维敏捷如赵徵柴武毅钟离孤几个,已经明悟沈鉴云言下之意了,大家被沈鉴云铿锵有力的一席话说得心潮激荡,柴兴更是一步上前,一拍桌子重重嘭一声:“没错,邪不压正!”   呸,要是皇帝这种人都能获得最终胜利,他死都不瞑目!   柴兴大咧咧归大咧咧,战事天赋却很高,于军事上他触觉十分敏锐并不亚于其兄,此时也隐隐有所察觉,按捺不住,登时面露喜色。   沈鉴云颔首:“说得不错!”   当然,世道没这么朗朗乾坤,但以赵徵和皇帝目前情况而言,这却是关键!   沈鉴云上前一步,低声对赵徵道:“殿下,沈某人欲见一见二位小将军!”   雁县背靠平阴山支脉雁回山,除了这一面,其余三面都已经被赵徵率军合围住了,纪谨项青因为纪棠的事,没能跟着魏军大军退至雁县,遗留在外。   但皇帝那边遁退且战急行军一路,肯定很多人跑乱了的,这个得紧急布防后再内部调整的,也就是说谁生谁死现在还乱着,这时候两人悄悄回归正是时候。   不过三面被赵军合围了想从这里进入根本不行,翻山的话又太远了,于是两人匆匆伪装一番跟赵徵回来,赵徵正安排人趁着这个时候把他们悄悄送回去。   ……   沈鉴云的计划中,纪谨项青两人是关键,他当然要见的。   有些话赵徵不好开口,他却能掰开揉碎给细细说清楚。   其实这计划说起来也很简单,赵徵沈鉴云要分化要离间,他们却需要一个契机。   这些正义一派同袍共战多年又理念相合,关系本来就千丝万缕,后经过皇帝和赵徵对抗的这小三年的时间,外界眼光和自身抱团,他们早已经是一个整体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撬动一个,后面很容易就会引发多米诺骨牌的效果。   人有从众心理。   而现在这个契机出现了!   纪棠的被捕,她的身份,沈鉴云不知纪棠暗地里那层身份,赵徵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是纪宴的女儿,纪谨胞妹,这就是一个天赐的契机。   只要利用得好,他们不但可以设法营救纪棠,还能直接劝降纪宴及项北乃至其他的人!   纪宴的亲儿子去劝,劝他设法把女儿救出来,难道还不能打动他吗?   沈鉴云把纪宴定为此策的关键节点。   而这个节点能否顺利撬动,就看纪谨的了!   沈鉴云快速把他的计策说罢,赵徵道:“赵某人麾下,虚位以待二位将军!   纪谨和项青站起,一抱拳,纪谨肃然:“殿下沈先生放心,谨必全力以赴!”   “我们走吧!”   正事一说完,纪谨立马急促道,他担心妹妹,心焦如焚。   “好!”   赵徵略略忖度,并未告诉两人纪棠的真实身世,立即安排人悄悄把两人送回去了。   ……   雁县太小,魏军大军并不能尽数入驻,而是以城池为核心,扇形驻扎布防。   也是因此,纪谨项青回归并不难,悄然就回去了,并很快回到自己的营中,各自父亲的麾下。   但劝降纪宴的过程,并不算顺利。   纪谨心下焦灼,生怕妹妹在熬受酷刑,勉强按捺终于等父亲巡视完军中察看完伤员,他找个借口匆匆就一头扎进父亲的营院里了。   但纪宴先前已经说过不同意了,被说得烦了还骂了他一顿,这会儿见儿子又老调重弹,他恼怒:“我不是让你不许再提了吗?!”   从前皇帝一帆风顺他没有投,现在落于下风他更不可能如此行事,纪宴断然拒绝:“别说了!如今危难之际,你身为少将军,断不可再胡言乱语!若是动了老子的军心,看老子如何处置你?!”   纪宴行伍武人,对小女儿还自刻意放缓声音温声细语,对儿子可没这个待遇了,生起大气来直接上军棍揍得皮开肉绽都是有的!   一旦动了军心,再打战损的就是兵士性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麾下兵士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纪宴见儿子屡说不听,登时恼了,要伸脚蹬他!   纪谨眼疾手快,正要避开,谁知余光一动,却见大敞的窗数十丈外的一处阁楼,微敞的木窗后有人影一动。   纪谨心下一动,当即改挡为拉,拽住父亲的肩膀,怒道:“阿爹,有伤怎能不看!!”   他喝令外头的亲卫:“快,去叫军医来!!”   纪谨是特地选的地方和父亲说话的,地方陌生,他挑的父亲暂下榻的院中的一个轩亭,四面窗推开就是亭,关上就是赏雪的小轩,纪谨把剩下的几扇窗也推了,四面大敞,院里有亲卫亭顶藏不了人,这样说话才是最保险的!   儿子的异常纪宴立即就发现了,他心下一凛,敏锐配合,捂住左肩,下一瞬也不着痕迹往那边的阁楼扫了一眼。   亲卫已领命去跑出去叫军医了,纪谨贴着父亲的耳边,咬牙小声:“爹,你以为他真信任你们了?”   不可能的!   纪宴反应很快,也瞥见了那个一闪而逝的人影,心下一沉,没有说话。   纪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发现监视好啊,太及时了,一下子就铺垫到位了,比他说干口水还有效。   临行前,赵徵私下叮嘱过他,说皇帝很可能会高度关注你们家,一应行事切切小心。   这个其实纪棠也隐晦提过,纪谨不知道为什么,但两人不会无的放矢,他把本来就很紧的弦又紧了紧。   军医很快叫来了,卸下纪宴的铠甲一看,左肩后背一大片的青肿,还有不少刀剑划伤,不过不深。   北风呼呼,军医忙叫人把窗关上,这才替纪宴处理伤口。   纪谨不着痕迹瞥了那处阁楼一眼,给自己的亲卫队长打了个眼色。自从听说过冯塬的事迹之后,他和项青很默契把自己身边贴身亲卫悄悄筛了一遍,不能确定全都换了下去。   亲卫事前已被他叮嘱过,会意,当即散开守在能看见亭顶和亭子四个面的地方。   纪谨默默看着父亲处理伤势,军医手脚麻利,很快就处理好了,留下几个药瓶说明用法,匆匆背着药箱走了。   纪谨伺候父亲披甲,亭子不大,就父子两个,两人沉默无声,纪宴低头匆匆扣好搭扣,纪谨一拉他的手,他霍地站起挣脱,快步往亭外走去!   刚跨出一步,“啪”一声膝盖骨重重叩在地上的声音,纪谨压抑的急声:“爹!你不管妹妹了吗?!”   纪宴蓦转身:“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他疾步冲回来,一把揪住儿子的领子把他提起来,“你妹妹怎么了?!”   刚说出一个字,立即被纪谨捂住嘴巴,纪宴心一凛,马上压低声音:“快说,你妹妹到底怎么了?!”   纪谨眼眶泛红,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妹妹被陛下拿住了!”   纪宴心里咯噔一下,简直又惊又怒又急:“……你妹妹,你妹妹怎么会被陛下拿住了呢?这……!”好端端这怎么回事?!   纪谨遵守承诺,一直没有告诉父亲妹妹在哪,被纪宴气狠了打了一顿也咬死只含糊说妹妹安好,纪宴也就因为征战在外没空,否则能揍死这个小兔崽子。   现在突然说闺女被皇帝拿了,他这一惊简直非同小可!纪宴咬牙切齿:“你还不快给老子说清楚!!”   纪谨这才小小声,把和妹妹相见的情形和纪棠现今的身份简单说了说,他咬牙:“要不,我怎么会一直想着劝您……昨日我追上去,亲眼见妹妹被人带走的!”   纪谨项青赶到时,刚好远远看见个尾巴,两人上去也只是多栽两个,追了两步,一咬牙关立即掉头去找赵徵。   纪谨说着说着,火烧火燎,妹妹也不知正在哪里熬刑呢!他跪了下来,哭道:“爹,爹你不能不管妹妹啊!”   里应外合,才有可能把妹妹救出来啊!   “陛下多行不义,弑父弑兄弑君弑储,这等不忠不孝寡仁薄义不择手段之辈!爹,难道你还要助纣为虐吗?爹你还记得你当初投奔起义军之志吗?!”   忆起当初从军起义的少年热血誓言,心头一片灼热!   纪宴来回踱步,咬紧牙关。   别看纪宴经常恼怒揍骂儿子,实际他心里极重极疼孩子的,他常年征战在外,膝下仅一儿一女,尤其愧对女儿,他不能陪伴她成长,连面也不能时时见得。   女儿遇匪失踪,他特地告了半年的长假,天天找,甚至把宁县附近的山匪都剿了个干干净净,找了足足两年多,一直都没放弃过。   素来体恤妻子留守不易待她态度温从未动过一根手指头的他,当时直接一巴掌就把卞夫人的脸扇肿了,卞夫人躺在床上半个月都没能起身。   纪谨从怀里内衣夹层取出一封信,“……这是妹妹出事前写的。”   纪宴抢过来飞快打开一看,熟悉且又添了些锋芒的笔触,笑语晏晏,请罪又撒娇,末了还苦劝他想一家团聚,语气诙谐,带着小儿女特有的娇俏。   只是这封信灰黑狼藉,染满了泥尘焦痕和血迹,血迹渗透到里头的信纸上,斑斑赤色和字迹濡染成一片。   这张染血信纸和娇俏的语气截然相反,纪宴心下大痛。   纪宴小心收起信纸,把信揣进怀里,来回踱步,最终一咬牙:“那边怎么说,要爹怎么做?!”   天平上哐当一声落下一个重重的砝码,纪宴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纪谨闻言大喜! 第98章   现在对赵徵乃至赵军而言最重要的两件事都在眼前,再胜大破敌军和营救纪棠。   甚至对赵徵而言,后者还要更重要一些,毕竟克敌哪怕这次不行后续还有机会,而纪棠却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   赵徵不敢去想,初闻消息的那种头脑嗡鸣手足冰冷的骇然反应经过时间缓冲消褪了,但惶恐和焦灼却并未因此减少半分,并在时间的压力下化成一块铅,沉甸甸的坠在他空落落像缺了一半的心脏位置。   赵徵仿佛和这世界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军靴重重踏落在黄褐夯实的黄泥大营地面上,他的感知仿佛在繁忙之内,又好像在繁忙之外。   惶恐焦灼的尽头,是害怕,他害怕失去她,他甚至不敢去想,复仇后无数美丽展望的将来,从此灰暗一片,缺了她,世界不再美丽,也不会有色彩,他零落立在世界之外,所有人世喧嚣酸甜苦辣灰蒙蒙的都不会再感知得到。   活着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赵徵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强自按捺下所有情绪去安排好一切,他强迫自己睡觉,他必须保持充足的精力和体力,才能把他阿棠营救回来。   只午夜梦回,却又看见了她的明媚的笑脸,阳光下草长莺飞,她勾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耳边嘀咕说等以后有空要再来。   ——那是春天,在江眠,他攻下江眠城后飞马去花溪接她的时候,不知怎地,黑夜变成的白天,阳光洒在她白皙柔腻的面庞上,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笑容像阳光一样明媚,他抱着她,也不禁笑了起来。   午夜梦回,醒来泪流满面。   赵徵下地把那串沉香木念珠翻出来,虔诚跪在地上,月光下安静放置案上的那串木珠上的点点褐红已变成黑赭色的斑点,他虔诚祈祷,祈求父兄怜他,保佑阿棠顺利脱险,勿教雁失其侣,孤苦伶仃。   这一夜赵徵都没能再睡,万万幸的是,事情很快有了好的进展。   纪宴被纪谨成功劝服了。   而纪棠目前的大致消息也打探出来了。   雁县不大,没什么可藏人的地方,而魏军亦是初来乍到,赵徵启动了所有的明线暗线,很快就锁定纪棠的大概位置了,她应是被关在皇帝所驻的县衙门的西侧原县牢里。   县牢守卫森严,寻常兵卒连靠近都不能,关键位置站岗的卫兵太阳穴微鼓目光锋锐,必是皇帝的暗卫中的精锐人物。   毫无疑问,这肯定是关纪棠的地方。   雁县之外,赵军大营,帅帐。   沈鉴云接过赵徵传下的情报飞速翻看,精神大振:“很好!”   他目光湛然:“大破敌军与营救阿棠之机,就在魏军突围之时!”   一箭双雕。   这两个其实是一件事,同时进行,互相推动一同设计。   救纪棠重要,但前者同样重要,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后续未必能再找得到了,现在沈鉴云已有七成把握能在此次大败魏军,让这一战成为转折战局的关键关键一战。此战过后,可以直接奠定最后胜利了!   雁县太小,现在有小半魏军甚至还布防在城外的,皇帝角色和赵徵逆转,现在谋求突围的轮到皇帝,而且这个突围战很快就会打响了的。   皇帝没办法等,等赵军休憩过来,等赵军的攻城器械等辎重运抵再发动攻城战的话,那魏军再突围可就晚了。   所以这两三天之内,魏军必定突围!   钟离孤道:“纪侯项公一旦阵中突降,对魏军影响必巨!只要利用得宜,必等再次大败敌军!”   “没错!”   众人分析了魏军情况和突围路线,并就此布置了详细的计划,包括纪宴那边该如何行事的。   不过有关纪宴那边的行动,除了推动战局之外,这一环更重要的一个目的,当然是救纪棠了!   一说到这里,大家更打起两分精神来,认真听赵徵与沈鉴云发言。   赵徵和沈鉴云已经商量过了,“雁县太小,而魏军突围,重点更可能放在左右两侧。”   而雁县正面是赵军中军,两边强兵呼应联动更强,非突围首选。   魏军的这次突围,也得强冲,因为没什么地利不适合取巧。   赵徵和沈鉴云都判断,皇帝会将突围重点放在两侧。   至于雁县后方,北边,则是山,不适宜大军遁撤,但转移重要人物还是个首选来着。   沈鉴云沉吟:“皇帝应当会选这里!”   雁县一面背山三面大敞,后者都是平原丘陵,沈鉴云手指在两侧临近山麓的位置分别划了一下。   北边山高林密,确实是小股人马遁撤的首选,但皇帝还得考虑赵徵,而事实上赵徵确实已经把暗部的大量人手都撒进山中去了,就是生怕皇帝从这里把纪棠偷渡运走。   所以这种情况,后山反而不是首选,因此沈鉴云判断,跟着突围大军一起,偏贴着山麓而行才是皇帝运人的首选。   毕竟千军万马之中,身手再高的个人也难以施展。   ——到时候看情况,顺利突围的话就跟大队,情况若有什么不妥就遁进山麓,贴着山边先走。   皇帝肯定会放出幌子引开暗部的人的,压力减少后,再贴着山走就没问题了。   皇帝得坐镇中军指挥突围战,纪棠他不可能带在身边,这就是赵徵他们的机会和可钻的空子。   赵徵道:“届时,我安排山中的人被幌子引走一部分。”反正就是和皇帝斗智,赵徵也不可能轻易放走那些幌子,万一真的是纪棠被藏在里头呢?他冒不起这个险,所有也得全力以赴的。   万幸有纪宴。   山中的人手就重点追那些幌子即可,他的暗着是纪宴!   这个小会整整开了一天,才初步制定了行动计划。简单概括,就是纪宴阵中突变,去追拦押运纪棠的人,利用身份和信息差,疾速急奔,出其不意,靠近包拢后者,制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暴起解救纪棠的条件。   赵徵亲笔匆匆写就,加密加火漆,交给陈达:“立即传给纪宴!”   但这个计划的细节填充,还需要纪宴亲自来,差之毫厘就会谬之千里,他身处魏军手掌兵权,这是旁人没法替代的。   密信很快就送出去了,距离获悉纪棠被捕还不足两天,可赵徵就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时间过得太缓慢,煎熬焦灼度日如年。   所有人都匆匆出去了,他靠坐在首位上闭了闭眼睛,很快又睁开,强自打起精神开始忙碌。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阿棠还等着他!   现在只希望纪宴那边能竭尽全力,顺利些,再顺利些。   ……   纪宴行军征战二十载,亦是个当机立断的果决性子,既然要做,那就要做到最好。   他先说服了项北。   这个纪谨和项青商量过了,项青这边没纪棠这样的筹码,干脆就不再开口,交给纪宴。   纪宴项北同袍多年是战壕里的兄弟是至交好友,身份相当关系紧密,还属同一个立场阵营,纪宴开口比项青有效太多了。   果然,纪宴下定决心之后,当天就找了项北,项北听罢沉吟良久,最后一咬牙,也决定一起干。   他和纪宴是兄弟是好友,断没有检举揭发的道理。而他之前立场想法其实和纪宴差不多,现在纪宴决定要降,他作为亲密多年的好友就算留下,只怕也落不着什么好,两人一贯都是同进同退的,项北没有犹豫太久,就下定了决心。   然后两人一合计,还得搞定郑叔达。   赵徵他们判断得一点不错,皇帝确实马上就要展开突围战了,而根据项青的小心观察,其实也锁定了县西牢那块。   纪宴和项北商量了一会,觉得赵徵那边判断应不错,押运纪棠的人确实很可能会走西侧山麓。   可现在问题是,刚刚有飞马来找,纪宴项北立即噤声一问,是皇帝紧急召集众将召开的军事会议。   是突围战,马上就要打响了!皇帝迅速颁下军令,纪宴却被安排在东侧前方,恰恰好和西侧山麓形成一个对角线,中间还隔了一个县城。   这有意无意的安排,也侧面印证了赵徵那边的判断。   不行,太远了。   两人立即锁定郑叔达。   上将军广汉侯郑叔达,也是正义一派的代表人物,他一贯和纪宴项北私交很好,且最重要的是,纪宴昔年对他有救命之恩。   而这一次,郑叔达被安排在左侧突围,距离预判押运纪棠的西侧山麓很近。   若是劝降郑叔达,救纪棠必会非常顺利!   晚膳后整军立即开始突围,但为防惊动赵军,此前并不会声张,知道作战计划的仅仅只有各部主将,大家表现如寻常一样,纪宴项北继续巡营,也给了他们一点接触郑叔达的时间。   郑叔达营部和纪宴是一个方向,只是后者在城外,纪宴故意在上马露出几分凝滞,郑叔达当即询问起纪宴的伤势,并急忙再叫了军医来。   进了营帐,军医未到,纪宴摆手摇头说没事几句,便把话题带到突围战之上,他觊了郑叔达一眼,轻叹了一声,只道:“希望这次能顺利突围,”不过就算顺利突围,“只怕这次得退到翱城了。”   这次战事失利,被赵徵逼拢合围,哪怕成功突围,也无法再回到原大营了,得退至平阴山以北、翱城矽山关一线了。   池州闵州是彻底丢了。   纪宴长长吐了一口气:“士气不好振啊。”   本身就是“非正义之师”,之前还好,现在落败,兵士难免就想起来,挫上加挫。   纪宴在试探郑叔达口风,郑叔达不是项北,他当然不可能直接和盘托出的。   但很可惜,先前皇帝毫不犹豫信任并委以关键战位带来的影响还没这么快消褪的,而作为首当其冲的当事人之一的郑叔达,心理更是直接又被上了一道箍。   郑叔达沉默片刻,长长呼了一口气:“总能振起来的,我们的将士不比赵军逊色,赵徵能突围,我们自然也能!”   “别说丧气话了,先突围再说!”   纪宴笑笑,应和两句,军医来了,他依言卸下铠甲让军医急忙给他肩背重新上药并加一层厚垫。   纪宴和项北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再说话。   郑叔达走不通了。   纪宴不能拿闺女的安危来冒险。   他宁愿另想他法。   ……   赵军大营,帅帐。   “可惜了。”   郑叔达不行。   双方在不断快速交流,一直到突围战即将打响,才最终定下破敌战策和营救纪棠的具体行动。   “等救阿棠的人到位并准备就绪了,纪将军几位才能正式举旗率军归投。”   两者得同时进行,为了就是制造大乱,以迫使负责押运纪棠的人当机立断带着她离开战场。   而在此之前,是断断不能让魏军察觉端倪,否则纪棠那边就险了。   纪宴放弃了郑叔达退而求其次,最后成功劝降了中郎将胡芮。胡芮也驻扎在城外,就在纪宴隔壁,也被安排在右侧突围。   纪宴左边是项北,右边是胡芮,换而言之,有这双方和赵徵帮着打掩护的话,纪宴能带着一小股亲信兵马“消失”一段时间。   这小股人马是做什么的?   是去诈那一行负责押运纪棠的暗卫的。   赵徵亲笔,飞速写下最终定策,字迹潦草,但每一个步骤都非常清晰,同时将会送去三千蓝布带子,这是刚刚加急撕出来了。   “快,马上送过去!”   赵徵霍站起,立即点将,派兵布阵,众将领命飞速疾奔出去准备接下来的阻击合围战。   柴兴站了半晌,欲言又止,被赵徵一挥手手,他想了想,咬牙掉头也奔出去了。   柴兴也领了明面大战的任务,但他心里惦记着纪棠,想自荐去救她,但看一眼同样留下的柴义,想想自己轻身功夫和伪装确实不及暗部的人,最后还是走了。   赵徵最后要安排负责救纪棠的人手,他心内焦灼紧绷,其实是很想自己亲自去的,但奈何不用沈鉴云劝他也知道。   沈鉴云道: “这般对阿棠更好,也更安全,营救得出其不意。”   赵徵目标太大了。   他还是留下来掌控全局吧。   这承前启后的关键一战,作为一军主帅必得由他亲自坐镇。   而且更重要的是,战局变化对营救纪棠的行动非常重要,赵徵留下来掌控全局发挥的作用比他亲自去救人还大。   赵徵只得勉强按捺下,点了柴义陈达刘元高淮庞为陈芳等三十余名暗部和他身边最顶尖的心腹高手,负责营救纪棠。   赵徵深深呼吸,沉声道:“我把阿唐的安危交到汝等手中,你们务必把她平安接回!!”   声音微哑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   所有人都明白这句话的意义,柴义等人“啪”一声重重跪在地上,铿声:“请殿下放心,不救得纪先生誓不还!!”   赵徵喉结滚了滚,深呼吸:“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是!”   柴义再次拱手,起身领着众人匆匆出去准备。   赵徵抬头,一直到他们背影消息,倏地收回,将目光投降远处矗立在黄昏北风中的灰黑色城池。   阿棠,你要平安回来。   ……不然,不然他都不知怎么办了。   ……   魏军,雁城。   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暮色笼罩大地,隆隆的牛皮擂响,地皮在颤动,众营兵士重振士气迅速集结,身后千军万马在奔动,很快列成冲锋的尖阵。   纪宴已经接到赵徵的传信,并以准备就绪了,眼前左右是熟悉的大军和同袍,他长长呼了一口气。   少年从戎,征战血汗拼死无数,二十多年了,他曾经以为即便是死,也会死在其中。   怎料世事无常。   分开剥离竟来得这么突兀猝然。   纪宴勒马环视,难免一时心潮起伏酸涩难当,项北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安慰。   两人沉默片刻,纪宴长长呼了口气,很快就调整过来了,他不后悔,他总不能不管闺女的。   一想起女儿,纪宴就是焦急,剩下的那些怅然复杂的情绪立即就丢在脑后了,也不知闺女怎么样了?他就生怕接下来会出什么纰漏,没能及时把孩子救回来。   这么一想,更是没空伤感复杂,心绷得紧紧的,只一意再三忖度,又招手叫来纪谨,又再叮嘱了一遍,。   稍候,纪宴会带着三千亲信军离开,后续的举起归降将会交给纪谨和项北。   纪宴生怕出纰漏,影响那边救纪棠,再三叮嘱纪谨,纪谨也不厌其烦,认真听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握住看着父亲,又握住项青的手:“你们一定要把妹妹平安带回来!”   “这还用你说。”   纪宴重重呼了口气,擂鼓声已经到了最急促时,左路最中的领军大将赵成奇“锵”抽出长剑,厉喝一声,令旗倏地举起,纪宴一扯缰绳:“好了,要开始了!!”   大战和营救行动,同时开始了!   ……   鼓声隆隆,喊杀声震天,籍着暮色中的最后一点天光,魏军的突围战打响了!   纪宴沉着老练,虽心系女儿,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来,他率军冲刺,奋战在突围的第一线当中!   没有任何人察觉异常。   直到夜色彻底笼罩大地,渐渐越冲越开,城头冲天的篝火渐渐照不到了,在两军战阵有一次猛烈冲撞在一起的时候,纪宴猝喝一声!   系着蓝布条的旗帜一举,后方的心腹旗兵会意,立即一层层将信息传递下去。   纪宴精心挑选的三千亲信精兵同时系上蓝布条于颈项,籍着两军冲撞的一瞬,赵军突然打开个口子,纪宴率三千亲信军冲了进去,然后赵军迅速合拢。   在夜色和项北纪谨的打掩护下,并没有让人察觉。   现在就是要快!   抢的就是时间!皇帝在军中和赵军中肯定放有眼线,难保不被对方察觉,他们得抢在消息传到皇帝耳中前,完成哗变和营救!   柴义等人早已准备妥当,立即汇入纪宴军中,纪宴率着三千人一路狂奔,自胡芮位置入山,擦着山麓左侧以最快速度急行军!   夜黑黢黢的,只听见身边的奔跑声,期间早有准备的纪宴和心腹裨将校尉们杀死了三个欲掉队报信的眼线。   纪宴侧头,左手侧不足一里就是雁县,城头篝火熊熊还有瞭望哨兵,这山脚也很可能有眼哨,但没关系,他们很快就很快就顾不上这个了!   狂奔至一半的路程,纪宴掏出怀中的响箭,一拉引线,“嘭”一声,半晌炸响一朵烟蓝的焰花!   这个叛投的信号,是由纪宴亲手拉响的!   但他的手,还是毫不迟疑拉下去了。   焰火陡然炸响,整个战场,不管是赵徵项北胡芮纪谨,甚至还皇帝,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同于魏军这边的面色的大变,赵徵猝然一挥手,他等待得实在太久了,当即长刀一扫,下令响箭回应!   “嘭”又一朵巨大的红色焰火炸响在天际。   双方都已经准备就绪。   战局陡生大变!   项北纪谨胡芮立即下令,除去不稳妥的新兵,麾下追随多年的营部立即将布盔反戴,将尉则系上蓝带,战场归投,当场倒戈!   右侧战场哗然大乱,赵成奇大惊失色,迫不得已,只得收拢兵马火速后撤,放弃右边突围。   而左侧由皇帝亲自率军冲锋战场已哗然,焰火一起,便有暗线陡然大喊:“左路归降敌军了,不好了!不好了!”   两朵焰火大家都看见了,而左路的喧声巨大,隔着一座县城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也看不见具体情形,一听见左路全部叛降,登时大惊失色!   皇帝怎么处理暂不提,先说裘恕那边,他这一行的任务是押运纪棠,见状虽心焦如焚,但裘恕也当机立断,立即一咬牙:“撤出战场,遁山离去!”   “快!!”   若是此战落败,纪棠这个人质就更关键了,是后续缓冲喘息的关键筹码来的!   他们一行计划——若突围顺利当然跟着大军;倘若不顺,那肯定要先行将人押走的。   裘恕立即一挥手,一行人压着小车,借着夜色悄悄驰往山麓,往外狂奔而去。   刘元飞速折回头,纪宴率军迎面奔来,急声:“怎么样?情况如何了?!”   刘元剧烈喘息着,他以最快的速度折返:“成了,我们快些,快绕过去!!”   纪宴大喜,紧绷了一整天的心弦终于松了松,当即喝令:“全速进军,快!!”   ……   纪棠脱身的过程总体来说还是比较顺利的。   她心里有数,皇帝肯定很快就会突围的,雁县城小,而皇帝目前出于下风,他要突围,肯定不能随身将她带在中军。   目前这战况,还远不到打出她这张底牌的时候。   而赵徵必定会把营救她的计划放在这次突围战上。   被移动,不随皇帝,哪怕身边高手众多,也是相对人少,这是最好的时机。   纪棠希望自己生病。   继而逃脱被捆绑或被灌药的待遇。   但她身上的药丸子药粉之类的都被搜干净了,连石灰粉包都没能剩下,无奈之下,她只好尽量喝凉水,和高烧不断的李胜梁五尽可能多接触,还有自己偷偷扣稻草堆下墙根的地衣苔藓吃。   纪棠:“……”   ……居然混上吃青苔了,可怜巴巴。   等回去得告诉赵徵,这玩意涩涩的,味道怪,一点都不好吃。   她回去吃上一百桌满汉全席,一半吃一半倒,才能补偿到可怜兮兮抠青苔吃的自己。   她一边阿q吐槽,一边手却没停下,把能抠的都抠出来吃了。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病从口入,抑或被传染了,反正当天夜里纪棠就开始上吐下泻,然后发起高烧来了。   她人其实挺清醒,却装得烧得模糊昏沉,有军医来开药,她喝下去又呕出来了,反正她就这病嘛。   还别说,纪棠还装得挺像的,反正直到出发,病也没好,那边也没发现异常。裘恕来看过,换了两拨军医,结果还是确实生病,而且发热和吐泻也骗不了人。   临出发的时候,裘恕皱着眉掐着她的下巴,给她强灌了一碗浓浓的软筋汤,然后紧紧捂住她的嘴。   可没一会儿,她到底还是吐了,吐了自己一身也吐了他一身。   裘恕拧眉:“再端一碗来!”   这样灌了五碗,药都灌完了,纪棠面色潮红软趴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病得厉害,再熬也赶不上了,最后裘恕命:“抬上车,快些!”   纪棠闭着眼睛,好了,成了。   虽然吐吐喝喝多少也进了一些肚子,但可比被直接灌一大碗好多了。   李胜梁五紧紧挨着纪棠,三个伤残病弱,直接被丢在一车,另一车则是赵宸的。   皮匠絮絮叨叨,叮嘱要小心轻放之类的,又特地给赵宸喂了一碗大补汤,以防他饿肚子营养不良影响皮子质量。   这是一辆类似囚车的,圆木中心同样被打进了铁枝,门上一把精铁密锁,这锁头和栅栏刀劈都不开,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呈上给皇帝,另一把裘恕贴身戴着,直接挂在脖子上。   这还不止,等门锁上后,外面用木板封起来,叮叮当当敲上钉子,里头立即黑了,只留一条透气的缝隙。   外表整理一下,和箭矢的军备车一个模样。   谁能猜到里头竟是一个栅栏囚车呢?万一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裘恕都不能带着纪棠突围离开的时候,夺走他钥匙之前,他就能用袖箭杀死纪棠。   不过这些纪棠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大概也不怎么在意,等你杀到再说吧。   周围黑乎乎的,纪棠睁开眼睛,她身边的李胜梁五也睁开眼。三人不约而同,都有一些装病的成分,李胜和梁五甚至还装得人事不省,两天都不吃东西。   纪棠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动静。   马车哒哒拉出去,擂鼓声和大军集结的声音更清晰了,一路车轮辘辘,很快由石板地面变成坑洼的泥土地。   纪棠一直都没动,直到喊杀暴起,厮杀雷动,她这才慢慢直起身体,借那线缝隙,往外瞄去。   她没着急,但三人都准备着,预备随时配合来营救他们的人。   纪棠猜到开头,也猜到了过程,甚至连引裘恕一行离开战场遁走她都猜到了,焰火爆响哗然大变那时,她心里还“哇槽”一声,好家伙,居然弄得这么大的动静!   但她没有猜到的是,来救的竟是纪宴。   这个仅只存在她记忆中的父亲,为了她,不惜背叛皇帝归降赵徵,战场几进几出狂奔将近百里,就是为了来救她。   一听外面动静,马车哐当蓦地大动狂奔了起来,纪棠摸摸额头,无声躺了回去。   三人对视一眼,无声无息,心里的期待却一下子拔高到顶点来。   裘恕带着马车,一路飞速狂奔,以最快速度离开了战场,最后他回了一下头,夜黑魆魆的,看不清战况,但巨大的喊杀声的剧战声响,让他心下焦灼极了。   他很担心战况,但无奈现在他的任务是押运纪棠,只得一咬牙,飞速继续往前而去。   离开了战场,但隆隆战鼓震天的喊杀仍震耳欲聋,地皮和身侧的长草树梢在簌簌抖动。   赵徵一方,要动手的正是这个时机。   他们要利用的,正是刚才急转直下的战局给裘恕等人带来的深刻印象。   裘恕等人很担心,但偏越担心就越来什么,后方混战进入生死厮杀的阶段,并不断往外溢散,奔出一段,突然发现前方有行军的声音,是敌军偷袭!   但好在,很快被魏军拦截。   前者暴露行踪索性不掩藏了,当即举起旌旗,与拦截的魏军厮杀起来!   听动静交战人数不少,可能得有两三万,裘恕往那边望一眼,正要绕道,却被魏军哨探发现了,魏军吃了一惊,很快有大将分兵前来拦截:“兀那贼兵,岂敢造次?!”   那魏军大将黑脸膛横眉怒目,眉间身上血迹斑斑,横刀大怒,一身郎将级的玄黑甲胄,定睛一看,正是赵成奇大将军麾下的郎将陈勇。   裘恕和陈勇不熟,但肯定有些面熟,眼见马蹄沓沓陈勇浑身浴血,暴喝一声率兵打马疾冲自丘陵后冲出,裘恕连忙喊话:“是我,自己人!”   他立即取出一枚金令,证明自己的身份。   但其实陈勇也该脸熟他。   不过夜色漆黑,远距离肯定看不见的,陈勇率骑兵和千余精锐飞奔而至,裘恕立即迎上去,把对方拦下,并把令箭递过去。   “陈将军,战况如何了?”   陈勇接过令牌,眉心皱得紧紧声音凝重:“很不好,左翼突降,赵将军力挽狂澜不及,已是战死了。”   裘恕一行大惊失色:“什么,赵将军,赵成奇将军!战死了?!”   赵成奇,乃颜遂级别的当世顶级大将,皇帝另一条重要臂膀。   甚至赵成奇还是出自西州赵氏,甚至还是皇帝的心腹族弟。   赵成奇战死了?!   饶是裘恕等人已有不好心理准备,但谁也没想到会糟糕到这个地步,乍然闻讯,心神巨震!   然就在这个时候!   变故突生!   “嗖嗖嗖”自“陈勇”后方,突有强箭射出!   紧随“陈勇”身侧呈环形看裘恕和陈勇说话的骑兵和步甲精锐们,突然一跃而起,闪电般扑上后方!   在弓弦突然拉开一瞬,裘恕耳朵一动,已经发现不妥,可后者同时暴起,已经窜往后方去!   “贼子岂敢!!”   可距离实在太近了,己方人马心神巨震,骤然一拨箭雨拨开,对方已闪电般杀到,银芒骤闪,鲜血喷溅,已瞬间占据了有利位置将两辆马车团团位置。   “叮叮当当”,双方瞬间战在一起!   那千余精兵立即团团围住战场,弓弩手拉开长弓,对准中心!   纪宴一柄长刀虎虎生风,他虽非暗杀高手,但也力贯千钧,刹那横刀斜劈砍下一个头颅。   鲜血狂喷,溅了他一头一脸,木板“嘣”一声被撬开的声音,陈达急呼:“是囚车,找钥匙!!”   “在那!”   一见天日,纪棠立马翻身坐起,一指裘恕:“钥匙在那家伙脖子上!”   有点沙哑但熟悉的声音,陈达一确定是她没错,当即翻身上马,驾着那辆马车狂冲杀出重围,四周刘元高淮等人团团拱护!   双方厮杀得厉害,拉车的马被陈达狠狠一匕首刺进后鞧,当即狂嘶一声,窜了出去!   两三下狂拖,很快就冲出包围圈,兵士马上让开位置,马车一冲出,马上对准追兵放箭,拦截下一大部分,剩下的,被高淮一个回首,猛杀退回去!   陈达已经把车驾到安全位置了,忙翻身下马,担心道:“主子,你怎么了?可还好?”   还有,……这是李胜梁五吗?!   纪棠一个翻身跃起,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满脸通红还在发烧,但现在已没感觉什么不适了,扶住栅栏乐呵呵地说:“没事没事,我好着呢,解毒丹和消炎丸赶紧来一颗!”   她这病和软筋散,吞了药就没事儿了。   纪棠心情飞扬:“钥匙拿不到就算了,咱们回去劈劈,总能弄开的。”   想起刚才那个“陈勇”,她又好奇:“那谁啊?那么多魏军军服哪来的?”   纪棠回忆一下,不记得她和赵徵心腹和亲信里头有这么一个身形和嗓音的人。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柴义一挑裘恕脖颈,绳索一断钥匙飞起,纪宴一踩脚蹬接住,当即打马掉头。   他快马飞奔,往马车冲出的方向绕去,哒哒的马蹄声,纪宴一身一脸的大汗,临时的妆粉已经沾不住了,他一抹,露出原来的面容。   月夜下,那个魁梧的中年武将飞奔而来!他翻身下马,快速用钥匙开囚车的门,纪棠睁大眼睛看着他,他激动地泪流满面:“是爹,爹来接了你!”   纪棠怔怔的,忽动容,她是最知道这男人有固执耿直的,但他为了她,决意叛出魏军,就是为了救她。   纪谨没刻意说过,但抱怨时无意透露的,纪棠是知道他此前的心意还是有多坚定的。   这么快就决定倒戈了。   看着眼前男人泛红的眼睛,还有激动得几次都没对准钥匙孔的手,纪棠轻声:“……爹。”   “咔哒”一声,囚车车门被打开,纪棠跳下地,紧接着就被抱进一个宽厚坚硬的胸膛!   撞得她鼻子有点疼,眼睛忽有些酸酸涩涩,半晌,她低声说:“对不起,我……”   道歉,是因为之前的隐瞒,原来觉得没什么,只此时此刻,她却讷讷。   一只粗糙的大手抚上她乱蓬蓬的发顶,摸了摸她的头:“没什么,好孩子,是爹不好,爹爹没保护好你!”   纪棠眼眶发热,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好了,我们快走吧!”   得快点走了,陈达刚才快速把他们的计划和她说了一遍,此地不宜久留了,得立马赶回去和赵徵汇合。   “好!”   纪宴面露笑意,确实该走了,战况紧急,等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说,先撤回安全区域再说!   陈达等人连忙带路,先护着纪棠按计划路线撤退。   主子还等着呢,也不知焦急成什么样了!   ……   赵徵确实很焦急,给制造了机会,他便立即杀往左路,没多久他就得到了裘恕一行确实拐上山麓的消息。   他便焦急地等待着。   一路厮杀靠近战场边缘,在翘首以盼。   明明只是很短一段时间,可赵徵却度日如年。   终于,他听见马蹄声。   在喧嚣震天的战场上,他竟听见了一行快马的声音,他立即绷紧身躯,往那方向眺望,竟还是真的,很快,纪棠率先快马绕出树丛,往他直奔而来。   赵徵当场落了泪。   眼眶一热,眼泪就控制不住,猝然滑落。   他打马狂奔而上,几乎是扑一样翻身跳下,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太好了。   她回来了。   赵徵哽咽一时都说不出来来,纪棠轻轻拍着他的背,赵徵怔怔看着她,“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等复了仇,他便与她一起,同寝共棺。   他怕她不等他。   纪棠刚才哄他一句,说没事了她还要活个七老八十死不了的,他手放在她的脸上,却怔怔说了这么一句。   他说的是真的。   他是真这么想的。   赵徵再怎么走出来,对纪棠的情感却依然还是那个执拗的少年,这辈子都不会变的。   纪棠被他说得一愣,一脸血污的男子眼睛通红通红,眼底有些湿,他刚才哭了。   这一刻真被他感动了。   纪棠眼眶有些热,今天真有点眼浅啊,一个两个这个会说窝心话的,她抿了抿唇,抬眼看他,摸摸他短短几日就仿佛瘦削了不少的面庞,轻声说:“傻子。”   她侧脸贴着他的颈窝:“我好着呢,别说傻话。你不是说想成亲吗?”   她抬眼看他,冲他笑着眨眨眼睛:“等解决了赵元泰,咱们就成亲,好不好?”   “好!”   赵徵立马就一口应下了!   这惊喜来得太突然,一瞬间就将他所有伤感都冲去了,狂喜涌上心头,他一叠声:“真的吗?你说真的吗?”   纪棠平时最喜欢矢口收回逗他的了,赵徵问完急忙又说:“那可说定了,不许反悔的!”   他那双泛红的漂亮眼睛,瞪着她说。   纪棠嗤嗤笑着,真是个傻子。   赵徵抹了抹她脸上的尘土,两人对视半晌,他也不禁笑了起来。   半晌,赵徵才依依不舍放手,望了战场一眼,他微笑说:“阿棠,你等我。”   如无意外,此战他将大破魏军了。 第99章   也是这时,听见马蹄声,赵徵亲卫飞马来报:“禀殿下,敌军收缩成圆阵!”   号角长鸣,呜呜不绝,战场上的魏兵正竭力挣脱往后收缩,夜色中沙尘滚滚,远处的圆阵已初成雏形。   赵徵没有废话,当即掉头准备再次大战。   临行前,赵徵用力攒了攒纪棠的手,叮嘱她:“阿棠,你先到后军去,我去去就来。”   他语速很快,翻身上马,眼神凌厉扫了陈达等人一眼,假如这次再让纪棠出什么岔子,不用说了,统统提头来见!   陈达等人心领神会,当即跪地铿声:“请主子放心!!”   赵徵和纪棠深深对视一眼,惊险重逢,舍不得是肯定极舍不得了,但两人深知,眼下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顺利大胜,将会直接改写僵持的局势,成就奠基最后胜利的关键一战。   只要得胜,以后日子还长,纪棠挥挥手:“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赵徵点点头,他没空再说了,金戈铁马的滚滚声动,他深深看她一眼,又飞速扫过纪棠身后数十员暗部顶尖高手护卫,他一扯马缰,掉头而去!   纪宴项青等人已翻身上马跟在赵徵身后,他们目光没离开过纪棠,纪棠也冲他们挥手:“别担心,我好着呢!”   前者冲她点头,顾不上说话了,用眼神示意她赶紧到后军去,一夹马腹转身紧随赵徵身后汇入战场。   乌云被风吹散了,银白的月光大亮洒下,百万大军交战的战场黑压压铺陈了一整大片的平原丘陵,金戈铁马声动如雷,赵徵一行迅速汇入大军,很快看不见了。   纪棠眺望良久,才收回视线,深呼一口气:“我们也走吧!”   她掉头快速往己方的大后方而去。   ……   赵徵已经回到战场上了。   魏军号角齐鸣令旗疾速舞动,各营部正极力快速挣脱赵军缠咬,急速退至后方结成圆阵。   而赵军诸将领眼见咬缠不住,旋即火速调整阵势,形成重重合围之势。   戈戟铮铮,军靴如雷急促涌动,赵徵一勒马缰,锐利的视线如同鹰隼,火速掠过整个战场,最后落在远处圆阵的中心点。   他目光定了定,眉目冷峻。   此战,赵徵是必要获胜的!   然皇帝的专制程度,却远超了人的意料。   生死一线,双方全力以赴,几番对抗缠斗,最后皇帝竟然稳住了,他力挽狂澜,最终竟成功止住了纪宴项北胡芮战场投敌带来的崩溃颓势 !   一身暗金铠甲喷溅斑斑殷红,皇帝眉心尚染着血,得讯左路大溃他一瞬现出狰狞之色,但最终,他还是很快收敛起来了。   他没有气急败坏,沉着万分,立即传令收拢兵马,火速沿着城墙往左侧靠拢。   皇帝并不相信左路全部投敌或全军覆灭,果然!不多时,赵成奇力挽狂澜率左路剩余兵马右移,得皇帝接应,很快汇合成功两股合作一股,左路惊慌的兵卒心里一定,这十数万大军是成功保下来了。   两股合一,兵力大盛,军心稍稍一定,但高层之间的氛围却极度糟糕。   纪宴三将的突然投敌,带来的负面影响极其重大,让以岑开山郑叔达为首的正义一派的武将震惊失措,而其余非他们一派的武将们则个个将视线投向他们,难掩猜疑忌惮。   这是沈鉴云的阳谋。   眼下千钧一发,赵军声势震天,这种状态只要多持续一会,魏军必撑不住分崩大败。   皇帝反应极快,他立即扶起跪地请罪的赵成奇,赵成奇涕泪交流恨悔自责:“陛下,是末将无能!!”   未能提前察觉,未能及时制止纪宴三人的投敌,以致战况急转直下!   皇帝俯身一把扶起赵成奇:“卿何罪之有?”   他直起身,闭上眼睛:“犹记当年,西平山小将飞马来援,率一支奇兵突破重围最终里应外合成功克敌,至今已有一十八载矣。”   这是皇帝和纪宴的故事,当年正是皇帝坚持相信纪宴的能力,力保他,才有最终的西平山大捷。   青年纪宴一战成名,和皇帝结下不解之缘,自此投入他的麾下,至今已经十八年了。   在场的,不管是不是正义一派,绝大部分都知道甚至亲身经历过这一战,忆起当年,心潮起伏或复杂或黯然,无一不被勾起情绪。   皇帝痛心疾首,说到动情时,当真红了眼眶,在场的正义一派,和皇帝或多或少都有着类似的故事,忆起昔年,震惊失措和浮动的心不禁渐渐平复下来。   皇帝深呼吸一口气,抬眼环视诸将,声音铿锵有力:“诸位,我相信!纪宴三人不过个例。大敌当前,我等当团结一致!”   “正如往昔!”   皇帝信步上前,声音沉着,目光一如既往稳而有力,极能安抚人心,他一拍岑开山郑叔达梁思远等人的肩膀:“朕相信你们。”   赵成奇立即附和:“陛下说得不错!”   “没错!”   李素昂也附和一句。   赵李二人是除正义一派的其余武将的领头人物,两人一发话,进一步给皇帝的心理战术加强巩固。   赵成奇“啪”一声单膝下跪,冲皇帝拱手锵声:“末将愿为陛下效死!!”   李素昂:“臣乃大魏之将,当为保卫大魏、保卫乐京战至最后一刻!!”   “末将等愿为陛下效死!!”   “臣等乃大魏之将,当为保卫大魏、保卫乐京站至最后一刻!!”   诸将当即翻身下马,跪地齐声铿锵。   “好!”   皇帝俯身将诸人扶起:“很快,快快起来,朕相信你们!!”   气氛当即一变,方才的惊慌猜疑尽去,一场无形的危机险险消弭。   赵成奇李素昂是皇帝的心腹,刚才两人紧随其后,除了回应振奋人心之外,话里还隐隐藏着一重威胁之意。   ——乐京。   诸将的家眷还在乐京呢。   当然,已经悄悄转移出来了,但大部分人还不知道,这乐京,正是隐喻家眷。   确实有些心思浮动的,或因纪宴三人的出走一下子变得犹豫的,心下登时一凛,躁动摇摆的心思顷刻就定下来了。   皇帝动之以情,赵成奇李素昂隐隐为威胁,皇帝力挽狂澜成功,反应极快一下子将军心稳下来了,消除最大的隐患!   他随即传令,击鼓号角,调整阵势,几番缠斗,又洞悉沈鉴云一个险境,火速下令集结成圆阵。   不急着突围了,先结成最稳定防御最强的圆阵,站稳脚跟再说!   不得不说,皇帝反应极快触角敏锐,他连破了沈鉴云三处算计!要是被他成功结成圆阵重新站稳,双方大军基数很大,哪怕被这样消耗,皇帝后续若坚持住了,让他保存实力成功的话,后续他不是没有反胜希望。   赵徵怎么肯?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后续很可能不会再有的了!   这一战他必须大胜!   可皇帝麾下多是百战之师,心理素质过硬,硬挺住了,大部分都能后撤成功,正迅速在皇帝及诸将的指挥下纷动调整圆阵阵脚。   “殿下,怎么办?!”   柴义飞马上前禀报,暗部消息很快,皇帝那边刚刚稳住人心,赵徵就得到了消息。   他面沉如水,那双鹰隼般的锐利眼眸盯着敌军阵点中心,垂眸思索片刻,赵徵招手让柴义附耳过来。   皇帝反应太快了,战局一变再变,以沈鉴云主张为主的战策被腰斩。   沈鉴云虽不在身边,赵徵临机应变却极快:“郑叔达。”   他当即锁定这个人。   赵徵根本就不相信皇帝会真就相信正义一派,皇帝的根基结构注定了隐患,而以皇帝的为人,嘴上漂亮话说得再好,演技再出众,那也注定是假的。   他必然会雷达全开加倍监视以岑开山郑叔达梁思远等人。   ——毕竟,目前的他经不起再出一个纪宴了。   若再来一次,他必定大败。   心思叵测之人,看别人总不会光明正大的,尤其是在这等千钧一发风声鹤唳之际!   监视重点郑叔达是一个,黄奎张广辛等人是一个。   后者是往日和纪宴项北三人私交不错的,而前者则是纪宴叛投前刚接触过了。   纪宴接触过郑叔达,然后接触胡芮,胡芮跟着他俩叛了。   按分析,纪宴最先策反的是郑叔达,然后郑叔达不应,他才退而求其次选择胡芮。   纪宴禀过赵徵,他没有策反郑叔达,他只是稍稍试探了一下,他并不敢用女儿的命来冒险。   可这个皇帝肯定不知道,他更相信的肯定是策反。   郑叔达知道纪宴有叛投之心,却没有揭发他,这是不忠。甚至也或许是他原也打算叛投,只是因为距中军太近,刚才没能抓得住机会。   皇帝肯定会这么怀疑的。   但他不能动,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军心,绝对不能再轻动的。   然郑叔达是上将军,统兵之多,地位之高,仅在赵成奇李素昂颜遂这第一梯队之下。   皇帝的忌惮猜疑防备可想而知。   现在千钧一发,一子之差,往往决定战局走向,皇帝绷得极紧,而赵徵也是。   赵徵思维敏捷反应极快,当机立断立即锁定郑叔达,耳语片刻,柴义领命飞奔而去。   他又招来纪宴,令纪宴立即写信传给他军中的同袍,扰乱皇帝视线。   赵徵委以沈鉴云首席军师之职,把出谋划策的事交予对方,日常也多听取对方意见,每每军事会议都是让沈鉴云先开口的,但这不代表他不会思考,心里没主意。   恰恰相反。   事实上,在沈鉴云来之前,钟离孤柴武毅吕衍三部汇合之前,不管军事还是政事都是他和纪棠两人商量着办的。   两个携手打下了密州至山南的偌大基业。   赵徵主意很正,思维很敏捷,反应很快的,几乎是马上,就定下了一条离间计。   纪宴顿了顿,暗呼一口气,“是!”   他领命旋即飞速去办。   赵徵厉喝:“集结围拢,锥形阵!”   绝不可让赵元泰成功稳住阵脚!   他“锵”一声拔出王剑,斜指敌军:“擂鼓,立即冲杀!!”   ……   鼓声隆隆,呐喊震天,赵军士气如虹,潮水般狠狠地冲被围拢在中心的魏军刺了过去!   两军胶着,厮杀着狠狠地撞在一起。   而这个时候,若再有人叛投,却是个好时机!   这场鏖战的拐点最终还是出现在皇帝和赵徵的暗中斡旋对抗之上。   赵徵猜得一点都不错,生死关头,差一线失之交臂,皇帝确实全力启动所有的暗线,他甚至连身边的暗卫都全部遣出去了,将自身防护撤去一半,力求阵中诸将不出差错!   皇帝横刀策马,亲自冲锋在第一线,重刀横扫,血猩喷溅,让己方士气大振!奋起反抗,堪堪抵挡住了赵徵的大军重压。   战局再次陷入胶着,而就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皇帝却得了暗卫和暗线的双重急报——郑叔达疑似和敌军暗线再度接触!   皇帝重重喘着气,鲜血喷溅全身,自额角滚落,他厉喝:“此乃赵徵奸计,不可信也!!”   他稳住了,没有中计!   皇帝只令暗卫暗线加强监视,并没有动郑叔达分毫。   第二次再有讯报来,皇帝额角跳动几下,依然沉着不动。   一直到了第三次,赵军暗线急讯,郑叔达身侧的暗卫急讯,消息确切无误——纪宴传讯魏军昔日同阵营的诸将,其中郑叔达一封,同时精准送达。   ——纪宴这是借着天女撒花的传信,扰乱他真正想传信的人吗?   郑叔达,究竟是与不是?   “好一个纪宴!”   皇帝浑身浴血,干涸的新鲜的,斑斑赤色,他双眸泛着一种赤色的红,眉目现出狰狞之态!   偏偏这个时候,暗卫再度急报——郑叔达一亲卫悄悄退离其身边,然后悄然遣出人手,辗转而快速,似乎是传向旗兵和诸校尉裨将副将和底层的百人长。   一张网络,迅速铺开,极之隐蔽,如果不是暗卫机敏,险些都漏过去了!   而触及点都是追随郑叔达多年的心腹和亲信营部老兵。   脑海内那根弦“崩”一声断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皇帝神色狰狞一瞬,当即立断:“杀了郑叔达!”   “卢湛持令取而代之!!”   卢湛是皇帝的另一暗卫副统领,早揣了金令,预备突发情况取代之的。   可岂是那么容易取的?   大战当中,上将突然被暴起暗杀,随后一人敕令接掌兵马,谁人所杀呼之欲出,这个变故一起,就算皇帝调度极之迅速,也无法避免哗然大乱了一阵!   赵徵一直盯着这里!   前方一乱,柴义暗号旗帜随即举起,赵徵哈哈大笑:“赵元泰!”   假的终究是假的。   演得再像,也不是真的!   赵徵当即变换阵营,掩杀冲锋而上!!   ……   战局胶着,从入夜一直到天明,黎明过去,天际渐渐泛起一抹鱼肚白。   一丝微微的天光泻下。   而战局终于明朗了!!   纪棠就立在山丘的缓坡顶上,背后是大营,面前是战场,观战已经一个晚上。   亲看看见战局改变,赵军抓住时机稳占上风,已呈现大战之势!   赵元泰迫不得已,已经舍弃深陷重围的兵马,开始谋求突围遁撤了。   就算他突围成功,这一战,他也折损兵马过半,大败。   此战终成了战局的大拐点,赵元泰元气大伤已成定局,他难以翻身了。   这一次大胜,将会奠定最终胜负。   纪棠睁着眼睛观战一夜,在这个晨曦喷薄的清晨,下方战局彻底明朗,她大喜。   心胸为之一清,大家大笑:“太好了!”   “没错!”   “终于胜了!”   纪棠笑盈盈,打了个响指,一夜过去她烧退了软筋散全解,重新活力十足。   好了,大战大胜,那接下来她干点什么呢?   纪棠眉眼带笑,她早就想好了,一跳起身:“好了,我们去追赵宸吧!”   大胜已现,皇帝不会再腾得出手了,这赵宸真能苟,她也是时候把这点私人事解决掉了。 第100章   刘元刚刚来报,找到赵宸踪迹了。   这桩事情也该解决了,不然真让赵宸跑了就该找不着了。   这人贼能苟。   先前他沾了纪棠的光,后面那辆马车也在混战中被高淮撬开包裹的木板,然后发现里头是个披头散发面目全非的陌生男人,当时情况紧急,前面那辆车陈达同时掀开发现纪棠,高淮等人直接撂开手飞扑保护第一辆马车去了,没人理他。   后来打斗中马匹受惊挣脱被砍得半断的套索跑了,那辆车还骨碌碌溜下坡去了。   等纪棠成功脱身和赵徵汇合后再想起他,叫人回去看,赵宸已经跑了。   他装昏迷的,他那车的锁头和纪棠的不一样,连撬带砸弄开后跑了。   大战胜局已定了,纪棠大喜心头一松,腾出点空,那正好,她就先去解决这家伙吧。   刚来的时候,她说过以后会帮纪六娘讨回这笔账的。   如今是时候了。   纪棠翻身上马,晨光中她鬓发散乱一身蓝色粗布衣裳还有点脏兮兮,却眉飞色舞,顾盼神飞,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皮肤白里透红,格外的肆意风流神采奕奕。   “驾!”   纪棠一夹马腹,率数十人直接离开战场,从另一个方向绕过去了。   沓沓的马蹄声稳而急促,路上刘元给纪棠说:“那人倒有些能耐,兄弟们很是废了些功夫才找得到痕迹。”   有两把刷子,反侦察能力还挺强的。   纪棠笑了一下,说来赵宸倒不算是个庸才,是有些能耐的,可惜啊,他遇上的是皇帝。   被皇帝虐得,纪棠都不忍直视。   快马跑了半个上午,之后又跟着暗部的人留下的标记走了快一个时辰,最后来到一处很大的草甸子。   蘅水在这片决堤过很多次,最后留下一大片坑坑洼洼的沼泽地,长草荆棘长势非常茂盛,深秋的季节里,上端已经泛黄了,只根部还带着绿,现在已经远离战场了,正午的阳光金灿灿的,风一吹,大片大片的草浪在翻滚起伏。   就挺漂亮一地方。   不过挺危险的,丘陵硬石硬土和水洼沼泥混合在一起,很多地方能直接陷进一个成年人没顶,草荆又茂密,一不小心就会踩错脚。   这赵宸还真挺会找地方的嘛。   有点棘手。   不过总体而言麻烦也不大,纪棠身边这么多的暗部高手,可不是吃素的,她不用担心走错路的问题。   纪棠啧了一声,瞄了眼脚下,跟着暗部先来的人探好的路跳下去,走了一段,大概一刻钟上下,先来的一个叫张智的小伙子告诉她:“主子,就是这附近了!”   暗部四五个人都在这一块,目如鹰隼,正在慢慢排查搜索。   “小心些,不着急。”   纪棠叮嘱一句,负着手饶有兴致沿着张智指点的方向走动,她笑吟吟喊道:“赵宸,我知道你在这呢!快些出来吧,蚊子也不嫌多吗?”   啧啧,真够毅力啊,赵宸才刚被皮匠取了块皮没几天呢,李胜梁五高烧,他也好不到哪去,这一脸伤口在沼泽地钻来钻去,也不怕感染,居然还能跑这么远。   纪棠声音脆生生的,相隔其实没有多远,赵宸伏在一处小丘后的大石侧草丛里,对方声音有多轻快,他就有多恨极切齿。   可正如纪棠说的,他躲不了多久的,这么多人撒开找,不多时,就有人往这个方向来了,刷刷的拨草声越来越近!   赵宸一咬牙关,脚尖一点,不顾一切掉头飞掠狂奔!   纪棠闻声侧头,只见一个灰色的人影弹跳而起,以极快的往西急冲。   那身影,一眼就看出来正是赵宸无疑!   “追!”   陈达喝了一声,立即俯身,纪棠一点地跃上他的背,陈达背起她,急提一口气,迅速往前追去!   张智等人已经率先追了上去!   没有很长的时间,大概一刻多钟,赵宸冒险横跨沼泽奔了出去,但没有了沼泽的阻拦,他很快就被追上了。   要真论身手和轻身功夫,赵宸是不如陈达刘元等人的,后者可是暗部培养多年的精英,专练这个的。   赵宸全盛时期都比不上,更甭提现在了。   很快,他就被张智飞起踹了一脚,直接骨碌碌滚了下坡,纪棠抬了抬手,止住众人,她一跃而下,抢在赵宸起步前,一脚正中他的心口。   赵宸已是强弩之末,重重喘息着,被一柄寒芒闪烁的锋锐匕首横在颈脖间,他一回头,正对上纪棠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纪棠冲他笑了笑,扬了扬眉。   “想不到吧。”   此情此景,和三年前还挺像的,大概当年的赵宸做梦都没想到,这么快就掉了一个个。   此刻的他穷途末路,狼狈万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被纪棠锲而不舍追上。   “……你,你!”   赵宸一双眼睛,迸发出恨毒至极的光芒,他都这样的,容颜尽毁高烧重伤一切俱无,“……你至于这般赶尽杀绝吗?”   百忙之中,竟还穷追不舍。   这是赵宸对纪棠说的最后一句话。   纪棠没有反派死于话多的毛病,直接挥了挥手,让陈达等人退后一些。陈达刘元一左一右,直接废了赵宸的关节还掐开他的牙关看了看,确定没有危险,这才依言退开一小段距离。   纪棠把匕首干脆利落送进赵宸脖颈,切断他气管和颈脉,赵宸蓦地睁大双眼,短促“嗬”了一声,在他咽气之前,纪棠微微低头,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小小声告诉他:“我对你倒没那么大的仇恨的。”   由此到终,赵宸都奈何不了她,甚至她还顺手利用了他很多次。   她稳稳占据上风,仇恨当然不深。   “但我还是必须杀了你的。”   纪棠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答应过她的。”   ——她?   赵宸双目猝然睁大,死死瞪着纪棠,片刻,头一歪,气绝身亡。   纪棠抽出匕首,在他身上擦了擦血迹,站了起身,顺带告诉他一句:“你也不用担心战局。”   她笑笑,回头往西北方向,越过蘅水,就是平阴山支脉雁回山,再越过雁回山,一路向北,最终会抵达乐京。   金灿灿的阳光,视线尽头是连绵的巍巍山岭,纪棠笑声又轻又快:“皇帝在雁县大败,他撑不了多久的了。”   “你们很快会再见的。”到时你们再撕吧。   “好了,我们这就往雁回山后面去了,以后不见。”   纪棠用手搭了个凉棚眺望一下,还匕回鞘,“咱们走吧!”   一行人也不掉头了,直奔雁回山方向而去。   原地只留下震骇瞪大双眼看天的赵宸,他永远不会再站起来了。   ……   九月廿五,赵徵兵锋越过平阴山。   自分裂以来,这个僵持日久、凶险无比、你进我退你死我活的难分高下的局面终于被打破了。   经过一系列的对抗和血战,赵徵终于率军于雁县战场大胜魏军!   克敌愈半,被包围绞杀的魏兵战到最后,最终陆续放下武器投降。   皇帝力挽狂澜,最终率亲信精锐成功突围而出,遁过平阴山时,麾下仅剩余十二万的人马。   雁县一战,魏军折损超过三分之二。   赵徵率军急追,赵军气势如虹,魏军且战且退,最后退至翱城关,借天险地利,这才堪堪稳住脚跟。   但此时,双方兵马之悬殊,经已相差不止五倍。   赵军士气高涨,翱城关固然极险,然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赵徵还是还是强行将其攻下了。   皇帝不得已,率军继续后撤。   ……   翱城关内。   前线硝烟滚滚,连城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喊杀声撼动山岳,呼啸北风带来血腥的焦油的味道,连六十里外的翱城内都能嗅得到。   翱城距离关门太近,而后方没有城池关隘互为犄角,一旦翱城关一失,这翱城就不是个固守的好地方。   前线失利,翱城亦会被放弃。   整个城池已经乱起来了,消息灵通的官家和贵眷火速收拾行装登车离城躲避。   作为临时行辕的州衙门更加乱。   马上就要撤了,外面乱哄哄都是收拾奔走的声音,包括柴皇后居住的正院。   这个行辕虽称之行辕,但皇帝其实未来过,他一直都在前线。   这第一次来,只为带走柴皇后母子。   急促凌乱的收拾和奔走声,还有府邸外的喧哗尖叫,柴皇后惶惶不已,抱着儿子惊慌立在廊下。   外面忽传来军靴落地的急促声音,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进了院门,染血的铠甲和帅氅,浑身上下尚残存着腾腾杀气,手提着一柄剑泛着隐隐红色,正是皇帝!   小婴儿敏感,当即嚎啕大哭。   柴皇后惊慌不已,抱紧嚎哭的孩子,瞪大眼睛看着皇帝,皇帝却半句废话都没有,他不再神色温缓轻声细语,眉目冷厉面色沉沉,一进门只说一句:“我们马上走!”   柴皇后下意识退后一步,皇帝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在皇帝不刻意放轻力道的情况下,他的手就像一把铁钳子,一下就把柴皇后拽了过来。   皇帝把孩子强自一手接过,递给郭准,一手拉着柴皇后,快步往院外而去!   柴皇后害怕,孩子哇哇大哭,郭准单手抱着走在前头开路,柴皇后想抱回孩子,她惶恐,不想走,她想留下,可根本由不得她,郭准走得太快她根本碰不到孩子,柴皇后跌跌撞撞被皇帝拉着,“……去哪里,我,我和十郎不走,……”   可走不走的,由不得她决定,皇帝速度很快,一行人转眼已快到大门了。   柴皇后跌了一下,又被拉起来跄踉往外小跑跟着冲出去。   可她害怕不想走,却有的是人想走。   即将冲出大门的时候,斜楞里跌跌撞撞扑出一个人!对方抱向皇帝小腿,却被卢湛一推摔往另一边,这个往昔金尊玉贵的女人,鬓散衣乱急忙爬起来:“陛下,陛下!!”   是卞贵妃。   由于雁县战场失利,原魏军大营自然不再了,后头的垣城蒿州当然不再安全,柴皇后和宫眷们都转移到翱城。   值得一说的是,年幼的皇子公主和出身前线大将的妃嫔并没有进翱城,而是直接送回京畿了。   翱城就柴皇后母子,还有卞贵妃等部分妃嫔。   这让卞贵妃惶恐,她是贵妃,是皇长子之母,怎么会被留下来的??   卞贵妃使人死死盯着柴皇后居住的主院,所以才能来得这么及时。   她涕泪交流:“陛下,陛下!还有臣妾,你不能扔下臣妾啊!”   皇帝霍站住,垂眸瞥卞贵妃一眼,他都没顾得上处理这个女人。   柴皇后喘息着,睁大眼睛看卞贵妃,又看皇帝,却见皇帝冷冷挑了下唇,手一动,锋锐刀光如同闪电,一刹掠过卞贵妃脖颈。   一线鲜血喷出,溅在柴皇后的裙摆上,柴皇后骇然瞪大眼睛,之间卞贵妃捂住咽喉,“嗬嗬”一声,跄踉着,喉间浓稠的鲜血像水一样急涌喷了出来。   “啊——”   柴皇后骇得尖叫了起来!!   卞贵妃眼睛睁大大的,不可置信,她余光甚至看见赵宸,赵宸正静静站在大门一侧看着。   “嘭”一声,她捂着咽喉倒下!正好倒在柴皇后的脚边,鲜血喷在柴皇后的手腕上,那双大大的眼睛死不瞑目,一瞬不瞬看着她。   “啊啊啊——” 第101章   战局到了如今, 僵持局面已彻底打破,呈一面倒往赵徵方倾斜。   魏军陷入危机紧绷的状态。   若接下来没法顶住赵徵大军的猛攻,就即将面临分崩瓦溃彻底败北的局面了。   为此, 皇帝连下十七道急令, 将大魏境内所有能召集的兵马到召集至前线。   在大魏西和北漫长的边境线上, 皇帝还驻有将近十万的大军,这些兵马驻守边境要塞与关卡, 防御着来自草原的外敌和镇压先前瞿通的地盘。   这些兵马原来是不能挪动的, 但现在也顾不上了。   皇帝连下急令征调, 现在他和赵徵的情况已掉了个个, 赵徵肯定猜得到并会同时遣军北上接手这些要塞关卡,这多少也会削一削赵军的兵力。   可是哪怕是这样的此消彼长,也没有对双方目前悬殊的兵力扭转太多。   皇帝兵力仅仅二十万, 不得已, 他快刀斩乱麻,直接放弃了沮阳廉城一线, 直接退入蜥山与孟谷山相夹的玉屏关之内。   玉屏关内,即京畿所在的乐京平原。   乐京平原北临大河, 三面群山环绕,几朝建都于此,是个易守难攻的肥沃之地, 皇帝一退进去, 立即分兵固守几大关隘, 将赵徵大军挡于玉屏关外。   “还是不够, 我们需要时间啊!”   冯增长长吐了一口气。   一路往后急撤,这才堪堪稳住脚跟,疲惫加焦虑, 这位大魏左丞皇帝麾下的第一谋臣看着比苍山憔悴苍老了不少,他也顾不上休憩,一安排好手头军务就匆匆赶过来了。   总算暂时稳了下来,但这还不够。   他们现在已经顾不上去管玉屏关外的事了,如何在赵徵的重兵悍然叩关之下获得休养生息之机才是眼下最关键的。   乐京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沛,而作为大魏率先解放并重点治理的核心区域,乐京平原早已经恢复了繁荣富庶,人口非常稠密。   皇帝选择退守玉屏关内,上述是最重要原因,只能给能他一个喘息之机,他就能立即进行招募兵丁之事。   但这需要时间,招募新兵,操演,械训,乐京平原固然资源不缺,但从招募到新兵训到能上战场,少算也要个小半年。   不然对上赵徵麾下身经百战之师,根本就没有胜算。   而玉屏关外,赵徵大军也不可能一直长久集结的,军需运输和消耗的数字极其惊人的。所以眼下最好是迫使赵徵不能进攻,他旋即掉头去取下玉屏关外的大片疆域,接下来还得整理内政,这样的话,最起码能留给皇帝一年的时间。   皇帝能再谋出关反攻。   可怎么样才能迫使赵徵停止进军叩关呢?   赵徵不是傻子啊,他只差最后一哆嗦了,就能彻底击败皇帝了,他怎么可能停下来?   而事实上,赵徵率八十万大军破开翱城关后汹汹北上追击皇帝,双方紧紧咬着,皇帝也就仅仅只比赵徵快两个时辰抵达的玉屏关。   赵军目前正陈兵玉屏关外,呼啸的北风,黑压压的大军一直铺陈至天际,看不见尽头。   皇帝和冯增正立在关门城头之上,北风猎猎,两人面沉如水,冯增长长吐了一口气,侧头看皇帝,“陛下?”   冯增侧了侧头,望向刚刚柴皇后车架过去的方向。   要叫停赵徵进军,基本不可能的,谁也不是傻子,唯独一个人质。   ——柴皇后。   皇帝眼睫动了动,冯增道:“亦不必惊动皇后与十殿下,去信一封便是了。”   皇帝带着柴皇后撤退,赵徵是知道的。   冯增拱手:“陛下,微臣这就起草?”   北风呼啸,关门外戈戟如林大军压境,而关门之内,则是柴皇后小车刚刚驶过的小道。   皇帝将目光自关门外移开,落在那条小道之上,神色有几分的隐晦。   他没说话。   冯增等了一会,旋即拱了拱手,转身快步,起草信件去了。   ……   纪棠得知这封信的时候,刚看过纪谨回来。   纪谨在雁县一战负了点伤,但好在不重,她过去想探望纪谨并和纪宴说说话,不过纪宴很忙,他是个很负责任的将军,麾下营部初初和赵军融合,本来就得费更多的心思,他甚至连士兵心理状态关注着,当然忙得不可开交。   没见到人,纪棠和纪谨说了一会话就回来了。   才刚回到中军,就得了这个消息。   纪棠:“……”   好吧,终于来了。   这其实没什么好意外的,柴皇后选择留下就注定了有这么一天。   除非赵徵败北吧。   呸呸,那还是柴皇后这茬吧。   所以这个消息,纪棠并没多惊诧,她唯一就有点担心赵徵而已。   纪棠一听高淮报讯,三步并作两步就回到帅帐,在门口站了一会,她撩帘瞄两眼进了去。   赵徵在内帐。   他端坐在小书案后,面前摊着的就是那封信,赵徵微微垂眸看着,脊背绷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纪棠回来,他眼睫动了动,抬起头:“回来啦。”   他起身迎她。   纪棠已两步行了过来了,拉着他的手,喊了一声:“阿徵。”   她看了那封信一眼,有点担心看着他。   但赵徵并未表现出什么过激的反应,他下颌线绷得紧,但情绪却敛了起来,就像茫茫夜色下的一潭沁凉的水,他顺着她的目光静静看着那封信,“我说过,我不能。”   六个字很轻,从他微哑的喉间说出来。   现今赵徵麾下近九十万的大军,除去紧急遣往西北边界的,现如今兵锋直逼玉屏关的有七十多万。   这么多的将士,前仆后继,自上往下耗费了这么多的心血。   赵徵只差最后一步,只要再破玉屏关攻入乐京平原,他就彻底击败皇帝获得最终的胜利了。   这是无数将士奋战得出来的胜利,无数人的血汗奠基而成的局面。   他的舅舅、叔伯、兄弟、以及麾下一众忠心耿耿的将士。   像纪棠先前那样的事情,他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不管公还是私,他不能,他不可,他断断不能因为一人之私,断送大好局面,断送全军将士共同血战才得到的战果,去给予赵元泰喘息之机。   赵徵轻声说完这一句,抄起那封信,快步起身出去!   外帐。   外头脚步声不断,哪怕赵徵没有征召,诸文臣武将闻讯还是第一时间往帅帐赶了!   赵徵大踏步而出,叫起行礼的众人,在最上首的帅案后坐下。   山河日月猛虎下山大屏风,深色的紫檀木帅案,赵徵将手上的信按在案上,道:“不必顾忌此信。”   声音不高,却力有千钧。   下首诸人心里不禁一松。   柴武毅闭了闭眼睛。   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决定是最正确的,换了他,他最后也会下这样的决定。倘若赵徵被信牵制,他还会强忍住私人情感去劝服他。   无他,他是军中大将。   今日之战果,乃他麾下兵卒、乃全军将士奋死血战而成的,他岂能单纯为了一己之私去破坏它?   那他还有何面目去面对战死的兵士和同袍?   还有何面目却面对全军覆灭战死在孤山上的那三万柴家军?   柴武毅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个危在旦夕却不肯抛下麾下血战的兵卒去私下逃生的将军,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可他同样是柴皇后的胞兄,在赵徵一语罢后,他还是忍不住了闭了闭眼睛。   帐内静默了一阵。   诸文臣武将心里一松那是下意识反应,但随后又反应过来了,这个两难的决定不管做出哪一个,都不会让人欢呼雀跃。   众人低头沉默。   最后,这沉默还是被沈鉴云打破了,他看看赵徵,又看看柴武毅:“要不这样吧。”   他起身,行至身后的军事地形图前面,伸手在舆图中心的乐京平原北边点了点:“乐京平原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易守难攻,但若逢入冬河面封冻,却还是有一线空隙的。”   “可遣二路奇兵绕路北上,悄悄踏冰渡河,发起突袭!”   现在已经入冬了,一路往北,越来越冷,雪虽不算很大,但气温低,河水早已开始封冻,参考往年推断,有些河段已经能走人了。   当然,这很险。   原来他们定下的作战计划并不是这样的的。   赵徵早早已经下令收集火油运往前线,他兵力远胜皇帝,乐京固然易守难攻,但比起往西的前朝兴都而言,还是差了一点的,关隘没兴都那边的雄险。   按部就班猛攻,短则一月,长则开春,赵徵有信心攻破玉屏关。   现在沈鉴云调整作战计划,分出两路奇兵绕后突袭,扰乱敌方守关,迫使对方不得不分兵应对。这样的话,关门防守力道将削减,就会大大缩短破关时间。   但这样的话,那两路奇兵就很冒险的。   一个不小心,或者破关慢一些,很可能会直接折在里头的。   但沈鉴云权衡过后,还是提了出来。   一来考虑赵徵柴武毅等人的情绪。   第二点最重要的,就是避免舆论对己方尤其赵徵的伤害,为了日后。   自梁朝再往前,诸皇朝就是以孝治天下的。   沈鉴云这战策的调整将会提前打响战事,且还将袭兵和赵徵本人分开,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且敌军已深入腹地了,无论如何皇帝也得立即掉头去解决这两支奇兵。   而赵徵也马上开始叩关。   大战正式打响。   这样的话,就避免了柴皇后被进一步推到台前。   将这件事按停在眼前这第一封信的阶段,对赵徵名声伤害减了最低。   这个战策也不错。   但区别于原来四平八稳的战策,就多出了一个冒险问题——这两支奇兵,谁领?   明明原来有一个四平八稳的稳妥战策的,现在因为柴皇后不得不推出第二个,这深入敌军腹地去迅速挑起战事的凶险任务,谁去?   “我去吧!”   柴显站了起来,紧接着就是柴兴,“我去!”   兄弟两人同时站起身,出列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锵声请战。   柴皇后是他们的姑母,这事儿他们责无旁贷,让旁人去不合适,他们兄弟去吧!   赵徵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被柴显截住话头:“这是最好的战策。”   “殿下,让我们去吧!” 第102章   这桩事最终还是定下来了, 柴氏兄弟就算不去,也有其他人请命。   为了日后。   也正如沈鉴云之所以很快就提出来,他心里其实也是偏这个的。   柴显柴兴没有推诿旁人, 一力坚持下来了, 钟离颖想替一个两人都没答应。   既然领兵的人已经确定了, 那就该马上点兵出发了,迟则生变。   纪棠平时都是开朗热情笑意洋溢的, 这会却笑不出来了, 她担心柴显柴兴, 尤其柴兴, 两人这么长时间的情谊可不是假的。   要深入敌军腹地吸引火力,谈何容易,两人很可能就会一去不回的。   眼见胜利在望, 谁知又来这么一茬, 心一下就拧住了,会散了, 纪棠跟着两人出去,等柴显柴兴和众将说过话, 后者匆匆各自去了,柴兴一回头,却见纪棠急忙叫人去把她存的伤药丹丸等物都去过来, 那小脸绷着, 平时那抹狡黠微笑都挂不住了。   “你说请我吃的大餐还挂着呢!可别赖账啊!”   纪棠积攒的都是好药, 有些连高层武将都没能配上多少, 一股脑都拿出来,分成两份塞进柴兴回来,最后还是没忍住低声说了句, “小心些。”   纪棠把小包袱往他胳膊上一挂,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臂。   柴兴伸臂拥抱了她,闭上眼睛,半晌才用力拍了拍她的背:“放心!阿棠妹妹,我会的。”   气氛有点轻快不起来,沉甸甸坠着,此去十分凶险。   纪棠低声说:“暗部在关内和京畿还有不少人,我已经叫了陈达传命过去了。”   她低声告诉他暗部的多个重要据点,以及联系方式,小据点来不及细说,但分布规矩和暗标都全部告诉他。   暗部深植在京畿和关内,人手很不少,现在纪棠都给了他俩了。   暗地里有人协助会轻松一些。   而且最重要的是,万一,万一真有个什么万一,也好歹让柴兴和柴显能有个脱身法子。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想起当日的柴武毅和柴显,拧了柴兴一把,“听见了没?!”   “嘶,嗯嗯!听见了听见了轻点啊。”   柴兴在纪棠给他说暗部事宜时瞪大眼睛,赶紧拿眼去偷看赵徵,赵徵却没说什么,默认了纪棠的做法。   且柴兴高大魁梧,这用力一抱直接把纪棠按怀里了,时间还有点长,赵徵却少见没吭声。   等纪棠和柴兴说完,他和柴显拥抱之后,也用力抱了一下柴兴。   “陈达和刘元与你们同去。”   赵徵非但默许把暗部的人给他们使,并且还直接配了陈达刘元。柴显柴兴初来乍到,得有个熟悉的人跟着才能真正用上暗部。   他重重拥抱柴兴:“活着回来!”   赵徵看着两人:“我不需要你二人突袭魏军,你们进去后,引起战事即可。最多引皇帝分兵,然后立即撤离!”   而不要他们据点而守,在内再兴起战事。   柴显柴兴一愣,那这岂不是达不到预期效果?   柴显皱眉:“殿下!”   柴兴更是直接喊:“这怎么行?!……”   赵徵打断两人的话:“我宁可不要名声,也不愿意失兄弟!”   赵徵喉结滚了滚,为那个小崽子留下是柴皇后做的选择,不管他此刻什么感受,也断不能接受为此失去柴显柴兴,两个兄弟。   “换你们是我,你们又会如何做?”   赵徵道:“我已经失去了皇兄,你们还想让我失去你们吗?”   赵徵在外内敛,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这还是第一次表露心里的情感。   柴显柴兴心头一热,也哑口无言,根本没法反驳赵徵的话,只讷讷,“殿下!”   赵徵提声喝道:“柴显柴兴听令!”   “在!”   柴显柴兴神色一肃,单膝下跪。   赵徵道:“本王令你二人率军越河水进乐京平原,引起战事即可,最多引皇帝分兵,而后立即撤离!”   “不得有误!”   这是军令,柴显柴兴顿了顿:“末将领命!”   赵徵看他俩一眼,偏头看陈达刘元:“陈达随柴兴,刘元随柴显,”他给了两人两枚金令,“你们盯着他们俩。”   等于临时监军,一旦柴显柴兴违抗他之令,陈达刘元可持令下达高一级军令。   柴显柴兴无奈又动容,柴兴只好说:“不用了吧,好吧我们都记下了。”   气氛却一下变得松乏了不少,纪棠也终于高兴起来,一直立在赵徵身后的柴义见刘元领命接过金令,道:“殿下,不如卑职去?”   他和陈达原来一正一副,他掌暗部多年,他去比刘元更适合。   赵徵颔首:“可!”   柴兴深呼吸几下,狗胆包天勾住赵徵的肩膀,笑道:“阿徵你放心得了,我们肯定顺利回来的。”   “很快的,我保证!”   深入浅出嘛,耗不了多少时间的。   ……   但事实证明,柴兴的保证不值钱。   他拉着柴显在赵徵跟前把胸膛拍得嘭嘭响,但事实上,两人不但没肯走,反率军最后在关内弄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也很是遇了一番凶险。   大河自西而下,带着滚滚泥沙的黄浊河水奔腾不息,入冬后终于安静下来,漫长的冰线自两岸而生,慢慢往中间覆盖,时不时听见河水结冻形成的浮冰的撞击声,原野泛黄,被雪色覆盖。   今年的雪不大,但岁已隆冬,只人间的这场大战并未曾因此而停缓下来。   赵徵把他麾下的数万骑兵给了一半给两人,骑兵在攻关发挥的作用大大减少,可大幅度削减。   柴显柴兴直接征召敢死队,凡随二人前往者,军功十倍论,若阵亡得十金抚恤,会一一送到其家属手中。   不多时就征集齐了人,柴显柴兴当晚就接着夜色悄悄打开营门出发了。   速度很快,但抵达大河北岸后耗了点时间,大河如今并不完全被冻住,两人遣哨兵找了近百里的,才找到一处较窄有落差的河道上被冻上、合适过河的地方。   这是刚刚冻上的,有一定的危险性,譬如走到一半冰层破碎断裂之类的。   他们固然能等等,等等一两日就结实多了,但一来他们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兵贵神速,走漏消息效果将大打节扣。另外更重要的是,再耽误下去,他们甚至可能连河都过不了。   魏军那边肯定有防备的,河水流量留速远不及大江,每年差不多都有封冻区域,一旦遇上战事,这处天险威力就会打折扣。倘若遇上严寒全河封冻,那结果会更糟糕。历史上就有好多次是乘着冬季封冻期率军自大河攻入乐京平原的前例。   想要尽可能避免,方法也有,那就是遣兵士凿冰,把即将封冻的河面不停打碎,人为切断冰面。   这皇帝肯定有命人凿冰的,这处刚刚冻上,只是人家还没来得发现,再等等肯定有人检查到来凿的。   所以根本不能等!   夜黑魆魆的,寒风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疼,柴兴拉了身上的麻布披风,两支北上的骑兵都披上纪棠入冬前就准备好的麻布片,未经漂染的麻布呈灰白色,裹住黑甲,在这冰天雪地里是最好的遮掩色,柴显柴兴亲自上前察看,确定浮冰确实被冻在一起并有一定的稳定性后,毫不犹豫,立即下令渡河!   全军小心翼翼的,马蹄裹上稻草,所有人下马,牵着马一个紧接着一个慢慢往前走。   幸好,有惊无险,两支共一万二千名骑兵顺利渡过冰面,共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   唯一发现意外的就是,走到一半时,被魏军一支凿冰小队发现了。   这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柴显厉喝一声,当时率人打马疾冲而上,将小队全歼!   柴显速度极快,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但奈何凿冰小队是上了保险的,防备的就是这种情形,有两名队员是不参与凿冰的,披着麻布远远坠着,就是万一有什么情况,就能立即拉响警报!   “嘭”一朵巨大的红色焰火炸响在大河之侧的上空!   柴显的刀快,那两名保险员距离却够远,柴显蓦侧头,天空炸开红花。   没什么好说的,柴显立即拨转马头。   只要渡了河就好,兄弟俩和几个副将商量过,其中一个战策就是守点打援。   守点就是守住后面的渡河冰面,战前来剿灭之敌。这是他们答应过赵徵和纪棠的。想要保证顺利撤退,这冰面都得守住了不能让它出岔子。   但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隆隆”的马蹄声来得很快,距渡河点最近的梁水关和沣水渡分别屯了三万精锐!   这是皇帝特地分出来的!   就是专门对付渡河之敌!   ——皇帝和以柴武毅为首的柴氏一族等人同袍共战二十余载,他可以说是看着赵徵柴显柴兴长大的,后者极了解皇帝,皇帝亦极了解对方!   他思维敏捷,早在冯增去起草送信之际,他就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可能。   乐京平原北面河岸线绵长,在兵员紧张的又一时半会发动无法及时发动民夫的情况下,很难保证全线防御,沈鉴云这战策皇帝根本避无可避。   ——好,既然难以避无可避,皇帝就以最快的速度全歼他们!   皇帝分了四万精兵分别驻于梁水关和沣水渡。其中三万都是骑兵。这是皇帝目前能腾出来的全部兵力,四人精兵携带火油棉纸等重要军备,夤夜急行军直奔梁水关和沣水渡!   目前乐京平原全线封锁,消息短时间内根本传不出去,又是夤夜急行军,短短一天,就已准备就绪!   不管来的是谁?都把命留下来,如今的魏军,太需要一场大胜来振士气了!   双方各自筹谋算计,兵封的河面上,再度暗流汹涌!   柴显柴兴一度十分危险!   魏军来得极快,兵力足足是他们的三倍!且三万都是骑兵,哒哒雪原黑压压的一线如海浪奔涌,在柴兴他们才刚刚筑起最初步的工事之前,就已急行军而至!   “不好!”   柴显眉目一沉,这个架势,魏军显然是有备而来啊!   陈达立即急声:“柴将军,我们撤吧!”   主子们给他下的死命令,是保险战术,冲锋的前提是务必保证二位将军的安全,倘若情况不好,立撤。   ——赵徵不是不在意日后名声,只是相较起他的兄弟和麾下亲信精锐的命,名声不值一提。   可陈达话音刚落,戚崇善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   柴义神色一变:“是火油!!!”   大量火油和揉皱的棉质浸油倒在上游,飞速流淌而下,被冻结的冰面一拦,顷刻就大量积聚!不远处的魏军骑兵已经急行军冲锋就近前,为首一个将军横举火把,被一瞬点燃,膘马四蹄翻飞,他反手一掷,燃烧的火把飞起,直接落在冰面上!   “轰”一声,赤红橘黄火焰腾地爆起,迅速点燃整个河面,重灾区是结冻位置,火焰随着厚厚的浮油很快蔓延上冰面,滋滋炙烤燃烧,尚未被彻底冻实厚度也不够的浮冰缝隙,很快就有被烤化的迹象!   现在这处冰面,已经无法供一万二千骑兵及时撤离了!   柴显柴兴柴义戚崇善陈达等人面色猝变。   魏军领军的是大将李素卿,李素昂的胞弟,亦是极能征善战,他左侧是四皇子李虔及其外祖大将罗起源,右侧则是石余云许望等将。   说来这个石余云,正是昔年赵宸在赵徵纪棠手里抢去的人才,当年阴差阳错之下,他现在在魏军的发展,倒比戚崇善要好的多。   赵军中将才济济,资深者尤其多,戚崇善固然骁勇善战,但缺少惊艳发挥的机会,出头不易啊,当然这与全军而言是大好事。   反倒是魏军那边,雁县失利之后,皇帝折损了很多中高层猛将,石余云现在已经跻身第一梯队之后了。   当初因为赵宸的声名及族地就在建州,赵宸亲自来请只好投了赵宸。现在“赵宸”贤能倒是未变的,可惜他头顶还有一个皇帝。   皇帝弑父弑兄之名已传遍天下,滋味如何如人饮水,但无奈魏军遭遇雁县重创,一路局势急速变化到了如今,石余云也已彻底被夹裹其中了。   不远处柴显柴兴横刀立马,一身玄黑铠甲威势赫赫,昔年石余云是极敬佩柴氏的,不想如今却成了短兵相接的两军之敌!   计划赶不上变化,浮冰被烧融,退路被生生切断,被三倍于己的敌军强悍包围,形势急转直下,柴显柴兴却浑然不惧!   ——好!既然撤不了,那就战吧!!   原本兄弟二人一开始的就是血战到底的,看来上天也是这么注定的。   气氛瞬间紧绷,柴显迅速指挥结成冲锋尖阵,自他以下,柴兴、柴义、戚崇善、陈达等将,个个神色紧绷眉目凌厉!   柴显抽出长剑,沉声:“弟兄们,既天意,我们便血战到底,冲进去!宁死不还!!!”   “冲进去,宁死不还!!!”   柴显厉喝一声:“杀啊!!!”   好啊,那边冲吧!冲破包围,杀进乐京平原!!!   赵军爆起一声呐喊,一万二千骑兵结成尖阵,趁着敌军尚未结成包围圈,一夹马腹跃出工事呈尖锥般杀了出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话自是不假,赵军是抱着必死的决定,大开大合不顾生死全力冲锋,杀伤力那自然是极之强悍的。   但奈何魏军也到了生死存亡之秋,战意并不比赵军差太远,且重要的是,他们人数三倍于赵军。   这是一场激烈血战,血迹斑斑铺面一大片的雪原,双方折损都不轻。   最终以柴显柴兴率军成功突破包围圈告终!   一身血迹,伤口滴滴答答往下淌血,柴显柴兴率军杀出重围,往外疾奔而去!   外面攻关的大战已经打响了!   他们这一场的骑兵大战,凶猛的程度也已经惊动了皇帝,柴显柴兴率军往平原腹地快马疾冲!   要知道关门修筑素来都是以防外为首要条件的。既防外又防内的关隘修筑地点并不常见,而关内还有营房、军备库、方便守军快速直上城头的阶梯等等设施,所以关隘对内防御和关门外是完全不可相提并论的。   而更重要的是,魏军紧急撤入玉屏关,没这么多营房,大军驻扎用的是营帐。   柴显柴兴率军直奔玉屏关方向。   而此时的玉屏关,由于赵徵分兵同时对包括玉屏关在内的乐京平原七大关隘发起进攻,如今玉屏关,守军四万人。   柴显柴兴虽只率数千骑兵,但骑兵杀伤力大,一旦被他们真的逼近玉屏关,肯定会大乱的。   玉屏关上硝烟滚滚,皇帝染血的面上隐见几分狰狞,但被逼迫着,他不得不立即从玉屏关和另外两处大关共调遣了共两万精兵。   “务必将要敌军拦截住!就地绞杀!!”   皇帝单手持剑,鲜血滴滴答答自剑刃淌下,他眉目凌厉到了极点!   大战仓促打响,紧接着被迫分出一万精兵,守关压力大增,皇帝厉喝一声,他亲自率亲卫压上城头杀敌:“务必给朕守住关门!后退一步者,就地格杀!!!”   ……   战况一下子变得紧绷了起来,滚滚硝烟弥漫在关门内外。   得到确切的消息,皇帝确实分兵,并已经急行军快到了 ,陈达立即一拽柴显,沉声道:“该掉头了!!”   引皇帝分兵的任务,他们也已经完成了!   该走了!   再不走来不及了!   暗部力量全部启动,凿冰小队杀了一队又一队,紧急寻找之下,已有讯来说再度找到冻结渡河点了!   前有拦截,后有追兵,不马上掉头,就根本没有脱身的机会了!   柴义也神色肃然,他和陈达都扣住腰间,要是柴显再不发话,他们就要取出金令了!   柴显一扯马缰:“左军转前军,迂回掉头,目标大河南岸!!!”   可走也不是那么好走了。   为了将皇帝的分兵引得更前一点了,让他们没那么容易掉头回援玉屏关,另外还得尽量遮掩自己想渡河离开的目的,争取给关外的大军争取更多时间,柴显柴兴所率的骑兵队已深入乐京平原腹地,目前不管是拦截还是追兵,都已经俱他们十分靠近了。   紧急调转方向,后面两股追兵穷追不舍,皇帝所有骑兵都压上在这里了,足足三万多,而柴显柴兴麾下如今仅仅不足七千人。   兵力之悬殊,最后导致他们一度被敌军合围了!   柴显柴兴一咬牙,此情此景,已经不是他们想走就能走的了!就在他们把心一横,已经有了牺牲战死全军覆没的觉悟,想着既然是这样那就血战到底尽力拖的时候,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   石余云把他们放走了。   这个一身正直、却无奈阴差阳错一路至今的耿介大将,种种复杂难以形容他的内心,盯着敌军为首一身悍勇血腥凌厉的当世难出的青年英杰将领,对方眉目坦然一身正气浑然不惧,他心情极复杂,天人交战之后,他最后还是一咬牙,控马速度略略一滞!   或许是不忍他少年时期起就崇拜敬佩的柴氏绝后,也或许是心里清楚魏军不过强弩之末,他潜意识欺骗不了自己,魏军非正义之师,他是在助纣为虐,他心里其实对魏军已经没有了认同感。   不管是什么,反正千钧一发,石余云给柴显柴兴所率的赵军放开了一个小口子。   从这边过去,可以穿过一条小径,地理原因,小径没法包抄合拢,追兵只能缀在后面追,只有柴显柴兴速度够快,能摆脱追兵直奔河岸。   柴显柴兴等人一诧,敏锐抬头望了望敌军中那名银甲大将。   兄弟俩立马就抓住了这个机会!一句废话都没顾得上说,柴显长刀当即一指,一夹马腹,率军疾冲而去。   成功杀了出去!   冲上小径!   快马嘚嘚的马蹄声在山麓小道响起,极之急促,柴显柴兴与七千骑兵全力催动,终于开始和追兵拉开了距离!   如无意外,冲出山径之后,就将和追兵拉开足够的距离,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渡河了。   紧绷的气氛中,终于溢出一丝喜色,所有人心头一松。   虽说是敢死队,虽说都是自愿保命拼一把,抱着必死决心来的,但若能不死,那当然还是不死的好。   柴显柴兴抹了一把脸,长吐一口气,也露出些许轻快之色。   此时正是黄昏,斜阳照在覆盖的斑斑雪迹的群山和丘陵原野之上,一片金色的黄,今天天气不错的,前线硝烟并未影响到盘地腹地,天空湛蓝,他们甚至能看见远处巍峨耸立的乐京城池。   左右睃视,无意中瞥见乐京城,不知怎地,柴兴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抹脸的手一滞。   他的心脏怦怦重跳起来了。   柴兴转头看柴义:“……你们在乐京有人吗?”   废话,当然是有的,乐京很多年来都是暗部的大本营啊,那人手可多了去了。   柴兴问的当然不是这个,他问的是——暗部在城防军有眼线吗?   能有几个?   ……能达到放下绳索偷渡几个人上去的地步吗?   柴兴无意瞥见乐京城,他突然想起!守关这般紧急,皇帝兵力这般紧张,位于乐京盆地最中心远够不上前线的大魏首都乐京城,留的守军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吧?   三千?五千?   毕竟乐京城高池深,城门一闭,几千守军就足够了。   可暗部在乐京内有人手,全部召集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而柴氏在乐京经营日后,城防军虽被皇帝几番清扫,但多多少少也是残存一点点路子的。   这路子平时没用,可眼下……   ——首都对一个皇朝的意义都多大,不言自喻。要是他们有办法把乐京猝不及防给占了,对守关魏军震动那可是十二级的!   旁的时候这法子不好使,孤军深入,占据城池,而皇帝在乐京经营更深,守不了多久的。   可现在不是特殊情况吗?   若事成,赵徵该马上就破开关门攻进来了,而皇帝根本就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占住一小段时间,就足矣!   柴义顿了顿:“……那自然是有的。”   难得素来冷静沉着的柴义都顿了一下,事实上,大家反应都很快,柴兴一开口,大家一下子就听懂了。   心脏立马怦怦狂跳。   柴显回头,和柴兴对视一眼,兄弟俩都在彼此眼看到了同样的光芒。   “别!”   陈达立马就打断了,不可否认,肾上激素飙升带来的浑身一阵发热战栗,他和柴义不是不心动,但两人得赵徵的命令是且战立退,务必两支奇兵尤其柴显柴兴二人的安全。   严格执行主子命令是两人心上烙下的烙印,哪怕此刻心下大动,理智还是第一时间阻拦住了。   可这机会千载难逢啊!   只要事成,关门只怕随后就告破,能减少多少的战损,少死伤多少军士啊!   柴兴急了:“你们会不会拐弯啊!”   “阿徵咋知道这情形呢!”   “我们都到这了!”   距离乐京就不足八十里路啊!   柴义陈达被说得心乱如麻,两人犹豫半晌,柴兴立马偏头,扬眉问身后:“破关在即,此时不建功,还待何时啊?!!”   “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   后头有戚崇善柴元彭溪等副将,有几人的亲卫,更有紧随其后的亲信骑兵,有人隐约听见了,更后方的人却没听见,但却不妨碍他们在柴兴扬声喝问的时候齐声回道:“是!!”   “听见了没?”   柴义陈达犹豫再三,两人其实心下大动,最后一咬牙,竟是头回违背主子的命令了。   等回去再给主子请罪了!   现在,干他娘的!!   陈达爆了一句粗,和柴义对视一眼,行吧,两人干了!!   那就好!   柴显柴兴等人大喜,立马将队伍一分为二,迅速寻找树枝枯草等物,一半人马拖拽着这些制造凌乱痕迹一路按原计划奔往岸边渡河,带走追兵。   另一半迅速清扫吹雪掩盖痕迹,隐匿下来。   追兵追得很急,隆隆马蹄声呼啸而过,真被他们成功隐匿下来。   柴义陈达带人亲自出手,杀死附近两股哨兵,这时候前往最近的陈乡的已经折返了,带回了簇新的麻布。   麻布是冬日伪装必备,随着战线往北推移,暗部积攒了不少,陈乡最近的暗部一个大据点,储备足够用。   大家迅速扯下染血的麻布披风,换上新的,马匹也给披上一块。   柴显、柴义、陈达、柴元,及陈乡据点的暗部几人弃马下地,往乐京方向急掠而去!   而柴兴戚崇善,则是暗部协助下,接着暮色清除沿途眼哨,率军悄悄往乐京而去。   ……   还真被他们弄成了。   攀绳而上,伪装靠近,暴起解决一城门的守军,而后合力抬起巨大的门栓,拉开巨大厚重的城门。   只一会儿,就足够了。   乐京守军确实很少,只有三千,夜色给了柴兴戚崇善很大的遮掩,一直逼得很近的位置,才被城头瞭望哨兵发现。   最后,他们还真得手了。   纪棠在关外忧心忡忡,她已经得讯浮冰被烧融的消息了,不敢使人告诉前线的赵徵,怕分他的心,自个儿担心得不行,赶紧和沈鉴云商量着又遣了一队骑兵前去看能不能设法支援。   谁知,他们却干出这么一桩大事儿出来。   ……   城头的魏军突然乱了。   赵徵眉心一蹙,他立马就想到柴显和柴兴,也顾不上去分析,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赵徵“锵”一声抽出王剑吗,厉喝:“擂鼓,猛攻!!”   “杀!!!”   鼓声隆隆又重又急,赵军当即爆起一声如雷呐喊,攻关的速度更快更激烈!   而城头之上,皇帝蓦回过头,染血眉目在夜色中显得狰狞,他厉喝:“何人胡说八道,就地格杀!!”   方才后方突疾奔来百乘快马,四面八方,齐声呐喊:“乐京已破,汝等还不束手受降?!!”   同时掷下十数个人头,正是乐京守将虞静及其麾下的副将裨将校尉。   骨碌碌滚了一地,有认得的,当场骇得失声惊呼。   即便皇帝反应再快,也无法一下杀死百十快骑,后者一冲上来扔了人头,旋即急退,嘴上去高喝声不断,很快隐没在夜色中。   乐京是首都,意义重大不言自喻,消息蔓延极快,整个魏军人心动荡兵士惊慌失措,连大将们一瞬猝然色变,更何况普通兵卒?   而普通兵卒不知详情,想得更多——且乐京都沦陷了,是后方被大军挺进了吗?   瞬间大乱!   赵徵抓紧时机,敢死队攀着云梯,蜂拥而上。   很快,城头内外喊杀声一片!   玉屏关告破!   芜关告破!   梁山关告破!   接二连三的重关告破,赵军榻过一地血腥焦黑,潮水般冲进关门!   当天清晨,第一缕阳光泻下的时候,纪棠就跟着大军跨过玉屏关,进入乐京平原了。   ……   而相比起赵军全军声威大震气,气势如虹,此时的魏军,却已是大势已去。   赵成奇、李素昂、寥桦等守军大将竭尽全力,都依然无法挽回败局,关门被破,不得不收拢残余兵士往后方退去。   连乐京都失陷了。   但好在,他们都知道,皇帝把众将家眷秘密安置在乐京平原西部大城范城。   皇帝最终收拢剩余的兵力,退进范城。   赵军高歌猛进,团团合围,兵临城下。   皑皑白雪,黑压压的大军一直铺陈至视线尽头,戈戟如林,旌旗遍地,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玄黑的甲胄之上,折射出耀目的光辉。   赵徵王旗之下,众将簇拥,赵徵正缓缓抽出王剑。   赵军马上就要发动攻城了,不给魏军一丝喘息之机,若是范城再破,将避无可避了!   己方兵士疲惫饿渴,惶惶焦虑,无论如何,也得要一些时间整军休憩啊!   冯增一身焦黑,广袍上猩红点点,唇角干裂几道出血,这位大魏左丞相、皇帝麾下第一谋臣,形容前所未有的狼狈,他急促对皇帝道:“陛下,陛下!把柴皇后押上来吧?!”   他甚至忘了尊称。   但此时此刻,这是唯一的底牌了! 第103章   逼狭的房间里, 孩子在哇哇大哭。   乳母已经没有奶水了,被吓没的,也没法再去找一个, 这个出生还不足一岁孩子, 被颠簸的车辆颠得不适极了, 又饿,嗷嗷大哭着。   幸好柴皇后早前让人研了熟米粉存着, 赶紧用捂在竹编暖笼的最后一点温水给冲了糊糊, 勉强有得喂食。   孩子很饿了, 有得吃终于停住哭声, 狼吞虎咽吃着。   这或许是最后一顿了。   是她的,也可能是孩子的。   皇后手在颤抖,眼泪刷刷下来。   她决定留下保护孩子那一刻, 就料想过最糟糕的情况, ——死。   但此时此刻,明显比她当初所预料的最糟糕情况还要更加糟糕。   她生性软弱, 死神迫在眼前,母子皆殒,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心脏在颤栗,手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而且她更害怕的是, 自己会连累次子。   她当初有想过, 万一到了那个情形, 她就自戕, 断不肯连累她的二郎的。   时至如今,她已不知赵元泰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了,但她再天真也确信和深知, 他和她儿子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了,都挥军相向了,必有一人败北身死。   她惶惶,却连外界消息都不知,当初打算过自戕,可事到临头身边却一点锐物都没有。   自雁县之后,她身边没离过人,一开始是宫人,后来直接是侍卫。   侍卫带她上马车,一路疾奔颠簸,外面是兵荒马乱的声音,入了范城之后,侍卫直接跟进屋子了,不错眼守着她。   柴皇后惶惶,她是害怕的,眼泪刷刷往下流,勉强喂饱了儿子,她抱着襁褓缩在床角。   可该来的总会来的,急促军靴落地的声音,“砰”一声房门被推开!两员铠甲血迹斑斑的侍卫一边一个架着她,带出这间待了才不足半个时辰的屋舍,一直把她带到了城下。   这两人松开手,紧紧立在身后,面前是通往城头的石阶,柴皇后惶惶抱着襁褓,跄踉登上城阶,上到了最后一级,绕过高高的城头,她看到城下黑压压的大军,还有那个身披染血帅氅、正背对着她立在高高耸立的城楼前的高大男人。   一身染血,猩红触目,他站在凛冽的北风中,柴皇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杀气凛然的皇帝,她瑟缩了一下,抱紧怀里的孩子。   小孩儿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哇哇大哭了起来。   哭声惊动了那个男人,他慢慢转过身来。   熟悉的眉眼,只是染了血,他脸颊添了一道疤,不深,浅浅的,熟悉而陌生。   呼啸北风卷起他的帅氅,染血的红布猎猎而飞,他慢慢回过身来,看了她片刻,最后,他慢慢说:“准备一下,朕命人送你下去。”   声音暗哑,比平日沉了不少,只一句话,却犹如石破天惊!   柴皇后余光忽瞥见一个吊篮。   她霍地抬头,极度吃惊看着他。   北风呼啸,吹得人脸面刀刮一样疼。   兵临城下。   他最终走到了这个境地了么?   皇帝俯瞰城下黑压压的百万大军,心绪却出奇地平静。   其实雁县一败之后,他已经预见了这个结果。   成王败寇,没什么可说的。   至于柴皇后,其实哪怕用她做要挟,也不过拖延一段日子罢了,改写不了最终的结局。   皇帝回身,冷风呼啸,眼前女子一身狼狈神色惶惶,她害怕,她惊惶,但一双带着泪水的眼睛眸底依然清澈如初见。   皇帝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不是好人,他从不否认这一点,但在这个穷途末路的时刻,他最后还是对柴皇后说:“你走吧。”   “我命人送你下去。”   这双清澈如许的眼睛,勾起了尘封深处的记忆。   十四岁的少女,十八岁的少年,香车纱帷碾过春雨绵绵的街面,她微笑对他伸出援手。   这是赵元泰这辈子第一次接触的善意。   说来可笑,哪怕他的亲生母亲,对他更多的也是怨艾,连生两个儿子却连个妾室的名分都没有,继续待着家姬院里当着舞姬时不时还得安排服侍客人,这儿子甚至是同伴奚落她的一个点。   赵元泰四岁死了母亲,他对母亲唯一的记忆就是怨艾,还有瘦骨伶仃死不瞑目的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   他第一次接触这么单纯的、美丽的善意,那个温柔微笑的少女倩影为他晦暗的人生渲染上第一抹色彩。   他想娶她,无比的渴望。   他嫡兄嫡母庶兄庶母毫不留情的嘲笑,柴氏意料之中的婉拒,都没能阻止他,他甚至把自己当时最重要的、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直舍不得用的人脉靖国公姚尉都恳托了,恳求对方为他说话作保。   可根本就没有用。   最终是他的族弟、赵氏一族的少族长,嫡支嫡长一出生就身份高贵的赵玄道迎娶了她。   十里红妆,一城喜庆。   他孑然立在街角,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身份和地位的重要性。   这么些年,赵元泰费尽心机,一步步往上走,走到今日,即便兵败兵临城下,他都从未后悔过一分。   他自认不比任何人逊色,不管是嫡兄庶兄,亲父叔父,乃至族兄先帝,他从不甘居于人下,他想要的,他都不择手段得到了。   哪怕到最后兵败身死,他亦从不后悔!   大丈夫生于世,死又何惧!   呼啸的北风猎猎,硝烟直冲天际,皇帝俯瞰城下百万雄兵,蓦回过头来,对上柴皇后带着惶恐的盈盈目光。   他忽笑了一下,扯了扯唇角。   ——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柴皇后不聪明,秉性又软弱,她甚至不是个合格的国母。   但岁月经年,所有人都变了,唯有她的心软善良从未改变。   “孩子要不带,便留下来吧。”   他伸出粗糙的手,触了触孩子的脸。   这个他曾无比期盼生下来的孩子,却是赵徵厌憎的,柴皇后要是不带,就把他留下来,陪伴他的父亲罢。   柴皇后蓦地回身,她混乱惶惶,却反射性用力摇头,惊恐抱紧襁褓!   他笑了,看吧,她果然未曾变过。   既然要带,那就带着吧。   皇帝挥了一下手,转过身,呼呼北风卷起他染血的帅氅,几欲凌空飞脱。   皇帝俯瞰城下大军,冷冷:“备战。”   成王败寇,棋差一着,没什么好说的,但即便是死,他也将战至最后一刻!   柴皇后被裘恕带着吊篮旁边,她跌跌撞撞走着,跨进吊篮,被抬起来,放出城垛。   她最后回头看一眼,画面定格在暗金甲胄上猎猎的猩红披风还有那张有着凌厉眉眼的面庞。   吊篮被放下去了。   柴皇后惶惶落地,直接跨出竹篮一刻,鞋底落在地面上,猎猎的风卷起尘土扑面,她才有了真切感。   她抱着襁褓跌跌撞撞往前走,前锋柴兴嘚嘚的马蹄声,她浑浑噩噩回头再看一眼,却只看到高大的城头。   一切都看不到了。   冬月的最后一天,这场异常激烈的双魏大战终于走到了尽头。   鏖战了三个昼夜,“隆隆”的檑木叩门声蓦一顿,范城大门宣告撞破!   “嘭嘭”两声巨大的门扇落地轰鸣,激溅起残雪点点,赵军中瞬间暴起一声如雷欢呼!   “城破了——”   “弟兄们,杀啊!!!”   此时东方拂晓,天际尽头透出隐约的曦光,朦胧照在篝火战火熊熊的巨大城头之上。   赵徵横刀立马,鲜血喷溅染红了他的一身,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座焦黑处处正处于混乱厮杀当中的巍峨城池。   终于城破了!   他把长刀一横,十年了!终于得到了他手刃仇敌的时候了!   赵徵率军挺进范城。   混乱的巷战,打得不算激烈,而最猛烈的最后战事,在城头。   魏军剩余的大军,赵成奇、李素昂等大将,团团簇拥拱护在皇帝的身边。   厮杀之猛烈,尸体堆叠如山。   弓弩手疾冲而上,团团包围,连续数十轮箭雨之下,这些宁死不降的魏兵已倒下大半。   到了最后,赵徵抬起手。   箭阵截然而至。   隔着遍地战火和血腥,他冷冷看着不远处身披暗金铠甲的赵元泰。   赵徵一挥手:“杀!!”   他一夹马腹,冲杀而上!   柴武毅钟离孤杜蔼钟离颖柴显柴兴侯忠嗣等将及一众气势如虹的精锐兵马紧随其后!   赵徵厉喝一声,一柄长刀,重重贯穿对方的心脏!   自左胸而入,一直贯穿后背而出!   皇帝顿了顿,却站住了。   “陛下——”   赵徵猛一抽,鲜血狂喷涌出,滚烫的心头血溅在他的脸上身上,无比地痛快,淋漓尽致!   “嘭”一声!   皇帝重重倒在地上。   鲜血喷涌,一地赤红,而他,确实战至了最后一刻。   赵徵长刀一扫,反手再度割断他的喉管,垂眸盯视,他冷冷道:“枭首,悬于辕门!”   这场一统天下之战,以他手刃杀父杀兄仇人告终!   而紧接下来,他将会携仇敌之尸身和首级,祭奠他的父兄。   赵徵举目,远眺城下,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第104章   十二月初二, 赵徵率军直入乐京城。   这座巍峨耸立的两朝古都,终于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皑皑白雪覆盖,高大坚硬的青黑色城墙, 自城头上下至城门内外两侧的长街俱肃立这手执长矛的精锐兵甲, 赵徵面前是大开的朱红色城门, 身后是百万雄师,全军肃静, 唯有听见最中央哒哒的马蹄声。   不疾不徐, 威稳而肃。   赵徵缓缓控马, 沿着通往最中央的笔直驰道直入, 北风呼啸,鲜红帅氅猎猎而飞。   实话说,此情此景, 真让人情绪激昂!   纪棠还记得当初赵徵被迫谋求就藩匆匆离开乐京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冬天,城头郊野也覆着雪, 但再多的如愿以偿,也掩饰不了低落, 那时候的赵徵是不得不离开乐京的。   他太年少,也太弱小,他甚至连真正掌军都还没做到, 在皇帝的口蜜腹剑虎视眈眈之下, 他不得不匆忙离开他原本的家, 到遥远的边陲密州去。   只为了一丝喘息之机, 那还是好不容易谋求到的发育时间。   那时候回头看乐京,只觉得是庞然大物。   正如那时候坐拥乐京的他们的敌人。   可现在他们终于回来了!   挟百万大军,强势回归!再看这座城池, 依旧巍峨,却不再是庞然大物了。   他们将它踏在足下,成为它新的主人!   纪棠策马,和沈鉴云柴武毅钟离孤等等文臣武将,跟在赵徵的身后,一同率军而入。   穿过长长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皑皑白雪覆盖着民居屋顶,街面的积雪都已经清扫干净了,但檐角围栏还有,点点缀在黑瓦灰墙之间。   由于乐京并没有经历战火,百姓胆子会大一些,有个别胆大的孩童还推开一点窗,在巷子里往大街外偷瞄。   纪棠对上一个小脑袋和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她不禁笑了一下,那孩童下意识也笑了笑,甜甜的,哈喇子留下来了。   纪棠心情愈发畅快起来了,明媚的冬日阳光射进她的眼睛,她伸手挡了挡,抬头仰看蔚蓝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真好哇!   ……   赵徵一马当先,率军沿着通天大街一路直入皇城。   红墙金瓦,巍峨的宫城,这座皇宫早已经尽数肃清了,柴义柴显迎了出来,翻身下马,单膝下跪:“恭迎殿下!”   “恭迎殿下!”   “恭迎殿下!!”   广场上的戴甲精兵齐齐下跪,齐声呐喊。   赵徵一抬手:“起!!”   他翻身下马,扶起柴显和柴义,仰头望去,蓝底金字“崇政殿”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白玉台基之上,便是大魏军政的最中心、大魏权力的巅峰所在——前朝崇政殿。   他的父皇,曾在这里上朝,赐宴,赏赐功臣,一次又一次和麾下文武商议政务和军报。   赵徵立了片刻,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走了几步,他回头,冲纪棠伸出手。   纪棠一笑,一步跳了上去,跟着赵徵一起直上崇政殿。   赵徵一路登上玉阶之上的髹金雕龙大椅,端坐下之后,他简单几句吩咐了现阶段军务,还有政务,之后就让散了。   忙碌的忙碌,大部分则先归家一趟和稍稍休憩,辛苦征战这么久,诸事已定,很该让大伙儿先喘口气。   其他的都不急。   诸臣将齐声应是,鱼贯散去。   偌大的崇政殿内,就剩下纪棠和赵徵。   赵徵垂眸,轻轻摩挲掌下的髹金扶手,露出怀缅和伤感之色。   纪棠几个箭步窜上来,毫不客气一坐,龙椅耶,她也坐坐。   赵徵挪到一侧,两人一起坐,她的阳光和活力感染了他,驱散他目中的好些伤感,他侧头冲她笑笑,“我们进去看看吧。”   “嗯。”   赵徵拉着纪棠,下了玉阶,从后殿门往里去了。   时隔十年,但这里的布局赵徵还是那样的熟悉。他拉着纪棠从后殿门一拐,就出了崇政大殿立在宫廊上,非常非常宽的庑廊,瓦顶是金色的,宫墙和椽子是红色的,精致的青蓝金色的彩画,一重一重的宫殿。   后面很安静,赵徵牵着纪棠的手,慢慢走在宫廊上,走了一段,往左边拐了个弯,推门进了不远处的一处宫室。   这宫室有些旧了,久无人使用,但里头却有书案书架,书案后还有一张半旧的金丝楠太师椅。   一见金丝楠,纪棠心里就一动,果然,赵徵在门槛外站了片刻,他轻步走进去,慢慢抬头环视室内,之后又撩起色泽已不再鲜亮的半旧赭色帷幕,抬眼看正间。   他站在书案和太师椅前面,看了很久,才慢慢绕到后面去。他没有坐,而是立在太师椅一侧,用手轻轻摩挲着椅背和扶手,眸底泛出一丝的水光。   他闭目,仰起头,半晌才敛了回去。   这是先帝在时的御书房。   赵元泰登基后没多久,就将御书房迁到钦安殿,这处便空置下来了,后来锁起,一直到柴显柴义清理皇宫的时候,才重新打了开来。   这里处处残留着他父皇的痕迹,哪怕只剩下很简单的家具。   他、皇兄,在父皇膝下承欢,兄长乖巧站在父皇身侧,父皇时不时教导上几句,而他在一边调皮捣蛋窜来窜去,父皇的笑骂声,兄长的轻笑声,他蹬蹬蹬的脚步声和一路洒下的欢笑声。   历历在目。   仿佛还在。   赵徵蹙眉闭目半晌,才睁开眼睛,眼底是红的,他起身,和纪棠说:“我们明日去祭奠父皇和皇兄。”   十年了!   他终于手刃仇人,以告慰父兄在天之灵!   ……   尽管赵徵很忙,但他还是在次日下午腾出时间,带着纪棠,以及赵元泰的首级,快马疾奔至宁县先帝陵寝。   皇太子陵寝就在先帝皇陵之侧,扩张后把皇太子陵寝也包裹在内了,父子两人在一起。   赵徵在皇太子陵寝前过,他站住,告诉兄长:“大兄,我来了。”   之后往先帝陵寝而去。   他带着纪棠,分别下了先帝和皇太子地宫的青石封门前,低语许久,最后才返回拜谒的祾恩殿。   金丝楠长案上,一大一稍小两个神位,神位之后的白墙上,悬挂这两幅工笔画卷,画上两个男子,一个蜂腰猿臂中年英武,另一个面如冠玉清隽挺拔。   “父皇,皇兄,我来了,我终于为你们报仇雪恨了!”   赵徵跪倒在蒲团上,仰头看着那一新一旧两张微黄的画卷道。   到了这里,纪棠就不说话了,她安静跪在另一边的蒲团上,给先帝和皇太子上了香,然后就安安静静等在一边。   赵徵情绪很激动,这条复仇之路太过艰辛,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和父亲哥哥说。   人有亲情爱情友情,哪个也不能取代哪个,现在她要做的就在边上等着。   她相信今日过后,赵徵将会脱下一直以来背着的那具沉重枷锁。   ……   赵徵痛哭一场,和父兄说到悲时,眼泪如泉涌下,但他总算他终于为父兄复得大仇,把父亲打下的大魏和基业都夺回来了,总算不无颜面对父兄。   他最后把赵元泰的首级浇上火油,一把火焚了,残骨弃之,灰烬尽扬。   他在祾恩殿整整待了一天,再出来时,总算脱去了心中那具沉甸甸的锁铐。   他又去看了他的祖母。   等终于跨出门槛的时候,已夕阳西下,日近黄昏。   金灿灿的斜阳落在祾恩殿的门槛前,太阳有些刺眼,重新出来,仿如隔世,赵徵有种重新跨进世界的感觉。   点点梅花,素白红墙,金色的夕阳照在大殿前庭,梅花树前站着一个少女,一身青衣,风扬起的她的衣摆,她也像风一样的风流畅意,她沐浴在金色的余晖来,回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   阳光有点刺眼,以至于他看不真她的眉眼,但这一瞬的笑容,这阳光一样灿烂。   赵徵抬头看着她,好半晌才在她阳光一样的笑靥回过神来,他快步下了台阶,牵着她的手,“等久了么?中午吃什么了?”   纪棠不禁一笑,睨了他一眼:“还怕饿着我不成?”   她仰头,用帕子包了一点雪,按了按了他有些残红的眼睛。   有些灼热的眼眶被冰了一下,舒服了很多。   赵徵接过帕子,自己按着,一手牵着她,慢慢往外走。   这皇陵,其实和烈士陵园差不多,地宫上面是看不到的,植被很多,大多长青,和公园相比,大约就是更安静,气氛庄严肃穆。   赵徵牵着纪棠的手,两人沿着陵区小径慢慢走着,纪棠也没说话,让赵徵平复一下心情。   走了可能有小半个时辰,走到外陵区的一处小坡,小坡向阳,视野开阔,积雪都被清扫干净了,上面是一簇簇长青的掌高不知名的草类植物。   他拉着她坐在上面,两人俯瞰坡下斜阳夕照,白皑皑的雪和苍翠松柏,。   纪棠伸手揽着他的肩,他侧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把脸埋在她怀里,闭上眼睛。   在她的怀里,他感到无比的温暖和松乏。   是他心灵栖息的唯一港湾。   有些话,他也只可能对纪棠说。   赵徵伏在纪棠怀里许久,直到他彻底平复下来,汲取到足够的能量,他微微直起身,额角碰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才蹙眉小小声说起自己的忧虑。   “……我怕我做不好。”   彻底平叛,解决赵元泰,率军进乐京,接下来,就该登基称帝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沈鉴云及一众文臣率先要办的就是这件大事。   但赵徵心里压力还挺大的。   他不无忧虑,赵徵是知道父兄之志的,他肯定是以父兄的高标准要求自己。他将继承父兄遗志,带着父兄的期许坐上那个位置的。   他担心自己做不好,或许他打仗很不错,像阿爹,但他真没把握国政如兄长优秀。   兄长的优秀,是屡屡得父亲赏析褒奖的,而他小时候却调皮捣蛋得很。   赵徵压力好大,他总怕自己做不好,絮絮叨叨和纪棠倾诉,还说当年松鹤老人都没看好他。   “松鹤老人一见皇兄风度就心喜,两人一见如故,于濛水之侧手谈半日,畅谈天下,松鹤老人赞叹连连,最后还向皇兄举荐了沈鉴云他们。”   但松鹤老人一点都没留意他。   纪棠:“噗。”   太可爱了。   她笑:“你小啊,那时你才多大?”   十五六岁的,况且有皇太子在,人家留意的当然是皇太子啊。   纪棠捏捏他的脸颊:“要是松鹤老人看见的这时的阿徵,那肯定是留意到的!”   “我家阿徵多优秀啊。”   她凑到他耳边小小声:“肯定能青出于蓝的。”   别怕哦。   赵徵耳根微红,感受到她热气的那一小块皮肤也跟着热起来了,“真的吗?”   他被安慰好了,侧头看了她一眼,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两人瞅了对方半晌,微笑着,轻轻啄了对方一下。   ……   赵徵的情绪彻底好了起来,告别昨日仇恨,跨进人生新的阶段,得了心上人的鼓励的安慰,信心也随之增加了起来。   这种微笑温恬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回了乐京,到了次日的上午。   陈达也不想破坏气氛的,但这件事情他做不了主,也不好继续拖。   陈达蹑手蹑脚脚冲纪棠招手,纪棠起身走到门边,陈达赶紧附耳说了几句,她回头时,赵徵却已经转过头来了。   他听到了。   陈达说的是,柴皇后。   柴皇后和十皇子被送进京,然后安置在城东的一处民宅里。   这都几天了,怎么也该去见见了。   纪棠回头看赵徵,赵徵却轻声道:“我不去了。”   纪棠去吧。   他不想再见柴皇后了。   赵徵神情依旧恬静,他待纪棠的态度柔和极了,就算生气,那脾气也不会冲她来,更何况他现在也没生气,他只是简单说出他的决定。   在柴皇后决定舍弃他掉头那一刻,已经不一样了。   也回不去了。 第105章   行吧,赵徵不去,那她自己去呗。   纪棠叫人套车,一驾青帷小车自宫城侧门驰出,沿着大街一路进了东城,在一处长巷深深的青砖小院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普通民宅。   其实赵徵态度,隐隐可见。   他没见过柴皇后一次,自范州至乐京这么长的时间,他也不是一点闲暇都抽不出的,但他从没问过柴皇后一句,甚至昨日他祭拜先帝皇太子和柴太后也没带柴皇后去。   纪棠心里明白,他不会封柴皇后当太后的。   陈达撩起车帘,纪棠微微低头下了车,她抬起头,面前那两扇半旧的黑色门扉“咿呀”一声打开,她视线穿过洒扫得干干净净的小院,正房房门半开,一个青色素衣女子立在房内,正回头引颈望过来。   在看清纪棠那一刻,她目中光亮熄灭了。   愣愣了半晌,柴皇后才失魂落魄道:“……你是?”   ……   柴皇后其实并不在意能不能当太后的,她没想过,也不在意这些的,她在意的只是她的儿子。   自范城城头被放下来,从浑浑噩噩状态回过神之后,她就是忐忑,一想起赵徵她就慌得不行,她在想和儿子见面后要怎么说?   赵徵可能会很生气,他会很恼怒,很愤懑,甚至对她这个母亲生了怨怼。   赵徵情感浓烈滚烫,他性子像火一样的炽烈,从小就是一个小霸王。   她知道自己对不起他,她做得不对,他千里来接她却不得不拒绝了他,是她伤了他的心了,她不知他能不能原谅她,怎么样才能原谅她?   一想到这些,柴皇后就心慌意乱,这些日子她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和赵徵说,她预演过无数次母子再相见的情景,但她从来没想过,赵徵没来。   ——他不见她。   当听见嘚嘚马蹄敲击小巷的青石板地面上时,柴皇后一喜,她下意识回头看去。   ——陈达推门相护,一蓝衣少年缓步跨进门槛,身后却空空如也,根本就不见记忆中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和那张棱角分明的熟悉面庞。   风卷过,檐角雪沫簌簌飞下。   柴皇后心里骤一空,她怔怔看着,有眼泪模糊了视野,刷刷落下。   “……阿徵呢?”   直到纪棠缓步进了正房,陈达把门关拢起来,阻隔了寒风,柴皇后才仿佛回过神来,她怔怔看了纪棠一会,急忙问了句。   纪棠说:“他有事,不来了。”   “有事?”   “不来了?”   柴皇后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明明很简单的几个字,但她好像不明白话里意思,怔忡重复着,眼泪却刷刷的地滑落下来。   纪棠挑了挑眉,对于柴皇后,她其实并没太多倾谈的欲望。她对柴皇后的观感其实挺一般的,哪怕对方很美很美,灵气逼人岁月不老的那种美,带来了极多极多的视觉舒畅,但她也没法对对方心生喜欢得起来。   但她到底生了阿徵,说真正厌恶吧,也不至于,反正观感有点复杂。   当然,上述前提是因为柴皇后虽然一直在掉链子,但就总体结果而言,却倒没对己方阵营造成什么实质伤害的缘故。唯一乐京平原那次,他们也阴差阳错因祸得福了。   要是她害己方战局受挫,承受什么非必要大伤害,或者害了柴显柴兴性命和受伤之类的,那纪棠就肯定就不会是这个心态的了。   没有的话,那行吧,反正也不是什么身边近人,她就做好她的探望工作就行了,也不需要多费心思。   至于柴皇后日后怎么安排?纪棠想,相信这茬子事大概是不会轮到她操心的。   纪棠笑了笑:“娘娘,您近日可还好?”   “吃得如何,睡呢,底下人伺候可还尽心?”   不管心里怎么想,纪棠态度还是十分温和的,她微笑晏晏,轻声细语,扶柴皇后坐下来,温声询问她的起居饮食、身体状态等等。   至于放在榻上睡着的那个小孩子,柴皇后不提她就忽略过去了。   柴皇后强颜欢笑,勉强收敛起心神,和纪棠说话。   “无事,都好,人都很尽心,没什么缺的。”   纪棠是个女孩子,她没有掩饰,进屋一解下大氅,柴皇后就发现了。   这个能代表赵徵来探看她的女孩子,柴皇后直接把左腕上戴的那只白玉镯子撸下来,套在纪棠手腕上。   “这是我祖母临终前给我的。”   是最上等的羊脂白玉,柔润得像一团膏腴,祖母原话是,让她以后传给儿媳妇。   纪棠笑笑:“真漂亮。”   她也没拒绝,低头瞧瞧就继续和柴皇后说话,两人说了大概有半个时辰,事无巨细都问过了,柴皇后说一切俱好,但纪棠还是给微调了好几处的细节。   柴皇后心神恍惚,连儿媳妇都了没细瞧的心思,更何况其他?她心里想的就是赵徵,最后纪棠低头转了转镯子,站起身告别,她怔怔送出去。   “阿棠,……”   纪棠微笑摇头:“娘娘,怎么了?”   柴皇后摇头,她刚才说让纪棠用不着这么唤,但纪棠想着不叫这个也不知叫啥,她总不能叫母后吧?还是算了,她坚持这么唤下来了。   柴皇后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期期艾艾,满含期盼看着纪棠,那双盈盈水眸甚至带着一丝祈求。   但纪棠微笑不变,目带询问,她装没看懂。   赵徵来不来,这事他自己拿主意,她不会干涉,也不会劝他。   等了一会儿,柴皇后还是没说话,屋里的孩子却醒了,“哐当”一声砸下来什么东西的声音,慌乱忐忑中柴皇后一惊回头,炕几被睡醒的孩子一蹬上头阵燃着的香炉滚了下来,烫了孩子一下,孩子哇哇大哭。   柴皇后一慌,赶紧跑过去,她把香炉拿掉,把孩子抱起来,可等她抱着孩子慌忙掉头追出去的时候,纪棠已经走了。   那两扇半旧的黑色门扉在北风中微微晃动,外头的有人轻叱一声,马蹄嘚嘚,车轮滚过青石板,离开了小巷。   ——追不上了。   柴皇后愣愣的,忽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不是纪棠,而是赵徵。   她忽然清晰意识到,追上去也没用,赵徵不会来的!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那是个脾气骄烈的又执拗较真的孩子,他感情浓得像火,爱憎是那样的分明。   他想要的东西,他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放弃;但他一旦转身,就不会再回头了!   直至此时,柴皇后才清晰地意识到,她失去了什么。   她怔怔的,北风簌簌卷着雪沫扑入廊下,她心口像被骤然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凉意袭透全身,怀里的孩子哇哇哭着,她胡乱抱紧,愣愣站着,泪水决堤,刷刷淌下。   怀里孩子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渐渐停住了哭声,柴皇后却哭起来,她小声啜泣着,更咽落泪,她慢慢倚着廊柱滑坐下来,最终失声痛哭。   泪水模糊了眼睛,她攥住心口哭得喘不过气来,哭得声嘶力竭,一直哭到到那两扇半旧的黑漆门扉再度打开了。   “咿呀”一声,有脚步声,很稳,很重,是军靴落地的声音,柴皇后呆呆抬头看去。   长靴重甲,熟悉的玄黑泛青色泽,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看见一张极熟悉极熟悉的面庞,来人俯身把她扶起来,解下身后的披风,拢在她身上,把她和孩子都裹了起来。   带着体温的厚绒披风阻隔了寒风,让她的身体暖和起来,柴皇后愣愣的,“哥哥,……”   是柴武毅来了。   看着兄长一如既往宽容温和的面庞和眼神,柴皇后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本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一下子就拔高起来,她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像个孩子一样,像小时候一样,揪着兄长的襟口,哭得喘不过气来:“哥哥,哥哥,阿徵他,阿徵他不来了,……”   柴武毅抱着妹妹,轻轻拍着,“别哭,别哭,哥哥来了。”   可他根本没有办法回斡什么,也根本立场去劝说赵徵挽回什么,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替他这秉性柔弱却已前路茫茫的妹妹拿个主意。   柴武毅闭了闭眼睛。   ……   当夜,柴武毅入宫求见赵徵。   他说:“我已寻了处庄子,在矩州,不大不小,正合适她母子居住。”   矩州临海,气候冬暖夏凉,远离乐京,远离一切,那庄子不大不小,够母子两个生活,但再多就没有了。   那孩子会和庄户孩子一起成长起来。   他不会习武,也不会拜先生读书,这辈子也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   柴武毅给拿了主意,就让柴皇后母子“死在”范州战场上吧。   赵元泰不需要嫡子。   当然,他的其他儿子还活着的也不会多好过。   既然如此,让她们母子换了个身份罢,幸好那孩子还不知事。   平平淡淡,就当个庄户孩子。   柴武毅单膝跪地,郑重道:“陛下,臣会看好她们,断不会让他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会叮嘱他柴皇后,他的妹妹虽然不聪明,又秉性太柔弱,但却有一个好处,但凡答应他这个哥哥的,哪怕就算是心里不明白的,也会紧紧记住并依言做好的。   就算以后他死了,还有柴显柴兴,断不会出岔子的。   柴武毅深深叩了一个头,他不知道赵徵原来打不打算留下那个孩子,但,若那个孩子再死了,他妹妹会受不了的。   长兄如父,他仅有一个他同胞妹妹,父亲临终懊悔牵挂不已,他跪在父亲床前答应过会好好照顾妹妹的。   赵徵起身,俯身扶起柴武毅:“舅舅与我说话,不需如此。”   至于柴武毅说的。   赵徵垂了垂眸,他允了。   “舅舅安排就是。”   他轻声说。   “只是,”赵徵抬眸,远眺苍浑长空,他告诉柴武毅:“只是我不会让她和父皇合葬的。”   百年后,他不会让柴皇后和先帝合葬。   至于他,他也不会再见柴皇后了,至死都不会再见。   柴武毅长长呼吸一口气,点点头:“好。”   他心里酸涩难言,但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   ……   柴武毅强打精神,温言宽慰了赵徵几句,告退转身,深一脚浅一脚离去。   赵徵目送柴武毅背影离去,越走越远,绕过宫墙,消失不见,又抬头眺望天空。   但他很快收回视线,转身往御书房快步行去。   纪棠在御书房。   他心灵皈依处,他去找纪棠。 第106章   柴皇后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了。   好不好的,也算放下最后一个包袱,让赵徵得以全身心投入新生活。   这阵子除了公事以外,他琢磨的当然想把他和纪棠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原来赵徵主要想的是找一个稍闲暇点的时间,在她心情不错的时候,然后他趁机提出来,这样就可以的了!   毕竟阿棠答应过他的嘛,两人从前约好了的。   提问也很容易,两人天天在一块的。   赵徵昨天这么想的时候心里还喜滋滋的,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的询问过程远比他想象中要曲折多了。   赵徵目送柴武毅离开后,就直接转身去了御书房,他心里想念纪棠的得很,步履越走越快,但谁知刚穿过飘着小雪的朱红庑廊,却在陈达嘴里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主子,纪将军过来了。”   陈达小小声说:“纪将军把纪主子接回府去了。”   “纪主子给您留了话,她说她爹来啦,那她就先回家去了。”   事实上,纪棠是用极欢快的语调说的,她兴冲冲收拾收拾,挥挥手就跟着纪宴回侯府去了。   纪宴今天刚刚回京,刚好和柴武毅前后脚见的赵徵,然而他告退后就直奔纪棠这边来接人了。   陈达小小声说完,果然主子脸上顷刻晴转多云,他苦哈哈杵着,他和刘元为了谁负责留下来上禀用眼神厮杀了好一会儿,结果因为刘元跟随纪棠已久早已经算是纪棠的人而获得胜利。   赵徵:“……”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赵徵差点就忘了,他阿棠还有一个亲爹叫纪宴。   然后纪宴就把他媳妇儿接回家去了。   询问婚事计划不但搁浅,人直接从他身边飞了。   赵徵脸当场就拉下来了,顿了半晌,说:“她怎么说?她是不是不大乐意?”   陈达:“……”   陈达小心翼翼:“……卑职瞧着,纪主子还挺高兴的。”   眉眼弯弯,蹬蹬蹬迈着轻盈活跃的步伐出去的,轻快得就像只百灵鸟一样。   赵徵:“……”   ……   下雪了,零星的雪沫在金瓦红墙间纷飞漂荡,漂亮倒是挺漂亮的,就是还挺冷的。   而作为一个归心似箭的老父亲,纪宴紧赶慢赶,终于在今天午后赶回到乐京了。   靖王殿下固然厚待降将,但自家归赵到底有些晚了,纪宴自是抓紧一切机会多多建功,苦活累活都争着自动请缨。   范城决战之后,纪宴最后看一眼尤自硝烟滚滚和残红处处一片狼藉的城头,深呼吸一口气,一扯缰绳拨转马头:“走吧!”   魏军于他已是过去式,无法多想,也无暇多想,他是支撑门庭家族的当家人,他还有一双儿女要看顾要为他们着想。   纪宴自请追击散乱溃兵和清扫京畿,一个月后才将将回京,风霜满面,第一时间先进宫去接闺女。   纪宴也不是瞎子,甚至还有人调侃过他,赵徵和纪棠的关系,他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滋味难言。   不是赵徵不好,而是太好了,赵徵足可以称作当世最顶尖条件最优秀的未婚青年,他和纪棠也有深厚的情谊在,但纪宴从前根本没想过选这么贵的女婿。   但愿孩子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才是纪宴所愿。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才刚刚失而复得的女儿,眼见马上就要许人了,他怎么舍得?   可愿不愿舍不舍得,根本就由不得他。   赵徵是君,是主,而他是臣,是将。   他闺女年纪也到了。   每每被人打趣,纪宴都抿着唇,但他现在能够做的,只能抓紧这一点点时间,把闺女接回家里,好好聚一聚天伦,最重要的是把纪棠两人分一分开。   作为一个老父亲,眼见未婚的闺女与男人同进同出同居一院,心里什么滋味大概就只有他才知道了。   纪宴一刻都不能等,一从崇政殿出来,立马打听着直奔御书房去了。   纪宴对纪棠说:“是爹,爹来接你回家了。”   雪有点大了,纪宴风雪里跑了一整天,眉毛都凝结上点点白色的霜花,身上铠甲冻得又冷又硬,看着就冷得冒凉气,但他没顾得上抹一抹缓一缓,马不停蹄就赶过来了。   他立在庑廊左侧,替纪棠挡住了呼啸的北风,脸冻得有点僵,但声音却温柔到了极点。   纪宴声音本来很粗噶浑厚的,标准的膘健中年男人嗓音,但此刻却刻意压低放缓,用很轻柔的语调和她说话。   纪棠初见他讶诧,放下笔出门看了他半晌,忽笑了起来:“好呀!”   她冲纪宴眉眼弯弯一笑,兴冲冲回屋收拾一下,然后吩咐陈达给赵徵留个话,就欢快地跟着纪宴回家去了。   ——她才不想管柴皇后的破事儿呢,她自个的生活快乐又有滋有味好不好?   柴皇后有哥哥,她也有啊!   她不但有哥哥,她还有爹呢!   嘿嘿。   于是纪棠就走了。   而且不同于赵徵的晴天霹雳,这段分离的小日子她是真心过得快乐得紧。   所有人都紧着疼你,能不快活么?   ……   纪家全家都开心得很,翘首以盼的老管家远远见了车马和侯爷小侯爷带笑的脸,立马就开中门点了鞭炮,迎接主人归家了。   噼噼啪啪,震耳欲聋,为征战得胜的男主子们庆贺欢欣,也为好不容易终于找回来的小主子洗去晦气,从此否极泰来,顺遂平安。   老管家一连点了十几串大鞭炮,红色的碎屑在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地面上炸响跳动,欢声雷动,纪棠捂着耳朵,眉眼弯弯跟着父兄进了家门。   进了家门后,然后就是团圆宴。   简单,却极温馨。   纪家父子行伍多年,日常生活素来不铺张浪费,也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大防的东西,就一家人简简单单围着一张小圆桌,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坐在一起,菜色丰盛而不繁琐,团圆喜庆。   纪棠嘴巴甜得很,“爹,哥哥!”   纪宴纪谨嘴角咧得快到耳后根去了,连素来严肃的纪宴也没忍住笑容满面,忙“嗯”了一声。   纪谨动作飞快,一坐下来还是先给紧着给妹妹夹了一条大鸡腿,下一秒多了一条,纪宴夹的,两条油光黄亮的大鸡腿都在她盘子里,这是团宠的待遇啊!   纪棠眼睛弯了一下,笑嘻嘻瞅了两人一眼,“那我吃啦!”   “快吃,多吃点儿,瞅瞅你都瘦了,……”   有种瘦,叫老爹哥哥觉得你瘦,纪棠摸摸最近因为好吃好住心情愉快长出来的一点小肚子,吃了再说!至于斯文什么的,吃鸡腿的时候还是算了,纪棠用帕子垫垫直接上手了!   一家三口愉快开动了。   等这场人少但温馨热闹的家宴结束之后,微醺的纪家父子亲自送纪棠回后院。   纪宴常年行伍很克制,几乎不怎么沾酒的,今日看着一双健康活泼的儿女在膝下眼前时,也不觉喝多了些,但被冷风一吹,很快就清醒过来了,他解下身上的斗篷,严严实实罩在小闺女身上。   纪谨慢了一步,就伸手拉起垂在纪棠脑后的兜帽。   大大的兜帽盖下来,遮住了纪棠小半张脸,纪棠笑着斜睨了他一眼,兄妹两人相视一笑。   纪家父子一左一右,护送着她往后院的新院子去了。   新院子很近,刚进后院就到了。   原来的院子由于卞夫人某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纪棠失踪期间就因为“下人不慎”,走水被焚塌了一半,这趟回来纪宴父子早早传命让人重新张罗,索性把新院子定在东路最前头,距他们更近一些。   新院子很大,花圃都被重新设计过挪到两边,中间空出一大片空地让纪棠兴致来了可以活动手脚,左厢房全部打通设成一个大大的书房,右厢房琴房棋房等玩耍的地方,倒座房和正房侧一圈的排房全部重新装饰归置过,用来安置纪棠的暗卫和近卫。   可以说非常用心了。   哪怕明知纪棠在家里住的时间不会长,但屋子还是布置尽善尽美,极费心思。   纪棠打开崭新的衣柜,还看到一排的小裙子,杏粉鹅黄绯红嫩绿,披帛绣带斗篷围脖精美应有尽有。   纪棠不禁笑了一下。   女装啊,她来这里这么久,还没穿过女装哇!   纪棠关上衣柜门,跑到槛窗畔推开窗扇,沁冷的空气扑进来,外头正下着小雪,纪宴纪谨还在庭院里站着。   父子两个很有分寸,成年了哪怕亲人大半夜也不适合进妹妹闺女的闺房,两人送到庑廊的台阶下就停下脚步,不过没舍得马上走,还在庭院里站着。   冷风卷着小雪飘飘荡荡,站了有一会儿的两人身上已洒满了素色雪花,魁梧高大的身影在朔风凛冽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挺直。   “我好啦!快回去睡吧~ ”   纪棠笑着招手,两人叮嘱她赶紧关上窗别冷着,这才转身回去休息。   纪棠洗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澡,崭新的柚木浴桶和浅淡的熏香,这院子是纪宴奶母罗妈妈亲自张罗的,顺心随意,赏心悦目,非常契合她的审美,真难为纪家父子忙碌征战之余还关心到这些,可见对她的关注。   舒服得不得了。   喝了点小酒,洗了个烫烫的热水澡,歪在床上,舒服都不想动了,纪棠当然没忘记赵徵,也不知那家伙在干嘛呢?   大概很郁闷很抓心挠肺了。   纪棠这才刚想起赵徵,翘唇嗤嗤一笑,歪着闭上眼睛才要眯一会儿,忽听见软塌侧的窗框被人在外面“笃笃”敲了两下。   她睁开眼睛,嗤嗤低笑,笑骂了了一句,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她立即坐起身,把槛窗拉开了,赵徵披着一件厚绒黑斗篷,没戴冠,偷偷摸摸翻墙而进,有内应他很快就找到了纪棠的院子,敲响她的窗户。   纪棠打开窗,对上的果然是赵徵的一张俊脸,只是凌厉的眉峰有点耷拉下来,委委屈屈的。   噗,就说,除了他,也根本没人能突破刘元他们的防卫圈悄悄溜来敲她窗户了。   今晚月色很清亮,一泓弦月高高悬挂在天幕,虽飘着零星的小雪,夜幕却很清透,星子一闪一闪的,在冷清的天色显得格外清远明亮。   纪棠下巴搁在平放在窗台的双手,兴致勃勃瞅了眼天空,“我们去看星星吧!”   于是,两人就转移到屋顶去了。   本来赵徵要带一把伞的,怕她淋到雪,纪棠却说不用,这零星一点点的,把兜帽拉上就好啦,还有意境呢。   黑色的厚绒镶毛斗篷,还是男式的,过大的兜帽遮住纪棠额头和小半张脸,斗篷绒黑,她肤色白色得发亮,肤白唇红,对比强烈,漂亮极了。   她眉眼弯弯,笑意洋溢。   赵徵心里酸溜溜的,但纪棠心绪飞扬他看得出来,原本他想问纪棠什么时候回家的,这个家指的是皇宫,但见她这么高兴那话又吞回去了,挨着她给她挡去寒风,打开披风拢着她,这才有点闷闷地问:“阿棠,这院子要住着不适,换了就是。”   他扫过脚下的院子,他不知道院子不是原来的,但他知道卞夫人和他阿棠之间肯定有许多不愉快的龌龊事儿。   他阿棠不需要再受任何委屈的。   “不啊,还挺好的。”   不是以前那个啦。   纪棠笑嘻嘻解释一下,仰头看点点闪亮的星子,很冷,但很美啊。   她笑着斜睨赵徵一眼,故意说:“那我以后就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啦~”   上班就是上值工作的意思,赵徵和纪棠相处日久,虽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叫,但也不妨碍他明白意思了。   他唇角耷拉一下,闷闷瞅了纪棠一眼:“阿棠,你很高兴啊?”   “嗯,挺高兴的!”   纪棠点点头,实话实说。   赵徵瘪了瘪嘴,实话说吧,刚刚他其实试过从正门进来的,可惜被纪宴挡了。   哪怕对上的是赵徵,但纪宴还是硬邦邦地表示:小女在家,但不合适了,大晚上的,她已经梳洗歇下了,请陛下见谅云云。   赵徵还能怎么说,难道他还能说没关系,他和阿棠同食同寝抵足而眠已经很多次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赵徵也不能来硬的,最后被毕恭毕敬的纪宴送出大门去了。   赵徵对纪宴,那是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多给面子,只好憋屈走人,然后摸墙头去了。   他委委屈屈,给纪棠说之前在前头的事情,但话没说完,余光就忽看见前院一长队的灯笼迅速往这边涌过来了。   “……”   纪宴防着他这手呢,赵徵前脚翻墙进来,他后脚就发现了。   赵徵还没和纪棠说上几句话,又来了。   赵徵眼尖,脸色登时一僵。   纪棠:“噗。”   “快走快走!”   纪棠大笑,拉着赵徵一跃跳下檐,她催促赵徵赶紧闪人,纪宴来得很快,已经听见家兵军靴落地的沓沓声了。   纪棠嗤嗤低笑,赵徵舍不得放手,一脸不甘又焦灼的憋屈,那双漂亮的长眉蹙着,看着委屈得不行。   纪棠凑在他脸颊亲了一下,“乖。”   她哄他,额头和他额头碰了一下,她吃吃低笑,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凑在他耳边低声笑:“等明儿,给你个惊喜好不好?”   什么惊喜呀?   但赵徵还来不及问,火烧火燎的纪宴已经赶到了,他总不能真被人逮住的,只好脚尖一点,人闪进墙后的暗影不见了。   家兵没有进来,举着火把停在院外,纪宴步履急促冲了进来,庭院敞亮瑞雪纷飞,纪棠笑盈盈立在台阶上,双手负在身后,脆生生喊了一声:“爹!”   “哎。”   纪宴目光睃视院内一圈,已不见了赵徵的身影,他压了压恼火,视线重新落在纪棠的俏生生的白皙面庞上,眼底不禁泛起疼惜。   他伸手揉了揉她发顶,温声说:“夜深了,回去睡罢。”   最后纪宴还是没忍住添了句:“夜深逾墙,非正人君子所为。”   纪棠忍不住笑了,嗤嗤喷笑,她一本正经点头:“那是!”   躲在暗处的赵徵:“……”   纪宴温声叮嘱完闺女,就和纪谨一起送她进房了,目送她进了屋关上门,等了一会儿,屋里吹熄了灯后,两人也没走,在院子里巡睃起来。   锐利的眼睛不断睃视院内外比较阴暗可能藏人的地方。   赵徵:“……” 第107章   相比起赵徵的糟心,纪棠的感觉可就好太多了。   她吹了灯,卷着被子把窗推开一条缝。   若问谁了解赵徵,那纪棠认第二,那估计没人敢认第一了。   她一下就锁定了赵徵藏身的那处角落,他肯定想等纪家父子走人后再偷渡进来。   不过这家伙这回怕是要失望了。   果然,在纪家父子地毯式的搜索和睃视逼迫之下,赵徵挪了好几个位置,最后被逼得,树影轻轻晃了一下,不得不走了。   纪宴轻哼了一声。   就算你是皇帝,你也不能这样啊!   他回到门前,轻敲了敲,轻声说:“幺儿,快睡罢。”   “哦!”   纪棠摊手,她也没办法了,她原本想开窗让赵徵偷渡的,现在可不是她不帮忙哈。   她卷着被子盘腿趴在窗台,目送赵徵走人之后,庭院里一壮年一青年的两个高大身影仔仔细细把院子再巡察一边,家兵沿着围墙外驻守,两人则站在台阶下和刘元说话,声音很低,主要了解纪棠的作息习惯和日常爱好。   刘元低声说着,两人侧耳认真倾听,时不时点头记在心上。   细碎的雪花飘飘荡荡,落在两人头顶身上,不多时就染上了一层白。   纪棠那两个高大的背影,不禁笑了起来。   这也不错啊!   她趴在窗台上,顺着一线窗缝眺看冷冷清透的夜空,一点点星子微微闪烁着,清远又明亮。   纪家父子,于她而言,算是意外的惊喜了。   但这样也不错啊!   一个亲爹,一个哥哥。   纪棠看着清亮的星子,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她想起了另一时空的亲人。   “别担心啊,我好着呢!”   她笑了笑,用很轻快的语调说,把窗关拢了,伸伸腰往后一仰,躺在柔软暖融融的榻上。   爱情,友情,亲情,她都有了。   也挺圆满的。   所以远方的亲人们,不用担心她啦!   纪棠卷了卷软乎乎暖烘烘的被子,清新沁冷的空气还在,她伸手戳了戳窗户,笑了起来。   手欠戳了几下窗纱,但这窗纱质量实在好,没戳破,纪棠愉快躺了一会儿,赤脚踩着暖烘烘的厚绒地面上,回床上去了。   她想了一下以前的事和新的亲爹哥哥,然后又想起赵徵,一想起他,她不禁就吃吃笑了起来了。   好吧,有了墙根外一圈儿的家兵,以后爬墙偷渡怕是不能够咯。   想起气急败坏的赵徵,她噗嗤一声。   可委屈坏了,那家伙可会磨人了。   想起赵徵,纪棠眉梢眼角不禁带上笑,不过呀,她早就准备好惊喜补偿他了。   ……   纪棠说的这个惊喜,真的很惊喜了。   惊喜得赵徵心花怒放。   之前的所以郁闷憋屈简直一扫而空。   赵徵心情不好,这阵子是个人都能感觉得到。他怎么可能心情好呢?他和阿棠除了战事迫不得已,就从来没分开过的,在他心里两人就是一体的,现在被无情的纪宴硬生生剖开,把纪棠给接回平昌侯府去了。   纪棠还乐不思蜀,每天眉飞色舞的,一看就是心绪飞扬。   赵徵舍不得缠她,他自己是个亲缘淡薄的,至近的血亲没一个能守得住的,难得纪棠有,他又怎舍得去从中作梗阻止她和父兄团聚呢?   赵徵体贴极了,虽然很委屈,但还是没说什么,只得争取白日的时间多相处多诉说衷肠。   可惜两人日常挺忙的,能腾出来独处谈恋爱的时间并不多。   赵徵想偷渡进纪棠院子里,可惜在人墙战术之下任何阴谋诡计都不大好使,十次里面,最多只有两三次是在刘元等人的百般配合下勉强成功的。   在和老岳父的纪宴的斗智斗勇之中,赵徵由于明面的种种劣势屡屡落败,憋屈得他。   但这种郁闷憋屈,在他和纪棠的第一次约会之后被一扫而空了。   赵徵问纪棠,是什么惊喜呀?   纪棠斜睨他一眼,笑而不语,只说:“我们空一天出门玩耍吧!”   这么久了,他们还没约会过呢,不行,得赶紧补上!   于是,两人就有了第一次正正经经的约会了。   赵徵也超期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古人可不是没有约会的概念的,而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和阿棠牵手待上一整天了。   为此,赵徵马力全开精神抖擞,把三天的活儿用两天就干好了,赶在腊月十五前夕,敲定了约会时间。   “你还没说是什么惊喜呢?”   他抱着她,抱怨说。   纪棠坐在桌子上,双手圈住他的脖子,弯了弯眼睛:“告诉了你,那还是惊喜么?”   她翘唇笑着,头顶青色的丝质发带垂落在她耳畔,纪棠瞅了一条绣纹极精致却是男式的发带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一转,嗤嗤低笑:“你明天就知道啦~”   赵徵已顾不上多问了,因为纪棠又偷袭了他一下,那粉色的菱形唇瓣在他脸颊飞速啄了一下,她吃吃笑着,在他怀里跳下来,飞度溜走了。   赵徵捂了一下脸,热血上涌,眼睛追着她,忙不迭追出去了。   ……   腊月十五,一大清早。   赵徵早早就起来了,换上了他这两天比来比去好不容易挑选出来的一身衣裳,深蓝色斜襟劲装袖口簇新的皮质护腕边缘缀着银色绣线,尽量低调之余,看起来还格外帅。   身姿挺拔,俊美威仪。   他牵着马,独自一人站在和纪棠约好的小巷巷口,外面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很多来往的车轿和步行的小姑娘忍不住睃过来,他瞩目率十分之高。   但赵徵却十分不高兴,他感到被冒犯,他并不喜欢旁的女人用这种眼神看他,他目如冷电扫视一圈,无机质的冷冽的眼神让所有人一个激灵,赶紧掉头,赵徵这才冷哼一声,收回视线。   他是阿棠的,他这一身打扮也是特地打扮给他阿棠看的。   赵徵牵着马,往小巷里面退了一点,但又担心纪棠来了找不到他,还担心积雪和尘土太多蹭脏了衣服,就在他无比纠结的时候,忽余光他瞥见一抹杏粉的颜色。   这是个晴天,雪后初霁,金色的晨曦落在皑皑的白雪上,折射出一抹耀目光辉,那抹杏粉就这么突兀地撞进他的眼睛了。   初时赵徵甚至根本没反应得过来,因为他根本就没这个意识,只是为了耐脏普通老百姓的冬衣大多是深色的,长街尽头这么一抹杏粉色还挺亮眼的,他观察力很敏锐,余光睃到了。   他视线转了开去,半晌一顿,心跳无端端快了起来,赵徵蓦回头转身望过去!   那抹杏粉色却恰好转过街角,拐往另一个方向。   身形有点熟悉什么的,是他的错觉。   赵徵十分失落,望了一会儿,闷闷收回视线,可是不待他细想,忽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盈极熟悉的脚步声,有人在墙头翻下来,落在这条短短的小巷里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清脆的声音:“喂!”   “看什么呢?这是看谁家姑娘呀?”   赵徵先是一喜,紧接着就是紧张,他方才才刚升起的某个念头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心情紧接着就大起大落,只是他急慌慌的解释都还未来得及出口,一回头,一抹鲜亮的杏粉就映入眼帘!   杏花色泽的上杉,浅粉色的长裙,同色的丝绦垂在腰间随风飞舞,粉面桃腮,乌黑的长发绾成灵蛇髻,杏色的丝线和珍珠在柔润的发丝间若隐若现,娇俏灵动的小姑娘装扮。   纪棠今儿一身女式裙装,白玉般的脸盘晕开两抹淡淡的胭脂,朱唇一点绛,柔化了张扬的眉目和平时的明快印象,皑皑白雪中盈盈而立,明媚清丽,一双眼睛流光溢彩,美丽得不可方物。她下巴微抬,正微微挑唇瞅着他。   赵徵呼吸一屏,惊喜来得太大太突然!他整个人都傻了,目不转睛看着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傻样儿!   纪棠嘻嘻一笑,凑过来睨了他一眼:“怎么?认不出来了?”   她忽凑近,细白如瓷的脸庞嫩得连毛孔都看不见,淡淡香气扑鼻,赵徵感觉心脏都要突然停摆了。   纪棠笑嘻嘻转了一圈,斜眼瞅他:“好看吗?”   “……好看!”   赵徵这才总算回过神来了,一张脸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怎么的,充血泛红,他咽了咽,用力点头:“好看极了!”   她牵着他的手,凑到他耳边来,轻笑:“惊喜吗?”   惊喜,惊喜极了!   纪棠嘻嘻一笑,放慢声音,热气喷在他的耳垂上,眼看这块可爱的玉团团一点点充血泛红,她忍不住笑了笑,又说:“你是第一个哦。”   她一双眼睛灵活转动,眼波像秋水一般的荡漾,声音甜甜的:“我翻墙出来的,”她轻盈转动一圈,大眼睛转向他,“第一个穿给你看哦。”   赵徵脸颊发热,看纪棠的眼神能滴得出水来,忍不住小心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他素来害臊,一贯都是纪棠逗他的,就算私下相处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也少有主动先亲她的时候,外头有旁人就更甭提了。   纪棠不禁嗤嗤低笑起来了。   两人手牵着手,面对面瞅着对方,勾起唇,粉红泡泡甜得像要滴出水似的。   纪棠踮起脚,回吻了他一下,吻的是唇角。   赵徵翘唇,一双漂亮的眼睛晶晶亮的。   “好啦!”   纪棠站好,瞅了他一眼,探头望了望外面,“咱们走吧!”   今儿可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了,可不能傻傻的一直待着这个墙角!   纪棠拉着赵徵,两人兴冲冲出发了。   ……   总体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成功超级完美的约会。   年根下,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可多啦,赵徵原来对这些是不感兴趣的,但身边有了一个兴致盎然的纪棠,一切就都变得有趣有味起来,到最后他渐渐找到童年的记忆,两人手牵着手,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吃喝玩乐过去,他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纪棠挑拣的小玩意,另一只手则和她牵在一起。   五花八门,目不暇接,但总体来说赵徵的视线还是在纪棠身上逗留更久了,看杂耍看着看着就看到她身上去了,她娇俏灵动得就像一个百灵鸟似的,笑脸就像春花绽放一样漂亮,让他根本移不开目光。   唯一只恨冬日日头太短,才半下午的申末,天就开始发暗了。   纪棠得回家了,她白天出来玩耍,晚饭答应了老爹哥哥回去吃呢。   纪棠遗憾:“我得回家啦!”   赵徵舍不得。   他拉着纪棠的手,依依不舍一路送到平昌大街,一拐角就到侯府大门口了,但他还是舍不得放手。   ——只恨不得立时成亲才好。   这样的话,就再也不用尝分离之苦了。   赵徵也有一句被耽误了很久没能顺利问出来的话,他准备好就是今天问的,他有点紧张,拢了拢纪棠身上的斗篷,厚厚长长的斗篷一直垂到地面上,带着赵徵熟悉的气息和体温,他问:“阿棠,我们年后就成亲好不好?”   他屏住呼吸。   可纪棠的反应却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了,赵徵紧张得不行,掌心都冒出汗了,纪棠闻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吃吃笑声清脆,终于问出来啦,还以为他要憋多久呢!   纪棠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波光流转,斜睨了他一眼,“好啊!”   她太干脆利落了,以至于赵徵完全没反应过来,他愣愣看着半晌,才回过神来。   “真的吗?!”   赵徵狂喜,他立马又想起每当他问“真的吗”,纪棠总要答上一句“假的”,他当场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这条笨舌头,忙不迭亡羊补牢:“真的!我都听清楚了!”   他直接把他的原来的下一句对白提上来。   狂喜得他,语无伦次说完,直接抱着纪棠转了一圈。   这个傻子。   纪棠嫌弃他:“好笨哦。”   但不管她怎么说赵徵都不会在意了,他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被转了几圈晕晕的,但纪棠额头伏在他肩膀,眼睛也不禁弯了起来了。   成亲呀?   那也挺让人期待的! 第108章   正月初七, 赵徵纪棠大婚。   高阔的平昌侯府大门披红挂彩,热烈的纁赤色充斥了整个府邸,自大门延伸而出, 红丝绦悬挂在街道两旁的檐角树梢, 把半城都装饰城喜庆的海洋, 红地毯一路铺陈直至进了位于内城东北的靖王府方止。   纪棠将会在平昌侯府出嫁,被赵徵迎进靖王府, 两人的婚礼将定在靖王府举行。   为什么不在皇宫呢?   其实关于婚礼定在登基大典之前, 还是登基大典之后, 赵徵真的犹豫了很久。   他当然希望给纪棠一个盛世婚礼, 最盛大最盛大的,有什么婚礼的等级和规格能比得上新帝皇后大婚呢?   可规格触顶了,距离也就拉开了。   帝后乃天下至尊至贵, 这点毋庸置疑, 可若是只论夫妻内部的话,那不用说肯定是帝为尊的。   赵徵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比阿棠尊, 两人是一样的,平起平坐的, 等婚后宫内过日子,他有一百种方法消除朝堂后宫的相关障碍。   可问题是大婚不一样。   皇帝大婚是昭以天下的,这是国事, 这是一桩虽喜庆但严肃的国典。帝皇大婚都是有规格的, 能微调, 但大致流程却是定死了, 这些都是和礼法纲常挂钩的,轻易不能更改。   而且现在大战刚熄,百废待兴, 赵徵得胜登基后第一桩大事就是掰扯大婚,这怎么听都不合适。   所以在规格登顶的帝后大婚与小夫妻携手对拜过程亲密不分尊卑的婚礼中,赵徵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虽规格略逊有些遗憾,但却去了让他如鲠在喉的尊卑差别待遇,不但能亲迎亲娶亲密对拜,另外观礼嘉宾也能起哄热闹,而不是又跪又拜只作臣子身份恭谨观礼朝贺。   赵徵这么和纪棠说的时候,她眼睛弯了弯,“都听我家阿徵的。”   赵徵多了解她呀,一下子就知道她是满意的,心里剩下的那点点遗憾立马就飞了,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   纪棠还奖励地亲了他一下,说他想得真好,真棒棒。   ……   赵徵摸摸唇角,她那天亲的触感仿佛犹在,想着想着,他不禁抿唇笑了起来,为此刻眉梢眼角的喜庆又增添了几分喜悦之色。   “阿徵,阿徵!!”   是柴兴!   柴兴这个大嗓门一路从侧门直冲主院,惹得笑骂声一片,被柴武毅叉腰骂:“你这小子不在侯府,又跑过来作甚?!”   柴兴夹紧怀里的小册子,避开他爹的大脚,飞速窜进王府前院大书房,途径披红挂彩热烈一片的新房,他驻足哇了一声,然后赶紧一头扎进赵徵昨夜居住的大书房第三进去了,差点把老管家撞飞,老人家哎哟哎哟,他赶紧扶住揉几把,开门溜进赵徵房里去了。   赵徵前几天就移居回靖王府了,昨天柴武毅钟离孤吕衍柴显等等人直接就住里头了,天没亮就宾客盈门,新婚三日无大小,这些都是赵徵接亲队成员,大家摩拳擦掌喜气盈腮,说笑声喧天。   大书房所在的院落同样红绸环绕,热烈喜庆得并不逊色与后面的新房,红色丝绦自粱枋垂下挽成同心结,赵徵一身赤色的蟠龙蟒袍,领口前襟后背下摆精绣金色的如意云纹,如火如荼的金红色衬得赵徵眉目流光溢彩,身姿挺拔,器宇轩昂,喜悦掩都掩不住。   赵徵立在窗畔整理袖子,听见柴兴折腾幺蛾子他也没生气,甚至柴兴推门溜进来的时候,他唇畔还带着一丝笑,回忆到什么,那笑容说不出的甜蜜。   哟哟哟!   神经超大条的柴兴在这一刻也嗅到了恋爱的酸臭味了,他忍不住砸吧砸吧嘴。   赵徵斜睨了他一眼:“干什么?”   今天他心情超好,不恼不怒,语气也很不错。   柴兴这家伙该在纪棠那边的。   因为赵徵纪棠的亲人朋友圈子是同一个,夫家人娘家人怎么分?不过这点不用赵徵纪棠操心,婚期刚定下来,大家欢呼一片,然后商量一下很快就自己分好了。   沈鉴云杜蔼栗泉等等都是娘家人,今天会在平昌侯府,等到时跟着花轿再一起过来观礼,反正平昌侯府距离靖王府其实不算很远,婚宴一路摆过来连在一起,合二为一了。   柴家兄弟两个一分为二,柴显跟在柴武毅在靖王府,柴武毅肯定在这边的,他是赵徵亲舅舅嘛。   至于柴兴,他是纪棠好兄弟嘛,他哥在王府,那他当然去侯府了!他今天属于娘家人,和钟离颖杜平等人摩拳擦掌准备了无数法子拦门,昨天笑得纪棠肚子都疼了。   不过昨夜睡下前他突然想起一事,今儿一大早赶紧偷偷翻墙出了侯府,溜到王府来了。   他神神秘秘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桌子上往赵徵跟前一推:“我这个忘了给你了,先前买了,找了好几家店,书肆掌柜说这是他收藏的,最好的货了!”   手绘的,配图最精美,讲解最详细的,还是彩图,他翻过了,确实很不错。   赵徵:“……”   什么玩意?   柴兴还在那喋喋不休夸着什么配图解说,赵徵低头瞄了眼,封皮蓝色,没有书名,光秃秃一本,他疑惑伸手随意一翻,视线一触,眼睛蓦睁大!   赵徵“啪”一声阖上小册子,眼睛直直看着柴兴。   他眉目锋锐,目光一绷锋芒毕露,神态吃惊又凌厉,用力瞪着柴兴。   柴兴莫名其妙:“看我干嘛呢?”   他这还不是为了兄弟!阿徵没爹,至于柴武毅,他爹那个老古板,能说些啥?他大哥成婚的时候他偷偷听过,含蓄得云里雾里的,完全没有指导价值。   乐京这些个勋贵子弟们,基本分两拨,要么就是自己风流荤素不忌或长辈早早有安排开了荤什么都会的;要么就像柴家钟离家这类,家教很严,本人也不好这口,最重要就是他们很小年纪就跟着家中长辈从军了,军纪森严,更没有这么闲暇和操作空间,属于童子鸡系列。   赵徵显然也是后者的同道中人,都是没开过荤的。   柴兴也算煞费苦心,他靖王表弟自小坎坷,长大后几乎一心扑在复仇上面去了,哪有心里了解这个?他怕他不会,要知道洞房失败那男人面子可就没了!   于是,柴兴十分贴心地,挖门盗洞搞了一个精美绘图版,自己潜心研究过发现确实图文并茂,这才颠颠儿揣上,好给他家靖王表弟参考解惑。   “嘿嘿,我这不怕你不懂嘛。”   柴兴挤眉弄眼,他本来说给赵徵参详参详,赵徵有点嫌弃但脸色还可以的,但柴兴一个兴奋说秃噜了嘴,连不该说的那两句也说出来了,“有了这玩意啊,你洞房就肯定就不怕失败了!”   说失败时,柴兴那眼睛忍不住瞄了瞄赵徵下三路,就差把“童子鸡我怕你不行”写在脸上了。   然后乐极生悲。   赵徵:“……”   他本来就有点抹不开脸,被柴兴这么一瞄,当场大怒,飞起一脚:“滚!!”   你才不行!   你全家都不行!!   柴兴“嗷”一声,被踹中屁股,一个趔趄连爬带滚跑出去了!   他十分委曲,一直到翻墙回到平昌侯府,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什么不识好人心之类的。   纪棠斜睨这憨子一眼,奇道:“你跑哪去了?”   一大早的,就不见了人。   纪棠三更就被撵起来了,沐浴梳洗换上大红喜服,现在正坐在妆台前让她父亲亲自去请来的卫国公夫人开脸梳妆,已经差不多完成了。   织锦绣纹的金丝鸾凤喜服,金灿灿的点翠头冠,一身艳红如火,乌黑云鬓高绾,凤冠霞帔,肤白唇红,如火如荼,回眸一笑,清丽明媚,完全有别于平时男装的潇洒风流,美丽不可方物。   柴兴睁大眼睛,哇哇他阿棠妹妹真美!他颠颠儿跑过来,那点子委屈登时抛在脑后,把纪棠有头到脚大夸特夸一遍,夸得纪棠前仰后合。   等插好最后一根凤簪之后,纪棠起身翘脚斜倚在妆台上,柴兴哥俩好和她并排坐着,两人平时也这样的,他一手搭着她肩膀,完成夸夸群业务之后,末了添上一句:“要是我也能娶个像阿棠这么好看的媳妇就好了。”   他砸吧砸吧嘴:“阿棠你不知道,从前我想着娶你当媳妇儿呢,可惜啊,……”   柴兴闭嘴,可惜挨揍了,被赵徵打成一个乌鸡眼,还吃了好久的西北风。   卫国公夫人“噗嗤”一笑,这个柴兴,真的什么话都敢说往外说。   不过也足见他们之间的感情了。   想到这里,好笑之余,又很是羡慕,卫国公夫人本想调侃一句新娘子的闺房你敢进来,当心陛下饶不得你,但最后没说,收拾收拾出去了。   纪棠托腮,露出素雪般白皙的一截子皓腕,她用手肘戳戳柴兴:“诶,你刚才出府了吧?干嘛去啊?”   柴兴躲躲闪闪:“……额,去王府了。”   “去王府干嘛?”   柴兴:“钟离颖刚喊我有点事,我走了!”   然后飞速溜了。   纪棠没抓住他,这一身也不好追,“切”了一声:“神神秘秘。”   然而结果她也没好奇很久,当天晚上,她就知道柴兴搞了什么飞机了。   ……   总得来说,大婚的过程还是十分完美的。   正月初七,辰初,大吉。   赵徵一身金红吉服头冠,骑着高头大马,在一众心腹文武及兄弟亲人的团团簇拥之下,急不迫待,直奔平昌侯府而来。   噼里啪啦,鞭炮炸响,整个东城内城都差不多震动了,经过一系列的过五关斩六将,喧闹声大笑声掀翻屋顶,赵徵终于从他强颜欢笑的老丈人手里接过他的新娘子,   赵徵下意识一笑,直接把纪棠横抱起来,掉头快步往大门去了。   直接哭嫁的步骤给省了。   他阿棠婚后只会笑,断不会哭的。   距离最近的绝大部分都是武将,叫好声欢呼声一下子就拔高了,直接把震天的鞭炮声都给压了过去!   纪棠凤冠前的金链珍珠帘子往两边滑下去,她掀起一点盖头,对上赵徵亮晶晶满目喜悦的一双眼,纪棠往后瞄一眼,笑骂道:“你瞧瞧我爹脸色。”   还瞧啥,之前还没瞧够吗?现在终于不用再瞧了。   赵徵装没听见,他眼睛没离过她掀起的一点帘子,小声说:“阿棠,你真美。”   “真的吗?”   纪棠高兴:“柴兴也这么说的!”   这么新娘妆,她超满意耶。   赵徵顿了顿,柴兴怎么知道的,阿棠出房门前不是要盖盖头的吗?   但他现在满心欢喜,这点点疑惑一下子就过去了,闻言忍不住又一笑,唇角就差不多咧到耳后根了。   他抱着纪棠,脚下稳稳,一路直出大门,鼓乐大作,鞭炮声再度炸响,纷飞的红色纸屑如同漫天飞舞的雨絮,纷纷扬扬落在两人脸上头上身上,一头一脸的喜庆。   赵徵把纪棠送上婚车,深深看一眼,这才放下帘子。   他翻身上马,等了片刻,她肯定坐稳了,这才一挥手,带着他的新娘子和迎亲队折返靖王府。   喜悦声声,欢声笑语,纪棠在车里还能听见前后左右熟悉的大笑声,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撩起车帘,看道旁被军兵适当隔开一些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平民,大人小孩笑声不绝,蹦蹦跳跳,有府卫抬着铜钱大箩往左右和后面不停撒着簇新铜子喜钱,大人小孩争着捡起,笑脸大大的,恭贺声不绝于耳。   这些都是登基之后再大婚不能有的。   不得不说,这个大婚办得可太合纪棠的心意了。   一路笑一路看,时间过得飞快,欢声雷动,一下子就绕城一周回到了靖王府。   赵徵一挥手屏退喜娘,亲自撩起车帘,搀扶纪棠下车,一截红绸放在二人手里,一人牵着一边,两人相视一笑,赵徵带着纪棠,一步一步沿着红毯进了靖王府大门,进到礼堂。   两人跪在偌大的礼堂中央,跪在对方面前,“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两人双膝着地,面对面看着对方,深深伏身叩首,与对方对拜。   从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红堂堂的喜烛照亮了偌大的喜房,大红绣金的帷幕帐缦逶垂在地,被烛光一映泛出丝丝金色,入目皆是喜庆。   正礼结束,纪棠掀了盖头,携手与赵徵共宴宾客。   等宴席结束,赵徵已经喝趴下了。   他装的。   等回到新房,他立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来了。   那脸挺红的,眼睛有点水意亮晶晶的,但眼神还挺清明,没醉。   他暗戳戳命人把他喝的酒都掺上水,不然这么喝他还怎么洞房啊!   他红着耳根,扭扭捏捏解释完,然后说:“我先洗漱去了!”   飞快窜进浴房了,一副春心萌动又期待的小模样。   纪棠:“要不要一起洗呀?”   赵徵:“!!!”   “……不,不用了!”   纪棠哈哈大笑,累一天了她往后一躺,正打算伸伸腰骨也去洗澡,不曾想手往枕下一深,却摸到一本东西。   “咦?”   她抽出来一看,什么玩意?   ……   赵徵真的恨死柴兴了,他本来计划了很久,预备今天将会有一个完美的新婚夜的。   他是万万没想到最后会发展成这样的!   他在浴房洗漱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上簇新的寝衣,把头发重新梳了一遍,抿了个油光水滑,把自己之前计划的流程在心里再过了一遍,精神抖擞满心期待,这才撩起帘子往内寝行去。   但谁知,这帘子才刚撩起来,便见纪棠一身雪白寝衣正盘腿坐在床上,聚精会神翻着膝盖上的一本书。   赵徵:“……”   赵徵:“!!!”   这淡蓝色的封皮实在是让人印象太过深刻了,赵徵瞬间睁大眼睛!   柴兴虽然可恶,但不得不说,他送来的这本书,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赵徵把那家伙撵走之后,盯了那本蓝册子半晌,偷偷摸摸把它偷渡回新房,藏在枕套里头。   ——万一,他说的是万一,万一那事儿和他理解的有什么实际差别的话,他也能参考一下嘛。   由于时间匆忙,他往枕套一塞,打算回头再找地方藏它。   但他万万没想到,事情还没开始,这书先被纪棠发现了。   赵徵:“……”   纪棠揶揄瞅了他一眼:“看小黄书呢?”   赵徵脸瞬间涨了通红,红得像要滴出血似的,他慌忙解释:“不是,不是的,是柴兴!柴兴一大早莫名其妙塞这东西给我,我……”   什么旖旎,什么计划,什么完美新婚夜,瞬间被粉粹得一干二净!纪棠笑得前仰后合,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赵徵赶紧一个箭步上前,把蓝册子夺过来,视线顺着打开的尾页瞥过,刚好看见几个字,“……童男亦适用,真知秘见,童叟无欺,……”   ——纪棠刚才就看得就是这页。   赵徵:“……”   晴天霹雳。   纪棠哈哈大笑,他的表情太好玩了,她要笑死了,她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赵徵脸阵红真青,他咬牙切齿:“我要宰了柴兴!!!”   纪棠笑声再次拔高,不行了,笑死她了!   ……   好好的一个完美新婚夜,就这么泡汤了,赵徵肉眼可见地丧得不行。   他被纪棠笑得抬不起头来,抿着唇把这本可恶的蓝册子胡乱塞进身后一个抽屉里,他真的期待了很久的,心里一想,就很难过,越想越难过。   那纪棠肯定不能让亲亲老公留下遗憾啊!   虽然开头乌龙搞笑了一点,但也不妨碍顺势展开一个美好的开始啊!   “傻子!”   她抹了抹笑出来眼泪,唇还是翘着的,半跪直起身,圈着他的脖子,点点他的额头,笑骂一句。   她咬着他的耳朵说:“这有什么好害臊尴尬的,咱们都是夫妻了。”   她下巴点了点,“拿出来啊,咱们瞅瞅喜欢哪个,可以试试啊!”   她一双妙目波光流转,嗤嗤低笑,咬了他耳垂一下,赵徵蓦抬起头,眼睛有点不可置信,那双漂亮的琉璃色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不立马就精神回来了?   “哪有一定得循规蹈矩的,真是个傻子。”   两人高兴,惊喜,就是完美啊!   纪棠爱得不行,捧着她可可爱爱男朋友的面庞,不,是老公了,亲了亲他睁得大大的眼睛。   他脸一下子就红了,一路红都耳根,无措接住她,长而翘的眼睫毛眨了眨,心里紧张又期待。   纪棠已经把那本蓝册子摸出来了,她退后一步,顺手放下勾着的帐子,纁红的绡纱帐子遮住她半张脸,她轻笑着,冲他勾勾手指:“快来呀~”   热血直冲上脑,赵徵整张脸都是滚烫的,他有点喘不过气了,屏住呼吸,好半晌,他慢慢行上前,登上脚踏。   纁红绡纱帐子被撩起,然后有垂了下去。   轻笑声,窃窃私语,嘶嘶索索。   一对有情人的新婚夜,这才刚刚开始。   这也确实是个开始。   一泓弦月高挂在苍穹,皎洁的银白月光朦胧洒下,披红挂彩的府邸依旧如火如荼般的喜庆热烈,但夜已深,人宁静。   正如赵徵和纪棠,惊涛骇浪之后,迎接他们的,将会是充满活力又恬静幸福的崭新生活。   如一匹红绸,柔顺丝滑,逶迤向远方。 第109章 后记   正月十六, 赵徵于乐京登基称帝,改元建安,大魏朝正式翻开一个新篇章。   同年三月, 新帝下旨以钟离孤虞子卿为正副主帅, 率军三十万南下。   苟延残喘的南梁小朝廷实控区域已经很小了, 在汹汹魏军的兵锋之下很快崩溃,四月上旬, 南都破, 南梁小皇帝举旗投降。   魏帝把小皇改封承虔伯, 封地虔县, 东北海滨远离南地的一个半岛小县城。   自此,魏朝彻底一统天下。   大江以南的所有疆域都纳入了大魏的版图。   这里值得一说的是,会阳王虞子卿, 他在新帝登基颁下大封功臣圣旨的的次日, 便上书请辞掉了愈半的待遇,包括封国大小, 主动裁撤封地王军,还有完全自治权, 主动请朝廷派遣属官等等。   从封地疆域到军政,削去自成一国的特殊待遇,努力把自己融进大魏。   帝不允, 言道此乃昔日与摄政王虞长治之盟约, 断不可失信于功臣也。   会阳王再度上书, 言辞恳切, 娓娓道来,言此正是其父生前所想,非他自作主张。   虞子卿又替其父请罪, 说初定盟约之时,因甫与赵军接触心存疑虑故才铢锱必较,父子二人在其后已商定,待大胜太平后再上书,请陛下恕罪。   帝仍不允,坚持封赏。   但会阳王心意已决,屡次上书又于殿前长跪恳之,几次三番之后,帝最终应允。   皆大欢喜。   南梁虞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而国朝也绝了国中国这一隐忧,一时君臣相得,为朝野所称颂,民间所津津乐道。   当然,今年市井民间的轶闻可多了去了,会阳王虞氏这一桩绝对算不上独占鳌头。   霸占八卦榜和艳羡榜的另有其人,那就是平昌侯府。   说来想被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火爆全城,一得够新,二得够奇,得是出乎意料的鲜见的,最好还带点八卦秘闻之类的色彩的,才能长久霸榜独占鳌头,让大伙儿百说不腻。   就譬如说吧,像柴氏钟离氏一门三爵二公一侯的盘满钵满大丰收封赏,愈发炙手可热如日中天,大家啧啧称羡是啧啧称羡了,但却没多惊奇。   这不是意料中事嘛,只是最后揭盅落定而已,这还没会阳王的五上书来得一波三折呢。   那平昌侯府为什么能霸榜呢?   “这平昌侯府纪家怎么了?是得了大封赏么?”   问话的是茶馆来得外地客商,听了一会儿,好奇八卦道。   难道是皇帝陛下封赏不均,引起其他功臣不满了?   这平昌侯听说归投挺晚的,有功劳但到底及不上人家多,于是他猜是封多了。   “汰,你以为是小孩子玩泥巴呢?”   旁边有茶客“切”一声,还封多封少惹其他功臣不满什么的,这不都功劳簿写着呢!得层层讨论商定才定下初稿呈上给皇帝陛下过目定夺的,能差到哪里去啊?   事实上,新帝大封功臣恰到好处,一律都是按功劳说话的,完全没什么争议的地方值得讨论的。   外地茶客好奇了:“咦,那为什么呀?”   这平昌侯府有什么特别的呀?   一说到这里,大家瞬间就兴奋起来了,刚才切他那个茶客一拍桌子:“老兄你不知道,这平昌侯府纪家出了个女国公哎!”   “不止!还出了个皇后!!”   “当今陛下元后纪娘娘,正是平昌侯嫡女呢。”   女国公,皇后娘娘,这平昌侯府可够爆冷得让人啧啧称奇,八卦光芒一下子覆盖过了柴国公钟离氏这些老牌功臣了。   “女国公?!”   “真的假的?!”   那外地茶客山南来的,以前某些消息知道还挺多的,他一下子想起来:“陛下麾下倒是有个姓纪的厉害军师,还兼过咱们上雒的太守一段时间呢,是个很俊俏的少年人,但不是女的呀!你们听谁说的?!”   外地客商一下子不干了,他以前甚至远远望见过纪太守呢,不是女的啊,咋就胡说八道了呢!   京城茶客们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一开始谁说的,反正有人这么说过,然后就飞速传开来了。   ——相较男国公,女国公八卦程度劲爆太多了,大家都乐意侃这个。   半晌,切人茶客讪讪:“……反正,反正这平昌侯府是新出了一国公一皇后了。”   外地茶客泼完大家冷水后,心里得意,哥俩好给周围人满上茶水后,主动说开了:“哎,算了算了,不说纪国公了,那这平昌侯咋那么厉害啊?”   那么多的老功臣都没能把闺女嫁给皇帝陛下,就他一个晚来的成事了,他闺女莫不是天仙?   还有那个疑似女的国公爷,细想想,无风不起浪,京城都传成这样了,也没见主角出来辟谣,说不定还真可能是真的。   外地茶客琢磨一下,还真有点可能,他好奇:“那这个纪侯爷究竟几个闺女啊?”   咋每个都这么厉害呢?   不得不说,外地茶客分析还真有有点道理,大家一下子就活泛回来了,旁边茶客拍桌:“那还用问吗?至少两个啊!!!”   国公和皇后,总不能是同一个人吧?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   底下茶楼唾沫横飞喧哗震天。   二楼包间的窗栏,正趴着一个青衫少年人,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嘿嘿。   这个少年人,自然是纪棠了。   大家八卦的两个主角都是她,不过猜错了,她只有一个哦~   登基大典的当天,赵徵即大封功臣,纪棠的功劳,肯定不能抹了的啊!   旁人有的,她肯定也得有。   况且赵徵可是早早就说过给她封爵的,那肯定要封的啊!   于是,纪棠就有了两个身份了。   这是她的主意,因为纪棠并不打算把这两个身份合二为一。   进房当纪皇后,出门当纪国公,进可攻,退可守,简直完美!   嘿嘿。   她开心得很,笑得像偷了腥的猫,眉飞色舞,转头得意洋洋冲赵徵眨眨眼睛。   赵徵微微一笑,摸摸她手边的茶杯,觉得有些凉了,倒掉,重新倒了一杯温的。   纪棠端起来一口干掉,站起身:“走吧走吧,回去了!”   出门也够久了,回家吃晚饭吧。   一行人结账离开,登车的登车,上马的上马,直入内城,今天回的是纪棠的国公府。   纪棠对国公府迷之喜欢,这是自己挣来的啊!所以现在夫妻俩是两边住的,在宫内住一段有点腻了,就兴冲冲跑出来国公府住。   换来换去,全看纪棠心意。   也没什么不便的,毕竟近得很,就出门多走一小段的距离,并不会妨碍两人上朝工作。   不过除了更新鲜更有趣,其实纪棠和赵徵的日常生活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   青帷马车车轮辘辘,不多时就驶离了外城闹市区,进入内城。   小车虽小,但前后左右骠骑的紧紧簇拥拱护,都昭示了这辆低调小车的不一般。   当然,偶有认得的遇见都主动避让了,除了柴兴这个憨憨,很少有人上前打扰陛下和娘娘微服出行的兴致。   小车哒哒,顺着大街一路前行,很快回到国公府,公府侧门直接大开,小车驶了进去。   车刚停定,纪棠就自己一撩帘子,在车辕一跃跳上台阶,赵徵赶紧扶她,“你小心些啊!”   他紧张得不行。   主要纪棠疑似有孕了。   月事晚了几天,御医不敢肯定,说月份太浅,脉象还把不出来。   两人某天在榻上搂着窃窃私语的时候,纪棠随口给他科普过这个知识,这家伙就记在心上了,月事晚一天就急吼吼叫人,要不是纪棠制止,他这几天能把御医腿都溜细了。   纪棠斜睨他一眼,也不阻止,老佛爷一样伸出手,让小徵子小心翼翼地把她搀扶回屋里去了。   她忍不住笑,坐下来一个翻身坐到他大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咬耳朵,“阿徵可真厉害呀~”   她又故意逗他了。   可他还是被逗到了。   这个“厉害”,几乎让人立马就联想某些颜色画面,赵徵登时脸颊脖颈到耳根都红通通的,他抿唇笑,不反驳,但也有点害臊,一双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   哈哈太可爱了。   越发掘,就越多可爱耶。   纪棠仰头哈哈哈笑了一阵,赵徵搂着她不说话,等她笑够了,这才小心翼翼把她放在软软的榻垫上。   纪棠今天有点兴奋过度了,放假嘛,早上起得太早,中午还没午睡,跑来跑回,回到家说笑了一阵子,她就有点犯困了,掩嘴打了哈欠,顺势躺下来。   “我睡会,吃饭喊我。”   “嗯,你睡吧。”   赵徵俯身亲亲她,伸手抖开薄被盖在她身上,轻拍了一会儿,等她睡着了才自榻沿起身,抓紧时间去处理一下政务。   今年事情肯定多的,本来是两个人一起忙,但现在他肯定不愿意让纪棠累着的,于是把大部分的事情都揽过来了。   他起身的时候,纪棠揉揉脸咪开一点眼缝儿,翻了个身,调整一下位置,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大概六点的时候,窗外天色开始暗了,她才迷瞪瞪醒过来。   她抱着被子坐起揉脸,屋里静悄悄的,赵徵肯定又在隔壁奋笔疾书努力工作了。   她顺手往脚踏瞄了眼,不过这几月养的那只漂亮的花狸猫已经不在了。   赵徵也挺喜欢猫的,因为他祖母从前膝下就养了一直橘色的大狸猫,跟着他一起长大的。   现在终于稳定下来了,纪棠有天上街看见人养眼馋,于是两人也搞一只小的养着。   可惜没等养大,就送走了。   前儿她随口调侃,要是真有了,就不能养了。   怀孕不能养宠物的。   赵徵问清楚原因,立马就给送走了。   诶,撸猫的乐趣也没有了。   纪棠托腮,吐槽两句,忍不住摸摸小肚子,逗赵徵归逗赵徵,但说句实话吧,她其实觉得可能不是的。   毕竟她月事其实不大准确,迟几天发生过不止一次,最长试过迟七八天。   她这么给赵徵说,可赵徵振振有词,说要是真有呢?   好吧,新婚燕尔,那啥愉快,也没避孕,倒也不是没有中标的可能的。   要是真有话……   纪棠其实有点不适应,毕竟有些快了,她原来是展望婚后大概一至两年再要孩子的,要不半年大半年也可以,过一下两人世界嘛,这才刚结的婚。   行吧,先看看。   反正都定局了。   结果是的话,那也不是不行。   就当意外的惊喜好啦~   ……   这个新婚生活中的小惊喜到底还在来了。   又过了五六天的时候,老御医再次来每日一请的诊脉的时候,心里已经有八九分的肯定了,在皇帝陛下咄咄逼人的严厉目光之下,他们也拖不下来了。   于是,几名御医对视一眼,齐齐跪下,由年纪最大的太医院判出声:“来往流利,渐有滑如走珠之相,应有八九分之把握,是喜脉!”   赵徵蓦站起,他狂喜!   总算揭盅了。   他期待忐忑了这么久,终于开奖!   他直接把御医那句“八九分”忽略过去了。赵徵多了解他们啊,这些个御医为怕担责,嘴里说八九分,那就不亚于十足了。   他狂喜,一时不知怎么形容自己欢欣,喜悦直冲天灵盖,对着纪棠咧嘴笑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赏,全部赏,重重有赏!!!”   他喜不自禁,一叠声叫人去柴国公府和平昌侯府抱喜,等御医退下之后,他单膝跪在纪棠面前,小心翼翼抚摸一下纪棠的小腹,一双眼睛睁大圆溜溜看着她,“有孩子了,真有了!”   他惊奇,喜悦,语无伦次,被纪棠笑着拉了起来,一戳眉心,笑骂:“真是个傻子!”   他唇角差不多咧到耳后根去了,展开双臂,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不,是将她娘俩抱在怀里!   ……   赵徵欢喜得一宿都没睡着,翻来覆去,乍然喜讯的狂喜兴奋过去之后,心坎渐渐被更加清晰的喜悦彻底填满了。   纪棠已经熟睡了,她其实已经开始有点点早孕反应,比平时更嗜睡一点,一沾枕,就睡了过去。   只听见她绵长清浅的呼吸声。   赵徵侧身偎依在她的身边,脸贴着她的肩窝,小心翼翼在她恬静的睡颜上轻轻亲了一下。   他微笑凝视着她,都舍不得移开眼睛。   许久,才小心伸出手,将粗糙的大掌覆盖在她柔软还未曾见起伏的小腹之上。   这里,有他们的孩子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过去的十年,赵徵的人生充满的厮杀和仇恨,尤其兄长祖母亡逝之后,种种内外的压迫和反抗如同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根本无暇品尝多少温情。   而事实上,亲情对他来说确实是没有的。   这里的亲情,指的是血亲、至亲。   柴武毅柴显柴兴都很好,也给他足够的亲情支撑,但不得不说,这到底是隔了一层,再好再好,也和父母与子女之间的血脉相连是有区别的。   赵徵不以为憾,他很珍惜他现今所拥有的。   但不得不说,当真的知悉他妻子腹中正孕育着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骨肉的时候,赵徵心坎又满又胀。   兴奋渐褪之后,夜阑人静细细品尝,眼眶有些酸涩,心口满涨得他想落泪。   他伏在纪棠身边,脸贴着她的脸。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漫长割裂支离破碎的人生之后,他终于重新拥有一个暖融融的家。   孩子将会环绕在他们膝下,撒娇,别扭,讨赏,淘气,鸡飞狗跳,热热闹闹。   赵徵伏在纪棠身边,露出一抹暖融甜蜜到了极点的笑。   他微微支起身,凝视她恬静的睡颜,在她眉心虔诚地印下一个吻。   他的妻子,他的心上人,引领他走出黑暗带给他灿烂阳光的人。   谢谢她。   他爱她。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的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番外有,不过不多,还没确定写啥呢,反正不定期更哈~   至于新文,大概两个月后开吧,阿秀刚搞了个手术,现在术后恢复期得好好歇一下,所以这次会休息得久一点,预计两个月左右吧!   哈哈反正阿秀尽快嘿嘿,最后感谢宝宝们三个多月来的陪伴,超爱你们!!!我们番外和新文见啦!!(/≧▽≦)/   有完结红包的,这个等全文完结了再一起发哈~   宝宝们在后记(本章)和番外最后一章留评哒,阿秀更完全部番外到时再一起发啦~~ (*^▽^*)   (阿秀会先把文章改成完结状态~)   最后强推一波接档文!预收起来啊宝宝们~ 啵啵啵   《错拿了女主剧本的咸鱼》   生存高手穿成大逃荒,苟了一年,才发现是穿书。   男主是个枭雄,趁势而起,割据一方,从权臣到雄主,奠定了日后 天下一统的关键格局。   他冷漠,杀人如麻,心硬手狠,唯一能被温情软化,原女主和他纠缠半生,被虐心虐身,到了花甲暮年,才终于得到了他的心。   hhhhh……这是什么地狱级别的难度?   未婚妻.路人甲.苏柚 : ……手动再见。   可惜说再见之前,她被迫无奈救了男主一次,剧情就往另一个方向狂奔去了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本来想当咸鱼的,后来却被迫跟着男主走上人生巅峰。”   ……   冷漠专情真枭雄男主 x 机智乐观生存高手女主   *女主视角,基调轻爽   *这个所谓虐心虐肺的地狱级别难度,是相对于原女主来说的,咱苏柚不是哈,别误会了   (戳作者专栏见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