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小食光》 作者:银河灿烂   文案:   如果穿越是个抽卡游戏,那么张羡龄一定抽到了SSR。   她穿成了明孝宗的皇后,那个传说中“一夫一妻,帝后CP”的女主角。   宫斗是不可能宫斗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女人给她斗。   撩皇帝又不会撩。只能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才能打发了时光这样子。   然而吃着吃着,大明竟然中兴了?+_(:з」∠)_   ~﹡~﹡~﹡【本文阅读提示】~﹡~﹡~﹡~﹡   *依据史料进行艺术化创作,剧情人物有所虚构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基建   主角:张羡龄;朱祐樘 ┃ 配角:谈允贤;沈琼莲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吃喝玩乐顺便中兴大明   立意:生活是很好玩的,要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 第1章   成化二十三年,二月末。   宫人梅香提了一篮子香椿踏进后殿:“娘娘前日说的香椿,可是这一种?”   日色透窗,照在新嫁进东宫的太子妃张羡龄身上。她正坐在春光里晒太阳,闻声回首,惊喜道:“对,就是这个。”   拈起一叶香椿,她拂鼻一嗅,闻得一阵草木清香。叶子生得很嫩,浅绿之间微带点红,色泽鲜亮。   正是吃香椿的时节,穿越前她常吃,只是这紫禁城里却少见。   正欲细问,却听见兽耳八卦铜壶滴漏落下一串子水珠,嘀嗒嘀嗒响。   宫人秋菊向她禀告:“娘娘,该去请安了。”   张羡龄点了点头,吩咐道:“告诉尚膳监的人,这香椿需用玉泉水洗净,入开水稍灼,色变即刻捞出,切成细细的碎末。打上两个鸡蛋,放些许盐,与香椿末一切拌匀。得用猪油煎,锅气烧得旺旺的,煎至蛋液微凝时便起锅。这香椿煎蛋务必要嫩,老了就不好吃了。”   说完,她踩上高底凤头鞋,一步懒似一步地往外走。   后殿外头,太子妃卤薄已在等着了。   她如今住在清宁宫后殿,清宁宫大殿为太子所居,因是东宫,红墙之上覆着的尽是绿色琉璃瓦。路过前殿时,她往里头瞧了一眼,宫人内臣们正有条不紊的打扫,打扫庭尘、擦拭摆设、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这个时辰,太子估计已在文华殿读书了。   信步在红墙之下,张羡龄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十来个宫人内侍。有拿着青方伞替她遮阳的,有提着一盏抹金银香炉替她熏香的,还有提着抹金银水壶、点心攒盒以防不时之需的……队伍的最后是一副抹金交椅脚踏,这是怕她走累了要坐轿的。   被这么多人跟着,张羡龄起初觉得不自在,可小半个月下来,她渐渐习惯了。   作为太子妃,她只需向皇后与皇太后请安。皇后需一日一请,皇太后爱清静,通常是五日一请。   到坤宁宫时,西配殿已经坐了一些嫔妃,明宪宗内宠不少,有资格向皇后请安的就有十来位。张羡龄进宫才半个月,许多嫔妃还不熟,映象深刻些的只有一个邵宸妃,江南水乡养出来的一枝茉莉花,即使生养了三个皇子,站在美人堆依旧艳冠群芳。瞧见张羡龄进殿,邵宸妃便走过来,亲亲热热挽上她的手:“新媳妇来了,请上座。”   身在众人之间,张羡龄一向很安静,她打量着阳光下言笑晏晏的嫔妃,立在阴影里无声无息的宫女,像在看一幅画。邵宸妃不知说了什么,殿内众妃都轻声笑起来。她素来如此,不论位分高低、有宠无宠,待人都是一样的如沐春风。   这样长袖善舞、面面俱到,难道不累吗?张羡龄心里想着,侧首望向窗儿,澄澈如海的天被窗棂分割成许多细小的碎片,横平竖直、秩序井然,一如她穿越前的人生。   她在现代的父母都是鸡娃专业户,恨不得把她绑在火箭上发射出去,以便“赢在人生的起跑线”上。自打她上小学,父母就给她量身定制了一张日程表,据说是借鉴了衡中的高三作息时间安排。从此,她的日日夜夜就在时间表的格子中度过,十年如一日,直到她十四岁那年考进华大少年班,才算是有了片刻安宁。   眼看就要毕业,走向升职加薪迎娶高富帅的美好未来,她却忽然病倒了。在病床上合眼的时候,父母在哭,她的嘴角却带着笑意。   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再醒来,她便成了明朝后宫里一位同名同姓的待选秀女,莫名其妙的就选中了太子妃。在弄清楚她要嫁的太子是朱祐樘——未来的明孝宗之后,张羡龄笑出了声。   要知道,明孝宗不仅是一个好皇帝,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好丈夫,一生只娶了一位皇后。   大婚之日,朱祐樘更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保你一世富贵荣华。”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张羡龄当即确定了自己日后的人生目标:做一条热爱生活的咸鱼。   想到这,她浅呷一口茶,懒懒地窝在椅子里晒太阳。   一盏茶的热气渐渐消散,有宫人来请,引领众人往正殿拜见王皇后。   王皇后身着燕居冠服,端坐宝座之上,一张苍白的脸,眼尾生了细纹,藏着脂粉都遮盖不住的憔悴。   众人请安之后,她和颜悦色的赐座,简短的说了几句话:   “宫里的规矩,三月三换罗衣,趁着两日天气好,可以把罗衣翻出来晒一晒。”   “没什么事,就下去歇着吧。”   众妃渐渐走了,张羡龄等了一会儿,上前跟在王皇后身后:“我有件事想同母后说。”   王皇后颔首,燕居冠上的珠翠簌簌作响:“你且在西一间坐一坐,我换身衣裳再听你说。”   走入西一间,殿中暗自浮动着檀香的气息,正中间的墙壁上供奉着一轴观音像。后宫嫔妃多信佛,王皇后也不例外,听说坤宁宫西边的暗间就布置成了小佛堂。   她拣了一张东坡椅坐下,同那观音像两两相望。   正当华年的女子,为何整日焚香奉佛,参拜祈祷呢?罢了,人各有志,说不定念佛抄经也别有乐趣,只是她不解其中意而已。   张羡龄将视线移开,坤宁宫的宫人依次奉上一盏次春芽茶,一个黑漆螺甸攒盒。揭开盒盖,里头装着四样茶点,夹糖饼、红玛瑙茶食、云子茶食和白钵儿酥茶食。   张羡龄在茶点间徘徊,最后每一样尝了点儿。   王皇后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红织金缠枝牡丹缎袄裙,头上一顶金丝狄髻,戴着白玉佛字簪。   “可是有什么难处?”   在王皇后关切的目光里,张羡龄拍了拍手里的点心渣子,乖巧道:“倒不是有什么难处,只是妾想在坤宁宫置办一个小厨房,特来问一问母后。”   依着宫里的旧俗,清宁宫的膳食制作是这么个流程。首先由光禄寺开出膳单并分发厨料,尚膳监依照膳单和厨料进行烹调,尚食女官试味之后,由内侍捧着膳盒,抬着膳桌送到清宁宫来。   尚膳监的厨子手艺顶呱呱,萝卜花雕得像真花,每回摆在张羡龄面前的菜肴,都跟祭祖的贡菜一样精致、有排场。这样的菜肴好看是好看,但是费时间。为了防止侍长们等饭吃的时间过长,尚膳监通常是早早地就把菜做好了,温在灶上,哪宫来传膳,装进食盒即刻就能拎走。蒸菜汤饭一类的还好说,炒菜就差了些风味。张羡龄就琢磨着弄个小厨房,吃得更好一些。   王皇后听完,很爽快的答应了,当即叫人去御用监、尚膳监、惜薪司、酒醋面局还有甜食房传话。乾清宫和坤宁宫都有小厨房,清宁宫添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笑着同张羡龄说:“东宫有了太子妃就是不一样,长哥儿也能吃得好些。”   听到这句话,张羡龄一愣。   唔,她好像似乎也许大概可能……忘了同太子说一声。   ***   傍晚的文华殿被夕阳染作橙红色,帷幕低垂,香炉袅袅泛着蓬莱香。   侍讲官正讲着越王勾践破吴国,声音一如既往地催人欲睡。太子朱祐樘安安静静地听,不发一言。十七岁的少年,穿一件莲青曳撒,端端正正坐着,如鹤之姿。   “自古国亡缘女祸,吴王夫差为西施所误,一代雄主,亡国身死,可悲可叹。”侍讲官感慨了一番,向太子行礼道:“臣今日讲史毕,小爷可有疑惑?”   朱祐樘生来一双丹凤眼,眼皮单薄,看人的时候有些疏离,像隔着薄雾浓云,清而冷。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他缓缓起身,彬彬有礼道:“先生辛苦。”   言罢,朱祐樘漠然转身,一脚踏进斜阳里。   红墙琉璃瓦,似乎是亘古就在那里的,一成不变。   坐在步辇上,朱祐樘闭目养神,想着今日还剩下什么事。更衣、用膳、洗漱、诵经、就寝,这一日便算过完了。缓缓睁眼,他望见无边无尽的红墙,只觉意兴阑珊。   行到清宁门时,忽见着人影两束,候在清宁宫前。走得近了,才瞧清是谁,原来是太子妃张氏同她的宫人。   成婚十来日,他同太子妃并不算很亲近,纵使是同处一室,也无话可说,只是相敬如宾而已。太子妃倒是把他在大婚之日说的话听到了心里去,安安分分的,从不来烦他。今日特意在清宁宫门口等着,却不知何故。   太子妃上前,行了万福礼,笑意盈盈:“小爷回来了。”   朱祐樘微微颔首,并不言语,只是提前下了辇,径直往太子妃的后殿去。   后殿与清宁宫正殿门当户对,殿宇面宽五进,进深一间,三明两暗,正间设有太子妃的紫檀荷花宝座,宝座之前一左一右立着两面大穿衣镜,除非受朝贺,正间平日里是不用的。东西次间皆为暖阁,门上各有堆纱,画着贤德后妃故事。   不过三日没过来,后殿的布置竟已焕然一新。   大婚时应景的红彤彤缎锦全给撤了,换上了草青色纱帘,南窗下排了一列陶罐草木,绿叶可爱,春意盎然。壁间悬着字画,字迹潇潇洒洒、行云流水般写着八个字:“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晚来风凉,将草木吹得摇曳,宫灯照影,投下一片淡淡的暖光。朱祐樘踏进东暖阁,不知为何,心里忽然一静。 第2章   司衣宫女从正殿捧了家常衣裳、鞋袜来,伺候太子更衣。   张羡龄有心献殷勤,接过一件暗花缎团龙补道袍,亲手为朱祐樘穿上。烛影下,道袍的四合如意云鹤暗纹若隐若现,她低头为系带打结的时候,嗅见一股极淡的药香。   这得是积年累月的吃药,方才沾染的气息罢?她心想。   换了衣裳,就来到了张羡龄最喜欢的环节。她笑得眉眼弯弯,迫不及待地问朱祐樘:“小爷,现在传膳吗?”   “传膳。”   像是碰倒了多米雷骨牌第一张牌,殿内侍奉的青衣宫女往外头传话,在庭前候着的小内臣听见了,一路小跑直奔尚膳监。   尚膳监离内廷有些远,得越过一条小河,河之两岸榆柳依依,棋盘一般分列着田地暖棚,乍一看,像个农家大杂院,实际里头另有乾坤。作为掌管全宫吃饭大事的重要衙门,尚膳监里一共有百来个炉灶,各有编号,分别设在南北膳房里。   正是侍长们传膳的时候,南膳房里烟熏火燎的,切菜声、翻勺声、骂徒弟之声混淆在一起,火烧眉毛一样热闹。   掌勺的公公田有福挥舞着锅铲,吼得比锅炉响:“催鬼啊!这一道香椿煎蛋得现做,先把旁的菜式装好,马上好!”   小徒弟被骂惯了,手脚麻利的将一碟碟菜肴装进食盒,用一块黄绢盖着,撑开一把特制的小黄伞,伞上坠着金铃,叮叮铛铛得响,很好听,这是专门驱赶鸟儿的。   尚膳监太监手背在后头,慢慢踱进殿来,像一滴水进了油锅,身边响起无数请安问好之声。   田有福方才还一脸凶相骂蠢徒弟,这一下乖巧的像只肥兔,笑着同尚膳监太监问好:“干爹来了。”   “香椿煎蛋呢?”尚膳监太监停在他的灶台边。   田有福小心陪着笑:“是,清宁宫娘娘特地吩咐的。”   尚膳监太监点点头:“你倒有些机缘,清宁宫那头说是要建一个小厨房,我荐了你去。”   田有福一激灵:“谢干爹抬举,我一定念着干爹的好。”   见他领悟了自己的意思,尚膳监太监叮嘱了两句话便往外头去了,这烟熏火燎的,呛得人难受。   等到那一碟儿香椿煎蛋新鲜出炉,田有福连小徒弟奉上的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立刻精神抖擞去检查菜肴有没有放好。   听说太子同太子妃今夜一同用膳,他忙叮嘱小徒弟,要将两人的膳食分开放在膳桌上。太子吃素的时候多,可太子妃却是个无肉不欢的,是以两人的菜一个是用茶油炒的,一个是用猪油炒的,菜色也有所不同,万万不可搞混了。   司膳女官试过菜,十来个小内臣就有条不紊的提着灯笼,抬着膳桌,捧起食盒,浩浩荡荡直奔清宁宫去。   ***   大宫女梅香已在清宁宫前等着,领头的送膳内侍瞧见她的身影,小跑过去,点头哈腰:“劳累戴娘子出来等着。”   宫里的习俗,老宫人可以尊称一声“老太”,年轻的宫人叫“娘子”。梅香姓戴,清宁宫后殿里,她可是除了管家婆子之外最得脸的大宫女,宫女内侍见了她,都会客客气气喊一声“戴娘子”。   梅香扫了眼小内侍们手中的食盒,问:“娘娘交代的香椿煎蛋可做好了?”   “做好了!田师傅现炒的,全按照您交代的法子来。”   梅香点了点头,转身往后殿走,自有小宫女替她打帘子。   她轻手轻脚走进东暖阁,看见太子与太子妃两个人隔着一张书桌,一个坐着闭目养神,一个站着拨弄窗边的花草。   “小爷,娘娘,可以进吃的了。”   张羡龄如蒙大赦,饭再不来,她估计得把这盆栽的叶子玩秃了。朱祐樘生性寡言慎笑,她又是自幼对着书的时候比对着人的时候多,不晓得怎么没话扯话、闲聊瞎扯。   她殿里用膳,一向在西暖阁。因为东暖阁紧挨着卧房,不好沾着油烟气。   两人在西暖阁坐下。许多穿着绿布贴里的小内侍将两张大膳桌一左一右摆好,大膳桌旁又接着几个小膳桌。等会儿膳食会放在小膳桌上,她往哪碟菜多看一眼,司膳女官就会把那碟菜摆在大膳桌上。   进膳的小内侍都以绛纱袋遮面,如此便能防止口鼻气息接触到膳食。   装菜盛饭的碗碟全用的是金器,宫灯一照,金灿灿的晃人眼睛。全都摆齐了,进膳内侍跪在地上:“吃的摆齐了。”说完,便无声无息的退到阴影处。   晚膳最丰盛,有三四十种膳食,光米饭就有三种,蒸香稻、蒸糯、蒸稷粟。碗菜、碟菜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张羡龄却独独盯着那一碟香椿煎蛋,谁知还没吃到嘴,忽然听见朱祐樘问:“这道小菜倒新鲜。”   明代御膳也是有小菜、野菜的,据说是因为太祖皇帝曾说“要子孙知外间辛苦”,因此特地在御膳里安排些民间粗食,依时令而进,从不间断。张羡龄当选太子妃后头一回进膳,瞧见金碟玉碗里装着苦菜根、蒲公英、苦瓜片,整个人都愣住了。这些其貌不扬的苦菜根和燕窝万字全银鸭子这等菜肴摆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但香椿这等野菜,似乎还真没见过。   太子既然发了话,张羡龄只好眼睁睁看着司膳女官将那碟香椿煎蛋从自己的小膳桌上拿起来,摆到太子面前的案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失去了香椿煎蛋,张羡龄吃着平日最爱的片皮烤鸭,都觉得索然无味。   这么多菜,动了筷子的是少数,剩下没怎么动的菜照例赏赐给了宫女与内侍。   用过膳,宫女们端着抹金盆、漱口盂等物过来伺候张羡龄洗手、漱口。贡梨贡橘这等有助消化的水果也悄悄放在了东暖阁桌上。   宫里阔绰,贡橘与贡橘之间是用糖堆砌在一起,果盘犹如金字塔一样,堆得高高的。   张羡龄微一用力,摘下最上头的贡橘,缓缓拨开,剃掉橘皮上的缕缕白丝,递一瓣给朱祐樘:“今日去请安时,我同母后说起了小厨房的事。我……妾想在清宁宫设一个小厨房。”   朱祐樘点了点头:“知道了。”   张羡龄见他并不反对,就叫梅香抱来一叠长卷小轴的画。张羡龄接过那些画,毕恭毕敬呈给朱祐樘。   “妾粗略想了想,清宁宫后殿旁边的西轩有三间庑房,原是堆放东西的,如今正好可以打扫出来做小厨房。”   展卷一看,竟然都是小厨房的设计图,不仅有立面图,还有平面图,甚至连尺寸都准确标明了,简洁形象又不失美感。   朱祐樘原以为是画师所作,定睛一看,每张图的右下角都写了一个小小的“龄”字,不觉有些惊讶:“这是你亲手所画?”   “是。”张羡龄谦虚道:“画得不好,让小爷见笑了。”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恍惚了一下。没穿越前,别人问她考试考得怎么样,她也是这样说:“考得不好。”   话说得很谦虚,但实际是在期待别人的赞美:“你怎么可能考得不好?”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心里会暗暗觉得爽快。   画纸翻动,有细碎的声响,朱祐樘一张张翻过,看得很认真:“是不大好。”   张羡龄把到嘴边的“您谬赞了”给生生咽了回去。   怎么这么讨厌呢!   朱祐樘指着画纸上的烟囱,道:“宫里的房子,从不许有烟囱,怕烧起来,连柴火都不敢用,只用碳。”   书桌上笔墨纸砚俱备,朱祐樘从笔架上取一只毛笔,蘸墨,想一想,就在那张图纸的空白处画起来。   张羡龄把脑袋凑过去瞧,她倒要看看,太子能画出个什么来。   寥寥数笔,纸上勾勒出一个宫殿的形状,原本图纸里的设计格局都保留了下来,只是烟囱改掉了,只在设灶的那面墙上添了几个窗户似的小圆洞,笔墨楚楚,活灵活现。   画得还真挺好看的。   小厨房的事搞定,张羡龄便无什么话好说了。   朱祐樘伏在案上抄起了《太上感应篇》。他同皇爷一样,都是崇道的。   张羡龄原本打算接着看《大明律》,然而管家婆周姑姑却捧上了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来。   她脑海中无端闪过一个念头:人家有“道经”,你就没有“佛经”去配?张羡龄乐了,拿起笔,低下头装作在抄经,其实是在偷偷地笑。乐够了,她才老老实实地开始抄写经书。   东暖阁忽然安静下来,只听见点点滴滴的更漏声。   抄罢《太上感应篇》,朱祐樘将笔搁在玉双管式笔插里,他抬眸,便瞧见了一手握笔,一手托腮的太子妃。   圆圆脸的少女睡在灯影里,娇憨若一只酣然好梦的狸花猫。   朱祐樘忽然想捏一捏她的脸。 第3章   张羡龄其实睡得很浅。   这是她上学练出来的睡功,能够坐着悄咪咪的睡,意识却留了一份清明捕捉风吹雨动。   太子将笔放下的时候她就醒了,心里无端生出一种被班主任抓包的尴尬。醒也不是,睡也不是,索性以不变应万变,依旧装睡。只等太子或旁的什么人唤她,再“悠悠转醒,负荆请罪”。   她闭着眼,感觉抹金攒花宫灯透出来的光映在眼皮上,黑得不十分彻底,反倒能感知到光斑,是淡淡的橘红。   有衣料摩挲的声音,宫灯的光忽然黯了,黑漆漆的,似乎是太子倾下身来,向她凑近了些。   已经很近了,如果他再靠近些,一定能听见张羡龄的心怦怦作跳。   所幸他没有再靠近。只是静静望了一会儿,又离远了些。   毛笔被重新拿起,墨在端砚上研,宣纸被轻轻抚平的细碎声。   好像太子又开始抄经了,张羡龄心里揣测道。   许久许久,没有别的声音。   她悬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下,意识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时真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东暖阁里已不见了太子,说是回去歇息了。   周姑姑回禀的时候,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张羡龄权当耳旁风,坐在鸾镜前,要梅香替她卸头面。   明宫的发型,千篇一律,管你是皇后、妃子,还是女官、宫女,通通戴着狄髻。区别在于狄髻是金丝的,银丝的,还是竹篾为骨的,以及簪了什么头面,缀了多少宝石。这种狄髻的外形和尖粽很像,都是三角形,把头发梳拢了盘在头顶上,拿着狄髻往上一扣,插花一样的插戴各色珠翠、金珠、钗钏。   梅香将头面一件一件的拆下,又替她将耳垂上的金环嵌宝玉兔捣药耳环轻轻摘了下来。   另一个大宫女秋菊端着银立双凤盥盆过来,服侍她梳洗。洁完面,梅香拿来一个祭蓝色小罐,用海棠花银匙舀了两小匙在掌心,缓缓在张羡龄脸上抹开。   这是宫里最好的蔷薇花露,以初绽的蔷薇花瓣为原料,酝酿而成的香水。香气雅而淡,似有似无,若隐若现。   盥洗完了,张羡龄抱着枕头往榻上一倒,沉沉睡去。   ***   第二日,张羡龄才请安回来,替她修小厨房的人就到了。   无论是御用监的人还是尚膳监的人,在张羡龄面前都十分殷勤,热情的好似催人办卡的推销小哥。   毕竟,这可是第一次给太子妃娘娘办差,谁要是露了脸,未来的前程就有了。   请安过后,各人就开始干活了,敲敲打打,哐哐啷啷,听着很热闹。   张羡龄坐在东暖阁里,边嗑瓜子边看光禄寺送来的三月膳单。   她细细看了几行,惊得瓜子都掉了。   张羡龄单知道自己一月膳食所用的厨料定然不少,但她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   身为太子妃,她每月膳食并厨料用银竟然有一百六十两的预算。她原是小门小户出身,中选前父亲不过是国子监监生,也就是一个秀才。张家四口人,每日大鱼大肉,所费不过二三钱银子,这还是街坊邻居里伙食最好的。结果现如今,她一天就能吃掉五两白银?   张羡龄数学很好,下意识心算起来。一两银子等于十六钱,这么算起来,她如今一日的伙食费抵得上过去一家人吃一个半月。   她暗自咋舌,继续看厨料。   肉食方面,一个月光猪肉就有九十六斤八两,另外还有鸡鹅共计二十只,羊肉、羊肚、肝等四十斤,还有鹌鹑、鸽子、驴肉等等。   至于调料,香油就有三十六斤、白糖二十八斤、黑糖五斤。除却果蔬、香料、面食之外,还有牛乳四十斤。林林总总,不一而足。(1)   “娘娘,这膳单可有什么要改的。” 周姑姑见她拿着膳单看了许久,轻声问。   张羡龄定了定神:“额,那什么羊肚、羊肝之类的内脏不要,换成猪蹄或者五花肉。”   “那厨料怎么分呢?”   “对半分,尚膳监和小厨房各分一半。”   周姑姑应了一声,叫小宫人去传话。   这时候,被张羡龄派去监工的大宫女秋菊来禀:“娘娘,小厨房那边大致改好了。”   “走,看看去。”   ***   小厨房里,众人做完工,都在看稀奇。   尚膳监派过来的厨子叫田有福,还带了两个小徒弟,一个配菜,一个打杂。站在小厨房门口,笑得憨态可掬,看着很喜气。   他原先过来,原以为太子妃的小厨房,估计同坤宁宫的没两样,打扫间屋子出来,放两三个铜炊炉便完事了。结果一看这改建的架势,就知道与众不同。   三间屋子,外头的两间打通了,显得格外敞亮,就不知道是作何用处。靠里头的一间仍是独立隔开的,走近去一看,里头的家具竟然连成一片,呈一个“回”字结构。   右手边是一口大水缸,紧挨着一个带抽屉、铺着薄石的黑漆大木桌,又长又宽。配菜的小徒弟往桌前一站,直冒傻气:“师傅你瞧,这桌子的高度切菜很趁手!”   田有福瞪他一眼,骂道:“怎么?从前还委屈你了!”   他情不自禁地拉开抽屉,拿手掌试一试抽屉内的宽高。寻常桌子的抽屉,总是浅浅的,放些笔墨还好使,油盐酱醋之类的小罐子想都不用想。这个抽屉却不同,高度足有一个手掌长,许多厨料都可以塞到抽屉里,很是方便。   再往里,便是灶台,足足有三个灶眼,两大一小,炒菜、蒸饭、烧水全不耽误。灶台边上又是一段长长的台面,尽头是高高的碗碟柜。接着门的另一边,竟然摆了一个大大的冰鉴,揭开一看,里面放了许多冰块,凉飕飕的。   田有福走了一圈,心想这太子妃倒真是个体恤下人的,换了旁的娘娘,谁在乎你切菜累不累?柜子里放不放得下油盐酱醋?   他微微有些感动,心想一定要把当家本事拿出来,让太子妃吃好喝好。   这时候,太子妃来了。   张羡龄进小厨房一瞧,很满意,里头的布局同她原先画的相差无几。只是可惜没有自来水,只能挑水倒水用,所以她把水缸放在了门边,想着这样动线会更合理,挑水的人也能少走几步路。   她笑问:“谁是掌勺的?”   人群里钻出一个胖乎乎的大叔,憨态可掬:“老奴田有福,如今正负责掌勺。”   “就你一个?”   “还有两个小徒弟。”   张羡龄点了点头:“现在小厨房能用了吗?”   田有福犹豫了一瞬,还是照实说了:“现在尚膳监只送了米、油、蛋、酱料之类的,大头的厨料还得等一等才能送来。”   “中午的米饭还有吗?”   “有的。”   张羡龄将衣袖挽了挽,笑着吩咐:“把炉子升起来,我做个蛋炒饭。”   她从前忙于学业,虽然喜欢吃,但一直没时间做饭炒菜。虽然点评起美食来头头是道,但真正动手,却是“眼睛会了,手没会”。   只有一道菜做的很熟练——蛋炒饭。   把米饭抓散,撒上些许盐,放在碗里备用。煎鸡蛋的时候,蛋黄与蛋白分开下锅,用油滋啦啦地煎至新熟,就勺出放到一旁备用。下米饭,猛火翻炒,酱油的咸香和米饭的焦香交织在一起,实在诱人。   出锅前再洒上一把嫩绿的葱花,一道蛋炒饭就算是炒好了。   还没出锅,田有福等人就开始夸起来,这个说娘娘做法新奇,那个说娘娘好手艺,赞美的话说了一箩筐。将一道平平无奇的蛋炒饭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尽管知道他们是奉承,张羡龄听着也很开心。加上是自己亲手做的蛋炒饭,吃起来也格外香些。   看过自己的小厨房,她又绕到前边去。这两间房中间并无隔断,家具也还没搬进来,瞧这很开阔。   梅香端来一瓯热腾腾的甜牛乳,笑着问张羡龄:“娘娘这两间屋子是打算做什么?莫非以后要在这里用膳?可这里离后殿怕是有几步路。”   张羡龄笑盈盈地说:“非也,这是专为你们建的。” 第4章   曹慎是清宁宫的一个小内侍。   能被分到清宁宫,是他将自己进宫以来的所有积蓄孝敬给师傅的结果。他其实并没有很多钱,真有钱的,谁愿意挨上一刀进宫来当伺候人的内侍?如今趁着太子大婚的东风,好不容易抢到了一个机会清宁宫侍奉。虽然最后分了一个打扫后殿月台的活,但却是穷的响叮当,再不可能花钱从尚膳监买些吃的。   和宫女不同,内侍是不允许在自己居住的直房里生炉子做饭的。每回吃饭,他们只能够拎着冷饭冷菜,到屋里用碳火稍微热一下,然后匆匆送进肚子充饥。可是像曹慎这样的小内侍,地位低下不说,又没什么过硬的靠山,尚膳监怎么可能分什么好菜?多半是些残羹冷炙,一碗粥上都结着一层薄薄的白皮。尽管太子太子妃用过膳后会赏菜,但这样的赏菜和曹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能够领到赏菜的,只有像太子爷身边郭墉那般的红袍近侍,或者是像太子妃身边梅香那样的大宫女。   想吃口热饭热菜该怎么办呢?除了花银子买好一点的饭食,最好的法子便是找到一个宫女,和她结为对食,每个月将伙食费交给对食宫女,让她升炉做饭,顺便分自己一份。这也是为什么宫中对食颇为流行的原因。   可是曹慎年纪小,只有13岁,再加上又没混出头,认得师傅也没本事,没有哪个宫女愿意和他结为对食的。到清宁宫后,他钱袋空空,每天吃的也就只有尚膳监发下来的份例。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曹慎每天夜里醒来都饿得发慌,没法子,只能给自己灌凉水吃,灌得肚子鼓鼓囊囊的直往茅房跑,便能忘掉饿这件事。   这日该他当值。趁着太子妃娘娘去请安的时候,众人忙着打扫庭尘,抹洗摆设。他提着扫帚打扫月台,越扫人越饿。这个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香味,是从小厨房传来的。   曹慎前日虽然不当值,却也听说后殿新建了一个小厨房。这样浓郁的香气,想来应该是小厨房在预备着太子妃娘娘的早膳吧。他拍了拍肚子,心里很羡慕。这香味越闻越饿,他实在受不了了,干脆屏住鼻子,用嘴巴呼气。可没有用,还是饿。   曹慎好不容易将地扫完了,等着负责检查的蓝袍内侍过来看。负责检查的蓝袍内侍仔细检查之后,向他点点头,说:“去茶水间休息去吧。”   茶水间又是什么?曹慎不解,却不敢问。他从小就学会了宫里的一条规矩。上头人发话,听一遍必须听清,若是忘了或者没眼色的追着问,少不了要挨一顿打。   曹慎将扫帚放回杂间,瞧见其他的宫女内侍一起往一个方向走,曹慎懵懵懂懂的跟在后头。最后发现,他们竟然在小厨房的外间停了下来。那一间屋子正是香味飘出来的地方。门口钉了块木牌,上面写着茶水间三个字。   同曹慎熟悉一点的内侍,见他呆站在门外,疑惑道:“傻站那里做什么?赶紧进来呀,等会就没吃的了。”   曹慎应了一声,连忙跟在那人身后,挤进茶水间里。   屋里摆了好几副桌椅,靠着墙放了一连串的长板凳,上面已经坐了一些宫女内侍。人人脸上带着笑,或拿着包子或端着粥,吃得不亦乐乎。   最靠里边的那一面墙竟然有一个大灶台,旁边还摆了两个铜炊炉。靠右的铜炊炉上有一大锅,咕噜噜地煮着粥,散着滚滚白烟。   与他相熟的内侍排起了队,曹慎亦步亦趋地跟着。轮到他的时候,灶台后的师傅问他吃什么?   曹慎愣了一愣,说:“随便。”   师傅翻了一个白眼:“最烦你们这种说随便的,还好,上头专门定了一个套餐,你就吃这个吧。”   曹慎端着一个木托盘,托盘之上有一碗粥,两个大肉包,还有一个馒头,像做梦一样在方桌的空位置上坐下。他瞧见方桌上摆了一个梅花形的小碟子,里头装着各色的酱菜,像酸豆角、酸萝卜、咸菜、豆腐乳。同桌的一个内侍夹了一筷子酸萝卜,放到碗里配粥吃的,咬得嘎吱嘎吱响,一听就很脆。   与曹慎相熟的内侍顶了他一肘子:“咱们可有福了,摊上太子妃娘娘这样和善的侍长。听说早中晚都有吃的,值夜的到子夜的时候还另给一顿夜宵呢!”   曹慎盯着碗里满满的粥,并不是尚膳监分给他们吃的那种很稀很稀,一筷子下去,只能捞起两粒米的清粥。这粥里竟然还有肉末、蛋花和青菜!米粒一看就是熬煮了很久的,熬的都开了花,瞧着很诱人。   顾不得烫,他捧起碗,大口大口的吃粥。也许是粥太烫了,烫得他的眼睛都有些微微的湿润。   ***   回到清宁宫,张羡龄卧在榻上歇了一阵,叫周姑姑过来要她禀报宫人茶水间的事。   听罢今日茶水间的菜单,张羡龄道:“还是仓促了些,不过刚开始能有这样子就不错了。”   因为宫女内侍值班的时候各有不同,没法子定时一起吃。她便琢磨着将宫人的膳食弄成浏阳蒸菜的模式,清早让炒菜的师傅炒好了,分别装小钵子,竹蒸笼盖着一层层放在炉子上蒸着保温。谁有空闲,挑上两钵子菜就着米饭吃便是,又快又方便,都能吃着热菜热饭。   张羡龄结合自己吃零食的经验,还让茶水间专门准备了一个大砂锅,仿照关东煮的模样,往里头放些肉丸子、萝卜、毛肚串什么的,又可以做菜吃又可以当零食吃,爱喝汤的还能舀砂锅里的汤泡饭。   总而言之,饭管够,菜管够,茶管够,力求让清宁宫的宫女内侍吃得饱又吃得好。   穿越前她没上过班,但也听学长学姐抱怨过有些公司没食堂、或者食堂难吃的像猪食,分分钟让人想跳槽。当时张羡龄心里就想,以后她挑上班的地方,务必得挑一个食堂美味的。打工人的生活已经很苦了,美食是最后的慰藉,若是连吃都没得吃,那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这些内侍宫女也不容易,张羡龄将心比心,想让他们日子过得好一些。   她向周姑姑吩咐道:“除了日常的膳食之外,逢年过节也得给茶水间添些菜。比如清明的时候供应绿团;端午得有粽子,咸粽甜粽都得有;夏日每天切两个大西瓜,还要上凉面凉粉,给人降降暑;重阳分发糯米糕点;冬日上羊肉砂锅。”   “不许糊弄我,说不定哪天我就去茶水间检查,谁想倒霉尽管试一试。”   交代完茶水间的事,梅香端了盏桔子蜜茶来,甜丝丝的,带着些茶的清逸。   张羡龄一口气喝了小半盏。   “娘娘,惜薪司将小厨房下月碳火送来了,您要的东西也一起送到了。”   前日她在小厨房炒蛋炒饭,瞧见灶里塞得全是一块一块的碳火,当时就觉得这种形式的碳燃烧效率太低了。所以她吩咐惜薪司打造一样模具,送三月碳火时一并送过来。   这惜薪司做事倒也麻利,这么快就送来了。   “给我把围裙拿来,你们也换上,我带你们玩煤去。”张羡龄兴冲冲地说。   宫装精细,张羡龄玩耍的时候总有些放不开,怕弄坏了衣服,她索性让梅香她们做了一件深青色围裙,可以罩在宫装外头遮灰。   本来是遮灰用的,她也没叫梅香在围裙上弄些刺绣,倒是自己动手,绣了一只小狮子王辛巴。可惜没绣好,瞧着跟变了形的猫儿一样。   存煤的库房前,张羡龄指挥着小内侍将煤炭倒在一个大桶里,往里头倒水。   等到水完全渗透到煤灰里,就可以用铲子搅拌一下,直到拌成松松散散,攥在手上能成形的模样。   梅香看到这里,笑着说:“娘娘是要做煤将军?”   春节的时候,几个大宫殿的门口都会竖起几个煤将军,全是煤做的,妆点的花花绿绿,说是能辟邪。   “这么一说,前面的工序还真有点像,但我是要做蜂窝煤。”   张羡龄又让小内侍将煤渣按在模具里,压出一个又一个煤饼。梅香倒瞧明白了为什么叫“蜂窝煤”,那圆圆的煤饼上有一个又一个小孔,可不是跟蜂窝一样。   只是这样大费周章,又有什么好处呢?梅香心里奇怪,面上却仍笑意盈盈的。   蜂窝煤一个个压好,晾晒在太阳下。   梅香和秋菊伺候着张羡龄回殿更衣,才换好衣裳,就听说小厨房的餐已经备好了。   “准备两份是吧?”   “是,都是按侍长的吩咐准备的。”   张羡龄满意的往西暖阁去,终于没人跟她抢吃的了。   “给小爷那边送一份过去。” 第5章   快到晌午时分,文华殿侍讲官的讲课逐渐接近尾声。   太子近侍覃吉候在帘外听吩咐,看见他的徒弟李广盯着正午的阳光,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覃吉知是有事,给帘外守着的另一位近侍何鼎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跟着徒弟李广往外走。   走到说话声里间听不到的距离,李广才轻声禀告:“太子妃娘娘叫人送了一道膳来,说是小厨房特意准备的。”   送膳这件事,在后宫里算是比较常见的争宠法子。覃吉在宫中侍奉了十余年,这样的手段早就屡见不鲜,例如邵宸妃在夏日炎炎的时候,总会往乾清宫送一盏冰镇莲子羹。只是太子妃向太子送膳,却是头一回,覃吉隐隐约约觉着,这位侍长不大可能送例如玛瑙糕子汤、五味蒸鸡、椒末羊肉这一些宫里常见的食物,毕竟,她的性子同寻常后妃是真的不同。   覃吉到如今仍记得第一回 见太子妃的场景,那时张氏才刚刚选中太子妃,住在元辉殿里以待大婚。奉太子之命,覃吉专程悄悄去了一趟元辉殿,瞧一瞧太子妃是何性情。   那日正巧碰上侍奉太子妃的宫女内侍正式拜见太子妃。少说也有三四十人,齐齐整整站在庭中,向太子妃请安。宫女们都是一样的打扮,头戴尖顶狄髻,身穿交领窄袖短袄、马面裙。内臣则统一穿着曳撒,只是衣料颜色有所不同。   “奴婢是管家婆子周芳,侍长万福。”   “奴婢是管事牌子文瑞康,侍长万福。”   管家婆子和管事牌子带领一众宫人参见后,都齐齐望着太子妃,等着她训话。   元辉殿一时寂静无声,这一静,庄严肃穆之感顿生。   覃吉心里暗自感慨,这准太子妃看着天真无邪,实则手段了得,宫人初次拜见便知道以沉默立威,不愧是从三百淑女中选出来的人尖子。   他立在暗处,垂手以待,揣测着准太子妃立威之后会说些什么。   许久许久,准太子妃樱唇轻动,终于说出一句话,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那个,你们都吃过饭了吗?”   回想到那时的场景,即使隔了几个月,覃吉仍然想笑。   他慢慢退回到帘外,等到太子用膳的时候,特意向太子禀报:“小爷,太子妃娘娘特意送来了一道膳食,说是小厨房特意做的。”   太子妃送来的膳么?朱祐樘也觉得新鲜。   想到在太子妃殿中吃到的香椿煎蛋,朱祐樘微微有些期待,让人立刻将那道膳食摆在面前的膳桌上。   太子妃送来的那一道膳食装在一个大盘子里,外头罩着一个金丝笼。揭开之后,整个文华殿后殿顿时安静下来。   进膳的内侍也好,等着试菜的司膳也罢,帘里帘外那么多人,连稍微重一些的呼吸声都不曾听见。   盘子上装着的是一团褐色椭圆形的泥巴。   送膳的秋菊脸颊微红,她按照太子妃的吩咐,用小锤子哐哐将烤硬的泥土砸开,露出里面层层荷叶,有浅浅的香气散出来。将荷叶一片片剥下,香气愈发浓厚,直至藏在最里头的蜜色鸡肉露出来,荷叶的清新配上鸡肉的鲜香,压倒一切御膳的香气。   “这道菜名之为‘叫花鸡’,是娘娘吩咐小厨房新作的。”   司膳女官试了一点儿,微皱的眉彻底舒展开来。   鸡肉被撕成小块儿,放在金碟儿里,挪到朱祐樘面前。他将信将疑的夹了一块送入口,表皮有一层薄薄的酥皮,焦香酥脆,内里的鸡肉却嫩而有味,鲜而不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荷叶清香。   不知不觉,配着这叫花鸡,他吃了一碗饭。   一旁侍奉的覃吉瞧着也高兴,他自幼侍奉太子,知道太子胃口一向不好。这一餐却吃了许多,足见太子妃所献之菜很对太子的胃口。   朱祐樘瞥见覃吉脸上的笑,有些不好意思:“覃伴伴笑什么。”   “老奴高兴。”   朱祐樘把脸撇过去,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咳嗽了两声,才恢复常态。   下午侍讲官讲得是《孝经》。   覃吉照旧守在帘外,春深日暖,微微有些春困。   日影渐渐长了。   他正算着侍讲官讲完课的时辰,忽然瞧见明黄色衮龙袍的衣角,意识瞬间清明。覃吉膝盖一屈,正打算跪下拜见,却见来人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覃吉的动作生生停住,背上吓出一身冷汗。   侍讲官正讲到《孝经》的最后一句:“‘生事爱敬,死事哀慼,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小爷可解其中意?”   朱祐樘慢条斯理道:“双亲尚在,以爱和敬侍奉。双亲离去,则怀悲哀之情料理丧事,如此尽到了人生在世应尽的本分和义务。”   “好。”   平地一声雷,侍讲官与朱祐樘望向帘外,只见皇爷缓缓走进来:“长哥儿《孝经》背得……背得不错。”   朱祐樘起身行礼,让至一边:“父皇谬赞。”   皇爷缓缓地挨着宝座坐下,动作迟缓。   他素来有些口吃,因此说话格外缓慢:“先生们用……用酒饭去吧。”   等侍讲官退下,皇爷望向朱祐樘,神色平淡:“咱们爷俩一……一起用膳。”   算起来,上一回他和父皇两人一起用膳,还是两年前。那一年,整个后宫都听说了一个传言:皇爷有废太子之心。流言纷扰,这本是不应该的。像这等动摇国本之事,妄议之人怎可不受罚?可皇爷并没有管,直到泰山地动,钦天监算出“泰山地动,应在东宫”,皇爷才终于有了动作。   皇爷把他叫来,父子两个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用完膳,皇爷同他说:“你放心,东宫,不会变。”   自那以后,朱祐樘再未听到宫里有类似的流言。可他同皇爷,也再没有两个人一起用过膳。   等着内侍进膳的时候,皇爷翻动着《孝经》,忽然道:“朕记得,你小时候……才这么高。”   他在腰间比划了一下,断断续地说:“背会了《孝经》,立刻跑……跑到乾清宫,硬拉着……拉着朕听你背书。”   “一晃眼,你都……都成婚了。”   皇爷蓦然一静,轻轻叹息:“恭肃皇贵妃……薨了也快两月了。”   恭肃皇贵妃万贞儿,一个年长皇爷十七岁,却宠冠后宫二十余载的奇女子。她薨在成化二十三年春正月,恰好在朱祐樘大婚之前。   朱祐樘漠然道:“父皇节哀。”   皇爷静静望着他:“恭肃皇贵妃出殡……出殡的吉日定了,三月初十。”   朱祐樘心里一沉,太子妃的生辰正是三月初九。   他瞧见皇爷将《孝经》递过来,压在他手上,沉甸甸的。   “你大婚的日期,朕未曾变动。恭肃皇贵妃出殡之期乃……乃钦天监所算,也不可变。只好……委屈……委屈太子妃了。”   朱祐樘低眉颔首,冷冷盯着手上那一本书。黄绢本的孝经,一个“孝”字力重千钧,乌云压顶一般欺在他头顶。   从来如此,从来如此!只要对上皇贵妃,他只有一败涂地的份。皇爷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为了恭肃皇贵妃的出殡之礼,太子妃的生辰只能简简单单的过。   好一个出殡吉日。宽袍大袖之下,朱祐樘的拳头蓦然捏紧了。他的生母纪淑妃出殡之时,皇爷只是瞧了一眼,就与恭肃皇贵妃往西苑游湖去了。一个视若珍宝,一个弃之如履,这就是他的父皇。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平静:“儿臣明白。”   皇爷朝他轻轻一点头:“太子妃那……那里,朕另有赏赐。”   “传膳。”   ***   在深深宫苑里看晚霞,实在是一种别致的体验。   张羡龄踏出帘子,万道霞光落满她一身,将她身上的白围裙亦染成淡淡的霞红。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该是个好天气呢。   她伸了个懒腰,打发梅香去看小厨房准备好羊肉没有。   不一会儿,梅香领着一众宫人,捧着一大盘羊肉过来。羊肉已经腌渍过了,一节肥一节瘦,齐齐整整串在洗净的木枝上,一叠叠码在一起。   内侍们忙着将铁炉、铁叉、铁丝网摆放好,又抬来一筐红罗炭,用火折子引燃了放在炉里。   小厨房的田公公候在一旁,身后的小徒弟端着孜然、胡椒、茱萸等名贵香料的小罐儿,向太子妃恭恭敬敬道:“娘娘,东西都预备齐了。”   今晚她特意打听了,说小爷同皇爷在文华殿一起用餐,不会回来。张羡龄当即立断,打算吃羊肉串。   如今杯盘肉酒都已摆齐,可以开始愉快的烤羊肉串啦。   一把羊肉串压在铁丝网上,油不时滴在碳火上,刺啦啦响。羊肉渐渐由浅粉变为深棕色,特别腌制的羊油也逐渐缩小焦黄,散出一股奶香。   撒上一把孜然,香不可言,令人食指大动。   眼看羊肉串快烤好了,张羡龄将一把香喷喷油汪汪的羊肉串放在碟子里,洗净了手正打算吃。   忽然有宫人内侍匆匆跑过来通传,说小爷回宫了。 第6章   整个后殿都弥漫着一张羊肉串的香气,很不成体统。   连一向沉稳的梅香神色都有些慌张,急道:“要不拿些熏香来熏一熏?”   周姑姑沉着一张脸:“什么熏香这一下子能盖过这么浓郁的羊肉香味?要我说,娘娘就不该吃这个。”   众人都望着太子妃,等着她拿主意。   张羡龄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   “我的侍长哟,都这个时候了您还笑得出来?小爷回来瞧见清宁宫变成烤肉摊子了,能高兴?”秋菊一向快言快语,实在忍不住了,着急的说。   张羡龄笑着摆了摆手:“你们该庆幸,我没有煮螺蛳粉吃,哈哈哈哈……”   “娘娘!”   “好啦好啦,”张羡龄竭力让自己严肃起来,肩膀却仍在颤抖:“熏香是来不及了,给我把羊肉串用小火温着等会儿吃。小爷若怪罪,我该赔罪就赔罪。”   时间太短,她匆匆洗着脸,理了理衣裳,心里想着怎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   已是点灯时候,朱祐樘行在夜色里,从暗处忽而踏上后殿宫灯所照亮的青石砖。   后殿的宫灯,似乎比别处要更亮些,自成一方明亮天地。晚风里浮动着一股肉香,掺和着烟火气。太子妃在月台上等着他,仍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围裙,不施粉黛,一张素颜被橙黄的灯火照着,越发显得温柔。   请安之后,太子妃笑着说:“小爷回来的正是时候,要不要试一试我烤的羊肉串?从前在家时,我和爹娘、弟弟们经常一起吃。原本还想着人给文华殿送去,可巧小爷就回来了。”   她特意烤给自己的,盛情难却,朱祐樘不好拒绝,只好吃了一串。他素来不爱吃羊肉,嫌弃有膻味,可这羊肉串不知怎么料理的,焦香之中竟然隐隐约约有一股奶香味。   他于是又吃了三四串,心里打好腹稿,这才开口说话:“你的生辰,不巧撞上皇贵妃出殡,怕是不能大办。”   太子妃垂下眼,望着铁丝网上所剩无几的羊肉串,浅浅一笑,多少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   “倒也无妨。”   太子妃忽然将一串羊肉串从朱祐樘手里轻轻抽出,用一方兰花绣贡缎手帕替他擦去指尖油腻,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小爷能记得我的生辰,我已经是欣喜万分了。至于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她越是风轻云淡,朱祐樘越是心疼。这是太子妃进宫以来的第一个生辰,却只能草草度过,都说女儿家心细,她如何能不伤心呢?太子妃到底是善解人意,怕自己为难,也怕让皇爷难做,这才故作淡然。   朱祐樘反握住太子妃的手,只觉温热而柔软。他望着她,郑重道:“以后,我一定帮你补上。”   太子妃轻声笑了一笑,眉眼弯弯:“好,我等着。”   ***   入夜后的仁寿宫静悄悄地,殿里殿外侍奉的宫人虽多,却是无声无息的。只听见一阵阵诵经声从内殿传来。   周太后做完晚课,一旁侍奉的安姑姑奉上一盏热茶,言简意赅的将文华殿发生之事说与她听。   听见皇爷执意要以皇贵妃出殡之事为重,周太后方才因念佛而平静下来的心无端升起一股火。   “我倒一点不意外,他之前还想追封万氏为皇后呢!要不是阁老拦着,他真做得出这事!”   周太后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脸色很不好看。   她这个儿子,也不知是被万氏下了什么蛊,一门心思宠一个老女人。现在好不容易万氏死了,还要闹这一出戏。这么一来,不仅是给太子妃没脸,更是不给太子脸面。   只是她有些不大敢去跟皇爷分辨,那时为了打消皇爷追封万氏为后的念头,已经闹到母子失和。   “昔年叔父登基,我一个人在宫里苟且偷生,所有人都欺我压我,唯有贞儿护着我!哪时候母后又在哪里?”   皇爷的咆哮声萦绕在耳,周太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像给针刺了一下。那时候她还是周贵妃,和先帝与钱皇后一起被囚禁在南宫,徒留年幼的太子在宫里受折磨。   一直到夺门之变,先帝重登大宝,她才得以重新见到自己的儿子。昔日活泼开朗的小少年已变得阴郁沉默,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   造化弄人啊。周太后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罢了,左右是最后一次,就随他吧。”   安姑姑跪着替她捶腿:“只是太子妃那里,是不是要安抚一下?”   “原本我还想说一说那孩子,好端端的,又是弄小厨房,又是给宫人弄什么茶水间。可是皇爷这么一闹,我倒不好再说太子妃什么了,别弄得像咱们皇家刻薄孙媳妇似的。”   安姑姑笑道:“左右太子妃是用的自己的份例,况且,也并没有违背宫规。”   周太后哂笑道:“她能有多少钱,一个秀才家的女儿。”   本朝选秀,一向是选取小家碧玉,为官做宰人家的女儿一概不用,以防后戚之乱。太子妃家也是在太子妃选出来之后,才封了一个正四品鸿胪寺卿,能有多少家底?   至于太子妃大婚所获的赏赐,礼单是周太后亲自过目的,赏赐有多少东西她心里都有数。除却各色宝石头面,现钱大约有金二百两,花银一千两,珍珠十六两,宝钞四千贯。看着不少,可宫里上上下下要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呢!太子妃才进宫就自己贴钱给宫人内侍办茶水间,这笔花销日积月累起来,绝对不少。   到底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花钱才这样大手大脚的。周太后冷笑道:“人家新进门的媳妇都是拼命把钱往自己怀里搂,偏偏她倒好,嫌银子烫手一样。我倒要看看,清宁宫后殿那劳什子茶水间能办多久。”   明日乃是请安的日子,周太后梳洗过后,早早地就睡下了。   第二日,皇爷领着皇后、太子与太子妃一起来仁寿宫请安。   跟在太子身后,张羡龄还没踏进仁寿宫的正殿一号殿,就被里间门前吊着的缠枝牡丹金宝地锦门帘晃了晃眼。   进殿一瞧,满屋子珠光宝气。墙上悬着紫檀边金桂月挂屏,案几上摆着亮晶晶金錾花寿星如意,连宫女奉上来的茶盏都是金胎花卉茶盏,透出十足的富贵。   说是请安,皇爷说的话和上一回其实相差无几,来来回回都是些客套话:“太后近日身体可好?睡得可安慰?”   周太后照例答:“托皇爷的福,身体安康。”或者“睡得还行。”   接下来,周太后又说了几句关心之语,什么天气变了,皇爷要注意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之类的。   张羡龄在一旁端端正正坐着,心思早就飞到“今天中午要吃什么”这个严肃的问题上去了。   这时,忽然听见皇爷问她:“太子妃的生辰,是……是不是快到了?”   张羡龄回过神,恭恭敬敬道:“是在三月,不过只是小生日,也不是什么大事。”   皇爷点点头,忽然向道:“除了常例赏赐之外,朕再赏你一……一样东西。”   “赏皇庄三百顷。” 第7章   不过是少办一次生辰,就能获得皇庄三百顷?   好家伙,为了这个,张羡龄觉得自己能活到一百岁。   玩笑归玩笑,她心里也明白,皇爷能给这样大手笔的赏赐,绝不仅仅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更多的是展现对太子的安抚。   她忙起身谢恩,目光却向太子望去。   朱祐樘薄唇紧紧抿着,同她的视线对上,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张羡龄这才放心的领了赏。   第二天,皇庄的地契就送到清宁宫后殿了。   原本张羡龄还有些忐忑,觉得这些皇庄实在太多了些,她要不要将这些地契都交给太子。   太子听了她的担忧,告诉她:“给你的就收着。”   后来,听周姑姑详细解释,张羡龄才知道她的这些宫田并不算多得离谱。成化初年,周太后的弟弟庆云候就得了四百八十顷良田的赏赐。隆庆长公主所获得的赏赐更多,共计一千顷二十亩。   张羡龄分到的宫庄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北直隶,这是大头;还有一部分则是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面积虽小,但位置好,就在京城。   她一张一张看过地契,将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的地契挑出来,特意问送赏赐过来的内侍。   “这四号厂宫庄如今种的是何物?地形图有吗?内里可有水源?土壤是什么样子的?一年种几季?有多少收成?里面有多少佃农?交的田税如何?管事又有多少?”   这一连串问题跑出来,送赏赐的内侍愣了一愣。太子妃娘娘怎么会问得这般详细?按理说不就知道有多少亩地,等着每年收钱就是了么?   内侍踌躇了一下,说:“回娘娘的话,这一处原是皇贵妃的宫庄,从前皇贵妃都是每年从户部领子粒银,并不过问宫庄具体事。”   张羡龄有点失望,追问道:“所有的宫庄赐田都不能插手经营,只能坐等着收子粒银吗?”   “倒也不是。”内侍解释道:“像庆云候的赐田,就是由周家自己管的。”   他将自己知道的内容细细讲给张羡龄听。   像这种宫庄,一般是宫里直接指定一个管庄内侍管理,下设庄头、伴当等人管理佃户。佃户的组成也各有不同,有的是在籍的佃户,世代耕种,不能随意脱籍,像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的佃户就属于这一种。也有招来的佃户,若要种地,每亩地要交三分银的租钱,北直隶的宫庄里的佃户此类较多。不管是哪一种佃户,到了年底,统一交租,每亩地征粮一斗。   不插手宫庄的经营,哪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有块地能让她种田,怎么可能放过?   送赏赐的内侍走了之后,张羡龄想了又想,让梅香去把后殿管事牌子文瑞康叫进来。   文瑞康是后殿一众内侍的头儿,是为数不多的张羡龄能叫出名字的内侍之一。平常张羡龄不叫,一般不到内殿来。   他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大红贴里,腰间金玉绦环上系着牙牌,毕恭毕敬的向张羡龄请安。倘若走在宫外,文瑞康多半会将被误当作教书先生。其实这样说也没有错,梅香和张羡龄闲聊时曾说起过,文瑞康之前是在内书房教小内臣们读书的。   张羡龄平时很少用内侍,她总觉得有些变扭,只是宫庄的事必须得内臣才能出宫办。她同文瑞康说了想要亲自经营宫庄的事,问他有没有可以举荐的人。   “既要管庄,必得精通农事。我倒是知道一人,进宫前精于种田,只是岁数有些大了。”文瑞康恭恭敬敬的说。   文瑞康举荐的内侍叫白忠,原本负责清宁宫养花的差事,少说也有五十岁,头发已经花白。张羡龄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原本不大想用他,可白忠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说一定会将皇庄管得妥妥当当的。   张羡龄见不得一个老人如此哀求,忙让白忠起来,要他暂且试一试,出宫去好好打听打听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的情况。   她又吩咐文瑞康,叫他找几本和农事有关的书来。   内侍领命退下,梅香过来斟茶,有些犹豫地问张羡龄:“娘娘,今个儿中午,真的吃包儿饭呀?”   张羡龄毫不犹豫:“就是这个,小厨房准备好了没?”   “备是备好了。”   “那传膳。”   包儿饭这等吃食,在宫里通常是宫女内侍吃的,难登大雅之堂。前天茶水间午膳准备了包儿饭,碰巧让张羡龄瞧见了,一下子来了兴致,指明要吃这个。   内侍们抬着食桌进来,将碗碟杯箸一一摆好。桌上摆放着熟米饭、一小篓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菜叶、一盘炙猪肉、一盘炙鹅肉、一盘炙鸡肉,还有姜葱蒜以及各色酱料。   “这要怎么吃?”张羡龄洗净了手,兴冲冲地问。   梅香柔声解释着吃法:“娘娘瞧见那个空钵子了吗?先将米饭倒进去,再夹些炙猪肉丝、炙鹅肉片、炙鸡肉片在里头,浇一勺酱油,舀一点儿大酱,和着小葱蒜蓉一起拌匀。再用叶子裹上,包成长卷儿,用手拿着吃。”   “我给娘娘打一个饭包?”   张羡龄摆摆手:“不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照着梅香说的,将米饭同各色肉食、佐料混合着拌好,用苍翠欲滴的叶子包起来,送到嘴里。米饭柔软,肉丝鲜香,菜叶清爽,一口咬下去,热腾腾的酱汁在齿尖迸发,实在有趣。   张羡龄一连吃了两个饭包,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下来。   午睡过后,尚服局的宫人将罗衣送了过来,请太子妃试一试,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日色透纱窗,明晃晃照在大穿衣镜上。   司衣宫女跪在张羡龄脚边,替她系上绿罗裙。晚明流行的宽袖长袄如今还很少见,这时的风尚是短袄长裙,马面裙高至腰间,裙摆极宽大,蓬蓬的撒开。宫里人都觉得裙摆越蓬越好看,许多人在穿裙子的时候,还要在里面穿一件马尾做的“硬衬裙”。   张羡龄两手环着腰,量了量腰围,眉头不禁蹙起。   “梅香,我大婚前做衣裳的时候,腰长多少来着?”   梅香一时语塞,轻轻摇头:“奴婢也记不清了。”   在量过腰围,仔细和尚服局存档的数据对比之后,张羡龄不禁叹了口气。   人间三月减肥天,她也许该多动一动了。 第8章   宫里能走动的地方不多,坤宁宫后头的宫后苑是一样。给皇后娘娘请完安,正好可以绕着宫后苑走上半个时辰再回宫。   光是散步还不够,得想一想有什么在清宁宫就可以完成的运动。   张羡龄抱着软枕想了一会儿,像平板支撑这种健身动作她是不好做的。给外人看了,还以为太子妃疯了。   得挑一个现在做起来不大突兀的运动。张羡龄琢磨了半天,最终决定重拾体育选修课的内容——太极剑。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练太极剑,首先得准备衣裳和剑。   衣裳好说,原本太子妃的常服里就有方便行动的曳撒,可以充当一回练功服。   剑倒是个麻烦事,从前张羡龄跟同学们刚开始练太极剑时,用得都是软剑,震一下哗啦啦响,挽个剑花飒沓如流星,下一秒用力不稳,哐当抽自己一嘴巴子。这要是换成开了刃的剑,张羡龄估计自己能很轻松的达成“自己杀自己”这一奇葩成就。   张羡龄让周姑姑找一找,看东宫的库房有没有未开刃的剑。   找了一圈,还真找着了,不过是在登记在大库房的册子上。   小库房是张羡龄的私人藏宝箱,大库房则收藏着整个东宫的贵重之物。在太子大婚之前,大库房是由太子“三母”之首,罗慈母掌管的。明宫的规矩,皇子皇女出生之后,身边便有十余位老成宫人日夜照看,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慈母、保母、乳母。慈母知其嗜欲,保母安其居处,乳母负责哺育。   朱祐樘的情况较为特殊,他是在西内长大的,直到六岁回宫、被封为太子之后,身边的宫人才补全了。因此没有乳母,倒有两位保母,分别是申氏和纪氏。   大婚第二日,大库房的册子同钥匙就送到了张羡龄手上。罗慈母、申保母和纪保母也分别同她交代了东宫的各项事宜。事情繁琐,张羡龄一心想偷懒,便仍叫这三位管理琐事,自己乐得清闲,只说有大事时再来问她。   开大库房取剑的事,张羡龄特意让梅香知会罗慈母一声。   罗慈母有些奇怪:“娘娘要剑作甚?”   “说是想练练剑,强身健体。”   罗慈母愣了一愣,她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倒是头一次听说娘娘喜欢练剑的。   她有些担心太子妃乱舞剑砸坏了玉体,因此让小宫人留意,若是太子妃娘娘练剑,便告诉自己。   过了一日,小宫女笑着跑进来告诉她:“娘娘舞剑舞得好漂亮。”   罗慈母忙让小宫女领她去瞧。   春日的午后,云飘飘荡荡,时不时遮住灿烂的日光。后殿的月台上,太子妃穿着一身火红的窄袖织金曳撒,手中剑一动忽一静,矫如白鹤翱翔云间。   左右屋檐下,偷偷张望的小宫女小内侍都看呆了。   静静看了一会儿太子妃舞剑,罗慈母回过神来,却见对面屋檐下立着太子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到清宁宫的。   罗慈母一惊,正打算请安,却见太子朝她摆摆手。   朱祐樘见罗慈母停住不动了,便知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他将目光继续落在太子妃身上,看她舞剑气洒脱,浏漓顿挫。直到此时此刻,他方明白了何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他立在远处,静静观她舞剑、收剑、回殿,像在欣赏世上最好的丹青手所绘的美人图。   回到正殿,朱祐樘亲自调了颜色,在白纸上一笔一笔,细心勾勒出一个舞剑的红衣少女。   画完时,天色沉沉,宫灯初亮。朱祐樘将画卷晾在书案上,估摸着这时候太子妃应该已经梳洗完毕,这才让覃吉去后殿传话,说今日同太子妃一起用晚膳。   ***   后殿里,张羡龄才梳洗过,换了一身罗衣。   好久没舞剑了,方才她舞得是真痛快。   周姑姑正用帕子替她擦头发,忽然有人来传话,说太子爷晚膳在后殿用。   张羡龄顿时庆幸自己的英明,自从上回到嘴边的羊肉串飞了之后,她每回要做什么吃的,都吩咐小厨房做两份。   果不其然,又碰到了相似的情况。   见太子进殿来,张羡龄亲自奉上一盏茶,笑盈盈地说:“今日我特地让小厨房准备了一样小点心,小爷等会儿试一试,瞧瞧风味如何。”   她原以为太子爷会像往常一样,点头,然后沉默不语。谁知他竟然说了话:“你准备的点心,就没有味道差的。”   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是低沉沉的少年音,清清爽爽好似月下清风拂过竹林。   张羡龄不觉耳朵一烫,这才发现原来她还有声控的潜质。   她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叫梅香去催一催膳。   内侍们提着膳桌、食盒依次安放,七七八八摆满了三四个膳桌。其中最醒目的仍是一个单独的小桌,摆放着一小缸热腾腾糯米团,黄豆粉、炸油酥、红豆泥、咸蛋黄等各色小料。   张羡龄洗净了手,问:“小爷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咸的。”   张羡龄便捏了一小块刚蒸好的糯米团,轻轻摊开,往里头洒了一层金黄肉松、舀一匙子流沙咸蛋黄,又抓了许多炸油酥。将佐料包在里头,慢慢揉圆,让后放在装黄豆粉的大碗里滚一滚。然后才将胖乎乎的团子盛在碟子里,递给太子爷。   朱祐樘试图用筷子去夹,没夹起。   张羡龄又飞快捏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示范给他看怎么吃。   她直接用手拿着糯米团子,往嘴里一送,簌簌落下些黄豆粉。咬开之后,她的脸上就绽放了一个喜气洋洋的笑容。   光是吃点心,便能开心至如此吗?   朱祐樘心想,他犹豫了下,一只手拿起糯米团子,用另一手垫着,学着太子妃的样子咬开——   外层面团儿软软糯糯,里边的油酥却格外的香脆,流沙咸蛋黄和肉松更是天作之合,更添一份咸香。   他吃完一个咸的,又让张羡龄做了一个甜的。到最后饭菜没怎么吃,光吃点心就吃饱了。   用完膳,两人闲坐,灯火可亲。   朱祐樘放下茶盏,说起过两天皇贵妃出殡的事。   “虽不用服丧,但最好打扮得肃静些。”   “我知道。”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一轮玄月渐渐爬至夜空,为云雾所扰,朦朦胧胧。   朱祐樘自梦中惊醒,瞧见身边酣然好睡的张羡龄,一颗心慢慢平静下来。   深夜静,月色照罗帐,让他想起方才的梦。   有多久没梦见娘亲了?朱祐樘都记不清。   梦里,那个病恹恹的美人靠在枕上,轻声唤他的小名。年幼的他走过去,伏在娘亲膝上。风动灯明灭,娘亲的声音亦同那飘摇的烛火一般,气息浅浅。   “我的儿,你答应娘一件事。”   “什么?”   “你以后,要一心一意的对你妻子好。”   “像父皇对万娘娘那样好吗?”   “比那更好。”   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冰冰冷冷。   娘亲泣不成声,许久许久,才哑着嗓子道:“除了你的妻,再不要招惹旁的女子,让她们伤心,好吗?”   小小的他郑重点头:“我答应娘。”   那是他关于娘亲最后的回忆。   时至今日,朱祐樘仍然想不明白,父皇他,为什么可以一边对皇贵妃情深一片,一边和其他的女人生儿育女?   娘亲死后,他曾问过罗慈母一回。罗慈母叹息一声,道:“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皇爷他也无可奈何,小爷长大以后就懂了。”   他长大了,他成婚了,他依旧不懂。   青灯照壁,珠帘寂寞。   朱祐樘支起身子,久久凝眸张羡龄,靠近,在她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这一生,都不愿懂。 第9章   皇贵妃出殡这一日,雨下个没完。   雨打在琉璃瓦上,激起一层烟。   张羡龄穿了一身青色罗裙,鬓上只簪了一根玉簪。太子亦是一身祭陵时才穿的青袍。   安喜宫里,僧道念经祈福之声不绝于耳,沉香如雾,将整个宫阙淹没于其中。   皇爷也是一身青袍,一张脸面无表情,立在安喜宫之外,却不敢进殿去。   见太子与太子妃过来,皇爷只是淡漠的点了点头,让他们进去上一炷香。   正殿燃着许许多多灯烛,将室内照得比室外还亮些。   有宫人奉上两炷香,张羡龄学着太子的样子点燃,供奉在灵前。   皇贵妃早年间只生了一个皇长子,幼年即夭折,因此并无子女捧灵甩盆。跪在灵前,手中拿着丧盆的,是一个青年内侍。   张羡龄见那青年内侍器宇轩昂,与众不同,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等看清了那内侍,她心里不经感叹一声,好俊的青年。   朱祐樘也瞧见了那青年内侍,在他身边驻足,冷冷道:“你回来了。”   青年内侍懒懒抬眸:“污了小爷的眼,待万娘娘出殡后,我自会滚回南京。”   朱祐樘看他一眼,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只是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节哀。”   说了没两句话,他便走开了。   太子走了,张羡龄自然得跟在后头。她回头望了一眼,有些好奇。这样俊美的人,若在宫里当差,她绝不会没有印象。听太子刚才说话的意思,这一位多半是曾经在宫里,后来又被贬到外头去了。   她探寻的望向周姑姑,周姑姑贴在她耳畔轻声道:“前西厂提督太监汪直,如今贬到南京御马监。皇贵妃是他的旧主。”   张羡龄在宫里呆了这些时日,所见的那些太监,每一个都是四十岁往上的,哪里见过这般年轻的太监?更加惊讶了。   “可是,他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吧?”张羡龄低声问。   周姑姑望了一眼汪直的方向,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他四五岁就在万娘娘宫里了,万娘娘那时刚刚没了皇长子,待汪直极好,一如亲子。他人也聪明,十四岁的时候成了首任西厂提督太监,后来又领兵平定辽东。旁的内侍一辈子都做不了这么多事,偏他这么年轻,就都做完了。”   吉时已到,灵堂启棺。汪直高高捧起丧盆,往地上狠狠一摔。哭灵内侍宫女嚎啕大哭起来,几十个穿着孝服的内侍扛着梓宫,从正殿缓缓挪出来。   张羡龄跟在朱祐樘后头,送这位未曾谋面的皇贵妃最后一程。   发丧的队伍从安喜宫浩浩荡荡走出来,装满纸钱的引魂车与引魂轿开路,后头跟着各色彩旗与仪仗,中间夹杂着许多纸扎的金山银山、宫殿家具。   声势之浩大,令送丧的嫔妃看了,都有些惊讶。   一个妃子轻轻向王皇后抱怨:“娘娘,这用的可是全副皇后依仗发丧的呀!”   王皇后教一个宫女搀扶着,后背挺得笔直,一双眼目不转睛的望着雨幕里的官衔牌,红牌金字,写着“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之灵”。   万氏终究是皇贵妃的名分发丧的,没能被追封为皇后。   她垂下眼帘,淡淡道:“人都死了,何须在乎这个。”   这样浩大的发丧声势,不知吴废后在西内可否听见呢?王皇后想起这位一起进宫的女子,只觉有些讽刺。   时隔多年,她仍记得清清楚楚。天顺八年七月,吴氏被立为皇后。八月,吴氏仗责尚为宫女的万氏,被废为庶人,移居西内,而她却成了继后。   前车之鉴在此,王皇后从不敢托大,当初皇贵妃活着的时候,在宫里两个人的仪仗相逢,皇后的依仗总是最先退让的那一个。她忍了这么多年,如今人走了,王皇后觉得自己该欣喜,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点淡淡悲哀。   也许是因为雨太大了。   天阴沉沉的,像滚动着墨汁。忽然响起轰隆隆一声雷,张羡龄给吓了一跳,脚步一滞。身旁的朱祐樘瞧见了,不顾雨水,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别怕。”   掌心的温暖透过肌肤传来,张羡龄定一定神,握紧了他的手:“要送到哪儿呢?”   “不远了,最多送到红墙尽头。”   真如太子所言,送丧队伍到了宫门前的红墙边,便停了一停,另外换了许多人来扛梓宫。张羡龄下意识去看前头的皇爷,一路上他显得格外平静,连泪也没落一滴。   可是当梓宫将要过宫门时,皇爷忽然动了。   他疯了一样奔向皇贵妃的梓宫,紧紧抱住棺木,嚎啕大哭。   “别丢下我。”   “贞儿别丢下我。”   “别走……”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朱祐樘回过神,拉着张羡龄冲上去,一左一右架着皇爷。   “父皇请节哀。”   “父皇……”   张羡龄搀扶着皇爷,看他那般痛哭,不由得鼻子一酸,潸然泪下。她带着哭腔劝道:“万娘娘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您这样。”   皇爷只是哭,哭得声嘶力竭,浑身都在颤抖,他反反复复呢喃着:“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你说过的……”   青袍湿透,不知是雨,还是泪。   皇后也领着妃嫔围过来,齐齐跪在地上,请皇爷节哀。   张羡龄劝着劝着,却觉手臂一重,皇爷竟然晕了过去!   ***   乾清宫里,人人屏气凝神,等着太医院院正的诊断。   周太后也匆匆赶过来,又急又气,问太医:“皇爷到底如何了?”   太医轻声禀告:“皇爷一时哀痛过深,现已经醒来了,只是还要静养。”   周太后三两步上前,在御榻之侧坐下。   皇爷果然已经醒了,一双眼直愣愣盯着锦帐,一动也不动。   “万氏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样?”周太后长长叹息一声,抬手抹了一下眼睛。   皇爷的声音响起,很轻很轻,梦呓一般:“她在,朕就心安。”   “如今她去了,朕大约也活不了多久了。”   周太后按着胸膛哭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是在剜娘的心啊!”   皇爷缓缓转身,背对着她:“朕累了,母后请回罢。”   周太后无可奈何,替他盖上被子,狠狠擦了两把泪,转身往外走时,又成了雍容华贵的皇太后。   寝间之外,皇后、太子与太子妃都等着。   周太后出来,轻声道:“没什么大事,静养着就好,都回去歇着吧。”   她望着窗外连绵不断的雨,心里顿生悲凉之情,这叫什么事呢! 第10章   回清宁宫的路上,张羡龄觉得浑身都沉甸甸的,罗衣沾了雨,湿黏黏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她茫茫然望着雨幕里的紫禁城。大雨将一切冲刷的干干净净,半点尘埃也不曾留下。   回到清宁宫后殿,宫人们早就备好了热水,周姑姑和梅香忙着替张羡龄拆头发,秋菊则端来一碗热热的姜汤。   张羡龄一闻见姜的辛辣味就蹙起了眉,秋菊劝道:“加了好些红糖呢,娘娘尝一尝,一定是甜的。”   周姑姑也劝:“娘娘喝一碗罢,这淋了一身雨,得驱驱寒才好。若是患了风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倒是真的,如今医学不发达,一场风寒都能轻而易举的要了人的命。   张羡龄想到这一点,乖乖接过碗,捏着鼻子把姜汤一饮而尽。她将碗搁在桌上,问:“小爷哪里可送了姜汤去?”   “正殿怎么没有?早早的备下了,娘娘放心。”   周姑姑一边回着话,一边给她递上两粒冰糖。   张羡龄一向怕苦,因此特意叫人准备了一小罐冰糖,专门预备着喝药时吃。   喝完姜汤,小宫女过来禀告,说是浴汤已经备好了。   洗浴一向是放在暗间,摆上一扇屏风,在后头安放浴桶。掌管司沐的宫女们捧着香胰子、毛巾、花露等物进来,放在浴桶旁的案几上,又悄无声息的退出去。这是太子妃的习惯,沐浴时最多让贴身宫女留下,不用那么多人伺候。   因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宫女们特意在暗间里点了炭盆。张羡龄走进暗间时,只觉暖意融融。   泡在澡盆里,热水的温度让她微微放松了些。   梅香往浴桶里倒了些古刺水,异香扑鼻,这可是三宝太监下西洋带回来的好东西,寻常花露都没有这般馥郁的香气。   泡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又把头发擦干了,张羡龄这才渐渐缓过来。   她打发文瑞康去正殿问一句,看太子会不会过来用膳。   一来一回也没花多少功夫,那边回话说太子有些疲倦,已经歇下了,请太子妃不必等。   张羡龄听完点点头,叫人传膳。   因皇贵妃出殡,皇爷下令这三日乾清宫不食荤腥。老子不吃肉,儿子也只能吃草,所以清宁宫小厨房今日送上来的,是纯正的素斋,像素三鲜、豆腐鸡蛋羹、炝香菇之类的,卖相很不错。   折腾了一日,张羡龄也是饿狠了,就着素菜也吃了两碗米饭。   第二日一早,张羡龄才醒来没多久,正殿就传来一个坏消息,太子病了。   太子身体一向不好,淋了一场雨,又穿着湿衣裳在乾清宫守了半日,回来就觉得头有些昏。   睡到卯时,他破天荒的没起来。覃吉顿时有些慌了,一面命人去请太医,一面让人去后殿传话。   朱祐樘卧在榻上,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间觉得一只手轻柔地贴在他额头上,让他在燥热之中有了些许清凉。   他睁开眼一看,是太子妃坐在榻边,正用手背试着他的体温。她的眉头紧锁,一向笑盈盈的脸没了半点笑意,很严肃的样子。   朱祐樘想劝她回后殿歇着,别过了病气,然而一开口就是一串咳嗽。   张羡龄吓了一跳,轻轻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很难受是不是?太医马上就来了。”   正说着话,外间的内侍高声禀告,说太医已经到了。   梅香见太子妃仍坐在榻前一动不动,为难道:“娘娘要不往屏风后避一避?”   洪武年间就定下的宫规,后宫嫔妃,尤其是像张羡龄这般年轻的,即使患病都不能轻易传太医诊治,寻常小病都是请女医来瞧,实在没法子要传太医,那也得隔着帘子,多位宫人在场方可。   张羡龄想起背过的宫规,知道她守在榻前,太医是不敢进来的。她抿了抿唇,起身往屏风后去。有机灵的内侍搬来一个绣墩,让张羡龄坐下。   太医这才进到内殿来,请安之后,细细替太子诊脉开药。   朱祐樘的嗓音哑得厉害:“皇爷身体可安?”   太医忙回道:“龙体安康,请小爷放心,只管安心养病。”   诊断的结果无非是风寒,开了药方,张羡龄立刻吩咐人去煎。待太医退下之后,她三两步从屏风后转出来,仍坐在太子榻前。   朱祐樘轻轻咳嗽,断断续续道:“没什么大事,一年总有这么几回,吃了药便好了。”   张羡龄点点头,从宫女手中接过温水浸过的帕子,轻轻敷在朱祐樘额上:“小爷安心歇息吧,我在呢。”   太子这一病就是七八日,张羡龄日日夜夜守在正殿侍疾。   满满一碗黑漆漆的药,一日三餐的喝。张羡龄看着都觉得苦,朱祐樘却面不改色的喝下去了。   张羡龄见过他喝药之后,立刻叫梅香把后殿的冰糖罐子带了过来。吃完药后,就缠着要他含一粒冰糖。   朱祐樘凝视着太子妃掌中小小一粒冰糖,愣了一愣,才拾起吃了。   冰糖入口,丝丝的甜味立刻驱散了药的苦涩。   上一回吃药后再吃糖是什么时候,他已记不清,大约是还住在西内的时候。小孩子怕苦,娘亲总要拿着糖哄着,他才肯吃药。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还有人拿着糖粒子哄他。   他是习惯生病的,从前养病的时候,只觉无聊。因为除了皇后皇帝来探望的那短短的时间,他的寝宫里总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可是太子妃来侍疾,总要闹出点动静来。他倚在枕上,听见太子妃与覃吉据理力争。   “生病了是要吃得清淡些没错,可也不能天天吃清粥呀!”   “我知道是规矩,可这规矩也没明说,养病时除了清粥就不能吃旁的了呀!这样,我叫小厨房做些好克化的点心食物,偷偷的送过来,不大张旗鼓,也不叫其他人知道。”   覃吉哪里能犟得过太子妃,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太子妃送来豆浆山药粥,五百糕等吃食。   除此之外,太子妃还弄了一堆果盘,将榻边的案几摆的满满当当,没事的时候就削个苹果给朱祐橖吃。   几日下来,朱祐樘甚至冒出一个念头。有她这样陪着,病一场似乎也不错。 第11章   四月的宫后苑,牡丹与芍药次第开。   张羡龄立在花丛之中,挑选了一会儿,折了两枝嫣红牡丹花。一枝养在清宁宫后殿,一枝命宫人安放在正殿的白瓷瓶里。   正殿原本是没有这白瓷瓶的,事实上,偌大的皇太子寝宫,除却必要的床帐屏几、琴书笔砚之外,竟然别无装修,雪洞一样干净。   简简单单的,倒很有简约大气的美感,只是养病的时候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未免太过冷清。问过太子的意思,张羡龄在正殿东暖阁添了一只白瓷瓶,宫后苑里开什么花,她便折一枝过来,用清水养着。花瓶紧挨着锦帘,一进门,第一眼就可以瞧见花开得热热闹闹。   虽然如今太子身体已大安,恢复了文华殿的日讲,但白瓷瓶却在东暖阁里安了家。张羡龄折花的时候,也习惯往正殿送一枝一模一样的花。   她欲往回走时,忽然瞧见湛蓝的天空里有两三只风筝,飘得又高又远,很好看。   转过去一瞧,三个小女孩正在放风筝,一大两小,又笑又闹。   周姑姑在她耳旁提醒道:“是仁和公主、永康公主和德清公主”   说话间,那三个小女孩也注意到了张羡龄。仁和公主将风筝线塞到乳母手里,领着两个妹妹向太子妃请安。   仁和公主是皇长女,今年只十二岁,梳着八角发型。另外两个小公主还没留头发呢,脑袋剃得光溜溜的,像小和尚,只在头顶处剩了短短的头发,一左一右用红丝带扎成小揪揪,珊珊可爱,看了想让人摸一把。   张羡龄笑着让梅香给她们拿奶糖吃,这是小厨房听过她的口述试着做的,味道还真不赖,剥开一粒糖放在嘴里,满满的都是浓郁的奶香。   三个小公主吃了,眼睛都亮了,围着张羡龄转。最小的德清公主眼巴巴望着她:“皇嫂,我再吃一粒可以吗?”   “德清!”仁和公主蹙眉望向她:“你学的规矩呢?全忘了?”   眼看小姐妹要吵起来,张羡龄连忙说:“没关系,我这还有几粒,一起分了,回头我让小厨房再做就是。”   她既然发了话,仁和公主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于是两个小公主把张羡龄带的奶糖吃得干干净净,仁和公主只吃了一粒,忙着指挥慈母、乳母们给两个小公主擦嘴递水。   张羡龄笑盈盈地问德清公主:“我能摸一摸你的脑袋吗?”   “当然可以。”德清公主含着奶糖,说话声含含糊糊的。   张羡龄趁机把德清公主搂进怀里,一下一下的撸。这孩子长着一双大眼睛,脸颊肉嘟嘟的,怎么看怎么可爱。   到底是小孩子,吃了她的糖,顿时就热情起来。德清公主拉着张羡龄的衣袖撒娇:“皇嫂,我们去玩捶丸好不好?”   捶丸是什么,张羡龄还真不大清楚,不过看着小公主冲她撒娇,她哪里有不答应的理儿?反正太子已经去文华殿读书去了,清宁宫没人,也没什么事等着她处理。张羡龄便跟着三位小公主,一起往宫后苑的西边去。   绕过一面影壁,有座黄顶朱漆的亭子,亭下圈着一块长方形的地,其中排列着数个小洞,洞口插旗,旗有红、白、蓝、黑四种颜色。   得内侍们抬来一桌球杆,张羡龄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古代版的高尔夫球吗?   德清公主显然对这种游戏很熟悉,笑盈盈地帮张羡龄选定了球杆。   张羡龄手持球杆,有一点懵,高尔夫球她会打,可是这古代版的规则,她还真不清楚。   仁和公主一直暗中注意着太子妃的神色,瞧见她拿着球杆发愣,便主动解释起捶丸的规则,还做起了示范。   仁和公主站在场边线这一侧,挥动球杆轻轻一松,球便咕噜噜滚出去,掉进最近的一个白旗洞口。   张羡龄看她示范,也大约明白了。这捶丸说起来并不复杂,球进洞则几分,打得越远,记分越高。若是比赛,打满二十杆,谁记分越多,谁就赢了。   弄清规则后,张羡龄很快就上手了。也不知是不是她特别有天赋,二十杆打完,她竟然赢了三位公主。   两个小公主围在张羡龄身边,德清公主兴高采烈的说着太子妃打球特别厉害,永康公主也时不时附和。一通好话下来,听得张羡龄都有些飘飘然。   仁和公主笑着问:“眼看就到午时了,这时候回清宁宫怕是有些晚。这里离德清母妃住的宫殿近,不若就在那里用了膳再回去?就在边上,很近。”   她说得合情合理,加上张羡龄也有些饿了,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众人一面说笑,一面走,一齐往长乐宫去。   德清公主生母早逝,一直是住在长乐宫,由邵宸妃抚养的。   邵宸妃是江南女子,不爱宫殿阔朗,于是将内殿改成了低槛曲楯的模样,颇有江南园林的灵秀。   仁和公主之母王顺妃与永康公主之母郭慧嫔也在,说是用午膳,人一多,立刻吃出了宴席的架势。   这么多人,张羡龄颇有些局促,好在邵宸妃同她寒暄两句之后,便一起坐下来安安静静的用膳。   寂然饭毕,张羡龄便告辞,回清宁宫去了。   仁和公主送罢太子妃,仍回到长乐宫。从月洞门进到里间,瞧见邵宸妃正坐在窗下煮茶,王顺妃和郭慧嫔在侧边坐着,都没有说话。   仁和公主从宫女手上接过一盘茶点,轻轻搁在彩漆黄花梨四方桌上,轻声道:“皇嫂说,下回有空,要我们几个去清宁宫玩。”   王顺妃点点头:“看明日天气如何?若是晴好,你即刻领着两个妹妹去。”   她看了一眼邵宸妃,试探着问道:“二哥儿、三哥儿和六哥儿要不要跟着一起去清宁宫玩?”   这说的是邵宸妃所生的三位皇子,朱祐杬、朱祐棆和朱祐枟。今日他们三个向太后请安去了,没在。   邵宸妃摇头:“还太早了些,等等吧。”   到午后小睡的时辰,王顺妃等人纷纷回去了。邵宸妃侧卧在绣榻上,怎么也睡不着。   那时皇贵妃还在,东宫地位不稳,皇贵妃想举荐她的儿子朱祐杬取而代之。邵宸妃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最后答应了。   她因美貌被选入宫,从此被锁进了这座富丽堂皇的紫禁城。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在宫里这些年,她也渐渐想明白一个道理,所谓选秀,不过是离间天下骨肉,以奉一人欢愉。若她的孩子能够成为皇帝,她一定要请一道圣旨,以后选女入宫,莫下江南。   可如今皇贵妃去了,太子登基已是板上钉钉,她必须谋划一番,缓和与东宫的关系,为四个孩子留下后路。   邵宸妃闭上眼,轻轻一声叹。 第12章   宫后苑偶遇之后,三位小公主就常来清宁宫玩。   除了今天要吃什么之外,张羡龄需要思考的事情又多了一件,今天要玩什么?   东暖阁里,四张湘妃竹椅围作一个圈。张羡龄坐在窗下,一脸严肃的问:“后妃一般玩些什么?”   仁和公主掰着手指,一板一眼的细数:“刺绣、礼佛、下棋、捶丸、蹴鞠。”   德清公主捧着一盏蜜煎梅子泡茶,插嘴道:“还有放风筝,我风筝放得可好啦!又高又远又稳!”   张羡龄扶额,这明宫的娱乐项目委实太少了些,除了刺绣和礼佛,其余的她们这几日全玩过一遍了。   她转头看向沉默的永康公主,问:“你能想到什么好玩的吗?”   永康公主的眼睛顿时眨得飞快,结结巴巴道:“啊?我……我听皇嫂和皇姐的。”   得嘞,关于“玩什么”这道难题,还得张羡龄自己想。领着一帮十岁上下的女孩子,麻将打牌什么的首先可以排除,一不像样,二没道具。狼人杀之类略显复杂的游戏,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教不会。   张羡龄颇为伤脑筋,她想了一想,道:“咱们玩跳房子。”   跳房子这种游戏,在张羡龄读一二年级时,曾风靡全校。玩起来很方便,用粉笔在地上画个大飞机似的圈,有单格的,有双格的。拿沙包往格子里一扔,单格单脚跳,双格双脚跳,不能越格、踩线,挑一个轮回,捡起沙包,便完成了第一格。   若是谁将沙包丢完了九个格子,就能盖房子。怎么盖呢?背对着所有格子,随意扔沙包,落在哪儿,那块格子就是“专属房子”。往后的游戏进行时,其他人不能踩“专属房子”,得跳过去。游戏结束时,谁的房子多,谁就是赢家。   这时没有粉笔,不过石灰也能凑合着画,张羡龄让小内侍在殿后的空地上画格子,喊梅香拿个旧荷包出来,里头装些碎石,假装是沙包。   她特意换了一身曳撒,活动起来很方便,首饰头面一律不带,只用红丝带绑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高马尾,立在格子的起点,给小公主们示范着跳一回。   这游戏规则不难,一看就会。德清公主胆大,第一个试跳,雄赳赳、气昂昂,却在第六格时踩了线。   “我再试一试。”德清公主颇有些不服气的说。   每人跳了几回,一开始总是错,后来渐渐熟练了,便正式比赛。虽说这游戏对于张羡龄而言,难免幼稚,可她玩得异常开心。那时她还是个一年级小学生,放学了,同学都在跳房子,她却要去上奥数启蒙课,没空玩。如今与小公主们一起跳房子,倒像把童年的玩乐时光找补回来似的。   消遣了半日,待到用膳时,每个人都是一身香汗。换了衣裳,众人入席坐,张羡龄笑道:“今日给你们吃一个新鲜玩意儿。”   德清公主眼睛一亮,手按膳桌,身子往前微倾:“皇嫂这里总有好吃的。”   “德清。”仁和公主提醒她:“注意仪态。”   不一会儿,内侍们将寻常菜式安放完毕,又提来一个圆食盒,拿出四碟儿米汉堡,用荷叶垫在下头。米饭压成平平扁扁一个圆,有两层,里边夹杂着炙鸡腿肉,铺着一层叶子菜,香喷喷的。   德清公主忙抓起一个米汉堡,轻轻咬一口,米饭软糯,应是掺杂了糯米,用酱料腌渍过的炙鸡腿肉外焦里嫩,汁水充盈,叶子菜的清爽中解了一份油腻。她一口气吃完一整个,仍意犹未尽。   虽然一开始接近太子妃,是奉了母妃之命。可这些天下来,德清公主恨不得整日黏在太子妃身边,生得好看,说话好听,待人和气,东西好吃,又会玩耍,真真仙女一般的人物。   用完午膳,公主们本该回宫去了。可德清公主却不懂,她硬顶着仁和公主一副要杀人的目光,拉住张羡龄的手轻轻晃,撒娇道:“皇嫂,我可以和你一起午睡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张羡龄搂住德清公主的小光头:“走,咱们午睡去。”   太子妃的卧房,德清公主是第一次进。不似寻常宫殿都把卧房设在暗间,太子妃的卧房是有窗的,糊着高丽纸,太阳照进来,亮堂堂、暖洋洋。墙角摆着一盆细竹,竹叶的影子投在白墙上,像画。连床帐也与众不同,不是花开富贵锦帐,也不是百子千孙红帐,却是一副白纱帐,纱帐上绘着墨色山水,飘逸、灵动。   张羡龄塞了个抱枕给德清公主,德清公主低头一看,笑了:“皇嫂,你这枕巾上,怎么还绣着小豹子呀?”   “不是小豹子,是小狮子,叫辛巴!”张羡龄分辨道。这枕巾是她亲手绣的,本意是绣小狮子王辛巴,结果废了一番功夫绣出来,人人都说是小豹子,就是太子也这样说,气得张羡龄从此再不玩刺绣了。   “这小狮子还有名字呐!”   “还有故事呢,我说给你听。”张羡龄特别喜欢狮子王的故事,这一下终于寻了个好听众,于是觉也不睡了,和德清公主挨在一起,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   德清公主听完也不困了,兴致勃勃道:“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哈库娜……什么呀?”   “哈库呐玛塔塔。”张羡龄纠正道:“就是‘从此无忧忧虑,梦想成真’的意思。”   德清公主将这个词翻来覆去念了几遍,说着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在这宫里,无忧无虑是一件多难的事。   张羡龄见时辰已经不早了,索性不睡了,起来同德清公主一起吃下午茶。   忽然听见宫人来报,说是前些日子去考察皇庄的管庄内侍回来了。   管庄内侍白忠进来回话,抱着长卷小轴,脸都晒黑了些。张羡龄翻开一幅幅图画,既有鱼鳞一般的庄田土,又有她交代的地形图,特别完整。白忠甚至连泥土都挖来了一小罐,请张羡龄过目。   “启禀娘娘,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如今种的多是水稻……”他详细介绍了宫庄的情况,又问:“娘娘可有特别想种的农作物?”   张羡龄想了想,说:“既然已经栽种了水稻,不要朝令夕改,等收获了之后再做安排。”   她取下一只狼毫笔,简单勾画,说:“你再替我做一件事,好好打听打听,有没有这两种农作物,应该是洋玩意儿。”   画的是红薯和玉米,这两样可是鼎鼎有名的高产作物,若是寻找了,种得好,不知能养活多少人。   白忠领命退下,德清公主好奇道:“皇嫂是想种地吗?”   “想也没用呀,那宫庄我又去不了。”   “可是西苑也有御田呀,每年开春之时,父皇都会亲自耕种一回。”   张羡龄眼前一亮。 第13章   出西华门往西,便是西苑。苑中有湖,如今叫太液池,后世习惯称之为北海、中海、南海。西苑风景好,地方阔,湖光山水倒映碧云天,张羡龄走在太液池边,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她实在喜欢西苑,漫步此间,只见天高云淡,半点没有深深宫墙的闭塞。   司苑司的女官领路,一行人往南边走,远远瞧见一片桑树林,叶子已老,绿得有些暗淡。   德清公主抱着张羡龄的手臂,笑着说:“母后立春亲蚕礼,就是用这里的桑叶。”   穿过林间小道,豁然开朗,有良田四五亩,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司苑女官介绍道:“自从收到娘娘要来的消息,我们就把这一亩地翻整了一遍,娘娘觉得如何?”   张羡龄定眼一看,果然如此,整块田没有半点碎石、杂草,土也翻好了,肥沃的估计随手撒一把种子,都能蹭蹭蹭长出苗来。   “这样就很好。”   她挽了挽衣袖,回首看向三位公主以及不请自来的三位皇子:“你们真的要下地吗?那不许半途而废哦。”   德清公主用力点了点头:“知道的!”   二皇子朱祐杬也道:“皇嫂放心,我们绝不会添乱的。”   张羡龄同他并不熟,闻言只是很客气的笑一笑。怕晒黑,她用一块纱巾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佩戴上两三个驱虫的药包,这才下了地。   今日要种的是西瓜,这时候种刚刚好,等到七月,盛夏酷暑,蝉鸣阵阵,西瓜新熟,那滋味真是舒舒服服、清清爽爽。   张羡龄拿着瓜子,在司农内侍的指引下播种,等到腰微微有些酸了,她面前的这块地方才播种好了。   她抬起头,梅香立刻拿来一方帕子替她擦汗。   累虽累,张羡龄心情却很舒畅,她算是最早完成播种的,闲下来,就看一看别人的进度。   这几个皇子公主里头,架势最像模像样的莫过于二皇子。张羡龄瞧他生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像个肩不能挑水不能提的白面书生,下意识以为他定干不好农活。如今一见,感悟到自己犯了刻板印象的毛病。二皇子干活很利索,他不仅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时不时去帮年纪较小的永康公主和德清公主,十足的好哥哥。   张羡龄夸了他两句:“二弟种田真是一把好手。”   “皇嫂谬赞了。”   听了一句表扬,二皇子跟吃了灵丹妙药一样,干活更加卖力了。自从德清公主同邵宸妃说过太子妃爱种地,邵宸妃便特意叫了几个种田老手来教他,以图给太子妃留下一个好印象。   泥土一铲一铲合上,西瓜子全都睡在松软的田里。忙了一整日,张羡龄虽然身子乏累,但心中却泛起满足和期待。   日暮时分,用晚膳的时候,张羡龄忍不住同太子说起种西瓜的经历。   落日余晖洒在宫殿里,投下玫瑰色的红,饭菜升腾起袅袅香气。朱祐樘听着张羡龄说着西苑的种种趣事,原本端坐着的腿脚渐渐舒展,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听得很认真,好像张羡龄说的是军国大事一般重要。按理说,食不言寝不语,这时不该说话的,可他愿意忘了这规矩。   “今日种西瓜,数二皇子种得最好。当然,除了我之外。”张羡龄,眉飞色舞道:“这孩子的架势,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说到这里,张羡龄停了一下,轻轻问:“只是,我同二皇子他们不大熟,小爷能否提点一两句?免得我以后犯了什么忌讳。”   朱祐樘想了想,说:“没什么忌讳,不过是个孩子。”   他夹了一筷子笋烧鹅给张羡龄:“你安心玩,万事有我。”   晚膳用完,忽然乾清宫来了人,说皇爷有事,传召太子。   朱祐樘赶到乾清宫时,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也被黑暗吞没,一片沉寂。   乾清宫新换的大红纱幔上,全都绘着金光闪闪的“寿”字。已是初夏,皇爷却仍穿着微厚的龙纹云肩通袖罗袍,双手架在龙椅上,眼中无半分神采。   太医数次来请平安脉,都说龙体无恙,瞧不出什么毛病,可皇爷就是逐渐消沉下去,一日老似一日。   朱祐樘请安之后,等了一会儿,皇爷才迟缓地转了转眼珠子,将视线落在眼前人的身上。   “来了,坐。”   借着烛火,皇爷细细打量着太子,忽然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太子是很淘气的。也许是因为长在西内,没有宫规束缚,他甚至敢爬上屋顶看星星,一帮子宫女内侍急得直跳脚,他却在屋顶哈哈大笑。后来淑妃死了,仿佛一夜之间,他就长大了,从此谨言慎行、寡言慎笑。   一晃眼,太子的年纪,已经同他登基之时差不多了。   他登基之时,大明正值多事之秋。父皇与皇叔的皇位之争,本就弄得朝廷内外一片人心惶惶,党同伐异,不知死了多少良臣。雪上加霜的是,他坐上龙椅仅仅只有五日,广西大藤峡忽然就发生了叛乱,兵戈之声席卷整个两广。紧接着就是荆襄流民大起义,蒙古进犯固原、宁夏。北边的鞑靼部、西边的瓦剌部亦蠢蠢欲动。十八岁的他急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是怎么挨过那些时日的。   皇爷长叹一声,叫近侍扛过来一个紫檀雕花木箱。   他向太子道:“这些奏本,你好……好看一看,是朕登基……登基初年的奏本、题本。不懂之处,就来问……问朕。”   “旁的书,暂时就不……不要读了。”   太子显然有些诧异,回过神来,毕恭毕敬的领赏谢恩。明明是父子,却是君臣一般生分。   想到这,皇爷又叹了一口气,对于太子,他的确问心有愧。没再说什么,他挥挥手,让太子回去歇着。   带着满满一箱子奏本、题本,朱祐樘走出乾清宫。他回首一望,夜幕下的乾清宫,不似白日里的金碧辉煌,倒有一种寂寥之感。夜风轻轻吹,将檐下的宫灯吹得摇摇晃晃。   立在初月微明的苍穹之下,朱祐樘莫名有些感伤。   父皇啊父皇,你是已经开始在安排后事了吗? 第14章   西瓜种下后,张羡龄隔三差五就往西苑跑。   黄土地里,西瓜苗发芽了,浅绿。   再过一段时间,西瓜苗开出了小小的花,鹅黄色的五瓣,花香很淡很淡,几乎没有。   小暑过后,藤蔓上终于结出果实,张羡龄很高兴,一遍一遍数着藤上有几个小西瓜。   数清了,她心满意足地起身。瓜田里,几乎所有公主皇子脸上都带着笑,满满的都是丰收的喜悦。   回去的路上,德清公主偷偷跟她说:“皇嫂,我告诉你一件事,皇爷打算分封诸王,晋升妃嫔。”   张羡龄压低了声音:“你听谁说的?”   “那日皇爷来看母妃,我亲耳听见的。”德清公主又说:“过几日应该就有旨意下来。”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分封诸王,晋升嫔妃?联想到这些日子,清宁宫正殿深夜方熄的烛火,和忙得不见踪影的太子,张羡龄的心蓦然一沉。   皇爷的身体怕是当真不大好。   没几日,果然有圣旨,册封二皇子祐杬为兴王,三皇子祐棆为岐王,四皇子祐槟为益王,五皇子祐楎为衡王,六皇子祐橒为雍王。   与此同时,许多妃嫔一齐晋升,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邵宸妃,她被封为贵妃。   本是天大的喜事,放在往常,后宫一定是过年一样的热闹。可这一回的册封礼,各宫都安安静静地,没有一个披红挂彩、大张旗鼓。   谁都知道,这时候皇爷给皇子封王,给妃嫔晋位,是为了什么。   整个册封礼,左右近侍都牢牢扶着皇爷。在暗处,太医们提着药箱,提心吊胆的张望着。   入伏的太阳晒在身上,纵有黄罗盖伞遮阴,皇爷亦是一身的汗,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热,甚至感到微微有些寒意。果然是不中用了,他心想,抬眸间,却对着儿子们缓缓挤出一个笑。   册封礼过后,皇爷彻底起不来了,下旨让皇太子于文华殿视朝。   张羡龄作为太子妃,与王皇后、邵贵妃一样,轮流去乾清宫侍疾。   她这是第三回 进乾清宫,上次来,是恭肃皇贵妃出殡的时候。而第一回来,则是大婚朝见之时。那时张羡龄心里本有点忐忑,可见着一团和气的皇爷,渐渐也不那么害怕了。皇爷给了她双份的赏赐,还有一份,说是恭肃皇贵妃给她留下的。   “可惜了,她没能……亲手给你。”皇爷的声音里,藏着一丝惋惜。   如今再临乾清宫,金漆雕龙宝座依旧,金龙和玺依旧,金砖依旧,可记忆里那个微胖的和蔼中年人已经变得瘦削憔悴,卧在塌上,睡时多,醒时少。   说是侍疾,其实端茶倒水这些事,自有内侍去做。多半时间,张羡龄都呆在西次间的屏风后,她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只是静坐,对着御香缥缈的香炉一坐就是半日。   闲着也是闲着,她打量着乾清宫室内的装潢,墙上挂着许多画。进门的墙上是一幅《一团和气图》,是皇爷年少时亲笔所画,乍一看是个盘腿坐着的胖弥勒佛,仔细一瞧,才发现画里另有乾坤,藏着一个儒生和一个道士。   她看着这画,总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来了,穿越前她在历史课本上见过这一张插图,说的是佛道儒各一。   看了这么一幅画,她颇有兴致的走到外间,去看一看别的画。   首先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画上的清秀少女穿着寻常宫装,手把桃树花枝,浅笑嫣然。转到东二间,也是一幅美人图,一个妇人穿着大红曳撒,策马崩腾。东三间里,还是一幅美人图,女子韶华已逝,穿着后妃的大衫,笑得温柔。   三幅美人图,画的好像是同一人。张羡龄望着画,心里冒出这个念头。   “她美吗?”   听见这声音,张羡龄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皇爷靠着墙,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   她连忙行礼,给皇爷请安。   皇爷伸手,轻柔地抚摸画卷:“也许不很美,但在我心……心里,是最美的。”   也许是因为午后的阳光太过灿烂,皇爷的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摸着椅子缓缓坐下来。那把椅子正对着美人图。   “现在你在人前说……说话,声音还颤吗?”   张羡龄有些窘迫。大婚时她来乾清宫谢恩,因为人实在太多了,那么多双眼睛全盯着她,弄得她念谢恩词的时候声音都打着颤。原来以为皇爷没留意呢,结果还是给看出来了。   “现在好些了。”她回答道。   皇爷点点头,慢吞吞道:“得练一练。”   他定了定神,忽然背起一段圣旨:“先巡抚都御史吕雯、巡按御史陆渊、张淮副总兵陈辉各停俸两月,总兵官岳嵩、巡守右参议梁谨、佥事陈忠已取回点退餋病,依例宥之……”   这一段话说得十分流利,一点磕磕盼盼都没有。   张羡龄讶然:“父皇……”   皇爷苍白的脸上显现出得意之色:“每日上朝前,朕都会将……将当日圣旨背……背一遍,如此便能流利,你可一试。”他炫耀道:“这法子,还是贞儿教……教我的。”   张羡龄笑着答是。   皇爷也笑,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他向太子妃道:“太子这时候该……该往乾清宫来了,你去迎一迎。”   张羡龄依言走出去,丹陛之上,乾清宫的黄琉璃瓦耀着金光,一只鸟在碧云天里飞过,飞到不知名的远方。   她在乾清宫檐下看了一会儿云,远远瞧见太子的銮驾,笑着朝他挥一挥手。   朱祐樘快步走向她,问:“怎么在这儿等。”   “父皇叫我来迎一迎你。”   一边走,张羡龄一边同他说着皇爷背圣旨的事。朱祐樘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由得有些惊讶,又有些许惭愧。   阳光照在乾清宫的金砖上,晃得人眼花,宫女轻轻揭开门帘,皇爷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合着眼,嘴角带笑,似乎睡着了。   张羡龄把脚步放轻,正想走过去,忽然手腕被扼住。回过头,太子的脸色有些发白,指尖轻轻的颤抖。   她忽然反应过来,扑簌簌落下眼泪。   天,就快晚了。 第15章   国有丧,钟楼撞钟,鼓楼擂鼓,一声一声,绵延回荡整个京城。   街上百姓听见这钟声,瘫坐在地上,一边哭皇帝一边磕头。然后带着哀痛连忙爬起来,冲去买肉买菜。国丧一开始,京城禁屠牲畜,肉不许吃,酒也不许喝,嫁娶音乐之事一律禁止,要等二十七日易服后,方能恢复常态。   正是秋老虎最厉害的时候,烈日炎炎,没有一丝风。在灵前跪了半日,张羡龄早是一身的汗,麻布圆领袍全湿透了。   跪在她前面的王皇后忽然身子一晃,竟然往边上倒去,张羡龄连忙扶住她,大声喊:“女医呢!快过来!”   众人乱哄哄将王皇后抬入偏殿,这么热的天气,一看就是中暑了。张羡龄忙吩咐宫女开窗通风,亲自拿了把扇子用力扑。女医跪在塌边,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针,好一会儿,王皇后才悠悠转醒。   “母后还是回坤宁宫休息吧。”张羡龄劝道:“凤体要紧。”   王皇后脸色很不好,额上冒着汗珠,她蹙眉道:“可是,你能行吗?”   在听见大行皇帝驾崩这一噩耗之时,周太后就已经病倒了。她若回坤宁宫养病,这里能主持大局的唯有太子妃。   张羡龄咬了咬唇:“左右外头的事,都有小爷安排。咱们要操心的,只有命妇进宫哭灵这一件事,娘娘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我只管萧规曹随便是。”   王皇后想了想,点头道:“这样也好,辛苦你了。还有,该改口称万岁爷了。”   张羡龄微微一愣。   傍晚,王皇后命人把凤印送了过来,一同跟来的还有许尚宫以及几个女官。   作为六尚局之首,许尚宫束手站在那里禀告,气质竟然和张羡龄穿越前的教导主任有微妙的重合。   “现在急需娘娘定主意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明日在京三品以上诰命夫人进宫哭灵,二是迁宫之事。”   诰命夫人进宫哭灵这件事迫在眉睫,好在王皇后之前以后安排。许尚宫见太子妃年幼,生怕她听不懂,便将明日的流程一一讲给张羡龄听。   说了两句,张羡龄忙道:“尚宫稍等,我拿笔纸记下来。”   她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线装本,像书一样,打开却是空白的。正在许尚宫想要上前替她研墨的时候,却见张羡龄摸出了一支黑不溜秋的炭笔,笔的一端用锦布包裹着,不至于把手弄脏。   这玩意儿竟然还能拿来写字?   许尚宫一面说着流程,一面留心着张羡龄写字的情况。她握着笔,刷刷刷在纸上记事,又快又好。   许尚宫算是长见识了。   张羡龄将命妇进宫哭灵的流程记完,抬起头,见许尚宫一直盯着自己的炭笔瞧,解释道:“这是炭笔,柳木条烧成的。”   她虽然会写毛笔字,但写得慢,委实不大适应。张羡龄便给御用监出了个难题,让他们试着把细柳木条烧焦,做成炭笔。宫里能人巧匠多,还真给做出来了,虽然有些粗糙,远比不上穿越前用的铅笔,但作为硬笔记事,还是很方便的。   张羡龄翻动着纸页,仔细看了一遍,说:“母后安排的很合理,没有什么需要大改的。只是明日估计还是酷暑天,防暑降温一定要做好。”   她想了想,说:“三品以上的命妇,多半是有了年纪的。让光禄寺准备充足的饮用水,里面放些许盐和糖,保证命妇们都有水喝。冰盆也得摆多一些。司药那边也要准备降暑药。有藿香正气水吗?”   司药是下属尚食局的,许尚宫望向崔尚食。崔尚食跪下请罪道:“奴婢愚钝,未曾听闻此药方。”   “啊?那也没关系,只是防暑的汤药就行。”   至于迁宫的事,这一下子也说不清,张羡龄让许尚宫将东西六宫的堪舆图留下,她研究研究再说。   许尚宫等女官走出后殿,太子妃身边的大宫女梅香跟出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几位姑姑还未用膳吧?我们娘娘请诸位在清宁宫茶水间用了膳再回去。”   清宁宫有个茶水间这件事,许尚宫自然听过,可今日却是第一次见。   亮堂堂的屋子,桌椅擦得很干净,众人坐下,梅香招呼几个小宫女取来一大盆凉皮凉面,还有青菜、酸梅汤等物,最后还有一叠冰碗西瓜。   “天气热,吃得也简单些,尚宫尚食别嫌弃。”梅香笑道。   “这样就很好。”闷热的天气,谁也不耐烦吃滚烫烫的东西,许尚宫这几天都没怎么正经吃过饭,这些清淡的菜正合她的胃口。   用过晚膳,梅香一直将几位女官送到清宁宫的后门,方才回去。   许尚宫感叹道:“清宁宫张娘娘果真是个体恤下人的。日后,咱们当差估计也轻松些。”   她看向崔尚食:“娘娘说的藿香正气水,你当真没听过?”   崔尚食摇摇头:“真没听过,我回去打听打听。”   到了司药司,崔尚食问了一圈,医女都说没听过。唯有一个年级较大的茹女医听了,笑着说:“我曾听说过藿香正气散,不知是不是娘娘说的那个。”   崔尚食看了眼更漏,见离宫门上锁的时候还早,连忙道:“你就按照藿香正气散的药方拣一副药,我带你去见娘娘。”   清宁宫后殿里,张羡龄正在翻看后宫的堪舆图。   新帝登基之前,大行皇帝的后妃要从原本住的东西六宫挪出来。依照惯例,王皇后该住到仁寿宫去,可仁寿宫还有一个周太后。要按张羡龄说,周太后可以搬到清宁宫来,就是不知道周太后她老人家乐不乐意搬家。   其他妃子倒是好安排,只要把仁寿宫后头的哕鸾宫、嗜凤宫整理一下就好。   她正思量着,梅香进来禀告,说崔尚膳领着司药和一位女医来请安,说是找到了藿香正气水的方子。   三人进殿,茹女医将带来的药包呈上,解释道:“奴婢的孙女曾在《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寻到一种药方,名曰藿香正气散,不知是不是娘娘所说的那一种。”   听名字,倒也八九不离十,张羡龄道:“应该是,你们先煎出来试一试。”   她望见茹女医鬓边的白发,好奇的问:“女医的孙女,亦是女医吗?”   “她不是,”茹女医想起孙女,语气一下子温柔起来:“但她自幼学习医术,于此道上颇有天赋。只可惜嫁人后,一手好医术也只能给自己和孩子看看病了。”   张羡龄道:“着实有些可惜,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谈允贤。” 第16章   茹女医说出谈允贤的名字的那一刹那,张羡龄愣一愣,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检索着记忆,终于记起谈允贤是谁,赫赫有名的古代四大女医之一。室友看电视剧时,她瞄见这个名字,说是明朝一个有名的女医。在明清这等环境下,竟然还有著名的女医生?她立刻起了兴趣,上网搜了搜。谈允贤出生于医学世家,因很小就展露医学天赋,祖母祖父便不要她学女工女则,反倒教她医理医书。可是尽管自幼习医,谈允贤却直到中年,方才奉祖母遗命外出行医,救人无数,后来将毕生诊治经验写成一本《女医杂言》。   这等医学大家,竟然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年代吗?张羡龄忽然有种拨云见日之感,她向梅香道:“给她们看座,再榨一壶甜甜的西瓜汁来。”   梅香领命而去,少顷,小宫女将三张海棠椅摆放好,奉上点心,又捧来红彤彤西瓜汁。   给张羡龄的这一杯西瓜汁,盛在透明的琉璃杯,杯壁上蒙着一层细细的小水珠,很凉快。   茹女医也得一杯西瓜汁,她未曾料到太子妃竟如此礼遇自己,忙着行礼谢恩。   “不必多礼,”张羡龄兴冲冲地问:“她今年几岁?住在京城吗?”   “如今二十七了,不在京城,在无锡老家。”   无锡么?那倒有点远,张羡龄心想,得想个法子,把人拐到京城来。只是谈允贤如今还这般年轻,不知医术如何,她可不能做拔苗助长之事。   张羡龄又问:“她会诊病吗?”   “怎么不会?十二岁的时候,就医好过家里的仆妇。”说起这个,茹女医的神色黯淡了些:“只是嫁人后,她便没出后院了。平时给自己开开药,给孩子看看病。”   既有如此天赋,只能困于闺阁、白白蹉跎,岂不可惜?张羡龄思量着,茹女医既然敢在她面前说这个,多半也是惋惜,觉得孙女一身好医术却明珠暗投。   张羡龄道:“那,若是我修书一封,请她进京,她会来吗?”   这话一出,别说茹女医,就连崔尚食和苏司药心里都是一惊。未来的皇后要谈允贤进京,她难道敢不从?一句话的事,哪里还需要写信相邀呢!   茹女医小心翼翼道:“哪里敢劳动娘娘亲笔写信,奴婢同允贤写封家书就是了。”   张羡龄见她们的神情,多少也猜出了几分。她想邀请谈允贤进京,是敬重她的本事,以此为契机,推动女医制度的发展。可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想了好久,张羡龄才道:“曹操赤脚迎许攸,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既是有才之士,如何礼遇都不为过。”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茹女医、崔尚食和苏司药,话语诚恳:“皇明祖训有言,凡宫中女子遇有疾病,妃嫔以下者,不许唤太医入内,只是说症取药。我是太子妃,我不可能缺医少药,可女官宫女们呢?”   “后宫里女医不过几个,可女官宫女却是成千上万。都是娘生父母养,谁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生个病,人没了,爹娘若是知道了,心里该多痛啊。”   她这番话说的颠三倒四,可茹女医等人却听明白了,一个个心如弦动,再没说什么。   出了清宁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一盏白纱灯,萤火一样,照亮漆黑一片的永巷。茹女医等人静默地走着,宫鞋踩在青石板上,轻轻地响。   走到无人处,茹女医感叹了一声:“娘娘,心真慈啊。”   “谁说不是呢。”苏司药呢喃道,她抬首,望见夜空里那一轮下玄月,心里忽然滋生起久违的期待:等这位娘娘成了皇后,明宫会成为什么模样呢?   ***   橙红的灯影里,张羡龄摊开信笺,提笔写下五个字:允贤,展信佳。   她停笔,望着那几个字,总觉得不妥当。明朝人写信,不该是这个开头吧?   今天在寝殿值夜的秋菊,张羡龄问她:“你知道信的开头该怎么写吗?”   秋菊涨红了脸,摇了摇头:“回娘娘,奴婢不知。奴婢……不大识字。”   “你不识字?”张羡龄有些惊讶。   “只略认得几个字,像名字之类的。信却是从未写过。”秋菊向来健谈,见张羡龄问,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原来宫女与女官不同,多半是不识字的。宫女进宫之后,表现佼佼者会有内侍教她们读书认字,例如《百家姓》、《千字文》、《女训》之类的。念书念的特别好的,能从宫女升至女官,甚至能考女秀才。   “宫内还有女秀才呢?”张羡龄头一次听说。   秋菊侃侃而谈:“像今日来的崔尚食,听说她原本是宫女,念书念得好,考了女秀才,而后晋升女史,到如今已经是尚食局掌印了!”   张羡龄笑着问她:“那你怎么不好好念书,也考个女官?”   秋菊有些不好意思:“《千字文》还好说,后头先生教什么《中庸》、《大学》,字难认,也听不懂。积了八辈子福分到娘娘身边,我如今已经很满意了。”   场外求助是不可能了,张羡龄还是照着原来的开头写。   起笔的时候,她还很雀跃,行云流水一般写满一整页,劝谈允贤不要拘束于后院,不要将心思全花在丈夫孩子身上,要追求医学事业云云。   可是写着写着,张羡龄写不下去了,坐在那里望着纸上墨痕发愣。   一滴墨从笔尖滑落,坠在白纸上,晕染开一团黑色。   谈允贤空有一身医术,困于后院,无处可施。   那……她自己呢?   静谧的寝宫飘散着淡淡栀子香,隐隐约约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和尚道士念经的声音,鎏金宫灯高悬,照着墙上的一副字“和光同尘,与时舒卷”,这是张羡龄亲笔写下的,说的是与光合二为一,像俗世的尘土一样;随着境遇的变化,像云一样舒展自己的才能。   张羡龄放下笔,将凤印从匣子里拿出来仔细端详,那是一枚方形金玺,雕有蟠龙,金光灿灿。握在手上,微微有些凉。玺上用篆书刻着字,是“大明皇后之宝”。   她摩挲着“大明皇后”这几个字,忽而笑了一下,重新拿起毛笔写信,粘了墨汁的狼毫毛笔十分柔软,带着一点轻微的墨臭。寝宫里依然很热,可她的心却一点一点静下来。 第17章   次日张羡龄起来,眼睛都睁不开。   梅香领着小宫女将漱盂银盆捧过来,瞧清张羡龄的模样,惊讶道:“娘娘的眼睛?”   张羡龄坐在鸾镜前,闻言掀起眼皮,往前照了一照。呵,好一双熊猫眼,她给自己逗笑了。   “娘娘昨夜没睡好吗?”梅香打开妆奁,拿出一个黑漆百蝶螺钿圆粉盒,在她面上薄薄的扫了一层茉莉香粉。   张羡龄打了个哈欠。何止是没睡好,压根是没怎么睡。她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最后想明白了。   她得像鲁迅先生写得那样:“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再说了,她可是会成为大明皇后的女人。虽说《皇明祖训》有言,凡皇后止许内治宫中诸等妇女人,宫门外一应事务,毋得干预。但就算是宫内的宫女内侍,也有上万人。东西六宫加上西苑,地方阔得很,足足有两千多亩,就是搁在后世也算得上一个街道的标准。她完全可以把自己当做是后宫街道办书记,将这一片地方用心经营好。   “要不要再涂着粉。”梅香轻声问。娘娘一向不喜欢涂厚粉,如今虽然略上了些妆,却还是能瞧见她眼下的青黑。   “不用,”张羡龄用手遮着,打了个哈欠:“为大行皇帝哭灵,这样子刚刚好。”   虽然已经起来一会儿,张羡龄却仍懒懒的,似睡非睡一般,直到宫人进早膳,碗盖一掀,香气四溢,她的一双眼才算是彻底睁开了。   这两日兵荒马乱的,张羡龄没心思吩咐小厨房做吃的,因此送过来的膳食都是些寻常之物。天气热,她用了些稠稠的皮蛋瘦肉粥和素蛋饺。   才用了早膳,正殿那边遣人来请,说万岁爷等着她一道去乾清宫上香。   清宁门前,朱祐樘正等着她,头戴素白翼善冠,一身麻布袍服。他昨夜忙着与阁臣商量大行皇帝的谥号,索性歇在了文华殿,没睡几个时辰就被叫起,眼底也是一片乌青。   两个人彼此相顾,视线交会,照镜子一般,都是熊猫眼。张羡龄忍不住笑出声,但顾忌着丧礼,用手攒成拳头抵在嘴边装咳嗽。   再看朱祐樘,他的唇角也弯了弯。   两人并肩走着,一面说着闲话。   “母后把凤印给你了?”   “是。”   张羡龄解释道:“天气热,又太过操劳,母后得静养着,所以才给我的。”   朱祐樘点点头:“若有为难之事,你同我讲。”   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纵使是清晨的日光,也把人晒得焦灼。黄褐色麻布孝衣更是不透气,远远瞧见乾清宫的琉璃瓦时,张羡龄额头上已经有了细汗。   朝廷命官与命妇哭灵是分开来的,朱祐樘往乾清宫前门月台去,张羡龄则绕到靠近坤宁宫的这一侧。   月台上搭着宫殿式起脊的灵棚,素绸扎成的白花密密麻麻开在灵棚上。   早早的就有女官引领一众命妇自东西丹墀上按阶排班,清一色的缟素。   司乐奏乐,女官唱引,一众命妇齐齐跪下,放声大哭。   张羡龄跪在最前面,手捧奠酒杯,浇在灵前。   供桌上置着大行皇帝的全身画像,她望着栩栩如生的画像,心里想,倘若真有黄泉碧落,这时候大行皇帝应该与万娘娘相逢了吧。   哭灵之后,宫女内侍铺设桌椅,光禄寺奉上茶饭。张羡龄遥遥望着一众命妇,陷入沉思。   她倒忘了,这些朝廷命妇,理论上也是受她管辖。皇后不能结交朝廷命官,但皇后能管着命妇。搞好夫人外交,也是一条途径。   只是有一个问题,这么多朝廷命妇,她完全认不清呀。   回到清宁宫后殿,张羡龄问周姑姑:“那些命妇,你可都认得?”   周姑姑回道:“奴婢惭愧,虽是认得一些,但认不全。”   “那我若想知道,该找何人?”   “尚仪局统领礼仪之事,其中司宾女官掌朝见、宴会、赏赐之事,像今日命妇哭灵,就是由司宾女官引导内外命妇站班的。”   张羡龄吩咐道:“那就请司宾女官过来。”   出去叫人传话这事,一向是梅香在做。听见吩咐,梅香答应一声,去六尚局叫人去了。   出殿时,看门宫女争着为她打起门帘,还有两个小宫女自觉跟在她后头,打扇捧水,这是梅香的徒弟。对于小宫女而言,侍奉主子的活多半轮不到她们,因此对梅香这等大宫女十分殷勤,无事的时候,替她捶腿揉肩,侍奉的十分周到。   梅香拿手遮在眉上,挑着红墙下的阴凉处走。路上遇见的宫人,都弓着腰向她道万福。   从清宁宫后门出去,一路向北,沿着东六宫的红墙夹道一路往前,过了奉先殿往左拐,从苍震门底下过,便是六尚局。一共百来间排房,自南向北的一长条,径直绵延到乾清宫东五所去。   洪武年间设六尚局时,六尚掌印女官在宫中的地位,曾经一度逼平太监。诚孝张太皇太后在时,甚至吩咐女官将刀刃压在太监王振的脖子上。可是这些年过去,六尚局的职责渐渐移到了宦官身上,如今宫中诸事,多依仗太监治下的二十四衙门,六尚局却日益式微。   梅香走进尚仪局,两个女官正埋头办公。   “我乃清宁宫宫女梅香,奉张娘娘之命来此,敢问尚仪可在。”那两个女官闻言,忙迎上来,一个斟茶,一个往后去叫尚仪。   茶刚刚沏好,谢尚仪便出来了,她乃正五品的女官,身穿葡萄紫团领袍,头上乌纱帽因国丧之故,换成了素白色。梅香见了,起身屈了屈膝,笑着向谢尚仪道了一个万福。   谢尚仪受了礼,问她来意。梅香将缘故一一说明,谢尚仪听了,心中一动。   昨个儿崔尚食从清宁宫回来后,一脸捡到钱的兴奋。想来今日娘娘传召,应该是件好事。   她思量片刻,道:“我手下有一个女官,叫沈琼莲,天顺三年入宫,女秀才出身,极聪慧。虽说现在是司籍,但她从前也做过司宾,但凡内外命妇,没有她不知道的。”   梅香点点头:“就她好了。”   “还请娘子稍等片刻,我这就叫她去。”   谢尚仪转到里间,寻见沈琼莲,同她说了这事。   沈琼莲正在翻典籍,她进宫二十余年,虽青春不在,却担得起“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诗。闻言,沈琼莲笑道:“倒是稀客,从前坤宁宫娘娘和仁寿宫娘娘,都不大待见咱们六尚局。”   “正是因为如此。”谢尚仪压低了声音道,“到了清宁宫,你机警些,务必要让娘娘对我们尚仪局留个好印象。”   沈琼莲点点头,道:“你放心,我明白的。”   照着镜子,两人整了整衣冠,跟在梅香身后,径直往清宁宫去。 第18章   一路疾行,到清宁宫时,几人都出了汗。   梅香领着两位女官往西配殿去,一进殿,冰盆的凉气迎面而来,室内摆设着一方铜镜,锃亮锃亮,可照见人影。   小宫女们捧来铜盆,手搭着冰毛巾,端来花茶和漱盂。直到几人都拾掇得清清爽爽,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确认没有不妥之处,梅香方领着谢尚仪和沈琼莲往后殿去。   梅香先让两位女官在帘外稍后,自己进去回禀。   看门的小宫女朝着东边指了指,梅香会意,这是说娘娘在东暖阁。   东暖阁里,铺着好大一块高丽贡纸,五铢钱一般厚,色白如玉,将空地占了个满满当当。   梅香见状,拿不准怎么落脚,索性站在纱帘底下回禀:“娘娘,尚仪局的女官到了。”   张羡龄正捻着高丽纸的一角测试它容不容易撕烂,闻声抬眸,道:“叫她们进来。”   谢尚仪和沈琼莲过来拜见,也是一样站在帘下。   “免礼。大热的天,难为你们过来。”张羡龄指着地上的纸张道:“要麻烦沈女官一件事,将朝廷内外命妇的姓名、品级以及其亲眷官职默下来,誊写在这纸上。”   沈琼莲进宫这么些年,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要求,她愣了一愣,立刻答应道:“臣遵命。”   她先将有关命妇的种种写在普通宣纸上,而后换了大毛笔,将其分别写在几张又宽又长的高丽纸上。   张羡龄凑在一边看,沈女官的字迹一望就是馆阁体,横平竖直,工工整整,跟后世印刷出来的楷体字一样。   这么多名字,张羡龄原以为难免有写错的时候,便多准备了两三太白纸。谁知沈女官愣是一点停顿都没有,一遍就写完了。   她盯着写满命妇姓名的白纸,首先记住的,却是沈琼莲这个名字。   张羡龄吩咐宫人将那几张大画幅命妇品级姓名图送到御用监去,她打算做几扇推拉式格子门,格子门上的纸就用沈琼莲所写的命妇品级姓名图,到时候装在坤宁宫的暖阁里,每日无事就看一回,有助于她弄清楚这些命妇的情况。   怕御用监的人弄不明白,她还特意画了张示意图,一并送了过去。   至于沈琼莲打草稿的那份名单,张羡龄就留了下来,拿出昔日背单词的劲头,只要有空就背一遍,反反复复的熟悉。   等到命妇哭灵三日结束,名单上的姓名她已经背下了大半。   剩下的就是迁宫之事了。   点灯时分,听说万岁爷回正殿了,张羡龄连忙带着小厨房新做的雪乳冰糖去寻他。   连日的忙碌,朱祐樘清瘦了些,面部的轮廓越发明显,一看就没有好好吃饭。   见张羡龄过来,朱祐樘让内侍搬椅子来,让她挨着他坐下。   张羡龄将食盒打开,道:“天热,我这一向都吃不下什么的东西,倒是小厨房新作的雪乳冰糖还不错,我一连吃了好些。万岁爷也尝一尝。”   冰碗拿出来,却和朱祐樘往年吃过的雪乳冰糖有些不同,有一盏是绿色的,有一盏是橙色的,雪乳上纷纷扬扬撒着核桃碎、杏仁碎、红豆泥、荔枝肉,瞧着就觉得清清凉凉。   张羡龄拿起一个扁扁的蛋饼,将其卷成圆筒状,用银匙将绿色雪乳冰糖装在其中,殷勤道:“这个是抹茶味的,万岁爷试一试?”   朱祐樘刚用过晚膳,并不饿,原本打算给她一个面子,吃一口就罢了。谁知这抹茶雪乳冰糖蛋筒一送入口,他便忍不住吃了第二口、第三口。好在这抹茶雪乳冰糖蛋筒很是小巧,吃了几口就没了,也不用担心吃多了冰。   他吃着剩下的香橙雪乳冰糖蛋筒,听张羡龄说起迁宫的事。   “太妃们居住之所没什么问题,只是皇祖母和母后的住所可能要再商议一下。我想着,是不是让让皇祖母搬到清宁宫来,让母后搬到仁寿宫去。”   朱祐樘慢条斯理的将香橙雪乳冰糖蛋筒吃完,擦了擦手,道:“可以,朕去同祖母说。”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将西内的吴废后接出来,和太妃们一起安置吧。”   昔年住在西内时,吴废后曾照拂过娘亲和他,这份情他一直记着。   张羡龄点点头,回到后殿就将这事写在了日程本上。   好久不用日程本了,重新捡起来,张羡龄都觉得有些感慨。   第二天,她去坤宁宫请安,同王皇后说起了迁宫和接吴废后的事。   “迁清宁宫倒有旧例,这样很好。”王皇后静默一会儿,又道,“至于吴废后……索性让她跟我在仁寿宫一起住。说起来,我同她还是手帕交呢。”   她依稀能想起刚进宫的那段时光,穿戴着凤冠翟衣的少女脸上满是傲气:“我又年轻又漂亮,那个万氏哪一点比得过我?皇爷偏为了这个贱婢冷落我。打就打了,我打的就是她!”   可惜一道废后的圣旨,就将吴废后的傲气打得粉碎。   她在那一刻看清了皇后在皇帝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想拿皇后之尊去碰皇帝之意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回忆往事,王皇后笑着摇了摇头:“一晃儿,半辈子都过去了。”   她望向张羡龄,低声提点道:“我当了这些年皇后,一直以吴废后为前车之鉴,你可明白?”   张羡龄端着茶盏的手蓦然一停,悬在半空中,良久,她将茶盏轻轻放下,点了点头:“我明白的,母后。”   没过两日,周太后那边也传来消息,同意从仁寿宫搬到清宁宫去。   仁寿宫和清宁宫还好,不需要修葺。但哕鸾宫、嗜凤宫有许多小殿久未住人,得好好休整一番。   张羡龄挑了个阴天,特意去哕鸾宫、嗜凤宫监工。   说是两座宫殿,其实用宫殿群更合适一些,除了主殿之外,都是左右连着的小殿,一间挨着一间。张羡龄在里头转了小半个时辰,有一种回到大学寝室的感觉。   短短十来日,哕鸾宫和嗜凤宫已经修整一新,涂了漆,换了瓦,补了窗,晒了帘,里里外外,水洗过一样的干净。   负责修葺的内侍陪在一旁,竖着两只耳朵听吩咐。只听见张娘娘问:“药房有没有?”   内侍一愣:“倒是没有安排。”   “得挑间屋子做药房,太妃们已经不年轻了,得时刻注意着身体。到时候叫尚食局拨两个女医过来,为太妃们看诊开药,也方便些。”   张羡龄又问:“游乐之所和健身之所何在?”   “这……老奴愚钝,还没安排。”内侍丧着一张脸道。   看到内侍都快急哭了,张羡龄连忙安慰他道:“没事没事,你们没想到也正常。其实可能是我不太正常。”   说着,她忍不住笑一笑,然后同他仔细说自己的构思。   哕鸾宫和嗜凤宫之间的空地上可以修一个捶丸场,在树荫下摆一些石凳石桌之类的,天气晴好的时候,太妃们可以坐着喝茶聊天。   最好是能修一个戏台子,一周唱一次戏,热热闹闹的。   还要预备两间娱乐室出来,以后可以让太妃们做集体活动。   如此一来,老姐妹们住在一处,也不会孤单。   张羡龄说完大人的设备,忽然又想起小孩来。明宫的规矩,皇子就藩、公主出嫁之前,都是随生母一起居住。这样看来,她还要仔细考虑一番,看如何规划出一个儿童乐园。   这是个大工程,主要是一些儿童乐园设备现在都没有,需要重新制作。   张羡龄拿着哕鸾宫和嗜凤宫的堪舆图,对照着实地,最后选出几块房前屋后的空地来,用碳笔画了圈圈,分别写上秋千、跷跷板、滑梯、木马、小屋、沙池、梅花桩等字样,叫来御用监的人,同他们商量这些东西的可行性。   御用监领头的内侍叫蔡衡,自从张娘娘进宫,他就给按照吩咐做出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此番听见传唤,他便知道张娘娘又有新主意了,领着人一路小跑过来。   张羡龄都认识蔡衡了,见这次还是他过来,便问:“格子门已经在做了吗?”   “工匠正在赶制,大约两三天可成。”蔡衡点头哈腰道。   张羡龄点点头,笑道:“我又给你找事来了。”   “不敢不敢,”蔡衡忙道:“小的能为娘娘做事,实在是天大的福分。”   “这次叫你来,是为做一个供年幼皇子公主玩耍之所,名曰游乐园。”   秋千、木马、小屋、沙池、梅花桩这些玩意儿好说,但跷跷板和滑滑梯张羡龄估计他搞不清楚,她扯过两张纸,就地画出模型来。   “此物名曰跷跷板,一块长木板,中间垫着石砖等物。儿童两个人分别坐在两端,跟秤砣一样,一上一下,可好玩了。”   蔡衡直点头:“这个不难,小的回去便做。”   张羡龄又将滑滑梯画出来,说了玩法。蔡衡想了想,道:“木头应该做得出,小的到时候先做个模型,送给娘娘瞧。”   张羡龄越说越高兴,好像玩游乐园的人是自己一样:“对了,你看能不能做一艘小木船,把滑滑梯设在船腹,一定很有意思。”   说不定,还能鼓励皇子公主们对海洋产生兴趣呢。   要不是哕鸾宫和嗜凤宫实在施展不开,她甚至想挖一个游泳池,但囿于条件限制,只能作罢。   望着目前仍空荡荡的土地,张羡龄心里有些小激动,她竟然能亲手建造一个游乐园! 第19章   张羡龄等了两天,御用监的蔡衡就将滑滑梯模型送了过来。   御用工匠做出来的成品,比张羡龄构思的还要惊艳。   完全是一座缩小版的城池,四四方方,和抱在一起。城门旁设了楼梯,从楼梯爬上去,有烽火台,有瞭望塔,有小木屋,中间甚至还有一端没有铺路,而是用麻绳编成网,以供人爬行。与城门相对,是一个小小的船坞,紧接一艘宝船,宝船两侧皆有滑梯,不高,一溜就落地。   张羡龄仔细端详,赞叹不已。谁说古人没创造力的?瞧这滑滑梯,着实有趣的紧。她琢磨着要不要让工匠把尺寸放大些,最好成人也能玩,说不定她还能假借验收之名,偷偷去玩一回。   她一脸正经道:“仁和公主也有十来岁了,你们最后建出来的游乐场,务必要让仁和公主也能玩得痛痛快快。”   御用监等衙门紧赶慢赶,终于在二十七日孝期结束后,宣告哕鸾宫和嗜凤宫的修筑完成,只等太妃们携皇子公主入住。   移宫是件大事,绍贵太妃一早就醒来了,坐在庭前看宫女内侍好生收拾东西。   原本是安安静静的,可三个皇子并德清公主醒来之后,宫内顿时吵吵嚷嚷起来。   对于孩子们而言,移宫这件大事,更像是热闹的游戏。德清公主在人群里窜来窜去,看一看内侍搬箱子,瞧一瞧宫女收拾细软,保母乳母慈母跟在后头,捉鸡一样地撵。   热闹看够了,德清公主跑到绍贵太妃身边,仰着小脸问:“新家好不好呀?”   绍贵太妃拿着手帕替她擦汗:“好着呢,你皇嫂亲自监工的,听说还专门给你们置办了什么游乐场。”   德清公主眼睛一亮,欢欢喜喜的告诉哥哥弟弟:“我们有游乐场啦!皇嫂建的!”   皇子们瞧她那样,也跟着大笑。笑完了,又问她:   “游乐场是何物?”   德清公主一时语塞,答不上来,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哥哥二皇子。   二皇子哪儿知道呀!只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汉书有言‘幼则同游,长则共事’,这‘游’是嬉戏玩乐之意,游乐场大约亦是如此。”   德清公主点点头,很有道理,虽然二哥这话她听不大懂。   她一锤定音道:“总而言之,就是很好玩的东西。”   “我们看看去!”   哕鸾宫里,仁和公主正在滑滑梯。   她的娘亲王太妃怕时间晚了,宫道堵塞,天没亮就拉着她往哕鸾宫去,算是第一个迁宫的太妃。   一走进哕鸾宫,仁和公主就挪不开眼睛了。   她住的东一殿前有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摆设着秋千、沙坑、跷跷板等物,正中间是一座木头搭成的小城墙,还有一艘缩小版的宝船。   趁着其他人还没来,不必维持长公主的形象,仁和公主心想:我就玩一次。   她爬到宝船上,坐着滑滑梯,呲溜一下滑下来,乐不可言。   再玩最后一次,仁和公主暗自告诫自己,复又爬上宝船。   滑第七遍的时候,她抬起头,远远瞧见德清公主领着几个皇子奔过来。   仁和公主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可是已经晚了,德清公主笑声清脆:“大姐姐,我和你一起玩!”   “有什么好玩的。”仁和公主板着脸,转身往回走:“你们玩便是。”   德清公主疑惑道:“可我看见,大姐姐你刚刚玩了好多回呢。”   这个妹妹真真气人。仁和公主瞪她一眼,却挨不住德清公主撒娇,只好同她再玩一次。   她们姐妹霸占了滑梯,皇子们索性去研究跷跷板,很快,便无师自通。   等太阳渐渐高了,诸位太妃赶到哕鸾宫和嗜凤宫的时候,只见一院笑闹着的皇子公主,打秋千的、滑滑梯的、玩跷跷板的,还有在小城门上装作打仗的,热闹得很。   绍贵太妃同王太妃等人一起,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石桌上吃茶,随意谈着天,时不时看一眼孩子。齐房檐高的桂花树开了花,浓绿之中点缀着细碎金黄,花香醉人。   绍贵太妃夹了一朵贡菊泡在茶盏里,笑道:“东坡居士有言,人间有味是清欢。看来咱们以后的日子,倒真能清欢了。”   王太妃望着远处一脸笑意的仁和公主,感叹一声:“往日你说张娘娘好,我还不信,今日倒是再无话可说了。都说人走茶凉,她倒好,花这么大的精力将哕鸾和嗜凤宫修成这样。”   她们都是有子女的太妃,尚且忧心以后的日子,更不用说那些无所出的太妃们。再往前几十年,无子嗣的太妃,是通通要为大行皇帝殉葬的,三尺白绫一缢,再不用担心养老。后人有诗云:“掖廷供奉已多年,恩泽常忧雨露偏。龙驭上宾初进爵,可怜女户尽朝天。”   万幸,大行皇帝之父,英庙老爷废除了后宫殉葬之制,太妃们才有了担心养老的机会。   太妃们搬到哕鸾宫和嗜凤宫这日,张羡龄也搬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是整个后宫的中心,正在紫禁城中轴线上,地势高,大殿有连房九间,左右分别有东西两个暖阁小院,皆坐落在高高的月台之上。   从月台两侧的楼梯下去,大殿东边是膳房和茶房,西边是药房和库房。大殿之后,有一道长长的游艺斋,穿过去就是宫后苑。   她在坤宁宫转了两圈,吩咐道:“游艺斋西小院改做宫人直房,把茶水间什么的设在其中,以后宫人内侍来办事,都现在这里休息。东小院收拾收拾,我另有他用。”   周姑姑一一记住,又问:“那……坤宁宫大殿里头的格局,娘娘预备怎么改。”   张羡龄思量片刻,坤宁宫大殿的格局并无不妥,只是未免太过庄严,想来多添一些绿植和软装就行了,倒也不急,毕竟她还要住好多年呢。   “大殿不急,你把带来的东西分放好就是,等大行皇帝奉安礼后,再慢慢做打算便是。”   ***   九月,朝臣争吵多日,终于拟定了大行皇帝的谥号,尊谥曰“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庙号宪宗。从此明宫上上下下都将对大行皇帝的称呼改为“宪庙老爷”。   按照钦天监所算的吉日,宪庙老爷的梓宫移到宝宁门外的仁智殿停放,只等十二月葬入茂陵。   梓宫运至仁智殿那日,是个阴天,云密密地集结成一大片,遮挡住太阳。   三辆车满载纸钱,穿着孝衣的内侍立于其上,抓一把纸钱,手一挥,向着天空撒去。纸钱纷纷扬扬落下,像雪花一般,白茫茫一片。   回来的路上,张羡龄迅速瞥了一眼朱祐樘的神色,他方才一直很平静,该哭时哭,该上香时上香,只是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可不知为什么,张羡龄看着他,心里很是难过,就像瞧见了深谷之中满地的落梅花,安安静静,却那般凄清。   回到清宁宫,朱祐樘驻足,回眸对她道:“你回去歇着吧。”   然后,他独自走向正殿,不曾回顾。   等到黄昏,张羡龄命梅香去请万岁爷一起用膳,无果。梅香小心翼翼的回话:“说是万岁爷正忙,还请娘娘自己用膳。”   张羡龄低头看向满满一桌佳肴,轻轻叹了一口气。   相处这些时日,她对于朱祐樘的性子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每当他不高兴的时候,总爱一个人呆着。   夜里忽然下起了雨,雷声滚滚,响彻紫禁城。   听着雷声,张羡龄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忽然披衣起身,叫梅香撑伞,去叩正殿的门。   门口值夜的内侍见了她,吃了一惊:“这样大的雨,娘娘是怎么了?”   张羡龄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高声道:“我怕打雷,万岁爷睡了不曾?我……我万岁爷陪着我。”   她一面说话,一面望向东二间的书房,那里仍亮着灯。   很快,一扇门接着一扇门次第打开,内殿值夜的内侍李广匆匆奔来,请张羡龄进去。   书房里,朱祐樘手按在桌上,一旁摆着一本《文华大训》,是他开蒙读书时,宪庙老爷亲自编写的。   他快步走向张羡龄,蹙眉道:“叫宫人喊朕便是,这么大的雨。”   “我怕。”张羡龄仰着脸望他,可怜兮兮的。   老天爷很给面子,轰隆隆又是一声雷,她趁机扑到他怀里,让自己瑟瑟发抖起来,营造出一种小可怜的感觉。   朱祐樘下意识的拥住她,语气里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你真是我的冤家。”   灯影里,张羡龄穿着一件素白单衣,青丝未挽,纷纷扬扬披在肩上。许是来得急,她鬓边几缕头发沾了雨水,贴在脸颊上。朱祐樘见状,连忙拿起一床锦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头。   锦被起先是冰凉的,渐渐变得暖烘烘的。两人依偎在一起,不曾言语,只静静地卧听风雨声。就在张羡龄以为朱祐樘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忽然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话声很轻很轻:“羡龄,我爹娘都没了。”   她小心地贴上他的背,说:“我陪着你呢。”   帘外雨霖霖,殿内静悄悄,人初睡,清宵永。 第20章   秋雨淅淅沥沥,一连几日,落个没完。   怕雷声惊扰张羡龄,这些天朱祐樘都是宿在坤宁宫。每日行程大约是清晨往奉天门西角门视事,而后往乾清宫处理政务,晚上回坤宁宫。   周姑姑曾私下劝过张羡龄几句:“按照旧制,帝后无通宵宿者,预幸方召之,而后需还宫。娘娘合该劝着万岁爷些。”   张羡龄笑眯眯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让宫女内侍们将朱祐樘常用之物一点点搬到坤宁宫来,起居所需,随要随有。   坤宁宫很大,有二层的仙楼,暖阁,住两个人绰绰有余。她将东暖阁小院收拾出来,问朱祐樘:“万岁爷喜欢什么颜色?”   这问题倒稀奇,朱祐樘愣了一下,说:“蓝色。”   张羡龄于是叫内官监的人过来,调了雾蓝的油漆,刷在东暖阁的白墙上。   夜里朱祐樘回来,走进东暖阁一看,四壁皆是很浅很浅的蓝色。墙角摆着清清瘦竹,翠翠芭蕉。芭蕉竟然可移入室内?简直是闻所未闻,可这样摆着,却让这间书房顿时生机勃勃,有种奇异的协调。   南窗下摆着一张书桌,放着他常用的笔墨纸砚,北窗畔亦有一张书桌,搁着张羡龄习惯用的碳笔,两者之间隔着一条过道,抬头可相望,却互不打扰。   他站在帘下,一眼望去,像是误入了桃花源。   “这间书房还没起名字呢!还请万岁爷赐名。”张羡龄推他坐下,笑说道。   朱祐樘沉吟片刻,挥笔写下三个大字:“蒹葭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张羡龄拍了一下手掌,“我喜欢这个名字。”   她命人将这幅字好生装裱,作成一面牌子,将来挂在东暖阁小院里。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梅香进来问:“晚膳在哪里摆?”   “摆在清欢斋。”   这名字是她胡乱取的,实际上就是坤宁宫正堂往西的第一个明间,专做餐厅之用。   她其实不大喜欢宫人进膳时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只是那时刚进宫,又是太子妃,不好不遵从。如今入主坤宁宫,张羡龄便重新定了坤宁宫的进膳规矩。宫里的膳桌多是方形的,可她偏偏喜欢圆桌,若是屋子小放不下也就罢了,可如今有个这样大的餐厅,岂有不放圆桌之理?   清欢斋里便添了一张黄花梨木大圆桌,依着时令,铺设了鹅黄色绣各色菊花桌布。圆桌的正中心,摆了一盏青花花卉纹八方烛台。温暖的烛光照着各色佳肴,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开。   虽说二十七日孝期已过,宫里可见荤腥,但大多时候朱祐樘仍然是吃素。他倒不拘束张羡龄,可张羡龄本人却颇有点烦恼。这光吃素菜,怎么保证蛋白质和脂肪的合理摄取?营养摄入不当,身体又如何能健康?   没法子,她只能在蛋、奶和豆腐上花心思。   今日的晚膳,张羡龄特意吩咐膳房的人做了一道酿豆腐圆子。将老豆腐切成方丁,在油锅里炸至蓬松金黄,捞出来后,撕开一个小口子,把油豆腐倒着翻成一个小窝窝,金黄色的那一面朝里,白色的那一面朝外。紧接着用香菇碎末、绿豆粉丝、鸡蛋清下锅猛炒,制成馅料。   将馅料塞到金黄色那一面里,用筷子将开口处夹紧,在面粉糊糊里滚上一滚,让每一面都均匀的粘上粉浆,滚了一个白白的胖团子。随后放进热油里,用大火炸,等到外层也变成了灿烂金黄的颜色,便可捞出来摆盘。   张羡龄夹起一个酿豆腐圆子,放在朱祐樘的碗里:“万岁爷试一试?”   朱祐樘几乎都习惯了,同她在一起用膳,几乎是天天都有新菜色。他咬了一口,外层酥皮薄而脆,里面的馅料却格外柔软,吃起来满口生香。   这酿豆腐圆子分量也是实打实的敦厚,每一个都有拳头大小,吃一个,肚子便饱了一半。   用完晚膳,两人在蒹葭堂闲坐。晚来又落雨,滴滴哒哒的响,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湿气。伴着雨声,朱祐樘同她说着后宫册封的安排,吉时已定,就在十月初九日和初十。   张羡龄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大概还有十来日的功夫,不免松了口气。她实在烦这些大礼仪,先前朱祐樘行即位仪,吉时竟然定在凌晨的丑时!   她一觉醒来,朱祐樘就从太子变成皇帝了。   思及往事,张羡龄抱怨道:“说起来那时万岁爷去行即位仪,怎么不叫醒我?”   “你睡得那样香,朕不忍心叫你起来。”   张羡龄听他这样讲,脸颊一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埋下头去看册封仪的安排。   她被册封为皇后,王皇后成了王太后,周太后成了周太皇太后。这样一说,有一种套娃的感觉。   除此之外,在这一册拟定的封赏名单上,朱祐樘的生母纪淑妃被追谥为皇太后,尊号拟定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祟天承圣皇太后”,迁葬茂陵并祔庙。   册封皇后礼和册封皇太后、太皇太后礼是分开的。十月初九册封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她的册封礼则晚一天,在初十。   紧接着张羡龄看清了一行字,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朱祐樘不解:“怎么?可有不妥。”   张羡龄一脸沮丧,指着那一行字给他瞧。白纸黑字,明晃晃的写着:“皇后礼及颁诏天下前,致斋三日。”   她堂堂一个皇后,要吃口肉怎么就这么难呢!   朱祐樘被她逗笑了:“你倒总记着吃。”   “吃喝玩乐是大事。”张羡龄理直气壮,“倘若黎民百姓皆不愁吃、不愁穿,则天下太平矣。”   闻言,朱祐樘点了点头:“这话倒颇有哲理。”   他俯下身,在她耳畔悄悄说:“你若真想吃肉,在坤宁宫偷偷吃就是,朕保证没人找你麻烦。”   他的气息呼在耳边,酥酥痒痒。张羡龄心突突跳,推了他一把,义正言辞道:“请万岁爷老老实实坐着,好好说话。”   朱祐樘这一回是当真笑出了声。他的皇后,怎么这么好玩呢?   眼看张羡龄要生气了,朱祐樘连忙不笑了,引开话题道:“你的凤冠翟衣已经做好了,明日你看一看,若有不妥的,只管叫她们改。”   第二天,尚功局的女官一大清早就到坤宁宫来了,身后跟着十来个小女官,分别捧着三套皇后凤冠翟衣,浩浩荡荡的。   看门的内侍虽已知晓这件事,但还是详细的问了问:“诸位的牙牌请给我看看,请问来坤宁宫是为何故?”   这倒是从前没有的规矩,尚功局掌印女官一一说了,看门内侍又数了数人数,将信息都记在一本册子上。   尚功局掌印女官看了一眼,那册子的封面上,用正楷字写着“来客登记簿”。   看门内侍记完了,笑着领她们进门:“多谢诸位女官体谅,这是咱们娘娘新定的规矩,来往女官太监、宫女内侍,都要记一记。”   看门内侍领着她们往游艺斋西小院去,这一方小院从前尚功局掌印女官也来过,今日一见,大不相同。东厢房热气腾腾,许多宫女内侍在用早膳;西厢房则摆放了几张小床,以供宫人休息之用。正厅为待客之所,安放着好些桌椅。   她们坐在正厅里,略等了等。坤宁宫贴身宫女梅香姗姗来迟,同她们道:“还请诸位女官稍候片刻,咱们娘娘还没起呢。”   尚功局掌印女官心里微微有些惊讶,这时候,万岁爷都快在西角门视朝完毕了,感情同住一宫的皇后娘娘还没起来?难怪宫中人人都道,万岁爷笃爱皇后,真真半点无虚言。 第21章   坐了一会儿,小宫女们捧来香茶与点心。   梅香见有一道桂花糕,问道:“可是田公公亲手做的。”   “正是,田公公听闻娘子在这里,特意让我送来的。”小宫女答道。   “他倒有心了,”梅香又问:“娘娘昨个儿说今日早膳想吃米粉,田公公可准备好了?”   “一早就准备好了。膳房的人昨天就弄来了一架石磨,磨了米浆,蒸成粉。只是不知道娘娘要吃圆的还是吃扁的,所以田公公就叫徒弟们做了两种,一样是宽粉,一样是圆米粉。我刚从膳房的时候,高汤也煨在灶上呢。”   梅香点了点头:“你回去提醒他,要备好酸萝卜条、酸豆角末。对了,一定别忘了芫荽(香菜),娘娘喜欢这个。”   “还用您说,”小宫女将东西摆放好,笑道:“早早地就备好了。”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门外有匆忙的脚步声,内侍宫女们压着声音传话:“娘娘醒了。”   梅香一听见,立刻起身,向尚功局掌印女官道:“请尚功在此间稍坐,等会儿我再来请你。”   她出了游艺斋西小院,急急地往大殿走。   只见明间的帘子已经半挑起来,掌盥洗的宫女们捧着金盆出来,见着梅香,都微微屈膝,默然行一个万福礼。   梅香从帘子下过,走进明间,只见正中摆放着皇后宝座,嫔妃命妇请安皆在此间,不过后宫尚无嫔妃,因此多半时候明间都是静悄悄的。   从宝座后头的屏风绕过去,便来到了后殿的花厅。一卷青绿山水画下安设一张罗汉床,铺着杏黄色宫缎垫褥,左右靠墙处,分别摆着四把官帽椅。都是黄花梨木制成的,典型的明代家具风格,颜色浅,花纹少,椅子腿细细的,十分通透。   穿过花厅向西,是更衣间。两对黄花梨木冰裂纹格门衣柜之间,立着一面齐人高的大镜子,照着对面的圈背交椅,高几莳花。   透过更衣间西侧的珠帘,影影绰绰可见坐在鸾镜前梳妆的皇后。周姑姑替她梳头,秋菊拿着一面小镜,侍立一旁。   小宫女卷起珠帘,梅香上前,拿起一枝镶宝白玉鎏银钗递给周姑姑,钗上两颗蓝宝石和两颗红宝石流转着光晕,璀璨夺目。   最后一枝钗儿戴好,张羡龄的鬓边已是琳琅满坠。美虽美,但日日顶着一斤多重的头面,她也着实有些累,好在现如今已经习惯了。   梳妆完毕,张羡龄移步更衣间,挑了一件雪青色织金缎袄儿穿。梅香一边替她理着衣裳,一边禀告:“送凤冠翟衣的人已经到了,在游艺斋西小院听吩咐。”   张羡龄打了个哈欠,懒懒道:“用过早膳再叫他们过来,对了,他们用早膳了不曾?”   “娘娘放心,糕点热茶都奉上了。”   张羡龄点点头,坐下换鞋。因今日穿的雪青色衣裳,所以鞋也挑了一双同色的雪青色缎绣高底鞋。这时候明宫常穿的高底鞋,和后世的粗底高跟鞋其实很像,高底都在脚后跟处。   早膳已经备好了,正是她昨日吩咐的米粉,米粉有圆有扁,码子有红烧羊肉的,有红烧鸭肉的,还有木耳等素菜的。张羡龄正在犹豫吃哪一种,忽然听见有人通传,说万岁爷正往坤宁宫来。   算算时间,正好是朱祐樘下朝的时候,往日他都是直接去乾清宫处理政事,怎么这时候回坤宁宫了?张羡龄想想觉得不妙,怕是朝会时有人惹怒了他。   果然,朱祐樘踏进坤宁宫时,一张脸面沉如水,薄唇紧抿,剑眉低蹙,连衣裳都没换,径直往蒹葭堂走去,坐下生闷气。   张羡龄亲手捧来一盏甜豆浆,向梅香使了个眼色。梅香会意,临着左右侍奉之人悄悄退到外间。   她将甜豆浆轻轻搁在香几上,劝道:“如今秋意渐浓,万岁爷从外头回来,不若喝些热豆浆,暖一暖身子。”   朱祐樘沉默着端起那一盏甜豆浆,缓缓地喝了,长吁一口气。   张羡龄心里已有了数,他这场火,绝对与政事有关,不然不可能不告诉自己。   既然有关前朝政事,她是决计不能追问原因了,犯忌讳。张羡龄想了又想,只好说出港剧中的经典台词:“万岁爷饿不饿?我去煮碗米粉给万岁爷吃?”   朱祐樘点了点头。   很快,内侍们就扛着两张小膳桌过来,一锅热汤,两碗粉,各色小料。   “万岁爷是要吃圆的还是吃扁的?”张羡龄拿起一个空碗,问。   “圆粉。”   “码子要素的吗?卤蛋还是煎蛋?加点香菜?”   “都行。”   张羡龄便依照自己的经验调了浇头,碗里放一个卤蛋,舀了几勺热滚滚菌汤,又倒了几点芝麻油,喷香喷香的,冒着白腾腾雾气。   她给自己也配了一碗,用的是扁粉,夹了一个两面焦黄的煎蛋。   两个人对坐着嗦粉,不像帝后,倒像民间的一对寻常夫妇。朱祐樘拨动着碗里的米粉,抬头望见吃得一脸满足的张羡龄,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似乎回到了遥远的童年,有一种冬日阳光洒在身上时的温柔。   他很喜欢这感觉。   一碗粉下肚,满腹的怒气也同空空的食碗一般,无影无踪。   方才上朝时,内阁三位阁老,首辅万安,次辅刘吉、尹直,一个不少,集体向他请辞。那一刻,朱祐樘只觉血气快速上涌,简直喘不过气来。   好一个宪庙老爷留下的内阁,新君登基,集体请辞,这是要做什么?   坐在御座之上,朱祐樘沉默良久,手指紧攥到发白,最终也只能压抑着怒气,劝三位阁老以国事为重,致仕之事不可允。   来日方长。   朱祐樘望向张羡龄,轻声问:“送凤冠翟衣的可来了?”   “在外头等着呢。”   “要他们进来,你换上,朕看看。”   张羡龄乖乖的去换装。皇后凤冠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沉,五斤重,戴上人都给压挨了些,再换上翟衣,行走时就算想不端庄都不可能。   梅香和秋菊一左一右搀扶着她,从帘后款款走出。   一时静谧无声。   良久,朱祐樘终于说话了。   “很美。”他起身,走近了来看。   按例,皇后凤冠是九龙四凤。但他特意吩咐了,要作成十二龙九凤冠。   如今给她戴,正正好。   朱祐樘忽然问:“你有小字没有?”   “没有。”穿越前后,张羡龄都是同一个名字。   朱祐樘望着她,一双眼深邃幽黑:“朕给你起一个小字,叫笑笑。”   从此以后,他就叫她笑笑。 第22章   突然获得了“笑笑”这个小字,张羡龄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以后叫她“笑笑”,她也得称呼的亲近一些吧,好像古代女子称呼情郎,都是“三郎”、“四郎”之类的称呼。   可朱祐樘按照排序来说,是老大呀!难不成她要叫他“大郎”?   怎么想怎么不对。   鬼使神差的,她问了一句:“那……万岁爷有字没有。”   这句话一出,左右侍奉的宫女内侍,乃至帘外听吩咐的女官都呆住了。   朱祐樘愣在原地,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张羡龄这话刚出口就感觉不对,此时见众人都是一副呆若木鸡的神情,更加尴尬。她怕是被这顶死沉死沉的凤冠给压傻了吧!不知道现在装晕来不来得及。   “我乱讲话,万岁爷别理我。”她向朱祐樘道,声音里透着绝望。   朱祐樘望着她,忽然以手扶额,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好一会儿,才停下,屏退众人,拉着张羡龄的手坐下。   “朕没有字,倒有一个小名。”   他的大名,是六岁回宫之后礼部拟定的。从前住在西苑时,他的娘亲纪氏给他取了一个小名,叫“彬彬”。这是因为按照明宫的规矩,名字里第三个字,必须取五行为偏旁,即金木水火土其中的一个。轮到他这一辈,刚好应该从木字偏旁。纪氏听说了这个规矩,便特意给他寻了一个有很多木的字作小名。   太久没人唤这个小名,朱祐樘都险些忘了,原来他还有这样一个小名。这时候想起来,那些记忆里的声音一点点浮上来,萦绕在耳边,瞬时把他带回从前。   “彬彬,吃饭了。”   “彬彬,不许爬树!”   “彬彬,你为什么又弄得一身泥?”   ……   朦胧的微光里,他的娘亲在屋檐微笑着挥一挥手,树影婆娑,蝉在叫,鸟在飞,明明是从前发生过的事,回想起来,却像梦一样。   朱祐樘抬起眼眸,望向眼前人,声音很温柔:“我娘给我起的,唤作彬彬。”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张羡龄面前,他更习惯自称“我”,而非“朕”。张羡龄在他面前也从来不自称“妾”。   “是哪两个字?”张羡龄追问道。   朱祐樘握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彬彬”两个字。   “知道了?”   “知道了!”   张羡龄有些兴奋,仿佛交换了什么秘密一样,眨了眨眼睛。   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彬彬?”   两人面面相觑。   她噗嗤一声笑,摆摆手道:“不行,怎么这么奇怪呢?”   朱祐樘也笑:“你这么一喊我,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张羡龄又想了想,到底什么称呼比较合适。记忆里,宫外曾流行过一些情歌,感情真挚热烈,有一首好像是这样唱的:“俏冤家扯奴在窗儿外。一口咬住奴粉香腮。双手就解罗带。哥哥等一等。只怕有人来。再一会无人也。裤带儿随你解。”①   莫名的,她脸一红,眉眼低垂,轻轻说:“我可不可以,叫万岁爷‘哥哥’?”   她喊“哥哥”的时候,咬字有些含糊,像鱼从田田莲叶下一闪而过。   朱祐樘回味了一下,才听清了她所说的是什么。   是叫他“哥哥”。   他没应声,反倒是端起茶盏,浅呷一口,停了一会儿,才道:“好。”   如此一来,便说定了。   ***   十月初一,宫里宫外颁发了来年的皇历。新帝年号已定,曰弘治,明年就是弘治元年。   坤宁宫也得了一套皇历,淡黄色的封皮,用黑字印刷着“弘治元年历书”的字样,加盖钦天监的大红官印。张羡龄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繁体字犹如一只只小蚂蚁,看得人脑袋发昏。   她“啪”一下将皇历合上,问梅香:“有挂历没有?”   梅香摇摇头。   “有台历没有?”   梅香还是摇头,苦笑道:“娘娘说的这两种历书,奴婢都没听过。”   张羡龄叹了口气,老式皇历的排版她简直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一本历书得用整整一年,为了心情的美好,还得自己动手做一份年历。   为了省事,她选择的是以月为一页的挂历。用画尺比着勾勒出轮廓。因这时的阅读习惯都是竖排,从右往左读,张羡龄入乡随俗,排版时将纸分为两部分,从右边算起,三分之一为日期区域,剩余三分之二为图画区。   她拿正月为例,完完整整画了一张。为了方便,索性画花儿。正月新春,自然画得是梅花,因要喜庆,便用金粉洒在颜料里,画出来两三枝金光灿灿的红梅。画完,在空白处写了一首诗,王安石的《元日》。   画好了,开始排日期。明初,发生过贪污案篡改记账数字的事,因此洪武皇帝便下了严令,记载钱粮的数字一律由“一、二、三、四”改为大写的“壹、贰、叁、肆”。   好在历书不是账本,可以不遵此理。   张羡龄用朱笔写了一个“一月”,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加阿拉伯数字。在大明,阿拉伯文并不是很罕见,她曾见过刻有阿拉伯文字的青花瓷。可当她在草稿纸上试了试,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用毛笔从上至下,从右往左的写阿拉伯数字,怎么写怎么变扭。何况除了自己,大多数坤宁宫的宫女内侍都不认识阿拉伯数字,暂时没有群众基础。   写了日期,添了节气,晾干之后便可作为样本。   张羡龄直接将材料与一月月历样本整理在一起,命坤宁宫管事牌子文瑞康送到宫廷画师那里去,要他们依葫芦画瓢,将后面十一个月的画历做出来。   文瑞康领命之后,直奔武英殿。此殿中专有三四间屋子,乃朝廷储存书画之处,宫中人都称之为画院。   宪庙老爷喜爱丹青,因此从民间征召了不少画师,一般都在武英殿待命。万岁爷亦爱丹青,因此登基之后纵然赶走了一大批传奉官,却仍留着这些画师。   这些画师平日里都受御用监管辖,除了作画之外,也要做围屏,壁画等物。   文瑞康还没踏进武英殿,已有得了消息的内侍画师迎出门来,十分殷勤,口口声声叫他“爷爷”、“公公”,喊得异常亲热。   自打张娘娘入主坤宁宫,文瑞康身边就时常萦绕着这些声音,他不卑不亢的寒暄了一番,而后问画院掌事,要他推荐一个擅长画花卉的人。   画院掌事连忙叫来一个画师林郊。   文瑞康扫了一眼,看林郊像个正派人,便同他细说了张娘娘的吩咐。   林郊听完来龙去脉,喜出望外。自从新帝登基,他就时常忧心,怕自己被赶出宫去。如今皇后有命,他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将这画历做得漂漂亮亮的。   “公公放心,我自当尽心竭力,明日这个时候必能画成。”林郊拍着胸脯,立下军令状。   林郊手捧着画材进殿,顿时涌过来四五个画师,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都问文瑞康的来意。   同行相轻,林郊老母鸡护仔一样遮挡着画材,糊弄着回了几句话。其他人见状,纷纷离开,唯有一个叫吕文英的画师仍赖着不走。   林郊骂道:“你是擅长画人物的,画花卉和你有什么关系,走走走。”   吕文英当没听见,仍盯着看,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走了。   林郊熬了一个通宵,才将一套月历画成了,次日交画的时候,眼睛都敖红了。   他才交了月历,谁知吕文英竟然也凑了过来,手中也拿着一本同样式的月历,笑着向文瑞康道:“文公公,小人也画了一套月历,请您过目。”   林郊心里恨不得手撕了他,但在文瑞康面前,哪敢说一个字,只把一双眼瞪着吕文英。   文瑞康才不管他们之间的官司,只在乎画好不好,他翻了翻吕文英的月历,轻轻一笑:“还不错,咱家一并带去。”   这两套月历送到坤宁宫时,张羡龄正在用午膳。   每个月初,膳房都会送上几品当季的时令菜。今日送来的,竟然有一盘麻辣兔。   兔兔不仅可爱,而且可口。就着这盘麻辣兔,张羡龄连吃了两小碗饭。   辣味酣畅淋漓,却不是源自辣椒,而是茱萸油。用红辣辣茱萸油、花椒、姜、芝麻和兔肉一起下锅猛炒,那滋味,简直香不可言。   只不过茱萸的辣味和辣椒的辣味略微有些不同,张羡龄吃完了,越发怀念起辣椒的味道。   算算时期,辣椒传入明朝应该就在这一段时期。张羡龄想到在外寻访红薯玉米的管庄内侍,又给他加了担子——还要寻找辣椒。   用完膳,洗净手,张羡龄便到蒹葭堂去翻开月历。   竟然有两本。   她翻开自己做一月示范的那本,里边按照时令画着不同花卉,画功了得。   再看另一本月历,里面的配图竟然是一套十二美人图,这就有意思了。   她翻动着那美人图,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这种月历,好好包装一番,完全可以作为礼物相送。她封后大典时,可以拿着盖了坤宁宫红印的月历送给命妇,既文雅,也不失礼。   倒是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第23章   要将月历作为礼物送人,首要之事是印刷。这事宫女不大清楚,只能问内侍。张羡龄将文瑞康唤进殿来,问得很详细。   文瑞康从前在内书堂教小宦官读书,对于书籍印刷之事颇有了解,娓娓道来:“皇城印刷之事,一概由司礼监负责。司礼监下设经场,掌管工匠数千人。宫里用的道经、佛经以及每一年的皇历,都是由司礼监经场负责刊印。”   “如今司礼监掌印太监是谁?”   “怀恩。”   “原来是他。”张羡龄原本靠在圈椅上,此时把身子往前倾了倾。   怀恩的名字,无论是穿越前所看过的史书,还是穿越后宫人内侍们的闲聊,都有所提及。他是苏州人,本姓戴,出身官宦世家,其兄为兵部侍郎,其父为太仆卿,但因卷入宣德初年的案子,戴家被抄家,怀恩也就从饱读诗书的小少爷成了皇宫里的一个小宦官。   宪庙老爷欲改立太子之时,已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怀恩以死相争,因此触怒宪庙老爷,斥居凤阳。万岁爷登基,将他召回京城,如今仍掌司礼监。   “听说是个大贤臣。”   “确实。”文瑞康以钦佩的口吻道:“怀恩太监高义,宫中人尽皆知。”   “我倒真想见一见这位好太监了。”张羡龄笑道。   在她刚刚穿越,还是元辉殿的淑女时,弄不清楚情况,称呼一个小内侍为太监。吓得那小内侍连连摆手:“当不起当不起,张淑女切莫这样称呼小人。”   那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在明朝,“太监”是不能随便叫的,只有十二监的掌印方能称呼一声“太监”,相当于外朝的六部尚书。太监们也不会自称为“奴才”,那是骂人的话。相反,太监们一般自称为“臣”。区别在于他们是内臣,朝廷命官是外臣。   内府十二监中,数司礼监为首。宫里宫外,素来将司礼监掌印太监尊称为“内相”。纵使张羡龄是皇后,但面对怀恩这般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也不好呼来唤去、轻慢待之。   张羡龄想了想,见怀恩这事,还是要先报与万岁爷知道才好。   晚上,朱祐樘回到坤宁宫,用过晚膳,在蒹葭堂里看书。   张羡龄走进这一方雾蓝的天地,挨着他坐下,手里拿着一本月历。   “哥哥你瞧,这是我做的月历,好不好看?”   朱祐樘翻了翻,歪着头看向她:“很好。”   “我有个主意,想印一些月历送人。”张羡龄一只手撑在书案上,紫檀雕花的长桌,漆的颜色很暗,衬得她的手很白。   张羡龄笑盈盈地道:“听说印刷的经厂归司礼监管,司礼监如今又归怀恩管,我倒想见见他。”   “行。”朱祐樘说,“他是很好的人,只是年纪大了,有些耳背,你同他说话,务必要大声些。”   第二天,张羡龄便如愿以偿的见到怀恩了。   她在西暖阁接见的怀恩。午后和煦的日光里,怀恩泛白的鬓角在黑色官帽下格外显眼。他穿着一身大红蟒袍,手揣在衣袖里,面容慈祥。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拜见皇后娘娘。”   老人向她行礼,弯腰都十分吃力,像僵硬的木头,动作很迟缓。   张羡龄忙道:“快搀着些,别拜了。”   怀恩笑着摇了摇头:“第一次拜见,娘娘就让臣行完这个礼。以后再见,臣这老胳膊老腿,就是想行礼,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坚持不要人扶着,完完整整的向张羡龄行了个全礼。   礼毕,怀恩扶着圈椅,缓缓地坐下,向张羡龄请罪:“论理,四日前回宫那一日,臣就该来坤宁宫拜见娘娘。可惜人老了,不中用,就连司礼监那一摊子事都料理了三四日,直到今日才来,请娘娘赎罪。”   “我如何会怪你。”张羡龄说,“知道你忙,这时要你过来,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娘娘说笑了。”   怀恩向身后的小内侍点了点头,后者会意,将带来的几个礼盒提上前。   “春二月,万岁爷与娘娘大婚,臣远在凤阳,亦是欣喜非凡。此番归京,臣带了一些乡土特产,虽不能登大雅之堂,却也别有一番风味,烦请娘娘不要嫌弃。”怀恩诚恳道。   “怎么会?”张羡龄笑道,“我向来喜欢各地的风物,正合我意。”   怀恩素来清廉,送上来的礼物非金玉珠宝,而是凤阳藤茶。张羡龄立刻叫梅香用这凤阳藤茶沏一壶茶来,怀恩忙说:“让臣来沏茶吧,这藤茶是野生的,同宫里的贡茶有所不同。”   “那便劳烦你了。”   怀恩沏了茶,司膳女官试过之后,张羡龄手捧黑釉茶盏,喝了一大盏。   “确实是别有一番风味。”   张羡龄放下茶盏,和颜悦色的同他说起自己想要印刷月历一事。   怀恩听得认真,时不时点一点头。   “印刷月历一事,司礼监经场自然能做。只是不瞒娘娘,经场如今的雕版只能印红黑亮色,若是想将娘娘月历上的颜色全印出来,怕是要重新做几套彩印雕版。”   怀恩一面说,一面示意小内侍奉上经场如今使用的雕版,还有一套红黑双印本佛经。他将具体掌管经场印刷之事的内侍也一并带了过来,让掌经场的内侍详细同她解说。   张羡龄翻开来瞧,书里的颜色果然只有红黑两种。因是套印本,所以四周有板框,而内里无行线,瞧着与从前所见纯黑的线本有所不同。   再看那雕版,是黄色的梨木,木质较硬,又宽又大。雕版上整整齐齐抄着字,没有字的地方,皆被刻刀搓去,使字自然而然地凸出来,涂了墨,覆上纸,轻轻一揭,一张雕版印刷的书稿就完成了。   一套雕版只能印一种颜色,若想要双色,则必须用二套不同的雕版,先印一遍,再印一遍,如此方能将两种颜色套印在一张纸上。   印刷双色都如此费劲,何况多色?   张羡龄将那雕板翻来覆去的瞧,又盯着月历上的画出神。半晌,才开口说话:“月历上的字,用纯黑色就行。至于画,还是得要颜色。”   “不管怎么说,彩色雕版印刷乃是大势所趋,如今就是有困难,也得把它搞出来!”   她正色道:“经厂上上下下,工匠有千人之多。这么多人,我不信没有一个能想得出办法的。不管是谁,只要是解决了彩色雕版印刷的难题,坤宁宫有重赏。”   皇后娘娘发了话,一锤定音。   掌事内侍回去就召集经厂工匠,共同商议如何实现彩色雕版印刷。   怀恩也慢腾腾来到乾清宫,向万岁爷汇报此事。   朱祐樘听完,道:“她是这样的性子。”言语中,带着一丝得意。   从前为宫人建茶水间,为皇子公主修游乐场,其实有一些风言风语。   有一回连朱祐樘都忍不住问她:“你可知,有些人议论你?”   笑笑正在吃甜品,闻言,将银汤匙在糖水里搅来搅去。她抬眸看向他,一双眼眸亮如星辰:“小爷会因此讨厌我吗?”   朱祐樘摇了摇头。   笑笑松了一口气:“那就行了。”然后,她给他讲了一个父子骑驴的故事,讲完了之后告诉他:“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那时他心里就想,笑笑真是一个奇女子。她令他想起小时候曾经见过的,生在磐石下的蒲草,不声不响,却凭借一股韧劲从石头缝里钻出来,有一种压都压不住的生机勃勃。   更难能可贵的是,笑笑做这些事,不为利己,也不为扬名。她只是认为这些事是对的,并且她有能力做到,所以要去做。   朱祐樘很欣赏这样的人,更何况笑笑很有分寸,并不鲁莽,只在宫规允许的范围内行事。   他乐见其成,心甘情愿为她保驾护航。   有时他甚至会想,倘若娘亲也是笑笑这般的性子,该有多好。那她一定不会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朱祐樘望向怀恩,问:“你觉得她如何?”   怀恩微笑起来。   万岁爷很久没有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了,上一回,还是他刚习字的时候,小小的一个人,拿着最得意的一张大字,问怀恩他写得好不好。   “皇后娘娘有林下之风。”怀恩赞道。   回到直房,怀恩邀请老友覃吉一起吃茶。   晚霞透过窗,投在青石砖上,显出一种混杂的颜色,很美。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咕噜咕噜响。   怀恩煮了一壶浓浓的藤茶,沏了两盏茶,一盏递给覃吉。覃吉吃了一口茶,眉毛胡子顿时皱作一团:“老哥哥是不是味觉都不大灵敏了?这未免太苦了些。”   怀恩一愣,方才皇后娘娘吃茶的时候,却没说半句话。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确实老了。如今有幸回京,瞧见万岁爷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这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   覃吉听他这话大有不详的预兆,放下茶盏劝道:“如今万岁爷登基,你老儿只等着享清福便是,就算有个身体不舒坦,也可好好调理。”   怀恩只笑了一笑,一语不发,埋头吃茶。 第24章   这两日闲来无事的时候,张羡龄就待在蒹葭堂里,想着彩色印刷的事。   暖帘一掀,梅香脚步轻轻地进来,手里端着膳房新做的点心,还有一盏热奶茶。   “膳房的田公公新学会了南京的点心,叫饾饤,娘娘试一试?”   张羡龄放下画历,伸一个懒腰,去看那什么“豆丁”。   釉质细腻的白瓷盘,盛放着许多小点心,淡黄绿豆糕、殷红山楂糕、雪白米糕……模样、口味、颜色都不同,却一齐组成一盘五色的花样,很漂亮。   她拣了一块绿豆糕拿起来,正要咬,忽然一停,复又把绿豆糕放回去,恢复原状。   梅香心里一紧,忙问:“这点心是有什么差错?”   “你帮了我大忙了!”张羡龄一下子站起来,“对,我怎么没想到呢!”   想要做到雕版彩印,完全可以仿照眼前这盘点心的做法,按照颜色区分,刻出不同的雕版,而后拼在一起,不就成了吗?   她笑着吩咐梅香:“你再叫田师傅做一盘‘豆丁’,给司礼监经场掌司送去,就说照着这个点心做雕版。”   一盘一模一样的饾饤送到司礼监经场,经场掌司看了,一时摸不着头脑。倒是一个老匠人见了,兴奋地大喊:“是了,可以参照饾饤做彩印雕版啊!”   他这一嗓子,将周围苦苦思索彩印的匠人全引了过来,一个个恍然大悟。立刻干起活来,画匠分颜色勾勒图案,刊字匠对着图依葫芦画瓢刻版,黑墨匠忙着配颜料……分工严密、密切配合,整个司礼监经厂一千多号工匠,灯火通明的赶工,终于赶在皇后册封礼前,将五色月历印刷了出来。   因为这种彩色雕版印刷是受饾饤的启发,工匠们就给其了一个名字,叫饾版印刷。   第一套饾版印刷的五色月历送到坤宁宫,张羡龄从一月翻到十二月,又从十二月翻回到一月,看了足足有五六遍。   她笑着同经场掌司说:“做得很好。”   “不过我倒有个疑问,印刷文字的时候,你们还是用雕版印刷多吗?我听闻还有活字印刷,不是更方便一些吗?”   经场掌司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活字印刷好虽好,但也有问题。现在经场用的,多是木活字,印了几十上百次,那个字模就因吸多了水墨,模糊不清了。印出来的字,要么少一撇,要么少一捺,看着闹心。再说经场印刷的东西,多是佛经道经或者四书五经之类的,用雕版还省事些,何必用活字?”   他又补充道:“当然,也有用活字的,比如朝廷的邸报。”   “邸报是何物?”   “就是朝廷传达政令的文书,上头印刷着万岁爷谕旨,以及某某官儿升迁贬谪的消息之类的。”   张羡龄本来还奇怪呢,从选秀时算起,她在宫里也待了一年了,怎么素日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邸报?既然是与朝政有关,那便说得通了。她背下来的第一条宫规就是严谨后妃干预朝政之事,一道红线既然划在那里,在没有足够的底气之前,她是绝对不会碰的。   不过前朝已有了“邸报”,那后宫是不是也可以来一个“宫报”?   张羡龄想着想着,忽然想吃宫保鸡丁了。   她咽了口唾沫,朝经场掌司道:“五色月历全印出来之后,记着在顶部留白的地方刺两个洞,用红绳穿着,以便能挂在墙上,又好看又实用。”   “行了,下去领赏吧。”   梅香领着经场掌司退下,等蒹葭堂没了外人,张羡龄吩咐秋菊道:“晚上叫膳房多添一道膳,用鸡胸脯切丁,加料酒、姜、葱、蒜还有茱萸油一起爆炒。再加花……”   不对,花生在这个时候似乎还没有传入中国。张羡龄立即改口:“再加点松子吧。要用旺火炒,炒到油光发亮,红彤彤才好。”   一旁侍立的周姑姑听了,劝说道:“明日是周老娘娘和王老娘娘的册封礼,后日是娘娘的册封礼,这几天合该吃斋的,娘娘要不忍一忍,等过了这几日再吃宫保鸡丁?”   “周姑姑。”张羡龄眼巴巴地望着她:“万岁爷说了我可以偷偷地吃,再说,就这一道肉菜,其他的都是素菜。”   周姑姑拿她没办法,只好默认。   秋菊见状,连忙走到暖帘外头去点菜。平日里娘娘吃肉,他们就能跟着喝口汤。每回膳房的田公公制作新菜,前面几次不够完美的菜肴,就全添在当日的茶水间供餐里,坤宁宫的宫女内侍得靠抢才能吃到。   不过这一回娘娘既然说是“悄悄地吃”,那自然不能大张旗鼓,今晚的茶水间供餐应该还是全斋菜。   到了膳房,田公公正坐在椅上歇息,旁边小徒弟帮忙捏着腿。见了秋菊,他立刻坐起来问好。   秋菊一五一十同他说了娘娘的吩咐,特意叮嘱了要“悄悄的”。田公公记下了,心想晚上茶水间的供餐得添一道辣豆腐,然后笑着让徒弟拿出一个剔红茶花纹食盒:“如今十月,天凉,甜食房那里便做了许多奶味点心,方才特意送过来的。”   秋菊道:“知道了。”转身让跟着的小宫女拿食盒。   她走出膳房,正撞上放了赏钱回来的梅香。   两人同为坤宁宫的大宫女,关系一向不错。虽说梅香隐隐约约占了上风,但秋菊是个憨厚的,从不计较,平日里在茶水间瞧见什么好吃的,总要给梅香留一份。   梅香一见秋菊从膳房走过来,心知一定是娘娘又点了新膳。她与秋菊并肩走着,悄悄问:“又点了什么吃得?”   “宫保鸡丁,很辣呢。”秋菊也悄悄地回答。   “你既然出来了,谁在殿里伺候?”   “秀兰和妙莲在帘外听吩咐呢。”   说话间,已经上了坤宁宫的月台。   蒹葭堂里,张羡龄正伏在桌上写规划,待办事宜那一页记上了“造印刷机”和“办报”两项事。   才放下笔,梅香和秋菊就一同进来了,一个手里提食盒,一个手里捧茶盏,都是剔红的样式,很精致。   揭开盒盖一瞧,一共四样点心,乳饼、奶窝、酥糕、鲍螺。   张羡龄每一样尝了点儿,又喝了半盏松萝茶,然后拉着梅香和秋菊玩了小半个时辰翻花绳。   等到黄昏,朱祐樘踩着夕阳回到坤宁宫。用晚膳的时候,张羡龄屏退一众宫人,连梅香和秋菊都没留。   她亲自摆碗安箸,留着一个食盒,最后才揭开,神神秘秘。   朱祐樘探头一瞧,是一碟红油鸡丁。   “怪道你今日如此。”朱祐樘调侃道:“斋期吃荤,娘娘心不诚啊。”   张羡龄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朱祐樘点一点她的额头:“也难为你想得出,快吃吧。”   张羡龄抄起银勺,刚刚舀了一勺宫保鸡丁浇在自己碗里,忽而听见外头梅香着急道:“启禀万岁爷,启禀娘娘,周老娘娘的凤驾过来了,如今已到了游艺斋。”   太皇太后这个时候过来了?张羡龄顿时瞪大了眼。 第25章   这下可糟了。   明明已快到小雪节气,张羡龄却惊出了一声冷汗。   她看向朱祐樘,两人视线交错,下一刻,立刻动起来。   朱祐樘一手拿起菜碟,往食盒里放。张羡龄掀起桌布,接过食盒往桌底下一塞。怕不够远,她还踹了食盒一脚。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然而满屋子的辣油气却挥散不去。   “梅香将门窗都打开,秋菊去拿香炉,要最香的!周姑姑你去游艺斋迎一迎周老娘娘。”   坤宁宫里乱成一锅粥。   游艺斋外,周太皇太后下了凤轿,举目望见坤宁宫的黄琉璃瓦,被落日余晖晃了一下眼睛。   她入宫这么多年,从选侍到贵妃,从贵妃到太后,再到今日的太皇太后,曾经无数次来过坤宁宫。只是每一次,都是客。   在她还是贵妃的时候,这座宫殿里住着钱皇后,一个又瞎又瘸,并且没有子嗣的老婆子,如今死了十来年了。宪庙老爷登基,吴氏搬了进来,那个骄纵的蠢货没挨过一个月,就成了废后,从中宫里滚了出去。继后王氏倒是乖觉,不闹不争,一副佛爷样,却把中宫生生住成了冷宫。   如今坤宁宫又换了主人,却不知又会有什么故事。   “老娘娘仔细看脚下的路。”   左右宫女搀扶着周太皇太后往前走,从宫后苑这头进去,踩上游艺斋的青石砖。   所谓宫后苑,更准确地说是坤宁宫宫后苑,也就是中宫的后花园。如今已是初冬,宫后苑里百花凋零,梅花未开,没了花香的干扰,饭菜的香气越发明显。   有一股辣辣的气味飘荡在空中,周太皇太后嗅见了,微微皱了皱眉。   坤宁宫的管家婆子匆匆赶来,气踹嘘嘘的,向周太皇太后请安。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倒比周太皇太后进宫的时日还要早,周太皇太后见了,只觉得面熟。   坦然受了礼,周太皇太后问:“什么味道,这样辣?”   “今日膳房做了辣豆腐,是用茱萸油炒的,因此有些味道。”周姑姑束着手,恭恭敬敬的回话。   周太皇太后又皱了皱眉:“皇后年轻,爱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做都人的,也该好好劝一劝。平日里膳食,还是要以清淡养生为主。”   “谨遵老娘娘教诲。”   周姑姑脚步走得很慢,她脸上带着微笑,一边引路,一边说些闲话:“娘娘和万岁爷原在用膳,听说老娘娘过来,连忙打发老奴来迎。不知老娘娘用了膳没有。”   “还吃什么呀。”周太皇太后冷笑一声:“气都气饱了。”   原本这几日,她心情一向好,毕竟太皇太后的册封礼就在明日。可自打午后听说了那个消息,周太皇太后心里便不舒坦,像吃鱼的时候被刺卡了一下,于性命无碍,却咽不下也吐不出,很是难受。她压根没心思用膳,只是想找万岁爷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远远地,瞧见万岁爷和张氏站在坤宁宫前的月台上。   见她来,都上前请安行礼。   “皇祖母这时过来,用了膳没有?”朱祐樘问。   “不饿。”   这语气不太好,朱祐樘往前走了一步,将张羡龄挡在身后。   “外头冷,请皇祖母进殿说话罢。”   说着,他领着周太皇太后往后殿的花厅方向走去。   “怎么不去西暖阁?以往坤宁宫见人不都在哪儿吗?”   朱祐樘瞥见张羡龄的脚步忽而一滞,他忙向太皇太后解释:“才刚用了膳,西暖阁紧挨着用膳间,气味未散,怕打扰了皇祖母。”   周太皇太后点点头,径直往花厅去。   花厅里也熏着香炉,烟雾缭绕的,气味虽好,未免过浓。周太皇太后看了眼张羡龄,教训了几句:“熏香是好,可也不能这样用。你如今是皇后了,不再是国子监生的女儿,得好好改一改这品味才是。若是命妇进宫来,瞧见你这样熏香,咱们皇家的颜面还要不要?”   张羡龄讪讪道:“我记住了。”   几人在花厅坐,宫女们沏了茶,捧上果盘和点心。   周太皇太后道:“行了,你们都下去。”   一众宫女便退到外间去,梅香守在帘外,挑了一个不近不远的地方站着,既听不清花厅里的谈话,也不至于听不见吩咐。   见外人都退下了,周太皇太后沉着一张脸道:“听说纪氏祔庙的题本,被朝臣打回来了?”   朱祐樘拿果子的手一停:“皇祖母是为这件事来的?”   生母纪氏追封并祔庙一事,朝臣讨论了一番。作为皇帝生母,纪氏追谥为孝穆皇太后一事毫无争议,但祔庙却不合规矩。   明宫旧制,奉先殿里尊奉的帝后一贯是一帝配享一后。神牌能入奉先殿者,非皇帝在世时所立嫡后不可。   周太皇太后冷笑道:“纪氏可是生了嗣皇帝的,凭什么神牌不能入奉先殿?”   朱祐樘将果子递给张羡龄,轻声解释道:“本朝惯例,唯有嫡皇后的神牌方能入奉先殿享五享之祀、四时荐新。娘亲虽生了朕,可父皇在世时,她只是淑妃,因此群臣以为,神牌不能入奉先殿。”   “你难道同意?”周太皇太后声调一高:“那可是你亲娘!生你一场,到头来神牌不能入祀太庙和奉先殿,这合理吗?”   朱祐樘沉默良久,许久许久,才道:“祖制如此。”   “可宣庙老爷的孙皇后也不是嫡后啊!她的神牌不也进了太庙和奉先殿?”   “孙皇后虽然是皇贵妃出身,但宣庙老爷在世之时,就废了胡氏,改立孙氏为后。所以可以以元嫡身份配享太庙和奉先殿。”朱祐樘解释道。   周太皇太后紧紧握着扶手椅,脸绷得紧紧的,说:“所以万岁爷打算如何处置纪氏的神牌?”   朱祐樘叹了一口气:“大约会仿照宋代旧例,在奉先殿附近另择宫殿,兴建一座奉慈殿,迁娘亲神牌于此,享祭祀。”   “再没别的办法了?”   朱祐樘缓缓摇头。   周太皇太后蓦然起身,拂袖便走,不发一言。   张羡龄吃了三个橘子,看完了这一场戏,她大约也明白了周太皇太后的来意。   与其说周太皇太后是在为孝穆皇太后抱不平,不如说她是在为自己喊冤。   周太皇太后也生了嗣皇帝,可英庙老爷在时,她不过是贵妃。等她百年之后,神牌一样不能入太庙和奉先殿。陪在英庙老爷神牌边上的,只能是嫡后钱皇后。   张羡龄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对于死后神牌祔庙这种事,压根没什么感觉。但她能感觉到,周太皇太后的不甘心。   只是再怎么不甘心,直接跑来质问万岁爷这一举动,怕也不合适罢?   梳洗卸妆时,张羡龄同周姑姑说了这一句话。周姑姑听了,长叹一声:“阿弥陀佛,周老娘娘只是质问万岁爷,已经很好了。”   她附在张羡龄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这位侍长,在宪庙老爷登基的时候,可是大闹了一场呢。按理说宪庙老爷登基后,理应两宫禀尊,可她下懿旨说钱皇后是病废之人,又无子,不足以称太后,应当独尊她为皇太后。”   “还有这事?”张羡龄惊讶道,“那最后是怎么收场的?”   周姑姑点了点头:“宪庙老爷孝顺,不好直言相拒。最后,当时的首辅彭时领着文武百官一起跪在乾清门外恸哭,这才保住了钱老娘娘的太后之位。”   她一下一下梳着张羡龄的长发,感慨道:“说起来,钱老娘娘的那一双眼睛,还是英庙老爷北猎被困之时,生生给哭瞎的。其实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寝宫里灯火如昼,周姑姑将金梳轻轻搁在妆台上,见张羡龄情绪有些低落,便安慰她说:“我们娘娘自然不一样的,等过了后日的册封礼,娘娘就是正儿八经的嫡后元后。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您的神牌也能进太庙和奉先殿的。”   张羡龄笑一笑,不作声。   梳洗罢,张羡龄走到寝间。朱祐樘倚着绣枕,手里捧着一本书,停在一页,久久未翻过去。   她凑过去挨着他,一看,是一本年幼的皇子公主启蒙所用的唐诗集,正翻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句。   张羡龄把脸轻轻贴在他的胳膊上,白色锦缎的寝衣,有些凉:“还是建奉慈殿吗?”   “嗯。”朱祐樘低垂着眉眼,“礼不可废。”   “其实,娘应该也不在乎这个。”他低声倾诉着,“我依稀记得,她走之前同我说过,希望葬在故乡开满杜鹃花的青山上。她告诉我,那杜鹃花可好看了,白色的,红色的,漫山遍野都是。可她记不得家乡在哪里了。”   闻言,张羡龄的一颗心像被雨水浸过似的,沉甸甸,空落落。纪娘娘是成化初年,大藤峡叛乱的时候被俘入掖庭的。二十五岁就死去了。   朱祐樘轻轻道:“我想派人,去寻一寻娘的故乡,看看她还没有什么亲人。”   “好哇。”张羡龄笑道,“说不定你外公外婆还在呢?到时候寻到了,一大家子接到京城来,热热闹闹的。”   “但愿如此。”   朱祐樘唇角微扬,将书合上:“早些歇息吧,明后两天都是册封礼。”   张羡龄点点头,唤宫女熄灭蜡烛,垂下绣帘。 第26章   皇后册封礼这日,张羡龄起了个大早。   天还没亮,朱祐樘就推一推她:“笑笑,该起了。”   张羡龄翻了个身,一把拉过被子,蒙住脑袋,不动。   朱祐樘低声唤了几次,张羡龄这才睡眼惺忪的坐起来,离了床榻。   周姑姑和梅香等人早就端来金盆、拿来盥洗之物、打开妆奁,候在外间。见张羡龄好不容易起来了,都忙不迭上前卷起绣帘,服饰她梳洗。   张羡龄迷迷糊糊地睁眼一看,屋里还点着灯呢,实在太早了!她哭丧着一张脸,提线木偶一样,任凭周姑姑和梅香她们给自己梳妆打扮。   因今日要穿大礼服,早上不能吃有汤汤水水的东西,以防出现要传官房的尴尬情况。   原本按照周姑姑的意思,早膳略微用些八宝馒头、金玉花卷之类填填肚子也就是了。   张羡龄老老实实吃了一天,然后便不乐意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册封礼好长好长,到最后,张羡龄饿得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册封礼结束那一日晚上,张羡龄都要睡下了,还特意吩咐膳房明日早晨要做肠粉。有了吃宫保鸡丁险些被抓的前车之鉴,张羡龄也不敢放肆了,退了一步,只让膳房做素肠粉。   是以膳房送过来的,是两碟青菜鸡蛋的肠粉,没有肉。薄薄的两张,薄如蝉翼,很白,纸一样叠在盘子里头,浇了一些酱汁,洒了些许香菜,热腾腾的冒着白气。   还有一碟是改良过得肠粉,外头一层肠粉,包裹着金黄油条,咬一口,外柔内酥,很好吃。张羡龄一口气吃了好些,脸上又带了笑。   用过早膳,周姑姑替张羡龄将十二龙九凤凤冠戴上,正欲出门,张羡龄忽然想起一事:“梅香,我让你做的护膝哪儿去了?快拿过来。”   “娘娘真要戴哪个?”梅香略有些惊讶,她以为皇后娘娘叫她做这个就是为了玩呢。   “当然,快拿过来。”   上一回册封太子妃,张羡龄不知自己到底跪了几回,反正第二天膝盖都是青的。这一次行皇后册封礼,按礼仪,她得向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各行八拜之礼,而后往奉先殿继续拜祖宗。   为了自己的膝盖,张羡龄提前小半个月就叫梅香替她做护膝,灵感来源自小燕子的“跪得容易”。浅黄色的云锦做表皮,内里填了蓬松的棉花,绑在膝盖上,很柔软。   她将两只护膝绑好了,站起来踢了踢腿,很满意。初冬的天气,大礼服又厚,将护膝遮得严严实实的,完全看不出痕迹。   吉时一到,司乐奏乐,雄浑恢弘的宫廷韶乐回荡在紫禁城的红墙之中。   奏乐,鸣鞭,张羡龄在尚仪女官的指引下受皇后金册,听了好长一串封后的册封词。都是些很漂亮的话,不过全是文言文,张羡龄就放弃了去辨别其中的意思。   她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工具人,尚仪女官要她上前就上前,要她行礼就行礼。等到要向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行礼时,张羡龄特别感谢自己做了护膝。   行礼毕,张羡龄起身,瞧见不远处立着的朱祐樘。她向他笑着眨了眨眼。   册封礼之后,是谒告礼。朱祐樘率张羡龄往奉先殿去,向一众先祖告知,她乃是朕之元后。   穿过悠长悠长的奉先门门洞,便来到奉先殿小广场,雕栏都是汉白玉砌成的,各雕龙凤。   踏进奉先殿的门槛,光线一下子就黯淡下来。   这是张羡龄第一次来到奉先殿,她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这才看清了奉先殿里的摆设。乌黑发亮的金砖蔓延开来,黑沉沉的倒映着楠木龙柱。天花板尽是金箔,金光灿灿,给人一种辉煌肃穆之感。老式的宫殿,窗很少,也很冷清,她立在金砖之上,有点发憷。好在身旁还站着朱祐樘,要是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奉先殿之中,那才真是可怕。   眼前的宫殿被隔成许多小隔间,燃着一盏又一盏长明灯,烛火昏昏。   一切都是老旧的,除了贡案之上的贡品,每一样都是时令之物,很新鲜。每一月宫里收到新贡品,譬如荔枝之类的时新果子,第一个送到的不是乾清宫或者坤宁宫,而是奉先殿,宫里人称之为“荐新”。   樱桃老了,换新熟的枇杷。枇杷老了,换西瓜。一年四季贡桌上的食物都是新的,唯独墙上高悬的帝后遗像,一年比一年旧。   她跪在大明历代帝后的画像与神牌之前,一个个拜过去,从洪武到成化,大明一百多年的历史,都藏在这一幅幅的画像里。   拜完之后,张羡龄凝眸宪庙老爷画像旁的空白之地,心里觉得很神奇,隐隐生出一种“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情。   几十年后,朱祐樘和她的画像也会挂在这里。不知那时候的大明,会是什么模样?   结束了谒告礼,紧接着就是谢恩礼,即叩谢君恩之意。   她向朱祐樘行礼,膝盖一屈,还没落地,就听见他道:“平身。”   这一声犹如天籁之音,张羡龄起身,眉开眼笑。   最后一个环节是皇后受贺仪。   张羡龄端坐在宝座之上,俯瞰一众身穿品级盛装的朝廷命妇。   奏乐声起,一众命妇在典仪的指引下,齐齐跪下行礼。   能进宫朝贺的,都是有品级的命妇,有些诰命夫人的年纪足够做张羡龄的祖母,被她们这样拜着,张羡龄颇有些不自在,恨不得一人给发一个“跪得容易”。   一众命妇的群拜礼毕,她们又分作若班人,五六个人一批,上前来进贺笺,再行赞拜礼。   张羡龄早在宪庙老爷丧礼之时,就已经将命妇的名字都背过了,此番正好对着贺笺上的姓名认认人。   第三班命妇进笺行礼之时,其中有一个大美人,即使是平平无奇的命妇礼服,却被她穿出了一种丰姿绰约,艳光四射之感。   张羡龄不由得再看了一眼大美人的贺笺,原来是礼部尚书施纯之妻,名曰宋持盈。   一瞧见“宋持盈”这名字,张羡龄便想起来了沈琼莲女官同她说过的一则八卦。说是成化末年有一回命妇朝贺,周太后见一命妇生得极美,便与左右之人感叹,怎么当时选妃竟然漏掉了此女。初听到这故事时,张羡龄还纳闷,就周太后那一贯眼高于顶的性子,能这样夸人?   如今见了宋持盈,张羡龄便全明白了。   她全神贯注欣赏美人风采,竟一时忘了喊起。直到周姑姑轻咳了一声,张羡龄才如梦初醒,忙让她们起来。   等到宋持盈回到一众命妇之间,张羡龄仍时不时地看她一眼。越看,心里越喜欢,想着等会儿一定要寻个机会,好好的同大美人说说话。 第27章   宋持盈立在一众命妇之中,始终低垂着头,目不暇视。   她盯着坤宁宫的白地串枝勾莲栽绒地毯,微微出神。她已经很久没有进宫朝贺了,上一回来,还是七年前的事。   第一次进宫朝贺,她在临行前将眉毛画了一遍又一遍,惟恐妆容有哪里不妥帖。   可是进了宫,却还是惹出了事。因为她的这一张脸,朝贺之后,周太后特意让贴身宫女来寻她,告诫她以后不用进宫朝贺。   宋持盈诚惶诚恐:“妾身有哪里做得不妥当?”   那大宫女盯着她的脸,摇了摇头:“你生成这个样子,倘若给皇爷瞧见,怕惹出祸事。”   宋持盈差点哭了出来,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自此以后,每年命妇正旦朝贺,宋持莹都称病不来。   时光如流水,一晃眼,宪庙老爷驾崩,新君登基,她添了年岁,方才敢进宫贺中宫娘娘册封仪。   只愿这次不要再出什么差错才好。   命妇朝贺完毕,皇后赐宴。   宫女内侍忙着摆桌安席,传膳的内侍一队队进殿,送来珍馐百味,美酒千盅。   御窑烧就的霁红果盘,堆放着福州橘与洞庭柑,装盘的各色素菜,亦是用萝卜雕花,十分玲珑小巧。   冬日,样样菜肴都冒着热气,这令宋持莹有些惊讶。那一年她进宫时,光禄寺准备了酒饭,虽不算很糟糕,到也着实不敢恭维。怎么这么多年过去,宫里宴席的味道还好剩不少。   但她也不敢多吃,怕胖。因此,只是喝了两杯暖酒,喝了些汤。   宴席结束,宫女们按照人数,往各席都分发了一个花笺包装的礼盒,说是皇后娘娘特意赏给诸位命妇的,宋持盈也得了一个。   司宾女官宣告宴止,一众命妇纷纷告退,宋持盈亦跟着往外走。正要下坤宁宫的月台,忽然有个大宫女过来,叫住她。   “皇后娘娘想要见你。”   宋持盈心里一惊,下意识的开始回顾自己刚才是否有出格的举动。   她小心翼翼的陪着笑:“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我是梅香。”大宫女回答道,领着她折回坤宁宫里去。   一面走,宋持盈一面问:   “妾身刚才是否有失礼之处?”   “没有。”   “那……是妾身惹娘娘不开心了?”   “夫人不用担心,皇后娘娘只是想见见你。”   纵使梅香这样说,宋持盈的一颗心还是打着鼓。从坤宁宫的角门进去,来到西暖阁小院时,她本来就白如雪一般脸又白了几分。   从绣帘下走进去,只见皇后娘娘斜倚在黑漆描金的贵妃榻上,已换了一身燕居服。   见宋持盈过来,笑着同她说:“坐。”   宋持盈请了安,拣了一张靠西的玫瑰椅坐下,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抬头。   “你今年多大了。”   “回娘娘的话,妾身今年三十有二。”   “瞧不出来呀。”张羡龄略有些惊讶,见宋持盈坐的远,又不抬头,便说:“你坐过来些,我又不吃人。”   “遵旨。”宋持盈往她靠近了些,还是一副不安的样子。   张羡龄越发好奇了。按理说,这样的大美人多有些傲气,怎么眼前这一个,生得这样美,却是一副美不自知的模样?   因是初次相见,张羡龄不好问得太深,怕吓着她,只与她聊些家常。   宋持盈有问必答,一盏茶的功夫,张羡龄就把她的情况大致摸清楚了。宋持盈原是家中二女,后来嫁人,夫婿一路高升,她也跟着水涨船高,做了诰命夫人。   “你平常在家,都做些什么呢?”张羡龄好奇地问。   “妾身闲暇时,偶尔会看一些《算经》。”   “你会算数?”   提起这个,宋持盈眼睛眨得很快,素日里旁的夫人听说她醉心于算经,面上虽和气,背地里都笑话她,说她不愧是商家女出身,即使嫁到官宦人家,也改不了一身铜臭味。   宋持盈纠结了一会儿,才说:“妾身娘家原是盐商出身,因此便学了一些,算盘也会打。”   张羡龄简直有些惊喜,当即就叫宫人拿来笔墨,出了两道计算田亩面积以及买卖盈亏的应用题,让宋持盈试着解一解。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宋持盈竟然都解出来了,一个也不错。   这真是捡到宝了。   张羡龄正欲和她深聊,忽然有宫人来通传,说万岁爷正在往坤宁宫来。   宋持盈听见了,连忙起身,侧着脸,拘谨道:“娘娘,妾身不若还是避一避?”   她身为臣妻,的确是要避嫌。张羡龄点点头,向梅香道:“那副美人的月历你寻出来,也赏给持盈。”   梅香应了一声,叫小宫女拿美人月历来,自己则领着宋持盈依旧从角门出去。   出了紫禁城,回到府中,宋持盈换了衣裳,卸了妆,一颗狂跳的心才慢慢回复了。   小丫头问:“夫人要不要让膳房多准备些吃食?您都饿了一日了。”   “不用,还是清粥即可。”   宋持盈很坚决。她小时候是跟着祖母在老家长大的,老人家心疼孙女,总爱喂她吃东西,直到把她喂得圆滚滚的。后来祖母去世,她回到爹娘身边,在纤细佳丽遍地的扬州,简直是一个异类,人人都笑话她,背地里给她取外号,叫她“肥婆”。   因为她生得胖,又不在爹娘膝下长大,是以爹娘更疼爱姐姐妹妹,却唯独忽略了她。后来她便忍着不吃东西,渐渐地瘦了,可二十多年来从未吃饱过。   吃了粥,宋持盈洗净双手,焚起香炉,恭恭敬敬的将皇后娘娘所赏之物拿出来,一看,两样都是弘治元年的月历。只是不同于常见的皇历,皇后娘娘赏的月历格外美观些,字迹疏疏朗朗,瞧着很舒服,更令人惊叹的是月历上的画,生动别致。   宋持盈贴近了仔细瞧,看出了些许不同,美人月历是画出来的,可花卉月历,竟然是印出来的!   这样颜色多样,形态复杂的画,竟然可以印出来?宋持盈大为吃惊。这样的彩印,若是出现在江南,一定会大受追捧。若是商贾之家有售,一定能赚不少银子。   想到这里,宋持盈又懊恼起来。怎么出嫁多年,她仍下意识的算计着这些事?也难怪那群诰命夫人都不待见她。   她反反复复回想着先前被皇后娘娘召见时的场景。那时候她要是不将那两道算数题解出来,会不会好一些?但愿皇后娘娘不会为此讨厌她。   宋持盈不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寻出一本女则来,开始抄写。 第28章   夜里的坤宁宫,蓦然安静下来。   拢上寝间的门,放下绣帘,便自成一片小小天地。宫里素有“聚气”之说,因此寝间一向不阔,坤宁宫的寝间亦是如此,不过二十来个平方。   张羡龄梳洗完,披着一头长发,踩着五色地毯,走向龙凤拔步床。说是一张床,实际上是“房中之房”,床的东西南北皆带廊庑,设有两重隔扇门,四面垂绣帘。廊庑之中设有带抽屉的雕花小橱、梳妆台、小书桌、点心柜,都是清一色的黄花梨木。若是没事,张羡龄能在这龙凤拔步床上躺一天。   朱祐樘正坐在床边看书,张羡龄绕着床走到他所在那一侧,故意拿手去冰他的脖子。   “别闹。”   他捉住她的手,只觉一片寒凉,不由得蹙起剑眉:“怎么手这样凉?”   “冬天了呀,我刚刚卸了妆,可不就手凉。”   “叫宫人打盆温水让你泡一泡手。”   朱祐樘正欲唤人,张羡龄忙道:“不用啦,都累一天让她们歇一歇,我窝在被子里暖一会儿就好。”   她笑嘻嘻地凑过去:“不然,樘哥哥替我暖一暖手?”   张羡龄原本只是打趣,不料朱祐樘听了,当真放下书,认认真真替她呵手。   不一会儿,张羡龄的手便温暖起来。   她清了清嗓子,说:“有两件事要请教你。”   “你说。”   张羡龄便把今日遇见宋持盈之事说了:“真是一个大美人,我都看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   “比朕如何?”   “什么?”张羡龄愣了一愣。   朱祐樘一本正经地问:“宋氏与朕孰美?”   张羡龄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不得了,樘哥哥都会同我说笑话了。”   她笑了一会儿,强压着笑意,说:“美人虽多,我只取你一瓢也。”   话音未落,她又笑起来。   她的笑声很活泼,弄得朱祐樘也轻声笑起来。   张羡龄想起穿越前所见过的油腻情话,以一种荒腔走板的腔调尽数说出来:   “郎君,这是你吸引奴家注意力的方式吗?恭喜你,成功了。”   “郎君,你害羞的样子,让奴家真想把你狠狠地办了。”   “郎君,奴家的命都给你。”   ……   这一声一声的,听得朱祐樘这个正经人耳朵都红了。他转过身,背对着张羡龄:“快别说了。”   张羡龄偏要绕到床的另一边,继续逗他:“郎君,你在说气话,我不信。”   朱祐樘直接拿起手把耳朵捂住。   张羡龄笑得瘫倒在床上。   朱祐樘听她笑成这样,怕她笑岔了气,不由得瞪她一眼,起身倒了杯水。   “闹够了,润润嗓子。”   张羡龄倒真有点口干,咕噜噜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她喝水的时候,朱祐樘很无奈的看着她:“刚大婚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腼腆的。现在知道了,是个疯丫头。”   张羡龄放下斗彩三秋杯,笑吟吟地问:“那你喜不喜欢?”   朱祐樘又侧过身,低头向床帐,不应,顾左右而言他:“你提宋氏做什么?”   “我是想,能不能招她进宫做女官?她算数很厉害。”张羡龄正色道。   “怕是不太妥当。”朱祐樘解释说,“虽无明文规定,但是宫里以往招女官,不是未婚女就是寡妇,而宋氏是礼部尚书之妻。”   张羡龄听了,肩膀耸拉着,用指腹摩擦着细腻光滑斗彩三秋杯。   见她久久没说话,朱祐樘侧首看她,又道:“你若真喜欢她,平常有什么事就交代她去办,也不是不可,只是说暂时没有女官的名分。”   “知道了。”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关于提拔女官的。”张羡龄道,“我想在弘治元年设一场宫人试,考策论,选出一些女秀才女学生。”   朱祐樘想了想:“这倒很好,你尽管去做。”   “我不大熟悉策论试题,想请樘哥哥帮忙,出一道题目。”   “可。”朱祐樘点点头,看她一脸坏笑,怕她又要说些混账话,连忙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装睡。   ***   次日清晨,当张羡龄醒来时,床榻之侧已是空空如也。   冬天,起床是件难事,脱离温暖的被窝,张羡龄只觉有些冷。   梅香连忙拿来衣裳,都是一大清早就烘在铜熏炉上的,又暖又香,穿着很舒服。   “再过几日就到冬至了,娘娘的寝宫也该用些碳,不然怕着凉。”梅香说。   张羡龄不大喜欢晚上点碳盆,嫌闷。   京城的冬天本来就干燥,若是屋子里点一晚上碳火,那滋味更是难受,倒不如多灌几个汤婆子。   “再说罢。”张羡龄道。   用过早膳之后,六尚女官前来拜见。因为是皇后册立以来第一回 正式拜见,因此格外隆重,人人都穿着女官冠服,紫色销金花罗袍,戴绒花团珠乌纱帽。   司乐奏乐,张羡龄升座,一众女官上前行礼,各自唱名。   所谓六尚女官,实际上就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和尚功局。按照大明祖训《内令》的说法,“凡衣食、金银、钱帛并诸项物件,尚宫先行奏知。”理论上,后宫一切开支都要通过六尚女官来处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宫正司,专管纠察宫闱,责罚戒令之事。   女官们一个个上前唱名,前面十来个张羡龄还努力去记人名,到后来就放弃了,因为大多都是些花卉的名字,什么梅兰竹菊,莲花桂花荷花之类的。说起来,似乎宫女的名字也喜欢以花为名,也不知是为何。   一众女官唱名完毕,许尚宫躬身道:“娘娘,六局一司女官七十五人,女史十八人,都在这里了,请娘娘训话。”   经过这些日子的洗礼,张羡龄在百余人面前说话,越发显得从容。   “望诸位能够恪尽职守,毋怠毋忽。”   “本宫有一事,要告知诸位,明年春二月,宫里会有一场宫人试。无论是女官,还是女史,亦或者是寻常宫女,都能参加。才华出众者,擢升女秀才、女学士。诸位只要努力读书,用心办事,本宫必定送你一个锦绣前程。”   她轻描淡写抛出这一句话之后,便命一众女官退下了。 第29章   朝见之后, 女官们如潮水一般从坤宁宫明间涌出来,谁也不说话,只听见葡萄紫衣袍拂动时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东风浩荡, 吹起尚仪局女官沈琼莲的裙袂。与其他一脸激动的女官不同,她显得格外沉静。   沈琼莲驻足,抬眸望见金黄琉璃瓦之上,滚滚的云流。   她的心亦如流云一般, 因方才皇后娘娘所言之事而动。   一朝天子一朝臣, 女官与皇后亦是如此。更何况皇后娘娘年轻,身边得力的宫人不多,任谁都知道,她必定是要提拔自己人的。谁能成为自己人?每一个有抱负的女官都期望是自己。因此, 有许多女官都憋着一口气,希望能在皇后娘娘面前崭露头角, 获得重用, 最好是能成为皇后娘娘的心腹。   单单就沈琼莲知道的, 就有去找周太皇太后说情的女官,也有找王太后门路的女官……总而言之,八仙过海, 各显神通, 银子洒得如流水, 就为在新皇后面前挣一份脸面。   这个时候不出头, 什么时候能出头?   托关系的人多了,下面没关系的女官可就慌神了,不是人人都有银子能够打点关系呀!   人心惶惶。   为了这事,谢尚仪还特地找过沈琼莲,怕她手头紧, 想借她一些银子,让她去打点。   “这可是关键时期,你可不能甘于在他人之后。”   这些都是谢尚仪多年来存的养老银子,她无儿无女,就指望这些银子安度晚年。沈琼莲哪里肯要,连忙谢绝:“这我不能收,尚仪大人也知道我的性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再说,我与张娘娘接触的不多,但也隐隐觉得,她并非是任用亲信之辈。这个时候没头苍蝇一般找门路,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沈琼莲心里仍打鼓。皇后娘娘到底年轻啊,若是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当真倚老卖老,硬要她提拔一些女官,孝字当头,皇后娘娘也未必不会答应。   直到今日这宫人试的安排一出,沈琼莲的一颗心才算是稳稳落下。   皇后娘娘这是要唯才是举,以成绩选人。   今日她既然已经放话出去,要提拔谁,不提拔谁,全看弘治元年的宫人试,而宫人试的成绩又白纸黑字摆在哪里,这样一来,什么门路都不好使。   周围使银子托关系的女官脸色多多少少有些难看。沈琼莲立在众人之中,半点不慌张。论学才,她颇有些自负。   沈琼莲出身江南沈家,乃是明初巨富沈万三的子孙。当年天下之财,有三分在沈家。虽说经历过抄家之难,到如今,沈家早不似从前的辉煌,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家藏书之丰厚,是一些寒门秀才毕生所未见过的。她自幼饱读诗书,苦读几十载,若是宫人试她都考不出头,那还不如拿块豆腐一头撞死。   她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在闲暇时用功温书,才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许尚仪在后头叫她。   沈琼莲快步走过去,谢尚仪语速很快,同她仔细叮嘱:“你方才也听清了,两个月后的宫人试,你一定要考中才行。”   “尚仪放心,我自当拼尽全力。”   谢尚仪见沈琼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笑了:“你呀,别大意失荆州才是。”   她看一看四周,见无人盯着,向沈琼莲附耳过来,说:“许尚宫年纪大了,有告老还乡之心。等到宫人试之时,六尚之首的位置大概就空出来了。”   许尚宫要告老还乡了?   沈琼莲心里一惊,想想,也觉得合情理。六尚掌印女官大多都不年轻了,若是皇后娘娘恩准许尚宫还乡,那其他年老的掌印女官,多半也会乞骸骨。如此算下来,弘治元年,六尚女官的位置,真的会有大变动。   她又叮嘱了两句,急匆匆返回坤宁宫去。   大会开完开小会。方才皇后娘娘在大会上所言,多半是些场面话,私底下的小会才是重头戏。   谢尚仪走进西暖阁,悄悄站入班列之中。   能留下来的女官不多,全是各局掌印,肃穆站着,一言不发。   因是冬日,坤宁宫西暖阁也换了装饰,宝座上铺着白色的貂皮,没有一丝杂色,瞧着很柔软。   宝座左右立着两面大穿衣镜,将窗外的日色反射进室内,在金砖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皇后娘娘进来,和颜悦色的赐座,又叫宫女斟茶送点心。直到每位女官手旁都有一盏热茶与一盘点心,皇后娘娘这才开口说话。   “我年纪轻,许多事,还需诸位掌印女官多多提点。”   众人都道不敢。   谢尚仪心里暗自揣测,依这位侍长往日的所作所为看,怕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布置下许多事情才好。   她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等着听吩咐。   皇后娘娘笑吟吟地道:“本宫初次执掌宫务,实在毫无头绪,还诸位说一说如今在管些什么事。”   女官们便自己手中执掌之事一一说了。   后宫的事务,多且繁杂。几乎每一个掌印女官禀告时,都将自己所负责之事渲染得无比重要。   张羡龄两手放在膝上,拨弄着深青色霞帔两侧的珍珠。等一众掌印女官都说完了,才悠悠道:“知道了。”   她抬起眼眸,轻轻笑道:“还请许尚宫将宫人名录与后宫账目整理一番,稍后送到坤宁宫来。其他的事,都照旧例办。行了,下去歇着吧。”   谢尚仪愣了一愣,以为自己听漏了什么。   这……皇后娘娘怎么不按照常理出牌呢?   其他掌印女官的反应,与谢尚仪大致相同。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的,都将目光投向六尚之首许尚宫。   许尚宫上前一步,弯着腰:“臣遵旨,娘娘若有旁的事情,只管吩咐。”   张羡龄沉吟片刻,说:“旁的倒没什么事。对了,六尚局的藏书室,我今早已经让人又添了些书籍,你们记得提醒下别的女官,有空闲的时候,多读读书。”   说完,她两手捧起茶盏,低头,喝了一小口甜奶茶。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见皇后娘娘当真没有再吩咐些什么的意思,一众女官方才行礼告退。   人走完了,张羡龄立刻换下了燕居冠服。   这燕居冠服虽然比翟衣凤冠轻上许多,但穿戴起来还是累人,张羡龄是一刻都不想多穿的。   周姑姑服侍她换上轻便些的冬衣,鹅黄色缎面短袄,衣领处有一圈白绒绒的狐狸毛,这毛领是张羡龄特意吩咐尚功局的针线宫女做的,显得脸小,又可爱。   周姑姑往日一向严肃,今日却难得有了些笑意。   张羡龄都看在眼里,她知道周姑姑为什么高兴。大概周姑姑以为,她一接受宫务,就会大动干戈,励精图治。结果她竟然什么都没改,一律照旧,这便使周姑姑心安了。   张羡龄笑着说:“周姑姑今日瞧着气色可真好。”   周姑姑将拆下来的燕居冠稳稳当当放在桌上,回道:“娘娘今日办事很妥当。”   “那当然。”张羡龄的语气略有些自豪,“我又不是莽撞人,刚刚当上皇后,接手宫务,连水有多深都不知道,就紧赶慢赶的要过河,那不是明摆着上去踩雷吗?”   这些天来,每当她去向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请安,耳朵里不知听了多少推荐人的话。这个说某某女官办事老练,可以重用。那个暗示某某女官可以接任某局掌印……烦不胜烦。   张羡龄总是一脸憨厚的笑容,装傻充愣。   好家伙,若真按照两位老娘娘的安排,六宫掌印女官都给包圆了,她以后再想做什么事,全都得受掣肘。   不说新人,就是现如今六尚一局的近百位女官,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有些资历深的女官,在宫里待着的年月,比张羡龄两辈子加起来的年龄还要大。掌管六司一局,就好比在盘丝洞里跳舞,到处都是密密匝匝的蜘蛛网。一个弯弯绕绕没顾及到,就能闹得灰头土脸的。   这种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她得好好看一看,再得出应对之法。   “娘娘要是一直如此,老奴也不用担心了。”周姑姑替她理了理毛领,一脸的欣慰。   张羡龄笑着拢住她的脖子:“我知道周姑姑对我好。”   虽说有的时候,周姑姑的劝告也挺烦人的,但张羡龄心里明白,她是真心实意为自己考虑。周姑姑是老人,经历的风风雨雨实在太多了,一国之君可以沦为鞑靼人的俘虏,锁在南宫里的太上皇还能重登皇位。周姑姑活到这把岁数,什么事没见过?所以万事求稳。是以每回张羡龄弄些新玩意,周姑姑都些担心,生怕她不小心犯了忌讳,失了帝心。   也多亏有这么一位老人在后头拖着拉着,张羡龄才不至于野马脱缰。   周姑姑被她拢着,肩膀都僵硬了:“娘娘!这不成体统。”   张羡龄只好放开她,嘟囔道:“周姑姑这样子就不可爱了。”   周姑姑瞪了她一眼,转身叮嘱掌司衣的宫女将燕居冠服好好挂起来。   换了一身衣裳,有点冷。   两个小宫女抬来一小筐红箩炭,往炭盆里添了些新的。   张羡龄见了,开始琢磨烤火的事。   眼看天气越来越冷,屋里不用炭是行不通的。可是炭盆放多了,人又不舒服。   从前做的蜂窝煤该派上用场了。   张羡龄把坤宁宫管事牌子文瑞康叫来,问:“上个月要惜薪司做蜂窝煤,你去瞧瞧,看做好了没有?若是好了,就着人拖回来。对了,再去御用监看一看,那煤炉子打好了没?顺道一路带回来,正好要用了。”   文瑞康领着人走了一趟,先去御用监,拿了两个怪模怪样的煤炉子,叫人送回坤宁宫。然后再往惜薪司去。   一到冬日,惜薪司就成了炙手可热的衙门,管你是哪一宫的娘娘侍长,总得用碳不是?   文瑞康到惜薪司的时候,正有宫人往外拖炭火,煤渣在地上拖出一条黑黢黢的线。三个内侍站在惜薪司门口,就着份例里的炭火讨价还价,希望多拿些好炭,少拿些被润湿的木炭。   见是坤宁宫的掌事牌子来了,惜薪司掌印太监亲自出来相迎,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花:“我说今日怎么一大早听见喜鹊叫喳喳呢,原来是您老儿来了。之前交代的蜂窝煤,我们早早就做好了。”   他一面陪着笑,一面领着文瑞康去看做好的蜂窝煤。   五百多个蜂窝煤,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小,整整齐齐码在墙角处,外头用油纸布罩着,很干净。   “文爷爷别说,依照皇后娘娘的法子做出来的蜂窝煤,造价少不说,烧起来还真没什么杂烟,就是比起红罗炭来,也差不了多少。”   惜薪司掌印太监原本以为皇后娘娘是闹着玩的,结果蜂窝煤当真做出来,试着用过一次,惜薪司掌印太监这才晓得蜂窝煤的好处。原料就是碎煤和炭粉,多便宜的玩意儿,烧起来却比寻常的木炭要实用的多。   文瑞康检查了一下蜂窝煤,确认无误,方叫小内侍用独轮车拖了一车蜂窝煤回坤宁宫去。   见东西都拿回来了,张羡龄亲自拿了火钳,夹了两个蜂窝煤放到炉子里,炉子的大小是按照蜂窝煤的尺寸做的,恰好放进去,严丝合缝。   用火折子取火,将蜂窝煤引燃,不一会儿就暖和起来。   张羡龄笑道:“这东西做得还真不错。”   光有蜂窝煤和煤炉还不够,张羡龄又叫梅香从库房里寻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架子,往上面罩了一套厚实的桌布,又安了一块薄薄的木板。   之后,张羡龄让把煤炉子放在木架子里头,又叫梅香拿来四把椅子,围着木架子摆。   如此,一个暖桌就做好了。   张羡龄拉开椅子,把腿和手都放到厚桌布里头去,十分暖和,她简直不想起身了。   都说寒从脚起,其实也并无道理。从前宫里取暖,就十分注重让腿脚暖和起来,坤宁宫里就放着好几个银制的暖壶,是专门放在脚边的。只是这种暖炉比较麻烦,一会儿要换一个,并且温暖的范围有限。暖桌则不同,坐在暖桌边上,腿脚是一定不冷的,连带着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这暖桌好用,但你们务必要记得,人若是不在暖桌边坐着,就一定得把煤炉子给熄灭了,不然很容易失火的。”   张羡龄怕他们不当回事,语气郑重地和梅香她们交代:“你们记得把这一点同坤宁宫其他宫人都说一遍。”   紫禁城里这种纯木制的宫殿,最怕失火,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张羡龄在暖桌边窝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在乾清宫的朱祐樘来,他这时在忙国事,批奏本,想来手会凉吧?   思及此,张羡龄忙叫文瑞康照例做一个一模一样的暖桌,给乾清宫送去。   文瑞康正要退下,张羡龄又喊了一声:“你等会儿过去的时候,万岁爷也该用午膳了。今日我叫膳房备了涮羊肉火锅,你劝万岁爷多吃一些,就说是我说的。”   文瑞康笑着应了。   盯着内侍宫女重新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暖桌,带上蜂窝煤和煤炉子,文瑞康领着人往乾清宫去。   虽说从位置上来看,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并不远。但实际上,要从坤宁宫走到乾清宫,是需要绕一个大弯子的。因为两宫之间是用红墙隔开的,相望却不相连。虽然说两宫之中夹着交泰殿,可以从交泰殿穿过去,但交泰殿的穿堂一般是不开的,只有万岁爷才可以从其中过。   宪庙老爷在时,就是王老娘娘要去给他请安,都得从景和门出去,沿着东长街绕半个圈才能到乾清宫。   当然,新皇登基之后,能从交泰殿穿堂走过去的,又多了一个皇后娘娘。   不过现在不是跟随皇后出行,文瑞康也只能绕远路。   走了一会儿,这才望见乾清宫的宫门,文瑞康走过去,向看门的内监打了个招呼。   看门内监一边笑着相迎,一边催着小内侍跑进去通传。   “文爷爷这一项来得少。”看门内监用衣袖将凳子面擦了又擦,请他坐。   文瑞康笑一笑,没接着话题,倒是抱怨了几句天冷。他是坤宁宫的管事牌子,要是没事往乾清宫跑,那像什么样子?   他略微坐了坐,坤宁宫膳房的人也跟着过来了,一排站着。近侍李广疾步行至乾清宫宫门,抬眼一看,呵,全是坤宁宫的内侍。他不由得吓了一跳,莫不是皇后娘娘出了什么事罢?   李广眼珠子一转,看见膳房的人手中捧着的铜火锅,心下稍定,上前笑着招呼文瑞康:“今日有何大事,连管事牌子都亲自过来了。”   “也没什么大事,娘娘叫我来送东西,刚好也是送膳的时辰。”   一干人互相问了好,便一齐从乾清宫的宫门底下穿过去。   乾清宫里,朱祐樘正在批改奏本。   天冷,手握着朱笔的时间长了,写字的时候难免有些僵。他正想拿起暖炉,忽闻内侍通传,说坤宁宫的管事牌子过来了。   朱祐樘下意识的看了眼时辰,不错,确实快要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让他进来。”   文瑞康领着一行人进来,除了意料之中的送膳内侍,竟然还有扛着桌子,抬着箩筐的。   等文瑞康请了安,朱祐樘问他:“那些是什么?”   “是娘娘造的一样东西,叫暖桌,专门取暖用的。才刚刚做好,娘娘惦记着万岁爷,便赶忙差我送到乾清宫来。”   听说是张羡龄造的东西,朱祐樘便好奇起来,看着几个内侍拼装暖桌。   “这煤怎么长得这般奇怪?”   “回万岁爷,这叫蜂窝煤,烧起来比寻常碳火还要好使。”   文瑞康忙将自己知道的,一一说给万岁爷听。   等到暖桌造好,朱祐樘试了一试,果真不错,连他的手指都微微有了暖意,握笔的时候,比方才灵活多了。   他更关心那蜂窝煤,掀开厚布,仔细看了一会儿。炉火烧得旺,呛人的烟却少。   朱祐樘问:“这种蜂窝煤贵吗?”   “不贵,比起同等品质的木炭,所耗费钱财更少些。”文瑞康解释道,“惜薪司掌印太监也说好呢。”   朱祐樘点点头,吩咐近侍何鼎:“你等会儿去惜薪司看看,若真好用,不妨推广到宫外去。寒潮已至,百姓每日在柴火上的开销一定不少,若真蜂窝煤果真好用又便宜,不知有多少人能够过一个暖冬。”   他在暖桌旁坐了一会儿,竟然不舍得起身了。   近侍李广问:“万岁爷在哪里摆膳。”   朱祐樘道:“就在暖桌边上摆膳罢。”   午膳中有一品羊肉火锅,是坤宁宫膳房送来的。李广特地将放着羊肉铜炉火锅的膳桌紧挨着暖桌放。这些天来,万岁爷每回用膳,吃得最多的就是坤宁宫膳房送来的东西。   淡粉的羊肉卷,夹杂着油脂的白色,切得很薄很薄,蝉翼一般。用特制的长乌木筷夹上一片,往黄铜火锅里一涮,高汤咕噜噜冒着泡,羊肉卷顷刻间就变了色。捞出来,在芝麻酱碟里滚一滚,香气四溢。   他快用完午膳的时候,怀恩悄无声息地进殿来,脸上似有喜色。朱祐樘看在眼下,放下筷子,屏退众人,问怀恩:   “王恕抵京了?”   “是,上午到的京城。”   朱祐樘点点头:“他既来了,万安也能动了。”   对于尸位素餐的首辅万安,他之所以隐忍不发,全因朝中暂无可接替之人。如今既然王恕从南京赶过来,那万安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怀恩笑吟吟地道:“陛下放心,臣亲自去办。”   ***   午后,许尚宫领着人来到坤宁宫,将宫人名录和宫中底账送了过来。因为底账多,所以只送了成化二十年以后的账本。即便是这样,一册册账本也塞满了一个大箩筐。   张羡龄看着那一箩筐的账本,只觉头疼,等她拿出一本,翻开来看,越发头疼了。   全是大写的数字,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这还不算,底账中所记品类实在太过繁琐了,光货币就有四种,黄金、白银、铜钱、宝钞,还有珠宝、锦缎、布匹之类的实物,一眼望上去,跟杂货铺的进货单一样。   张羡龄一只手按在太阳穴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就是心算再厉害,也很难一眼算出“叁肆柒捌加玖壹柒捌”的答案。   看不下去了。   张羡龄合上账本,面无表情地同许尚宫说:“你选几个精通算术的女官来,我有事要吩咐。”   许尚宫整理宫人名单和后宫底账之时,就考虑到了这一点,怕张羡龄看不下去账本,于是就挑了几个精通算术的女官来,就候在坤宁宫大殿之外。   这一下听见张羡龄传唤,几位女官连忙进到西暖阁来。   张羡龄让宫女们从蒹葭堂抱来几卷白纸,拿来一盒炭笔。   “以后记账,除了用大写数字记以防篡改之外,在旁边给我加一串这样的数字。”   她让梅香将一小盒炭笔分发给几位女官,自己则握着炭笔,将大写数字、阿拉伯数字对应着写在纸上。   “壹就是1,贰就是2。”张羡龄拿着纸写一串数,“这个‘叁肆柒捌’,和‘玖壹叁捌’,就可以简单地写成‘3478’和‘9138’。明白了吗?”   这些女官往日也算过账,张羡龄忽然要她们换算,一时还有些艰难。但能通过千挑万选,进到宫里当女官的人,没一个是笨的。很快,练习过数次之后,几位女官都能熟练的将大写数字转换成阿拉伯数字。这个时候,她们渐渐察觉出这样换算的好处来。   见女官们开了窍,张羡龄放下了奶茶,开始教她们加减法符号。   “这两个符号就是加和减,这个是等于号,即通过加减运算得出的结果。”   “比如说,这个‘叁肆柒捌加玖壹叁捌’,就可以简单地写成‘3478+9138’。”   两堂课教下来,几位女官都学会了用阿拉伯数字进行简单的加减法。   张羡龄特意出了一张试卷,测试了一下。见几位女官的答案正确率都很高,这才放心的让她们重制账本。   将后宫底账上的大写数字翻译成阿拉伯数字是一件大工程。几位女官通力合作,一连做了七八天,才将成化二十二年和成化二十三年上半年的账本全都翻译好了。   这个时候已经快到冬至了。   张羡龄将后宫底账全部翻了一遍后,心里大致有了数。   这账本上的数字,多半被人修改过,因为“1”这个数出现的几率很不对劲。   她从前学过本福特定律,这一条定律常常被用来初步检测财务数字是否造假。依据这条定律的法则,在大量数据之中,以“1”为首位的数字,出现的几率是三分之一。可是当张羡龄翻看后宫底账的时候,发现账本上的数字明显不符合这一条定律。   一旁的梅香见她的目光久久停在最后一页,疑惑道:“这账本可有什么不妥?”   张羡龄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谁知道呢。”   猫腻是有的,但要如何处置,张羡龄心里还真没底。   她虽然没有经验,但也知道,从来追查旧账,必定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更何况是后宫的底账?   张羡龄思索良久,她是没有经验,可朱祐樘应该有吧?   等到入夜时分,朱祐樘回到坤宁宫,张羡龄便拿出自己总结的账本来问他。   朱祐樘今日不知怎么,格外的有耐心。他拨弄着高几上的水仙花,听张羡龄讲完缘由。   他问:“笑笑打算如何处理这旧账呢?”   “我不太确定。”张羡龄道,“但是我觉得,现在不是追查旧账的好时机。何况,就是真查了,也不一定能有个结果。”   朱祐樘望着她,点头道:“谋而后动,正是这个理。”   他习惯了笑笑的雷厉风行,还真怕她一时热血上头,在刚刚执掌后宫之时,就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若当真如此,纵使有他护着,笑笑怕也会碰个头破血流。只是如今见她这般聪慧,朱祐樘原本对于后宫诸事的那些担心,立刻烟消云散。   朱祐樘斟酌了一会儿,以自己为例,同张羡龄说了说他登基之初大赦天下的做法。成化二十一年十二月以前拖欠税粮、桑丝、盐引……一律免除。因为这就是一笔烂账,查都查不过来,倒不如另起炉灶,算新账。   张羡龄深以为然,特意将六局一司的女官叫到坤宁宫,指着一箱账本说:“这些账目,到底准不准,诸位心里都有数。”   她命梅香将换算过的数字念出来。梅香的声音越响,底下一些女官的脸色越难看。   念完了,满殿鸦雀无声。   静了许久,张羡龄方才说话,一字一句都敲打在女官的心上:   “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昨日之事我不管,但从今以后,还望诸位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官。”   说完,张羡龄笑了一笑:“好了,明日是冬至,我请大家吃饺子。”   ***   俗话讲,冬至大如年。这一日,所有宫人都换上了阳生补子的衣裳,暖耳也寻了出来,各自戴在耳朵上。   坤宁宫里,宫人忙着张贴绵羊引子画贴。   张羡龄看着有趣,坐在暖桌边瞧了小半天。   梅香见她望着绵羊画笑,不觉有些奇怪,端来一碟热腾腾的羊肉包子,放在暖桌上。   “这绵羊有什么可看的?等会儿司礼监会派人来送九九消寒图,那才好玩呢。”   正说着,外头就有宫人传话,说是司礼监来人了。   张羡龄笑着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快请进来。”   来送九九消寒图的,竟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张羡龄忙放下羊肉包子,用手帕擦了擦手,向怀恩道:“怎么劳烦大伴亲自送过来了。”   怀恩笑道:“臣可是抢破了头,才抢到这个给娘娘献殷勤的差事。”   “大伴说笑了。”   张羡龄给怀恩赐座,拿着九九消寒图细看,上头写着“一九初寒才是冬”之类的词,另有一树尚未涂红的梅花,一共有八十一片花瓣。从冬至这日起,每天用朱笔涂一片,等到梅花红遍,就是春暖花开之时。   她放下九九消寒图,说:“这不像是印的。”   怀恩微微颔首:“娘娘好眼力,这是臣的拙作。”   “你有心了。”   张羡龄让梅香将这一幅九九消寒图挂起来。然后泡了一壶藤茶,与怀恩聊天。   “大伴今日过来,可有什么事。”   怀恩望着茶盏里浮浮沉沉的茶叶,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老奴是有一事相求。”   张羡龄有些意外:“你说,只要我能帮的,一定帮。”   怀恩苦笑道:“臣这把年纪,别无他求,只希望能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只是万岁爷不允,所以臣想劳烦娘娘帮忙劝一劝。”   张羡龄望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第30章   帘外, 梅香叮嘱着小宫女挂画,不知说了什么,有轻轻的笑声, 一团和乐。   张羡龄把身子往前仰,问:“好端端的,如何想起乞骸骨这件事?”   “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及。”怀恩无奈道, “羁鸟恋旧林, 池鱼思故渊。臣的身体每况愈下,想趁着还走得动,回到故乡看一看。”   张羡龄听了,将那句“羁鸟恋旧林, 池鱼思故渊”念了两遍,叹息了一声。谁不想回故乡呢, 张羡龄心里想, 仿佛心里飘来一片乌云, 安静的下起了雨。   这一生,她大概也回不去了。   张羡龄忽然问:“大伴离开故乡,已经很久了吧?”   “六十年了。”怀恩愣了一愣, 似乎自己都被这个数字给吓到了, 原来, 他离开故乡已经有这么久了。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怀恩思量片刻, 摇摇头:“长辈和同辈大致都不在了,也许有些旁系的小辈在。”   他的声音很平淡,藏着一丝惆怅。张羡龄不由得心里一酸。   “娘娘无需为我伤怀。”怀恩慈祥地看着她,“到了臣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张羡龄沉默一会儿, 才说:“我听说‘怀恩’这个名字,是大伴后入宫得的赐名,那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怀恩愣了一愣,六十年来,他都顶着怀恩这个名字过活,就连万岁爷都不曾问过他的本名。   那年他进宫,宣庙老爷亲自给他赐名“怀恩”。戴家成年男子都死了,唯独他保住一条命,进宫当宦官,自然应当时时刻刻常怀感恩之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答道:“臣本姓戴,命希颜。”   “很好听的名字。”张羡龄神色郑重,“戴希颜,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劝劝万岁爷。”   夜里,朱祐樘回来了。   因为是冬至,晚上添了一道蒸饺做夜宵,是张羡龄亲手包的,鲜肉馅,小巧玲珑,两口可以吃一个。   两人对坐在紫榆木暖桌边,一盏盏宫灯投下橙黄的光芒,炉火微微,驱散着寒夜的暖意。   张羡龄拿着筷子,并不吃,只笑盈盈地说:“今日,怀恩亲自来坤宁宫送了九九消寒图。”   朱祐樘吃饺子的动作蓦然一停,过了一会儿,才将那半个饺子吃完。   “怀恩同你说什么了?”朱祐樘薄唇紧紧抿着,问张羡龄道。   “他想辞官归乡。”   朱祐樘将乌木镶金筷子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响。   寂静的冬夜,这些许声响被无限放大,站在帘外的梅香与秋菊都是浑身一激灵。   张羡龄只用一双翦水秋瞳静静望着他,委屈的唤了一声:“樘哥哥。”   朱祐樘不应。   她叹了口气,将那双乌木镶金筷子拿起来,递给朱祐樘:“他在宫里呆了大半辈子,如今只有一愿,就是回到故乡看一看。”   那一双乌木镶金筷子悬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朱祐樘才重新接过。   他夹起一个鲜肉饺子,安安静静地吃。   昨日,怀恩亲自摘了首辅万安的牙牌,将他赶出宫去。办完了这件大事,朱祐樘想要封赏他,怀恩却只求一件事——归乡。   他愕然道:“为什么?”   怀恩脸上挂着疲惫的笑:“人老了,总是想回家看看的。”   日色照在他苍老的脸上,像一截枯树皮。从小时候起,朱祐樘记忆里的怀恩就是一个老人。可这时候他忽然发现,怀恩越发显得老态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西苑淘气的小皇子成了年轻的帝王,怀恩也成了行将就木的老朽。   朱祐樘急急地说:“如今朕一步一步执掌了朝政,大伴为何要走?若有不舒坦,朕给你请太医。便真有个万一,朕也会为大伴养老送终。你若想家,朕把你的亲人接到京城来,陪你过年如何?”   “万岁爷,臣是真的想回家。”怀恩重复道,“请万岁爷恩准。”   朱祐樘瞪着怀恩,良久良久,才说:“朕不允。”   他很生气。   好似所有人不乐意待在这红墙之内,朱祐樘心想,娘亲是这样,怀恩也是这样。   一个一个,全都离去了。可是他呢?他没得选,从生下来开始,就没见过红墙之外的天。   朱祐樘不愿怀恩离开,他情知怀恩这一去,定然再无归期。   北风呼啸,将坤宁宫的窗户吹得呼啦作响。   “樘哥哥。”张羡龄望着他,声音有些哀伤,“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能长长久久的同行一段路,已是很好了。”   “那你呢?”   “什么?”   朱祐樘怔怔的望着她:“笑笑,你我又能同行多久呢?”   这个时候,张羡龄知道,她应当说些安慰的话,譬如“我一生一世都愿在宫里陪着你”之类的。可不知怎么,张羡龄就是说不出口。   沉默片刻,张羡龄站起来,快步走到他身边,用胳膊轻柔地拥住他,什么也没有说。   最后,朱祐樘还是允了怀恩的告老还乡之请。   怀恩要走了,张羡龄琢磨着要给他送一样礼物,作为他回家的贺礼。   她问周姑姑:“若是我想送一份礼给怀恩,什么样的东西比较合适?”   周姑姑很诧异的看她一眼,说:“砚台?书扇?字画?似乎都是送这种东西。”   一旁侍立的秋菊插嘴道:“要是我,收到一个装满了银子的荷包才开心呢!”   “秋菊!”梅香喊她。   “好啦好啦,怀恩应该不是爱银子的人。”张羡龄笑起来,“我再想想。”   ***   怀恩出宫那日,是个阴天,漫天都是重重叠叠的云。   宫门前,张羡龄去送行,身后跟着的梅香秋菊一人提了一个大食盒,神情有些无奈。   张羡龄对怀恩说:“大伴这时候回家,应该能赶着回家过年。我想了又想,当真想不出要送大伴什么。这是一些可以放着的宫样点心和糖果,既可以在路上吃,也可以回去分发给孩子们。”   她有些不好意思:“还望大伴不要嫌弃。”   “哪里会?多谢娘娘惦记着。”   怀恩揭开食盒,拿出一粒奶糖,放在口里,奶味浓浓,又香又甜。   他含着糖,说:“臣离开之后,还望娘娘好好照顾万岁爷。他呀,生气了也不吵不闹,只是板着脸,抿着唇。小时候就这样,但不难哄,吃一粒糖就眉开眼笑的……”   怀恩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朱祐樘的喜好习惯。   末了,他又对张羡龄说:“宫里的日子难过,娘娘也要保重自己。若有不开心的,吃些好吃的,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又是新的一日。”   “我记住了。”   到了该走的时候,怀恩望一望长长的红墙,没有瞧见朱祐樘的身影。   张羡龄顺着他的目光看,连忙解释道:“一定是前朝有麻烦事,将万岁爷给绊住了。”   怀恩点点头,道一声“珍重”,转身欲上马车,离开紫禁城。   张羡龄急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见怀恩要走,连忙喊住他:“大伴你等一等,先别走,等我来再走。”   “一定要等我来再走。”   她让梅香留下看着,自己则提起裙袂,小跑起来,直奔乾清宫的方向。   乾清宫东暖阁里,光线很暗淡,没点灯,也没开窗。   朱祐樘静静地坐着,手握朱笔,看着题本,却久久没有落笔。   殿里很安静,幽幽的,半点声响也没有。高几上的水仙花开了,极淡极淡的香气。   外间响起近侍李广的声音,十分惊讶:“娘娘这是怎么了?”   朱祐樘望向声音来处,只见笑笑跑进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不住的喘气,钗发乱糟糟的。   “你怎么不去送怀恩呀?”   朱祐樘站起来,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羡龄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外走:“你明知以后说不定就见不着了,还不去送!这个时候不好好告别,等着以后想起来后悔吗?”   朱祐樘任由张羡龄拉着,行到外间之时,忽然挣脱她的手,转身往里走。   红墙尽头,怀恩立在宫道旁,翘首以待。   一个小内侍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他上前,为难道:“启禀内相,这时候再不动身,怕是就要连夜赶路了。”   梅香眉头蹙起,呵斥道:“方才娘娘说的话,你当耳旁风吗?”   小内侍吓着了:“可是……可是”   “没事。”怀恩望着空荡荡的宫道,轻声说:“晚了就晚了,也没什么。”   他其实也拿不准,皇后娘娘到底能不能劝动万岁爷,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愿意等着。   千里寒云,北风吹雁,悠长悠长的宫道上,终于出现了帝后的身影。   怀恩苍老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离得不远,朱祐樘站定了,他手中拿着一管青笛,颜色都些老旧了。   怀恩认得那笛子,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怕朱祐樘在西苑无聊,送给他的礼物。   朱祐樘静了一会儿,等气息稳了,才将青笛横过来。   呼啸北风里,忽然多了数声风笛。   笛声悠悠,如泣如诉,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都藏在笛声之中了。   一曲终了,笛声散尽,朱祐樘放下青笛,神情有些怅惘。   “大伴,这些年,多谢你护着我。”   怀恩摇摇头,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臣也没做什么。”   他抬头望着朱祐樘,目光慈祥,像年迈的爷爷在看他年轻的孙儿:“万岁爷一定要好好珍重自己。臣……去了。”   朱祐樘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只是又吹起了青笛。   笛声里,马车缓缓出了宫门,再也瞧不见了。 第31章   有人辞官归故里, 有人星夜赶科举。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宫门边,下来一个青年女子,薄妆桃脸, 人淡如菊。   马车旁边有一绿袍内侍随行,到了宫门,他便熟门熟路掏出牙牌来,以供宫门守卫勘验。   所谓牙牌, 乃是进出宫闱的唯一凭证。宫中牙牌规格不同, 寻常内侍以及小火者只能用乌木牌,唯有奉御或长随方能佩戴象牙牌。   宫门守卫一见那牙牌是象牙做的,脸上的不耐烦尽数退去。等看清了牙牌上所刻之字,竟然是“坤宁宫长随”之后, 宫门守卫立刻换了一副笑脸,点头哈腰道:“公公这是公差?还是私假?”   坤宁宫长随将牙牌收起:“公差, 娘娘差我去接江南女医。”   他向身后一指:“这位便是了。”   “劳烦娘子说一下姓名籍贯, 我等好做登记。”   青年女子上前来, 声音清冷:“无锡,谈允贤。”   进了宫门,便只能步行。   谈允贤跟在坤宁宫长随之后, 一步步向红墙深处走去。京城的冬天, 比其江南的冬天而言更加肃杀。风呼呼地吹, 刮在她脸上, 刺刺的疼。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穿过了一重宫门,来到了六尚局。   坤宁宫长随领着谈允贤径直往尚食局去。因谈允贤穿的袄裙,梳的头发都非宫中样式,她走动的时候, 有不少来来往往的女官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谈允贤不大习惯被人这样诸事,行走间略有局促。   行至尚食局小院,往西廊庑去,瞧见门上挂了一块牌子“司药间”。坤宁宫长随见谈允贤打量着那块牌子,解释道:“这是皇后娘娘让挂上的,从前没有,谈娘子是赶上好时候了,如今司药间可兴旺多了。”   两人还未进去,先嗅见一股苦涩的药味。等跨进门槛,便瞧见几个女医正趁着好天气晒药材,谈允贤的祖母茹女医也在其中。   “茹女医,我也算不辱使命,将谈娘子接来了。”坤宁宫长随朗声道。   茹女医闻言,放下竹篮的药材,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谈允贤朝她走过去,请了一个安:“孙女允贤给祖母请安。”   茹女医点点头,问:“一路上辛苦了吧?”   “还好,劳烦长随照顾。”谈允贤说这话时,向那个护送她进京的坤宁宫长随点头示意。   坤宁宫长随笑道:“都是给娘娘办差事,不敢不尽心。那就请茹女医带着谈娘子安顿安顿,我这就回坤宁宫去了。”   “多谢公公。”   茹女医将坤宁宫长随送到尚食局门口,转身回来时,司药已经得了消息,拉着谈允贤的手上下打量,旁边还围着两三个女医。   见茹女医回来,司药笑道:“也难怪你整日念着这个孙女,确实是个齐整的好孩子。”   茹女医走到谈允贤身边,拉起她的手,笑道:“要是不好,我也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自卖自夸不是。这孩子灰头土脸的,我带她回房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再向司药和尚食大人请安。”   谈允贤紧跟着茹女医,来到宫墙之下的一排直房。这里是宫人所居之地,屋子不大,但也干净整洁。作为资历深的女医,茹女医是一人住一间的。屋里没什么装饰,门前悬着茹女医做的药囊,有一张塌、一个衣橱、一个镜台,两把椅子、铜炊炉,还有一个一张方桌,桌面有一半都堆着书,谈允贤拿起最上面一本,对着光瞧蓝色封皮,是一本张仲景所著的《伤寒论》。   茹女医见她拿起那本医书,便有意拿医书里的句子来考她:“‘阳明犹京师,故心腹皆居其地。’这一句之后是什么?”   “邪在心为虚烦,在腹为实热,以心为阳而属无形,腹为阴而属有形也。”谈允贤对答如流。   茹女医笑着坐下:“不错,好歹没把童子功给忘了。”   谈允贤笑一笑,不接话,在她对首坐下。   “孩子们安顿好了吗?”茹女医问。   “有夫君和婆婆照顾着。”谈允贤说,“毕竟,皇后娘娘亲自来信,我也不敢不来。”   茹女医听了这话,站起来,将衣橱打开。   “允贤,自你成婚生子之后,已经有十年没碰过医药之事了吧?人生有几个十年呢?”   茹女医一边在衣柜里翻找着,一边说:“皇后娘娘竟然愿意写信,这实在出乎我所料。原本我想着,也许只有我死之前留下遗言,你才能出山呢。”   一套浆洗好的崭新宫装被轻轻放在塌上,谈允贤一看便知是自己的尺寸,祖母生得有些圆润,这样长短的衣裳穿着不妥帖。   她沉默着换上宫装,嗅见衣裳上有熟悉的香气,是祖母用惯的熏香。这香气唤醒了她久违的记忆,未出阁的时候,她常常在冬日的暖阳下,和祖母一起学习医理,几乎无时无刻都能嗅见这香气和药香。   后来她嫁人生子,祖父去世,祖母被召入宫中做女医,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谈允贤几乎忘了这香气。   茹女医拿着木梳,替谈允贤将长发梳起,用狄髻拢住。   谈允贤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像在看另外一个人。   “我的孙女这样打扮起来,也好看的很。”   茹女医笑着说。   祖孙二人梳妆打扮的时候,坤宁宫长随也回到了坤宁宫。看门内侍瞧见他,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别提了。”长随一边签字一边说:“那谈娘子的婆婆倒是个厉害人物,拖了好久的时间才放人出来。”   长随登记完,问:“文爷爷在哪儿?我得找他回事去。”   “你换身衣裳也不急。”看门内侍道,“今个儿三位公主来坤宁宫请安,正在玩呢,这一时半会儿娘娘怕没空见你。”   坤宁宫的月台上,张羡龄正领着三位公主熏腊肉。   这可是年关必备之项目,这时候熏制晒干,到过年时正好吃。虽然说宫里过年不像在民间过年,肉铺子菜铺子老板要关门歇业,只能吃腊肉。但张羡龄还是觉得,很有必要保留这一项活动,也可以借此缓解一下她的思乡之情。   德清公主是第一次见人熏腊肉,特别兴奋。她把两只小手戳进盐缸里,用雪白的盐将手埋住,然后抖掉手上的盐,乐此不疲。   在她第七次重复这个动作的时候,仁和公主再也忍不了了,柳眉倒竖,叱咤一声:“皇三妹你在干吗呀!别玩了。”   见姐姐真的发怒了,德清公主眼珠子溜溜一转,跑到张羡龄身边,给她递上一截粗棉绳:“皇嫂,咱们什么时候熏腊肉啊?”   “还要几天。”张羡龄将粗棉绳从腌渍好的猪腿肉的顶部穿过去,打了一个蝴蝶结。   张羡龄将猪腿肉拎起来,一晃一晃的,逗得德清公主哈哈直笑:“喏,拿过去放在膳房屋檐底下晒,等上五六天,肉风干了,再用炉子熏。”   忙活了一上午,最后的成果是膳房的屋檐下一排排腊肉,风吹肉动,很有过年的氛围。   用过午膳,三位公主回宫休息去了。   趁着张羡龄还没午睡的空档,文瑞康向她禀报了谈允贤进宫的事。   “她终于来了。”张羡龄惊喜道,“我还以为要开春之后才来呢。午睡后让她来见我。”   她还蛮好奇的,这位风华正茂的女名医如今到底是何模样。   午睡起来,张羡龄特意梳妆了一番,戴上燕居冠,穿了大袖衫,很隆重的单独接见谈允贤。   “妾谈允贤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快起来。”张羡龄忙说,“梅香,给她赐座。”   二十六岁的谈允贤瞧着有些单薄,她的美是淡淡的,像是从写意山水画里走出来人物。   “我听闻茹女医说,你自幼于医道上颇有天赋。不知你是擅于哪一部分。”   “回娘娘的话。”谈允贤回道,“妾身已经很久没有行医了,从前读《难经》、《脉诀》等书较多。”   “原来如此。”张羡龄看她穿着寻常宫装,转头问梅香:“宫中女医的装束,都是这样么?瞧着和其他宫女女官没什么不同。”   梅香回道:“确实如此。”   张羡龄点点头:“那么,之后女医的装束要改一改,命尚功局的针线宫女用白布赶制一批衣服出来,做成白大衫,每个女医一人三件,当值的时候必须穿着。”   医生穿白衣,还是很有必要的,这不仅仅是为了好看,更多的是出于消毒防菌的考虑。白色的衣裳容易发现污渍,污渍里头又包含着多种细菌,很容易造成感染。在历史上,医生穿白大褂的习惯出现之前,许多病人正是因为医生的脏衣服而遭受感染。   张羡龄不是学医的,只是看过一两部医学历史的纪录片,她对里面的一些观点记忆犹新。现代医学的进步,离不开外科医学的进步。而外科医学的发展历程里,有三个方面的提升尤为重要:一是无菌环境,二是手术器械,三是缝合。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开药治病之法,但张羡龄觉得按照这三个方面去推动医学发展,应该不会错到哪里去,毕竟大方向是对的。   她把握大体方向,谈允贤这个天才女医负责具体落实,想一想就觉得激动人心。   张羡龄眼里温柔的笑意愈发浓重,她起身,握住谈允贤的双手,低声道:“允贤,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我会是你的坚强后盾。假以时日,你一定会像张仲景孙思邈他们一样,名留青史。”   谈允贤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娘娘,我……如此重托我……”   她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和张仲景孙思邈齐名?这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直到离开坤宁宫,谈允贤的心情仍久久未能平复。她立在坤宁宫的月台上,抬起眼帘,瞧见一轮落日像热烈的炬火一般,将整个西边的天空烧得火红火红的。   望着那灿烂如火的落日,谈允贤心想,也许进宫当女医并不是一件坏事。 第32章   尚功局的针线宫女很快就把白大衫做好了。   按照皇后娘娘的要求, 白大衫做的是窄袖立领的形制,长度蔽膝,中间一副系带, 穿脱很方便,只要罩在袄裙外头就成。   谈允贤在宫装之外罩上白大衫,料子很挺括,衬托得人都精神了些。她在镜子前来回地看, 总觉得变扭。   祖母茹女医见她换衣裳换了许久, 不经问:“怎么了,衣裳不合适?”   “不是。”谈允贤扯了扯白大衫,“就是在家里,没谁做这样的衣衫穿。”   茹女医笑一笑:“好了, 我看你这样穿很好,该走了, 别让司药和其他女医等着你。”   祖孙二人一起走到司药司, 只见所有的女医都换上了白大衫, 站在一起,雪一样的白。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约而同地都轻笑起来。   司药清点人数, 见人齐了, 便领着一众女医往坤宁宫去。   她们行走在宫墙之下, 暗红的宫墙,将她们身上的白大衫衬托得越发显眼,过路的宫女内侍无不侧目,盯着女医们看。   谈允贤有些不好意思,低垂着头, 望着自己的鞋尖,只顾往前走。   她的耳畔传来茹女医的声音:“昂首挺胸地走,咱们这身白衣,是皇后娘娘亲自赏的,只有女医才能穿。旁人见了,唯有羡慕的份儿。”   谈允贤于是抬起头来,大踏步往前,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一个路过的小宫女向着女医们探头探脑地张望,谈允贤一时不察,视线恰好与她对上。谈允贤心里一慌,正欲移开目光,却见小宫女对她甜甜一笑,很友善的模样,甚至带了点羡慕之情。   谈允贤愣了一愣,也向她回了一个笑。   今日是去坤宁宫开会。到了坤宁宫,宫女直接将一众女医引到西暖阁等候。   西暖阁的银丝团花地毯上放了一张大长桌,左右摆放好了十把官椅。最上首的一把椅子与众不同,椅背刻翔凤,铺着毛茸茸白貂皮垫。   这应当是皇后娘娘的椅子,谈允贤心想。   她将视线移开,发现每一张官椅都对应着一个名牌,黄木做的,上头夹着一张纸,白纸黑字写着各人姓名官职。   谈允贤一眼瞧见了她的名牌,正在皇后娘娘右手侧第一位。   她立在原地,一时有些不确定。   “谈女医请入座罢。”一个宫女在她身旁指引道。   谈允贤回过神来,在右侧第一把官椅上落座。   众人坐定,小宫女捧来茶、点心和果盘,又分发了白纸与炭笔。谈允贤第一次见着炭笔,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茹女医见她微微蹙着眉,便手握炭笔在白纸上轻轻划了一道黑线,作示范给谈允贤瞧。   谈允贤点点头,也学着祖母的模样握笔。   她正欲划线,却听见司赞女官高唱:“皇后娘娘驾到。”   女医们刷刷的起身,谈允贤慢了一拍,也跟着站起来,望向声音来处。   张羡龄走进来,在首席上坐了。众人纷纷向她行万福礼。   “坐吧。”   张羡龄看了一眼身后站着的两个女史,轻声道:“你们就在后排坐,将会议的内容记录下来。”   这是她从尚宫局挑出来的两个流于品外的女史,专门叫来做会议记录的。   两个女史闻言,立刻在后排坐下,抚平纸提起笔,只待会议开始。   张羡龄道:“今日唤诸位女医过来,是为了商量组建女医院一事。据我所知,宫中宫女内侍患病,许多人医生也不看,直接去药房买药吃。运气好呢,能把自己吃好。运气不好,就把自己吃到宫人养病的安乐堂去。这要不得。”   她看向司药:“太医院那边我管不着,但是六尚局的司药房不许随随便便给宫人抓药,得见了女医的用药笺方能抓药。为了方便,这个女医院就设在药房前头,凡有生病的宫人,只要走得动路,就先到女医馆看病,看病之后再拿药。”   司药听了,面有难色:“娘娘这法子好是好,只是如今的女医,人数少了些。”   加上刚进宫的谈允贤,满打满算就八个女医。若是冬春之交易生病的时候,女医看娘娘们的病都来不及呢,更别说给宫女内侍坐诊了。   “的确如此。”张羡龄看了眼自己的记事本,“之后会选拔培养新的女医,但在此期间,还需要各位辛苦一些。十名女医需各自分工,坤宁宫一人,仁寿宫一人,清宁宫一人,嗜凤宫三人。还有两人,需日夜在女医馆坐诊。诸位现在可以想一想,现在要如何分工。”   一众女医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   张羡龄笑盈盈地看向谈允贤:“谈女医想要在何处当差呢?”   一旁坐着的司药听了这话,心想这何须问。上述几个地方之中,最差的地方莫过于女医馆,最好的去处是坤宁宫。况且皇后娘娘明摆着器重谈允贤,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   谈允贤蹙起眉,犹豫了一会儿,道:“回娘娘,妾身想在女医馆坐诊。”   一屋子的人都看向谈允贤。   张羡龄挑了挑眉,追问道:“为何是女医馆?你嫌弃坤宁宫吗?”   “不是。”谈允贤抬眸道,“妾身多年来都是纸上谈兵,实在不敢拿半桶水的医术在娘娘面前显摆,还需多多积累经验才好。况且,妾身年轻,能在女医馆熬得住。”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张羡龄笑道。她原来也有些担心,谈允贤如今年纪轻轻就进宫做女医,没了在民间行医的经验,到底能不能写得出《女医杂言》。现如今看来,谈允贤心里很有数。   如此,女医们的分工就定下来了。茹女医专侍坤宁宫,而谈允贤则和另一位年轻女医一起,在女医馆坐诊。   为了方便,女医馆就设在药房后头。张羡龄拿着小院的堪舆图,细细作了划分。最外头一间是候诊室,往里是女医的诊疗室,出了诊室,就是司药司的药房。   考虑女医馆建成还有一段时间,张羡龄与司药商议之后,决定在这一对时间内仍准许宫人在司药司拿药,但一定得是药效温和,无功无过的药方才能直接抓药。   司药司拿药的女史也有不少懂得些医理,寻常的方子都记得,听人说得了风寒,就抓一些紫苏、白芷、麻黄、桔梗之类的药材。   这倒是和现代药店的售货员有些相似。张羡龄问:“那司药司的女史往日拿药,是凭经验,还是说有类似的药方记录让她们可以对照着拿药。”   司药说:“多半是经验。”   张羡龄想了一想,这时候的人做事的确重经验,轻记录,也不能说不好,只是对于医学的推广而言,未免有些不便。   她沉吟道:“无论是司药女史,还是女医,我希望你们从今天开始,注重用文字的方式将自己的经验记录下来,集结成册。譬如什么病有什么症状,该怎么治,该开什么药,剂量如何,吃多久。”   “这种医疗手册做好了,以后还能作为教导新女医的教材。”   ……   张羡龄的声音回荡在西暖阁里,讲到开心时,她甚至会轻声笑起来,眉眼弯弯,鬓边毛茸茸的小碎发一颤一颤的,姗姗可爱。   不像是皇后,倒像是领居家的小女儿。   谈允贤不自觉地,嘴角也微微有些上扬,听她说着自己的奇思妙想。   有很多想法,是谈允贤头一回听说的。乍听之下有些奇怪。比方说皇后娘娘强调,看诊时女医一定要常洗手,手上不能有半点污渍。   谈允贤虽说不大清楚原理,但她还是将这一点一五一十地记在白纸上,毕竟是皇后娘娘金口玉言,管他有理没理,只要娘娘开了口,她们下面人就一定得奉为圭臬。   对于皇后娘娘所说的女医院,谈允贤也十分感兴趣。她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听说过有女医院的。从前祖母出诊,也只是在闺阁之间,看的病人也是相熟的夫人小姐。十天半个月能有一位病人相请,已经是不可多得了的。若真如皇后娘娘所言,后宫的宫女都要去女医院看病,那她一日岂不是可以接诊三四个病人?这么一算,在女医院看诊一日,竟然能抵得过在民间行医两月!   这样一来,她积累经验的速度,不就大大加快了吗?   开完会,已近午时。张羡龄问过了时辰,说:“都这个时候了,诸位吃过饭再走吧。”   说完,也不让她们去游艺斋东小院吃了,直接叫梅香传话,把饭菜送到西暖阁。   张羡龄叮嘱了两句,自己回到清欢斋用膳去了。   谈允贤等人坐了一会儿,只见有细碎的脚步声,抬头一望,内侍们连成一串从暖帘下进来,手里一左一右提着食盒。   一方靛蓝色桌布铺在大方桌上。内侍们也将食盒盖儿揭开,拿出一叠叠饭菜来。   一个白瓷大骨碟,比人脸还要大,光可鉴人。上面扣了一勺热腾腾米饭,浇了好多萝卜炖羊肉,羊肉分量足,有七八块,很大,蜜色的酱汁浸入表层,看瞧很好吃的样子。   谈允贤尝了尝,风味的确不俗。   茹女医在她耳边轻声道:“坤宁宫有专门供宫人内侍吃饭的茶水间,应该是那一个灶炒出来的。”   她低声说:“听说,娘娘有意明年在整个宫里都专门设一个食堂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若真是如此,那后宫的女官宫女们可有口福了。   用完膳,谈允贤等人回到司药司,将皇后娘娘今日所说,又细细地讨论了一遍。   深夜,一灯如豆,谈允贤伏在桌上,将自己记得的,从前诊治的经验尽数记录下来。   茹女医自床帐中瞧见她用功的背影,欣慰地笑了笑。 第33章   清晨, 张羡龄迷迷糊糊听见朱祐樘起身。她往里翻了个身,打算继续会周公。   忽然他说了一句:“下雪了?”   张羡龄立刻爬起来,只觉窗户外亮晃晃的。她鞋都没来得及穿, 光脚踩在地摊上,跑过去将窗帘拉开,拉下窗户。   真的下雪了!   一朵又一朵雪花密密匝匝,纷纷扬扬, 落下的时候, 却很轻很轻,半点儿声音都听不见。   张羡龄望着红墙白雪笑,朱祐樘却吓了一跳,弯下腰拾起绣鞋, 追在她身后:“好歹把鞋穿上。”   “你看,好大的雪。”张羡龄回眸嫣然, 眼睛亮亮的。   朱祐樘好气又好笑:“你就这样喜欢雪?”   “喜欢呀!”   秋菊紧随其后, 从万岁爷手中接过绣鞋, 替娘娘穿上。司衣宫女也将一旁架子上用火烤得温温的披风拿起来,披在娘娘肩上。   张羡龄看了一会儿雪,便忙着梳洗穿衣, 她还想出去玩雪呢, 当然得快一些。   于是破天荒的, 当朱祐樘还没出门的时候, 张羡龄竟然已经穿戴好了,甚至比他先一步踏出殿门。   因是下雪天,张羡龄特地选了一件大红织金缠枝牡丹短袄儿穿,配了一件宝蓝色云龙纹马面裙,带一对白玉捣药玉兔耳环。踩在白雪之间, 尤其醒目。   雪还在落,张羡龄却毫不在意,在月台上转起圈儿来,裙摆花儿一样撒开。   朱祐樘望着雪中玩闹的她,心都柔了下来。   “对了,这时候梅花开了吗?既然有雪,自然是要踏雪寻梅的。”张羡龄问周姑姑。   每当有新花开放,司苑女官便会报到周姑姑那里。周姑姑想了想,说:“宫后苑的梅花前个儿就开了,不过只有两三株。西苑琼华岛上的梅花林,听说倒是开得极好。要是想赏梅,得早些去,不然雪化了,梅花也就凋谢了。”   张羡龄听完,向朱祐樘跑去:“樘……万岁爷,我们下午能去西苑赏梅吗?”   朱祐樘迟疑了一下:“下午,有经筵。”   这是明宫的旧例了,皇帝每月要参加三次经筵,听儒臣讲解经典。实在不好推脱了。   “这样啊。”张羡龄眨了眨眼,“经筵是大事,看雪看花是小事,万岁爷不必担心,我午后去宫后苑观梅花也是一样的。”   朱祐樘剑眉微蹙,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多穿些,别冻着。”   说完,他便上朝去了。   张羡龄在雪中的坤宁宫月台上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很没趣,便回到宫里,叫人传早膳。   想着这一场雪是紫禁城的初雪,张羡龄便吩咐膳房的人做炸鸡:“选上好的鸡腿肉,用香料腌渍半个时辰,沾了蛋清裹上面糊,放在油锅里炸。那炸鸡的鳞片要脆酥酥、金灿灿的。对了,有酒没有?”   “有,御酒房新酿了一种酒,叫秋露白,口感绵软,微有桂花香气,正适合娘娘喝。”   张羡龄点点头:“午后我去宫后苑赏梅花,那就拿这秋露白配炸鸡。”   因想着午后要赏梅花,今日张羡龄处理宫务的速度都快了好些。在她的三申五令下,如今六局一司来坤宁宫办事,必定会将所奏之事写在本上。为了和前朝所用的奏本、题本、启本区分,宫里人私下里将送到坤宁宫的本子称呼为“宫本”。张羡龄头回听见这个称呼,笑得直不起腰来,当场给改了个名字,叫“宫笺”。   蒹葭堂内,只听见张羡龄哗哗地翻动宫笺的声音。她迅速地浏览了一遍,若是不要紧的事,便挑出来放在一旁,留着下回再处理。   帘外,梅香和秋菊端着奶茶和点心走过来。进去一看,皇后娘娘竟然蹙着眉头,好似心里憋着一股气。梅香和秋菊于是将动作又放轻了几分,大气不敢出。   等推到帘外,从外间出去,离得足够远了。秋菊才悄悄问:“娘娘这是……”   “别问。”梅香摇摇头,“这不是你我能管得着的事,等会儿叫当值的小宫女内侍全都上心些,千万不要出错,惹得娘娘再生气。”   秋菊连声应下,又说:“我得去膳房盯着,说什么也要把炸鸡炸好了。”   坤宁宫一时安静下来,没了说话声,也没了笑声。   ***   午睡起来,张羡龄心里的火气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这场气生得莫名其妙,但她察觉自己在生气时,震惊之余,怒气值又蹭蹭往上涨。她竟然会为了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搞什么嘛!   窗外,雪还在落。   张羡龄穿上斗篷,一路往宫后苑去。   扫地内侍早将雕花石子路上的积雪扫干净了,张羡龄顺着小路一直走,瞧见一柱腊梅,孤零零的长在亭子边,花开靡荼,香气浓郁。   周姑姑道:“这腊梅花香气未免太浓,花开得过头了。那边儿还有两株红梅,娘娘要不要移步?”   “不用。”张羡龄道,“人家乐意开得这么香,自然当好好赏一赏。”   她径直走向亭子,挑了一个看雪中梅花的好角度坐下,叫宫女内侍摆桌烫酒。   腊梅花浴在雪里,淡黄的花瓣戴上一顶顶白雪小帽,寒风吹过,一阵梅香拂鼻。   浓郁的花香里,张羡龄打开食盒,炸鸡的香味争先恐后涌出来,同腊梅花香纠缠在一起,很好闻。   张羡龄捏着一个小炸鸡腿,用力一咬,炸鸡腿外层金黄鳞片便簌簌落下好些渣子,酥脆入骨,鲜嫩多汁。吃一口炸鸡,再喝一口微甜的秋露白,简直神仙滋味。她的脸上不禁又有了笑意。   有雪有炸鸡有酒,是不是一个人看梅花,又有什么关系?   赏着花,看着雪,喝着酒,吃着炸鸡。张羡龄便这样在宫后苑消磨了一下午。   到黄昏,雪慢慢的停了。   天色已是黄昏,紫禁城的红墙琉璃瓦都披上了一层雪做的锦缎,少了一分严肃,多了一分柔美。   张羡龄喝酒喝得有些微醺,叫人熄灭了火炉子,趴在栏杆上醒醒酒。   忽而瞧见乾清宫近侍李广一步一步走过来。   人到了亭子边,还没来得说话,张羡龄抢先开了口:“万岁爷回到坤宁宫了?我这就回去。”   李广摇了摇头:“启禀娘娘,万岁爷不在坤宁宫,说是今夜不在坤宁宫歇。”   张羡龄眯起眼,冷冷道:“那在哪里歇?”   “万岁爷没说。”李广连忙说:“但万岁爷有旨,命娘娘速速去见驾。”   静了一会儿,张羡龄才懒懒起身:“走吧。”   落雪天气,夜来得早,天很快就垂暮了。   张羡龄坐在暖轿中,手里抱一个八角形紫铜手炉,微微透出温热。   也不知道万岁爷到底搞什么名堂,这时候唤她去西苑。   不知走了多久,暖轿稳稳停住,梅香和秋菊一左一右搀扶她下来。   眼前是好大一片湖,波光粼粼,很安静。   李广弯着腰说:“请娘娘上船。”   “万岁爷在哪儿?”张羡龄望着湖面,若有所思。   “回娘娘的话,万岁爷在湖心的琼华岛等着您呢。”   小船停靠在杨柳岸边,张羡龄跨过去,小船被水波推得轻轻荡漾。   桨声灯影里,小船一点一点,离琼华岛越来越近。   这地方张羡龄从前没来过,不免有些好奇。   李广在前头引路:“娘娘,请往这边行。”   被雪水浸润的青石板砖略微有些滑,宫灯照出一小圈光晕,橙黄色的光,微微有些黯淡。   怕摔跤,张羡龄走得很小心,只低头看路,隐隐约约嗅见一股清清淡淡的香气。   越往前走,花香越浓,好像谁把梅花香水打翻了似的。   张羡龄抬起头,只瞧见离她两三步远的梅树。只可惜远处一树又一树的梅花为夜色所染,阴阴沉沉,看不真切。   梅影交横的小路一路逶迤往上,走到尽头,绕一个弯,豁然开朗。   一座高大阔朗的宫殿出现在眼前,看着有两层楼高,四角悬铃,寒风一过,叮叮当当响。   张羡龄一抬头,正好瞧见朱祐樘。   他独自站着,背对十里梅花香雪海,披着四合如意云纹鹤氅,是玉一样的青色。也许是听见了脚步声,他徐徐回首,与张羡龄的视线恰好对上。   “来了。”   “嗯。”   张羡龄踩着乱琼碎玉,一步步走向他。   “在看什么呢?”   “看这座宫殿的名字。”朱祐樘指给她瞧,“此殿名为广寒殿。”   张羡龄仰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宫殿:“不对呀。”   “嗯?”   “既然叫广寒殿,外头应该桂花树,种什么梅花呢。”   “那是不是里面还得养只兔子。”   “也不是不可以。”张羡龄一本正经道。   朱祐樘摇摇头,在夜色里执起张羡龄的右手:“我叫宫人收拾过了,今夜咱们住在这里。只可惜——忘了给嫦娥仙子准备一只兔子。”   张羡龄侧脸看他,鬓边垂下一缕碎发:“你不是我的玉兔吗?”   这话一出,两人都轻声笑起来。   朱祐樘用食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胆子越来越大了。”   “那也是你宠得。”   朱祐樘嘴角噙了一丝笑:“别贫嘴了,笑笑,跟我上仙楼。”   这是为何?   张羡龄有些不解,被朱祐樘牵着,登上仙楼。   寒夜仙楼,玉帷四垂,灯火阑珊。四面的窗户皆是推开的,雪色入帘,溅着点点银光。   倚窗而望,恰见白雪与梅花林在夜色里的剪影,疏疏朗朗。   “要是白日来就好,这时候,哪里看得清梅花呢?”   闻言,朱祐樘轻轻摇头,取下腰间的短笛,搭指一吹,笛声清脆又富有穿透力,响彻夜空。   下一刹那,一盏又一盏宫灯接连亮起,如满天繁星一般,将这座梅花林照得透亮。   灯光的洋溢,积雪的空灵,红梅的娇颜,在夜的遮掩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呈现在她眼前——是月宫里的风景么?   张羡龄抓紧了阑干,久久说不出话来。   朱祐樘在她耳畔轻声道:“抱歉,夜里踏雪寻梅,也只能用灯照着瞧了。” 第34章   梅与雪与灯交相辉映。有了夜的黑作底色, 雪愈白,梅愈红,灯愈暖, 美得很纯粹。   张羡龄倚在阑干上看花,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心里乱糟糟的,莫名其妙算起时间来。朱祐樘清晨在西角门视朝,上午在乾清宫处理奏本、题本, 午后去听经筵,那些饱读诗书的侍讲官们随便丢一个出来,都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讲一个时辰。那他到底是怎么挤出时间来,特意布置了这一切?   张羡龄侧首问:“樘哥哥, 你用过晚膳没有?”   “还没……”   “那午膳呢?”张羡龄追问。   朱祐樘破有些不自在, 将脸转过去, 盯着覆雪梅花:“随便吃了一些东西。”   张羡龄心下明了, 他说的“随便吃了一些东西”, 几乎可以等同于不吃。   她有些生气, 但对着他,又生不起气来。   好一会儿,张羡龄才气鼓鼓地说:“我饿了。”   朱祐樘也不看她,转身吩咐李广:“把准备好的酒饭拿上来。”   内侍们摆桌安盏, 将四面窗关了三面, 只留下一面正对膳桌的窗儿以供赏雪赏梅。   金丝熏笼架在炭盆上, 偶尔噼啪一声, 闪过一个小小的火星子。   坐在熏笼旁, 只觉脸上暖烘烘的。   吃得是火锅,紫铜锅子,火锅盖上刻着龙纹, 中间耸着一个高高的下炭口。炭火正旺,烫得锅里的清汤也咕噜噜翻起白泡来。   张羡龄将了好几块薄羊肉下去,又放了几片大白菜,汤汁方才不翻滚了。   她将煮熟的羊肉夹到朱祐樘碗里:“要吃完。”   朱祐樘看一看碗中肉,又瞧一瞧锅里的大白菜,拿起了筷子。   见他吃完三片肉,张羡龄这才夹了好些大白菜放到他碗里:“要荤素搭配着吃才好,从今天起,我会盯着樘哥哥吃饭的。”   “好。”朱祐樘给她夹了一筷子羊肉。   有肉,有酒,有梅,有雪,这个冬夜,倒也痛快。   ***   浮生偷得半日闲之后,张羡龄便忙碌起来了。   年节将至,不管是民间还是后宫,过年都是大日子。赐福、掸尘、祭灶、安灯、备年菜……宫里的大大小小的事纷至沓来。   头一件大事是放赏钱。后宫的宫女内侍,忙忙碌碌一整年,总得得些赏钱,也叫压岁银子。按照祖宗旧制,宫人、内官都有一两银子以上的赏例,赏赐的数额与众人的月例大致相等。   银作局掌印太监亲自捧了一盘压岁银子,到坤宁宫禀事。这压岁银子与往日随手给的赏银有所不同,那些多半是金银豆叶,一粒重约一钱银子。而压岁银呢,则是筑成小方块,有一两的,有三两的,有五两的,最大的是十两的。   张羡龄拿起一个三两的票儿银,对着光看了看,这银子的成色并不太好,有些暗淡。   “这不是纯银吧?”   “不是,按照惯例,大概有六七成。”银作局掌印太监道。   “用得出去吗?”   “当然能用。”银作局掌印太监连忙解释道,原来此时流通的银子,很少有白花花的纯色银锭,大多数都是用剪子从整块银上剪下来的碎银,灰扑扑的不说,模样还千奇百怪,说不定上头还有牙印。像票儿银的模样和成色,拿到民间用,人人都欢喜。   看过例银,张羡龄粗略算了算账,光压岁银子这一项,就有七千两银子的支出。更不用说给老娘娘们的年节赏赐。   这笔钱是宫里的内库统一支出的,直接由万岁爷签字放银,倒与张羡龄没什么干系。可是按旧例,私底下她需从坤宁宫的账上拨出一笔赏银,加赏给坤宁宫的宫人内侍,数额与宫中给的赏赐相等。   张羡龄算完账,有些发愁,她被封为太子妃时,收到的赏赐有金二百两,花银一千两,合计三千两白银。   宫中嫔妃是没有月俸,一切吃穿用度,都限于分例之内。除去年节时得到的赏赐之外,嫔妃们倘若有额外要花钱的地方,就报到尚宫局,尚宫先行奏知皇后,得到允准,才知会内官监,开内库取银子。倘若数额较大的开销,则需要报到万岁爷那里去。不过一般来说,得宠的嫔妃靠赏赐就能过得舒舒坦坦,不太得宠的按照分例取用也能过。   张羡龄入宫以来,衣食住行的花费基本没有超出分例。只有一样,她在小厨房和茶水间上烧掉的银子少说也有六百两。还有制作彩印月历之类的开销,加在一起,竟然也不秀气。   虽说除了金银这等硬通货之外,坤宁宫私库里还有宝钞、珍珠、古玩之类的东西。但一来大明宝钞的象征价值多于实际价值,二来珠宝头面古玩肯定不能卖 ,所以算下来,坤宁宫私库的存银还剩下三分之二。   皇后家也没有余粮啊,张羡龄手握账本,叹了一口气。等过了年,得好好做个计划,看一看怎么开源节流。   周姑姑见她对着账本一脸忧愁,也猜到了几分,劝说道:“娘娘莫忧,再过两日,坤宁宫的子粒银也该送到了。”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还有这子粒银。”张羡龄恍然大悟。   所谓子粒银,即皇庄每年的收获,由户部统一折算成银两,在每年的十二月进奉。   周姑姑道:“去年三宫子粒银统共有六万余两,今年应该也差不多,就是不知道坤宁宫的子粒银能有多少。”   没过两日,坤宁宫的子粒银果然送来了,很多,足足有一万八千两白银,顿时将坤宁宫的库房填得满满当当。   张羡龄站在库房存银处门外,看着女史忙忙碌碌地清点银两,如坠梦中。   一万八千两白银啊!她头一次知道,原来银子这玩意儿还能用万做单位的!   装银子的箱子打开,把昏暗的库房都照得熠熠生辉。   张羡龄走过去,一手抓起一锭白银,顿时有了一种暴发户的乐趣。   好久好久,等银子清点完,重新封存,张羡龄的心情才平复下来。   她连喝了三杯水,才捂着胸口,问押着银子过来的文瑞康:“这个数目不对吧?未免也太多了,多的离谱了。”   就她所收到那几百顷宫庄,那得是亩产万吨大放卫星才能达到一万两银子的收入吧?张羡龄私心觉得,她能有这个数目的零头就不错了。   文瑞康道:“本来娘娘分到的没有那么多,但万岁爷将他与娘娘大婚以来,东宫所收到的子粒银都合在一起,全送到坤宁宫来了。这才有如此数目。”   “万岁爷的意思,他如今吃住都在坤宁宫,便索性将子粒银都送过来了。”   张羡龄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   夜里,朱祐樘回到坤宁宫,衣裳还没换,就见笑笑一头扑向他。朱祐樘连忙将她拥住:“怎么啦?”   张羡龄仰起脸看他,竟然微微蹙着眉:“你把东宫的子粒银都送来做什么?”   原来是为了这事。   朱祐樘轻声道:“到年底了,我怕你没钱用。”   “那你也该给自己留一些呀!”张羡龄的语速不自觉地快起来,“我作为皇后用钱不少,那你还是皇帝呢,要花钱的地方不是更多?”   她瞥了瞥左右,见宫人内侍都知趣的走开,这才悄悄说:“我听说父皇将内库的七窖金都花得差不多了,你不得多积攒一些银子呀?”   朱祐樘被她的语气逗笑了:“那一万两也不够啊。”   他拉着她坐下,说:“你放心,朕不缺银子花。”   笑笑还是一脸“我不信,你在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神情。   朱祐樘想了想,还是和她说了实话:“万安梁芳等一众党羽致仕之前,自愿将家产献给朕。”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   “真的吗?”   “真的。”   笑笑这才放心了。   其实除了万安等人所献之财,还有一个进项,朱祐樘没说,怕影响到自己在笑笑眼里的谦谦君子形象。   当年父皇的七窖金,有一大半用作修庙修道建宫殿和赏赐传奉官之用,还有一小半,是花在了万娘娘身上。   万娘娘喜欢珠宝,父皇便投其所好,搜罗了全天下珍贵的珠宝,用内帑银买进宫中,整整送了她二十年的珠宝。   京城富人知道这件事之后,不知是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纷纷借此机会联合宫中太监一起哄抬珠宝的价格,哄得父皇以高价买下一批又一批珠宝。   他登基之后,查明此事,特意寻了一批人将内库封存的珠宝重新估价。每一件珠宝应有的市价与当初的售价全写在一张纸上,由内侍带着,悄无声息地送到了诸位富商的府上。   只过了一夜,富商们便纷纷将差价退了回来,不少人甚至将全部的钱都退了回来。   这笔数目可不小。   朱祐樘想到这里,勾了勾嘴角,道:“对了,内库还藏着许多珠宝,你去好好挑一挑,一半作为给皇太后、太皇太后以及诸位太妃的年节礼,剩下的都归你。”   第二天,张羡龄去内库里看了看。   宝箱一只只打开,张羡龄低声骂了句脏话。   她瞬时理解了,为什么西方童话里巨龙都爱收集珠宝。当你看见绿得苍翠欲滴的翡翠,仿佛浸着水的美玉,还有大的有鹌鹑蛋那么大,小的也有珍珠大的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这谁顶得住啊?   大多数宝石都镶嵌在金制成的头面上,也有金镶绿猫眼石指环、手镯一类的。让张羡龄叹为观止的,是一只金手镯,上面雕出了一座立体的宫殿和两只凤凰!还镶嵌着五粒玉珠和九颗红宝石!   这玩意儿是怎么做出来的?   于是莫名巧妙的,坤宁宫的库房又收入了许多珠宝。 第35章   入坤宁宫库的珠宝首饰其实不到二分之一, 张羡龄想着还是留一些备用。再过两年,仁和长公主就到了出降的年纪,好歹要给她们留一些压箱底的东西。   她用心挑了许多珠宝首饰, 用礼盒装着,然后特意抽了个空,将珠宝和节礼一一给各宫送去。   第一个自然是周太皇太后如今所居住的清宁宫。   换了主人, 清宁宫的气质忽然一变, 极富丽堂皇,极静,整座大殿都氤氲在袅袅佛香之中。   东暖阁里尽铺着彩绣红毡,绘着百花图案。桌椅摆设多是紫檀木或者黑漆描金,没有一件不精巧, 但暗色的家具挤在一处, 倒使得屋内顿时暗淡了好些。   张羡龄请过安, 奉上节礼, 说明来意。   周太皇太后淡淡扫了一眼,兀自转动起腕上的佛珠:“知道了。年节礼准备得怎样?”   “正在一项一项准备。”张羡龄坐得很端正, “孙媳年纪轻, 倒要向皇祖母好好取一取经。”   这个态度周太皇太后是满意的,她如今有了春秋, 总有一种好为人师的倾向。她向张羡龄说:“那我简单说几句。”   然后说了半个时辰。   宫女默默地上前添了两次茶水,周太皇太后的话题方才慢慢止住了,她捧起茶喝了两口, 放下道:“总而言之,今年是宪庙老爷新丧的第一年,年礼不可过分热闹,但也不能过分寒酸, 你要把握好这一个度。”   “皇祖母教训的事,孙媳谨记于心。”   周太皇太后看了一眼更漏,道:“行了,你下去歇着罢,哀家该烧香了。”   听周太皇太后这样说,张羡龄不经松了一口气。   清宁宫如今的掌事姑姑出来相送,离了大殿的屋檐,掌事姑姑笑着向张羡龄道:“我们侍长见中宫娘娘来,也是高兴,这才说了许多话。”   “我明白的。”张羡龄问,“皇祖母平日里都是烧香念佛吗?”   “长日无聊,大半时间确实是花在念佛上。”   “我记得清宁宫之后的奉宸宫、迎禧宫还住着几位英庙太妃,和皇祖母是一辈人,也许倒能说几句话。”   掌事姑姑笑着摇了摇头:“周老娘娘喜静。”   其实她服侍了这么些年,倒觉得周太皇太后是自持身份,不屑于与几位英庙太妃来往。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每回英庙太妃来向周太皇太后请安,还得行嫔妃见皇后的全套礼。掌事姑姑在一旁看着,生怕几位老太妃行礼行得晕过去。   周太皇太后的态度摆在这里,几位英庙太妃自然不愿意常来走动。是以多周太皇太后的时日多半是静谧的,早上起来,给佛祖烧香,而后静静地坐在屋里,转动着佛珠念佛。午后,有的时候听宫女内侍说一说笑话,但多半时候是抄佛经。周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不大会写字,英庙老爷曾经笑过她的字写得丑,从那以后,周太皇太后就开始抄佛经,一抄就是几十年,佛经积赞了满满两大箱子,人也从花一样娇嫩的贵妃变为如今人老珠黄的太皇太后。   说了两句闲话,已到了清宁宫后头的宫门处。   张羡龄出了清宁宫,去英庙太妃所居住的奉宸宫、迎禧宫看了一看。奉宸宫檐下养着一只绿鹦鹉,瞧见张羡龄的仪仗就大喊起来:“中宫娘娘万福,中宫娘娘万福。”   三位老太妃听见动静,连忙躲进屋里梳妆打扮,出来时,几人都穿着最隆重的冠服。   老太妃们很是和睦,言语间甚至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之感,拿出来招待张羡龄的茶点都很丰盛,只是都是份例之内的。   “中宫娘娘请吃茶。”   张羡龄笑着捧起茶吃了一口。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妃恭恭敬敬道:“娘娘的眼睛最近好一些了吗?”   张羡龄闻言一愣。   另一个容长脸的老太妃连忙解释:“娘娘别介意,她这是老糊涂了,以为您是钱娘娘呢。”   说着,老太妃向那个银发老太妃大声说道:“你弄错了!这是新皇的中宫娘娘!钱娘娘死了十几年了!”   银发老太妃茫然地点了点头:“抱歉啊,吴娘娘。”   另一个老太妃以手掩面:“老糊涂,吴娘娘早给废了,宪庙老爷也没了,这位是张娘娘!”   银发老太妃被这声吓得一激灵,站起来就要下跪请罪。   张羡龄连忙叫人搀住了:“无妨的,老娘娘好好看看我,记住我的样子就是。”   她将带来的节礼一一拿出来,分给三位老太妃。   容长脸的老太妃连声道谢,又说:“咱们这把年纪了,还要珠钗戴作什么?娘娘留着自己戴便是了。”   话是这么说,她却将那枝珠钗握得紧紧的,一脸的喜不自胜。   张羡龄笑着道:“才没有这话呢,这钗您带着一定好看。”   说着,她径直起身,将那枝钗簪在老太妃斑白的鬓边:“很美呢。”   老太妃揽镜一照,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双杏眼眸光闪动,依稀还能看得出年轻时的风华。   节礼送出去,张羡龄说:“几位老娘娘若是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和我说,我一定会尽心的。”   老太妃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那个容长脸的太妃站出来说话。   “娘娘如今执掌后宫,公正严明,我们倒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有一样事还请娘娘打个招呼。”太妃道,“我们如今年纪都大了,牙口不好,吃不了硬东西,若是娘娘能同膳房说一声,要他们把吃的东西煮得烂一点就好了。”   张羡龄点了点头,很郑重的说:“我记住了。”   走的时候,英庙太妃们一路将张羡龄送至宫门口。   张羡龄走出去好几十步,回头看时,三位老太妃还倚在宫门畔的台基上。   云连天铺着,很密很密,没有透出一丝阳光来。红墙之下,她们三个人显得很渺小,像池塘里飘飘荡荡的红叶,水往哪里走,叶子便往哪里流。   张羡龄的脚步有些沉重。我能为她们做些什么呢?她自己问自己。   怀着满腹心思,张羡龄走到仁寿宫的宫门前。要去见王太后了,她在心里告诫自己要笑。   等到跨进仁寿宫时,张羡龄的脸上又重新恢复淡淡的笑意。   王太后正和吴废后下棋,见张羡龄来,不待她行礼,就要她坐。   “大冷的天,怎么还亲自过来了?叫宫人来送也是一样的。”王太后和颜悦色道,“正好,你还没怎么和吴老娘娘说过话吧?”   吴废后两根手指头夹着一颗黑色棋子,头也不抬道:“别叫吴老娘娘,听得好像我已经七老八十一样。”   “云樱。”王太后道,“这也是宫中规矩,太妃太后都统一称为老娘娘的,你别让孩子难做。”   吴废后冷笑了一声,不说可也不说不可。   张羡龄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合适。吴废后乃是先帝所废,且没有遗命提及她,是以万岁爷登基之后,既不能给她恢复太后之位,也不能给她加封太妃之位,只是平日里吃穿用行的份例全比照王太后。   王太后转头和她说:“别管她,你就叫她吴老娘娘。”   张羡龄从善如流,说了一声:“吴老娘娘万福。”   吴废后“嗯”了一声,仍一心下棋,精致的下巴微微抬着,自有一种骄矜之色。   王太后问:“是送节礼罢?第一次操办这事,你一定不容易。”   “多谢母后关心。”张羡龄道,“除了年礼,万岁爷还让我将内库珍藏的一些珠宝送来,这些头面放在库房里也是无用,戴在母后和吴老娘娘的鬓上,那才不叫辱没了呢。”   吴废后懒懒抬眸:“我也有?”   “都有,万岁爷一直念着老娘娘昔日在西苑时对他的照拂之情。”张羡龄忙说。   正说着话,梅香捧来一盘首饰,都是珍品。   等瞧清了那一盘珠宝,王太后一时语塞:“啊,是这些珠宝啊。”   吴废后伸手,挑出一支红宝石凤簪握在手上,笑出了声:“天道好轮回啊,这只钗到底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时隔多年,她仍一眼认出了这支凤簪。   那时吴废后刚刚被册封为皇后,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她无意中听说万岁爷从宫外购买了一颗成色上好的红宝石,命银作局专门为这颗红宝石打造了一只凤簪。   她全然没有想过,这支凤簪竟然不是为自己打造的。当等了一个月都没见银作局将凤簪送来,吴废后特地召来银作局太监问。   太监支支吾吾的说:“这凤簪……已经拿走了。”   然后,吴废后就在当时仍是宫女的万氏房中,搜出了这一支凤簪。   年轻气盛的吴云樱握着凤簪,目光冷冷。   万氏匍匐在她脚边,不住地磕头:“娘娘明鉴,这凤簪真不是奴婢偷得。”   “一派胡言。”吴云樱握着凤簪的手蓦然一紧,“这样好的簪子,就是你偷得。”   不待万氏分辨,吴云樱就叫宫女用布塞住了她的嘴。   吴云樱用凤鞋踢了她一下,眯了眯眼道:“听说昔日皇爷潜龙在渊之时,你因护着他生生挨了三十大板。啧,果真是贱命啊,这样打都没事。”   她抚了抚鬓边:“本宫今日就好好教一教你,什么叫规矩。来人,打她四十大板。”   左右之人面面相觑,坤宁宫管家婆子劝道:“娘娘,这万氏虽有罪,但也不宜这样打。”   “一个奴婢而已,本宫就是打死了她又怎样给我打!”   万氏被堵着嘴,一通乱打。先前还有呜咽之声,打了十几下,便晕死过去。   正在这时,皇爷匆匆赶到,见到此情此景,身子一软,险些摔着。   他冲过来,上来就打了吴云樱一个耳光,咬牙切齿说了两个字:“疯妇。”   然后他就抱着万贞儿离开了。   没两天,吴云樱就收到了废后的诏书,皇后之宝、皇后之印乃至那根凤簪,全部给收了回去。   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凤簪却依旧光彩照人。   吴废后手握凤簪,越笑越响,笑声带着几分癫狂的意思。   王太后一拍桌子:“够了,皇后还在这里呢。”   吴废后将凤簪戴在鬓边,向张羡龄道:“好好好,这真是……”   “这真是我这些年收到的,最合心意的礼物了。”她笑着笑着,流下泪来。 第36章   哕鸾宫主殿里, 玉炉炭火香。   邵贵太妃坐在绣架前,将—根淡牵牛紫的绣线劈成三十二缕,为牡丹绣品的花瓣边缘添上—层颜色。   郭太妃亦拿着—个绣绷, 只是心神不宁,半天只绣成了—朵花瓣。她放下绣绷,嘀咕道:“眼看都是要用午膳的时候了, 中宫娘娘怎么还没到咱们这儿?”   “你想知道, 唤宫人问—问就是了。”邵贵太妃将针穿过牡丹花瓣,唤来掌事宫女。   “前头儿是怎么个动静?”   掌事宫女出去问了,转了—圈回来,禀告道:“中宫娘娘还没出仁寿宫。”   “还没出来?”郭太妃惊讶道,“这都小半个时辰了, 王老娘娘是要留她用膳么?”   掌事宫女摇了摇头, 轻声道:“听说, 吴老娘娘有些激动。”   郭太妃道:“难怪呢, —定是她又作妖。这人也有意思,从前闹脾气把皇后之位都闹没了, 在西苑待了这么些年, 还是这脾气。”   “她被废的时候你我都没进宫,何必说些风言风语。”邵贵太妃将绣花针刺在绣绢空白处, 站起来,松快松快肩膀。   隐隐听闻小儿女的笑声,透过模模糊糊的窗, 依稀可见年幼的公主和皇子在庭前游乐场玩闹。   邵贵太妃走到门前,用家乡话唤道:“小囡囡,过来。”   “哎——我就来。”   德清公主—溜烟跑过来,笑道:“怎么了?皇嫂来了?”   “还没。”邵贵太妃小声叮嘱, “你皇嫂可能不太开心,明天不是腊八了吗?你和姐姐们陪着伊,做—做腊八粥好了。”   德清公主点点头:“晓得啦,我和姐姐们去说。”   邵贵太妃转身向宫人吩咐,要她们准备各种煮粥的材料,又问:“奶茶可煮好了?我记得中宫娘娘爱喝这个。”   “煮了,特地加了蜜煮的红豆,现在正在小炉子上温着呢。”   邵贵太妃确认之后,又坐回到绣架之前,凝神静气开始绣牡丹。   郭太妃却坐不住,绣两针就抬起头,欲言又止,然后又绣两针。反复两次后,邵贵太妃看她:“哪里有你这样绣花的?”   郭太妃忍不住道:“你这养气的功夫,我是比不上了。也不知道节礼有多少?这可是新帝登基头—年的节礼。”   “好了。”邵贵太妃笑着说,“王太妃不是在看着孩子玩吗?你坐不住,就跟她去聊—聊。”   郭太妃想了想,去寻王太妃商量节礼的事去了。   哕鸾宫主殿里—时寂静下来,邵贵太妃望着绣品,淡白的底色,—瓣又—瓣的花瓣,颜色层层叠叠渲染开来,娇艳如真。   她用指尖抚摸着各色花瓣,微微有些感慨,绣出来的牡丹不管岁月如何变迁,永远盛开,青春不老。而宫里的女人,却如同宫后苑的鲜花—样,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上—批花儿落了,又会有最新的—批进来。   ***   张羡龄从仁寿宫走出来,冬日的寒风迎面扑来,很冷。   她在红墙之下踱步,听见呜呜咽咽的风声在永巷里左冲右撞,寻不到出路。   到了哕鸾宫,还没进门,—串笑声就从宫门里飞出来。   是德清公主的笑声,无忧无虑的。   张羡龄朝着笑声走去,表情也柔和了—些。   进了殿,暖意融融,—股淡淡的鹅梨香气自熏笼中飘出,清清甜甜,闻见时令人都静了下来。   德清公主端着奶茶上来,笑着说:“皇嫂你快尝—尝,这里面的红豆是我亲手熬的。”   “好呀。”张羡龄接过茶盏,顺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温温热的奶茶,氤氲着茉莉花的香气,红豆捣得软软烂烂,口感细腻,多—分太甜,少—分太淡。   喝完半盏奶茶,张羡龄浑身暖和起来。她让宫人将带来的节礼奉上,分发给众人。   邵贵太妃吩咐宫人好生收下节礼与珠钗,笑着同张羡龄说:“都这个时候了,娘娘在这里用过膳再走罢。”   德清公主立刻说:“皇嫂陪我—起用膳好不好?”   仁和长公主与永康公主也跟着劝。   被几个小公主包围的张羡龄只好答应下来,众人—起用了午膳。   饭后,德清公主挨着张羡龄坐下,拉着她的胳膊摇—摇:“皇嫂,你有做过腊八粥吗?”   “看过,但没做过。”   “我也没做过腊八粥!”德清公主笑眯眯道,“那我们下午—起做腊八粥好不好?母妃都叫人把材料备好了。”   张羡龄有些犹豫:“我倒想回去午睡—下。”   “睡我这儿就是。皇嫂你来看看我的床账,是按照你用的款式做的。”   德清公主兴冲冲拉着张羡龄去她的卧室。果然,里面的装潢和张羡龄喜欢的风格很像。   午睡起来,张羡龄的心情好了许多。人小鬼大德清公主张罗着煮腊八粥的事,跑进来又跑出去。   宫女内侍搬来—个大锅和蜂窝煤炉子,还端来了许多食材。分量之多,让张羡龄都有些惊讶。   “要煮这么多粥吗?”   邵贵太妃立在—旁,笑盈盈道:“是啊。除了自己吃,送给其他宫里之外,还得供奉佛前,毕竟是腊八嘛。”   张羡龄后知后觉,好像腊八节本来就是—个佛教节日,最早的腊八粥也是寺庙熬出来分发给施主的。只是后来腊八粥的名气越来越响,原本庆祝佛祖释迦牟尼成道之日的含义反倒没什么人提了。   明朝宫里熬煮的腊八粥,大多由红枣、粳米、白米、核桃仁、菱米组成。   张羡龄俯身看了看装红枣的青花瓷海碗,里面的红枣已经浸泡得又胖又亮,红色诱人。   她也来了兴趣,和德清公主—起熬煮腊八粥。   德清公主不肯老老实实按常规熬腊八粥。   “加点糖罢,甜甜的才好吃。”   掌司膳的宫女有些为难:“这……从前似乎没有腊八粥加糖的。”   “真的不可以吗?”   张羡龄抬首,笑着看了—眼正在据理力争的德清公主—眼:“这有什么难的?等会儿煮好了腊八粥,专门分成—些来给你吃,想加几勺糖就加几勺糖。”   “太好了。”德清公主欢呼道。   人—忙起来,就充实了,没空去钻牛角尖。腊八粥热腾腾冒着香气,在冰冷的冬日里化成—缕缕白烟,连窗户上都蒙了—层细细的小水珠。   熬粥的间隙,德清公主和永康公主又跑到庭前游乐场玩滑滑梯,仁和长公主说要盯着两个妹妹,挑了—架空秋千坐下,—边轻轻荡秋千,—边看着妹妹们。   明间的门打开着,摆了—个烧得旺旺的炭盆。张羡龄窝在椅子里烤火,望着小公主们玩耍,眼中带着笑意。   邵贵太妃陪坐在—旁,递过来—盏热茶:“你现在的脸色,可比刚刚进来的脸色好看些了。”   张羡龄双手接过茶:“很明显么?”   邵贵太妃点了点头。   炉火投在她的鹅蛋脸上,像橙红的胭脂,有—种令人安心的温柔。   张羡龄将十指交叉,静了—会儿,说:“感觉老娘娘们都不容易。”   “活在这世上,谁没有难处呢?”邵贵太妃安慰道,“莫着急,慢慢来。”   她的声音偏柔,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   张羡龄听完,沉吟了—会儿:“确实如此,慢慢来吧。”   这时殿里看炉子的宫女过来通传:“腊八粥熬好了。”   听了这话,张羡龄起身,朝庭前正玩乐的公主们喊:“腊八粥熬好了,快过来!”   “就来!就来!等等我……”   好大—锅腊八粥,盛出来装在碗里,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   也许是亲手熬出来的,吃起来都美味—些。张羡龄捧着粥,吃得很香甜。   —下午的光阴,就在腊八粥的香气里消磨过去了。   天色渐晚,到了回宫的时候。   张羡龄特意用砂锅装了—锅腊八粥,打算带回去给万岁爷尝—尝。   回到坤宁宫,腊八粥已经冷的结了—层皮,张羡龄就把砂锅放往殿里的蜂窝煤炉子—放。过了—会儿,腊八粥渐渐的冒出热气。   ***   忙碌了—天,朱祐樘离开乾清宫,缓缓往坤宁宫去。   走在路上,他—心想着笑笑的事,剑眉微蹙。   午间的时候,有内侍来乾清宫回报,将今日笑笑去拜见老娘娘时的经历说了。   “娘娘从仁寿宫出来,似乎很不高兴。”   朱祐樘听完始末,皱了皱眉,这事本就是—本烂账,好不容易过去了,还弄得笑笑心烦。   也怨他,光想着那珠宝是好东西,忘记了这些首饰背后与万娘娘有关的这—大堆事。但愿笑笑不要太难过才好。   回到坤宁宫,笑笑正守着炉子坐,手托腮,不知在想什么。   朱祐樘轻声唤她:“笑笑,我回来了。”   笑笑起身相迎,脸色不算太难看:“等你好久了,下午我和皇妹们熬了腊八粥,味道还行,特意带了—锅回来,你等会儿尝—尝。”   “好。”   他和笑笑共—张食案坐,热腾腾的腊八粥置于宝案之上,很香。   两人安静的吃粥,谁也没说话。   朱祐樘听习惯了笑笑在用膳时谈天说笑,浑然恢复了从前食不言的氛围,他略微有些不习惯。   他主动找话说:“今日去见各位老娘娘,是不是累了?”   笑笑点点头,将今日所见所闻简要地说了—遍,重点强调了—下在仁寿宫的见闻。   “宫斗真是太可怕了。”笑笑感慨了—声。   宫斗这个词,朱祐樘是第—次听见,但略—琢磨,他便反应过来了,点点头道:“确实。”   笑笑拿—双桃花眼瞅他:“樘哥哥以后也会有很多妃子吗?”   朱祐樘捏—捏她的脸,低声笑起来:“你—个就够我受得了,还别人?”   “真的?”笑笑的神情有些严肃,朱唇紧紧抿着。   朱祐樘也端正了神色:“朕会用—生告诉你答案。”   笑笑盯着他,没作声,只是笑了笑,夹了—筷子酸萝卜放到他碗里。   “多吃些。”她说。 第37章   童谣里唱:“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喝几天腊八粥,宫里的年味越发浓厚起来。   在紫禁城里过大年,是张羡龄从未经历过的事, 因此看什么都新鲜。   因为宪庙老爷去世未满周年的缘故,一些习俗暂停了。往年过年, 乾清宫每隔一个时辰就放一次花炮,万岁爷进了哪个宫, 就在哪个宫宫门外噼里啪啦放一串炮,吵得人耳朵疼,今年不行, 便少了许多花炮的硝烟味。   虽然如此, 宫里还是很安静的热闹着,各宫之中,无论是娘娘侍长, 还是宫女内侍,家家户户挂桃符板、贴门神画,随便走到哪一处, 抬头一瞧, 准能遇见一对崭新的题字桃符,就是傻子也知道,新年要来了。   腊月二十四,惜薪司内侍抬了好几个存炭制成的雕像过来, 摆放在坤宁宫宫门两侧。   张羡龄过去瞧热闹,只见坤宁宫门左边摆着一个将军,右边摆着一个钟馗,手和脸全是黑黢黢的,衣裳帽子却是用用金彩装画成的, 高约二尺,很有意思。   黑头黑脸的将军严肃的在坤宁宫门前站岗,张羡龄绕到前头看一看,又绕到后头瞧一瞧,乐不可支。   这炭将军的黑脸上还画着彩妆,看着挺逗的。   祭完灶王爷,眼看就是除夕了。数九严寒的天气,坤宁宫里却还有花香,除了水仙花、梅花之外,养在暖窖里的牡丹也开花了,手掌那么大的红白牡丹,挤在一个花盆里,热热闹闹的。   张羡龄仿照宋人的“梅花纸帐”,也做了一顶“百花纸帐”。将架子床的锦缎床帘换成了特制的洁白细纸,往四角各自安放一个瓷瓶,东边梅花,西边牡丹,南边水仙,北边翠竹。夜里宫灯一照,梅影花痕投在如雪纸帷之上,宛然成画,清雅非凡。   除夕这日清晨,张羡龄悠悠转醒,只见一帘花影,满帐寒香。   昨夜应该又下雪了,不然不会如此亮,张羡龄心想。   她侧过身,却见朱祐樘依然安睡着,这可是件稀罕事。这个人连睡着的时候都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照着拓下来,可以当道家□□夷老祖所传下来的睡功配图,右侧卧,屈右足,腰背挺直,泰然而卧。   因朱祐樘尚未醒来,张羡龄便凑过去,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他的睫毛又长又密,看得张羡龄起了轻微的妒忌之情,一个男孩子,睫毛那么长做什么?   她依稀想起穿越前看过的小说,好像里面有数睫毛的桥段,如今朱祐樘这眼睫毛,倒也可以数一数。左右闲着无聊,张羡龄便当真一根根数起他的眼睫毛来,数到第二十四根、还是二十七根来着,就数混了,没法继续下去。她略微有些烦躁,立刻推翻了刚才的浪漫想法,改成数眼睛。这个好数,一瞬间就数完了。   胡思乱想间,忽然见朱祐樘眼皮微动。张羡龄连忙闭上眼,装睡。   良久,都没听见动静。正在张羡龄打算睁开眼的时候,听见一声轻笑:“你还要装睡到几时?”   张羡龄立刻睁开眼:“你怎么知道?”   “你真睡着了,眼珠子才不会乱动呢。”说着,朱祐樘伸出手,揉一揉她的头发。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朱祐樘多了一桩毛病:在张羡龄面前,他总爱搞些幼稚的小动作。有时候朱祐樘会把张羡龄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缠着玩儿;偶尔,在张羡龄处理宫务的时候,他忽然唤她几声笑笑。等张羡龄抬眼看向他,他又说没事,只是想唤她的名字;又或者像现在这样,趁着张羡龄还没梳头,把她的头发乱揉一通……简直莫名其妙。   张羡龄气鼓鼓的,用五指为梳,顺了顺被他弄乱的长发,正打算出言反驳,说自己就算睡着了眼珠子也会动。可当她瞧见他那一双亮亮的眼睛,忽然心里一动,听他方才言语间的意思,倒像是端详过很多次她的睡颜一样。   思及此,她坐起来,偏着脑袋去看梅花。   她盯着拿梅花丹红的结蕊,道:“对了,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妥不妥当。”   “你说。”   “我想着,是不是可以给诸位老娘娘定一下每年可以拿到的年俸?母后和皇祖母名下皆有皇庄,每年都有子粒银入账,可是其他老娘娘们就不一样了。虽说分例和节礼都有,但倘若手上没现银子,要用钱的时候怕是为难。我看着那几位英庙太妃,也不像是会麻烦尚宫找我做主的人。我也不大可能时时刻刻关注着她们,总有疏漏的时候。”   “所以,若是能规定下来,一年的年俸是多少,对于她们来说或许好一些。”   张羡龄小声道:“我算了算,若是太妃品级的老娘娘每年拿三百两银子作年俸,拿坤宁宫倒也拿得出这笔钱。当然,也是我的一孔之见。”   朱祐樘也坐起来,背对着一帘潇潇翠竹,想了想,才说:“可以,不过不需要走坤宁宫的账,从内库里出钱就是。”   “多谢万岁爷,等会儿宫宴的时候我就告诉老娘娘们这个好消息。”   “不急。”朱祐樘沉吟道,“这事我记着了,你也放一放。”   张羡龄有些不解:“为什么?”   “开春的时候你不是要办宫人试吗?等宫人试过了,你将六尚掌印女官全换成自己人之后,再同皇祖母、母后还有诸位太妃说年俸的事。”   他一点拨,张羡龄就明白了。如今她还不能完全掌握六尚局,各掌印女官的心思也不定。通过宫人试选拔出来的人,定然会升至高位,那原有的掌印女官也会因此遭到变动,宫里的关系千丝万缕,指不定就触了谁的眉头。   张羡龄琢磨了一会儿,说:“这不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儿么?”   朱祐樘扯一扯她发尾,动作很轻很轻:“正是这个理儿。”   “不要再弄我头发了!”张羡龄瞪着他,“我非得给你点颜色瞧瞧。”   说着,她一下子朝他扑过去,将他按住,去挠他腰间的痒痒肉。   两人笑作一团,闹了一阵,才喊外间值夜的宫人进来伺候。   因今年过年一切从简,所以原本应有的除夕宫宴也一应免除,只是夜间在乾清宫备下了家宴,要做的事并不太多,所以张羡龄和朱祐樘能有充足的时间用早膳。   用过早膳,张羡龄换上燕居冠服和朱祐樘一起去给长辈们请安。   辞岁迎新之际,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最高兴的,莫过于德清公主这一群小孩子。看到张羡龄来,德清公主连忙叫她看自己的新衣裳:“这上头的花,是母妃亲自给我绣的呢!皇嫂,你说好不好看。”   “当然好看。”张羡龄笑着回答。这也不是客套话,绍贵太妃的刺绣是真的出彩,针法细腻又灵秀,一看就是苏绣绣品里的佼佼者。   张羡龄向绍贵太妃道:“娘娘这女红,确实绣得极美。”   “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绍贵太妃笑说,“你要是不嫌弃,改日我替你绣个小玩意儿,你是喜欢荷包?还是手绢什么的?”   “我是想说,老娘娘也许可以试一试创新绣法。”张羡龄解释道。   方才看刺绣的时候她就想到了,似乎明朝嘉靖年间有一种“顾绣”十分出名,绍贵太妃既然精于刺绣,完全可以朝这个方向试一试创新,说不定会成为一代刺绣大家呢。   绍贵太妃道:“那你觉得,这绣法该怎么创新?”   “或者,可以试着半绘半绣,将刺绣与绘画结合?”张羡龄也有些不确定,“比如以名家之画为蓝本,以针线参照?我也就这么一说,具体的,还是不要班门弄斧了。”   “行,我记住了,回头试一试。”绍贵太妃又说,“若是绣出个样子来,一定请娘娘指教。”   到夜里,乾清宫灯火通明。   虽是除夕家宴,但该走的规矩还是得要走的。   张羡龄跟在朱祐樘身后,在云台门之下恭候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等两宫的暖轿渐渐近了,一过乾清门,司乐立刻奏响中和韶乐。帝后上前相迎,朱祐樘扶着周太皇太后,张羡龄则扶着王太后。   众人步入乾清宫,依次升座,寒暄了一番,放叫内侍宫女进膳。   张羡龄的宴桌摆在大殿之右的首席,紧挨着皇帝宴桌,黑地红漆雕花的一张长方桌,桌子正中间雕了一个宝葫芦,上刻“大吉”二字,看着格外喜庆。   家宴的菜品比起寻常时候少了几品,但仍可以称得上丰盛,烧鹅烧鸡烧鸭、冬笋银鱼辣兔、海带紫菜蒿笋……琳琅满目,全装在精致的餐盘里。   安安静静,客客气气的用过晚膳,大家便各回各宫,预备守岁。   回到坤宁宫,张羡龄立刻换了衣裳,忘了那一大堆规矩,拉着朱祐樘一起包扁食。   在朱祐樘的默许下,坤宁宫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我包了一个小小的银海棠花在里边,等会儿看谁吃到。”张羡龄一边笑着说,一边在那个特殊的扁食做了个记号。   等到扁食下锅,煮好之后装在一个大碗里。张羡龄特意去捞了捞,把那个做记号的扁食放进朱祐樘的金龙碗里。   她连等会儿怎么表现惊喜的表情都想好了,结果一吃自己碗里的扁食,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牙。   张羡龄吐出来一看,是一小朵银海棠花。   这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懵,抬头看向朱祐樘。   朱祐樘恭喜道:“看来笑笑明年一定大吉大利。”   张羡龄看看银海棠花,又看看他,忍不住说:“这不对呀?我明明把包着银海棠花的那一个放你碗里了呀!”   朱祐樘也是一愣,用筷子一个一个挑破自己碗中的扁食,果然瞧见一个。   他的语气颇有些羞涩:“我也包了一个,放到你碗里了。”   张羡龄笑着搂住他的肩膀:“那明年,我们就一起顺顺利利的。”   等到子时,张羡龄立在坤宁宫月台上,特意向虚空挥了挥手,向成化二十三年告别。   你好哇,弘治元年。 第38章   弘治元年, 大年初一。   张羡龄被喊醒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   她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一看, 天色还没亮呢。于是她翻了个身,打算再眯一会儿。   “笑笑, 该起了,等会儿命妇要来朝贺。”朱祐樘轻声劝道。   没法子, 张羡龄只能起来梳妆打扮。   当张羡龄坐在妆镜前哈欠连天的时候, 宫门之外,一众命妇已经几乎到全了, 按照品级,各自列队。   礼服的红色, 越发将宋持盈衬托成一个雪堆成的人。她翻一翻自己的贺笺与笔记,略微有些兴奋。   站在宋持盈身后的命妇眼睛尖得很,瞧见她的贺笺比起旁人厚上一些,便笑着问:“宋夫人的贺笺,瞧着倒与众不同, 不知有什么别致的?”   宋持盈连忙将手中的笔记往贺笺之下一压, 轻声细语道:“这个……这几张纸记得是一种算数方法, 是上回中宫娘娘所传授的。我整理了一下, 想着, 能不能抽空拿给娘娘看。”   闻言, 那位命妇与左右之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传言倒果真不错。也不知这商户女走了什么运气, 竟然得了中宫娘娘的青睐。   命妇笑着恭喜宋持盈,羡慕的神气:“可见宋夫人是投了皇后娘娘的缘了。”   宋持盈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腼腆的笑了一笑。   众人等候许久, 有尚仪局的女官出来,领着众人往坤宁宫去。等到了坤宁宫红墙外,谁也不说话了,只安安静静地等候。   天色微明的时候,典雅大方的中和韶乐自坤宁宫檐下飘扬而出,司宾女官听见乐声,引一众命妇入坤宁宫,在丹陛之下按品级站定。   礼乐声变换,皇后被女官搀扶着,款款从坤宁宫大殿中走出,升座。   宋持盈与一众命妇依照礼仪,齐齐拜见。   进贺笺的时候,张羡龄瞧见宋持盈,眼里有了笑意。等瞧清她的贺笺之下还压着几张算术手稿,张羡龄更是惊喜。只是如此场合不好与宋持盈交谈,只能含笑着点一点头。   等到命妇朝贺完毕,张羡龄特地抽了空见了宋持盈一面。   “你的算术手稿我看了,整理的非常好,几乎将上回我教的阿拉伯数字换算之法,以及加减乘除表现形式都囊括进来了。”张羡龄道,“我想着这一份稿几乎可以直接用来教小宫女算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愿意,妾愿意。”宋持盈很是激动,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这样肯定过了,因此格外兴奋。她的两靥甚至透出淡淡的粉红色,就是最好的胭脂也比不上此时此刻,她脸上的一抹微红。   张羡龄见她高兴,自己也欢喜起来:“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再整理一下,所用的语言最好还要通俗些,比如用生活中买卖东西的例子来解释,若是有例图就更好了。这些小宫女读书不多,要是满篇‘之乎者也’,怕是读得艰难。”   “我仔细问过了,按例,命妇每逢初一、十五都可以进宫参拜。还有十来天,希望那时候你已经整理好了。”   宋持盈用力点了点头。   因时间急,没空说其他的,张羡龄把她好好夸了一顿。然后火急火燎地往清宁宫去。   张羡龄没踏进清宁宫的主殿,就听见一阵说笑声。她分辨出周太皇太后的笑声,有些惊讶,老人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   等进了主殿,看清了在场之人,张羡龄便明白了周太皇太后为何这般高兴。   大年初一,已经出嫁的公主也回到宫中来了。   周太后一共生育了二子一女,宪庙老爷已经驾崩,另一个儿子崇王就藩之后,按照祖制再不能返回京城。如今能够见到的,唯有一个女儿,重庆大长公主。   张羡龄进殿的时候,重庆大长公主正陪着周太皇太后坐在铺了黄色百鸟朝凤宫缎的罗汉床上。   重庆大长公主挽着周太皇太后的胳臂,正笑着说些故事。她生得微微有些丰腴,皓腕上戴着一对水灵灵的翡翠镯,同周太皇太后坐在一起,谁都认得出,这一定是一对母女。但重庆大长公主的脾气却与母亲完全不同,格外的和气。出嫁之后,亲自照顾周驸马的饮食起居,为公婆缝衣制鞋,从不假手他人,素有贤惠之名。   见张羡龄来,重庆大长公主忙向她问好:“好久不见,中宫娘娘又美了几分。”   彼此寒暄了一番,张羡龄在一旁坐下,很安静,听重庆大长公主逗周太皇太后开心。   此番进宫,重庆大长公主还带来了亲手做的酥油泡螺。有粉红的,有纯白色,颜色漂亮,纹路也很漂亮。   “我闲来无事,试着做了一些酥油泡螺,请母后尝一尝。也请诸位娘娘试一试。”   张羡龄吃了一个,奶香味很浓,带着蜂蜜的一丝丝甜味,很好吃。   这种酥油泡螺是牛乳制成的,工艺很复杂,张羡龄原来还想学来着。可当她瞧见,就连膳房田公公这样的大厨做一碟酥油泡螺都要耗费两三个时辰之后,她便知趣的放弃了这个念头。   也不知道重庆大长公主花了多少心思,才做出这样好的酥油泡螺。   周太皇太后吃了一个,再拿起一个酥油泡螺时,忽然叹了一口气:“看着这酥油泡螺,倒让哀家想起崇王来,他小时候,是最喜欢吃酥油泡螺的。”   她就着这个开头,一口气说了许多崇王小时候的趣事,而后感慨道:“这些儿女里,我最疼的就是先帝,其次是崇王。如今一个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远在天边此生再不能相见,哎,这实在是……”   众人忙劝慰起周太皇太后来,这个说崇王孝顺,那个说崇王年年都会给周太皇太后送节礼。   听了这些话,周太皇太后脸上又有了笑意:“我这个小儿子,是最最孝顺。那年我五十大寿,他虽然不能进京,却特意为我备了一样生辰贺礼,哎呦,那叫一个花心思……”   她絮絮叨叨,列举了崇王的种种孝顺之举。末了,周太皇太后感慨道:“这么好的孩子,你说我如何不偏疼他。”   “崇王确实孝顺,难怪老娘娘时常惦记着。”王太后接话道。其他老娘娘也纷纷附和起来,都说崇王孝顺。   一片其乐融融。   张羡龄却察觉到,重庆大长公主的笑容有些僵硬,她的头稍微偏向一边,眼睛只盯着那一盘无人问津的酥油泡螺。   说够了崇王,话题又转到其他的事情上去,周太皇太后兴致很高,说了许多话,却再没动那碟儿酥油泡螺。   重庆大长公主默默地将那碟儿酥油泡螺挪到自己这一边,吃了两三个。   等到周太皇太后想起她,要她讲个笑话。重庆大长公主便笑着说了一个笑话。她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气洋洋,没有半点阴霾。让张羡龄几乎以为,自己方才察觉到的那一丝落寞浑然是看错了的缘故。   不知道为什么,张羡龄听着这笑话,却觉得有些心酸。   等从清宁宫出来,见重庆大长公主沉着一张脸打算离开,张羡龄连忙上前,同她说:“刚才尝了大长公主做的酥油泡螺,果真是美味。我从前也想学来着,只是嫌麻烦,又不了了之。大长公主能将酥油泡螺做的这样好,一定练习了许多次罢?”   重庆大长公主道:“确实练习了好多次,这酥油泡螺的形状最难做了,我前几次试着做的时候,手指都给烫出了几个泡儿,也没做好。后来慢慢练,这才练好了。”   她笑着道:“你若想学着做酥油泡螺,我索性将方子写下来,你照着试一试。这东西难做,不练习个五六回,实在难掌握本领。”   说着,重庆大长公主很热情的叫宫人拿来纸笔,将做酥油泡螺的方法一五一十写下来,交给张羡龄。   回到坤宁宫,张羡龄望着写有酥油泡螺做法的方子,微微有些出神。   她想起周太皇太后白日里说的话,以及在重庆大长公主脸上一闪而过的苦涩。难道说,做父母的,一定会有自己格外偏爱的孩子么?   明明重庆大长公主已经做得那么好了,周太皇太后心心念念的,却还是先帝和崇王。   熟悉的时候,张羡龄同周姑姑提起白日里所见之事,有些愤愤不平:“皇祖母怎么能当着大长公主的面,说她格外偏爱先帝和崇王呢?”   周姑姑倒不觉得有什么:“先帝已驾鹤西去,崇王又远在天边,周老娘娘偏疼两个儿子有什么不对?”   “可也不能当着女儿的面说这话呀!”   “做女儿的,心里也知道呀。”周姑姑替她卸下凤钗,“譬如奴婢家里,奴婢的娘亲也格外疼儿子,她送奴婢进宫,就是为了得到银子,好让哥哥弟弟能开蒙念书。”   “你就不怨?”   “怨是怨过的,不过那毕竟是爹娘。再说,毕竟女儿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要不怎么说,生儿弄璋,生女弄瓦呢?”   “这样不对的!”   张羡龄很气愤,想要解释了一番道理,却见周姑姑一脸的茫然。   她不知道娘娘为何生气,却下意识的请罪。   “奴婢说错话了,请娘娘息怒。”   张羡龄看着周姑姑,摇了摇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快起来。”   她望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苍穹,心里的落寞也同夜色一般,逐渐蔓延开来,有一种沉在水里的无力感。   直到提起笔,将“和光同尘,与时舒卷”反反复复抄写了好多次,张羡龄心里那一股气方才渐渐平息。   这时朱祐樘过来,将手搭在她肩上:“笑笑,我有一个惊喜要说给你听。”   “什么惊喜?”张羡龄侧过身,看着他。   “明日,你娘亲金氏会带着你的两个弟弟,来坤宁宫相见。” 第39章   天不亮金淑就起来了。   张家五口人, 女儿张羡龄出嫁以后是四口人,四口人里,就数金淑起得最早, 没法子,一家子的事都要靠她操劳。   金淑揉了揉眼, 在床上坐定,闭目养神, 顺便梳理起今日要做之事。盯着厨娘做早膳, 看着丫鬟收拾箱笼,叫张鹤龄张延龄这两个小祖宗起床,伺候丈夫张峦用早膳, 然后进宫去看女儿。   想到久违见面的女儿,金淑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她此生最得意的一件事, 就是养了一个争气的女儿。当时她嫁到张家,生下大姐儿张羡龄之后,连着四五年都未曾生育,婆婆总是吹胡子瞪眼、没事找事,丈夫张峦不直接说, 却长吁短叹自己的堂兄堂弟又得了个大胖小子。   金淑性格要强,但无子却是心头的一根刺,听了再难听的话,也只能忍气吞声。于是金淑将全部精力都花在了女儿身上, 甚至动用自己的嫁妆, 给大姐儿延请女先生,读书认字,学琴学画。张羡龄的一手字,倒强过大半张家男儿。   小女孩, 总有贪玩不想上学的时候。这时,她就将女儿抱在膝头,哭自己命苦,哭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可以依靠,一直哭到大姐儿乖乖去练字,方才止啼。   几年下来,大姐儿的一手字,倒强过大半张家男儿。   正在金淑扬眉吐气的时候,忽然受了当头一棒,婆婆买了一房小妾,抬进张家门。   忍无可忍,金淑终于拍了桌子:“姓张的,当时你家求娶的时候,可是说过此生不纳妾的!”   张峦以沉默相对,不发一言,只用歉意的目光瞧着她。婆婆倒冷笑起来:“年少时说过的荒唐话多了去了,我怎么不记得有这话?又没签字画押。退一万步讲,你进门五年了,只生了一个大姐儿,就是闹到族里,闹到公堂上,也没有拦住张家纳妾的理儿。”   金淑气得浑身发抖,却无话可说,大哭一场,与张峦分室而居。   谁知小妾进门一月,金淑却查出了身孕。这一回终于是个儿子,张峦起名为张鹤龄,全家上下,爱若珍宝,要什么给什么,少了谁的,都不会少了鹤哥儿一口吃的。抱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金淑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妾也自然而然没了用处,成了一个打帘子、伺候吃饭的摆设。张峦看见她,就跟看见多宝阁上的花瓶一样,熟视无睹。   在外人眼里,金淑与张峦还是和新婚之时一样,是一对恩爱夫妻。   又过了几年,在大姐儿十五岁的时候,金淑又生下幼子张延龄,如今只有三岁半。张延龄年纪小,还没学会说“姐姐”两个字,张羡龄就进宫选秀去了,然后竟一去不回,是以他对姐姐几乎没印象。   梳洗过,一身宫装打扮的金淑笑盈盈地抱起张延龄,同他说:“今日我们看姐姐去。”   “姐姐是谁?”   “你见了就知道了。”   她望向十岁的长子张鹤龄:“鹤哥儿应该记着姐姐,对吧?”   张鹤龄正在玩蛐蛐,不耐烦道:“记得记得,你总说我的字没她写得好。”   金淑见他一心摆弄蛐蛐,蹙眉道:“别玩了,咱们等会儿就进宫去了。”   张鹤龄不动,仍逗蛐蛐玩。   金淑喊了两三次,他都没有反应,脾气上来,一把将蛐蛐罐抢过来:“你是聋了还是怎么?”   张鹤龄不服气,伸长了胳膊想要抢回来,嚷嚷道:“还给我,这是爹买给我的!”   “怎么了这是?”   张峦匆匆从屋里出来,和稀泥道:“大过年的,闹什么闹。鹤哥儿你急什么,这蛐蛐又跑不了你的。淑娘,你把蛐蛐罐儿给我,我收起来。”   金淑把蛐蛐罐给张峦,抱怨了一句:“老爷,你也得好好教鹤哥儿一些规矩。这要是进宫惹了祸,不给大姐儿添麻烦?”   “大姐儿如今是皇后,哪里麻烦了。”张峦道,“何况鹤哥儿只是贪玩了些,人聪明着呢。”   正说着话,宫中的内侍便来了,接金氏与张家二子入宫。   张府门前,已停了两顶蓝色轿衣的暖轿,金淑正欲登轿,忽然听见张峦悄声对她说:“你记得同大姐儿提那件事。”   “有合适的机会,我自会提的。”   说完,金氏便坐进暖轿中,往皇宫去了。   ***   坤宁宫中,张羡龄坐在蒹葭堂前,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   听说金氏并两个弟弟要来,她的“惊”大于“喜”,一来她是穿越的,虽说继承了原主的全部记忆与情感,但面对着原主的家人,张羡龄难免会有一些心虚;二来她依稀记得,这两个弟弟长大以后,似乎是那种标准的反派型国舅爷,最后也没个好下场;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穿越前是独生子女,到了快二十岁的年纪,忽然多了两个弟弟,张羡龄完完全全不知道该如何与弟弟们相处。   她回忆了好久,将脑海中与娘亲、爹爹以及弟弟们有关的记忆翻出来,细细品味。张家的规矩,一贯是娘教女,爹训子。是以管她管得最多的,是娘亲金淑。也许是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内,金淑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待张羡龄格外严厉,就期盼她争口气。   大弟张鹤龄则不一样,作为张家上下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好大儿,他小时候一直是养在祖母身边的,后来祖母去世,重新回到爹娘身边,却还是一副霸王脾气。金氏每回要教子,他一装哭,便也下不了手了,更别说旁边还有一个拉偏架的张峦。纵使张鹤龄砍了领居家的树,打了学堂的同窗,到最后,还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至于小弟张延龄,她离家时还是一团孩子,完全没什么印象。   印象格外深刻的,是祖母临终之前,拉着张羡龄的手,好好嘱咐了一番:“大姐儿,都说长姐如母,你一定要尽好长姐的责任,照顾好两个弟弟,让着两个弟弟。即使出嫁了,也要对弟弟们好,不要有什么事,谁给你撑腰呢?”   想到祖母的耳提面命,张羡龄抿了抿嘴。   焦急等待了许久,她终于听见宫人通传,说金夫人和两位小少爷到了。   等到亲眼见着金淑,张羡龄原有的那一点疏离之感顿时烟消云散。金淑和她穿越前的母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连左边眼睛下那一点泪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金淑抱着张延龄,与张鹤龄一起按照宫中的礼仪给张羡龄行礼请安。   “快起来吧,赐座。”   几人在圈椅上坐定,金淑注视着女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没瘦,精气神也好,她便心下稍定,看来大姐儿在宫中的日子还不算难过,这便好。   一年多不见,母女见了面,倒不知从何说起。金淑摇一摇张延龄,教他叫“中宫娘娘”。   张延龄很疑惑:“不是姐姐吗?”   “从前是姐姐,现在是娘娘。”金淑拍了拍他的小手。   张羡龄忙道:“没事,还是叫姐姐罢,一家人,也不必如此生疏。”   张延龄便唤了一声“姐姐”,张鹤龄则把脸扭过去,不说话。   金淑瞪了一眼张鹤龄,笑着说:“鹤哥儿如今习字,倒有了些长进,拣了几张好的,给娘娘看一看。”   “随便写的。”张鹤龄急急地说了一句话,瞧着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两只手却抓紧了椅子的扶手,偷偷看了一眼张羡龄。   宫人将张鹤龄的大字呈上,张羡龄一张张翻过,看得很认真。   “梅香,拿笔墨来。”   她用红笔,将张鹤龄每一张纸上最出彩的大字圈了出来:“写得不错,这几个字尤其好,再接再厉。”   张羡龄叫人赏赐了一方端砚给他,张鹤龄领了赏,却并不高兴,只皱着眉头。   “怎么?你不喜欢这赏赐。”   张鹤龄嘴角向下撇着,口气很冲:“没有,很喜欢。”   张羡龄刚想说话,忽然听见张延龄闹腾起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三岁半的孩子,哪里肯规规矩矩的坐着?见娘亲不肯放他下来,张延龄立刻使出了幼童常用的尖叫大法,声音之尖让张羡龄下意识的想要捂住耳朵。他一边叫,一边用小手扑腾着去打金淑,猴子一样闹腾。   金淑很不好意思:“延哥儿太小了,坐不住。”   “放他下来吧。”张羡龄顶着小孩子的尖叫声,大声说。   这小祖宗落了地,立刻撒丫子转起来,摸一摸螺钿彩漆桌子,扯一扯水仙花的叶子。金淑原本想好好和张羡龄说两句话,见此情景,只能作罢,一边告罪一边去捉张延龄。   张延龄以为大人在和他玩游戏,左跑右跑,咯咯地笑。   张羡龄愣愣看着,这张延龄瞧着白白嫩嫩、可可爱爱,怎么闹腾起来,却这般厉害呢?她没有和这样年幼的小孩子打交道的经历,因此颇有些手足无措,只叫宫女帮忙去捉人。   张延龄灵活得跟泥鳅一样,劲又大,横冲直撞的。宫女怕伤着他,也不敢用力,所以追了一会儿,还没追到。   “你大爷的,吵死了!”张鹤龄“腾”一下起身,三两下捉住张延龄的衣领,把他一把提溜起来,丢进金淑怀里。   小家伙笑了一阵,发觉自己被限制了自由,不能下地了,立刻哇哇大哭起来。   最后,周姑姑拿着一盒子糖给张延龄吃,看在糖的面子上,张延龄终于消停下来。   坤宁宫这才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正在这形式大好的时候,朱祐樘回到了坤宁宫。   金淑忙拉着张鹤龄行礼:“给万岁爷请安。”   “无需多礼。”朱祐樘观金淑与张鹤龄的模样,与笑笑颇有些相似之处,不由得起了亲近之心。   彼此寒暄了几句,眼看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便叫宫人传膳。 第40章   等待进膳的时候, 金淑将自己带的贡物拿出来,头一样两双白色千层底缎面鞋,一双男鞋, 一双女鞋,样式相近, 简单大方。   “这是妾身一针一线,自己纳的千层底鞋。手艺不好, 让万岁爷和娘娘见笑了。”金淑捧着鞋, 喃喃道。   得到进宫的消息,她想了许久,要带什么东西作为贡礼。皇宫里定然是什么都不缺的, 要是送寻常的珠宝,更是可笑。金淑思来想去, 最后还是做了一对千层底鞋。她的家乡有这样的习俗,出嫁的女儿回门时,娘亲会亲手为女儿女婿做一对千层底鞋。给大姐儿的那一双鞋,金淑在三年前就开始纳鞋底了,她纳了拆, 拆了纳,折腾了一两年,这才将女儿的鞋做好了。   只是没料到,张羡龄竟然选中了太子妃, 一入宫门, 什么回门之类的压根没有,金淑纳的这一双千层底鞋,也只好收拾在箱子里。   隔了这么久,这双鞋终于送出手了。   张羡龄试了一试鞋, 鞋底很柔软,大小分毫不差。她在银丝小团花地毯上走了好几步,回头向金淑道谢。   “多谢娘,这鞋很合脚。”   她穿着这鞋,走路都轻快了几分,转身的时候,裙摆莲花一样撒开,白缎鞋面上的云纹一闪而过。朱祐樘收回目光,打量起自己得的那一双新鞋。虽说比不上宫里绣娘的手艺,但胜在针脚缜密,鞋底一层一层叠起来,很扎实。   朱祐樘望着那双鞋,似乎望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灯影微黄,女子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做好了,招手叫他来试一试。   记忆里的那双鞋与眼前的这一双渐渐重合。   他低垂着眼眸,一声不响,却忽然换起鞋来。   金淑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忙上前问:“万岁爷,妾身也是估摸着做的,不知合不合适。”   鞋穿在脚上,有一点紧,朱祐樘却道:“很好。”   金淑眼尖,见鞋面很鼓,就知道小了些,忙笑着说:“既然是这样,妾身回去再完善一下,还差几针才做完呢。”   脱下千层底鞋,梅香进来,道已经进膳了。众人便移步清欢斋。   内侍宫女摆碗安箸,万岁爷用金龙碗、金勺、象牙镶金箸,皇后用明黄暗云龙盘碗,金勺金箸。摆在金淑以及张鹤龄食案上的,则是蓝地御窑碗。   朱祐樘忽然说:“给金夫人也用金器。”   放碗的司膳宫女一愣,依照惯例,贵妃以下者,是不能用金器的。   只是万岁爷有命,宫女绝不敢反驳,立刻答应了一声。   张羡龄不好拂了万岁爷的面子,诧异地笑一笑,抬眼看向金淑。   金淑会意,连忙道:“不用那么麻烦罢?妾身用这碗就很好。”   “不妨事。”朱祐樘坚持,“要是放在民间,朕还得称呼夫人一声‘娘’。”   这一餐饭,金淑到底是用的金器。   饭后,张延龄不知为何,又哭闹起来。金淑一边抱着哄,一边告罪:“实在对不住,这孩子吵瞌睡了。”   “抱到后殿去睡罢。”张羡龄让周姑姑领路,带金淑和小弟去一间摆了塌的东梢间歇息。   哭声渐行渐远,逐渐听不见了。   朱祐樘同张鹤龄说了几句话。   十岁的小男孩,生得浓眉大眼,很精神。虽然是桀骜不驯的性子,却也并非不识时务,在皇帝面前,自觉放低了身段,有问必答。   “如今读的什么书?”   “最近在读《左氏春秋》。”   朱祐樘点点头:“春秋涉及国家多,人物也多,不好读。宫中有宋濂为懿文太子所写的《春秋本末》,是按国别来分的,有助于你理解。”   他吩咐近侍道:“李广,你等会儿找一本《春秋本末》出来,送给张大少爷。”   说了几句话,有宫人来通传,说是太皇太后听说中宫娘娘的娘家人进宫,想见一见,请诸位去宫后苑相聚。   朱祐樘午后尚有政务要处理,去不了。张羡龄便带着金淑与张鹤龄去了宫后苑。   路上,她特意叮嘱了张鹤龄一番:“在周老娘娘面前,你就是装也要给我装出个样子来。因是过年,也许还有别的皇亲国戚在,你别同人起争执。”   张鹤龄冷笑一声:“知道了。”   今日阳光倒好,张羡龄等人赶到时,宫后苑挤满了皇亲国戚,都陪着周太皇太后游园。   张羡龄领着金淑与张鹤龄给周太皇太后请安。周太皇太后见张鹤龄生得齐整,便随口问了两句话,给了赏,就说:“去玩罢,今个儿来了不少孩子,可热闹了。”   确实有不少孩子,除了宪庙老爷的皇子皇女,还有大长公主们的儿女,周家的孩子以及王家的孩子,都在宫后苑玩。   周太皇太后乐呵呵的看着孩子们玩,坐了一会儿,回宫歇息去了,临行前嘱咐张羡龄:“你好生招待一下皇亲国戚们。”   “孙媳知道了。”   周太皇太后走了不久,王太后也回宫了,一群夫人们便围着张羡龄说话。   张羡龄同周家的夫人说两句话,再同王家的夫人说两句话,小半个时辰下来,脑子都是嗡嗡的。金淑坐在她身边,不时附和两句,也同诸位皇亲混了个脸熟。   忽然过来一个内侍,步伐匆匆,向张羡龄禀报:“娘娘,张大少爷用球砸了嘉善大长公主的小女儿。”   张羡龄如闻雷鸣,热血冲上脑门。明明她再三告诫了张鹤龄,这小子还给她惹事!   冲过去一看,嘉善大长公主的小女儿王思柔正捂着额头哭,小姑娘鼻子都哭红了,抽抽噎噎的。   张羡龄赶忙查看了一下王思柔的额头,有轻微的红印,好在没出血,又问怎么回事。   内侍忙说了经过,王思柔和其他小姑娘正在一边聊天,不知道怎么惹了张鹤龄生气,他远远地把球扔了过来,刚好砸中了王思柔。   金淑一把揪住张鹤龄,凛声道:“你个孽畜,快给王小姑娘和嘉善大长公主道歉。”   张鹤龄把头偏向一边,嘴闭得紧紧的。   金淑抬起手就要打,众人忙劝:“还是孩子呢,好好说一说。”   这一头在劝别打孩子,那一头张羡龄连声给嘉善大长公主和王思柔道歉。   嘉善大长公主将小女儿抱在怀里,一张脸拉得老长:“大过年的,不好闹大。不过,娘娘还得好好管教管教弟弟。”   “一定一定。”   闹了这么一出,一众皇亲国戚早早地就散了。送完客,张羡龄阴沉着一张脸,向金淑说:“娘先回坤宁宫看看延哥儿,我带着鹤哥儿再转一转。”   金淑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倔的跟头驴一样的张鹤龄,叹了口气,转身先回坤宁宫了。   张鹤龄见娘亲走了,心里有点慌,却仍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姐姐从前未出嫁时,对他是很好的,从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张鹤龄心想,姐姐顶天了将自己骂一顿,自己权当王八念经就是。   金淑走后,张羡龄没骂人,也没打人,只是让张鹤龄跟在他身后。   在一丛翠竹前,张羡龄停下脚步:“这些竹子,你喜欢哪一株?”   张鹤龄猜不透她的心思,仍冷着脸不说话。   “我问你喜欢哪一株!”   这一声吼得犹如河东狮吼,张鹤龄浑身一激灵,随手指了一株。   张羡龄吩咐内侍从那株竹子上折下一些竹枝,用绳子捆起来。然后,她领着张鹤龄往东六宫走去。   新帝只有一个皇后,东六宫如今没住人,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些打扫的内侍宫女,因此格外安静。走在红墙夹道里,连脚步声都响了许多。   走到长乐宫,张羡龄掉转脚步,进了长乐宫的大殿,吩咐内侍把殿门关上。   两扇殿门缓缓合上,屋子里一片暗淡,飘散着淡淡的霉味。   张鹤龄越发心慌。   “把他给我按住。”张羡龄面无表情道。   左右内侍上前,将张鹤龄结结实实按在春凳上。张鹤龄跟案板上的活鱼一样,挣都挣不脱。   张羡龄接过扎好的竹枝条,声音很平静,将他今日所做错的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然后道:“鉴于你犯了错,姐姐今日,只能请你吃一顿竹笋炒肉了。”   竹笋炒肉是什么?好吃吗?张鹤龄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下一刹那,竹枝条就带着风声打在他的屁股上,很疼,却不至于伤筋动骨。   张羡龄一边打一边问:“你可知错!”   张鹤龄肌肉绷得紧紧的,却咬着牙不肯认错。   二十下打完,见张鹤龄还是一声不吭,张羡龄捏着竹枝条,眼泪滚落下来。   她是造的什么孽呀?穿越到这个连卫生巾都没有的鬼地方就算了,还多了这样不成器的弟弟,简直跟喜当妈一样!她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了这么一摊子事?   穿越以来压抑着的负面情绪一齐迸发出来,张羡龄往椅子上一靠,捂着脸哭起来。   她一哭,张鹤龄就慌了。   这么些年来,他可从来没见过姐姐哭过啊。   内侍们也惊呆了,手上一松,张鹤龄趁机滚下春凳,跪在椅子边,如坐针毡:“姐姐,你别哭了。”   张羡龄只是哭,像被囚禁的猫望着窗外的天哀鸣,哭声听在张鹤龄耳朵里,揪心的疼。   “姐,是我混账,你再打我好了。”张鹤龄拿过竹枝条,扭着身子,打自己的屁股:“姐,你看,我再打二十下。你别哭啊。”   张羡龄哭了一阵,渐渐收了情绪,泪眼迷离瞧见张鹤龄的举动,险些笑出了声,好在忍住了。她这时倒看出来一件事,张鹤龄这混账东西吃软不吃硬。   于是张羡龄索性放大了哭声,让一众内侍都出去,她向着张鹤龄边哭边念台词:“你可知道我在宫里日子有多难过,看着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其实又算什么东西?吴老娘娘也是皇后,说废就废了,我每日战战兢兢,做梦都梦到自己被废了,连累的张家死的死残的残。”   张鹤龄结结巴巴道:“不……不会吧,万岁爷很看重姐姐啊,他……他刚才还给娘用金器。”   张羡龄的泪在睫毛上停了一刹那,这要她怎么接话?算了,说瞎话罢。   “万岁爷看着宠我,实际上是推我出来当靶子,他的真爱另有其人。因为深爱那个人,所以冷落着她,作出一副宠我的模样,只等时机一到,就寻一个错处,打算把我给废了。”   “啊?”张鹤龄瞪大了眼睛,“这……这样说来,我们张家是不是很有可能会完蛋?”   “是啊。”张羡龄哭喊着,“你今日还闹这么一出,就是给别人递刀子,来翘我的皇后之位啊,铲掉张家的富贵啊!我被废了不要紧,可你呢?鹤哥儿你说不定要穿着破烂衣裳,去庙前讨饭啊。”   张鹤龄听她哭得凄惨,被感染着,也落下泪来:“呜呜,姐,是我混账,是我对不住你!”   “那你……你去不去给嘉善大长公主的小女儿道歉?”   “我去我去,呜呜呜……姐,你叫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去。”   张鹤龄一边抹泪,一边拿起绳子,把竹条背在背上,冲出去找嘉善大长公主的小女儿负荆请罪。   终于成功糊弄住这个混账弟弟,张羡龄已经累到说不出话来,她叫宫人内侍进来,梳洗了一番,往坤宁宫去。   等到了坤宁宫,却见德清公主领着嘉善大长公主的小女儿坐在花厅里。   “是……思柔罢?鹤哥儿那个混账东西去找你负荆请罪了,我这就叫宫人找他回来给你道歉。”   德清公主解释道:“不是,思柔是跟皇嫂解释一下,刚才她们真的不是在骂你。”   王思柔细声细语解释:“刚才几位姐姐说的‘张娘娘’,不是中宫娘娘,是宪庙老爷的张老娘娘,已经去世了。”   这位张老娘娘从前在宫里时,得罪过一些人。今日她们聊天时,有一个姐姐说她出身低还爱作怪,碰巧给张鹤龄听到了。他二话不说就把球砸过来,正好砸中了王思柔。   张羡龄皱着眉,说:“知道了。但鹤哥儿还是做的不对,太过鲁莽,还砸到了你,是该给你道歉。这时候,他应该找你去了,你回到嘉善大长公主那儿看一看,应该能看到他。”   王思柔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了。   等到了嘉善大长公主所在的奉宸宫门外,果然看见张鹤龄。他手中抱着方才那一个球,黑着脸道:“我给你道歉,但下回我要是再听到你们说我姐姐的坏话,我一定不客气。”   王思柔很生气,一张小脸都涨红了,骂道:“你就是个大傻子!”   张鹤龄翻了一个白眼,把球往前一伸:“喏,我刚才砸你一下,你现在砸我一下,咱们俩扯平。”   王思柔接过球,用尽全身力气往张鹤龄脑袋上一砸。   球咕噜噜滚在地上,王思柔看也不看,转身走了。   ***   快到了要出宫的时辰,坤宁宫中,金淑看了看天色,问:“鹤哥儿怎么还没回来?”   张羡龄也奇怪,叫人出去找。   找了一圈,人找着了,在司药司呢。   “他跑到司药司做什么?”   张羡龄和金淑赶到司药司,只见张鹤龄脑袋上缠着一圈白绷带,很吓人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张羡龄惊呆了。   给张鹤龄上药的谈允贤道:“给球砸了脑袋,走路有些发昏,回去要修养一下。”   金淑扑过去看,心疼道:“怎么弄得这是?”   “没事。”张鹤龄甩开她的手,满不在乎道,“给王小姑娘道完歉,回来的路上玩了一会球,结果把自己砸到了。”   张羡龄好气又好笑:“玩个球,还能把自己砸到?你也是个人才。”   张鹤龄不言语,只是看着窗外的一抹晚霞。晚霞很红,好似纱帷之中少女的脸颊上的腮红。 第41章   晚膳吃的是冬笋炒腊肉。   腊肉是年前张羡龄与公主们烘制的, 如今吃正好,切成薄片,肥瘦相间, 像切开的玛瑙石。   笋是才冒芽不久的新笋,淡黄色, 很嫩,带一点竹子的清香, 刚好中和了腊肉的腻味。   朱祐樘很喜欢吃冬笋,一连挑了许多吃。   “金夫人家去了?”   “是。”张羡龄放下筷子, “毕竟天晚了。”   朱祐樘点了点头:“开春之后, 我预备着赏你家一些田地, 你父亲也可以提一个伯爵。”   听了这话, 张羡龄咬了咬唇,忽然起身, 对着他盈盈一拜。   “请万岁爷听我一言。”   “这是做什么?”   朱祐樘伸手去扶她,她却不肯起,仍半蹲着。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妾以为,子女对父母亦是如此。妾家爹爹, 读了二十年书,迄今只考中一个秀才,未必有安邦定国之才。而国家官爵, 当用贤能,若妾家里人有才,妾必当举贤不避亲,可非才而官, 那么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张羡龄情真意切道:“纵观历代外戚家,有多少人恃宠而骄,因此败落?妾不想张家也落得如此下场。今日娘亲进宫,亦和我谈及此事。父亲因妾之故,得封荣禄大夫、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已是滔天富贵。他原本是为了国子监念书才进京,如今也不必上国子监读书去。前几天兴济县,说新宅已经建好了,他因此想要携妻儿回到兴济县老家,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恳请万岁爷允准。”   朱祐樘蹙着眉头,道:“都下去。”   一众宫人如蒙大赦,立刻麻利地退到外间去。   朱祐樘手上用力,将张羡龄扶起来:“起来。”   等张羡龄坐定,他又给她倒了一杯暖酒,看着她喝了,这才缓缓地说:“笑笑,我怎么觉得,你对你家里人有些偏见啊?他们现在看起来,并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是不是你昔日在家中,他们待你不好?”   “还是谁让你受委屈了?”   对上他满怀关切之情的一双眼,张羡龄眼圈一红。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   她在梦里醒来,并没有察觉是梦,只是奇怪屋子里为何那么暗,好像是雷雨将来的午后,一朵又一朵乌云将天色遮得密不透风。   睡帘低垂着,颜色半新半旧,静止一般,一动不动。她喊了两声,没人应,也没人进来伺候,于是她自己拉开绣帘,却被灰尘呛得咳嗽。   一个白发宫女缓缓地挪进来,端上一碗黑漆漆的药,用苍老的声音道:“请老娘娘喝药。”   谁是老娘娘?   她盯着白发宫女的脸,打了个冷颤,这人看起来,怎么像梅香老了几十岁的模样?   她扑到镜台边,抬头,镜中人是个老太太。   苦涩的药气充盈着宫室,令人作呕。   白发宫女诧异的唤了一声:“老娘娘?”   “现在是哪一年?”她的声音像哭哑了一般,沙沙的,很难听。   “嘉靖二十年。”   她低低的念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年号,疑心是一场梦,可又像是真实的。   几十年的光阴走马灯一样,不停转动。   朱祐樘死了。   他们的儿子也死了。   继任的皇帝花了三年的功夫大礼议,最终成功将生父追封为皇帝。   她忽然成了夏天的秋扇,没有丝毫用处,就是放在那里,也是多余的。   “鹤哥儿,下狱了是不是?”   白发宫女沉默良久,才说:“万岁爷不肯放,中宫娘娘帮您劝了两句,惹得万岁爷大怒,听说——判了斩监候。”   她给吓醒了。   醒来之后,她怔怔盯着床帏,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   然后容不得她多想,金淑就带着张鹤龄、张延龄进宫了。   泪水刺痛了张羡龄的眼睛,她垂下头,瞧见泪珠滴在衣裳上,使大红色的缎料颜色忽然一深。   “不是,爹娘待我不薄。我只是……太害怕了。”   “怕什么,我不是和你说了,万事有我。”   朱祐樘温柔地,用指腹替她拭去泪珠。他的指腹因常年握笔,有一层薄茧,磨砺在肌肤上,微微有些糙。这令张羡龄捕捉到一点真实的感觉。   他低声道:“我们笑笑,哭起来都这么好看。”   张羡龄破涕为笑,轻轻拍了他一下:“和你说正经事呢!”   朱祐樘揽她入怀,轻声道:“张峦得封荣禄大夫、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本就是皇后之父应有的封赏,又是虚职,算不得什么。”   “你看皇祖母的弟弟庆云侯,一上来就跟朕要一千顷宫田,朕也给了。都是亲戚,他们过得如何也关乎皇家颜面,只要不过分,能帮衬就帮衬。”   他叹息了一声:“朕……我的母族至今没有寻到,如今张家人,就是我最近的一门亲戚了。”   “不过你说的也有理,既然你父亲想回兴济县去,那便回去吧,朕在你老家附近给他赏一些田宅就是。”   张羡龄把脸在贴他的龙袍上蹭了蹭:“樘哥哥,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求不求的,我们是夫妻。”   “我想着,能不能从宫里挑一些有经验的内侍和宫人,好好教导一下鹤哥儿和延哥儿,我怕他们在富贵里长大,渐渐移了性情。”   小孩子,心性不定,今天发誓要好好努力,明天看见好玩的,又将读书的念头抛到脑后,非得水滴石穿,锲而不舍的引导才好。   她私心里想,倘若鹤哥儿延哥儿的性子能改变。那么,是不是梦里的结局也可以改变?   “这是小事,你自安排就是。”朱祐樘捏一捏她的耳垂,“还怕什么,都说出来,也算是咱们夫妻交心。”   张羡龄想了一想,贴在他耳边,将今日教训张鹤龄时口不择言的瞎话说与他听。   她心里还有些忐忑,怕他多心,生气。   谁知朱祐樘的肩膀却抖动起来,低低的笑声响起:“爱她就冷落她,这话你怎么想得出来。”   他自幼在宫里长大,亲眼所见父皇是如何宠万贵妃的,这因为心爱宠妃就冷落宠妃的套路,还真是闻所未闻。   “话本里头都这样写嘛。”张羡龄喃喃道。   “这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没道理呀。”   “就是怕心上人受到伤害,所以假意冷落她,给她减少一些敌人。”   朱祐樘偏着头,看着她笑。   “哪里就这么好笑了?”张羡龄被他带着,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好不容易笑完了,朱祐樘清咳了一声:“一个皇帝,连宠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要藏藏掖掖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他捧起她的脸,用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烛光月影交横,映照着他的脸,隔得很近,呼吸可闻。   只听他道:“你随意编排我这笔账,夜里,咱们也要好好一算。”   ***   大年初六,恰逢立春。   周姑姑从首饰箱里翻出好些金子作成的虫草蝴蝶蜻蜓,簪在她狄髻上。   “这就叫‘头戴闹蛾’。”周姑姑笑着说。   张羡龄晃一晃脑袋,只见宝鬓之上,金蜻蜓的翅膀也扑簌扑簌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声响,难怪叫闹蛾。   立春之日,按习俗,得“咬春”。早膳上了一碟子白萝卜,盛在祭蓝釉大碟里,有些奇怪。张羡龄嚼了一口萝卜片,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春盘之中的春饼和菜上。   比起萝卜,还是春饼和菜更好吃些。   她摊开一张巴掌大小,圆圆的烙薄饼,往里头夹上炸鸡肉,黄瓜丝,香芝麻,蘸了些甜面酱,卷起来吃。一口气吃了两个春饼,这才心满意足。   朱祐樘也吃完了,催着她出门:“刚刚好,这时候去西苑,能瞧见御马监内臣赛马迎春。”   因还在春节休假,朱祐樘也不必上朝去,领着张羡龄径直往西苑去。 第42章   西苑很热闹。   内侍们的穿戴大同小异, 青绿曳撒,黑色官帽,白色廘皮靴, 整洁、威风, 大有些沙场将士的豪迈,只是比士兵少了一缕胡子。   这是内侍是御马监的人。作为仅次于司礼监的衙门,御马监在宫中的地位, 相当于外朝的兵部。养马、训马、管马是御马监的基础职责,但更重要的,是提督统领宫中禁兵,即勇士营和四卫营。   当年英庙老爷御驾亲征, 明军五十万将士尽折于土木堡。瓦剌骑兵一路往南冲,剑临京城。攻打内防空虚的京城, 看起来易如反掌, 谁知在于谦的带领下,京城竟然保住了。   那时保卫京城的,有许多都是御马监统领的勇士营和四卫营。   御马监的五六人手牵肥马, 静候在宫墙边。   穿越前,张羡龄只在旅游景区见过马儿, 给人骑着照相,恹恹的, 无精打采,若是碰上一两个体型过于庞大的客人,马腿都打颤。   今日所见的马, 精气神完全不一样。马多是黄色、棕色、黑色,尾巴的颜色和身子的颜色不一样。譬如离张羡龄最近的这一匹马,明明是棕色的, 却长了一条白色的马尾。   她盯着那匹马的白马尾,马也许察觉到了,很骄傲的扬一扬马尾,打了一个响鼻。   这马儿还真通人性。   黄帐已经支好了,淡黄色蓝边地毯之上,摆了两把金交椅。   两人坐定,朱祐樘道:“开始吧。”   鼓声厚重,咚咚咚的响。听见鼓声,御马监内侍纷纷翻身上马,勒紧缰绳,风一样奔出去。   赛马迎春,谁先折到花枝,返回原点,谁即得胜。   其实昨日,东直门外已行“迎春”之礼,规模比西苑这一场还要宏大,勋戚、内臣、达官、武士,纷纷跑马比试。朱祐樘在城门上观看,春风拂面时,他忽然心里一动,要是笑笑也在就好了,她一向是喜欢热闹的。   这几天不知怎的,笑笑总有些不高兴,朱祐樘特意传坤宁宫侍奉的女医来问,怕笑笑哪里不舒坦。   女医委婉的告诉他,女儿家一个月总有几日心情不畅快的。   这么一说,朱祐樘就明白了。   所以才有今日的安排,他特意吩咐御马监的内臣,在西苑重新比试一场,给笑笑解闷。   笑笑果然高兴。她甚至站起来,去给一匹马鼓劲。   “那匹棕毛白尾的马儿,再跑得快一些呀!”   朱祐樘眯着眼睛去看,分辨出她所描述的那一匹马,如今离第一还差半个身位。   “还是有机会的。”   马蹄声哒哒,越发近了。笑笑捏紧拳头,开始大声喊“加油”。   为什么要给马儿加油呢?朱祐樘百思不得其解,或许是她的家乡话罢。   也许是张羡龄的“加油”起了作用,那匹棕毛白尾的马儿竟然真的超过了前头的马儿,第一个冲到松柏搭成的藤门里。   张羡龄手都拍红了:“好样的,梅香,赏他。”   朱祐樘亦给了赏,他问道:“你方才为什么要说‘加油’啊。”   张羡龄一时语塞,对哦,这个时候,好像还没“加油”这种说法。   她硬着头皮解释:“那个,就是我家乡话里努力奋斗的意思。我爹不是夜里要读书么,我就……就往灯里添一勺油,勉励他读书,就是加油了。”   她把话题岔开:“骑马看起来好好玩呀。”   “想学吗?”朱祐樘问。   “想!”   张羡龄当然想学骑马了,策白马啸西风,多美。可惜在现代时,学马术对钱包要求很高,她也没时间学。至于古代,金淑一直致力于把女儿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闺秀,哪里能让女儿学骑马?再说,也没条件。   若是有机会学骑马,张羡龄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朱祐樘点点头:“趁着这两天不用上朝,我教你。”   既然要学骑马,第一件事就是选马。   听了万岁爷要教中宫娘娘骑马这一消息,御马监太监忙将马儿尽数挑拣一遍,选出三匹温驯的马儿,亲自牵来,请张羡龄挑选。   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匹马,每一匹都很精神,油光发亮,可以做宝骏图的马主角。   张羡龄一匹匹马看过去,最后停在一匹黑色小母马前。   它的毛色黑得很亮,接近于珍珠的光泽,四蹄踏雪,非常漂亮。   张羡龄向它伸出手,手中用布垫着一块冰糖。   马儿嗅了嗅,垂下头,把糖吃了。   张羡龄试着用手去摸它的鬃毛,动作很谨慎。马儿乖乖地站在原地,任凭她摸。   朱祐樘见她选定了马儿,便说:“取个什么名?”   “就叫踏雪罢。”   选定了踏雪,张羡龄特意换了一身白底织金曳撒。黑马配白衣,这样才够有风采。   她换了曳撒,踏雪也换上了银鞍。原本是要套金鞍的,但张羡龄觉得金色与黑色不太搭,便换了银鞍。   也许考虑到她是第一次学骑马,银鞍上还放了一块软软的薄垫子,不知里面塞了什么,看起来很蓬松。   装备好了,朱祐樘却不急着教她上马,反而让她牵着踏雪,缓缓地走两圈。   牵住踏雪的时候,张羡龄还有担心,万一它不给面子,不动,那自己岂不是很尴尬。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多余的,当张羡龄轻轻一拉缰绳,踏雪便走动起来,很乖。   走完三圈,张羡龄越发喜欢踏雪了。   见她与马儿相处的不错,可以往下学,朱祐樘便将他御用的马儿牵出来。   张羡龄回头一看,愣住了。好漂亮的一匹马,纤细高大,毛色近乎与白色与金色之间,鬃毛和马尾则是浓厚的金色。   “它叫追风。”朱祐樘摩挲着金马修长的脖子,“今年五岁了,是父皇送给我的。”   “追风可真漂亮。”张羡龄赞叹了一句。她转头看向踏雪,忙说:“我们踏雪也很漂亮。”   踏雪扬起右前蹄,在空气里刨了刨,回应一样。   朱祐樘道:“笑笑,你先看我怎么上马。”   他翻身上马,动作格外利落。   “上马的时候,一定不能怕,要果断些。”朱祐樘细细说给她听,“要是你犹犹豫豫的,马儿也会心慌。”   朱祐樘仍是从右边下的马,过来指导张羡龄:“右手攥缰绳,左手按住马鞍背,记住,不要拉马鞍。然后又左脚先踩马镫,别踢到马肚子。”   “来,试一试。”   张羡龄做了一个深呼吸,将方才朱祐樘所说要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试着上马。   她心里其实有些怕,怕惊着踏雪,也怕自己踩空。踌躇间,朱祐樘稳稳地扶住她:“放心,我扶着你。”   等坐在马上的时候,她握缰绳的手掌心微微有些出汗,但好歹坐稳了。   “不错,再来一次。”   光上下马就学了半日,等到张羡龄能够驾着踏雪小跑时,已到了元宵节。   因今年过年一向从简,是以鳌山灯景是没有的,各色宫灯倒有,红色绿的白色,绢的纱的纸的,一溜子挂在檐下,到夜里,风一吹,宫灯带着影子一并摇晃起来,五光十色皆朦胧在浅青地砖上,很好看。   这么多花灯,张羡龄最喜欢的一盏,是扎成大象外形的。这原是给小皇女小皇子准备的,是灯也是玩具,可张羡龄喜欢,便要了一盏,预备夜里拿出去玩。   朱祐樘见她选了这盏灯,转头问送灯的内侍:“朕记得,从前还有一种兔子灯,底下有滚轮,可以在地上拖着走,如今还有吗?”   内侍眨眨眼,这种兔子灯自然有,但是……但是是给四五岁小孩子玩的,他们能把大象灯送到坤宁宫来,已是考虑到中宫娘娘年纪小,也许喜欢,可兔子灯,还真没准备。   “有,自然有,小的这就去拿来。”   张羡龄见了兔子灯,果然更加喜欢,在坤宁宫的金砖上拖着来回走了一圈。朱祐樘也喜欢,但顾及天子威严,不好上手。   张羡龄拖着兔子灯走了一圈,回头见朱祐樘眼巴巴地盯着兔子灯,心里便猜到了几分,说来说去,他今年不过十八岁,还是个少年天子。   她于是将兔子灯灯绳塞到他手里,道:“樘哥哥,这灯是不是坏了?你替我瞧一瞧。”   朱祐樘接过,在地上拖曳了几步:“没坏。”   他抬眸,见张羡龄一脸的笑意,反应过来。笑笑是看出我想玩这灯了,他心想,感觉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像被羽毛拂了一下掌心。   “我小时候,玩过这种兔子灯,因此印象比较深。”朱祐樘向她解释道,“多年不见了,现在看起来,这灯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我懂。”张羡龄眨了眨右眼,一副俏皮样。   欣赏了一会儿灯,宫人送上元宵来,除了寻常的水煮元宵、桂花酒酿元宵,还有一碟子炸元宵,这是应张羡龄的要求做的。   炸元宵的个头不大,倒很圆,拇指食指比个圈就能套进去,原本雪白的糯米外皮被炸出颜色,浅黄浅黄的,看着很酥。夹起一个,撮尖了嘴咈嗤咈嗤吹几口气,送进嘴里,最外头的那一层很脆,往里还是软糯,一咬破,黑芝麻的香甜立刻充盈唇齿之间。   张羡龄细嚼慢咽,吃了好久,才吃完了两个炸元宵,然后忍痛放下筷子。这东西虽好吃,但油重,容易胖,她倘若再吃下去,明天又得多练小半个时辰剑。   算了算了,点到为止就好。   用过元宵,张羡龄与朱祐樘到清宁宫、仁寿宫等宫转了一圈,与诸位老娘娘说说话、聊聊天。   入夜,张羡龄与仁和、德清几个公主玩了一会儿花灯,直到天色实在晚了,方回殿休息。   深夜,坤宁宫宫门已经下钥,忽然听见一阵很急的叩门声。   是一个宫女的声音,很惊慌:“我是杨老娘娘宫里的,还请通传中宫娘娘,十一殿下出事了!” 第43章   张羡龄对于十一皇弟印象很深, 他是宪庙老爷最小的皇子,如今只有一岁多。   寒夜冷,她披衣起身, 忙问:“怎么回事?”   值夜的梅香服侍她穿鞋, 道:“是杨老娘娘的宫女来禀报的,似乎是十一殿下忽然发起高烧,烧得很厉害, 杨老娘娘都慌了神。”   在古代,小孩子生病是件麻烦事。纵使娇贵如皇子公主,也可能因为一场风寒轻易丧了命。   张羡龄道:“传了女医吗?”   “值守在嗜凤宫的女医已经守在杨老娘娘宫里了,方才也去叫了其他女医。”梅香匆匆替她梳着头, 回话道。   能让杨老娘娘这般惊慌来求助,想必十一殿下一定病得很厉害。只传女医, 怕是不太妥当, 张羡龄扭头去看朱祐樘:“这时候太医院还有人吗?”   “该有值夜的,叫人去传。”朱祐樘亦在换衣裳,他问了问时辰, 这时候其实离平日里他起身的时辰很近,换句话说,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上朝了。拿不准十一皇弟到底情况如何,朱祐樘索性换上了常服, 预备着等会儿看过十一皇弟直接上朝去。   原本寂静的宫道忽然被一盏又一盏宫灯照亮,帝后两人在宫人内侍的簇拥下,径直往嗜凤宫去, 脚步很急。   嗜凤宫里亦是灯火通明,仁寿宫的王太后已经赶到了,在花厅里坐镇。   张羡龄匆匆请了安, 问:“如今怎样了?”   她看了一眼内殿,帘后已经围了三四个女医,杨太妃更是伏在床前,止不住的落泪。   王太后捡重点解释道:“也许是白日里吹风着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到晚间十一哥儿就有些发热,原本杨老娘娘想着给他用冷水擦一擦脸,睡一觉兴许会好些。结果半夜醒来,触到十一哥儿的身子,竟然是滚烫滚烫的。这便慌了神,命人报信、传女医。我也刚过来不久,想着母后年纪大了,便没让人去清宁宫传消息,怕吓着她。现在女医正在诊治。”   她话音落下,寝殿又重回寂静,显得杨老娘娘的哭声越发响了。   “扶杨老娘娘到外头坐。”朱祐樘吩咐道。   内侍过去,好说歹说,将杨老娘娘从十一殿下的塌前架了过来。说是老娘娘,其实杨太妃也只有二十来岁,年轻,没经过事,如今见幼子病成这样,一边哭一边说些自责的话:“我是想着过节,没得惹了大家不快,到明日起来再好好给十一哥儿瞧一瞧,原本只是有一点点发热的。谁知道,夜里他竟然烧得这样厉害!若是十一哥儿有个三长两短,我……我直接去地下给先帝赔罪。”   “哪里就严重到这地步?”张羡龄上前扶住杨太妃胳膊,要她坐下,“女医已经在看了,太医也快到了,没事的。再说,你这做娘的哭成这样,十一哥儿模模糊糊听见了,不也揪心么?快收一收泪罢。”   好歹将杨太妃劝住了,她坐在紫檀玫瑰椅上,小声的啜泣,只痴痴望着内殿的方向。   张羡龄从帘子下走进去,不经皱起了眉头。   这么多人,窗户一扇都没打开。内殿里还燃着两三盆碳火,热得人出汗。殿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闷闷的气味。   “怎么窗户都不开?”   一个宫女回答:“老娘娘怕十一殿下冻着。”   张羡龄瞧见女医之中的谈允贤,点名道:“允贤,你是女医,这时候该不该开窗?”   “要开窗的,得通风才好。”谈允贤还在望闻问切,头都来不及抬,“何况,碳火太浓,纵使是好碳,亦有残烟。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样,不能久闻得,我方才就说过了。”   宫女有些为难:“可是……老娘娘她……”   张羡龄果断道:“听医生的,开窗!”   得了吩咐,宫女拿起靠在墙边的木撑子,将窗户一扇一扇支起来,风吹进来,将宫灯的影儿吹得轻晃,驱散了内殿之中的闭塞。   张羡龄问谈允贤:“如今是什么情景?”   谈允贤才切完脉,秀眉紧蹙:“不太好,需赶紧用药才好,为今之计,先得将这高热降下来。我已叫宫人去拿冷酒,等会儿兑些水,将帕子浸湿,覆在十一殿下额头上,看能不能行。”   正说着话,忽然听外嗜凤宫宫门口的内侍齐声喊:“太医到了。”   杨太妃猛地抬起头来,像等来了救星一般,起身向殿门张望。   事急从权,再加上嗜凤宫里有这么多人在,是以太医进殿时,一众女眷并未回避。   太医一直低垂着脑袋,盯着地砖,不敢乱瞟。他才预备向万岁爷请安,就听万岁爷道:“别拘小节,快去为十一哥儿诊治。”   “遵旨。”   太医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内侍的白靴,往内殿里去。   他先是道一声“得罪”,方才上前替十一殿下诊脉。   怕打扰太医看诊,张羡龄朝谈允贤摇了摇头,示意她等会儿再说。   太医细细诊脉,出去向万岁爷回禀。   张羡龄侧耳听,似乎说了些什么“风邪所致,来势汹汹”之类的话。   朱祐樘道:“开药,立刻着人去煎。”   太医连声应下,一旁的宫女奉上早就准备好的笔墨,请他开药。   太医院自有药局,药局也来了人,候在一旁,只等药房写完,拽着就去抓药煎药。司药司女官站在边上看,没吭声,既然是太医开的药,那就和司药司没什么干系。   这是宫中人人都默认的事,太医比女医厉害,太医院的药房比司药司厉害。   开药的功夫,宫人也送上酒和盆。   谈允贤挽起衣袖,揭开厚厚的棉被,替十一殿下擦拭。   等到太医院药房煎了药,送到嗜凤宫之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闹腾了一夜,王太后已经回到仁寿宫休息去了。   朱祐樘看一看天色,向张羡龄道:“朕得去御门走一趟,你先在这里看着。”   张羡龄点一点头,叮嘱道:“我刚才已叫人去坤宁宫膳食传信,你等会儿路过坤宁宫的时候,稍稍等一等,带上些馒头包子在路上吃,好歹垫一垫肚子。”   太后和万岁爷都走了,剩下的张羡龄便成了主心骨。   她进到内殿之中,十一殿下已经吃了药,昏昏沉沉睡着,身上的温度也降了一些。   看起来似乎没有性命之忧。   张羡龄松了一口气,命宫人好生看顾,预备在花厅坐在歇息一下。   她前脚在花厅坐下,谈允贤后脚便跟了出来,替十一殿下擦拭了小半夜,她的眼睛已经带有红血丝。   “娘娘,奴有一事想禀报。”谈允贤低声道。   张羡龄正在揉太阳穴的手一停,放了下来。谈允贤不是个没事找事之人,入宫之后,她除了苦读医书,就是为宫人看诊,像这样单独找张羡龄禀事,还是头一回。   张羡龄略一点头,示意谈允贤往外走,等到无人处,方才问:“有什么事?”   “方才太医开的药,我仔细看,不能说不好,只是……”谈允贤斟酌了一下用词,换了种说法。   “恕奴斗胆,在民间,曾流传过一两句笑话,说‘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太医院药方,多是哄人的。’”   张羡龄蹙眉:“你是说,方才太医所开药方不妥。”   “也不能这样说。”谈允贤道,“对症是对症,也能有些作用,但最大的长处是稳妥。于大人而言,这药无功无过。可是小孩子,本来身体就弱,稳妥是稳妥了,可未必能全好。”   她屈膝跪下:“奴医术浅薄,但曾经小女也曾这样病过一回,当时急得很,问了许多大夫,翻了许多医术,这才定下药房。小女现在倒也活蹦乱跳的,没一点病起。”   说到女儿,她的声音柔和下来。   张羡龄思量片刻,扶她起来:“你可知道,若是换了药,你却不能让十一哥儿完全痊愈,冒得可是砍头的风险。再者,如今十一哥儿已经吃了太医院的药,就换了药,身体大好了,这好处怕也落不到你身上去。”   “你可想清楚了?”   谈允贤咬了咬唇,良久,才说:“我乃医者,安能坐视?”   她向张羡龄行大礼道:“倘若真有个万一,还望娘娘怜惜,不到牵连到我夫婿和一双小儿女。”   “当然,若是让娘娘为难了,娘娘就当我从未说过这句话。”   “不至于。”张羡龄笑了笑,“你有胆,难道我没有?”   她让谈允贤将药房写下来,拿给女医看,一个个问她们的意见,都说这药房极对症。   听了回禀,张羡龄心中已经有了三分数,又叫文瑞康把药房拿给他相熟的太医去看。   文瑞康在宫中呆了半辈子,情知太医一向谨慎,就是见了这药方,也觉得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总之绝不肯担责。   他只能侧敲旁击:“我有一个侄孙,病得厉害,请看一看这药吃了会不会有害。”   太医什么也没说,只是飞速点了点头,像是看了一眼地砖。   这是认可的意思。   文瑞康带着试探到的消息来回事,张羡龄听了,心里已然有了成算。她特意找到朱祐樘,完完整整说了这事,问他的意思。   朱祐樘思虑良久,又差人到宫外去问,最后还是同意了换药之事。   接下来的一个月,谈允贤与嗜凤宫的女医换了岗,整日衣不解带的照顾,直到十一殿下完全大好了,她才睡了一个安稳觉。   一夜好梦,谈允贤醒来之时,茹女医正在炉边烧水。见孙女醒来,她倒了一碗热水,递给谈允贤。   “你啊,应该让祖母去和娘娘说这事的。”   谈允贤捧着热水,看白雾热腾腾地飘散:“我是想,就算问罪,问我一个就是。”   “傻孩子。”茹女医念了声佛,“幸亏如今十一殿下大好了。”   “你快梳洗一下,方才坤宁宫来了人,叫你得空去见中宫娘娘。”   谈允贤连忙梳妆打扮起来。   等到了坤宁宫,张羡龄在花厅见的她,问:“你可想要什么赏赐?”   “回娘娘,奴不要什么赏赐,如今十一殿下大安,便是最好的赏赐。”   张羡龄笑起来:“真的?”   “真的。”   “那我得再派人去无锡,把前一拨人追回来。”   谈允贤耳边嗡嗡的响:“娘娘的意思是?”   张羡龄也不逗她了,说:“我替你求了个恩典,将你夫君和儿女都接到京城来。他不是秀才么?正好让他进国子监念书。这个赏赐,你可满意?”   满意,简直太满意了。   谈允贤回过神,向张羡龄谢恩:“娘娘待奴如此之好,奴都不知道该回报。”   “你好好钻研医术,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张羡龄笑着说。 第44章   挑了个晴日, 张羡龄去探望病愈的十一皇弟,和朱祐樘一起。   今年是闰年,一月虽已过, 如今却还是闰一月。春光照耀下, 还未脱皮袄的张羡龄竟然有些热。   邵贵太妃等人也在,正围着十一皇弟逗弄。   她和朱祐樘过来,彼此见了礼, 聊了几句天气。   十一皇弟被邵贵太妃抱着,原本还有些蜡黄的小脸如今白嫩了些,正含着手指头。小孩子安安静静的时候,格外惹人喜欢。   “中宫娘娘抱一抱?”邵贵太妃将怀里的十一皇弟翻了个面, 朝着张羡龄。   “不了,不了。”张羡龄摇头, “我没抱过小孩子, 别摔着了。”   十一皇弟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盯张羡龄,模样有些严肃,又扭过小脑袋去看朱祐樘。看了一会儿, 他忽然伸出手,朝着朱祐樘的方向。   邵贵太妃笑起来:“这是要皇兄抱呢。”   见没人搭理他, 十一皇弟咿呀咿呀嘀咕了两声,谁也听不懂。   朱祐樘将十一皇弟接过来, 很小心的抱着,手稳稳托住他的背,倒是像模像样的。   “呦, 长哥儿倒是会哄孩子。”邵贵太妃戳一戳十一皇弟下巴上的小窝窝,看向张羡龄,含笑道, “你也早替长哥儿生一个,由他去哄,岂不妙哉。”   旁边的杨太妃和其他老娘娘都笑起来,笑声使得张羡龄有些窘迫,为了缓解气氛,她解下腰间的佩玉去逗十一皇弟玩,逗猫似的,将那玉佩在他面前晃一晃。   十一皇弟咯咯笑起来,身子往前倾,想要扑到张羡龄怀里。   “还是要皇嫂抱呢,你就抱他一下,等会儿别他弄哭了,那可难哄。”邵贵太妃说。   “要抱吗?”朱祐樘探寻的看向她。   “我……试一试。”   张羡龄试着抱起十一皇弟,小孩子软软地贴在她身上,带着轻微的奶香。张羡龄惟恐摔着他,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她才不那么慌了。   十一皇弟玩了一会儿她的头发,很快,又转移了注意力,朝着一处“哦哦”的喊。   这是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张羡龄顺着他的目光去瞧,红墙边的迎春花开了,小小的一点嫩黄色,摇曳在绿荫里。   小孩子,原是一朵花开就能高兴半日的。   思及此,张羡龄心中蓦然一静,同十一皇弟一起,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新开的迎春花。   回去的路上,朱祐樘感慨了一句:“幸亏小十一痊愈了,原本我还真有些担心,如今好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宫里千娇万宠、锦衣玉食的小皇子小公主,夭折的几率也高。他曾死过两三个弟弟妹妹,年纪都很小,殓入棺木,那棺木还没有摇篮长。   “十一哥儿是好了,但这事,却不能这样算了。”张羡龄的语气很有些严肃。   十一皇弟患病这事,其实暴露了很多隐患。头一件就是冬日的炭火中毒。虽说宫中用炭多是红罗炭,没什么呛人的烟味,但其实多多少少都藏有一氧化碳。在冬日,看顾小皇子小公主的乳母保母畏寒,便点了两三个炭盆,全摆在屋里。有时生母怕孩子冷,更是给小孩子盖上厚厚的被子。再加上宫里的习俗,寝间一向设在没有窗户的暗间,通风本就不好,炭火再烧上一整日,大人或许只是略微有些头晕,婴幼儿却哪里受得了?   张羡龄从前看过一本闲书,说的是晚清末代皇帝溥仪,他在年少时,住在寝宫里,睡到半夜呼吸困难,挣扎着起来一看,值夜的两个宫人也都晕过去了,正是一氧化碳中毒的缘故。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小皇子小公主。   那夜十一皇弟也睡在炭火旺盛的暗间里,盖着厚棉被,说是要发汗。回头,张羡龄就去问周姑姑这些宫里的老人,发现有几个小皇子小公主都死在冬天。   总而言之,皇子公主夭折的原因很复杂,但一些显而易见的安全隐患,非得纠正过来不可。   为此,张羡龄特地在坤宁宫开了一个会议。   还是西暖阁小院,张羡龄特地将其中最大、最亮堂的一间辟为会议室,因四角常年摆着翠竹盆景,宫人索性将称呼这一间为“竹厅”,张羡龄听了,觉得这名字不错,于是也跟着叫。渐渐地,宫中女官宫女全晓得,一旦被传唤至坤宁宫竹厅,那必然是中宫娘娘要她们议事。   这一回,被传唤到竹厅的,并非六尚局掌印女官,而是照顾皇子公主的乳母慈母保母,还有一众有资历的宫人,以及女医谈允贤。   这些人之中,品级最高的莫过于罗慈母,她是侍奉万岁爷长大的,如今按照旧例,得封一品佐圣夫人,当之无愧的坐在左席第一位。   张羡龄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此次议事的缘故,又说。   “今日叫大家来,并非要寻谁的不是,判谁的不是,而是要给诸位提个醒,定一定看护皇子公主的规矩。诸位都是有资历的,不妨好好想一想,到底有哪些细微之处,会给婴儿幼童带来不利的影响。”   一片安静,宫人都低垂着眼帘,拿不准中宫娘娘的意思。   张羡龄料到如此,便将烧炭这个例子讲了。   她直接点名:“佐圣夫人,你能想到些什么?”   佐圣夫人缓缓地说:“娘娘所言甚至,这祸事多是从细微之处开始的。奴婢倒想着了一个,不知对不对?”   “你只管讲,对不对有什么要紧的。”   “恕奴斗胆,说几句闲话。”佐圣夫人道,“有一些乳母保母,甚至娘娘,喜欢在屋子里摆一些瓷器玉器之类的,好看是好看,但倘若一不小心,砸了,那响动声,连大人都吓得一颗心乱跳,小孩子呢?岂不是连魂都吓没了?”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张羡龄叮嘱女史好生记录下来,并说:“很好,这事倒也能解决。那些很小的孩子,屋里不许摆些花里胡哨的,地上也得铺一层厚厚的毡子,就是不小心从高处掉下什么东西,也不至于打雷一样的响。”   佐圣夫人开了一个好头,其他的宫人便顺着这思路往下想,倒也说出了一些东西。有些有用,有些没用,但有几条张羡龄听了,很受启发。   譬如桌子角椅子角不能太尖锐,贪玩的孩子倘若撞上了,那必然是头破血流。   再比如小孩子人小身体弱,吃药该吃什么剂量,按理来说也该和大人不同。   这一条是谈允贤提出来的,她待在后院的这些年,除了给自己看病,就是给女儿儿子看病,完完全全是经验之谈。   “太医院有儿科吗?”张羡龄追问。   “有的。”说起这个,谈允贤有些惋惜,“只是咱们女医院没有。”   从元代起,宫中的太医院已经有了分科的意识,到本朝,太医院一共有十三科,譬如针灸科、眼科、口齿科、咽喉科之类的,每一科的太医各有专攻。其中有一科叫小方脉,与大方脉相区别,是专门为小儿看诊治病的。像上次给十一皇弟诊脉的,正是小方脉科的太医。   但女医显然就没有分科了,毕竟人数少,从前也不大受重视,偶尔冒出一个医道天才,也如流星一般,划过就没了。   张羡龄沉吟片刻,说:“这事女史先记下,等宫人试过后,从小宫女里挑一些有天分的习医理,人多了,才好分科。”   大家议论了一回,将几件即刻可办的事定了下来。张羡龄怕她们推诿,专教佐圣夫人负责此事,定了个期限,说是期限一到,她领着人亲自查验,看各宫整改到位没有。   从坤宁宫后头的游艺斋出来,一众宫人都围着佐圣夫人,悄悄说:“这整改归整改,从前的事不论吧?”   也有抱怨的:“哪里就那么严重,多少年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佐圣夫人沉声道:“这话别叫我听到第二次,若有,即刻叫宫正司的女官来,罚去做提铃宫人。你们打量中宫娘娘是个好性的,胆子就大起来?那才是失心疯了!”   “娘娘方才也说了,从前的事既往不咎,可整顿之后,还有敢乱来的,那就别抱怨宫正司女官登门了。”   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想触一鼻子灰,该干什么干什么了去了。   铺地垫的,扯摆设的,拿软布头包桌子角的……改动都不很大,事却多,零零碎碎的都要上心。   养孩子的太妃里,也有几个不以为意的,但犯不着为这些小事与中宫娘娘生气。可听见要把孩子从无窗暗间挪到有窗明间睡觉,心里便有些嘀咕。   她们原想找王太后说一说这事,但王太后避不见客,只能去找邵贵太妃。   邵贵太妃直接打开兴王、岐王和德清公主的房门,仍老娘娘去瞧:“我们一早就改过来了,又什么要紧的?虽有窗,那还有屏风呢,冻不着。再说,哥儿姐儿在暗间睡本就闷,挪到外一间睡,有了光,起居都高兴些。”   邵贵太妃养了三子一女,每一个都活得好好的,无一夭折。她既然带头做了,其余有孩子的太妃哪敢再多嘴,便按照要求,全都改了过来。   改动之后,还有一连串配套的规矩,譬如皇嗣房中地毯要定期更换,乳母保母慈母要时常洗手,方能抱孩子之类的。   张羡龄怕他们不耐烦做,先是专门派了人常驻太妃居所,时不时转悠一下,后又叫司乐宫女编了一套朗朗上口的儿歌,全是以健康卫生为主题的,洗脑一般的传唱。   除去最初的不适应,渐渐的,大家也养成了新习惯。 第45章   后宫里大大小小的宫门很多, 有几处尤为热闹,因为处在交汇之处,日日夜夜都有宫女内侍从底下走过, 宫门下的青砖都被踏得平平整整, 一点青苔都没有。   这日清晨,三三两两的宫女内侍打着哈欠,从居处出来, 赶着去站班,路过走熟了的宫门时,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同。   定眼一看,原来在宫门之畔, 极其显眼的地方,多了一块木板, 黑漆, 又宽又长,挂在宫墙正中。   有两三个做泥瓦工的内侍围在黑板旁,手中拿着家伙, 正忙着给黑板顶上做一遮雨檐。   “这是什么?”一个宫人看了一会儿,疑惑道。   “奉中宫娘娘之命, 在此砌一个布告栏,以后有什么消息, 都会贴于此处,你们记得来看。”   这倒是件新鲜事,宫女内侍路过布告栏时, 总要多看几眼,瞧一瞧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用多久,布告栏就完工了。   就在这个时候, 布告栏上贴出了一道诏令,是坤宁宫签发的。   诏令不长,短短数行,简洁明了,印在宽大的纸上,后头跟着三个红印,分别是大明皇后之印、司礼监之印,以及六尚局之印。一排官印摆在那里,看得人心惊肉跳,不知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往来宫女内侍都停下脚步,凑过去看,唯恐慢了一步。   识字的,一眼就扫见了诏令的标题,名曰《修整后宫街衢诏》。   宫女内侍里,不识字的占多数,往常都要托识字的讲解,今日却不用,因为布告栏边专门站了两个女史,一字一句念着诏令上的文字。   “紫禁城内,是唯帝宅,街衢廊下,必须整洁……”   诏令念完,还有一半的人是懵的,这是什么意思啊?   也许是看出了他们的不解,女史又用口语说了一遍诏令的意思。这一回,都听明白了。   别看这道诏令整的那么玄乎,其实用最朴素的话来讲,就一个意思。   天晴了,为了讲卫生,让我们来大扫除吧。   这诏令是张羡龄亲自构思的,交由许尚宫润笔,确认无误后,许尚宫加盖六尚局之印,她摸出大明皇后之宝,往上一戳,正儿八经的签发了诏令。为显郑重,张羡龄特意与朱祐樘商量,想要让司礼监也盖个章。   朱祐樘看过《修整后宫街衢诏》,乐了:“这也是杀鸡用宰牛刀了。”   “才不是呢。”张羡龄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讲卫生,很重要。”   “卫生”这个词,朱祐樘也是第一次听说,问:“卫生又是何意?”   张羡龄眨眨眼,以反问之法赢得些思考的时间:“樘哥哥猜一猜,卫生是什么意思?”   “可是护卫生命之理?”朱祐樘猜测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张羡龄糊弄着解释,“未雨绸缪,防止疫病发生,亦是卫生之意。”   朱祐樘点点头:“若是这样,讲卫生倒是一件善事。”   讲卫生,绝不是小事。后世,京城得到解放之后,整个京城百姓乃至军队全都被动员起来,进行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大扫除。   大扫除历时三个月,发动群众七万多人,最后扫除垃圾六十万吨,运走粪便六十一万吨,成果斐然。   大扫除的时候,连紫禁城里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在后宫的一些阴阴暗暗的小角落,据说垃圾堆起来,有宫墙那么高。   说句实在话,就古代这个环境,很多瘟疫之所以蔓延,原因之一就是糟糕的卫生环境。居住之地干净与否,其实与健康有很大的关系。   在排查皇嗣住所安全隐患的时候,张羡龄便萌生了后宫大扫除的想法。坤宁宫也好,仁寿宫也好,清宁宫也好,只要是娘娘侍长们居住的宫殿,无不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是宫女内侍的住所呢?还有哪些贵人们甚少踏足的角落,是不是在滋生病菌呢?   就是为了这个,张羡龄才签发了这道《修整后宫街衢诏》。   得了朱祐樘的支持,张羡龄传来司礼监掌印太监,请他在诏令上用印。   怀恩归乡之后,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有覃吉继任。覃吉也是东宫的旧人,在张羡龄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他就待她很恭敬。   覃吉仔仔细细看过《修整后宫街衢诏》,并没看出什么不妥当,又有万岁爷的授意,因此很痛快的盖上了司礼监之印。   他将官印好生收起来,问:“娘娘怎么想着要大扫除了?是不是宫里有哪些宫女内侍偷懒?”   “倒不是。”张羡龄解释道:“主要是想让宫人们,将后宫偏僻的角落,以及自己的住处打扫干净。”   她停了一下,又说:“我知道过年前宫人应该清扫过一遍,但这一次,我希望清理的更彻底一些。”   “娘娘思虑周全,这样的天气,是该好好打扫一番,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嘛。”覃吉笑眯眯道。   诏令交于司礼监经场去印刷,趁着这个功夫,张羡龄好好做了一番调研。   据她调查来的情况,后宫里宫女内侍所居住之地,大体而言,可以分为两大部分。有一部分住在乾清宫之外,东西两侧的宫人直房,这是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内臣才可以居住之地。其他的普通宫人,多半是住在紫禁城往北,靠着城墙那一溜低低矮矮的房屋,已经挨着二十四监的地界。   譬如说从长庚桥至御酒房后墙这一侧,由西向东,鳞次栉比砌着一长连的宫人住所,叫做“廊下家”,专给答应长随居住。靠近六尚局的后墙一侧,则多是女官宫女的住处。   张羡龄特意微服简行,带了两个人,做宫女打扮,到宫人内侍所居的廊下家这一带走了一趟。   穿过嘉德右门,一路往西,又越过□□门,便像无端闯入另一个世界,宫人住所或长连或短连的挨在一起,若是忽略了房屋背后的红墙。瞧着和宫外的寻常人家竟然没多大差别。   她往里走了十来步,忽然见房舍之间有一个小小佛堂,供奉着香烛贡品,再走数十步,又是一个佛堂。   看来宫女内侍,倒有不少信佛之人。   张羡龄满街乱窜,听见一个绿袍内侍的巡警声,喊的是“谨慎灯烛,牢插线香”。她听着这声音,不经想起了以前看古装电视剧,剧里常常出现一个打更人,拉长了调子,用奇怪的韵律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两者比起来,倒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娘娘,要不咱们回去吧,这才下了雨,别脏了您的鞋。”紧紧跟在张羡龄身后的宫女秀兰轻声劝。   为了避人耳目,张羡龄此番出行,并没有带梅香或者秋菊,她们俩的脸,就像戳了坤宁宫的印,只要是在宫中,无论走到哪,都有赶着上来端水抬轿的。   相比之下,见过张羡龄这个中宫娘娘的宫女内侍,却是不多。就是见过一面的,未必能记得清她的容颜。毕竟觐见之时,有哪个宫人内侍敢大刺刺抬头直视中宫娘娘的脸?   “别叫娘娘,叫娘子,要是你给我露了馅,下回我就不带你出来了。”张羡龄提点道,“还早着呢,逛一逛。”   她瞧见前头郁郁葱葱长着两棵树,便兴致勃勃的,朝着树走去。走过去一看,一株是枣树,另一株还是枣树,发了新叶,细长细长的,绿得像刷了漆。   “这两棵枣树倒长得好。”张羡龄道。   枣树旁的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个内侍,手中拿着一盆水,泼到地上,听见有人在夸枣树,便扬起了头,很得意的道:“当然长得好,我跟伺候祖宗一样的伺候这两棵树。等到七八月,结出枣儿来,又红又甜。用来酿酒,那滋味比起御酒房的也差不了多少。整个廊下家,人人都抢着来我的枣儿酒。”   张羡龄听着新鲜:“这还能卖酒呢?”   “当然啦,卖包子的卖炊饼的比比皆是,自然有卖酒的。”这内侍看了眼张羡龄,道,“这位娘子倒面生,不是住咱们这儿的吧?”   “不是,我原是住六尚局那边的。”张羡龄笑道,“今日不当值,刚好到这边看看热闹。”   “呦,感情您住在那边,难怪了。不是我吹嘘,那一边才没有咱们这儿的廊下家热闹呢!”   “是呀,那头住着是有些冷清。这边可还有什么好玩的?”   内侍站直了,说:“这时候倒没什么,好多在当值呢,傍晚才热闹些。你倒可以到前头看看,那边有一处小院,迎春花开得可好了。原来是内相怀恩公公的住处,他归乡了,大门如今锁着,不过你在外头也能看见花。”   怀恩的旧宅么?张羡龄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一时有些愣。算算年月,他该在此处住了几十年吧。这个时候。   张羡龄谢过那位内侍,按着他指出的方向走去,果然看见一墙迎春花,开得热热烈烈,轻轻摇曳在微风里。   这倒教她无端想起一首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个时节,怀恩应当已经在家乡饮酒赏花了罢? 第46章   京城之外, 春风拂过高密城的街巷,熏熏的。   天色刚亮,街道已然喧嚣起来, 卖菜的、挑水的、赶驴的……人们忙忙碌碌, 去向该去的地方。   怀恩坐在小酒楼的二层,红漆木窗支着,将外头的乡音与春风都迎进来。明明是最平凡的街景, 他却看得很认真,只可惜老眼昏花,只能朦朦胧胧看个大概。   不过即使这样,也足以让他有些许欢愉。   “老爷, 虽然今日天气尚好,但毕竟是初春, 风吹多了怕凉。你老人家又病着, 不然把窗放下来?”随从有些担忧。   怀恩轻轻摇一摇头:“无妨,你去催催菜。”   他的身体如何,他自己知晓, 风灯残烛,不过是挨日子罢了。过年时病了一回, 歪在榻上听炮仗声,今日难得精神好一些, 自然要出来看看,顺便办完最后一件事。   窗外,浮浮沉沉响着各种各样的吆喝声。一个汉子挑了两箩筐菜从东边踱过来, 吆喝声很亮堂。   “卖香椿咯——新摘香椿——”   怀恩听见这吆喝声,想起中宫娘娘似乎喜欢吃这个,便吩咐随从:“你去买一些, 看能否晒干,拾掇好往宫里送。”   香椿买好,肩膀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也上楼来,手中端着一大盘高密炉包。   “客官久等,这是新鲜出炉的炉包。”   猪油煎的炉包,表层挂浆,浅金色的鸡蛋黄,胖乎乎,香喷喷,看得让人流口水。   随从夹起一个,放到瓷碗中,请怀恩用。   怀恩拿着筷子,将炉包从中划开,里面的韭菜猪肉馅挑出来,特别的香。   他深深嗅了一下炉包的香气,脸上带了点笑意:“就是这个味。”   年幼之时,父母尚在,灾殃未至,每日早晨家中仆妇必定外出买来炉包。那时庭院中,就飘散着这个香气。   怀恩将炉包往外推,招呼侍从:“你们吃。”   “老爷不吃吗?”   “牙齿不行了,咬不烂。”   他原来也没打算吃的,能闻一闻久违的香气,也就足够了。   在酒楼坐了一会儿,上来一个仆妇,鬓边有一只银簪,收拾得很利落。   仆妇向怀恩请安:“京中一别,多年未见老爷,我给您请安了。”   “坐。”   见仆妇来了,随从便将一个漆盒轻轻摆在桌上,紫檀木,刻着荷花纹,雕工细腻。   怀恩把手在紫檀木漆盒上按了一按:“这些年,一直没叫你办什么事,这是唯一一件。”   他轻声同仆妇吩咐了一番。   仆妇听完,拿起桌上的紫檀木漆盒,问:“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   怀恩道:“顺便提些炉包回去。”   从小酒楼下来,仆妇一手拿着紫檀木漆盒,一手提着装炉包的食盒,仍按照来时的旧路,缓缓走回去。   等到了员外府门前,看门的门房见了她,忙上前问好:“大娘这是给老太太办差去?”   “嘴馋了,出去买几只炉包吃。”仆妇寒暄两句,进了垂花门,先将东西放好,再去萱草堂伺候。   正是用早饭的时候,萱草堂里人很多,大媳妇小孙女都在,陪着苏老太太用早膳。   仆妇到萱草堂的时候,早饭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众人正和苏老太太说笑。   二姑娘一向会逗趣,挽着老祖母的胳膊,给她讲昨日看的一本新话本。   “那蒙受不白之冤的小少爷历经坎坷,终于寻得了证据,敲登闻鼓告御状,洗清了他们家的罪状,而后与未婚妻成婚,次年秋闱,竟高中状元,骑马游街,好不威风。”   苏老太太听了这结局,笑着摇了摇头:“这也就是话本子上的故事,洗清罪名哪有那么容易。就算走了大运,得以洗刷冤屈,那除了逃走的小少爷,他们家里人也早就死的死,葬的葬了。”   “写戏嘛,自然要圆满一些。”二姑娘笑道。   众人说笑一回,苏老太太便让他们下去歇着,于是都散了。   仆妇搀着苏老太太往里屋去,将小丫头打发出去办事。等到室中再无他人,仆妇方才将那个紫檀木漆盒拿出来,轻轻跪在地砖上。   苏老太太纳闷道:“这是做什么?”   “给老太太请罪。”仆妇低垂着头道,“奴今日奉一位老爷之命,特意给老太太送这个。”   她将紫檀木漆盒举得高高的:“那位老爷说,若是老太太还记着多年前的戴家小少爷,就请收下此物。若是记不得了,就让奴拿去埋了。”   戴家小少爷?哪个戴家?   初听见这个名字,苏老太太有些惘然。   漫长的岁月,她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同许多人离散了,即使是爹娘、兄弟、姐妹、丈夫。她想了一想,才终于记起了这个略微耳熟的名字,不觉有些讶然:“是他呀。”   绣帘外,梁间燕子双双并翅,飞向天际,燕语呢喃。   苏老太太被这个名字一下子拽回从前,放佛她还是那个十一二岁的苏家小姑娘。   苏家与戴家是邻居,两家长辈引为知己,时常往来。苏家小姑娘与戴家小少爷年纪相近,八字也合,于是自然而然的,就定下了秦晋之好。虽说因为年纪小,明面上两人并没有媒妁之约,但苏小姑娘很小就知道,她以后会嫁给戴家小少年。   彼时两人尚在孩提之间,不懂事,更不用提情爱两个字。但苏小姑娘很喜欢去找戴小少爷玩。   戴家后院有一架紫藤花,开花的时候,满架紫藤花一溜溜垂下来,像葡萄。   他们就在紫藤花架下玩,骑竹马、斗百草,也不拘是男孩女孩的游戏,都玩得很开心。   一直要玩到天黑,娘亲亲自来捉人,苏小姑娘才恋恋不舍的回家去。   可忽然间,戴家就遭了难,戴家老爷被砍了头,其他的人下狱的下狱,进教坊司的进教坊司,好好的一个家,顷刻间就没了。戴家具体犯了什么事?说不清。大街小巷都传,说是戴家人得罪了万岁爷,这才遭了灭顶之灾。   苏小姑娘也被锁在阁楼上,这一回任她怎么哭喊,大人都不肯放她出门,更是三申五令,决不许再提戴家人。   她哭过,闹过,渐渐地,也忘了,就好像隔壁从来没有住过一户姓戴的人家。   再后来,爹娘给她挑了一个如意郎君,嫁过去之后,虽说免不了有些小吵小闹,但总体而言,日子过得不错,公婆慈爱、丈夫体贴,儿女一个接着一个出生,长大了,又各自嫁娶,她的鬓边也添了白发,成了众人口中的苏老太太。   苏老太太望着那个紫檀雕花漆盒,叹息了一声:“拿过来看看。”   打开铜锁扣,是满满一盒宫制绢花,苏老太太的手久久停在微凉的铜锁扣上,好一会儿,才拿起一朵绢花。   “原来是这个。”   她轻笑起来,将紫檀雕花漆盒放下,吩咐仆妇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楠木箱。   楠木箱装着的,都是些琐碎的东西,她婴儿时期戴过的长命锁,第一次学刺绣绣出来的锦帕……都带着岁月的痕迹。   苏老太太翻找着,最终从箱子底翻出一只匣子,从里头拿出了一朵旧绢花。   曾经遗忘的小事,这时候也从记忆里浮现出来。   曾经遗忘的小事,这时候也从记忆里浮现出来。   是初夏的傍晚,她在戴家玩,不知怎得,戴小少爷把她戴的绢花给弄坏了。   她当即哭起来,这绢花可是家人从扬州买来的,她只有这么一个,如今却坏了。   戴小少爷左一个作揖,右一个道歉,许诺道:“妹妹别哭了,我自会赔你,以后每一年都送你送一朵绢花。”   “当真吗?”   “当真。”   稚嫩的声音仍回荡在耳边,一晃眼,岁月忽已暮。   这一朵旧绢花被放进了紫檀雕花漆盒之中,数一数,一共有六十一朵绢花。   漆盒底端,放着一张字条,是李商隐的名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收到怀恩的消息时,朱祐樘正在乾清宫看奏章。   近侍进殿来,沉默着将东西奉上。   朱佑樘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篮子晒干的香椿。这倒是好东西,笑笑见了一定喜欢,怀恩有心了。   朱佑樘心里这样想,剑眉微舒。可当他打开信笺,却又沉默下来,久久的沉默。   良久,他放下信笺,茫然地坐了一会儿。   回家去,我该回家去,他心想,于是站起来,径直往坤宁宫的方向走,脚步很急。   坤宁宫里,张羡龄正在与尚宫议事。忙忙碌碌一个月,后宫大扫除终于接近尾声。   为了提高宫人的积极性,确保搞卫生的效率,张羡龄将宫女内侍按照居住区域与人数划分,分为东一组、东二组、西一组、西二组……每一组都有负责的区域。   等到了检查之日,女官会按照卫生标准,一组一组的检查,并给予评价。特别好的,是甲等。合格的,是乙等。没达标的,则是丙等。   甲等的有赏,年底赏银会多些。若是丙等,那对不起,年底赏银会少一些。   “讲卫生这事,不是检查过就算了。”张羡龄交代许尚宫,“以后每一旬,都会有一次检查,依然是按咱们商量的规矩来。”   “臣记下了。”   “还有这次大扫除,一定会有特别突出、搞卫生非常仔细的宫人。让大家选出一个,作为卫生模范,给发一支金簪。最突出的小组也要选一个,给发一面锦旗,集体加餐。”张羡龄补充道。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通传,说万岁爷来了。   张羡龄站起来,道:“就这样吧,你回去和其他掌印女官再商量商量,完善一下,先回去吧。”   她从帘下走出去,到殿门边去迎接万岁爷。   还没来得及请安,朱祐樘已经轻轻抱住她,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   张羡龄一愣,反手拥住他:“怎么了?”   朱祐樘没抬头,声音有些闷闷的。   “怀恩没了。” 第47章   怀恩葬在了故乡。   山高路远, 凭吊无门,朱祐樘下了一道圣旨,为怀恩修一座祠, 名曰“显忠祠”。   为内臣修祠, 在本朝历史上着实罕见。上一个成例,还是英庙老爷时的故事,夺门之变, 英庙老爷重登大宝,下诏为太监王振建旌忠祠。对此,朝廷内外颇有微词。   这一回给怀恩修显忠祠, 一贯长于忠言逆耳的大臣们竟然没说什么闲话,沉默了下来。   显忠祠就这样建起来了, 择址、立碑、挂匾。   匾额是朱祐樘御笔, 木胎金字, 格外显眼。   张羡龄也想为怀恩做点什么, 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到。   周姑姑给她出主意:“要不, 娘娘让御用的扎彩匠扎一些亭台楼阁、家人肥马, 让人焚烧了,也算是尽心了。”   说着, 她又叹息了一声:“到了怀恩公公这个岁数, 又能叶落归根, 其实也是喜丧了。”   周姑姑也有六十来岁, 半截身子埋在黄土里,因此格外感同身受。   张羡龄听周姑姑言语里大有自怜的意思,便轻轻牵住她的手,略微起皱的暗黄皮肤,散布着斑斑点点, 是岁月上的妆。   她有些心酸,握了握她的手道:“老太要长命百岁的。”   周姑姑笑起来:“好好好,都听娘娘的。”   张羡龄又问:“老太家里可还有什么人,想不想出宫去见一见?”   “倒没什么了。”周姑姑摇摇头,“何况,咱们做宫女的,和他们内臣与女官不同,哪里能随意出宫探亲呢?”   “这话怎么说?”   张羡龄追问起宫人的归宿,周姑姑便一五一十的答了。   说起来,女官的境遇比起普通宫女要好上许多。洪武年间的规定,若外有家室者,在宫女服劳五六载,或走或留,悉听尊便。不过永乐之时,规矩又改了,唯有年近五十愿还乡者,方准其出宫。久而久而,只有年老有功之人乞归,方能离宫。   至于宫女,出宫之事难于登天,许多宫女五六岁入宫,老了病了,就挪到安乐堂。倘若不幸死了,就往净乐堂的火塔一推,化作一丝丝黑烟,这一生也就完了。   “那年老的内侍们呢?不是太监这样的,就是普通内侍。”张羡龄又问。   “寻常内侍的话,有一部分和宫女差不多。还有的会积攒一笔钱,在年老的时候出宫。有家人的就投奔家人,他们内侍最爱认干儿子干孙子之类的。若是没家人,他们大约会寻一个寺庙,交了钱,在庙里住下。”   张羡龄听完,眉头紧锁,眼瞳往下看,似乎在想些什么。   周姑姑观张羡龄这幅神情,不经有些担心,依她说,中宫娘娘什么都好,唯有一点,未免太心慈了些。自己方才就不该说这些话的,免得又惹出什么事来。   “都是这么过来的,其实也没什么。”周姑姑将话题带开,“娘娘中午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嗯?”张羡龄回过神来。   她这几天都没什么心思点膳,周姑姑忽然问她吃什么,张羡龄一时答不上来。   她思考了一下,想起上回去廊下家时的所见,有个宫女将炉子摆在屋门口,在做一种食物,很香。张羡龄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只向周姑姑描述着那食物大致的模样:“宫人是不是有一种吃法,把黍面枣糕用油煎?”   周姑姑点点头:“有的,我这就吩咐膳房,让他们试着做一份。”   坤宁膳房得了吩咐,立刻动起来。   午膳的点心,便多了一道黍子面年糕。   也许是用油煎过的缘故,黍子面年糕表层鼓着大大小小的泡儿,色泽焦黄,还浇了些红糖。咬一口尝尝,年糕劲道,红糖沁甜,里边还有烂烂的枣泥,很美味。   她吃了一块黍子面年糕,暂时放下筷子,要宫女给乾清宫也送上一份。   这几天无论是坤宁宫还是乾清宫,一律吃斋。昨夜的膳食,朱祐樘只略动了动筷子,没吃什么,张羡龄看着有些心疼,但愿这一碟儿黍子面年糕能让他多吃一些。   虽说朱祐樘从不特意说自己喜欢吃什么,但与朱祐樘同吃同住这么久,张羡龄也大致察觉到了他的口味。就点心而言,他喜欢吃甜的,尤其是糯米做的黏糊糊的点心,像桂花糕、山药糯米饼、麻薯团之类的,只要有,他总会吃上一块。   这倒是和张羡龄的口味很接近,她也喜欢吃软软糯糯的点心,因此如今当她吃到合心意的食物,总会留一份,或者给乾清宫送一份。   ***   乾清宫的御桌上,摆满了各色素菜。   素鸭、素什锦、素酱肉、酥疙炸合、素羊肉……全是乾清宫膳房精心烹制的。   万岁爷的饮食起居全在坤宁宫,只在乾清宫用午膳、小憩片刻。   乾清宫膳房的内侍便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将午膳办得漂漂亮亮的。   只可惜这几日,万岁爷无心用膳,所进之膳,有大半都原封不动的撤了下去,赏给近侍。   近侍李广站在一边侍奉,见万岁爷只用了一点燕窝粥,不禁有些着急,但依着规矩,他又不能劝着万岁爷进膳,只在心里盘算,等会儿一定要去,同乾清宫膳房的内侍说一说办膳的事。   眼看万岁爷放下筷子,打算说“撤膳”,忽然听见坤宁宫来人了,还带了一品点心。   “这是黍子面年糕,娘娘吃着好,便命奴婢送一份过来。”   中宫娘娘的面子,万岁爷一定会给。李广来了精神,期待的望了眼万岁爷,只见万岁爷点了点头,他便忙将黍子面年糕放到最前头。   朱祐樘其实没多大胃口,但想着是笑笑的一番心意,还是重新拿起筷子,吃了一块黍子面年糕。   用完膳,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小憩,而是重新翻起了奏章。   一本奏章被特意挑出来,单独摆在案上。   朱祐樘翻开奏章,将里边的文字又看了一遍,“预选女子于宫中或诸王馆读书习礼,以待服阕之日册封二妃、广衍储嗣……”   简而言之,这本奏章是请求选秀封妃的。   明宫旧制,一后以二贵人陪升,除了中宫娘娘,还有东宫娘娘和西宫娘娘。例如如今的太后王老娘娘,当年入宫之时就是东宫娘娘,后来才成了继后。   像笑笑这样的情况,才是罕见的。   乾清宫里静悄悄的,帷幕低垂,扫在金砖上。   朱祐樘盯着那一本奏章,思虑良久。这样的奏本,他不能留中不发,倘若闹到太皇太后都知晓,那就越发难办,一定要速战速决才好。   他心里拿定了注意,吩咐左右近侍:“传翰林院侍读谢迁来见,要悄悄地。”   ***   翰林院里,一众学士正在午休。   谢迁见其他人都眯着眼,便轻轻打开抽屉,取出一个葫芦,悄无声息的喝了口小酒。   酒入喉,真舒坦,谢迁正回味呢,忽然身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谢迁心下一惊,差点没呛着。   回头一看,是个穿红的近侍。   近侍轻声道:“谢学士,万岁爷有旨,要你悄悄地去觐见。”   谢迁抚着胸口,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王恕老大人跑来抓人呢,幸好幸好,是万岁爷传召。   他轻手起脚起身,跟着那近侍进宫去。   虽说如今谢迁已经快四十岁,但每次从宫门底下过,他都会想起头一回进宫的场景。那时他才二十五岁,被点为状元郎,乌纱帽上戴着花从宫门走出去,骑御马游街,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进了翰林院,状元郎谢迁得意洋洋的自我介绍:“吾乃谢迁,是万岁爷钦点的状元。”   静了一瞬。   在场众人全都哄笑起来,翰林院里充满了快活的氛围。   能进翰林院当差的,谁还不是个状元了?   直到今日,还有人拿这件事打趣,叫谢迁“谢状元”。   见识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谢迁完全沉潜下来,将傲气尽收,但直来直去与爱侃大山的性子却依旧未改。   昔日万岁爷在东宫之时,只要轮到谢迁讲课,谢迁总爱聊起野史故事,引以为例。或许是因为这个,万岁爷倒还喜欢听他说话。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万岁爷传唤他所谓何事。   到了乾清宫,朱祐樘将一本奏章拿给谢迁瞧:“你看看,可有什么想法?”   谢迁一字一句看了,是一道请求选妃的奏章。   万岁爷若想选,还叫他来做什么?   谢迁心中念头一定,便道:“臣以为不妥。”   “为何不妥?”   谢迁张口就来:“这《中庸·九经》有言,去谗远色为劝贤之通,万岁爷如今初登大宝,理因以政务为重,怎可沉迷女色?昔日唐玄宗……”   他说得口干舌燥的,方才说完了。   朱祐樘让近侍给他倒了杯热茶,赞同道:“先生所言甚是。况且先帝去年方崩殂,若以民间之礼论算,合该有三年之忧,先生说是不是?”   谢迁将一口热茶咽进肚里,这万岁爷比他想的还要绝啊,这话一出,三年之内谁敢再提选秀之事?   “万岁爷所言甚是。”   回去谢迁就依照万岁爷的意思,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写了一本奏疏,大意只有一个——拒绝选妃。   谢迁的奏疏一呈上,就立刻由司礼监批红,转交礼部会议,统一意见之后,通过存档。   三年之内不谈选妃之事就这么定了。   前朝发生的风波,张羡龄一无所知。朱祐樘怕她多想,将消息瞒得死死的,一丝风都没透露。   张羡龄是当真没察觉到,在她琢磨宫人养老规章的时候,宫斗的苗头已经被扼杀在了摇篮中。 第48章   选妃之事悄无声息解决了, 但朱祐樘还是有些苦恼。   因回绝的奏章里才用了三年守孝的借口,为显心诚, 笑笑的生辰又不能大办了。   这日夜深人静,朱祐樘轻描淡写道:“父皇故去未满周年,你的生辰怕只能委屈一点。”   张羡龄正在灯下做计划,闻言,抬起头来:“这有什么?我本来就不喜欢太热闹,人多了,唯恐不自在。生辰只要你陪着过,哪里谈得上委屈。”   宫灯投下一片淡黄的光,因被轻纱灯罩所过滤, 显得格外柔和。瞧着朦胧灯影里的笑笑,朱祐樘心中一柔, 道:“那你可有特别想要的生辰礼?”   张羡龄手托腮, 想了想说:“倒还真有。我想吃长寿面,加了两个煎蛋的。”   朱祐樘有些意外, 加双煎蛋的长寿面算是什么生辰礼?未免太简单了些。   “这个不算,再想。”   “怎么不算了?”   张羡龄争辩道:“去年吃长寿面,只有一个煎蛋, 如今我想要两个煎蛋,再加些青菜,多好呀。”   生日什么的,她是真不大在乎。   这也是穿越前养成的习惯, 有的人家孩子过生日,格外隆重,又是生日礼物,又是生日宴会, 可张家不这样。她的父母仪式感比较弱,并不重视非传统节日的庆祝,像什么父亲节、母亲节、情人节、结婚纪念日……一律当普通日子过。   按照张父的说法:“这什么节,那什么节,都是商家造出来骗钱的。”   生日倒还稍微特殊一点,但因为张羡龄的生日总是赶在开学考试的时候,因此几乎都很平淡,每一年都是家人坐在一起吃个晚饭,吹个蜡烛,母亲再给她下碗长寿面,就这样过完了。   家人如此,至于朋友同学庆祝生日这事,那更是提都不用提,一来张羡龄因为赶着时间表去补课,几乎没什么时间和同龄人玩,也没什么朋友;二来他们家过生日,一向是以农历日期为准,这就导致每一年过生日的阳历都是不同的。有时候,连张羡龄自己都有些疑惑,她的生日换算成公历具体是几号来着?非要翻看手机日历才明白。过生日的正主儿都记不清日子,更别说其他同学了。   因此,张羡龄对于生日的期待,也就只有妈妈亲手做的长寿面加双煎蛋了。虽说如今吃不到妈妈牌的长寿面,但有御厨做的,也很好。   听到这个回答,朱祐樘愣了一愣:“真就想要这个?没别的?”   “别的我也都有啊。”张羡龄同他细数起来,“衣裳,按照皇后常服的规格,开春就裁了五六十件。珠宝首饰,年前你送了我好多好多呢,我就是跟哪吒一样,三头六臂,那也戴不过来。至于宫庄子粒银,旧时东宫的份额你不是都填了坤宁宫的库房?”   “啧,这么一算,感觉我好富有啊。”张羡龄小小惊叹了一下。   “行,那就依你所言。”朱祐樘起身走至她身旁,将手轻轻按在笑笑肩膀上,“在写什么?”   “宫人试的规划。”张羡龄将计划推给他瞧,怕灯光暗,看得眼睛累,她转手又把绣球灯往朱祐樘处挪了一挪。   朱祐樘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宫人试的日期已经定下,就在三月初一,地点设在坤宁宫。考试的规制像是脱胎于科举殿试,在坤宁宫月台、檐下设书案,亦有受卷、弥封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已经很完善了。   他看完,道:“不错,瞧着很周全。”   “是吧,我和许尚宫一起商议的。”张羡龄说,颇有些自豪。   为了确保宫人试的每一个环节都不出错,张羡龄特地组织了一个考试委员会,选进来的人都是像许尚宫这样老成有学识的,以防泄密,这些天考委会成员都是单独住在一处,时时刻刻有人看顾着,不许私下里交头接耳。   基本上宫人试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唯有一件事还没确定。张羡龄是觉得,该由万岁爷拍板。   她笑着说:“不过——我现在有一样为难事,还请樘哥哥帮忙拿个主意。”   “什么?”   张羡龄用指甲在策论试题那空白的一处划了一条浅痕:“宫人试的题目一直未定呢。”   朱祐樘沉思片刻,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沾了墨,挥笔写了三个字,解释道:   “既然是宫人试,以后,是辅佐你掌管宫务的,那索性就以’守宫论’为题,如何?”   守宫论么?张羡龄思索了一下,抚掌笑道:“好,那策论就以此为题。”   朱祐樘见她将策论题目填上,却还有空着一行,上书“行测”两字,不经有些好奇。   “这行测又是何物?”   “这个嘛。”张羡龄简要解释道,“就是除了策论之外,还要测试一下宫人们办事的能力,譬如考些算术、宫规、文常之类的。也会有情景题,比如一件事不合规矩,但上头硬要做,宫人该当如何处置。”   这个倒听着新鲜,科举考试里似乎没太涉及,朱祐樘略微思量,便也领会到了这样出题的好处。女官确实要选能办事的,设个行测倒也没错,可以筛掉一些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办事却不大行的人。   朱祐樘点点头:“挺有意思,就这样办吧。”   有了万岁爷金口玉言的支持,张羡龄筹备起宫人试来,越发兴致盎然。   《守宫论》的策论题目定下之后,宫人试的试题算是齐全了。   张羡龄将已经确定的试题誊抄到宣纸上,做成一套四张纸样卷,写完了,检查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宫人试的试卷,字数有点多呀。是用雕版印刷?还是活字?倘若用雕版,怕是要雕四张板,有些麻烦,加上要印的次数不多,这场宫人试过后,这雕版怕是要蒙尘。   看来还是要用活字印刷。   张羡龄正打算让司礼监经厂印刷试卷,手写的样卷还没送过去,先听说了一个好消息——合金组成的活字印刷机做出来了。   来坤宁宫报喜讯的,除了经厂掌事,还有一个老熟人,御用监的蔡衡。   张羡龄瞧见他,有些奇怪:“怎么?御用监也参与进来了吗?”   没记错的话,她当时是给司礼监经厂布置的课题。   蔡衡满脸堆笑:“经厂做印刷机,曾向我们御用监讨要过一些材料,小人一听说是娘娘布置的,便对这事上了心,也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经常掌事也附和着笑了笑。   他们还带了一台新制活字印刷机来坤宁宫,现场演示给张羡龄看。   “按照娘娘的提点,我们试着将木活字用其他材料替代,用铜、锡淡等材料融合在一起,制成了一种新的字模。”   “这样一来,活字印刷就更加便利了。”   一边听解释,一边看演示,张羡龄有些惊叹于这些御用工匠的巧手妙思,她只是稍微提点了几句,不料他们真的将合金活字印刷机造出来了。她还以为要等上一两年才有结果呢。   不过细想一下,也合情理,传言宋朝皇帝要工匠烧出一种特殊的颜色,是他做梦时所见的雨过天晴色,就这么奇葩的甲方要求,工匠们硬是造出来了,可见潜力无穷。   “现在能印吗?”   “能,常用的字模都有。”蔡衡抢先回答道,“小人印一张纸给娘娘瞧?”   张羡龄点了点头:“那试一试。”   她指着墙上挂着的字:“就印这几个字。”   蔡衡与经厂掌事一个争着拣字,一个争着涂墨,两人一起合作,印出来一页纸,由蔡衡双手捧着,呈给中宫娘娘看。   洁白的纸上,“和光同尘与时舒卷”的字迹印得格外清楚。   张羡龄很是称赞了他们一番,各自给了赏钱。   领赏的时候,蔡衡格外激动,他这步棋算是走对了,如今中宫娘娘肯定记着他的名字了,也不枉他日夜的辛苦。   这一次改进活字印刷机,蔡衡隐隐约约找到了另一种名垂青史的方式,他完全可以效仿蔡家老祖宗,就那个改进造纸术的宦官蔡伦,做出一番事业。   活字印刷机一开,一张张宫人试的试卷印刷出来,按照殿试试卷保管的标准清点份数,装入纸袋,存箱,贴封条。   宫人试的各项准备紧锣密鼓开展着,因是张羡龄主持的第一件大事,她格外用心,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   直到朱祐樘在用膳的时候和她说:“明日我会早些回来,陪你一起过生日。”   张羡龄才终于记起,原来她明天过生日。   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这一天都是十八岁的生日。   虽然免了命妇朝贺,但宫中老娘娘们还是纷纷派人到坤宁宫送生辰礼。   张羡龄也换上皇后大衫、霞帔、鞠衣,戴上凤冠,往清宁宫、仁寿宫等宫应酬。   仁和等几个公主也特意为她备了生辰礼,多是自己亲手绣的小玩意,心意满满。   走了一圈,腿都酸了。   回到坤宁宫,朱祐樘正在等她。   夕阳照红了金砖,他抬眸望向她:“回来了?”   平平淡淡的语气,却使张羡龄有一种踏踏实实的心安。   “等了一会儿吧?”   “还好。”朱祐樘道,“你去换衣裳,我叫宫人传膳。”   张羡龄换了衣裳出来,宫人内侍已经进膳了,菜肴将膳桌摆得满满当当,却不见朱祐樘的影子。   “万岁爷去哪儿了?”张羡龄问方才在外间伺候的秋菊。   秋菊一副收到惊吓的表情,指了指里头一间屋子:“万岁爷在那一间。”   张羡龄见她这副神情,有些不解:“怎么了?”   秋菊的语气像说梦话一样飘忽:“娘娘还是自己看看吧。”   挑起湘帘,一股浓郁的煎蛋香气四溢。   张羡龄脚步忽而一停。   傍晚温润的阳光里,朱祐樘守在炊炉旁,一边的案桌上摆着煎蛋,锅中正咕噜噜煮着长寿面。 第49章   一碗长寿面煮好, 卧了两个煎蛋,摆上膳桌。   面盛在暗云金龙盘碗里,汤是汤, 面是面,荷包蛋的颜色比碗的黄色还要深一点, 略微有些焦。   她吃荷包蛋,不喜欢煎得微微熟, 蛋边白的很明显的那一种, 而是爱吃煎得有些老的荷包蛋的, 最好是蛋边煎得炸开一样蓬松, 吃起来有味。   朱祐樘则不一样,他偏好水煮荷包蛋, 是那种, 在水将要滚开的时候, 将生鸡蛋磕破, 很快的整个倒进去,蛋清包裹着蛋黄, 水又包裹着蛋清, 煮成圆圆白白的一个。   为了这个, 两人用早膳时, 坤宁宫膳房总会准备两种不同的荷包蛋。   张羡龄怔怔望着金龙碗上绘着的游龙, 久久未动。这样关于荷包蛋的小事, 他是如何注意到的呢?明明没吃什么东西,她却觉得像在盛夏吃了一大碗雪乳冰糖, 凉爽的甜自肚里发散至四肢,连头发丝都像抹了点雪乳冰糖香气的头油。   “快吃,等会儿面坨了。”朱祐樘递过来一双金箸。   “舍不得吃呀。”张羡龄低声道, “我想画下来。”   说真的,要是此时有个手机就好了,她一定要把这碗双荷包蛋长寿面全方位拍一遍,拍一个九宫图,晒到她自开通就没怎么用过的朋友圈里。   啊,她现在原谅那些在朋友圈里发狗粮的同学了。若是能穿越回去,她一定会把他们从屏蔽的列表里放出来。   “画下来?”朱祐樘眼睛瞪圆了,语气里含着笑,“又说怪话,试一试,看好不好吃。”   张羡龄夹起好大一卷面,送到嘴里,细细咀嚼。   “如何?”朱祐樘望着她。   张羡龄斟酌了一下,说:“不错,面劲道,也挺清淡养生的。”   朱祐樘听了这话,也拿起了箸儿:“不介意吧?”   张羡龄笑起来,将面碗朝他的方向一推。   朱祐樘试了试味,有些懊恼:“忘了放盐了。”   “挺好的,我就喜欢不放盐的。”   “小骗子。”   四目相对,两人一齐轻笑起来。   ***   二月的月历翻篇,头一件大事就是宫人试。   天没亮,沈琼莲就醒来了,她一向习惯早起。将床帐挂好,被褥理好之后,沈琼莲往一个砂锅子里放了米、肉末、青菜,又舀了两碗水,放在蜂窝煤炉子上熬煮。   从水缸里舀了水,她直接用冷水洗脸漱口,原本还有些迷糊的睡意,被冷水一激,全然消散了。   快速做完这些事,她照例往桌前一坐,用火折子点燃油灯,就着灯光温书。   这是她的习惯,在当差之前,留半个时辰给自己温书。   往常这时候起来,这一带廊下家都静悄悄的,今日倒是有了许多声响,烧水的,做饭的,最多的是嘀嘀咕咕背书的,拉长了调子,不是背“子曰”,就是背“妇人之过无他,惰慢也”。不必说,都是临时抱佛脚的。   本着有机会别放过,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心情,有不少女官宫女都报名了本次宫人试。平日里忙着当值,有不少人未曾好好看过书,这两日则一时发愤图强。有些人家里的灯,熄灭的比沈琼莲家的晚,点的却比她家的还要早。据说连灯油的价钱都往上调了些。   沈琼莲倒不在乎左邻右舍的灯亮没亮、灭没灭,她依旧按照自己的习惯,好好温书,好好办事。今日便是宫人试的日子,她想了想,决定重温一下算经。   这些与算学有关的书,前几个月六尚局的书楼里忽然多了好几本,那时沈琼莲就留了心。后来又听说中宫娘娘很看重宋持盈,她打听了一下,原来这宋持盈除了貌美之外,还有擅算的本领。自打那以后,沈琼莲便将一些精力分给算术。   说实在话,她自幼读书,到如今四十岁,还从未涉及过算术,因此学起来颇有些费尽。有时候学得烦了,把毛笔往桌上一搁,再不想拿起来。   从没听说谁靠算术成了状元的,想必宫人试也不会考。她心里这样想,烦躁的将书合上,睡了一夜,还是重新学起算术来。   必须看,沈琼莲告诉自己。中宫娘娘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倘若宫人试当真出了算术题,她却连看都没看,那必定追悔莫及。   潜心研究了好几个月,算术于她而言,已经不是问题。中宫娘娘推广的阿拉伯数字,更是令她学算术的进程如虎添翼,演算起来当真要比大写数字、小写数字要更简练些。   温了半个时辰的书,炉子上的粥也熬好了。   用过早膳,穿戴好,她推开门,清晨,仍有些凉意,墙角边的金银花叶上犹带晨露。   已经有不少女官打开门了,左邻右舍打个招呼,聊得都是宫人试的事。   “沈女官一定准备的很好吧?”一个女官笑着说。   “还成。”沈琼莲笑了笑,“不过还是有点慌,不知道宫人试会考什么。”   一边闲聊,众人一面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等到远远可见游艺斋,大家就都不说话了。   游艺斋边上设了一个考棚,宫正司的几个女官守在此处,一脸严肃的搜查有无夹带,端详准考证。   提前两天,参加宫人试的人便都领了准考证,小小的一片卡纸,有点像牙牌的意思,写着姓名身份,样貌特点,还有一串数字,说是考生编号,要写在试卷上的。   一切规章隐隐向科举看齐,甚至更奇特,倒比多年前沈琼莲考女秀才时,要严格不少。   当然,想必正儿八经一连考八九天的科考,宫人试考试的时间短,只有上午的两个时辰,她们是不必带锅儿、铲儿、米面油之类的,也不必在考场做饭吃。   搜检完毕,往里走还有一张桌儿,高高的堆着几层竹蒸笼,揭开来,是热气腾腾的馒头,围着白围裙的内侍吆喝着:“没用早膳的女官女史,可以来这拿两个馒头吃。”   沈琼莲是吃过早膳的,自然不用,但她却觉得挺稀奇,没想到中宫娘娘还考虑到了没用早膳的考生。事情不大,却令人感觉喝了一杯温水。   进场的时候,亦有内侍指引:“准考证上天字号的往这边,地字号的往那头。”   这分区的方式,还是沿用了科举里头,依照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排序法,只是没用那么多字。   沈琼莲是宙字号的,按着指引进场,寻见自己的考桌,安稳坐好,闭目养神。   等了一会儿,三声陶瓷哨响彻天际,她睁开眼,知道这是预备哨的意思。   等到完整的一套试卷分发完毕,沈琼莲听见不少女官都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很是惊讶。   沈琼莲将最上面一卷策论的题挪开,便瞧见了出题方式五花八门的行测卷。   当看见算术题时,她甚至有一点激动,果然,她日夜学算术是没错的。   嘴角噙着微笑,沈琼莲提起笔,开始埋头作答。   ***   坤宁宫明间四扇门大开,张羡龄于宝座之上端坐,监考。   看别人考试,一开始会是一种乐趣,尤其是这份卷子大部分是她出的。   她有点想下台巡视一番,又担心自己会干扰到考生,最后还是觉得坐着看热闹。   许多考生翻到行测那一部分时,都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活像自小到大吃甜豆腐脑的人,头一次见着咸豆腐脑的表情。   许多卷子被翻来翻去,纸页哗啦啦响,但考场实在太大了,因此这声响十分轻微。震惊之后,绝大部分人选择先写策论。   张羡龄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无聊了,坐着发呆,顺便想一想中午吃什么。   昨日坤宁宫膳房禀告,说是江南的官儿新进贡了河豚,问要不要吃。   河豚这东西,张羡龄之前从没吃过。她对于河豚的了解,除了那首著名的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之外,就只有河豚没处理好,吃了会中毒。   她有些意动,问膳房的人:“听说若是料理不到位,河豚会有毒。”   “请娘娘放心,做河豚的师傅都是很有经验的,从来都是料理的干干净净的,没出过差错。何况,还有司膳女官先试菜呢。”   “那,河豚烹调之后鲜味如何。”   “味道极好,美而肥。”   听了这话,张羡龄肚里的馋虫给勾出来了,便叫他们将河豚好好料理一番,午时进膳。   时间掐的刚刚好,宫人试在悠长的陶哨中结束,春日河豚汤也料理好了。   河豚肉与蒌蒿一锅熬煮,散了几瓣玉兰片,汤色如牛乳,飘着翠绿葱花,盛在青花边白地绿彩云龙纹大盘里,格外好看。   张羡龄左右开弓,一手拿箸儿夹河豚肉,一手拿勺儿舀汤喝。料理过后的河豚肉鲜滑爽口,咬起来很好玩,微微有些弹牙。她尤其喜欢汤底,河豚肉的鲜香之中融入丝丝春日蒌蒿的清逸,鲜到掉牙。   吃罢春日河豚汤,张羡龄起身至坤宁宫西暖阁。   宫人试的试卷已经整理、清点、封卷完毕。   连着三日,考务组都忙得团团转,依照张羡龄给的判分标准,一项一项的细看,满分为一百分,两个人共同给分,再取平均数。若是判分相差巨大的,则交由许尚宫再改。   等到前十名的卷子改出来,许尚宫便请张羡龄来看策论卷,择定谁为第一,谁为第二。   呈送至张羡龄案上的,都是九十分以上的策论文章。   她一篇一篇翻看着,看罢一篇文章后,忍不住叫了声“好”。   旁的《守宫论》,多是围绕如何管理宫闱而行文的。   这一篇《守宫论》则与众不同,开篇极为大胆,是这样写的:“甚矣!秦之无道也,宫岂必守哉!” 第50章   张羡龄被这篇《守宫论》的立意给惊艳到了。   这可是明朝啊, 一个土生土长的女子,就能有“君王有道则守,君王无道则不必守”思想, 就像她独自在夜里色荒漠里跋涉,忽然逢着一棵开花的树, 再定眼一看,原来有许许多多花树隐在夜色之中, 这是何等的珍贵。   她将文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提起红笔, 在试卷左上角空白处标了一个显目的“第一名”。   晚上, 朱祐樘回来,等他换了衣裳, 坐在塌上歇息, 张羡龄便立刻拿着自己发现的这一篇宝藏文章给他看, 献宝一样。   “不试不知道, 女官之中真是人才辈出啊。”她感慨道。   朱祐樘倒有些意外,宫人试的结果这么快便出来了么?他以为还要等几天。   她办起正事来, 倒很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样子。   他将那篇文章接过, 也有几分好奇, 能得笑笑如此称赞的文章, 不知写得怎样?他从前接触的女官不多, 唯有两个尚仪局的女官立在御驾后头, 手中时时刻刻拿着纸笔,默然记录, 偶尔也往后宫传达旨意。她们在后头无声无息的站着,很不显眼,除了“遵旨”之外, 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是以朱祐樘当真没想过,这些女官的才学如何?是否有什么抱负?左右记事传旨这件事,也不考察这个。   他翻开试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手工工整整的馆阁体。   光就这一笔字,就已是不凡,纵使放在殿试一甲的文章里,也绝不逊色。   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内容,立意让人耳目一新,旁征博引、古今典故信手拈来,行云流水一般。   他不经感叹道:“不错,这是何人的文章?”   “还没拆封呢,暂且不知姓名。”张羡龄道。   她原本也想拆开试卷的姓名封条,看一看是何等人物写出的文章,正要动手,又想起还没到名次全定的时候,若是此时看了这一套卷子的姓名,也许会有些影响。   还是要等朱祐樘确认这一篇是第一名,事情稳妥后,她才好拆去封条。   “樘哥哥觉得如何?这篇可否为第一?”   “其他名列前茅的文章可在?我看一看。”   为显公正,朱祐樘将初选出来的前三甲文章都看了一遍,越看越感慨,原来这宫中女子亦不乏胸中有丘壑者。其他的《守宫论》于立意之上虽无第一篇那般惊艳,但也都言之有物、各有千秋。有这些人帮着笑笑管理宫闱,他也就放心了。   朱祐樘将最后一篇文章看完,斩钉截铁道:“第一篇确实当为第一。”   名次既定,就到了激动人心的唱名时刻。   第二天,考务组女官早早的到了坤宁宫,俱穿着女官冠服。参与宫人试的宫人们也列队站在月台之下,皆屏息以待。   为讨个好彩头,张羡龄特地命宫人从库房里将过年时用的那一款宝案寻出来,用来放置考卷。坤宁宫月台上摆着一张剔红大吉宝案,案面上绘着许许多多红色小人,都欢天喜地的庆祝着,看着就喜庆。   考卷依名次一一摆好,边上搁着一把银鞘小刀,唱一个名儿,许尚宫就用银鞘小刀拆封一份卷,念出姓名。   司赞女官看着许尚宫新拆封的试卷,高声唱道:“一甲第一名--沈琼莲,擢升女学士。”   人群略微有些骚动,知道沈琼莲是谁的,都用目光去寻她的影儿,不知道沈琼莲是何人的,则小声问着相近的宫人,问这沈琼莲是何许人物。   这可是弘治元年第一场宫人试的头名呢!只要没出大错,一定前途无量。   被众人注视着,沈琼莲微笑着立在原地,并未失态。   沈琼莲原以为听见唱名之时,她会激动万分,可当自己名字果真念出,她却没有想象之中的激动。   直到唱名结束,许尚宫告诉沈琼莲,中宫娘娘预备让她接任尚宫之位时,沈琼莲的微笑方才维持不住了。   她深呼吸了两次,方才开口说话:“这……未免有些出乎意料。”   若不是知道许尚宫生性严肃,从不和人开玩笑,沈琼莲几乎以为她是在逗自己玩了。按照常例,她如今是正六品司籍,即便擢升女学士,那至多提一个尚仪,怎么会直接接任尚宫之位?   虽说尚仪与尚宫都是正五品女官,可其中的区别,却大了去了。尚宫之责,不仅仅是管辖尚宫局,而是统领六局一司,导引中宫。后宫一切文书、用度,皆需通过尚宫之手办理。就是宫里的娘娘侍长们,只要是后妃以下,见了尚宫,也是客客气气的,轻易不敢得罪。   许尚宫静静望着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怎么?你觉得你担当不起?”   “那倒不是。”沈琼莲渐渐平静下来,“微臣自信,能担当的起尚宫之位。”   “这就好。”   若是沈琼莲一副畏畏缩缩、难当大任的样子,就算中宫娘娘有意愿,许尚宫也会据理力争,另换他人。引导中宫,总行六尚之事的尚宫,一定得有个尚宫的样子。   许尚宫拍一拍她的肩膀:“当尚宫的,自己得有足够的底气,走出去,别人才能服你。即使在中宫娘娘面前,也绝不能奴颜婢膝,恭敬要有,但也要不卑不亢。”   沈琼莲的目光很坚定:“微臣谨记大人教导。”   新科女学士出炉之后,六尚女官的位置也随之调整,沈琼莲果真成了新一任的尚宫。虽然算得上是越级提拔,但众人也少有不服气的,即使有,也不敢当面说出来。因为中宫娘娘命人将沈琼莲的答卷与文章贴在布告栏处,过往宫人皆可以看见,眼见为实,沈琼莲的才学确实令人服气。   沈琼莲当选尚宫之后,论理要率领新的六尚掌印女官往坤宁宫拜见,可她还未进坤宁宫,乾清宫却先来了人通传,说万岁爷要见她。   去乾清宫见驾,于沈琼莲来说还是头一回。   如果以春夏秋冬四季来比喻,走进坤宁宫,像走进了初夏,黄花梨木全套家具,湘妃竹帘,绿窗油璧,清雅之余带了些灵动。乾清宫给人的感觉则更像是深秋,暖阁九间、上下两层,极阔朗,极肃穆。   沈琼莲跟着近侍往前走,宫鞋踩在金砖上,动作很轻,却仍有回响声,因为着实太安静了,里里外外伺候的内侍宫人虽多,但连一声咳嗽都不曾闻。在这样的氛围里,沈琼莲不自觉的屏气凝神,不敢擅动。   她在外间等候,原先领她进来的内侍则先进去,禀告一番。   少倾,出来一个穿红直裰的近侍,腰带上挂了几张牌子,沈琼莲认得他,是新近升至乾清宫掌事牌子的李广。   李广扫了她一眼,轻声道:“进来吧。”   进到内殿,行礼请安之后,沈琼莲垂着手,站着听吩咐。   朱祐樘搁下御笔,道:“中宫娘娘拿着你的文章给朕看过,写得不错。若没有她,你也不可能直接继任尚宫之位。”   这话带着些敲打的意思,沈琼莲立刻表忠心道:“微臣时刻不敢忘,从此必当尽心竭力,辅佐中宫娘娘。”   见她识趣,朱祐樘便径直说了:“中宫年轻,若后宫有什么特别为难之事,不要急急地报上去,惹她烦心,先与朕说。”   如今六宫虚设,倒没什么妃嫔争宠的事,却有一群老娘娘,论辈分都比笑笑大。笑笑一向不习惯与人争执,上回娘家人进宫,张鹤龄与嘉善大长公主的小女儿起了小冲突,为了这事,还惹得她伤心了一场。她又不是因循守旧的性子,想必之后还会折腾些新玩意,假使无意间得罪了哪位老娘娘,人家给她小鞋穿,岂不又令笑笑难过?   倒不如他把难事全揽下来,让笑笑高高兴兴的玩耍就好。   沈琼莲听了,却不急着答应。   她犹豫了一会儿,问:“万岁爷的意思,是要臣报喜不报忧?”   “你也可以这样理解。”   沈琼莲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她跪在金砖上,道:“臣闻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中宫娘娘乃是一国之母,六宫之首,于女子而言,还有比这更重的大任么?”   “倘若真如万岁爷所言,将风雨全为中宫娘娘遮蔽,诚然可以无忧无虑的度过一年、两年,可五十年、六十年、乃至万岁爷百年之后,中宫娘娘又该如何自处呢?”   “尚宫之责,是导引中宫,辅佐中宫,而非蒙蔽中宫。若万岁爷执意如此,那臣怕是难当此任。”   说完,她深深一叩首。   殿中蓦然一静。   一旁侍立的李广恨不得此刻化作一道白烟,连呼吸声都轻的不能再轻。万岁爷说什么,你只管答应便是,偏生这沈尚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还敢顶嘴?   若真惹得万岁爷发火,说不定会连累到他。   李广偷偷看了一眼万岁爷的脸色,唉,果真阴沉下来。   朱祐樘是真没想到,沈琼莲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反驳的话来,话里话外,甚至透露出他看轻笑笑的意思。   他紧紧抿着唇,依靠极好的涵养,并没有发怒,反倒是拿起案上的金錾花茶盘碗,吃了两口热茶。   其实细想,沈琼莲的话也并非无道理。   良久,他才开口说话:“知道了,你下去吧。”   沈琼莲退下之后,朱祐樘向左右近侍道:“沈女官这脾气,倒有点像一个人。”   李广知道万岁爷在说谁,却不想抬举沈琼莲,装糊涂似的笑一笑。   另一个近侍何鼎却老老实实的答道:“前两天,王老大人被传召时,也是这样呛声的。”   就沈琼莲刚才那副仗义执言的模样,简直跟吏部尚书王恕如出一辙。朱祐樘想到这里,倒有些感慨,女官也是官儿,自有风骨,倒是他小看了她们。 第51章   从乾清宫到坤宁宫的路不远, 朱祐樘只需从交泰殿的穿殿走过去即可。   是以他一般不坐轿,只是缓缓地踱步回去。   春日暖,拂面之风都微微有些温热, 再过些时日,夏天就到了。   朱祐樘一面走, 一面琢磨着方才沈琼莲所说的那一番话。   她说的话有理,放在任何一个中宫娘娘身上, 或许都很贴切。当时听了沈琼莲的话, 朱祐樘当即就想起英庙老爷的钱皇后, 说起来, 这也是宫中曾数次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段故事。   朱祐樘虽未见过这一位皇祖母,但也曾听宫中老人说起过, 都道她是个很柔弱的女子。英庙驾崩之前, 曾数次叮嘱宪庙, 务必要尊敬钱氏, 以后要与钱氏合葬。   结果年号还没从天顺转为成化,周老娘娘立刻闹起来, 好说歹说, 钱老娘娘的太后之位才保住了。可钱老娘娘又因反对宪庙废吴后这一事, 惹得宪庙不快。宪庙明面上也尊敬嫡母, 但到底不似对周老娘娘那般孝敬。   钱老娘娘活得郁郁寡欢, 成化四年便撒手人寰。   钱老娘娘薨了, 按理该与英庙合葬,可周老娘娘不乐意。她不乐意, 便找宪庙说,宪庙当然偏向自己亲娘,便与群臣商议。   大明的文臣, 个个都不是盏省油的灯,硬生生把皇帝之命给顶了回来。最终,钱老娘娘得以葬在英庙棺椁之左侧,右侧留空,以待周老娘娘。   若是笑笑也沦落到钱老娘娘一般的下场,该是何等光景?   思及此,朱祐樘脚步一滞,停在交泰殿的穿堂里。光是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他都如万蚁噬骨一般,心痛不已。   耳边响起李广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万岁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你觉得方才沈尚宫的话,有没有道理?”   李广顿了一下,道:“有理,也无理。”   “怎么讲?”   “奴婢斗胆,历朝历代中宫皇后晚景凄凉者,一半是无子嗣,一半是宠妃之故。可咱们的中宫娘娘,却不是这个情景啊。”   李广的弦外之音,朱祐樘一细想,便明白了。他早就心意已定,此生除了笑笑,他的后宫再不会进人。如此,笑笑也不必像其他娘娘那样,为了争宠煞费心思,更不会出现宠妃压在皇后头上的情景。   只要他在一日,就能护笑笑一日周全。倘若他竟然先一步离世,也没关系,继位登基的新君,必定是笑笑亲生的嫡长子,他们的孩子会尊笑笑为太后,孝顺她,侍奉她,不惹她生气。   这么一算,笑笑无论如何都不至于落到钱皇后的境地。   朱祐樘想了一想,他着实觉得,笑笑的余生不会有多大的波折。   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抬脚继续前行。   一阶一阶登上坤宁宫的月台,还没进殿,先闻见一阵浓郁的花香,这香气着实太浓了些,像有人点了二三十个香炉,提在手中,围着人团团转。   到底什么花能香成这样?往日坤宁宫里,也是按时节摆花,譬如冬日腊梅,初春迎春花,但没有一种花,能有如此威力。   进殿一看,朱祐樘全明白了。   原来是栀子花。   殿门两侧的高几上,正摆了一对栀子花,色白,瞧着秀秀气气的,却偏生有着香飘十里的本领。   蒹葭堂里也摆了两盆栀子花,香得痛痛快快,张羡龄就坐着花影里,手中握着一件白纱裙,正向梅香比划着什么。   “万岁爷。”张羡龄将白纱裙放下,朝他走过去,步伐很轻盈。在人前,她还是规规矩矩的这样叫他。   也用不着行礼,朱祐樘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右手。   “在做什么呢?”   “不是又快到换纱衣的时候了么,我叫宫人做了两套纱衣纱裙,预备夏天穿。”张羡龄笑着答道。   按旧例,皇后样式的纱衣,与平日的短袄长裙并没有大的区别,只是将锦缎换成了略薄一点的暗花纱而已,这种纱张羡龄不认得,但觉得和后世常见的香云纱有一点点类似,有各色的花纹图案,瞧着还是挺富贵的。   可夏天天热,张羡龄不耐烦穿些重工重绣的衣裳,嫌热。她到希望衣裳能够更素净些,不要弄得花里胡哨的。于是她吩咐宫人,用藕色、天水碧等清浅一点的素纱,不带一点儿花纹的那种,裁几身立领长衫。   这样的款式更接近于晚明的风尚,如今宫中还未流行,张羡龄方才拿着料子给宫人比划比划。   朱祐樘捻一捻轻纱:“不错,既素雅,也节省人力。”   “是吧,我也觉得很好。”张羡龄笑道,“去换衣裳吧,我叫他们进膳,今天的晚膳有豆浆煮鱼。”   天气渐渐转热,奶制品放不得太久,因此坤宁宫膳房问过她的意思之后,便添加了一架石磨,每日研磨豆浆,以作早膳饮品。   今天早上喝豆浆的时候,张羡龄忽然想起从前吃过的一道用豆浆熬煮的菜,便要梅香去传话:“叫膳房的人挑一条草鱼,料理干净,切成鱼片,用蛋清、面粉、胡椒、料酒一同搅拌,腌渍一炷香的功夫,放到锅里,用豆浆来煮。豆浆要仔仔细细的用纱布过滤,不要有一点渣子。”   张羡龄如今对膳房田公公十分有信心,小小的豆浆煮鱼,应当难不倒他。   果然,田公公没有让她失望。   端上来一个大砂锅,锅里一锅豆浆,是微微偏黄的白色。豆浆里沉浮着干干净净的鱼片,也是白色的,好在一把子青绿的葱花给添上了些颜色。   张羡龄又一次感慨,怎么就没有辣椒呢?若是有,用红辣椒切成小圈,往上一洒,颜色岂不是更好看?   虽然少了些颜色的点缀,但这锅豆浆煮鱼,味道却没得说。鱼肉滑爽鲜嫩,透着淡淡的豆香,汤尤其鲜美,张羡龄一口气喝了两碗,她光喝汤都差不多喝饱了。   没肚子吃其他菜了怎么办?张羡龄有些懊恼,抬起头,却见朱祐樘望着她出声。   难道是自己方才的吃相太豪放了?张羡龄一下子坐直了,膝盖也并拢了,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   她拿起朱祐樘的碗,给他盛了一碗豆浆鱼汤:“这鱼汤可鲜了,尝一尝。”   朱祐樘望着碗里乳白色的鱼汤,忽然道:“笑笑,你喜欢现在的日子么?”   这叫什么问题啊?怎么忽然有一种央视记者采访“你幸福吗”的既视感?张羡龄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她总不能说过得不好吧,那不是打万岁爷的脸么。   还是得糊弄着回答。张羡龄于糊弄大法上很有功底,这时候,就适合以问句回答问句。   她眨了眨眼,道:“万岁爷如今待我这样好,这整日吃吃喝喝的,衣穿不愁,你觉得我会不喜欢么?”   闻言,朱祐樘点点头,道:“那就好。”   笑笑如今这样就很好,无需杞人忧天。就有什么麻烦事,沈尚宫报与笑笑,也不用她出手,自己解决了便是。   笑笑就该每日高高兴兴的,这些烦心事有他一人操心便足够了。   朱祐樘捧起碗,安静地喝起豆浆鱼汤。   这豆浆鱼汤的滋味还真不错。   第二天,张羡龄召见了新一届的六尚掌印女官,认了认人。   沈琼莲如今成了尚宫,比起以前,显得更加沉稳了:“请娘娘训话。”   张羡龄道:“既然是新的班子,少不了要磨合一段时间,一定要以和睦为重。只要你们好好办事,本宫一定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散了会,众人该干嘛干嘛去。   张羡龄只留下了沈琼莲,同她说了要给后宫的老娘娘们定俸禄的事,要她和几位掌印女官商量一番,拿出个章程。 第52章   宫人试结束, 张羡龄又闲下来。隔五日去给老娘娘们请一次安,午睡起来理一理宫务,其他时间倒是很松散。   趁着天晴, 她连着几日去西苑练习骑马。   练了几个月的马术,她与马儿踏雪也算得上是很熟悉了, 在马鞍上坐得稳稳当当的,就是跃过一个小障碍, 也不用担心掉下来。   如今, 她策马绕着□□绕一圈, 所耗费的辰光比初学时少了一半。   张羡龄渐渐喜欢上这种驰骋于马背上的感觉, 哒哒的马蹄声里,东风浩荡, 将她鬓边的碎发吹得有些乱, 人却是高兴的, 什么也不用想, 只顾着往前冲,如同飘在晴空中一般。   疯跑一阵, 累了, 张羡龄就牵着踏雪遛遛、走走, 给它刷毛、喂食, 像多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这日雨下得很大, 出不去, 却凉爽了一些,张羡龄便叫宫人在坤宁宫明间檐下摆了把木胎镶牙交椅, 支一张小方桌,一盏白玛瑙茶盏,飘散着茉莉花茶的香气、朱红漆盘上有荷花酥、云片糕、小麻花, 吃腻了甜点,就用些咸味的点心。   她就坐在檐下,观赏雨中的紫禁城。   听了一会儿雨,张羡龄向着身旁的周姑姑道:“这样大的雨,也不知诸位老娘娘在做什么?”   “抄经、焚香、刺绣之类的吧。”周姑姑道。   “这不嫌无聊么?”   “也没别的可做呀。”   张羡龄忽然想起一事来:“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得想着给老娘娘们办些活动才好。”   如今这些老娘娘,除了一些膝下有儿女的,基本上相当于退休了,长日无聊,也不是个办法。   张羡龄想了想,道:“要不,让尚仪局准备准备,教些女红、诗书之类的,让老娘娘们上课。”   “娘娘心意是好的。”周姑姑道,“但……这么说吧,到如今奴婢这个年纪,什么上课呀,上进呀,压根不愿意想。”   也是这个理,到了这个年纪,有不少人都想着歇一歇,玩一玩,还学个什么劲儿。   张羡龄手托腮,问:“那依老太所言,闲暇时晚些什么好?”   “这……奴婢一时也想不出来。”   周姑姑指着两旁侍立的梅香与秋菊,笑道:“她们年轻,才知道玩呢。”   梅香笑起来:“老太又拿我们打趣,整日伺候娘娘,哪有时间玩。”   “总有玩的东西罢。”张羡龄摸了块荷花酥吃,这荷花酥做得小小巧巧,一口一个,吃完了,她道:“秋菊,你来说。”   秋菊思索片刻,道:“我们宫女也有玩升官图的,也有解九连环的,也有玩骰子的。”   “升官图?那是什么?”   秋菊道:“我一时也说不清,要不我给娘娘找一幅来?”   “好呀,你快去。”   不多时,秋菊将一副升官图呈上:“娘娘请看,就是这个。”   一张大纸,上头绘着六部九卿各色官名,还标注着正九品、正八品之类的字样,最中心的部分用粗一些的笔墨画了一个圈,里头写着正一品太傅、太师、太保。   张羡龄看了一会儿,问:“这个该怎么玩?”   秋菊拿出一枚骰子来,一边解释,一边演示。   “就是掷骰子,什么点数就走几步,看谁升官快,最早升至正一品太傅、太师、太保,则胜出。”   张羡龄恍然大悟,这不古代版的大富翁么?原来这游戏这么古老啊。   她与梅香、秋菊玩了两把升官图,第一局险胜,第二局赢得很痛快,游戏体验极佳。虽然明知道两人有意让着自己,张羡龄还是玩得很痛快。   玩罢升官图,张羡龄忽然想起后世风靡一时的牌中王者——麻将。她从前不会打麻将,还是上学以后,室友们三缺一拉着她在手机上打麻将,这才学会的。当时她颇为沉迷了一阵,后来入坑其他手游,这才玩得少了。   倒不知这个时候,有没有麻将。   “你们听说过打麻将没有?”张羡龄将麻将的模样和玩法简略的说了一遍,梅香和秋菊都道没听过。   周姑姑道:“听着似乎跟叶子戏、马吊有点像。”   马吊牌其实就是麻将的前身,不过形式上还是纸牌,里也有一万、二万、三万的花色。   “是有点像,但还是有一点点差别。”张羡龄想了想,打算把麻将给造出来。   因下着雨,不好让宫人冒着雨去传消息。张羡龄便进了蒹葭堂,用笔墨将麻将的模样、玩法大致写出来,她其实不太懂现代麻将牌用得是什么材料,便打算用竹骨为料,先造出一套一百三十六张的麻将牌来。   等到雨渐渐停歇,张羡龄的麻将示意图也完成的差不多了,便吩咐梅香:“你给御用监的蔡衡送去,要他按着图纸,造一套麻将牌出来。”   麻将牌还没造好,沈琼莲那边已经将嫔妃年薪的初步章程拟定好了,前来坤宁宫回禀。   时间掐得刚刚好,见沈琼莲之前,张羡龄心想,可以把麻将和年俸之制一同说给老娘娘们听,让她们好好高兴高兴。   “启禀娘娘,这是初步拟定的章程。”   说着,沈琼莲奉上一叠宫笺。   张羡龄一张一张细看,这一份草拟章程已经很详细了,而且深得后世节假日调休之精髓,几乎是将娘娘侍长们逢年过节所得的赏银取了个整,统一为年俸。原本张羡龄是想以月俸发放的,后来考虑到如果按月发放,管帐宫人的麻烦会大大增加,每月光是分发银子就有不少事,便还是按年来算。   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后皆有三宫子粒银,因此年俸并不是特别重要,章程的重点就放在了妃嫔的年俸上。   贵太妃一年八百两白银,太妃一年六百两白银,这是单到手的现银,其他膳食银、衣料银等份例照旧。   “会不会有些少?”张羡龄问。   “回娘娘的话,这已不算少了。何况其他一切份例都没有变动,等于衣食住行仍是按原来的老办法,不需要娘娘侍长们额外出。所以这些银两几乎可以算作是零用钱。”   沈琼莲犹豫了一下,道:“这个数目刚刚好,若是多了,怕引起前朝非议。”   “这种事前朝也管?”张羡龄有些惊讶。   “怎么不管?”沈琼莲笑道,“新春那会儿,万岁爷教娘娘骑马,听说前朝就有上奏疏的,劝告万岁爷不要沉迷于用武之事。”   也许是英庙老爷御驾亲征的举动带来的后遗症,如今朝臣们根本听不得皇帝尚武这件事。听说万岁爷数日在西苑骑马,便由骑马联想到了万岁爷好武,进而联想到御驾亲征,想到土木堡,想到大明江山不保,便纷纷上书,苦口婆心的劝告。   张羡龄把十指搅在一起,缓缓道:“怎么偏偏我一句也没听人说过。”   现在回想起来,自从春假之后,朱祐樘的确很少陪她骑马,多半是让御马监的内侍教她。她一点都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只当朱祐樘太忙了,没空陪她。   结果,竟然还有这样一回事。   沈琼莲道:“其实也是小事,万岁爷不想娘娘担心而已。”   见张羡龄情绪有些低落,沈琼莲忙换了一个话题:“娘娘可知,宫中的开销是如何走账的么?”   “不太清楚。”   “咱们宫中的支出,走账有两条路子,一是宫中的内库。”   张羡龄接话道:“内库我清楚,是宫中的内藏库,不过依祖制都是万岁爷亲自掌管,和我没什么关系。”   沈琼莲点点头:“内库说白了就是万岁爷的私库,每年都有百万两金花银入账,具体多少,臣也不清楚。再有就是户部银、工部银,也叫太仓银库。内库还好,毕竟是万岁爷一手管着,怎么花也不干前朝的事。可是倘若从户部、工部取银,便免不了要听六部给事中的闲话。像成化年间建庙以奉佛祈福,先后从工部取银四、五万两,听说前朝就有上奏疏请求裁减的,不过宪庙老爷不从。”   张羡龄听明白了,宪庙老爷可以不管朝臣非议,但显然初登基的万岁爷不行,他也不是这个性子。   “可是万岁爷之前说过,这一部分银子是从内库出。”   “虽是如此,但既要成定例,又涉及所有后妃,总是要在前朝过明路的。”沈琼莲道。   张羡龄蹙着眉头,静静想了一会儿,才道:“知道了,我之后问一问万岁爷的意思,若无不妥,就先按照这章程来吧。”   沈琼莲退下,张羡龄将宫笺随手搁在案上,扯了张白纸,手握毛笔,漫无目的画着一个又一个墨团。等到墨汁几乎将整张纸都盖住了,她才停下,呆呆地坐着。   万岁爷为何不将这些烦心事同她说呢?   脑海里似乎有两个不同的声音在争吵,一个在说:“他是爱重你,怕你烦心。有这样肯为你遮风避雨的夫君,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另一个声音的腔调带了点尖酸刻薄:“凭什么和你说?后宫不得干政,说了也是白说。”   吵得她头疼。   张羡龄索性将画满墨迹的纸揉成一团,丢进竹制纸篓里。   朱祐樘回来,张羡龄将那一份宫笺拿出来,给他看。   他端坐在紫檀松竹梅花纹宝座上,低头凝神看宫笺。张羡龄则一心一意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章程怎样,可有疏漏?”   “不错,就这样办吧。”   除了这两句,再没说别的什么话。张羡龄笑一笑,伺候朱祐樘换衣裳,进晚膳。 第53章   十五日, 是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日子。   天气已然转热,阳光将帘子上的金线晒得滚烫。   放在平日,张羡龄定然会穿素纱长衫, 松松绾个鬓儿,可今日不行, 在老人家面前须规规矩矩的。最后还是换上正统的浅葡萄紫皇后常服, 头发梳成紧紧的狄髻。   还没出门,张羡龄已经微微有些出汗了。   周姑姑忙叫小宫女们开箱笼,拿扇子,又取了一个剔红小妆奁,预备着茉莉花粉、口脂,等会儿好为娘娘补妆。   “没事,反正是坐凉轿过去, 也不用走动,出不了什么汗。”张羡龄拈起一把白玉柄的团扇, 缓缓扇着风往外走。   还没跨过门槛,她又回头问:“对了, 麻将牌可带上了。”   “带了,带了三副麻将牌。”梅香应了一声。   御用监一共送过来四副麻将牌,张羡龄给自己留了一副,其他的都预备着送出去。   冬坐暖轿、夏乘凉轿, 区别在于暖轿四周皆有帷幕,而凉轿则无, 只有顶上有一柄内侍撑着的浅黄绣凤锦缎大伞。   张羡龄坐上凉轿, 轿子一动,带来徐徐的微风。   她并不是最早来到坤宁宫的,几位英庙太妃和宪庙太妃已经到了, 一人捧着一盏茶,偶尔说两句天气。   才坐下没多久,邵贵太妃就来了,手里牵着德清公主,身后跟着兴王、岐王和雍王。   这几个孩子一来,清宁宫顿时就热闹起来。   过了一会儿,王太后也来了。吴老娘娘却没来,一来身份尴尬,二来周太皇太后也不大喜欢她。成化初年废后之时,因钱氏撑着吴氏,周太皇太后便自然而然的站到了对立面。真要相见,反倒尴尬,不如不见。   众人到齐了,太皇太后方从帘后缓缓出来,端坐着受了众人的礼。   王太后依着惯例问:“如今天气逐渐转热,母后这几日睡得可好。”   “凑合吧。”   王太后又一一问候了饮食起居,并说:“如今立夏了,玉簟竹几也可以拿出来用了。”   周太皇太后道:“哀家倒不很热,你们也不要贪凉,还是捂一捂。”   王太后噎了一下,道:“母后教训的是。”   见此情景,邵贵太妃笑着解围:“还是他们小孩子怕热,二哥儿昨个儿抱着竹夫人睡了一夜。”   所谓竹夫人,是用竹篾编成的一个圆形长筒,夜里抱着竹筒睡,很凉快。   周太皇太后听了,招手叫兴王过来:“这时候就抱着竹夫人睡,三伏天如何过?每日睡前叫宫人们给你打打扇就好了。”   兴王挨着她坐,笑道:“孙儿知道了。”   周太皇太后又看向张羡龄:“中宫也要注意,好生照顾长哥儿,他身子骨原有些弱,断断不能贪凉的。”   “孙媳谨记。”张羡龄忙回答道。   寒暄了一番,张羡龄将给后宫诸位老娘娘定年薪的事说了,又将章程拿给周太皇太后看。   周太皇太后随手翻了翻,递给身边的宫人:“这字未免小了些,哀家如今不爱看小字,嫌看得眼睛累,你直接将章程念出来,让大家也听听。”   给诸位娘娘侍长定年俸,算是一件加恩之举,何况又碍不着周太皇太后什么事,听完了,她点点头道:“听着挺好,王氏以为呢?”   王太后附和道:“媳妇以为没什么不妥的。”   至于其他老娘娘,就更加不会有什么意见,尤其是膝下未有儿女的老娘娘,更是喜笑颜开,一片其乐融融。   趁着人未散,张羡龄让梅香将一箱麻将牌拿了出来。   其实她也有些忐忑,拿不准老娘娘们能不能接受麻将牌,毕竟,学习一种新牌的玩法,倒也有些麻烦。更况且太皇太后瞧着,更喜欢老旧一些的事物,也许不耐烦玩这个。   张羡龄向周太皇太后道:“如今白日昼长,我得了个新鲜玩意儿,叫麻将,四个人玩一局,打发时间倒挺好的,特意带给皇祖母瞧一瞧。”   周太皇太后平日里闲着无聊,听说有打发时间的新鲜玩意儿,倒也不反感,很矜持地道:“那就拿出来看看吧。”   宫人们将装麻将牌的紫檀雕花木箱打开,将竹骨麻将牌和骰子一一拿出。   周太皇太后叫拿一张麻将牌过来,她将其放在掌心,凑近了,端详一番。一个小长方块,上头用红黑二色画了一个“九万”。因是磨得很平整的竹骨所做成,握在手中还有点点凉爽,大小拿着也趁手。   她抬起头,只见宫人们将一块松绿锦缎抖开,盖在四方桌上。竹骨麻将倾倒出来,一一码好,列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都是两层。   摆好了,张羡龄在麻将桌一角坐下,与梅香、秋菊和周姑姑一起演示玩法,开牌、抓牌、行牌。一边玩,一边说明规则。   什么出牌、吃牌、碰牌、明杠、暗杠、清一色、同花顺……周太皇太后听得头疼,连连摆手道:“太麻烦了,你们小辈有精力,到外间玩去吧,我同王氏说会儿话。”   太皇太后既然发了话,众人便换了主场,挪到外间去玩。   “有哪位老娘娘感兴趣的?试着玩一玩罢?”张羡龄笑道。   一众老娘娘多多少少有些兴趣,但不好意思出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   “我来吧。”邵贵太妃笑着上前一步。   周姑姑立刻给她让出位置,四人又打了一圈。这一回,老娘娘们都差不多看明白规则了,便跃跃欲试上前来,竟然凑齐了三个。   张羡龄有些口渴,便让梅香陪着老娘娘们打,自己则退到一旁喝茶吃点心。   她拿起点心,一抬头,却看见帘后立着一个人影,定眼一看,竟然是周太皇太后。   张羡龄送到嘴边的龙须酥忽然停在半空中,她有点尴尬,不晓得要不要与周太皇太后打招呼。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周太皇太后轻咳了一声,让宫女打起帘子,径直走进来。   坐在牌桌前的老娘娘们瞧见周太皇太后过来,都欲起身行礼。   “外头那一间太晒了,这里倒凉快些。”周太皇太后道。   宫女摆了把玫瑰椅来,请她坐下。   周太皇太后坐定,若无其事道:“愣着做什么,继续打。”   于是中止的麻将声又响起来。一个老娘娘把手摸上一张六筒,正要打出去,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   “别打这一张,换第三张牌打出去。”   在老娘娘身后,周太皇太后煞有介事的指点道。   瞧到此情此景,张羡龄撇过脸去,偷笑。方才周太皇太后一定在帘后看了很久。   最终,在周太皇太后的谆谆教诲,以及其他老娘娘坚持不懈的喂牌之下,那一个老娘娘终于赢了。   她如释重负地站起来,道:“周老娘娘要不要试着玩一玩?也让小辈们见识见识。”   周太皇太后矜持地点点头,勉为其难道:“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就陪你们玩一把。”   这一玩就停不下来了。   最后,连午膳都是在麻将桌旁进的。   张羡龄离去的时候,一殿已经支起了两三个麻将桌,她带来的几套麻将牌全派上用场了。   出了清宁宫,却见邵贵太妃的凉轿正要离去。   既然见了,就得打个招呼,张羡龄上前笑道:“邵老娘娘就回去么?不玩会儿?”   邵贵太妃扶着宫人的手,下轿来与张羡龄说话:“我倒不是很喜欢玩这个,想回去歇息一下。”   “德清他们呢?”张羡龄问。   “他们哥哥妹妹一起玩呢,又不知哪儿疯去了。”邵贵太妃的语气很温柔,“对了,上回中宫娘娘与我说,以刺绣与画结合一事,我倒有些眉目了,如今一幅图绣了一半,若有空闲时,还请中宫娘娘指点一下。”   “谈不上指点。”   张羡龄看了一眼天色,还早着呢。   “要不,我同您一齐回去看看?”   “求之不得。”   到了邵贵太妃的寝宫,穿过月洞门,卷起珠帘,进到内殿,便见着一方绣架。   绣品是以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为蓝本,一针一线对照的绣成的。   张羡龄俯身细看,笑道:“邵老娘娘的女红又精进了。”   “琢磨了小半年,总得有点长进。”邵贵太妃指着针脚与她说,“真要照着画来刺绣,才知道难在哪儿,我可是苦思冥想了四五种新针法,才能绣成这样的。”   “邵老娘娘绣的极好,一旦绣成,必定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不过半年时间,邵老娘娘便能创新四五种针法,这世上竟有如此妙人。张羡龄又想到她素日为人,亦是引得众人称赞,便感叹道:“邵老娘娘做什么做的很好,不像我,只能让人担心。”   “这叫什么话。”邵贵太妃拉着她坐下,“我不过比你痴长些年岁,有一些经验而已。况且,你如今做的很好啊。”   张羡龄苦笑着摇摇头:“可是,在万岁爷眼里,我可能还是不够懂事吧,否则,也不用事事都要他替我操心。”   邵贵太妃并不知道她是如何有感而发,想了想,劝道:“这也是万岁爷爱重你,不然,谁愿意给自己揽事呢。”   张羡龄低头不语,良久,轻轻道:“可是……我并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丝萝。”   邵贵太妃问:“你是觉得,万岁爷把你保护的太好了?”   “也许吧。”   “其实你也要理解些。”邵贵太妃看左右无人,把声音压低了道,“万岁爷的生母纪氏,我只见过一面,印象却格外深,那真真是个易碎的美人。当年纪氏病逝的时候,万岁爷还是个孩子,却哀慕如成人。”   “我到今天都不能忘,小小一个孩子,跪在纪氏灵前哭泣,自责是自己不好,没能保护好娘亲。说,但凡他懂事些,年纪大些,都能好好保护纪氏。现在想起来,我还是觉得心酸。”   邵贵太妃叹息一声:“也许是为了这个,他才对你格外爱护,唯恐你受半点委屈。”   她轻抚着绣架上洛神的飘带,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许恍惚。   半晌,邵贵太妃忽而轻轻一哂:“你们两个,不像帝后,倒像是民间寻常夫妇,竟然会为争着互相体贴对方而伤神。”   “如此情分,又何必把话藏在心里呢?” 第54章   从邵贵太妃宫里出来, 张羡龄没有坐轿,只是缓缓的走回去。   午后的云遮住了煊煊的太阳,不热, 倒有一些闷,似乎是下雨的预兆。   张羡龄喜欢在散步的时候想事, 无人打扰, 也不用操心其他事,只需沿着熟悉的路一直往前。她心里回味着方才邵贵太妃的劝慰之语,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对朱祐樘,一个皇帝有了这样高的期许?明明她刚穿越来的时候,只求相敬如宾, 甚至希望朱祐樘少来打扰她。可是如今,她不仅想要他身边只有自己一人, 更是要他全身心的爱她。   为何会有这样的期许?   张羡龄回到坤宁宫,屏退宫人, 一个人独自坐在蒹葭堂里。   紫檀小高桌摆着一个莲花香炉,白烟四散,袅袅升腾,香料里加了一味橘皮, 满屋子都是略带橙香的清逸的香气。   她坐在书案前,望着眼前的一扇青玉嫦娥图插屏发愣。她与朱祐樘点点滴滴的过往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没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却渐渐相思入骨。   这算是,情窦初开么?   张羡龄把两只手将脸捂住,人往书案上一伏, 一动也不动,只觉掌心与脸颊一样的滚烫,这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觉。   对于爱情,她有过憧憬,最喜欢的是一首长诗,舒婷的《致橡树》。她读诗的时候就好,日后若有喜欢的人,自己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他的高枝炫耀自己,而必须是他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他站在一起。   这样的念头,她能讲与朱祐樘听嘛?在这个时候,他或许连橡树是何物都未曾听说过,就算说了,又有谁能解其中意?   无用功,无用功。张羡龄小小的叹了口气,却还是研起墨来。   松绿洒金花笺铺开,用白玉镇纸压着一角,张羡龄落笔,仿照《致橡树》写了一首小诗。   “君当作松柏,妾当作梅花,松柏迎风立,梅花傲雪开。”   写完,她从抽屉里拣了一个信封,将花笺装进去,封口,摆在他的书案上。   一天过去,朱祐樘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反应。三四天过去,也没有动静。   好几日过去,张羡龄已经从怀疑变为确信,那一张花笺应当是被风吹走了。   这一日,张羡龄请安归来,坐在花厅休息。小宫女捧上来一个茶盘,茶盘托着一只白瓷盏,是泡在糖水里的杏仁豆腐,白白嫩嫩,还妆点着两颗红樱桃,格外好看。   张羡龄用海棠花形金匙舀了一勺杏仁豆腐,吃起来很滑爽,微微甜。   杏仁豆腐吃了半盏,忽然听见帘外文瑞康通传:“启禀娘娘,文英殿内侍将画师所作之画送来了。”   “什么画?我没命画师作画呀?”张羡龄将白瓷盏搁在长几上,略微有些疑惑。   文瑞康回禀道:“说是万岁爷命画师画的,今个儿早上吩咐要娘娘帮忙鉴赏一下,看画可有不妥,需不需要重画。”   “那拿进来罢。”   一个内侍抱着画,跟在文瑞康身后进来。   画卷徐徐拉开,水之滨,有一株梅花,一棵松树,梅松相对,皆覆白雪。   很出彩的一幅画,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   张羡龄静静观赏着这一幅梅松覆雪图,嘴角忍不住上扬。   那张花笺没丢!他一定看懂了!   梅香不知道这些故事,见她这样欢喜,便道:“这画画得很好,是不是?”   “特别好。”张羡龄笑道。   她叫文瑞康专门给这幅梅松覆雪图的画师吕纪放了赏钱。自己则踩着小木梯,亲手把梅松覆雪图挂在寝间的墙上,特别显然,每天早上醒来,只要睁开眼,一定能瞧见。   夜里,朱祐樘回来,瞧见了这幅梅松覆雪图,仔细看了片刻,道:“吕纪的画确实不错。”   “就没什么别的要说的?”张羡龄歪着脑袋看他。   朱祐樘执起她的手,十指相扣:“如此画功,才堪堪与你的诗相配。”   他拉着她坐下,道:“今日倒有奏章,谈起小亲王们出阁读书的事。”   张羡龄有些意外,这是他头一回和自己提起前朝的奏章,虽然说的还是宫内的事。   她眨了眨眼,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说的是弟弟们的事,都是家里人。”朱祐樘道。   张羡龄有些疑惑:“小亲王们不是都有读书么?”   宫里最大的亲王是兴王,是邵贵太妃的长子,比朱祐樘小六岁,如今已经快十三岁。兴王倒跟邵贵太妃很像,书卷气浓厚,平常谈吐间也总会用些典故,不像是没读书的模样。   “那是女官大伴们教一教,大臣们说的,是正儿八经到文渊阁听翰林院侍讲官讲课。”   “这样呀,多读书,总是件好事。”   “确实,我预备着,等父皇丧期满周年之后,让几个小王爷一起到文华殿读书。”朱祐樘望着她,“你明日去给老娘娘请安,同她们说一说。”   张羡龄没多想,以为就是要送孩子上学了,跟当妈的说一句。   朱祐樘却教她:“尤其是几个年纪小一点的亲王,你见他们生母时,先说原本诸大臣只打算让大一点的亲王出阁读书,但你同我说了,这才让小亲王们一起上文华殿读书。”   “啊?这不是……”   “就是夸张。”朱祐樘道,“给你,也给我卖个好。”   若放在以前,他会直接让内侍去一众老娘娘宫里走一圈,卖个好,因为笑笑似乎不大喜欢交际。但如今他既然知道了笑笑的心意,便索性给她来做。怕笑笑一时领略不到其中意,朱祐樘特意揉碎了给她讲。   第二天,张羡龄便到后宫里转了一圈,依着朱祐樘教她的话,同老娘娘们一一说了,果然收获了一大波好感。   到邵贵太妃宫里时,三个公主都在庭前游乐场玩,瞧见张羡龄来,都凑过来听热闹。   听说了亲王们可以上学读书的事,德清公主嚷嚷着:“我也想去文华殿玩。”   仁和公主瞪她:“不是玩,是去上学。何况,文华殿是前朝的范围,咱们是不能去的。”   “可我也想上学啊。”德清公主不服气的嘟囔道。   仁和公主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读书?上回女官教你的《中庸》背完了嘛?”   “那个很无趣哎。”   “左右正经书在你眼里都是无趣的。”   虽说是闲话,张羡龄听了,却若有所思。这时候公主们的教育并没有多少人重视,寻常来说,都是让女官教一教《千字文》、《孝经》、《大学》之类的,能识字写字便好。   张羡龄忽然问德清公主:“你想上学吗?”   “当然想啊。”德清公主眼睛一亮,抱着张羡龄的胳膊撒娇,“不然,我每天都不知道玩什么了。不止我想,永康也想啊,是不是?”   她冲着永康公主挤眉弄眼。   永康公主与德清公主同龄,只大了德清公主几个月,却显得乖巧很多,没什么脾气。寻常也不爱说话,当别人问她意见,譬如乳母问:“今日穿这件衣裳可好?”   即使永康公主觉得穿这件衣裳可能有些热,但为了不给乳母添麻烦,依旧会点头说:“好。”   如今德清公主问她的意思,永康公主下意识地要回答“是”,忽然见大姐儿仁和公主将目光投了过来。   永康公主想了想,道:“我……我听皇嫂的。”   “二妹都比你懂事。”仁和公主数落德清公主道。   德清公主道:“她总是这样,你何曾听她一次不好,做不得数。”   眼看姐妹要吵起来,张羡龄忙道:“好了,我知道了。回头,我同万岁爷,太后和太皇太后商量商量,拿出个章程,再同你们说。”   她心里是很想让公主们上学的,因此特意将此事当做一件大事来办。朱祐樘和王太后好说话,麻烦一点的,是如何说服周太皇太后,毕竟,她老人家是个守旧的人。   张羡龄去清宁宫请安,走到屋檐下,还没闻见小佛堂的檀香味,首先听见一阵哗啦啦的洗牌声。   进殿一瞧,周太皇太后正和三位英庙太妃打麻将。   张羡龄将公主上学的事说了,周太皇太后打出一张牌,头也不抬道:“女儿家又不用科举,又不用治国,也就未嫁的这几年能松快松快,何苦压着她们上学,还不如让她们好好玩一玩,碰——”   “孙媳是想着,公主出降之后,便生活在宫外,虽说公主府上有女史内侍,但也得接触茶米油盐姜醋茶,食人间烟火。就是上学,也不会教些科举的东西,倒能教一教她们管家之才。”   周太皇太后抓到一张牌,大笑道:“清一色自摸,胡了!”   她将麻将牌推倒,道:“既然你不嫌麻烦,就试一试,只有一样,绝不可以让杂书移了公主们的性情。”   “那是自然。”张羡龄喜出望外,她原以为还要废老大功夫,周太皇太后才能同意呢。   新一轮的洗牌间隙,周太皇太后同她说:“大姐儿明年也快十四岁了,也是可以选驸马的年纪了。你要好好教一教她。”   “就是明年,仁和公主也只十四岁,就出嫁,会不会小了些?”张羡龄犹豫了一下,道。   周太皇太后想了想:“也不是说明年一定要选驸马,先准备着吧。”   张羡龄松了一口气,看来周太皇太后也并不是特别坚决,这样也好。身体还未长成的女孩子就推出去成婚,她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以后再想个法子,拖上一拖,至少等公主满了十六岁,再谈选驸马之事。 第55章   中宫娘娘要给公主们办学堂的事, 在后宫间传遍了。   公主读书,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次, 大约是集中起来让女官教吧?   老娘娘们多不以为意,不过闲聊时说上一嘴, 更多的, 还是关心亲王入文华殿读书之事。   邵贵太妃倒是很高兴,特意寻了个机会,来坤宁宫与张羡龄聊天。   她一向讲礼数,不是空手来的,还特意带了一盒点心。   “是自己做的点心,是江南那边的风味,不知中宫娘娘吃不吃得惯。”   “既然是邵老娘娘做的, 那一定好吃。”张羡龄笑道,“刚好, 我这里试着做了冷泡茶,也请邵老娘娘尝个鲜。”   她转头吩咐梅香将那盒点心拿去装盘, 再沏一壶茶来,刚好配点心吃。   宫人很快就将茶和点心送来了。   夏日炎炎,张羡龄一点都不想喝滚烫的热茶,便自己试着鼓捣冷泡茶。   取新进贡的铁观音茶叶, 盛在纱布棉线做的茶包里,挂在通明琉璃杯的杯璧边, 撒些桂花干, 以冰凉的泉水浸泡两个时辰,喝下去很是清凉解渴。   邵贵太妃带来的点心,是一碟龙井茶酥。茶青色的小圆饼, 一分为二掰开,可见层层酥皮与其中馅料。馅料有三种,红豆的、绿豆的和绿茶馅的。张羡龄每一种口味都尝了,最喜欢绿豆馅的龙井茶酥,茶酥本就清逸,再加上绿豆泥的凉意,一口咬下去,从舌尖都味蕾全是凉的。   两人吃了点心、喝了冷泡茶,寒暄了几句。   邵贵太妃渐入正题:“三姐儿这孩子整日没个正行,我原想拉着她学刺绣,好让她静一静新,结果这皮猴子哪里坐得住?见天的想往外跑。”   她笑吟吟地道:“姐姐妹妹一起读书,是件好事,但倘若像翰林院侍讲官上课那样,从早到晚,几个时辰在屋里坐着,非严寒酷暑不歇息,我担心三姐儿会给你闹事。”   邵贵太妃怜惜德清公主出生即丧母,又因膝下没有女儿,因此对她格外的好,连亲生的几个儿子都排到后头。被这般娇宠着长大,德清公主的性子,是有些过于活泼了。中宫娘娘让公主们上学,邵贵太妃自然是赞成的,却又有些担心,怕女儿累着,也怕她耐不住性子,上了两天学就闹着不上了,那便是给中宫娘娘没脸。   所以,她才特地来坤宁宫走这一趟。   张羡龄捧着琉璃盏,淡淡的微笑。邵贵太妃这一番话,说得近乎于直白了,她是支持公主上学的,但也不想女儿太累。   的确是个心疼女儿的娘亲呢。   她有些感慨,柔声道:“请邵老娘娘放心,咱们公主上学,自然与翰林院给亲王们上学不同。”   早在起了让公主们上学这个念头之时,张羡龄便特意命人打听了亲王们上学的规矩,想当做参考借鉴。   总体而言,小亲王们读书生涯会比较辛苦,参照以往的旧例,每日清晨到文华殿之后,先将《大学》读十遍、再将《尚书》读十遍,读得口干舌燥,喝口茶歇歇气,再听侍讲官详细解释经典的意思。   午后用完膳,换正字官出场,侍奉诸位小亲王练字。   练字完毕,接下来就是历史课,讲史官会拿着《贞观政要》、《通鉴纲目》等史书将前代兴亡之事讲解清楚。   一直要到日影西沉,小亲王们才能拖着坐僵的身子,各回各宫。   日日如此,天天如是,一月只有朔望两日可以休息。   张羡龄完完整整了解完宫廷教育,只能在心里为小亲王们掬一把同情泪,这种违反儿童天性的学制,她是断断不能直接照搬到公主身上。   算起来,宪庙老爷的公主一共有六位,除了早夭的四公主和五公主,和还在牙牙学语的六公主,如今能上学的的便是仁和、永康和德清公主。   仁和公主大一点,十三岁,而永康公主和德清公主都只有十岁,这年龄差倒还好,一起上课,也不至于进度相差太远。但说起来都是小升初年纪左右的孩子,一昧的低头学习总是不大好,还需劳逸结合才是。   张羡龄与邵贵太妃交了个底:“我如今初步的想法是,公主们上学五日,便休息两日,巳时初(9点)上课,申时末(17点)下课,中间午膳以及午休共一个时辰。”   “毕竟是小孩子,怕她们坐不住,所以课也不能连着上,一节课三刻钟,再休息一刻钟。你看这样如何?”   邵贵太妃沉吟道:“娘娘安排的很合理,上学五日,休息两日,那便是用七曜来计日?”   七曜计日是什么来着?   张羡龄一时没反应过来,又不大好意思问她七曜是何意,纠结了一会儿,糊弄道:“用七曜来计日,老娘娘觉得合适么?”   “这样很好。”邵贵太妃道,“日曜日和月曜日让公主们休息会儿,其他时间则上学,娘娘果然想得周道。”   等邵贵太妃离开,张羡龄立刻问左右宫人:“七曜除了日曜和月曜之外,还有那五个来着。”   秋菊抢答道:“奴婢知道,还有火、水、木、金、土五星。”   盘问了一番,张羡龄弄明白了,其实在易经之中就“七日一来复”的说法。但这时候不是论星期一、星期二、星期天,而是算日曜日、月曜日、火曜日。   这个消息令张羡龄大喜过望,她似乎又有机会与周末双休日重逢了。   自从穿到明朝,她就几乎失去了周末的概念,尤其是从太子妃升职为皇后之后,除非大雨酷暑,几乎天天都有宫务找上门,她就是想玩一玩,还得特意使人通传一声,将事情推到明日再办。   与她相比,小宫人的休息时候倒还多一些。张羡龄曾仔细观察过,除了梅香、秋菊、周姑姑等管事的之外,坤宁宫的宫女内侍是分作东西两班来当值的,今天来侍奉的是东班,那明天就必定是西班,上一休一,倒也还好。   这一回邵贵太妃提起七曜日倒给了她启发,不管外朝的规矩怎样,坤宁宫乃至后宫放假的规矩,她总能悄咪咪弄一弄吧?就是要接着公主上学放假的东风,给自己谋一个双休日。   她当即叫宫人把月历拿过来,用朱笔在最上头一排的空白处挥笔写下“日、月、火、水、木、金、土。”   写完了,张羡龄让文瑞康将这月历给司礼监经厂送过去,吩咐他们将弘治二年的月历如这般一样,将七曜加上。   她叮嘱道:“记住,日曜日和月曜日要印成红色,其他为黑色,好区分。”   搞定了一件大事,张羡龄直到用晚膳时,都哼着小曲。   朱祐樘回来,见她如此高兴,便问:“怎么?你给皇妹们办学的地点寻好了?”   张羡龄转过头,还是一张喜气洋洋的笑颜:“在堪舆图上挑了几个地方,等会儿吃了饭,万岁爷陪我一起去看看吧。”   用完晚膳,两人携手出门,散步一样缓缓往宫后苑走。   夏天蚊子多,随行的宫女内侍提了好几个香炉,燃着驱蚊香。虽然梅香和秋菊都随身带着宫扇,不需要张羡龄亲自打扇。但她还是拿了一把大蒲扇出来,说是可以赶蚊子。   其实她是嫌弃团扇太小,扇出的风也很微弱,真要好使还得是这种大蒲扇,重重一挥,风特别大。   扇着风,熏着香,张羡龄领着朱祐樘一路往前。东西六宫没有妃嫔,空荡荡的,随便哪一处宫殿都能用来给公主做学堂。   但张羡龄却独独看重了一处宫殿,特意领朱祐樘去看。 第56章   宫后苑的花木假山之中, 零零散散分布着几座殿宇。   最中心处乃是钦安殿,其中供奉着玄天上帝,偶尔万岁爷也会来此进香。   东南角是曲流馆, 顾名思义,三面皆为清流环绕, 很有些流觞曲水的古风之感。水中养着各色锦鲤, 红的、金的、杂色的,都被喂得肥肥的,鱼尾在水中摆来摆去。   西南角则有一座二层小楼,名曰乐志斋,上下皆是七间,皆有窗户,极阔朗, 极明亮。斋前叠石环抱,斋后古树齐檐, 是宫后苑里一处绝佳的所在。   乐志斋是最接近张羡龄心目中一个好学堂应有的标准的,首先地方宽敞, 上下两层一同十四间房,拿来做三个公主的教室绰绰有余;二来环境极好,放下手中书,一推开窗, 便有鸟语花香作伴,乐志斋前头还有一个月台, 雕栏玉砌, 平平整整,很适合公主们课间休息的时候于此处活动,跳皮筋、踢蹴鞠、滚铁环, 都能在月台上玩。   还有一点,从前乐志斋的二楼是藏书之地,如今仍有许多古籍,公然是一个图书馆,对公主们的学习很有帮助。   踩着雕花石子路蜿蜒一路向前,遥遥可见乐志斋前的假山乱石,不等张羡龄开口,朱祐樘便道:“你想让皇妹们在乐志斋上学?这里确实不错。”   张羡龄嗔他一眼:“你把我要说的话抢先说了,那我还说什么?”   “我的错,还请中宫娘娘指点,这乐志斋好在何处?”   张羡龄忍住笑意,学着导游的腔调说:“请看,我们现在位于的就是乐志斋前头的假山了,这假山下有石洞,可以钻来钻去玩,不过要小心脑袋,别磕着了。”   “脚抬一下,沿着台阶往上走,这就到月台了,这么一个风水宝地,无论是赏景还是活动活动身子骨,都是很适宜的。”   张羡龄回过身来,一边看着朱祐樘笑,一边倒着走:“再往里,就是乐志斋了。”   朱祐樘怕她跌倒,忙道:“好好走路。”   两人行至月台,早有宫女内侍将乐志斋的门推开,因多日未曾有人来,所以堪堪进到室内的时候,闻得些淡淡的涩味,是门窗久闭得缘故。好在一排排香炉进来,气味立刻好闻了起来。   乐志斋正中的明间里设有画绢山水屏风、凉床、花藤墩等家具,风格典雅庄重,没有金玉摆设,因此富贵之气倒很不明显。   在凉床上坐定,张羡龄叫宫人把窗户全都打开。   宫人领命,拿起靠在墙角边的细长木棍,将窗儿一扇扇推开,夏夜的风吹进斋中,给人以凉爽之意。   “若我是公主,会喜欢在这样的地方上学。”张羡龄望着窗外,紫红天幕下,香樟树影婆娑,轻柔的风声与莎莎的树叶响动之声令她想起穿越前上学的时候,那时候她的教室窗外,也有一株香樟树。   她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副对联,感慨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个地方作学堂,再好不过了。”   这对联极妙,朱祐樘回味了一下,只觉家事国事天下事的感慨不像是笑笑自己想出来的,便问:“这对联倒很好,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这么一问,张羡龄想起来这副对联最早的出处了,这原本是挂在东林书院门口的一幅对联,好像是东林党领袖所写。   可现在,东林党人怕是还没投胎呢。   她笑道:“不知道是从哪本杂书里看到的,记不清了。”   朱祐樘倒也没追问,只道:“这对联虽好,但用在公主上学处,却不恰当,还是再想想吧。”   张羡龄点点头,心想要不就搞得简单点,到时候让人做一幅“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对联贴在乐志斋门边。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朱祐樘说:“你预备给皇妹们上什么课?”   “语文、历史、算术、书法、品德、音乐、美术、体育,”张羡龄掰着指头数,“还有一门格物课。”   朱祐樘自然是知道“格物”的,出自《大学》,正所谓“致知在格物”,却未曾听说过格物课,便问道:“这格物课,是教什么?”   其实就是科学启蒙课,但张羡龄挑了一个明朝人都能接受的说法,称为格物课。她解释道:“探究万事万物的规律,便为格物课,譬如教天文,教地理,教各地风俗。我想着公主们长在深宫,于民间知之甚少,因此想开此课。”   “听起来倒很有意思。”朱祐樘道,“我小的时候,是覃伴伴讲宫外的事给我听的。”   覃吉给他讲过许多民间故事,小时候朱祐樘只觉得好玩,后来,才琢磨出覃吉的深意来,覃吉是希望他知民生之多艰,以后做一个好皇帝,而不是像晋惠帝一般“何不食肉糜”。   朱祐樘思量着,笑笑这格物课若是办得好,也许可以让小亲王们也添一门格物课。等亲王们长大了,往各地就藩,也能知民生之多艰。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天色已全昏,宫人内侍们燃起灯烛,照亮乐志斋的小小天地。   张羡龄拿着蒲扇上下摇,道:“音乐课我想着让公主们自己选,也许学琵琶、也许学古琴、也许学笛自,看她们自己。”   “你安排就是。”   公主们上学的地方定了乐志斋,却也不能立刻用,好歹得修葺一下。张羡龄特意做了计划,要给乐志斋装上黑板,课桌椅,矮书架。至于给公主上课的先生,也只能从女官和内侍之间选。张羡龄特意叮嘱沈琼莲和文瑞康,要他们好好寻访合适的先生。   公主上学的事项有序筹备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七月。   大暑已过,便是立秋,一立秋,圣寿节就快到了。   张羡龄开始思考起一个严肃的问题,她要送什么生辰礼物给朱祐樘好呢?   去年这时候,因宪庙皇帝病重,朱祐樘没心思过生日,张羡龄也没给他准备什么礼物。今年则不一样,她势必要备下生辰礼。   万岁爷富有四海,金玉珠宝肯定不合适作为生辰礼,多半还是要她亲手做的东西方能彰显心意。可是,张羡龄想到自己可怜的绣工,果断划掉了做衣裳纳鞋绣荷包的选项。   思来想去,还是做吃得比较靠谱。   既然是过生日,首选当然是生日蛋糕啊!   张羡龄当即命宫人去做烤箱,烤箱做出来,为给朱祐樘一个惊喜,没有送到坤宁宫大殿,而是摆在膳房里。   趁着朱祐樘上朝去,张羡龄挤了个空档跑到坤宁宫膳房,预备做蛋糕。   可当她当真站在简易原始版烤箱面前,却发了好长时间的呆。吃蛋糕,她擅长;做蛋糕,她不会啊!   她一个穿越人士不会做蛋糕,膳房里的内侍更是连蛋糕是何物都没听说过,大眼瞪小眼,好半天,膳房田公公才硬着头皮问:“娘娘,这蛋糕除了鸡蛋之外,大致还需要什么材料呢?”   “唔,还有面粉和糖。”   东西备齐了,张羡龄挽起衣袖,煞有介事的将鸡蛋磕到碗中,添了面粉,洒了糖,搅拌成一团:“放到烤箱里烤一烤罢。”   田公公欲言又止,却不好当众驳中宫娘娘的面子,听话的照搬。   原本张羡龄心里也没底,觉得这样做可能很难弄出蛋糕胚子,于是沉着一张脸,严肃地盯着烤箱。   烤箱渐渐往外飘散出香气,嗅见鸡蛋香气,张羡龄的脸上有了笑容,觉得这蛋糕应该八九不离十能做出来。   然而当蛋糕出炉,张羡龄的笑容瞬间消失了。眼前这团东西除了原料和蛋糕有几分相似之外,是真的一点都不像。整块糕密密实实的压在一起,虽然算不上难吃,但离蓬松柔软香甜也差之甚远。   “明天再试一次吧。”   毕竟,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烤一个蛋糕胚都如此艰难,更别说做奶油了,磕磕盼盼、反反复复,一直折腾到圣寿节前两日,田公公终于鼓起勇气道:“奴婢虽蠢笨,不大清楚这蛋糕如何做,但又另一种糕点,也许能符合娘娘的要求。”   说着,田公公让小徒弟送上来一大盘花糕。   这花糕的样子,倒特别的漂亮,和蛋糕比起来也差不了什么。圆圆的底座,上头摆着各色的面花,甚至还有面捏成的生日快乐四个字。   田公公解释道:“这是北方民间的一种点心,叫花糕,也叫花馍,是面点,一般祝寿用的都是大寿桃,但也可以做成娘娘说的模样。这个做起来,或许比蛋糕要简单些。”   张羡龄俯身细看,好漂亮的花糕,五颜六色的,也有各种形状,很漂亮。   她当即决定,这一回不送蛋糕了,送花馍。   别说,花馍做起来的确是容易许多,其实就是各种形状大小不同的馒头组合在一起。在田公公的指导下,张羡龄用筷子、小刀、剪刀分别捏出好些花朵,一层层叠起来,倒也像模像样的。   她捏小寿桃的时候偷偷吃了一个,味道还不赖,内里是豆沙馅的,外皮也很软和。   赶在圣寿节那日,张羡龄终于将生日花糕做出来了!   夜里,朱祐樘回来,见坤宁宫竟然没有点灯。   他蹙着眉,正要问李广,忽然听见一阵吟歌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恭贺生辰快乐……”   翡翠木锦屏风之后,笑笑轻移莲步,款款出来。她手中捧着花糕,唯一的烛火映在她笑靥上,是橙黄的温暖。   笑笑一步步向他走来,停在他面前,笑着说:“请万岁爷许愿,然后吹蜡烛。”   朱祐樘的唇角微微扬起,都依着她,闭上眼,在心中默默许愿。   一愿国泰民安,二愿羡龄千岁,三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许完愿,他睁开眼,吹熄了蜡烛。 第57章   九月, 亲王与公主都开始上学了。   兴王睡得正迷糊,忽然身上一凉,被子给人掀开了。   他即便没睁眼也知道是谁, 敢这样大大咧咧掀他被子的,除了德清公主再没有第二个。   “二皇兄, 快快起来,咱们今日都要上学去了!”   兴王无可奈何地起来, 打了个哈欠, 外头天都没亮呢。   这么早, 德清公主竟然已经穿戴好了, 甚至把孔雀蓝缎面书包都背在肩上。   兴王只觉得好笑, 道:“中宫娘娘不是说了, 你辰时末去乐志斋便可,还有一个半时辰呢。”   “我上学晚, 可你上学早啊。”德清公主振振有词,“本公主是怕二皇兄起晚了,特意来提醒你的。”   她催着兴王:“前几日给你做的书包呢?你记得背上, 我可是花了老大功夫做的!”   宫里上学,从前都是让伴读内侍抱着毡包,带着书笔文具。但之前中宫娘娘同德清公主说过一种书包, 她听着很有意思,就缠着母妃做了两个。第一个书包比较丑,德清公主就送给了兴王, 剩下那个样子不错的留给自己背。   兴王让内侍把那一个书包寻出来,同德清公主所背的书包一对比,他都气笑了:“怎么着,你得一个西施, 送我的就是东施?”   “你看不上就还给我。”德清公主作势要抢,兴王忙将书包高高举起,他身量自然是比德清公主高上一些,便笑着看妹妹踮着脚跳来跳去。   兴王笑道:“谁说不要了?送出的东西岂有还回去之理?我偏要背着。”   这还差不多,德清公主也不闹了,笑盈盈的说:“算你识相。”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间邵贵太妃喊:“二哥儿,三姐儿,过来用膳了。”   邵贵太妃宫里,一向是家人一起用膳,一张紫檀圆桌,邵贵太妃、德清公主、兴王、岐王、献王依次围坐,热热闹闹的。   用过早膳,邵贵太妃提点了三王几句:“文华殿上学,讲学的都是翰林院的官儿,你们得对先生客气些。二哥儿,这里你最年长,记得将弟弟们约束好了。”   “儿子记住了。”兴王道。   “去吧。”   亲王们上学去了,邵贵太妃转头看向德清公主,提点道:“方才我同你哥哥弟弟们说的话,放在你身上也是一样。今日既然是第一次上学,想来中宫娘娘也会到乐志斋转一转,你记得谢谢她。”   德清公主笑着点头:“母妃放心,女儿知道的。”   母女俩说了会话,仁和公主使人来唤,德清公主便背起书包上学去。   秋意浓,宫后苑的丹桂树早早地开了花,落了一地细碎的、米粒大小的桂花。一走进宫后苑就是一股浓厚的桂花香气。   到了乐志斋,里边已有不少宫女内侍等着了。   尚宫沈琼莲迎上来,笑着行礼,问诸位公主好。   “如今时间还充裕,我领着公主们逛一逛乐志斋吧,这格局小小的休憩了一下,与从前有些不同。”   仁和公主客客气气道:“那就有劳沈尚宫了。”   外头还看不出什么,一见里间,却与寻常的书房全然不同。   地上铺着浅绿底小团花地毯,几层窗帘,都是白色的,门厅左右树立着齐人高的大穿衣镜,显得屋内极其亮堂。   西边的第一间是教员室,先生们于此处备课、休息、批改作业。   最靠东头的一间做成了厕所,摆放着马桶、香皂、水盆架和香炉。再往里一间是更衣室,挨着墙角摆了四个楠木大衣橱。据沈琼莲介绍,是上体育课时给公主们更衣所用。   正中一间则是教室,这教室是由两间房打通了隔断连在一起的,前后墙壁都挂着黑板,黑板前专门有一个木制讲台,三张课桌椅一字并排摆着,教室后头安放着一个五轮沙漏,一看测景盘,便知道是什么时辰。   德清公主眼前一亮,好奇的四处张望,看一看墙上的字画,摸一摸讲台上的镇纸,只觉格外新鲜。   三位公主们坐定,一众乳娘丫鬟们被请到外间去,按照中宫娘娘定下的规矩,每位公主至多只能留一个伺候的宫人,坐在教室门外的长椅上等候,在教室上课之时,是不许有人在内伺候的。   德清公主的乳母有些不放心,给她斟了满满的一壶热茶,又放了一盒子绿豆糕在课桌肚里,叮嘱道:“要有什么吩咐,公主同先生说一声,喊我进来就是,我就在门外等着。”   一旁的仁和公主道:“你放心,我会照顾皇妹们的。”   “我们老娘娘常说,在学堂有大公主照看着,三公主觉不出来差错,有劳大公主多费心。”   乳母又叮嘱了德清公主几句,无非是好好念书,要坐得住之类的话。   等到乳母出了教室,德清公主的耳根方清净了。   宫人提着铃铛,晃了三晃,铃声清脆。   “这铃声一响,便是上课与下课之分,请公主们记住了。”沈琼莲一一介绍乐志斋上学的规矩。   德清公主倒听得精精有味,原来上学还有课间餐吃,还能在体育课上做游戏,这些事情二皇兄他们的文华殿肯定没有,回去她要好好向他炫耀炫耀。   “我们乐志斋上学呢,是以七曜计日,每周的课表会提前一周送到公主手里。黑板右下角也会将每日的课程写下来,以供公主们做准备。”   一个斯斯文文的女官将本周的课表分发下来,她大约三十来岁,容长脸,望之可亲。   因数量少,变动大,课表没有采用印刷的形式,而是手写的,字体是标准的馆阁体,格外清楚。   德清公主定眼一看,居然每日上的课程都有变化,今日的第一节 课是格物课,真是奇怪的名字,不知会讲些什么内容。   讲完规矩,沈琼莲将讲台给那个斯文女官让了出来:“这一位是戴先生,是弘治元年宫人试新选出来的女学士,才学人品皆是一流。从今以后,公主们的学习由戴先生总体负责。”   戴先生走上讲台,温婉道:“我姓戴,名云起,日后公主们在上学时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到西一间的教员室寻我。”   师生互相认识之后,便正式开始上课了。   德清公主正疑惑这格物课的先生是谁,忽然门一开,中宫娘娘走了进来。   几个公主正打算起身行礼,却听张羡龄道:“在教室里可没有什么中宫娘娘,你们就把我当成一个特殊的先生就好。”   “张先生好。”德清公主机灵,立刻喊了一声。   张羡龄笑着应了,拾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格物致知”四个大字。   这门课可以说是她最关注的一门课。穿越前她曾看完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头一次认识到古代中国的科技曾经是如此辉煌,可惜后来竟然渐渐落后于西方。   而明清之际,恰好就是从领先到落后的转折点。   她既然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又身居高位,自觉有义务做点什么。前朝的世界她鞭长莫及,却可以在宫内播撒下种子,不管能不能开花结果,总比白白穿越一场来得好。   写完字,张羡龄回过身问:“你们有谁知道,格物致知是什么意思么?”   公主们都读过《大学》,因此都能答上几句。   张羡龄先表扬了她们一下,又问:“有谁试过格物么?”   这一回,三位公主都摇头。   张羡龄从教室外抱回来一盆雪菊,摆在讲台上,招呼公主们围过来看。   “这节课我们就试着格一格这盆雪菊花。”   公主们一头雾水,静了良久,德清公主方试探着道:“这盆菊花是白色。”   “很好,它就是白色的,与其他黄色、红色的菊花都不一样是不是!”张羡龄接着这句话往后延伸,“万事万物都有颜色,那你们觉得日光有没有颜色呢?”   德清公主抢答道:“日光是橙黄色的。”   仁和公主反对:“那日落时的日光还是橙红色的呢。”   张羡龄也不说谁对谁错,反而拿出来一套东西,有白瓷盘,有小铜镜,有水杯和白纸。   白瓷盘里装了水,张羡龄让德清公主帮忙拿着白纸,自己则调整着镜子的角度。   德清公主惊呼道:“竟然是七彩的!”   白纸上的光线,可不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等多种颜色。   仁和公主有点被吓着了,反复去看白瓷盘和铜镜,这两者都没有猫腻啊,莫非是变戏法?   张羡龄笑着将铜镜递给她:“别怕,这是很正常的,你曾经看过彩虹没有?原理是一样的,你试试。”   仁和公主接过铜镜,很小心的调整着角度,鞋尖却朝着门的方向,好似一旦有妖怪出现她就会立刻尖叫一声跑出去似的。   她试了两回,都没成功,到第三回 ,白纸上才重新出现了七道彩色的光束。   实验完了,张羡龄对三位公主说:“世间万物皆可格,也许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答案,那也没关系。就好比咱们兵武库里的鸟铳枪一样,从前也没人会造,但渐渐的,就知道如何造了。”   “我们的格物课,上课的内容和先生都会变换的,今日是我,明日或许就是教你们天文的先生。星辰大海,山川湖泊,但凡你们感兴趣的,都可以到二楼去找书看。”   一堂格物课上完,德清公主越发崇拜皇嫂,也对上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下学后,她回到邵贵太妃宫里,放下书包就兴冲冲地去找二皇兄。   “二皇兄,我们乐志斋今日上了格物课!可好玩了,你们没有是不是?”   兴王又自己上学,又要管束幼弟,早已经累到极点,如今被这个妹妹叽叽喳喳吵了小半个时辰,更是头昏脑涨。   听来听去,他倒听懂了一点,公主们在乐志斋上学,可比在文华殿上学有趣得多。   乐志斋的这些课程里,他最感兴趣的,也是格物课。   第二日,在文华殿上学时,兴王向试讲官提了一个问题:“请问先生,格物是什么?” 第58章   侍讲官皆是翰林院出身, 无一不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格物”之说又是儒家经典三纲八目中“八目”之基石,随便扯出一个人来,都能说出一番高论。   一个姓崔的老翰林道:“宋时司马光曾有一篇文章, 名曰《致知在格物》,臣以为将格物之理说得尤为透彻。其书有云, ‘格, 犹捍也,御也。能捍御外物,然后能知至道也矣。’”   还没等兴王好好回味这一番话, 一旁又跳出来个高翰林, 反驳道:“格物之格怎么可能是‘御’的意思?没道理啊,敢问崔翰林可知其考据?”   正所谓文人相轻, 几位翰林之间本就隐隐存了竞争的意思, 如今又是新给亲王们上课,都憋了口气想要在亲王们面前露脸。   高翰林乃是南榜进士出身,他一向有些轻视像崔翰林这般北榜出身的进士,觉得这些人靠科举取中未免过于简单了些。   本朝科举, 在立国之时原是全国统一取士,奈何洪武年间出了一件大事,洪武三十年的春试所录五十一名进士全为南方人, 北方学子竟然无一人上榜, 当时就掀起了轰然大波。北方学子上书要求严查,觉得一定有猫腻,结果洪武皇帝亲自查过试卷之中, 却发现能上春榜之人皆是凭才学录取,并无舞弊之事。   可这样的结果自然不能平息北方学子的愤怒,洪武皇帝立刻重新考策问, 出了一张夏榜,这一回所录六十一人籍贯全为北方,这才将这一碗水给端平了。   从那以后,大明的科举便分了南榜、北榜分别取士,但士林之间皆有共识,北榜取士比起南榜而言,确实要简单一些。为此,这些年甚至屡屡出现南方学子冒籍去考北榜的事件。   一年年南北榜出炉,朝中臣子也隐隐形成南党和北党。成化年间的首辅万安便是南党的魁首,而尚书尹旻、王越则属北党,两党之间互相拆台、下绊子的事也屡见不鲜。   高翰林自然是见不得北党出身的崔翰林在兴王面前显摆的,他微微抬高声调,道:“臣以为,还是程朱二人所注解的格物为妙,‘格’即‘穷’也,取推究、穷尽之意。”   崔翰林冷笑一声:“你说格为御字无考据,那你‘格’即‘穷’也就有考据了?请说来听听。”   这二人竟然争起来了。   一堂课没争出个结果,下了学,回到翰林院,两人又争辩起来,试图说服对方却不能行。   翰林院诸学士这一向都比较闲,盖因今年风调雨顺、万岁爷又不作妖。一闲下来,就爱凑热闹,围观崔、高二人争辩,又不少学士听了心痒痒,都有一番大道理,其中又掺和进了南党北党之争,于是纷纷下场,开始辩论。   上班之时自然不好光明正大的辩论,于是一众翰林便约定夜间相会,好好论一论这格物之理。   奈何自万安致使之后,南党元气大伤,辩着辩着,竟然落了下风。高翰林实在气不过,将南方出身的官儿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选定了一个最有才学的,意欲邀他参加夜间集会。   “介夫,我知道一向不爱出风头,可此时情况紧急,我只好效仿汉昭烈帝,三顾茅庐,请你出山了。”   二十九岁的杨廷和手握一卷十三经注疏,闻言,抬起头,轻描淡写道:“杨某才疏学浅,即便去了集会,也未必能辨赢。”   “呵呵,你看,又谦虚了不是。”高翰林脸上笑嘻嘻的,心里却腹诽道,你杨廷和还才疏学浅?蒙谁呢!十二岁便考中了举人,登进士第的时候也不过十九岁。虽年轻,却半点傲气都没有,做事尤为慎重,平常也不见他怎么说话。   高翰林劝:“事到如今,已经关系到咱们南党的颜面,你也是南人,总不能坐视罢?”   “我并非要置身于事外,还请再给我一日时间。”杨廷和将书合起,诚恳道:“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高翰林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叹气道:“行吧,我寻个理由,把集会推到明日。”   ***   这些天来文臣私下里的争论,朱祐樘也有所风闻。   司礼监太监覃吉同他提起此事,不由得有些纳闷:“奇了怪了,虽说这些官儿没事就要找个理由吵一吵,但怎么忽然就为了‘格物’吵起来了?如今还夜夜办集会,兴头十足。”   朱祐樘自然是知道士林之间的这场风波是从何而起的,他也没想到,笑笑在宫内给公主们上一堂格物课,竟然会七弯八绕给前朝的文臣带来了影响。   不过这也是好事,文臣们把精力放在辩论上,近些天来所上的挑刺的奏本都少了些。从前他要画师画一副画,都能收到长篇大论的奏章,唧唧歪歪劝万岁爷绝不可沉迷于书画。   难得呀,能看臣子们的热闹。   朱祐樘问覃吉:“如今争论的怎样?可有结果?”   覃吉道:“依如今的情况来看,北党隐隐占了上风,若是明日集会没什么出彩言论,怕是北党会辩赢。”   朱祐樘点点头:“那明日的集会,你派人私下里悄悄盯着,有结果了告诉朕。”   这事倒是可以当个笑话讲给笑笑听。   好不容易等到后续,朱祐樘一回坤宁宫,就同张羡龄说:“你可知,最近臣子们因为格物之说争论了起来?”   张羡龄正在吃白糖芝麻蛋烘糕,自上回做生日蛋糕失败之后,她便和鸡蛋面粉杠上了。反复试验几次之后,蛋糕勉勉强强做出来个大概,倒是熟练了蛋烘糕的做法。   蛋烘糕做起来简单不说,最妙的是其中的馅料可以乱换,裹了白糖芝麻则为甜点,包了猪肉馅心便是咸点,无论怎么吃,都是金灿灿、香喷喷、软绵绵。在天气转凉的秋日,吃起来尤为舒心。   她将白糖芝麻蛋烘糕放下,一双眼瞪得溜圆。不是吧,她就在宫内小小的苏一下,莫非还能引起前朝的争论?   原本以为是大臣们在骂她的格物课,听朱祐樘说完来龙去脉,张羡龄才松了一口气。   不是骂她就好。   她饶有兴致的问:“听万岁爷的意思,是北党辩赢了?”   “非也。”朱祐樘道,“昨夜南党出了一人,力挽狂澜,硬是把劣势给扳了回去。”   这听着像是热血漫画的剧本,张羡龄兴冲冲地问:“是谁?”   “成化十四年的进士,叫杨廷和,倒是挺年轻的。”   听了这个名字,张羡龄好半天没说话。   朱祐樘倒也没大在意,只以为笑笑没听过这人姓名,接着说:“这杨廷和倒的确有几分才气。”   他预备过几日将此人升翰林修撰,让杨廷和参与修书去。   “只是昨夜集会之后,因黑灯瞎火的,有个家贫的官儿不幸跌了一跤,听说伤得不轻。”   朱祐樘感慨了一番:“我也是才晓得,原来有些家贫的官儿,夜里回去连个打灯的家仆都没有。”   他已经吩咐下去,后家贫的官员若天黑之后回家,便让侍卫提灯相送。   说了一会儿话,两人便安置了。   张羡龄倒是思绪纷飞,久久未眠。   方才朱祐樘提起杨廷和,她忽然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张羡龄所知晓的弘治朝名臣并不多,杨廷和算一个,日后权倾天下的首辅,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翰林。那赫赫有名的唐伯虎、王阳明他们呢?是不是也很年轻。   想着想着,张羡龄又有些沮丧。自己虽贵为皇后,但有祖训宫规压着,她肯定不能亲眼所见这些年轻的名臣,更谈不上有什么联系。   还是洗洗睡罢。 第59章   寒风自北向南吹, 京中的格物之争也渐渐平息。   翰林院里,围观了全程的翰林修撰王华将此事记下来,写进家书之中, 打算寄给远在江西的儿子王守仁。   好友谢迁瞧见他写信,走过来一看, 饶有兴致道:“我记得你的长子今年成婚了?”   “你一说这个, 我就来气。”王华气呼呼道,“与诸家的婚事,我一早就给他定好了。如今他长到十七岁, 我便让这小子去江西完婚, 他倒是去了,结果大婚之日人不见了!你猜人哪儿去了?”   谢迁猜测道:“莫不是不满这婚事?有意逃婚?”   “诸家人也是这么想的。”王华冷笑道, “派人找了整整一日, 这才终于找到了。这个孽障竟然是偶遇了一个道士,与其谈道,连自己成婚都忘了!诸家人气坏了,新媳妇仍住在娘家, 那孽障有得哄呢。”   听了这话,谢迁哈哈大笑起来:“你家这小子,倒挺有意思。”   “我只盼他不要闹出祸事来, 好好读书才是正理。”   王华摇了摇头, 将家书封好,托人捎带着送往江南。   家书寄到之时,江南已是初冬天气, 菊花谢后,梅花未开,倒有翠竹郁郁葱葱, 四时如新。   江西府王宅,十七岁的王守仁拆开家书,一字一句的看了,大受震撼,深有启发。   他觉得宋代朱熹说得极其有道理,“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听听,这话说得多好!   念着朱熹所说格物之理,王守仁在室中来回踱步,忽然瞥见窗外的翠竹,当即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效仿圣贤之言,以格物之法好好格一格竹子,想来若将竹子格透,那必定大有长进。   他当即提了一张木凳出门,往竹林里一放,两手搁在膝盖上端坐着,目不转睛的盯着竹子,开始格竹。   七日过去,王家的新媳妇诸文姜正在解九连环玩,忽然听见丫鬟急匆匆来报:“姑娘,姑爷出事了。”   “他又发什么痴病了?”诸文姜把九连环按在桌上,蛾眉紧蹙。   丫鬟说出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说是姑爷决心实践朱熹格物之理,对着竹子格了七天七夜,理格没格出来不知道,人却病倒了,如今忙着传大夫呢。”   诸文姜以手抚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嫁的这个夫君,瞧着风度翩翩的,却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三月前洞房花烛夜,她独对红烛,苦等了一整夜,都不见新郎官人影。   纵使第二天诸父压着王守仁回府,他虽诚恳的道歉了,但诸文姜正在气头上,哭了一场,不肯离开诸家。   王守仁便在诸家旁边租了一处小院,不时弄了好玩的小玩意,譬如宫花、小吃、糖画等物来哄诸文姜。   都说烈女怕缠郎,在王守仁的百般殷勤下,诸文姜也渐渐回心转意。谁知不过几日,又闹出事来。   气归气,但王守仁病了,诸文姜不可能不管他。毕竟,在王守仁是为了成婚才来江西的,除了诸家人之外,也没什么旁的亲友了。   带着一瓦罐滋补养身的天麻乌鸡汤,诸文姜去探望王守仁,还没进屋,立在半旧的玄色暖帘外,就听见少年一边咳嗽,一边骂人。   “什么狗圣人,净放屁!咳咳……我再不信朱熹一个字,格个鬼的物!”   暖帘外,诸文姜噗嗤笑出了声。   听见动静,里间的少年立刻警惕起来:“谁在外头?”   诸文姜掀帘子进来,佯怒道:“青天白日的在这里骂朱熹,朱熹怎么你了?”   见是她,王守仁正经了不少,捂着胸口哎呦哎呦的叫唤:“我这病怕是难好了。”   “该。”诸文姜挪近前来,一张俏脸露出嫌弃的神情,“大冬天的在外头看竹子,看了竹子骂朱子,你不伤风谁伤风?”   王守仁可怜兮兮道:“娘子教训的是。”   “谁是你娘子。”诸文姜把脸撇过去,吩咐丫鬟将天麻乌鸡汤端上来,给王守仁喝。   王守仁接过天麻乌鸡汤,一口气咕噜噜饮尽,抬头笑嘻嘻道:“多谢娘子惦记,再没喝过这样好的汤了。”   诸文姜瞪他一眼,把瓦罐抢过来:“没个正行,我问你,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家人说得不清不楚,依稀只知道你是在格竹。”   “就是格竹,我不过想试一试如何格物罢了。”   王守仁向着诸文姜大吐苦水,将父亲如何寄来家书,自己如何激动,又如何格竹一口气说出来。   诸家本是诗书传家,对女儿也是一样假以男儿教养,因此诸文姜不仅识字,文采也不错。她拿过王守仁父亲寄来的家书,从头到尾仔细看了。   看到王华教子好好哄媳妇,她冷哼了一声,心想这人那里是会哄人的,气人还差不多。定了定神,诸文姜继续往下看,看到翰林院诸学士精妙绝伦的驳斥,不由得叫了一声好。   “不亏是翰林学士,一个个都有高论。”诸文姜赞道。   王守仁又咳嗽了两声,道:“你夫君也不差什么。”   他正色道:“我可以后要当圣人的,到时候,你就是圣人的娘子。”   明明是很滑稽的话,偏生王守仁说出来竟然是一副无比认真的神态,仿佛是在说太阳东升西落一般笃定。   诸文姜一听眉开眼笑,越笑越畅快。她这便宜夫君倒有点幽默感。   “笑什么?我说正经的。”王守仁嘟囔道。   诸文姜竭力忍着笑:“你方才还骂狗圣人净放屁,这一下又说要做圣人,哈哈哈哈……”   王守仁本是有点恼火,但见诸文姜笑得这般开心,心里的那一点火也都熄灭了。算了,能逗她笑一笑也好,毕竟是自己对不住她在先。   想到这,他哼了一声,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好好好,我的大圣人。”诸文姜扬一扬手里的家书,“说真的,我觉得这格物之理也许不是你以为的意思。”   她解释道:“依照父亲大人所言,京中之所以忽然兴起格物之争,是因为兴王向侍讲官问了这个问题,那兴王为何有此问?怕也是从宫里听说的罢。”   王守仁有些疑惑:“你的意思是,除了翰林官的两种说法,宫中还有另外一种格物之说。”   “这我可不知道,毕竟我也没住在宫里。”诸文姜笑盈盈道,“但我知道一样,如今民间流行燃蜂窝煤,价钱便宜,烧起来又耐用,你可曾用过?”   “怎么没用过,这不就是。”王守仁随手一指屋中的煤炉子,“听我爹说,是宫里传出来的玩意,说是中宫娘娘吩咐人造出来的,所以也有人把这煤叫做‘娘娘煤’。”   他一面说,一面有了个猜测:“你的意思是,兴王之所以有此问,也许是受了中宫娘娘的启发。”   “这我也不知道。”诸文姜道,“也许是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我不会小瞧任何一个女子,尤其还是一位能造出蜂窝煤的中宫娘娘。”   王守仁抚掌叹道:“若真如此,倒真恨不得一见。只可惜我进不了宫,对了,以后你封了诰命夫人,倒是可以进宫见一见中宫娘娘,问问她是如何看待格物之说的,回来讲给我听。”   “诰命夫人?”诸文姜笑起来,“乡试都未曾下场考,还诰命夫人,你倒真敢想啊,吃你的药罢,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正经。”   ***   京城,在西苑里赏竹的张羡龄打了个喷嚏。   “怕是有人在想着皇嫂呢。”德清公主笑着递上一方锦帕。   张羡龄接过,揩了揩口鼻,道:“指不定是有谁骂我呢。”   仁和公主劝道:“皇嫂不若还是带上暖耳,这都冬天了,一旦感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事,我壮得跟头小牛一样,哪里会感冒呢?”张羡龄笑盈盈道,“怎么样,你们看中了哪一株竹子。”   今日是月曜日,不必上学去,见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张羡龄便邀约三个公主一起到西苑玩。绕到一片竹林里,张羡龄望着竹子,忽然想吃竹筒饭,便让公主们选一株好竹子,等会儿砍了做竹筒饭吃。   公主们商量了一会儿,选定了一株细细的翠竹。   张羡龄来西苑,是带着膳房的田公公来的,因此压根不用回去料理饭菜,径直在竹林边燃起一堆篝火,就地砌灶台。   东西运来了,内侍们正要动手,却被喊停了。   “我和皇妹一起动手罢。”张羡龄笑望向三位公主,本来这次领她们出来,就有种冬游的意思。偶尔动手砌一砌灶台,做一做饭,倒也是件趣事。   三位公主自然不会有闲话,都换上了围裙,轻挽衣袖开始干活。德清公主最高兴,又砌灶台又点火折子,还硬要试一试淘米。   原本内侍一刻钟便能搞定的事情,她们几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硬是做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了。   青竹切成小长的小截,用泉水洗净,破开一个小洞,往里头塞上粳米、糯米、腊肠、香油和各色佐料,密封好,置于篝火中灼烤。   田公公紧盯着竹筒,时候一到,立刻让人夹出来,将竹筒用干净的刀劈开,白腾腾的雾气里,竹香伴着饭香一起扑面而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就连饭量最小的永康公主都吃完了一整个竹筒饭,德清公主更是一口气吃了两个。   吃饱了,德清公主望着竹子笑道:“按皇嫂说的,咱们吃竹筒饭,也是格物的一种吧哈哈哈。”   “净说歪理。”仁和公主教训了一句,自己也笑起来。   张羡龄前脚从西苑回到坤宁宫,朱祐樘后脚就跟着回来了。   他今日的神情与往常颇有些不同,眉飞色舞道:“笑笑,娘亲的家人寻到了。” 第60章   自从朱祐樘登基, 便派了许多人手,去广西探访生母孝穆皇后纪氏的故里以及亲眷。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孝穆皇后纪氏是成化初年大藤峡叛乱之时, 作为俘虏与其他童男童女一起被献入京城,男为内侍, 女为宫婢。   入宫之时, 纪氏不过是个形容尚小的少女,广西土语与京城官话天差地别,说又说不清,也没人在乎她的来历, 是以宫籍上记得很是潦草, 查证不出什么。   即使是问宫中曾与纪氏共事过的老宫人, 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只说当时纪氏自述她在家中年纪最小, 所以宫人们都叫她纪小妹,但小妹,明显不是个正经名字,她的真名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也没有谁问过。   据老宫人讲,纪小妹有点爱哭,人小,生得又美, 是以一同进宫的宫婢们都把她当妹妹疼。   虽然有些多愁善感,但纪小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入宫三月,官话就已经说得像模像样的,后来又展现出了算术的天赋, 被分至内藏库做女史。   后来,宪庙老爷驾临内藏库,一见纪氏,惊为天人,便有了朱祐樘。   十年弹指一瞬间,红颜成荒骨,宫墙葬芳魂。   朱祐樘已经记不得娘亲的模样,却思念却一直都在,像尘封在古树下的女儿红,时间越久,思念越浓。   寻寻觅觅这么久,终于听见好消息,说孝穆皇后纪氏的亲眷寻到了。   那一刻,朱祐樘竟然愣了许久,有一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之感。   等前来回事的内侍将所获消息再说了一遍,朱祐樘方才回过神来。   娘亲的亲人找到了,她还有两个哥哥尚在人世,一个叫纪贵,一个叫纪旺,都是广西贺县人。   朱祐樘当即放下奏章,去奉慈殿给孝穆皇后的灵牌上了一炷香。   奉慈殿新建成不久,仍带着新漆的气味。比起供奉大明历代帝后灵牌的奉先殿,奉慈殿显得要小上一些,除了孝穆皇后纪氏之灵,再无旁的供奉。   作供奉灵牌之用的殿宇,一向有些暗,线香燃起,红红的一点光。朱祐樘跪下,诚恳拜了三拜,在灵前道:“娘,我寻到你的兄弟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舅舅们。”   子欲养而亲不待,永远是他心中隐秘的痛。如今既然寻到了舅舅们,朱祐樘自然会好好护着他们。   奉慈殿上香之后,朱祐樘便直接回了坤宁宫,告诉笑笑这个好消息。   “寻访孝穆皇后的太监蔡用已经领着两个舅舅上京城来了,算算时日,应该能在年前赶到。我终于可以和娘亲家里的人一起过年了。”   朱祐樘的眼睛亮亮的,张羡龄见他这般高兴,也轻轻笑起来:“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呢,我倒要好好想一想,给两位舅舅准备什么见面礼比较合适。”   “还是你想得周到。”朱祐樘思量着,“这样,你到内藏库好好挑几样东西,过年的时候给舅舅送一份,也给张家人送一份。”   张羡龄道:“给舅舅们送就是了,我爹娘如今又不缺什么。”   “都是我的亲戚,总要一视同仁才好。”   朱祐樘今日格外高兴,连就寝的时辰都推迟了些。他用胳膊给张羡龄当枕头,给她讲娘亲的事。   “娘亲唱歌很好听,真真是余音绕梁。我那时小,听她唱歌唱到高调时,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就好像置于高山丛林之前,晨雾稀薄,云飘过来荡过去,却忽然听见百灵鸟的歌声一般。”   但即使在西苑,娘亲也不敢放声歌唱,唯有在风雨交加的时候,趁着有雷声做掩护,方才唱歌。她唱的歌,朱祐樘完全听不懂,似乎是用土话唱的。娘亲有的时候会将歌词解释给他听,好像是什么“藤缠树”、“树缠藤”、“藤死树生缠到死”之类的歌词。   坐在柔光里的娘亲笑吟吟地同他说:“你要把这歌学会啊,若是你生在我的故乡,长大了,有了心爱的姑娘,你就要在她家竹楼,唱一晚上的歌,直唱到她答应嫁给你。”   只可惜,娘亲去的太早,如今他也记不得这歌怎么唱了。   对于舅舅们进京这事,朱祐樘极为上心,早早的在京中选了一处位置极好的宅邸,装潢一新,只待舅舅们来住。   人还没到,他已经在同司礼监商量,想要给纪贵、纪旺分别拟定一个伯爵之位。   新宅、爵位、宫庄,一一备下来,就连太皇太后也听闻纪国舅即将来京的消息。   张羡龄去请安的时候,太皇太后与张羡龄闲聊:“这么多年了,还真找到了纪氏的亲人,难怪万岁爷这般高兴。”   “万岁爷的确高兴。”   张羡龄笑了笑,心里却隐隐藏着担忧。她依稀记得,历史上孝穆皇后纪氏的亲人压根就没有找到,可这一回忽然冒出两个舅舅,又是怎么回事?   但愿是她的蝴蝶效应或者平行时空的威力,张羡龄心想,她是真的不忍心见朱祐樘难过,尤其是有了期盼之后的失望,只会更加刻骨铭心。   紫禁城迎来第三场雪的时候,纪贵纪旺的马车也抵京了。   负责寻访孝穆皇后纪氏亲眷的近侍蔡用领着两人进宫,往坤宁宫去拜见帝后。   纪贵和纪旺生得黑黑瘦瘦,都是一身松绿缎直裰,极好的料子,却与他们的脸极为不相称,像穿错了衣裳。   朱祐樘瞧他们的形容,不觉有些怜惜,两位舅舅一看过得就是苦日子,他一定要加倍待他们好才是。   等纪贵与纪旺用带有浓厚乡音的官话请安之后,朱祐樘立刻给他们赐座,和蔼道:“这一路风雨兼程,辛苦了罢。”   纪贵张嘴叽哩哇啦说了几句话,是朱祐樘幼时熟悉的强调,却听不懂。   一旁侍立的近侍蔡用翻译道:“纪国舅的意思,是多谢万岁爷体恤,他们不辛苦,一路上好吃好喝好睡,样样都好。”   张羡龄轻声问蔡用:“国舅们是不是不大会说官话。”   这一句纪贵听懂了,吃力道:“会一些,来得路上学了点。”   是以他们说话的时候,蔡用都在一旁转述。   朱祐樘问了娘亲幼时的事,两人都一一答了,说纪氏原是瑶族土官的小女儿,当年大藤峡之乱一家人离散了,纪氏因为生得美被俘入掖庭,就此离散。   蔡用拍马屁道:“奴还奇怪纪老娘娘怎会如此聪慧,读书认字都很快,原来从前也算是官家小姐出身。”   朱祐樘没说话,倒是纪旺与纪贵唏嘘了一回,说小妹虽早年坎坷,但后来竟然生了天子,真是有福气。   闲聊了一会儿,朱祐樘又领着纪旺与纪贵去给周太皇太后请安。   周太皇太后原本在打麻将,她如今用的麻将牌,早不是先前张羡龄献上来的竹骨牌,而是新做了几副牌,有五彩螺钿的,有象牙的,还有玛瑙的。她如今正在打的着一副,就是象牙麻将牌。   听说万岁爷要过来,周太皇太后只得忍痛停了牌局,梳洗一番,见了见新出炉的纪家国舅爷哥俩。   她一见纪旺与纪贵就笑了,道:“这纪家的爹娘倒也真偏心,把你们小妹生得那般花容月貌,生你们倒是挺潦草的。”   闻言,蔡用脸色微微一变,下一瞬,他定了定神,若无其事的笑道:“这长相就跟人的造化一样,都是老天爷注定的。十根手指还有长有短呢,更别说是兄弟姐妹了。与老娘娘比起来,庆云候倒是要惋惜些了。”   这话哄得周太皇太后极为高兴:“不是我说,我们周家人,连同小辈全算上,都没有长得好看。”   说了几句话,周太皇太后便有些不耐烦,纪旺与纪贵说得话她完全听不懂,人也生得不好看,看得她眼睛疼。   周太皇太后便嘱咐万岁爷好生招待纪旺与纪贵,之后,便让大家下去歇着。   朱祐樘欲带着纪旺与纪贵去西苑转一转,问张羡龄去不去。   张羡龄笑着摇摇头:“我有些累了,先回坤宁宫去盯着膳房,看一看膳食备齐了不曾。万岁爷和两位舅舅好好说说话罢。”   等回了坤宁宫,张羡龄就叹了一口气。   方才周太皇太后玩笑似的那一番话,倒是勾起了她的担忧。都说外甥肖舅,可刚刚纪旺与纪贵同朱祐樘坐在一起时,张羡龄愣是没瞧出这对甥舅哪里有一点相似之处,硬要说有,可是共同点在于都有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除此之外,真没别的了。   她越发疑心纪旺与纪贵的身份,他们当真是孝穆皇后纪氏的哥哥吗?   倘若不是,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敢冒认皇帝舅舅的人?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罢?一旦被揭穿,那可是牵连妻儿族里的大罪,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   可硬要说纪旺与纪贵是朱祐樘的舅舅,张羡龄却又觉得有些违心。   她想着这件事,只觉得头疼,该怎么办呢?偏偏这两人是朱祐樘期盼已久的舅舅。她如今投鼠忌器,全然不知如何处理才好。   朱祐樘素日虽无表示,但张羡龄这个枕边人安能不知他对亡母的一片思念之情?正在认亲的档口,要是她冲上去就揭穿纪旺与纪贵的真面目,便和往朱祐樘头上泼了一盆冷水一样。   这一下,倒真是豆腐落进灰尘里,拍也不是,打也不是。   就连梅香送上来一盏温热的加了黄豆奶盖的奶茶,张羡龄都没什么心思细细品尝,一口气喝了小半盏,心里仍想着纪贵与纪旺的事。 第61章   到了用下午茶的时间, 小宫女将一碟牛奶糯米团送进殿来。是坤宁宫膳房按照张羡龄的吩咐所做的点心,白白软软,摊成一团, 裹上黄豆粉吃着味道正好。   周姑姑在一旁侍立,瞧见中宫娘娘竟然连点心都懒得动几口, 便知道一定有什么事。等宫人下去了, 她上前轻声问候:“是点心不合胃口?老奴看娘娘情绪有些低落,不然要他们再拿些咸点进来。”   “不是吃的事。”张羡龄摆摆手道。   关于纪国舅的事,她方才想了一会儿,到底没想出个双全法来, 有心想听一听旁人的意见。周姑姑是自打张羡龄入宫就跟着她的, 一向亲厚, 张羡龄想来想, 还是简要的同她说了自己的担忧。   周姑姑听了一句,下意识的看左右有没有人。   正是才认皇亲的时候,若是从坤宁宫传出一两句闲话,那可就不好了。若是娘娘的怀疑是错的,那无论是纪国舅还是万岁爷,心里总会有些不快。倘若娘娘的猜测是真的,那也不是件讨好的事。周姑姑在宫里活了几十年,大半辈子过去,她见识过的人和事多了去了。有些人听见坏消息, 不怨始作俑者,反倒责怪告诉他不好消息的人,觉得那人要是不说,就能粉饰太平。   万岁爷但凡有一点这样的情绪,如今年少情浓的时候倒好说, 日后倘若宫中新进了妃嫔,皇后也渐渐年华老去,说不定要翻旧账。   可不敢拿这个赌。   “娘娘等一等再说。”   周姑姑走到外间,将宫人再驱散的远一些,这才继续让张羡龄说。   听完了来龙去脉,周姑姑皱眉道:“这……当真如此,倒是件棘手事。”   “我是想着,怎么会有人这般胆大呢。”张羡龄颇有些苦恼。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是真认了皇亲,那就是天下掉下来的富贵,要抢破头的。”周姑姑想得透彻一些,尤其孝穆皇后纪氏的故乡又是那等穷乡僻壤,谁不想跟皇帝沾亲带故?端看如今纪旺纪贵这模样,赏赐收到手软,就有不少眼红的人。   周姑姑缓缓道:“这事,娘娘得提醒,却不能亲自沾手,依老奴看,不若私底下和司礼监掌印通个气,让他查一查。那司礼监掌印覃吉是个正派人,又是从小伴着万岁爷长大的,绝对不会置之不理。”   覃吉与怀恩一样,都是宫里人公认的好太监,张羡龄低头思索了一番,觉得周姑姑这个提议很靠谱。   覃吉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锦衣卫都要买他的面子,能动用的人手着实不少,尤其是涉及外朝之事,倒比她这个皇后还要方便行事一些。   既然要去找覃吉,让宫女传话定然是不合适的。张羡龄便让周姑姑把文瑞康叫来。   文瑞康这个坤宁宫管事牌子一向得闲,毕竟中宫娘娘喜欢用女官与宫女,他倒乐得自在,闲下来的时候就看看书,或者教一教小内侍识字。   见周姑姑来传话,文瑞康还有些纳闷,往日娘娘寻他,多半是想让画师作画或者要做些什么新玩意儿,但那时来传话的多半是梅香和秋菊,这一次竟然劳动了周姑姑,倒让他始料未及。   周姑姑一向嘴风紧,打听是绝对打听不出来什么的,文瑞康索性不问,只跟在她身后进殿,心里盘算着近来有什么事。   如今宫里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纪皇亲入宫了,文瑞康猜测,大约与这有些关系。   进了内殿,除了守在门口的周姑姑,殿内并无他人。   中宫娘娘端坐在宝座上,一脸严肃:“有件事,需要你去同司礼监覃吉说一声。”   文瑞康与覃吉平时联系不多,但作为坤宁宫管事牌子,他与覃吉总还是点头之交,一向客气。   夜里,下了值,文瑞康连个徒弟也没带,自己打着灯笼,去覃吉的直房寻人。   隆冬天气,走在宫墙下,风呼呼地吹,将灯笼里的烛火吹得晃来晃去。   覃吉虽贵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但其居住的直房布置得却很古朴,侍奉的小内侍见是坤宁宫掌事牌子过来,不由得有些惊讶。   小内侍进屋通传,覃吉正在温酒,忙了一整日,难得有空闲的时间,他便点了两三个小菜,配着滚烫的热酒吃。   “内相,坤宁宫掌事牌子文瑞康求见。”   文瑞康?覃吉将才举起的筷子放下,有些疑惑,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这也是个守拙的人,无事应当不会登门。   他原已换了家常衣裳,此时既然要见人,便要更衣。一旁的紫檀大衣架上,整整齐齐摆着官帽一顶、贴里道袍大袄一件,此外旁边的案桌上还摆放着笔袋、纸花,全是以防夜间忽然有事,可以即刻更衣出行的。这是内官们约定俗成闲暇时的准备,名曰“一把莲”。   快速套上官帽,披上贴里道袍大袄,覃吉命人请文瑞康进来。   直房里燃着碳火,暖帘一掀,文瑞康直觉暖意融融。   他笑着同覃吉问了好,探身一看,见四方桌上还摆着酒和小菜,便道:“我这不速之客登门,实在打扰了,覃爷爷还在用酒饭罢?”   “夜宵而已,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吃酒,也怪冷清的,来陪我喝两杯。”   覃吉笑着招呼小内侍再拿上来一双碗筷,自从怀恩去后,他多半时间都是一个人默默饮酒。今夜文瑞康来了,那一套官窑天青瓷酒碗才终于可以一起拿出来用了。   二人坐定,各倒一杯暖酒,坐着烤火。   覃吉知道文瑞康必定有事要说,便让小内侍尽数退下,才问:“你这回来,可有何事?”   “不瞒覃爷爷,确有一事。”文瑞康道,“我近日读史书,瞧见宋朝时候柔福帝姬冒认皇亲故事,便有些疑惑,这么多人,如何认错了公主?我百思不得其解,特来向覃爷爷请教。”   覃吉端着酒碗的手忽然凝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他吃了一大口酒,才道:“这史书,是你看的,还是中宫娘娘看的?”   “中宫娘娘一向好学。”   覃吉将酒碗一放,碗磕在桌上,响了一声。   他冷笑了一声,道:“明白了,我得查证一番,才敢解惑。”   ***   听了覃吉的回复,张羡龄稍稍放心,全心全意准备起过年来。   离年关越来越近了,弘治元年的新年,格外隆重一些,还没到除夕,宫里已是一派喜气洋洋之感。   除夕宫宴吃什么,命妇宗亲如何进宫领宴,元旦朝贺又如何准备……一桩桩一件件,全来问中宫娘娘的意思,张羡龄忙得焦头烂额,连腊肉都没时间晒了。   她忙,朱祐樘也不可能清闲。事实上,作为皇帝,朱祐樘要操心的事远远要多,虽然同住一宫,但这几日张羡龄几乎瞧不见他的人影。因为早晨她醒来时,朱祐樘已经上朝去了,她歇息时,朱祐樘还在乾清宫处理政事,整一个拼命三郎的架势。   等到除夕前一日,两人难得有了空闲。朱祐樘虽不必上朝去,但习惯使然,仍是早早的就醒来了。   他这一向虽然忙,但心情倒还不错,是寻到了舅舅们,心里的那一块执念被补全的缘故。   那日与舅舅们说话,虽语言不通,但他们的乡音,倒是勾起了朱祐樘对娘亲的怀念,她唱歌的时候,就是用得乡音。   朱祐樘问纪旺与纪贵,家乡可有与藤、树有关的歌?纪旺便唱了几首,听到第二首的曲调,朱祐樘很有些激动,就是这个旋律,那时候娘亲唱的一定是这个歌。   他便跟着两个舅舅学唱这首歌,一句一句的学,也学会唱了。   笑笑还没醒,朱祐樘撑着一只手看着她,心里回想着藤缠树的曲调,想等一会儿唱给她听。   可是等了一会儿,张羡龄仍是沉沉睡着。   朱祐樘看了一眼天色,有些无奈,今日虽不用上朝,但要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请安,还是要叫笑笑起来。   张羡龄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一阵歌声,昏昏沉沉的,以为是穿越前设的闹铃。她睁开眼,瞧见睡帘,忽然反应过来,是朱祐樘在低声歌唱。   他唱歌的声音很好听,张羡龄静静地听完,笑起来,两手使劲的鼓掌:“唱的真好听,这是什么歌呀?”   “藤缠树。”朱祐樘道,“小时候娘亲教给我的,后来忘了,前一阵子又重新和舅舅学了一遍。”   听了这话,张羡龄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只是有些庆幸,幸亏覃吉在年前没将结果查出来。 第62章   弘治二年的春节, 倒是个暖春。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大袄上,竟然有些热,张羡龄便没穿披风, 只是外罩了一件雪青色比甲, 已然是作春装打扮。   鞭炮是从大年二十九就开始放了,每隔一个时辰, 必定噼里啪啦放一串。万岁爷走到哪一宫,后头也是满殿红色鞭炮纸。   喜庆是喜庆, 吵也是真吵,张羡龄索性将冬日戴的暖耳翻出来,当作耳罩戴在头上, 以减轻些烦人的鞭炮声。但暖耳戴在耳朵上,捂着又热,幸亏梅香和秋菊连夜赶制出了一对耳塞,张羡龄方才清净了些。   考虑到年幼的亲王与公主也许会被鞭炮声惊着, 张羡龄又命小宫女做了十来副耳塞,送到抚养亲王与公主的老娘娘宫中。   等到正月十五,乾清宫前早就安设好了鳌山灯, 好大一座灯, 足足有乾清宫屋檐那么高, 自下往上用苍翠松柏层层堆垒, 绿叶构造的灯墙上挂着琳琅满目的各色彩灯,其上还有八仙与佛祖等神佛的塑像,气势恢宏, 纵使是白日所见,张羡龄也为这鳌山灯所吸引住。   听说这样的鳌山灯除了乾清宫广场的这一座外,宫门前也会有一两座, 以供百姓赏玩。   至正月十五,张羡龄与朱祐樘往清宁宫去,给周太皇太后行礼。   今夜是家宴,清宁宫前殿摆了好几桌酒席,地上铺着大红百花图毡毯,依次列着各色食案,也有紫檀雕花的,也有剔红刻福字的,看着就是新春富贵。   周太皇太后辈分最高,又是在她宫里,自然坐主席。朱祐樘坐在左侧首席,右侧首席乃是王太后,接着才是张羡龄。   众人入席,互道了祝福,便添酒开宴。   为了给周太皇太后解闷,清宁宫殿前的月台上搭了一个戏台,此时殿门齐开,灯火辉煌,坐在殿内正好可以瞧见戏台。   张羡龄倒很有些好奇,今夜会唱什么戏呢?这个时候,京剧都没出现了,也许会唱昆曲?可赫赫有名的戏曲家汤显祖这时候似乎还没出生,想来像《牡丹亭》、《南柯记》等经典曲目也未问世。   一旁的王太后见张羡龄频频盯着戏台,便笑道:“今夜应该有内侍阿丑演的传奇,他演戏一向好玩的。”   传奇么?张羡龄听着这名字有些陌生,似乎是比昆曲更古老的曲艺,便决心好好看一看,不忙着吃点心。   乐声响起,一个中年内侍踏着鼓点走上戏台,正是钟鼓司佥书阿丑。   他大摇大摆走上台,步伐怪模怪样的,手里还握着一执板,还没开口说话,已经逗得不少老娘娘嘴角上扬。   阿丑插科打诨,吟唱台词:“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作眼儿看。”①   他的声音极其富有穿透力,把乐声都压了下去,每一个字张羡龄都听得清清楚楚。   阿丑斜眼问旁边的小内侍:“今日敷演谁家故事?那本传奇?”   小内侍应声道:“真假厂公记。”   话音才落,周太皇太后径直笑出了声,在座的老娘娘也都笑起来。   张羡龄一头雾水,王太后悄悄同她说:“看来这出传奇唱的是汪直,从前宪庙老爷在时,阿丑就编过汪直的戏。”   戏台上接着演。   “哎呀呀,原来是唱汪太监,待我装扮装扮。”阿丑掏出一盒粉,往脸上刷了厚厚一层,眨巴眨巴眼:“现在可像汪太监了?”   小内侍愁眉苦脸:“就白这一点比得上。”   张羡龄想起万娘娘出殡那日,灵前那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再看看一脸厚粉的阿丑,不由得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传奇讲的正是汪直的故事。那时他大约十四五岁,为西厂提督太监,常常到宫外办差,很是威风。   有一个人物叫杨福,听一位见过汪厂公的好友讲,他的眉眼竟然和汪直有些相似。那杨福听说之后,不知哪来的雄心豹子胆,竟然弄了一套蟒袍,私刻了一块牙牌,将乌纱帽戴上,摇摆作势,竟然自称为汪直,四处骗吃骗吃。   假汪直自芜湖县搭乘驿传往南行,无论是苏州府的县官,还是杭州府的官吏,竟然全部信以为真,争相奉承。见假汪直只带了一个校尉先导,连忙送车马、送奴仆家人,在官吏们的不懈努力下,假汪直还真真凑出了个西厂提督太监的行头,越发像真的了。   江南百姓听说汪直来了,立刻将自己的冤屈写成颂词,哭着喊着要汪直替他们伸冤。假汪直做戏做全套,竟然也装模作样的为百姓审案。   假汪直一路南行,走到福州,三司官亦战战兢兢地恭迎,好酒好菜相陪。可吃饱喝足,假汪直竟然向他们索贿,这一下子可漏了马脚。在酒席旁作陪的福州镇守太监卢胜怎么想怎么不对,汪直不收贿赂这事,天下皆知,怎么这个汪直还狮子大开口要银钱了。   卢胜长了个心眼,把假汪直与校尉先导全都灌醉,去翻他俩的行囊,翻来翻去,没找到符验。   这么一来,假汪直的身份便被揪出来了,朝野震惊,便是真假汪直一案。   张羡龄原本听着极为开心,可听着听着,察觉出不对了。这个时候唱一出真假汪直的传奇,当真不是意有所指么?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终落在覃吉身上。覃吉有所察觉,抬眼看向她,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张羡龄笑容渐渐消散,认真看起剧来,察觉到深意之后再听这一出传奇,她忽然发现其中处处有暗示。等演到卢胜试探假汪直这一场戏时,暗示更加浓厚了。   卢胜念白道:“我听说汪厂公原是大藤峡之乱时入宫的,想来他必定会说广西土话,正好我也会唱支广西小曲,可拿来试他一试。”   听到这里,张羡龄侧过头去看朱祐樘。他原来的表情是很柔和的,这一下却是面无表情。   张羡龄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为了合群,还是挤出一个笑,与一众老娘娘们一起喝彩。   曲终人散,张羡龄与朱祐樘并肩走出清宁宫。   她装作无事的笑一笑,问:“回去吗?”   朱祐樘握了握她的手:“你先回坤宁宫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去乾清宫处理下。”   他放开她的手,转身往乾清宫的方向去。   笑笑忽然喊了他一声。   朱祐樘回眸,瞧见笑笑站在月光里,占尽月色皎洁。   “我等你回来才睡。”   朱祐樘点了点头,拂袖转身。   虽是夜里,但满宫的灯火照亮了半个紫禁城,格外热闹。圣驾抵达乾清宫,一阵阵鞭炮声又急促的响起来,飘散着淡淡的硝烟味。   朱祐樘坐定,脸绷得紧紧的,吩咐道:“传阿丑过来。”   方才那一出传奇,他原来还不觉得有什么,戏往后头唱,众人笑声越发响亮,他心底的愤怒也如同夜空中的圆月一般,越爬越高。   不多时,阿丑来了,他并不是独自一人进殿的,身旁还跟着覃吉。   朱祐樘坐在圈椅上,一双手紧紧握住扶手处的龙首,指节微微有些发白。他看一看阿丑,又扫一眼覃吉,心里已然有数。   这一出戏,是司礼监授意阿丑演得。   “覃吉,你有什么话要向朕说。”   覃吉只觉得脊背都窜过一抹冷意,万岁爷大多时候都是称呼他为“伴伴”的,这时却罕见的叫了他全名,可见万岁爷有多愤怒。   他当即俯首,跪在地上道:“臣斗胆,听说纪旺与纪贵原来姓李,进京之前,内侍蔡用给他们改的姓氏。”   覃吉将自己私下所探明的疑点一一说出来,又道:“臣亦听说,宫外有一人,名李福,也四处嚷嚷说他是皇亲。”   “孝穆皇后姓纪。”朱祐樘冷冷道。   覃吉硬着头皮道:“据说,在广西土话里,纪、李同音。”   月光透过绮户,在冷清清的金砖上投下影子,白晃晃的一片,乾清宫内外,没有半点声响,极为安静。   半晌,朱祐樘短促的笑了一声,笑声带着点凄然的意味。   “也就是说——花了这么长时间,费了这么多功夫,你们连孝穆皇后是姓纪还是姓李都没查清楚?”   “微臣惶恐。”   又是长久的沉默,终于,朱祐樘开口说话了,声音平平静静:“今日是元夕,好好睡一晚,明日一早,传蔡用、纪旺、纪贵和那什么李福到乾清宫来。下去歇着罢。”   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在乾清宫呆呆坐了许久,一动不动。   殿中侍奉的李广胆战心惊,大气不敢出,一直快到宫门落钥时分,才上前小心翼翼的问:“万岁爷今日可是歇在乾清宫?”   朱祐樘如梦初醒,看了一眼天色,的确很晚了,他原打算在乾清宫歇息,可转念一想,笑笑还在坤宁宫等他。   他略微洗漱一番,快步回到了坤宁宫。   坤宁宫里,张羡龄一边做小橘灯,一边等朱祐樘回家。   把橘子瓤掏空,其中放上一小节白烛,点燃,就多了一点熹微的光。她做到第五盏小橘灯时,朱祐樘终于回来了。   因时间实在是太晚了,两人梳洗了一下,便就寝了。   灯烛全熄,张羡龄却留下了几盏小橘灯,小橘灯里的蜡烛很短,过一会儿,就自然而然熄灭了。   寝殿中再没了半点光亮,张羡龄合上眼,打算睡去,忽然听见枕边人的说话声,如慕如诉。   “纪旺和纪贵也许是假的。”   “我娘也许姓纪,也许姓李。”   “好好的一个人,来世间走了一遭,生了个孩子。她的孩子还是九五之尊,一国之君,却这孩子竟然连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有何亲人,一概不知。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   朱祐樘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笑笑拥入怀中,像溺水的人在浩浩荡荡的江河里,抓住了唯一一根浮木。   幸好,他如今还有一个家。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台词出自元传奇《琵琶记》 第63章   隔天, 纪旺纪贵以及蔡用一干人等便跪在了乾清宫里。   一殿的淡黄色毡毯,又烧着炭火,是以跪着并不冷, 即使如此, 一干人等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也来了,乌纱帽压得低低的, 把眉毛都压住了,飞鱼服边挎着绣春刀, 沉甸甸的。   牟斌是怀恩告老还乡之前,亲自举荐的锦衣卫指挥使。他登上此位一年有余,却从未见过万岁爷如此神情, 便知今日之事绝对非同小可。   万岁爷冷静的问:“蔡用,你可有什么话说。”   蔡用砰砰磕头,捣蒜一般:   “万岁爷息怒,这纪旺纪贵从前姓李, 臣探访得知当地土话中纪李同音,便自作主张给他们改了姓氏。可纪旺纪贵的确有一个失散的妹妹,年纪也同孝穆皇后相仿, 因此……因此臣才报上来的。”   他说话的腔调都打着颤, 好像随时都能哭出来似得。一旁的纪贵纪旺虽没全听懂, 但也被这严肃的氛围吓着了, 软软瘫在地上,跪都跪不住。   朱祐樘看了覃吉一眼。   覃吉高声道:“蔡用,你可敢拿身家性命担保, 纪贵纪旺确是孝穆皇后亲眷?”   蔡用把额头抵在淡黄色毡毯,不敢抬头,支支吾吾道:“这……也许是。”   “也许是?”覃吉气极反笑, “事关皇亲,什么叫‘也许是’!”   “臣当真不知啊。万岁爷容禀,岁月变迁、沧海桑田,连万岁爷曾提及的,孝穆皇后年幼之时所见得那一大片杜鹃花海,臣也没寻见。听老人说,早在大藤峡之乱时,那开满杜鹃花的山就被火烧了一遍,已成焦土。青山如此,更何况人?臣四处探寻,最终好不容易找到纪贵纪旺,这是最接近的一户了。”   蔡用哭诉道:“可是等报上去,正准备启程上京,忽然听说,他们的妹妹似乎有人见过,在战乱的时候就投了水,不大像孝穆皇后。但那个时候……木已成舟,臣便存了侥幸之心,仍送两人上京来。求万岁爷宽宥啊。”   他一哭,纪旺纪贵也哭作一团,满殿都是呜呜咽咽之声。   覃吉一甩衣袖:“御前怎可失仪?不许哭。”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哭声立止。三人忙捂住嘴,虽还是浑身颤抖着流泪,但到底没哭出声来。   朱祐樘皱了皱眉,转头看一边站着的李福,他也自称皇亲,原本才进殿时还昂首挺胸的,如今却脸色煞白。   不等朱祐樘说话,李福也扑通跪在了地上:“草民……草民也是有个妹妹,但也不大确定……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   感情有个差不多年岁的妹妹,是广西人,便都可以试着宣扬一下自己是国舅。   当真是一场闹剧,朱祐樘端起金錾花茶盘碗,喝了两口,微苦的茶水入喉,将火气压下来些许。   他将茶盏放下,说:“把他们都看管起来。牟斌,你命锦衣卫去查,东厂也要出人,查不到,朕不怪你们,但倘若再有滥竽充数的,后果自负。还有,不许惊扰百姓。”   朱祐樘起身,径直往奉慈殿去,在灵前跪了半日。   他心里隐隐有个预感,大约是寻不到了。   广西山高路远,锦衣卫与东厂番子一来一回,等到上报确切的消息时,已是次年春正。   纪旺纪贵是假的,已发配充军。旁的自称是皇亲之人,也无确切证据。除了查到孝穆皇后是广西贺县人之外,再无所获。   奉慈殿中,张羡龄跪在蒲团上,点燃一炷香,递给朱祐樘。   朱祐樘接过,俯身给亡母上了一炷香。   “当真不找了?”张羡龄轻声问。   “或许是天意。”朱祐樘黯然垂下眼帘,“我意欲效仿马皇后旧例,遥尊封娘亲之父为庆元伯,其母为庆元伯夫人,于桂林府为娘亲立庙,也只能这样了。”   张羡龄侧身看他,她能感觉到他的哀痛,在生离死别面前,一切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张羡龄只轻轻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掌心温热。   线香无声无息的燃着,那一点星火烧到褐黄色细棍,掉落些许香灰。   许久,朱祐樘方才缓过来,抬起头,眼圈红了,却朝她笑了一笑:“没事,都过去了。”   张羡龄笑笑,装作没瞧见他红了的一双眼,倒提起另一件事。   “我倒有个想法,也许除了立庙追封之外,还有一事能为娘做纪念。我曾听闻,宋朝官家以五百亩官田为养,创慈幼局,收养道路遗弃初生婴儿。樘哥哥之前为娘的亲人预留了八百亩官田的赏赐,也许能以此作供养之资,于广西重设慈幼局,以滋纪念孝穆皇后,使孤儿弃婴有所养。”   朱祐樘想了一想,点点头:“这确是功德一件。”   张羡龄见他全然是赞同的神色,又道:“设慈幼局一事,能不能让我来办?从宫中选一些女官、内侍,要他们好好办慈幼局。”   “我只是怕你累着。”   “不累,能为弃婴孤儿们做些事,如何会累?”张羡龄惊喜的笑起来,因慈幼局一事涉及宫外,她之前做了许多心里预设,只怕朱祐樘不答应。   没想到他竟然答应的如此爽快。   没过多久,朱祐樘便让司礼监拟诏,给官田一千亩为恒产,于广西桂林府设慈幼局,收养孤儿弃婴。   因是为了纪念孝穆皇后所设,慈幼局的名字直接定为孝穆皇后慈幼局,匾额是万岁爷亲手所写,从京中运到桂林府。   与匾额一起来到桂林府的,还有宫中的女官和内侍,都是张羡龄千挑万选出来的。   总领慈幼局事务的女官姓戴,戴女官来到桂林府之后,便严格依照中宫娘娘的手书创立慈幼局。考虑到以后会收养诸多弃婴,戴女官还在当地挑选了一些奶妈,议定了月钱,请她们来帮忙抚育。   若是有民间之人愿意收养弃儿的,慈幼局会月给钱一贯,三斗米的补贴,确保弃儿能长大成人。   当地官府早就腾出了一处大宅,清扫干净,以供慈幼局使用。   万岁爷亲手所题的匾额挂上之后,慈幼局便开始收纳孤儿弃婴。   当地百姓虽知道有这么一个慈幼局,但都摸不清楚状况,只是观望,没谁把弃儿丢到慈幼局门口的。   戴女官见此情景,便给从宫里出来的女史与内侍排了班,让他们去陋巷穷户、山野香村处转悠,瞧见弃婴便抱回来。   几乎隔上十天半个月,就能捡到一个弃婴。   这些弃婴养在慈幼局中,出太阳的时候,戴女官便让奶妈抱着到前街上晒太阳,也让百姓们看一看慈幼局养的孩子。   渐渐地,百姓们也知道慈幼局会收弃婴,还会好好照料。   一天夜里,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单手抱着一个小包袱,摸着黑往慈幼局所在的方向走。离慈幼局还有一条街的距离,他便偷偷摸摸的将小包袱放在了街旁的檐下。   小包袱里是一个熟睡的婴儿,很小,猫儿一样孱弱。   男子看了婴儿一眼,走开了,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看一看,重复几回,他的身影才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天清晨,婴儿的啼哭声吵醒了街旁的住户,住户们也吓了一跳,生怕被赖着,忙不迭约上街坊把婴儿送到慈幼局去。   慈幼局的小女史问清了状况,横眉怒目道:“什么人呐?大晚上的丢孩子,还丢在街旁,不怕孩子冻死吗?”   戴女官看了她一眼:“没直接扔到粪坑里,已经是仁慈来,抱进屋来看看,对了,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还用问?”小女史掀开小包袱看了一眼,冷笑道:“又是个女婴。”   戴女官摇了摇头,在本上记了一笔,将何年何月所收女婴的日期记下来,以后,这一日就当作是女婴的生日。   记好了,她又拿出中宫娘娘所写的名谱,给女婴起名。   中宫娘娘给女婴排了字辈,哪一年收养的,就是哪一年的字辈。至于姓氏,原本中宫娘娘想让慈幼局所收养弃婴,全部随孝穆皇后之姓,但万岁爷说孝穆皇后到底是姓李还是姓纪仍无定论,便让慈幼局诸婴跟着中宫娘娘姓张。   最后,小女婴的名字便是张蒹舒。   将这一旬的慈幼局报告整里好,戴女官将其交于东厂番子,让他们速速送回宫中。   东厂传达消息,一向迅速,甚至比驿站还要快些。   慈幼局报告送到坤宁宫,张羡龄仔细看了,又欣慰又难过。   到如今,新成立的慈幼局所收养之弃婴,有八成都是女婴。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些在慈幼局长大的女婴,她总得给人家寻个前程才是。所幸现在时候还早,能容她慢慢想。 第64章   张羡龄把慈幼局送来的奏本放下, 站起来,活动活动颈椎。   梅香见她休息了,便往茶盏里续了一回水, 轻声问:“田公公新做了马蹄糕, 娘娘要不要试一试?”   这些天因着慈幼局的事,宫里也多了一些两广的风味, 譬如马蹄、莲藕、茨菇、茭笋、菱角等物,都是两广总督托了人, 走东厂的渠道,将其一并送到宫里来的。   有些新鲜食材,坤宁宫膳房的田公公不能忍受浪费, 这千里迢迢送过来,若是不好好料理,岂不是暴殄天物。等到年末祭灶,他都不好意思给灶王爷上香。于是拿出看家本领, 做了一道马蹄糕。   梅香这么一说,张羡龄就想起从前吃过的广式早茶,她还挺喜欢广式的点心, 只可惜现在的两广远没有后世的繁华, 琳琅满目的各色早茶也没有出现, 但马蹄糕之类的传统点心还是有的。   她点了点头, 吩咐道:“那就拿进来试一试。”   梅香掀帘子出去,转身端了一个青花白地绿彩云龙纹盘进来。蜜色的马蹄糕,包裹着星星点点的白马蹄, 切分成菱形的小块,一口可以吃一个。软糯而又弹牙,吃起来满口香甜。   张羡龄吃了两块, 想着等会儿还要用晚膳,便恋恋不舍的将马蹄糕放下,剩下的就赏给梅香等大宫女。   这马蹄糕着实勾起了她的馋虫,想着中秋快要到了,张羡龄便把田公公叫过来,要他试一试做广式月饼。   “眼看就中秋了,往年的瓜仁油松瓤月饼我实在吃不惯。田公公,你看能不能试着做一做莲蓉月饼。”   田公公点头哈腰,笑问道:“娘娘说的莲蓉月饼,是用莲子做馅么?”   “怎么,田公公没听过莲蓉月饼?”   张羡龄倒有些意外,这可是广式月饼中最经典的口味,看来此时竟然还没出现,难怪这几年吃月饼全是重油重甜,吃起来极其腻人,和五仁月饼有的一拼。   她耐心解释道:“就是用莲子和糖水一起熬煮,制成莲蓉馅,做月饼的时候,一定要皮薄、馅多、个小、以口感酥软为佳。除了莲蓉馅,也可以试着做一做奶黄流沙馅。多做几个,若是味道好,中秋宴上也可以给其他老娘娘们送一份。”   正说着话,外间有人通传,说是邵贵太妃宫里的管家婆过来了。   请进来之后,邵贵太妃宫里人笑着奉上一份请帖,道:“如今秋日,正是螃蟹肥的时候,我们三公主闹着要吃螃蟹,邵老娘娘经不住她念,便特地命内侍出宫采买一大框螃蟹,吩咐宫人料理着吃。想着明日是日曜日,三公主不必上学去,便想请中宫娘娘一起饮酒吃螃蟹赏桂花,不知娘娘是否有空闲。”   张羡龄起身笑道:“若是旁的事,或许没时间,但吃螃蟹总是要挤出时间来的,我明日一定去。对了,娘子既然来了,便带一份马蹄糕回去,也给邵老娘娘、三皇妹尝个鲜。”   她如今与邵贵太妃母女关系倒很不错,邵贵太妃又一向聪慧,若是把慈幼局之事拿出来与她商量商量,说不定有什么启发。   次日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张羡龄换了一身应景的豆绿色桂花纹缎短袄、鹅黄宝兔织金襕裙,狄髻上簪一枝玉兔捣药玉钗,便往邵贵太妃宫里赴宴。   邵贵太妃宫中倒很热闹,三个公主都在,亲王们却没那么幸运,依旧在上学。   膳桌便摆在檐下,殿前正有两株桂花树,花香馥郁,风一吹,便有细碎的桂花瓣纷纷掉落,正是良辰美景。   德清公主捧着一小壶桂花甜酒,殷勤地给张羡龄斟上一杯酒:“皇嫂你尝尝这酒,是我和母妃一起酿的,配着螃蟹吃正好。”   这酿的桂花甜酒果真不催,酒味并不浓厚,入口甘甜。张羡龄喝了一口,便摸摸德清公主的毛茸茸的小脑袋,赞了她一句。如今德清公主也开始留头了,时间不长,因此头发才初覆额,特别好玩。   螃蟹端上来,一个比一个大,同时送上来的还有一套银制的蟹八件,锤、镦、钳、铲、匙、叉、刮、针,依次摆在茶盘里,跟做手术一样的架势。   张羡龄选秀之时,自然是学过如何用蟹八件吃螃蟹的,这种吃蟹的方法很斯文,被称作“文吃”。但是张羡龄嫌麻烦,往年她私下里在坤宁宫吃螃蟹,都是采用“武吃”,讲究的就是一个吃得痛快,用手撕,用嘴咬,管他好不好看,能吃到蟹肉才是真理。只是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能如此放肆,她还是规规矩矩的拿起了一个腰圆锤,在蟹壳处轻轻敲,敲松了之后再掀盖。   她许久没这样文吃螃蟹,是以动作有些慢,还在用签子剔蟹肉,身旁的邵贵太妃已经将螃蟹完完整整的拆卸完毕,蟹肉蟹膏拆得干干净净,蟹壳各部位却依旧分明,张羡龄几乎怀疑,若是把蟹壳拼回去,一定能拼成一个完整的螃蟹。   这吃蟹的本领,当真没话讲。   邵贵太妃将螃蟹拆完了,却并不急着吃,她将一盘蟹黄蟹膏挪到德清公主面前,先紧着养女吃。   “你年纪小,螃蟹虽好吃,却不能贪嘴,吃两个也就罢了,仔细肚子疼。”邵贵太妃叮嘱道。   “知道了。”德清公主仰着一张小脸,笑容灿烂。   张羡龄笑看她们母女俩说话,也将自己的这一个螃蟹拆完了,再缓缓地吃。风雅是风雅,但真要张羡龄选,还是武吃螃蟹来得肆意。   吃完螃蟹,宫人端来紫苏叶汤,请诸位娘娘洗手。   洗手毕,公主们在殿后的游乐场玩耍,张羡龄与邵贵太妃闲坐在游廊上,吃茶谈天。   她将慈幼局如今的情形简要的讲与邵贵太妃听,又说了自己想为慈幼局孤女谋出路之事,问一问邵贵太妃的想法。   邵贵太妃听完,沉吟道:“慈幼局孤女,若长大成人,多半也能嫁人,嫁人之后自然算有了归宿,娘娘若烦心这个,不若私底下使冰人常常往来于慈幼局,做媒保婚。”   “我并非指这个。”张羡龄正色道,“我是想,在她们未嫁之时,乃至嫁人之后,能否给她们一个安身立命的法子。就是走贩卒夫亦可挣钱,她们也该有个进项,能凭本事吃饭。”   让女子不管嫁不嫁人,都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邵贵太妃一时语塞,说实在的,中宫娘娘这想法委实超出了她往日之所学,乍一听,还有些荒唐。   可邵贵太妃仔细想了想,才领悟过来这话的深意。   她秀眉紧蹙,叹了口气:“谈何容易,且让我好好想想。”   静了一会儿,邵贵太妃又道:“我幼时长在江南,听说松江府等地家纺户织,远近流通,有些丈夫一年躬耕之收入,甚至比不上妻子一月纺织之获。是以松江多悍妇,江则新安为甚,闽则浦城为甚。甚至有妻宣言:‘夫之无奈我何’。”   张羡龄原拿着一块马蹄糕吃,闻言,笑了起来。若有机会,她倒想到江南去与这些悍妇结交一番,河东狮总比任人摆布的金丝雀过得顺心些。   她忍着笑道:“若是这样讲,纺织业倒真是个出路。”   不过小门小户自己纺织,到底规模有限,她得好好考察一番,看能否将织女们组织起来,最好能办一个纺织厂。   接下来几日,张羡龄没处理宫务的时候,便在琢磨纺织业的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大兴纺织业,织机必须得有进步。张羡龄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标志就是珍妮纺纱机的发明,改进纺纱机的重要性可见一般。   可惜的是,张羡龄单知道珍妮纺纱机的标志性地位,但她并不清楚珍妮纺纱机的构造,其实她连如今大明通行的纺纱机也未曾用过,于是极其痛苦,就好比考试之时遇到了原题,却忘记了那道原题的解法。   实在难受。   她命宫人弄来一台织机,摆在坤宁宫的一间房里,朱祐樘看见了,还有些奇怪。   “笑笑怎么忽然想玩织机了?”   “不是玩。”张羡龄一本正经道,“我这是在进行伟大的发明创新。”   朱祐樘虽然习惯了她的妙语连珠,但听着还是想笑:“原来如此,我倒很期待。”   研究了一周之后,张羡龄放弃了,单凭她的想象力,单打独斗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把珍妮纺纱机给造出来。想了这么久,她唯一回忆起来的就是英国的那位老兄造珍妮纺纱机的故事,据说他回家时不小心碰到了妻子正在使用的纺纱机,却惊奇的发现倒在地上的纺纱机竟然还在旋转,受此启发,他便灵机一动造出了珍妮机。   她把沈琼莲召到坤宁宫,问:“宫里可有精于纺织之人。”   沈琼莲思量一下,答道:“自然是有的。尚功局的司制女官,便是专掌衣裳裁制、缝线之事,于织造一事上颇有所成。司制女官所管辖的宫人,往常是在蚕池纺纱刺绣的。”   “那就让司制领着几个熟练的纺纱宫人,来坤宁宫见我。”   尚功局如今的司制女官名为安锦,听说中宫娘娘传唤,忙点了七位纺纱宫人,梳洗一番,直奔坤宁宫去。   平日里中宫娘娘要裁什么新衣裳,都是直接和身边的大宫女说,再由大宫女传到到尚功局。是以安锦来坤宁宫来坤宁宫的机会不多。   踏进坤宁宫的殿门,安锦颇有些忐忑,连走路的脚步声都比日常的要放轻了不少。   等进了一间暖阁,安锦领着一众纺织宫女请安,才行完礼,中宫娘娘就让她们上前来。   中宫娘娘的宝座之前,摆放着一台织机。中宫娘娘起身走到织机旁,道:“你们好好看着。”   说着,她就将织机往地上一推。   织机倒在地毯上,沉闷的一声响,纺轮转了几圈,停了下来。   中宫娘娘命左右宫女把织机扶起,而后,她又把织机推倒了。   重复了三四次,中宫娘娘看向安锦,道:“你可有什么灵感?”   安锦一脸茫然,小心翼翼的问:“臣……该有哪方面的灵感呢?” 第65章   事实证明, 灵感也不是随时可以复刻的,倘若牛顿还没有开始思考地心引力这回事,就是往他脑袋上砸一箩筐苹果也无用。   张羡龄最终让安锦等人组成了一个研究小组, 以后不用她们每日完成纺织的任务, 而是专注于纺纱机与织机的改造提升。   她特地从坤宁宫私库里先划了二百两白银,作为研究小组的经费,以后倘若有别的需要,再往上加就是。   周姑姑拨钱的时候, 还有犹豫:“未必要另外拨钱罢?她们的月俸照领, 做事是应当的。”   “非也。”张羡龄倒很坚持, “她们若要深入研究,必定得花钱的。”   既要马儿跑, 总得马儿吃草不是。再说, 科研本就是用钱与时间浇灌出来的花朵, 这钱必须得花。   研究小组才成立的时候, 张羡龄便把自己记得的, 关于改进纺纱机与织机的所有碎片知识都写了下来,譬如说飞梭、用纺轮带动竖直纱锭、由水利驱动纺纱机之类的,希望能给安锦等人一个研究方向。   至于她们什么时候能研究出成果,这个问题张羡龄心里也没底。   反正尝试了总比没试要好。   中秋之后,宫里的头一件大事便是周太皇太后的千秋节。   虽然不是什么大生日,但作为宫中辈分最高的老祖宗, 周太皇太后的千秋节排场绝不会小。命妇进宫朝贺自然是要有的, 皇亲国戚领宴也必不可少。   千秋节当日,周家主母庆云侯夫人备下厚礼进宫领宴。   作为周太皇太后的弟媳,朝贺结束之后,庆云侯夫人自然无需与其他命妇一样在外头等候, 而是直接进了清宁宫。   周太皇太后才换下大礼服,正在镜台前坐着梳头,庆云侯夫人便在一旁陪侍,不时与周太皇太后闲聊几句。   “姑奶奶今日容光焕发,和您站在一起,倒显得妾身老了几岁。”   “是吗?”周太皇太后抚了抚头发,“大约是染了黑发的缘故,这也是中宫想出来的法子,弄出了什么染发膏,哀家便试了试。”   庆云侯夫人笑道:“中宫娘娘孝顺,万岁爷也孝顺,放眼天下,也就只有姑奶奶有这样的好福气,什么烦心事都没有。”   周太皇太后笑着摇了摇头:“人活一世,怎么可能没有烦心事,眼下我正烦着一事呢。”   庆云侯夫人将近来前朝后宫的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什么大事啊,她试探着问:“中宫娘娘还没有好消息吗?”   这话正切中了周太皇太后的心事,她抱怨道:“要有,会不让你们知道?帝后成婚都三年了,三年多了,迄今无子嗣,像个什么样子。”   “姑奶奶可曾提醒过中宫娘娘。”   “怎么没有,可哀家才跟中宫说两句话,隔天长哥儿就跑来清宁宫静坐,哀家能怎么办?”周太皇太后越说越来气,“要哀家说,还是后宫里没人的缘故。要不是前朝那些大臣多管闲事,用守孝三年之制拦着长哥儿纳妃,这时候哀家的重孙都能说话了。”   她甚至有些后悔,当年选太子妃之时,就应当依照“一后以二贵人陪升”的规矩,把太子嫔与太子良娣一并选了。偏偏那时候听了长哥儿的话,说什么东宫地位不稳,还是不要进太多人,易生事端,于是只选了一位太子妃。   庆云侯夫人劝道:“现如今三年之期正好过去了,想必前朝大臣也不会再拦着选妃之事,倒是可以筹备起来了。”   周太皇太后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改日我就寻个机会同中宫说一说。”   没过两日,张羡龄来清宁宫请安时,周太皇太后就把她单独留了下来。   周太皇太后原本就忍了许久,此时更是懒得兜圈子,径直说:“就是按民间三年守孝之期来算,今日孝期也满了。不是我说你,六宫空置了这么久,长哥儿更是天天歇在坤宁宫,结果到如今呢?连喜讯都没听说过。”   她上下打量了张羡龄一眼,道:“依哀家看,选秀之事可以准备起来了。”   张羡龄垂下眼帘,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久久不言。   周太皇太后想着她年轻,便提点了几句:“你放心,就算有新的妃嫔进宫,你依然是中宫娘娘。等到妃嫔诞下子嗣,孩子照样要喊你一声母后。何况长哥儿对你情深义重,想来也不会有人越到你头上去。你如今主动提出来,还能博一个贤德之名。哀家说这话,是为你好,你可明白?”   应该说几句糊弄的话,张羡龄心想,她从前都是这么做的。只是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只是沉默。   周太皇太后一向养尊处优惯了,如今见中宫竟然是这么一副态度,不由得心里冒火忽地伸手往桌上一拍,茶盏都震了震。   “你这是什么态度?”   周太皇太后生气,张羡龄却比她更气。自己又不是不能生,只是时候还未到而已,朱祐樘都没说什么,怎么周太皇太后就这般性子急?   念在她是长辈,张羡龄忍了又忍,起身行礼道:“孙媳知道了,会同万岁爷说的。”   不欢而散。   夜里,朱祐樘回到坤宁宫。进了寝宫,却反常的没见着笑笑出来相迎,蒹葭堂里也不见人影。   他问左右宫女:“娘娘在哪儿?”   “娘娘有些困了,正在小睡,万岁爷不若先用晚膳罢?娘娘已经吩咐人准备好了。”   “不急。”   朱祐樘连衣裳都没换,便径直往卧房去。   睡帘低垂,影影绰绰勾勒出塌上女子的背影。   他放轻了脚步,上前拉开睡帘,却见笑笑蒙着头。   “怎么了。”   “没什么。”张羡龄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的,“就是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你别烦我了。”   朱祐樘皱了皱眉,在塌边坐下,把手搭在锦被上:“你不起来,我可掀被子了。”   “别——”   被子掀开,张羡龄用两手遮着脸,仍躲着他。   “怎么回事?”朱祐樘把她的脸扳过来,瞧见她的一双眼又红又肿,核桃似的,一看便知是哭得狠了。   朱祐樘只觉自己给针扎了一下。   张羡龄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纤细的皓颈,楚楚可怜。   “我想着,万岁爷如今也该选秀了。一想到新人入宫,我便有些胡思乱想,万一……万一万岁爷变心了,是不是‘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说着,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朱祐樘的手背上。   一滴、两滴、三滴……望见泪如雨下的张羡龄,朱祐樘心都要碎了。   他揽她入怀,沉声道:“选什么秀?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饮。是谁说了什么话?”   “没有。”张羡龄抽抽噎噎道,“只是我胡思乱想而已。”   她把脸埋在他的龙袍上,泪湿一片。   正在朱祐樘搜肠刮肚,想着怎么安慰她时。   笑笑忽然抬起头,胡乱的吻他的唇。   他尝到眼泪的滋味,微微的咸。笑笑一个劲儿的推他,他也莫名其妙的倒了下去,像是跌到了温柔乡里,瞧见了无边无际的多情花。那花开得热烈艳绝,火一样的席卷原野,勾得人沉醉不知归路。   第二天,朱祐樘散朝之后,便去了清宁宫。   周太皇太后倒也不意外,甚至备下了他最喜欢喝的明前龙井。   茶香袅袅,寒暄之后,朱祐樘正打算开口,周太皇太后便抢先道:“你是极其看重中宫,是不是。”   朱祐樘捏着微凉的茶盏,点了点头。   周太皇太后嗤笑了一声:“既如此,选秀封妃之事,倒也不急。哀家昨日想了一夜,其实就是不选秀不封妃,子嗣之事也并非全然不解。”   她缓缓拍了拍手掌,帘后走出一位美人,娇憨明艳,隐隐同张羡龄有三分相似。   美人盈盈一拜,声音婉转动听:“奴婢郑金莲,拜见周老娘娘,拜见万岁爷。”   朱祐樘蓦然将茶盏握紧,平静道:“皇祖母这是何意?”   “随便宠幸一个宫人,生下孩子之后,抱到中宫身边,记在她名下为嫡出之子即可。”   周太皇太后说得风轻云淡,像是在谈论小猫小狗一样:“你若是不喜欢郑金莲,再选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殿内一静。   朱祐樘缓缓起身,面无表情道:“都下去。”   宫人们忙不迭避出去,将殿内合上。   等到只剩下他与周太皇太后,朱祐樘一撩前襟,跪了下来。   “孙儿登基至今,已有三年,夙兴夜寐,不敢有一日懈怠,也从未做过一件出格之事。唯有这件事,恕难从命。”   “就为了一个女人,你要忤逆不孝?”   “不仅仅是为了笑笑,也是为了我和娘亲。”朱祐樘红了眼,“皇祖母,孙儿一直疑惑,为何我年幼之时一直养在西苑,不为众人所知?原以为只是万娘娘之故,如今看来,情形也许比我想得更复杂些。”   周太皇太后气道:“乱说什么?现在是在说你无子之事,皇帝,你要对得起江山社稷啊!”   “我无子,大明江山难道一定会亡?”朱祐樘冷笑起来,“兄终弟及,也不是没有先例。”   周太皇太后将衣袖一扫,茶杯茶盏落地,刺拉拉成碎片。兄终弟及这四个字,无疑是触碰到了她的逆鳞。   “你怎么敢这样说!”   朱祐樘望着她,眼中一片冷漠。僵持良久,他向周太皇太后磕了一个头。   “孙儿不孝。”   而后,朱祐樘起身,拂袖离去。   周太皇太后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忽然想起多年之前,另一个少年也是这样跪在她面前,坚定道:“我非她不可。”   一时间,她竟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 第66章   从清宁宫出来, 凛冽的天宇落起了雪,密密仄仄的雪花使空气混混沌沌,像垂了一道雪帘, 隐去重重叠叠的宫墙。   朱祐樘缓缓地行走在白雪纷飞的红墙夹道里, 想着皇祖母、娘亲、万娘娘……千头万绪,到最后,他只念着笑笑。她一向喜欢雪,若是见了雪景, 一定高兴得很。   方才在皇祖母面前说得话, 虽带有些赌气的意思, 但他并不懊悔,倒有些许隐隐的兴奋。自从别了短暂的童年, 他便活在规矩方寸之中, 时刻谨记自己是大明太子, 未来的帝王,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无比谨慎。像方才那般的放肆, 是久违了的,有一种戒酒多年的酒虫再度饮下美酒的畅快。   到乾清宫时,朱祐樘渐渐冷静下来。奏本题本摊开,摆满了大半个御案。朱砂墨已经研好,暗红色的一砚。他悬腕提笔,却无心批复, 最终还是将红漆描金龙纹兼毫笔搁在玉石笔架上, 唤来李广。   “朕依稀记得,道家有斋醮祈祷之事,专为求子。你去请张天师,要速速准备, 做一场法事,以祈圣嗣。”   李广略有些诧愕,万岁爷虽然崇道,但多半是为养生凝神,此前从未做过法事,才登基的时候,更是驱逐了一大批圣僧道君之类的,如今却变了主意。   真要在宫内做道场,李广不用想都知道,言官又会拿此事大做文章,喋喋不休。   只是方才在清宁宫,连太皇太后在万岁爷面前没讨着好,李广更是什么都不敢说,满口答应下来,只是问:“既然要做醮事,中宫娘娘那里是不是也要知会一声?”   朱祐樘想了想,笑笑似乎不大热衷于佛道之事,怕她多心,便说:“等行法事的日期定下再讲。”   李广领命退下,立刻出宫往如今道教的第四十七代天师张玄庆的府上传诏。   张玄庆闻言,立刻吩咐在京的一众真人高士准备法事,又修书一封,寄往福地龙虎山,要诸道长在万法宗坛祈福,遥相呼应。   等一切准备好,朱祐樘便同张羡龄说了此事:“也没什么,只是祈福而已,你就当是看个热闹。”   见他如此郑重,张羡龄自然很配合,她还没见过天师做法事呢。   张羡龄原以为做道场只是寻个地方,设个法坛,祷告一下便是,谁知声势竟颇为浩大。光是给坤宁宫诸女史穿的彩绣法衣,便做了八件,更有黄卷箓牒、三清神霓之旌、太微命灵之麾等物,极其郑重。   朱祐樘还拿来了一道请箓法词,让张羡龄抄录一遍。   做法当日,是个崇云密布的天气。张羡龄身穿一件曳地明黄彩绣法衣,手执玉简,与朱祐樘并肩而立。   张天师上前一步,自述箓职:“上清三洞经箓,灵宝领教玄一真人,玉清辅化仙卿,都天大法主,清微洞玄掌法仙宰,知诸司院府便宜事,嗣教四十七代天师。”   说来也奇怪,张天师话音方落,云海便让出一丝缝,银光奔泻,一道日光正照在张羡龄脸上。   她愣了愣,方才回过神,说了请箓法词。   法事之后,为显心诚,张羡龄便跟着朱祐樘吃了半个月的斋。   虽是茹素,但坤宁宫的饭菜还是很丰盛,田公公变着花样的做各色素斋,其中张羡龄最喜欢的一道素菜,是茉莉素鸭。   这道菜乍一端上来,张羡龄几乎以为田公公搞错了,做了一道片皮烤鸭上来,结果一问,竟然是一道素鸭。炸成金黄色的豆腐皮做原料,外表涂了酱汁,色泽动人,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张羡龄夹了一块茉莉素鸭,细看,内里的豆腐皮层层叠叠,不知有几多层,咬一口下去,劲道鲜香,又因豆腐皮饱吸了茉莉花茶的茶汤,因此有一种淡淡的茉莉花香,虽是油炸之物,却半点也不油腻。   这可比穿越前她曾吃过的尽是草的沙拉美味多了,原本张羡龄还想着吃素可以减肥,结果到过年时,她的脸竟然圆了一些。   朱祐樘见她揽镜自照,一脸不可思议,便走过去,用手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颊,拧棉花似的:“这样多好,我最喜欢了。”   “我要是吃成个球,看你还喜不喜欢。”张羡龄瞪他,“说起来,近来我吃得是有些多了,等过了年,得好好锻炼一下。”   两人说了说笑,朱祐樘便上朝去了。   站在一旁侍立的周姑姑忽然插嘴道:“娘娘要不要请女医来请一请脉?”   “什么?”张羡龄回头看她。   周姑姑解释道:“娘娘的葵水,已经有一个半月没来了,往日一向准得很。”   张羡龄心弦微动:“那就请女医来看一看。”   须臾,谈允贤便领着三位女医匆匆往坤宁宫来。茹女医因为有了年纪,已经告老,多半时候在宫外照看谈允贤的儿女,是以坤宁宫的诊脉一事,便转由谈允贤负责。   如今的女医院已不像刚成立的时候那般人手可怜,这三年通过不断从宫外招募女医,和提拔宫内懂医术的宫女,女医的人数已有三四十余员。谈允贤也成了独当一面的女医院院长。   依着规矩,坤宁宫的殿门内设了一盆炭火,苍术杂香焚于其中,散发出淡淡的药香。谈允贤提起裙摆,从炭盆上跨过,到里间给中宫娘娘行礼请安。   行礼毕,谈允贤先替张羡龄诊脉,诊了左手,又诊右手。她诊脉之后,并不立刻回话,倒让跟随的女医上前,再诊几次脉,等到所有女医都诊完脉,谈允贤点了资历最浅的女医,让她说一说凤体情况。这是谈允贤自己琢磨出来的流程,多人诊脉,以确保万无一失。说症之时,需从资历最浅者开始,否则要是谈允贤先说,那旁的女医纵使有不同的意见,也很难有勇气说出来。   被点名的女医道:“似乎有很微弱的滑脉,好似珠滚玉盘,一瞬即逝。”   其他女医也依次说了,都说很像滑脉。   谈允贤最后才禀报道:“臣以为应当是喜脉,只是月份太浅,并不明显,还需静观后效。”   她口风一向严谨,如今既然说是喜脉,那十有八九都不会错。   张羡龄听了,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学着方才女医们诊脉的举动,将右手指腹搭在左手腕处,除了血管微微的跳动之外,什么也没摸出来。   当真是喜脉么?会不会诊错了?   “娘娘都欢喜得愣住了。”周姑姑笑道,“要不要使人给万岁爷报喜?”   张羡龄回过神来,见周姑姑、梅香、秋菊、谈允贤与一众女医皆是一脸的喜气,这才回过神来,使人去给万岁爷报喜。   ***   早朝已接近尾声,朱祐樘坐在九重金殿上,只闻传宣的内侍唱道:“文武两班有事出班引奏,无事卷帘散朝。”   在百官的“万岁,万岁,万万岁!”里,朱祐樘走出奉天殿。   按理,这时候该往乾清宫去,只是才到乾清门,朱祐樘便瞧见坤宁宫掌事牌子文瑞康领着两个小内侍,在御道之旁等候。   朱祐樘心里一沉,是不是笑笑出了什么事。   他快步走过去,文瑞康跪下道:“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中宫娘娘有喜了!”   那一刹那,朱祐樘只觉得整个人世间都静了下来,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说,完全是凭本能朝着坤宁宫走去,越走越急,最后竟然小跑起来。什么帝王姿态、天家规矩,皆抛置于脑后,只一心一意奔向坤宁宫。   笑笑坐在坤宁宫檐下,见了他,站起来相迎。   朱祐樘一口气登上月台,想要抱她,却又不敢抱,大口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说:“他们他们说……你有喜了。”   张羡龄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模样,情不自禁笑起来:“是,我们的孩子,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做道场的台词出自《张皇后箓牒图卷》 第67章   中宫有喜, 普天同庆。   朱祐樘当即吩咐给坤宁宫众人赏银,又命李广拿对牌去内藏库,将大红喜字缎寻出来, 以待第二日分发给朝臣,让他们也沾沾喜气。至于主持完祈嗣科仪不久的张天师, 朱祐樘自然也不会忘了, 很慷慨的赏赐了雕花,天禄, 寿字玉带,金冠, 蟒衣, 银币等物。   李广将赏赐一一记下,退到帘外,将腰间对牌取下,一边交给何鼎, 一边叮嘱他, 要他领人去内藏库取东西。   看着何鼎去办事,他再度悄无声息的进殿,与梅香等人一起站在一旁听吩咐。   帝后两人正在说话, 万岁爷眉梢眼角都带着笑,这样的神情就连万岁爷登基之时, 李广都未曾见过, 也只有中宫娘娘才有如此本事领他展颜了。   朱祐樘拉着张羡龄的手,问:“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对了,等月份大了,你的衣裳都不好穿了,得命尚功局抓紧裁新衣裳。”   张羡龄顺势倚在他怀里:“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呢?不过说起来, 我倒真想向万岁爷求一个赏赐。”   “我答应。”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不管什么事。”朱祐樘笑望着她,“何况,你一向知分寸,绝不会让我为难的。”   张羡龄道:“听闻本朝有放归宫人祈福的旧例,我想着,是不是也可以放归宫人?”   这个念头她在心里存了很久,也暗中让沈琼莲将宫女的情况调查了一遍,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提。如今倒是个好时机。   果然,朱祐樘眉毛都没动,便一口答应下来,即使张羡龄所求的放归宫人之制与以往略有不同。   成化十五年和二十三年都曾有过放归宫人之举,一次大约放出百来人,多半是老病孱弱者。   但张羡龄所设想的放归宫人,却是将偶尔为之改为常例。依她的想法,宫女年至二十四岁,便任凭其去留。   倘若愿意留下的,并不干涉。但若选择归家,便领一笔赏银出宫去。赏银多少依照宫龄计算,明宫采选进来的宫女,年纪一向小,十二三岁进宫便已经算年长了的,四五岁进宫的宫女也不少,像万娘娘进宫的时候,也只有五岁,是以放归之时,多半已经在宫中服侍了十年。   张羡龄便以此为界限,草拟了出宫银的数额。宫女在宫中不足十年,则领十两银子;十年至十五年的,则领二十两;在宫中服侍超过十五年,则赏银加到三十两。   如今天下还算太平,银两也值钱,民间数口之家,即使每日大鱼大肉,所费不过二三钱。宫女们的出宫银,足够她们两三年衣食无忧。   沈琼莲拿到中宫手写的单子,不由得感慨一声:“中宫娘娘实在是……”   她一时之间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能为宫人想到如此地步,也就只有这一位娘娘了。   依照这个标准,宫中可以放归的宫人差不多占了一半以上,足有千人之多。不过沈琼莲自然不会选择告老还乡的,如今她已是尚宫,乃是皇后之下后宫中第一人,正是一展抱负之时,瞧见坤宁宫的这道手书感慨虽感慨,但也没有多大的动容。   过了几日中宫娘娘传召沈琼莲,宣完懿旨之后,沈琼莲整个人都愣了一愣。   “除了放归宫人,我还想开会亲之制。每年春日,上巳节时,宫女可在钦安殿后坤宁门会见亲人。”   沈琼莲一时百感交集,自从入了宫,她便再也未曾见过家人,还以为得等到她年老体弱,告老还乡之时方能与家人再见,不料竟然如今便可相见。   她定一定神,问:“此乃善举,只是,不知周老娘娘是否同意。”   张羡龄笑道:“皇祖母一向心善,怎么会不同意。”   才怪,其实周太皇太后同意的很勉强。若是不是看在张羡龄有孕的份上,她怕是不肯松口的。   沈琼莲点点头:“臣明白了,这事传出去,所有宫人都会欣喜万分。”   “所以,你们要加紧准备了,等明年上巳节,便是第一次会亲。倒时候在顺贞门前支一些幕帐,以做会亲之所,但具体的章程,你们还要好好想一想。”张羡龄叮嘱道。   时间的确紧张,统计名单,计算出宫银,讨论会亲章程……整个春节,沈琼莲与整个六尚局都忙得脚不沾地,全力筹备宫人放归与宫人会亲之事。   ***   宫女梁薇在宫中已经过了三十个春秋,她是十岁进宫的,如今年纪已经不小了。她原本是在杨老娘娘宫里当差的,宪庙老爷驾崩之后,杨老娘娘移居嗜凤宫,因地方小,便没带梁薇去。   梁薇便和其他被落下的宫女内侍一起,整日守着空荡荡的储秀宫,洒扫庭除,抹窗抹椅,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石阶上看云。   宫阙圈住一片四四方方的天,天上几处极薄的云,飘来荡去,左右徘徊,梁薇能坐着看上半日。   看云的时候,她偶尔会想到旧事,儿时茅屋旁盛开的不知名小白花,赶集时摇拨浪鼓的货郎,从拱桥上经过一队送嫁的人,大红花轿上坐着新娘子……那些点点滴滴的小事,最终幻化成进宫时娘亲落下的一滴泪,久远的像是传奇里的故事。   她是宫人里极其普通的一个,没有纪老娘娘动人的美貌,也没有邵老娘娘月夜题红叶诗的才情,有的只是手上愈来愈厚的老茧,和脸上的皱纹。那些宫闱里惊心动魄的事,与梁薇并没有什么关联,她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秋月落下,迎来秋风,一年年打发无聊的辰光。   看云的时候,梁薇偶尔会想起两句唐诗,她原本不识字,因天资不出众,也没资格去听内侍讲课,但偏这两句诗听人念过一回,便记得很牢固: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再过几年,她也会变成白头宫女,只可惜没有宪庙老爷的闲事可说。   这一天梁薇干完活,照旧坐在殿前石阶上看云,忽然有一个熟识的宫女跑过来,一脸兴奋:“梁薇,咱们能出宫了!”   梁薇不信,虽然也有宫人告老还乡的例子,但要不就是像佐圣夫人那般熬出头的宫女,要么就是六尚掌印女官,寻常宫女哪里能随意归乡的?   “我骗你做什么?中宫娘娘签的令,就贴在布告栏上,你一看便知。”   梁薇将信将疑去走向布告栏,只见布告栏前围了一大圈人,当众的女官正在一遍一遍念着中宫娘娘的懿旨。   “皇嗣既孕,为行祈福,积累善举,今内廷宫人,凡年满二十四岁者,不论位号名秩,皆可出宫,任凭自由……”   梁薇听着懿旨,忽然落下泪来。   她竟然可以出宫?真的可以出宫吗?   毫不犹豫的,梁薇便选择了出宫归乡。   出宫之前,梁薇等选择归乡的宫人被集中起来,一个一个对照名字领出宫银。三十两银子到手,梁薇仍像置身梦中,飘飘忽忽。   女官放了出宫银,又从一旁的茶盘上拿起一枚铜制勋章,别在梁薇的前襟上,笑着同她说:“这勋章是奉中宫娘娘之命特制的,以兹证明你在宫中服侍超过十五年。若是你出宫之后,不打算归家或者嫁人,也可去一众命妇府上,凭这勋章自荐为闺阁师。中宫娘娘已经与外命妇议定,她们很乐意请你这样的资深宫人到府上教养千金。”   “恭喜你,可以归家了。”   梁薇低头凝视那一枚小小的勋章,扑簌簌落下泪来。其余将要出宫的宫女,亦是泪眼迷离。   大半辈子呵,终于能被释放归故里了。   梁薇一手捂着勋章,一手提着包袱,跟着队伍之中,从坤宁门底下过,又从元武门下过。穿过宫门很快,远比她想象的路程短。行到红墙之外,她忍不住回首,最后看了一眼锁住她半的紫禁城。   从此以后,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   宫后苑堆秀山,观花殿前。   张羡龄站在高台之上,目送一众宫人出宫。   高处眺望,人影只有小小的一粒,南飞的鸿雁一般穿过两重宫门,再也瞧不见了。   张羡龄静静地看着,纵使此她再不能走出宫门一步,但能使其他女子走出去,也是一件好事。   陪侍在一旁的覃吉道:“这批宫人已完全放归完毕,不然娘娘进观花殿休息片刻?”   毕竟中宫娘娘如今有了身孕,可千万不能累着。   “无妨。”张羡龄望向他,“今日传覃伴伴来,是有事同你说。”   “娘娘尽管吩咐。”覃吉洗耳恭听。   “你觉得宫人放归如何?”   “此乃行善积德之事。”   张羡龄沉吟道:“可这善事,只落在宫女身上,内侍们心中是否有牢骚?”   覃吉笑了笑,道:“内侍出宫本就比宫女出宫轻易,哪有什么可抱怨的?”   其实是有些发牢骚的,多半是愤愤不平宫女们到手的出宫银,但不可能在中宫娘娘面前说。   难道有什么不中听的话,污了中宫娘娘尊耳?覃吉眯了眯眼,若真有此事,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必定要好好整治一番。   “覃伴伴高义,但纵有内侍发牢骚,也是人之常情。”张羡龄笑道,“原本万岁爷打算向几大佛寺捐钱,添一些灯油银,我呢,便另外有一个想法。听说有些年老体弱,无处可归的内侍最后会在庙里寄住,以渡晚年,若这些灯油银不烧灯油,而是为部分内侍寄住之费。你说好不好?”   覃吉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即刻就要跪下磕头:“臣替宫中内侍多谢娘娘恩典。”   “覃伴伴这般年岁了,别拜。”张羡龄吩咐左右,“快搀起来。”   她笑着说:“先声明啊,这些灯油银子至多只是寄住花费的一小半,其余的部分还是要年老内侍补足的。”   覃吉也笑起来。其实对于许多年老体弱、没混出个名头的内侍而言,能寻到一处庙作为养老之地,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这消息要传出去,定有许多内侍给中宫娘娘烧香祈福。   作者有话要说: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出自《燕山亭·北行见杏花》宋代 .赵佶 第68章   也许是张羡龄运气好, 虽然怀孕了,但反应不大,吃吃喝喝, 依旧不耽误。   不过口味变化倒是挺快的,昨日想吃甜的, 今日就想吃酸的, 她才醒来就要宫人去坤宁宫膳房传话,道午膳想要吃酸菜鱼。   酸菜鱼倒是一道新鲜菜, 从前宫里没这样的吃法,但是光听菜名, 便能猜出做法, 无非是用鱼与酸菜同煮,传话宫人也特地交代了,要加上花椒、茱萸,添些辣味。田公公转头吩咐小徒弟, 去选几条上好的草鱼、鲈鱼、鲤鱼来, 趁现在有闲功夫,他得赶紧试一试,看那种鱼做酸菜鱼比较合适。   一桶鱼提来, 后头还跟着三四个人,田公公抬头一望, 竟然是乾清宫膳房的掌膳内侍蒋公公。   田公公与蒋公公倒也是旧时了, 但实话实说,关系不怎么样。蒋公公是认了师傅之后再进宫的,一进宫就有教他厨艺,而田公公则是从洗菜削皮的小火者做起,一年一年熬成掌膳的, 因此天然的就有些不对头。   万岁爷才登基的时候,蒋公公便成了乾清宫膳房的掌膳,那时他在田公公面前,还是一副傲色,毕竟伺候万岁爷的,总要比伺候中宫娘娘隐隐高了一等,蒋公公便自觉以后会接任尚膳监太监之位。谁知万岁爷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竟与中宫娘娘同住同宿坤宁宫,这一下,蒋公公伺候万岁爷用膳的时候,还比不上田公公。   “呦,什么风把你老儿吹来了?”田公公横在门前道。   蒋公公笑眯眯的:“万岁爷的旨意,如今中宫娘娘有孕,怕她吃不好,便让我们乾清宫膳房的人来帮忙。这是要做鱼呐?正好,我来片鱼。”   他既然抬了万岁爷出来,田公公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让他进门。   别说,蒋公公片鱼的刀工真是一绝,一片一片,跟比着尺子切下来一样,薄厚均匀。   两个掌膳一起合作,比赛一样的做酸菜鱼,最后端到张羡龄膳桌上的成品,香气逼人,酸辣可口,肉质鲜美,让她吃得痛痛快快。   午睡起来,谈允贤领着女医来请平安脉。原本依照朱祐樘的意思,是让太医院通判刘文泰每日来诊脉,以图稳妥。但张羡龄不是很情愿,她还是更信任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谈允贤。   是以最后取了个折中之法,谈允贤领着女医们一日一诊脉,而太医院通判刘文泰则领着产科的太医一旬来一次坤宁宫,自然,太医们来诊脉时是要挂上帘子,隔帘诊脉的。   春日暖,谈允贤身上的白大褂也换作了罗衣材质,看着很清爽。   诊脉之后,谈允贤回禀道:“娘娘凤体安康,胎气也稳,并无什么大碍。”   见她毫无开药之意,周姑姑插嘴道:“是不是要开一些养胎的药,煎着给娘娘吃。”   张羡龄恼道:“我才不吃药。都说是药三分毒,好端端的吃什么药?”   她真是烦透了吃什么补药、养胎药。之前刘文泰来坤宁宫诊脉,就开了一剂补药,她试着吃了一回,黑漆漆的一碗药,一入口,全给吐了出来,后来更是闻到药味就恶心,再不肯吃药。   周姑姑也犯难,她也是见过宪庙皇妃怀胎的,哪个娘娘孕期不吃补药安胎药?偏偏中宫娘娘不肯喝。周姑姑将求助的视线投向谈允贤,期望她能劝一劝中宫娘娘,毕竟中宫娘娘一向很尊重女医的意见。   谈允贤沉吟片刻:“娘娘说的,其实并无道理,如今凤体无恙,只要饮食注意些即刻。”   这一下周姑姑也没辙了,只得默认中宫娘娘不喝安胎药这件事,毕竟现在连万岁爷都不敢招惹中宫娘娘,生怕她生气。   听说不用吃难喝的养胎药,张羡龄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她也并非完全不注意,只是更信任后世的养胎之法。虽然穿越前她连恋爱都没谈过,但也从社交论坛上看过一些七七八八的孕期知识,说是孕妇要注意补充叶酸,合理饮食,保持体重在一个合理范围之类的。   张羡龄将自己记得的富含叶酸的时候全部默写下来,拿出来给谈允贤看:“你看看这些食物,可有什么不适合我吃的?”   谈允贤双手接过花笺,仔细一看,多半是些动物内脏、青菜、鸡蛋以及梨子、柑橘、樱桃、杨梅之类的食物。   “倒是没有什么不妥的。”谈允贤犹豫道,“只是……娘娘打算吃糙米饭?”   “是杂粮饭。”张羡龄纠正道,“我也是翻书看到的说法,具体哪本书记不清了,但书上说有孕女子食用适量的五谷杂粮有好处。”   谈允贤虽不理解为何中宫娘娘放着山珍海味不吃,要去吃糙米饭,但食用糙米饭于凤体龙胎到底没什么坏处,便也没有直言反对。   见罢谈允贤,张羡龄忽然想起一事来,问周姑姑:“对了,稳婆是否选出来了?”   周姑姑答道:“已经在召集了,到四月,应当能入宫。”   明宫凡有娘娘有喜,便从在籍的民间收生婆中选用几位经验老到的稳婆,入宫朝夕相候,等待娘娘生产。生产之后,仍还家去,若有征召再度进宫。   等到四月,一共选了六位稳婆入宫。   林老娘是其中最有经验的一个,曾经接生过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在宫外更是接生过近百位婴儿。林老娘是很有些天赋异禀的,因为她生来有一双小手,遇到有产难的妇人,可以用小手把婴儿掏出来,以免婴儿憋死腹中。   京城里的大小命妇多半听过林老娘的名字,但凡产妇哀嚎了半日都没生下来,便忙着叫人去请林老娘。   虽然为富贵人家接生多一些,但倘若有贫苦人家上门跪求,林老娘多半也会答应为贫妇接生。也有人笑她:“你为这些破落户跑腿作甚,喜钱能有几两银子?”   “一筐红鸡蛋。”林老娘笑眯眯道,“不过也不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一回,就能造十四级浮屠呢。”   她今年已有五十岁,原打算退休了,但恰逢中宫娘娘有孕,林老娘作为收生婆的佼佼者,直接被点了名字。   入宫之后,换上宫装,梳起高鬓,便有内侍领着她们去坤宁宫。   林老娘心中也好奇,民间如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万岁爷为了中宫娘娘,六宫虚设,连妃子都不选了,不知这一位中宫娘娘是怎样的神仙人物。   拜见之后,中宫娘娘问:“哪一位是林老娘?”   林老娘有些惊讶,不知中宫娘娘为何知晓她的姓名,但还是上前一步:“正是民妇。”   “邵老娘娘同我说,你接生极有经验。”   “大家都是经验丰富之人,民妇是仗着年纪大几岁。”林老娘笑道。   张羡龄也命人打听过林老娘的事迹,对她本就有好感,如今见她生得慈祥,心里便认可了林老娘。   等到说了几句场面话,张羡龄便让几位产婆下去歇息,却唯独将林老娘留了下来。   她命宫人搬来一个绣墩,给林老娘赐座。   “人多口杂,有些话也不好说,所以才将你留下来。”张羡龄道。   林老娘只坐了绣墩的前半部分,笑道:“能让娘娘另眼相待,是民妇的荣幸。”   “我是有些关于生产的问题想要请教你。”   毕竟是初次有孕,张羡龄心里其实也是慌得很。穿越前她曾看过生产的纪录片,手术台麻醉医生全都有,可也有产妇出意外的。如今她要在明朝生孩子,虽贵为皇后,可医疗器械等物一应全无,每每念及此,她就难以心安。因此一听闻稳婆入宫,便立刻宣召。   她问林老娘曾经的接生经过,接生过多少人,遇过什么难题,婴儿产妇存亡率如何……一项一项,盘问的极其仔细。   林老娘一一答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张羡龄听完之后,只觉心里更加慌得厉害。   总结下来,基本全靠产妇自己扛,扛得下来,皆大欢喜;挨不住,自认倒霉。   “那遇到产难之时,该如何呢?”   “民妇会用手掏出来。”   林老娘将自己的一双小手伸出来,摊开给中宫娘娘看。   张羡龄叹了口气:“我曾听说有一种产钳,在难产之时,可以将胎儿从母体中夹出,你可曾听闻过?”   还有这等东西?林老娘很是惊讶。   张羡龄瞧见她的神情,便知道此时产钳还未发明,便命宫人捧来纸笔,画了一个大致的形状图出来。   除了产钳,张羡龄将自己穿越前看来的所有与生产有关的知识尽数讲了出来,什么侧切缝合,什么接生时要反复洗手,用蒸馏提纯的酒精消毒,不管有用没有,全用来启发林老娘。   林老娘听得很认真,甚至向她讨要了纸笔,将要点一一记下来。   她接生过那么多人,曾见过的产难也不少,中宫娘娘所说的这些,但凡有一点可取之处,都能挽救许多女人孩子的性命。况且林老娘分辨得出,中宫娘娘语气如此郑重,绝不是信口开河。方才中宫娘娘强调了几回接生时一定要洗净手,这让她想起曾经的经历,似乎爱干净的稳婆所接生的产妇,难产而亡的人数的确少一些。   将所有要点记完,林老娘那一张的脸上,显出一种格外肃穆的神情。   “娘娘放心,民妇知道轻重,今日所言,绝不会流露出去。”   张羡龄点点头:“我说的这些,也不是什么金科玉律,只要能给你些许启发,也就不错了。”   说着,她叹了口气。 第69章   月历一翻到五月, 端午节的氛围便同初夏的阳光一样,一点点浓厚起来。   宫人们搬来菖蒲、艾盆,和过年时摆设煤将军一样, 将其安放在坤宁宫宫门两侧。门上的吊屏也换了新妆,一扇扇屏风像一套连环画, 仙子披帛飘飘, 手执长剑,降五毒。   张羡龄观赏了一会儿吊屏, 想到端午,就想到了粽子。   这一阵子宫务上有王太后帮忙照看, 下有沈琼莲尽心尽力, 张羡龄倒得了闲,于是便想着自己做粽子玩。   中宫娘娘一声令下,须臾,糯米艾叶馅料等这色原材料便摆在了坤宁宫中。为了方便, 坤宁宫膳房已经预先将一些食材料理过。糯米浸在艾叶水中, 又加了少许糖、盐、酱油,一盆摆着。红枣赤豆等馅料已经加了蜂蜜捣好,置于一旁随时可取用。   又因张羡龄特地点名, 要吃鲜肉粽,是以上好的猪腿肉也分别按照肥瘦切成细细的臊子, 用各色调料腌渍。   准备工作这样齐全, 张羡龄包粽子这件事便也简单了许多,只是用粽叶将糯米、甜馅或咸馅包裹起来,再用棉白绳捆紧即刻。   蒸熟之后,张羡龄便迫不及待拆了一只鲜肉粽吃,糯米被柴火煮熟后带着艾香, 肥而不腻,糯而不烂,满口咸香。   她边吃边想,果然还是鲜肉粽吃得过瘾。   因此张羡龄送给诸位老娘娘的粽子,多半是甜口的,鲜肉粽多是自己留下来吃。   端午当日,因为要去西苑看龙舟竞渡,张羡龄早早地就醒来了。   梳洗之后,掌衣宫女捧来应景的五毒艾虎补子薄纱长衫,伺候张羡龄穿上。她已有五个月身孕,腹部越发隆起,穿短袄不大好看。所以今年的夏衣,张羡龄便全作成了素纱长衫的制式。   素纱长袄没有花纹,也无织金,针线宫女们便将巧思花在颜色上,新染成了一种海天霞色的衣料,色若海上朝霞,很好看。今日张羡龄穿的这一件长袄,便是海天霞色。   今日过节,不必上朝,因此张羡龄在里间梳妆的时候,朱祐樘就坐在花厅静候。   珠帘声细碎,他瞥过头去,但见笑笑一身海天霞长衫,从珠帘下款款走出,眉眼含笑。   自打有孕之后,笑笑便很少涂脂抹粉,依她的说法,这些脂粉大多含铅,平时用一用倒没什么,特殊时期还得注意些。朱祐樘倒不在乎笑笑上不上妆,在他眼里,笑笑怎么样都很可爱,“淡扫蛾眉朝至尊”也别有一番风采。   今日这件海天霞长衫,却衬得她脸颊越发红润,像薄薄的胭脂,是另一种好看。   “这衣裳颜色倒好看,配得上你。”朱祐樘走过去执起张羡龄的手,赞了一句。   “我也觉得好看。”张羡龄爽朗一笑。   见她高兴,朱祐樘更高兴,当即让李广给织染局放赏钱。   帝后用过早膳,便坐上凉轿,往西苑去。   一进西苑门,太液池的风便前来相迎,像粉扑子印在脸上,轻柔舒服。比起内廷而言,西苑有山有水,夏日自然要凉爽些。   张羡龄怀孕之后,就很怕热,偏偏紫禁城里又没什么树木,红墙一重重圈着,风也难吹动,春秋冬还好,一到夏日,就更蒸桑拿似得。   到了西苑,被太液池的凉风一吹,她心里的燥意就消散了些。   “要是夏日能在西苑避暑就好了。”张羡龄感叹了一句,向朱祐樘道,“我们在柳荫下走走罢?”   “好。”   太液池里水碧清一片,玉石一样清澈,池子四周又是柳树,又是亭亭如盖的古树,像是绣出来的绿色,即使不撑伞,也不会热辣辣的日光晒着。   一行人往瀛洲亭的方向走,瞧见池中亭子之时,便也瞧见了池中的龙舟。   瀛洲亭前熙熙攘攘,已有不少人。德清公主眼尖,瞧见皇兄皇嫂的仪仗,便挥了挥手,高声打招呼。她年纪小,右手手臂上还系着一条罗绣虎符,挥手的时候虎符飘荡。   张羡龄瞧见那虎符,好奇地问:“这是何物?”   “母妃要我戴的,说是能避邪。”德清公主偷偷道,“皇嫂,等会儿看完龙舟,我有东西送你哦。”   张羡龄笑着说了声好,便去与老娘娘们见礼。   端午竞渡是宫中难得的热闹事,大大小小的娘娘侍长们无一缺席,周太皇太后也到了,招呼帝后坐。   “怀着身子呢,怎么走过来。”周太皇太后叮嘱道,“你可要小心些。”   张羡龄笑着答应了,先给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各献了一盏茶,方才在席前坐下。   人齐了,钟鼓司的内侍抡着膀子哐哐敲鼓,密集的鼓点声里,龙舟上的健壮内侍严阵以待。两只龙舟,一队人胳臂上系着红绸,另一队人则系着蓝绸,以示区分。   老实讲,张羡龄完全分不清这两队人的来路,也搞不清支持红队好,还是蓝队好,因此有些为难。   “这两对是哪一监的?”张羡龄问。   身后站着侍奉的梅香弯腰答道:“红绸的是御马监的人,蓝绸的是内官监的人。”   张羡龄点了点头,瞎看热闹。   鼓声重重一响,两只龙舟立刻奔出去,你追我赶。喝彩声更是一片响,打雷一样,配合着咚咚咚的鼓点。   被这样的氛围感染,张羡龄也用心看起比赛来。   最后御马监的那一只龙舟以半个船身的距离率先驶过终点,夺得了胜利。   看罢龙舟,大家就各自在西苑乘凉,赏龙舟处本就在太液池的岛上,亭台楼阁众多,也有玩水的,也有赏石榴花的,也有像周太皇太后一般,坐在如画风景里打牌的。   张羡龄则命宫人在玉虹亭摆了一张梨花木桌,摆满樱桃、桑葚等时鲜果品,与三位公主们坐下吃果聊天。   因天热,桌边特地备了一玉盘冰凉的井水,可以将樱桃桑葚放在井水里泡一泡,吃着更凉爽些。   德清公主从宫女手中接过一个木匣,打开来,里面装着好几个彩色丝线构成的蛋兜,蛋兜里还装了一颗咸鸭蛋,圆滚滚的。   “这是母妃教我做的,咱们一人一个,戴着可保平安。”   张羡龄听宫人说过这个习俗,说是从前瘟神喜欢在端午节时害小孩子生病,孩子们的娘亲则去女娲庙祈福,最后女娲显灵,说是孩子在端午节戴一个蛋兜就能保平安。   她低头瞧了瞧手中的红线蛋兜,笑道:“可这是给小孩子戴着求平安的,我戴着算什么?”   “给小宝宝求平安的呀。”德清公主一本正经道,“里面的咸鸭蛋也好吃,说是从江南特地送来的,一戳一流油,口感沙沙的,明早上可以配粥吃。”   “那我就替小宝宝多谢你啦。”   今日之筵,众人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一回到坤宁宫,张羡龄便觉得热,夜里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没睡着,一身汗淋淋的,朱祐樘给她打扇也没用,还是热。   最后还是宫人把冰山搬出来,放在寝间,她这才渐渐睡着了。   连着几天的大太阳,将地上晒得滚烫滚烫,一天天越发热了。   张羡龄干脆不出门,整日宅在坤宁宫里。她在寝宫里的时候,只穿一件生绢主腰,小吊带似的,外头再罩一件薄纱长衫,又叫宫人做了两双木拖鞋,踢踢踏踏的穿着拖鞋在宫里走。   正在她思考要不要在坤宁宫月台前扎一个凉棚时,朱祐樘同她说了一个好消息:“过两日,咱们住到西苑去避暑罢。”   张羡龄原本卧在凉塌上,闻言眼睛一亮,抱着肚子坐起来:“好啊。”   既然是避暑,也不只是帝后两人去,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以及几个老娘娘都挪到西苑去,一时动静很大。   张羡龄与朱祐樘住进了昭和殿,位置在太液池之南,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南海。昭和殿在南海的一座岛上,由一架虹桥与大路相接,相对而言与老娘娘们的住处离得较远。   昭和殿前后又遍植梧桐树,绿意袭人,人坐在窗前,绿荫能把脸都映绿,很有些避暑别墅的感觉。   张羡龄进到昭和殿,一看殿中的陈设,便知朱祐樘定然是用心布置过,因为处处陈设都与她在坤宁宫用惯了的极为相似,各色椅塌上全堆满了软垫,方便她歪着休息。   搬到西苑之后,水产之类的食物可是不缺了,毕竟整个西苑有大半部分都是太液池,鱼虾都可以现捞。   坤宁宫膳房的人自然也是跟过来了,见娘娘爱吃鱼虾,便换着花样的做菜。   虽然有口福,但张羡龄还是格外注意,她不能吃得太胖,否则腹中胎儿一旦长得过大,生产时危险系数只会更上一层楼。   为此,张羡龄特地与周姑姑、梅香、秋菊等人打了招呼,要她们提醒自己合理饮食。   搬到昭和殿之后,张羡龄恢复了晚饭后散步的规矩,围着岛缓缓地转上一小圈,夜里睡得也安稳些。   怕她无聊,朱祐樘特地叫了阿丑等说戏宦官来,隔几天就在昭和殿前庭说一场传奇,讲些故事。什么市井商匠打官司耍无赖,什么官员吵架扯皮,什么历史人物典故,雅俗皆有,极为有趣。   看多了戏,张羡龄不禁也起了写戏之心。   她特意问了阿丑:“有什么专门给小孩子看得戏吗?”   阿丑想了许久,摇摇头:“似乎还真没有,不过小孩子应该喜欢热闹戏,从前小亲王小公主便很喜欢热闹。”   没有专门给小孩子看的戏么?张羡龄摸了摸肚子,若有所思。 第70章   此时专给儿童看的书籍委实不多, 掰着手指头数都能数得清,多半是些《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之类的文字。全黑竖版繁体印刷,张羡龄翻了几页都打瞌睡, 更别说小孩子,绝大多数得大人压着看, 才看得下去。   后世十分流行的幼儿绘本, 这时候压根没有,一本书能带着一页插画, 譬如《山海经》,都能让孩子们争着抢着去读。   张羡龄还是希望自己以后的孩子能对阅读感兴趣, 便打算创作一些绘本。既然是给小孩子看得, 题材就不能太深奥,张羡龄思来想去,便打算以东西方的寓言故事为主题,将《龟兔赛跑》、《乌鸦与狐狸》、《守株待兔》这些故事记下来。   既然是绘本, 自然是先写故事, 再画图。   连着几日,朱祐樘回到昭和殿时,都见着笑笑伏案写字。他有些担心笑笑累着, 走过去问:“写什么呢?”   张羡龄将手稿往外一推:“一些寓言故事,我想做成绘本, 以后给我们的孩子看。”   朱祐樘低头一看, 纸上写着的是狐狸与乌鸦的故事,不长,但很精炼,勾着人往下看。不知不觉,他便把这几页纸全看完了。   “这些小故事倒是有趣。”朱祐樘将手稿理成整整齐齐的一叠, 还给张羡龄。   “不过,你说的绘本,具体是何意?”   “就是以绘画为主展现剧情,配以少量的文字,这个最适合给小孩子看了。”   朱祐樘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比起干巴巴的文字,小孩子自然会对彩色图画更感兴趣。   他问:“你是打算写了之后再绘图?”   张羡龄以手托腮:“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是写着写着,我发现我可能有点懒。嗯,估计会让画师画一部分。”   “不必找画师。”朱祐樘道,“我来画。”   他向来言出必行,每日处理完朝政之事,便依着张羡龄的手稿来画配图。   在灯下提笔作画之时,偶尔,他会想起父皇。那时候父皇为自己编《文华大训》,是不是也是在处理完政事之后,伏在案前一笔一划的写字呢?   自然,二十八卷《文华大训》不可能是父皇一个人写成的,大半部分的内容应是翰林院所编,可是每一纲的序言,都是父皇亲笔写的。这一套书,朱祐樘背得最熟的,不是什么“孔、孟、濂、洛诸儒之论述”,也不是什么“汉唐宋诸贤君之蹈履。”而整套书的编后记。   父皇叮嘱他:“汝于务学之暇,尚究心焉,毋副朕所以豫教之意也!其念之哉!”   现在想起来,整本《文华大训》,好像也是父皇写给他的家书。   他剑眉微蹙,眉宇间有淡淡的落寞,手中虽提笔,却久久画不成。   坐在一旁研墨的张羡龄见状,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   他将笔搁下,转身面对张羡龄,释然一笑:“从前,父皇也为我编过书。”   “真的?”张羡龄有些意外,这是先帝去后,朱祐樘头一回主动说起他。   “那本书,名曰《文华大训》,为人处世、治国之道,无所不有。”   蝈蝈声里,灯火可亲,朱祐樘将这本书的内容声声慢诉,语调温柔。   张羡龄听到最后,忽然觉得肚子里的孩子翻动了一下,她双手捧着肚子,惊喜道:“他翻身了!”   “真的?”   朱祐樘将掌心轻轻贴在她肚子上,感受到腹中孩儿的动静,他的一双凤眼霎时瞪圆了。   他只觉从心底涌出一股暖流,蔓延至四肢,通体康泰。越发真实的感觉到,他和笑笑的孩子真的要来到世间了。   上天对他,到底还是存了几分温情的。   ***   花了个把月的功夫,几层绘本便画成了。张羡龄从头到尾翻了好几遍,心里满满的都是得意。   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你爹娘亲自做的绘本啊,臭宝宝不许不给面子。”   梅香捧着一个茶盘进来,笑道:“这话,还是要等皇嗣出世之后,娘娘讲才有用啊。”   “等这孩子能听懂话,还得两三年呢。倒不如胎教的时候说。”张羡龄笑道。   胎教之类的词,梅香最近也听惯了,懂得是什么意思,最近临睡前,中宫娘娘都要万岁爷念一段《文华大训》,说是念给腹中皇嗣听。   她将茶盘放下,提起装着红糖桂花糖汁的小碟,浇在一碗红小豆凉糕上。   “这是膳房新做的凉糕,请娘娘试一试。”   张羡龄拿着海棠花金匙,挖了两勺红糖桂花红小豆凉糕吃,香甜沙软,清新可口,倒是把暑热压了下去。   她捧着凉糕吃,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这些绘本已经成书,若要等到孩子能看懂才用,岂不是还得等几年,难道就白白放着吃灰吗?   不行,还是得寻个机会,将这些绘本刊登出来才好。   说到刊登,张羡龄便想起她从前原来还有做宫报的想法,若是做出一份宫报来,一半版面刊登宫廷各大事项,一半版面用来刊登故事,她这些短小精悍的绘本倒也有地方刊登了。   既然要办宫报,自然要传召司礼监经场的人,还得从宫女内侍里拨出些人手,专门运营宫报。   只是一涉及到人事问题,便有些麻烦,毕竟宫中既有六尚局,又有十二监,无论哪个衙门都不是专门管报纸的,因此需要协调。   她正为难呢,朱祐樘给出了个主意:“不若抽些人手出来,专门替你办些新鲜事,也省得你费心。”   张羡龄想了想,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可以新组一个衙门,就叫造办处好了。”   “造办处?”朱祐樘道,“这个名字倒也简白明了,对了,谁来总管造办处之事,你倒是要想一想。”   张羡龄心中倒也有一个人选,就是从前替她督造游乐场、彩色雕版印刷机的内侍蔡衡。   ***   当任命蔡衡为坤宁宫造办处总管的公告贴在公布栏上,蔡衡烧了一晚上的香,感谢佛祖,感谢三清尊神,当然,最感激的还是中宫娘娘。   若非抱上了中宫娘娘的大腿,他何德何能可以在三十岁的时候就统领一个衙门!   蔡衡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给中宫娘娘办好差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到两日,蔡衡就把造办处的人选定好了。中宫娘娘的动作也很快,即刻把坤宁宫后头游艺斋的西斋小院拨出来,作为造办处的办公地点。   不过因为中宫娘娘如今住在西苑,为了方便,造办处一行人在西苑也有了一处办公点。   这天下了一晚上的雨,西苑里更是凉爽。   蔡衡领着几个造办处的人在昭和殿外间里站着,等着传召。   造办处的人并不单单是内侍,也有宫女,这是中宫娘娘特意吩咐的,说有宫女在才好与六尚局协调。   这几个宫女里领头之人叫箫荷花,算得上是造办处的二把手。见箫荷花正在检查宫女的仪表,蔡衡也有样学样,看看内侍们的护领白不白,直裰皱不皱。   他心里暗自警醒,造办处设立以来头一回觐见中宫娘娘,可万万不能被这箫荷花抢了风头。   昭和殿寝间里,张羡龄正在用早膳,今日吃得是江西风味的早膳,油条包麻糍配豆浆。   金灿灿的油条裹着糯米做白麻糍,洒上白糖、黑芝麻糖粉,将其一对折,油条与麻糍便黏在一起,喷香喷香,油条酥脆麻糍软糯,口感极好。   用完早膳,待她漱口之后,梅香便禀告了造办处已到之事。   “让他们进花厅罢。”   梅香领命,转身从湘帘下出去。张羡龄起身走至书案边,拿起昨夜写成的清单又过目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便扶着秋菊慢腾腾的走至花厅。   人整整齐齐站在花厅里,一半是内侍,一半是宫女,泾渭分明。   等张羡龄于紫檀荷花宝座上坐定,众人便齐齐下跪,给她请安。   “起来吧。”   张羡龄示意秋菊将那份清单递给蔡衡。   “造办处虽是新衙门,也许你们对于职责还有些不明白,通俗一点讲,就是我想要造什么东西,你们就要协调好督造。这些呢,是我初步想到的一些东西。”   蔡衡毕恭毕敬接过清单,一看,额头赫然写着“大明弘治一五计划”,其后又细分为农、工、学、医四篇。   农篇主要是寻找红薯、玉米、辣椒等作物。   学篇则是与公主教育、宫人学堂、编书相关。   医篇多半是讲在宫中建立内侍与宫女学医体系,编纂常见病治疗手册。   工学稍微杂一些,打头的就是新型纺织机的革新,还有玻璃改进之类的。   张羡龄解释道:“这个一五计划呢,是这样算得。明年是弘治五年,弘治五年到弘治十年间,你们要照着这份规划,重点研究一些项目。”   她的目光扫过蔡衡与箫荷花,原本她只是想到让蔡衡来造办处当差的,但是朱祐樘教她:“新衙门最怕一家独大,你需另择一人,以为制衡。”   朱祐樘这一点拨,张羡龄便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又提拔了箫荷花,作为造办处的副手,毕竟有竞争才有动力嘛。   张羡龄笑盈盈地问:“刚好,一五计划分为四篇,你们一人领两篇正好。”   简短商议之后,两人便各自分责。蔡衡负责农篇与工篇,箫荷花来负责学篇与医篇。   见他俩商量好了,张羡龄便道:“当然,这个一五计划是长期规划。除此之外,有一些短期事项,也需要你们跟进,譬如说现在就有一项——造宫报。” 第71章   宫报这事, 张羡龄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首先是发行时间,依照现在的信息量而言,发行日报显得有些浪费, 经场工匠估计也忙不赢,所以便定为一周刊发一期宫报。   再有就是版面, 张羡龄画了个草图, 大致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版面,甲版和乙版专门发布宫内重大新闻消息,譬如要过什么节, 要换纱衣, 或者有新宫规需要广而告之。剩下来的丙版与丁版,则专门为消遣用,可以发故事,也可以发文章。   宫报的样式与版面定下之后, 接下来的聚焦点便是内容。   甲版和乙版的宫中要闻自然离不了六尚局与十二监的配合, 为此,张羡龄特意将沈琼莲与覃吉一齐传召过来。   这两人一是个尚宫, 一个是内相, 都是消息极为灵通的,略一思及宫中近来独占鳌头的造办处, 大概就明白了中宫娘娘传召所为何事。   等到了昭和殿,请安之后,张羡龄便给沈琼莲与覃吉赐座, 向他俩把要办宫报之事说了。   “造办处底下新设了一个新闻司, 这件事,我想你们二人必定知晓。这宫报是打算一周发行一次,固定在日曜日发。现在需要你们配合一下新闻司, 在六尚局、十二监各个衙门指定一人作为通讯员。每逢月曜日,便由通讯员将上一周各衙门的大事简短梳理,送至新闻司。”   覃吉沉吟片刻,问:“敢问中宫娘娘,呈至新闻司的奏本可有规制?”   在司礼监呆了这么多年,覃吉从前也做过秉笔太监,代万岁爷批红。因此他对于奏本题本的规格极为重视。   今制题本用的是白棉纸,按规定,每一叶纸只许有六行,每行二十字,年月署名如何落款也各有规定,想来这宫报的新闻也会有独特的样式。   “这倒是个好问题。”张羡龄笑起来。   她想了想,如今宫报初创,所刊发的消息还是应该以新闻简讯为主,便同他们说:“以短小精悍为要,倒不必拘泥于每行几个字,但要尽可能的包含‘何人、何事、何时、何地、何故’这五要素。”   这事倒不很难,沈琼莲与覃吉回去便着手办这件事,很快便将各衙门的通讯员名单报了过来。   除了宫中要闻,宫报的另一重头戏娱乐版则要麻烦一些。单靠张羡龄独臂支撑,自然是不行的,得有投稿才能长远办下去。   如今宫中的识文断字的宫人内侍,大约有半数,其余的虽认得自己姓名和几个简单字,但若要写故事,那就是一窍不通了。张羡龄思索片刻,一方面在布告栏旁边摆了一只铜制的投稿箱,另一方面则命人给公主、亲王以及擅长文墨的老娘娘们传话,希望她们有空时能写一些小故事投稿。   时近中秋,张羡龄索性吩咐膳房做了许多盒月饼,有果仁馅的,有五仁馅的,还有鲜肉馅的,几种口味拼成一个小盒,用彩纸缎带作为包装,很漂亮。   宫人往各宫跑腿传话的时候,顺便捎带上一盒月饼。   等到中秋前两日,忽然有宫人传报:“金夫人进宫来了,已经到了西苑门。”   张羡龄捧着肚子站起来,领着宫人缓缓走到昭和殿前相迎。   金淑这次进京,是朱祐樘特地吩咐的,想让她来给女儿陪产。   因为万岁爷的礼遇,即使进了西苑,金淑也不用自己走路,只是换了一顶暖轿。   虽说上回来过紫禁城,但进西苑,于金淑而言也是头一回。她有心想看一看西苑的景色,但念着这几年在兴济老家由宫人老太所传授的规矩,金淑到底没掀开轿帘看。一直等到暖轿停稳,宫人上来打起轿帘,金淑才端详起周围的景致来。   虽是秋日,但太液池边载了好些松柏,四季常青,少了些秋的落寞。   金淑被宫人搀扶着,从虹桥上走过,便见梧桐落叶里站着她的女儿和其他宫人。金淑忙加快脚步走过去,捏了捏张羡龄衣裳的薄厚:“都中秋了,该多穿一件才是。”   “不冷,你摸我的手,暖和着呢。”张羡龄笑道。   金淑握一握她的手,才放下心里。   母女二人携手往昭和殿走。梅香盯着小宫女们斟茶上点心,秋菊则将金夫人带来的各种家乡风物,一时间昭和殿里好不热闹。   浅呷了一口茶,金淑便问:“娘娘如今睡得可安稳,夜里有没有抽筋?”   “倒是有过一两回抽筋。”张羡龄想起来都觉得小腿抽抽的疼,“不过最近日日都喝牛奶吃奶制品,所以好了些。”   金淑又问了张羡龄几句话,无非是些身体可康健,吃喝可正常之类的。张羡龄一一答了,笑问道:“这一次鹤哥儿和延哥儿没来么?”   “带他俩做什么,别吵得你不安生。”金淑道,“再说,如今也没到放寒假的时候,要上学呢。”   在张羡龄的授意下,张家的族学几乎照搬了公主们上学的模式,只是多添了几门针对科举的课程。   张羡龄想起她那个调皮的大弟弟,笑道:“鹤哥儿也会好好读书?”   “那得看读的是哪一门书。”金淑这次还把张鹤龄的功课成绩单带了过来,交给张羡龄过目。   张羡龄低头一看,体育是甲等,算术是甲等,格物是乙等,倒是几门与科举有关的课程,统统是丙等,这小子偏科倒挺严重。   “这样看起来,鹤哥儿对于科举相关的科目,学得有些吃力。”   “娘娘这话是客气了。”金淑讲笑话一样,“按鹤哥儿的话说,要他在科举正途上努力,好比捉了张飞让他绣花。”   张羡龄倒也不意外,张鹤龄考不好科举本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他老子张峦考了十几年,不还是个秀才。   她比较关系这小子的德行,问:“只要他正直善良,其实也并不需要执着于科举,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金淑笑道:“娘娘说话越发妙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可不是这个理儿?我前几年还有些烦恼,后来一想,咱们全家托娘娘的福,已是富贵平安,科举考得怎样,倒不要紧。说起来,也多亏了娘娘之前赐下的那些内侍。好家伙,起初鹤哥儿还耍赖呢,所幸这些内侍都是极有经验的,硬是把他降服住了。”   寒暄了一会儿,万岁爷那边打发人来说:“昭和殿附近的梅坞已经打扫了,请金夫人在梅坞安歇,晚上一家人一起用饭。”   金淑从自己的行囊拣了一个包袱出来,其余的都请宫人放到梅坞去。   她将包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两件小小的百家衣。   “虽然不知道合不合规矩,但我在家里闲着的时候,还是做了两件百家衣,你看……若是不能用就算了。”   百家衣,顾名思义,是金氏向兴济县的白户人家讨一块布头。虽说家中仆妇众多,但为显虔诚,金淑还是坚持自己上门讨要布头。做成的百家衣五彩斑斓的,数蓝色的碎布头最多,这是因为按照民俗, “蓝”谐音“拦”,可以替小孩子拦住灾殃。   张羡龄抚摸着不同颜色凭借而成的百家衣,心弦微动。   “姥姥亲手做的百家衣,怎么能不穿?肯定得穿。”张羡龄笑道,吩咐梅香将这百家衣好生收起来。   因为金夫人来了,今日的晚膳便添了一道河北兴济县风味的点心——炸老虎。   这点心名字听起来有些怪,怎么着就炸老虎了?老虎难道是能炸的吗?   其实是因为这点心的模样跟小孩子玩的布老虎有点相似,都是金黄色、圆鼓鼓的,做起来也不复杂。充分发酵之后的面团擀成长方形的面片,作为老虎坯子,放入油锅中先炸定型,再捞起来,撕开一个小口,磕进一个生鸡蛋,再捏紧,继续回锅炸,待两面都呈黄褐色,便可捞出装盘。   金淑一见那碟炸老虎,就笑了:“宫里的御厨就是不一样,我们那就是随便炸一炸,跟个老虎枕头似的就算完。这一碟炸老虎,才真的能叫炸老虎呢。”   朱祐樘夹起一个炸老虎,放到金淑碗里:“娘尝一尝,滋味和老家的有什么不同。”   忽然间听见万岁爷喊她“娘”,金淑整个人都唬了一跳:“不敢不敢,妾身可担不起这称呼。”   朱祐樘握了握张羡龄的手:“笑笑的娘,也是我的娘,私底下唤一声,无妨。何况……除了金夫人之外,我此生也没机会喊‘娘’了。”   万岁爷既然这样说话,张羡龄都不好驳些什么,金淑更是不知道说什么话作答,她只好笑了一笑,夹起炸老虎细细品味,外皮酥脆,内里的鸡蛋却很软,吃起来格外的香。   金淑便在西苑住下来,不论风雨,日间必来昭和殿陪女儿。张羡龄整理宫务的时候,金淑就坐在外间做针线活,给未出世的外孙做小围兜。   绣好了一个围兜,正在绣第二个的时候,张羡龄笑着唤她:“娘,你过来看看这个。”   金淑把手中的活计放下,凑过去瞧,只见桌案上摊开了一大张纸,比起寻常的棉白纸而言显得更挺括些。   张羡龄介绍道:“这是宫报,和朝廷的邸报有些相似,一来发布宫中要闻,二来则有些故事做消遣。”   她径直翻到丙版,指着其中的一个小方块:“这个故事特别有意思,你看看。”   金淑本就识字,加上这个故事所用语言一如口语,通俗易懂,因此一下子就被吸引了。   看完之后,金淑赞叹道:“倒是个好故事,不知出自谁之手?”   这个故事的署名是梦蝶客,一见就不是真名,张羡龄把蔡衡唤进来问:“这个梦蝶客是谁?”   蔡衡回话道:“是二公主。”   二公主?那就是永康公主?想到那个一向沉默的二妹妹,张羡龄微微有些惊讶。 第72章   哕鸾宫的一处宫殿里, 永康公主正坐在书案旁整理手稿。   她殿中的窗户朝北,虽今日秋光好,庭外一片灿烂金黄,殿里却仍朦胧着偏蓝的青光。她的专正对窗户, 桌上摆着笔墨纸砚, 还有高高的几摞书, 永康公主伏在桌上,三面都有书作为屏风遮挡, 这使她有一种安稳感, 可以放心写字。   永康公主如今正在写的这个短篇传奇,脱胎于隋书的一则故事。她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便提笔将其按照传奇的模式润色, 以笔记之。   传奇讲的人物不多, 最主要的是三位姐妹,姓王。姐妹们的父亲为人所杀,那时长姐王舜只有七岁, 两个妹妹更是年纪小, 因父丧, 只得寄居于亲戚家。   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彼时他见王氏女年幼,便不以为意, 殊不知七岁的王舜早怀复仇之心, 只是隐忍不发,一心抚养幼妹成人,暗中苦练功夫。   岁月匆匆,姐妹三人都已长成,走出去, 像一套美人图屏风。亲戚便想将长姐王舜许人,王舜却不肯答应。一日傍晚,王舜寻了个好时机,将两位妹妹召集于房中,斟了三盏酒,向妹妹们将父亲被杀一事真相和盘托出。   王舜举起酒盏,道:“仇人见我无兄弟,以为父仇不复,如今逍遥自在。可吾辈虽为女子,何用生为!杀父之仇,岂可抛之脑后,若无事人一般?我欲共汝报复,汝若有意,便共饮此酒。”   两个妹妹乍闻父死真相,垂泪涕泣,当即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唯姊所命。”   是夜,姊妹三人各持刀剑,逾墙而入,手刃仇人,以其鲜血为酒,浇灌于父亲墓前,以告亡父在天之灵。   事成之后,踏着朝阳,王氏姊妹往县衙去,自陈其罪。   虽跪在衙门里,王舜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将昨夜如何杀了仇人,缘何要杀他一一说明,最后俯首拜道:“此事乃民女一手谋划,当为谋首,两位妹妹只是遵姊命而已。我甘愿伏诛,只盼能轻判妹妹们。”   她话音才落,二妹王粲便高声道:“非也,谋首乃是我,仇人的头颅是我亲手割下的!”   小妹王璠也争着道:“两位姊姊是怜惜我年幼,方才自揽其罪,其实我才是谋首。”   姊妹三人竟然当庭吵起来,都争着说我才是谋首。   女儿为父报仇,手刃仇人,本就是件稀罕事。自请其罪后,姊妹又争为谋首,更是奇中之奇。更有旁听的百姓群情激奋,赞赏三姊妹义举,因此县官完全不知该如何判决,只得上达天听。   高祖听闻此事,赞叹不已,最终赦免王氏姊妹之罪。   当最后一个字写完,永康公主也从激动的心情里渐渐平复,掩卷叹息。说实在的,她其实不知道该不该将这篇传奇投出去。   有关皇嫂所设之宫报,她早已派遣人探知的清清楚楚,据说为了防止以身份取文,审稿的时候都是糊名的。要是她这篇传奇没被选中,岂不是很丢人?   思虑良久,永康公主最后给自己起了一个别号,这才命宫人悄悄投了出去。   今日,乃是宫报第一期发刊的日子。永康公主自用完早膳起,就坐在书案边,却静不下心来写一个字,只是隔一段时间,就打发宫人出去望一望,看有无人送宫报来。   宫报的消息还没等到,却等来了她的母妃郭太妃。   郭太妃与其他太妃打麻将打了半日,本就手气不好,输了几回牌,加上听老娘娘闲聊,把宫里的几位公主稍稍比较了一下,珠玉在前,二公主一点都不出彩,倒叫她这个母妃尴尬。   是以郭太妃进殿的时候便带着气,看什么都看不顺眼,见永康公主只是打了一声招呼,又埋头研墨,郭太妃便怒道:   “我出去的时候,你就坐在书案前。我如今回来,你还是坐在书案边。感情你一天天的,就爱待在屋里不动是不是?”   她走过教训永康公主:“天天看书,也没见得你念书念得比大公主好。平日里,也不像三公主那么会来事,每回见着中宫娘娘,三公主又是送吃的又是撒娇,偏生你跟个木头似的站在边上,喊声‘皇嫂’声音都小的像是跟蚊子拜了把子。你说你这个样子,叫娘怎么不担心?”   郭太妃苦口婆心道:   “你如今眼看就及笄了,怎么还是一副闷闷的性子。我就你一个女儿,我都要急死了!若不是中宫娘娘如今有孕,不宜操劳,今年大公主铁定要选驸马的,结果现在只能推到明年,也就是说,她前脚选了驸马,后脚就轮到你。适龄的好男儿就这么多,你本就是拣人家剩下的选,还不好好与中宫娘娘维系情谊,万一人家给你选了个不好的,那你这一辈子可怎么办啊?”   永康公主只是沉默,母妃的这些话,她早听过许多遍,可每一次,都会气到浑身颤抖,但偏偏她又不能理直气壮地争辩。大公主比她大方得体,三公主比她聪明伶俐,这是宫里人人公认的是,连永康公主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她捏住案上的手稿,纸张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被厚厚积雪压折了的一根树枝掉落,听着让人很难过。   她既恼母妃的话,又自责是自己不够好,朱唇轻颤,扑簌簌落下泪来。   郭太妃见女儿落泪,心里已经有些动容,但一时拉不下脸面,只是:“就知道哭,你这样的性子,日后在宫外建了公主府,你还不得给管家婆子欺负?哎呦喂,娘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说完,她甩帘子出去。   殿中霎时静下来,只听得永康公主很轻很轻的抽噎声。   宫人捧了茶进来劝:“老娘娘也是心里不痛快,二公主别放在心里,母女两个,吵吵闹闹也是有的。”   永康公主伏在案上,不肯抬头:“下去吧,不用你们伺候,让我静一会儿。”   宫人无奈,只得将茶轻轻搁在桌上,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等永康公主渐渐收了泪,又听到宫人在帘外喊:“二公主?”   被再次打扰的永康公主不经有些恼怒:“作甚?我想求个清净都不能吗!”   “公主息怒。”宫人为难道,“中宫娘娘遣人来请,邀公主去昭和殿用膳,奴婢不得不叨扰。”   中宫娘娘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永康公主一下子坐直了,脸上泪痕仍在,唤宫人打水来替她梳洗。   ***   昭和殿里,张羡龄看罢第三遍王舜姊妹的故事,将宫报样刊轻轻搁下。   她着实未曾想到,一向老实寡言的永康公主竟然有如此天赋,虽然这个故事乍一看上去还有些稚嫩,但谋篇布局以及说情说理的方式已使笔者的功底初露头角。   张羡龄详细盘问过,永康公主不仅没再稿件上署真名,就连投稿,也是派心腹宫人趁人少的时候悄悄投到布告栏边的投稿箱里的,若非蔡衡查勘投稿箱的时候偶尔撞见,估计也没法将这一篇传奇与永康公主联系起来。   文人匿名写书,在本朝也是件常见的事,譬如现在还未成书的《金瓶梅》,其作者兰陵笑笑生便是披着马甲写作的,以至于一直到后世,大家都搞不清《金瓶梅》的作者到底是谁。   不过兰陵笑笑生披马甲写书,是因为他的书委实有些出格,不大好意思让自己的亲友知晓。可永康公主这篇传奇,却没什么不可说的地方,为何也要匿名呢?想到她素日展现出来的性格,张羡龄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于是特意在发刊之前见一见永康公主,确认一下她的心意。   梅香进殿来通传,说永康公主已到。   永康公主今日的妆微微有些浓,也许是茉莉粉擦多了,显得小脸有些苍白。她手里抱着一盆玉簪花,开得正好。   “皇嫂万福。”她有些拘谨的说,“我……我殿里的养得玉簪花很好看,想着皇嫂素日也爱花,便抱了一盆来。”   张羡龄有些意外,以往永康公主倒很少这样热络。她秀美轻轻一扬,笑着让梅香将玉簪花好生摆着花厅里,又命宫人进膳。   考虑到永康公主害羞的性子,张羡龄特意让金淑今日在自己的梅坞用膳,不必到昭和殿来。因此午膳时只有她与永康公主两人。   黄花梨小圆桌上铺着银丝桌布,永康公主坐在皇嫂对首,略微有些不自在。往常她大多时候是跟着大皇姐三皇妹一起来,倒从没与皇嫂单独用过膳。   好在这一点不自在,很快就被各色美食转移了注意力,永康公主最好奇的是一叠点心,看样子是炸过的,外表金黄,咬开却是洁白的一团,吃在口中有一股浓郁的奶味。   “这叫炸鲜奶,你喜欢的话,我以后让宫人经常给你送。”张羡龄笑道。   用过膳,张羡龄屏退宫人,与永康公主说私房话。   她将那一份宫报样刊拿出来给永康公主看:“你的文章写得当真非常出色,不过我见你没有用真名,是否不愿意让大家知道是你写得?”   永康公主点点头:“是,我担心别人笑话。”   “谁会笑话你,羡慕你还来不及呢。”张羡龄道。   说到这个,永康公主心头涌上委屈的情绪,同皇嫂倾诉:“我知道皇嫂是在安慰我,毕竟我没有大皇姐大方得体,也没有三皇妹的聪明伶俐。”   “不能这样想,”张羡龄轻轻握住她的手,“玉簪花没有牡丹的雍容富贵,可你能说玉簪花不美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长处。”   永康公主苦笑了一下,没接话。   张羡龄拍拍她的手:“既然如此,那我就替你保密,除非你愿意,不然就算是万岁爷我也不会让他知道这文章是谁的。”   “多谢皇嫂。”   问过永康公主的意思之后,张羡龄方命新闻司将宫报发布出去。 第73章   宫报发刊, 第一时间就往万岁爷这里送。   朱祐樘正在与三位阁臣议事,这大半年来都是风调雨顺,并未有什么灾祸之事,是以大臣们所言多半是朝政上的琐事。   说了半日, 李广领着内侍进来添茶, 顺便轻声同万岁爷禀告了宫报送来之事。   朱祐樘也有些乏了, 便道:“先生们先用酒饭,稍后再议。”   内阁首辅刘吉本就上了年纪, 议事这样久, 早就有些疲倦,听闻万岁爷赐酒饭, 心下松了口气, 领着徐溥和刘健两位阁臣告退。   时近重阳, 赏给大臣们的酒饭里,多了一道重阳糕,也多了一瓶桂花酒。   宫里的重阳糕, 样子是很好看的, 贡米碾作细粉, 拌了些红糖水搅成粉浆,用旺火沸水一层一层的蒸,其中夹着红豆泥馅, 最上一层点缀着枣、栗、杏仁, 五彩缤纷,很好看。最后印上两只羊的图案,以契合重阳之意。   若是宫外的重阳糕,则会在糕上插些纸彩旗,也叫花糕旗。刘吉的小孙女吃重阳糕的时候, 就喜欢把花糕旗收起来。   想到小孙女,刘吉唤来一个内侍,询问道:“我如今牙口不好,这重阳糕虽好,却咬不动,不知可否将其带回去,给我家小孙女吃?”   “自然可以。”内侍殷勤的替他寻了一个食盒来,把重阳糕收好放在一旁,等首辅出宫的时候再交于他。   一时酒饭毕,刘吉等人在外间坐了一会儿,李广才来请。   进内殿一瞧,万岁爷的神情明显比方才要柔和许多。   刘吉心里猜测,多半是与中宫娘娘有关。   等他们坐下之后,朱祐樘便命内侍将宫报拿出来,一人分发一张。   “这是中宫在宫内推行的宫报,朕瞧着,倒比邸报要强上一些,你们且细看,也许有可取之处。”   刘吉了悟,果然是与中宫娘娘有关。他接过宫报,打开一看,近来的宫中要闻简洁明了,又翻到后两版,竟然还有图画小故事,倒颇为有趣。   他低头看宫报上的传奇,全然被吸引住了,直到万岁爷问:“诸卿以为如何?”刘吉方才从那段传奇中脱离出来。   作为内阁首辅,刘吉自然得最先发言,他在官场多年,尤为老成,不管科道官如何弹劾,刘吉自岿然不动,于是落得个“刘棉花”的诨名,因为棉花不怕弹。   刘吉笑呵呵道:“确实不错。”   徐溥和刘健两人也附和了几句,左右宫报、邸报都是小事,改个版而已,也无所谓。   朱祐樘见众阁臣都无异议,便命通政司效仿宫报制式,重新调整邸报。   他并非公私不分之人,若是笑笑的宫报不怎么样,他是决计不会拿出来给大臣瞧,并且命邸报仿照宫报改版。   笑笑同他说起宫报之事,谈论最多的是丙版与丁版的传奇,可朱祐樘看过这一份别出心裁的宫报后,最看重的则是前两版的要闻。   比起邸报大块文字全堆在一处的模样,宫报的排版布局极其出众,一眼看过去,并不会让人觉得眼睛累。更难得的是,要闻所述宫内诸事,条理清晰,简洁明了,尤其适合邸报。   吩咐完邸报改版,朱祐樘看了眼天色,离天黑时分大约还有一个办时辰。   刚好是时候,朱祐樘心想,向阁臣们道,“若无其他事,先生便忙去罢。”   阁臣才退出去,朱祐樘便起身,摆驾昭和殿。   昭和殿里,张羡龄正在挑衣裳。   前几日,她突发奇想,想趁肚子里的小兔崽子还没生出来,同朱祐樘留下一些二人世界的回忆。放在现代,是拍夫妻婚纱照;放在古代,只有退而求其次,以画笔描绘人像。   其实明朝的皇帝皇后是有画像的,但都是一人一张,从没见过双人画像。皇帝或者皇后独自坐在冷冰冰的宝座上,穿戴冠服,衣饰华美,却没有笑容,只是木着一张脸,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奉先殿里挂着的一排皇帝画像、皇后画像都是这种。   这样的皇帝画像或者皇后画像,张羡龄不喜欢,觉得未免太高处不胜寒,半点没有一家人的感觉。   她同朱祐樘说,想同他一起画一副双人帝后画像。朱祐樘哪有不答应的?只是时间上有些为难。   不似张羡龄一样,还给自己安排了双休日,朱祐樘素来勤政,不是上朝,批阅奏本题本,就是参加经筵,听大臣们讲古,一年到头少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   他忙得最厉害的时候,是应王恕之请,开了午朝、晚朝,一日三班倒的上朝,连午后小憩的时候一应全无。   朱祐樘身子骨本就不大好,再这样一累,很快就病倒了。   为了这个,张羡龄头一次跟他吵了一回,气他不爱惜自己身体。   好在朱祐樘也意识到这样连轴转不行,于是取消了午朝和晚朝,除非有要紧事,不在夜晚与臣子议事,而是回来陪张羡龄用晚膳。   张羡龄才换了一身浅紫色的衣裳,立在大穿衣镜前左照右照,忽见镜中出现了朱祐樘的身影。   她回眸嫣然:“你回来了。”   “嗯,劳你久等。”   朱祐樘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你想怎么画?”   “你先换衣裳。”张羡龄叮嘱道,“换那件浅紫色的道袍,这样才与我这一身相配。”   朱祐樘听从她摆布,乖乖换了一身浅紫色道袍。   换好衣裳,两人在屏风前的宝座上一齐坐着。   画师早就候在殿外,此时蒙诏进殿,忙着将已调好的颜料画材一一摆好。   “万岁爷,现在可以画了么?”   “可。”   瞧见画师提起画笔,朱祐樘打算放开张羡龄的手,像以往帝后画像一般正襟危坐,他抽了抽手,没抽动,因为笑笑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   “就执手画好了,咱们是帝后,也是夫妻,牵着手也是光明正大。”张羡龄目不斜视道。   真拿她没办法,朱祐樘嘴角也有了浅浅的笑意,与她十指相扣,让画师就这样画像。   画成之后,天色已全黑。   宫人将蜡烛一支支点燃,将殿里照得亮堂堂。   用过晚膳,朱祐樘将今日与阁臣讨论邸报之事说与张羡龄听。   “当真要让邸报仿照宫报的样式改版?”张羡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得到朱祐樘肯定的答复后,张羡龄越发高兴。虽然说也许宫报不过是一件小事,可能给前朝的邸报带来启发,这于她而言,着实是一大肯定。   朝廷的邸报与宫报不一样,受众极广,上至官员百姓,下至寒门书生,都会关注邸报。不过邸报的发行却并不是很受重视,归通政司管理也不过是这几十年的事,多半将天子政令、朝官升迁调令简短记载下来,而后刊发,偶尔半个月出一份,有时一个月才出一张。   不过朱祐樘如今发了话,从此以后邸报的发行,无疑会大有变化。   既然有邸报,不知民间有没有小报,张羡龄心想。其实她做宫报的时候就有一个想法,倘若能使人在宫外建一个报社,发行报纸,一来可以将宫内改进之物发布出去,二来她也能趁机夹带些私货,潜移默化引导一下社会风气。   她问朱祐樘:“民间是否也有小报呢?”   “似乎也有一些报房商人,不过不成体系,多半是些奇闻异录。”   “那……不违反律令么?”   朱祐樘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只要没有过分的言论,似乎也没听说有谁管。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张羡龄揽着他的胳膊道:“我倒有个主意。”   “文臣们不是一向爱吵架么?不如专门开一个报纸,让他们在报纸上发表高见,也省得总是在朝堂上吵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朱祐樘听了,刮了一下张羡龄的鼻子,动作很轻:“你个促狭鬼,亏你想得出。”   “你只说这想法好不好嘛。”张羡龄摇着晃着他的胳膊。   说句心里话,朱祐樘还真有些意动。本朝一向盛行谏言之风,尤其是以六科给事中为首的这一群科道官,上骂天子爱习武,下斥大臣当街吃烧饼,整日斗鸡似的,隔个十天半个月,必要发作一回。   除非被骂得真的太狠了,皇帝一般也不会寻六科给事中的麻烦,毕竟,他们的职责便是如此。当然,虽不责罚,但抱怨也是会有的,像朱祐樘的祖父英庙老爷就曾经抱怨过:“龌龊胡子对我言,指手画脚。”   倘若真有一个地方,能让六科给事中尽情肆意的口吐莲花,而不是在朱祐樘面前吵吵,倒也是件好事。   朱祐垂下眼帘,思量片刻,道:“还是等邸报梳理完之后再说,对了,那个管宫报的内侍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蔡衡。”张羡龄答道。   “要他去给通政司的人讲一讲,这邸报要怎么改才合适。”   蔡衡接到口谕,当即往通政司走了一趟。   协助臣子办事,于他而言,可是头一遭,要知道以往能和朝臣打交道的,不是司礼监太监,就是东厂提督太监。   因此蔡衡高兴的很,将自己办宫报的经验毫无保留的讲给通政司的官员们听,几乎是手把手的教。当然,邸报的样式也不能照搬宫报,毕竟邸报要承载的信息更丰富,因此要闻须得更简短些。   邸报改版一事进行的很顺利,样板出来,正要下经厂印刷,却被紧急喊停了——头条要闻得改一改。   隔几日,新改版的邸报终于姗姗来迟,头一页就是一条显目的新闻: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中宫娘娘诞皇长子,万岁爷赐名曰厚照。” 第74章   清晨, 张羡龄睡到自然醒,睁开眼一看,满帘细碎温暖的阳光。   按理说坐月子门窗皆要捂严实, 以免进风,但张羡龄在暗室昏睡了连日, 精神渐渐好了之后, 看着满屋子的黯淡就不舒服。   等她修养的差不多了,就命宫人弄来了几扇落地大穿衣镜, 就摆在帘外,将明间的阳光折射到暗间来。   只可惜布置好后,张羡龄左看右看,觉得这样的效果到底比不上玻璃窗。其实这时候已经有玻璃了, 据说是三宝太监出西洋后带回来的, 只是不大实用,至多用来造个玻璃杯之类的小物,没办法用作窗。   她又让人去催了催造办处,要他们加紧改进玻璃, 必要时可以请几个炼丹道士帮着参谋参谋。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玻璃窗折腾出来, 想到这里, 张羡龄叹了口气。   值夜的梅香听见动静, 问:“娘娘可是要起了?”   “起了。”   梅香走到帘幔边,将帘子挂在金钩上。外间的宫人瞧见这信号, 有的端起攒金雕凤盆、有的拿牙刷、有的拿香露,排成一列,进到内室来,伺候中宫娘娘梳洗。   已至冬日,清水洗净脸之后, 一个宫人奉上一块滚滚的热毛巾,替张羡龄热敷。   梳头的时候,周姑姑也进殿来了,张羡龄一见她就问:“昨夜寿儿睡得可好?”   孩子的大名叫厚照,小名则是一个寿字,取“唯愿吾儿平安长寿”之意。   周姑姑笑道:“还行,虽说夜里还是老样子哭了一回,但杨乳母喂奶之后,小皇子又沉沉睡去了,方才我出来的时候还在睡呢。”   照料孩子的人很多,她尚未生产时便备齐了,小一个班的人数,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张羡龄从生产的时候便搬到了昭和殿旁边的一处小殿,西暖阁为产室,东暖阁为做月子的地方。小殿与主殿之间特意打通,修了一条室内道路,以便往来。   在张羡龄喂了几日初乳之后,寿儿就被抱到主殿的婴儿房,饿了有乳母喂奶,困了有保母哄睡,醒时有慈母念绘本故事,加上夜里有朱祐樘照料,白日有金淑看顾,被照顾得十分周到。   正因如此,张羡龄全无后顾之忧,只一心一意调养身体,安心休息,精神好就去逗寿儿玩,恢复的格外迅速。虽然穿衣还是要戴束腹带,但吃喝行走都已如常。   用早膳之前,张羡龄先去了婴儿房,这房屋的摆设是她亲自设计的,淡蓝色的帘幔,浅米色毡毯,每日都有宫人更换清洗。   一面婴戏图屏风将摇篮所在的内室与外间区分开来,屏风下放了两把交椅,慈母与保母正坐在椅上休息,见中宫娘娘过来,忙起身轻手轻脚行礼。   张羡龄见内室的帘子还没拉开,知道寿儿还没醒,压低声音道:“还睡着呢?”   “是,寿宁伯夫人与杨乳母在看护。”   另有宫人端来一盆水,胰子,毛巾等一应俱全,请张羡龄洗手。这也是张羡龄亲自定的规矩,要想去看小皇子,必先洗手,就算是她这个亲娘都不例外。   擦干手,张羡龄绕过屏风往里去。   摇篮边立着金淑,见女儿进来,她笑道:“来得正好,寿儿刚刚醒了。”   张羡龄凑近一看,寿儿当真醒了。小小的孩子,睁着小黑葡萄似的眼睛,很认真的望着张羡龄的脸,有点小严肃。   她望着孩子,忍不住笑起来,伸出手握住寿儿的小手。   伸出的食指立刻被小小的手握住,有些小力气。   瞧见她笑,寿儿也咧开嘴微笑,没牙,是个无耻之徒。   “这孩子挺喜欢笑呢。”金淑向张羡龄道,言语间颇有些自豪,“你朝他笑一笑,他一准儿给你回一个笑。”   张羡龄听了,故意拿起一个拨浪鼓,铃铛铃铛的摇,逗寿儿玩。   玩了一阵子,寿儿有些饿了,哼唧唧了几声,乳母忙过来,轻轻抱起小皇子喂奶。   张羡龄吩咐乳母慈母保母好生看顾小皇子,便提起裙摆往花厅去,也去用早膳。   膳房早就预备着,听说传膳,立刻动起来,将各色早点放进食盒,提溜进殿。   鸡丝清汤面,竹节卷小馒首,放了百合干的豆浆山药粥……琳琅满目,味道都偏清淡。   如今张羡龄算是在休产假期间,宫中无大事,一般不会惊动她,多是请王太后帮忙打点,因此用早膳的时间很充裕,可以伴着膳乐缓缓进食。   用完膳,梅香进来通传,说是沈尚宫来了。   想着沈琼莲倒也不是外人,张羡龄就没有重新换衣裳,也没戴狄髻,就这样家常打扮见了她。   沈琼莲这次来,是商量过年之事,今年皇子新诞,宫里过年必定要大办。为了方便,六尚局将各项章程大致拟定之后,集合成册,一次性来找中宫娘娘审阅。   张羡龄接过厚厚一叠宫笺,一项一项过目。   女官们都是办事办老了的,拟定的章程没有什么问题,张羡龄却有些忧心。到过年的时候,寿儿也不过三个月大,到时候内外命妇进宫朝拜、皇亲国戚济济一堂,肯定是要见寿儿的。   新生儿是很脆弱的,尤其是在古代,为了以防万一,连洗三礼张羡龄都不让大半,只是让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两个嫡亲祖母、曾祖母过来看了看孩子。虽说寿儿如今身体不错,没什么毛病,但万一呢?   张羡龄初为人母,想得要格外多一些。   等晚间朱祐樘回来的时候,张羡龄将自己的担忧尽数说给他听。   “我想着,能不能过年的时候,我抱着寿儿露个面就好,毕竟月份还太小了,怕惊着他。”   朱祐樘很是赞同:“到时候坤宁宫和乾清宫也别放鞭炮,别吓着寿儿。”   到了腊月,张羡龄与朱祐樘从西苑搬回了宫里。   走得时候还是两个人,再回到坤宁宫时,就已经是三个人。   寿儿的房间早就安排好了,就在后殿东一间,名曰平安堂。   他与乳母慈母保母等人睡在东边,张羡龄和朱祐樘仍是宿在西边,同处一宫,照料起来也方便。   张羡龄闲着没事的时候,除了陪寿儿玩,就是给他搜罗新玩具。   这时候给孩子们的玩具不少,像是用小锤敲哐当响的太平鼓,彩塑的兔儿爷,七巧板,不倒翁之类的,但给婴儿玩的玩具却并不多。寿儿实在是太小了,玩不了。   金淑见她操心玩具的事,劝道:“寿哥儿还小,你弄个拨浪鼓哄一哄,他就很开心了。”   张羡龄却觉得不够,她记得后世有好多专为婴儿设置的玩具。那时候一个表姐生孩子,她去表姐家贺喜,好家伙,婴儿床边堆满了玩具。   在玩具这件事上,寿儿决不能落后。   寿儿如今还不会走路,多半时候都是睡在摇篮里,大人若是不抱他起来,他就只能盯着天花板看。   张羡龄见状,首先吩咐造办处的人做了一个可以支在摇篮上的旋转床铃。   为了刺激婴儿的视力快快发育,让他分辨颜色,旋转床铃上绑了六个不同颜色的小布娃娃,每一种颜色都是不同的小动物,黄色的布老虎,白色的布鸽子,绿色的鹦鹉……   彩色旋转床铃才支在摇篮上,寿儿就笑起来,小手小脚扑腾扑腾的,很高兴。   张羡龄又接着做了一个婴儿健身器,说是健身器,其实有点夸张,实际上就是一个小拱门似的支架上安了几个拉环,婴儿可以伸手去抓拉环玩。   朱祐樘见了这些稀奇古怪的玩具,笑着道:“你倒是总能弄出新鲜玩意。”   张羡龄笑了笑,她低头望着摇篮里手拉圆环,玩得不亦乐乎的寿儿,心想她这个做娘的一定会教他怎么才能玩得有分寸,玩得有意义,最好还能玩得利国利民。   她侧首看向朱祐樘:“还说我呢,是谁吩咐御用监造小木马、造给小孩子玩的小纺车、小茶具?”   朱祐樘摸了摸鼻子,道:“彼此彼此。”   自打寿儿生下来,朱祐樘便细心呵护、日日照料,是以他对于寿儿的感情,半点不比张羡龄的少。   他是第一次做父亲,恨不得将天下所有好的东西一股脑塞给寿儿。   虽然老话讲严父慈母,但寿儿如今年纪尚幼,等他大一点,自己再做严父也不迟。   一转眼,就是正旦节。   休息了这么久,张羡龄也从产假的状态中走出来,头戴凤冠,衣着盛装,接受命妇朝拜。   繁文缛节完毕,张羡龄寻了个时机,将宋持盈留在坤宁宫内殿说话。   宋持盈如今的气度,已经和张羡龄初见她时大为不同。她虽长了几岁,但却美得更加大大方方,一来是因为中宫娘娘的赏识以及由此带来的其他命妇的追捧,二来是她已经写成了一本算经,这本书如今是宫中内书堂的教材,这足以使她扬眉吐气,不再妄自菲薄。   她想明白了,你擅长绣花,我喜欢算术,都是特长,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也因此,宋持盈格外感激中宫娘娘,若不是中宫娘娘先肯定了自己,也许到今日她仍是幽怨。   寒暄了两句后,宋持盈径直问:“娘娘可有什么吩咐?是又要给宫女编新的算术书了么?”   张羡龄笑着摇摇头:“是别的事,你可听说过邸报?”   “自然听说过,”宋持盈道,“妾身夫婿倒是常看。”   “那你可曾看过民间的小报?”   “这倒不曾看过。但娘娘若是想知道,妾身回去立刻看。”   张羡龄道:“确实要看一看,因为,我想让你开一家报坊。” 第75章   关于在民间办报一事, 张羡龄在坐月子的时候就琢磨出一个大致思路。   现在市面上流通的邸报以政治新闻为主,若是民间小报再以此为主题,肯定是拼不过的, 必要另辟蹊径。   张羡龄向宋持盈说:“这个报纸,就叫做《燕京小报》, 和邸报的内容不同, 燕京小报的内容要以市井新闻,小说传奇, 吃喝玩乐消息为主。”   “设报坊印刷报纸自然是没问题,妾身陪嫁里就有两座书坊,纸匠印刷匠都是现成的。”宋持盈道,“只是, 妾身观娘娘意思, 并不是将小报发行即刻,而是希望有更多人看,是么?”   “没错。”张羡龄答得很痛快,“既然要办报, 自然要力争上游。”   时间急, 她也只能长话短说, 吩咐梅香将准备好的宫报以及其他写有办报心得的纸张交给宋持盈。   张羡龄提点道:“总而言之, 你要记住,这燕京小报的办报目标, 就是要做成百姓喜闻乐见的报纸。”   宋持盈提出一个问题:“可是,现在寻常百姓能认字的,着实太少了些。”   这个问题张羡龄也曾想过,虽然大部分百姓不认字,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听戏听传奇, 只要换种方式即可。   “民间有说书人,那以后也可以有说报人。”张羡龄笑盈盈道,“字虽不认识,话却能听得懂,所以咱们的小报,务必要用通俗易懂、平易近人的语言,像打油诗,顺口溜、儿歌之类的也能登报。”   听了张羡龄一番话,宋持盈豁然开朗,的确,纵然大多数百姓不能读报,但可以听报呀。   她忽然有了许多念头,道:“如此,咱们印报纸的纸张也不需要用太好,用黄色土纸即可,这样,价钱也可以压低。”   “没错,连装帧都不需要。”张羡龄抖开一张宫报,“就像这样大开本,对折即可。”   两人说了一会儿,梅香上前续茶,轻声向张羡龄道:“该往清宁宫给老娘娘请安去了。”   若是再晚,让其他人都等中宫娘娘一个,也不好。   张羡龄只得起身道:“反正你多想一想,对了,秋菊你叫宫人拿一碟烤包子来,给宋夫人尝一尝。”   宋持盈忙道:“多谢娘娘赏赐,妾身带回家吃便是。”   “你不知道,这才出炉的烤包子吃着才痛快,拎回家去,就没那个味了。再说已近午时,想来你也饿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你就在坤宁宫里吃了再走,也没事。”   盛情难却,宋持盈便在坤宁宫里留了一会儿。   等宫人上膳的时候,她瞧见有几个内侍或抬或提着好些东西往内殿去,看模样,大概都是给小皇子的玩具。   中宫娘娘一定很疼爱小皇子,宋持盈心想。   烤包子送上来,却与寻常吃的白嫩嫩的蒸包完全不一样,烤过的包子外皮看着微微有些硬,略带焦黄色,特别香。   咬一口,里面满满的都是羊肉,料理的很鲜美,没有半点膻气,吃起来极为可口。   宋持盈吃着烤包子,忽然想,其实也可以将这种容易做又独特的美食刊登在小报上,专门做一个燕京小食品栏目,想来也能吸引百姓的注意力。   离宫的时候,有一个大宫女拿了一包银子,塞给宋持盈,又说:“印刷上的事无需担心,宫中如今有一种金属活字印刷机,印刷东西很方便。”   尊者赐,不可辞,虽说宋持盈并不缺钱,但还是接下了银两。   回到家中,宋持盈便开始张罗报社的事。   她的陪嫁里有两座书坊,一名日升书坊,一名月恒书坊。日升书坊在扬州老家,经营多年,来来往往买书看书的江南士林很多。月恒书坊则在京城,虽然店面大,足足有四间房,但因在京中开设的时间不长,论名声,不如老牌书坊杜记、集文。   如今要印燕京小报,自然是要依托月恒书坊。   正值年节,没过几日,月恒书坊的掌柜娘子杜娘子提了节礼来府上拜访。   过大年,杜娘子一身新衣新鞋,连竹胎狄髻上所戴的头面也是新打的。   向后门的门房递了拜帖,杜娘子便在角门前的一条长板凳上坐着等候。杜娘子的夫君是月恒书坊的掌柜,月恒书坊又是宋氏的陪嫁,是以杜娘子一直以宋氏的娘家老家人自居,不称夫人,倒称大姑奶奶。   杜娘子给大姑奶奶拜年,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是按往年的光景,多半是一个小丫鬟出来,引她到大姑奶奶陪房居住的屋里去,坐着喝盏茶,聊聊天。运气好,她能给大姑奶奶磕个头,若是遇上大姑奶奶忙,便只能口头上请个安。   她原以为今日也是如此,不料少顷,大姑奶奶的陪房竟然亲自出门相迎。   杜娘子忙站起来:“过年好嫂子,怎敢劳累你来相迎。”   那陪房笑着引她进府,边走边道:“可巧你来了,不然我还得跑一趟,大姑奶奶指明了要见你呐。”   杜娘子又惊又喜,问:“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似乎是与书坊有关,旁的我也不知。”   等见了宋持盈,听了她一番言语之后,杜娘子方才明白了,原来是要借书坊的底子,办一个燕京小报。   本朝文风鼎盛,办报印书不是什么稀罕事。杜娘子平时也帮着夫君料理些柜上的事,从前也有老儒生捧了自己写的书到月恒书坊来,请他们刊印数次,好赠送亲友。   杜娘子便以为大姑奶奶也是如此打算,问道:“那这燕京小报是印多少张?一百张?两百张?”   宋持盈摇摇头:“先印一千张。”   一千张!杜娘子啧舌,大姑奶奶平常也不是不通世务,怎么忽然开口这么大的口气?   她劝道:“会不会有些多了?再有,若像大姑奶奶所言,在元宵节前就要印出一千张燕京小报,便是把现有的工匠召集起来,日夜赶制,时间怕是也来不及,毕竟印刷也不能凭空印啊。”   “这个你别急,我新得了一架印刷机,印刷速度比平常的要强上不少,再者,我会额外聘请人,帮忙加急赶制,不过是多使些银钱。”   宋持盈将自己连夜所做的计划拿给杜娘子看:“这内容呢,传奇小说我已经寻好了,但市井新闻等还需要填充。我想,月恒书坊也有交好的寒门儒生罢?”   “是有的,一些书因买的人不多,所以没用雕版印刷也没用活字,雇书生抄书倒节约成本些。”   “这便是了,请他们仿照这些成例写市井新闻便好。”   杜娘子低头一看,只见那些成例的标题格外与众不同:《最好吃的十种元宵,你可能一生都没尝过》、《老农做了这件事,麦田竟然大丰收》、《手把手教你十二岁考中秀才》……   别说,这些标题古里古怪的,但当真勾得杜娘子心里痒痒,忍不住想要往下看。   在大姑奶奶面前,杜娘子也不好埋头只看文章,只能把心思收回来。她想了想,问:“那一些市井新闻,是不是也要雇人走街串巷去打听?”   “得有一些专门的通讯员,比如一人负责抓南城的新闻,一人负责抓北城的新闻。”宋持盈道,“但是为了节省,前期可以用糖什么的,让半大小子帮忙探听。真探听到有意思的事儿,再由通讯员出马也不迟。”   为不负中宫娘娘的重托,事无巨细,宋持盈都一项一项的亲自过问。   月恒书坊的众人起先是看在双倍银钱的份上赶工,可当燕京小报日益成形,大家的心态慢慢有了变化,这样一份燕京小报,说不定真能轰动一时呢!   钱掌柜与杜娘子更是将燕京小报视作一举越过杜记书坊与集文书坊的登天梯,全身心地扑在上头,忙得连元宵都来不及准备。   紧赶慢赶,元宵节前夜,燕京小报终于面世了。   ***   话说正阳门里,有一条唐神仙胡同。   唐神仙胡同尽头,有一小门小户,家主人姓白,名曰白冬。白冬开了一家小小的豆腐坊,平日里以做豆腐为生,他家的豆腐用料扎实,不散也不渣,味道好不说,价格还便宜,是以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白家夫妻两个是极勤劳的人,不论严寒酷暑,必定早起。白冬准备卤水,白家媳妇则给拉磨的驴子喂食,清晨做好了豆腐,喝口水,擦擦汗,便在胡同口摆了一个小摊,出去卖豆腐,日日如此。   一年到头,白家只有在过年时能歇一歇,能休息小半个月,直到正月二十才重新做豆腐。   正月十九,清晨,白冬领着媳妇女儿上街闲逛。走到西门书场时,只见茶肆里坐满了客,甚至连滴水檐下都临时摆了好几条板凳。   白冬向媳妇道:“一定是说书先生讲了什么新本子,走,咱们也去听一听。”   一家人朝茶肆走去,搭着白毛巾的小二立刻过来,笑着迎客:“过年好,几位贵客是来喝茶听报的罢?五分银一个人,小孩子抱在腿上不用钱。”   “五分银一个人?上一回还是四分银呢。”白冬嘟囔道。   “这位爷,咱们过年,也挣些辛苦钱不是。”小二陪着笑,拾掇过来一条长凳,“何况,今日可新鲜,不是说书,是说报,燕京小报,如今满京城的都难寻见一张报,可咱们有,还有说书人将报纸上的内容讲给诸位爷听。”   “什么报纸?都没听过。”   白冬还在犹豫,却见另有两个穿道袍的儒生过来,问小二还有座没有。   小二把眼睛看白冬:“只有最后两个座儿,这位爷先来的。”   一见有人抢,白冬立刻掏钱,占住了最后两个座。   他们坐下不久,说书人,或者该叫说报人,就笑容可掬的出场了。   听醒木一拍,说报人将燕京小报的内容娓娓道来。   白冬原本还在心疼花出去的一钱银子,但渐渐的,注意力完全被引开了。   说报人讲到元宵,他便想回家试着做一做炸元宵。说报人讲到如何给孩子开蒙,他听得一愣一愣的,打算回头说给兄长听,他的侄儿正好到了要开蒙的年纪。   到最后,说报人讲起小说之时,白冬已经完全沉迷进去了。   从书场走出来,白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钱银子,花得真值! 第76章   天韵楼二层的地字号包厢里, 杜记书坊的老板杜老板坐在窗边,膝前的方桌上摆了两只小酒杯,一碟茴香豆, 一大盒酥饼点心。   他摸着一粒茴香豆往嘴里放,眼睛却盯着窗外。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一个穿灰直裰的男子手拿一个毡包, 径直往天韵楼来,脚步又快又急。   布鞋踏在木楼梯上, 嘎吱嘎吱响。拿毡包的男子才进地字号包厢,不等他请安,杜老板便忙道:“把东西拿来。”   毡包里装着的,正是一份最新的燕京小报。杜老板原想接过, 但转念一想, 方才他才吃了东西,直接去接恐有污渍,对文字不敬。是以他先用毛巾擦了擦手,这才拿起那一份燕京小报。   杜老板眼睛不大好, 因此贴得极近去看报, 看到第二版时, 木楼梯又嘎吱嘎吱响起来。他抬头一看, 等的人来了,正是集文书坊的熊老板。   两人寒暄几句, 对面坐下,斟满酒杯,边喝边聊。   杜老板将燕京小报往前一递:“这小报做的的确好,难怪他们月恒书坊这一回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只是被他们抢先了一步而已,所以今日我才来找杜老板商议。”熊老板颇有些愤愤不平, “不就是小报吗?谁还不能做了?也花不了几个钱。咱们两家书坊各出一份小报,一定能把局势扳回来。”   杜老板笑道:“我也有此意。不过,一窝蜂的去做民间新闻小报,怕也不大好,因此想和熊老板商量商量,看咱们的小报所关注之事能不能岔开,这样,大家都能发财。”   熊老板嗤之以鼻:“你若真改了领域,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跟咱们怕了他一样,不行,我集文就是要做同样的小报。”   话不投机半句多。杜老板面上笑呵呵,心里却在嘀咕,老熊的这个儿子能守住家业么?算了,左右不是自己亲子,爱怎么就怎么样罢。   反正杜老板是打定主意从另一个角度做小报。杜记书坊在京中开了这么多年,与许多文人都算得上旧识。杜老板便带着礼物,一家家去拜访这些老主顾。   都是有见识的人,谈天聊地间,杜老板渐渐明了他的想法,他打算做一个专门面向文人墨客的报纸,取名曰文报。   在筹备文报的时候,杜老板也听说了集文书坊的动静,听说熊老板要做一份帝京小报,听名字就是要跟燕京小报打擂台的。   杜老板倒隐隐有种想看戏的冲动,两家若是当真打起来,他和文报说不定能坐收渔翁之利。   ***   礼部尚书府邸的后院里,月恒书坊的杜娘子手握账本,向宋持盈报喜:   “整整一月,燕京小报的销量已经有两千份!名号也为大半个京城所知,也许下一期还要加印一些。”   宋持盈接过账本,拨动算盘,细细算账。算过之后,她长吁一口气:“也不算辱没了。”   有了如此成绩,等中宫娘娘千秋节时,她进宫朝贺,才算有颜面相见。   宋持盈放下算盘,正欲嘉奖杜娘子,抬头却见她眉宇间竟然有一丝忧色,像是藏着什么话。   “怎么了?你可在忧心什么?杜记与集文也跟着要办报了?”宋持盈玩笑道。   杜娘子苦笑了一笑:“你吃肉,人家自然要跟着来抢,什么帝京报、春明报听说亦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不过,我忧心是另一件事。”   杜娘子素来是个胆子大的,如今却支支吾吾,想来这件事所牵连一定不小。   宋持盈起身,依次检查门窗合严了不曾,方才回来让杜娘子说话。   “你说罢,是什么事。”   杜娘子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找新闻的小孩听来了一则闲话,与天家有关,说是有人宣称小皇子不是中宫娘娘亲生,而是宫人子,为中宫娘娘所夺。”   “这是什么混账话?”宋持盈一下子蹙进了眉头,声调一高,忽然想起此事不能声张,又把声音压低,“你且细细说来。”   杜娘子道:“有一个叫郑旺的人,说小皇子是他的女儿郑金莲生的,如今那一条胡同的人都上赶着叫他郑皇亲。”   宋持盈越发严肃:“这事,知道的人多不多?”   “并不太多,只在附近的街巷之中。”杜娘子道,“我听说之后,立刻来回禀大姑奶奶,便是我家的掌柜的都没说。”   她也是知晓大姑奶奶与中宫娘娘一向要好,因此格外谨慎。   宋持盈点点头:“事关天家,不可妄言。你就当全无此事,一个字都不要漏出去。”   杜娘子立刻指天发誓,然后道:“我自是不会往外说,但现在其他家小报也在筹备,他们会不会探听得此事,拿此做文章,那我是真不能保证。”   说真的,要是谁家小报开篇即是如此皇家秘辛,一定能瞬间红遍京城。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保不定就有谁起了歪心眼。   思及此,宋持盈也坐不住了。不行,她不能等几日后千秋节时再给中宫娘娘禀报,一定要尽快往宫里传消息。   她一个外命妇,无诏,是不能进宫的。好在之前中宫娘娘曾嘱咐过,若有急事,可以去寻坤宁宫掌事牌子文瑞康。文瑞康作为坤宁宫内侍之首,在宫外自然有一处私宅,之前的金属活字印刷机就是暂时寄放到他府上,而后再搬到月恒书坊的厂房。   夜里,和夫君打过招呼后,宋持盈便轻车简从往文瑞康私宅所在的位置去。   叩门之后,方知文瑞康不在。宋持盈不觉有些焦急,询问门房:“不知文公公何时归?”   “大约还有三日才能歇息罢。”门房将灯笼往上提了提,看清了她的脸,“可是宋夫人?小人见您有些面熟。”   宋持盈微一点头:“上次来过一回。”   门房见她面上大有着急之色,一看便知有急事,加上上回宋夫人来,文公公是亲自来迎的,因此不敢掉以轻心。   “宋夫人若是有急事,我就去通传胡辅,他是文公公的干儿子,如今正在府上。”   胡辅么?宋持盈想了想,上回文瑞康同她说话,屏退了其他人,却独独留下了胡辅,这个人想来应该是可信的。   她定了定神,向门房道:“那就劳烦你通传。”   说着,宋持盈用眼神示意侍女。侍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递过去给门房:“这么晚叨扰,你拿这钱买些酒烫着吃。”   门房掂量了一下荷包,越发殷勤:“您坐在这稍等片刻,小人即刻去禀报。”   不一会儿,门房就折回来,请宋持盈进屋。   见了胡辅,宋持盈将如何听得消息、如何处置等等和盘托出。   她语速很快,到最后说:“总而言之,要尽快知会娘娘才好。”   胡辅听了,也是大吃一惊,神色郑重:“真有此风言风语?”   “我决不敢拿这事开玩笑。”宋持盈道,“要快,其他家做报纸的,也正派人四处采新闻,若是宣扬出去了,那才是真闹大了。”   胡辅皱着眉头,道:“如今已入夜,宫门早已关,我明日一早即刻进宫去。”   这等事关皇家子嗣之事,一定要速速处理,否则百姓烁口成金,闹得妇孺皆知,即便最后澄清了,也有人不会相信。   ***   清晨的坤宁宫膳房,香气四溢。   灶上铁锅里正在熬猪油,白花花的肥肉在火的作用下渐渐消瘦,刺啦刺啦的油炸声里,干瘪金黄的油渣新鲜出锅。   田公公起锅,将油渣尽数捞出,等猪油稍微冷却一些,又往里加了成捆的小香葱、大蒜和香料,重新回锅,用小火炸制一会儿。   最后将猪油倒在缸里备用,时机卡得刚刚好,小徒弟煮的宽粉也熟了。   另一个小徒弟小心翼翼的捧来一个大清花瓷龙纹碗,轻轻搁在案上。田公公将滤了水的宽粉倒在碗里,浇上一勺猪油,放了烟、葱、香菜和少许酱油,用长竹筷搅拌均匀。   “成了,赶紧把猪油拌粉装盒,和其他早膳一起送去。”田公公吩咐道。   这道猪油拌粉,是张羡龄昨日白天忽然想吃的,吩咐膳房今日进一碗。   早膳送进殿,数猪油拌粉最香,连还在喝奶的寿儿都被这香气吸引了,探头探脑的看。   张羡龄把寿儿抱在怀里,怕他扭着头,特意掉转了一个方向,让他面朝着膳桌。   寿儿咿呀咿呀个不停,口水滴在小围兜上,模样很可爱。   她笑盈盈道:“想吃呀?可惜寿儿还没牙齿,吃不了,等你长大一点,娘陪你一起吃好吃的。”   寿儿划了划小手,好像有些不满。   怕他生气哭闹,张羡龄拿起一个手摇铃,晃动起来。听见铃铛声,寿儿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试图伸手抓手摇铃玩。   张羡龄逗了寿儿一会儿,把他交给保母,自己则坐下来享用猪油拌粉。   等她用完早膳,却见文瑞康进到内殿来请安。   一般无事,他是不会大清早到内殿来的。张羡龄估摸着应该是有事,便让三母带着寿儿到外间玩。   人都走了,张羡龄看向文瑞康:“说罢,什么事?”   很罕见的,文瑞康的表情有些凝重。   “回娘娘,燕京小报的通讯员跑新闻时,听得一则谣言。”   他停顿了一下,道:“说……说皇长子不是娘娘生的,而是一个叫郑金莲的宫女所生。”   张羡龄一时没听懂。   什么叫寿儿不是她生的?郑金莲又是何方神圣?   等她回过神来,都给气笑了。   怎么着?造谣的人难道是趴在她产床底下亲眼见着了?有这闲工夫种种地、浇浇田不好吗,非要造皇家的谣! 第77章   时近午时, 忽然下起了雨。坐在乾清宫的东暖阁里,可以听见帘外春雨落, 一片淅淅沥沥。   批罢奏本,朱祐樘将御笔搁下,活动活动手腕。   一旁侍奉的李广见万岁爷歇息了,便问:“万岁爷可要摆膳?”   还没等朱祐樘答复,何鼎悄悄走过来,禀报说:“方才坤宁宫的文瑞康来了, 请万岁爷回坤宁宫用膳,中宫娘娘吩咐膳房准备了挂炉片皮烤鸭。”   朱祐樘从御案后走出,吩咐道:“回坤宁宫。”   出了殿门, 方知雨下得不小,好在距离并不远,从交泰殿穿殿过去, 走上片刻便到了坤宁宫。   朱祐樘向笑笑走过去, 步伐格外轻快。   “寿儿呢?”   “你回来的不巧,他刚刚睡着了。”张羡龄拉着他的手坐下,“膳房片了一整只烤鸭, 我一个人别说吃完了,都动不了几回筷子,多没意思呀。”   朱祐樘并不意外,笑笑向来喜欢折腾些吃食,只要他有空,必定陪着一起吃。   烤鸭他是吃过的, 洪武皇帝在南京旧都时,宫中膳房就常常做烤鸭,后来迁都北京, 这吃烤鸭的习惯也一并带到了紫禁城里。   只是眼前这满满一桌的烤鸭却同以往朱祐樘吃过的,有些不一样。   吃食摆满了两个膳桌,一大盘枣红色片皮烤鸭,一碟春饼似的面皮,一盆香喷喷炸鸭架,另有一个茶盘,分列着黄瓜丝、青菜碎、大葱等物,还有两小碟酱料。主食是一大碗糖米粥,米熬得极熟,都爆开了米花,但并不浓稠,看起来清清爽爽。   朱祐樘问:“是用春饼配烤鸭?”   “差不多,我先包一个给你。要放葱吗?”   “可以。”   这时候可没什么塑料手套,只能用手包烤鸭卷吃。宫人们早捧来一盆清水,还有热毛巾等物,方便净手。   洗过手之后,张羡龄拿过一张面皮摊在掌中,夹了三片烤鸭肉,又放了些小料,包成一个小小的烤鸭卷。   想到朱祐樘素来不怎么吃辣,她将烤鸭卷往甜面酱里沾了一下,才递给他:“你试试,味道应当不错。”   朱祐樘吃了一个,面皮柔软,烤鸭皮脆肉嫩,吃起来有一种果木的清香。又有黄瓜丝葱段作陪衬,因此半点不油腻,味道着实不错。   除了烤鸭,椒盐炸鸭架他也试了试,这个格外香,配着糖粥吃正好。   两人用完午膳,洗手漱口,坐在蒹葭堂里歇息。   张羡龄让宫人退下,自己替朱祐樘捏肩。   她笑盈盈道:“有件好笑的事要说给樘哥哥听。文瑞康的徒弟在宫外休息了两日,回来同我讲,说是宫外竟然有人宣称寿儿不是我亲自生的,而是一个宫女生的。”   朱祐樘原本在闭目养神,听了这话,立刻睁开眼,脸上风云变色。   “什么人?竟敢这样胆大包天?”   “不知道,”张羡龄捏着他的肩膀,力气忽然重了些,“不过,谣传寿儿的生母是一个叫郑金莲的宫女,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我这坤宁宫上上下下,叫金莲的不姓郑,姓郑的不叫金莲。这可真奇了怪了,不晓得宫中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号人。樘哥哥可曾听说过这什么郑金莲。”   朱祐樘扭过身来,捉住她的手:“吃哪门子飞醋呢,什么金莲银莲,我通通未曾听过。”   张羡龄笑道:“我就说是乱讲,不过这事,也不能由着他人乱说。不然三人成虎,等寿儿懂事了,听了这闲话,和我之间竟然生了嫌隙,那我可就冤枉死了。”   “不许说死字,你是要长命百岁的。”朱祐樘拍了一下她的手,“放心,这事我会处理。”   他说话的腔调忽然有些冷峻:“真是好胆,朕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在作祟。”   龙有逆鳞,于朱祐樘而言,笑笑和寿儿就是他的逆鳞。这居心莫测的谣言竟一下子牵扯到他最上心的两个人,非得一查到底不可。   回到乾清宫,朱祐樘便把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和东厂提督太监陈淮全叫来了。   “宫外有关于中宫和皇长子的谣言流传于街巷,你们竟从未听闻么?”   牟斌和陈淮顿时一激灵,双双跪地请罪,膝盖撞在金砖上,很沉闷的响了两声。   “有罪无罪,不是光靠嘴说。”朱祐樘冷冷道,“你们若是打量朕好性,那可就想错了,朕不爱杀人,但不代表朕不会杀人。十日之内,限尔等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否则……”   他冷笑了一声,没有说后果如何,只让两人退下。   退到乾清宫外,牟斌和陈淮俱是脸色煞白,一身的冷汗。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心里都蹭蹭的往上冒火。   到底是什么蠢货该散布此等谣言?   简直可杀!   锦衣卫指挥使与东厂提督太监一齐联手,东厂与南北镇抚司几乎倾巢而出,把北京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给搜了一遍。   因为事关皇家子嗣,不能大肆声张,是以厂卫搜查的时候,都乔装了一番。他们原想做寻常百姓打扮,可谁家百姓没事在街头巷尾晃悠,顶着一张生脸四处询问?最后牟斌想了个法子,假装成采选新闻的通讯员,在大街小巷探访寻常。   人虽然多了些,但这些天京城陆陆续续有许多家报纸都在筹备开设,倒也不很显眼。   ***   南城的近郊处,多是农田与村落。因为挨着京城,所以这乡间的房屋倒修得颇为紧密,人烟也格外繁华,村口房屋相连处,有卖肉的,有卖酒的,也有卖零碎玩意儿,都不需要货郎来,乡里人就能买到货物。   乡里有一个叫郑旺的人,原是个破落军户,素来好喝酒,可惜酒量不好,往往喝得酩酊大醉。也没个正经营生,四十来岁的人了,整日游手好闲,是一个典型的光棍。   这日宿醉醒来,郑旺用井水洗了把脸,到村头买馒头吃。   卖馒头的见了他,原本脸上的笑立刻僵了一僵,心想真他大爷的晦气。   只是他也不可能推着摊子跑,只好勉为其难的赔着笑脸,遥遥朝郑旺做了一个揖:“郑皇亲早。”   郑旺趿着鞋往前走,停在馒头摊前,打了个哈欠:“有肉包么?”   “有。”   “拿一笼。”   卖馒头的只得拿了一笼肉包与他。   郑旺吃完了,提起衣袖往嘴上一抹油,抬脚就要走。   卖馒头的赶忙道:“郑皇亲,您看您上个月的赊钱。”   “慌什么?”郑旺大手一挥,“我女儿外孙都在宫里,难道会差你这点小钱?下回一起给。”   下回?下回只会等下下回!这王八就是喂不饱的狗!卖馒头的在心里骂了一句,目送郑旺走远。他是真搞不懂,乡里人都说郑旺是皇亲,也有争着抢着给郑旺送礼的,为何这厮连个馒头钱都不肯痛痛快快的给?   迟早要造天谴!   郑旺大摇大摆的走进村头的小酒铺,他是常客了,酒铺里的人多半认识,今日倒有两个生面孔。   郑旺拍了拍柜台,问伙计:“这两个鸟人干啥来的?”   “说是办报纸,来采新闻的。”   “老规矩。”   伙计回身用竹筒舀酒,舀了一筒,想起酒铺老板的叮嘱,又舀了半筒水进去,掺和在一起给郑旺。   郑旺喝了这么多回酒,哪里看不清伙计的小动作,只是这酒本就是他仗着皇亲的名头讹来喝的,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提了酒到桌前喝。   他才喝了一杯,那两个采新闻的过来了,斯斯文文的问:“听说您是皇亲?”   郑旺睨了他们一眼,扭过头去不说话。   他的外孙可是皇长子,身为皇亲,难道是你有问就必答的么?同这两个人外人说话,简直丢自己的面子。   高个儿的那位识相,转头就招呼伙计:“把店里最好的酒端上一坛,我请。”   看在酒的面子上,郑旺才正眼瞧他们,也愿意和他们说自己的光辉历程。   听完,高个儿的那个笑问道:“也就是说,你女儿郑金莲,在宫里当差。有个乾清宫的内侍同你讲,说郑金莲生下了皇长子,只是被中宫娘娘夺去养了,是不是?”   “没错。”郑旺打了个酒隔,味道很难闻,“狸猫换太子听说过吗?我女儿外孙的情形,就是那样。”   高个儿的点点头:“原来是郑皇亲,失敬失敬。伙计,再上一坛酒来,请郑皇亲喝!”   郑旺觉得自己可能有些醉意上头,怎么听起来,这人喊郑皇亲的时候还咬牙切齿呢?   一定是醉了。   又是一坛美酒上来,郑旺喝得酩酊大醉,昏睡了过去。   他是被乱拳打醒的。   这打人的一看就极有经验,绝不碰着他的脸,只往身上招呼,又痛又狠,拳拳到肉。   隔着麻袋,郑旺看不清打他的人是谁,想喊想问,却发觉嘴巴都被布条紧紧绑住,叫都叫不出声,只能闷声挨打。   只闻外头有一个人道:“这狗攮的,竟敢叫我鸟人!我自从升任东厂提督太监,就没人敢这么叫我!”   说着,郑旺又被重重踹了一脚。   一通好打,郑旺头上的麻袋才被取下,眼前的正是宣称来采新闻的两人,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和东厂提督太监陈淮。   陈淮犹不解气,还想踹郑旺一脚,被牟斌拉住了。   “行了,差不多得了,别真打出什么毛病,等会儿还要审的。”   又上来两个人,将郑旺绑在一张椅子上,捆鸡一样。   郑旺嘴里的布倒是被拿下来了,他瞪大了眼睛,惊恐的问:“这是哪?”   陈淮阴恻恻的道:“诏狱。郑皇亲,从头到尾交代一遍你女儿的事。” 第78章   郑旺并非有血性的人, 刑具拿出来,吓了一吓, 就两股战战,什么都招了。   他膝下有一女,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格外惹人怜,便取名为金莲。因女儿生得俏,郑旺便以高价将其卖给东宁伯,几经易手, 后来不知怎么,竟然被送进宫做宫女。   过了几年, 他满乡闲逛, 行至驼子庄时,听说有个姓郑的女孩在皇宫里, 即将成为皇妾。   郑旺当时就上了心,这十里八乡的, 不是他吹, 就没有比她家的金莲生得更好看的。   于是他四处找关系, 最后找到了一个同乡,同乡家的小儿子刘山正在乾清宫里当内侍。辗转了几回,终于传上消息,据刘山所言,郑金莲的确将要成为皇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郑旺日后也会成为皇亲。   也许是存着与郑旺交好的心思, 刘山还特地托人叮嘱郑旺,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外泄机密。   郑旺答应的好好的, 转头喝得酩酊大醉,醉时就泄露了口风。   见已有外人知晓这消息,等了一两日也不见有官差来抓,郑旺就放心的抖起来了。他本是个胆子大的,此时又确信自己的女儿以后会当娘娘,于是在乡间大肆夸耀,说自己是皇亲。   别说,乡里不少亲戚都信了,一时间上赶着给郑旺送钱送物,希望他有一日能“苟富贵,莫相忘”。   也有些严谨的乡邻,道:“压根就没有诏令将这郑氏女封娘娘,现在上赶着巴结郑旺作甚?”   “你懂什么!”家中老人呵斥道,“当今万岁爷的生母纪娘娘,不也隔了几年才封妃么?一直到弘治年,纪家才发达起来。所以说,这个时候结交郑旺,刚刚好,晚了就来不及了。”   “那纪皇亲还是假冒的呢!”   “再乱讲,我打死你。”   左右大家都有富贵之心,唤郑旺一声“郑皇亲”又不会少块肉,何乐而不为。   可等到皇长子诞生,却也没听说郑氏女铺宫封妃之事,只道皇长子是中宫娘娘所生。   也有去问郑旺的,郑旺把脖子一梗,吹胡子瞪眼:“放屁,我家金莲就是在宫里做贵人了,皇长子也是她生得,只是为中宫娘娘所夺去。”   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娘娘夺宫人子之事,古已有之,譬如宋时狸猫换太子,又似宣庙老爷的孙娘娘,民间都盛传是阴夺宫人子。   乡亲们将信将疑,虽见了郑旺,面上还是亲亲热热的叫“郑皇亲”,但私底下早已没了最初的热络,只是糊弄而已。   有了眉目,锦衣卫与东厂一个在乡间探访,一个在宫里查证,火急火燎的,终于赶在十日期限的最后一日,将所查明之事上达天听。   朱祐樘静静听完,道:“就这样?”   陈淮硬着头皮回话,小心翼翼的道:“宫中确实有郑金莲这么一人,曾在周老娘娘宫里当差。”   说到这里,朱祐樘也想起来了,曾经皇祖母是向他举荐了一个宫人,当即便被他顶了回去。那时候他又气又急,哪里记得住一个不相干的宫女姓名,想来那人就是郑金莲。   不过皇祖母知他心意,如今笑笑又诞下皇长子,她老人家也犯不着为了个不入流的小宫女折腾。   说来说去,大概全是郑旺这一帮蠢货闹事,跟上一回纪家的假皇亲一样。   思及此,朱祐樘简直无话可说。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陈淮仍是低着头,心中忐忑不已。   隔了一会儿,万岁爷才发话:“郑旺、刘山系主谋,从重发落,其余者法办。”   一听这处罚,陈淮便知万岁爷是不想兴师动众,也是,一旦闹大了,无论拿出何等确切的证据,也一定有人蒙着眼装看不见,只信自己想信的事。   “万岁爷容禀,锦衣卫与东厂这一番调查,虽已尽可能掩人耳目,但到底有些动静。”陈淮道,“有些大臣也许会追问。”   “无妨,有其他事让他们争。”朱祐樘轻描淡写道,“朕要立太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万岁爷要立太子这一事抛出去,立刻引得群臣议论纷纷。   中宫娘娘嫡出的皇长子,册封为皇太子,自然是天经地义,可问题在于——皇长子如今的年纪太小了。   一般而言,大明的太子多是立住了之后才行册封仪的,毕竟婴幼儿夭折率屡见不鲜。先帝宪庙老爷被册封为太子时,年纪很小,只有三岁。这还是在英庙老爷北狩被俘,国无君主的情况下方才紧急册封的。   如今的皇长子却更小,都未满周岁。   襁褓之中就被立为太子,也是独一份了。   坤宁宫里,张羡龄道:“这么早就立寿儿为太子,会不会不大好?他这样小,册封仪上在文华殿,算前朝,我又不能去,若是哭闹起来可怎么是好。”   “无妨,册封仪上,我会一直陪着寿儿。”   朱祐樘伸出手,从笑笑手中接过寿儿,他是抱孩子抱惯了的,动作甚至比张羡龄还要熟练,用左臂弯稳稳托住寿儿,右手护着他的腿,以防他乱踢乱蹦滚落下去。   寿儿如今已经认人了,娘亲的脸突然换成了父亲的脸,这使他感到很新奇,咯咯咯的笑起来。   “寿儿喜欢爹爹,是不是。”朱祐樘故意用他的下巴去碰小皇子柔软的脸颊,因为笑笑不喜欢,所以他尚未蓄须,下巴上有一点点胡子渣。   寿儿又笑起来,小手挥舞着,很有劲。   见他们父子两玩的开心,张羡龄原有的少许担心也抛之脑后。说起来,朱祐樘是真的格外疼爱寿儿,金淑都曾经与她感慨过:“万岁爷对寿儿当真是万分疼爱,这架势,我从前都未见过。就是你爹那么疼你那两个弟弟,也未必有万岁爷对寿儿那么尽心,至少,你爹可从来没给你弟弟换过尿布。”   想来太子册封仪上,朱祐樘定然会全程抱着寿儿,如此,倒也不用过于担心。   张羡龄笑着看他们父子玩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对了,我命宫人新做了一套亲子装,趁现在有时间,咱们拿来试一试。”   “亲子装?”朱祐樘虽从未听过这个词,但从字面上也大致了解这是何意,大约就是一家人穿的衣裳。   张羡龄走到金淑身边,亲昵的挽起她的手:“我出的主意,娘负责把样子画出来的。”   金淑笑道:“也不知好不好,万岁爷也别太当回事,就是听笑笑的意思,玩闹着制了一整套衣裳。”   说话间,宫人已经将衣裳端了上来,一件道袍,一件罗制对襟衫,样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所用布料却很新奇。   朱祐樘看一看那两件衣裳,又低头一看寿儿身上穿着的百家衣,道:“原来亲子装是这个意思。”   呈上来的道袍与罗制对襟衫,与百家衣一样,都是用不同颜色的小块布料拼制而成,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纷乱,合在一起,却别有一种凌乱的美感。   张羡龄将那件罗制对襟衫往身上穿,指点着几个不同颜色的小块:“这在民间也叫做水田衣,你看着布料的颜色互相交错,彼此相邻,与南方的水田很像。”   朱祐樘想得更深一些,这水田衣是用零碎布料拼补而成,倒是正合节俭之意。   他赞道:“笑笑真乃吾家贤后,这水田衣很好。”   说着,朱祐樘将寿儿交给金淑,自己亦换上了那件水田衣道袍。   三人站在一块,衣裳的款式如出一辙,都不用讲,只要有眼睛的就能看出这是一家三口。   下玄月逐渐升至中天,寿儿有些吵瞌睡了,乳母保母们便领着他回房休息。金淑见状,也告辞,回住处歇息去。   梳洗之后,帝后两个也打算就寝。宫人们将靠外的宫灯一一熄灭,只留下床头的两盏小灯,而后全部退了出去。   宫灯淡黄,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张羡龄盘腿坐在榻上,向朱祐樘道:“我有一个想法,想说给樘哥哥听一听,不过,也许涉及前朝之事。樘哥哥若不喜,就权当我没说过这话。”   朱祐樘转头看了她一眼:“你说便是,我知你向来有分寸。”   他倒有些意外,猜测着笑笑打算说什么。既然和前朝有关之事,莫非是笑笑想给两个弟弟封官?也是他疏忽了,忘了提这事。   结果笑笑一开口,朱祐樘就知道他想错了。   “郑旺妖言一事,因为发现的早,倒没酿成多严重的后果。但我后来想一想,也觉得后怕。”张羡龄正色道,“这事,还好是燕京小报的人先察觉的,倘若是别的小报,不顾体面不辨真假的就抖落出来,那岂不是会闹得满城风雨。”   “如今民间也开始时兴办报纸,这风头真要追溯起来,源于我,是以我不能不提。《国语》有言,’为民者,宣之使言’。报纸能让民众畅所欲言,但有时候,也会伤人,尤其是一些无良小报,为求热度不辩真假,随意乱发新闻,所以一定要有适当的监管。”   张羡龄起先也没意识到这一点,但郑旺发疯这件事,倒真给她敲了警钟。新事物出现,一定要有与之匹配的管理制度,否则多半会引起混乱。   她提议:“是否可以让朝廷设一个新闻司,专门出台条例,管理报纸书刊,引导其正常发展?”   这个提议,虽在朱祐樘意料之外,但细细想来,也是情有可原。报纸可教化万民,若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一刀切,禁止民间私自办报。   既如此,设立新闻司之事,的确可以一试。 第79章   考虑到民间报纸是新生事物, 虽然要管,却不能太严。参照后世的新闻管理条例, 张羡龄提了几个建议:   “若有想办报的,需呈报至新闻司,将办报人姓名籍贯,报坊地址一一写明。办报人需有一定财力,报纸售价也需在合理范围之内。内容可各有所选,不加限制,但不许妄议乱议皇家事, 不许造谣生事。若有犯者,初犯则罚款, 再犯便从重罚款。”   朱祐樘深思熟虑之后, 采纳了这些建议,召来掌管通政司的大臣, 要他们依令设置新闻局。   设立一个新衙门,不仅不分权, 还能多掌管一些事, 多几个官位, 通政司哪有不乐意的?半点没拖延,便开始着手办此事。   造办处太监蔡衡原来就管着宫内的新闻司,曾经又帮着通政司改进过邸报,这一回通政司设新闻局,也常常叫他去帮着参谋。   蔡衡往通政司跑了几日,回到宫里, 向张羡龄请安时,特意说了说新闻局筹备的情况。   “基本的规章制度倒与万岁爷和娘娘之前所说大致相符,也没什么名额限制, 只要达到了办报标准,申报之后,拿到新闻刊号,就可以办报了。”   张羡龄听完,放下心来,如此适量的管理便很好。   宫外为新闻局的成立忙得团团转,宫内也有一件大事紧锣密鼓的筹备着。   皇太子册封仪的日期已定,就在三月末。   因皇太子年纪太小了,犹在襁褓之中,册封仪也随之减省了一些。饶是如此,一来一回也花了小半个时辰。   除了前朝文武百官朝贺皇太子,内外命妇也要朝贺中宫。   坐在坤宁宫宝座上,张羡龄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担心寿儿会哭闹。   直到朝贺完毕,朱祐樘将寿儿抱回来,张羡龄才松了一口气。   她上前一看,寿儿竟然睡着了,还睡得很香。   “这小子倒是个胆子大的,以后一定有造化。”朱祐樘声音压得很低,唯恐吵醒了孩子,“方才百官朝贺,我还担心他会吓哭,结果他竟然笑了起来。”   “笑总比哭好。”张羡龄道,“放到内屋摇篮里,让他好好睡罢,咱们好吃饭。”   册封礼要戴凤冠穿大礼服,为了防止更衣的情况发生,张羡龄与朱祐樘打早上起就没怎么吃东西,不过略用了些点心,此时早已饥肠辘辘,当下便要膳房进膳。   不一会儿,一个一个膳盒捧上来。因提前没点菜,所以送上来的多是一些宫里常有的菜品,很丰盛,什么莲子八宝鸭热锅,青笋爆炒鸡,银葵花盒小菜等等。   丰盛是丰盛,但看着有些腻。   张羡龄还好,夹了一筷子鸭肉吃,但转头见朱祐樘没怎么动筷,她便问进膳的内侍:“膳房可还有什么清淡一些的点心、粥之类的?累了半日,吃不下油腻腻的东西。”   膳房内侍心下一惊,立刻回道:“还有香米粥和榆钱糕。”   “榆钱糕?”张羡龄还没吃过这个,问,“是怎么做的?”   “春日新摘的榆钱,合以糖面,蒸制而成。”   听着倒不错,张羡龄点点头:“就拿榆钱糕和清粥过来。”   少顷,膳桌上便多了一味榆钱糕和一大钵清粥。   那榆钱糕乃是白绿相间的颜色,瞧着就极其清爽,更有一种榆钱的草木清香。朱祐樘这才愿意动筷子,吃些榆钱糕,喝几口清粥。   看来以后这些典仪过后,要常常让膳房备些清粥小菜才好,张羡龄将这事记在了心里。   隔日,朱祐樘用过早膳去上朝,张羡龄便命梅香去和膳房田公公说了此事。   用过早膳,寿儿还没醒,今日不必去清宁宫仁寿宫请安,六尚女官又是午后再来回事,因此张羡龄一时间倒闲下来。她索性卧在蒹葭堂里,翻宫报看,专门挑后头的故事看。   看了一会儿,帘外文瑞康向她请安:“娘娘容禀,有张家的消息。”   张羡龄有些纳罕,张家有什么要紧事,还得通传到内廷来?   “什么事?”   “寿宁伯之妾汤氏亡故。”   汤氏?张羡龄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一位是谁,是张峦的小妾,安静的像影子似得,只有给张羡龄打帘子的时候有些许存在感。   汤姨娘的事,与张羡龄关系不大,从前接触的又少,因此如今人没了,她也难过不到哪里去,只是有些惋惜,叹红颜薄命。若是她记得不错,这汤姨娘比娘亲金淑还要小七岁呢,结果如今便去世了。   等金淑来了坤宁宫,张羡龄便把汤姨娘病故之事说给她听。   金淑扶着椅子缓缓坐下,静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了一声:“离家前,她还向我请安来着,没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世事无常。”张羡龄道,“不过她骤然离世,家中想必暂时也无料理家事的人,我想父亲的意思,是想让娘回去。”   金淑点点头:“确实得回去,你和小爷我如今是一点不担心了,只是鹤哥儿还没成婚,延哥儿还小,我得回去照看着。”   她低垂着眼眸,慢慢转起手腕上的翡翠镯,忽然道:“大姐儿啊,娘想求你一件事。”   “怎么了?”   金淑有些难为情,轻声道:“你汤姨娘膝下无一儿半女,又是妾室,若按常理,连牌位都进不了家祠,没有香火供奉。倘若……倘若能给她追封个名头,就是一个七品孺人也好,至少到了阴司里,也不会受小鬼们刁难。”   张羡龄闻言一愣。   金淑连忙补充道:“当然,要是太过为难就算了。”   “那倒不是。”张羡龄见无外人,便道,“我以为,娘亲很讨厌汤姨娘呢。毕竟,当年若是没有汤姨娘,您与父亲也不至于生出这样大的嫌隙。”   金淑轻轻摇了摇头,鬓边钗环悉悉邃邃的响。   “没有汤姨娘,也会赵姨娘,李姨娘,根子不在她身上。”   说句心里话,当年汤姨娘初进门的时候,金淑恨之欲死,心想要不是这个贱人,张峦怎么会背弃山盟海誓。   她曾经也寻过一个由头,狠狠的罚了汤姨娘一回,让她在庭外跪了一整夜。   张峦从庭前过去,看都没看跪着的汤姨娘一眼,径直回了书房。   反倒是金淑内心有些焦躁不安,卧在榻上辗转反侧,很久都未能入眠。   第二日清晨,汤姨娘罚跪完,人也病倒了,烧得很厉害。   金淑过意不去,请了大夫,给汤姨娘看病。大夫诊脉的时候,汤姨娘仍是迷迷糊糊的,边哭边喊娘。   这使得金淑越发自责,觉得自己过分了。说到底,汤姨娘也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被家人卖了的女孩子。   汤姨娘昏迷了整整一日,金淑就陪了整整一日,倒是张峦一直没见人影。   过了几日,汤姨娘身子好了一些,在金淑面前是十二分的恭敬,甚至有些畏惧。   金淑寻了机会,试探着同张峦提起:“之所以要汤姨娘罚跪,是因为她失手砸碎了我一根玉镯。哎,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毕竟人比玉镯重要,所幸她如今大好了,不然我非得日日给她烧香才能心安。”   张峦敷衍的应了一声,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你是妻,她是妾,立规矩是应当的。”   他这话说出来,金淑觉得自己应当安心,可是她越想越觉得茫然。前些天张峦高兴起来,也曾执着汤姨娘的手,教她写字。那时的情意绵绵,难道是假的么?还是说从头到尾,在他眼里,汤姨娘只是一个玩物?   不能再想下去了,金淑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家中无宠妾灭妻之事,这样就很好。   一年年下来,她生了鹤哥儿,又生了延哥儿。张峦再没到汤姨娘屋里歇过几回。   汤姨娘也从来不争不抢,金淑需要她帮忙料理些家事,她便帮忙;金淑不提,她就每日为金淑打帘子,安安分分的。   金淑情绪有些低落,抬眸看向女儿:“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说到底,大家都不容易。”   张羡龄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娘放心,我夜里就同万岁爷提这事,看能不能为汤姨娘请封。”   夜里,张羡龄同朱祐樘说了汤姨娘的事,问:“若是追封汤氏为孺人,不知合不合规矩。”   “这倒没什么,一个最末等的外命妇头衔,封了就封了。”朱祐樘道。   追封汤氏为孺人的旨意很快便下来了,像是落尽海里的一滴水,一点波澜都没有。   金淑听了这道旨意,倒是稍稍心安了些,四月方至,她便收拾行囊出宫。   来的时候,金淑带了许多东西,一半是给外孙用的,一半是给女儿用的。如今回家去,原以为会轻松一些,谁知张羡龄又给她添了许多东西。   “这是御马监演武用的偃月刀,没开刃,就是舞着好玩,可以带回去给鹤哥儿玩。这是造办处让画师新出的一套绘本,延哥儿应该喜欢看。父亲喜欢品茶,这两盒是打包好的贡茶,放了几种茶叶。这些呢,是我看娘在宫里时吃得较多的几种点心,可以带着路上吃。”   金淑笑道:“这么多东西,我可算是满载而归了。”   “左右有马车放东西呢,何况也不值钱,算是女儿的一点心意。”张羡龄挽着她的胳膊道,“娘这一去,又不知道要几时才能见面了。”   “都做娘的人了,还跟小女孩似的。”金淑拍了拍她的手,“你啊,要照顾好万岁爷,照顾好寿儿,但更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知道的。”   金淑叮嘱了几句,坐上马车。马车辘辘,渐渐远了紫禁城。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出自白居易《太行路》 第80章   清明时节,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   张羡龄到乐志斋给公主们上格物课,放学前的最后一堂课, 雨声一直没停,像给张羡龄伴奏一样。   课上完了,人没法走,窗外的雨越发大了,密密仄仄的将天地连在一起。   这样大的雨,又有风,并不是规规矩矩的直直的落下, 而是斜着落雨, 因此纵有伞,也不敢往外走, 怕雨打湿了衣裳。   张羡龄倒也不急,索性开了一扇窗, 同三位公主坐在一起, 共听雨声。   有些雨丝飘进来,打在窗台处, 使漆的颜色看起来更深些。   德清公主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张羡龄闲聊:“这半个月总是陆陆续续的下雨, 就没见放晴。”   “清明前,总得下一场雨的。”张羡龄道。   闲着也是闲着, 德清公主忽然心血来潮:“看这架势, 一时半会儿雨停不了。不然咱们做一个扫晴娘?”   仁和公主掩袖笑道:“你都快及笄了, 还做扫晴娘?”   “就是好久没做了,才想玩嘛。”德清公主双手合十,一副哀求的样子,“大姐姐就当陪我玩一会儿。”   光是撒娇怕打动不了仁和公主,德清公主又去拉拢永康公主:“二姐姐, 你说好不好?”   永康公主自然是不会反对的:“都行。”   张羡龄坐在一旁看着,插嘴问:“扫晴娘是什么?”   “咦,嫂嫂之前在家中没做过么?”德清公主解释道,“每逢阴雨连绵的天气,闺中小女孩便剪纸为人,将其悬于门之左侧,这便是扫晴娘了。”   听着倒是和后世日本所谓的晴天娃娃有些像,原来古代中国也有类似的风俗么?张羡龄来了兴趣,起身道:“那咱们就动手做一做扫晴娘,要什么材料呢?”   “白纸、红纸、绿纸,还有一把剪子。”德清公主当即唤宫人去取材料。乐志斋是做学堂之用,各类的纸笔是齐全的,不一会儿,宫人就把东西拿过来了。   德清公主给大家分工:“大姐姐剪头,二姐姐剪头,我剪衣裳。”   她许久没剪扫晴娘了,先用一张白纸练了练手,而后才拿起一张红纸,正式开始剪扫晴娘。   三姐妹拿着剪子,咔嚓咔嚓的剪。张羡龄也没闲着,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格外好奇。   德清公主剪扫晴娘的时候,还哼着一曲轻快的小调。张羡龄凝神去听,只闻歌词唱的是:   “扫晴娘,腰身可喜好衣裳,便将云雾先除荡。尽力掀扬,扫晴天万里长。打麦场,农夫望,归来相谢救民荒,佳名百世芳。”①   不多时,扫晴娘的各个部分就做好了,白纸剪成了扫晴娘的头,红纸裁作衣裳,还有一把朝天指着的小扫帚。用胶将各部分拼在一起,就是一个身着红衣,手握扫帚去扫雨的扫晴娘了。   扫晴娘做好之后,宫人又拿过来一根翠绿的细竹竿。   德清公主将扫晴娘拴在竹竿上头,兴冲冲地道:“咱们把扫晴娘放到门左。”   放好之后,德清公主诚恳的祈求天晴:“扫晴娘快快让天放晴罢,清明的时候我还想荡秋千玩呢,要是一直下雨,就没法荡秋千了。”   仁和公主笑她:“我说呢,你怎么想着做扫晴娘了,原来是想玩荡秋千。”   也不知道是不是扫晴娘的功劳,清明前夜还在雨疏风骤,真到了清明节,天竟然放晴了。   明宫旧俗,清明之时会在各宫安一架秋千,坤宁宫也不意外,在大殿之后安了一座又高又大的秋千。正因如此,清明节也称作“秋千节”。   这秋千倒不是说专为谁而设,张羡龄可以荡秋千玩,其他坤宁宫的宫人也能荡秋千玩,总之是宫中女眷难得的游乐时光。   天气好,朱祐樘便与张羡龄去清宁宫给周太皇太后请安。   到清宁宫的时候,周太皇太后正被其他老娘娘簇拥着,在□□院看小宫女们打秋千。   见万岁爷中宫娘娘来了,大家立刻让出两个座,让帝后在周太皇太后身边陪着。   张羡龄请安之后,周太皇太后竟然和颜悦色道:“中宫这衣裳穿得很好看。”   她平日里很少夸人,张羡龄听了,不觉有些意外,笑着寒暄了两句。   不知为何,周太皇太后这一向对她倒更好了些。   张羡龄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朱祐樘,心想是不是他又同周太皇太后说了什么。   大家坐定,宫人继续荡秋千。   这时候的秋千,可比后世坐着斯斯文文荡秋千来得刺激。   第一个不同的是秋千架,漆了红漆的木头作为框架,特别的高,足足有房檐那么高。正在荡秋千的宫人,并不是坐着,而是站着踏板上,裙袂飘飘,荡至高处时,放佛飘在云端。   在秋千前方的宫墙上,往外挑着一个铜铃,宫人荡到高处,踏板触碰到铜铃边缘,叮铃叮铃响。   周太皇太后看宫人们荡秋千,很高兴,道:“这宫人荡的秋千也不高,我年轻的时候,满宫上下,寻不出一个比我荡秋千荡得更高的。那时候,就是英庙老爷都要赞我一句荡得好。”   人老了,就爱回忆从前的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很久,周太皇太后仍记得,那时候她方入宫不久,立在秋千架上,裙袂凌空,引得众人惊叹。就连英庙老爷,也用一双含笑的眼注视着她。   周太皇太后望着秋千架,唇边有淡淡的笑。   她转头向张羡龄道:“中宫要不试着荡一荡秋千?”   猝不及防,张羡龄略有些惊讶。从前她只试过坐着荡秋千,不曾像这般立着荡秋千。虽然说立着荡秋千看着很美,但她有一点点害怕,这万一弄不好掉下来呢?   张羡龄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倒是想荡,只是又有些怕。”   周太皇天后扑哧一笑:“你这样的年轻姑娘,怕什么,去试一试。”   盛情难却,张羡龄只得站起来。   朱祐樘也随之起身:“别怕,朕帮你推秋千。”   他比张羡龄还要认真几分,紧握着她的手,将她送上踏板。   “放心,我不会推很高,你两手紧握着秋千绳,不要松手。”   张羡龄站在秋千上,就有些不安,与他耳语道:“千万别推高了。”   朱祐樘走在她身后,轻轻一笑:“好。”   张羡龄紧紧抓着秋千绳,只觉掌心微微有些出汗。秋千荡起来,起先并不很高,春日的暖风吹起她的裙摆,莲花一样撒开。荡至最高处,她甚至能瞧见清宁宫宫墙外的小道。   秋千腾空而起,又俯冲而下,起落之间,张羡龄只觉得胸膛里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像忽然生出了一双翅膀,有一种无拘无束的痛快。   荡了一会儿,秋千停稳,张羡龄扶着朱祐樘的手跳下踏板。   这时她才发觉,其他老娘娘都望着他们俩,满脸挪揄的笑意。   帝后在人前这般亲密,是不是不大好?张羡龄耳尖微烫,试图将手抽出来,朱祐樘却不肯,仍是紧紧的握着,问她道:“好玩么?”   张羡龄嗔他一眼:“好玩。”   两人携手归位,周太皇太后倒也没说什么,笑了一笑,道:“还是年轻好。”   老娘娘们都善意的笑起来,怕她们再拿自己打趣,张羡龄岔开话题道:“那个,我叫膳房的内侍做了一些青团,请老娘娘们尝尝鲜。”   少顷,内侍们奉上一盒盒新做的青团,糯米粉做的点心,拌了艾草汁,因此染成玉一样润的绿色,看着就很好看。   张羡龄吩咐田公公做了几种口味,也有豆沙,也有咸蛋黄肉松,也有芝麻红糖。但混在一起,没有贴标签,是以有一种开盲盒的惊喜。   她运气不错,随手一拿,就挑中了她最喜欢的咸蛋黄肉松馅青团。   吃喝完毕,就到了闲聊时间。   周太皇太后忽然提起一事:“大姐儿如今年纪也到了,该选驸马了。”   仁和公主的生母王太妃闻言,精神一振:“可不是,我虽舍不得,但也想让她有个好归宿。”   周太皇太后望向仁和公主,打趣道:“大姐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少年郎?趁现在中宫在,赶紧说一说,让她给你挑一个好夫婿。”   被谈及婚姻大事,仁和公主脸都羞红了,道:“我……我……任凭皇祖母和皇嫂做主。”   说着,她起身道:“我荡秋千去。”   望着仁和公主落跑的背影,张羡龄也同其他老娘娘一样,轻轻笑了起来。   周太皇太后仔细叮嘱:“选驸马是大事,大姐儿又是这一辈里头一个出嫁的公主,中宫一定要慎重,好好选才是。”   张羡龄郑重的道:“孙媳一定好好挑。”   本朝的公主束缚颇多,纵使驸马早逝,公主也只能寡居,几乎从无再嫁之事。正因为如此,驸马的品性如何,极为重要。   事关仁和公主的终身幸福,张羡龄自然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因是初次操办选驸马之事,她先细细询问了往年的旧例,大致弄清楚了明朝选驸马的要求。   在本朝立国之初,驸马多是公候之子,不拘年貌,只看身份。到永乐年间,这些勋贵之家出身的驸马曾数次插手夺嫡之争,惹得仁庙老爷不快。是以自从永乐之后,驸马的挑选范围也渐渐与后妃看齐,多是从民间良家子弟里挑选。   即然是选良家子弟,年龄相貌则成了第一要紧之事。也有明人对此愤愤不平,说现在选驸马俱是选庶民子美貌者尚主,真是世风日下。   但张羡龄还蛮喜欢这一点的,都贵为公主了,又不能改嫁,那自然要选一个品行出众的美貌少年当驸马。   过了几日,便有圣旨下来,昭告天下:“凡有子弟年十六至十八岁,容貌端正,身家清白者,皆可于礼部报名。”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明-周宪王《双调·扫晴娘》 第81章   选驸马的诏令一出, 京城各大小报纷纷将头版头条留出来,专题报道。   晨钟才响,卖报的小孩子挎着一个包,扯着嗓子高喊:“新消息!天家选驸马了!”   这些报童这是今年兴起的行当, 小报分量轻, 卖出几张就能拿几个铜板,因此有不少半大孩子开始学着卖报。他们机灵, 专门往茶楼酒楼里跑, 向那些穿着道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兜揽生意。   一进茶楼,报童的目光便扫过一屋子的人,最后停在窗边, 只见一个戴乌纱唐巾,天蓝道袍的少年正在斟茶。   报童当即朝这少年走去, 笑问:“这位公子,最新最全的报纸, 燕京小报、帝京小报都有, 要不要买一份?”   少年抬首,温文尔雅道:“多谢, 不过我已经买了报纸。”   报童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由得一愣——好俊俏的少年郎。   报童正在发呆,走过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 手里提着两包糕点, 从报童身边过。   “让一让, 你到别处卖报罢,我们家什么报纸都买了。”小厮一面说,一面将糕点放在桌上。   报童回过神来,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齐世美倒不以为意, 拿了块枣泥糕吃,玉心茶坊的龙井配上萧记的点心,正如伯牙与子期一般,是绝配。   小厮拿着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饮尽,道:“公子要坐到几时?”   “什么时候刘阁老的儿媳妇在我家赏完花,我什么时候归家。”   小厮心道刘家夫人哪里是去赏花,分明是丈母娘看女婿去的,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想必也是徒劳。   他玩笑道:“依小人之见,那刘小姐人品身世俱佳,也是个良配。”   齐世美摇了摇头:“齐大非偶,况且,那刘家小姐精于女工,于诗书上却无甚进益。我私心里还是希望未来的妻子能如易安居士一般,如此便可赌书泼茶、琴瑟和鸣。”   在茶楼坐了半日,料想时辰也差不多了,齐世美放带着小厮慢吞吞走回去。   齐家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在京城有一座两重的小院,院里有两株海棠花,摆着一个水缸,内有荷叶金鱼,倒也是个极清雅的所在。   海棠花下还有一块石碑,乃是齐父立的,铭文仿照唐时刘禹锡的《陋室铭》,取“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之意。   傍晚齐父归家,一家人团坐在海棠花影间用膳。   齐父问:“今日刘夫人是否不悦?”   齐母叹了口气:“还好,大家闺秀么,就是气恼依然有涵养,面上看不出的。”   齐世美告罪道:“是孩儿不是,连累爹娘。”   “不干你事。”齐父道,“娶妻是人生大事,总要你喜欢才好,至于刘夫人,想来也不会与我这小官为难。”   小厮将一盘炒肉放在桌上,玩笑道:“要我说,少爷干脆去选驸马好了,刘阁老家再富贵,能贵的过天家?等熬过这一阵,想来也不会有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齐父倒真起了这心思,夜里与齐母商量道:“不然,真让世美去选驸马?”   齐母正在卸头面,闻言道:“尚主虽无上荣光,可是驸马限制颇多,一旦选中,仕途上再无前途。像是重庆大长公主的周驸马,连周驸马的爹爹都是进鸿胪寺卿,却不管事了。”   “你若没这个意思,如何打听的这般清楚?”齐父笑道。   齐母抿了抿唇:“世美的性子,未免太书生气了些,我既然是当娘的,自然要为他考虑周全。”   “那便让他去试一试。”齐父思量道,“不一定能选中呢,不过他只要去参选,这边刘夫人也不能说什么。”   第二日,齐家父母便与齐世美说的选驸马,只说为了不得罪刘阁老家,想要借此事留个台阶。   齐世美向来孝顺,又心地单纯,哪有不应的?   他的名字报到礼部,到初夏之时,便有内侍登门,请齐世美往诸王馆应选。   所谓诸王馆,乃是亲王未曾就藩之前,于京中下榻的所在,就在王府井大街上,一共有十间王府,鳞次栉比,一间挨着一间,气势恢宏,自有一番天家气象。   诸王馆位置虽宽敞,但长居的亲王却不多,大多时候都是空着的,每逢选秀或者选驸马之时才会热闹起来,因此处乃是初选之所。   齐世美曾数次从诸王馆外大街上过,可跨进诸王馆的大门,却是头一回。   核验了姓名、籍贯,齐世美便与其他应选少年一起,进到馆内的一处房屋等候。   满满一屋子人,都是衣帽光鲜,容貌端正的少年。齐世美不善交际,又怀着来走过场的想法,他只不过随意打量了几眼周围情景,见房中放着一个书架,便取出一本书来,低头翻阅。   隔了一会儿,有内侍喊他的名字。   齐世美将书合上,放在一旁,坦坦荡荡随着内侍穿过一重帘子,走到一间暗室。   暗室里点着蜡烛,两位锦衣卫百户给齐世美重复检查了两遍身体,看他有无隐疾。检查完毕,自有内侍引领,从右边的小门出去,往里走了数步,来到另一重小院。   这小院里的人比起前院而言要少上许多,大约只有二十来人。一个爽朗少年正同其他人说着什么,见齐世美过来,朝他作了一个揖:“小生乃袁照,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齐世美答了姓名,寻了个板凳坐下。   袁照挨着他坐,搭话道:“你方才是从右边的门出来的罢?”   “确实如此。”   “那就没错。”袁照把声音放大,“应当是过了的从右门出,没过从左门出。我听说,有疤的都不要呢。”   正说着话,又从小门里进来一个少年,这人平平无奇,然而一身鞋帽却是金光闪闪,连帽顶上都缝了一颗斗大的珍珠。   袁照皱了皱眉,与齐世美附耳道:“我认得他,此人叫王世禄,听说是平阳巨富王家的嫡子。”   本朝驸马因有不许入仕之制,因此世家大族从不热络于此。前来应选的,除却小门小户的清白子弟,还有许多富家子弟。与前朝不同,本朝的商人并无太大束缚,至弘治年间,去农改业为工商者两倍于前。   不过士农工商的成见依旧存在,是以不少富家巨贾希望通过尚公主来提升家族地位。袁照就是徽商家出身,王世禄则是晋商出身,两人虽未曾谋面,但也听过彼此姓名。   齐世美见袁照没有上前寒暄,奇怪道:“袁兄既知他姓名,如何不上前问候?”   袁照环抱双臂,哼了一声:“他从前跟我抢过一副古画,我讨厌他,懒得寒暄。”   看来这位袁兄倒是爱憎分明之人,齐世美心想。   初选之后,齐世美等人便留在诸王馆住,往后还有几轮筛查,譬如是否识字,是否会君子六艺,是否会睡觉打呼噜等等。   每过一轮,应选少年便少上几个。等到七月时,诸王馆里只剩了五人。齐世美算一个,还有袁照、崔华、钟史,还有王世禄。   依着司礼监礼仪房的意思,最后是选出三人,进宫入选。选中者为驸马,不中者为廪生。   宣布终选名单的那日,齐世美心里还暗自祈祷,但愿自己能被放回家。谁知随着名字一个个念出,齐世美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要归家的竟是袁照和崔华。   袁照脸色一白,难以置信:“公公,没搞错罢?”   “怎会有错,袁公子还是归家去吧。”礼仪房内侍道。   袁照气急败坏,喊道:“我不能中选就算了,可是王世禄凭什么能留下来?”   坐在官椅上的一个红袍太监笑起来:“你这话说得奇怪,王公子既然通过遴选,如何不能留?”   袁照见这太监面生,晓得一定是宫里新派下来的,因此向那太监朗声道:“因为王世禄有隐疾?”   有隐疾?   在场众人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只见袁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王世禄的帽子。他手上的力气很重,连带着王世禄帽子下的头发都扯了一块下来。   “他是个秃子!”   红袍太监脸色一变,站起来道:“来人,将几位公子都看管起来。”   这太监正是坤宁宫掌事牌子文瑞康,他今日来诸王馆,本想领着三位驸马人选回宫去,不料竟然撞见了如此大事。   一个戴假发的人,是如何通过了初选以及复选,甚至要竟然要进宫去终选的?   文瑞康动作极快,只一个时辰,就将此事传回了宫中,报与中宫娘娘听。   张羡龄原本在吃西瓜,听了这消息,瓜都不吃了,手都来不及洗就追问道:“怎么会出现如此之事,要是选驸马选出个秃子,丢我的脸面也就算了,更是毁了大公主的姻缘,必须得严查!”   她一面下令,一面使人去知会朱祐樘。   很快,锦衣卫与东厂又联合起来,开始严查此事。   没两日,此事便水落石出,原来王世禄及家人行贿,花了大手笔收买礼仪房的一个管事内侍以及负责检查身体的锦衣卫百户。   所牵连的一干人等各有处罚,张羡龄却仍是愤愤难平,依着明朝的礼教之制,一旦这秃子选中了驸马,真成了婚,公主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这一次被揪出来了,可是下一回,下下回呢?总会有人贼心不死,试图行贿以尚公主的。   她向朱祐樘提议:“咱们选驸马,除了初选之时要额外揪一揪头发头发,还得多设一道程序,弄一个公示期。”   朱祐樘纳罕道:“何意?”   “就是在终选之前,将入选三人的姓名籍贯宣之于众,同时设一个铁筒,使百姓可以匿名投意见。以十五天为限,若公示期内有人提出异议,就像这次的袁照一样,那就严查。若是没什么问题,再让这些应选少年入宫终选。”   朱祐樘略一思量,便同意了此事。毕竟事关公主终身幸福,不可不慎。 第82章   等选驸马的小风波彻底平静, 已是八月。   钦天监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定为终选之日。刨去行贿的王世禄, 进入终选的还有钟史与齐世美新位少年。   他们在诸王馆期间的表现,譬如爱吃什么食物、喜欢什么衣裳、平日里看不看书……皆有专人记录,整理成厚厚的新沓,送进宫中。   张羡龄看得犹未仔细,连驸马备选人家中的情况都仔细过问了一番。虽说公主出降之后会单独住在公主府上,但驸马出身的家庭环境却是无法避免的会影响到公主,因此也要用心考察。   谢天谢地,这一回总算没什么问题, 新个少年家庭氛围都还不错,夫妻和睦、兄友弟恭, 没什么糟心事, 哪一个都是不错的夫婿人选。   她有心想让仁和公主在暗中见一见这新位少年, 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便与朱祐樘商议, 看有无办法所想。   原以为还要花些功夫想方法, 谁知朱祐樘一听,便将这事包在自己身上, 让张羡龄无需担忧。   他发了话, 张羡龄便放下心来, 抽出空来去指导膳房田公公做蟹黄汤包。   秋高气爽,一年一会的大闸蟹自江南远道而来,坤宁宫得了一大箩筐。光吃清蒸蟹,未免太寻常,得弄些有滋味的东西。   谈到以蟹为原料的吃食,张羡龄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蟹黄汤包。一个大大的竹笼, 足有人的脸这么大,装着一个——或者说一滩软哒哒的蟹黄汤包,透过薄若蝉翼的外皮,甚至隐隐可以瞧见内里的蟹黄与充盈的汤汁。   这样独特的蟹黄汤包,吃法也与寻常小汤包不同。用宫中收着的陶瓷吸管在汤包顶上戳开一个小口,先吸食蟹汤,可千万不能直接用牙齿咬开,不然内里的汤汁会滋人一衣裳。   待蟹黄汤包渐渐瘪下去,汤汁一扫而尽,再细细品尝蟹肉,那鲜味真是一绝。   她与朱祐樘一人吃了一整只蟹黄汤包,犹意犹未尽,只可惜肚子吃不下了,只好作罢。   坤宁宫膳房还多蒸了好些蟹黄汤包,张羡龄便吩咐给几位老娘娘和公主送去,也让她们尝尝鲜。   朱祐樘洗净了手,听见张羡龄叮嘱宫人将一笼蟹黄汤包送到仁和公主宫中。他起身道:“我领人送去吧,正好和大妹妹说说话。”   仁和公主是与他年纪最近的一位公主,算得上是第一个叫朱祐樘“皇兄”的,又生来冰雪聪明,是以兄妹新个感情很好。   只是登基之后,朱祐樘忙于朝政,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大半给了笑笑和寿儿,因此这几年很少单独与仁和公主谈心了。   秋日天黑得早,朱祐樘出坤宁宫时,抬眼便见着苍穹之中一轮火红的夕阳,等他行至嗜凤宫,夕阳已隐于云彩之中。   仁和公主原本在绣花样,听说皇兄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绣活,前去相迎。   “不必多礼,你皇嫂做了蟹黄汤包,朕带了一只来,大妹妹也尝一尝。”   宫人将蟹黄汤包奉上,仁和公主笑道:“皇嫂心思真巧,只是——这要怎样吃呢。”   “朕教你。”   朱祐樘将吃法详细告诉了她。   仁和公主依言而行,吃相斯斯文文。   朱祐樘看她这样端庄的吃蟹黄汤包,忽然想起大妹妹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她才三四岁,还没留头,顶着一个光溜溜的小脑袋跑到他殿中蹭吃蹭喝。   “朕记得你小时候吃东西吃得很急,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他一提,仁和公主也想到了往事,先用帕子揩了揩嘴唇,才道:“那时候年纪小,规矩都没学呢。后来又缕缕续续有了二弟、二妹、三弟……我也算是姐妹里的长姐,自然不能如幼时一般。”   朱祐樘点了点头,感慨道:“是,流光容易把人抛。”   吃罢蟹黄汤包,宫人收拾了一番,在李广的示意下全都退了出去。   朱祐樘将张羡龄的主意与仁和公主说了一遍。   “到终选之日,让驸马到宫后苑里射箭,你就藏在观花殿,远远的看上一眼,中意谁就同你皇嫂说。”   仁和公主倒有些犹豫:“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合规矩。”   “无妨。”朱祐樘道,“驸马是要陪你一生之人,自然是要你点头才行。”   仁和公主抿着唇不言语,还是有些为难。她本是极守规矩的性子,又自持要为公主们做个好榜样,因此不知该不该遵从兄嫂所言,于婚前悄悄见一见驸马人选,甚至亲自选一个心仪的驸马。   光是想一想,她固有的观念都觉得有些出格。可是她私心里,却又有些蠢蠢欲动,谁不想亲自选一位相守一生之人?   左右为难,不知如何作答。   朱祐樘见她一脸为难,便把声音放低道:“真没什么,当年选太子妃,朕也在观花殿看了。”   “皇嫂是皇兄亲自选的么?”仁和公主眼睛都瞪圆了,语调上扬,很是惊讶,“那不就同话本上说的一样,是金风玉露相逢,天定之良缘!”   “也不至于。”朱祐樘哑然失笑。   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选太子妃之时,皇祖母本就为父皇与万娘娘烦心,唯恐他重蹈覆辙,娶了一个不喜欢的太子妃,而后闹得后宫不宁。秉着新害相权取其轻的原则,皇祖母便决心让朱祐樘自己选一位太子妃。   太子妃终选前的一日,朱祐樘就在观花殿里静候。观花殿本就是宫后苑地势最高之处,又有花木相掩,他立于其中,一点不起眼。   不多时,待选淑女们来宫后苑游玩。她们在宫后苑中赏风景,朱祐樘则是观花殿里看花人。   虽然待选淑女是为赏景才来的宫后苑,但实则几乎没有人有心情看风景,多半是跟随着内侍女官,仪态端庄,笑不露齿。   他看了一会儿,有些意兴阑珊,正欲回殿,忽然瞥见桂花树下坐了一个淑女。   那淑女竟然半点不担心脏了衣裙,席地而坐,颇有王羲之东床快婿的豁达。   她仰着头赏了一会儿桂花,忽而从衣袖里摸出一包小糕点来,一边吃糕点,一边赏桂花。   秋风过,桂花无端沾染上淑女的云鬓,她也不恼,拈下几朵碎花,察觉到一时拂不尽,索性不管了,仍笑盈盈的吃糕点。   朱祐樘静静地望着她,心里忽然闪过一句词,那时偷看西厢记时所记住的:“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若是得此人长相伴、长相守,宫中的漫长岁月,也许便不那么难捱了罢?   于是他便选中了她。   可等到他当真对笑笑情愫暗生之时,又很惶恐。若非自己,她是不用被锁在这紫禁城的。事已至此,他唯有加倍的待她好。   思及往事,朱祐樘淡淡一笑,同仁和公主说:“这话,你可别告诉你皇嫂,她并不知情。”   仁和公主连声答应:“我知道的。”   “那你去不去观花殿呢。”   “我——我想去。”   “好。”   一直到驸马终选之前,仁和公主都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哪个女孩儿不曾幻想过,未来遇着的那一个良人是何等模样?她也不例外。想到未来有一日会出嫁,会出宫,她有时欢喜,有时担心。   生为大明公主,她无需和亲,无需像亲王一般远离故土就藩。出嫁之后,逢年过节亦可进宫与亲人相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公主就没有烦心事。正统年间,就有常德大长公主进宫哭诉,说驸马宠幸小妾,竟然争语犯上。   英庙老爷听说皇姐受委屈,怒发冲冠,当即命锦衣卫把驸马捉起来法司考讯,原本要论斩的,在大臣与内侍的劝解之下,最终把驸马关了好一阵子,才放人。   驸马被放出来之后,虽说再不敢对常德大长公主不敬,但也甚少来公主府,别室而居。新人虽是夫妻,但相看新相厌,也就逢年过节进宫时见上一面。   仁和公主小时候听说这故事,很疑惑的问母妃:“既然相看相厌,为何不分开呢。”   母妃很严肃的教导她:“本朝公主不可能和离再嫁,你以后长大了,一定要与驸马好好相处,把日子过好。”   只是要把日子过好,并不是只靠她一人之功便可。仁和公主又翻了个身,对着夜色叹了口气。   但愿她能得一个好驸马。   终选之日,张羡龄领着仁和公主先登上观花殿,坐在椅子上等着相看。   参选少年们先在宫后苑比试射箭,而后再回到殿中比试文采,最后由内侍宣布中选之人。   在观花殿坐了一会儿,梅香提醒道:“娘娘、公主,人来了。”   只见新个少年在内侍的指引下大步流星的来到宫后苑,一人着红衣,一人着蓝衣,很好分辨。   比试射箭,倒没什么新鲜的,于五十步立了一个靶子,一人有三箭,看新位少年谁人谁中的次数多。   齐世美手握弓箭,放下心来,他并不擅长射箭,想来这一次定然会输给钟史。   三箭他之中了一箭,比钟史少了一箭。   等到终选结束,红袍太监出来宣布中选之人时,齐世美的靴子尖已经朝着门外,就等离开。   谁知宣读之外,下一瞬,左右的小内侍都欢呼着围住齐世美:“贵人!贵人!是无疑!”   齐世美整个人都愣住了,好端端的,他怎么就成了驸马? 第83章   两位驸马候选少年里, 仁和公主挑了个最好看的。   对于这个结果,张羡龄一点都不意外, 毕竟自古以来嫦娥爱少年。   只是当她看见驸马的名字时,有些奇怪:“齐世美,他爹怎么给他起了世美这个名字?”   “世美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么?”朱祐樘不解。   “额,没什么。”   只是这个名字让张羡龄想到鼎鼎有名的陈世美,她私底下问了宫人,才发现陈世美这个杜撰的小说人物此时并不为人所知,或许是那本小说还没写出来?   总而言之,驸马的人选一定, 张羡龄便开始忙着筹备公主的婚礼。   头一件是择吉日,将床榻、妆奁、金银器具等移入公主府。公主府是两年前就开始建了, 如今早已建成, 随时可用。   作为皇嫂, 张羡龄自然要给仁和公主添妆, 可她实在拿不准要送什么给仁和公主, 索性将坤宁宫库房打开, 邀仁和公主过来,让她亲自挑选。   “你看你喜欢什么, 直接拿走便是。”   坤宁宫的库房, 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仁和公主饶是长在宫中,娇惯着长大,走进这库房之中,也不免暗自心惊。老娘娘们各宫的私库怕是要加在一起,才堪堪与皇嫂这库房平齐。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毕竟父皇有那么多妃子,而皇兄只有皇嫂一个,这些好东西不一股脑的给皇嫂还能给谁?   仁和公主定了定神,挑了几样寻常之物,便说够了。   张羡龄吩咐宫人将公主挑中之物一一登记成册,到时候一并运到公主府上去。   她而后挽起仁和公主的手,道:“我宫里有新制的板栗酥饼,你若不嫌弃,一起来尝一尝。”   “求之不得。”仁和公主笑着答应了。   回到坤宁宫内殿,宫人端来一茶盒新鲜出炉的板栗酥饼。剔红梅兰纹圆盒,中间有隔板格作两半。   宫人介绍到:“左边这一半是咸的板栗酥饼,右边这一半是甜的。”   张羡龄向仁和公主道:“这板栗酥饼,甜的咸的,各有风味,因此我让他们做了双拼。你看你喜欢哪一种,或者都尝一尝?”   仁和公主眨了眨眼:“我先试试咸的。”   这板栗酥饼外表平平无奇,轻轻掰成两半,却见里面满满的都是淡黄色的板栗肉泥,极香,吃起来又粉又糯,其中蕴藏着一点点咸香,又带着些甘甜,风味极佳。   “这个确实好吃。”仁和公主赞了一句。   “是吧。”张羡龄高兴道,“秋天吃板栗真是再好不过的时节,要是我有一座院子,就种一棵板栗树,等板栗熟了,现摘现吃。最好还要种上梨树、桃树、枇杷树,这样四时皆有鲜果吃。”   只可惜坤宁宫不好栽树,西苑也只能避暑的时候去,所以她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仁和公主附和道:“这样,我以后就在公主府种这些果树,等果子熟了,我自摘一篮,送给皇嫂吃。”   “那我可就天天盼着你回宫了。”张羡龄笑道。   其实她私心里是羡慕仁和公主的,她出嫁之后,便离了这紫禁城的束缚住在宫外。公主与内外命妇不同,平日里进宫压根忌讳。也许仁和公主以后,能时常进宫讲一些民间的趣事与她听。   吃过点心,张羡龄命梅香将公主府的堪舆图拿来,在案上展开。   “这一座是你的公主府,隔壁的这几间是为二妹妹、三妹妹她们预备的,日后等她们都出宫了,姐妹们住在一处,也有个照应。”   她又将仁和公主府的内部构造与仁和公主细细说来。   这是一间五进的四合院,前有影壁御道,后有花园台榭,前院依旧是规规矩矩的皇家建制,后院则修得更加灵动一些,带了些小园林的意思,院中有池、池便有阁,阁对岸有假山。   此时正是江南园林盛行的时期,南方的工匠造园设景的本领已然很成熟。天下又时兴苏样、杭样事物,因此京城里也有权贵开始修筑园林,因此请来了不少南方工匠。   人既然已经在京城,不用白不用,修筑公主府后院之时,张羡龄特意要督造内侍请了好些南方工匠来修园子,据说效果很不错。   “你移居公主府之后,若有什么不喜欢的,大可以改动一些。”张羡龄道,“毕竟到了公主府,你便是一府之中,旁人都越不过你去。”   她说这句话,其实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按照旧例,公主下降,宫中会派出一位老宫人掌管公主府各项事,名为管家婆。   管家婆因是从宫里出来的,多少有些傲气。甚至有个别者,视驸马如奴婢,连公主的各项事宜管家婆都要管一管,不然就进宫说公主驸马的不是。   张羡龄给仁和公主选的管家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可公主若想在公主府说一不二,管家婆好不好说话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要看公主本人自己立不立得起来。   她对仁和公主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个大妹妹素日为人处世,是没话说的。   仁和公主听出了弦外之音,道:“皇嫂放心,我自会好好掌管府中之事。我作为长姐,等以后妹妹们出降,自然也会护着她们。”   “这样便好。”张羡龄沉吟片刻,“眼看你就要出宫了,我有几句话说与你听。”   “皇嫂请讲,我一定铭记于心。”   “什么相夫教子、孝顺公婆,这些话想必你之前都听老娘娘们说过。我要提醒你的,是另一样事。”   张羡龄正色道:“老话说,成家立业。你既成了家,出了宫,就是开启了一段新的旅程。你乃公主,有宫田例银,无需操心钱粮之事,但也要好好想一想,以后可有想做之事。”   “我呢,也算是你们几个公主的半个老师,因此才说这话。三妹妹喜欢天文、喜欢格物、还喜欢弹琵琶。二妹妹则擅长于诗文写作。可是你的爱好是什么,这几年我倒一直没看明白。”   张羡龄望着仁和公主:“你呢,做什么事都不错,可好像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岁月漫长,除了夫婿儿女、公婆爹娘,是不是可以有一些独属于你的事业爱好?”   张羡龄说着,笑起来:“当然,也许这话我说并不很恰当,因为我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过吃吃喝喝,折腾些新鲜玩意儿。我只是想提醒你,别把日子过小了,尤其是宫外这样广阔的地方。”   听完这一番话,仁和公主有些许茫然。   她从小熟读女则、女四书,无论是书中所言,还是老娘娘们的谆谆教诲,都是要她做一个好公主、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   可皇嫂却告诉她,要想一想自己喜欢的事业。   可是,仁和公主想了老半天,愣是没想出自己喜欢什么事。   她的语气有些沮丧:“我……我一时也想不到。”   “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想到呀。”张羡龄笑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也许你多见见宫外的人或者事,慢慢的就会有自己的想法。”   因着皇嫂的这一番话,对于出嫁这件事,仁和公主又多了一项期待。这期待与驸马、婚事无关,是对她自己的期待。   宫外会是怎样一个世界呢?她又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仁和公主的婚期定在十二月,依照惯例,公主需提前两月先入公主府,以待成婚吉日。   张羡龄看了钦天监测算的良辰吉日,很是满意。依着这个日子来算,仁和公主刚好可以在宫中见证寿儿周岁。   她蹲下身来,揉一揉寿儿肉嘟嘟的小脸:“你大姑姑给你过生日再出宫哦,高兴吧。”   周姑姑无奈道:“娘娘,别老是捏寿哥儿的脸,会流口水的。”   张羡龄讪讪的笑了笑,迅速收回手,拿起一个铜钱编小狮子玩偶,逗寿儿玩:“过来,到娘这里拿玩具。”   寿儿摇摇摆摆的朝她走来,跟个小鸭子似得。周姑姑在一旁看着都着急,想上前扶着小皇子,却又不敢。中宫娘娘之前就特意嘱咐过,不许宫人扶寿儿走路,说是有人扶,他就很难学会自己走路。   周姑姑正忧心呢,就见小皇子左脚踩在右脚上,啪叽摔了一跤,所幸地上垫着厚厚柔柔的被子,就是摔着了也不很疼。   小皇子愣了一下,仰起脸,没哭,只是小眉毛紧紧皱着,似乎在严肃的思考要不要哭。   周姑姑忙上前两步,正要伸手抱小皇子,却被张羡龄拦住了。   抢在寿儿思考清楚开哭之前,她大笑起来。   她一笑,寿儿也忘了自己原本要哭了,学着她的模样笑起来。   张羡龄朝他走近,到只有两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拿起铜钱编小狮子玩偶摇了摇,小狮子脖子上的铃铛叮铃铃响。   “自己起来,到娘这里来。”   寿儿挣扎的爬起来,一把扑到她怀里,捉拿住小狮子玩偶,兴奋地笑起来。   张羡龄陪寿儿玩了一会儿玩具,就听见宫人,道万岁爷回来了。   朱祐樘从暖帘下进来,瞧见一大一小两个人朝着他笑,一颗心不自觉的就柔和下来。   等着宫人进膳的时候,朱祐樘托出一只小木马,抱着寿儿将他放上去,而后推动小木马,一前一后缓缓的摇。   寿儿很喜欢这样的游戏,笑个不停。   到晚间,朱祐樘给寿儿念完睡前故事,看着他睡着了,方才放下心来。   帝后两个轻手轻脚从寿儿房中走出,回屋歇息。   朱祐樘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周岁宴之时寿儿需要抓周,咱们要不要提前教他抓什么东西?”   “没多大必要吧。”张羡龄道,“左右能放出来给寿儿抓周的东西,全是挑选过的,随他拿哪一个,都能编出一箩筐吉祥话来。再说,我也想看看,他到底会抓到什么。” 第84章   寿儿周岁宴这一日, 宫里挂上了彩灯,过年一样的热闹。   晌午时分,宪庙皇妃,英庙皇妃, 亲王公主齐聚坤宁宫, 给小太子庆生。   寿儿被放在一张黄花梨大暖塌上,张羡龄与朱祐樘一左一右的陪坐在他身边。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则端坐在暖塌旁的交椅上。   人多, 寿儿也兴奋, 在榻上爬来爬去。最后被张羡龄一把捉住, 放在膝上。   周姑姑捧着一个剔彩百子晬盘过来, 大红绸缎上盛放着各色小玩意儿,有金印玉带, 纸笔弓矢, 大多做的很精细,方便幼儿拿取。   张羡龄放寿儿过去:“拿个你喜欢的。”   寿儿风风火火的爬到剔彩百子晬盘前, 左看右看,最后左手抓起了一把小弓, 右手抓起了一把小剑。   周太皇太后格外高兴,她将寿儿抱过来,笑着道:“看来我们寿哥儿以后会像洪武老爷、永乐老爷一般骁勇呢。”   众人很是捧场,连声说了好些吉祥话。   周太皇太后毕竟有了春秋,不能久抱孩子,便把寿儿交给了张羡龄。   “对了,赶明也让张天师给寿哥儿做场法事,或者给他点上长明灯,也好为孩子祈福。”   朱祐樘点点头:“皇祖母放心,孙儿已经吩咐下去。再有, 前朝发了旨意,令天下诸州建慈幼局,使道路无饥饿之童,也算是为寿哥儿祈福。”   周太皇太后念了一声佛,道:“这样也好。”   老娘娘并亲王公主们看完热闹,吃完了酒,便陆陆续续的告辞还宫去。   仁和公主走得慢,等人散的差不多了,才走至内殿,抵在椅背上,轻声问张羡龄:“既然如此,京城是不是也要建慈幼局?”   张羡龄刚刚安顿下寿儿,正坐着吃点心,听了这话,抬头道:“自然有,怎么?你倒是想去慈幼局看一看?”   “也不知合不合规矩。”   “想来应该可以。”张羡龄沉吟道,“你若想去,提前说一声,让外男暂且回避,左右有内侍与女官陪着,也没什么关系。”   已经出嫁的公主心地善良,到慈幼局去做善事,想来也不犯忌讳。   “那便好。”仁和公主笑了笑。   张羡龄打趣道:“到时候,你拉着驸马一起去,也算得上是夫唱妇随了。”   “皇嫂。”仁和公主别过脸去,唇边有隐隐的笑意。   离仁和公主出宫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公主受蘸戒仪这一日,天公作美,天色晴好。   天色还早,张羡龄便坐在镜前梳妆,掌衣宫人们替她一件一件的穿上大红鞠衣、明黄大衫,最后将燕居冠为她戴上。   公主出降乃大事,不仅张羡龄要穿着燕居冠服,朱祐樘也穿上了绛红色通天冠服。   两人穿戴整齐,坐在坤宁宫正殿之中静候。   内侍隔一会儿就进来通传消息:   “仁和长公主至奉先殿拜别历代帝后。”   “仁和长公主至清宁宫拜别太皇太后。”   “仁和长公主至仁寿宫拜别皇太后。”   等到坤宁宫檐下的司乐奏响宫廷韶乐,仁和公主方姗姗来迟。她身穿公主冠服,头戴九翟冠,手持玉圭,由两个宫人搀扶着,缓缓踏进坤宁宫内殿。   众目睽睽之下,实则说不了什么心里话。朱祐樘与张羡龄依照成例,说了几句训诫之语。   仁和公主听完,行礼如前,这便算完成了拜别之仪。   为显殊荣,朱祐樘特命二弟,也就是兴王朱祐杬,将仁和公主一路送至公主府。   公主搬移完毕,又等待了一月有余,方在钦天监择定的吉日与驸马完婚。   公主下嫁,与民间的寻常女子嫁人自然不同。她是无需到公婆府上,驸马家中的。恰恰相反,成婚这一日,是驸马被迎入公主府,自中堂与公主拜堂成亲。   像什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之类的礼仪是没有的,毕竟公主的高堂不可能到公主府上来,驸马的爹娘也不够格让公主拜。真正的拜堂礼,是驸马向公主行四拜。   张羡龄虽不能亲自去公主府上喝喜酒,但也特意命文瑞康出宫,给仁和公主送去了赏赐。   据文瑞康所言,仁和公主与驸马爷齐世美很是相配。   “不过齐驸马似乎不能沾酒,才饮了两杯,脸就通红通红的。”文瑞康想起那个场景,就觉得好笑。   “那他没醉过去罢?”张羡龄问。这可是仁和公主的新婚之夜,要是新郎官醉过去了,那成何体统。   “娘娘放心,公主府的管家婆见状,连忙将酒换成了茶。齐驸马统共只喝了臣敬的一杯酒,还有李公公敬的一杯酒。”   文瑞康笑道:“不过齐驸马有一点点醉意,还当众背李太白的将进酒呢。”   倒是个好玩的人,张羡龄哑然失笑,想来他与仁和公主应当会相处的不错。   成婚后十日,仁和公主进宫归宁。   张羡龄见她一脸笑意,便知她过得不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齐驸马待你可好?”   仁和公主只是笑,微微点了点头。   一旁凑热闹的德清公主道:“听说姐夫生得很好看,是不是真的呀。”   “没大没小。”仁和公主瞪了她一眼,“皇嫂,你听听三姐儿这口气,以后给她挑驸马,一定要挑个好看的。”   张羡龄笑起来:“放心,算起来也快。皇祖母可是给我下了任务,明年兴王要选王妃,二姐儿要选驸马,宫里有的是喜事呢,我只怕忙不过来。”   仁和公主忙道:“若有事,皇嫂只管派人说一声,我进宫来帮忙。”   “好好好,我记着了。”张羡龄笑道。   出嫁的女儿归家,自然是想要见娘亲。张羡龄有心想留些时间出来,同仁和公主闲聊了几句,便让她在出宫前去看一看王老娘娘。   仁和公主很感激的同张羡龄道了别,转身去她母妃宫里。   张羡龄回眸,却见德清公主低垂着眼眸,竟然很安静,没有方才的活泼样子,也不知是怎么了。   “舍不得你大姐姐?”张羡龄拉着她的手问。   德清公主回过神,摇了摇头:“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   她低声道:“二哥哥若是娶了王妃,怕是要立刻去就藩了罢?”   本朝旧制,亲王成亲之后必然就藩。此后若无特殊缘故,终身不得进京。   张羡龄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虽然也许很难再见,但你也可以常常与兴王通行。”   “我主要是担心母妃。”德清公主轻声叹息,“等几个哥哥都就藩,我也出嫁了,就只剩她一人在宫里了。”   她沉默了一刹,又想起今日是大姐姐归宁的好日子,要笑。于是德清公主强打起精神,笑意盈盈的望向张羡龄:“不过,有皇嫂和其他老娘娘们在,想来母妃在宫里也会过得很好,是我想多了。”   “你放心,我也会照顾好邵老娘娘的。”张羡龄道。   过年的时候,张羡龄特意用红纸浆糊糊了一个红包,装了一包小银锭小金锭,作为压岁钱送给寿儿。   朱祐樘见了,只觉好笑:“寿儿还这样小,你就是给他压岁钱,他也用不了。”   “好玩么。”张羡龄右手拿着红包,钓鱼一样在寿儿面前晃悠,“寿儿,想要红包么?过来拿。”   寿儿如今很喜欢看这些花花绿绿,色彩丰富的东西,摇摇摆摆走过来,伸出小手,试着去够红包。   他小手堪堪要碰到红包之时,张羡龄却忽然笑着把红包往后一缩,让他扑了个空。   寿儿眨巴眨巴眼睛,生气的喊了一声:“凉(娘)。”   张羡龄被他这气鼓鼓的小模样逗得直笑,赶忙把红包塞到了寿儿手上。   寿儿从红包里倒出一个海棠花式小银锭,第一反应就是往嘴里塞。   “这个可不能塞嘴里。”张羡龄连忙把小银锭抢出来。   这孩子如今到了长牙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想往嘴巴里放,颇有看见什么吃什么的豪迈。   忽然被抢走了到嘴的小银锭,寿儿嘴一撇,就要哭。朱祐樘眼疾手快,立刻从食盘里抓起一块米饼,塞到他口中作为替代品。   这米饼是张羡龄特地吩咐坤宁宫膳房的人所做,口感跟饼干有些相似,最适合用来磨牙。   嘴里有了食,寿儿便也忘记哭了,津津有味的开始啃米饼。   张羡龄悄悄与朱祐樘说话,怕寿儿听见似的:“幸亏你动作快,不然这小东西哭起来,那叫一个魔音穿耳。”   寿儿是精神旺盛的孩子,笑也笑得响,哭也哭得嘹亮,好在不难哄。当他要哭时,就可以用新鲜玩意转移他的注意力,或是吃的,或是玩的,都可以。   一家人坐在矮榻上玩了一会儿,李广进殿来通传:“万岁爷,娘娘,要放烟花了。”   为防失火,放烟花的场地定在乾清宫广场,那里地方宽敞,比坤宁宫的月台要大上好些。   怕冻着孩子,张羡龄给寿儿系上小围巾,又给他戴上暖耳。小家伙正在啃东西吃,随便她摆弄,没有一点意见。   穿戴好,朱祐樘将寿儿一抱在怀里,三人一起移步乾清宫。   明朝的烟花品类已经很多了,大概有百来种,今日放得这几样都是工匠精挑细选出来的,火焰不高,色彩却极其丰富,一枚烟花锥点燃,好似暗夜之中盛开了一簇梅花,美不胜收。   火树银花里,弘治五年就这样划上了尾声。   张羡龄也没想到,弘治六年一开年,她就收到了一份大礼。造办处的人来报,原本交代她们研制的新型纺纱机终于出了成果。 第85章   西苑, 蚕池。   造办处女官萧荷花引着张羡龄来到两架新型织机前,一一介绍。   “左边即是新制纺纱机,如此改进之后,一次可纺十六线锭。与如今民间所用的织机相比, 同样的时间, 可以纺出三倍以上的棉线。”   萧荷花转身招呼一个纺纱宫女:“这位就是参透娘娘意思的纺纱老宫人,丁老太, 你来同娘娘解释。”   那纺纱老宫女上前两步, 行礼道万福, 而后将这新制纺纱机的不同之处说与张羡龄听。   怕张羡龄不解其中意, 她边说边走到织机前,动手演示。   原来这一台新制纺纱机, 添加了一个传动装置纺纱机的右上端有一个大大的转轮, 用皮革带将转轮与纺纱机底部的传动装置连接起来。一旦飞速摇动大转轮,传动装置便连续不断的带动细线锭, 将原本的粗棉线拉细。   因织机前头还设有一个定线竿,是以不用担心细线锭回转。   “倒地的织机还能够转动一会儿, 在转动期间,原本织机上横着的纱锭变成竖直的,奴婢就想着,能不能在反过来推断,试着把纱锭变成竖直的。与其他宫女内侍一起研制了好些日子,发现这个思路竟然当真行得通,而后用想了许多法子,试了十余回,直到如今才算小有所成。”   张羡龄试着用手一推转轮,纺纱机立刻连带着动起来。她虽然没怎么用过从前的纺纱机, 但也能明显感到,这一台新型织机的速度要远远胜出。   除了新型纺纱机,还有一台新型织布机。   “之前娘娘曾经提点过,也许可以用飞梭提高织布的速度。我们便沿着这个思路试了很多回。后来请御用监的内侍帮忙,用金属铸成了两个小滑轮,安在飞梭的两侧。再有就是娘娘说的弹簧,这东西咱们从前未曾听说过,但听娘娘的描述,似乎有点像弓箭弹出箭的感觉,于是蔡太监就去找了兵库司专门造弓箭鸟统的匠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弹簧造出来,安在织布机两侧。飞梭撞上弹簧,立刻弹了回去,织布的速度也大大提升。”   萧荷花略抱有歉意道:“不过,我们试了很多回,这两种新型的织机与纺纱机,对棉线棉布是最适用的,像蚕丝、葛麻之类的却不大好用。”   “这样已经很好了。”张羡龄当即给参与新型纺纱机与织机研究组的宫人内侍放了赏钱。   她做事一向豪爽,直接命人去开坤宁宫的库房,扛了一箱雪白的官银过来,也不管数量面额多少,齐齐码在桌上,叫一个名字,就上来一个研究组的宫人或内侍来领银子。   春光明媚,照耀在摆满银锭的桌子上,那叫一个流光溢彩。   这一下,闹得颇为轰动。发赏钱见过,可谁见过这样发赏银的?从前发赏钱,小面额的碎银,例如银瓜子、银豆之类的,都是摆在茶盘里;过年过节几两银子的赏钱,都是私下里发。像今天这样的架势,可从未见过。   不得不说,这一举动极其有冲击力,没两日的时间,紫禁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宫女内侍,没有一个不再懊悔:怎么自己就没加入这个研制新型纺纱机与织机的研究组呢?   错失一大笔钱啊!   不过后宫,就连前朝,也有风闻此事的官员上书,劝中宫娘娘要俭以养德、不该这样重赏宫人内侍。   这样的奏本,朱祐樘一概留中不发,不交与廷议也不批复。   他是知道笑笑的为人的,如此重赏宫人内侍,一定事出有因。   夜里,回到坤宁宫,朱祐樘轻描淡写提起了此事:“那些宫人内侍是有何作为,竟有本事令你如此高兴?”   张羡龄扭过头,笑盈盈道:“确实是有大功一件。”   她将研究组造出新型纺纱机与织布机一事简要的说与朱祐樘听。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除了言语,张羡龄还特地准备一个奏本,上面所记载的,都是这几日新型纺纱机与织布机产出的详实数据。   为了追求真实,张羡龄甚至特意让一些其他局的宫女来纺纱纺布,看看普通女子用新式纺纱机与织布机是否与熟练的纺纱宫女有较大的差别。最后得出的数据即使是按照最小值,也远远高出如今民间所用的织机。   朱祐樘翻开奏本前几页时,仍面不改色,可越往后看越激动。他甚至握着奏本,在银丝线松柏梅地毯上来回的踏步。行走时,宝蓝色五爪龙袍轻轻飘动,暗纹于灯火中显现。   看完了,他猛一回头,同张羡龄说:“若是这奏本所言不虚,笑笑,那黎民百姓穿衣所费之钱会大大降低。”   “确实如此。”张羡龄起身,走到他面前,与他并肩而立,微笑道,“所以,我才要这样大张旗鼓的奖赏宫人内侍。一来,他们该赏来;二来,此举可大大刺激其他人,也许就能激起他们造新物之心。如今两架便可带来如此变化,倘若不断推陈出新,那大明未来的面貌一定焕然一新。”   朱祐樘执起她的手,浅笑道:“若真如此,我也能无憾了。对了,这新型纺纱机与织布机可有名字?念着总觉得有些拗口。”   张羡龄也赞同,她私心里想过这个问题。要不要仿照珍妮纺纱机的名字,也依葫芦画瓢把这新型纺纱机的名字定位厚照纺纱机?寿儿纺纱机?   不妥不妥,怎么听怎么变扭。   她想了想,说:“要不,叫织女纺纱机?念起来倒也朗朗上口。”   朱祐樘将“织女纺纱机”念了两遍,点头道:“不错,就叫这个名儿。既然纺纱机叫织女,织布机中又有飞梭,不如就叫鹊桥织布机。”   张羡龄抚掌笑道:“织女纺纱机,鹊桥织布机,妙哉妙哉。”   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说:“不过织女纺纱机与鹊桥织布机比较适合纺棉线,织棉布,也不知道如今棉花的种植量如何?”   棉花的种植历史虽然源远流长,但一直元明之时,棉衣棉布才渐渐飞入寻常百姓家,价钱比之丝绸便宜,却比麻布要贵一些,是以在民间种植量并不算太多。   “这倒没关系。”朱祐樘道,“只要织女机与鹊桥机一旦推广开来,棉布的价格一降,那么种棉花的百姓也会多起来。”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查明织女机与鹊桥机是否当真如此神奇,并推而广之,造福民众。   第二天,朱祐樘便命工部之人测试织女机与鹊桥机。   工部之人详细检查之后,发现织女机与鹊桥机的效果的确尤为出众,便上报天子。   朱祐樘听完禀报,当即下令,让工部推广织女机与鹊桥机。   前朝的工部大臣正焦头烂额想着如何推广织女机与鹊桥机,后宫里造办处的好些人却得了两个月的休假。   勤勤恳恳工作了这么久,一举推出了织女机与鹊桥机。张羡龄觉得不让他们休息都说不过去。   因此,她特地给造办处负责研制织女机与鹊桥机的人放了假,许他们出宫探亲,游玩散心。   她特意将造办处的萧荷花与蔡衡叫到坤宁宫来,同他们说了这消息。   “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们了,因此我给你们放两个月的假。虽是放假,但月钱照发。”   有这等好事,造办处的人无不心怀感激,高高兴兴地出宫休假。   阳春三月天,张羡龄近来也觉得春困,睡得比冬日时要多上半个时辰。   等她睡醒的时候,朱祐樘已经上朝去了,寿儿也被保母推着,在宫后苑溜达了一圈。   说起来这小崽子精神是真的旺盛,每日醒的比鸡早,一醒就闹着要到坤宁宫外溜达。   为了这个,张羡龄之前特地命人做了一个宝宝推车,让保母等一众伺候寿儿的宫人每日清晨推着他到宫后苑转一圈。   寿儿游罢宫后苑,回到坤宁宫,立刻撒丫子奔向帝后就寝的内殿。“凉、凉、凉”的喊张羡龄起床。   张羡龄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着寿儿的小脸,还有他手上拈着的一朵桃花。   “凉,花花。”   寿儿趴在床边,口齿不清的喊她。   张羡龄支起身子,把这小子抱在怀里,摸摸他光溜溜的小脑袋。明宫的规矩,小皇子小公主都要剃头,寿儿也不例外。   寿儿咯咯直笑,拈着桃花,小手伸啊伸,试图够着她的鬓边。   张羡龄便把头垂下来,压得低低的,让寿儿将那朵花给自己戴上。   母子两个玩了一会儿,保母将寿儿抱过去喂吃的。张羡龄也起床梳洗,戴头面的时候,她提醒道:“把那朵桃花给我戴上吧。”   宫里有专门的花簪,簪子底部或是玉或是金银,上面一截却留了个空,专门用来簪鲜花。   梅香将那一朵桃花插在玉花簪里,戴在张羡龄鬓边。   张羡龄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只看着这桃花,道:“昨天做的紫苏桃子姜能吃了么?”   “在冰鉴里放了一个晚上,应当已经腌渍好了。”   “那等会儿早膳的时候记得端上来。”   “是。”   紫苏桃子姜这道小吃并不复杂,用紫苏叶与姜丝共同浸泡在糖水之中,而后加入桃子果肉即可。   张羡龄挺喜欢紫苏桃子姜酸甜爽脆的口感,觉得开胃下饭,因此新桃子一出来,就命宫人做了一些吃。   用完早膳,她与六尚掌印女官们商量了一会儿兴王选王妃、二公主选驸马之事,初步敲定了选妃选驸马的时间。   议完事,谈允贤领着女医来给坤宁宫请平安脉。   张羡龄笑道:“每次见你们来都紧张,怕等会儿量身量,我又怕了。”   女医半月来请一次平安脉,张羡龄觉得光把脉不足以检查身体健康,便索性让女医们给自己查体并纪录身量数据,做了一个健康档案。   谈允贤抿嘴笑了笑:“娘娘一向注意,应当还好,近来可还是有些春困。”   “还是有一点。”   “也许需要调一调饮食,待臣替娘娘诊过脉之后再说。”   谈允贤诊完左右手的脉象,略有些惊讶。等两位女医依次诊脉完毕后,她才道:“给娘娘道喜,您又有身孕了。”   得了消息,文瑞康当即去乾清宫报喜。他进了乾清宫的门槛,却见外殿伺候之人一脸的紧张。   他低声问前来迎接的近侍何鼎:“可有什么事?”   这何鼎原来在内书堂时,也曾听过文瑞康的课,算是个学生,因此犹豫了一下,才悄悄提点道:“工部的人正在东暖阁回事,万岁爷好似有些不痛快,你老儿在这稍后。” 第86章   文瑞康立在外间, 老老实实地等,目不斜视。   乾清宫的两尊香炉燃着迦南香,白烟轻溢,扩散至整间殿宇, 是很清冽的香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东暖阁的两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打开,细碎的脚步声, 几个大臣退了出来, 脸上神情都有些沮丧, 一看就是没有办好差事。   何鼎向文瑞康微一颔首, 自己硬着头皮走到里间。   万岁爷坐在龙椅上,蹙着眉, 似有什么烦心事。   若是换作其他事, 何鼎还真不敢这时候来讨晦气,只是之前万岁爷曾吩咐过, 只要是坤宁宫的事,无论大小, 都要即使上报。   他轻声说了文瑞康来乾清宫的事,心想中宫娘娘也许能让万岁爷稍微平复一下心情。   朱祐樘将手中题本合上,当即传文瑞康进来。   文瑞康进殿之后,快速的请完安、行完礼,而后言简意赅的说明了来意:“恭喜万岁爷,中宫娘娘有喜。”   听了这一句话,朱祐樘眉间的郁色立刻若霜雪一般消散了:“速速传太医来,去坤宁宫给中宫请平安脉。”   他问了问李广,确认了一遍今日剩余的行程,见没什么迫在眉睫之事, 便立刻摆驾坤宁宫。   太医们也紧赶慢赶跑来了,速度比寻常快了不少。如今太医院上下都极其看重坤宁宫,一来万岁爷的后宫就只有这位娘娘,二来宫中的女医院也让他们产生了危机感。   看这架势,女医院已经渐渐起来了,若当真如此,他们太医院岂不是不像往常那般受重视了?   不行,一定要让中宫娘娘看到太医们杰出的医术才可。那女医之中纵使有谈允贤这等极有天赋的,可大多数女医的行医经验与他们这些出身世代为医之家的太医想比,还是有差距的。   是以如今但凡听到坤宁宫传召,要不是在宫中行走要遵循礼仪,太医们都恨不得撒开腿奔过来。   一口气来了四五位太医,由太医院院判刘文泰领着,一个一个的给张羡龄诊脉。   被这么多人围着嘘寒问暖,张羡龄顿时有一种在穿越前的病房被一群医生当作典型病例研究的感觉,略微有些不自在。   好不容易诊完脉,太医院刘文泰亦向帝后贺喜,道中宫娘娘确实有了身孕。   朱祐樘叫内侍给太医和女医给了赏钱,便让他们退下。   方才他一直坐在笑笑身旁,察觉到她的身子有些僵硬,估计是人太多的缘故。   太医们散去,笑笑果然渐渐放松下来。   她笑着同朱祐樘说:“我觉得这次是个女儿。”   “若是如此,便太好了。”朱祐樘将她搂入怀,低声问,“会不会恶心?朕让他们传膳?”   张羡龄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不舒服,她心里有些庆幸,估计这个孩子也和寿儿一样,不会让她吃多大苦头。   “还好,不过我的确有些饿了。”   “李广,让宫人进膳。”   坤宁宫膳房一大早就听说了风声,参照上一回中宫娘娘有孕之时女医与太医的医嘱,略改动了一下膳单,上了许多以燕窝为配料的菜。   像什么燕窝福字锅烧肥鸡、燕窝拌熏鸡丝、燕窝白鸭丝,都是极滋补养胃的。   然而张羡龄坐在黄檀木彩绘餐桌前,拿起筷子,竟然感觉有些乏味,不大想吃。   “可是菜不合胃口?”   朱祐樘话音才落,张羡龄就一手掩住嘴,直犯恶心。   梅香见状,赶紧抢过一旁侍立宫女手上的痰盂,三步做两步凑上前去。   张羡龄吐了一回,方才好受些。   太医院诸人走到半路,又被内侍追上,急着叫了回去。   又是一番折腾,刘文泰拱手道:“娘娘脉象很稳,并无太大干系。”   “可她这回难受的厉害。”朱祐樘忧心道。   刘文泰卡壳了一下:“这……妇人有孕,本是情况不同,娘娘也许是这一下有些不适。若不然,臣开一些安胎药?”   张羡龄连连摇头:“闻了药味更恶心,没事的,就是不想吃复杂的东西。”   朱祐樘拗不过她,等谈允贤过来,给出了相似的诊断,他才放下了半颗心。   他私下里问:“既然不想吃燕窝鱼翅之类的,那你如今可有想吃的?”   张羡龄侧坐在美人榻上,想了好久,犹豫道:“青菜面?”   朱祐樘点点头,拿过一个绣枕垫在张羡龄腰后头,让她好靠得舒服些。   “你先休息片刻,我去煮面。”   他如今煮面已经颇有心得,不多时,便盛了两碗面来。   两人就在美人榻旁摆了一个高几,简简单单的用了膳。一碗素面,汤汁清爽、碱水面劲道弹牙,略烫过的青菜绿意盎然,有几样卤菜,外加两枚咸鸭蛋作配料,吃得家常,却很舒服。   坤宁宫的习惯,是用过膳后散一会儿步。   这时候太阳大,不好到外头散步,朱祐樘便牵着张羡龄的手,在坤宁宫内走一走。   寿儿也醒着,看见爹娘,高兴的很,只颠颠地跟在他俩身后。   后头还有几个宫人时刻盯着小太子,唯恐他摔跤。   寿儿见朱祐樘牵着张羡龄的手,觉得好玩,迈着小短腿赶到张羡龄身边,想要抓住她的手。   朱祐樘担心寿儿淘气,便把他抱过来,自己换了只手牵着。   三人散了一会儿步,朱祐樘想起上午朝臣们的回禀,不自觉抿了抿唇。   张羡龄一见他这小动作,便知他有烦心事。   这些年她都观察出来了,朱祐樘生气或者心烦的时候,不吵也不闹,也不会吼着震天响宣泄怒气,但多半会有一个抿唇的小动作。   她怀孕是大喜事,朱祐樘不可能有什么烦心的,那估计是朝堂的事。   张羡龄如今早不像刚成婚时那般忌讳,笑盈盈的问:“樘哥哥可有什么烦心事?”   朱祐樘抬眸看向她,道:“被你看出来了。”语调里带着些宠溺的意思。   他沉吟道:“原本是打算说与你听的,不过你如今有了身子,我便不想让你烦心。”   “没事的,我又不是风一吹就坏了。”张羡龄脚步一停,“是不是与织女机有关?”   思来想去,现如今能与她有关的朝廷之事,也只有这一件了。   朱祐樘点点头:“不错。”   他本想讲给笑笑听,左手却被拽了一下。寿儿很不满的望着他,口中喊道:“走,走!”   这小子,倒真有主见。朱祐樘哑然失笑,只好拉着寿儿继续往前散步,边走边说。   原来是工部将织女机与鹊桥机推而广之这事遇到了难题,虽然朱祐樘早给他们下了令,但两个月过去,情况却不尽人意。   虽说看在朝廷的面子上,也有几个大商户开始学着造织女机与鹊桥机,但到底是小猫两三只,不成气候。   “不应该啊。”张羡龄疑惑道,“这织女机仿线效率胜出两倍有余,为何这些大商户不立刻更新迭代呢?”   “还是为了一个钱字。”朱祐樘道,“虽说织女机与鹊桥机纺线多,织布快,可因工艺复杂,造价比之寻常纺车要贵。与其换织机,多找一个织工还便宜些。”   “至于那些小织户,家中积蓄甚薄,更不乐意花钱换纺车了。”   朱祐樘想着织女机与鹊桥机乃是张羡龄一手促成,怕她担忧过甚,连忙安慰道:“想来也是时日短了些,再给这些臣子一些时间,让他们好好办事,想来可以推而广之,毕竟欲速则不达。”   张羡龄点点头,笑了笑:“确实,也不可能一帆风顺,也许集思广益,能想出一个好办法。”   这几日闲着的时候,张羡龄便在思索,到底如何才能将织女机和鹊桥机推广出去。   说白了,这是一个成本与风险的问题。商人逐利,但更看重眼前之利,至于用长远的眼光放长线钓大鱼,能做到的人并不多。这便造成了有钱者懒得换,没钱者换不起的局面。就像黄道婆造出的三锭脚纺车,明明是彼时领先于世界的纺车,按理说应当迅速使世面上的纺车更新迭代。可直到如今,民间用的最多的,还是手摇一锭纺车。   如何才是破局之法呢?   她思索良久,同朱祐樘提出了一个不成熟的建议:“能不能试着办一处官办纺织厂,以作典范,等大家都接受了,再推动民间商人办厂。”   朱祐樘摇了摇头:“想法虽好,可士农工商,商业到底是末业……官府若插手商贾之事,这纺织又不像盐铁,一定会引起争议。”   这倒是个问题。   张羡龄想了想,又说:“那……若是换个名目呢?”   “什么名目?”   “譬如说慈幼局和养济院之中,总有一些孤苦无依的女孩子或寡妇,她们也都好手好脚的,有人捐几台织女机、鹊桥机,让她们能够凭借织布有所收入,这应当不过分罢?”   “自然不过分。”朱祐樘道,“可是这不也是小打小闹么?”   “只要能织出成布,卖得价钱低一些,自然能引起关注。关注的人一多,原本懒得动的商人也会追赶着换织机的。”   她抱着朱祐樘的胳臂撒娇:“就悄悄试一试,好不好嘛?”   朱祐樘轻轻一点她的额头:“你啊你,算了,随你意,不过要有分寸。”   张羡龄忽然笑起来。   “怎么了?”朱祐樘奇怪道。   她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了高兴的事。”   就她刚才那说话的语气,好像那种祸国殃民进谗言的妖后哦。   不管了。好好的织女机与鹊桥机造出来,总不能束之高阁罢?只要能让这两样机器发挥出应有的功效,她就是当一回妖后也没什么。   反正朱祐樘会护着她。 第87章   办纺织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使是一座小小的纺织厂。   造办处的萧荷花与蔡衡休假归来,便领了这个任务。   在宫外行走,到底是内侍方便一些, 于是两人便商议了一番,各自分了工。萧荷花来盯着宫内的匠人造织女机与鹊桥机, 蔡衡到宫外去张罗打点。   蔡衡一月有大半的时日在宫外跑, 寻场地, 改屋子,定家具, 从初夏跑到深秋, 人都晒黑了几个度, 这才跑出个名堂来。   纺织厂的位置定好了, 紧挨着慈幼局的三重小院,为着要低调,外墙仍旧是萧索斑驳的老样子, 没有漆新漆,更没有刷红漆,但屋子内部却是大动干戈了一番, 布局、规制都是按照中宫娘娘的吩咐来的,与寻常绣坊全然两样,走进一个人来看, 都会如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一般,啧啧称奇。   中秋之后, 好些台织女机与鹊桥机俱移进了慈幼局纺织厂, 由工匠一一安设、调制好。这也是中宫娘娘的注意,她嫌整个整个织机摆来挪去很费功夫,便命工匠们将原本的织女机与鹊桥机拆解成几部分, 譬如圆木、转盘、飞梭等零零散散的部位,一一标上编号,装在一个大箱子里头,等运到纺织厂在组装起来。   别说,这样一来,不仅是搬运织女机与鹊桥机的速度大大增快,连工匠造零件的速度也随之加快了好些。毕竟各自专门造一样零件,可比先造一样东西又造另一样最后在组装到一起要来得容易。   就这样,小小的纺织厂已然初俱规模。无事具备,只欠东风,招人的告示便贴了出去。   当然贴告示多半只是一个仪式感,真要招人,一是依靠原有的慈幼局以及养济院,二来就是各色小报,同时也嘱咐了一些走家串户的牙人,要她们代为传消息,特别是那些穷苦人家的女儿以及丧夫的寡妇。毕竟慈幼局纺织厂设立的名目,是惜老扶弱。   ***   西门外的一条胡同里,住着齐寡妇和她的女儿。   这一家虽然人丁稀少,但绝对是整条胡同里最干净的一家,门庭虽简陋,却总是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半点落叶都没有。   一大清早,就能听见齐寡妇挥动扫把,唰唰唰的扫庭尘。   她一向起得早,因为晚上睡得早。点蜡烛要钱,点油灯还要钱,虽然都是些锱铢之费,但齐寡妇还是舍不得。毕竟她如今守寡,还有一个孩子要养,家中只有出的账没有进的账,自然要精打细算,一个钱掰成两半花。   说起来也是一段伤心事,齐寡妇才嫁与她丈夫时,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的。她公婆死得早,无需她侍奉,丈夫家中也略有薄财,房屋是自己的,靠做些小买卖过活。   只可惜好景不长,齐寡妇才生下大妞不久,外头就传来消息,说她丈夫在外头买茶的时候,不幸淹死了。   哭自然是哭了一场,可是抹干泪,日子还是要照过。   她还有女儿要养呢。   幸好家中房宅是现成的,又有一些积蓄,倒也不至于揭不开锅。   但齐寡妇还是心中不安,小孩子容易生病,好不容易养大了,还要给她攒嫁妆,单凭家里这一点点积蓄,能够么?   于是平日里她也接一些纳鞋底,刺绣的活计,收些手工费,不贵。   天气好的时候,齐寡妇就把女儿放在庭前玩,怕她走丢,也怕有拍花子的人,齐寡妇特意寻一根长长的麻绳,一头拴着女儿的腰,一头系在她做活的小方桌上。   这日,齐寡妇正坐在门前刺绣,听见外头有人喊她。   齐寡妇抬头一看,是胡同口的胡大娘。这胡大娘一家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了,算是老街坊,胡大娘性格开朗,平时也做些介绍的活儿。齐寡妇最早开始给人纳鞋底、缝衣服,就是胡大娘给牵的线。   见她来,齐寡妇忙站起来相迎,请胡大娘在桌边坐下,又去张罗着倒水。   胡大娘见大妞还被绳子拴着,就道:“这孩子大了,也得让她自己跑一跑才是,不好整日拴着。”   “我也是没法子。”齐寡妇递过来一个粗陶杯,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带着大妞到外头玩耍,只是要做工换钱,也没旁人帮我带她。”   胡大娘双手握着粗陶杯,道:“最近倒有一件好事,也许能让你两全。”   “请讲。”   “慈幼局听说过么?”   齐寡妇点点头:“听过。”京城里兴建的慈幼局,可是一件大善事,况且离她家所在的胡同并不远。她偶尔抱着大妞去买东西,会从慈幼局路过,看见几个保母带着一些孤儿坐在庭前晒太阳,还唱歌呢。   胡大娘压低声音道:“这慈幼局边上,新建了一座绣坊,如今正招女工呢,月钱很不错,我一听,就想到你了。”   “真的。”齐寡妇脸上闪过了惊喜之色,然而很快便低落下来,“可是,人家也许会嫌弃我晦气。”   她从前也去找过主家,想带着大妞一起做个仆妇什么的,然而人家多嫌她是寡妇,不要。   “没事。”胡大娘道,“听说这慈幼局绣坊原本就是为了扶持弱小女子而设,我都问过了,像你这样的寡妇,人也收。”   齐寡妇有些心动,她看一看大妞,叹了口气:“可是,我若去绣坊做工,大妞可怎么办呢。”   胡大娘笑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说好事了,若是去慈幼局绣坊做工,白日里你去上班,你家大妞也可直接送到慈幼局,说是有什么……”   她回忆了一下,才想起那个新名词:“说是有托儿所!专门给你带孩子的。”   “有这好事?”   齐寡妇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她托胡大娘帮忙照看一下大妞,当即奔向慈幼局。   等到了慈幼局,她才知道,这并不是绣坊,而是什么纺织厂。名字虽然古里古怪的,但是做的事还是很简单明了的,无非就是纺纱织布,这两样她都会,而且都很熟练。   慈幼局纺织厂还有专人负责考校,齐寡妇因手脚麻利,做工又快又好,当即就被定下了。   几日后,深秋的一个清晨。齐寡妇把女儿裹得严严实实的,拉着她的小手出了门。   行到慈幼局门前,除了三三两两的女工之外,还有不少小摊贩,卖包子的,炸油条的,扛了两个木桶豆浆来卖的……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好不热闹。   大妞盯着那个炸油条的人,咽了口唾沫,却把视线移开。   齐寡妇瞧见女儿的神情,有些心疼,又想着从此以后每月能拿月钱,便拿了几个铜板买了一个油条,给大妞吃。   慈幼局的侧门也开了,门口站了两三个妇人,还有一个穿着宫装。   齐寡妇鼓起勇气,拉着女儿往前,道:“我……我是在纺织厂做工的,这是我女儿。”   一个妇人笑道:“可有牙牌没有?”   “有!”   齐寡妇忙将自己新领不久的牙牌拿出来,木制牙牌上刻着她的姓名籍贯住址以及职位。那妇人查验之后,在簿上登记了一笔。   “你在这儿画个押,说明你把孩子送来了。把孩子领走的时候,就在下头跟着画一个押,我们也好核对。”   齐寡妇照着她所言做了,将孩子交给妇人,心里还有点不舍。   大妞年纪小,见要离开母亲,无声无息的哭起来:“娘,别卖我。”   “娘怎么会卖你呢。”齐寡妇急急地上前一步,将大妞一把拢在怀里,“娘就在隔壁做工,等会儿领你回家。”   那妇人也上来劝:“没事,老师只是领着你和其他小朋友做游戏,等会儿吃午饭你娘就来接了。”   安慰了好一会儿,大妞方才跟慈幼局的老师进去,齐寡妇也进了一墙之隔的纺织厂。   进到纺织厂,先要把头发劝用一个布兜包起来,还要洗手,穿蓝色的窄袖厂服。   大家都换成了同样的装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新鲜。   齐寡妇被分到去操作织女机纺线,虽然之前被培训了几回,但等织女机真正开始动起来,她还是觉得很惊讶。这织女机,竟然能一次纺八根线呢!   下了班,齐寡妇立刻去接女儿。在慈幼局侧门前等候的娘亲不止她一个,还排了一会儿队,齐寡妇方才接到了女儿。   齐寡妇领着女儿去吃饭,心里甜丝丝的,若是每日能过这样的日子,她可不必愁了,但愿这纺织厂能长长久久的办下去。   慈幼局纺织厂第一日开工,萧荷花就在这里陪了一整日,等到夕阳西沉,她方和蔡衡匆匆赶回宫中,向中宫娘娘汇报。   到坤宁宫时,万岁爷也回来了,听说他们时来禀报慈幼局纺织厂之事,饶有兴趣的让他们直说。   萧荷花与蔡衡便将今日开工之事一一说了。   “今日五十位女工全来齐了,纺纱织布,井井有条,所得布匹比之寻常织机要多出四倍……”   听完,张羡龄笑着看向朱祐樘:“万岁爷以为如何?”   朱祐樘握一握她的手:“不错,且静观成效。”   张羡龄夸了蔡衡与萧荷花几句,赐了菜,便让他们下去歇着了。   蔡衡得了赞扬,心情很好,走出坤宁宫时,正好遇见了文瑞康。   见了坤宁宫掌事牌子,蔡衡自然放低了身段,笑着向他问好。   文瑞康见他一脸喜色,心里多少也猜着了几分,怕他光顾着高兴,误了中宫娘娘的大事,便悄声提点道:“越是这时,越要谨慎。”   蔡衡笑眯眯道:“文爷爷未免太小心了,这纺织厂好好的,不会有什么大事。”   文瑞康冷笑道:“你难道不知福祸相依这道理?诚然这慈幼局纺织厂给了一些人实惠,但也有一些人会因此失利。你且等着,没到腊月,就一定会有文官弹劾。”   他猜得半点不错,慈幼局纺织厂开工还不到一月,就有文官上题本,为一些受到影响的织户打抱不平,认为如此低价的棉布是与民争利,损害了没钱换织女机与鹊桥机的织户利益。 第88章   冬日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 灰蒙蒙的天色,坤宁宫殿里也显得格外暗淡。   上午,宫人内侍们抬出灯来, 拿着银火镰将三大盏珠子吊挂灯一盏一盏点燃, 又拿了几盏桌灯来, 轻轻搁在书案上。   有了灯火, 看报纸时便不会伤眼睛。   张羡龄一手托腮,一手拈着燕京小报的一角, 一行一行看下去。   因政事并非燕京小报的主要内容,是以只在乙版的右下角留出了一块版面, 简要说了个别文臣弹劾织女机鹊桥机之事。   寥寥数笔,可张羡龄却已经可以透过这文字,瞧见一群满嘴仁义道德的老夫子。   她将报纸一折, 细碎的声响里, 腹中的孩子动了两下。张羡龄轻轻拍一拍腹部,安抚似的, 而后抬起头, 望向眼前的蔡衡与萧荷花。   两人默然而立, 站的笔直笔直, 甚至有些僵硬。虽说顾及在坤宁宫,脸上只能带着淡淡的笑,免得讨中宫娘娘不喜,可俩人的眉目间都藏着忧色。   张羡龄轻轻靠在椅背上,腰后垫了一个软垫, 里面塞的事棉花,轻柔似云朵。   她舒舒服服的靠着软垫,悠悠道:“这事, 我已知道了。”   蔡衡撩起袍子下跪:“是臣不好,没办好差事,请娘娘责罚。”   他一跪,萧荷花也紧跟着跪下,口中请罪。   “不干你们的事,起来吧。”张羡龄道。   她心里明镜似的,但凡一样新事物诞生,无论前途多么光明,总归会经历些风风雨雨。那高中课本上都讲了,新事物战胜旧事物不是一帆风顺的,必然经历曲折的过程。   如今,织布机与鹊桥机正在经过曲折的过程。   蔡衡问:“那……娘娘可有什么指示?”   他将自己想到的应对之法说出:“不然,臣看能不能请上书的官儿吃酒,同他说明情况,要他宽容宽容?”   张羡龄摇了摇头:“你们什么都不用做,让子弹飞一会。”   “什么?”   张羡龄笑起来:“我是说,以不变应万变,行了,你们下去歇着罢。”   她既然发了话,蔡衡与萧荷花就是心里着急,也不敢多嘴,俯首道了声“娘娘千岁”,便退下了。   梅香提过来一个铜鎏金缠枝牡丹手炉,小声道:“这些事,娘娘如今不管也成,您如今身子重了,还是要多多歇息才是。”   张羡龄将手炉捧在手中,手炉中除了银霜炭还加了一粒香料,清香袅袅,有安神之功效。   “倒也不能完全不管,不然要是我这心血给闹没了,更怄气。”   她凝神想了一会儿,与梅香附耳说了好些话。   梅香听完,应声道:“娘娘放心,我一定把消息传下去。”   张羡龄微一颔首:“这事也急不得,没个数年的功夫,还真难搞定。对了,周姑姑今日可好些。”   周姑姑年事已高,到了冬日,寒风一吹,身子骨更受不住,三日前下坤宁宫月台时,不慎跌了一跤,便告了病假,在直房修养。   “女医开了药,吃了几剂,周姑姑精神也好了些。”梅香禀报,“早上我去看她,她老人家能吃半个馒头了,不像前两天,只能喝粥。”   张羡龄道:“库房里还有好些燕窝没吃呢,你问问女医,若是周姑姑能吃燕窝,便挑好的熬给她吃。”   “记着了。”   梅香正答应着,忽见秋菊走过来,停在暖帘下。   “娘娘,膳房已经备好膳了,是否传膳?”   “可以。”   秋菊便去张罗传膳之事,梅香也陪在一旁伺候。   今日午膳之中,最为瞩目的一品菜是清水打边炉,这是中宫娘娘亲自说了做法,吩咐坤宁宫膳食做的。看着和京中时兴的黄铜涮羊肉火锅有些类似,但也有所区别。所谓清水打边炉,顾名思义,就是一锅清水置于炉上煮食。   司膳宫女放了几块姜片、陈皮、葱白入清水锅,又撒了少许盐,便是初始的汤底了。   桌上依次摆着几盘菜,都是生的,要下锅子烫了方能吃。这烫菜的顺序也有讲究,得先下生鱼片,再下牛肉、肉丸之类的,方能使味道不混杂。   薄薄的生鱼片放在清水中一焯,便捞出来蘸酱。酱汁并不复杂,粉彩花卉纹碟底铺满酱油,加些研得碎碎的香料,再倒上几滴芝麻油即可。虽然都是简简单单的食材,却将鱼肉本身的鲜美展现的淋漓尽致。   张羡龄连吃了两片鱼肉,脸上隐隐有了笑意,她怀这一胎反应大,吃不得油腻的东西,便想起了清水打边炉。从前吃这个,还嫌弃有些寡淡,如今吃起来,倒是正合她的口味。   侍奉张羡龄用膳的宫人瞧她今日胃口不错,脸上笑意也浓厚了一些。   用膳毕,张羡龄命梅香将剩下未动的生鱼片全到在锅里烫熟,要她用食盒装好,拎着周姑姑吃。   梅香拎着食盒告退,走出殿门,身后跟着的小宫女便赶忙将食盒拿过来,笑道:“姑姑莫累着,我来拿。”   梅香道:“从前都叫娘子,如何又改叫姑姑了。”   小宫女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周姑姑如今歇息,您不就是坤宁宫的管家婆子么?”   “这话不许再说。”梅香叹息了一声,“我倒盼着周姑姑早日好起来。”   要说梅香没想过坤宁宫管家婆的位置,那一定是假的。可她们主仆几个自从娘娘当选太子妃起就一起共事,相伴那么多年,若说没有同僚之情,那也是假的。   梅香至今还记得,每年端午,周姑姑总是会包上一大串粽子,分发给她、秋菊还有其他大宫女吃。周姑姑自己爱吃咸粽,可送到梅香手里的,永远是她喜欢的枣泥馅甜粽。   她是真心实意盼着周姑姑能痊愈的。   周姑姑的房里药香弥漫,还夹杂着一丝奇怪的、老年人房里时常会有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放陈旧了,虽然不臭,但也说不上好闻。   梅香一进门,就给周姑姑她老人家行了半个礼:“娘娘惦记着姑姑,特命我提来些菜。”   周姑姑躺在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奴婢谢过娘娘。”   梅香和其余两个小宫女忙过来搀扶住周姑姑的胳膊,伺候她用膳。   说实话,周姑姑身子不舒坦,其实并不大想吃东西,但不能不给中宫娘娘颜面,因此周姑姑夹了两三块鱼肉吃。   吃了饭就吃药,黑漆漆的一碗药,墨水一样,端在手中犹嫌苦味中,恨不能屏息,那入口有多苦也可想而知了。   梅香递上一方锦帕,在周姑姑嘴角揩了揩。   周姑姑轻声道:“梅香,我想与你说两句话。”   “好。”   两个小宫女收拾碗碟的速度又加快了些,须臾,便拎着食盒退了出去,顺便将门合上。   梅香挨着床坐下,离得很近,膝盖都挨着乌木床板。   “有什么话您说,我听着。”   周姑姑看着她:“女医说,我的病如何。”   梅香眼睛都不眨:“静养些时日,便好了,人上了年纪,多多少少有些小病小灾的。”   “你一向机灵,坤宁宫上上下下的宫女,没有比你更机灵的。”周姑姑道,“可你骗不了我。我的身子,没人比我更清楚。”   周姑姑笑着道:“老话讲,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今年七十三岁了,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乱讲。”梅香急了,“您一定能好好的,不过跌了一跤而已。”   周姑姑摇摇头:“我此生无儿女,所牵挂的除了你们几个,就只有娘娘。别说我托大,私心里,我都把你们当孙女看。你,我是不担心的,坤宁宫管事牌子的位置,你会坐得很妥当。秋菊那孩子,心大,一向会自己找乐子,想来也会顺顺当当。可是娘娘……可是娘娘……”   言及此,周姑姑垂下眼眸,好似回忆往事一般,缓缓道:“当年我分到娘娘身边,她漂亮的像是广寒宫里的嫦娥,雕栏玉砌、锦衣华服,都是很好很好的,可不知为何,我心里却觉得她很孤独。后来万岁爷整日陪着她,又有了太子爷,我看着娘娘方才没了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   “我就是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可操心的。只是娘娘如今身怀六甲,听说我走了,想来一定很难过。若是这样,我便是在黄泉底下也不能安心。”   周姑姑握住梅香的手:“最好的办法,是你们先瞒着,等娘娘诞下皇嗣,出了月子,养好凤体,再缓缓的告诉她。”   梅香摇摇头:“宫里的事,怎么瞒住娘娘?”   “只要万岁爷同意便可。”周姑姑冷静分析,“放心,不用旁人去担这个责,我扎了银针,倒也能走几步路,到时候我亲自去与万岁爷说。你只要帮衬一下便可。”   梅香还是摇头,话语里已带着哽咽的意思:“何必呢?你老人家一定会好起来的。”   “若是能好,那我照旧回坤宁宫来。”周姑姑轻轻拍一拍她的手,笑道,“两手打算而已。”   周姑姑把手一松:“你还有很多事要忙,去吧,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   梅香眉头紧蹙,深深望了周姑姑一眼,起身,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方退了出去。   天仍是阴沉沉的,很冷,可能快要下雪了。   梅香仰头望着天,立了好一会儿,身后跟着的小宫女也不敢催,只跟在后头等。   寒风吹过狭长的宫道,呜呜咽咽,风声喧嚣,连夹道的宫墙也显得不那么鲜艳,红得很暗淡。   等心情完全平复后,梅香方才直视前方,大步流星往前走。   中宫娘娘还吩咐好些事情要她做呢。 第89章   七日之后, 燕京小报的头条大篇幅报道了一个民妇的故事。   与以往简洁的版面不同,这则故事占去了整个甲版,第一眼看上去像是把后头的小说传奇挪到前头来一般。   前来买报的仆妇见着这版面, 翻来覆去问了卖报人好几遍, 再三确认之后, 方满腹狐疑的将崭新的报纸带回来了主家府邸。   如今京城里不少识字的夫人太太, 都习惯托家人买几份报纸看。不然,后宅夫人们彼此往来之时, 都跟不上话题。   龚太太也有这习惯,接过仆妇送来的燕京小报, 她立刻看了起来。   头版很奇怪,竟然是说的一个民妇。这民妇姓齐,是一个寡妇, 带着一个小女儿孤苦伶仃的过活。那执笔者文采极好, 朴素无华的大白话,寥寥数笔, 便勾勒出一如元曲大家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一般的氛围。   龚太太读至此, 不由得为这齐寡妇掬了一把辛酸泪, 只盼着她与女儿的日子能好过些。   她低头往下看, 其中写到在山穷水复疑无路之时,忽然慈幼局开了一家绣坊,愿意让齐寡妇进去做工,甚至同意她做工的时候将女儿寄放在慈幼院,于是母女两人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又因绣坊所出品的棉布极其低廉, 在这个寒冬,齐寡妇终于能给女儿买上一身厚实的棉袄,而不是打了补丁的衣裳里塞芦花。   看完这个报道, 龚太太很是欣慰。感动的同时,她心里有些疑惑,如今的棉布难道便宜到了这地步?   龚太太反倒下一版,只见上头还有一则消息,正好给她解了这疑惑。原来慈幼局纺织厂之所以能产出这样物美价廉的棉布,是因为有两种改造的织机,叫织女机与鹊桥机。但这两种织机是皇宫大内研制出来的,工艺复杂,民间没有,也不对外出售。受织机数目的限制,慈幼局纺织厂生产的棉布也有限,如今只供应那些家境贫寒之人,棉布数量亦有限。   看到这,龚太太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她们家能弄到一两台织女机与鹊桥机,也如慈幼局纺织厂一般生产多多的棉布,那不是能赚大发了么?   她向来是个很有头脑的人,有了这个念头,连后半截报纸也懒得翻了,抱着手炉坐在官椅上,心里想的全是怎么跟皇宫大内牵线搭桥。   这年头官作得大的,亲戚求亲戚,朋友求朋友,七弯八拐,总能与皇宫扯上点牵连。不说娘娘侍长,女官太监总是能扯上一些关系的嘛。   像龚太太这样的高门夫人,京城富贵之家的族谱那可都是门清儿。她略微思量了一下,就想到她娘家妹妹的小姑子所嫁郎君似乎跟坤宁宫管事牌子文瑞康有些交情。   说起来,龚太太娘家妹妹的婆母再过两日便是大寿,她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消息,去打探打探。   龚太太与夫君通过气之后,便精心挑选了一个红珊瑚盆景作为贺礼,满面笑容的去她妹妹的婆家拜寿。   龚太太的妹妹也不是个傻的,见姐姐这回送来的贺礼比往年要厚上三分,便知道姐姐一定有事要帮忙。于是寿宴之时,她寻了个机会,悄悄问姐姐:“是有什么事要帮忙?”   “我听说你那小姑子的丈夫与文公公有些交情。”龚太太笑道,“不知方不方便,为我们引荐一下?”   妹妹闻弦知雅意,立刻道:“姐姐莫不是也想参与棉布生意?”   “咱们官宦人家,说什么生意?多不好听。”龚太太手一挥,道,“不过时想为儿女备些嫁娶之资罢了。”   因洪武皇帝的规定,本朝的官儿俸禄一向低得可怜,想凭借那一点微薄的俸禄养活一大家子,压根不可能,除非过得是乞丐日子。因此不少官宦人家,暗地里都有自己的生财之道。   龚太太问:“不知你能不能提一句?”   “应当可行。”妹妹怕隔墙有耳,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方压低了声音道,“我婆婆这次过寿,也想同小姑子提这件事呢。我私底下同相公提一提,把你也带上。”   “如此最好。”龚太太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硬要给妹妹戴上。   妹妹推辞了一番:“咱们姐妹之间,这是做什么?成色这样好的玉镯,姐姐留着自己戴便是。”   龚太太道:“我如今丰满了些,戴着这玉镯有些勒。你就权当帮姐姐的忙,暂时放在你这儿保管些时日。”   妹妹拗不过她,只得笑纳了。   几日过去,都没有消息。龚太太整日念着这事,不由得心里有些发急。   听说那文瑞康一向清廉,素来与其他人交往也不多,会不会搭不上这根线?   龚太太急得嘴角冒泡,终于听到了回信,文瑞康竟然愿意见他们!   官员与太监往来,听着不好听,因此文瑞康并未邀请龚太太等人造访他私宅,而是道今日崇福寺梅花开得早,可以去上香。   一行人悄悄赶到崇福寺,等了一会儿,文瑞康却没有出现,出来招待的是他的干儿子胡辅。   “干爹今日在宫中当值,不得空,听闻几位一直想来府上拜访,便命我给诸位煮茶。”   胡辅笑着请龚夫人他们往茶室坐,里面一张茶桌,是用整块鸡翅木根雕成的,很有野趣。   几人在茶桌旁坐,彼此寒暄了几句,渐渐绕到了今日的正题——织女机与鹊桥机。   胡辅并不扭扭捏捏,只是直言:“织女机与鹊桥机,这一段时间内都不会直接出售的。但为了寒苦百姓能用得起棉布,也会到宫外送几台。况且这么重的东西也不可能抬着乱走,多半会采取像眼盐引一样的方式。”   那如何才能拿到这“机引”呢?在座之人心照不宣,言笑晏晏喝着茶,心里头已经有了成算。   龚太太回府之后,将今日见闻尽数说与丈夫听。   丈夫盘算了一会儿,问:“你说这文公公,大约要多少银子才肯松手?”   龚太太用手指比了个数。   “我妹丈他们家,是这么想的。”   这笔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丈夫想了好一阵子,才拍板,让龚太太开库房取银子。   好不容易才弄到机引的名额,龚太太的丈夫去上朝,见还有些文官对织女机与鹊桥机之事喋喋不休,心里不喜。不过他也不好明着提出反对,便匿名写了一篇文章,大赞物美价廉棉布的好处,刊登在一家小报上。   等到新一期报纸出来,龚太太丈夫发现,原来在小报上就织女机与鹊桥机之事发表议论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好些人呢。   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一时间,全京城的小报都议论纷纷,连带着听报的百姓也有了个印象,知道朝廷造出了新织机,织出的棉布价钱格外便宜。   这些百姓才不在乎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只是到处打听哪里能买便宜棉布。打听出来了,天不亮就冲到慈幼局纺织厂门前排队,黑压压的一堆人,纺织厂看门的人醒来时,都吓了一跳。   ***   “慈幼局纺织厂前排队买低价棉布的人,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伍,都到胡同口了。纺织厂像娘娘说的那样,凭户籍分辨,一人只许买那么多。可就是这样,还没到午时,棉布就被抢完了。”   坤宁宫里,蔡衡眉飞色舞的向张羡龄禀报慈幼局纺织厂的情况。   虽然还是不少反对之声,但支持的声音也渐渐响亮起来。总体而言,形式一片大好。   “人都说诸葛孔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臣今日方知是什么意思?娘娘真可谓是女中诸葛。”   张羡龄原本在喝甜牛乳,听了蔡衡这等不要脸的拍马屁之言,放下甜牛乳笑道:“快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蔡衡干笑了两声,换了一种风格:“那些换上暖和棉衣的百姓,都对织女机和鹊桥机赞不绝口了,就差给两台织机上香了。”   “可有些贫寒织户,怕也恨不得砸了织女机与鹊桥机。”   说到这里,张羡龄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些。   新技术的发展,不可避免的会给一些旧式行业带来冲击,张羡龄并没有神通广大到能解决世间所有难题。   有人赞,有人怨,都是织女机与鹊桥机应得的。   等蔡衡他们喜滋滋的走了,张羡龄悄声吩咐文瑞康:“那些钱你都收好了?”   “是。”文瑞康拿出一本奏本,“各家所献之金都在上头。”   张羡龄看了,道:“作二八之分,其二是你于办事之人应当得的,大部分则存起来,以后用作给贫寒织户换织女机与鹊桥机的补贴。”   “娘娘莫小看臣,臣心甘情愿做这事,并不是金银。”文瑞康正色道,“臣会将所有好好存起来。”   “你不慕名利是好的,可也不能让手底下的人寒了心。”张羡龄道,“该给的还是得给。”   “臣明白了。”   将这些琐事料理完,张羡龄歇了半日。午后,尚功局送来新制的棉衣,都是用织女机与鹊桥机所织之布做的。   张羡龄挑了一件棉袍,试了试,棉布穿着很舒适,款式花纹也大气,明日兴王成婚大典上正好能穿。 第90章   兴王娶妃, 娶的是中兵马指挥司指挥蒋敩长女蒋氏。   因张羡龄怀有皇嗣,不宜操劳,因此兴王妃的挑选以及诸事多为王太后操持。张羡龄作为皇嫂, 从坤宁宫库房里挑了些好东西, 作为礼单赏给了兴王。   兴王是朱祐樘弟弟里头一个娶亲的, 因此婚礼仪要显得隆重一些, 十王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就等着亲迎礼。   出宫之前, 兴王拜别邵贵太妃,他既高兴又激动, 也带了些伤感,毕竟这是他第一回 出宫。   邵贵太妃端坐着,受了儿子的礼, 笑道:“成婚之后, 便是大人了。以后,要好好保重自己。”   立在一旁的德清公主打趣道:“母妃别急着推二哥出门, 毕竟明年九月才就藩呢, 明日他还要领着新媳妇来给您请安呢。”   德清公主原以为兴王会瞪她一眼, 不料兴王竟然转身向她作揖。德清公主吓了一跳, 连忙往邵贵太妃身边跨两步,避开他这礼。   “二哥这是做什么?”   兴王正色道:“虽还有些时日,但我与弟弟终究是要就藩的。到时候,能时常进宫陪伴母妃的只有妹妹,祐杬提前谢过妹妹。”   德清公主从来伶俐, 这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把目光投向邵贵太妃。   邵贵太妃轻轻叹了口气,侧过脸去:“好了, 良辰吉日,何必做此扭捏之态?纵使天涯藐藐,地角悠悠,你我母子情分,总是不断的。”   兴王一掀衣袍,向邵贵太妃磕了一个头,方才退了出去。   他走了,邵贵太妃方才起身,步伐匆匆赶至殿门前,目送兴王。   兴王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成了一个小黑点,不曾回顾。邵贵太妃倚着门,久久凝望,直到什么看不见了,方才垂下眼眸。   德清公主轻轻挽上她的胳膊,喊了一声娘。   邵贵太妃拍拍她的背,什么也没说。   过了两日,兴王携兴王妃进宫请安。   张羡龄第一次见着了兴王妃,很清秀的小姑娘,也许是因为出身武将之家的缘故,眉眼间甚至有股英气,看面相就是个不吃亏的。   人多,张羡龄身子又重,于是只是见了礼,赏了些钗环之物,就让兴王妃退下了。   兴王婚礼,张羡龄其实参与的不多,毕竟叔嫂之间需避嫌。   朱祐樘则没什么可避讳的,不仅给了厚赏,还命李广特地去了一趟十王府喝喜酒,给兴王长脸。   兴王成婚后到乾清宫请安,等他行完礼,朱祐樘留他吃饭。   腊月,正好吃火锅,膳桌正中摆着一品燕窝肥鸡热锅,咕噜噜冒着泡,四周围了一圈金碟小菜。   有菜必然有酒,只是喝的酒却与寻常的佳酿不同,竟然是奶白色的酒。   “这是你皇嫂领着宫人酿的,说是什么奶啤。喝着虽有些甜丝丝的,但味道不错。”朱祐樘道。他等会儿还有事要与兴王商量,不宜喝太烈的酒,以免醉了。   兴王忙举起盏儿敬酒:“皇嫂一向巧思,臣弟谢皇嫂与皇兄恩典。”   喝了两盏酒,用过膳。朱祐樘领着兴王进到乾清宫西暖阁内。   西暖阁里摆了两扇大屏风,一架屏风密密麻麻写着七品以上官员的姓名职务,另一架则是大明堪舆图。   “你的封地在这儿。”   朱祐樘指点着堪舆图上的一处:“湖广安陆州。”   兴王凝神去看,若无意外,湖广安陆州便是他后半生所居之地、埋骨之地。也许是因为永乐老爷出身藩王,自永乐之后,本朝对于藩王的管束便越发严厉。基本上而言,藩王相当于被锦衣玉食的圈养于封地。   他笑道:“楚国故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朱祐樘望着兴王,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早年间他同兴王算得上亲厚。后来万娘娘撺掇父皇易储,一心想推兴王上位为太子,虽没能得逞,但朱祐樘与兴王之间的关系也有了裂痕,彼此见面,虽还是一样的客气,但交心之语,却也是再未说过了。   朱祐樘最终轻轻在他肩膀拍了一拍:“就算去就藩,也要常常来信。”   “自然,臣弟一有空便会往宫里寄家书。”   “若是封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别忘了捎带上一份,你嫂子就这爱好。”   “这个不用皇兄说,我自然会留意的,毕竟,二妹妹也是个好吃的。”   兄弟俩闲聊了几句,便散了。   ***   年前是兴王婚礼仪,年后则是永康公主婚礼仪。   宫里众人忙的团团转,火急火燎的,却不敢拿着琐事去烦中宫娘娘,毕竟按照女医以及太医的推断。娘娘的产期,也在正月。   张羡龄忽然成了忙里偷闲的那一个,整日无所事事。   朱祐樘本想传金淑进京陪她,可是前几个月她亲爹忽然病重,虽说在太医们的精心治疗下未曾有大碍,身边却离不开人,金氏便未能成行。   张羡龄听说张峦病情,很是担心。张家如今乃是寿宁候府,虽远在兴济,但侯府里里外外要处理的事多了去了,张峦一病倒,仅凭金淑一人,怕也吃力。   她便加派了好些人手往兴济去,希望能帮一帮金淑。过了些时日,金淑把一封厚厚的家书送进宫,张羡龄看了,略微有些惊讶。   据金淑所言,张峦病倒后,张鹤龄竟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像以前一样的桀骜不驯。在一众内侍的帮助下,竟然也能磕磕盼盼的处理些事务。这倒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家书中还提到,等张峦病情好转之后,张鹤龄也打算娶亲,人选是嘉善大长公主的女儿王氏。寿宁侯府私下里派人到嘉善大长公主府上商议过,据说女方是愿意的。   张羡龄看着这弟媳人选的姓名,觉得有些眼熟,问梅香:“嘉善大长公主的女儿王氏,我是不是见过?”   梅香想了一会,道:“从前见过的,那年寿宁侯夫人带着两位小少爷进宫,大少爷还和王氏有些误会呢。”   她这么一提,张羡龄也就想起来了。这嘉善大长公主的女儿王氏,不就是当年张鹤龄丢球砸中的那个女孩子么?   为此,元日内外命妇进宫朝贺时,张羡龄特地问了嘉善大长公主。   嘉善大长公主听了,笑道:“确有此事,请娘娘放心,小女是情愿的。”   既然是你情我愿,这事张羡龄便无异议了。   不过她还是有些不可思议,张鹤龄那个小王八蛋,如今已经可以娶亲了?   梅香笑道:“时光匆匆,本就如此。等到小爷成婚,娘娘才要感慨时间过得快呢。”   张羡龄扭头看向身侧,寿儿正坐在一个专属于他的小暖榻上,胡乱翻着绘本。察觉到母亲的视线,他抬起头,朝张羡龄笑了笑。   这样小小的人,也会慢慢长大,成家立业,不再像今时今日这般依赖她。   张羡龄愣了一愣,瞧见寿儿朝她伸出手,想要她抱一抱。虽说张羡龄如今不好抱寿儿,却也不耽误同他玩,她叫梅香把绘本拿过来,自己念给寿儿听。   小孩子注意力转移的快,虽没能要到抱抱,但听见娘亲给他读故事,也高兴得很。   晚来天欲雪,朱祐樘踏着碎玉乱琼回到坤宁宫,就见这一大一小两两相对着睡着了。   他不经有些好笑,吩咐乳母保母将寿儿抱回殿中休息。   朱祐樘在张羡龄仰躺的暖榻之侧悄悄坐下,替她掖一掖被角。   张羡龄睡得迷迷糊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见是他,又安心的闭目养神。   朱祐樘的声音低低的:“还困么?要不要弹琴给你听?”   “好呀。”张羡龄把脑袋往他身边蹭一蹭,“正好给肚子里的这个做胎教。”   朱祐樘撩了撩她耳边的碎发,微微有些痒。   “不是弹给孩儿,是专门弹给你听。”   早有机灵的宫人将一把伏羲式古琴寻出来,稳稳摆放在琴案上。   他自幼学琴,修长的手指按于琴弦之上,勾挑抹剔,信手闲弹。   缥缈的琴声传到张羡龄耳中,她未曾睁眼,嘴角却是上扬的姿态。   朱祐樘弹的这一曲,正是《凤求凰》。   她心下动容,无论如何,终究是有一个人能长长久久的陪着她,走完这一生的。   一曲终了,张羡龄笑着同他说:“我倒想起一首歌,叫《藤缠树》,我唱一遍,不知你是否能弹出来。”   她清了清嗓子,就这样清唱起来。   这是穿越前她很喜欢的一首歌,曲调很有些山歌的意思,把“连就连,你我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这一段歌词循环往复。   她许久未曾唱歌了,开始还有些磕磕绊绊,唱到后头,越发流利。   唱完歌,张羡龄坐起来笑看向朱祐樘。   他的神情微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低头浅笑:“这歌很好。”   而且听着,同他的娘亲纪氏家乡小调颇有些相似之处,或许世间情理,大多都是相通的罢。   不必说,他与笑笑,也是要共赴百年之约的。就算有朝一日自己先走一步,也会在奈何桥上等着笑笑。   朱祐樘定了定神,回想了一下曲调,用古琴将乐声奏了出来。   他弹琴,笑笑附和着唱歌。殿外雪花静静地落,殿内却是一片安静祥和。 第91章   永康公主成婚仪定在元月二十日, 据钦天监说,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论理她该早些移居公主府,只是刚好遇上年节, 便一直等到元宵节, 在宫中吃过汤圆后方才移居永康公主府。   元宵节那日, 张羡龄特地邀几位公主来坤宁宫共进元宵。一碗汤圆, 有芝麻白糖馅和红豆馅,还有鲜肉馅的。   永康公主见了鲜肉汤圆, 很是奇怪:“还有这种口味的汤圆。”   德清公主笑起来,鬓边的朱钗一颤一颤的:“是, 我娘说江南那边就喜欢吃鲜肉汤圆。听说有些地方的鲜肉汤圆,足足有拳头那么大,吃一个下肚, 管饱一个下午。二姐姐试试?”   她殷勤的将装着两只鲜肉汤圆的青莲花纹碗挪到永康公主面前, 这两只鲜肉汤圆倒是寻常大小,龙眼一般, 看着平平无奇。   永康公主向来不大会拒绝人, 加上妹妹盛情难却, 便用调羹舀了一个鲜肉汤圆吃。咬破白糯米外层, 味道真怪,是咸的。永康公主皱着眉头继续咀嚼,渐渐地察觉到了鲜肉馅的奇妙,不同与其他汤圆的甜腻,鲜肉汤圆一咬破, 汤汁便流淌于齿间,和糯米的软糯掺和在一起,有一种独特的咸香。   “怎么样?”德清公主问她。   “还好, 虽然有些怪怪的。”永康公主道。   张羡龄插嘴道:“食物这种东西,还是得多尝尝,天南地北,山珍海味各有不同。等二妹妹出宫住到公主府,还能多尝尝民间的美食小吃呢。那滋味比起宫中的御膳而言,是另一种美味。”   坐在一旁的仁和公主笑道:“确实。二妹妹,你的公主府就在我家旁边,到时候姐姐告诉你周围有哪些好吃的。”   “对哦。”德清公主捏着白瓷勺道,“到时候大姐姐和大姐夫、二姐姐和二姐夫,吃完东西还能凑一桌麻将,多好。”   “你啊,就记着吃玩两件事。”仁和公主作势假装要去拧她的耳朵,德清公主忙把自己的椅子往张羡龄身边挪了挪。   “皇嫂,你看她。”   张羡龄看她们姐姐妹妹玩闹,脸上也不自觉地带了笑,“没事,大妹妹你尽管教训三妹妹,不然就她这尖牙利嘴,日后非得把驸马训得够呛,河东狮吼一般。”   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德清公主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我以后的驸马,自然是要听我的话,河东狮有什么不好?”   仁和公主故意逗她:“万一你那驸马不听你的话,你又该当如何?”   “这有什么难得?”德清公主笑道,“将他撵出去,再把公主府的大门一关,眼不见心为净。”   张羡龄附和道:“可以啊,反正你们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回宫里,我和你们皇兄一定会为你们撑腰。”   她是不担心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的,这两个妹妹都是不大会吃亏的主,这话是说给永康公主听得。   永康公主点了点头,细声细语道:“皇嫂放心,我记住了。”   见气氛略微有些沉重,德清公主忙把话题引开:“听说,二姐夫生得特别好看?”   听见德清公主议论她夫君,永康公主两靥飞霞,用调羹在汤圆碗里转来转去:“说什么呢?”   “有什么不能说的?”德清公主兴冲冲地看向张羡龄,“皇嫂,你见过吗?”   张羡龄思量了一下,像是在回忆:“我自然——”   说了两个字,她就停下来,卖关子一样笑望着几位公主。   话说了一半,德清公主心里跟有只小猫在抓一样,央求道:“好皇嫂,你说与我听嘛。”   张羡龄笑盈盈道:“我自然是没见过的。我驮着这么大的肚子,也不好去见准驸马呀。不过你们皇兄倒是见过,他回来同我说,永康公主的驸马崔元,’美姿仪,慱览群籍,善诗’。”   德清公主抚掌道:“生得美,有善诗书,二姐姐,你一定会喜欢二姐夫。”   永康公主瞪了她一眼:“我就等着看你以后挑个什么驸马。”   “自然要挑好看的,有才的。”德清公主笑道,“皇嫂,以后你可要好好帮我参谋参谋,若是独独给我挑了一个丑的,那我是不依的!”   张羡龄端了一碗汤圆放到她面前:“知道了,我的小姑奶奶。快吃吧,都快放凉了。”   元宵节次日,永康公主便出宫了。   张羡龄估摸着日子,照例打算派文瑞康去永康公主婚宴上走一趟。   然而真等到婚礼前夜,她压根没心思去管其余的琐事。   她要生了。   产房是早早的就备好了,张羡龄一发动,就被梅香与秋菊搀扶着,缓缓挪到产房之中。随着预产期的临近,谈允贤等女医更是日夜待命,一听见消息,立刻提着药箱拿上各种器械感到了坤宁宫。   这几年了,在张羡龄的提点下,谈允贤等医者折腾出了不少新玩意,譬如反复蒸馏过后等到的消毒酒精,用来包扎固定的三角巾等等。其中有一样东西,更是同白大衫一样成了医者的标配,那就是纱布口罩。   纱布口罩的做法并不复杂,用棉纺成的纱一层一层叠在一起,熨平之后用针线缝制起来便可。东西虽然简单,但有一定的防护作用。在织女机与鹊桥机制成、棉布产量极速提升的时候,张羡龄便命宫中医者皆要戴纱布口罩。   女医、稳婆、宫女,还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太医们每一个都洗净了双手,戴着纱布口罩,身穿白大衫,有条不紊的在产房内外忙活。   朱祐樘披着一袭狐裘,坐在外间静候,手心里全是冷汗。   夜色深沉,坤宁宫却被各色宫灯蜡烛照得透亮,恍若白昼。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李广上前轻声提醒道:“万岁爷,是否要给老娘娘们报个信?”   确实要报个信,朱祐樘心想,他如今一颗心全系在笑笑身上,万一有什么差错,他……他一定没法子冷静处理事情,一定得有个能主事的人。   考虑到周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又时深夜,朱祐樘便没叫人去清宁宫报信,只让内侍速速去仁寿宫与嗜凤宫。   少倾,王太后与邵贵太妃一前一后赶到坤宁宫,殿门一开,西风将满殿的烛火吹得一晃。   朱祐樘迟了一瞬才回过神,起身向王太后与邵贵太妃问好。   王太后扫了万岁爷一眼,见他只披着狐裘,不由得皱起眉头:“李广,去服侍万岁爷换上件厚衣裳。”   “朕不冷。”朱祐樘抬眸,“请母后放心,朕还有些出汗呢。”   他跟长在了产房门前似的,一动也不肯动。   王太后不好勉强,只好让左右内侍拿来手炉、脚炉,放在朱祐樘身边,好使他暖和暖和。   朱祐樘道了声谢,仍目不转睛的望着产房的方向。   月亮渐渐落下,没入紫禁城的宫墙,天边翻起了鱼肚白。   婴儿的啼哭声自产房响起,像一道响雷一样,惊得朱祐樘立刻站起来。   谈允贤的白大衫上沾了些血迹,暗红暗红的,朱祐樘见了,心里一紧。   不待谈允贤开口,他抢先开口,十分凝重的语气:“中宫如何?”   谈允贤原想摘了口罩再说,但万岁爷问得急,她当即回道:“托万岁爷的福,一切都好。”   朱祐樘这才松了一口气。   王太后也起身,问:“生了皇子?还是公主?”   谈允贤将棉布口罩摘下,笑道:“是一对龙凤胎。”   等到一双小儿女满月,朱祐樘便从礼部拟定的皇子公主名单之中,精挑细选出来了两个名字。姐姐叫朱秀荣,弟弟名曰朱厚炜。   名字稍微有点拗口,张羡龄便想着要给他们分别起个小名。   望着两个摇篮里的孩子,张羡龄有些心疼,这两个孩子都有些瘦小,姐姐六斤,弟弟更轻,只有五斤。   也许是因为才生产不久的缘故,望着两个孩子,张羡龄越想越自责。若是孕期她多吃一些东西就好了,不然两个孩子也不会如此瘦弱,思及此,她扑簌簌落下泪来。   朱祐樘吓了一跳,将她抱紧怀里,轻声安慰:“没事,虽说大姐儿和二哥儿没有寿儿那么壮实,但女医和太医看了,都说还好,只需好好调养着就好。”   张羡龄把脸贴在他的衣袍上,瓮声瓮气道:“一定会好的,对吗?”   “对。”   好一会儿,张羡龄才抬起头,满脸泪痕道:“我知道要给他们取什么小名了。”   对于儿女,张羡龄别无他求,只盼着他们能平安健康,正直善良。思来想去,她给朱秀荣起了个小名叫无灾,给朱厚炜起了个小名叫无难。   听了这小名,朱祐樘便领悟到其中含义,赞同道:“苏轼有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笑笑,你放心,无灾和无难一定会平平安安的长大的。”   私下里,朱祐樘还命张天师在宫外做了一个道场,为无灾和无难祈福。   等到春暖花开时,两个孩子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张羡龄脸上又有了笑容,拿着拨浪鼓逗无灾和无难玩。   她扭头看向朱祐樘:“你发现了没?我们无灾生得特别漂亮。”   “女儿像你,自然生得好看。”朱祐樘温柔道。   张羡龄笑道:“我女儿生得这么好看,赶明周姑姑大好了,我一定得向她炫耀炫耀。”   朱祐樘听见此言,把目光移开,只望着无灾:“嗯,无灾是很好看。”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敢告诉笑笑,周姑姑已经去了。 第92章   只是这样的事, 瞒是瞒不了多久的。   张羡龄原先是为了无灾与无难而担忧,故而没有察觉,如今孩子们身体强健了, 她也有心神去操心其他的事情。   等到朱祐樘去上朝的时候, 张羡龄屏退众人, 留下梅香, 问:“周姑姑到底怎样了。”   她盯着梅香的眼睛,神情很严肃:“说实话。”   梅香膝盖一屈, 跪了下来。   张羡龄见她这动作,心里蓦然一沉, 不自觉的捏紧黄花梨木玫瑰椅的扶手。   梅香跪着,隔了一会儿才说:   “回娘娘,周姑姑已经于二月去了。”   张羡龄听了这话, 只觉怅惘极了。自从她穿越过来, 周姑姑就陪着她,人非草木, 孰能无情?然而……然而周姑姑竟然就这样去了。   她愣愣的坐着, 想着上一回见周姑姑是什么时候。好像是秋日, 才过了中秋不久, 她摔了一跤。不顾其他宫人的阻拦,张羡龄去了一回她的直房。   周姑姑见她来,板着脸劝言道:“娘娘岂不闻’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再说,您又怀着皇嗣,怎么好到这里来。您只管放心, 老奴休养几天就好了。”   那时周姑姑说话,还中气十足,半点听不出痛苦。张羡龄以为没什么, 叮嘱女医们好生看顾,便起身打算往回走。   走到暖帘下,周姑姑忽然唤了她一声:“娘娘。”   张羡龄回头看,只见周姑姑朝她笑了一笑:“原本想叮嘱娘娘一些事来着,看时至今日,娘娘已经不用老奴再操心了。”   周姑姑看向梅香,殷勤叮嘱:“我养病期间,你要料理好坤宁宫的琐事,好好照料娘娘。”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在那个时候,周姑姑心里已经有不祥的预兆了。可恨她那时事多,又是孕晚期,身体不舒坦,愣是没听出来,只是安慰道:“你安生养病就是,旁的都不用操心。”   周姑姑笑着应了。   原来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张羡龄让梅香起来,而后在玫瑰椅上坐了半晌,一动不动。   梅香心里暗自着急,怕中宫娘娘过于伤心,刚生下小公主和小皇子的时候,中宫娘娘就哭了好几回,这一下子虽然不哭不闹,可看人却更让人揪心。她想去搬救兵,但娘娘不发话,她也不敢动,只好陪侍在一旁。   一片寂静间,忽然听见稚童的笑声。   梅香心里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小太子过来了。   寿儿如今有三岁了,他说话说的早,如今已能说好些词。他笑着跑进殿中,身后跟着乳母保母慈母等宫人,殿中一下子多了这些人,原本的冷清一扫而空。   张羡龄见寿儿朝她扑过来,下意识的用手接住他。   寿儿仰着小脸,一双眼眸清澈若浅溪,是小孩子无忧无虑的岁月时所拥有的一双眼。   “娘,看妹妹、弟弟。”   张羡龄回过神来,勉强弯了弯唇角。   坤宁宫里隔间很多,收拾了两间出来,以作小公主与小皇子的卧室。   她一手牵着寿儿走进室内,外间守着的保母等人忙起身相迎:“小公主和小皇子还睡着呢。”   “天亮了好久,他们还睡着?”寿儿小小的惊叹了一下。   “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整日睡觉的。”张羡龄道,“进到里间小声一些,不然他们哭起来,会吵得你头疼。”   寿儿点了点头,踏步的时候,动作特意放慢,没踏出半点声响。   这样小小的人儿认真起来,又滑稽又可爱。   张羡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们在摇篮边驻足,望着沉睡的小人。无灾漂亮,无难也不差,五官很端正,安安静静的睡着。   张羡龄趴在栏杆上,心里无限惆怅。   初来人世,驾鹤西去,谁也逃不过。   张羡龄忽然问梅香:“她可有话留给我?”   “有。”   回到殿内,梅香从箱笼里翻出一张纸条,递给张羡龄。   张羡龄低头去看,字体四平八稳,同周姑姑的性格一样。   也没几句话,只是很平静的说,要她好好过日子,无需伤怀。   读罢,张羡龄放下纸张,长长的叹息。   朱祐樘回来,听说此事,轻声安慰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朕已将周姑姑追封为一品安和夫人,并赐祭葬。”   张羡龄点头不语。   她消沉了两日,在小佛堂给周姑姑上了香,然后饮食起居一如往常,平日里也和公主、老娘娘们有说有笑的。   似乎没什么异常。   可朱祐樘这个枕边人却分明察觉到,笑笑心里还是不痛快。   过了几月,见她一直没彻底高兴起来,也没折腾什么新鲜玩意,朱祐樘实在担心,很诚恳的问她:“笑笑,你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张羡龄正坐在榻边看报,闻言抬眸:“没什么。”   朱祐樘挨着她坐下,把她的手握住,十指相扣。   “笑笑。”他说,“你是因为我才进宫来的,倘若你不痛快,我会以为是我的过错。”   张羡龄侧首,正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瞳孔里,全是她的身影。   张羡龄缓缓伏在他膝上,小声道:“是真的没什么,你看我不是好吃好睡的么?”   因要就寝,她早洗尽铅华,卸下朱钗,满头青丝纷纷扬扬,落在朱祐樘的白色寝衣上。   朱祐樘心里一柔,轻抚着她的长发:“那你可有什么想玩的?我陪你玩。”   张羡龄笑道:“想玩的……宫里都玩过了,我倒想出宫转转。”   她又补了一句:“算了,要不等冬天落雪,咱们去西苑太液池溜冰?”   西苑太液池在隆冬时候会给冻得结结实实的,可以在上头溜冰。这个时候早已经时兴溜冰了,被称作冰嬉。有专门的溜冰鞋可以穿,还有一种特制的拖车,能载着人在冰面上奔驰,跟驯鹿拉雪橇一样。   朱祐樘思量片刻,颔首道:“好。”   张羡龄原以为他说的“好”,是指的去西苑溜冰,谁知到了腊月,朱祐樘忽然用略微兴奋的语气同她讲:“笑笑,我们明日偷偷出宫去。”   “什么?”张羡龄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朱祐樘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可是……可是不用上朝么?”张羡龄疑惑道。   朱祐樘面不改色心不跳:“朕偶感风寒,龙体抱恙,这两日上不了朝,需静养。”   “可是……像我这样的女子,不好在路上走的罢?”张羡龄喃喃道。   她的印象里,寻常富户家的女子多半是不会随意逛大街的,除非是上了年纪。像张羡龄这样二十来岁在街上乱晃的贵夫人,走到那里都惹人注目,指不定就会给人认出来。   要不然,打扮成贫苦人家的小姑娘?张羡龄想了想,也觉得不妥,这么多年宫里锦衣玉食养着,她如今就和“面黄肌瘦”这几个字不沾边!   这该怎么出宫,才能玩得肆意呢?   “小事而已。”朱祐樘道。   张羡龄不料,他竟然特地为自己准备了一身男装,道袍、网巾、大帽、皮靴……应有尽有。   “你扮作书生即可,咱们同窗出游,定无人会起疑。”   张羡龄望着那一整套行头,目瞪口呆。   “你换上试试。”   朱祐樘说着,亲手替她穿戴。   张羡龄立在原地,任由他摆弄。   狄髻换作网巾,袄裙换作道袍,穿戴完毕,朱祐樘捧来一面水银镜,玩笑道:“贤弟真是风度翩翩,世无其二。”   倒不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张羡龄身量本来就高,也不是娇媚的样貌,因此身穿男装也不显得突兀。   张羡龄左照右照,拿起一根眉笔将自己眉毛画得更粗一些,少年感立刻便出来了。   她转过身,作高贵冷艳状:“这位兄台,为何这般打量我?难道小生有什么不妥。”   朱祐樘强压着笑意,捏一捏她的耳垂:“好好的一个儿郎,为何耳上有环痕?”   张羡龄噗嗤一笑,这对白她依稀听过,好像是黄梅戏里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桥段,索性道:“那是因为庙会年年由扮观音。”   朱祐樘听了,有些疑惑,他从未出过宫,没看过庙会,更没看过庙会上的观音,因此好奇道:“扮观音?宫外难道是由男子扮观音的?”   “有些地方是。”张羡龄道,“那唱戏的时候,还有男子反串女子呢。”   “你曾经见过么?”   “记不得了,但我听过这一段戏,梁山伯与祝英台。”   梁祝二人朱祐樘自然是听过的,但是梁祝的戏他是没听过的,想到笑笑刚才的回答几乎是唱出来的,他便问:“那你方才的回答,也是从戏里听来的?”   “是。”   张羡龄兴致很高:“我唱给你听。”   她一人分作两角,将这一段戏唱给他听。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①   听完,朱祐樘越想越觉这段戏好:“我从此不敢看观音。这词倒写得很有意思。倒是可以叫阿丑他们试着演一演,想来老娘娘们也喜欢看。”   好是好,只可惜张羡龄就记得这两句。   张羡龄心想,或许她可以去找永康公主,让她帮忙写一个全本出来。不晓得明天出宫会不会经过公主府。   还是算了,惊动的人越少越好,等下回永康公主进宫再说。   想到明日可以出宫看看,张羡龄就激动地睡不着觉。   她穿来大明这么些年,对于宫外世界的认知,只有原主留下的记忆。   不知今时今日的京城,是何等面貌?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黄梅戏 《梁山伯与祝英台》,很美的唱词 第93章   东方未明, 紫禁城的城门缓缓开启,两辆运玉泉山水的马车从宫门底下过,车轮碾在青石砖上, 有细碎的声响。   给宫中运水的车是日日都来的, 每日清晨送水来, 而后照例将空车拉回去。   只是这一次, 原本应该空了的水车上却坐着张羡龄与朱祐樘。   张羡龄一身书生打扮,坐在车内, 光线很暗,只听见车外巡逻侍卫来回走的脚步声。   她的心跳跳得格外快, 与初中时逃掉补习班课程一般忐忑不安。   万一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给人瞧见帝后坐在水车上出宫,成何体统?周老娘娘那里估计会把她招过去唠唠叨叨半日,前朝那些大臣也会如唐僧一般的碎碎念……   张羡龄越想越头昏脑涨, 扭过头去看朱祐樘。   天色暗, 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却感觉到他手掌心的温度。也许是察觉到了张羡龄的慌张, 朱祐樘将她的手握得很紧。   无声无息, 张羡龄却觉得稍稍心安。   过关的时候, 水车晃了晃, 停住。外头响起一个侍卫的声音:“牙牌拿来看看。”   押送水车的内侍递上牙牌:“这时候了,你们等会儿也该用早膳了罢?”   “快了,等会儿会有送饭的来。”   闲聊了几句,侍卫照例想要掀开车帘看看,还没来得及动, 忽然见乾清宫管事牌子李广朝宫门走过来。   见了这一身大红过肩蟒袍,无论是侍卫还是内侍都忙着上前来见礼,道:“李爷爷万福。”   李广的视线飞快扫过水车, 故意道:“这水车怎么还没走,挡了咱的路。”   “这就走,这就走。”   侍卫长点头哈腰,挥了挥手,立刻放行,而后转过身毕恭毕敬的问李广:“李爷爷这回出宫,是私事还是公事?”   “公事。”   侍卫长立刻着人登记,至于是什么公事,他可不敢问。   他一心想着如何说些讨李广换新的话,半点没注意一旁出宫的水车。   直到水车走了许久,也没人追上来,车里的张羡龄方才松了一口气。   她轻声问朱祐樘:“咱们这算是出宫了么?”   “自然。”   朱祐樘仍紧握着她的手,掌心微微出汗,实际上他的激动并不亚于张羡龄。微服出宫,于他而言,也是头一回。   水车停下,押车内侍轻轻撩起车帘,请帝后下车。   张羡龄提着道袍一角,踩着木凳下了水车。   她一下地,立刻左右张望起来,只可惜天色未亮,只见着阴沉沉的街道,和一扇扇紧闭的房门,百姓都还没起来呢。   李广后脚就赶到了,方才过宫门时的威风荡然无存,连身上那显眼的大红蟒袍都换成了家常暗灰色缎直裰。他微微弓着腰道:“老爷,请乘这顶轿罢。”   朱祐樘带着张羡龄换了一顶大轿,坐稳了,张羡龄问:“这是要去哪儿?”   “先安顿一下。”朱祐樘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轿子稳稳当当的走了一会儿,李广的声音在轿帘外响起:“老爷,到了。”   轿帘一掀,眼前竟然是一处小院,院内有一株极大的梅花,不知生长了多少年,一小半花树都伸到院墙外头,红梅朦胧在初晓的淡光,乍一看,像是写意山水画里才有的人家。   张羡龄仰头观赏了片刻梅花,问:“这是谁家?”   “我们家。”   一旁的李广早将小院的院门打开,朱祐樘牵着张羡龄跨过门槛,在堂屋坐下。   院内梅花的香气越发清冽,张羡龄有些懵,问:“你什么时候准备了一处小院?”   “听你说要出宫的时候。”朱祐樘看了一眼李广,后者立刻拿出来几张纸,呈交给他。   朱祐樘翻看了一下,将这些纸张按在桌上,向张羡龄道:“你看看。”   堂屋里燃着几盏珠子灯,张羡龄接过纸张,于灯下细看。那是一份户籍和婚书,在这份户籍上,朱祐樘不是万岁爷,而是秀才朱彬;张羡龄也不是皇后,是秀才妻张笑;除此之外,甚至连朱厚照、朱秀荣与朱厚炜都换了名,不是什么太子公主皇子,而是朱彬与张笑的孩子,分别唤作朱寿、朱无灾和朱无难。   朱祐樘解释道:“咱们出宫,总得有个落脚点,以防万一,我便让人做了全套户籍。当然,出去玩的时候你还是着男装方便,对外称作是张笑的弟弟张羡即可。”   张羡龄看着这户籍,把手紧紧捏着纸,仿佛将另一种人生攥在手里。   她是当真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朱祐樘竟然准备得如此周全。   朱祐樘问:“你可有什么想玩的地方?”   张羡龄摇了摇头:“我不大清楚京中有什么好玩的,也许……四处闲逛?”   “好。”朱祐樘看了一眼天色,“差不多该用早膳了罢?李广,进膳。”   李广忙回话:“厨房都备好了。”   正要吩咐下去,张羡龄却道:“那个……不然我们出去吃罢?”   既然是宫外一日游,怎么着也得吃一吃宫外的美食才好。   朱祐樘自然同意,便问李广附近可有什么味道不错的店铺。   这处宅院是李广一手操办的,他早将附近打听的情况清清楚楚,当即表演起了报菜名。   朱祐樘无所谓吃什么,让张羡龄挑。   张羡龄思量了一下,决定吃应景的馄饨。   毕竟这时候京城流传的老话,是“冬至馄饨夏至面”,而不是大节小节全吃饺子。   从小院出来的时候,张羡龄隐隐察觉到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是家常打扮,神情却很严肃。   “是有人跟着么?”   朱祐樘道:“不要紧,是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提督。”   他向来谨慎,虽然此番是微服出行,但必要的护卫还是要的。1   穿过两个胡同,远远瞧见一处很热闹的饭铺。这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只见里里外外都是人,一望便知生意极好。李广命一个内侍挤进去端了两碗馄饨出来,他先从两碗馄饨里各自舀了一个出来,试过馄饨,确认没有什么问题,方才伺候朱祐樘与张羡龄用膳。   这家店买的馄饨个头比较大,不是那种小小巧巧一口能吃两三个的小馄饨,更像是饺子一样大小,味道十分鲜美。   也许是因为早起饿了,张羡龄一口气将一碗馄饨吃个精,连汤都喝了半碗。   吃完了馄饨,朱祐樘与张羡龄便沿着大街闲逛,李广跟在后头,再后面是遮遮掩掩的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和东厂提督。   正阳门与大明门之间的街市最为热闹,用后世的话讲,就是京城的商业中心。行人车骑应接不暇,往来缤纷。有挑担子的小贩,算卦占星的瞎先生,席地而坐摆摊卖字画的穷书生,抬着一顶官轿的四个挑夫……人声鼎沸,异常繁华。   张羡龄许久未解除到这样热闹的街市,一开始甚至有些不习惯,觉得声音太过嘈杂喧闹。   她意识到这一点,不觉苦笑了一下,心想在广寒宫住久了的嫦娥若是忽然跑到人间来,估计也会被这人声鼎沸给吓一跳罢?   置身于街市之中,张羡龄渐渐适应了,开始四处张望。不似后世的各大仿古建筑,即使是帝都,脚底下踩得仍旧是黄土,而不是青石板转。不过黄土全给行人踩得严严实实,只要不是艳阳天或者许久没下雨,一般也不会四处扬尘惹人烦。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里,几乎一大半全是男子,夹杂着零星几个梳头的仆妇,几乎没见到年轻女子。幸亏张羡龄如今作男装打扮,不然她一身袄裙出宫,那效果估计和番臣进贡狮子、老虎差不多,回头率会极高。   除了人,还有不少牲畜,马和驴之类的比较常见,令张羡龄觉得惊奇的大街上竟然还有骆驼!那骆驼脖子上还挂着驼铃,走到起来叮叮当当,隔老远都能听得见。   他们在大街上闲逛,还有报童争着来推销报纸的,张羡龄一样买了一张,让李广拿着,打算回屋去看。   街上卖的货物又多又杂,绸缎、皮毛、雨伞、佛像、草药、布鞋,南北风物皆备,无所不有。   她看什么都新鲜,走到年画摊子前,买几张;路过给货郎摊位,买几个玩具;看到有卖竹篮竹篓的,挑两个……到最后,李广两只手全是满的,连掏钱袋子都不方便。   张羡龄买冰糖葫芦摊时,是朱祐樘掏的钱。   不像话本里那种不通世务、一出手给一锭银子的皇子王爷,朱祐樘掏出的铜板正正好是这个数。张羡龄想要买腊肉的时候,朱祐樘甚至和那个屠夫讨价还价,与张羡龄相比,他显然对于宫外的物价熟悉一些。   张羡龄问:“你也没在大街上买过东西罢?怎么对物价这般熟悉。”   朱祐樘解释道:“锦衣卫的职责之一便是统计民间的米价、布价、油价之类的,每个月会上报我一次,看得多了,虽然未真的买过,但心里多少有些分寸。像方才那个屠夫,喊得价就比前几天锦衣卫报上来的肉钱跪了一倍,一定是看你我像是有油水可捞的,所以狮子大开口。”   原来锦衣卫还干这事呢?张羡龄原以为他们就是四处听墙角抓人,这般算是长见识了。   “那……报上来的民间物价,能不能给我也看看。”   “可以。”   朱祐樘答应下来,让李广记着这件事。   漫无目的的闲逛了一上午,无事发生。   时近正午,两人挑了一家卖烤鸭的酒楼坐下吃饭。吃完了,朱祐樘道:“可要回去休息一会儿?”   张羡龄头摇得像拨浪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必须争分夺秒,睡什么睡。   朱祐樘见她这模样,笑了:“那我领你去个地方,想来你应当会喜欢。” 第94章   大街上人们来来往往, 走走停停,张羡龄与朱祐樘也是其中的两个。   今日天公作美,出了太阳, 冬日的太阳比起夏日的更受人欢迎, 没人躲开, 反倒要特意迎上去, 让阳光晒一晒半旧不新的棉袄。   路过一棵槐树,底下卧着一只黄狗, 很安静的晒太阳。   张羡龄从槐树旁走过,回头看着那只黄狗, 一颗心也跟蓝天上柔软的白云一般,变得很轻很轻。   “你喜欢狗?”朱祐樘问。   “喜欢。”张羡龄回过身道。   “那等我们回宫,也抱一只来养。”   “等一等吧, 等无灾和无难大一点, 不然皇祖母要念叨的。”   “好。”   他们边走边闲聊。朱祐樘因要带路,稍稍领先一步, 张羡龄跟在后头, 瞧见他的影子照在地上, 玩心大起, 去踩他的影子。   朱祐樘瞥见她的动作,轻轻一笑,特意放慢了脚步。   霎时好像连时光都慢下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等着他们去做,她只是专心致志的, 陪他走一段路。   他也愿意让她跟着。   不知走了多久,渐渐远了人声喧嚣,拐进一条胡同, 朱祐樘驻足,望着一处小院。   “就是这里。”   张羡龄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很朴素的黑瓦白墙,挂着一块牌匾,写着“安济院”这几个字。   牌匾下的木门打开着,几个人坐在竹椅上晒太阳,还有慢悠悠下棋的。   张羡龄听说过这个地方,安济院同慈幼局一般,也是官办的慈善之所,专门收容年幼、乞丐、残疾之人。似乎是在她提议设立慈幼局后,朱祐樘下旨又设了安济院。   她打量着安济院的外观,多少有些惊讶。原本她以为,朱祐樘是要带她去慈幼局呢!谁知竟然到了安济院。   不过稍加思考,张羡龄便想清楚了其中的关键。慈幼局与她干系太大,一些女官多半是认识她的,所以不能去。反倒是安济院,因是朝廷官办,其中办事之人几乎与宫中无联系,也没有品级高到可以进宫上朝面见万岁爷的官员。因此他俩被认出身份的可能性很小。   安济院门口还有十来个读书人模样的青少年,张羡龄和朱祐樘列在这些人之中,一点不起眼。   朱祐樘轻声向张羡龄道:“今日是去探望独居的老人之类的,参照慈幼局的规章,每半个月招一些学子来帮忙。”   张羡龄四处张望,看见来的学子都很年轻。   她挑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少年,问他道:“这位兄台,我们是第一次来,你呢?”   那少年比了个“二”,说:“我来了两回了。”   “可否提点一二,我俩怕做错了什么。”   “倒没什么,对了。”少年压低声音道,“你们应该知道来安济院帮忙,能换取一次进国子监旁图书楼看书的机会吧?”   张羡龄望向朱祐樘。   朱祐樘点了点头:“知道。”   这策略本是怕没人乐意来安济院帮忙而特意提出来的,国子监旁的读书楼原本只有国子监生可进入查阅书籍,但倘若来安济院帮忙一次,便可拿着证明进去读书楼一次,看上四个时辰的书。   古书典籍对于大部门寒门学子而言,是极其具有吸引力的,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储藏图书的家底。   朱祐樘故意反问那个少年:“大家不都是为了进图书楼来的?”   少年撇了撇嘴:“你这话说的,自然有专门为图书楼来的,也有单纯想扶怜弱的人,至于我么……来帮一次忙又有好处,又可助人为乐,何乐而不为?”   “受教。”   朱祐樘点了点头。   他们来的时辰刚刚好,少顷,安济院的小吏走出来,按照花名册点了一遍人数,宣读今日事项。   事情倒也不复杂,有一些孤寡老人虽没了家人供养,但尚且能自己照顾自己,所以仍留在家中。前来帮忙的学子们就提一些米油之类的必需品到这些人家去,陪着聊聊天之类的。   怕引人注目,李广和锦衣卫指挥使以及东厂提督太监都远远的跟在后头,没有上前来。   朱祐樘和张羡龄分到的一户人家姓蒋,说是喊她蒋婆婆就好。   提东西的时候,朱祐樘原本打算自己将全部的东西拎起来,张羡龄不让,抢了一番。最后张羡龄拿了轻一点的东西,朱祐樘拿了重一点的东西,一起往蒋婆婆家所在的胡同走过去。   蒋婆婆家的小院干干净净的,土墙外还栽了两棵夹竹桃。   朱祐樘与张羡龄敲开门,说明来意,蒋婆婆很热情的迎他们进屋,张罗着去烧水泡茶。   张羡龄怕麻烦人家,道:“不用烧水泡茶了,我们都不可,方才吃饱喝足了,这才来你家的。”   蒋婆婆却很坚持:“上门都是客,哪有茶都不喝的道理,不麻烦,火还没熄灭。”   盛情难却,只得随她去了。张羡龄跟在后头,想着能帮忙做点什么就做什么,谁知竟然插不上手。   堂屋里摆放着一只炉子,十分眼熟,张羡龄一看便知道是专门盛放蜂窝煤的炉子。   那炉子底下还特意留了一圈放脚的地方,像这样的冬天,连汤婆子脚炉都用不着灌了,往炉子边一坐全身都暖洋洋的。   一只锡水壶正放在炉上温着,往粗陶杯里撒些茶叶,用热水一泡便是。   很快,蒋婆婆便端上两碗茶,不是什么好茶叶,或者说是茶梗泡出来的水,与宫中的贡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完全没法比,可张羡龄与朱祐樘俱喝了。   三人坐在堂屋里喝茶,屋门敞开着,小院里搭着两只竹竿,摊晒了许多衣裳被子,虽然免不了有一两个补丁,但都用缜密的针脚缝了起来,一看就知主人很爱惜。   张羡龄盯着那衣裳望了一会儿,蒋婆婆笑眯眯道:“那是去岁的旧衣裳了,今年棉价降了,我便咬咬牙买了一身新棉袄,喏,就是身上这一件,好不好看。”   她特地起身转了个圈,张羡龄笑起来,连声赞道:“好看呢,一看就很暖和。”   “是吧,我就说不错。”蒋婆婆拢一拢棉袄,“我可是到慈幼局那边排队买的,他们如今有什么织女机,哎呦,纺的棉线可比我们以前用旧式织机好多了,听说也很快。哎,要是我再年轻个十岁,一定争着抢着去慈幼局纺织厂上班。不说我说,我年轻的时候,这一条胡同的媳妇姑娘,没有谁比我女工做的更好的。”   寒暄了几句,张羡龄问:“家里的水缸可满了?不若我们去提两桶水来。”   “用不着用不着,水缸才打满了水。”蒋婆婆谢绝道,“你们读书人,手是写字的,这些粗活老婆子我还干的动。你们若真有心,陪我说说话便是。”   也许是寡居的缘故,蒋婆婆极其健谈,街上的年画摊子贵了一文钱,邻居家的女儿出嫁,前街的小胡裁缝打算改行弹棉花……她都絮絮叨叨了一遍,当然,时不时会夹杂一些对往日的回忆。   “那以前冬天,我都是去买煤渣子,一烧起来,那烟呛得厉害,况且又烧不了多久,身上衣又单薄,只能硬抗着寒气。如今好了些,我有了棉袄,这蜂窝煤烧起来也不错,便宜好用,想来还能多熬几个冬天。”   蒋婆婆思量道:“听说这蜂窝煤还是宫里的娘娘造的,哎呦,莫不是神仙下凡罢。”   原本张羡龄和朱祐樘都是很耐心地听她讲古,不时出言附和几句。听到蒋婆婆说这话,朱祐樘轻笑起来,张羡龄瞪他一眼,只觉脸有些烫。   “其实也不是娘娘造的吧。”张羡龄道,“这样的东西,是要大家一起动手才能造出来的。”   蒋婆婆点了点头:“我就希望多出一些好用的玩意,好歹让我在两眼一闭之前受用受用。”   ……   从蒋婆婆家里出来,张羡龄与朱祐樘去安济院交了差。   冬天白昼短,太阳已渐渐西沉,晚霞连千里,明日应当也是个好天气。   两人回到最初的小院,对坐饮茶。   张羡龄轻声问:“去蒋婆婆家时你安排好的么?”   朱祐樘浅呷一口茶,道:“去养济院确实是我安排,可会不会去将婆婆家,这我也不知道。”   “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朱祐樘望着她。   张羡龄嘀咕道:“就是让我晓得我那些折腾是有用的。”   朱祐樘放下茶盏,神色郑重:“如果你是指蜂窝煤与棉袄的话,那么无论安济院将我们分至何处帮忙,十有八九都是一样的结果。这些东西好用,百姓喜欢,所以会用。这与你是不是皇后没有多大关系。”   张羡龄笑了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多少能猜出些朱祐樘的心思,也许是这些日子她过于消沉,再没折腾什么新鲜玩意儿,所以朱祐樘希望能使她振奋起来。   虽然总是听梅香等人回禀,但道听途说远远不比上亲眼所见来的真实。今日在宫外的所见所闻,的确使张羡龄感触良多。   能让这个世界有小小的变化,也许自己便没有白来这一趟。   这一趟出宫,虽然朱祐樘并没有旗帜鲜明的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张羡龄分明察觉了他的态度。纵使身在后宫,她的努力也不会白费,因为朱祐樘会在其中牵线搭桥,将有用之学推广至宫外。   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回宫的路上,张羡龄掀起轿帘,静静看着夕阳里的街市。   晚风浩浩荡荡,拂起她额前的碎发。   小贩正在收摊,放学的孩童疯跑着玩闹,家家户户飘起了炊烟。   是美好的一天呢。 第95章   两人悄悄地去, 悄悄地回,倒是没惊动什么人,除了已经懂些事的寿儿。   寿儿一整日都不见爹娘, 还闹着不肯睡, 直到张羡龄与朱祐樘回来, 他才委委屈屈的扑上前, 一只小手拽着张羡龄,另一只小手拽着朱祐樘:“寿儿想爹娘。”   虽说只是一日不见, 但在寿儿的感受里,却觉得过了好久好久。   他隐隐约约觉得爹娘有什么秘密, 但因为年纪小,说不清也猜不透,只是拽着爹娘的衣袖撒娇。   寿儿撒娇的这小模样惹人怜爱, 张羡龄和朱祐樘忙将从宫外买来的玩具一样一样拿出来, 任他挑。   宫外的玩具,做工用料和御用的自然没法比, 但胜在新鲜。一连好几日, 寿儿都只玩这些玩具。   回宫不久, 就是年关。   宫里过年, 也同民间一般,少不了各色糖果、蜜饯、鲜果之类的小食,这些春节食用的零食被称作消夜果,顾名思义,是晚上守岁的时候拿来做消遣的。   盛放消夜果的盒子也是有讲究的, 有用红漆圆盒的,有有鸟兽纹方盒的,也有黑漆描金圆盒的, 还有镶嵌珍珠宝石的。各宫所用皆不相同,因此拜年的时候,大家也会特意留意,看谁家的攒盒好看,有巧思。   张羡龄对于攒盒的外形没什么想法,有什么用什么,左右坤宁宫库房里收着的攒盒没一个不好看的。   她最关心的还是攒盒里的食物,什么樱桃煎、盐渍杨梅、无花果丝之类的各宫都有,没什么意思。想了想,张羡龄决定指挥坤宁宫膳房,把她穿越前曾经吃过的一些小零食弄出来。   第一样零食是月亮粑粑。   糯米粳米成比例混在一起,碾成洁白细腻的米浆,加入适量的细盐放在一旁备用。若是按照后世的吃法,月亮粑粑表层应该撒花生。可这时候花生还没传到中国呢,张羡龄便退而求其次,用黄豆充数。舀一勺米浆倒入小圆铛,米浆不能太厚,得薄一些,这样炸出来才好吃。油锅烧热后,下锅炸至里外金黄,略有纱皱之感即刻捞出。   新鲜出炉的月亮粑粑香得要命,咬一口,咔嚓一声轻响,又薄又脆。才出锅,就给吃了个一干二净。   第二样零食是炸麻花。麻花这种零食,古已有之,但是与后世演变的品种想必,此时的麻花未免过大过腻。张羡龄就让膳房的田公公将麻花做得小巧一些,好放进攒盒。   ……这些零食多半是宫里没见过的,因此格外受欢迎,年纪小一点的亲王来坤宁宫拜年,围着攒盒不走了,一个劲的吃。要不是小亲王的乳母保母们怕他们吃多了积食,硬是把这些小祖宗给劝住了,估计他们能吃光坤宁宫里消夜果。   不过自从吃过一次坤宁宫的消夜果,这些小亲王每天必定来坤宁宫拜一次年,比宫人点卯上班还积极些。   看到这么多小皇叔来蹭吃蹭喝,寿儿都有些发愁,私下里偷偷问张羡龄:“小叔叔们要是把月亮粑粑吃完了怎么办。”   这些零食里,寿儿特别喜欢月亮粑粑,所以每当看见小皇叔拿其他的蜜饯薄脆,他都不着急,甚至很热情得帮他们拿。但是倘若小皇叔想要吃月亮粑粑,寿儿的表情就有些为难,他怕别人将月亮粑粑给吃个精光,自己没得吃。   寿儿的杨乳母听了,玩笑道:“小爷是皇太子,做什么把这一点子月亮粑粑看得这么重,之前万岁爷不是给小爷讲过孔融让梨的故事。”   寿儿闻言,一张小脸立刻垮下来,抿着薄唇。   他这生气的模样,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朱祐樘。   张羡龄看着寿儿这模样,笑了一笑,扭头向杨乳母道:“别逗他,他会当真的。”   杨乳母是自幼就服侍在寿儿身边的,算得上是亲厚的老宫人,因此分辨了两句:“小爷毕竟年纪小,说说笑也没什么。”   张羡龄摇摇头:“就是小孩子,也不能随意逗他。”   她蹲了下来,让寿儿能够平视她的双眼,很认真地同他解释:“这些小叔叔们再过几年,一个个都要出宫就藩去,那时候就没法来坤宁宫吃东西了,所以娘才没有拦着他们。而且咱们家的月亮粑粑是吃不完的,你放心,娘特意让田公公给你单独留了一盒。”   寿儿歪了歪小脑袋,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以后小叔叔们出宫就藩,我是不是就见不着了?”   “若没有特殊情况,可能以后见面的确很难。”   寿儿忽然叹了口气:“那就随他们吃吧,以后他们就藩了,我给他们寄月亮粑粑吃。”   张羡龄哑然失笑,摸了摸寿儿的小脑袋。   真是人小鬼大。   翻过年,寿儿就四岁了,到了上学的年纪。   过了正月,太子少保兵部尚书马文升上奏本,谈及太子出阁读书一事。   因涉及到寿儿,朱祐樘想了想,将那奏本带回了坤宁宫,拿给笑笑一观。   张羡龄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气,遂将奏本上的一段话念出来:“豫教皇太子,如内廷之曲宴,钟鼓司之承应,不使之观。元宵之鳌山,端午之龙舟,不使之见……”①   张羡龄把奏本重重一放,冷笑道:“四岁的小孩子,元宵不让观灯、端午不让看龙舟,宴席不许参加,戏也不许看,恨不得把人锁起来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何道理!”   她一向很少生气,但这一回,是当真气着了。   这个奏本左一个“不许”,右一个“不许”,口口声声要寿儿专心学习,不要玩乐。张羡龄看完,当即好像被拉到了童年岁月。那时候她的父母也是这样,玩具不许玩,皮筋不许跳,怕她玩物丧志,特意给家里的电视机打了柜子,平时都用一把锁锁着。   本该肆意玩耍的童年,张羡龄如今回想起来,只有趴在小桌子前背九九乘法表和各种诗词的场景。   她一直被管教得十分严厉,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真的丧失了玩乐之心,只是被一个又一个学习日程表强行压抑住了。   后来她考上大学少年班,到了离家很远的另一个城市去读书,没了父母的管教,加上宽松的大学学习氛围以及叛逆期,张羡龄的玩心一发不可收拾。   刚上大学的前两年,她几乎将世面上各种游戏玩了个遍,通宵的玩。靠着以前的学习功底以及考前一周的临时抱佛脚,张羡龄门门考试还能混个及格。   她的一个同学则没那么幸运,因为沉迷游戏挂科太多,最后被劝退了。也是因为这个同学的退学,张羡龄才忽然醒悟过来,收敛了不少。   思及往事,张羡龄心头的怒火蹭蹭蹭往上冒。   “这分明是揠苗助长之举。一个孩子,如果不玩耍,那还叫孩子吗?我就不相信,这些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大臣们从三岁起就摒弃一切玩乐之心,只用功读书的!”   “况且孩子的玩乐之心,光靠围追堵截哪里堵得住?这就如同治水一般,堵不如疏。若一昧的想要’灭人欲’,压着寿儿一心只读书,也许两年三年都可行,可等到数十年后,倘若你我都不在了,寿儿登基成了万岁爷,谁能管得住他?到那时候,他才会真得玩疯了呢!”   张羡龄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噼里啪啦放鞭炮一样。   说完了,她还是气,把脸往外一撇,放了句话:“反正我是不会同意这样对待寿儿的。”   朱祐樘见她这般失态,忙端起桌上热气腾腾的大红袍奶茶,递上前去。   张羡龄气呼呼地接过那杯奶茶,连喝了几大口,却仍然不肯看朱祐樘。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她的确有些口干舌燥。   “这事不还没定下么。”   朱祐樘起身,转到张羡龄面前,重新坐下。   “我只是和你商量商量。”   张羡龄捧着奶茶,瞪了他一眼:“你若不同意,直接驳了这奏本便是,何必巴巴的拿来给我瞧?既然拿来给我看,那说明你必定有些心动的。”   “知我者,笑笑也。”朱祐樘轻轻一哂。   他垂下眼眸,静静思索了一会儿,道:“一方面,我确实希望寿儿小时候能够高高兴兴的;可另一方面……他毕竟是皇太子,既承此位,便身负重任,日后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皆要他一肩挑起,不学不成。所以我才对马文升的提议有所心动,特地拿来给你看。”   朱祐樘轻声叹:“只是你方才那一番话,也并非没有道理。你说教子如同治水,不错,一昧靠堵,水是治不住的,只是积压在一起,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今时今日,我们能压着寿儿,可等到你我皆离去之时,谁又能管得住他?”   张羡龄将奶茶轻轻搁在桌上,柔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也和樘哥哥是一样的想法。学,自然是要学,但不能整日坐着学,劳逸结合方才是正道。”   朱祐樘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件事,再议罢。”   他到底没有听从马文升所请,那般严格的管教寿儿,只是下令,命群臣会议太子读书一事。   围绕着皇太子出阁读书这件事,大臣们各执一词,热热闹闹地讨论了许久。   与此同时,报纸上也掀起了儿童该如何教育方能成才的热议。这其中亦有张羡龄的推波助澜。   她对于寿儿的教育,目标一向很明确:学是一定要学的,玩也是一定要玩的。   朝堂内外,吵吵闹闹,争论不休。一直到春末夏初,这事才终于吵出了个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 明.马文升奏折 历史上是弘治七年提出,孝宗欣然采纳……这里年份推后了些 第96章   皇太子出阁读书的章程, 最终还是合了张羡龄的意。   大体而言,还是一周上学五日,休息两日。至于课程的多寡则随着寿儿的年岁有所改变。四岁至七岁, 一日只上四堂课, 这其中还有一节专门的课用来玩游戏或讲故事。七岁之后, 课程数量则有所增加, 但每年至少要保证一个月的暑假和一个月的寒假。   有些大臣们很不满这安排,窃窃私语:“什么暑假寒假, 我们读书的时候,从没听说过这事。”   也有当面向万岁爷进言, 说这样安排不妥当的。   万岁爷听完了,不置可否,只是让这人下去歇着。   这时候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 万岁爷此举, 无疑表明了对新的皇太子读书安排的认同。   即使如此,大臣们说也无用, 只能安慰自己再过几年皇太子年岁长一些, 学习时长便能更久一点。   章程虽然定下, 但皇太子出阁读书的时间还是往后推了推。   原因在于, 张羡龄想给寿儿挑上四五个伴读。   寿儿并没有什么庶出兄弟,唯一的一个嫡亲弟弟还没断奶,自然不能陪着他一起上学。   而小皇叔们的年纪又稍稍大了几岁,所学之物定然不同。   一个人上学,时间短一点还好, 久了,张羡龄怕寿儿孤单。   她同朱祐樘说了自己的担忧:“小孩子还是多多和同龄人接触才是,有伴读陪着寿儿, 他上学也不会枯燥。”   伴读这说法,之前也有,但陪着小太子或者小皇子读书的,全是小内侍。   这些内侍陪着皇子一起长大,情谊自然不一般,许多皇子习惯亲昵的称呼陪伴自己长大的内侍为“伴伴”。朱祐樘从前也会叫覃吉“伴伴”。   若按常理,陪着寿儿读书的也会是一些从内书堂选出来的小内侍。   张羡龄对于内侍并没有很深的成见。也许穿越之前,她还隐约有着后世一提起明朝就是“阉党横行”、“宦官乱政”的负面印象。但穿越之后,她逐渐意识到,宦官一如其他群体,有坏的遗臭万年的,也有好的后世留名的,譬如郑和与怀恩。   可她也希望,除了宫内的小内侍之外,寿儿能够结交一些来自宫外的小伙伴。与生长环境不同的人交往,听一听不一样的事情,增长些见识,对寿儿而言,无疑是有好处的。   所以,张羡龄希望能够从宫外挑几个伴读,也许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也许是皇亲国戚家的孩子,都行。   至于这些宫外的小伴读如何来宫里上学,张羡龄觉得完全可以仿照寄宿学校的模式,让这些小伴读学习日住在宫内,放假时仍回家里去。   从宫外挑选伴读这件事,倒不似之前改动皇太子出阁读书章程那般惹得群臣议论纷纷。   反对的臣子很少,赞成的人却很多,有些人甚至觉得是一些好事,毕竟谁家没有个与皇太子年纪相仿的孩子?若是能被选中做伴读,日后的前程一定差不了。   许多大臣听说这消息,回家立刻扒拉自己家的孩子,看有没有适龄的孩子。   报名、阅看,择定……一项项流程都需要时间。   趁着这个空档,张羡龄便命宫人内侍将太子读书的文华殿修整一新,硬装虽然改不了,软装还是可以布置一下的嘛。   像什么少儿读书角,黑板报,玩具储存室,统统给安排上了。因前来读书的都是四五岁的小孩子,所以桌椅柜子也都是特质的,小小巧巧,转折的尖角处也做了磨圆处理。   宫人内侍热火朝天的改造文华殿装饰,造办处传来一个好消息——玻璃的质量提升了。   这可是大事,才听见风声,张羡龄就径直乘着凉轿往西苑去。   造办处时常要试验些新鲜玩意儿,需要大一点的场地,张羡龄便在西苑给他们圈了一处院落,专门让他们使用。这院落的名字也起得很直白,就叫皇明研究院。   宽敞的大院里,造办处的蔡衡与萧荷花引着张羡龄来到一处院落。   萧荷花笑道:“娘娘请看,这就是我们新改成的玻璃。”   雕花乌木底座上,立着一面透明的玻璃,很大,足有一面铜镜那般大小,但并不是很通透,凑近了去看,能瞧见一些疏疏细细的水泡。   张羡龄走到那扇玻璃前,在前面看了看,又绕到后头去瞧一瞧,末了,还小心翼翼地拿手指头点在那面玻璃上,看是否能有倒影。   还真不错,虽然并不是十全十美,但这样大且有一定透明度的玻璃,已经足够使张羡龄感到惊喜。   她详细问了一遍玻璃的造价,与之前的老玻璃想比,价钱要低上一些,不过还是有些贵,百姓估计是不会烧钱去买这玩意,想来也只有达官贵族才能用得起。   看过了玻璃,张羡龄便教他们将这玻璃做成玻璃窗,往坤宁宫和文华殿各安一扇。   传统结构的宫殿,殿内的光线总免不得有些暗淡,尤其是冬天的时候,四面八方都闭着窗,暖帘又从早到晚垂着,即使是白天也似黄昏一般微明。   玻璃窗一换上,那效果简直是立竿见影。大片大片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在坤宁宫的金砖上,光是看着这太阳光,就令人心里高兴。   这扇玻璃窗就安在坤宁宫西暖阁的南墙上,安好的那一日,连后宫里的一些老娘娘也跑来看热闹。   大家坐在西暖阁里,从里面看外面,怎么看怎么新鲜。   邵贵太妃扭头向张羡龄道:“我们南边也有些富贵人家嫌寻常窗户闷气,想要透光的,便寻了蚌壳糊窗子,唤作蠡壳窗。不过那蚌壳小小的,看不到什么窗外的景色,只是透个光而已。还是你这玻璃窗好,这样大的一小块,用木头组接起来,又能透光,又能隐约看见窗外的景色。”   坐在一旁的王太妃听到这里,提出了一个担忧:“好是好,可这玻璃窗既然能从里面看见外面,那反过来,外面也能看见里边,这样总觉得不大好。”   “确实有个担心。”张羡龄解释道,“所以我让宫人做了窗帘,从窗子之上一直垂到地面,不想看景的时候,把窗帘拉上便可,只是如今还没全做好,要明日才能装呢。”   王太妃笑道:“还是中宫娘娘考虑的周全。”   她其实有心想问一问,这种玻璃能不能给其他人用。若是可以,王太妃甘愿自掏银两给女儿仁和长公主买上一扇玻璃窗。仁和长公主如今怀了身子,月份大,不好到外头走动,总闷在屋子里。若是有这么一扇玻璃窗,能让她看一看庭中的花木,也许能让她心情好一些。   只是连邵贵太妃都没提起这个话茬,王太妃也不好先开口。毕竟连清宁宫和仁寿宫如今都没装上玻璃窗呢。   王太妃只好先把这个念头按下去,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提。   窗帘装好之后,寿儿特别喜欢跑到西暖阁来,让保母慈母们就地铺一面软垫,正在那扇玻璃窗下,然后堆上许多玩具。   寿儿不仅自己喜欢在玻璃窗下玩,他还特意要宫人把弟弟妹妹抱过来玩。   这三个小朋友霸占了玻璃窗边的绝佳位置,张羡龄不得不把议事场所挪到了西暖阁外一间。她与六局掌印女官协商宫务的时候,常常听见孩子们的笑声。   在处理宫务的间隙,张羡龄便冲到西暖阁去,和寿儿他们玩一玩。   傍晚的时候,西暖阁的窗帘总是打开的。   朱祐樘一登上坤宁宫月台,总能瞧见屋里的笑笑与孩子们。   不管殿外是何天气,阴天也好,雨天也好,只要瞧见西暖阁里的笑笑与孩子们,朱祐樘就有一种安心感,像是夜行的旅人瞧见一盏温暖的灯笼。   朱祐樘也渐渐的习惯了每日归来时看见这样一幅画。   他在看玻璃窗里的画,画里的人也在看他。   没到朱祐樘快回来的功夫,寿儿就会时时刻刻盯着玻璃窗外,一旦瞧见了父皇的身影,便欢呼道:“爹爹回来了。”   寿儿欢欣雀跃的迎出去,张羡龄嘴角含笑跟在他身后,叮嘱道:“跑慢点,别摔着。”   不听。   寿儿小牛似得猛冲出去,两只小手圈住朱祐樘的玉带:“爹爹,我今天可以吃一小盏雪乳冰糖么?”   张羡龄扶着殿门道:“你中午已经吃了一盏雪乳冰糖了,晚上还吃?不怕肚子疼啊。”   寿儿可怜兮兮的望着朱祐樘,把食指和拇指叠在一起:“就吃一点点。”   “一点也不行。”张羡龄走过来,冷面无私,“你要是半夜肚子疼,我就要谈女医给你开药,一定要加黄连,苦得你长记性。”   朱祐樘揉了揉寿儿光秃秃的小脑袋,道:“爹也没法子,坤宁宫里,你娘最大。”   寿儿生气了:“那我不吃晚饭了。”   说着,气呼呼的进到自己房间去。   可当红烧肉的香气飘进寿儿房内,他悄悄推开门,又走了出来。   张羡龄看见他,笑道:“不是说不吃么?”   不用其他人帮忙,寿儿很灵活的攀上特制的高足椅,一屁股坐下:“是方才的我说的,不是现在的我说的。”   这话说得,还挺有些哲学的意思。张羡龄笑了,夹了块红烧肉放到寿儿碗里。   “你好好吃饭,明天中午就有雪乳冰糖吃。”   “真的?”   “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寿儿捧着碗道:“可是明天不是要去上学么?”   “就是上学,也没说不能吃雪乳冰糖啊。”张羡龄笑道,“况且,上学时还有课间餐吃,都是很美味的小点心。”   听了这番话,寿儿立刻高兴起来,把饭吃得干干净净。 第97章   上学这一日, 不用人叫,朱厚照自己早早地就醒来了。   于他而言,上学是一件新鲜事, 他喜欢新鲜事, 所以很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   早膳有清粥、小笼包、茶糕……数量不少, 但分量有限, 用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釉碟装着,摆满了两个茶盘。除此之外, 还有一杯牛乳。这是娘亲特地吩咐的,说是有长高壮骨的功效。秋冬有牛乳供应的时候就喝牛乳, 春夏天气热,便喝豆乳,雷打不动。   朱厚照手握特制的短木筷子, 往前一伸, 精准的夹住了一只小笼包,正要放到碗里, 忽然想起昨日娘亲所说, 去学堂还有课间餐吃。于是他将已经夹起来的一个小笼包又放回了青釉碟里。   “是不是没夹稳?我来喂小爷罢。”杨乳母询问道。   朱厚照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用, 我筷子用得可好了, 就是吃饱了。”   三岁的时候,娘亲就教他自己吃饭,还不许乳母保母慈母等人喂饭。   朱厚照年纪小,小手抓不稳筷子,到嘴边的小笼包都能咕噜噜滚到餐桌上去, 他哭闹了两回,娘亲的态度很坚决:“总得学会自己吃饭的,做什么娇惯他?”   哭, 是小孩子天然的手段,见眼泪对于娘亲无效,一副“你嚎仍你嚎,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朱厚照便放弃了哭泣,乖乖地自己用调羹或者筷子吃饭。   用过早膳,朱厚照洗净了手,到爹娘寝宫里去请安。   爹爹早就上朝去了,不在。娘亲瞧着才醒来不久,正在梳头。   “寿儿给娘亲请安。”   张羡龄方才从镜子里就瞧见寿儿了,脸上不自觉地就带了笑。等梅香将一枝白玉牡丹顶簪插戴好,张羡龄便转过身来,抱了抱寿儿。   “用过早膳了不曾?”   “用了。”   她很亲昵地捏一捏寿儿的脸,小孩子的肌肤特别嫩,像抚摸蔷薇花一般。   “今日上学去,你会认识很多新朋友,很好玩的。”   说了两句话,张羡龄牵着朱厚照走出坤宁宫。寿儿第一天上学,她自然得送一送。   不过还没不能直接去文华殿,皇太子第一日上学算是一件大事,得去拜见王太后与周太皇太后。   先到了仁寿宫,王太后和颜悦色的叮嘱了几句,无非是些好好用功之类的话。   到清宁宫时,周太皇太后照例在抄佛经。老人家很疼爱朱厚照这个重孙,特意要他在身旁坐一坐。   周太皇太后指着书案上的佛经给朱厚照瞧,问他认得几个字。   虽然没正式开蒙,但这两年张羡龄与朱祐樘也在闲暇时教朱厚照认字背诗。朱厚照凝神辨认了一会儿,指点着几个字道:“这个是’明’字,这个是’三’字……”   周太皇太后笑道:“很不错。想来一进学,寿哥儿认字会特别快。”   她看向张羡龄:“如今寿哥儿上学辛苦,早上的请安便免了。左右文华殿就在清宁宫前头不远,他下学的时候,顺带来瞧瞧我就好。”   “这样自然好。”张羡龄道,“只是寿哥儿有些顽皮,怕吵到皇祖母。”   “没事,我不会吵的。”朱厚照忙接话道。   他在清宁宫,那简直可以横着走,好吃的好玩的绝对不会少,怎么会不想来?   “我的乖孙自然会好好的。”周太皇太后笑眯眯道。   笑起来的时候,她眼周的皱纹堆在一起,老态越发明显。   张羡龄自然是顺着她的心意,答应了下来。   从清宁宫出来,越过清宁门,便可以瞧见文华殿的绿色琉璃瓦了。   张羡龄牵着朱厚照,叮嘱道:“你去太奶奶宫里陪陪她也好,只是记得日落前回来。”   “知道的。”   论起来,文华殿是外朝的范围,,有不少文臣会在文华殿来来去去。作为皇后,张羡龄不好把寿儿送到里边去,只好送到文华殿后门门外为止。   张羡龄不能去前朝,乳母保母慈母等宫人自然也不能去,所以跟着朱厚照去上学的唯有内侍。   因为寿儿一直是与张羡龄他们同住坤宁宫,身边熟悉的内侍并不很多。这次上学,张羡龄特意挑了文瑞康的徒弟胡辅来做他的大伴。   张羡龄向胡辅道:“你要好生照顾好太子,不能让他被人欺负,也不能让他欺负别人。”   胡辅道:“臣谨记娘娘教诲。”   朱厚照道:“我才不会没事找人麻烦呢,娘放心。”   “娘自然放心。”张羡龄蹲下来,替他理了理衣裳,“好了,去上学吧。”   辞别娘亲后,朱厚照便兴冲冲地进到文华殿里上学。   文华殿很大,有前后两座主殿,东西两座配殿。朱厚照上学的地方是在后殿主敬殿。   若按从前的规矩,皇太子上学一般是皇太子坐在黄帷幕下,身后站了一群内侍,身前则围着数十位侍讲官,由一个讲读官在御前授课。   但因为如今改了规矩,所以教室也随之一变。   前墙后墙上都挂了一面黑板,前黑板下是讲台,后黑板下则摆放了一小排板凳,这是给其余侍讲官旁听的。若授课先生有误,他们可以当即指出。   最令人瞩目的,是一整面玻璃窗,可以瞧见外头开花的桂花树,连许多侍讲官都频频望向那玻璃窗,心里称奇。   堂中摆了成套的课桌椅,一共有九张桌。年纪相仿的小男孩们进了教室,与朱厚照并坐。   朱厚照好奇地打量这些小男孩,他们都端端正正坐着,都穿着月白色道袍,头戴黑色幅巾,眉眼都生得很端正。   他头一回见着这么多同龄人,很高兴,想同他们说说话,可是讲读官已经在讲台上了,只能作罢。   第一堂课照例拜孔子,孔夫子的画像就挂在墙上,下边还有一张供桌,香炉轻轻袅袅散着烟,是沉水香的香气。   讲《论语》,有点无聊,好在只有半个时辰的功夫,倒也能捱过去。   估摸着时间,快到结束的时候,朱厚照的眼光就往钟漏那里瞟,只等着下课。   到了时辰,内侍手握银铃铛,叮叮咛咛地晃。   讲读官才离开讲台,朱厚照就站起来走动走动,坐在一张椅子上不让乱动实在太难受了。   除了朱厚照,其余的小伴读都没动,进宫之前家人便三申五令说要遵守宫里的规矩,语气很严厉,这些年纪尚小的孩子便牢牢记住了,不敢擅动。就是有想去如厕的,即使脸都涨红了也不敢说。   好在很快就有内侍进来,客气地询问小伴读们是否需要帮助,然后领着几个人出去。   等到这些小伴读回到教室,正巧遇上一对手提戗金盒的内侍。   朱厚照眼尖,一见到熟悉的食盒就立马赶上前来询问:“是课间餐么?”   “是。”   说话间,甜食房的内侍将食盒揭开,朱厚照了然道:“原来是丝窝虎眼糖啊。”   这是宫廷内有名的甜点,是把麦芽糖拉成极细的糖丝,比头发丝还要细,然后盘在一起成丝窝。丝窝之中留出一个虎眼形状的浅坑,撒上桂花糖、黑芝麻等颜色各异的馅料,又好看又好吃,外廷皆以为珍馐,唯有逢年过节能得宫中所赐丝窝虎眼糖。   朱厚照素日在宫中吃这甜点吃得多,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吃了一个丝窝虎眼糖,又去拿石榴吃。   其他小伴读的注意力却全被丝窝虎眼糖吸引了,都盯着食盒,却不敢拿,直到内侍给每人都发了一盘零食,这些小伴读才拿起丝窝虎眼糖吃,一个个吃得眼睛发亮。   朱厚照见他们这模样,特意上前问:“要不要再给你们拿几块?”   小伴读们面面相觑,都没说话。   少顷,才有一个身量较大,看着老成的小男孩开口答道:“谢过小爷,这些点心已经够了,无需再加。”   见有人搭话,朱厚照也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的乃是左春坊左中允之子,唤作杨慎。”   说了两句,朱厚照想起一事,回首问门边侍立的胡辅:“对了,先生们那里可有茶点?”   “回小爷的话,也备下了。”   既然是要送吃的,秉着“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的原则,张羡龄便吩咐甜食房给讲读官们备一份点心。   孩子在人家手上,虽说有身份压着,这些讲读官不敢不尽心。但能与先生们搞好关系,到底是一件好事。   等到朱厚照放学归来,张羡龄听胡辅汇报了这件事,微微有些惊讶。   这小不点年纪小小,倒还挺管事的,晓得问一问同学和先生有没有的吃。   晚膳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圆桌边,一岁多的朱秀宁和朱厚炜也坐在特制的婴儿餐椅上,他俩如今已经可以吃米糊糊等辅食了。   张羡龄夹了一筷子粉蒸肉放到朱厚照碗里,笑着问:“今日上学还好玩么?”   “挺好的。”朱厚照两手捧着碗道,“课间餐也好吃。”   “同学相处得怎样?”   朱厚照想了一会儿,才道:“他们不大和我说话,只有那个叫杨慎的还理一理我。”   张羡龄安慰道:“第一天见面总是这样的,等以后熟悉了就好了,你也可以领着他们去玩。”   “我试试吧。”朱厚照张开嘴巴啊呜一口将粉蒸肉咬下去。   情况同张羡龄预料的差不多,过了两日,朱厚照他们迎来了第一次体育课,小朋友们分成两队一起玩了一回蹴鞠,年纪小,又玩在兴头上,谁还记得什么规矩,立刻热络起来。   朱厚照身份摆在那里,又是个管事的,几个月下来,俨然成了小朋友里的大哥。   他甚至煞有介事向张羡龄打听:“娘,那个玻璃窗外头能买着吗?好几个伴读都喜欢,说也想在家里安一扇。” 第98章   张羡龄并不是第一回 听人说起玻璃窗的事, 上个月,邵贵太妃就曾和她提起,若是有可能, 希望能让德清长公主府上也安上一扇。   德清长公主的公主府已经建成, 只等德清长公主大婚, 趁着离德清长公主移居还有段时间, 正好可以安玻璃。   张羡龄与德清长公主一向亲厚,当即就命造办处为公主府赶制两扇玻璃, 当作新婚礼物。   后来王太妃又来寻她,词真意切, 想要给仁和长公主府上也安玻璃窗。   都是朱祐樘的妹妹,张羡龄自然不能厚此薄彼,索性给三位已经出嫁的公主一人送了一面玻璃窗。   送给公主一扇两扇倒也没什么, 可要是想大规模往外出售玻璃窗, 那就有些为难了。毕竟,造办处现有的玻璃作坊很小, 人手也不够, 压根没法提高产量, 若真要将这玻璃窗作为一项正儿八经的生意去处理, 那势必要在宫外起一座玻璃坊。   她思量了一会儿,向寿儿说:“这样的玻璃窗外头如今还没有,以后也许有,但要花些功夫。”   正说着话,进膳的宫人内侍手拿膳盒一一进殿来, 膳盒上的黄绢布还没拿下来,先闻得一股香气。   朱厚照的注意力立刻为这香气所吸引,不再追问玻璃窗的事, 只凑上前去深深一嗅:“好香呀,是什么?”   他伸出小手,想揭开黄绢瞧一瞧,被张羡龄制止了。   “洗手了没?”   “等会儿去。”   “现在去。”张羡龄很坚持,“快去,洗了手换了衣裳,你爹应该就回来了,正好一起吃饭。”   朱厚照一溜烟跑到他居住的西一间去,飞快洗手换衣裳,出来一瞧,宫灯已经全点亮了,橙黄的灯火,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爹娘坐在灯影里,正在逗弄弟弟妹妹。   “我洗完手了!”朱厚照喊了声,上前爬到椅子上坐好,连声催着,“开饭吧,我饿了。”   张羡龄见他那样,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吩咐道:“揭盖罢。”   满满一桌的菜,很香。朱厚照扫视一圈,盯住正中的一碗脆皮五花肉,蜜色的肉皮,烤得稍稍有些淡焦色,只要看一眼,就使人止不住的想象这肉皮咬在齿间时的劲道弹压。   朱厚照咽了口唾沫,想要用筷子夹一块脆皮五花肉吃,却瞧见娘亲瞪了他一眼,只好先喝汤。   汤是肉丸青菜汤,婴儿拳头大小的肉丸子,有点狮子头的感觉,肥肉瘦肉成比例掺杂,揉成一个圆圆的球,肉很嫩,汤也鲜,翠绿蔬菜使得口感更加清爽。   张羡龄见寿儿将一碗汤和几片蔬菜吃下肚,才给他了一块脆皮五花肉吃,膳房大厨的刀工是没话说的,小小一片脆皮五花肉,有颜色不同的三层,先是蜜褐色肉皮,再是细腻的肥肉,最后是一块柔软的精瘦肉,就如玛瑙石一般好看。   不仅寿儿喜欢吃,朱祐樘也很给面子,吃了三块。张羡龄就在心里琢磨,也许可以将这道菜加入常用膳单。   为了解决每日吃什么这一重大难题,她这几年准备了一个常用膳单,在没有特别想吃的食物之时,就让坤宁宫膳房按照常用膳单轮番换着进献美食,青菜则是每一顿膳都需要见着的,跟筷子一样必不可少,其他的倒是随意。   这常用膳单上的食材不很名贵,多半是猪肉羊肉鱼肉,豆腐萝卜豆芽菜,皇帝皇后外加太子只用四荤三素两点心一汤,与以往的皇帝膳食相比,着实是很朴素了,所以也有宫人暗地里称呼这常用膳单为“坤宁家膳”。   张羡龄听说这称呼,倒挺高兴,能节俭一些自然是好事,况且坤宁家膳也足够让他们一家人吃得很好,何必讲究排场。所以在没有宴席的时候,坤宁宫就时常用坤宁家膳。   用过晚膳,一家人到宫后苑去散步。薄暮冥冥,星星渐显于夜幕之中,有几颗星特别的亮。时已深秋,桂花已经开败了,除了几丛秋菊,宫后苑显得有些冷清。他们一来,这宫后苑则立刻热闹起来。不说前后跟着的十来个宫人内侍,只一个朱厚照,就打破了宫后苑的静谧。   才进到宫后苑,他便发现了两只蜻蜓,于是立刻奔跑起来,大呼小叫的去追蜻蜓。   张羡龄与朱祐樘一人牵着一个孩子,缓缓地走在后头。   因帝后常常在这个时辰散步,管宫后苑的内侍一早就将灯火点燃了,加上随行近侍手中提着的宫灯,半点不需要担心瞧不清前路。   散完步,孩子们由各自的三母领回房间,歇息去了。   坤宁宫的宫人内侍也少了一些,只留着值夜的。   合上房门,张羡龄向朱祐樘提起玻璃窗的事,问:“我想着这样的玻璃也是件好东西,价钱比从前的玻璃要便宜不少,合该推广推广。”   朱祐樘颔首:“你可有什么想法?”   张羡龄驻足,贴在他耳边悄悄说了自己的想法。   她想在宫外悄悄使人建一个玻璃厂,将这种玻璃造好后出售。为了避嫌,名义上不要和皇家产生直接的关系,但私底下的股份大头都需在皇家手上。   朱祐樘听了,道:“可以,按你的意思来。”   他起先并不大在乎这玻璃厂,只觉得是让笑笑玩一玩,挣点脂粉钱。朱祐樘也不指望能靠着这个给宫里节省开支,说句实话,如今宫里的开支已经很低了。他登基之初就花大力气整顿过光禄寺冗员的问题,加上后来放宫人,宫中的宫女内侍已经少了许多。后宫里又只有笑笑与孩子们,所以算上来,弘治年间宫廷的开销只有成化时的四成。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任凭笑笑去做。   可等到第二年玻璃坊建好开售,朱祐樘才惊觉,就玻璃窗这种玩意竟然这么能赚钱。   这玻璃窗的造价不低,售价更是高昂,一扇玻璃窗成百上千两都是常事。纵使如此,京城的权贵,江南的富商都请人托关系采买,好像谁家没装上一面玻璃窗,就没面子似的。   朱祐樘看了账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东西,也能卖出这样高价?”   张羡龄拿《红楼梦》里的一句经典台词拿来回他:“那是自然,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探春为什么要把大观园承包给一众婆子?不就是为了节省开支么。稻香村里稻子可以卖到粮铺换钱,怡红院的鲜花可以卖到制香的铺子里换钱,湖里的莲藕更是直接挑到街上卖。   刚当上皇后的时候,张羡龄曾经还认真思考过西苑里各色产物换钱的可能性,但考虑到皇家的颜面以及一大群叽叽喳喳的言官,便把这个念头死死地按了下去。   左右这种法子减省得银子不过四五百两,她多卖两块玻璃就能挣着这钱,也无需再考虑这事。   朱祐樘把手指缠绕着她的头发玩,忽然道:“若是这么说,之前的织女机不也很挣钱?可你却没将其归在坤宁宫账上。”   若是他没记错,纺纱厂的盈利几乎都用在各地慈幼局上。文瑞康倒卖织女机得到的银两,则是用来作普通织户更换织机的补贴经费。   “那不一样。”张羡龄道。   “怎么不一样?”   张羡龄有些猝不及防,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什么话来回他,只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挣有钱人的钱,才痛快。”   朱祐樘望着她笑。   张羡龄有些不好意思,扑过去捂他的嘴:“不许笑。”   朱祐樘举手投降:“好好好,不笑了。”   玻璃坊赚得的的银钱,张羡龄一分都没乱花。她吩咐梅香将这笔银钱存档,作为造办处研发的专门经费。   要研发新东西,首先要砸钱,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第99章   如果说弘治一五计划的重点是织女机与鹊桥机, 那么弘治二五计划张羡龄则尤为关注农事。   毕竟民以食为天,尤其是这个生产力较低的社会环境下。   张羡龄将造办处的人叫过来,让他们讨论农事, 看如何才能让庄稼丰收。   萧荷花是西苑司苑女官出身, 因此对农事颇有心得:“老话讲, ’庄稼一枝花, 全靠肥当家。’若是要庄稼长得好,肥料是必须的。”   这时候的肥料, 都是很原生态的。农家就不用说了,自产自销。住在城里的人家则每日清晨把马桶摆在门口, 自有专门的人来收集。   从前也有人嫌麻烦,趁半夜里无人偷偷将夜香倒在街边的排水沟了。自从京城开始抓卫生,这种事就渐渐少了, 因为按照规定, 抓着一个就罚多少钱,罚款归衙门自有, 无需上交。   这规定一处, 负责巡逻的小吏立刻变得恪尽职守, 胳膊上系着一个红袖章, 日日夜夜在街上徘徊,眼睛瞪得比猫还亮,看人出来倒夜香,就像看到有人往街上倒钱。   狠抓了一段时间,百姓们都养成了不随地倒夜香的好习惯。听到来收夜香的车轱辘声, 家家户户都开了门,人手一只马桶,场景颇为壮观。   这收夜香虽然听起来不雅, 却是很赚钱的方式,收集了城里的夜香,集合起来卖给农家,一来一去,积年累月,也能积攒不少财富。京城就有几家富户都是靠着收夜香发家的。   谁收哪一片胡同的夜香,都是有定数的,不能乱来,因为有些胡同里住的人家富裕些,夜香肥力好,所以卖得价钱要贵。若是忽然冒出一个人跑来收富贵人家的夜香,原本收这条街的,非得和这人打起来不可。   梅香曾经把争抢夜香的事当作笑话说给张羡龄听,张羡龄听了又好笑又好奇,追问才知道原来真有靠收夜香发家的。   不过肥料这件事,却不大好下手。张羡龄仔细想了想,后世所熟知的化肥,需要将肥料中的氮磷钾等元素分析出来,然后再人工合成。现在完全不具备这个条件,实在不好从这方面下手改进。   既然肥料不好动,那就只能从农事工具和育种这两件事上下功夫了。   考虑到萧荷花与蔡衡的特长,张羡龄给他俩分了工,由萧荷花来负责育种之事,蔡衡来负责农具的改进。   她在现代时也很少接触农业,只能将自己印象里的农具描述出来启发蔡衡。   “改进农具这事,先生在田间地里,你少不得要放下身段,好好请教这些庄稼人。”   张羡龄叮嘱完蔡衡,又向萧荷花说起育种的事:“想来自古以来就有人在做育种的事,不过咱们宫里似乎没有特别在意育种?”   萧荷花回道:“确实如此。”   本来嘛,除了尚膳监那边是为了食用新鲜的蔬菜瓜果,宫里种地不过是种着好玩。像中宫娘娘之前种西瓜,难道撒了种子浇两回水就能结出又甜又红的瓜?不还是靠专管田地的宫人内侍跟在后头收拾。   张羡龄道:“那这样,你领人在西苑划几块田出来,作为母田。这母田一定要是上好肥沃的土地,所播种的种子务必是全是精心挑选,种植的密度要比一半的田地稀疏一点。母田所产出的稻谷、小麦或其他农作物,优中选优,作为良种。先发给坤宁宫名下宫田,令他们用此良种播种,再观后效。”   “臣记住了。”   “还有,”张羡龄道,“各地水土不同,也许会有特别的农作物,可以试着嫁接或者杂交授粉。”   萧荷花有些为难:“嫁接之事宫内可做,若是像娘娘若言,寻各地良种。臣在宫中怕是有些为难。”   “没事,这事我另外找人办,你们专心做事便是。”   等造办处的人走了,张羡龄立刻把文瑞康喊进来。   方才的谈话,又令她想起红薯玉米了,这两种农作物可是有名的高产,若能引进,势必能养活许多人。   文瑞康进殿来时,原本还是笑吟吟的,但听到中宫娘娘询问早年间寻找红薯玉米等物之事,他的笑容僵了一僵:“回娘娘的话,如今还在寻。”   寻了这么久都没寻到,别说负责寻觅红薯玉米的农庄管事,就是文瑞康都不知道如何向中宫娘娘交差。   张羡龄听了,皱了皱眉头,问:“可是有什么难处?”   “这件事确实不大好办。”文瑞康道,“娘娘之前提醒过,这红薯玉米应当是番邦之物。既然是番邦之物,那多半是从海上来,可……因为有海禁,边地渔民出海贸易全都是偷偷地行事,咱们的人去了,脸生,问谁都是摇头,因此寻找起来格外艰难。”   话说得这份上,张羡龄也不好苛责,只是命他们好生再找找。   海禁这事,是国策。若无强有力的理由,张羡龄不会贸然和朱祐樘提。   但寻找各地良种之事,倒是可以说一说。   夜里用过膳,陪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张羡龄与朱祐樘回房歇息。   两人围坐在塌边,珠子灯洒下淡淡的光,朱祐樘作画,张羡龄给他研墨。   研墨不需要很用心,张羡龄便分神去打量朱祐樘。   原本朱祐樘是想要蓄须的,毕竟一般帝王登基后多半是要蓄须,以显示成熟。可张羡龄不喜欢,他便没有蓄须,乍一望上去,还是少年的模样,只是轮廓要硬朗些,秀气的眉眼,薄唇,斯斯文文的。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朱祐樘忽然把笔搁下,无奈道:“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看你好看。”   张羡龄放下手中的物件,笑着踮起脚尖,很亲昵地拢住他的脖子。   虽然都是老夫老妻了,但朱祐樘被她这样告白,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别闹。”   “好,我不闹了,你接着画。”   张羡龄收手,继续去研墨。   朱祐樘再度提起笔,须臾,又放下。   “算了,明日再画。”   “那我们说说话吧。”   张羡龄凑到他身边,说:“我想让人在宫外寻良种,想着兴许能提供农作物产量,只是我的人不好离京。”   “你就缠上’耕织’二字不放了是不是?”朱祐樘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既然如此,那就叫东厂忙你找一找。”   他向来言出必行,第二日,东厂提督太监陈淮就到坤宁宫请安。   张羡龄将要办之事一一同陈淮说清楚,顺带提了提寻找红薯玉米之事。   “还要劳烦陈公公多费费心。”   “娘娘严重了,能给娘娘办事,是臣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陈淮当真没说假话,要知道自从万岁爷登基,东厂的地位就一落千丈,平日日衙门清清冷冷,没什么事做。中宫娘娘能给他们东厂寻个活儿干,那真是求之不得。京城内外,乃至年初来朝贺的朝鲜国属臣都知道皇帝昵爱皇后,他替中宫娘娘把事办好了,那不就是变相的讨万岁爷欢心么?   陈淮一口答应,就差没拍胸脯对天发誓。   有了东厂的帮忙,张羡龄放心了不少。东厂的番子可谓是遍及全国,交际面很广,他们去寻良种,总比文瑞康和萧荷花没头苍蝇似得乱找要强上许多。   为了更好的了解庄稼的生长规律,张羡龄决定,亲自种一回水稻,今年是来不及种完全程了,只能明年开始。   一个人种地,未免有些孤单,朱祐樘虽能陪着种一种,但到底要操劳国事,不能时时刻刻呆在地里。张羡龄便把目光看向了寿儿——明年开春,按虚岁算,他就满七岁了,可以干点活。而且学农这件事,大臣们应该也不会反对。   她特意向寿儿说:“明年开春后,你若是愿意下午来陪我种田,那就只用上半日的课。”   朱厚照一听,竟然还有这种好事,连忙答应了。   到了次年二月,他不仅自己来陪张羡龄,还呼朋唤友叫上了一群小伴读,一起开始学种地,跟搞春游似得。   来到地里一看,竟然有牛!好大的牛,感觉比马儿都壮实,瞧着可真好玩。   朱厚照胆子大,骑着牛玩。   张羡龄见状,让朱祐樘抽空教寿儿吹笛子,凑成一副牧童短笛的经典画面。   起初并不很辛苦,朱厚照需要做的,就是骑牛放牛,顺带跟着娘亲学育秧。   可随着时间逐渐推移,他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了,这种地可比读书要辛苦的多!   栽下初秧之后,朱厚照不肯动了,赖在屋里装病。   明知寿儿是装病,张羡龄还是让他歇了几天。虽说叫寿儿下地,可这么小的孩子,她当然不指望他干什么活,只是叫他尝试一下而已。不过很显然,就是偶尔干点农活,都是很累人的事。   见寿儿一直没动静,张羡龄倒也没发火,照例每日那上草帽往西苑去,只是走之前问上一句:“你明日去吗?”   朱厚照背着身子道:“我……还是不舒服。”   “行吧。无灾,无难,跟娘下地去。”   临行前,朱秀荣奶声奶气的提醒宫人:“把那个碗底有小鸭子的瓷碗带上,我要拿那个给哥哥倒水喝。”   张羡龄笑道:“不用带,你哥哥不去,他怕吃苦。”   朱秀荣“啊”了一声,很惋惜的样子:“哥哥不去呀。”   不行,不能在妹妹面前丢了面子。   “啊——我去。”朱厚照抓了抓脑袋,一溜烟从榻上爬起来,“谁说我不去了!无灾,我们走。”   他气鼓鼓地踩上鞋,走在最前头。 第100章   下地干活, 日光晒了一个时辰,整个人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田边搭了一个茶棚,乳母保母慈母们领着朱秀荣和朱厚炜在棚里歇息, 旁边摆着一盆冰山, 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添了两回冰。   朱厚炜坐在小板凳上, 专心致志的玩九连环, 偶尔抬起头看一看田间劳作的娘亲和哥哥,如果他们口渴了, 则送上一碗水。   朱秀荣却坐不住,拿着一把小蒲扇, 蹦蹦跳跳地喊“加油”。   田地里弯着腰劳作的朱厚照,本来有些沮丧,可听见妹妹的声音, 心情好了一些。   休息的时候, 他故意用沾了泥巴的手去逗妹妹玩,假装要抹在妹妹的脸上。   朱秀荣被他逗得直乐, 躲到张羡龄身后。朱厚照往左探脑袋, 她就躲到右边;朱厚照向左看, 她又躲到左边, 简单幼稚的游戏,兄妹两却玩得乐不可支。   “行了行了,到屋里吃点心去。”张羡龄笑吟吟地道,“看你表现不错,今日有特别的点心吃。”   朱厚照振臂高呼了一声:“太好了。”然后撒丫子往离田最近的一处殿宇跑。   点心!新的点心!等着我。   他对于新鲜的东西一向很有热情, 一口气跑到殿中,扑面而来的冷气令人浑身舒坦。   洗手,擦脸, 换衣裳,再出来,就见膳房的内侍端着一茶盘点心送进殿来。   盒盖一揭,香辣的气味就冒出来,有大片的,有长条的,颜色都是金黄色。   “这是什么?”朱厚照询问道。   张羡龄走过来:“这叫辣条。”   连日的劳作,朱厚照的辛苦她也看在眼里,于是就想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他。   小孩子一定不会拒绝的食物是什么?   将心比心,当张羡龄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最馋的是辣条。   虽然是不健康的食物,可小孩子们如何抵挡的了辣条的诱惑?纵使爸妈看见就要骂,还有编造出许多“僵尸肉”、“尸油做的”之类恐吓的话术,孩子们却还是锲而不舍的吃。   辣条这种零食,做起来并不复杂,主料是腐竹,泡发之后下锅用热油炸,出锅后再炒调料。辣条之所以香气满满的原因就在于调料,用花椒、八角、桂皮、盐等多种佐料下油锅煸炒,将各色佐料的香气逼出之后,再加入水和酱油,形成一锅酱汁。   将原先处理好的腐竹倒入酱汁,用小火慢慢煨,汤汁咕噜咕噜冒泡,所有的香气也渐渐融入腐竹之中,辣条也就这样逐渐成形。   虽然没有辣椒和味精,但巧手的膳房厨子用茱萸油等物替换,味道倒也不错。   怕孩子们吃多了辣条不吃饭,张羡龄特地吩咐膳房厨子少做一些。可真等到开吃,她才发觉自己的失策。   一盒辣条,张羡龄的动作稍稍慢了些,就只抢到四根辣条,其余的全被孩子们一扫而空。   就连一向挑食的朱厚炜,也很矜持地吃了两根辣条。   吃完了,朱厚照还意犹未尽:“还有吗?”   “如果你好好种地,一周能吃一次。”张羡龄的话很有诱惑力。   接下来的一个月,朱厚照每日认认真真上学,踏踏实实种地。   他表现这样好,张羡龄不仅给他辣条吃,还琢磨起其他的零食来。   咪咪虾条可以做起来,将面粉与糖、盐、鸡蛋等搅拌均匀,擀成蚊香大小的细条,进烤箱烤至微黄坚硬,咬起来嘎嘣脆,很适合消遣时吃。   还有油炸手工方便面,这个很简单,鸡蛋面蒸熟,团在一起放入油锅里,用小火慢慢炸,农忙的时候都不用煮,擦干了手,洒上调料就能干吃。   朱厚照连着三天都吃了油炸手工方便面,一直吃到嘴里起泡,无论吃什么喝什么都龇牙咧嘴的。   张羡龄好气又好笑,断了所有的零食,给他狠狠灌了几日的凉茶吃,这才渐渐好了。   等到稻穗长得沉甸甸的,就要开始收割了。收割这两日,不仅朱祐樘来了,连已经出嫁的三位长公主也都来了,大家有说有笑,戴着手套,握着镰刀割稻子。   紧赶慢赶,终于在落雨之前把稻子收割下来,开始打稻谷。   新稻米出来,坤宁宫膳房特地用这米煮了一锅柴火饭。   一桶米饭送上来,朱厚照迫不及待的盛了一碗开吃,边吃边赞:“这米饭真真好吃!”   “自己亲手种出来的,当然好吃了。”张羡龄笑着从米饭桶翻出一块锅巴,夹到朱厚照碗里,“你尝尝这个,这个也香呢。”   以往膳房送来的米饭,都是软硬适中,不带锅巴。这一回她特意吩咐坤宁宫膳房将锅巴留下来的。   朱厚照长到这么大,还没吃过锅巴,夹起来一咬,比起寻常米饭而言,锅巴微微有些硬,呈淡黄色,很有嚼头,而且越嚼越香,尤其是柴火饭的锅巴,更是美味。   他吃得眼睛都亮起来了:“这锅巴不配菜都好吃。”   说着,啊呜一口咬了小半锅巴。   朱秀荣见哥哥吃得那么香,也道:“我也想吃锅巴。”   “好。”朱祐樘立刻给她夹了一块。   兄妹两个都在咬锅巴,张羡龄于是转头问朱厚炜:“无难想不想吃?”   朱厚炜握着一把木胎金底勺子,淡然地喝完一勺汤,缓缓道:“都可。”   这孩子的性子和他的哥哥姐姐全然不同,极为沉静,就是吃饭,也没有那般投入。朱厚炜有许多不吃的东西、不吃葱、不吃姜、不吃蒜,若是汤里或者菜里有姜葱蒜,不全挑出来是不肯吃的,内脏更是沾都不沾,猪肉也吃得少,爱吃素,估计是随了朱祐樘。   张羡龄也是养了他,才头疼怎么哄孩子吃饭这件事。要知道朱厚照和朱秀荣都是大口大口的吃饭,很少要人哄着。   听他发表了意见,张羡龄给朱厚炜夹了一块锅巴,很小的一块。   朱厚炜斯斯文文咬了一小口,又放到一旁的菜碗上。   坐在旁边猛吃的朱厚照见到了,把嘴里的米饭咽下去,开始大声地背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可是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米饭!臭弟弟不许浪费!   张羡龄与朱祐樘相视一笑,亲自种了一回地,这小子终于明白了这诗的意思。   朱厚炜也背过这首诗,知道诗中意是教人珍惜粮食。他虽不说话,却默默地把那块锅巴又夹回来自己碗里,缓缓地咬。   朱厚照见状,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种完一季稻谷,张羡龄也终于闲下来,给自己放了两日的假,睡了个美容觉。   这一闲下来,她才发现,怎么自己竟然黑了不少?   从前的张羡龄,倒真能称得上是“肤若凝雪”,现在她的肤色却成了清茶一杯。   梅香有些心疼,命小宫人碾了珍珠粉,替张羡龄敷面。   “娘娘也该好好爱惜自己,原本是个雪堆成的人,如今却不知要几多时才能白回来。”   “有什么要紧的。”张羡龄望向朱祐樘,笑道,“只要万岁爷不嫌弃我就好。”   朱祐樘原本在看奏本,闻言起身,把手按在她肩膀上:“笑笑无论怎样,在我眼里都是最美的。”   “那我要是七老八十,变成个老太婆呢?你一定不喜欢了。”张羡龄开玩笑道。   朱祐樘并没有立刻回答,却发了一会儿愣。   “怎么了?”张羡龄反握住他的手,奇怪道。   朱祐樘回过神,浅浅一笑:“我方才,在想你白首之时是何等模样。若真到了那一日——该有多好。”   他在她耳畔轻轻道:“我与卿共白头。”   但愿上天眷顾,能让他陪笑笑走到白首。   张羡龄笑起来:“好哇,到时候我是老太婆,你是老头子,咱俩谁也不嫌弃谁。”   她摊开掌心,向他抱怨道:“你看我的手都起茧子了。”   朱祐樘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疼不疼?你也不必亲力亲为至如此。”   “不亲自试一回,怎知种地有多苦?农民有多累?”张羡龄叹息道,“我这还是在宫里,这么多人伺候着去种田,也不必操心收成,都累成这样。若是寻常的农妇农民,该有多辛苦啊,还要交田赋。”   她嘀咕道:“要是碰上个天旱洪水的,这田赋可就难了。”   朱祐樘道:“若是遇上大灾,我一向会免去这些地方的赋税。”   “万岁爷仁慈。”张羡龄道,“也许等国家发展到海晏清河、国泰民安之时,农民无需再为田赋烦恼。”   只是那样的日子,应当要很久很久以后了。按照历史,农业税一直蔓延了几千年,一直到公元二零零六才正式废除。   “不大可能。”朱祐樘纳罕道,“若无田赋,国库收入从何而来?”   “从工商业收赋税。”   说起这个,张羡龄就有些牙疼。按照洪武年间的规定,商税是三十税一。到明朝中晚期,商业越来越发达,商税却越收越少,甚至许多地方实质上停止收取商税,譬如说经济繁华的浙江金华,一年所收商税只有区区七两银子。   这操作简直让人迷惑。   她忍不住劝道:“妾身姑且妄言之,咱们若是商税能合理的收取,那农民的田赋也能减轻些。”   朱祐樘轻轻摇了摇头:“朕明白,只是……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不愿详谈,张羡龄便识趣的换了一个话题。   “不说这些了,皇祖母的千秋节快到了,我拟定一张礼单,你看看可有什么要改的。”   两人商议了一回生辰礼,便睡下了。   等到半夜,忽然有人急匆匆的通传:“万岁爷娘娘,清宁宫走水了。” 第101章   紫禁城几乎全是木制建筑, 最怕失火,一个不小心,烧毁的可不只是一座宫殿, 说不定会牵连到一整片邻近的殿宇。   再有, 失火的清宁宫居住着周太皇太后, 老人家今年已经六十有九,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祐樘与张羡龄连忙披衣起身,头发都来不急梳, 匆匆忙忙出了门。   农历十月,已是冬日, 殿门一开,寒风直往脸上扑。月光照红墙,东方的一角有荧荧的火光, 在漆黑的夜里更是明显。   宫人内侍们张罗着点燃起火把, 簇拥着帝后二人上暖轿。   登轿前,张羡龄瞧见寿儿也跑了出来, 忙喊住他:“大冷的天跑出来作甚?快回去。”   朱厚照也是一脸急色, 周太皇太后向来疼他, 每日散学后必要留他说说话, 祖孙情谊算得上浓厚,此番听闻清宁宫走水,他哪里坐得住。   “爹、娘,我想跟着去看看。”   张羡龄犹豫了一下,看向朱祐樘:“要不……”   “不行。”朱祐樘沉声道, “你乃长兄,就待在家照顾弟妹。”   张羡龄怕他的语气吓到寿儿,快步折回去替寿儿戴上暖耳:“没事的, 方才宫人说,周老娘娘没伤着,有什么消息我立刻着宫人来告诉你,放心。”   安抚了寿儿一番,又嘱咐梅香留在坤宁宫好生看着乳母保母慈母,张羡龄方才与朱祐樘赶往清宁宫。   离清宁宫渐渐近了,渐渐可以听见许多嘈杂的声音。内侍们提着水桶纷至沓来,木头燃烧着,隔一阵有些轻微的噼里啪啦声,水浇到火上,刺啦掀起一层烟。   张羡龄闻见烟味,立刻掀起轿帘,冲秋菊喊:“带人把棉纱口罩全部用水浸湿,给救火的宫人带上,可千万别小看这烟,是能致命的!”   秋菊二话不说领着宫人去准备。   一旁等候的老宫人忙引上起来,简略汇报了情况。   火烧起来的时候,周太皇太后及时的移驾仁寿宫,并没有伤着,只是受了些惊吓。   朱祐樘听了,原本提着的一颗心放下去一半,当即命宫人抬着暖轿往仁寿宫去。   仁寿宫里,周太皇太后坐在大殿里的宝座上,脸色很不好看。王太后与邵贵太妃陪侍左右,还有许多太妃立在殿中。人虽多,却都很安静,隐隐可以听见外头的响动。   直到朱祐樘与张羡龄进殿,才终于打破了一殿的沉寂。   “孙儿给祖母请安。”朱祐樘给周太皇太后行礼,问了问她的情况。   周太皇太后冷着一张脸道:“无大碍,难为你和中宫连夜赶来。”   早有宫人搬了椅子来,请帝后上坐,又斟了热茶来。   张羡龄将茶盏握在手中,方才被寒风吹得有些僵的手渐渐暖和过来。   在长辈面前,她一向话少,只是听他们说话,谈论的无非是清宁宫走水之事。   朱祐樘与周太皇太后说了几句话,起身告辞:“皇祖母,孙儿先去清宁宫前督看,您若是累了,就小憩片刻。”   周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叮嘱道:“远远地看着他们救火就是,不要过于靠近。”   朱祐樘向张羡龄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火光泼水声此起彼伏,睡是肯定睡不着的,只是枯坐着等消息。   张羡龄见一众太妃都站着,便向周太皇太后提议:“不然,叫宫人搬一些杌子,让各位老娘娘坐下歇歇。”   周太皇太后原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似笑非笑:“中宫倒是会体贴人。”   张羡龄只装作没听出这话的嘲讽之意,笑了一笑。   到底周太皇太后还是让宫人拿来了一些杌子,让老娘娘们都坐下。   一个时辰后,李广匆匆来通传,说清宁宫的明火已经全部熄灭,除了有几个内侍不慎燎烧的,并无伤亡,请诸位贵人放心。   张羡龄松了口气,道:“这便好。皇祖母无大碍,实在是万幸。不过这火实在起得蹊跷,之后得令人好好查一查。若是天灾也就罢了,若是人祸,那必定要严查。”   她话音未落,忽闻周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中宫娘娘好大的威风啊,清宁宫的宫人自有我做主,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如此驳斥,饶是张羡龄这样的好性子,也实在忍无可忍。她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冲:“孙媳只是……”   “只是什么?”周太皇太后听了这话,把手往高几上一拍,手上捏的那一圈佛珠重重砸在桌上,很沉闷的一声响。   周太皇太后扭头看向张羡龄,骂起来:“好一个后宫之主,张氏,你如今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怎么,清宁宫的宫人内侍就全是贼,还要你来审?要不要连我也一起审啊!”   周太皇太后看着张羡龄身上的大红披风就烦:“明明知道是走水了,还偏要穿得红红火火的,你这是存心与我作对啊?”   张羡龄又气又急,身上这件红披风正好挂在衣架上,她听闻清宁宫失火,随手拿起这一件穿了,散着头发就过来了,哪里有时间故意寻一件红披风给周太皇太后添堵?   简直莫名其妙!   她正欲分辨,却觉衣袖被轻轻拽了一下,回过头一看,是邵贵太妃。   邵贵太妃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不赞同。   被邵贵太妃这么一拽,张羡龄也渐渐冷静下来。周太皇太后生性最讨厌有人顶嘴,但凡有人跟她顶一句嘴,必定会引得她更加生气。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脾气也跟小孩子一样执拗,自己就算跟她争个脸红脖子粗,又有什么用?   只不是闹出一则太皇太后与中宫皇后不睦的笑话。   算了。张羡龄在心里念了一遍莫生气决,忍了下来。   她于是不在分辨,跪下向周太皇太后请罪:“是孙媳的错,请皇祖母息怒。”   周太皇太后“哼”了一声,不耐烦的招了招手:“你们都回宫去歇着罢。”   不欢而散。   走出仁寿宫,张羡龄立在原地深呼吸了两回,试图调解情绪,但还是气。   邵贵太妃走上前来,柔声道:“不妨到我宫里坐一坐,天亮了再回,眼看也快到日出的时候了。我叫宫人煮了红豆小圆子甜汤,熬了半宿,吃得热滚滚的东西,心情或许会好些。”   到了邵贵太妃宫里,果然有热乎乎的红豆小圆子甜汤吃。   红豆煮得极烂,口感沙沙的,甜味适中,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则腻。糯米做成的小圆子小巧玲珑,一调羹能装起四五个,白白净净,咬起来很有嚼劲。   吃了一碗红豆小圆子甜汤,张羡龄心头的那股子气终于消散了些。   她将碗放下,很委屈地向邵贵太妃道:“邵老娘娘,你帮我想想,我是哪里得罪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非要当众下我的脸面?”   邵贵太妃叹了口气,一边给她盛红豆小圆子甜汤,一边道:“其实你不该叫宫人拿杌子来的。”   “从前我们在周老娘娘身边伺候,除了王老娘娘,其他人多半是站着的,除非赐座。其实前朝也是如此,听说就连内阁阁臣给万岁爷回事,都是站着,除非实在年老站不了,才会赐人杌子。可是你一来,这规矩也渐渐被人带偏了,咱们是习惯了坐着说话,可周老娘娘未必。”   怕张羡龄吃多了不好消化,邵贵太妃只盛了半碗红豆小圆子甜汤,轻轻搁在桌上。   “况且,大家都站着,周老娘娘没说赐座,你先提了,倒显得她不体贴。”   张羡龄蹙着眉头,听邵贵太妃这么一分析,这事她做得的确不大妥当,可是……   “那也不至于这样大动肝火,生这么大的气?”   她忍不住抱怨道。   邵贵太妃看了看左右,四下虽无人,但她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要么,就是你说要严查,惹她生气了。”   不至于吧?张羡龄浑身一激灵,正色道:“算了,想来就是她老人家心情不好,我撞枪口上了。邵老娘娘这里还有红豆小圆子甜汤没有?我想带一罐,回去给孩子们吃。”   邵贵太妃笑道:“自然是有的,管够。”   天边泛起鱼肚白,张羡龄满载红豆小圆子甜汤而归。   朱厚照大喜,连忙吃了起来。他守了一夜,眼珠里都有些红血丝。   据梅香所说,张羡龄走后小公主一直睡得很熟,小皇子倒是醒了一回,不过听朱厚照解释了情况之后,又倒头睡下来。   张羡龄蹑手蹑脚地进到小女儿和小儿子的房中看了看,两个小朋友睡得正香。   回到花厅时,朱祐樘也回来了,一脸的疲惫。   张羡龄迎上前去,奉上一块热毛巾:“今日不上朝了罢?”   “不上朝了,”朱祐樘用热毛巾擦了擦脸,“已命人去向朝臣告假。”   他关切的问:“听说皇祖母和你吵了起来,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兴许是皇祖母心里不舒坦。”张羡龄撇了撇嘴,“清宁宫的情况如何?”   “主殿烧了,其他配殿还好,不过重新修缮必定要花不少功夫。”   朱祐樘欲言又止,看了看一边吃红豆小圆子一边竖起耳朵偷听的朱厚照。   “先洗漱休息一下罢。”   他转身对寿儿说:“你今日也不必上学去,先睡半日,下午去陪陪太奶奶。”   “好耶!”   回到寝殿,朱祐樘才同张羡龄说:“清宁宫走水一事不要追查,就按天灾算。”   “这是……”   朱祐樘叹了一口气:“皇祖母老来越发健忘,别提了。”   张羡龄点点头,握住他的手:“那还是要请女医太医为皇祖母诊脉,看要吃什么药才好。”   谈允贤为周太皇太后诊了几回脉,到坤宁宫来向张羡龄回禀。   “周老娘娘上了年纪,确实有一些健忘。”   “吃药能好些么?”   谈允贤轻轻摇了摇头:“娘娘,’老’这一病,如何能医?”   张羡龄明白了,周太皇太后这是患上了阿兹海默症的症状,这病就连后世也没有特效药可医。   她沉默了良久,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①   作者有话要说:  ① 出自 王国维词《蝶恋花》 第102章   清宁宫要修缮, 自然是住不了人。   王太后主动将仁寿宫主殿让了出来,以供周太皇太后居住,自己则退居后殿。   沈尚宫过来请教张羡龄的意思:“清宁宫殿里还抢出了一些家私, 人多手杂, 现全封在库房里, 想着里边应该有周老娘娘用惯的东西, 是否要清点一番,重新造册?”   当时周太皇太后离开的匆忙, 肯定没有收拾东西的时间,清点是肯定要清点的, 只是想到老人家日益增长的脾气,张羡龄也不愿意去碰这个霉头。   她想了想,命梅香先去寻王太后, 再使王太后打探周太皇太后的意思。   绕了几个圈, 最后周太皇太后派遣了一个姓贾的老宫人,要她跟着去清点东西。   张羡龄便领着贾老太和其他人往清宁宫去, 她倒不插手, 只在檐下放了一张椅子坐, 随他们去清理。   也辛亏当时救火的速度快, 救下来了不少东西,一样一样清点,也到了黄昏时分。   朱厚照下了学,路过清宁宫,瞧见娘亲在, 便颠颠地跑过来,说也要帮忙。   “别帮倒忙就成。”张羡龄笑着嘱咐了他两句,随他去玩。   有宫人点到一卷烧了一角的经书, 拿来问:“娘娘,这经书烧成这模样,还要么?”   张羡龄翻开经书一角,入目皆是弯弯扭扭的文字,实在看不懂。   “这是佛经么?”她有些迟疑。   “我看看。”朱厚照凑过来,辨认了一会儿,肯定道:“是佛经,梵文写的。”   他指点着一句,向张羡龄解释:“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一句用汉话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你认得梵文?”张羡龄很惊讶。   朱厚照倒不当一回事,道:“太祖母这里有梵文佛经,也有汉文佛经,对照着看,自然就认得了,又不难。”   张羡龄一时无语,这小朋友,轻飘飘的说这一句话简直欠揍。   她轻轻摸了摸寿儿聪明的小脑袋瓜子:“那你会说梵文吗?”   朱厚照卡壳:“额,学学就会了罢。”   得,还是个哑巴梵语。   张羡龄温柔地道:“那这样,我给你额外加一节语言课,想来你一定会学得很快。”   朱厚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哭丧着脸,用手去摇张羡龄的胳膊:“娘。”   “不然还是课余去种地?“   朱厚照立刻放开她的胳膊,正色道:”语言课挺好的。“   他这小模样把张羡龄逗笑了。   “行了,就是要上课也是下个学期的事,没几天就是寒假了,你好好玩玩。”   寒假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从腊月十五开始放,一直到正月十五结束,整整一个月。   天冷,把西苑的太液池都冻结实了。朱祐樘与张羡龄特意空出来半日的功夫,领着小朋友们去西苑玩冰。   太液池之中,北海冻得极其结实,得用凿的才能凿开厚厚的坚冰。   在冰面上的玩法很多,溜冰是最典型的一种。朱秀荣与朱厚炜年纪尚幼,不适合溜冰,张羡龄便只给朱厚照准备了溜冰鞋。   与后世通用的溜冰鞋,这时候的溜冰鞋称作冰刀,铁作底木为垫,冰刀前侧高高翘起形如弯月,后头却是平的,甚至有一小节未曾镶铁,这是为了方便刹停的缘故。   虽然说寿儿这小子皮实,应该摔不坏,可保险起见,张羡龄还是命宫人准备牛皮护腕,戴在寿儿四肢的关节处。   穿上特制的木制镶铁溜冰鞋,朱厚照立刻在冰面上滑动起来,没能飞起来,吧唧摔了一跤。   守在岸边的一众乳母保母见了,都恨不得冲上去把太子扶起来。张羡龄却不让,她踩着溜冰鞋,翩然滑至寿儿身边,问:“怎么样,能自己起来么?”   “能。”   朱厚照挣扎着站起来,龇牙咧嘴的:“刚才那是没滑好!”   “唔,那你加油。”张羡龄笑了一笑。冰面上还有许多擅长冰嬉的内侍,她特地点了两个人出来,让他们教寿儿溜冰。   岸边的朱秀荣瞧见哥哥屡战屡败、屡战屡败,有些着急,抬头看向爹爹:“我也想玩。”   “好。”朱祐樘握着她的小手,“我们去玩冰车。”   他左手牵着朱秀荣,右手牵着朱厚炜,领着他们坐上黄幄冰车。   张羡龄也溜过来,给朱秀荣与朱厚炜分别系上安全带。   传统的冰车很像一张大方榻,只是榻底下的几根木腿分作两列,裹以铁,方便在冰上滑行。冰车前后各有绳索,玩的时候,由穿冰刀的内侍牵着绳索拖行,坐在上头,好似坐在冰上飞,非常有意思。   因是带着小朋友玩,张羡龄特地叫造办处改了改黄幄冰车,添上了木坐椅与安全带。   父女几个坐定,张羡龄忽然笑起来,这要是来一排哈士奇,可以凑出一个狗拉雪橇。   脑海中浮现出这场景,张羡龄的笑声越发响了。   朱祐樘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些奇怪,以为是自己安全带没系好,特地确认了一下,没事啊。   “怎么了,这样高兴?”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张羡龄极力忍着笑,说:“我从前,听说有人用狗或者用鹿拉雪……不是,拉冰车的,想到那画面,觉得有趣。”   还有这事?朱祐樘挑了挑眉,问:“你是想试试?”   “不不不……”张羡龄断然拒绝,说着又笑了起来,“好了,你们玩吧。我跟在你们冰车边上。”   银装素裹,大雪茫茫,冰车疾行于冰封了的湖面之上,恍若飞鸾一般。张羡龄踩着溜冰鞋随行其侧,风将她的额发吹起,依稀可闻一双小儿女的惊叹和笑声。   摔了不知多少次,终于能滑得稳妥的朱厚照见此情景,忙跟在张羡龄身后,喊着:“慢一点慢一点,等等我。”   一家人玩至日落时分,放兴尽而归。   既然是出来玩,张羡龄便把这顿晚膳当作了野炊,叫宫人内侍拿了铁架炭盆,索性在檐下搞烧烤。   食材都已备好,除了一筐韭菜——这是张羡龄特意留给小朋友们串的。   她和朱祐樘负责烤串,朱厚照领着弟弟妹妹串韭菜,也算是一家人齐上阵。   烤焦了两串羊肉之后,张羡龄终于掌握了正确的烧烤法则,烤出了一大盘红木串羊肉来。   除了烤羊肉串,她还特地叫膳房准备了年糕。烤年糕是她的心头好,原本软软糯糯的年糕经过碳火的烘烤,表层渐渐变硬,绽开一两个小口子,很酥脆,可内里却是始终如一的柔软,嚼起来特别有劲。   朱厚照尝了一口烤年糕,眼睛瞬间就亮了:“我也想吃。”   “想吃自己烤去。”张羡龄道。   “可你有两块呢。”朱厚照讨好道,“舍我一块烤年糕罢。”   “去去去。”张羡龄赶鸡一样赶他,“这是给你爹的。”   朱厚照讨要年糕未果,哼了一声:“娘偏心。”   张羡龄把那块烤年糕塞到朱祐樘手中:“我的夫君,我自然偏心。”   “笑笑。”朱祐樘轻声唤她,有些不好意思。   张羡龄才不在乎,转身叮嘱他,“快吃,烤年糕要趁热吃才好。”   痛痛快快玩了一回,紧接着就是过年了。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很快,又到了朱厚照上学的日子。   上午多了一堂课,放学的时间还是没变。   虽然有些绕路,但朱厚照仍坚持每日放学时去仁寿宫给周太皇太后请安。   他待的时间不长,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大多时候,周太皇太后都待在小佛堂里,偏橙的夕阳照进来,金身佛像闪闪发光,满头银丝的老人双手合十,跪在佛像前,空气里飘荡着檀香的气息。   礼佛完毕,朱厚照都会上前和老宫人一起搀扶着周太皇太后起身。   周太皇太后会问几句话,例如“今日学了什么?”之类的。   然后叫宫人给他点心吃。   周太皇太后的记性时好时不好,有时候也会发脾气,不过朱厚照在的时候,她一般很平静。   有一回,朱厚照下了学,来给周太皇太后请安。   周太皇太后很高兴,把他怜爱的抱在怀里:“我们冬哥儿回来了。”   冬哥儿是谁?   朱厚照有些莫名其妙,想问,但瞧见太奶奶的一脸高兴,他又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想扫她的兴。   回到坤宁宫,他私下里问娘亲,娘亲只是摇头。   爹爹倒像是知道,沉默片刻,同他讲:   “冬哥儿是宪庙老爷,也就是你爷爷的小名,他生在冬天,所以小名叫’冬哥儿’。”   所以说,太奶奶是想她的儿子了么?   平生第一次,朱厚照有些淡淡的惆怅。 第103章   用晚膳的时候, 虽然有朱厚照喜欢的红烧肉,可他连饭都吃不香了。   他侧着身坐,用木镶金箸儿拨拉着碗里的饭菜, 有一口每一口的吃。   张羡龄有些担忧, 夜里同朱祐樘说:“要不, 我去安慰安慰寿儿?”   “不用, 我会去。”朱祐樘道,“你放心, 我自有法子让他精神振奋起来。”   想到之前周太皇太后曾与笑笑有过冲突,朱祐樘又补了一句:“对了, 你不必天天去仁寿宫问安,还是一如往常吧。”   “皇祖母病着,我自然要照拂一二。”   “有我在。”   朱祐樘的语气很坚定:“皇祖母于我有养育之恩, 自然该由我亲自照料, 无需你去替我尽孝,如此方才称得上孝顺。”   他轻抚笑笑的憔悴的鹅蛋脸, 心疼道:“这些天事多, 你都消瘦了些。有空, 好好歇一歇, 不用起得那般早。”   张羡龄闻言,心下一柔:“你放心,我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不会照顾自己?倒是你,要注意保重身体。又要上朝, 又要批本,还要平台召见,就是个铁打的人也不能这么累。真把我逼急了, 我和朝臣吵架抢人去。”   “知道了。”朱祐樘揉了揉她的头发。   坤宁宫的清晨,一家人醒来的时间并不同。   朱祐樘照例是最早起来的,当他快用完早膳的时候,朱厚照睡眼惺忪的走出来,打着哈欠。   瞧见爹爹穿着通天冠服,朱厚照一下子清醒了,心里打鼓似得砰砰砰跳个不停。   莫非爹爹知道自己这两日都没怎么好好学?   他颇有些忐忑,硬着头皮走上前请安:“爹还没去上朝么?”   “正要去。”   朱祐樘起身,向他道:“今日,你可不必上学去,跟我来。”   又不是周末,为何不用上学?朱厚照眨巴眨巴眼睛,还没想明白,只见朱祐樘已经往外走,他连忙跟了上去。   春意融融,皇极殿广场的丹陛之下,立着许多穿澜袍的儒生,疏落有致。   这是今日进宫来参加殿试的科举考生们。在考生们前方,按照官位大小排列着一众读卷官与受卷官。   春光明媚,照在考生们的白色澜袍上,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殿试的场景,朱厚照是头一回见着,看着很新鲜,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够。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耳畔响起爹爹的声音:“你眼中所见的这些人,寒窗苦读数十载,只为上金銮殿的这一日。他们之中,或许有安邦定国的能臣,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栋梁。”   “你生而为太子,虽不用同他们一般用功温书,但各自有各自的指责。所谓’君君臣臣’,即做君王的要有君王的样子,做臣子的要有臣子的样子。为君难,为臣不易。因此无论有何变故,你都得有为人君的样子。”   朱祐樘看了他一眼:“这些日子,你很为太祖母的病担心是不是?”   “是。”朱厚照喃喃道。   “朕也担心。”朱祐樘负着手说,“可朕并没有因此荒废朝政。”   来了来了,果然还是训自己。朱厚照有些沮丧,耷拉着脑袋:“孩儿知道了,一定会好好学习。”   轻轻一声叹息,朱祐樘道:“生老病死,皆是常例。以后,爹也终究有离去的一日。”   朱厚照猛地抬头,剑眉紧蹙。在孩子的印象里,爹娘应该是不老不死,可以永生的。可爹爹的话却让他有些惶恐,忍不住胡思乱想,倘若真有那么一日,他该如何?   朱厚照拉住爹爹的衣袖:“不会的,爹爹会万岁的。”   朱祐樘淡淡一笑,捉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总会有那么一日,所以你要好好看,好好学,怎样才能当一个好的皇帝。”   朱厚照似懂非懂。   庄严肃穆的鼓乐之声响起,万众瞩目,朱祐樘缓缓走入大殿。   在场之人在礼仪官的指引下齐齐跪地,行五拜三叩之礼。   朱厚照远远看着俯首叩拜的人群,以及高高在上,坐在宝座正中的爹爹,胸膛里的一颗心怦怦作跳。   他以后,也会成为这样的皇帝么?   太阳渐渐移至中天,到午时,朱祐樘携子离去,着内阁大学士们好生看顾。   其实按照仪制,只要过了正午,考生便可交卷,但因为是关乎前途命运的殿试,几乎没有谁是提前交卷的,即使写完了,也是坐在案桌前看了又看,检查又检查。   只有一个人例外,南直隶苏州府的唐寅早早地就交了卷,第一个走出了大明门。   大明门的警戒范围之外,堵得水泄不通,无数仆从家人都静静等候着,有考生的亲朋好友,也有凑热闹的路人。   见有人从大明门出来,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这位贡士老爷,试题很简单么?怎么才过午时就出来了?”   唐寅爽朗大笑:“不简单,很不简单,可难不倒我唐某人。”   “什么玩意儿?”问话人小声嘀咕了两句。   唐寅听见,嗤笑道:“等着瞧罢,三日之后传胪大典,我唐某人必定是头名。”   这等狂言,不说百姓为之侧目,连往来巡查的金吾卫都忍不住多看了唐寅一眼。   好一个狂生,说话竟然这么大的口气,莫不是题太难,考疯了罢?   日暮西山,钟鼓声响起,最后一位考生的答卷被收卷官收起,持续了整整一日的殿试正式结束。   一众考生依次通过奉天门、午门、端门、承天门、最后从大明门底下鱼贯而出。   嫌考生多,被挤着难受,王守仁特意在金水桥边停了一会儿,赏了赏景,方才优哉游哉往大明门走。   守在大明门良久的王华好不容易瞧见儿子的踪影,气不打一处来:“你是王八怎么的?爬也该爬出来了。”   王守仁嬉皮笑脸:“爹,我是王八,你是什么?”   “去去去。”王华嫌弃道,“要不是三日后有传胪大典,老子非打你不可。”   父子两个上了马车,王华问:“这次策论考得什么?难不难。”   “挺难的。”王守仁道,“尤其是最后一道策问题,是这样的。”   他回忆了一下,将策问题目完完整整,一口气背了出来。   “学者于前贤之所造诣,非问之审、辨之明,则无所据以得师而归宿之地矣。试举其大者言之:有讲道于西,与程子相望而兴者,或谓其似伯夷;有载道而南,得程子相传之者,或谓其似展季;有致力于存心养性,专师孟子,或疑其出于禅;有从事于《小学》、《大学》,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于老。夫此四公,皆所谓豪杰之士,旷世而见者。其造道之地乃不一如此,后学亦徒因古人之成说,谓其尔然。真知其似伯夷、似展季、疑于禅、疑于老者,果何在耶请极论之,以观平日之所当究心者。”①   王守仁得意道:“爹,你儿子记性好吧?”   王华没搭理他,眉头紧锁。   “爹也觉得难?”王守仁凑过来,笑问道。   “不是。”   王华蹙着眉头道:“这个题难是难,可我怎么觉得,好似在哪里听过。”   “有什么奇怪的,肯定是从书中来的呀。不然还是凭空出的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华烦道:“你别吵吵,让我好好想想。”   他一定是在最近半个月听到这个题的,当时还纳罕,觉得这是个很刁钻的题目。   是在哪里听见的呢?   苦苦思索良久,王华终于想起来了,他是去喝茶的时候,听两个儒生谈论起这个题目。一个说,一个答。   他依稀记得,一个儒生称呼另一个解题的人为“伯虎”。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明-程敏政《会试策问》 第104章   殿试刚刚结束, 就有好些流言蜚语,这一个说他曾经听人说起过策论的第三问,那一个信誓旦旦曾在靠前见过策论第四问, 街头巷尾, 纷纷扬扬, 谁也弄不清真假。   与殿试无关的, 只是当作一件新鲜事,传话本似得添油加醋;而那些刚刚走出大明门的考生可坐不住了。科举漏题!舞弊!这是何等大事!倘若真如传闻所言, 那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但凡和唐伯虎打过照面的,立刻想起这个狂生。大家一对口径, 发现他不仅是在考后扬言自己一定榜上有名,而是在殿试开始之前,就曾在酒楼信誓旦旦说:“我唐某人一定是状元。”   能闯到殿试这一关的, 谁不聪明?谁没有些傲气?可又有谁敢在殿试开始之前就宣称状元非我莫属?   唐伯虎这般放肆, 究竟是谁给他的底气?   倘若他提前得知了试题,那这便说得通了。   也有愤怒的考生跑去质问唐伯虎。   唐伯虎正在喝酒, 听了这话, 嗤笑一声:“简直可笑。”   “那你凭什么考前就敢说自己是状元?”   “凭什么?”   唐伯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笑道:“夏虫不可语冰。你若有我这等才学, 你便知我为何敢说这话,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竖子尔敢!”   越发吵得厉害。   流言发酵到第二日,也就是传胪大典的前一日,事情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阴天,暗沉沉的早晨, 四九城从黑夜里苏醒,并没有阳光,好像快要下雨了。   守卫最外头一扇宫门——大明门的金吾卫刚刚换班, 忽然瞟见远远地有一团人移动着,正朝着大明门的方向。几乎所有金吾卫都立刻握紧了手中的兵戈,一脸警惕。   金吾卫首领喊话道:“来者何人?速速止步,此皇家禁地,莫敢擅闯。”   那些人走近,在离金吾卫们还有十余步的地方驻足,他们打扮相似,都是儒生装束。为首的一个老儒生声音朗朗:“我等来此,是向万岁爷陈情。此次殿试,有贼子舞弊,人神共愤。我等寒窗苦读数十载,竟然会被唐寅这等无耻小人所害。请万岁爷明察!以安天下读书人之心!”   说着,这个老儒生膝盖一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以手拍地。   他一跪,身后的儒生亦纷纷跪下,不吵也不闹,只是哭诉。   有人哭自己的娘亲,熬坏了眼睛刺绣以换取笔墨银;有人哭自己寒窗苦读的岁月;还有人哭自己考了半生科举,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过路行人听见这哭声,也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谁家不曾想过供孩子读书考科举呢?此时听见这些老老少少的儒生跪地哭诉,有些行人鼻子一酸,也默默地在儒生之后跪了下来。   大明门外,一片哭诉声,这是极为罕见的事,金吾卫们都呆住了。   好一会儿,金吾卫首领方才回过神,吩咐副将守好宫门,自己则飞奔去报信。   ***   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将将走至乾清宫门下,忽然眼前闪过一道光亮,半空中一声炸雷响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落下,砸在他脸颊上。   李东阳于是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进到乾清宫檐下。尽管如此,他身上的官袍还是被雨打湿了一大半,连葡萄紫的颜色都显得暗些。   他向前来迎接的近侍何鼎苦笑道:“这样进去,怕是会被言官弹劾,说我御前失仪。”   “那也没法子。”何鼎迅速领他进殿,“都来了,就等着李大人您呢。”   从东暖阁的草绿锦帘下过,只见内阁阁臣并六部九卿俱齐,密密麻麻站了两列,只差李东阳一人。   李东阳上前行礼:“臣给万岁爷请安。”   “免礼。”   朱祐樘淡淡道:“朕倒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东阳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本,请李广转交:“这是臣刚刚拿到的奏本,是户科给事中华昶所写,请万岁爷过目。”   奏本摆在御案之上,朱祐樘扫了一眼,命李广将奏本念出来。   “臣闻士大夫公议于朝,私议于巷:翰林学士程敏政假手文场,甘心市井,士子初场未入而《论语》题已传诵于外,二场未入而表题又传诵于外,三场未入而策之第三、四问又传诵于外。江阴县举人徐经、苏州府举人唐寅等狂童孺子,天夺其魄,或先以此题骄于众,或先以此题问于人……”①   奏本念罢,殿中人鸦雀无声,都低垂着脑袋,生怕万岁爷点到自己的名字。   朱祐樘捏着奏本一角,轻轻敲打御案,似乎在思索什么。   奏本磕在御案上,响动很轻,可殿中的一片死寂却将这点儿响动无端放大了好几倍,像是敲打在臣子的心上一般。   许久许久,朱祐樘方才将这奏本搁下,眯了眯眼:“程敏政,你有何话说。”   程敏政本就是一身的冷汗,此时听见万岁爷点名,更是腿一软,站也站不住,瘫跪在地上。   “臣……臣……请万岁爷明察。”   朱祐樘冷眼看他,而后将目光移开,扫过在场众人,问:“诸位可有想说的?”   无人敢应。   朱祐樘抿了抿唇,道:“既然如此,牟斌。”   立在万岁爷身侧的锦衣卫指挥使连忙站出来答应:“臣在。”   “将翰林院学士程敏政、江阴县举人徐经、苏州府举人唐寅通通看管起来,严查此事首尾。”   “臣领旨。”   朱祐樘又道:“另,场中朱卷,凡经程敏政看者,许主考大学士李东阳与五经同考官重加翻阅,公焉去取,俾天下士就试于京师者,咸知有司之公。”②   “行了,就先这样。”   众臣闻言,依照旧例,一同跪地三呼万岁,而后依次退出东暖阁。   离了乾清宫,立刻有人抱怨:“这叫什么事啊?科举舞弊,真是好胆!”   李东阳听了,也叹息了一声,抬眼望见密密匝匝的雨幕。   这样大的风波,不给出一个说法,天下儒生绝不会善罢甘休。   后宫之中,张羡龄亦听说了此事。   不过最开始,传到她耳朵里的信息比较模糊。在朱祐樘回坤宁宫之前,李广特意派了何鼎来通气,只说万岁爷因为科举舞弊之事有些不快。   科举舞弊?张羡龄穿越过来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不觉有些吃惊。   等朱祐樘回来,她试探着问了问。   “是有这事。”   说起这个,朱祐樘冷笑一声:“简直不知所谓。”   “确实。”张羡龄附和道。   科举舞弊,简直是把公道人心放在地上踩。放在后世,若是出现高考舞弊的情况,那一届的考生和家长一定恨之欲死,更别提如今正儿八经能够一考定终身的科举考试。   “不过,是怎么个舞弊法呀?”张羡龄有点好奇,“夹带小抄?”   朱祐樘摇摇头:“据说是泄题。”   “那这牵扯可就更大了。考官和考生一个都跑不了。”   “已着锦衣卫严查。”朱祐樘道,“据说有个涉事考生还是个狂才,考前就叫嚣自己一定能考中。”   张羡龄吃惊道:“还有这样的。”   “有,是苏州府的,叫唐寅。”   唐寅?这名字还挺耳熟。   张羡龄想了想,恍然大悟,这唐寅不就是唐伯虎的大名吗?好像伯虎是他的表字来着。   这样赫赫有名的大才子,难道会作弊不成?   一时之间,张羡龄也有些纠结,人品和才能不能挂钩这个道理她懂,可私心里她还是希望唐伯虎是清白的。   毕竟,那是写出“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的唐伯虎呀。   为了这个,她很关注这次科举舞弊案的消息。   三月,场中朱卷复核已定。依照大学士李东阳所奏,原本取中的试卷之中并无徐经与唐寅之卷,考中名额已定。   四月,徐经自陈曾经在考前给翰林院学士程敏政送过金银,但不肯承认买题之事。   六月,于午门前召集众人对峙。徐经说自己给程敏政送金银只是慕其学识,想要求学,后来果真有幸听程敏政讲课,因为课业难,他特地请教同乡唐寅解法,作了一些文字,万万没想到这些文字之中,竟然有一些和试题重合。可这也不奇怪呀,天下文章就那么多,兴许就是程敏政教书特别厉害,将东西都讲透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张羡龄一早派了内侍去午门偷听,等听完了实况转播,她还是一头雾水。不是,所以唐伯虎到底作弊了没有?   还是得问朱祐樘。   “笑笑,事到如今,重点已经不是在他俩作弊了没有。”朱祐樘耐心向她解释,“如何平息士大夫之怨,方才是重点。”   “所以……”   “徐经与唐寅向程敏政行贿一事确已查明。且这唐寅之前就有在学宫裸身戏水、考前宿妓醉酒之举,实在有辱斯文,不堪为官。”   张羡龄皱着眉头道:“可是……他还是有才华的。”   “所以我并没有绝了他的路。”朱祐樘道,“虽然不能直接为官,却可为一小吏。若真有才华,自然也有出头之日。”   话说到这份上,张羡龄也不好再劝。只是唐伯虎这样的性子,十有八九不会甘心从小吏做起。   本着对有才之士的怜惜之情,张羡龄想了又想,吩咐文瑞康安排一个内侍出宫去开导开导唐伯虎。   ***   大暑时节,天热得跟蒸笼似得。   许多人都习惯在傍晚时候出来溜达一会儿,这时太阳的威力减少了许多,不会晒得人发慌。王守仁也不例外,他考中了二甲进士第七人,如今观政工部,因此常住京城。   下了班,他喜欢去东山楼喝上两杯酒,而后再慢悠悠的回家。   东山楼的伙计已经认得他了,一进门,就引他到坐惯了的雅座,并按照老规矩准备酒和下酒菜。   等酒来的时候,王守仁习惯观察身边的人,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有些人喝酒是一脸高兴,有些人则是借酒消愁,譬如隔壁桌的这一位,眉毛都纠缠到一起,一看就是愁到不行。   这人对首还坐着一个人,因是背对着,所以王守仁瞧不清真面目,只听着那人劝道:“伯虎兄,你若不去,那何以为生呢?难道是买字画?可如此一来,你的一腔学识不是全然无法施展了么?”   听到“伯虎”这个表字,王守仁顿时来了精神,拿出当时格竹的劲头去“格”唐伯虎。   只见唐伯虎把手中酒盏往桌上一拍:“我唐某人乃是应天府乡试第一,堂堂解元!怎可去为一小吏?要不是看在你请我喝美酒的份上,我早走了,不必再说。”   那人叹了口气,摸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言尽于此,还望三思。”   说完,便告辞离去。   唐伯虎独自一人坐着,喝酒喝得越发凶了,压根不是喝酒,而是灌酒,瞧着已经是醉意上头,边喝还边吟诗:“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翻来覆去都是这两句。   王守仁嗅见空气里的酒香,便知这酒一定不凡,见唐伯虎如此牛饮,有些心疼好酒。   他走过去笑道:“这位兄台,讨杯酒吃,使不使得?”   唐伯虎伏在桌上,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见王守仁一身儒生打扮,挥手道:“喝就是。”   王守仁当真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喝了,才道:“实在抱歉,方才不小心听到你与友人的谈话。”   唐伯虎趴在桌上,懒得动。   王守仁道:“其实吧,如果能做小吏,也……”   “我看你也是读书人罢?”唐伯虎打断道。   “是,其实我和你是同年。”   “考中了?”   “考中了。”   唐伯虎嗤笑一声:“好,你告诉我,倘若你和我易地而处,你会不会去做一个小吏?”   王守仁答不上来,道:“这……要好好想想。”   “呵,站着说话不腰疼。”唐伯虎晃晃悠悠给自己又满上一杯酒,不去管这个不速之客。   沉默地喝了两杯酒,不速之客就离开了。   唐伯虎依然在酒馆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一直到夜深,店家要打烊了,唐伯虎方才起身。   他扶着墙走路,才走到门口,迎面撞上方才那个不速之客。   黑夜里,王守仁提着一盏灯,高兴道:“我想明白了!”   “什么?”   “我会去做这个小吏的。”王守仁目光坚定,“你既然喜欢李太白的诗,就应该知道,行路难之后一句,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可能会当一段时间的小吏,但我绝不会做一辈子的小吏,我可是要当圣人的人!”   唐伯虎简直无语。   别人都说他太疯癫,今个儿他倒遇见了一个有过之无不及的。   作者有话要说:  ①②出自 明孝宗实录卷一四八   历史上,王守仁后来被贬到贵州的深山老林里当小吏,在这一时期“龙场悟道”,开创了明阳心学,并且最后凭借成为明代凭借军功封爵的三位文臣之一。有的时候,性格也许真的能决定命运。 第105章   夏天过完, 唐伯虎离京。   至于他是选择赴任浙江为小吏,还是按照本来的轨迹回到故乡卖画为生,张羡龄无暇顾及。   朱厚炜病了, 病得很厉害。   一般小孩子不舒服, 都会很安静, 乖乖的坐着, 不闹腾,饭也吃得少。可是朱厚炜的性子就有些沉默寡言, 平时又挑食,所以他最初格外安静的那两天, 谁也没察觉到。   直到一天夜里,朱厚炜忽然浑身发烫,小火炉一样, 坤宁宫上上下下才惊动了。   “怎么忽然发起烧来了?”听到值夜宫人通传, 张羡龄连绣鞋都顾不得穿,光着脚踩在地毯上, 朱祐樘紧随其后, 两人急匆匆赶至朱厚炜殿中, 负责照看小皇子的乳母保母慈母等人跪了一地, 都有些害怕,担心万岁爷与中宫娘娘问责。   张羡龄满心念着朱厚炜的安危,哪里有心思去想其他事?她挨着床榻坐下,把朱厚炜搂在怀里,先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又试了试自的,两相对比,她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   高烧成这样, 那还了得!   朱厚炜嗅见熟悉的香味,缓缓睁开眼,看见娘亲,气息浅浅的喊她:“娘,我难受。”   张羡龄心急如焚,喊道:“快点传太医女医来。”   虽说此时宫门已经落钥,但事关小皇子安危,谁也不敢多说一句,拿钥匙的拿钥匙,打灯笼的打灯笼,恨不能生出双翼。   宫人们忙做一团,邻间的朱厚照与朱秀荣也醒了,都闹着要过来看。   张羡龄不准,都是小孩子,抵抗力本来就差,万一过了病气,一个两个三个的都病了该如何是好?   她原本在用冰帕给朱厚炜擦身,听了消息,立刻将手中冰帕塞给朱祐樘,要他好好看顾无难。自则连忙出去,安抚这两个孩子。   等把这两个小东西哄回去,女医与太医也都来了。因是给小皇子看病,来得都是小儿科的圣手,人不少,依次打开药箱,诊脉看症。   “是什么病?”张羡龄着急问。   “应该是风寒引起的高热。”太医院院判刘文泰答道。   紧接着就是治疗开方,扎银针与艾灸都用上了。   几岁的孩子,小小的肩背上多了两排艾灸留下的小红团,张羡龄看着都想落泪。   朱厚炜见娘亲哭了,安慰她道:“不疼,娘,不疼的。”   其实哪有不疼的呢?扎银针的时候,每下一针,朱厚炜浑身都会颤抖一下。   治了好些天,朱厚炜的情况终于有些许好转,但还是神情萎靡,整日躺在床上休息。   他养病的这段时间,朱厚照与朱秀荣都托付给王太后与邵贵太妃照料。每日除了料理宫务,张羡龄就在朱厚炜床前守着。   有一天朱祐樘回来,瞧见笑笑坐在无难床前,一动不动,也没起身同他说话。   朱祐樘凑过去一看,笑笑竟然坐着睡着了。   夕阳斜斜的落在笑笑身上,她的下巴又尖了一些,朱祐樘见了,心像给针扎了一下。   这世间,若真能无病无灾,该有多好,朱祐樘心想。   他在笑笑身旁轻轻坐下,不发出一点声响,安安静静地陪着。   殿里伺候的宫人见万岁爷的动作,也明白过来,举手投足很轻很轻。   过了一会儿,朱祐樘忽然觉得喉咙痒,想咳嗽。这也是老毛病了,每年秋冬之际,都会有些咳嗽。   可他瞧着笑笑的睡颜,一点都不愿打扰她,于是极力忍住,直到走出内室,到另一间房,他才敢咳嗽起来。   咳了好一阵,方才停歇。李广连忙奉上一盏温茶,好叫万岁爷顺顺气。   “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李广小心翼翼的问。   “不用。”朱祐樘放下茶盏,“左右是老毛病,何须小题大做,这档口在叫太医来,笑笑又该操心了。”   李广点点头:“那臣还是按照旧例,吩咐膳房这几日煮些燕窝。”   “行。”   朱祐樘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做道场的事安排的怎么样?”   “已经安排好了,四日之后,张天师便会为小皇子作法祈福。”李广有些犹豫,“按理,是要斋戒三天的。”   可万岁爷这两天恰好有些咳嗽,该好好进补才是。   “无妨。”朱祐樘道,“按照斋戒的规矩来,不然显不出心诚。”   做完法事,过了年,开春的时候,朱厚炜渐渐大安。   女医诊脉后,说不必再吃药。太医诊脉后,也说不必再吃药。张羡龄听了两轮相同的医嘱,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把朱厚炜搂进怀中,嗔怪道:“以后你也得像你哥哥一样,每天给我喝一杯牛乳,然后傍晚绕着宫后苑跑一圈。”   “啊,可是……”   “没有可是。”张羡龄斩钉截铁道,“牛奶和药比起来,那个更难喝一些?”   朱厚炜歪着脑袋,想了一想,不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他身体既然完全好了,哥哥姐姐也都赶来看他,都带着玩具。   朱厚照拿来了一把未开刃的小剑,朱秀荣则把一匹小木马给拖了过来。   三个人排排坐,朱厚照捏着朱厚炜的小脸,左看右看,很郑重地检查了一遍:“好了,看着没什么事了。”   “我还担心他赶不上和我一起上学呢。”朱秀荣道。   她即将开始读书,母后最近一段时间在忙着替她挑选公主伴读,说是有许多同龄小女孩会进宫陪她一起读书。可朱秀荣最担心的,还是弟弟能不能一起上学。   朱厚照很老成的叹气道:“上学有什么好的,都没时间玩了。”   “骗人鼻子会长长的。”朱秀荣刮了刮自小鼻子,笑道,“哥哥你放假的时候也没少玩啊。”   张羡龄与朱祐樘刚好从帘外进来。听到这一句,张羡龄笑了:“寿儿你还有脸说啊,邵老娘娘可是跟我说,前一个月听说无难好了些,你可是放开了去玩的。”   朱厚照起身,很乖觉的说:“哪有,就是课外实践而已。”   朱祐樘看了他一眼:“看来,我很有必要去和东宫的先生们讨论一下你的学习情况。”   “别啊。”朱厚照去扯爹爹的衣裳,可怜兮兮的,“无难病愈呢,可是天大的喜事,该讲些高兴的事,对不对?”   瞧他这小样,朱祐樘勾了勾唇。他之前已经私下里唤先生们来过了,寿儿念书念得还真不错,只是先生们都说他有些爱玩。   不过趁着现在他年岁还算小,不用操心国事,闲暇之时爱玩就玩一会罢,左右有自撑着呢。   朱祐樘与张羡龄对视一眼,张羡龄会意,清了清嗓子,笑盈盈地问朱厚炜:“前些天你过生辰,因病还没好全,所以没给你大办。如今你既然好了,那生辰礼自然是要补上。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他想吃酥皮红烧肉、挂炉烤鸭、三虾米……”朱厚照张口就报了一段菜名。   “打住。”张羡龄比了个手势,“到底是他想吃,还是你想吃啊?闭嘴罢你。”   她摸了摸朱厚炜的头,因为他病了小半年,礼仪房没能寻到机会给他剃头,所以他的头发倒是浓密的长了起来。   “无难,你说。”   朱厚炜想了想,不急着开口,先扫了一眼殿中侍奉的宫人内侍。   这是不想让外人听见的意思。   张羡龄有些惊奇,顺着他的意思,让宫人内侍都推到外间去。   等殿中只剩下他们一家人,朱厚炜才开口:“我想出宫玩。”   “好耶!”朱厚照抚掌赞道,“我想去。”   朱秀荣也笑起来,扑在朱祐樘怀里撒娇:“爹爹,我也到宫外玩。”   一家五口,三个人想去,朱祐樘与张羡龄还能说什么呢。   那就出宫玩一玩罢。 第106章   蓝艳艳的晴天下, 不再是红墙琉璃瓦,而是青砖黑瓦的低矮的房屋,建筑与紫禁城的全然不同。   三个孩子自打出宫, 眼睛都看不过来, 一会儿去围观耍杂技的民间艺人, 一会儿去瞟瞟琳琅满目的杂货铺子, 非常忙碌。   当然,最吸引他们注意力的, 还是沿街食铺与各色小贩兜售的小食品。   这家店铺门口摆着一口大锅,咕噜噜煮着长条五花肉, 大锅旁边支了一块木牌,上书“苏造肉”三字。   朱厚照咽了口唾沫,转头问妹妹:“无灾, 你想吃么?”   “想。”朱秀荣痛快地点了点头, 很给哥哥面子。   朱厚照便向爹娘大声嚷嚷:“妹妹想吃苏造肉。”   那守着苏造肉摊子的伙计极为精明,打眼一看眼前这一家人的装束, 便知是非富即贵的主顾, 立刻抄起火钳拨弄起锅里的苏造肉来。   “这位贵人有眼光, 我家的苏造肉, 那可是京城一绝,来两斤吧,要肥的还是瘦的?”   张羡龄把手往朱厚照的小帽上轻轻一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向那个伙计说:“那就来两斤, 要不肥不瘦的。”   这家的苏造肉味道的确不俗,一是一锅好卤汁,将肉炖得极其入味, 颜色也诱人,油汪汪的。   只有一点不好,吃起来不太雅观,很容易就会将肉汁滴在衣裳上,洗起来很烦。   朱祐樘与张羡龄还好,朱厚照衣襟处沾染上了些油点子。   不过朱厚照显然也无所谓,毕竟长到这么大,他的衣裳都有宫人内侍来洗,轮不到他亲自动手。   张羡龄一瞧他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寿儿。”她唤道,“今天的衣裳,你自己洗。”   朱厚照一下子愣住,低头看看衣襟上的油点,又看看娘亲,只好认命。   用过午膳后回到私宅,朱秀荣与朱厚炜依着惯例准备午睡片刻,朱厚照则烦恼洗衣裳的事。   天井里有一口水井,不用外出打水,胰子、洗衣盆、洗衣锤都已准备好,还有一张小板凳。   只是……要怎么洗?   方才安顿好一双小儿女的张羡龄出来,就见着寿儿对着一盆脏衣裳犯难。   她走过去:“听好了,我就教你一回。”   不论身份如何,像洗衣裳这种生活必备技能,张羡龄觉得寿儿应该掌握。   寿儿听完,一上手就会,不过还是心有不甘,嚷嚷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为这等小事费心思。”   “小事?”张羡龄笑道,“岂不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之语。小事都做不好,你还想做什么大事。”   好吧,朱厚照被说服了,埋头洗衣裳。   洗了一会儿,朱秀荣和朱厚炜跑过来,要帮忙。   “不用不用,我来就是,你们午睡去。”朱厚照端起洗衣盆,不让弟弟妹妹们碰。   朱秀荣道:“睡不着,哥哥,洗衣裳好不好玩?我想和你一起。”   朱厚炜两手环抱,冷静道:“我来看你洗干净油点子没有。”   张羡龄瞧见他们兄妹三人的情景,笑了:“好啊,你们就陪哥哥一起。”   这两个小不点一加入,洗衣就成了变相的玩水,原本一刻钟就能了结的事,硬是托了小半个时辰。   不过玩水没啥工具,也只是互相泼一泼水。张羡龄想起后世品种多样的玩水工具,打算给孩子们做一把水枪。   她转头和李广说了这想法。   李广思索一下,道:“娘娘说得这种玩具,也许民间有手艺人能做出来。”   闲着也是闲着,张羡龄便让李广带路,带着一家人去那手艺人的作坊围观   作坊老板姓刘,是个精明能干的中年人,听了描述,立刻问:“那输水管可用皮子来做。因是新东西,我得先试验试验,七日给信,不知您可否接受。”   “都行,只要东西好,钱不是问题。”   她与刘老板商量的时候,朱祐樘就带着三个孩子在作坊里闲逛。   他看见作坊里还有两台闲置的织女机,转身问刘老板:“你们也做织女机?”   “是。前两年织女机时兴的时候,我家作坊几乎都全在赶制这个,只是最近生意渐渐没那么好了。”   张羡龄听了,插嘴道:“这是如何?织女机不好用了么?”   “也不是。”   钱老板有心与这几位客人搞好关系,于是特意放下手中的活计,攀谈起来。   原来这两年随着织女机与鹊桥机的广泛传播,棉花的种植量越来越多,棉织物的价钱一年比一年低。   一来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不少寻常百姓能够添置新棉袄。但凡是都有两面性,织女机的不断改良使棉织物产量提高,价格下降,有些织户见利润微薄,现在也懒得折腾。   也就是说,现在纺织品的生产力供过于求?张羡龄听见这个,有些吃惊。   朱祐樘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剑眉微蹙。   走在街上,三个孩子攒在前头,李广等人紧跟着。张羡龄与朱祐樘落在最后,远远瞧着孩子们玩。   拥挤的人潮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各种不同声调的货声,人烟繁华。周围那些寻常的百姓,都在认认真真的活着。   张羡龄心里还想着织女机的事,她一手扶持起来的项目,像是另一个孩子,盼着它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可如今,织女机的发展却到了一个瓶颈期。   有些话,她知道身为皇后的自己不该说,可是……可是……   她还是忍不住,向朱祐樘道:“其实,织女机如今正有一个机遇。”   朱祐樘诧异地看她一眼,下一瞬离她更近些,肩膀碰着肩膀。   他轻声说话,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音量:“我听着。”   “虽然说现在大明境内纺织品的市场有限,可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若是卖到海外去,必定能大有所为。”   这样大胆的话,张羡龄说出口,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作跳。   她觉得,大明是时候开放海禁了。   海禁这一政策,是洪武年间为防倭寇之乱提出的,永乐年间曾经趁着三宝太监下西洋的东风放宽了一些,但随着土木堡之变,大明江山岌岌可危,海禁政策也随之戒严。   按照历史的轨迹,明朝的海禁并不是从始至终一直持续的。弘治之后,到隆庆年间,便迎来“隆庆开关”,民间商人可出海贸易。隆庆开关一经实行,港口收取的关税立即成为国家收入的重要来源,大量白银从海外流入,可供通关的海港被戏称为“天子南库”。   张羡龄如今想促成的,就是将“隆庆开关”提前,成就“弘治开关”。   朱祐樘思索片刻,道:“笑笑,你应当知道,如今东南沿海,倭寇并未全然无踪迹。”   “我明白。”张羡龄咬了咬唇,“可是……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①   朱祐樘停下脚步:“笑笑,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张羡龄张了张口,想说实话。可她要是说这话是听别人说的,那这个别人是谁?她呆在宫里这么些年,接触的人只有那么多,朱祐樘也都了解。   她正对上朱祐樘的视线,忽然释然。她有一种直觉,无论自己说什么,朱祐樘都不会追问。   “我少时从一本杂书上看到的。”   朱祐樘点了点头,果然没有追问,他只是说:“兹事体大,还需与朝臣细细商量。”   听了这回答,张羡龄微笑起来,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细细碎碎的说着话。   “可以先圈一个海港,试一试,效果好再多圈几个海港。”   “一旦开关,光收关税就不知能收多少,况且收取关税乃是天经地义,又无之前的陈规妨碍,比起商税而言定然会轻松许多。”   “收来的一大笔关税,既可以用于改善民生,又可以用作军费,怎么算都是个不亏的生意。”   张羡龄的声音又轻又甜,格外欢喜,这欢喜不仅仅是对开关的美好向往,更多的是为了朱祐樘,为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   她的絮絮叨叨,终于被三个孩子打断了。   朱厚照跑过来,急促地说:“娘,前面有买小狗的。”   一个生锈的铁笼子,里边关着一只雪白雪白的哈巴狗,瞧着只有一两个月大,胖嘟嘟的,像个小小的糯米团子。   “娘,我们可以养这只小狗么?”   朱厚照试探着问,后头跟着的朱秀荣与朱厚炜都是一副期待的神情。   张羡龄瞧见那小狗,也觉得喜欢,但她故意板着脸同孩子分析养狗的利弊,要每日遛狗,照顾狗很辛苦云云。   “你要知道,狗狗至多只能活十来年,若有朝一日离去,你会很难过的。”   朱厚照想了想,仰起脸说:“太阳也会西沉,难道就不晒太阳了么?我还是想带它回去。”   于是这条小狗就被带回了宫里。   因为是白色的狗崽,所以朱厚照就起了个简单明了的名字——小白。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 隆庆年间 福建巡抚许孚远 奏疏 第107章   朱厚照特别喜欢小白, 要不是有乳母保母慈母三人联手拦着,他能和小白同吃同睡。   最后在东暖阁小院檐下搭了一个狗屋,三角顶, 梅花窗, 整一个缩小版的小木屋。朱厚照煞有其事的写了一副对联, 挂在狗屋的两侧。   宫人内侍们私底下都说, 小白这只狗是有福气的,一下子成了小太子心尖尖上的狗狗, 真是享福。   每日上学前,放学后, 只要不下雨,朱厚照必定领着小白绕着宫后苑走一圈,朱秀荣是肯定跟着哥哥一起遛狗的, 兄妹两个还为谁牵狗绳吵过嘴。朱厚炜生性好静, 但他病愈之后曾答应娘亲要勤加锻炼,既然许诺, 自然不能食言, 所以他也跟在哥哥姐姐的后头, 慢腾腾地散步。   朱厚照原本以为弟弟不喜欢小白, 因为每回小白朝朱厚炜摇尾巴、翻肚皮,他都不为所动,很冷淡的看着。   可有一天,朱厚照偶然间撞见,朱厚炜竟然一脸冷漠的喂小白吃东西!   “你……你喂它吃什么呀?”   朱厚炜一副“我的哥哥总是大惊小怪”的神情看他, 简短的答道:“饼干。”   朱厚照凑过去,蹲下来,猛盯着那饼干瞧。这饼干的花纹一看就知道是学堂发的课间餐样式。他当时见朱厚炜一脸嫌弃的把饼干放到一旁, 动也没动一下,以为他又犯了挑食的老毛病,没想到他竟然是用来喂小白。   小白衔着饼干磨牙,也许是朱厚照老盯着它瞧,让它很有压力。小白整只狗愣了一下,叼着饼干歪着头看了朱厚照一会儿。   一人一狗,对视良久。小白默默地把嘴里的饼干放下,用前爪把饼干推到朱厚照面前。   朱厚照瞪大了双眼,说不出话来。   一旁围观了全程的朱厚炜脸上的神情难道有了波动,他嘴角渐渐扬起,“哈哈哈哈”的捧腹大笑。   外间的张羡龄听见动静,心里疑惑,这是寿儿在笑么?怎么笑出猪叫声来了?她忙撩起帘子,一看,笑的人竟然是小儿子朱厚炜。   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笑什么呢?”她走过去,好奇的问。   朱厚炜笑得说话声都断断续续:“哥哥……跟小白……抢饼干……”   最后一个“吃”字说了一半,他就被朱厚照一把捂住嘴。   不过为时已晚,张羡龄已经大致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大笑起来。   朱厚照恨不得挖个坑给自己埋了。   用晚膳的时候,张羡龄特意叮嘱寿儿:“你多吃点,别饿着。”   听了这话,朱厚照掩面无语,朱厚炜则乐得笑起来,哥俩儿的神情恰好掉了个个儿。   朱祐樘不明所以,但看着笑笑同孩子们高兴,他的心情也如雨后晴空一般透亮。   他关切地同孩子们说了两句话。做父亲的,又是皇帝,说话不好太跳脱,于是谈论的   无非是些近来功课如何,可有什么学不明白之处之类的寻常话题。   朱厚照对答如流,论起功课,他是不虚的,毕竟生来就是好记性,临时抱佛脚也能有个不错的成绩。   “你向来聪明,可学习,还是得有些笨劲头。”   用完膳,朱祐樘将朱厚照单独留下来,宣布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消息。   “从明天起,你午后的两节课,就不同伴读一起上,另有安排。”   “什么安排?”   “学习奏疏。”   朱祐樘道:“你是皇太子,以后是要看奏疏批奏疏的。这是一门很深学问,你得好好学。”   大明的奏疏,官方名称与后世常说的有所不同,不叫奏折,而是奏本、题本。格式多是固定的,用怎样的纸,一行多少个字,起笔如何开头,结尾如何收尾,都不能随意更改。   朱厚照开始学习处理朝政之事,首要任务就是熟悉这些不同制式的奏疏。   内侍用小茶盘捧了一叠奏本题本过来,约有九、十册,都是朱祐樘挑选出来的成化与弘治年间极为重要的奏疏。   试讲官多对一指导,教朱厚照看奏疏。   朱厚照也是上了课才知道,原来这奏疏里头大有文章。格式是最浅层次的,一周的功夫还没到,他已经了然于心。上课的多半时间,是在领悟奏疏的未尽之意。是谁写的,为何而写,用了什么典故,有何言外之意……一项项,一桩桩,都令朱厚照大开眼界。   除了翰林院的侍讲官们,每周朱祐樘会亲自为朱厚照授课两次,讲一些为君之道,制衡之道。   这可比背四书五经难多了。   有一回,碰到一封成化年间特殊的奏疏,内容是边军缺晌,请朝廷速速解决,好使边军无后顾之忧。   这是好事,可多出的这比银子从哪里来?从户部来?想都不用想就会被户部尚书哭穷。从工部来?也是件难事。朱厚照代入其中,想了整整两日,都没想出来答案。   张羡龄听乳母说寿儿房里的灯这几日一向都熄灭得很晚,有些奇怪,问清缘由后,她安慰寿儿道:“你是诸葛亮么?光看奏疏一眼,就能想出好几条妙计来?这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总得留些时间,好好想清楚。现在你跟这较劲,越想越想不出,听娘的,周末好好玩一玩,等到回来上学,说不定就有些灵感了。”   周末,她领着寿儿几个去西苑捕虾。这虾其实是宫外进贡的,只是放到池里,让贵人们捕捉着玩。   捉来的虾,张羡龄命膳房做了三虾面,虾籽、虾脑、虾仁,分别料理。虾仁最简单,剥壳之后去虾线,过冰水备用。虾籽需人工挤出,二十几只虾才能配出一碗三虾面所需的虾籽来,虾脑同理。三者于热锅中煸炒,火候一到,立即起锅,汇聚在一碗面中,又鲜又香又嫩,淋上些芝麻油,一拌,那滋味真是绝了。   吃完一大碗三虾面,朱厚照心情很美妙。   他向张羡龄说:“其实也可以效仿汉制,让边军屯田,这样也可自己筹备些军粮。”   张羡龄抚掌道:“不错,这是一个思考的方向,自古以来耕战不分家。平常耕种训练,战时打仗,这也老例了。不过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开源,即朝廷想法子,在不加田赋的前提下,尽可能使国库富裕。”   到底是朱祐樘给寿儿出的题,她不方便说得太明白,只是略提点一二,便不说了。   举一反三,朱厚照最后交上的作业,换得了朱祐樘的一声夸赞。   玩了痛痛快快的一个暑假,开学之后,朱厚照的任务又多了些。   朱祐樘见朱厚照已经领悟奏疏里的弯弯绕绕,便命人挑选了最新的奏疏给他看,有时候也会问问他的看法,考一考他。   这些奏疏几乎都是实时的,没有标准解法,因此看来起特别麻烦。   看奏疏的同时,朱厚照的书房里还多了两扇大屏风。一扇屏风上密密麻麻写着六部九卿的姓名,另一扇屏风则写着各省市五品以上官儿的姓名,好使朱厚照熟悉背记,看奏疏的时候也不至于因不识得人名而两眼一抹黑。   除此之外,内侍还从宫外采买来市面上的每一期小报,不仅仅是策论性的小报,还有讲民生的,讲吃喝玩乐的,很杂。朱厚照学得累了,就把小报挑出来,专看娱乐版放松放松。   沉心看了几个月的奏疏,朱厚照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这几个月的奏疏,大多围绕着一件事在吵吵——海禁。   一部分人支持开海禁,另一部分人则反对,双方都有道理,于是纷纷发表意见,引经据典,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骂战。   在学到许多骂人不带脏字的方法之后,朱厚照隐隐猜测到了爹爹的想法--他应该是支持开海禁的。 第108章   朱厚照私底下向爹爹讲了他的发现, 得到了一盘板栗酥作为奖励。   “有些话心知即可,无需明言。”朱祐樘教导道。   朱厚照有些不解,吃完一个咸味板栗酥, 拍拍衣襟上掉落的酥渣, 问道:“可是, 若不给明令, 这些臣子若是打马虎眼呢?”   “你下了诏书,臣子便当真一心一意的遵守么?”朱祐樘反问他。   答案显然易见,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一定会有些人不乐意,要么搬出祖训旧例,要么说上一堆孔圣人的大道理, 以行劝诫之举。   想到这里, 朱厚照撇了撇嘴。   朱祐樘原本想揉一揉他的小脑袋,手抬起, 却最终落在他肩膀上。   “慢慢来, 不着急。”   左右还有的是时间。   二月, 朱祐樘出宫去祭皇陵, 他同笑笑商量说:“这回带寿儿一起去。”   张羡龄自然是答应的,只是叮嘱他们父子俩在途中要注意一些。   “尤其是樘哥哥,小吊梨汤在途中作下午茶吃。”   年初有些倒春寒,朱祐樘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张羡龄请太医、女医都看过,只说要好好调理, 缓去病根。   食疗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张羡龄便搜罗了一些润肺止咳的食物,变着花样做给他吃。这一项吃得较多的, 是小吊梨汤。   进贡的上好雪梨洗净改刀成块,与银耳、冰糖同煮,再撒上一把枸杞,几粒话梅,吊在小火炉上慢慢的熬。等熬上一个时辰,握着厚纱布揭开盖一瞧,颜色清如茶,便可以食用。   因为放了冰糖,所以可以当做甜品吃,朱祐樘倒也能接受。   “知道的。”朱祐樘唤她,“笑笑,你过来瞧。”   张羡龄走过去一看,是好几套长画,最上面一卷是天寿山周围地区的堪舆图。   自永乐年间迁都以来,大明的皇陵便落在了天寿山周围,譬如说英庙老爷的裕陵,宪庙老爷的茂陵。   张羡龄见一幅图上用朱笔画了几个圈,她蹙眉问:“这是?”   朱祐樘道:“这些都是圈出的适宜建陵的吉地,你看哪里好?”   “我看哪里都不好。”张羡龄沉着脸道,“樘哥哥如今春秋鼎盛,哪里需要考虑建陵之事?”   在身后事上,古今观念有别。有些朝代,皇帝一登基便会考虑建帝陵,并不觉得不吉利。   不过本朝之制却略有不同,像是英庙老爷、宪庙老爷生前并未择定帝陵,而是在驾崩之后,由继任皇帝择定吉地并建设帝陵。因此张羡龄听了这话,便觉得有些不舒服。   朱祐樘见笑笑不高兴,转念一想,便也明白过来,她这是担心兆头不好。   他有些惊奇,又有些好笑,起身绕到张羡龄身前:“你不是一向不信这些么?”   张羡龄瞪他:“我素日是不信的,可因为与你有关,所以……”   她抬眼,瞧见朱祐樘微微扬起的嘴角,不知怎的有些恼怒:“所以再别说这话。”   “好。”朱祐樘举手告饶,一本正经道:“谨遵中宫娘娘懿旨。”   张羡龄撇过头,偷偷地笑。   谒陵的前夜,下了一晚上的雨,行在宫外田野之中,可以闻见雨后草木的清冽气息。   寿儿性子活泼,坐了一刻钟的轿子,就出来骑马。   朱厚照原本就被他吵得不安生,看他如今很有几分皇太子的仪表,便准他去骑马,自己则坐在轿中闭目养神。   行到半途,忽然听见朱厚照欢呼地声音:“好大一片草原!”   下轿一看,天高云淡,草甸连片,远远地可以看见一大群马,风景开阔。   “这是什么地方?”朱祐樘问。   李广忙回话道:“此处应是兵户牧马草场。”   朱厚照骑在马上,欢快地喊:“爹爹,我能在这里跑两圈马么?”   朱祐樘颔首,吩咐随架之人停下来歇息片刻。   从紫禁城到天寿山很有些距离,之前中途也多半会停下来歇息一次,在这牧马草场停下休整,恰好是时候。随行侍卫、内侍喝水的喝水,歇息的歇息。当然,负责警戒的锦衣卫是没得休息的。   他自己也骑了一匹马,与寿儿并驾齐驱跑了两圈。   要启程的时候,朱厚照有些恋恋不舍,他回头与爹爹说:“要是娘也在就好了,她曾说过想去看看草原,这里也算得上是一个小草原了。”   朱祐樘静默不语,回首看了一眼绿草地,熏风将他的龙袍一角吹得翩跹。   的确是一个好地方,他心想。   谒陵后不久,就是张羡龄的生辰。   自打过了三十岁,张羡龄过生辰时还要回想一下,才想清楚自己今年几岁。说起来也奇怪,进宫以来,她对于自己岁数的增长更加不敏感了,好似时光一直未变,永远停留在二十出头的夏天。   中宫千秋节,命妇进宫朝贺,宫里照例要赐宴。张羡龄有些懒得想菜单,索性弄了个自助餐会,趁着春光潋滟,在宫后苑命宫人内侍摆宴,一字长桌摆开,热菜、凉菜、甜点……应有尽有。   更有酒房送来新酿的各色美酒,由宫女内侍拿茶盘托着,任凭命妇们取用。   德清长公主特别喜欢自助餐的用餐方式,一样都尝了些,她还想偷摸着拿盏酒吃,被大姐姐仁和长公主拦住了。   “都是做娘的人了,还馋嘴。”仁和长公主瞪着德清长公主圆滚滚的肚子,劝说道。   张羡龄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我特地叫茶房准备了孕妇可以饮用的甜汤,等会儿喝那个就好。”   姐妹几个都是做娘亲的人,凑在一起还是和昔日年少时一般吵嘴。   说笑了一阵,张羡龄拉住旁边的永康长公主,悄悄问:“你最新的那一个传奇什么时候开始写?”   永康长公主道:“想法已经有了。”   “写成之后一定要给我看一看抢先版。”张羡龄笑着叮嘱。   过一趟千秋节,坤宁宫账房的女官忙得够呛,将内命妇外命妇所送之礼一一清点,上册记档。   孩子们也各自送上了生辰礼。最令张羡龄感到意外的,是朱秀荣准备的礼物,她准备了一个小药囊。   “娘,这里面的药材是我亲自配的,药囊上的小鸭子也是我绣的!”   朱秀荣仰着一张小脸向张羡龄请功,满脸“快来夸奖我”的期待。   张羡龄弯下腰,贴着她的左半边脸和右半边脸各自吻一遍。   “我们的小公主真棒,你连选药材配药囊都会啦?”   朱秀荣有些害羞,勾住娘亲的脖子,手指缠绕着她的头发玩,这是她自婴儿起就有的小习惯。   “我跟谈女医学的。”朱秀荣小声说。   朱秀荣的乳母补充了两句:“姐儿学得很快,谈女医都说姐儿有些天赋呢。”   “是么?”张羡龄很高兴,立刻吩咐宫人,要他们根据朱秀荣的身量,做出一套缩小版的医药箱还有白大衫来。   小孩子玩一玩角色扮演,了解各行各业的特点,这是件好事。   她的女儿,无论有什么爱好,只要是正当的,张羡龄定然全力支持。   夜里,笙歌尽散,坤宁始静。   对着犀牛望月水银镜,张羡龄整理残妆,眉眼间依然有浅浅的笑意。   朱祐樘踏进寝殿,接过宫人手中的木梳,替张羡龄梳理长发。   张羡龄望着他在镜中的倒影,想逗一逗他,于是佯装生气道:“人人都送了贺礼,只差某人了。”   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朱祐樘牵住她的手,拉她起身,将她领至蒹葭堂内。   桌上,一卷堪舆图摊开着。   “我想建一处道观,兼做行宫之用,以后每年谒陵,你陪我一起去,正好在这观中休息赏景。” 第109章   张羡龄盯着这图看了—会儿, 有些眼熟,总觉得似曾相识。为此她特地多看了两眼,想了好久, 她恍然大悟, 这片地方不就是后世俗称的回龙观么?竟然是弘治年间建的!   “这是为我建的?”   她很是讶然。   朱祐樘微微颔首:“是。”   想到笑笑—向节俭, 怕她多心, 朱祐樘特地解释两句:“皇祖母和母后在宫外亦有捐建的佛寺,已有旧例, 朝臣也不会多说什么。我知你—向不大信这些,便没提。只是这块地方风景独好, 正在从紫禁城到皇陵祭祀的途中,若是兴建—处道观,日后我带你去祭皇陵, 咱们也可以光明正大到宫外散散心。”   他—口气说了许多话, 停下来,端详着笑笑的神色, 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与心上人搭话—般, 有些淡若薄云的紧张。   然后, 他等来了—个拥抱, 带着海棠花气息,因为张羡龄鬓边簪着—小串花开正艳的海棠花。   “谢谢,我很喜欢。”   张羡龄踮起脚尖,把两手搭在他肩上,笑得灿烂。   虽然已经能称得上老夫老妻了, 但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如既往地待她,这怎么能不令人高兴?   朱祐樘选定的这—块地,地方偏僻, 早已出了京城的城墙,也没什么错落,是以圈定的范围特别大。   听说这块地原是军户养马的草场,张羡龄关切地问:“那原本住在附近的军户可有补贴。”   兴建—处道观,是好事。可若是强拆强建,让原来世代居住于此的百姓流离失所,别说言官不答应,就是张羡龄她自己,也不可能答应。   “放心,”朱祐樘道,“原来的那些军户已经另择地方安置,这些事自然会处理好的。”   张羡龄遂放下心来:“这样便好。”   她瞧见堪舆图右侧有—行小字,写着“玄福观”,看着像是道观的名字。   “是已经赐名玄福观了么?”   “暂定而已,起名之事,还要劳笑笑费心。”   张羡龄拉着他在书案前并肩坐下,笑道:“依我看,不然就叫——回龙观。既然是圣驾停驻之处,起这名儿正好。”   回龙观?—听就敞亮,朱祐樘心想。   于是回龙观这名字就这样定下来。   回龙观这么大—片地方,只用来建道观,张羡龄觉得有些可惜。   她命坤宁宫内侍去回龙观实地查勘—番,将所得数据——记录在案。   与其他就在京城或者京郊的皇家寺庙相比,回龙观的坏处在于离京城城墙很有些距离。   但从另—个方面来看,这未必不是—件好事。   离京城远就意味着离科道官们的住处远,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很难传到言官们的耳朵里。   与此同时,因为回龙观地广人稀的性质,这块地上没那么多陈规陋习,要建立起新的制度规章,阻力也会少上许多。   张羡龄琢磨了许久,心里的想法渐渐成型。既然是借道观之名建的,供奉玄武之神的正殿—定得有,不过规模可以略微缩小些,留出—片地方,仿照后世的大学和研究院制度,建—个回龙大学堂。   道观和大学挨在—起合不合适?张羡龄完全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君不见国外的许多知名大学都是脱胎自教会学校。回龙观与回龙大学堂放在—处,说不定还能碰撞出火花,例如促进化学的发展啥的。   她把心里所想向朱祐樘和盘托出,表达了自己想借回龙观之地办大学堂的愿望。   朱祐樘听完,问:“你这个学堂打算教什么?科举?”   “非也非也,”张羡龄掰着手指道,“我想教医、工、理、农、文这五科。”   朱祐樘迟疑道:“这些……都是杂学?”   “和四书五经相比,说是杂学也没错。不过,杂学也有杂学的用处。”   “先生从何而来?”   “宫里六尚局十二监,外加造办处的人,总能挑出合适的先生。”   “学生呢?”   “但凡富裕—些的人家,自然是奔着科举正途去的。因此招收的学生,大半来源应该是寒门儿女,若是通过考核,学费全免,日后还能在造办处名下的皇家工厂做工,不怕招不到人。”   “你说寒门儿女,难道这学堂也招女生。”   张羡龄确有此意,闺中女儿并不缺乏有识之士,为何不可上学。只是时代局限放在那里,她也只能想了个委婉折中的法子。   “我是想,设两个书院,—个梅兰书院,—个松柏书院。梅兰书院专收女学生,松柏书院则全是男学生,二者分割开来,并不同室而处,但所上科目与教书先生,却可以酌情共通。”   “这些女学生里,若有特别出众的,也可为宫中女官,参与女秀才,女学士的选拔……”   她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显然不是—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后方有此想。更何况这学堂所授之杂学,于科举正途并无损害,不至于引起朝野震动。朱祐樘见状,不再多问,当即写了旨,命李广拿着乾清宫牌子去内库支银两,让张羡龄放心去筹备。   用途与分区定好,便开始进入设计阶段。回龙观乃是道观,大殿钟楼制式皆有成例,无需操心。张羡龄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回龙大学堂的建设上。   考虑到回龙大学堂远在京城之外,询问过朱祐樘的意思后,张羡龄将大学堂营造—事全权交给仁和长公主与其驸马处理。   仁和长公主在宫中时便是人人称赞的贤惠,出降之后,很快就与—众内外命妇打成—片,交际圈很广,办事也越发老练。   找了个机会,张羡龄同仁和长公主在私底下说了此事:“营造回龙大学堂—事,事情又多又杂,我想来想去,觉得你应该能担当此重任,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仁和长公主哪有不应的,连忙道:“能为皇嫂做这事,我便是求之不得,更何况是营造学堂这等积德行善之事?皇嫂放心,我—定会将此事督办得漂漂亮亮的。”   “那就有劳你多费心。”张羡龄道,“若二妹妹和三妹妹有空,也可以请她们多帮衬帮衬。”   尤其是文学院的建设,若永寿长公主能参与进来,—定会更上—层楼。   张羡龄构想的文学院与后世的有所不同,其领域与艺术有—定程度的交融,毕竟在这个时候,无论是西方的莎士比亚,还是东方的汤显祖这般的戏剧大家,离出生还有几十年。推动百姓娱乐生活的进度,寓教于乐,也不失为—件好事。   “这个自然。皇嫂不提,我也要去寻这两个臭皮匠的,刚好凑成三个人,说不定能顶—个诸葛亮呢。”   仁和长公主开玩笑道。   姑嫂两个是从少时处出来的感情,两人说说笑笑,便把这件事定好了。   虽说具体事项全权由仁和长公主督办,但—些大事,仁和长公主不敢擅专,都会进宫与张羡龄商量。   譬如说大学堂的整体建筑风格,由张羡龄定调,就四个字——朴素大方,那些花里胡哨、费事费工还费钱的彩画雕花通通不要,就简简单单的黑瓦青砖就好。   张羡龄与仁和长公主商量—番,翻翻自己的备忘录,发现还有—件事忘了,连忙补充道:“对了,石砖之类的不急着买,我这里有—样造办处新研制出来的玩意儿,名曰水泥,看能否在营造回龙大学堂时用上。”   水泥这样宝物,在张羡龄的提点以及造办处人员的努力下,终于被苏出来了! 第110章   土法水泥的制作工艺并不复杂, 只要将原料成比例混合好,磨成碎片,再用土窑煅烧即可。   张羡龄穿越前还背过水泥的化学方程式, 但具体的比例以及一两样细碎的小原料却记不清, 反复回忆都没结果, 最后只能让造办处的人在她的记忆基础上实验研究, 耗费许多功夫。   水泥研制出来正好赶上回龙大学堂开建,当然要拿来试一试。   这是样新玩意儿, 没听过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怀疑,仁和长公主最开始心里也有些担忧, 万一是造办处的宫人好大喜功,欺上瞒下,故意夸大了水泥的功效, 实则不合适拿来建房, 那她该怎么办?   若仗义执言,少不得得罪皇嫂的手下人;若不说, 回龙大学堂的营造却也耽误不起。   仁和长公主将这担忧与驸马齐世美说了这担忧, 齐世美却完全不担心:“中宫娘娘之前就造出了织女机等物, 底下人要蒙蔽早就蒙蔽了, 何须等到现在?”   他倒关心另一件事:“不知那水泥匠何时到,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去看热闹罢。”   “你啊你,就是玩心重。”仁和长公主嗔怪着说了一句。   过两天,宫里的水泥匠出宫,仁和长公主一家人都去看热闹。   空旷的场地上, 水泥浆将一堆七零八碎的材料搅和在一起,一道道工序过后,竟然造出一块坚硬的灰水泥砖。   内侍从水泥匠那里将刚刚制成的水泥砖块放在一个大木盘上, 交于仁和长公主查看,还递上了一只小铁锤。   仁和长公主握着小铁锤,轻轻一瞧,水泥砖纹丝不动。   “殿下可用力些,这水泥砖没那么容易碎。”内侍道。   仁和长公主点了点头,手上微微用力,一锤子下去,水泥砖仍是基本上完好。   齐世美按捺不住,道:“我试试。”   说着,他抡圆了胳膊往下重重一锤,这一回,伴随着喀嚓声,水泥砖终于出现好几条裂纹。   在场众人一静,许多双眼睛盯着碎裂的水泥砖。   齐世美憨憨一笑,把小锤子藏到身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仁和长公主瞪齐世美一眼,笑着解围:“看来这水泥还是很坚硬,要是换成寻常砖石,早被驸马给敲坏了。”   大家纷纷附和,内侍抬手擦擦汗,向仁和长公主解释着水泥的用处。   为了最大程度提升空间利用率,回龙大学堂里有许多座二层小楼的设计,水泥正好派上用场。因为这水泥凝结速度快,很合适与土木建筑搭配着使用,建造二层乃至三层小楼。   另外,这水泥也可以用来铺路面。以往砌石子路工序多且麻烦,如今有了水泥,只需铺设好水泥,往上扑倒鹅卵石,等起晾干即可。   有了水泥这等奇妙之物,回龙大学堂的建造速度加快了不少。   工程有仁和长公主等人盯着,张羡龄可以不必劳神,隔上十天半个月,仁和长公主便会进宫一趟,与张羡龄汇报进度。   按照预计,回龙大学堂的落成时间会比回龙观的时间早,大约两年后便可彻底建成并投入使用。   时间不急不敢,正好可以用来挑教授。张羡龄作为一个爱折腾新鲜事物的中宫娘娘,还是认识不少有特长的宫人内侍,为此,她特地列了一串名单。   当选到医学院的院长时,张羡龄的第一反应就是谈允贤。   在宫廷里当了多年首席女医,谈允贤如今的医术可谓是傲冠群芳。当然,要当教授,授人以渔,本领好是一方面,会教人则是另一方面,这方面谈允贤也不差,她带出来的实习女医就没有差劲的,医学院院长这个职务,舍她其谁?   谈允贤被传至坤宁宫,张羡龄笑着同她说了这个好消息,然而谈允贤却面露难色。   认识这么多年,张羡龄是头一次见她在接受任务时显现出这副神情。她放下团扇,很认真地看着谈允贤,问道:   “怎么?可有什么事?”   谈允贤起身行礼,埋着头道:“娘娘看重臣,愿意给臣一个机会去当回龙大学堂医学院院长,是臣的福气,可是……”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是近来臣的祖母病重,臣心急如焚,实在不能心安,听闻祖母说,她幼时曾见过一方,说南边有两味药可医治她的病重,所以臣想向娘娘告假。”   “南方?具体是?”   “臣目前也不确定。”谈允贤道,“依祖母所言,湖广岭南皆有可能。”   “那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两年。”   谈允贤抬起头,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张羡龄:“臣知道这时日不短,所以请娘娘宽容则个,祖母于臣而言,既是先生,也是亲人,如今祖母有病,臣却不能医,实在有愧。”   她的祖母茹女医张羡龄也曾见过,当时还是茹女医将谈允贤引荐入宫的。这一下听说茹女医病重,张羡龄很是关切:“一两年有什么,只是山高路远,你若真要四处寻药,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臣不怕吃苦。”谈允贤苦笑一下,“我只怕祖母等不及。”   “我知道了,事不宜迟。”   说完,张羡龄雷厉风行的叫来文瑞康,要他好生安排谈允贤出宫,这一期间俸禄不停,并且和东厂提督打个招呼,让各地内侍多多关照谈允贤,能帮忙就帮忙。   来坤宁宫之前,谈允贤只是担心中宫娘娘不肯放人,谁知中宫娘娘竟然未她考虑得如此周全。   她对张羡龄的忠心又往上涨了好些,连声道谢。   “这是应该,你在宫中效劳已久,有时过年都未曾放满假,我早就想给你放一个带薪长假。”张羡龄道,“不过你既然是出宫寻药,那我有一个建议。”   谈允贤立刻从白大衫的口袋里掏出纸笔:“娘娘请讲,我一定记着。”   张羡龄道:“世间草药繁多,许多医术上的记载互相对不上号,如若可能,将常见的草药一一分类记载在案,描绘图样,那一定会是一本很好的医学教材。”   她描述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若是提前一年出现这样一部草药辩证指南,不知能造福多少百姓。   谈允贤做好笔记,允诺道:“臣一定会谨记娘娘所言,将这事做好。”   “不急。”张羡龄道,“最要紧的,是找到医治茹女医的药。”   虽然谈允贤离宫时匆匆忙忙,她还是尽可能的将宫中女医的事情安排好了。谈允贤离宫之后,会由她的大弟子许女医暂代首席女医之位。   若是赶得及,谈允贤会在回龙大学堂医学院当院长,若是赶不及,则由另一位资深很老的范女医代替。   谈允贤离宫之后,张羡龄特意让文瑞康到坤宁宫库房挑了一些上好药材,送到茹女医府上去。   正巧碰上休沐日,文瑞康便亲自跑了一趟。到了茹女医府上,登门一瞧,庭院间晾晒的全是药材,若是闭上双眼,单凭气息辨别,十有八九会以为到了药铺。   两年不见,茹女医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了,卧在榻上,枕边还摆着一盘药材。   文瑞康说明来意,道:“你老儿就好好休息,不必操心,等谈女医寻药归来,一切就好了。”   茹女医但笑不语,临行前,忽然从箱子里拿出厚厚一叠信来,托付给文瑞康。   “说实话,我也不知能挨到几时。让允贤出宫,其实是为了让她能忙碌一些,免得整日哀痛。”   茹女医请文瑞康将信收下,说:“若有不测,也不要立刻告诉允贤,两月寄一封平安信就好。我估摸着信寄完了,允贤的事大约做完了,应该也放下了。”   张羡龄听说了这消息,与朱祐樘感慨了一番,谈允贤与茹女医的祖孙之情,实在难得。   那些信被很妥当的收好,不过张羡龄还是盼着,这些信永远用不上。 第111章   谈允贤这一去, 万水千山,路途遥远。她每隔两个月便会修书两封,寄到京城来。一封公信, 一封家信, 说一说最新的收获, 问一问茹女医身体可康健。   第七封信寄到之时, 家信的回信与公信的回信并在一起,都是从宫里发出的。   张羡龄坐在书案前, 面前一盏明亮的宫灯,将案上的一打回信照得透亮。   良久, 她才将最上面的一封回信拿起,交给内侍:“寄出去罢。”   内侍不敢多言,双手捧信, 立刻退出去。   帘外的梅香见人出来, 从一旁的小宫女手上接过茶盘,轻轻从帘子底下过。   “娘娘用些点心罢, 膳房新炸出来的荷花酥。”   张羡龄摇了摇头:“我不饿。”   梅香道:“午膳便没吃多少, 等会儿还要见造办处的人, 不用点心垫垫, 如何挨得住?”   理是这个理,张羡龄也不想令梅香为难,便拿起一个荷花酥吃了。膳房的师傅手艺一向不错,这荷花酥做的香脆可口,甜度适中。   张羡龄吃了一个, 便吩咐梅香要人给上学的三个孩子都送一份去。   略休息了一会儿,张羡龄召见造办处的人。   这一回,倒听见了一个好消息。   造办处的蔡衡一脸的喜气洋洋, 禀告道:“娘娘容禀,之前寻找多年的农作物终于寻到了踪迹。有内侍在海边的私人商贩那里弄来了几藤农作物,观其形容,与娘娘早年所说的红薯极为相像。”   说着,蔡衡将好不容易寻找的红薯进献给张羡龄看。   土红色外皮,形似凉薯,切开看内里呈黄色,确实是红薯无疑。只是这原生态的红薯与后世常吃的红薯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个头小,蒸来吃也不香甜,只是饱腹而已。   梅香尝了尝蒸红薯的滋味,不解道:“这当真是娘娘寻找了多年的农作物红薯?吃着……不怎么样啊。”   “一开始总是这样的,培育改良后便会好转。从前那西瓜的红壤也是小小的,一代代培育,才成了咱们今天吃的西瓜。”   张羡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更何况,这红薯的妙处并非好吃,产量高才是目前最重要的。”   她当即吩咐农学院的人,将这些红薯种子领回去,在试验田里播种,严格记录数据,看一看产量如何,可否改进。   红薯的发现,令张羡龄一扫之前低迷的情绪。没事的时候,她便领着寿儿他们三个孩子往西苑试验田里去。   去的次数多了,连朱祐樘都感到奇怪:“这红薯当真有这么好?”   “那是自然。”张羡龄笑道,“现在说了你也不信,等到收获的时候,算一算帐,称一称斤两,你就晓得了。”   红薯丰收那一日,朱祐樘亲自到了试验田,盯着内侍们称斤两。   算好之后,拿到产量数字,饶是见多识广如朱祐樘,都不免惊讶了一下。   “这……是否是因为宫中人精心伺候田地,方才有这样的产量?”他问道。   张羡龄把另一份记录给他:“你看看这一份,这是我和寿儿种的两亩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产量也看得过去。这红薯好伺候,不用特别费神,当然若是种植得精细一些,产量也会高些。”   除了宫里的试验田,按照张羡龄的吩咐,宫庄也拨出了百来亩田地,专门用来栽种红薯。   对照之下,更可见红薯的高产。   这等珍贵的农作物,怎么之前就没听说过?   朱祐樘将东厂提督太监陈淮招来,追问他这红薯的来源。   “回万岁爷,这红薯原本是海外之物,在我朝境内遍寻不获。后来实在不得已,去问了一些走私商人,几经周折,方才从海外买来的。”   陈淮回完话,有些提心吊胆,心里直打鼓,唯恐万岁爷追责,治他的罪。毕竟此时海禁还没撤销,他使人从走私商人那里买货,往严重里说,是违律的。   陈淮屏息以待,半晌,才听见万岁爷说话。   “真是从海外弄来的?”   “是。”   朱祐樘沉吟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次月,朝堂上争执良久的海禁政策终于有了结果,朱祐樘下旨,以漳州月港为示范,开放海禁,准许商人自由贸易。   与开放海禁的旨意同时下发的,还有一系列规章制度,什么货物可运,什么货物不可运,关税如何交……一桩桩一件件,都有规定。   ***   紫禁城今年的初雪落得早,赶在周太皇太后的千秋节前几日,一瓣瓣雪花悄然落在明黄琉璃瓦上。   朱祐樘特地空出一整日的时间,陪皇祖母过生辰。   皇祖母的记性时好时坏,迷迷糊糊的时候,她会拉着寿儿的手,喊他“冬哥儿”。   朱祐樘坐在她面前,周太皇太后的目光久久盯着他的脸,半晌,她的目光落在朱祐樘衣袍上绣着的五爪金龙,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大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端坐于宝座之上,不说话,眼睛半眯半睁,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本出于周太皇太后身体康健的考虑,今年的千秋节朝拜打算取消。   可消息传到周太皇太后耳朵里,她勃然大怒,连夜喊人把朱祐樘叫到清宁宫,质问了一番。   “我在宫中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下命妇向我朝拜,凭什么要取消?”   最后千秋节的内外命妇进宫朝拜一如既往。   朝贺这一日,周太皇太后格外清醒,戴一顶沉甸甸的四龙九凤凤冠,众人三呼“千岁”之时,她微微扬起下颚,鬓上凤冠被风吹动,玉石碰撞,细碎的声响。   贺仪完毕,人群散去,周太皇太后也不急着更衣,仍坐在正殿的宝座中,闭着眼打盹。   张羡龄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要不要上前一步提醒周太皇太后。   朱祐樘拉住她的手,声音压得很低:“你带着无灾无难回去歇着吧,皇祖母这里有我。”   忙忙碌碌一上午,朱秀荣与朱厚炜早就累得很了,强撑着没睡着。张羡龄点了点头,道:“那我先送他们回去,等会儿再过来。”   大殿中静悄悄,帷幕低垂,宫人轻手轻脚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周太皇太后宝座之侧。   朱祐樘坐在皇祖母身旁,没什么事可做,抬眼瞧见皇祖母鬓边的白发。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这两年懒得染黑,因此越发显得老态,还脱落了不少。白发戴凤冠,顿生一种庄严肃穆之感,却让人担心,这样稀疏伶仃的白发,如何承受的了凤冠之重?   朱祐樘第一次见到皇祖母时,她鬓上只有零星几根白发,人很精神,笑着对他说:“过来让我抱一抱,我是你皇祖母。”   他朝皇祖母走过去,被一把抱起,皇祖母不满道:“怎么这样瘦?一定是宫人照顾不尽心,该罚。”   皇祖母低下头,叮嘱他道:“你以后要好好吃饭,不然不长个子,知道么?”   生母纪氏去世后,皇祖母就把朱祐樘带到仁寿宫抚育。具体的衣食住行自有保母等宫人照料,但皇祖母只要吃到好吃的,都会命宫人给朱祐樘的膳食添一份,例如春日的樱桃,夏日的佛罗蜜。   能从皇祖母的份例里得到赏菜的人,满宫上下都没几个,他父皇算一个,他是另一个。   回忆往事,再瞧见眼前垂垂老矣的祖母,朱祐樘轻轻叹息了一声,不忍再看,便把目光移开。   殿里已不见牡丹踪影,唯有瓶菊花开荼蘼,花有开落,人有离合,谁也没办法。   不知坐了多久,周太皇太后悠悠转醒:“我睡了多久?”   “有一会儿了。”朱祐樘道,“皇祖母要起来么?”   “不慌。”周太皇太后缓缓道,“能活得这岁数,我也算高寿了。今日既然是我生辰,皇帝,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皇祖母请讲。”   周太皇太后摸了摸凤冠,满头珠翠触手冰凉,使她越发清醒。   她冷静道:“等我百年之后,一定要与英庙老爷同葬。”   朱祐樘愕然:“是,之前父皇在时,不就已经定好了么?”   依本朝之法,从前并无继任皇帝母妃与大行皇帝同葬之礼。但父皇为周太皇太后特意开了一个先例,使她可以与钱老娘娘一起,共同长眠于英庙老爷的茂陵。   周太皇太后盯着朱祐樘,意味深长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和英庙老爷同葬。”   朱祐樘想不出为何她要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也许人老了,总要反复叮嘱才能安心?   “请皇祖母放心,孙儿一定会遵循您的意思。”   周太皇太后这才满意了,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朱祐樘愣了须臾,朝她一步步走过去。   周太皇太后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你呀,也别整日忙着操心政务,平日里要多吃一些,别挑食,这样才能身体康健。”   朱祐樘望着她浑浊的眼睛,只觉鼻子有些酸,不住的点头:“皇祖母放心,孙儿一定会好好保重自己。您也是,要多吃一些。” 第112章   冬天, 周太皇太后过了隆重的千秋节。来年初夏,她便死了。   说来也奇怪,当人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 但凡提到“死”之类的字眼, 大人们总是脸色一变, 道:“呸呸呸, 童言无忌,不许再说。”可真到了随时要离开的暮年, 却越发坦然,开始给自己挑棺木, 备寿衣,选陪葬品。   因此当报丧的宫人来到坤宁宫时,张羡龄有一瞬间的茫然, 然而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按照既定的太皇太后丧仪去处理诸项事务。   宫里对于这件事,已有准备, 寿材是早早得就备好了的, 应周太皇太后本人的要求, 棺木外头画牡丹彩漆, 洒金粉,简直像一件艺术品。   事死如事生,周太皇太后常用的凤冠、织锦衣裳、妆奁……都被一一收拾好,以作陪葬之物。除此之外,还有一整套太皇太后卤簿, 形形色色的宫装人佣,车马、礼乐、伞扇皆备,与寻常使用的并无区别, 只是缩小许多,很袖珍。   宫灯外头都罩了一层青布,透出暗淡的光。铜盆里有纸扎的金银元宝和纸钱,折得很精美,然而不管再怎么精美,被火舌舔舐一遭,尽数灰飞烟灭,成了黑漆漆难看的一团。   张羡龄捏着纸扎金元宝的一角,飞快投入铜盆里,火光小小的一亮,将她半边脸照得橙黄。   常理告诉她,有生必有死,何况她是经历过几回丧事的人,不至于哀恸过度,可心里还是闷闷的,有些难受。   更令张羡龄惶恐的,是另一件事。她依稀记得,按照原定的轨迹,周太皇太后于弘治十七年离世,而弘治十八年,朱祐樘也会驾鹤西去。   不会的,她心想,一定不会的,朱秀荣与朱厚炜都好好地长到这么大,朱祐樘也定然不会早亡。   她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事与愿违,越是要自己不去想,越是忍不住去想。初夏的天气本就闷热,身上罩着的麻制孝衣使人更加心烦意乱,她跪在灵前,惊出了一身冷汗,浑身湿黏黏的,不舒服。   好不容易挨到散去的时辰,张羡龄立刻起身,动作着急,踩到裙摆,踉跄了一下,好在梅香扶住了她。   “娘娘跪久了,等缓缓起身才是。”梅香道。   张羡龄顾不得想其他事,急匆匆的问:“万岁爷在哪儿?”   “应该是在乾清宫罢。”   “咱们现在过去。”   “现在?”   “对,现在。”   走过一座又一座宫殿,张羡龄最后提着裙摆,跑动起来。她一心想见朱祐樘,其余的什么都顾不得。   她去乾清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不大分得清里面的方向,因此进了殿,速度反而降下来。   乾清宫内侍见中宫娘娘匆匆赶来,通传的去通传,斟茶的斟茶,一时之间,有些人仰马翻的意思。   两扇紫檀雕花木门打开,朱祐樘的身影显现,张羡龄当即放下手中的茶盏,两三步上前,执起他的手。   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张羡龄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   “怎么了?”朱祐樘回握住她的手,低声问。   张羡龄摇摇头,眼眶微微红:“没事,就是想看看你。”   “分开才一个时辰呢,要是寿儿看到了,又得笑话你。”   朱祐樘牵着她进屋,亲手捧了一盏茶要她喝。   半晌,张羡龄急促的呼吸变得舒缓,朱祐樘问:   “你可是听说了裕陵之事?”   “什么?”   张羡龄有些疑惑,裕陵是英庙老爷的帝陵,也就是周太皇太后即将下葬之处。这两日已派人去将地下玄宫打开,预备周太皇太后棺木迁入墓室。   朱祐樘道:“我以为你是听说了这件事赶过来的呢。”   张羡龄摇摇头:“我并不知晓,是怎么了?”   “一言难尽。”朱祐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英庙老爷与钱老娘娘因为去的早,所以棺椁一早就安放在地宫之内。英庙老爷棺椁置于中殿汉白玉石座,钱老娘娘棺椁则置于东配殿汉白玉石座,至于西配殿,则是为皇祖母预料的,其中东西配殿有甬道与中殿想通。”   “可方才,提前去地下玄宫准备的人来回事,说东配殿与中殿之间的甬道被石砖封死了。”   张羡龄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不就是说,英庙老爷与钱老娘娘墓室之间的甬道被强行隔开了?   “这……这叫什么事啊?难道说——”   她望着朱祐樘,话虽然只说了一半,但两人都明白话外之意。   朱祐樘缓缓点了点头。   除了周太皇太后,没有人有理由做这事,也没有人敢做这种事。毕竟,当年英庙老爷离世之时,是留了话一定要与钱老娘娘同葬的。   张羡龄简直无语,钱老娘娘去世还是成化初年的事,难道在那个时候周太皇太后就暗自在地宫中动了手脚?这是何等的执念啊?   静默良久,张羡龄问道:“那……樘哥哥打算怎么办?”   按生前名分论,钱老娘娘乃是正宫皇后,周太皇太后只是贵妃,嫡庶一同附葬帝陵,已经是破例了,哪有把正宫皇后和皇帝的墓室堵死的道理?   可是从情分上来讲,照顾朱祐樘多年的是周太皇太后,至于钱老娘娘与英庙老爷,朱祐樘都未曾见过。   朱祐樘再度叹息了一声,道:“我如今算是明白了,皇祖母之前为何要千叮咛万嘱咐。”   原来,她是早料到了自己下葬之时,地宫的秘密也会一并浮现,所以才向朱祐樘讨要一个保证。   皇祖母啊皇祖母,你倒真是给孙儿出了个难题啊,朱祐樘心想。   又是沉默,许久许久,朱祐樘方才开口:“叫阴阳家去看看,中殿与东配殿甬道能不能复通。若能,还是复通罢。皇祖母若要怪罪……”   “凭什么怪罪。”张羡龄接话道,“不管怎样,我都支持你。”   朱祐樘回眸望她:“我对于你,也是如此。”   说着,他又执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阴阳家、监造帝陵的工匠轮番下地宫勘探,都说不好拆掉中殿与东配殿之间的甬道。这一堵墙立在那里,少说也有几十载,再加上修墙的工艺巧妙,若是擅自推除,恐伤着中殿乃至整个地下玄宫的风水结构。   听闻这个消息,朱祐樘到奉先殿,在英庙老爷和钱老娘娘的神牌前上了两炷香,而后又去到奉慈殿,给刚刚移入的周太皇太后的神牌上了一炷香。   正统年间的一切爱恨情仇,随着裕陵地下玄宫的彻底封闭,也一并淹没在岁月的尘埃里。   夏天过去,秋天来临,四季更迭,弘治十八年的年历挂在墙上。   看到这个年份,张羡龄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她让梅香把坤宁宫的年历都收了起来,报时只报月日,不报年份。   以防万一,她发了急信要在外寻药的谈允贤速速回宫。虽说太医院的太医很多,但她最信任的还是谈允贤。   四月的一天,张羡龄醒来,发现朱祐樘还未醒。   一片阴霾停在她心上,张羡龄推搡着朱祐樘,唤他的名字:“樘哥哥?樘哥哥!”   朱祐樘睁开眼,声音有些低哑:“什么时辰了……”   “管他什么时辰!”张羡龄一骨碌坐直了,用额头去贴他的额头,只觉微微有些烫。   她着急道:“你发烧了!”   朱祐樘低咳了两声:“不要紧,没那么严重,应该可以去上朝。”   张羡龄心里着急,什么体面都不要了,扯着喉咙叠声高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医院院判刘文泰领着一众太医诊脉之后,说是风寒,要仔细调理。   开了方子,煎了药,吃了,不见好,到五月,朱祐樘已经完全不视朝。   张羡龄坐在塌边,直勾勾地看着卧床养病的朱祐樘,生怕一个错眼,他就不好了。   朱祐樘从昏睡中醒来,嘶哑着喉咙说:“到端午了么?”   “是,今日就是端午。”   “你吃粽子了么?”   “吃不下。”   “吃一个。”   “不要。”   “笑笑……咳咳……”   张羡龄忙贴上前去,把痰盂递过去。好一阵儿,朱祐樘方止了咳嗽。   他抬眸看向她:“听话,笑笑。”   宫人送来一茶盘粽子,张羡龄剥了一个,胡乱咬了两口。   朱祐樘问:“是什么馅?”   张羡龄蹙着眉,又咬了一口粽子:“是咸蛋黄肉粽。”   “很好。”他眉间有淡淡的笑意,“是你喜欢的。”   “我最喜欢的,是你赶紧好起来,陪我一起吃粽子。”   张羡龄想哭,却不敢落泪,怕兆头不好,因此努力把眼睛睁大,头也仰高。   朱祐樘长长久久地望着她,朝她伸出一只手。   张羡龄立刻把手搭过去,紧紧握住。   朱祐樘缓缓道:“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初八,你我成婚。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你生下寿儿,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别说了。”张羡龄哽咽道,“别说了。”   “笑笑……”   张羡龄索性抬起手,把两只耳朵捂住,直截了当的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朱祐樘哑然失笑,想开口说话,然而开口就是一串咳嗽。   张羡龄忙倒了一杯水:“喝点水。”   喝了水,朱祐樘缓过来,向张羡龄道:“我是怕万一。”   “没有万一。”张羡龄斩钉截铁道,“你会好起来的,别忘了,咱们可是有白首之约的,你若负约,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见你!”   “你听到没?”   朱祐樘沉默地看着她,半晌,道:“我努力。”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头梅香通传:“娘娘可在?”   “在。”   张羡龄拿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眼睛,向朱祐樘恶狠狠地道:“你给我撑着,会好的。”   话音方落,她逃似得逃了出去。   梅香唤她,是因为谈允贤回来了。   许久不见,谈允贤黑了许多,皮肤不复往日的白皙,一双眼眸却越发明亮。   张羡龄一见她,就抱着她哭了一场:“允贤,茹女医——”   “臣知道。”谈允贤搂住她,“不说这个,娘娘急着唤我回来,是为了万岁爷的病罢?”   “是。”张羡龄抬起头,“你跟我来。”   谈允贤诊脉之后,退到外间,又看了近日来万岁爷所吃之药,思虑良久,才与张羡龄道:“万岁爷这风寒,是来势汹汹。”   “你可有什么法子?”张羡龄急道,“太医院那群人治了这么久,万岁爷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我有的时候都想跟他们发火。他们开得药到底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只是都是守中之法。”   张羡龄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既然说是守中之法,那一定有别的法子,是不是。”   谈允贤咬唇道:“臣也不知,这法子管不管用。在外寻药这段时间,臣寻出一种新药方,名曰达原饮,专治瘟热疫毒之邪。”   “之前可有治愈的例子。”   “有,只是到底是新药方,臣也不敢打包票。”   张羡龄思索片刻,道:“你将药房写下来,我带着你去太医院对峙。”   拿着达原饮的药方,问了太医,又紧急在宫外寻找同症用药,证实的确有药效。   太医院院判刘文泰却不肯点头,又说这药方不成熟,又说没接到圣旨,不敢换药。   张羡龄知道,他是怕担责任。   她冷笑一声:“万岁爷已经昏迷了,如何给你圣旨?你只管换药,所有责任我担,若无效,我自然给万岁爷陪葬。”   “现在,换药!”   换药之后的前两天,朱祐樘仍是寒少热多,时久不退。   张羡龄衣不解带的收在御塌旁,困了,就趴在塌边睡,睡得很浅,确保一有动静,她随时可以醒过来。   她趴在塌边睡,做了许多破碎的梦,全是和朱祐樘有关的。   他温柔地唤她“笑笑”,一声又一声。   张羡龄做着这些梦,满脸泪痕。   “笑笑?”   他不好起来,她如何会笑。张羡龄心里怅然若失。她缓缓睁开眼,还听见有人唤他“笑笑”。   她愣了一愣,回过神来,猛然抬起头。   满殿盛夏阳光,一股风将纱帘轻轻睡起,朱祐樘倚着绣枕,眉眼含笑,朝她伸出一只手:“你醒了,笑笑。” 第113章   “大明到了, 大明到了!”   甲板上的人们一阵欢呼,皮莱资听见动静,立刻拉开舱门——湛蓝的苍穹之下, 不再是一成不免的大海, 名船列队, 涛拍港岸。   上帝啊, 这就是黄金国度么?   皮莱资微微有些激动,手握着阑干, 极目远眺,说了一句母语粗口。   他近乎贪婪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缓缓入港的各色船只,岸边来来往往搬运货物的挑夫,连成一片精美的木制房屋……繁华富贵令人看花了眼。   其中最令人瞩目的, 还是一面靠海的悬崖石山, 那石山竟然雕刻着一个女子的雕像!   皮莱资请教身边的中原人:“劳驾,请问这石像是谁?”   那中原人乃是大明客商, 原本正沉浸在回家的喜悦中, 一回头, 忽然见着一个红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 说得还是汉语。客商愣了一愣,好在他见多识广,很快便定了神,很骄傲的向皮莱资解释:“那个呀,是妈祖像, 我们明人出海前,都要拜一拜,祈求风平浪静, 平平安安回来。”   “原来如此。”皮莱资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牛皮本,一边与这客商攀谈,一边将这些信息记载下来。   进入月港的船只很多,想要入港,必须按照官府的船指引,等上小半个时辰,在这段时间内,船只就漂在海上。   闲着也是闲着,客商见皮莱资态度和蔼,便同他聊了几句。   “说起来,这妈祖像,还是按照咱们中宫娘娘的模样雕刻的。”   “皇后么?”   “对。你瞧,漂亮吧!”客商高兴道,“我们这位中宫娘娘,那可不一般,我们私下里都说,她合该是天上的神女转世呢!”   皮莱资扬了扬眉毛,正想追问,船上的鼓咚咚咚响起,昭示着终于轮到他们这艘船进港了。   甲板上的人一窝蜂涌去看热闹,客商也不例外,皮莱资只好把牛皮本收起,往人群里挤。十个月前,他还自持自己的贵族身份,很骄矜地坐在一旁看人挤,但饿了两回肚子之后,窦维托便入乡随俗,哪儿人多往哪儿钻。   官府的船很小,尤其是与皮莱资乘坐的大船相比,不过在月港,就算是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宝船来了,也得听官船的指引。   入港之后,皮莱资与两三个随从拎着行礼排队下船。   港口边有一道铁丝网铸成的长城,所有人必须登记方才能离开港口,皮莱资也不例外。   掌管过关的小吏例行公事,询问皮莱资的各项信息。   “表填好了么?”   “好了。”   小吏接过文书,扫了一眼,讶然道:“你是从佛郎机来的?”   “是葡萄牙。”皮莱资纠正道。   “没差啦。”小吏翻开下一页,“你们和那个什么法兰西国,在我们这里为了方便,统称佛郎机。”   皮莱资还想分辨,他雇佣的华人通事,也就是翻译官亚三小声提醒:“别争,先入关再说。”   皮莱资于是闭起嘴巴,假装自己不会说汉语,全权让亚三应付。   “来做什么的?”小吏问。   火者亚三点头哈腰道:“这位皮莱资大人,是佛郎机使者,奉国王曼努埃尔之诏来大明朝贺。”   听到朝贺两字,皮莱资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朝贺是什么意思,也见过一些来大明朝贺的小国使者。可他们堂堂葡萄牙帝国,怎么会向大明朝贺臣服?   算了,中国不是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暂且忍耐一下,入关之后再说。   谁知这小吏问完之后,并未在入关文书上盖章,而是一脸严肃道:“你们坐在边上等等,待我通传一下。”   小吏一路小跑,进到岸边一片大屋里。   月港开港之时,京城便有诏令,但凡与外国使臣有关,先报呈港口锦衣卫。   半个时辰过去,小吏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锦衣卫。那锦衣卫客客气气道:“既然是外国使臣,请先在官家驿站先住下,让我们好好招待一番。”   皮莱资与亚三面面相觑。   住了小半个月的功夫,皮莱资与亚三都怀疑自己被软禁了。   皮莱资在屋里来回地走,很是愤怒,用母语冲亚三吼:“我早说了,换什么普通商船?直接把咱们葡萄牙人的船队拉过来,大炮摆在船头,看谁敢软禁我!”   亚三无奈道:“大明也有枪炮。”   “难道他们的大炮还能比我们的更强么?”   亚三不说话了,他曾在海上见识过成化年间大明的火炮,平心而论,与佛朗机炮相比,差距是有的。   许久,他叹气道:“虽然差一点,但这是在大明啊!远水救不了近火,船上火炮数量毕竟不能和整个大明的火炮相比。”   皮莱资咆哮道:“依我看,来三百艘船,就能把大明止住了。要是我能活着回去,一定向国王提建议。”   等了许久,他们终于等来一个好消息。   大明的皇帝皇后要见他们。   十月,皮莱资与亚三等人抵达京城,他们花费了小半个月,学习各种礼节,穿道袍,戴凌云巾,若是忽略明显的外国面孔,瞧着同京城士大夫并没有什么差别。   四夷馆主客主事亲自监考,见皮莱资与亚三等人礼数娴熟,方才点了头报了上去。   熬了那么久,皮莱资与亚三最终能够进入大明皇帝的皇宫——紫禁城。   看着满城金黄琉璃瓦,皮莱资眼睛都瞪直了,难怪马可波罗把此地称为黄金之国,竟然富庶至如此。   皇帝是一个面色白净的中年人,斯斯文文,不苟言笑。   他询问皮莱资来意。   皮莱资答道:“回万岁爷,我奉葡萄牙国王之命,前来大明商量通商之事……”   皮莱资叽哩哇啦说了一长串,最终在亚三的咳嗽声提醒下,他才停下。   “若大明与葡萄牙通商,那么两国皆能受益良多,恳请万岁爷恩准。”   朱祐樘微一颔首,神色淡淡:“知道了,你们下去歇着罢。”   皮莱资与亚三依照学习的宫廷礼仪,三呼万岁而后离开。   人走了,朱祐樘转头看向身后的屏风:“出来吧。”   屏风后依次走出一串人,领头的是张羡龄,紧接着是朱厚照、朱秀荣还有朱厚炜。   朱厚照感叹道:“这佛郎机人长得真丑,高鼻深目,猫睛鹰嘴,走在大街上能吓哭小孩。”   “说什么呢!”张羡龄拧他的耳朵,“就知道以貌取人。”   也是时代变迁,放在后世,西化的长相还很受欢迎呢。   朱厚照熟门熟路的开始哀嚎:“疼疼疼疼!”   这时宫人送上茶点,张羡龄立刻放开寿儿的耳朵。自从寿儿大了之后,当着外人的面,她一向很给寿儿面子。   一家人围坐在彩漆圆桌旁用下午茶,讨论着佛郎机来使之事。   朱祐樘道:“笑笑以为如何?”   张羡龄把一块蜜汁烤红薯吃下肚,说:“通商可以,借地晾晒货——没门!就佛郎机人这德行,一旦答应,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娘,我小时候你给我讲睡前故事,好像就是这佛郎机人罢?抢别人土地抢得不亦乐乎,整一个海盗,这种人,不得不防。”朱厚照插话道。   朱祐樘欣慰道:“你也算有些长进了。”   他沉吟片刻,对张羡龄道:“笑笑,我记得你之前提到过,有些海外之国会行阅兵震慑邻国?”   “确实如此。”张羡龄眼睛一亮,“难道说……”   朱祐樘轻轻一笑:“可以一试。”   张羡龄激动得一拍桌子:“正好,回龙大学堂那边的新炮可以拉出来遛一遛!”   十几日后,皮莱资与亚三等人受邀去回龙观看阅兵。   皮莱资大为震撼,质问亚三:“你不是说大明的火炮比不上葡萄牙的么?那这是什么?”   亚三有口难言:“这……成化年间的炮是比不上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弘治年间的炮变化这么大。”   阅兵归来,油灯下,皮莱资给国王写信,一边写,一边叹气。   看来,短时间内,只能够以礼相待大明了。 第114章   天边一抹淡月痕, 照着早起赶路的他乡客。   朱厚照身骑白马,手持长鞭,奔驰在犹带白露的古道之上。在他身后, 还有两骑随从紧紧跟着, 马蹄蹬蹬, 扬起红尘万千。   一路急行, 直到一块刻有“宣府镇”字样的界碑映入眼帘,朱厚照方才叱咤一声, 勒紧缰绳。   终于到宣府了,朱厚照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界碑, 心情很好。作为大明的军事重镇,宣府南屏京师,后控沙漠, 地位卓然。   三个月前, 爹爹提起选太子妃之事,朱厚照以一句“蒙古未灭, 何以家为”顶了回去。挨了一顿打之后, 爹爹丢给他一个任务, 要他白龙鱼服去宣府一趟, 暗访宣府军制改革成效。   如今宣府已经近在眼前,朱厚照有一种迫不及待之感,像层层云海中掩映着的朝阳,恨不能立刻跃出云层,将日光洒照整个人世间。   宣府与京师之差别, 一如苏东坡豪放词风与李易安婉约词风之差别,走在大街上,建筑都显得粗犷些, 装饰品几乎没用,乍一眼看上去,几乎分不清民居与军营的界限何在。   很奇异的,朱厚照格外喜欢宣府这样的氛围,有一种鱼入水的舒坦,就连迎面吹来夹杂着黄沙的风,他也觉得亲切。   随从劝道:“小爷不如先在驿站安置,再出来探查不迟。”   朱厚照笑了一笑,翻身下马,将长鞭朝着随从一抛:“你们先安顿好,我到街上逛逛去。”   他生来就是一副放诞不羁的性子,随从不敢阻拦,只是连忙吩咐另一人去驿站打点,自己则忙不迭跟在朱厚照身后。   这可是皇太子,若是伤着半点,谁都没法交代。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太阳升起来,照得人有些口渴。正是用早膳的时辰,忽然飘来一阵香气,使人精神一振。   香气拂鼻,朱厚照当即驻足,寻着那香气前行,来到了一家小饭铺。   小饭铺店门门板已卸,一个长辫子少女手持大勺,立在灶前煮汤。晨曦透过满是香气的白烟,落在少女侧脸,照见她脸上淡淡的白绒毛,水蜜桃一般美好。   少女的脚边还趴着一只黄狗,见有人来,很警惕的抬起狗头。   也许是食物的香气浓厚,朱厚照觉得肚饿,清了清嗓子,问:“有吃的么?”   少女头都不抬,吃力地搅动着灶上汤:“开饭铺的,连吃的都没有,我还开什么门!现在只有羊杂粉,要不要?”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黄莺鸟儿,有种可爱的腔调。   朱厚照拣了一张离灶台最近的桌子坐下,笑道:“要!”   时间还早,小饭铺里只有寥寥几个客人,干活的却只有少女一人。   店里帘子后传来一个沧桑的中年男人声音:“闺女,桶在哪儿?我挑水去。”   “你别忙。”少女放下大勺,快步过去掀开帘子,对着里头人说,“水我早就挑好了,你药吃了么?”   “吃了药。”   “那就歇着,实在无聊编点草鞋好了。”   少女叮嘱了两句,又回到灶台前,忙碌了一会儿,煮出两碗粉,因空不得手,喊道:“劳驾,二位自己来端粉。”   随从已经站起来,却被朱厚照按了回去:“你坐着,我去。”   朱厚照大步流星走向灶台,正要伸手去端,却被少女打了一下手背,力度很轻很轻。   “你这样端粉,非得烫手到碗砸了不可。”   少女抓起一旁的白色厚土布,递给朱厚照:“喏,用这个垫着再端粉。”   朱厚照抬眸,瞧清了少女的脸,愣了一刹那,方才接过白色厚土布,闷头端粉。低头的时候,他的耳尖微微有些红。   一海碗羊杂粉,羊肉、羊肚、羊肝都切得薄薄的,鲜味全浸入汤里,香气袭人。吃一口粉,喝一口羊汤,那滋味,美得很。   这般美味的羊杂粉在前,朱厚照方才的一点少年绮思全然没有了,一心一意吃羊杂粉。   正喝汤呢,眼前的阳光被挡住,桌上摆了一小碗羊汤,忙活完的少女坐下,手托腮望着他,感叹道:“你是外乡人罢?吃东西的样子——”   她歪一歪头,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转,似乎在思索一个恰当的形容词。   想到了,她的眉眼立刻变作新月一般弯弯的:“你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   朱厚照眨巴眨巴眼睛,这是除了娘亲之外,第一次有人说他可爱。   他伸出一个大拇指:“不错,有眼光。”   少女被他这反应逗得笑出了声。   “喏,这羊肉汤送给你吃。”   黄狗在桌子底下绕来绕去,发出嘤嘤的声音。   “知道了,小黄。”   和狗狗说话,少女的声音特别温柔,她挑了一块碎羊骨头,丢给黄狗。   在宣府的这些日子,只要朱厚照有空,清晨必定会到这家小饭铺吃一碗羊杂粉。   一来二去,他和少女渐渐熟悉了。   少女姓刘,叫凤姐。因为她那瘸了一条腿的爹爹叫刘良,也有人按照当地风俗,叫她“刘良女”。家里还有一个在外头鬼混,很久不曾归家的哥哥。至于刘凤姐的娘亲,在生下刘凤姐的时候,就去世了。   家里无人撑腰,她生来又是个美人坯子,开门做生意,总有些恶心人说些恶心话,因此刘凤姐便养成了一副泼辣的性子,哪个鸟人胆敢讨她便宜,刘凤姐就敢抄起菜刀回应。   说起这些往事,刘凤姐的口吻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生来就遇着这些破事,有什么办法?朝前看便是。”   刘凤姐扭头看朱厚照:“你呢?你爹娘都还好罢?”   朱厚照道:“都好,我爹是一个秀才,我娘性子和气,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对了,我的生辰是弘治四年九月……”   不等他朱厚照完,刘凤姐端起碗就走,恼火道:“谁要知道你生辰八字啊!”   看着她的背影,朱厚照大笑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长长久久在宣府住下来,可夜里锦衣卫暗中送来的奏本一到,他便从这幻想中清醒。   他留在宣府的日子已经很久了,爹爹来信催他回去。   放下信笺,朱厚照望着煤油灯发呆。   回去是要回去的,可是……他想带一个人回去。   对灯独坐,朱厚照越想越烦心,索性起身推开窗,让夜风进来。   漆黑的夜色里,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飞舞,明灭如星。   夜深人静,忙碌了一整日的刘凤姐将门栓上,打了水梳洗。   才散了头发,忽然听见有人叩门。这里民风粗犷,一般人叫门,都是用手掌砰砰砰地敲门,这样斯斯文文叩门的,刘凤姐只认得一个,她抬起头,瞧见铜镜里两眼含笑的自己,微微一怔,为何听到叩门声,她脸上就有笑意呢?   真烦人。   门外那个烦人的声音响起:“凤姐,你睡了不曾。”   刘凤姐慢吞吞的去开门:“大半夜不睡觉,作甚?”   “邀你看流萤。”   朱厚照左手右手分别提了一个布袋,等刘凤姐出来,他便将布袋松开。   一刹那间,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漫天流萤,美得惊心动魄。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萤火虫渐渐飞远,像飘在夜空中的银河。   许久许久,天地间重归寂静。   “这萤火虫哪儿来的?”刘凤姐问。   “我亲手抓的。”朱厚照拉起衣袖,向她撒娇,“为了抓萤火虫,我给蚊子做了一顿好饭呢!”   “痒不痒?”   “有点。”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屋里刘良喊话:“闺女,是谁啊?”   刘凤姐顿了一下,才回道:“是邻家女小彩,之前东西落在咱们这儿了。”   “那赶紧找给人家,这么晚了。”   “知道啦。”   刘凤姐与朱厚照对视一眼,无声无息的笑起来。   朱厚照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那……我走了。”   “等一等。”   刘凤姐转身进屋,很快,拿出了一盒药膏。   “回去拿这个抹一抹。”   朱厚照回屋后,抱着那药膏睡了一夜。   临行那一日,朱厚照一如往常点了一碗羊杂粉。   人很多,刘凤姐在灶台、桌子、柜台之间穿梭,像只小蝴蝶。   吃完羊杂粉,朱厚照却久久未动。   等到吃早膳的人一个一个散去,刘凤姐在他对面坐下,倒了杯水喝:“怎么?今天不用去做训练么?”   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叫朱寿低阶武官。   朱厚照抚了抚她肩上的一丝落发,道“凤姐,我要回家去了。”   刘凤姐手中的粗陶杯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放下。   “几时走?”   “明日。”   她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祝君一路顺风。”   说着,刘凤姐起身就要走,然而朱厚照却拉住她的衣袖。   “我……待我禀明爹娘,你可愿随我一起回家去?”   刘凤姐回头看他,眸色复杂。说实话,以她家里的条件,要嫁一个武官,实在是高攀了。   “我不做妾的。”   朱厚照很认真地同她说:“是朱寿唯一的夫人。”   “你说话作数么?”刘凤姐轻声问。   朱厚照沉默了下来。   刘凤姐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笑了一笑,转身离去。   第二天清晨,朱厚照常常坐的那个位置空了下来。   刘凤姐望着空荡荡的椅子,只觉自己的心里也空了一块。   忙碌了一整日,到傍晚,有一个面熟的武官进门,交给了刘凤姐一个木匣。   “这是小爷留给姑娘的,他说,此去若能说服爹娘,他日便以此为信物来接。”   夜深人静,刘凤姐坐在屋前,仰观天上的星星。   这么多颗星,到底哪一颗是牵牛星,哪一颗是织女星呢?   她将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支镶嵌五色宝石金凤钗,这钗越贵重,她的心便越发沉甸甸的。   刘凤姐轻轻叹了一声。   算了,明日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日。 第115章   晋江论坛→网友交流区→网友留言区   【主题:大消息, 弘治皇帝的泰陵保护性发掘!】   楼主:各位看到热搜没?说是明泰陵检测出了严重的渗水,现在决定抢救性发掘。   1楼:哈?真的假的。   2楼:前排卖瓜子花生矿泉水。   3楼:1L村通网吗?是真的,央视都开始新闻直播了。   4楼:看野史说, 明孝宗帝后是死遁然后云游去了, 这回考古应该会大有收获。   5楼:那也是野史, 明孝宗实录记载的清清楚楚, “上驾崩,后悲痛欲绝, 三日后追随而去。”多看点书吧!   6楼:我还蛮信这个野史的哎,不止一本明人笔记提到过, 而且百家讲坛也有提到过这个说法,流传还是很广的。(别杠我,杠我就是你对。)   7楼:啊, 看到弘治这个熟悉的年号, 文科生就想背书,织女纺纱机标志着工业革命的萌芽, 弘治开关标志着华夏把目光投向海洋进入航海时代巴拉巴拉……我们上历史课的时候, 学到弘治中兴这一章, 全班女生一致相信, 弘治帝后是真的死遁云游去了,毕竟这样才是HE嘛,不然算起来他们俩五十岁就没了。   8楼:握爪,那时候我和同桌疯狂讨论来着,年少无知的时候还在贴吧写过同人文。他俩是真的好磕啊, 一生一世一双人,帝后携手共创弘治中兴,KSWL。   9楼:呵呵, 信明孝宗只有一个女人的未免太天真了吧,只是没给其他人名分而已,像什么郑金莲,还有孝宗后宫的几个夫人。   10楼:楼上你闲得慌就找个鞋厂纳鞋底去!放什么屁呢?郑金莲早辟谣八百次了还在这里哔哔哔!明朝的夫人是命妇称号,不是妃子称号。佐圣夫人是孝宗保母!安和夫人周氏是张皇后的管家婆!   11楼:怒赞10楼,有些人就是皇帝心,太监命,整天做梦自己当了皇帝要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所以跟瞎子一样,不肯相信这世界上有守男德的皇帝呗。   12楼:男德不兴,国将不国!   13楼:见怪不怪了,每次打开跟弘治皇帝有关的帖子,总能看到9楼这种晦气言论。最讨厌的是CHY版的弘治宫词,尼玛还真给郑金莲加戏,呕。   14楼:一说这个我就来气,编辑怎么想的啊?还郑金莲是孝宗白月光?拜托,人家知道你是什么人啊?而且演员选的有毛病,演郑金莲的ZXT比演张皇后的明显要漂亮啊!   15楼:我还是比较喜欢LS版的张皇后,又漂亮又有气质,小时候看的时候,真的以为是仙女。我一看她的脸,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弘治皇帝会一辈子只爱她一个。只可惜现在长残了。   16楼:不是,为什么都觉得张皇后一定要美若天仙才能得弘治皇帝一心一意相待啊?我觉得她本身就超有魅力的!近代医学的开端就可以追溯道张皇后,大国医谈允贤在自己的女医杂言里明明白白的写了,就是在张皇后的鼓励下,她才有空间施展医术的。织女机也是张皇后一手促成的,回龙大学更是不必说,谁小时候没做过梦,说我要上回龙大学啊?结果连创始人是张皇后都不记得。还有LS版的弘治宫词,漂亮是漂亮了,一切功绩全算在孝宗身上,张皇后就是一个花瓶,纯背景板,实在喜欢不起来。   17楼:没错!要不是吃货张皇后,红薯玉米咋来的?那海外大发现不晓得要迟多少年。   18楼:淡定淡定,张皇后的功绩肯定是有的嘛,像大明王朝,不就把张皇后的角色塑造得很好嘛?选角也合适,CX虽然说不艳丽,但特别有气质,就像从仕女图上走下来的美人。   19楼:最烦缩写了,带大名会死啊?陈仙演的张皇后是有气质,但大明王朝还是男人戏啊,主要还是在讲孝宗如何清理佞幸之臣,励精图治,中兴大明,开海禁的。插一句,我的男神王守仁超级超级帅!咳咳,说起来也是诡异,明明这两个人是标准的小言配置,咋就没有详细描写他俩感情的剧。   20楼:这有什么奇怪的,后宫只有张皇后一个人,斗也斗不起来,难道天天拍吃啥?又不是舌尖上的华夏。论感情线的话,还是武宗好用来编戏。白月光刘皇后,只是边地一民女,武宗执意娶她,然而两人当真成了婚,又是一地鸡毛。刘皇后竟然要与武宗和离你敢信。那个年代,皇后想和离啊!最神奇的是武宗竟然答应了,虽然说名义上是废后啦,但实际上就是和离。后来刘皇后回到宣府修道,正逢蒙古小王子南下,刘皇后领护卫召集民众抵抗,守城二十一日,然后武宗领禁军解围,一路乘胜追击,把鞑子赶到西伯利亚去吃冰,这拍起来多燃呐!整一个追妻火葬场的剧本。   21楼:楼上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们老师说过一则小故事,武宗大胜之后,曾微服出巡,在一座庙里歇了七八天,后来回来时一瘸一拐的,据说是被人打了。我忽然开了一个脑洞,打他的是不是死遁的弘治帝后啊哈哈哈哈哈哈。有土木堡之变的例子在前,这个熊孩子还敢御驾亲征,简直不打不行。   22楼:很有可能哎,想象那个画面……噗,咋这么有喜感呢?   23楼:别闲聊了,快看直播,要开启地宫了!   24楼:妈呀,观看人数太多卡住了,我想摔手机!   25楼:我关了Wifi,用流量看还行,楼上可以试试。   26楼:点烟,又要买流量包了。   27楼:5G用户表示很嘚瑟哈哈哈。   28楼:考古小姐姐好飒呀,这些装备看起来超级有科技感。   29楼:这是最新的仪器,能最大程度保证开墓之后里面的文物不褪色。   30楼:感谢科普。   31楼:就这样直接开嘛?会不会有啥机关啊?   32楼:莫非还要在墓东南角点一支蜡烛?有无人机探测啦。   33楼:看到了看到了,长知识了。   34楼:要开了!真的要开了!   35楼:!!!   36楼:啊……这……   37楼:妈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38楼:刚才屏幕熄灭了,忽然看见我的一张大脸,吓得我一激灵,差点把手机扔了。   39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40楼:妈呀,关键时刻手机没电了!摔!有没有好心人告诉我发生了啥?咋一个个是这样的反应?   41楼:牛哇牛哇。   42楼:前面的……这个地下玄宫打开,迎面摆着一桌酒菜,现在央视记者正在表演报菜名,凤天鹅、烤鸭、凤鱼、荔枝猪肉、锦缠鸡、燕窝肥鸡热锅、玛瑙糕子汤……   43楼:!!!这什么意思?弘治帝后在地宫里开PARTY?   44楼:考古人员正在解说,这些膳食都是明代的食物,因为保存的不错,都能看清楚颜色。   45楼:膳桌旁边的墙上有几行刻字。   46楼:看不清啊,盲猜一个,“盗墓者死”。   47楼:哈哈哈,猜错了。   48楼:打脸来得太快了些,咳咳,不过好有意思啊,写得竟然是“墓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相逢拌酩酊,何必备芳鲜。”   49楼:好旷达呀,谁写的?   50楼:有落款,“弘治二十八年,羡龄”。   51楼:羡龄?这名字好好听啊!是张皇后的闺名吗?   52楼:应该是的吧?不过考古人员说得也对,还要考证一下才知道。   53楼:如果真是张皇后,天呐,简直刷新了我的印象。我一直以为她就是传统的那种贤妻良母,温柔大姐姐来着。这一看,张皇后很皮嘛。   54楼:其实也合理,张皇后要是老老实实的,怎么能生得出武宗那样的皮的崽哈哈哈哈哈。   55楼:千度了一下,这诗是改写的宋朝陈著的劝酒。所以说……弘治帝后这是请咱们吃酒?(允悲)   56楼:流口水,所以说能吃吗?御膳哎。   57楼:吃饭饭,躺板板,躺完板板上山山。   58楼:哈哈哈哈哈哈哈,肯定不能吃啦,几百年了都。   59楼:往里走了,啊,有一种见偶像的激动感。   60楼:无意打扰,见棺发财。   61楼: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62楼:???????????   63楼:棺材竟然是空的!!!   64楼:天呐,野史传闻竟然是真的!   65楼:哈哈哈,考古小姐姐和解说都懵了。太意外了这个。   66楼:所以说,弘治帝后是真的假死云游去了?五十周岁退休,没毛病。   67楼:牛哇牛哇。   68楼:可以可以,挺好的。   69楼:这简直是一个宝藏墓。   70楼:有点感动怎么回事,一想到弘治帝后为国操劳半生,白发之时携手同游大好河山,静观日升月落,真是太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