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名著世界优雅老去》 作者:森森的爱   作品简评:   裴湘和某个未知存在签署了契约,穿越到一个又一个名著世界中过日子,无论开局如何,无论身份为何,裴湘都能风生水起,在名著的世界中优雅老去。裴湘表示:虽然我经常胡诌瞎扯,偶尔戏精附体,可我晓得,四舍五入一下,本人还算是个实诚人儿~本文结构清晰,爽点十足。慢穿世界背景丰富,人物形象多样。从西方到东方,从古代到近代,无论贵族千金,还是伶仃孤女……主角性格聪慧、乐观,劣势中力争上游,创造属于自己的“优雅”生活。 第一个世界:《傲慢与偏见》 第1章   十九世纪初,英格兰,肯特郡,格鲁夫庄园。   裴湘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都疼,四肢关节如同被捏碎折断一样,无力地抽搐着,她无意识地拧眉,每一次呼吸都艰难异常,咽喉处全是火烧般的撕拉灼痛。   ——我这是成功穿越了吗?   ——原主应该是刚刚咽气,她遭遇了什么,怎么会这么疼?   一阵晕眩忽然而至,裴湘的脑海中瞬间多出了另一个人十八年的记忆,无需进一步的消化理解,裴湘便对新身份的过往经历了然于胸,与此同时,她也明白了自身此时此刻的危险处境。   裴湘艰难地睁开双眼,模糊的亮光在她的瞳孔中渐渐凝聚,她缓缓眨眼,直到模糊的光影完全散去,视觉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一张放大的油腻面孔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刚刚清醒过来的裴湘猛地一哆嗦,原身残留下的恐惧情绪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回暖的手脚也再次变得僵硬冰凉起来。   心脏砰砰急跳,身上却没有一丝力气,裴湘狠劲儿一咬下唇,尖锐的刺痛让她保持清醒,勉强克制住了内心的恐惧。   “勋爵……大人?”   裴湘试探着低唤了一声,嗓音嘶哑而含糊,似乎在竭力隐藏内心的颤抖惊慌。   房间里安静极了,面孔的主人没有丝毫回应,他沉甸甸地伏压在裴湘的身上,胸膛半裸,无声无息。   经过最初的视觉惊吓,属于穿越者裴湘的理智渐渐回笼,鼻翼间隐约的血腥味如同提神药剂,让她猛地回忆起原身多莉丝·格雷昏迷前的最后举动。   那样的全力一击……裴湘心中微微安定。   微凉的目光向下偏移,只见埃塞克斯勋爵的头颅低低垂着,紧紧贴在她的肩膀处,暗色的血迹半凝固在他的额头上,衬得他的面色更加青白惨淡。   “勋爵?”裴湘再次小声喊了一次,对方仍然无知无觉。   心里舒了一口气,裴湘忍着胃里泛起的恶心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等她终于积攒起几丝力气后,便毫不犹豫地抬脚,把身上的龌龊男人踹倒在一边。   从床上挣扎起身,裴湘捡起脚边的铜制灯台。   借着窗外的月光,裴湘先是辨认了一眼灯台上面暗色的血迹,之后,她蹒跚挪步到床铺的另一侧,一边戒备着,一边低头打量着生死不知的男人。   半晌,裴湘终于确定,这位色欲熏心的庄园主被原身多莉丝·格雷失手杀死了。   裴湘闭了闭眼,她没有料到,第一次穿越就要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局面。   从接收到的记忆中得知,原主在抵抗这位庄园男主人的兽行的时候,慌乱中抓起床头上的灯台,狠狠地砸向了对方的脑袋,之后,她就因为窒息而失去了意识,继而香消玉殒,直到裴湘穿越而来。   冷淡地瞥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埃塞克斯勋爵,裴湘找了一把软面高背椅子坐了下来。   她知道,在天亮之前,这个房间是暂时安全的。   在恢弘豪华的格鲁夫庄园内,没有仆人胆敢打扰勋爵大人的猎艳夜晚。   “杀死了一名贵族老爷,在这个落后的时代,啧——”裴湘摸了摸差点被掐断的脖子,嗤笑着低声嘀咕了一句。   昏暗中,一抹凉薄冷意浮上年轻姑娘的唇角:“我可不想被判绞刑,或者被抓起来,遭受一些残酷的刑罚。”   裴湘拢了拢身上被撕破的棉布睡裙,眉头紧锁。   原身多莉丝·格雷今年刚满十八岁,她出身不太名誉,是私生女,之前一直在寄宿制的女子学校里接受淑女教育。   三个月前,她被校长玛格丽特夫人推荐到格鲁夫庄园担任家庭教师,负责教授小孩子钢琴和绘画的入门课程,还有一些基础文法相关知识。   多莉丝·格雷漂亮聪慧,多才多艺,性格温柔娴雅,不仅得到了她的学生的欢迎和喜爱,还引起了庄园主埃塞克斯勋爵的觊觎垂涎。   之前,勋爵夫人一直居住在庄园里,勋爵还能够收敛一些他的龌龊心思,不太敢把魔爪伸到女儿的家庭教师身上,只和女仆厮混。   但是昨天早上,勋爵夫人应朋友的聚会邀约,兴高采烈地乘着马车离开了格鲁夫庄园,她这一走,就给了勋爵可乘之机。   多莉丝·格雷原本已经就寝了,正睡意朦胧的时候,感到床边有粗重的呼吸声,就在她惊醒的同时,大腹便便的埃塞克斯勋爵扑倒了她的身上……   裴湘在心里捋了一遍原身应聘当家庭教师的前因后果,无奈地摇了摇头。   多莉丝太年轻了,又涉世未深,只知道有了这份服务贵族家庭的工作后,她就能够独立生存了,却不明白,在这个等级森严又荒唐糜乱的时代,年轻漂亮的女性家庭教师常常会遭到男主人的骚扰,最终沦落泥淖。   不论她们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总之,这个职业的实际风险和社会风评都不太好。   当然,肯定是存在那种正派守礼的雇主的,只是可惜,原身多莉丝·格雷没有那么幸运。   裴湘端坐在椅子上,尽量让自己不去看埃塞克斯勋爵狰狞丑陋的面孔,她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扶手,思考着自己该如何摆脱目前的困境。   ——我必须逃出去,离开格鲁夫庄园,离开埃塞克斯勋爵的领地,然后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也许,现在这个身份也不能用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时代,这个国家对逃犯的追捕力度有多大?”   筹划着未来的自由生活,裴湘缓缓起身,踱步到拱形窗前。   她侧身站立在窗楞阴影和天鹅绒窗帘的后方,目光灼灼地望着月色下的格鲁夫庄园,平坦整齐的草坪外围,就是通往庄园大门的蜿蜒石板路。   夜幕低垂,不远处的景物都黑黢黢的,远没有白日眺望时清晰,但是在这里居住了三个月的年轻女教师知道,夜色深处,有一队兵强马壮的巡查队在认真巡视。   他们举着猎·枪,牵着猎犬,机警而强悍,凡是想要进出这座庄园的人,都逃不开巡查队的检查。   “不骑马,不乘坐马车,单凭我一个人的体力,根本离不开这里。”   裴湘捏了捏纤细的胳膊,凝神思考:   “庄园外面是大片农田和茂密的树林,离这里最近的交通枢纽小镇需要走上大半天,我即便能够避过巡查队的巡逻,偷偷溜出去,时间也不够用。   更何况,这里方圆百里都是埃塞克斯勋爵的地盘,他们经营多年,佃农庄户、地方治安队、还有商贩闲汉,小镇上到处都是勋爵家族的眼线,我根本没法雇车平安离开。”   裴湘抱臂站在窗边,抿唇打消了连夜出逃的想法,她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尸体,眸色渐浓,一个新计划在脑海中逐渐形成。   ——唔,反正这一辈子算是捡来的,若是计划失败,大不了一死而已。   裴湘向来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有想法就去执行,即便未来的风险和变数明显很多,但她眼底的跃跃欲试昭告了她的选择。   这种性格,挚友心情好的时候曾夸奖她做事有急智,应变得当,气恼她莽撞冒险的时候,也曾讥讽她是傻大胆,顾头不顾尾。   总之,一般情况下的裴湘是冷静谨慎的,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但是偶尔也会脑门一拍,破罐子破摔!   裴湘离开窗边,走到床前,她掀起堆在床脚的被子,给咽气的埃塞克斯勋爵盖上,又仔细拉了拉床幔,弄出半遮半掩的效果后,她便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着妆扮。   抹去身上的血迹,遮住一些明显的伤痕,裴湘抬手捋顺头发,再松松地挽起,她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红痕,又用力地揉了揉眼眶,把眼角弄出一抹绯红。   之后,裴湘拉低胸口的衣领,露出隐约的起伏曲线和一些暧昧痕迹后,便轻轻地打开了卧室的房门。   果然,外面的走廊通道并不像往常夜晚那样幽暗昏沉,反而灯火通明。   在长廊的尽头,埃塞克斯勋爵的贴身男仆兢兢业业地守着,不知是在防止多莉丝逃跑,还是在防止外人突然闯入,打断勋爵的“雅兴”。   裴湘低头摆弄裙摆,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再抬头,她的神色就变得羞怯忧郁,眉宇间还有一丝的仓惶认命。   守在走廊一端的詹姆斯·伯莱注意到裴湘弄出的动静,他惊讶回头,心想着勋爵阁下今晚怎么这么早就完事儿了,往常都是吃早餐之前才出房门的。   然而,令这位贴身男仆意外的是,此时出来的人并不是他的主子埃塞克斯勋爵,而是今晚的猎物多莉丝·格雷。   “格雷小姐?”詹姆斯·伯莱面露警惕,他朝前迈了几步,挡在了走廊中央:“愿意为你效劳?”   裴湘看到不远处静候的詹姆斯·伯莱,腼腆地咬了咬嘴唇,似乎并不吃惊他会守在这里。   年轻的姑娘不自然地揉着睡裙上的蕾丝花边,还未出声说话两颊就已经晕红,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一双哭过的水眸期期艾艾地望着中年男仆,好像有话要讲。   面对这样被摧残过的羸弱羞怯美人儿,同样身为男人的詹姆斯·伯莱心中一颤,瞬间升起一点儿怜悯呵护的情绪,他眼中的警惕审视之色淡了不少,声音也和煦温柔了许多。   “格雷小姐,你是有什么吩咐吗?尽管和我说吧,这里就只有我一人守着。”   随着男仆詹姆斯·伯莱的靠近,裴湘下意识后退了小半步,她忍不住回首望了望房间内,似乎想要从屋内的那个男人身上汲取一些勇气。   这样潜意识的反应,让詹姆斯·伯莱更加放心。   “是勋爵阁下有什么特殊的吩咐吗?”   “伯莱先生,勋爵阁下让我出来找你……”   美貌的姑娘声音沙哑,配上红彤彤的眼眶和一身暧昧的痕迹,很容易让人猜出她刚刚经历了什么。   “勋爵阁下吩咐说,要一瓶利兹庄园今年送来的葡萄酒,还有一些冷肉和水果。呃,然后,还要……”   剩下的半句话,裴湘说得有些吞吞吐吐,她半是迷茫半是迟疑地看了一眼詹姆斯·伯莱:   “还要一套新的男装,嗯,大小尺码……就是我能穿的……”   詹姆斯·伯莱惊讶挑眉,一时没有理解埃塞克斯勋爵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   裴湘垂下纤长卷翘的羽睫,避开了詹姆斯·伯莱疑惑探究的目光,她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詹姆斯·伯莱朝着门内望去,隐约可见勋爵阁下正躺在格雷小姐的床上,房间的地面上有些凌乱,到处都是衣物和小零碎,看起来,之前的“战况”非常激烈。   “格雷小姐可以穿的男装?”男仆重复了一遍这个要求。   “嗯,骑装或者男仆的衣服,都行。是的,勋爵阁下是这么说的。”   裴湘飞快抬眸看了一眼詹姆斯·伯莱,脸颊的粉红蔓延到耳后,眼波水润清透,像一只佯装镇定的小鹿:   “要是没有的话,就不用了,我这就回去和勋爵阁下说一下。”   说完话,裴湘就迅速转身,逃似地躲入卧室,随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雕花的木质房门。   被关在门外的贴身男仆先是一愣,紧接着,他便从年轻女孩儿羞恼尴尬的表现中,品出了一点儿别的意味。   詹姆斯·伯莱眼中的疑惑渐渐散去,他脑中灵光一现,回想起埃塞克斯勋爵以往的荒唐经历。   ——我怎么忘了,勋爵大人非常喜欢换装游戏的,之前他还让女仆打扮成吉普赛女郎呢。呃……需要一套格雷小姐能穿的男士衣物……这是新的床笫间情趣吧?   詹姆斯·伯莱自诩是埃塞克斯勋爵的首席心腹,为了投其所好,他脑中的黄色废料可不少,因此,裴湘只需要提供一些似是而非的暗示,他马上就脑补出了男装的特殊用途。 第2章   詹姆斯·伯莱和裴湘短暂交谈后,马上就意识到,这位性格柔和温驯的格雷小姐已经屈从了命运,面对勋爵大人的“垂青”,她并没有表现出激烈的反抗。   ——看来,这位出身不太光彩的年轻姑娘还是非常识时务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伯莱的嘴角挂上一丝玩味的讥笑。   之前是他看走眼了,竟然认为年轻漂亮的多莉丝·格雷真的天真纯洁,真的会反抗勋爵的引诱和强迫,竟然还特意守在门外,以防万一。   呵,想想也该明了,她那种不名誉的出身,肯定已经做好了给贵族老爷们当情妇的准备了。   否则的话,她完全可以凭美貌找个本分老实的普通小伙子嫁了,何必跑出来当什么家庭教师呢?   有了这个认知,勋爵的狗腿子松了一口气,他揉了揉熬夜干涩的眼睛,转身离开了把守望风的走廊,打算亲自完成埃塞克斯勋爵的吩咐。   等他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再次敲响家庭教师的房门时,开门的人依旧是裹着宽大披肩的裴湘。   “轻声一点。”   裴湘把手指放在柔软的唇瓣中央,示意詹姆斯·伯莱往里面看。   “勋爵大人刚刚说感到疲劳,需要浅眠一会儿。”   裴湘往里侧让了一步,方便詹姆斯·伯莱走进房间。   房间内的气味很奇怪,香气浓烈驳杂,让男仆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他飞快地把扫视了一遍室内环境,很快发现了气味的由来。   两只精致的香水瓶歪倒在地毯上,瓶中芳香的液体几乎已经流尽了,润染出几团深色的湿痕,不远处,插着鲜花的彩陶花瓶坠落碎裂,花枝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面上。   另外,撕成碎片的衣物,散页的纸张和书籍,还有一些小型的器皿摆设,都被扔得到处都是。   ——难怪我没有嗅到熟悉的汗味儿,以及情事过后的味道……   詹姆斯·伯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裴湘,心想“战况”如此激烈,怪不得勋爵大人要中场休息了,还让他送来美酒和食物补充体力。   男仆的素养让伯莱没有多说什么废话,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后,抬头瞄了一眼床铺的方向。   同之前在门缝中看到的情景相对比,埃塞克斯勋爵此时已经不是原先的睡姿了,他斜躺在大床中央,赤着脚光着腿,肚子上搭着一条毛毯。   半垂的床幔遮住了勋爵的上半身,但是从他躺着的姿势来看,勋爵应该是睡熟了。   詹姆斯·伯莱戏谑地看了一眼裴湘,轻佻而隐晦,他的视线在年轻姑娘的胸口上黏着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卧室门再次被关上。   幽静的空间里,裴湘在心里默默数了十个数,然后才娇滴滴地开口:   “勋爵大人,勋爵大人,酒水和食物以及送过来了,您现在要起来吗?”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腿踩到床上,在床脚蹦了三四下,制造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后,又压低嗓音模仿着男人低沉的咕哝声,之后,又是吱嘎的翻身声,皮肉拍打的声音,紧接着,她突然惊呼出声,短促地喊了一声“勋爵大人~”。   这声娇嗔之后,房间内再次静了下来,而后,又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和急促喘息……   大概十多分钟后,裴湘注意到门缝下面的阴影终于消失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侧耳倾听了半晌,确定听墙角的詹姆斯·伯莱已经暂时离开。   裴湘松了一口气。   她连忙从床上跳了下来,先点亮门口处的烛台,而后走到桌子前,低头查看詹姆斯·伯莱送来的东西。   “葡萄酒,冷肉,点心和水果,哦,当然,还有一套崭新的男装,咦?竟然连皮靴都准备好了。”   她摆弄了一会儿新到手的男士外套,然后才在桌边坐了下来,没有动酒水,只是埋头吃起东西来。   按照裴湘的初步设想,她之后还有许多细节要布置,若是不趁机补充一些能量,她就要饿肚子干活儿了。   裴湘飞快地消灭了冷肉卷和蜜汁鸡脯,又塞进两个司康饼以及一个松软的奶油餐包,最后,用多汁的水果润了润喉咙。   清凉酸甜的果汁划过味蕾,解了油腻,裴湘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大概是穿越的福利吧,从她成为多莉丝·格雷开始,身体上的伤痕就飞快地愈合了,几乎被掐断的脖子此刻也没有了一开始的灼痛感,四肢关节的扭伤早就痊愈了,因此,裴湘才能敞开了胃口享受美味食物。   吃饱喝足,裴湘开始继续干活。   她给自己套上了骗来的男装,又把勋爵衣服上的宝石纽扣都剪了下来,在灯下小心地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上面并没有勋爵家族的纹章标志。   之后,她走到埃塞克斯勋爵的尸体旁,忍着心里上的不适和恶心,在他身上又扎了几剪刀,让尸体中还没有凝固的血液流淌出来。   裴湘穿着新靴子,在血液里来回走了几步。   之后,她把床单和床幔拆卸了下来,结成了长长的绳索,一头牢牢系在床柱上,另一头撇向了窗外。   格鲁夫庄园的管家为家庭教师准备的房间在二楼西侧,背阴僻静,方位并不是特别好,窗户外面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植物,既有利于攀爬,也有利于遮挡巡查队的搜寻视线。   准备停当后,裴湘熄灭了房间内灯光,而后才顺着临时结成的长绳,翻出窗外,踩着石头墙壁一点点地往地面上挪动。   好在只是二层楼的高度,没几下,裴湘便安全着地了。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等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心中忍不住道了一声万幸。   确定自己在墙壁上留下了模糊的血脚印后,裴湘又故意踩折了几株花木。   之后,她把床单窗帘结成的临时绳索归置到葱葱茏茏的爬山虎里面,夜色下,只要不是近前仔细寻找,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此处的异常。   裴湘猫着腰,沿着墙角转到了主宅西侧的小角门。   这里是庄园仆人们经常使用的通道,直接连通着大厨房和酒窖,入夜后,这里一般情况下都会被锁起来,钥匙由格鲁夫庄园的内宅男管家保管。   但是,她今晚假传了勋爵的命令,指使他的贴身男仆去酒窖取酒,还要了夜宵,詹姆斯·伯莱若是想要完成勋爵的命令,肯定要找管家要角门钥匙的。   ——詹姆斯·伯莱同这位分管内宅事务的男管家关系不好,据说,当初两人同时竞争管家的位置,对方使用了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手段,让詹姆斯·伯莱提前出局。   ——若不是詹姆斯·伯莱会钻营,之后得到了埃塞克斯勋爵的青眼,任命为他的贴身男仆,那么此时的格鲁夫庄园里,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詹姆斯·伯莱这个人了。   ——因此,一旦有机会报复那名内宅管家,詹姆斯·伯莱从来不会放弃那样的机会。   ——我让他去取酒和夜宵,他肯定会借机找茬儿。索要到钥匙后,他是不会痛痛快快地还回去的。   ——因为按照规矩,内宅管家必须在确保钥匙一把不少后,才能返回房间休息,否则的话,他就要一直待命,确保庄园的门户安全。   ——詹姆斯·伯莱偶尔会这样折腾这位内宅男管家,仗着勋爵的宠幸,半夜索要钥匙,之后迟迟不归还,只等天亮了,才施施然地送回去。   裴湘一边打量夜色下的格鲁夫庄园,一边回忆她从女仆们那里听到的八卦消息。   据说,最开始的一两次,那名管家都是强撑着等到天亮的,然后才睁着全是红血丝的眼睛索要回钥匙。   但是,这样的事情多了之后,管家也学会了偷懒,他不再老老实实地守着了,而是等詹姆斯·伯莱一离开,他就回屋休息。反正他在格鲁夫庄园生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遇到能突破巡逻队的盗贼。   裴湘走到小角门的斜对面,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扔了过去。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发现小角门内并没有什么声音,便知道管家今晚又偷懒了,并没有守在小角门的通道处。   过了一会儿,裴湘又扔了一枚小石头,等了等,依旧没有人出来查看异常的响动。   确定了心中的猜想,裴湘猫着腰靠近小角门,悄悄开启一道门缝,迅速闪身窜了进去。   通过这扇庄园西侧的小角门,裴湘抄着近路绕到了马厩附近,成功地避开了巡逻队和他们驯养的猎狗。   她走到马夫的夜班房,有规律地敲着值班房的木门,过了一会儿,马夫安德森一脸暴躁地拽开了房门,黄褐色的眼睛中还带着被打断的睡意。   他冷冷地瞪着裴湘,扫过她朴素的衣着,嘴角扯开一个阴森森的笑容:   “小子,你最好有要紧事找大爷。要不然,你今晚就得尝尝安德森大爷的尿壶是啥味道!”   裴湘仰头,完全显露出她的面庞:“安德森先生,是我,抱歉打扰到您了。”   裴湘没想着在安德森这样的熟人面前掩饰身份,她现在的这具身体,绝对是个尤物,肤白貌美,前凸后翘,妩媚天成,根本不是区区一套男装就能遮掩住性别的。   对面的安德森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显然,他没有预料到一向温柔腼腆的多莉丝·格雷小姐会穿着男装,半夜三更地出现在马厩的值班房门前。   事出反常,马夫安德森心里一激灵,完全清醒了。   “格雷小姐!?”   裴湘飞快地点了点头,随即,她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闪烁灯火:   “安德森先生,能让我进屋去吗,我有些事情想要拜托你。”   安德森的表情因为吃惊而变得僵硬,他低头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年轻姑娘,估量的目光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剑,刺得对面的娇娇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犬吠声渐渐靠近,裴湘的眉眼间染上了焦急,她把手伸进外套的内怀衣兜里,飞快掏出一颗宝石衣扣。   “安德森先生,我带了报酬的。”   蓝宝石迷人的光泽软化了安德森狐疑的表情,他咧了咧嘴,后退了两步:“格雷小姐,请进。” 第3章   “格雷小姐,你这么晚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   听到安德森的提问,裴湘适时地露出惶恐焦急的神情,她犹豫了一下,把攥在掌心的宝石纽扣放到值班房脏兮兮的桌子上,随后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   “安德森先生,我想拜托你,帮我送一封信到镇上的邮寄点,连夜加急的。”   安德森没有立刻答应裴湘的请求,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女扮男装的家庭教师,心里琢磨着今晚的异常。   “格雷小姐,你怎么这身打扮?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怎么能穿男人的衣服呢,太不成体统了。”   裴湘局促地站在值班房的门边,下意识地拽了拽衣襟。   “我、我是为了方便出来,才这样打扮的,穿裙子有些麻烦。”   安德森抖了抖胡子,心中的狐疑感更加强烈。   但是,不等他开口套话,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就把自己的打算一股脑儿地交代明白了。   “安德森先生,我不得不向你求助了,我的这封信……是寄给玛格丽特夫人的,就是,呃,那位推荐我来格鲁夫庄园的女子学校的校长。   我请求她立刻前来这里把我带走,我在格鲁夫庄园、我在这里很不安全,真的,上帝保佑我,我需要马上离开埃塞克斯勋爵大人的领地。”   说着话,裴湘把手中的信函塞到马夫安德森的手中,语气越来越急促:   “好心的先生,我知道你和巡逻队的伙计们关系好,我都听厨娘玛姬说了,你,呃——有路子,可以随时骑马离开庄园,请你一定要帮帮我,帮我把这封加急信函连夜寄出去。”   被一位泫然欲泣的美人儿求助,安德森觉得有点儿飘飘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全是格雷小姐身上馨甜的香气,这一刻,安德森觉得自己是从来没有的高大强壮。   “格雷小姐,安德森当然愿意为你效劳。   只是,你得和我说说,为啥这么急着离开咱们庄园呀?   是有哪个混小子欺负你了吗?还是那些粗鲁的女仆说你的坏话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摆平,不至于这样急匆匆地离开的。”   裴湘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她仰着素白的娇媚面孔,异常信赖地凝视着安德森:   “先生,我知道你是好心人,最看不得人间的不平事,你是虔诚的基督徒,所以,我才会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冒险偷跑出房间向您求助。   先生,庄园里的大家都是非常友善的朋友,对我很照顾,我急着离开这里,绝对不是因为受到了欺负。”   “那你为啥非要连夜寄信啊?连半个晚上的时间都等不及了!   格雷小姐,马上就要天亮了,你可以把信件直接交给管家的,他肯定会帮你把事情处理妥当的。”   “不会的,管家不会让我把信成功寄出去的。”   裴湘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她咬了咬下唇,眼中含着屈辱和决然:   “安德森先生,我实话和你说了吧,勋爵大人他、他对婚姻并不忠诚,他违背了在上帝面前许下的承诺!   虽然我贫穷而弱小,但是,我是决然不赞同这种事情的,所以、所以,我拒绝了勋爵大人的暗示。   可是,詹姆斯·伯莱威胁我说,勋爵大人不会放弃的,我早晚要屈服的,所以,我才不得不深夜跑出来寻求帮助。   安德森先生,您知道的,勋爵夫人出门做客了,在格鲁夫庄园里,再没有什么人可以约束勋爵的不道德行为了。”   对于裴湘的这个解释,安德森露出既了然又痛恨的扭曲笑容,他家世代都是埃塞克斯勋爵家族的佃户,所以,他非常了解这位现任勋爵的品格。   安德森不觉得裴湘在说谎,甚至,面对着极力反抗勋爵诱惑的漂亮姑娘,安德森心底涌现出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能成为格鲁夫庄园的马夫,领着不少的薪水舒服度日,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安德森的老婆是个丰满热情的美人,在嫁给他之前,就已经和埃塞克斯勋爵勾搭上了,即便是婚后,那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断干净,安德森心里明镜似的。   然而,为了安稳殷实的生活,安德森不仅不能阻止妻子出轨,还要一直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默默地带着绿帽子。   此刻,面对敢于拒绝埃塞克斯勋爵的多莉丝·格雷,安德森心中的天平很快就倾斜了。   他甚至开始想象,当这位年轻姑娘被成功“救”走以后,一向自命不凡的勋爵该是如何挫败失望。   ——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那个头发稀疏的老男人的,至少,优雅美丽的格雷小姐就对埃塞克斯勋爵嫌弃得不行,呵!   ——所谓的贵族老爷,只配和马夫的婆娘厮混!   安德森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停,裴湘默默垂下眼眸,知道事情差不多办成了。   安德森在心里已经答应了裴湘的求助,但是表面上,他却没有这么轻易松口。   “格雷小姐,你知道的,我若是答应帮你寄出这封信,可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   将来,你拍拍裙摆离开了,勋爵大人肯定会非常生气的,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查到我帮过你这个事实,我这份工作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裴湘现在是单纯善良人设,她听了安德森的话后,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最终,愧疚的情绪占了上风,她十分不安地跺了跺脚,最后,有些迟疑地掏出了第二枚宝石扣子。   “给你,安德森先生,这两颗宝石,是我最珍贵的收藏,我想,它们的价值足够你换个地方安稳生活了。”   安德森目光一亮,他利落地接过第二颗宝石,心里忍不住暗笑对方好骗。   他经常帮着庄园里的仆人们干私活,偷偷寄送传递一些来历不清的东西,他和巡逻队那些人早就有默契了。   今晚,即便没有格雷小姐寄信这件事,他一会儿也要偷跑一次镇子,帮厨娘玛姬偷偷运送寄卖一些厨房里的贵重食材,裴湘给他的两颗宝石,完全是天降横财。   ——即便真的被发现了,老子这些年攒的钱也够本了,换个地方能活得更痛快,大不了去北边的工厂做活,也好过在这里被人偷老婆。   有了足够的利益,马夫安德森不再拿乔,他十分干脆地答应了裴湘的请求,准备立刻动身去帮她寄信。   交易达成,裴湘离开了马厩旁的值班房,悄悄返回。   再次绕近路通过主宅西侧的小角门,裴湘回头眺望了一眼马厩的方向。   她刚刚托马夫安德森寄出的信函,确实是写给寄宿学校玛格丽特夫人的。   但是,信中的内容却不是向那位夫人求救,希望她能亲自或者派人来格鲁夫庄园把她接走,而是痛斥了这位女校校长的居心不良。   这些年,玛格丽特夫人仗着身份上的便利,欺骗算计了不少如同多莉丝·格雷这样的年轻姑娘。   她把学生送到风评不好的富贵人家中当家庭教师,几乎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涉世未深的女孩儿一步步沦落为情妇,而她却从中攫取了丰厚的报酬。   在控诉完玛格丽特夫人的劣行之后,裴湘在信中写到,她在反抗埃塞克斯勋爵兽行的时候,失手杀死了对方,虽然她并不对此感到后悔和遗憾,但是她知道,依据法律,她是要遭受惩罚的。   她不想为人渣坐牢赎罪,甚至走上绞刑台,不想作为世俗罪人去见仁慈的上帝,所以,她要逃离格鲁夫庄园,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陌生国度,终身行善祈祷,传播主的福音。   在信笺的最后,裴湘模仿着多莉丝·格雷的天真语气写到,玛格丽特夫人若是存有丝毫的忏悔之心的话,就请铭记多莉丝·格雷的不幸遭遇,并诚实告知她远在伦敦的亲姐姐珍妮弗·格雷。   告诉她,她的妹妹是在捍卫纯洁和坚贞的过程中失手杀了人,并不是本性为恶,请珍妮弗·格雷不要过多地担心亲人。   因为不论将来如何,多莉丝·格雷的灵魂是纯净的,心底是坦然的,她将会把终身献给基督,献给所有生活在贫穷困苦中的同胞。   裴湘写这封信,并不是真的要和玛格丽特夫人有所牵扯,而是为她之后的逃离行动设置一些混淆视线的障眼法,让读到这封信的调查人员误以为,多莉丝·格雷打算逃到国外去。   恰巧,格鲁夫庄园所在的肯特郡,正处于英格兰岛屿的东南部,隔着多弗尔海峡同法国遥遥相望,确实是适合偷渡欧洲大陆的好地方。   还有就是,随着埃塞克斯勋爵的尸体被发现,裴湘的这封信函必然会被更多的人读到。   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曝光了玛格丽特夫人的斑斑劣迹,以及多莉丝·格雷杀死埃塞克斯勋爵的原因。   一个勋爵被杀害,吸引来的调查人员绝不紧紧是勋爵家族的拥趸。   在不久之后,前来格鲁夫庄园调查的人中,但凡有一二位秉性正直的绅士,或者是勋爵家族的敌对势力人员,这件凶杀案的前因后果就再也隐瞒不住了。   到时候,埃塞克斯勋爵会声名狼藉,助纣为虐的玛格丽特夫人也不会有好下场,最起码,她的女子寄宿学校应该是办不下去了。   裴湘原路返回房间,换下了身上的男装,把整套衣物包裹严实后,又开始收拾多莉丝·格雷的贴身重要物品,小心收藏。   时间飞快流逝,等到黎明降临的时候,裴湘已经把房间重新布置收拾了一遍,隐去了许多会让人起疑的细节。   格鲁夫庄园里的男女仆人此时都起床干活了,裴湘最后一次环视房间。   而后,她换上了干净的浅蓝色裙子,身上裹着深棕色的亚麻长外套,抱着打包好的包袱走出了卧室大门。   又一场即兴表演要开始了…… 第4章   走廊尽头的临时休息椅上,守了一夜的詹姆斯·伯莱看到裴湘漫步而来的蹁跹身影,诧异地挑了挑眉毛。   “格雷小姐,愿意为你效劳。”   “伯莱先生,早安,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裴湘说话的时候,拢紧女士长外套的衣襟和领口,仿佛在遮掩身上不雅的痕迹。   詹姆斯·伯莱的视线变得黏腻,在年轻姑娘的纤细腰线和浅蓝色裙摆上转了一圈儿,心里觉得这捂得严实的外套有些碍眼,把美人儿的大半个身体都遮挡住了。   男仆心里花花,表情却很正经:“愿闻其详,小姐。”   裴湘抬手把碎发别到耳后,抿了抿浅粉色的唇,眉宇间的怯懦腼腆被一丝高傲得意所取代,仿佛终于卸掉了之前纯良单纯的面具,露出了虚荣跋扈的真性情。   “是这样的——伯莱先生。”   裴湘刻意拉长了语调,模仿勋爵夫人那种贵夫人的矜持优雅腔调,慢悠悠的,却有些不伦不类,十分矫揉造作:   “你得明白,我现在的处境并不好,等到勋爵夫人回来了,发现我和勋爵大人的事情后,她肯定不允许我继续当家庭教师了,说不定,她还会把我赶出格鲁夫庄园。   那样一来,对我和勋爵大人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损失,所以,我们得想办法避免一些麻烦。”   詹姆斯·伯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勋爵大人新搞到手的美人,表情不变,心中却嗤笑连连。   他这些年见多了这种得志便张狂的虚伪女人,原以为这姑娘能再伪装些日子,没想到,只是一晚上的时间,就原形毕露了。   勋爵的贴身男仆一边回想着埃塞克斯勋爵对情人的保鲜时间,一边故作惶恐地问道:   “格雷小姐,夫人确实不乐意让子女的家庭教师爬上勋爵大人的床,这样的名声可难听极了。   因此,在我看来,您的担忧是十分恰当的。   不过,我想勋爵大人一定会帮您挡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的,您完全没有必要过分担忧,只要安心享受勋爵大人的宠爱就好了。”   裴湘露出一个略显不耐烦的敷衍笑容。   “伯莱先生,在勋爵大人入睡前,我们已经探讨过这个问题,并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解决方案。”   詹姆斯·伯莱做出认真聆听的姿势。   裴湘继续得意地说道:“勋爵大人的意思是,在勋爵夫人返回之前,他要带我出去避一避风头,我们都觉得,去巴斯度假这个想法不错,伯莱先生,你觉得呢?”   詹姆斯·伯莱对这个提议并不感到吃惊,之前,埃塞克斯勋爵就有带着情妇去过巴斯度假的经历,不过,那次还没有等到假期结束,勋爵就对身边的女人失去了兴趣,开始寻找新的目标。   联想到那位女士最后的落魄结局,詹姆斯·伯莱努力隐藏住眼中的怜悯和讥讽。   “既然如此,格雷小姐,勋爵大人有说什么时候出发吗?”   裴湘微微颔首,而后又矜持地扬起下巴:   “自然是越快越好,夫人很可能今晚就返回庄园,留给我和勋爵阁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建议勋爵说,今天吃完早餐后,就收拾行装立刻出发。”   埃塞克斯勋爵的早餐一般都在上午十点左右开始,詹姆斯·伯莱在心里快速合计了一下出行安排,发现时间还算充足,在伯爵用完早餐前,他完全可以指挥仆人打点好外出的行礼,准备好远行的驷马马车了。   “既然是勋爵大人的命令,我会吩咐下面的人好好准备的。”   詹姆斯·伯莱相信裴湘不会假传命令,也不会撒谎,他没有在临时去巴斯度假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反而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格雷小姐,你怎么拿着这么大的包裹?”   裴湘轻轻嗯了一声,拍了拍手中的包袱,笑着说道:   “我这次跟着勋爵阁下离开,以后……很可能再没有返回格鲁夫庄园的机会了,所以,我想把这些衣物布料送给认识的好朋友,留作纪念,也不枉相交一场。”   “格雷小姐果然重情义。”   詹姆斯·格雷恭维了一句,随后就让开了位置:   “是去牧师家吧?他们家的玛利亚小姐肯定会感激你的慷慨的。”   裴湘朝着对方嫣然一笑,再次拉紧衣领,低声嘟囔了一句早上风凉后,才娉娉婷婷地离开了。   她拎着包裹,大大方方地走出主宅的大门,沿着碧草如茵的草坪走到马厩前。   马夫安德森还没有回来,马厩附近只有一名驯马师在照顾良驹。   “金先生,能帮我牵出一匹性格温顺的母马吗?我要骑马去林子那边转一转,早上空气清新,我可不能错过林间的露珠和轻雾。”   “格雷小姐,您一个人骑马出去?”   驯马师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据他所知,这位年轻的家庭教师可不擅长马术。   裴湘此时哪有刚刚的傲慢,她又恢复了多莉丝·格雷式的腼腆温柔,娇美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   “是的,上学的时候没有好机会练习,现在有机会了,我得好好练练我的骑术,金先生请放心,我不会纵马驰骋的,只是沿着小路慢慢溜达。”   关于骑马的问题,裴湘可没有说谎话,原身多莉丝·格雷的寄宿学校并不是为那些真正的富家千金开办的。   玛格丽特夫人招收的女学生,要不就是身份不太名誉的私生女,要不就是一些急于跻身上流社会又没有门路的暴发户之女,总之,学校并不能给她们提供优质的练习骑术的机会。   因而,多莉丝·格雷仅仅能坐在马背上慢慢溜达两圈而已,还不能骑马疾驰。   至于穿越而来的裴湘,她生活的那个时代,骑马这种事情已经不是普通大众需要掌握的技能了,关于出行,她有驾照,有城市一卡通,还有手机上的打车软件,就是没有接受过骑术的专门训练指导。   这也是裴湘没有选择骑马逃离格鲁夫庄园的原因之一,她害怕赶路的时候摔断脖子。   “金先生,这马若是没有人牵着,能自己找回来吗?”   驯马师以为裴湘害怕弄丢马匹,爽朗一笑:   “只要别走太远,这漂亮家伙是认识路的。而且,庄园周围的村民都认识它,不会让它跑丢的。”   “那我就放心了。”   借着原身所掌握的一点浅显的马术,裴湘笨手笨脚地牵着一匹枣红马离开了。   清晨时分,正是所有的仆人忙碌的时候,所以裴湘也没有遇到什么熟人,一人一马进入林子,朝着牧师家的方向走去。   到了牧师宅附近,裴湘并没有像她和詹姆斯·伯莱说的那样,拜访牧师家的玛利亚小姐,而是绕过牧师家的小小花园,走到附近的一条小路上。   裴湘走了一段时间,在路过枝丫伸展的树木的时候,她从包裹里取出男士帽子,钩挂在树上,又忍痛从头上拽下不少头发,随意缠在帽子附近的树枝上。   路过灌木丛的时候,她从衬衫上揪下一枚扣子,连着一小块带着勋爵血迹的布条,扔进了灌木丛的下面。   最后,到达湍急的小溪前,她又把包袱里剩下的男士衣物尽数扔进水中,目送着它们随着流水飘远,最后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处理完包裹里的男装,裴湘手中只剩下一件她自己的裙子了,这件女装和她身上的裙子颜色非常相近。   她展开裙子看了看,再次确定,若是只看裙摆的颜色,而不看领口和上身的蕾丝花边的话,手中的裙子和她此时穿在身上的这件几乎一模一样。   裴湘把混淆视线的裙子搭在马鞍上,随意地系了个活扣。   之后,裴湘翻身上马,骑着马在水边来回溜达了几遍,留下了足够的痕迹后,她便丢下撒欢儿的枣红马,一个人悄悄离开了。   等过一会儿,这匹漂亮的枣红马独自玩够了,想念马槽里香甜的豆饼了,它就会自己找回庄园的马厩去了。   裴湘是空着手返回庄园的主宅的,这次,她不再随意散步,大方行走,而是避着人埋头赶路,很快就绕到了仆人们经常出入的通道口。   时间刚刚好,正赶上了内宅管家集合室内男女仆人训话的档口。   这是每日晨间固定的项目,每次大概持续十五分钟左右,管家给所有的仆人布置当天的活计,再之后,每个人就会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了。   裴湘收拢裙摆,猫腰穿过大厨房,溜进食品储藏室的侧门,她顺手拿走一罐牛奶和一条黑麦面包后,小心地掀开储藏室地板上的格挡,轻手轻脚地沿着台阶走进格鲁夫庄园的地下酒窖。   酒窖的另一侧,是仆人们专用的狭窄通道,有各种隐蔽的门让他们快速抵达庄园的每一层,高效率地回应庄园主人的召唤和命令。   这些隐秘的道路和暗门被设计得非常精巧,按理说,身为家庭教师的多莉丝·格雷是不会接触到的。   但是,她的学生是个非常活泼的小家伙,有时候为了逃避上课,总会和老师玩捉迷藏的,次数多了,多莉丝·格雷也发现了贵族庄园中的另一面。   小姑娘惊叹于贵族庄园生活的安逸享受,以及建筑设计师的精妙构思,裴湘却从这些记忆中发现了让她顺利脱身的机会。   裴湘按照多莉丝·格雷的记忆,趁着管家布置任务的时间段,偷偷靠近了埃塞克斯勋爵的私人物品收藏室。   这个房间平时都是被锁起来的,备用钥匙就保管在詹姆斯·伯莱的身上。   但是此刻,这间收藏室的房门被打开了,因为裴湘之前传达的假命令,詹姆斯·伯莱正带着两名男仆收拾勋爵的随身用品。   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詹姆斯·伯莱被厨房打杂的女仆喊走了,因为内务管家需要他归还角门的钥匙。   裴湘就在等这个机会。   她趁着两名男仆抬箱子下楼的空档,灵巧地躲进了勋爵的私人物品收藏室,钻进了一个不常打开使用的大衣柜中。   蜷缩在松软冰凉的陈旧衣物间,忙碌了一整夜的裴湘此时才算松了一口气。   她把头抵在衣柜的木门上,静静地聆听着外面的响动。   五、六分钟之后,詹姆斯·伯莱返回,和两名搬东西的男仆确定好了物品的样数后,只听“咔哒”一声,埃塞克斯勋爵的贴身男仆再次锁上了收藏间的大门。   被锁在屋内的裴湘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再次返回取东西,便爬出衣柜,靠着储物间的房门坐了下来。   她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慢慢闭上了眼睛,陷入浅眠中。   直到一声惊恐尖锐的喊叫声骤然而起,不仅吵醒了养精蓄锐的裴湘,也让整个格鲁夫庄园陷入了巨大的惊恐当中。   谁也没有预料到,在这样一个平凡的上午,地位尊崇的埃塞克斯勋爵,竟然死在了一名家庭教师的床上。   而那名家庭教师,似乎已经逃之夭夭! 第5章   一位年富力强的勋爵阁下被杀死在了自己的庄园内!   这件凶杀案一经发现,就在肯特郡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到傍晚,连伦敦方面都得知了埃塞克斯勋爵意外身亡的噩耗。   地方治安官第一时间赶到了格鲁夫庄园,紧接着,附近的乡绅望族、社会名流、教会神职人员,还有埃塞克斯勋爵家族的男性成员,都纷纷抵达。   勋爵的贴身男仆被看押起来,格鲁夫庄园的大管家一边招待闻讯而来的客人,一边打发男仆去给外出的勋爵夫人送信。与此同时,他还要照顾安抚好埃塞克斯勋爵的子嗣,以防有人趁着混乱伤害年幼的孩子。   庄园的巡查队和地方警员共同搜查格鲁夫庄园,当然,重点是庄园附近的农庄、私宅、草丛密林,以及通往枢纽小镇的道路沿途,他们带着猎犬,骑着马,不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   格鲁夫庄园内,治安官莫里斯和几名德高望重的绅士聚在一起,他们负责审问庄园里的仆人们,特别是勋爵的贴身男仆詹姆斯·伯莱。   他们详细询问了案发当晚的一切细节,数次盘查核对之后,马夫安德森老实交代了他曾经暗地里接触过裴湘的事实。   治安官立刻派人去拦截裴湘寄出的那封加急信函。   不到半天的功夫,裴湘写给女校校长玛格丽特夫人的信函被追讨了回来,与此同时,巡逻队和地方警员在搜索找人的过程中,也发现了不少有用的线索。   林林总总,自诩精明谨慎的绅士老爷们觉得他们推测出了案情的大概。   于是,当勋爵夫人焦急地赶回格鲁夫庄园的时候,一群调查人员正站在女家庭教师房间的窗户下面,查看她“不小心”留下的血色脚印。   “诸位英明的绅士先生们,谁能告诉我,我的丈夫……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还有,凶手真的是多莉丝·格雷小姐吗?”   看到脸色苍白憔悴的勋爵夫人,在场的绅士纷纷脱帽致意。   “夫人,日安。请您节哀。”   “夫人,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请您保重。”   勋爵夫人捏着手帕擦拭眼角,哀怨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凝重严肃的面孔,而后,她的视线定在了墙壁上的残留脚印上,那昭示着不祥讯息的红褐色让勋爵夫人倍感晕眩,她猛地抽泣了几下,随后,便软软地倒在了身后女仆健壮的身躯上。   “夫人!”   “埃塞克斯勋爵夫人!”   “医生,医生,快来!勋爵夫人伤心过度晕倒了!”   “快把勋爵夫人送回卧室,哎,可怜的女人……”   一阵忙乱过后,众人都返回了格鲁夫庄园的主宅,在宽敞的客厅里各自落座。   约翰管家带着仆人们端上红茶和点心,细心地放在绅士们的手边,然后又不引人注意地退了出去。   “所以,事情的经过大体上已经弄明白了。”   从上午忙碌到傍晚的治安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醇和温茶,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诸位先生们,我先来捋一捋案情的前因后果,若是有疏漏之处,请大家一定要及时补充。”   埃塞克斯勋爵的堂弟摆弄着手杖,沉声说道:   “莫里斯先生,你是负责本地安全秩序的治安官,这件不幸的事情,全赖你及时出现并倾力调查。   论起处理类似事情的经验,我们在座的先生们都不如你老练周到,所以,还请莫里斯先生坦率直言,让我们详尽了解凶手的狡猾可怕之处。”   治安官莫里斯清了清嗓子,沉吟了一下,便开始分析案发当晚的经过。   “根据詹姆斯·伯莱的供词,昨天晚上,勋爵大人应格雷小姐的邀请,去了她的卧室。   之后,在半夜的时候,格雷小姐第一次走出卧室,向詹姆斯·伯莱索要食物和一套男装,说是勋爵大人的命令。   那时候,伯莱先生并没有同勋爵阁下亲自对话,只是隐约看到勋爵大人躺在床上。”   一位在医学上颇有造诣的绅士点了点头,补充道:   “根据后来的线索,我们可以推断出,埃塞克斯勋爵阁下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幸遇难了,死因应该是头部受到重击,太阳穴被铜制灯台扎破。”   “上帝怜悯!愿勋爵阁下的灵魂安息。”牧师低喃了一句。   治安官接着分析:“是的,不论是预谋的,还是意外失手,我们可以肯定,在多莉丝·格雷小姐第一次走出卧室的时候,勋爵大人已经遇害了。   并且,从她向伯莱先生索要的东西上来看,她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出逃的计划了。   之后,格雷小姐利用室内的布料结成绳索,从卧室的窗户逃到主宅外面。   但是,她并没有借机逃离格鲁夫庄园,而是找到值夜的马夫安德森,用勋爵阁下的宝石纽扣贿赂他,请他帮她寄一封加急信。”   治安官说到这里,从身后的记录员那里取过裴湘写给玛格丽特夫人的信函,摊平在桌子上。   “这封信中的内容,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些参考建议。   根据格雷小姐的笔述,她并不是自愿主动邀请勋爵阁下去她的卧室的。   她在信中写到,睡梦中突然遭到埃塞克斯勋爵阁下的侵犯,为了维护自己的荣誉和纯洁,慌乱中失手杀害了对方。”   “简直是一派胡言!”勋爵的堂弟冷哼一声。   “这种狡辩之词,莫里斯先生,你何必拿出来让我们惊奇嘲笑。   众所周知,埃塞克斯勋爵夫妇伉俪情深,绝对是一对典范夫妻,若不是那个私生女出身的卑贱丫头刻意勾引,我的兄长怎么会一时犯糊涂。   这封信中的指责,完全是污蔑!”   是不是污蔑,在座的先生们心中自有衡量。   几位同勋爵家族不太亲近的绅士露出意味深长的冷笑。   然而,此刻并不是研究埃塞克斯勋爵到底是不是洁身自好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分析出多莉丝·格雷都做了什么,她现在最有可能躲在哪里。   “这封信里面的内容,除了提及玛格丽特夫人的劣行外,还透露出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按照信中所写,多莉丝·格雷小姐应该是打算逃亡欧洲大陆的,她希望她的姐姐珍妮弗·格雷不要过多地担忧她。”   “珍妮弗·格雷?她现在在哪里?会不会是她在庄园外面接应多莉丝·格雷离开?否则的话,我们的人怎么一直没有发现那位小姐的踪迹,这不正常。”   治安官遗憾地摇了摇头:“据我所知,那位珍妮弗·格雷小姐一直生活在伦敦,最近都没有前来肯特郡的行程。   当然,我已经派人前往伦敦珍妮弗·格雷小姐的住处了,若是她和多莉丝·格雷小姐有联系,我的人一定会发现的。”   “这封信可信吗?会不会是格雷小姐故意写出来误导大家的?难道她说打算出国,咱们就认为她真的会偷渡出去吗?”一位老成持重的先生冷静地指出症结。   治安官摸了摸胡子:“这只是一种可能,我当然更信任自己的属下调查出来的结论。   对了,刚刚我们说到哪里了?   哦,格雷小姐半夜去找马夫安德森送信,之后,她不仅没有逃跑,反而返回了卧室。   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深更半夜的,她若是骑马或者驾车逃跑,势必会惊动格鲁夫庄园的巡查队,他们的猎犬可不是养着玩的。”   几位先生点头,认同了治安官莫里斯的推论。   莫里斯接着说道:“根据詹姆斯·伯莱的交代,天亮之后,多莉丝格雷小姐再一次走出房门,穿着浅蓝色的裙子,深棕色长外套,拎着一个很大的包裹,说是要去找牧师家的玛利亚小姐,给她送临别礼物。”   一旁的牧师连忙摆手:“我的女儿玛利亚并没有见到多莉丝·格雷小姐,早上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一直在起居室闲谈,玛利亚根本没有出去过。”   治安官已经调查过了,所以他此时非常温和地点了点头:   “我们自然相信玛利亚小姐,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多莉丝·格雷那丫头欺骗伯莱先生的借口而已。   她是那样狡猾善变,谎言张口就来,心善单纯的玛利亚小姐肯定是受到多莉丝·格雷的连累了。”   “您明白就好,愿上帝保佑我无辜的女儿。”牧师低喃了一句。   “同詹姆斯·伯莱先生分开后,格雷小姐先去了马厩,请求驯马师金先生给她挑选了一匹温驯的母马,我猜测,这是格雷小姐准备骑马逃跑了。   但是众所周知,她的骑术并不高明,所以,她后来应该是不得不改变主意了。”   巡查队的霍普队长此时插话补充道:“那匹枣红马已经自己沿路返回庄园了,马鞍上还挂着格雷小姐的裙子,据詹姆斯·伯莱和驯马师金证明,那条裙子就是格雷小姐早上穿出去的那条。”   参与调查的警员跟着附和:“是的,我们在林间山路里发现了格雷小姐的头发,男士的帽子,纽扣,还有被灌木丛中的荆棘刺藤刮扯下来的染血布条。   初步判断,帽子等物品应该是格雷小姐遗落的,它们来自伯莱先生提供给格雷小姐的那套男士衣服。”   “这下,线索就明了了。”   治安官的声音十分具有信服力:   “我们从一系列的调查中确定,今天早上,格雷小姐骑马离开大家的视线后,立刻换上了包裹里藏着的男装,而后准备骑马逃跑。   但是,她的骑术实在差劲儿,先是被树枝刮住了头发和帽子,而后,她又在刺藤生长的地方跌了下来,估计是受了伤,外套的扣子松落了,衬衫也被刮破了。很遗憾,她没有摔断脖子。”   闻言,埃塞克斯勋爵的兄弟低声咒骂了一句。   治安官拍了拍手,让属下呈上收集来的证据,依次展示给在座的绅士们查看。   “看看,即便我们的多莉丝·格雷小姐再狡猾恶毒,但是,她始终是个女人。   她没有男人们矫健的体魄和强大的行动能力,她无法驾驭一匹真正的良驹骏马。   所以,在水流湍急的溪边,她骑着马徘徊了片刻后,最后不得不放弃了代步的坐骑,自己逃跑了。”   这时候,另一位一直没有出声的绅士询问道:   “莫里斯先生,你确定多莉丝·格雷小姐已经逃跑了?而不是隐藏在格鲁夫庄园附近?”   “当然,当然。”   治安官因为被质疑而显得不太高兴,他认为自己刚刚完成了一次出色而周密的推理,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刻,并不喜欢听到反对的论调。   所以,他提高了声音,用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总结道:   “我们有追踪经验丰富的探员,还有埃塞克斯勋爵阁下驯养的猎犬,种种迹象表明,多莉丝·格雷小姐在失手杀死勋爵阁下后,就策划了周密的逃跑计划。   她向伯莱先生骗取男装,假装传达勋爵要去巴斯度假的命令,把伯莱先生支开后,她就光明正大地离开了格鲁夫庄园。   若不是骑术不佳,她此刻说不定已经骑马跑到多佛尔海峡了,准备去法国佬的地界儿兴风作浪呢。”   正当治安官慷慨陈词的时候,勋爵夫人的贴身女仆走了进来,她出声打断了绅士们的讨论。   “尊敬的先生们,勋爵夫人已经醒过来了,她请各位到餐厅享用晚餐,晚餐之后,她希望能够亲自聆听调查结果。” 第6章   在勋爵夫人的卧室内,刚刚悲伤激动到晕倒的贵妇人半靠在床上,眉目平和,倒是瞧不出有什么特别伤心的情绪。   “楼下的绅士们讨论出什么结果了吗?”   “夫人,莫里斯先生认为多莉丝·格雷小姐已经逃跑了,非常有可能打算去拉姆斯盖特附近的港口,偷渡去欧洲大陆。”   长脸瘦削的勋爵夫人扯了扯嘴角,眼神复杂晦涩:   “跑了也好,只要没有继续徘徊在格鲁夫庄园附近,就随她去吧,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勋爵夫人的心腹女仆沉默不语,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早就习惯了勋爵夫妇之间互不干涉的气氛和冷漠至极的关系。   勋爵夫人摆弄了一会儿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链,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凯莉,一会儿晚餐后的聚会我得出席,你去帮我找一件素色的礼服吧,首饰什么的也都挑些简单低调的,最近一段时间,我是不能再佩戴这些璀璨美丽的小东西了。”   女仆凯莉点了点头:“夫人放心,接到报信后,我就立刻吩咐裁缝开始准备了,这几天就能赶制出一套崭新体面的葬礼礼服。”   “谢谢你,凯莉,这些年若是没有你在我身边,我的日子该多难熬?”   勋爵夫人拍了拍凯莉的手,眼中有一点暖融融的笑意。   “对了凯莉,今年新订做的舞会裙子是不是已经送到了?”   “伦敦那边的新款已经送来了,夫人,巴黎那边要慢一些。”   “诶,我还挺喜欢今年选的那些花边呢,可惜都不能穿了,算了,葬礼结束后,你帮我整理好,悄悄送人吧。要不然等我能穿的时候,这些可爱的新衣服就都过时了。”   凯莉笑着回答:“对于您暂时穿不上的衣服,我都归置到东侧的第二间衣帽间里了,等忙完这阵子,我再去收拾。”   主仆两人闲聊了几句,话题又转到了多莉丝·格雷身上,她们都和那个年轻姑娘相处过,自认还是能看清一个人的性情的,所以,她俩都不认为是她主动勾引的埃塞克斯勋爵。   等到晚餐的时候,勋爵夫人让人传话说,她伤心难捱,没有什么胃口,就不下去作陪了,请客人们尽情享用格鲁夫庄园的招待,千万不要客气。   楼下的先生们再次感慨了一番勋爵夫妇的情深义重。   晚餐结束后,客人们移步到灯火通明的大客厅谈话,没一会儿的功夫,脸色苍白的勋爵夫人就出现了。   她一身黑色素服,步履缓慢,和众人简单地寒暄后,在单人沙发上落座。   “莫里斯先生,能和我说一说案情的进展吗?”   被点名的治安官立刻端正了坐姿,身体微微前倾:“勋爵夫人,愿意为您效劳。”   紧接着,莫里斯先生就和勋爵夫人讲了他的推测,并拿出了裴湘写给女校校长的信函。   勋爵夫人悲伤地蹙了蹙眉:“这么说,已经确定多莉丝·格雷小姐是杀害我丈夫的凶手了?并且,她已经潜逃出格鲁夫庄园了?”   在座的绅士们大都默认了这个结论,唯有一名比较年轻的探员提出疑问:   “那她何必半夜去找马夫安德森送信呢?这样的举动,岂不是更容易暴露她的逃跑企图吗?”   莫里斯先生不悦地发出一声鼻音,显然不喜欢说话的年轻人,他觉得自己的能力受到了质疑。   治安官立刻提高了声音,再次强调自己的调查结果:   “先生们,先生们,我们得时刻清醒地意识到,这位多莉丝·格雷小姐即便再狡猾,但她也是刚刚从寄宿学校毕业的年轻姑娘,今年才十八岁哩,她做事,怎么能和冷静缜密的绅士们相媲美。   而且,正是因为她的这封信,让我更相信她是打算逃亡国外的,年轻人啊,尤其是蒙受了某种冤屈或者被信任的人欺骗了的年轻人,很少能够忍气吞声的。   请你们读一读她写给玛格丽特夫人的信,看看她是多么气愤于那位校长女士的欺骗!   那样理直气壮的指责措辞,还有她列举出的详实例子,可不是一时半刻可以随意编撰的,所以,我由此推断,这封信的内容是具有非常高的可信度的。”   治安官先生的一番话,让客厅里的氛围冷清了下来,因为,若是信笺内容万分可信的话,那么,多莉丝·格雷就真的有可能是为了自救,才失手杀害埃塞克斯勋爵的。   这是妥妥的丑闻!   勋爵夫人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她靠在沙发上,单手扶额,看起来摇摇欲坠。   埃塞克斯勋爵的堂弟面露怒色:“莫里斯先生,你要慎言……”   “行了,艾瑞克,不要再争执了。”勋爵夫人沙哑出声。   “孰是孰非,我们现在也辩解不清楚,不过,我相信清者自清,相信我的丈夫,等将来……找到了格雷小姐,真相就会大白了。现在,不必争论这些了。”   勋爵夫人打断了一场即将爆发的争吵,不是她不重视亡夫的名誉,而是这种事情越摆在台面上争吵,就越让她这个做妻子的难堪,丈夫死在别的女人的床上,是很荣耀的事情吗?   在抓到多莉丝·格雷之前,什么都不是定论,流言蜚语也只是猜测而已,若是哪一天多莉丝·格雷落网了,他们自有办法让一个孤女永远地闭嘴。   她现在只想尽快把事情按压下去,给勋爵办一场体面的葬礼,然后就接收产业并专心抚育后代,等时过境迁了,再从从容容地重新返回社交圈。   勋爵夫人收敛了悲伤的表情,她转头望向庄园巡查队的队长,语气严厉地下达命令:   “霍普先生,我和勋爵阁下一直非常信赖你,而你管理的巡查队也不曾让我们失望,除了这次的意外!”   队长霍普立刻露出羞愧的表情。   勋爵夫人继续说道:“当然,你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就是仔细排查格鲁夫庄园四周,不能放过任何可疑的人物,可疑的地点,我怀疑,格雷小姐非常有可能藏在这附近。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和一个杀人犯生活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希望你能体谅一位母亲的脆弱心情。”   “夫人,您放心,我一定会抓住多莉丝·格雷的,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   “好吧,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勋爵夫人转头看向治安官,微微缓和了语气,还算耐心地解释说:   “莫里斯先生的推测,我十分信服,我相信多莉丝·格雷是准备离开英格兰的,因为,这个国家已经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可是,我和她相处了三个月之久,还算了解她,她是个娇弱的年轻女人,没有马车,她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离开这个教区,所以,我想她一定还藏在附近的村落里,甚至是镇子上。   莫里斯先生,庄园和佃户这边由霍普先生的巡查队负责搜查,镇子那边,就拜托您和您的属下了。”   勋爵夫人的话安抚了治安官莫里斯,他连连保证,一定日夜不眠,为勋爵夫人效劳。   眼见着勋爵夫人不动声色地占据了这场谈话的上风,毫不犹豫地压制住了霍普和莫里斯这两位颇有才干的先生,在场的其他男士则心情各异。   有事不关己暗自评估的,也有非常失望的,比如埃塞克斯勋爵的亲人们,他们中的几位男士,之前未尝没有代替孤儿寡母管理格鲁夫庄园及其产业的打算。   等到吃完夜宵,众人散去的时候,就有诙谐精明的绅士同朋友低声讨论今晚的所见所闻:   “这位勋爵夫人,又是一位凯瑟琳·德布尔夫人呀!看上去,她是打算一个人打理经营夫家的产业了。咱们肯特郡呀,盛产厉害的母狮子。”   他的朋友对此并不乐观:   “罗辛斯庄园的凯瑟琳·德布尔夫人有娘家菲茨威廉家族做后盾,还有富有的达西家族支持,所以她才能在成为寡妇后,保住所有的财产,没让德布尔家族的远枝近亲沾到便宜。   但是,咱们这位勋爵夫人可没有那么强硬的后台,将来啊,等埃塞克斯勋爵的葬礼一结束,好戏才开场呢。”   “说得也是,诶,说起来,达西家族最近也换了家主了,老达西先生年初的时候就病故了,家族的所有产业都交给了小达西先生,也不知道那位年轻人是否能完全掌控家族的财富。”   “不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   月明星稀,从格鲁夫庄园里离开的人们彼此告别后,纷纷坐上马车,谈话声渐渐消弭在浓重的夜色当中。   第二日,格鲁夫庄园的死亡事件沸沸扬扬地传开了。   在肯特郡的另一座豪华庄园中,被绅士们评价为母狮子的凯瑟琳·德布尔夫人,此时也在和外甥菲茨威廉·达西谈论埃塞克斯勋爵的悲剧。   以她那天生的什么都想管一管的性格,在噩耗一传出来的同时,她就派人去打听了。   “达西,我真是难以想象,这世上竟然有如此胆大妄为的丫头,她竟然敢杀死一名勋爵,以她那种不名誉的私生女的身份!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策划了那么周密的逃跑计划,想想吧,她几乎是和勋爵阁下的尸体共处了一整晚。”   达西站在窗边,神色淡淡,他有些后悔选在今天这个日子拜访凯瑟琳姨妈了。   从早餐结束到现在,他被迫听姨母念叨完了格鲁夫庄园近五年来的所有花边新闻,当然了,重点的讨论话题肯定是埃塞克斯勋爵和女家庭教师惊心动魄的一晚。   “姨妈,我认为这并不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事情,若是传言准确的话,那么,那位多莉丝·格雷小姐的所作所为,应该算是情有可原的。   女士们在遇到糟糕的事情的时候,奋力反击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只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格雷小姐缺少了一点儿经验,才让事情变得无可挽回。”   “缺少一点儿经验?”   德布尔夫人诧异地看了一眼英俊高大的外甥:   “达西,你刚刚是在展示你的幽默感吗?你同情那位格雷小姐?”   青年面色冷峻,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在阐述事实,并尽量做出通情达理的评价。”   “通情达理?哦,是的,抵抗糟糕的暴行确实无可指摘。”   凯瑟琳·德布尔拉长了声调,斜觑相貌堂堂的年轻人:   “可是,格雷小姐不该逃跑的,毕竟,她确实失手杀死了一位勋爵阁下,她需要赎罪,不论为了国王的尊严还是为了上帝的仁慈。   况且,她若是没有勾引过勋爵阁下,为人正派又清白,有什么值得逃避害怕的呢?伦敦的大法官们都是受人尊敬的绅士,他们还能欺负一个弱女子吗?”   初掌家业的菲茨威廉·达西无声叹息,他比德布尔夫人见识过更多的真实与黑暗,所以不会天真地认为,那位格雷小姐若是留在原地认罪的话,就能得到公平的审判。   ——即便是帝国法律本身,也是有所偏颇的。   “姨妈,如果进入审判环节的话,埃塞克斯勋爵的家族会竭尽所能把格雷小姐送上绞刑架的。显然,她的所作所为冒犯了贵族的尊严。” 第7章   不管外界如何议论纷纷,格鲁夫庄园内,勋爵夫人为了尽快压下丑闻带来的负·面影响,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埃塞克斯勋爵的葬礼事宜。   事发第二日,讣告发出,之后她亲自坐镇,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还趁机解雇了丈夫生前的心腹仆人,让庄园内外成为她的一言堂。   这日,约翰管家拿着一串钥匙找到勋爵夫人。   “夫人,詹姆斯·伯莱被押走前,我们从他身上搜到了这串钥匙,应该是和勋爵大人有关的。”   勋爵夫人扫了一眼,眉梢轻挑:“这是勋爵阁下私人物品收藏室的钥匙吧?你去试一试,若是能够打开那个房间和里面上锁的箱子,再来向我汇报。”   约翰管家连忙点头,紧接着询问道:   “夫人,勋爵阁下出事的那天早上,多莉丝·格雷为了支开詹姆斯·伯莱,曾经假传命令说,勋爵阁下要带她去巴斯度假。   伯莱相信了她的谎言,带着两名男仆打包好了远行的行礼,现在,勋爵阁下的一些私人物品还在马车上放着,我们该怎么处理?”   “让男仆把行礼箱再搬回勋爵的收藏室吧,先不用打开归置,等忙完这一阵子,我亲自去整理勋爵的生前用品。”   约翰管家点头应是,转身离开去执行勋爵夫人的吩咐。   埃塞克斯勋爵的私人物品收藏室内,躲在大衣柜中的裴湘喝掉最后一滴牛奶,她舔了舔嘴唇,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估计该有人过来打开这个房间的房门了。   果然,十几分钟后,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低声说着什么,而后是一阵金属摩擦卡滞的响动,终于,清脆的“咔哒”声传来,房间的大门顺势而开。   有人走进来,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周。   “你们两个,去下面把那些行李箱抬上来,放在这个架子下面。”   “咦,是约翰管家的声音。”衣柜中小心蜷缩着的裴湘暗自想着:“看来,詹姆斯·伯莱果然失势了,就是不知道他的下场如何?”   有人靠近裴湘藏身的衣柜,裴湘屏住了呼吸。   这人没有停留,显然对随手可以打开的陈旧大衣柜不感兴趣,他的脚步声渐远,又慢慢停住。   裴湘轻轻放下手中的匕首,在心里默默计数,估计了一下对方停下的位置,猜测应该是那几个上锁的大箱子附近。   果然,她又听到了试用钥匙的声音,哗啦啦几声后,箱盖开始开开合合。   裴湘暗自皱眉,知道若是再耽搁下去,她今天就没有机会悄悄离开这个房间了,若是那样的话,等这个房间再次被开启的时候,她即便没有被抓个正着,估计也会饿得奄奄一息了。   趁着对方核对钥匙、检查箱子的时候,裴湘无声推开大衣柜的半扇门,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   房间的另一端,大管家正弯腰检查哪些被锁上的箱子,背对着裴湘藏身的方位。   但是,他的余光却能扫到门口出入的区域,若是裴湘此时偷偷溜出门去,肯定会被他注意到。   “多亏我做了第二手准备。”裴湘心里嘀咕了一句。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透明纤细的鱼线,这是埃塞克斯勋爵的心爱收藏,据说是他找专门的工场和匠人制作的,之前存放在这个收藏室的角落里,如今被裴湘翻了出来。   裴湘捏着鱼线的一端,鱼线的另一端则拴在不远处的窗户木框上,并系成一个稍稍使劲儿就会掉落的活扣。   她安静地等了等,之前出去的两名男仆返了回来。   两人各自抬着一个扁长的橡木镶铜盒子,小心地放在房间的空地上,然后又转身离开,继续去搬运剩下的行礼了。   裴湘默默计算着这两人来回一趟的时间,又沉下心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她估摸着男仆们已经走远了,听不到这个房间里的响动后,迅速拉动了手中的鱼线。   她用练习了很多次的力道和技巧,把拴在窗户上的透明鱼线飞快而隐蔽地拉拽回衣柜中。   随着她的这个动作,没有关严实的半扇菱格窗吱呀一声,如同被风无意吹开,忽地晃动了一下。   约翰管家蹭地抬头,正好看到被吹开的窗户撞翻了窗前七斗厨上的大肚长颈花瓶,花瓶瞬间歪倒,砸在了旁边的水晶盘子上,盘子被连带着掀翻。   水晶盘里面原本盛满了勋爵生前收集的漂亮石头,此时,这些漂亮的天然艺术品全部散落到地板上,发出叮叮咚咚的滚落声音。   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让约翰管家猝不及防,他向着窗户的方向迈了两步,却来不及阻止这一连串的“意外事故”。   “上帝,伯莱那个做事毛躁的混账,怎么连收藏室的窗户都不关严实了,果然是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   约翰管家低声咒骂了一句,想喊人帮忙,却发现房间内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两名男仆已经下楼搬东西去了。   他只好暂时停下手中的工作,走到窗户下的七斗厨前,弯腰拾捡滚落得到处都是的昂贵小石头。   就在约翰管家趴在地上,伸手往柜子底部摸索的时候,裴湘借着室内各种家具和装饰物品的遮掩,成功避开大管家的视线,偷偷离开了她藏身的房间。   走廊里,搬运行李箱的两名男仆出现在楼梯口,裴湘迅速闪身,避到了仆人们经常使用的角门通道里。   此时正是白天忙碌的时候,格鲁夫庄园将要招待一大波前来参加葬礼的客人。   女仆们大多都在打扫整理客房,男仆们则脚不沾地处理室外的各种琐碎事务,再加上勋爵夫人辞退了一批埃塞克斯勋爵的心腹,所以,裴湘的行动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她沿着逼仄昏暗的通道往前行走,在另一个出口处,重新进入格鲁夫庄园的东侧主宅走廊,也就是勋爵夫人主卧室的附近。   裴湘记得,勋爵夫人有三间经常使用的衣帽间,依次相连,和她的主卧室想通,占据了主宅东侧三楼的所有空间。   ——接下来就是葬礼,勋爵夫人需要穿戴符合寡妇身份的朴素衣物,所以,她会暂时搁置一些鲜艳华丽的衣裙。   ——今年的新裙子已经送来了,以勋爵夫人的性格,她不是那种把衣裙保存几年,而后再翻新一遍当做新衣服穿出去的人。那会让她觉得有失身份,沦落到穷乡绅家太太的那种可笑层次。   ——因此,勋爵夫人会想着把新衣服打包送人。   ——让我想想,按照女仆们的日常八卦内容来推断,她应该会把新衣服悄悄送给嫁人后经济状况不佳的姐姐,说不定,还会把埃塞克斯勋爵生前的一些收藏品一起送出去。   ——也许,这会是我离开的机会,我应该想办法让他们把我当做货物运出去。   裴湘一边盘算着勋爵夫人的下一步行动,一边溜进了暂时无人看管的衣帽间,她在三间屋子里查看了一番,发现第二个屋子里的衣服明显是勋爵夫人暂时用不上的。   “看来,就是这里了。”   裴湘认真地打量着室内的一切,很快找到了装着今年新衣物的衣箱。   因为收藏着价格昂贵的华装丽服,所以这些装衣服的箱子都非常庞大,里面的娇贵布料上满是精美蕾丝和手工刺绣,甚至缀着珍珠和碎宝石。   为了完好保存衣物,装箱的时候都做到了尽量不折叠不挤压,再加上配套的帽子、手套、折扇、披巾等饰物,裴湘发现,这种大大的衣箱足够塞进一个人了。   ——至于重量问题,抬东西的仆人可不会多嘴多舌地询问。   ——谁知道勋爵夫人会不会借着赠送衣物的机会,暗中送出其它贵重东西给自己的亲姐姐呢?比如书籍、金属器皿、皮革猎具,甚至是食物……   ——我也可以把所有的大箱子弄得异常沉重一些,这样一来,我混在其中就不显得突兀了。   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之后计划,想着各种漏洞和意外的弥补办法,权衡再三后,眼中终于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   裴湘真心觉得自己的运气十分不错,虽然穿越开局就是艰难模式,可是之后的事情就很顺利了,以无心算有心,她应该能够顺利离开这里的。   ——绞刑架离我的距离越来越遥远了……   想着想着,裴湘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她突然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这次选择藏身地点,不能再只关注吃饭喝水等生存问题了,其它的生理问题也是需要及时解决的……   ——唔,怀念热水淋浴和智能马桶!   就在裴湘研究她的新藏身地点的时候,格鲁夫庄园开始有客人陆续拜访。   “罗姆尼爵士,罗姆尼爵士夫人,二位能够拨冗前来,我真是万分感激。”   “德布尔夫人,再次见到你真好,达西先生,你什么时候到达肯特郡的?   请一定要在我们格鲁夫庄园多逗留几日,埃塞克斯勋爵生前就说过,你是再好不过的年轻人了,怎么受器重都不为过。”   勋爵夫人起身同新到的客人寒暄,又把他们介绍给之前的访客。   一群人互相介绍后,话题又绕回到了格鲁夫庄园的丧事上,不管真情还是假意,都纷纷劝慰勋爵夫人节哀,顺便表达几句他们初闻噩耗时的震惊和愤怒。   一番缅怀和回忆后,话题渐渐不再沉重,勋爵夫人让女仆给大家重新上了茶和点心,轻声说起最近的种种安排。   “这么说,贵府上的巡逻队和莫里斯先生还是没有找到那位多莉丝·格雷小姐?这样的效率真是太慢了。”   凯瑟琳·德布尔同勋爵夫人交谈了几句后,表情变得非常严肃,她强势地建议道:   “要我说,就该挨家挨户地搜查,甭管是农户还是镇子上的居民,他们受了你们府上这么多年的恩惠和庇佑,这种时候就该配合你们尽早抓到凶手。   你也不该把外面的事情全部交给其他人,一定要亲自去巡查一趟。”   勋爵夫人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不太愿意接这个话茬,这位罗辛斯庄园的女主人一贯霸道多事,她对着自己的佃户指手画脚还不够,还喜欢跑到别人家来发表建议。   罗姆尼爵士夫人笑着打圆场:   “伊莉莎太伤心了,她要照顾孩子,还要操持勋爵阁下的葬礼,外面那些抓捕的事情都交给男人们管着呢,她暂时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处理这些。”   德布尔夫人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茶水,对勋爵夫人的态度不太满意。   她还想再多说些什么,但她的外甥达西先生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位夫人便咽下了接下来的劝告之词。   她心里冷哼一声,觉得勋爵夫人有些不知好歹,埃塞克斯勋爵夫妇之间情分早就没有多少了,大家对此心知肚明。   如今勋爵意外早逝,只留下还没有成年懂事的儿女,勋爵夫人作为母亲,就该全力守护好儿女的财产。   她刚刚建议对方搜查凶手,又不是真的让她费尽心机去给丈夫报仇,而是让勋爵夫人趁着抓捕逃犯的机会,在附近佃户和居民中留下管事掌权的印象。   不管名声是凶还是恶,最起码得让人知道,勋爵夫人不是好惹的。   这样一来,那些佃户们交租的时候就不会推三阻四,产业上的管事和代理们也不敢偷奸耍滑。   这可是她凯瑟琳·德布尔孀居多年的经验之谈!   客厅里的气氛微妙地沉默了一下,马上就有人提起另一个话题,就是关于多莉丝·格雷的出身。   有了新的谈资,宾主之间的气氛再次和睦起来。 第8章   “我隐约听说,多莉丝·格雷的父亲是一位爵爷,生母是一个裁缝的女儿,不知怎么就攀上了高枝儿,给那位爵爷先后生了两个闺女。”   “诶,那她父亲姓什么?是咱们认识的人家吗?”   最先挑起话题的夫人摆了摆手:“这我可不知道,只是听说她父亲已经去世了,没有给她留下什么遗产,倒是提前交够了在寄宿学校的学费,让她待到十八岁。”   “这样啊,难怪她出来当家庭教师……”   “哎呀,那她亲生母亲还活着吗?还有那个姐姐,现在在哪里呀?”   客厅里,女士们陷入了新一轮的八卦,男士们则觉得有些无聊,有人提议去桌球室放松一下,得到了几声积极的响应。   菲茨威廉·达西望了望客厅外的秀美庭院,婉拒了男士们的热情邀请,他决定去外面散散步,若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重走一遍多莉丝·格雷小姐的逃跑路线。   “凯瑟琳姨妈,诸位先生女士,容许本人先失陪一会儿。”   “达西先生,请便。希望你喜欢格鲁夫庄园的景色。”   勋爵夫人笑容清浅,带着赞赏的目光注视着眉清目秀的挺拔绅士,突然觉得女儿年纪太小这件事真令人遗憾,否则的话,她一定想方设法让菲茨威廉·达西成为她的女婿。   达西脱帽致意,微微颔首,优雅转身离开了客厅。   来自德比郡的菲茨威廉·达西先生今年刚刚二十三岁,年初的时候,老达西先生蒙主召唤,不舍地离开了人间,留下了一儿一女和偌大的家产。   长子达西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家族全部的产业,正式成为达西家族的掌权者。   这位新上任的年轻家主不仅拥有让人羡慕的土地财富和社会地位,自身的条件同样非常优越。   他相貌英俊,身材高大,头脑聪明灵活,性格敏锐冷静,即便有时候会表现得过于矜持和骄傲,但是只要想一想他自幼就拥有的一切优越条件,人们就不会责怪他的沉默寡言和严谨冷淡。   可是,在外人看来完全是人生赢家的达西先生同样拥有自己的烦恼,没有谁的生活是绝对的顺风顺水的。   “达西先生,日安,前面就是花圃和树林,您请这边走。”   “多谢。”   偶遇的男仆给散步的客人热情指路,达西礼貌颔首。   沿着小路前行,充满设计感的灌木景观依次映入眼帘,达西观赏了一阵子后,思绪渐渐飘散,连日来的烦难阴霾再次袭上心头。   自从他接手家业以来,就隐约察觉到有暗中势力在觊觎着达西家族的财富。   那些豺狼虎豹静默蛰伏等待多年,终于等到精明谨慎的老达西先生油尽灯枯,年轻气盛的小达西先生走马上任。   如今,不知有多少人都在盯着菲茨威廉·达西,盯着他的每一个决策,但凡他有任何微小的失误,贪婪者都会从达西家族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不论是德比郡的祖产还是其它投资,我都得保住,并且经营得蒸蒸日上。   ——达西家族世代的努力积累,不能因为我的无能和轻率而功亏一篑。   达西深知,家族的根基在德比郡,庞大的土地产业既给达西家族带来备受尊敬的社会地位,带来在教会中的话语权,又给家族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每年光靠地产收入,达西个人就有一万多英镑的净利润入账,可以说,德比郡的彭伯利是家族传承几代的底气和荣耀。   然而,地产和庄园只是达西家族明面上的财富,在暗地里,老达西先生生前没少投资纺织工业和海外的种植园,甚至还有远洋运输,其中滚滚而来的暴利,曾让初次接触分红账簿的年轻继承人吃惊不已。   所以,当初任家主的达西偶然意识到,有人想要算计达西家族暗中产业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感到吃惊,财帛动人心,他早就领教过金钱权势能够让人多么的疯狂。   “先生,前面的林间小路被巡查队暂时封锁住了,您不能过去。”   达西的思绪被一道陌生的男声打断,他回过神来,望了一眼不远处蜿蜒的林间小路,心中恍然。   “那边,就是那位多莉丝·格雷小姐逃跑的方向?”   “是的,先生,巡查队一直在附近搜索,希望能够找到更多的线索。”   达西好奇地询问看守的男仆:“那么,他们找到了吗?”   男仆失望地摇头:“很遗憾,霍普先生每次都是空手而回,不过我听说,他们准备放弃了。   明天这里就可以对客人开放了,巡查队的骑士们会往更远的地方排查可疑踪迹。”   达西了然,驻足观望了几眼后,就转身往回走了。   他这次来肯特郡拜访凯瑟琳姨妈,就是想要拜托她帮忙,替他照顾妹妹一段时间,因为达西预料到,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会忙碌不已。   他需要尽力周旋在各方势力当中,努力保全家族产业,同时,他更要揪出那些贪婪者的尾巴,弄明白暗地里的敌人到底是谁。   菲茨威廉·达西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那种人,受到挑衅,他当然要想尽办法剁掉那些伸得太长的爪子。   然而,让达西没有想到的是,本以为是一次普通的拜访,却令他听闻了一起不太普通的凶杀案,多莉丝·格雷这个名字,刷新了他对年轻女性家庭教师的惯有认知。   当然了,在达西以往的人生经历中,也不是没有听闻过更加骇人的血腥案件,那些故事中的凶手更加残暴和邪恶,危险至极。   然而,那些穷凶极恶的人物却没有多莉丝·格雷带给他的触动深,那位女士的职业身份,触动了达西先生想要保护妹妹的敏感神经。   因为万分巧合的是,达西最近正准备给亲妹妹寻找一个合心意的家庭教师。   乔治亚娜·达西今年十一岁,按理说,应该可以送到女校去读书了,达西的确为妹妹物色到了一家最有名望的女子学校,随时可以过去就读。   但是,经过和凯瑟琳姨妈交谈商讨后,达西决定听从这位女性长辈的建议,先给妹妹聘请一位和蔼可亲的家庭教师。   让年长细心的成年女性陪伴在乔治亚娜的身边,陪她住在伦敦读书,这样一来,做哥哥的也能够更放心一些。   至于家庭教师的人选问题,凯瑟琳·德布尔夫人倒是给外甥推荐了几位有经验的女士,达西准备一会儿散完步后,就回房间去仔细研究一下几位候选人的履历,尽可能地给乔治亚娜挑选一位德才兼备的老师。   ——既不能把小姑娘教导得太过柔弱单纯,也不能培养出一个趾高气昂的娇蛮丫头。   ——如今看来,淑女才艺什么的倒是次要的,关键得培养出精湛的骑术和勇敢的心性,不能被欺负了。   达西一边思考着,一边漫步在格鲁夫庄园中。   他欣赏了一会儿园林花艺和罗马风格的雕塑,觉得和彭伯利庄园相比,这里到底缺少了几分天然的趣味和恢弘庄严的气势,便觉得索然无味,再加上心里有事,他就没有再多流连,转身原路返还。   几分钟后,出来觅食兼打探消息的裴湘出现在了达西刚刚驻足赏景的地方。   她此时已经换了一身打扮。   腰身臃肿,胸部缠平,头上带着勋爵夫人收藏不用的深色假发,鼻翼和颧骨上点满了雀斑,面色暗沉微黄,又特意画粗画平了一双秀丽的娥眉,冷眼一瞅,和原本的多莉丝·格雷只有五分相像。   裴湘朝着四周望了望,直奔石板路一侧的羊肠小道,越过几棵丁香树,她找到了仆人们临时休息的地方。   ——现在这个时候,客人们都在主宅那边,管家肯定在一旁严阵以待,庄园里资深的仆人都不会闲着,肯定要在前面随时听候吩咐的。   ——所以,这里反而会很清静,遇到熟人的概率也会小上很多。   裴湘一边在心里合计,一边慢慢推开掩着的木门,悄悄观察。   果然,简陋的休息间内,只有两个面生的妇人坐在一起做针线,桌子上放着冷掉的牛奶和烤土豆。   飞快地打量完室内的情景,裴湘故意弄出一些动静。   “你是谁?”其中一名妇人抬头,正好看到门口张望的裴湘,出声询问道。   “你们好,我是跟着我家女主人过来的,刚刚肚子疼跑出来解决一下,然后不小心迷路了,就转悠到了这里。请问,去二楼的客房怎么走啊?”   “二楼客房?你是德布尔夫人身边的侍女吗?”   裴湘腼腆地笑了笑,好似默认了对方的话,她低声问道:   “我能进来坐一会儿吗?我有点儿冷。”   “当然,请进吧。”   裴湘得到对方的允许,动作轻快地走进屋子,顺手关严了身后的木门。   “两位姐姐,你们是这个庄园的人吗?之前我来的时候,没有见过你们呢。”   在多莉丝·格雷的记忆中,她确实是没有见过这两个年轻妇人的,说明她们都是最近被雇佣进来帮忙的。   “啊,我们也是新来的,这不,前面招待客人的体面活儿就轮不到咱们了。”   裴湘笑得单纯:“两位姐姐能被约翰管家选进来,肯定有拿手的活计的。   就像厨娘玛姬,她也从来不到前面去伺候客人啊,可是她那个炖肉的绝活儿,多厉害呀,谁都不敢小瞧她。”   “你认识厨娘玛姬?”一名圆脸儿的妇人好奇地打量着裴湘。   “啊,之前来的时候,有幸尝过玛姬的拿手菜。   还有,因为我家夫人对菜肴的烹饪方式比较,呃,挑剔,我就奉命和厨娘玛姬多打了几回交道,算是熟人吧。   诶,对了,顺便打听一下,今天的晚餐还是由玛姬亲自做主菜吗?”   “当然不是她啦。”   圆脸儿妇人飞快地摇了摇头,眼中闪着说八卦时才有的亮光:   “她呀,私藏和倒卖昂贵的食材,被抓住把柄了,已经被赶出格鲁夫庄园了。”   “怎么会这样?”   裴湘惊讶地捂住嘴巴,两只眼睛瞪得溜溜圆,看起来非常的意外。   “怎么不会?你没听说之前那些事情吗?就是勋爵发生意外之后,约翰管家查出来的。”   听到最近热门的八卦,裴湘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她把凳子往前挪了挪,探着身子问道:   “诶,两位姐姐,给我讲讲细节呗,我们其实都可好奇了,不过,外面的说法太多了,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说着话,裴湘从怀中掏出两块质地不错的手帕,塞到两名妇人的手中:   “这是我给姐姐们的小礼物,以后,还请大家互相照顾。”   有了裴湘的礼物,又享受着外来仆人好奇恭维的目光,两名妇人没有多犹豫,就开始和裴湘讲起了格鲁夫庄园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两人讲到精彩的地方,还给裴湘倒了一杯牛奶,递给她一小块黄油和两个烤马铃薯。   裴湘则一边吃东西,一边有技巧地打探着她想要探查的讯息。   不一会儿的功夫,裴湘便了解到,负责调查案件的那些老爷们确实被她忽悠过去了,治安官莫里斯认为她已经潜逃出格鲁夫庄园,打算去港口偷渡。   得知这个消息,裴湘心里松了一口气,她转了转眼珠子,本着有备无患的原则,又和这两名妇人谈起了格鲁夫庄园的客人们。   很快,她就从对方的嘴里套出了大部分客人的姓氏,还有这些人身上的一些众所周知的信息。   裴湘一边听着,一边结合多莉丝·格雷的记忆整理归纳,一开始并没有太过重视,直到……她听到了熟悉的名称组合。   “彭伯利庄园的达西先生?”   ——是她知道的那个达西吗? 第9章   “达西先生?菲茨威廉·达西?”裴湘惊疑地重复了一遍。   “是啊,就是尊贵的达西先生。”   红色头发的妇人笑呵呵地打量了一眼裴湘:   “你肯定比我们熟悉这位先生吧,他不是你的主人德布尔夫人的外甥吗?露西,你在罗辛斯庄园里肯定能够经常看到他吧?   诶,亲爱的露西,和我们聊聊呗,达西先生是不是要和德布尔小姐订婚呀?据说两家的财产若是合二为一的话,那简直是国王也会羡慕哟!。”   裴湘有些木楞地看了一眼热情说笑的小伙伴,端起桌上的牛奶仰头干掉,用圆圆的杯底遮住了脸上变幻迟疑的表情。   她哪里知道那座罗辛斯庄园里的具体事情呀,之前不过是顺势而为,胡诌了一个假身份而已。   不过……裴湘歪了歪头,眸光微闪,随即,她便试探地说道:   “哈哈,你们知道的,我们德布尔夫人的性格可是特别严肃的,一般情况,呃,达西先生来拜访罗辛斯的时候,德布尔夫人是不会让我们这些小丫头上前打扰的。   她总是希望达西先生能和德布尔小姐多多相处一会儿。   我只是远远地看到过那位先生几次,不过听说,是一位十分骄傲尊贵的绅士呢。”   裴湘的答复并没有引起对面两人的怀疑,她们似乎觉得这样的解释才是合情合理的,还朝着裴湘露出心领神会的微妙眼神。   “哎呀,你在罗辛斯做事可不容易,我听说,那位夫人连佃户夫妻吵架都要管哩。   哈哈,还有达西先生,那样的身家和外貌,他再怎么骄傲也不为过。”   圆脸夫人嘻嘻笑道:“他的脸蛋儿是那么英俊,举止是那么优雅得体,又是那么富有,若是性格再万分和善的话,那岂不是十全十美的人哩,上帝他老人家可不会那么偏心。”   “是啊,听说达西先生在德比郡的彭伯利庄园,才是真正的富贵豪华呢,若是能成为彭伯利的女主人,得多么幸运呀。”   裴湘笑着点头,适当地露出梦幻般的激动之情。   她嗯嗯哼哼地应和着,赞同着两名年轻妇人对那位英格兰黄金单身汉的向往,可内心深处却波澜翻滚,一连串的疑问令她差点维持不住人设。   ——达西?罗辛斯?凯瑟琳·德布尔夫人?彭伯利庄园?这些名词组合在一起……会是巧合吗?   有了重要的新发现,裴湘打消了立刻离开的念头,她笑吟吟地恭维着两名妇人,又东拉西扯地打探了不少关于达西先生的传闻。   越是细聊,裴湘就越笃定自己心里的猜测。   过了一会儿,两名妇人的八卦兴趣转移到了其他宾客的身上,裴湘见再也问不出新东西了,便自然而然地结束了和新朋友的聊天闲谈。   她声称要尽快赶回去,以免被德布尔夫人发现她偷懒了。   两名女仆非常理解裴湘的惴惴不安,就爽快地放小姑娘离开了,并指点了她如何抄近路快速抵达二楼的客房。   裴湘再三道谢,微笑着离开。   在返回主宅的途中,她还遇到了一名以前就认识的男仆,双方擦肩而过时,裴湘点头示意,目光坦然而陌生。   对方也没有对乔装打扮后的她起疑,更别提和逃犯多莉丝·格雷联系在一起了,或者说,几乎没有人会料到,逃跑的家庭教师竟然敢堂而皇之地走在格鲁夫庄园里。   这个思维上的盲区,让裴湘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自由。   当然,她心里清楚,她这样的冒险行为持续不了多久的。   等埃塞克斯勋爵的葬礼举行完,庄园里来来往往的客人都离开了,新来的仆人们也和大家熟悉了,她若是再露面,就绝对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和警惕的。   ——我必须趁着这个特殊忙乱的时期离开格鲁夫庄园!   溜回勋爵夫人暂时不使用的衣帽间,裴湘把自己的身影隐藏在重重叠叠的丝绸和蕾丝后面,静下心来思考今天的重大发现。   ——我单知道我穿越了,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会穿越到一本名著里面啊。   ——达西和彭伯利庄园呀,多么熟悉的组合,少女时代令我怦然心动的男神,以及他的豪宅……竟然和我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中吗?   裴湘之所以能够这么敏锐,仅从几个人名和地名中就迅速发现某些事实真相,还要归功于一份运气,她在穿越前刚刚重温了一遍《傲慢与偏见》的原著。   ——真是……让人激动的发现……但却没有啥实际用处啊!   ——如果这是我的穿越金手指,我可不可以申请更换成修仙异能魔法武功之类的?   ——实在不行,给我个空间装备或者位面商店啥的也行呀,我都可以的,我不挑剔的~   ——这样的世界,男神有什么用?   ——能让我不成为通缉犯吗?能让我过富贵悠闲的自由日子吗?能给我提供干净舒适的卫浴设备和无线网络吗?   ——明显不能啊~连水煮鱼和麻辣烫都没有哇~   ——目前来看,男神的用处,还不如刚刚那两个善良的女仆送给我的烤土豆呢!   裴湘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意外发现男神在身边的兴奋感并不持久,甚至渐渐萎靡。   ——男神他……不行啊!   残酷的现状让裴湘不得不收拢心神,摒弃杂念,专心思考自身的生存问题。   她仰倒在地毯上,随手揪掉头上的深棕色假发,露出里面盘得紧实的金色秀发,让脑袋轻松了几分。   天色渐渐昏暗,裴湘所在的房间越来越安静,就在她幻想着楼下餐厅里的烤羊排和树莓布丁的时候,隔壁房间传来了脚步声。   裴湘迅速竖起耳朵,注意着外面的响动。   “凯蒂,夫人的心情似乎不太愉快,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记得晚餐前还挺好的。”   “我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我最会保守秘密了,你还不知道吗?我和你打听原因,也是怕不小心说错话,触犯了夫人的忌讳。”   “我知道,所以才告诉你的。晚餐前夫人接到了温斯特夫人的来信,看完那封信后,夫人的神色就变得不太好了。”   “温斯特夫人?原来是夫人姐姐的信件呀,怎么了,难道她又要借钱吗?”   “不是,温斯特夫人病了,信上说,她没办法来参加咱们府上的葬礼了。夫人脸色不好,应该是担心温斯特夫人的健康状况。”   “这样啊,不过话说回来,凯蒂,夫人对你真好啊,什么都告诉你。”   “我原本也不知道的,不过,夫人之前不是吩咐过我,要把咱们第二个衣帽间里的那些裙子饰物送给温斯特夫人吗?   原本的计划是,等葬礼结束了,夫人留温斯特夫人在庄园里小住几天,然后趁机把那些新裙子和勋爵生前的一些收藏通通打包,偷偷送给温斯特夫人,让温斯特家的马车悄悄运走。   不过,既然温斯特夫人暂时不能过来做客了,那些准备送人的礼物就要暂时搁在一旁了,勋爵夫人刚刚就是叮嘱我这件事的。”   “哎,夫人对姐姐真好,这些年可没少接济温斯特家,可惜,温斯特先生的赌债越来越多了,我听说,再折腾下去,他们家都要开始卖祖产了。”   “嘘——夫人不高兴听到这些话,为了温斯特家的名声,不能让外人知道咱们府上在救济他们,会让温斯特夫人成为笑柄的。”   “好吧,我不说温斯特家的闲话了……”   两名侍女似乎是回来取什么东西的,她们在隔壁房间内交谈了一会儿后,就一前一后离开了。   室内再次恢复安静,偷听谈话的裴湘却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是打算躲进一个大大的衣帽箱子里的,然后被当做货物抬到马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格鲁夫庄园。   当然,她也不会一点儿其它准备都不做,总要防着各种意外发生的,为此,她还在心里罗列了许多条临时应变的策略,甚至做出来最糟糕的预设。   然而,更糟糕的消息突如其来,德温特夫人竟然不来参加葬礼了。   裴湘咬了咬嘴唇,她所有的准备与计划,都是建立在勋爵夫人要把衣物用品送给德温特夫人的前提下的。   如今,最根源的一环出现了变故,她的后续逃跑计划算是彻底打水漂了。   “不行,我不能把指望完全建立在别人的行动上,我得再找一条退路。”   裴湘喃喃自语,大脑里飞快地转着各种想法,她努力扒拉着原身多莉丝·格雷的记忆,同时,也调动着穿越前的人生经历,希望找到一个突破口,弥补因为意外而带来的损失。   她蹲在角落里拧着眉头思考,直到勋爵夫人返回卧室,也没有抓到什么头绪。   因为房间连通,裴湘很容易捕捉到房间主人的说话声,这也是她冒险选择藏身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待在勋爵夫人近处,她可以在第一时间获取到有用的信息,比混在仆人堆里更便利。   “凯蒂,明天早上我需要和罗姆尼爵士夫人、德布尔夫人,以及马特小姐一起共进早餐,你记得早一点喊我起床,对了,我明天要佩戴那条来自东方的黑珍珠项链。”   “好的,夫人,请您放心。”   勋爵夫人没有再出声,她应该是在洗漱。   裴湘却因为她提及“德布尔夫人”这个称呼,再次记起了她刚刚发现的“真相”。   她不仅穿越了,还穿越到了《傲慢与偏见》这部她真心喜爱的小说里。   “达西,德布尔夫人,彭伯利庄园……知道这些信息,对我的现状有什么用呢?现在的时间线是小说里的什么时候呢?   对了,那些女仆说,老达西先生在今年年初刚刚去世,所以,此时距离男女主相遇还有好几年……”   裴湘双目放空坐在墙角,心不在焉地想着。   她因为一时之间想不到好的逃离对策,便忍不住另辟蹊径,放任自己的思绪乱飞,看看能不能幸运地找到打开自由大门的“钥匙”。   回忆着所有能够记起的故事细节,裴湘慢慢沉下心绪,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她的心底冒了出来。 第10章   裴湘认真回忆她曾经阅读过的文字。   原著中,男主达西在第一次求婚失败后,曾经给女主伊丽莎白·班内特写了一封语气比较傲娇的长信,在那封解释信中,达西为了解除误会,向女主透露了不少相关往事的细节。   例如,他和渣男乔治·威克汉姆之间的恩怨嫌隙。   又例如,乔治亚娜·达西小姐差点儿被骗私奔的秘密。   裴湘在黑暗中闭目养神,鼻翼间萦绕着勋爵夫人喜欢的百合香气。   她此时没有一点睡意,窘迫危险的处境似乎激发出了她的记忆潜力,让她回想起许多原本已经遗忘的细节,进而一点点地拼凑起故事开始前的时间碎片。   ——年初,老达西先生去世,留下遗嘱里交代达西先生,要给威克汉姆安排一个牧师的职位。   ——按照原著里的说法是,乔治·威克汉姆拒绝了这个圣职,他以学习法律为借口,向达西先生换取了一笔钱财,但是很快,他就把那些钱挥霍一空,之后更是因为吃喝嫖赌而负债累累。   ——走投无路的乔治·威克汉姆回头朝达西求助,希望能够得到一个薪金优渥的圣职,但是达西先生拒绝了他。   ——两人至此交恶,达西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听过乔治·威克汉姆的消息。   ——直到三年多以后,也就是故事开始的一年多前,威克汉姆再次出现,他勾结乔治亚娜·达西小姐的家庭教师杨格太太,想要哄骗十五岁的小姑娘私奔。   裴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心想,若是这个世界的真实情况同原著中的记载没有太大出入的话,那么此时,乔治·威克汉姆应该还在伦敦醉生梦死,肆意挥霍着他用牧师职位换来的财富。   也有可能,乔治·威克汉姆此时已经入不敷出了,他会向达西先生求助,然后被拒绝,进而两人正式交恶,彼此不相往来。   因为能够获得的信息和线索实在有限,被困在格鲁夫庄园里的裴湘并不能精确掌握事态发展程度。   但是,不管事情发展到哪个阶段,对裴湘来说,都是大同小异的。   ——只要达西先生厌恶乔治·威克汉姆的为人,不屑于知道他的荒唐事就好了。   裴湘心里有了主意,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非常小心地翻了个身,慢慢放松僵硬的骨骼肌肉,又侧耳聆听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引起“邻居们”的注意后,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睡意。   接下来的几天,裴湘又小心翼翼地出去了几次,避过庄园内的熟识,她一边打探消息,一边混迹在客房附近。   在这个区域,她容易被看作是哪位客人带来的侍女,不易受到盘问,当然,也更容易获取食物。   宾客离开房间,可能会剩下些点心水果之类的食物,不多,但也够裴湘勉强填饱肚子了。   之后,等格鲁夫庄园的仆人过来打扫客房的时候,就会发现空荡荡的碗碟托盘,女仆当然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客人们把食物都吃光了,除了暗自感叹一句好胃口外,她们又能怀疑什么呢?   裴湘如同一个幽灵似的徘徊在庄园的主宅内,偶尔收集一些不起眼的物品,为她即将展开的计划添砖加瓦。   终于,到了埃塞克斯勋爵葬礼的那一天。   清晨,勋爵夫人早早就离开了卧室,她将会拥有非常忙碌的一日时光。   等到勋爵夫人带着贴身女仆远去后,裴湘便从她藏身的衣帽箱子里爬了出来,将箱内的东西重新物归原位后,她静悄悄地走到了勋爵夫人的梳妆台前,开始了新一轮的装扮。   这次,她不会再把自己弄丑弄平凡了,相反,她要突出原主的美貌,与此同时,还要在眉目间增添些妩媚的风情。   完成妆容后,裴湘套上勋爵夫人的旧裙子。   虽然这条裙子的款式有些落后,颜色也很暗淡,但是若是仔细打量的话,就会发现无论剪裁还是面料,都属于精品之列,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或者夫人才会购买的。   最后,裴湘裹上了一条天鹅绒面的黑色薄斗篷,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勋爵夫人的房间。   格鲁夫庄园静谧清幽的树林里,菲茨威廉·达西正在散步。   他已经在肯特郡逗留了好几天了,今天参加完埃塞克斯勋爵的葬礼后,他不会再陪同凯瑟琳姨妈返回罗辛斯庄园了,而是带着仆人直接去伦敦,那里还有数不清的事务等待他处理。   享受着忙碌前的最后闲暇时光,达西沿着蜿蜒的林间小路走走停停,举目四望,到处都是清幽秀丽的风光。   当年轻的绅士正沉浸在乡间晨景当中时,打扮一新的裴湘从他身后追了过来。   “达西先生,请留步,我有话要和你说。”   达西闻声回头,一个窈窕的身影疾步而来,待他看清来人的外貌,心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惊艳之感,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理智和冷静。   “抱歉女士,你是?”   “达西先生,您并不认识我,很抱歉,突兀地打扰你欣赏晨间美景的雅兴。   但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想要向你求助,希望先生你能够给我一点时间,听我把话说完。”   达西面色严肃,眉头微蹙,显然,他对面前这位不符合社交礼节唐突出现的女士没有多少好感,即便对方拥有难得一见的美貌。   然而,良好的绅士教养让他无法忽视一位女士的求助,若是对方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他确实不能袖手旁观。   “这位女士,请问怎么称呼?”   裴湘犹豫了一瞬,而后不自然地笑了笑:   “请叫我露西吧,达西先生。   至于我的真实姓氏,非常抱歉,我实在是不配提起,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让我的父亲,我的家族蒙羞。”   这又是一个非常不合适的要求,菲茨威廉·达西微微扬眉,表情变得更加慎重。   他实在不想和这样一位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士多加牵涉,但是,他始终记得这位突然出现的女士是来求助的,所以,他沉默驻足,耐心等待对方道明来意。   “先生,你肯定不认识我,但是,我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你大概就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了。”   “请讲。”   “乔治·威克汉姆,先生,我说我认识乔治·威克汉姆先生。”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达西的脸色就变了。   “威克汉姆先生的朋友?”   男人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明显的轻讽:   “怎么,露西女士,你也是来给威克汉姆先生说情的吗?觉得我无礼地剥夺了他担任教区圣职的机会?”   这话令裴湘心中恍然,原来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阶段了。   裴湘暗暗忖度,那位乔治·威克汉姆先生大概已经败光了钱财,甚至负债累累,所以,他重新向达西先生索要遗嘱里提及的那个牧师职位了。   “先生,我想你误会了。”   裴湘版的露西察觉到了男人的不悦,连忙嚷道:   “达西先生,我来找你,绝对不是替威克汉姆先生求情的,也不是听信了他的诋毁,特意跑过来指责你的。   相反,我巴不得人们都认清威克汉姆先生的真面目,让他再也不能花言巧语地骗人。”   达西目光低垂,认真地注视着对面情绪激动的女士,似乎在分辨她的话中带着多少真诚。   裴湘抓了抓身上的斗篷,露出一个略显紧张的礼貌笑容。   “达西先生,我今天能够鼓起勇气找你,就做好了将详情全盘托出的准备。”   说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黛眉间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脆弱和坚定的忧郁气质:   “我曾经、曾经深深迷恋着乔治·威克汉姆,我为了和他在一起,无视了朋友的良言劝告,无视了父亲的苦心阻拦,背弃了家族的荣光,跟着他私奔到了这里!”   这番坦白让达西面露震惊,饶是他之前已经隐约猜测到,眼前的露西女士大概是威克汉姆的风流账,但是,此刻听到对方亲口承认,还是让他感到心绪复杂。   “露西女士,我想你该知道,我和威克汉姆先生之间,嗯,虽然颇有渊源,但是早已经分道扬镳,如今,我们俩说是敌人也不为过了,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达西停顿了一下,继续语速飞快地说道:   “如果你是打算让我规劝威克汉姆,让他对你负责,迎娶你,女士,非常抱歉,恕我无能为力。”   裴湘飞快摇头:“达西先生,我既然已经看清楚了威克汉姆先生的真面目,怎么还会执迷不悟地想要嫁给他?你这是小瞧我了!”   达西嘴唇微动,忍住了脱口而出的挖苦。   他想提醒对面的女士,能够干出和威克汉姆那种人私奔丑事的人,有什么令人高看一眼的价值呢?   不过,出于他多年来养成并遵循的绅士风度,他让自己保持礼貌性的沉默。   可是,这位先生大概是骄傲惯了,他的眼神很不善于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或许也是因为觉得裴湘没有威胁,所以,菲茨威廉·达西并没有很用心的收敛情绪。   裴湘苦笑了一下,语气惭愧地说出了她的目的:   “达西先生,我想求您、求您偷偷带我离开肯特郡!   我想要离开威克汉姆了,我受够了每天和一个酒鬼赌棍共处一室,忍受着他和别的女人公开调情,还要忍受各种各样的债主找上们来要账,达西先生,我想家了,我想回伦敦。”   达西迟疑了片刻,没有轻率地做出答复。   “露西女士,你似乎非常信任我?”   “达西先生,说实话,我从威克汉姆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坏话,之前……我确实觉得你不近人情,过于傲慢。”   回忆过去,裴湘涩然一笑,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眼神怅惘:   “可当我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之后,我就马上意识到你是一位品格贵重的绅士,因而,我遇到麻烦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向你求助。”   这样的称赞虽然没有特别取悦菲茨威廉·达西,但也足够让他的情绪变得和缓,年轻的绅士目光沉静,不再因为对方身上的威克汉姆标签而心生排斥。 第11章   达西来回踱步,侧头提出心中的疑惑:   “露西女士,离开威克汉姆无疑是一次英明的选择,但是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让陌生人带你离开这里呢?   据我所知,威克汉姆那种人虽然劣迹斑斑,但是,他还是做不出囚禁女性这种事的。”   “我找不到第二条退路了。”   裴湘把这句话说得特别的真情实意,她泪眼盈盈地注视着年轻的达西先生,眉宇间全是信赖和仓惶。   达西微怔,他的语调变得更加彬彬有礼:   “露西女士,你是缺少路费吗?若是那样的话,我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裹在黑色斗篷里的瘦弱女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达西先生,我手中还是有些钱财的,谢谢你的慷慨。”   意识到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达西先生是不会轻易松口让一位陌生的女士同行的,裴湘默默吸气,开始充满感情地讲故事。   “我和威克汉姆来到这里以后,他骗我说要去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我一开始非常相信他,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大部分钱财都拿出来给了他,但是,从那以后,他就变了。   他不仅没有赚回养家糊口的钱,反而引来了赌徒和流氓,我吓得躲在租来的房间里不敢露面。   一方面是因为我还残余着羞耻心,知道私奔这件事不能张扬,另一方面,我害怕那些债主们看我的眼神。   达西先生,我的房租马上就要到期了,身上的钱也仅仅够回伦敦,我十分想要摆脱这里的一切,回到亲人身边,并且诚心忏悔我带给他们的伤害。   但是不巧的是,先生,在我下定决心想要离开肯特郡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惨案,我想,您是知道的,就是埃塞克斯勋爵的意外离世这件事。   自从凶手逃跑后,这里到处都是搜查人员,若是有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镇子上,还想要雇佣马车离开,就会受到各种盘问。而我,不幸的是,现在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   因此,我必须偷偷地离开,不惊动任何人,包括威克汉姆先生。”   裴湘的叙述合情合理,非常符合达西对威克汉姆一贯的认知,可是,他心中仍有疑惑。   有一瞬间,达西甚至有个荒唐的想法,他觉得对面的露西女士根本不是威克汉姆的情人,而是那位杀人潜逃的多莉丝·格雷小姐,但是,这个大胆的想法刚刚一冒出来,达西的理智就否认了这样的猜测。   ——眼前之人不可能是多莉丝·格雷小姐的,那位小姐可不知道我和威克汉姆之间的纠葛。   ——不过……   “露西女士,恕我冒犯,但是有个问题我不得不问。   你从一开始就声称自己的乔治·威克汉姆的情人并请求我的帮助,当然了,本人十分同情你的遭遇,可是,谨慎起见,我仍然需要你提供一些证据,证明你的身份。”   裴湘闻言,抿了抿嘴唇,她眸光灵动,似乎在思考怎么取信对方。   过了一会儿,她声音怯怯地说道:“达西先生,威克汉姆曾经和我说过,他是可敬的老达西先生的教子,他还说,呃——老先生非常宠爱他,比起你,老先生更喜欢他。   在彭伯利庄园里,还有他的画像,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曾经一边咒骂你,一边抱怨说,不知道他的画像会不会被你扔出彭伯利庄园……”   “可以了,女士,我相信你的身份了。”   达西打断了裴湘的叙述,他现在已经确信,对面的露西女士真的和威克汉姆存在过极其亲密的关系,否则的话,她不会知道这些细节的。   “我同情你的遭遇,既然如此,露西女士,我可以把你送到我姨妈那里去,让她照顾你。   我保证,你坐着德布尔家的马车离开这里,同样可以避开镇子上的搜查的。”   “不,达西先生,请你理解我的苦衷。”   听到达西提供的另一个选择,裴湘飞快摇头,她微微提高了声音,情绪略显激动:   “我已经给我父亲他们带来许多麻烦了,我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事情了。   达西先生,我想你也能看出来,我的出身不错,所以,不瞒您说,我是认识凯瑟琳·德布尔夫人的。   如果你把我送到那位夫人的身边,一切就都瞒不住了,这绝对是我承受不住的结局。   达西先生,请你原谅我的自私,你看,我连我的姓氏都没有告诉你,到了伦敦之后,我也不会直接回家去,我只要远远地看一眼我的亲人们就好。”   听闻对方不想回家,达西立刻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他语重心长地规劝裴湘:   “露西女士,伦敦并不适合一位没有多少财产的单身女士生活,你应该尽早回到亲人的庇护之下。   当然,你若是担心流言蜚语的话,我想,事情不一定会糟糕到不可化解的地步。   想想看吧,你说你认识我的姨妈,然而这些天以来,我并没有从她那里听说过,认识的人家中有女儿私奔了。   这就说明,你家把你的事情掩饰得很好,也许你的父亲足够英明机智,他谎称你外出旅游了,或者探亲什么的,总之,只要你回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裴湘听出了达西话语中的诚恳和善意,心中微暖,可是,感激归感激,若是真的听了达西的劝告,抵达伦敦之后就回“家”,那是绝对不现实的。   她到哪里去给露西找一个身家地位都不错的父亲呢,记忆中的那位生父也早就入土为安了。   ——还好我机灵,提前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裴湘心中庆幸的同时,脸色却变得苍白虚弱。   这个表里不一的姑娘艰难地勾了勾嘴角,朝着达西走近了两步。   “达西先生,我真的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直接回家去。特别是被达西家族的马车送回去,那样的话,无论对我家还是对你的名誉,都是不利的。”   严肃的绅士不解皱眉,目光灼灼。   裴湘张了张口,似乎有满腔的难言之隐,她迟疑了片刻后,终究选择了放弃。   “算了,达西先生,说实话,你若是和我有过多的牵扯,对你的声誉确实不好。   那么,我就不强求了,达西先生,我理解你的犹豫和谨慎。今天的求助……是我过于莽撞和冒失了,对不起,耽搁了你这么久。”   说着抱歉的话,裴湘朝着达西郑重行了一礼,她垂下优美白皙的天鹅颈,而后,缓慢转身离开。   晨风掠过,小路上青苔湿滑,神思恍惚的年轻女士大概太过失望,她踉跄了一下,一不小心就没有抓紧身上的斗篷,露出了里面不时髦的裙子。   当然,裙子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微微鼓起的肚子……   半日后,前往伦敦的豪华驷马马车上,达西和裴湘相对而坐。   “达西先生,我怀了威克汉姆先生的孩子,这也是我必须离开肯特郡的原因,我不能让这个纯洁的小生命背负私生子的身份,将来,还要生活在一个品格卑劣的父亲的身边。”   菲茨威廉·达西的下颚紧绷着,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孕妇,深觉乔治·威克汉姆是个大麻烦。   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两人断交决裂之后,他还要处理那个浪荡子惹出的麻烦!   若是说,之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尽力帮助威克汉姆的前情人,那么现在,在发现了对方是一位孕妇后,他就不得不伸出援手,把事情安排妥当了。   “露西夫人,我觉得我做了一项错误的决定,我不该一时心软答应了你的请求。   按照常理来说,在这种情况下,事情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让你和威克汉姆先生结婚,让这个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和完整的家庭。”   裴湘啃着达西递给她的三明治,吃得津津有味。   不过,此时此地不允许她表现得过于恰意轻松,于是,她咀嚼吞咽的动作变得非常细致温吞,给人一种勉强进餐并食不知味的假象。   听到达西的话,裴湘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食物,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而后才柔声说道:   “达西先生,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我不是一位合格的淑女。   我总是自我意识过剩,当初同威克汉姆私奔的时候是这样,如今,我依旧想要遵从内心的选择。   实话实说,我不想把后半生套牢在那样一个赌棍的身上,我宁愿独立抚养孩子成人。”   “可是,这并不能改变这个孩子私生子的身份。”   裴湘温柔地摸了摸肚子,坚定地说:   “可以的,回到伦敦后,我会偷偷去看望我的家人,请求父亲和母亲的原谅。他们爱我,会在经济上支援我的。   然后,我会暂时离开那里,找个偏远的乡下生下这个孩子,我会告诉其他人,我是个寡妇,丈夫牺牲在海战中,那样一来,这孩子就不会背负世人的异样眼光了。”   达西摇了摇头,觉得这位露西夫人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不过事已至此,达西也部分认同她的观点,就是把她留给威克汉姆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那个男人从来学不会责任二字怎么写,所以,出于仁义和怜悯,达西愿意护送这个迷途知返的可怜女士回到家人身边,至于之后的安排,就由这个露西的父亲操心了。   达西现在发愁的是,露西夫人一直不肯吐露娘家的姓氏和住址,只坚持到伦敦就下车离开,他实在担心她和孩子的安全。 第12章   达西家族的马车轱辘北行,很快就离开了格鲁夫庄园所在的教区,期间,并没有受到任何势力的拦阻和检查。   这也让裴湘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里是一个等级分明的社会。   出了肯特郡,裴湘透过车窗望了几眼外面的景致,唏嘘和轻松一起涌上心头。   ——总算连蒙带骗地逃出来了,近期,我再也不想靠近这里了!   收回眺望的视线,裴湘坐正了身体,抬头时正好撞上菲茨威廉·达西复杂探究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唔,还好,没掉!   “达西先生,谢谢你带我离开这个让我感到恐惧的地方,将来,若是有机会的话,我、我和孩子,一定会报答你的。”   达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并不指望对方的报答,带她离开肯特郡,也是出于天性中对弱者的怜悯和他的教养。   “举手之劳而已。”   他的语气短促而有力,一听就没有和裴湘闲聊的意思。   裴湘知趣儿地闭嘴,扶着腰靠向身后的椅背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过了一会儿,当裴湘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对面的冷淡先生率先开口,打破了车内的静谧:   “露西夫人,抵达伦敦后,我是不可能把你随意丢下车的,肯定会把你送到一个安全保靠的地方,否则的话,我将良心难安。   所以,在接下来的行程中,请你务必仔细思考,然后告知我一个稳妥的住处或者可信赖之人的名字,我会让车夫送你过去的。”   裴湘一激灵,朦胧的睡意全被对方不容拒绝的语气打散了,她眨了眨眼睛,心想又来麻烦了,可是这次,她却不觉得心烦厌倦,相反,裴湘感到心里暖呼呼的。   她总是分外珍惜那些纯粹的善意。   ——达西先生果然是个稳重可靠的好人,可惜,我从头到尾都在辜负他的一腔善意。   ——将来若是被人发现真相了,以这位先生的骄傲,我估计会被他讨厌到死吧?   “达西先生,你可以把我送到旅馆的门口,我还有些旧首饰,可以帮我捱过一段前景不明的时光。”   裴湘一边轻声建议,一边伸手摸了摸头上的蝴蝶贝母发卡。   达西拧眉:“露西夫人,我想你应该清楚,除了酒馆和赌场,再没有比旅馆那种地方适合传播消息了,只要你在人来人往的场所露面,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还不如直接回家呢。”   这话让裴湘没有办法否认,她自然知道达西说得在理。   ——如果我真的是私奔后返回家乡的露西夫人……   漂亮的女士歉意微笑,之后诚心诚意地感叹了一句:   “达西先生,我若是早一点遇到你这样可靠的绅士,该多好呀。”   被夸奖的先生抿了抿唇,垂眸避开了裴湘真诚欣赏的目光,他知道,她这话中没有什么暧昧调情的轻佻意味,但是,面对这样直白的夸奖,达西感到有些不自在。   他觉得这位夫人的眼睛有些太过于漂亮灵动了,像是被巫婆施了咒语。   裴湘当然不知道对面男士的别扭,她此时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她该怎么做,才能化解达西先生的固执和坚持。   她左思右想,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出什么特别充分且合理的借口,但是,她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也许可以说给,不,是编故事给达西先生听,算是力所能及地报答对方的援手之情。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是裴湘主动开口:   “达西先生,冒昧问一句,在令妹的身边,呃,有没有一位被称作杨格太太的家庭教师或者女管家?”   达西心中一动,认真地看着裴湘问道:“露西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是这样的,我受到了达西先生莫大的恩惠,想要报答你又缺少能力,所以,我刚刚左思右想,终于发现了一个有些价值的消息,希望对你有些用处。”   达西神色莫名,他摩挲了几下手杖一侧的家徽纹路,淡声答道:   “露西夫人,我妹妹身边目前还没有一位杨格太太。不过,我近来在给她物色陪读的家庭教师,候选人的名单中,倒是有这个姓氏。”   裴湘挑眉,心想巧了,倒是让自己瞎蒙到了。   达西心中同样起了一些波澜,他没有说明的是,在见到裴湘之前的头一晚,他已经初步选定那位杨格太太了,正打算一返回伦敦就聘请她。   关于选中杨格太太的事,他从来没有和其他人提及过,就连提供了候选名单的凯瑟琳姨妈都不知道,但是,对面的这个女人却突然提及……   裴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偶然间了解到,威克汉姆先生一直在与一位姓杨格的女士通信,就以为他们是情人的关系,出于嫉妒,我一直很关注这件事,后来没忍住,呃,就偷偷看了他们的信件。”   达西皱了皱眉头,但他没有阻止裴湘继续说下去。   “读完他们两人的通信后,我并不能特别肯定,呃那个,他们之间是否存在那种关系。   可是,我却能肯定,威克汉姆先生同那位杨格太太相交甚深,他们两人在信中讨论了许多私人的事情,我觉得,已经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线。”   听闻威克汉姆和杨格太太早就相识,达西目光微沉,凭借他对威克汉姆的了解,他几乎已经猜测到了裴湘要吐露出什么样的秘密了。   果然,只听她继续说道:   “达西先生,在杨格太太的信中,她说她感谢威克汉姆的指点,很快,她就能得到一个报酬优渥的家庭教师职位了。   我那时候没太在意她的话,达西先生你知道的,威克汉姆总有些小聪明的。   可是后来,威克汉姆喝醉了瞎嚷嚷,他说达西小姐有三万英镑的嫁妆,如果他能够娶了她,绝对是发了一笔横财。   他说,他会成为有钱的老爷,还能让‘讨厌高傲的达西’俯首帖耳,不得不讨好他,否则的话,他就欺负冷落达西小姐。”   说到这里,裴湘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年轻的绅士,发现他的脸色已经冷峻到了极限。   裴湘的小心肝颤了颤,但依旧硬着头皮接着编瞎话:   “我听了威克汉姆先生的醉话,就嘲笑他大言不惭,说达西小姐肯定不会像我这么笨,被花言巧语和虚假的柔情所欺骗,再说了,达西小姐今年才十一、二岁吧?怎么会中了威克汉姆的龌龊圈套。   大概是我的话激怒了他,他情急之下就说漏了嘴。   威克汉姆说,他会努力帮助杨格太太成为达西小姐的家庭教师的,然后,通过杨格太太影响达西小姐对他的印象,等过两年,达西小姐长大了,他就有机会了。”   达西闭了闭眼,心中一阵后怕。   他想到杨格太太履历上体现出的那些优秀品质,正是他或者说是达西家族所看重欣赏的,所以,他才暗中敲定了这个“合适”的人选。   菲茨威廉·达西万万没有想到,杨格太太的背后还藏着一个威克汉姆,那个人自小生长在彭伯利庄园,最擅长讨好老达西先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达西家族看重喜欢什么了。   差点就引狼入室的年轻家主深感庆幸,甚至后怕不已,他倒是一点儿都没有怀疑裴湘在撒谎。   一来,她完全没有必要污蔑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士,二来就是,除了达西本人外,并没有第二个人知晓他曾经决定聘请杨格太太。   “谢谢你的提醒,露西夫人,真的非常及时。”   达西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他此时是由衷感谢裴湘,感谢她说出了这件事,让乔治亚娜在未来免受伤害。   ——乔治亚娜单纯心软,心里肯定记得小时候的情谊,若是再加上身边的人煽风点火,刻意引导,说不定真的会中了威克汉姆设下的圈套!   裴湘笑着摇手,连忙表示自己只是误打误撞地胡乱猜测,若是真的帮上了忙,也是因为达西先生好人有好报而已。   达西能够听出她话里的真诚,由此更认为,露西夫人是位知恩图报的善良女士,可惜,好姑娘也会犯傻,被威克汉姆那样的混蛋欺负了。   裴湘接收到达西先生温和感激的视线,心里反而沉甸甸的。   她之前没有说假话,她确实是误打误撞地胡乱猜测。   她读过原著,知道在乔治亚娜·达西小姐十五岁的时候,威克汉姆会勾结杨格太太诱骗那位天真温柔的小姑娘,让她差点犯下私奔的大错。   但是,裴湘是真的不知道,这个时间段正是达西给妹妹挑选家庭教师的时候。   她之前还想着,若是杨格太太还没有出现在达西小姐的身边,那么,她此时编出来的这些话,就等于揭穿了威克汉姆和杨格太太提前认识的这层隐秘关系,算是给达西先生提个醒。   将来,他聘请家庭教师的时候,自然会更加注意妹妹身边之人的来历和人际关系。   与此同时,她也是在提醒达西先生,威克汉姆对达西家族怀有恶意,非常有可能做出伤害他们的事,他应该严加防范。   总之,在自身难保的有限条件下,裴湘为了报答达西的援手之情,就只能想到这种办法回报对方一二了。   车厢里再次恢复了安静,裴湘悄悄打开达西带给她的食物篮子,从里面掏出充满焦糖香气的姜汁饼干慢慢啃着。   达西则在坐在她的斜对面,板着一张英俊的面孔,沉思着如何处理有关威克汉姆的事情。   一阵清脆的咔嚓声打断了达西的思绪,他回过神来,发现同行的女士正在啃果子,他瞄了一眼裴湘身侧的篮子,发现里面的食物被吃得差不多了。   ——孕妇都是这么好胃口吗?   达西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完全不知道对面的女人这些天饥一顿饱一顿的,脾气里已经添上了护食的习性,挨过饿的人,吃什么都香!   “露西夫人,你想好要联系的人了吗?到了伦敦之后,我送你过去。”   裴湘默默吃着东西,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非常明显,她不想妥协。   达西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在面对这位露西夫人的时候,十分容易产生动摇,这半天的功夫,他的想法就发生了好几轮的转变,这对一向意志力坚定的年轻绅士来说,是非常少见的经历。   男人再次妥协般地建议到:“露西夫人,若是你信得过我的话,就由我为你提供暂时居住的地方吧,等你和家人联系上之后,咱们再研究之后的安排?”   裴湘诧异:“达西先生,你实在不必这么照顾我的。”   达西摇头:“你带给我的消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事关我妹妹的人身安全和终生幸福,足够达西家族把你视作真诚的朋友了,所以,请不要推辞,露西夫人。”   裴湘:“……”   达西把她眼中的不情愿看得一清二楚,心思一转,便误解了裴湘的反应,认为她是不想过于麻烦他。   有了这样的认知,达西更是心生感慨,觉得威克汉姆那种混账实在是害人不浅,同时,他也为露西女士必定坎坷艰难的未来而忧心忡忡。   其实,他心中还有另一个担忧,就是担心这位露西夫人的家人不愿意原谅并接受她,毕竟,她之前的私奔举动确实伤害了家族名誉,如今还怀着孕,回去之后不知得遭受多少冷眼和讥笑。   达西向来是恩怨分明的人,得罪他的人从来不会轻易获取原谅,但是一旦被他认可,或者被他划入保护圈中,就会得到他最大的善意和真切的关怀。   未来的宾利先生是,如今的裴湘当然也是。   因此,达西十分干脆地做出决定:   “至少在这个孩子出生前,我都得确保你拥有安稳的生活,之后,你若是缺少稳定的经济来源,我也可以帮你介绍一些适合女士承担的工作。”   达西觉得,他应该顾及到露西女士的自尊和骄傲,不能随随便便给她一笔钱作为谢礼,再把人打发走。那样一来,露西女士肯定会认为受到了轻慢。   裴·自尊露西·湘并不知道,自己在某一瞬间错过了什么。   她稍稍幻想了一下跳车逃跑的成功率后,不得不朝着热心强势的达西先生露出既感激又勉强的笑容……   ——几个月之后,我到哪里去弄个哇哇哭的婴儿来糊弄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达西:上了我的车,骗了我的人,就别想轻易离开啦~   裴湘:嘤嘤嘤~现在去怀一个真的,还来不来得及? 第13章   裴湘现在的心情,就像伦敦此时的天气,雾蒙蒙,凉丝丝,说不清道不明。   达西亲自把裴湘送到他在伦敦的一幢闲置房屋中,又派车夫去通知达西宅邸的老管家,让他安排几名仆人过来帮裴湘处理杂务。   不提达西宅的老管家突然接到自家主人命令,让他给一位孕妇安排衣食住行后的惊诧反应和浮想联翩,只说裴湘这边的情况。   她跟着达西走进了位于格罗斯维诺街区的私人住宅,浅笑着欣赏了一遍色调典雅的精致客厅。   之后,二人落座,裴湘按照多莉丝·格雷接受过的淑女教育微调了坐姿,务必让自己看起来是一名出身良好的大家闺秀。   负责照看这幢住宅的米勒太太端来了红茶和小甜饼,恭谨地放在了达西和裴湘的面前。   “达西先生,露西夫人,请喝茶。”   达西轻轻颔首,向米勒太太询问了几句屋子的大体情况后,就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   等米勒太太退出房间后,达西转头对裴湘解释:   “这里是达西家在伦敦的一处房产,知道的人不多,你住在这里还算方便,若是有邻居问起来,只说是房东米勒太太的租户就可以了。   一会儿,我在伦敦这边的管家应该会派遣女仆过来,你需要什么,就吩咐她们帮你采买。   至于和你家人联系的事情,先不急,慢慢来,我想令尊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慢慢接受真相。”   裴湘算是体会到了这人的责任心和坚持了,她面露感激地接受了达西的好意。   说心里话,他确实帮了她的大忙,让她初到伦敦就不用操心住处的问题,而且从目前来看,这人似乎还打算负责她的日常开销。   裴湘不能矫情地说她不稀罕达西的帮助,实际上,她挺需要的。   不论是对于多莉丝·格雷,还是对于穿越者裴湘来说,十九世纪初的伦敦都是一个陌生而复杂的城市,在这里开启一段新的生活,肯定会遇到许许多多无法预料的麻烦。   在这个时代,一个单身却并不富有的女性,孤身在外,其实是比较缺乏安全保障的,若是这名女性还有着青春和美貌的话,那她遭遇危险和意外的指数会非常高。   裴湘轻轻触摸着温热的杯壁,心绪复杂难言。   她想起原著里达西先生对朋友宾利婚事的操心程度,突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说不定就是在经历着那种强势而温暖的友谊,透过这位年轻绅士骄傲冷淡的外表,她有幸见识到了他的纯粹和诚挚。   若不是一切都建立在谎言之上的话,她现在的心情应该是轻松并感激的。   若是换一个以诚相待的初遇,对于达西先生的帮助,她绝对会欣然接受,不再连连推辞,迟疑犹豫。   因为她确信,在度过了开头这段需要摸索适应的日子后,她总会找到生存下去的依仗和技能的,到时候,她就可以加倍地回报这个真心帮助过她的人了。   可惜,她终究无法坦然接受这份纯粹的善意。   ——我得加快动作了,一定要早点儿找到一份可靠的经济来源,而后立刻搬出达西先生的房子。   ——再耽搁下去,将来一旦真相大白,我大概会成为达西先生记仇名单上的第一人,超越威克汉姆先生上位成功,可不是一件荣耀的事情。   ——而且,达西先生谨慎聪明,若是得知我的身份有异,他肯定马上就能猜出我是多莉丝·格雷。   裴湘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打散心底悄然滋生的侥幸和软弱,逼着大脑冷静客观地分析问题,甚至不吝于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分析。   ——我实在不敢试探他对帝国法律的认可度和对贵族阶级尊严的维护程度。   ——诚然,达西先生有诸多美好的品格,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就是英国上流社会中的一员,他是这个社会中真正的既得利益者。   ——他的出身,他的信仰,他接受到的教育,以及他接触到的舆论环境,哪一个都不会支持他包庇一名胆敢杀死贵族老爷并潜逃的罪犯的。   ——他在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后,非常有可能在第一时间就把我交给警方。   裴湘喝一小口的红茶,氤氲的水汽遮住了她眼底的怅然若失,男神确实是值得她粉一生的男神,可惜,一个错误的开端,足够毁灭接下来的良好发展了。   ——哪怕他真的同情我的遭遇,愿意给我提供庇护,我也不能因为贪图一时的安逸,就让他深陷名誉尽毁的危险中。   ——好人的良心,应该被珍藏并保护起来,而不是被肆意利用。   裴湘心里有了决定,就不再一味地沉默对待达西的各种安排。   “先生,谢谢你,我会暂时居住在这里的,你不用再为我耽搁过多的时间和精力了。   现在这种情形,已经远超我之前的预想了,好得不能再好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你的慷慨和仁慈了。”   裴湘说得真挚万分,同时,温婉而坚定地拒绝了更多的馈赠。   达西迟疑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   “也好,露西夫人,你若是想要联系家人,或者写信什么的,可以和米勒太太说,她会帮你雇佣马车,邮寄信件,你要是遇到了棘手的难处了,也请一定要告诉我。”   “我会的,达西先生,而且,我相信我的家人很快就会接我离开的,这一切的困难都是暂时的。”   达西看着对面女士充满希望的乐观笑容,终究不忍说出一些丧气话,他当然希望事情最后能有个欢喜圆满的结局,可惜,世事难料,人心繁杂反复。   两人喝了一会儿茶,裴湘向达西询问了一些国外的见闻,有关于法国革命的,有关于美洲大陆的。   后来,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那些神秘古国的传闻,达西家族在南亚次大陆和非洲都有产业,讲起当地的习俗也算是绘声绘色。   即便他措辞严谨,实事求是,尽量剥离掉所有未经证实的奇幻元素,力求客观真实,却也让裴湘听得津津有味。   谈得兴起,时间就飞一般地流逝,等到老管家亲自带着女仆赶过来的时候,达西和裴湘才恍然发觉,两人已经喝掉两壶红茶了。   达西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晚上,他在某个俱乐部有一场不得不出席的牌局,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向仆人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后,再次强调裴湘是达西家族的真诚朋友,让他们不要怠慢。   他叮嘱说,要像之前招待其他贵客那样,细心而体贴地招待她。   裴湘莞尔一笑,她听出了达西话中的委婉暗示。   他这是在告诉她,不要因为达西家族的照顾和帮助而产生心里负担,因为达西家的人对待朋友宾客,一向如此周到礼貌,裴湘不是例外,她可以欣然接受。   至此,裴湘就在达西的闲置房子里暂时住了下来,生活环境很舒心,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妥当,安稳闲适的生活让裴湘紧绷了好些天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给了她中场休息的时间。   可是,安逸慵懒只是暂时的,每当裴湘被当做孕妇仔细照料的时候,她都会清醒地意识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三天后,裴湘请米勒太太帮她雇佣一辆马车,她说自己要去见一位熟人,顺便逛一逛伦敦的大街小巷。   临出门前,裴湘用心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又带了宽沿儿帽子和挡风的纱巾,确保她的大半张脸都被绰绰约约地遮了起来。   至于露出的小部分,也因为奇妙的化妆技术而让人联想不到多莉丝·格雷本人。   收拾妥当后,她拎着小巧的手包走出了家门。   坐在马车里,裴湘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眼中划过一抹贪恋。   她暗暗思忖,她在这个繁华的城市中大概停留不了多久了,甚至于,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在英格兰这个国家都待不长了。   因为她从来没有忘却过,她现在是个在逃犯,是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女人,是个一旦被熟人发现,就会被送上绞刑架甚至连累达西先生名声的倒霉蛋儿。   对于不确定的未来,裴湘从来不敢心存侥幸。   ——伦敦是个大城市,可以隐藏我一时,可是我的样貌终究是个隐患,还是要尽早攒够钱财,打探门路,然后想办法离开这里。   裴湘托着腮,回忆起三天前她同菲茨威廉·达西的交谈,达西先生说,法国那边现在是拿破仑·波拿巴当政,英法正处于战争当中。   最近,法兰西的那位拿破仑皇帝在柏林颁布了大陆封锁政策,他宣布封锁不列颠诸岛,英国和其殖民地的船只一律不准驶入拿破仑帝国控制的港口。   这个消息引起了裴湘的警觉和后怕。   她当初在格鲁夫庄园布置那些假的引导性线索时,确实忽略了此时的英法关系和欧洲大陆上的情况,只是根据肯特郡的地理位置顺势制造了一系列的误导。   ——若是那些调查人员再多想一想,说不定就识破我的计谋了。   ——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认为一个女人是不会关注这些国际时事的,所以,他们是基于对女性的一贯轻视,才相信了我的误导?   裴湘想到这个时代的男人们对于女性的普遍轻视,想到他们那种理所当然的优越感,真是又气又无奈。   ——也许,不了解那些战争大事,国际纷争,才符合大众对于原身多莉丝·格雷的惯有印象,才符合她的成长经历和所受到的教育,才符合她的女性身份。   因为,在这个世道中,有不少人甚至觉得,大部分女人的智力和能力都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缺陷,她们易于激动,情绪化,感情脆弱,因而不能冷静而理智地独立完成一些重要事务。   回忆起主流报纸上的那些陈腔滥调,裴湘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心底忍不住轻嗤一声。   ——怪不得治安官他们没有捉到人也不太焦急,这是笃定了战时偷渡到欧洲大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还是笃定了在英国本土,迟早能够抓住我?   ——不管如何,我都顺利逃出来了,更加值得庆幸的是,我从来没有打算去欧洲大陆那边。   ——若是有机会的话,去大西洋对面定居也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还是看看具体情况吧,海关文书、身份证明、航行安全,以及出去之后的资金储备,这些都是问题,如今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坐在马车里,裴湘轻轻点了点花瓣似的粉唇,又把纱巾遮得严实了一些。   她细细反思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和得失,内心中有些说不清的东西渐渐沉淀下来,让她对这个时代的理解和认知又加深了一点。   这些天,从肯特郡到伦敦,从格鲁夫庄园到格罗斯维诺街区,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各有各的喜怒哀乐和处世准则。   不管是不是故事里的世界,这里都是鲜活热闹的烟火人间,都是她要度过一辈子的地方。 第14章   马车缓缓而行,很快就到了奇普赛德街区附近的一个小公园。   裴湘从马车上下来:“我去公园里散散步,吉姆,你找个地方歇歇吧。”   车夫吉姆咧嘴一笑:“好的夫人,我就在这附近等着,只要您出来,我一眼就能看到。”   裴湘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公园里。   她之前同达西先生说过,要私下里同家人见一面,告知他们自己的近况,并请求亲人们的原谅,所以,她今天就必须出来这一趟,假装赴约,和被她杜撰出来的家人会面商谈。   裴湘相信以菲茨威廉·达西的人品,不会做出派人监视她具体行踪的举动,所以,她“造假”的心情还是比较轻松的。   她在公园里走走停停逛了一圈后,找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   “你好,女士,今天是个好天气,不是吗?”   长椅的另一端,一位穿着浅绿色长裙的年轻女孩儿正在晒太阳,她听到裴湘主动攀谈的声音,扭头一瞧,唇角绽放出活泼友善的笑容:   “你好,夫人,今天的阳光确实很温暖,在伦敦可是很难遇到这样的明朗天气。”   感觉到对方并没有拒绝闲聊的意思,裴湘便笑盈盈地和这位陌生女郎说起话来。   她之前在公园里走走逛逛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位年轻的小姐了,她看上去是位性格非常和善的姑娘,对冒失撞到她的孩子和宠物很有耐心,还主动给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妇人指了路。   “我之前看到你总是停下来和熟人打招呼,就猜测你是伦敦本地人,对吗?我刚刚从肯特郡来,打算在伦敦常住,就想和熟悉这座城市的人多聊一聊。”   “呀,肯特郡的气候可比伦敦这里好多了,我去过那里避暑。”   绿裙子姑娘羡慕地说道:“夫人确实猜准了,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对这座城市算是熟悉吧,你这是找对人了。”   裴湘和对方交换了名字,随后就谈起这附近的奇普赛德街区:   “我听家里人说,那条街上的珠宝和绸缎都非常著名,我正好奇着呢,你能和我说说那里的店铺吗,出名的几家店里都有什么特色呀?还有,价格和质量都怎么样呢?”   用珠宝华服这个大部分女人都感兴趣的话题开头,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绿裙子少女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她多年来的购物经验。   从奇普赛德街区开始,一直讲到伦敦一些不太出名的小街窄巷,讲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老手艺人和信誉良好的店铺,还给裴湘推荐了几位细心周到的裁缝。   “他们店里的新花样不多,裙子的样式也不是最时髦的,但若是单单订做日常穿的裙子衣物的话,还是非常合适的,最起码,不用等非常久的时间,而且物美价廉、剪裁大方又得体。”   说到高兴处,绿裙子姑娘的眼睛闪闪发亮:   “夫人想必也了解,出名的裁缝和布庄总是不缺少订单和客人的,尤其是那些高贵富有的客人,所以每次都要等很长时间,让人特别着急,还不如去一些小而有特色的老铺子呢。”   裴湘默默记下了这些店铺的位置和店名,和热心的姑娘道了谢,表示自己有时间一定会找过去的。   之后,裴湘又打听了一下有关伦敦剧院的消息,听小姑娘讲了一会儿某某女演员和某某绅士的花边绯闻。   两人聊了许久,裴湘也给对方讲了多莉丝·格雷记忆中的肯特郡,讲了她“参观”过的格鲁夫庄园,满足了小姑娘对伦敦之外美丽景色的好奇。   阳光渐渐偏移,绿裙子小姑娘打算回家了,裴湘也觉得今天在公园里停留的时间够久了,足够制造一个她和家人促膝长谈的假象了,于是,她在和新认识的小姑娘告别后,也离开了公园。   再次坐上马车,裴湘没有急着回去休息,她按照刚刚打听到的信息,给了车夫吉姆几个店铺的地址,让他带她过去。   剩下的半天时间,裴湘拜访了三家风评不错的裁缝铺,两家廉价的首饰铺,还有一家最时髦最热门的衣饰用品杂货铺和一家当铺。   从这些店里出来后,裴湘对未来的规划清晰了很多,她大概知道怎么赚钱养活自己了。   当然,生活水平肯定要下降的,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住好房子,被米勒太太照顾着,吃穿用度无一不精。   可是,即便生活标准下降,她也是高兴的,因为她最渴望的还是自食其力,自由独立。   只有拥有了稳定保靠的经济来源后,她才能真正安心。   傍晚,裴湘回到格罗斯维诺街后,在米勒太太面前表现出了一种喜悦感激的精神状态,让人一看就知道,她今天外出遇到了好事情。   “露西夫人,你的嘴角一直翘着,是遇到什么惊喜的事情了吗?”   “当然,米勒太太,我在公园里遇到了久别的亲朋,真是让人惊喜的偶遇。   我们过去有一些误会,甚至一度失去联系,但是这次全都谈开了,你说,这是不是仁慈上帝送给我的礼物?”   “哦,和分别的故人重逢,又解开了心结重归于好,这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恭喜你,露西夫人。”   米勒太太一边笑呵呵地道喜,一边和裴湘商量起晚上的菜单来,经过几天的相处,女管家由衷认为,这位露西夫人是她见过的最有胃口最省心的孕妇了,真是给什么吃什么,不挑食,也不厌食。   决定好了晚餐的丰盛内容,米勒太太离开前感叹了一句:   “露西夫人,你肚子里的小家伙一定是个健壮的小伙子。”   留在房间里换衣服的裴湘一下子僵硬了笑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忽然觉得晚餐也不是那么让人期待了……   第二天,裴湘再次出门,去了另外的地方找人聊天,耐心打探伦敦的风土人情和柴米油盐。   第三天,裴湘研究了一下有名的出版商和他们工作的地方,又去了一趟剧院,不过此时正值议会关闭时期,许多名流贵人已经去了乡下庄园,剧院门前冷冷清清的。   第四天,裴湘在米勒太太的唠叨下,在卧室里休息了一整天。   第五天,达西先生过来看望她,两人坐在一起喝了几杯茶,稍稍聊了聊彼此的近况。   当然,主要是裴湘向达西“汇报”她和家人会面的进展。   “达西先生,我已经和我母亲见过面了,我们在公园里聊了一会儿,她很关心我,说会帮我向父亲求情的。”   “令尊的性格如何?”   “啊,我父亲是一位相当温和的绅士,为人并不固执。他既然允许母亲出来见我,肯定已经同情我的遭遇啦,所以,他早晚会原谅我并接纳我的。”   “这就好,但愿事情能够圆满解决。”   “谁说不是呢。”   裴湘露出既愧疚又感激的笑容:   “达西先生,你是好人,我父母对我也足够宽容,我确实非常的幸运。   对了,我没有告诉我母亲是你帮了我,我怕他们多想,甚至对你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我想着,等过一段时间了,他们能够心平气和了,我再把你的恩情公布出去。”   达西摇了摇头:“千万别公布,露西夫人,我所做的一切并不需要宣扬,你别忘了,是你提供的消息让我妹妹避免了一场伤害,这样一比较,我所做的这些就有些微不足道了。”   裴湘也不和他争执这些,只是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我告诉母亲说,我目前在外面租房子住,她便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先支应着。达西先生,我想不久之后,我就不用借住在你这里了。”   这次,达西倒是没有挽留,因为他十分明白,让裴湘回到父母身边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她一日不归家,便一日不得安稳,作为朋友,他当然要为她考虑得长远。   达西这次拜访的时间并不长,他似乎非常忙碌,停留了一会儿后,他就被匆匆而来的男仆喊走了,据说是有两个工厂代理人拜访他。   送走了达西先生,裴湘和米勒太太打了声招呼后,就返回卧室了,有了独处的空间,她从自己的行礼里翻出来一个扁平的亚麻多格布包。   这个亚麻布包是裴湘从格鲁夫庄园里带出来的,准确的说,是她刚刚穿越而来的那天晚上,特意收拾出来并随身携带的,都是属于原身多莉丝·格雷的重要物品。   之前躲躲藏藏的那些天,她一直没有把布包丢弃。   裴湘打开包裹,掏出里面的东西,有多莉丝·格雷珍藏的一些私人信函,有她在玛格丽特夫人那里学习过的证明,再有就是几件价值不错的珠宝首饰。   看到这些精致璀璨的装饰物品,裴湘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她不禁想到了多莉丝·格雷的身世和亲人。   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小姑娘是贵族和平民的私生女,如今已经父母双亡,唯一的亲人是姐姐珍妮弗·格雷,但是,两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   珍妮弗·格雷比妹妹多莉丝·格雷大两岁,姐妹两人被寄养在不同的人家,从小聚少离多,感情并不是非常深厚,只是偶尔有信笺往来。   就在两年多前,也就是姐妹两人的父亲亡故后,珍妮弗·格雷给多莉丝写了一封信,说她有幸成为了一名贵妇人的女伴,要去伦敦生活,贵妇人既慷慨又仁慈,对身边的人非常友善,所以,她准备借着贵妇人的交际圈,给自己寻找一个好夫婿。   在那封信中,珍妮弗·格雷炫耀着许诺说,等多莉丝·格雷从女校毕业了,她就求求好心的女主人,让多莉丝也来伦敦,和她一起参加舞会,说不定能够邂逅一段美好的姻缘。   多莉丝·格雷因为姐姐的这个承诺而欣喜万分,她给姐姐回了一封厚厚的信,一边表达她的感激之情,一边询问她在那位贵妇人身边的工作内容,和珍妮弗打听有关舞会的各种细节。   可惜,自从那封信寄出后,原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接到过珍妮弗·格雷的回信。若不是玛格丽特夫人偶尔提起过,说原身的姐姐在伦敦混得不错,还有了些社交名声,原身都以为她姐姐出事了。   珍妮弗·格雷没有再寄信给妹妹讲述伦敦的繁华,但是多莉丝·格雷依旧记住了姐姐的许诺,就是要带着她参加伦敦的舞会,把她介绍给青年才俊。   两年后,原身毕业了,也从玛格丽特夫人那里打听到了姐姐的住址,她非常想去伦敦投奔珍妮弗·格雷,可惜,却没有充足的路费。   当时她有两个选择,一是变卖了手边的几件珠宝首饰换一笔英镑,直接去伦敦,二是答应玛格丽特夫人介绍的工作,先赚点路费和生活费。   结果很明显,原身选择了去格鲁夫庄园当家庭教师。   之后,就有了多莉丝·格雷的意外身亡和裴湘的穿越而来。   裴湘摆弄着几件珠宝,想着那位生活在伦敦的珍妮弗·格雷,眼中闪过思索。   她选择和达西来伦敦,并打算在这座城市停留一些时日,抛去各种天时地利的缘由外,其实也和原身离世前的一点念想有关。   在生命的最后,多莉丝·格雷其实是有些淡淡的遗憾的,她对当初没有选择直接去见姐姐而感到后悔,同时,她也好奇珍妮弗·格雷在伦敦的日子,想知道她到底过得如何?   这些断断续续的想法并不强烈,也不会扰乱裴湘的情绪并左右她的选择,可这到底是多莉丝·格雷的最后一丝留恋,裴湘想着,在她离开这里之前,还是要关注一下那位珍妮弗姐姐的。   ——两人多年未见,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惦念着亲妹妹?   ——亦或者,姐妹情分早已消失殆尽,从此成为陌路…… 第15章   就在裴湘回忆原身姐姐的时候,在伦敦的一间豪华住所内,珍妮弗·格雷也在同两位访客谈论妹妹多莉丝·格雷。   “非常遗憾,莫里斯先生,库克调查官,我和多莉丝·格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所以,我并不知道她目前的行踪。”   这个回答让来自肯特郡的治安官莫里斯皱了皱眉头:   “格雷小姐,你该清楚,若是替多莉丝·格雷隐瞒行踪的话,一旦被发现,你也会受到指控的。”   珍妮弗·格雷慢悠悠地摇着檀香木缎面折扇,红唇微启,眼波流转:   “怎么隐瞒呢?我这里人来人往的,几乎每天都会举办小型聚会,而且,尊敬的马尔伯罗议员隔几天就要过来看望我一次,莫里斯先生,你说,我哪有精力和条件窝藏一名杀人犯呢?   英明杰出的治安官大人,你莫不是在肯特郡抓不到人,压力太大,就跑到伦敦这里诬赖人家吧?”   被珍妮弗·格雷这样嘲讽一问,莫里斯马上涨红了脸。   一旁的库克调查官抢在莫里斯发怒呛声前,赔笑着说道:   “格雷小姐,你自然不是那种包庇犯人的愚蠢无知妇人,我们都相信你的清白,以及对英格兰法律的尊崇。   莫里斯他就是太过焦急,太想为埃塞克斯勋爵报仇了,他的语气才稍显生硬了一些。”   有人打圆场递台阶,一向八面玲珑的珍妮弗·格雷自然不再咄咄逼人,她充满风情地笑睨了一眼库克调查官,而后才柔声说道:   “埃塞克斯勋爵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遗憾,可惜,我却没有办法帮上太大的忙。   两位先生想必也知道我们姐妹俩的出身,那也该清楚,我们自小就没有生活在一起,关系其实挺疏远的,说实话,我和那位玛格丽特夫人的联系次数倒是更频繁一些。”   莫里斯在库克出声打圆场的时候,就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   他猛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位美艳的少妇并不是任他耍威风的普通妇人,而是马尔伯罗议员最喜欢的情妇,也是伦敦社交圈里非常有名的交际花。   珍妮弗·格雷见识多,人脉广,在她没有人老珠黄并彻底失势之前,他一个地方上的小小治安官,还真不宜于彻底得罪她,否则枕边风一吹,他就要麻烦缠身了。   “格雷小姐,抱歉,我刚刚的语气不好。   不过,逮捕多莉丝·格雷这件事迫在眉睫,你若是有任何线索,或者她来找你寻求帮助了,请务必联系我们,我相信格雷小姐是个是非分明的聪明人。”   “这是自然,我是绝对不会包庇那个胆大包天的丫头的。”珍妮弗·格雷微笑点头,看起来非常的深明大义。   眼见着今日的拜访再询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莫里斯和库克坐了一会儿后,就起身告辞了。   送两位客人离开后,珍妮弗·格雷独自坐了一会儿,装饰华丽的客厅里再无外人存在,竟显出了几分另类的冷清沉闷。   金发女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妩媚精致的眉宇间浮现出几分疲惫怅惘,她轻轻揉了揉额角。   桌上的点心散发出甜丝丝的香气,是她往日的最爱,然而此时,她却没有任何品尝的胃口。   这时,门房值守的仆人进来通报:“格雷小姐,乔治·多弗尔先生来访。”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珍妮弗·格雷眼中惊喜乍现,甜蜜的笑容瞬间爬上脸颊。   “快请多弗尔先生进来。”   这话音刚落,一位极其俊美的年轻人就大步走了进来。   “珍妮弗,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珍妮弗·格雷硬生生忍住了冲到心爱之人身边的动作,她勉强保持着矜持的坐姿,斜睨了眉清目秀的青年一眼,笑嗔着抱怨道:   “我是一、两件小礼物就能够打发的傻姑娘吗?你算算日子,你都多久没有来我这里了。”   娇艳如花的女人撇开脸,粉面上含着薄怒,偏偏她的眼神又像蜜一样粘在来人的身上,粘得对面血气方刚的青年心痒痒。   “珍妮弗,亲爱的,你有多久没有见我,我就有多少个日夜因为思念你而难以入眠,你看,分离让我们俩都痛苦不堪,我多希望能日日陪伴在你身旁。”   乔治·多弗尔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中的礼物塞到珍妮弗·格雷的手中:   “打开看看,珍妮弗,我这个月的生活费可都换成这个漂亮的小东西了,希望能配得上你的笑靥和明眸。”   心爱的人一说甜言蜜语,珍妮弗·格雷就板不住面孔了,她本来也不想把拿捏调·教男人的那一套,认真用在乔治·多弗尔的身上。   她对他的喜爱是绝对发自于内心的,完全不同于对待马尔伯罗议员时的虚情假意。   “你又胡乱花钱,被你家人知道了,又该说我骗你哄你了。”   乔治·多弗尔笑笑没有说话,只是用温柔似水的目光瞧着珍妮弗,示意她打开礼物盒子,看看里面的首饰能不能讨她的欢心。   珍妮弗打开精致的包装,只一眼,就被里面的珊瑚项链吸引了注意力。   “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要这个?哦,乔治,你真是太贴心了。”   “我自然要想方设法打听你的事情,珍妮弗,不能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已经让我觉得愧疚不安了,若是还忽略你的喜好的话,我就再不敢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珍妮弗眨了眨眼,努力让眼眶不要湿润得那样明显,她迷恋地看着乔治·多弗尔宠溺温雅的笑容,和那双如同海洋般深邃迷人的蓝眸,心中悸动。   乔治·多弗尔把项链戴在珍妮弗优美白皙的脖子上,又轻轻抚摸着她的金色长发。   “珍妮弗,别急,也别为了我们的未来感到彷徨无措。我这些天没来看你,就是在为了我们的未来而努力。   你听我说,我找了以前的同学打点关系,经过多番努力和几轮引荐,终于获得艾萨克伯爵的青睐。   他愿意重用提拔我,投资我的政治前途,给我在政府里谋一个重要的位置。   等这事儿办成了之后,我就能给你提供优裕的生活条件了,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你从马尔伯罗议员的手中抢走了。”   这个好消息让珍妮弗·格雷心中一喜,而后又是一忧。   “乔治,你还是不要太冲动了,你的仕途刚刚起步,若是这个时候公开得罪马尔伯罗议员的话,会不会对你的前程造成不好的影响。”   乔治·多弗尔望向情人的目光更加缠绵柔和了。   “别担心,亲爱的,我知道马尔伯罗那个老男人的弱点在哪里,等我掌控了他的把柄,他就不敢在伦敦兴风作浪了,我会让他灰溜溜地卷铺盖回他的乡间小屋去。”   听到乔治·多弗尔如此自信的说辞,珍妮佛·格雷好奇心大起,她开始缠着对方,让他一定要告诉她,马尔伯罗议员那种精明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弱点。   英俊的男士为了得到情人更多的痴缠和献吻,一直懒洋洋地端着架子,坚持不松口,珍妮佛·格雷特别享受这种被宠溺被重视的感觉,心中的爱意更加浓厚……   这边,春情浓浓,耳鬓厮磨,另一边的裴湘则还在为着圆谎和生存而奋斗。   和菲茨威廉·达西谈完话后的第二天,裴湘按照原计划出门。   这次,她去了一家信誉不错的老牌珠宝店,准备变卖掉几件首饰珠宝,换成英镑以备急需。   原身多莉丝·格雷当初舍不得变卖首饰改善生活,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她如同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女孩子一样,渴望进入上流社会,渴望能够参加鬓影飘香的舞会,能够结识英俊潇洒的富家子弟,然后,凭借美貌、性情和才艺嫁得贵婿,从此衣食无忧,富贵安然。   多莉丝·格雷把这些闪亮之物看作是获得美满归宿的重要助力,每一件漂亮的首饰,都承载着改变她不名誉出身的希望。   而如今,命运的轨迹已经发生了不可预料的转变……   穿越而来的裴湘成为了多莉丝·格雷,并戴上了杀人犯和在逃犯的罪名帽子。   裴湘自然不会指望这些珠宝首饰帮她增辉,再迷惑一名品格高尚的正直绅士迎娶她,所以,她决定把这些不能吃不能用的首饰卖了,换成可以帮她度过生存难关的货币。   同时,裴湘手中还有些属于埃塞克斯勋爵的东西,她在处理尸体的时候,把对方身上没有印记符号的贵重饰品都收集了起来,经过她拆拆捡捡并仔细处理后,也算是一笔小小的财富了。   一个小时后,裴湘一脸平静地走出了珠宝店,看起来和进去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但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暂时的经济困局算是解了。   ——万幸,多莉丝·格雷的首饰都是普通的款式,又没有什么特殊的来历,并不是那种一出手就会引起各方注意的珍品,否则的话,我还真不敢做成这笔买卖。   不过,这次是一锤子买卖,若是再把刚刚换取的这笔钱花完了,那她就是真的身无分文了。   ——所以,还得找个工作,不能只出不进……   在马车里吃了一点东西后,裴湘又让车夫带她去了格雷斯丘奇街区。   裴湘现在借住的地方是伦敦有名的住宅区,临近海德公园,那里的住户大都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世家名流。若是没有令人尊敬的家庭背景,是无法在格罗斯维诺街购置房产的。   而裴湘此时要去的街区,同样是伦敦的住宅区之一,不过大部分住户的社会地位都不太高,多是伦敦的普通商人、律师或者政府小职员。   “吉姆,一会儿到了格雷斯丘奇街,麻烦你帮我打听打听,哪家的房子是近期需要出租的,还有就是房东的品行如何。”   “好嘞,夫人。”   马车渐渐远去,珠宝店的大门前又恢复了平静。   过了一会儿,一辆镶嵌着达西家族族徽的双轮轻便马车驶了过来,车子停稳,门童过来殷勤开门,菲茨威廉·达西从车里面走了下来。   “奥哈尔先生在吗?”   “达西先生,奥哈尔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您请进。”   达西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珠宝店的大门。   正在检查宝石光泽的奥哈尔先生看到达西的身影,连忙起身相迎。   “奥哈尔先生,我请你制作的适合小姑娘佩戴的珍珠首饰,都完成了吗?”   “当然,达西先生,您的订单肯定是最先完成的。”   奥哈尔先生请达西在他对面坐下,又让店里的学徒放下手边的整理收拾工作,赶快去后面的仓库里取他最新完成的作品。   达西坐下后,视线轻扫,忽然,他被奥哈尔工作台上的几件旧首饰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达西带着手套拿起旧首饰中的一枚蝴蝶贝母发卡,放在掌心里仔细看了几眼。   他的记忆里很好,在格鲁夫庄园里遇到裴湘的那天早上,这枚发卡就别在对方的金色发鬓边。   裴湘当初佩戴它,是想通过这枚制作精良的旧首饰,让达西相信她出身自有一定底蕴的家庭,而威克汉姆那个人,一向都喜欢把猎艳的目光放在有钱人家的小姐身上的。   却没有料到,无巧不成书,这个特意安排的细节,如今出了差错。   奥哈尔瞥了一眼,语气随意地解释道:   “哦,是一位女客人留在店里的,她说不喜欢这几件旧首饰了,就来换点儿英镑。   怎么,达西先生对这样的饰品感兴趣?交给老奥哈尔吧,我可以用最新最璀璨的宝石帮你制作一枚更加精巧的。”   达西轻轻摇头,他把蝴蝶贝母发卡放回了原位,视线又划过另外几件旧首饰:   “这些首饰,都是那位女士留下来的?”   奥哈尔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另一块绒布上的几颗小宝石和一些黄金质地的细链子、戒指托,不太在意地补充道:   “诺,包括这些零碎珠宝,都是那位女士带来的。   我猜啊,又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女眷,为了维持体面,开始悄悄变卖旧首饰了,嘿嘿,还骗老奥哈尔说是这些首饰太占地方了,啧啧,谁会嫌弃金银珠宝太多呢?这些事啊,我见识多了。”   达西抿了抿唇,半晌才说道:“你说得对,老奥哈尔,确实是一位家境窘迫的女士,也是一位自尊心很强的女士,说不定还是我认识的朋友。”   奥哈尔此时也注意到了达西不甚愉快的表情,连忙闭上嘴不再多说什么。   等到学徒把达西先生定制的一整套珍珠饰品取回来后,达西在奥哈尔的工作台上,认真地验视了一遍首饰的造型和质量。   这是他送给妹妹乔治亚娜·达西的开学礼物,最好不要出现什么瑕疵。   等检查完毕并确定每颗珍珠都非常圆润无瑕后,达西又指着裴湘刚刚抵卖出去的首饰珠宝说道:   “把这些也都帮我装起来吧,记在账上。” 第16章   裴湘刚刚卖了首饰换钱,就被达西撞破并重新买了回去,这事儿发生得巧妙,所以,她再谨慎也预料不到。   她乘着马车在外面转悠了一天,非常有效率地找到了想要租住的房子,并和房东做好了一个月后入住的约定。   房租有些贵,但是裴湘很满意,因为未来左邻右舍的背景非常符合她的特殊需求。   隔壁邻居是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夫妇,定期往北美运输棉布、火柴之类的轻工业生活用品,街对面那一家的男主人是政府文员,供职于海关部门的一个下属机构,据说那位先生挺受上司赏识的。   敲定了心仪的住处之后,她又和一家客流量很大的衣饰用品杂货铺老板聊了聊,双方很快就达成了初步协议:   裴湘提供一些手工编织的蕾丝花边和绣品在店里寄卖,卖得价钱越高、数量越多,给店里的提成就越丰厚。   这种寄卖形式并不新奇,伦敦很多家布庄和衣帽店里都有类似的销售形式,这也是许多平民家庭女性补贴家用的重要渠道之一。   但是,并不是什么人的女红作品都能够在店铺里单独寄卖的,越是受欢迎的店铺,对寄卖品的质量要求就越高,店铺老板为了保证本店的口碑,一般都是用宁缺毋滥的挑剔眼光审视寄卖品的。   例如裴湘谈下的这家老牌杂货铺,就已经有半年多没有接受个人的商品寄卖了,而裴湘能够获得眼光毒辣的老板的青睐,还要归功于她的新鲜图案和精湛绣工。   说起这个脱颖而出的女红才能,就是原身多莉丝·格雷和裴湘两人共同的财富了。   多莉丝·格雷一直把自己往贤妻良母方向培养,自然不会疏忽女红的练习,她也算是心灵手巧,无论审美水平还是针线技巧都是同龄女性中的佼佼者。   至于裴湘,在穿越之前,虽然并没有从事相关工作,但是却有家学渊源,她从家族女性长辈那里学习到了量体裁衣的基本技能。   裴湘的母亲喜欢旗袍,喜欢民族风格浓郁的手工艺品,在制作传统服饰上颇有心得,裴湘自小耳濡目染的,也会学会了镶边、盘扣、编络子等手艺,脑中记得不少吉祥纹路和传统风格的图案。   说实在的,她的手艺并不怎么精湛了,年轻姑娘的闲暇爱好大多都是时而热情高涨,时而抛之脑后的,自娱自乐而已。   但是,有了原身多莉丝·格雷的手艺底子后,裴湘制作出来的女红作品就变得精美异常起来。   细致灵巧的针线和独树一帜的绣纹图案,再加上别具一格的美装饰小点缀,让她临时赶制出的样品十分打眼,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店铺老板的目光,也帮她打开了一条不错的销售渠道。   当然,裴湘不准备靠着女红针线过一辈子,她只是打算靠着这门手艺救救急,给她的生活提供一个最基本的保障,之后,她还是想要学习穿越前辈们的奋斗经历,往出版商和报社投投稿子。   她没有特别严肃的文学理想和社会改良愿景,非常愿意逢迎时下最受欢迎的文学内容进行创作,赚些快钱,积攒一些人脉。   她相信,人类的喜怒哀乐是共通的,她用心编故事,描写得色香味儿俱全,总能打动读者和编辑们的内心的。   实在不行,她再突破点儿尺度,给一些不上台面却销量极高的小报写写稿子,相信报酬也会非常丰厚的,不过,根据她这些天的旁敲侧击,据说这个领域的竞争其实也是挺激烈的。   ——不怕不怂!本姑娘品鉴过的小颜色文儿,那是经过互联网时代海量加持的,怎么也算是见多识广的理论派了吧?   至于培养一个笔名、给作品提高格调、积攒严肃正经的文坛名声这种事,裴湘想着,她可以在找到新的定居国度后,再费心维护和深入经营。   至于现今这个时间段么,没有什么事儿比攒钱和找门路离开英格兰更重要了。   ——再也不想过这种一出门就画浓妆遮纱巾的日子了!   裴湘给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之后,就返回了住处,米勒太太递给她一份拜访帖子,说是达西先生派人送来的,他最近想过来一趟,询问裴湘什么时候有空。   “我都可以的,米勒太太,请你回复达西先生吧,就说我随时恭候他的到来。”   米勒太太点点了头,转身找人传话去了。   裴湘则回房间换下外出的衣服,悄悄检查一下肚子的大小和形状,然后才在客厅的壁炉旁坐下,低头认真做起针线活来。   她今天从杂货铺老板那里得到不少有用的建议,灵感迸发,心底冒出了许多改良传统图案的新思路,若是研究成功了,成品肯定会更加符合英国人的审美,却又不会失去东方古国独有的韵味。   第二日上午,达西准时拜访,他给裴湘带了一本新书做礼物。   裴湘闻着纸张油墨的香气,突然心生淡淡不舍,这样难得的朋友,以后应该很少再有交集了吧?   “达西先生,能和我说说美利坚那边的情况吗?据说他们南部全是种植烟草和棉花的种植园,是这样吗?”   达西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若是以往,他肯定会以为这是裴湘随口而出的好奇提问,但是自从发现她在珠宝店变卖旧首饰后,他就不会再如此简单地看待这些问题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身旁这个笑着说家人已经原谅她的女人,并没有获得亲人的真正接纳和及时的资助。否则的话,连私奔时都舍不得放弃的珠宝首饰,怎么会在返回伦敦后就转手卖掉呢?   ——她急需用钱!   ——或者换个思路想一想,她一直说有家人在伦敦居住,这话是真的吗?她真的和亲人联系了吗?   ——亦或者,她请求我带她离开肯特郡这件事的背后,真的没有其他的隐情了吗?   达西查看过露西夫人的那些旧首饰,都是有些价值的普通款式,上面没有任何属于家族或者个人的标识,他自然没有从中发现什么不寻常的端倪。   但是,达西可以肯定,那些首饰的前任主人非常爱惜它们,每一件都是经过精心保管的。   ——既然曾经珍视,为何如今要全部变卖?   ——若是露西夫人没有和家人和解,那她接下来准备做些什么呢?她似乎一直对海外的情况比较关注,同我几次谈话,都在打听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   ——难道,露西夫人准备离开家乡?   ——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一个孕妇……背井离乡不是一个玩笑,露西夫人实在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年轻的绅士抬头看了一眼温柔浅笑的朋友,暂时压下心中纷繁的猜测,专注于眼前的谈话。   “露西夫人,你问我美利坚如何,这可是个大问题,你这样笼统一问,我反倒不知从何讲起了。   不过,他们南部确实盛行大规模的种植园,棉桃和烟草的质量都不错。”   裴湘眨了眨眼睛,期望达西能再多说点儿具体的,比如贸易船只往来什么的,可惜,这位绅士今天的谈兴似乎不高,他只是简单地应答了两句后,就陷入了沉默寡言的状态。   客人不说话,负责招待的主人却不能任由气氛安静下来,所以,裴湘微笑着便换了个话题。   “对了,达西先生,我已经和家人商量好了,他们说,那个,我现在这种状况不宜回家去,那样肯定会让认识的人说闲话的,可又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去乡下待产,怕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所以,他们在格雷斯丘奇街区那边帮我租了一个小套间,大概一个月左右吧,我就可以搬去那边居住了。”   达西不动声色地敛去眼中的探究和思索,仔细琢磨了一下裴湘的话。   ——打算尽快搬出去住?已经租了房子?   ——格雷斯丘奇街那边的小套间?那边的房租……倒是不太贵,环境也尚可。   ——那么,她这么着急卖珠宝首饰换钱,是为了解决房租问题吗?她不想再接受我的帮助了?   ——所以,之前是我想多了?露西夫人并没有离开英格兰的打算?   达西换了个坐姿,看起来更悠闲了一些。   ——应该是我多虑了,露西夫人并不是满脑子幻想的傻瓜,即便她曾经眼瞎看上了维克汉姆。以她目前的情况来看,实在没有充分的理由远渡他国,必须承受各种风险,这不是在自讨苦吃么?   有了这个认知,菲茨威廉·达西隐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的滋味颇为复杂,他不知是该气还是该叹息。   多少人想要扒着达西家族不放呢,若是能够拐弯抹角地攀亲带故,都要好好炫耀一番,可她倒好,想方设法地着急离开,真是一点人情都不想拖欠。   年轻的绅士忍了忍,到底选择了不过多干涉,当然,这也是为了维护一下这位年轻女士的自尊心,于是,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裴湘奇怪地看了达西一眼,觉得他今天不太一样,明明是他来拜访她的,怎么现在反而不说话了?   似乎察觉了裴湘眼中的疑惑,达西终于想起身为客人的礼节了,为了不让客厅里的谈话气氛陷入进一步的尴尬境地,他用一种比较奇怪的语气问道:   “露西夫人,你和你的家人商量好今后的出路了吗?你父亲准备怎么安排这个孩子?”   裴湘的眼眸中划过浅浅的疑惑。   ——他在别扭什么?   “父亲他……应该是会联系一位一直单身的远亲,请那人代为抚养。不过,我会争取邀请那位亲戚到伦敦来,和我生活在一起,这样一来,我就不用离开我的孩子了。”   这个问题让裴湘的目光暗淡了不少,她轻轻地摸了摸肚子,眉梢眼角全是脆弱又依依不舍的愁绪。   “至于未来出路,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最近几年我是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打算了。我相信,我的家人也不会催促我的,他们一向体谅我的敏感情绪。”   达西抿了抿嘴唇,心中五味杂陈。   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身边的女人,耳中听着她半真半假的胡诌,却又无法真正地生气。就连被愚弄欺骗的愤慨也烟消云散了,反而全是同情和无奈。   甚至,还有一些尊重掺杂在啼笑皆非的情绪里。   ——不是什么人都勇于走出舒适富足的生活环境的。   ——在伦敦,漂亮的女人有许多捷径可以选择,稍稍放下一些坚持,就可以成为一只远离风雨侵袭的金丝雀的。   他想到被他留在马车里的那匣子旧首饰,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错觉,也许,露西夫人的人生其实是由两部分粘合而成的。   前部分属于那个昏头昏脑跟着威克汉姆私奔的傻姑娘,如今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   至于后半部分,则是那个敢于在格鲁夫庄园的林间小路上拦住他,向他这个陌生的男人寻求帮助并且坦诚过往的鲜活女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鲜活的女子给他的印象越来越深刻,她爱撒谎,她想逃离,她要撇清关系,她对外面的世界兴致勃勃,她言之有物却不柔顺乖巧。   她的心中,似乎有许多叛逆的计划,她的目光,落在了更广阔的天地里,好似大不列颠诸岛都装不下她。   她不愿意接受过度的帮助,她不愿意欠下太多的人情债,她宁可失去安稳无忧的庇护,她低头柔弱地微笑,但她的灵魂却在平等地注视着他。   ——可是,她骄傲的底气到底来自哪里呢?   “露西夫人,不管怎么说,我先预祝你的乔迁之喜。你一个月后搬家,对吗?可惜,我那时候大概不在伦敦了,我需要去北边的工厂处理一些账目上的麻烦。”   裴湘莞尔一笑:“谢谢你,达西先生,只是搬一次家而已,从伦敦的格罗斯维诺街区搬到格雷斯丘奇街区,比你去北面的工厂可近多了,我该预祝你旅途愉快,事事顺利的。”   达西应了一声,突然觉得对方笑得弯弯的双眸太过明亮,语气也轻松自在得过分,实在扰得旁人心里乱糟糟的。   年轻的绅士低头喝了一口微凉微涩的红茶,努力平复胸口的郁郁之情。   两人接着商谈了几句搬家的事宜,达西又招呼米勒太太进来,吩咐她到时候一定要带人去帮忙,务必把裴湘的住处安排妥当。   这次的拜访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之后,达西便告辞离开了。   等他登上马车,再次瞥见车座上孤零零放着的首饰匣子的时候,终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想着,人真的挺奇怪的,但凡屋内的露西夫人对他表现出一丁点儿的非分之想,他就会立刻拉开距离,绝对不给她任何得逞的机会和错误的鼓励。   可是,当对方急着离开并坚持保持距离了,他又有一些淡淡的失落。   达西暗自思考,这份起伏纠结的心情,绝对不是因为自己对露西夫人生出了男女之间的好感,而是因为对方天性中的独特与慧黠。   ——以及,友谊!   对达西来说,相处起来如此轻松自在的年轻女性实在太少了,至此以后渐渐拉开彼此的距离后,他自然会感到遗憾。   至于这份浓重的遗憾中还有什么晦涩幽昧的悸动?达西就弄不明白了。   他也不打算为难自己,只当是最近太过忙碌于维系人际关系,并看了太多上流社会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才产生了这样奇怪的情绪。   “等我从北部工厂回来后,一切都会变得正常的。”男人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首饰盒子,喃喃自语。 第17章   以菲茨威廉·达西今时今日的身家地位,从来不会缺少向他示好献殷勤的女人。   在他离开伦敦前参加的某次聚会上,就有一位玲珑妩媚的佛洛尔夫人向他发出隐晦的邀请,委婉表示愿意成为他的情人。   达西拒绝后,很快就有其他的富家子弟凑过去,成为了那位夫人的新欢。   黑发的佛洛尔夫人似乎为了赢回颜面,又或者是为了让达西感到后悔,在宴会上忽然活跃起来,她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很快就给那位富家子弟谋取了一些人脉资源。   当然,达西知道,聚会之后,得到资源好处的富家子弟也不会吝啬钱财,肯定会送些珍奇的礼物给新情人的。   这种社交场合上的微妙交易关系,达西向来是敬谢不敏的,他端着酒杯转身离开,对身后的调情和挑衅漠然处之。   一旁的几位年长男士旁观了这起无声无息的“较量”,纷纷露出打趣的表情。   艾兰男爵无奈摇头:“佛洛尔夫人还是如此愚蠢,她现在还没有搞清楚,我们的达西先生可不是那些愣头青一样寻找晋升门路的年轻人,会在意她的那点儿人脉。”   威尔金森议员摸了摸精心打理过的八字胡,笑眯眯地说道:   “只要佛洛尔夫人一直保持着她的美貌和身段儿,就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愚蠢和无知,你看,那几位阁下虽然表情无奈,不还是应承了她的‘小’要求吗?”   达西晃了晃酒杯,表情冷冷淡淡,对这番谈话不予置评。   “达西呀达西,不要这么无趣沉闷,来,和我们聊聊,到底什么样的女人能入了你的眼?”   艾兰男爵摇头晃脑拉长了声调,一边打量着挺拔英俊的年轻家主,一边好奇询问:   “我听说,你一直没有对哪位淑女表示过青睐。”   达西言简意赅地答道:“我需要慎重选择。”   “婚姻当然需要慎重选择,可是达西,婚姻之外,咱们完全可以随心所欲一点的。”   达西挑眉:“我比较重视承诺,而且,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哪个女人值得我神魂颠倒,花费心思。”   “承诺?唔,年轻小伙子的想法。”艾兰男爵低声喟叹,语气意味深长。   他身侧的中年绅士幽默地接了一句:“因为他未曾经历过不幸婚姻的折磨。”   这句俏皮话引起几位已婚男士的哄笑和认同,在场大多数人的婚姻都是门当户对的联姻,是资产地位和血统爵位计算衡量后的匹配结果,很少有因爱而结合的。   说出去,都是模范夫妻,私下里,冷暖自知。   醉醺醺的马尔伯罗议员举着酒杯,兴致高昂,他示意达西看向不远处的角落。   “看那里,达西先生,看到那个金发的尤物了吗?那可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我现在就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至于马尔伯罗夫人,哦,她现在大概在湖区的某位年轻艺术家的小木屋里,感受浪漫呢。”   议员先生摆出过来人的姿态,侃侃而谈他的生活经历:   “我选择珍妮弗并带她出席咱们的聚会,不仅仅是她的美貌俘获了我,还有她察言观色的能力。   最近我在准备一份议案,十分想提前知道一些先生们的建议和看法,以及,真实倾向,呵呵,可又不方便大张旗鼓地去询问。   我的情人立刻就察觉到了我的苦恼,第二天,她替我张罗了一个小型的文艺沙龙,哈哈哈,一晚上过去后,我的烦恼就得到了解决。   你看,达西先生,漂亮聪明的情人可不仅仅是享乐用的,她们知情识趣,讨巧卖乖,厉害着呢。”   马尔伯罗议员大概是喝多了,一高兴就和达西吐露了点儿真心话,连老婆的秘密恋情和他最近在准备议案的事情也透漏了出来。   一旁的中年绅士捕捉到议员先生的酒醉之言,呵呵一笑,立刻不动声色地继续套话:   “马尔伯罗先生,你又在炫耀你的珍妮弗·格雷小姐吗?那样美艳有风情的尤物属于你,可真是让人羡慕呀。”   被恭维的议员先生笑得更加得意了,他一脸自豪,拍了拍达西的手臂,断言他早晚会明白这其中的妙处的。   达西向旁边移了两步,把空间让给那位想要套话打探消息的先生,顺势躲开了醉鬼在他耳边的聒噪。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地望向那位珍妮弗·格雷小姐站立的方向,原本只是一扫而过,但是,那抹熟悉的金色捉住了达西的注意力。   ——这种娇贵动人的金色头发,非常少见,同露西夫人的发色几乎一模一样。   达西表情微变,他又转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灯光有些晃眼,距离稍远,让他看不太清楚珍妮弗·格雷真切的五官模样。   不过,从面容轮廓来看,她和露西夫人还是非常相似的,只是,那位马尔伯罗议员的情妇稍稍丰腴一些,站姿仪态也没有露西夫人优雅自然。   心中有了比较,男人就收回了打量的深沉视线,他的表情依旧冷淡沉静,眉目深邃骄矜,心中却升腾起了新的巨大疑惑。   ——相似的漂亮金发,相似的五官轮廓,一看就是拥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只是,露西夫人怎会有一个做情妇的亲戚?   ——珍妮弗·格雷么?   达西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忽而想起,他最近在伦敦之外的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   ——对了,珍妮弗·格雷不就是那个多莉丝·格雷的姐姐吗?那么这样一来,岂不是说露西夫人和多莉丝·格雷也存在某种亲属关系?   菲茨威廉·达西踱步避开人群,找了一张墨绿色天鹅绒沙发缓缓坐下,肃容敛眉,凝神回忆他和露西夫人的过往交集。   他发现,那位夫人从来没有表示过她认识多莉丝·格雷。她是不知道有这样一门亲戚?还是为了避讳埃塞克斯勋爵死亡的阴影?   达西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但是迷雾重重,让他找不到具体的方向。   大概是因为裴湘之前的谎言太过成功,她对威克汉姆同达西家族的关系太过熟稔,因而,“露西夫人”是威克汉姆的私奔情人这件事,给达西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   再加上她假装怀有身孕这件事,更让菲茨威廉·达西在潜意识中,把即将做母亲的露西夫人同少女多莉丝·格雷彻底割裂开来,丝毫不会把她们联想成同一个人。   于是,即便达西在一场聚会上注意到了珍妮弗·格雷,发现了她和裴湘非常相像后,他也没有把思考的方向往正确的位置引导,反而在真相的大门外拐了一个弯儿,直奔另一个错误的方向。   ——我记得,他们说格雷姐妹都是私生女出身,父亲是贵族出身,当然,“格雷”也不是那个男人的姓氏,而是女方那边的。   ——也就是说,露西夫人完全有可能和格雷姐妹俩存在亲缘关系,当然,露西夫人作为婚生女的话,确实是没有必要了解家族男性长辈在外面的风流债。   ——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亲戚。   此时的菲茨威廉·达西下意识地忽略了另一个可能性,就是格雷姐妹俩的长相不是遗传自父族,而是继承了她们那位美艳母亲的外貌优点。   他若是朝着这种可能性深入思考的话,就会发现露西夫人的身份存在着许多破绽,并不是经得起认真推敲的。   然而,也许是潜意识下的自我逃避和自我保护,一向谨慎理智的达西完全辜负了他那颗善于思考的大脑,和一向引以为豪的判断力,反而给他的新发现匆匆下了粗疏的结论,之后,他就再也不愿意推翻心中的猜测了。   聚会渐渐接近尾声,达西去和聚会的发起者告辞,珍妮弗·格雷正好就站在组织者的身旁,这次,达西终于看清了这位马尔伯罗议员情妇的五官。   当珍妮弗·格雷妩媚精致的面孔完全呈现在灯光之下的时候,达西的内心深处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他没有发现,他的后背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潮湿了,仿佛在某个瞬间受到过莫大的惊吓。   而今的放松释然,又好似虚惊一场。   ——果然是我想多了,在灯光下近看,珍妮弗·格雷和露西夫人就不是那么相像了,之前的距离有些远,所以我才产生了错觉,也是,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达西内心一哂,嘲笑自己的不淡定和莫名多疑。   大概是菲茨威廉·达西的视线着实有些奇怪,珍妮弗·格雷不自在地侧了侧脸,随即便疑惑地望了过来。   她这样两个动作,正好给了达西再一次仔细观察比较的机会。   他发现,两人的脸型和发色非常相似,额头饱满,鼻子挺秀,但是,露西夫人的鼻梁一侧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这就让她和面前的格雷小姐有了明显的区别。   还有就是,露西夫人的眉毛有些粗有些直,弧度不是那么明显,眉峰处的曲折给人非常柔和的感觉,藏着一种静默的温柔和东方式的娴雅,和珍妮弗·格雷小姐上挑的秀气细眉完全不一样。   另外,露西夫人的眼睛要更狭长一些,眼角微微下垂,看人的时候显得分外无辜,有些像初生的小狗,湿漉漉的,可怜而纯真,这又是一个不同于珍妮弗·格雷的地方。   因为珍妮弗·格雷的眼睛大而妖娆,顾盼流辉时总有种勾人的媚态。   都说眉眼是一个人脸孔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这两双明显不同形状和不同神采的眼睛一经对比,就彻底打散了达西心底的疑惑,再多看两眼,他竟然找不出刚刚那种让人心惊肉跳的熟悉感了。   最后,达西的视线在珍妮弗·格雷的饱满红唇上一扫而过,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觉得还是另一种柔和清新的浅粉色更好看一些,最好在唇珠的地方有些稍稍深的痕迹,让人有轻轻触碰的冲动。   心中有了答案,达西不着痕迹地扭开脸,心说怪不得有浪子说美人都是相似的,珍妮弗·格雷和露西夫人明明长得不太一样,可是让人冷眼一瞧的时候,偏偏给人如出一辙的感觉。   ——大概,她们都拥有上帝赐予的完美礼物吧……   ——只是,肉体凡胎下的灵魂才是最珍贵的,露西夫人的气质姿仪就远胜于这位格雷小姐。   珍妮弗·格雷望向达西的时候,正好撞见了达西冷淡嫌弃的眼神,一时有些茫然,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傲慢的贵公子了?   然而,这位冷淡高傲的先生没有给珍妮弗·格雷询问的机会,他微微行了一个告别礼后,就转身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大厅,乘着驷马马车消失在路尽头。   珍妮弗·格雷隐晦地撇了一下嘴角,转瞬间就把这个小插曲忘记了。她如今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可以和心上人双宿双飞,至于其他人,其他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菲茨威廉·达西参加完聚会的第二天就离开了伦敦,大概一个月后,裴湘也搬离了达西的私宅,开始了独自一人在租来的小套间里的生活。   有了自己的房间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肚子上缠着的包袱卸了下去,第二件事,则是洗脸卸妆。   在知道了伦敦还有一个珍妮弗·格雷后,裴湘就没有在外人面前露出过真正的素容。   她每天外出时画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浓妆,对米勒太太等人的解释就是,私奔回来后怕熟人认出身份。其实,卸掉那层浓妆后,裴湘也没有以完全的真面目示人,她总得给自己留些底牌的。   经过一番仔细揉搓后,裴湘终于觉得清爽了。   ——哇,毛孔自由呼吸的感觉,真舒服,我要是再不搬出来住,脸上的皮肤都得毁了,有时候,我竟然会觉得鼻梁上画的那颗痣要成真的了,哎,习惯成自然这件事挺可怕的!   ——画一次眉毛和眼睛要花费好长时间,我都不敢轻易卸妆呀,这个时候的化妆工具和彩妆种类太单一了,完全比不上我穿越前的那个世界,唔,万分怀念神奇变脸术。   ——真诚感谢另一个世界里美妆博主们的技术分享~   金发姑娘微微仰头,剔透晶莹的水珠儿从她的面颊上滑落,露出了属于多莉丝·格雷的本来容貌。   秀气纤长的眉毛,微挑的桃花眼,细腻无暇的肌肤,饱满的唇瓣,这张毫无修饰的娇艳面孔,竟然和珍妮弗·格雷没有太大的差异!   若是达西此时出现在裴湘的对面的话,他大概再也找不出什么逃避的借口了,除了同父同母的亲姐妹,这世上哪里还有这么相像的年轻姑娘? 第18章   裴湘搬完家后,就和新的左邻右舍迅速熟悉起来,重点交好的人家当然是从事海外贸易的韦斯特夫妇。   与此同时,她也不会怠慢其他邻居,亲切随和的脾气,诙谐有趣的言谈,优雅自然的举止,让她飞快地融入了格雷斯丘奇街区。   当然,最主要的一点还是她出手大方,为人慷慨,很少拒绝别人的请求。   不到半个月的功夫,裴湘就成为了韦斯特夫人的亲密朋友,当她给韦斯特夫人设计了两顶非常别致的帽子,让她在聚会上大出风头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更亲近了。   韦斯特夫人当众宣布,整个伦敦都没有比裴湘更讨人喜欢的伶俐人儿了。   至此,裴湘和韦斯特家的交往越加频繁,她也不再一味地保持着完美无缺的亲切形象,开始有意无意地暴露出一些无伤大雅的缺点,吐露心底半真半假的烦恼和过去犯过的错误。   这让韦斯特夫人更觉得她亲切真实不虚伪,是可以真正交心并值得信赖的淑女。   在经营邻里关系的同时,裴湘也在努力赚钱,她和杂货铺子的老板合作愉快,开始有了一些私人的交情。   “露西,快来,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温蒂太太,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让我引荐吗?”   这日,裴湘带着最新完成的女红作品走进了亨利兄弟杂货铺,刚露面,就被老板亨利喊了过去。   矮胖的亨利老板身边站着一位瘦高挑儿的妇人,此时正不客气地打量着裴湘。   “温蒂太太?你好,我是露西,很高兴认识你。”   温蒂太太敷衍地勾了勾嘴角:“你好,露西夫人,我同样很高兴认识你。听老亨利说,你想承接我们剧院的一些活计,是吗?”   裴湘似乎没有感觉到对方挑剔冷淡的态度,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是的,亨利夫人,我在设计服装上还有些微末的才能,希望能施展在贵剧院的演出服装上,为我们不列颠的艺术发展尽一点绵薄之力。”   裴湘的恭维稍显夸张,但却把温蒂太太所在的剧院捧到了代表英格兰的高度,当然,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浮夸之词,但偏偏裴湘说得真诚,态度认真,让人忍不住心里高兴,而不觉得她谄媚阿谀。   果然,温蒂太太的表情稍稍和缓了一些。   “我们剧院确实希望能得到热爱艺术的人的鼎力支持,既然露西夫人有这份心思,就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和能力吧,若是能满足我们的需要,我们自然不会拒绝露西夫人的到来。”   裴湘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把自己今次带来的作品拿了出来:   “夫人,这是我设计的图案,还有配色,你可以看一看,适当了解我的设计风格。   当然了,我知道若是想要设计剧院的服装道具,这些小件的装饰品代表不了什么,但是,我可以从打下手的工作开始做起,和贵剧院最近上演的剧目场景,剧目角色等慢慢磨合。”   温蒂太太看着裴湘的女红作品,心中闪过一丝惊艳,她在亨利要引荐裴湘之前,就已经看过她留在店里的寄卖品了,说实话,她非常喜欢,所以才没有拒绝和裴湘见面。   现在,她看到了新作品,更觉得自己选择留下来等待是正确的,没有浪费时间。   “既然露西夫人这样有诚意,又有老亨利的面子在,我就不得不答应你的请求了,露西夫人,你之后有时间吗?咱们现在就去后台工作的地方看看?”   裴湘已经谋划良久,此时自然欣然点头。   两人坐着马车到了欧尼多兰剧院,这座剧院位于黑马克街区,是一家老牌的中型剧院。   最近是淡季,观众不多。欧尼多兰剧院趁着这段清闲时间排演了一出新剧,准备在即将到来的社交季隆重上演,所以,温蒂太太确实需要裴湘这样的人帮忙,协助她做一些必要的筹备工作,毕竟,一场演出的服装非常重要。   温蒂太太带着裴湘去了欧尼多兰剧院的后台,把她介绍给剧院经理后,就带着她来到了准备新剧服饰的房间,开始给她分配活计。   裴湘表现得很好,她勤快有眼色,性格柔顺又有才能,很快就让温蒂太太满意起来,觉得能找到裴湘这样的帮手非常幸运。   至此,裴湘就开始了在欧尼多兰剧院的临时工生涯。   等她和剧院的工作人员混了个脸熟后,她来这家剧院的目的也渐渐达成了,甚至,连相关的目标人物都出现了。   这天,裴湘准时到达剧院后台,发现大家都是十分忙碌,便找了个好脾气的伙计询问情况。   “哦,露西你来了,正好,刚刚温蒂太太还找你呢,她那边要忙不过来了。”   “利德,发生什么了,怎么大家突然忙乱起来了?”   “对了,你刚来不久自然不清楚。”   利德抓了抓头发,笑嘻嘻地解释说:   “今晚会来许多贵客赏剧,经理让我们好好准备,你知道的,贵人们多挑剔,我们哪里敢马虎呀。”   “贵客?”   “对,就是马尔伯罗议员,珍妮弗·格雷小姐,爱德华·布鲁克先生,还有另外几位绅士和夫人,一大群人呢,虽然是咱们的老客人了,却也得更加精心的伺候。”   裴湘露出恍然的表情:   “原来是他们,我听说过的,那位珍妮弗·格雷小姐非常喜欢咱们欧尼多兰剧院,常常呼朋唤友过来捧场。   连带着,许多贵人也愿意过来订一个包厢,如果是他们来赏剧的话,确实应该认真准备。”   “是啊,说起来,我们剧院能一直有充裕的经费,还得感谢珍妮弗·格雷小姐的捧场呢。”   “利德,她们说珍妮弗·格雷小姐原来是马尔伯罗夫人的女伴,经常陪着那位夫人出入宴会剧院。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格雷小姐一下子就成了议员先生的情人,而马尔伯罗夫人则离开了伦敦,去了外地休养。”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露西,你下次不要随意谈论格雷小姐的这段过去啊,她听了会不高兴的。”   “我明白的,谢谢你的提醒,利德,我只要关注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不会乱嚼舌头惹祸的。”   利德赞同地点了点头,不再和裴湘闲聊,他手中还有一堆活儿呢,裴湘也不再缠着他说话了,她从手袋里掏出几颗糖果,塞到利德的手中。   “谢谢你指点我,利德,这是给小安妮的礼物,她会喜欢的。”   利德本来不想要裴湘的东西的,不过他想到女儿的笑脸和馋糖果时的可怜表情,实在无法拒绝裴湘的好意。   裴湘也不多说什么,她朝着利德摆了摆手,就往温蒂太太的房间跑去。   众人忙碌了大半天,终于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做好了各种准备,就等着马尔伯罗先生带着他的情妇和朋友属下们莅临。   裴湘混在剧院的工作人员当中,十分不显眼,她一边竖着耳朵听这些剧院老人八卦马尔伯罗一行人的诸多琐事,一边不急不慢地处理着手中的杂务。   终于,马尔伯罗议员的马车抵达剧院门前,经理亲自迎接,而裴湘则躲在工作区域,第一次看清楚了原身多莉丝·格雷的姐姐。   ——唔,好险,多亏我一直以来没有用真正的外貌示人,这姐妹俩长得太像了!年龄上又只是相差两岁,猛一看,竟然像双胞胎似的。   ——这位的名气越来越大,认识她的人越来越多,多莉丝·格雷留在英国就越危险,看来,得加快计划的进展了。   裴湘摸了摸额前的秀发,这是她最近请人制作的黑色假发套,完全遮盖住了原本的璀璨发色,这让她心中稍安。   ——若说差别,珍妮弗·格雷要丰腴一些,看起来更加性感美艳,唔,她似乎很喜欢笑。   裴湘远远地望了一会儿珍妮弗·格雷,又观察了一会儿她和情人马尔伯罗议员的相处状态,就没有再关注她们了,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位绅士身上,这人才是裴湘来欧尼多兰剧院的主要原因。   爱德华·布鲁斯,一名任职于海关部门的政府高级官员,马尔伯罗议员的忠实拥趸。   他手中掌管着英美远洋货运的部分审批权力,最近,他正在刻意为难裴湘的新邻居韦斯特夫妇,意图讨好马尔伯罗议员。   当然,这些消息不是裴湘一下子就可以打探到的,她在剧院里忙前忙后地帮忙,为温蒂太太贡献好点子,装傻不计较报酬,任劳任怨不吵闹,就是为了尽量搜集今天这一行人的消息。   果然,吃了许多次的小亏之后,裴湘用好人缘换取到了一些非常有价值的线索。   她汇总了各种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抽丝剥茧,去伪存真,终于探查明白了平静水面之下的暗涌,进而琢磨出了平安出国的稳妥办法。   演出很快就开始了,这时候,大家都愿意往有钱的老爷夫人面前凑,一般情况下,只要是运气不太差,都能得到或多或少的小费和奖赏。   裴湘继续保持着温和不爱计较的性子,不着痕迹地退到了后台不起眼的角落,替大家看管需要更换的衣物和演出道具。   同时,她静静听着演员们谈论外面的宾客,从各种闲言碎语中抓取用得着的细节和关键词。   忙碌了一晚上,裴湘精疲力竭。   第二天,裴湘和温蒂太太告了几天假,说是家里有些事情需要她帮忙,暂时顾不上剧院的活计了,然后,她就在温蒂太太惋惜不舍的目光中,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裴湘回到住处,正巧和出门拜访的韦斯特夫人打了个照面,这位夫人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凝重,她只是和裴湘匆匆点了个头后,就登上马车急急离开了。   裴湘转了转眼睛,猜测那位韦斯特夫人应该是去找门路求助了。   她昨晚看到的那位爱德华·布鲁斯先生是一位善于专营的政客,为了讨好马尔伯罗议员,一直卡着韦斯特家的许可批文。   他不放行的理由是,韦斯特家货船上的部分商品应该被征收高额税,他们之前享受的优惠政策和低税率并不符合相关条例,韦斯特家的贸易欺骗了国家,窃取了纳税人的财富。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韦斯特家为此忙上忙下,尽力打点各方的人际关系,但却一直僵持着,根本得不到妥善解决。   ——我得想办法推动一下,让韦斯特家换一个求助对象。   裴湘回到房间内,换了一身家居服后,就坐在了桌子后面写起信来。   写完信,她又开始在另一张纸上记录这些天获得的信息。一条条罗列起来,再分类归纳,勾画人物关系图,补充她的思考所得,很快,随着纸上写满字迹,她脑中的计划也渐渐完善起来。   傍晚的时候,裴湘重新出门,把写好的信邮寄了出去,寄信者的署名就是她随意编的一个普通名字。   很快,在格雷斯丘奇街正中间的一幢大宅中,女管家收到了一封写给她的私人信函,这位识字的胖妇人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展开信纸,还来不及看信纸上的内容,就被里面掉出来的一英镑吸引了目光。   胖管家的贪财和吝啬人尽皆知,所以,她飞快地捞起意外之财,立刻塞进上衣的口袋里后,才开始兴致勃勃地阅读信件里面的文字。   这封信很有意思,写信人宣称她十分不喜欢格雷斯丘奇街新搬来的租客露西夫人,认为她是一个虚伪做作的女人,不该获得大家的喜爱和尊重,于是,写信人决心要给露西夫人一个难忘的教训。   信中,笔迹的主人希望胖管家散布一些不利于露西夫人的言论,让整条街区的街坊邻里都知道这个女人是个不安于室的荡·妇,她有着不太光彩的过去。   “我保证,我告知你的这些丑闻都是真实的,所以你大可以肆意宣扬,不必担心因为污蔑无辜之人而遭受良心上的谴责。”   看到这句话,胖妇人忍不住嗤笑,她才不管信里说的有关露西夫人的事情是真是假哩,不过是搬弄些口舌是非而已,上帝他老人家才不操心这些小事呢。   “一个年轻漂亮的单身女人,守寡独居,也不见家里有亲戚来看望她,她一定有见不得人的过去。”   胖妇人理直气壮地嘀咕了几句后,又继续读信。   信件的最后一段说,随信附赠的一英镑是给胖妇人做事的报酬,若是这次的事情办得好,写信人下次还找胖妇人帮忙做事,当然,报酬也会更加丰厚。   看到这个许诺,贪婪吝啬的女管家眼睛一亮,原本只想敷衍了事的心思立刻被打消了。   她马上做出决定,一定要尽心尽力地完成这份价值一英镑的工作,务必让整条街区的人都知道露西夫人的“真面目”。 第19章   几天之后,裴湘和韦斯特夫人在一起喝下午茶,韦斯特夫人的情绪不算太明朗,眉目郁郁,唉声叹气。   作为细心的朋友,裴湘自然要关怀一番。   面对朋友的殷切询问,韦斯特夫人犹豫了一会儿后,才慢慢吐露了心中的烦恼。   “你知道的,露西,我们家一直和北美那边做生意,把我们大不列颠工厂里面的东西运到美利坚去,然后再把那边的棉花、烟草和粮食运回来加工,赚取其中的差价。   感谢我主庇佑,韦斯特家的生意一直顺顺当当的,可是,大概就是太过顺利了,招惹了一些人的嫉妒。   这段时间以来,有人开始给我们家的生意制造麻烦,故意为难,为此,韦斯特先生已经好几天睡不好吃不好了。”   裴湘吃点心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知道,之前的安排开始起作用了。   “怎么到处都有这样卑鄙的小人,哪能因为别人家生意兴旺就嫉妒呢?   上帝保佑,韦斯特夫人,我相信那些小人肯定会遭受报应的,善良的人必定会有福报,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转的。”   韦斯特夫人摇头叹息,故意把生意上的困难往严重上描述:   “我担心韦斯特家支撑不下去了,我们肯定等不到那些小人阴谋暴露。   露西,不瞒你说,我们家最近运气不好,有几船的货物需要尽快运出去,可惜,因为那些人的阻拦和贪婪,一直没有拿到许可文件。   你知道的,没有许可批示,货船就不能顺利离港,唉,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韦斯特家都在损失本钱。”   裴湘的脸上立刻露出十分同情的表情,她温和地拍了拍韦斯特夫人的手,恳切安慰她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的,要相信韦斯特先生的能力和人脉。   然而,这样空泛的安慰之词并不能减少韦斯特夫人的忧愁,她需要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   裴湘假装没有看出对方的欲言又止,她安安静静地往红茶里添加牛乳和砂糖,一副岁月静好的娴雅模样。   韦斯特夫人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裴湘,目光微微闪烁,她今天请她来喝下午茶,其实是有事相商。   说来话长,韦斯特家的生意之所以遇到的困难,其实就是被党派之争给波及了。   韦斯特先生的靠山是一名上议院贵族,那人最近和马尔伯罗议员不太对付,家族势力之间也起了纷争,闹得不太体面。   于是,就有人为了讨好马尔伯罗议员,卡住了韦斯特家的经营许可。   上面神仙打架,下面小鬼动作频频,韦斯特家是暴发户,底蕴不够深厚,受到的影响最大。   现今只是不给批复许可文件,下一步,也许就要想法设法地让韦斯特家缴纳高额的税款了,那样一来,肯定会令韦斯特家的财富缩水大半的。   若是想要尽快解开韦斯特家遇到的困境,就需要讨好马尔伯罗议员,但是那样一来,韦斯特家背后的靠山肯定会不高兴的,搞不好还会觉得韦斯特家族背叛了派系立场,那样的后果,韦斯特家承担不起。   其实,麻烦刚刚降临的时候,韦斯特夫妇就曾深入讨论过这个问题。   “亲爱的,咱们去和马尔伯罗议员说说情吧,实在不行,可以让些利益给他。”   “不行,不能去亲近马尔伯罗议员,那样会得不偿失的,我们不能失去真正的靠山。”   韦斯特先生在卧室里背着手踱步,他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语速飞快地解释说:   “而且,我打听到,爱德华·布鲁斯那家伙留了一手,他并没有把他为难韦斯特家的事情汇报上去,他是想把咱们家彻底弄垮之后,再去邀功请赏。”   韦斯特夫人跟着丈夫风风雨雨这么些年,也是精明能干的,所以马上就明白了韦斯特先生的顾虑。   “那怎么办,货物的尾款都已经交了,再运不出去,就算逾期了,三倍赔款,咱们这一年就白忙了。”   韦斯特夫妇商量来商量去,发现唯有悄悄安抚住那个直接使绊子的布鲁斯,让他高抬贵手放韦斯特家一码,这件事才算有转机。   可是,那人既然要通过为难韦斯特家而讨好马尔伯罗议员,又怎么会轻易放手,他们找人去说和,送去贵重的礼物,结果都无功而返,再折腾下去,就要惊动更有权势的人物了。   若是那样的话,事情就再无转圜之地。   就在韦斯特家一筹莫展的时候,韦斯特夫人在同邻里家女眷的交际往来中,听到了一则流言。   流言说,她的新朋友露西撒了谎,她其实并不是一名年轻命苦的寡妇,而是一位贵人的情妇。   贵人现在带着家人去乡下度假去了,所以她才单身一人住在这里,没看她刚刚搬来的那一天,身边有训练有素的管家和仆人帮她处理杂物么。   韦斯特夫人刚刚听到这则流言的时候,并没有太惊讶,因为在这之前,裴湘已经隐隐透漏出这方面的意思了。   大体上就是她轻信了男人的甜言蜜语,走错了路,现在感到后悔却也晚了,所以才搬离了原来的住处,想和过去一刀两断。   然而,这则流言终究还是引起了韦斯特夫人的注意,因为,她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姓氏。   “那个露西夫人,其实和马尔伯罗议员的情妇关系不错,她们俩啊,可是同一种人。”   “真的吗?这可是事关名誉的大事,你可别瞎造谣啊,露西夫人为人不错,不该被诋毁的。”   “诶,我可没有造谣,你们知道我新雇佣的那个小女仆吧?就是她偷偷和我透漏的。   她之前跟着上一任主人出门的时候,遇见过那个珍妮弗·格雷,据说,露西夫人当时就站在格雷小姐的身边,两人说说笑笑的,关系挺好的。”   “哎呀,女仆们捕风捉影的话你也信?   再说了,格雷小姐虽然是马尔伯罗议员的情妇,但是,她能在议员面前说得上话的,所以呀,和她交好的夫人们也不少,哪能在一起说笑就成为情妇了?   你这猜测可是愚蠢极了。”   “我就说说而已,你怎么……”   “其实,我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不过,和你们刚刚说的有些出入。”   “咦?你都听说什么了,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这些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我听到的版本是,露西夫人和一位姓布鲁斯的先生交往过密。”   “哪个布鲁斯先生?”   “就是我家那位的顶头上司呗,看上去是顶顶正派的一位绅士,没想到外面也有红颜知己,啧啧。”   “哦,哦,我知道了,你家先生是在海关部门工作,啊,原来是那位布鲁斯先生啊,听说挺有权力的,港口好多的货船主都得奉承他呢,他管着许可审批,是吧?”   “那我就不清楚了,他们男人的事我可不感兴趣。”   “你这性子可不行,再这样糊里糊涂的,瑞德先生就更不把你看在眼里了。”   “干嘛好端端的教训我,诶,你们可以问问韦斯特夫人呀,他们家不就是做远洋运输生意的吗?说不定就要和那个什么许可申请打交道。”   话题的中心一下子转到了韦斯特夫人的身上,韦斯特夫人也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她压下心底狐疑,面无异色地点了点头,笑着加入了闲谈中。   “海关那边确实有一位爱德华·布鲁斯先生,我家的货船要想顺利离开大不列颠的港口,确实需要那位先生批复的许可,不过其他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因为没有人抓住切实的证据,所以。讨论裴湘到底是不是布鲁斯先生的情妇这件事,最后也没有个结果。   大家说完话就散了,谁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反正无论事实如何,年轻漂亮的单身女人总会惹来非议的。   但是,韦斯特夫人却是上了心的。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琢磨着听来的流言八卦,晚上吃过饭,她又把这件事和韦斯特先生讲了,让他去打听打听。   韦斯特先生很快就打听到了一些东西,爱德华·布鲁斯那个人有没有情妇不清楚,但是,布鲁斯先生非常热衷于参加珍妮弗·格雷举办的聚会,进而讨好马尔伯罗议员。   “就是说,布鲁斯先生和珍妮弗·格雷有些交情?所以,不论露西到底认识那些人中的哪一个,都能帮上忙的。”   “真能帮上忙?万一是个误会呢?我不想让街坊邻居看韦斯特家的笑话。”   韦斯特夫妇犹豫起来,他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裴湘请求帮助,若是误会了她和布鲁斯先生的关系,邻里之间也挺尴尬的。   而且,他们也不愿意让外人知道韦斯特家里的真实经营困境,那会让韦斯特夫妇觉得颜面尽失。   然而,许可批文的事情迟迟得不到解决,眼见着这次的货就要积压下来了,韦斯特夫妇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只能选择试探一下裴湘。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下午茶之约。   “露西,我想冒昧问你一句,你认识爱德华·布鲁斯先生吗?”   韦斯特夫人想到对方温柔大方的性格,决定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出心中疑问。   “叮当”一声,裴湘因为爱德华·布鲁斯这个名字失态了,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勺子,非常失礼地弄出了瓷器的撞击声。   裴湘飞快地抬起眼帘,卷长浓密的睫毛像战栗轻颤的蝶翼,怯生生地忽闪了几下。   “爱德华·布鲁斯先生?”她佯装镇定地弯了弯嘴角:“是的,我认识他。”   见到裴湘的反应,韦斯特夫人心中一喜,马上意识到那些流言非常有可能是真的,这个女人确实和布鲁斯有一腿。   她想到裴湘之前透漏的那些影影绰绰的往事,心中更是大定。   “露西,咱们认识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你是我最喜爱的朋友,我一向认为你值得更好的人生,哪怕曾经走了弯路,也应该得到怜悯和宽恕。”   这话让裴湘蓦然苍白的脸色好了一些,她低头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出声。   韦斯特夫人没太顾忌裴湘表现出来的失措情绪,她继续说道:   “我家遇到的麻烦,我刚刚和你都说了。露西,我想,嗯,你现在也该全都猜到了。   对,那个许可文件需要爱德华·布鲁斯先生的亲自批复,可惜,韦斯特家和布鲁斯先生之间有些误会。”   裴湘终于抬头,有些迷惑地看了一眼韦斯特夫人:   “夫人,这和我认识布鲁斯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双方既然存在误会,解释明白就可以了,爱德华他……不是,布鲁斯先生是一位可亲可敬的绅士,他很明事理的。”   韦斯特夫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和善。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有卑劣的小人从中挑拨,让我们双方的误会加深了。   露西,我的朋友,我今天约你出来,也是想请你帮一个忙,就是请你帮我们说服布鲁斯先生,让他批复韦斯特家的许可申请。”   裴湘顿时露出为难又羞窘的表情。   起居室安静了下来,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半晌,裴湘叹了一口气,她抬头直视韦斯特夫人:   “夫人,我知道,你大概是打听到了我和布鲁斯先生的关系,所以觉得我可以劝说他。   但是你错了,我和他已经分开了,他的妻子……我现在……人微言轻,抱歉,我可能帮不了你和韦斯特先生。”   韦斯特夫人并没有马上放弃,她紧紧盯着裴湘,继续请求说:   “露西,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了,请你一定要帮帮我,只要你能帮韦斯特家拿到许可文件,我们肯定不会让你白搭人情的,韦斯特家必有重谢。”   “重谢?”   “是的,只要是韦斯特家族能够做到的。”   这话让裴湘的眼睛亮了亮,看上去似乎心生动摇。   她紧紧扭着手指头,咬着下唇又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她下定了决心。   “韦斯特夫人,你既然知道了我和布鲁斯先生的关系,那你也该猜出来,我是偷偷离开家的,曾经,我为了爱情,背弃了父母给我安排的婚约。”   韦斯特夫人挑眉,暗想她还真不知道,不过这傻姑娘愿意说,她就姑且听着呗。   “一开始,我和爱德华非常甜蜜,直到我发现爱德华他已经有了妻子!而且……他的妻子非常霸道,不能容忍我和爱德华之间的亲密关系。”   韦斯特夫人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她听说过爱德华·布鲁斯的妻子,那确实是一位厉害的夫人,娘家势大,为人蛮横,能钳制住丈夫,不让他拈花惹草。   这也是爱德华·布鲁斯为什么那样热衷于攀附马尔伯罗议员的原因之一,只有获得了更多的权势,更高的地位,他才能摆脱妻子和岳家的“压迫”。   韦斯特夫人的对面,金发姑娘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涩然苦笑:   “后来,我们分手了,但是我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了,我现在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韦斯特夫人,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了,活得像个隐形人,时刻担心家里面找到我,把我捉回去送到修道院。   或者,我的那段不光彩的过去突然暴露了,被大家嗤笑,韦斯特夫人,如果可以的话,我要离开英格兰!”   这次,轮到韦斯特夫人吃惊了,她惊疑地打量着裴湘,似乎想要把这个姑娘看透了。   “你要离开英格兰?”   “是的,韦斯特夫人。”裴湘慎重点头,目光坚定。   韦斯特夫人沉吟片刻,看向裴湘的目光多了几分认真和郑重,她突然意识到,这位一向好说话的友善朋友,其实并不是那么单纯无城府的。   ——听听,她的这个要求恰好就踩在我可以接受的底线之上,韦斯特家确实不缺少这方面的人脉关系。   ——生意做大了之后,我们雇佣的那些船员也不都是背景清白的,偶尔的时候,为了留住特殊的航海人才和熟悉航线的海员,韦斯特家确实需要给一些人办理全新的身份。   ——想想也是,露西能独自一人生活在伦敦,还把日子过得比较滋润,本身就代表着,她不是一个简单无害的女人。   这个忽然生出的新认知,不仅没有让韦斯特夫人心生抵触和戒备,反而让她兴奋起来。   因为她知道,裴湘这人越厉害,那她把事情办成的几率就越大。   归根结底,她对韦斯特家也是有所求的,这将是一宗双赢的交易。   裴湘并不理会韦斯特夫人飞速变换的表情,依旧是一副温柔恬静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知道韦斯特家有这方面的人脉,可以帮我在海关那边弄来新的身份和出入境的许可,最重要的是,还不会惊动任何的无关人士,任何的!   韦斯特夫人,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去找布鲁斯先生,说服他和韦斯特家族达成和解。   然后,你们给我办一个新的合法身份,再送我去美利坚,可以吗?我希望开启新的人生。”   韦斯特夫人冷静了一点,她在脑中飞快地计算着得失,嘴上还不忘讨价还价:   “露西,你知道的,一套身份背景证明和出入境许可办下来,需要动用不少人脉……”   裴湘微微抬手,打断了韦斯特夫人的讨价还价:   “夫人,一旦我重新和布鲁斯先生搭上关系,就会彻底激怒他的妻子,那样一来,我就无法在伦敦待下去了。   你看,为了帮助韦斯特家摆脱困境,我将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亲爱的韦斯特夫人,你我是真诚的朋友,我们之间是不是应该互相照顾一下?”   话音落下,裴湘便不再赘言,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一向精明的韦斯特夫人,眼波温润又通透。   静默中,韦斯特夫人的气势渐渐弱了下来,最后,她一咬牙,点头答应道:“行吧,我答应你。” 第20章   交易达成,裴湘和韦斯特夫人做了一个约定,十五天之内,裴湘为韦斯特家拿到爱德华·布鲁斯的许可批文,而韦斯特家则要帮裴湘办理一个全新的身份,再把她安安全全送到北美去。   从韦斯特家出来后,裴湘的心里就松了一口气,她相信韦斯特家不会出尔反尔的,也不会花费大力气去查她的真实身份。   因为到目前为止,她透露出的真实信息实在很少,他们若是要去调查,肯定是费力不讨好的。   而且,露西夫人曾经是谁这件事,对韦斯特家族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是没有多少威胁的。   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在求她办事的关键时刻讨人嫌,做一些惹她不高兴的多余事情。   韦斯特家是精明的生意人,完全能够算明白这笔账的。   等她到了美利坚之后,人海茫茫,天高地阔,又不是互联网智能时代,他们便是心血来潮想要调查她,也是束手无策的。   ——唔,我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接近爱德华·布鲁斯并从他的手中拿到许可批文。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完成的事情,否则,韦斯特夫妇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求助到我这里来。   裴湘站在路边凝神思考了片刻,飘忽的视线掠过一座座典雅整洁的房子,掠过匆匆而过的行人,在不经意间落在了一个壮硕的背影上。   “佩吉太太,等等我,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裴湘突然出声,喊住了不远处的胖妇人。   这人就是她之前写信忽悠过的女管家,在收了她的一英镑后,便开始不遗余力地造谣诋毁露西夫人。   韦斯特夫人能够这么快就想到找裴湘帮忙,贪财嘴碎的佩吉夫人功不可没。   听到自己的名字,佩吉惊讶回头,就看到新搬来的租客露西夫人向她款款走来,那纤细的腰肢和曼妙的走路姿态,让同为女人的佩吉太太暗妒不已。   她偷偷腹诽,怪不得有人愿意出钱破坏这个女人的名声,只看她这副轻佻的容貌,就实在够招蜂引蝶的了。   “露西夫人,日安。”   佩吉太太深谙表里不一的成人社交技巧,瞬间露出讨喜友善的笑容。   裴湘浅笑:“佩吉太太,你现在忙吗?我想请你帮个忙。”   佩吉微微收敛了笑意,装模作样地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为难地说道:   “我家女主人吩咐了一些事情,要我尽快回去汇报,不过,既然露西夫人有需要,我可以腾出一些个人的休息时间帮你。”   裴湘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无视了佩吉的推脱婉拒,语气略带强硬地说道:   “我的事情不会耽搁你太久的,咱们可以边走边说,走慢一些,等到了你家门口,事情就该差不多谈完了。”   佩吉忍不住惊疑地睁大了眼睛,这条街上的住户都是体面客气人,按照往常的经验,她若是像刚刚那样露出为难的表情,找她帮忙的人都是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的,没想到,这个露西夫人这么没有眼色。   ——不对,她不是没有眼色,她这是在刻意为难我,看不起我,哼!   有了这个认知,佩吉太太的一张红润圆脸上再没有了和善笑意,她板起了面孔,一双小眼睛微微眯着,看向裴湘的视线很不善。   “佩吉太太这是怎么了?”裴湘眨了眨眼睛,对这种程度的冷脸丝毫不怵,甚至,她紧接着就扔下一枚炸弹:   “佩吉太太突然变得不高兴了,是因为最近没有人找你做特别的生意了吗?那夹在信纸中间的一英镑,你赚得特别轻松吧?”   这话让佩吉太太先是一愣,猛然僵硬了壮硕的身躯,紧跟着,她嗖地一下仰起短短的脖子,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裴湘,似乎想要探究出她是从哪里获悉那笔交易的。   裴湘悠悠然地理了理裙摆,斜觑了佩吉太太一眼:   “你呀,真是见钱眼开,什么钱都敢赚。   你怎么不想想,我既然能搭上贵人的人脉,又有那样的过去,我曾经得罪过的人又岂是善茬?   大家都不是厚道良善的人,她们成功恶心了我一把,自然要炫耀的。   呵,你看,有人在我面前得意得很,完全没有替你保守秘密的意思,都用来嘲笑我了,所以佩吉,我已经知道你背着我做过的坏事了。”   佩吉被裴湘的三言两语吓得面色发青,她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   “你骗人,她、她们说还要让我接着做事哩,怎么会随便泄露我的身份。”   “哦,你觉得你自己挺有用?不会成为弃子?啧啧,真有意思,这条街上像你这样喜欢搬弄是非的女仆多得是,暴露你一个,再找下一个呗。”   佩吉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裴湘不给她缓冲的时间,继续诘问:   “如果不是写信的人告诉我这件事,我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呢?难道……还能是我自己写信给你,再给你钱,鼓励你到处给我泼脏水吗?”   佩吉下意识摇头,从内心深处否定了裴湘的假设。   她不傻,相反,她能凭着贪财吝啬不讨喜的性格霸占着女管家位置多年,就说明她比较聪明,善于审时度势。   所以,她以己度人,认为肯定不会有人搞这种蠢事的。   要知道,在这个世道里,一个女人拥有良好名声是件非常重要的事,若是品德上存在重大瑕疵,她会失去很多珍贵的机会的,比如美满的姻缘,旁人的尊重,亦或是雇主的信任。   除非是个疯子,她想。   但是可惜的是,裴湘聪明漂亮,看起来一点都不疯狂。   裴湘紧接着冷笑反问佩吉:“那就是你自己把秘密透露给我的喽?让我抓住了你的把柄!”   “这怎么可能,我又没疯!”佩吉低声嚷着,摇头的幅度更大了,她才不会做这种蠢事呢。   在裴湘讥讽的眼神中,佩吉勉强找回了一些冷静和精明。   ——所以,真的是写信的那人把我出卖了?   佩吉磨了磨牙,她现在是如此讨厌没有契约精神的人。   裴湘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佩吉太太淡声道:   “行了,现在你已经知晓,我听说了你干的坏事了,那么,咱们是不是该谈谈,你要如何赔偿我?”   佩吉太太下意识地捂住了装钱的口袋,往后退了一大步。   “那一英镑,我、我已经花完了,你不能朝我要。”   裴湘轻蔑地瞥了佩吉太太一眼。   “怎么,你毁了我的名声,觉得我就是来和你分赃款的?   别做梦了,佩吉,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简单解决了,我不是你,我可不在乎这点儿钱。”   “那你要怎么样?”   裴湘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要求,反而继续威胁佩吉:   “你说,我若是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女主人,她会不会解雇你?而且,你的名声从此以后就彻底毁了,整个伦敦城,但凡是个体面点的人家,都不会再雇佣你了。”   “你没有证据!”佩吉咬牙切齿地瞪着裴湘。   “不,我有,我只要向那个写信给你的人服个软,低个头,她就会帮我证明这件事的。   她甚至都不用亲自出面,只要给你的主人家里再寄一封信,上面附带某位绅士的印章做担保就可以了。   你说,你的主人会相信谁,一个女仆,还是一位绅士?”   裴湘的假设彻底引起了佩吉内心的恐慌,她微微颤抖着,低声哀求:   “露西夫人,是我错了,我贪财,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请你一定不要告诉我的主人家,请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一次,只要你不计较我的错误,我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弥补你,真的,请相信我。”   裴湘见佩吉是真的感到害怕并且服软了,便没有继续威吓她,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佩吉夫人,我记得你有一手好厨艺,特别擅长煮白汤,做巧克力点心,对吗?   你的主人之所以重用你,也是因为你的这门手艺,能给他们家带来不少隐形的人脉,对不对?”   佩吉太太点了点头,老实地回答:“对,我的手艺好,有些体面人家在举办宴会或者舞会的时候,就会把我借用过去帮忙”   “那么,珍妮弗·格雷小姐最近在举办聚会的时候,都会请你去帮忙,对吗?”   佩吉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她夸奖过我的点心手艺,还想让家里的女仆向我学习呢,不过,我是不会把祖传的手艺轻易教给别人的。”   说起这个,佩吉心中猛地一紧,看向裴湘的目光霎时充满了忌惮与警惕,她担心裴湘也看中了她的秘方。   裴湘倒是想要吓唬吓唬她,不过又觉得没意思,便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很好,我要求的补偿条件其实很简单,我就是希望你能把我带在身边,让我也去见识见识格雷小姐的舞会。”   佩吉太太听到这个要求,瞬间苦了一张脸:   “露西夫人,您这是诚心为难我,我就是在厨房帮忙而已,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有客人的地方,我实在没有办法让你混进去呀。”   “我并不需要你帮我混进舞池去,我只要你把我当成徒弟或者助手,带入格雷小姐的房子,之后的事情,我会自己解决的。”   佩吉哪敢就这么答应裴湘,她带着人出去做事,一旦这人犯了错,主人家也会责罚迁怒她的。   若是这个心思狡诈的女人在舞会上惹了大人物,她不仅得不到赏钱,说不定,不,是肯定要被牵连的。   裴湘似乎看透了佩吉的担忧,她低声说道:   “你忘了你传的那些谣言了?我是进去找爱德华·布鲁斯先生的,若是我和他重归于好了,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而且,佩吉,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可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在通知你,明白?”   听到裴湘冰冷的警告,佩吉满心纠结,但是,她现在有一个大大的把柄被裴湘捏在手里,根本没有勇气和余地反抗,只能人家说什么,她就照办什么了。   “露西夫人,你真的是要以我徒弟的身份跟进去?”   裴湘点头,表情坚定。   “可是,露西夫人,不是我要推脱,格雷小姐举办宴会的地方,一般都是借用马尔伯罗议员的房产的,那里面的仆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做事非常有规矩。   我带你进去后,也只能在厨房一带活动,并不能让你乱走,甚至去找布鲁斯先生叙旧。”   裴湘笑吟吟地斜睨了佩吉一眼:   “佩吉太太,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能经常去格雷小姐的宴会上帮忙,真的仅仅是因为手艺高超,以至于闻名遐迩吗?真的是人家府上的厨子没有水平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有个厉害的亲戚在马尔伯罗议员府上做小管事吗?   最开始的时候,是他把这个有油水的兼职介绍给你的吧?你现在和我说他们管理严格,呵,那我可不管,你得帮我找借口想办法不是?”   佩吉太太没想到,裴湘连这事儿都打听清楚了,她再没有了推脱的理由,只能搓着手、耸拉着肩膀勉强答应了下来。   裴湘深谙打一棍子给个红枣的手段,她见佩吉再无异议,已经服软,便不再咄咄逼人,反而大方许诺她:   “佩吉夫人,假如我心愿达成了,我就送你一条金项链,如何?”   听到有金子可赚,贪财的佩吉太太一下子又有了精神,她在脑子里把裴湘的要求捋顺了一遍,发现事情实施起来,其实也不是特别为难。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她仔细安排一下,再搭上几个不大不小的人情,连一便士都不需要浪费!   ——不过是让一个女人去见一个男人而已,房子那么大,人又那么多,肯定出不了大差错的。   不用花钱就能办成事儿,事后还有金项链做奖励,佩吉一下子就不耸拉着脸了,心底的怨气也消散了大部分,她重新扬起笑容,拍了拍胸脯:   “露西夫人,你放心,我肯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事成之后,你我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裴湘爽快承诺。   “那、那咱们就说定了,我预祝露西夫人心愿达成。”   裴湘决定再给佩吉一点动力:   “我希望佩吉太太的祝福是真心的,你要知道,一旦我重新回到上流社会,就会像格雷小姐那样风光。   到时候,我说不定会给佩吉太太带来更多的生意,佩吉太太,你一定不会后悔同我合作过的。”   裴湘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呈现出一种镇定自若的高深莫测,让人十分信服。   佩吉连连点头,看向裴湘的目光中多出了一丝敬服,之前隐约生出的报复心也悄悄地偃旗息鼓了。   其实,裴湘的情绪同样有些复杂,她算是彻底服了这个佩吉的贪财脾气了。   当然,她对这个人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信任,她清醒地意识到,若是哪一天有人给出了更高的价码,这个佩吉肯定会毫不迟疑地把她卖了。   ——不过,她若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会找她办事,总之,谁能利用谁,还是各凭本事吧,目前,我就先用好处吊着她吧。   ——只要饼画得够大,这人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就不会轻易变卦。   裴湘歪头仔细想了想,事情办成了之后,她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去美利坚了,到时候,佩吉即便想要出卖她或者报复她,也伤害不到她本人了。   想到未知的人生旅途,裴湘更加谨慎起来,她轻轻拉住佩吉太太的手,笑得分外的轻柔甜美:   “来,佩吉太太,咱们再商量商量各种细节,千万小心,别真的出现什么纰漏了,若是那样的话,对你、对我都不好……” 第21章   裴湘暂时搞定了女管家佩吉,第二天,她依旧去了欧尼多兰剧院报道,继续帮着温蒂太太跑前跑后。   距离珍妮弗·格雷举办舞会还有十多天的时间,裴湘一直压抑着心中的急切和忐忑,尽量保持理智和冷静,不胡思乱想,不畏手畏脚,继续保持着正常的生活节奏。   她要趁着这段时间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并尽量多收集一些有用的消息。   若是运气不错的话,最好还可以近距离观察一下珍妮弗·格雷和爱德华·布鲁斯,以及和马尔伯罗议员关系密切的一些人。   她暗暗告诫自己,这次的机会非常难得,一定要谨慎而行,小心选择,若是疏忽错过了,往后的麻烦不会少。   ——但是,纵然机会难得,我也不能太过于患得患失,用力过猛,因为路总是人走出来的,一次的成败得失并不意味着最终的命运结局。   ——千万要放平心态,做好随时遇到意外的准备。   ——唔,我得时刻铭记着那位伟人说过的话,要在战略上蔑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抱着百折不挠和一往直前的心态,裴湘的笑容越来越温和真挚,看不见的面具牢牢地扣在她的脸上,遮住了她内心深处的所有悲喜,喧闹熙攘的白日里,裴湘是滴水不漏的潜伏者,默默等待时机。   唯有每个凉如水的未央长夜,裴湘才敢放松心神,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聆听窗外的风声,紧紧裹着身上的被子,仿佛给自己套上了一层盔甲,不让脆弱和不安袭击她的内心。   “睡吧,睡吧,等到天亮之后,风就会吹散乌云,新升的红日也该照耀四方了。”   裴湘翻了个身,蜷缩在枕头和被子之间,呢喃着低语,温柔地安慰着自己……   这日,剧院里的一名侍者请了病假,剧院经理让一向表现良好的裴湘顶替了侍者的工作岗位,候在剧院的包厢外等待贵客们的吩咐。   裴湘在认真工作之余,一直悄悄关注着珍妮弗·格雷的专属包厢。   今晚,马尔伯罗议员没有陪同前来,珍妮弗·格雷和熟人们寒暄谈笑了一会儿后,独自一人坐在专属包厢里欣赏歌剧。   经典的剧目已经开场了,包厢外的走廊上静悄悄的,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裴湘扭头一看,一名十分英俊的年轻人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   ——是……那个辉格党的政治新秀乔治·多弗尔?   就在裴湘认出乔治·多佛尔的时候,对方也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俊美的年轻人停下了步伐,疑惑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陌生侍者。   “新人?原来那个人呢?”   “先生,怀特生病了,我是临时代班。”   乔治·多佛尔皱了皱眉头,随即,他扔出几枚硬币给裴湘。   “去帮我弄一枝鲜花来,要白色的,新鲜的,快点儿去。”   裴湘接过小费,顿时笑得十分亲切殷勤,她朝着对方飞快点头后,就往楼梯口跑去,等她噔噔噔地跑出一段距离后,在拐角处一闪身,转进了一扇小门里。   确定了那位英俊的多弗尔先生看不见自己的身影了,裴湘悄悄停下了步子,躲在门后朝着来时的方向观望。   果然,当走廊里空无一人后,多佛尔并没有等在原地,而是十分迅速地走到珍妮弗·格雷的包厢外,他十分有节奏感地敲了三下门,之后,又快速连击了五下。   这种暗号似的敲门声停下后,包厢门飞快开启,一只漂亮白皙的手臂从门内伸出来,一下子就把门外的年轻绅士拉了进去,随即,珍妮弗·格雷的包厢门又迅速地关了起来。   裴湘心中了然,原来,这是用买花的借口支开了她这个陌生的侍者。   ——乔治·多弗尔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和包厢里的人见过面?   ——乔治·多佛尔和珍妮弗·格雷?   ——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暧昧?   裴湘垂眸,对珍妮弗·格雷的恋情并不是十分感兴趣,她果断地收回了打探的视线,转身离开。   去后面的道具房间里取了一支白色的花朵后,她又慢悠悠地返回了原本值守的位置。不出所料,此时的走廊里依旧空荡荡的,需要鲜花的绅士已经不见了踪影。   被支开的侍者假装疑惑地望了望四周,表情有些无措。   与此同时,在珍妮弗·格雷的包厢内,一男一女躲在帘子后深情拥抱。   “亲爱的,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不是说今晚要在俱乐部里打牌吗?”   “我时刻都在关注着你,珍妮弗。”乔治·多佛尔的嗓音低沉动听,带着丝丝缱绻情谊。   “我恰巧得知,我的珍妮弗在吃完早餐后就变得怏怏不乐了,一天都没有精神,这个恼人的坏消息让我再也没有心思去打牌了,我可不想在牌桌上心神不宁,输掉给你买礼物的英镑,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对于珍妮弗·格雷来说,情人的这个回答实在是完美极了,简直让她心花怒放。   可是,为了得到情人的更多怜爱,珍妮弗·格雷忍住了笑意,她刻意压制住了心中的感动,反而幽幽长叹了一声。   果然,这种情人之间的小计谋立刻换来了无数声的哄劝安慰。   耳鬓厮磨了一会儿后,珍妮弗·格雷才倾诉出了她闷闷不乐的原因。   “今天上午的时候,那位莫里斯先生,嗯,就是那个调查多莉丝·格雷案件的治安官又来拜访我了,硬生生破坏了我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   乔治·多佛尔疑惑问道:“他们还没有抓到她?”   珍妮弗·格雷摇了摇头:“我也觉得有些不可置信。我之前可不知道那个丫头如此厉害,竟然能干出这样的大事来,还逃得无影无踪,让一群绅士们束手无策,唉,以前呀,是我小瞧她了。”   “你感到不高兴,是在担心多莉丝小姐的遭遇吗?”   “怎么可能?”   珍妮弗·格雷轻笑着反问,她把脸贴在乔治·多佛尔的外套上,鼻翼间都是属于成熟男人的味道,这让她感到一丝迷恋。   “我不担心多莉丝,乔治,你知道的,我们姐妹俩感情不深,又不经常联系。   其实,诶,说实话吧,我并不会为她的遭遇感到惶恐和不安,我只是有些心烦,我讨厌那个无能的莫里斯登门,一次又一次地拜访我。”   “下次拒绝见他就好了,本来就和你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可是,我怕拒绝之后,那个莫里斯先生会派人在暗中监视我,那样的话,乔治,我们俩之间的特殊情谊就会暴露了。”   乔治·多佛尔的胸膛震动了几下,他轻笑出声:   “珍妮弗,原来你心烦的根源是因为我呀。你是不是觉得,若是莫里斯先生一直缠着你,会让你不方便见我?”   珍妮弗·格雷没出声,默认了情人的猜测。   “放心吧,珍妮弗,我还是有些能力的,怎么会放任你陷入苦恼和担忧当中,你不要再忌惮那个莫里斯了,我会帮你解决的。”   “好,我相信你。”   乔治·多弗尔温柔地摸了摸珍妮弗的金色长发,享受着两人之间的脉脉情深。   片刻后,珍妮弗·格雷拉着乔治·多弗尔坐了下来。   她自己坐在包厢正中间的椅子上,将漂亮的脸庞完全展露出来,而留给情郎的位置则恰好是在包厢的阴影里,让外人看不清乔治·多弗尔的模样。   “外面的侍者打发走了,她不会乱说话吧?”   “嗯,用几枚硬币支走了,放心吧,珍妮弗,没有人看见我来找你的。”   闻言,珍妮弗·格雷松了一口气,她悄悄握住乔治·多佛尔放在膝盖上的手:   “马尔伯罗议员最近把我看得很紧,他大概是怀疑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了。”   乔治·多佛尔反手握住情人的柔荑,温声安慰她:   “也不一定是发现你和我之间的事情,他突然关注你的人际关系,大概也是出于一贯的谨慎。   议员先生最近准备的那份议案挺重要的,你不是说过,他让你全程协助的吗?你参与了这样要紧的工作,知悉了不少的内情,他自然要在议案成功通过之前,把你掌控好了。”   提起马尔伯罗议员的霸道强势,珍妮弗·格雷反感地皱了皱眉头:   “那岂不是说,咱们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偷偷见面了?甚至……一旦你忙碌起来,我们连这样抽空约会的机会都没有了。”   乔治·多弗尔的面色同样黯淡了下来,他紧锁着一双浓眉,深蓝色的眼眸中全是破碎的留恋。   “珍妮弗,别说这样残忍的话,我只要一想到那样的将来,心里就十分难受,不能和你见面的未来日子,实在是犹如地狱一般阴冷又黑暗。”   珍妮弗·格雷撇开缠绵的视线,不忍心和情人忧郁慌乱的眼神对视。   两人静静地相对而坐,舞台上的女高音把剧情推上了高·潮,急促宏大的音乐声仿佛在催促这对相爱的年轻人,快些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打破笼罩在他们头顶上的阴影压迫。   “乔治,你之前和我说,你已经找到马尔伯罗议员的弱点了,马上就可以击败他了。   能和我说说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我可以帮助你。”   乔治·多弗尔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拒绝了珍妮弗·格雷的提议:   “不,珍妮弗,这事儿不能让你参与,太危险了,我不能把你卷进政治派系的残酷斗争中,那对你不公平。”   然而,乔治·多弗尔越是拒绝,越是表现得想要保护珍妮弗·格雷,他的美丽情人就越想帮他的忙。   “乔治,你听我说,我们是一体的,你的事情就等于是我的事情,我怎么会让你独自一人承担咱们两人的共同未来?   我必须帮助你,否则,我会日夜谴责自己的良心的,我会觉得,我不配得到你赤诚热烈的爱意。”   这话让乔治·多弗尔感动极了,他深情地凝视着漂亮的情人,嘴里吐出一连串的甜言蜜语,比莎翁的十四行诗还要打动人心,还要火热真挚。   两人倾诉衷肠,互许终身,一起畅想了一会儿摆脱马尔伯罗议员之后的幸福生活。   终于,乔治·多弗尔被倔强的情人说服了,缓缓说出了他的发现。   “珍妮弗,我这里有一封莫迪南勋爵写给马尔伯罗议员的秘密信函。在这封信里面,有些话能够证明,他们两人之间一直保持着某种程度上的友谊,甚至,议员还把这次议案的重要细节透漏给了莫迪南勋爵。”   珍妮弗吃惊极了,她一直跟在马尔伯罗议员身边,自然听到过莫迪南勋爵这个人。   “怎么可能?这两个人投身效忠的派系可是顶顶不对付的,他们的党魁更是视对方为仇敌,他们怎么会……就是那个……存在着私人之间的秘密往来呢?   乔治,你是不是弄错了?大概有五、六次吧,我都亲耳听见,马尔伯罗议员咬牙切齿地诅咒莫迪南勋爵,说他早晚要出卖英格兰,肯定会被送上断头台的。”   珍妮弗的质疑反驳让乔治·多弗尔的眼眸暗了暗,他扬起一个假笑,轻轻摩挲着情人的肩膀,低声蛊惑她:   “珍妮弗,我手中确实有这样一封信,至于信函内容的真伪,将信交给我的人没有告诉我具体的真相。   况且,我并不在乎是不是冤枉了马尔伯罗议员,亲爱的,我只想让那位傲慢的议员先生失势,不再得到他们党魁的重用和信任。   那样一来,他的政治生涯就算是走到头了,我们俩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度过每一天,一起吃饭喝茶,一起跳舞看戏,一起去赌马旅游。你是多佛尔夫人,我是多佛尔先生,我们的孩子是有着光明未来的婚生子。   珍妮弗亲爱的,只有马尔伯罗下台了,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了,咱们的未来才能高枕无忧。”   “多佛尔夫人?”   “当然了,珍妮弗,除了你,谁还能成为我的妻子呢?”   珍尼佛·格雷的目光闪了闪,她被心爱之人描绘的未来打动了。   她一直渴望那样的生活,她一直渴望摆脱私生女身份带给她的阴影,她渴望得到尊重和爱,而那是马尔伯罗议员永远无法给予她的。   ——曾经,我嫉妒我的妹妹,她逃脱了禽兽伸向她的魔爪,而我却因为不敢反抗而深陷泥淖。   ——偶尔,我羡慕我的妹妹,她有勇气举起那座灯台,奋力砸破了施暴者的头颅,而我却不得不奉承一个傲慢虚伪的老男人。   ——如今,我怜悯我的妹妹,她注定要流离失所,惶惶不安,背负着杀人的罪责隐姓埋名,而我却因为一时的隐忍而遇到了今生的挚爱,拥有了获得幸福的机会。 第22章   珍妮弗·格雷被情人的婚约诺言感动了,情绪激荡之余,她对乔治·多佛尔的计划更上心了,便忍不住追问更加详细的后续安排。   “可是,乔治,你要怎么利用那封信件呢?直接公布出去,哦,那就太傻了,别人会把你当成笑话的。”   乔治·多佛尔点了点珍妮弗的鼻尖儿,宠溺一笑:   “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吗?我肯定不会冲动行事的。”   说到这里,乔治·多佛尔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在心爱之人面前吐露自己的难处:   “珍妮弗,我感到非常抱歉,信函我早就拿到手了,可惜一直没能让它起作用,以及,让你尽早摆脱马尔伯罗议员看控制,我多想早一点解决麻烦,然后给你富裕无忧的生活。”   珍妮弗·格雷自认为非常了解自己的情人,这是一位有着远大抱负又不缺少真诚浪漫的优秀年轻人。   他心中自有一股傲气,轻易不会谈论自己的不足和难处,不到迫不得已,乔治·多弗尔不是一位喜欢示弱和求助的绅士。   此时能让他露出如此为难迟疑的神色,甚至在自己面前说出歉意之言,可见,他是真的感到束手无策了。   珍妮弗·格雷不忍心让乔治·多佛尔深陷尴尬,于是,她不再探究追问所有的细节,只是语气诚恳地直接询问道:   “有什么能帮你的吗?乔治,让我帮帮你,不要一个人奋斗。”   “珍妮弗,谢谢你。”   乔治·多弗尔沉吟了片刻,终于满脸愧疚地说出了他的请求:   “珍妮弗,我知道,你能接触到马尔伯罗议员的文件盒,对吗?”   “是的,议员喜欢把重要的文件资料放在带锁的文件盒里。”珍妮弗点了点头:“而且,他都是贴身带着文件盒的钥匙的。”   “你有机会接触到他的文件盒并打开它吗?”   “你要做什么,乔治?”   “我希望,呃,你能把我刚刚提及的那封密信塞进他的文件盒子里,就是那种……混在所有的纸张资料中,好像是被他不小心夹留在里面的,是一场马马虎虎的意外。”   珍妮弗·格雷是一点就通的人,她立刻明白了乔治·多弗尔的打算。   “乔治,你是想让马尔伯罗议员的那些朋友们,亲自发现他和他们派系的政敌有私下来往?”   “是的,是的,珍妮弗,我就知道你能一下子看穿我的计划。”   乔治·多佛尔用赞许闪亮的目光凝视着佳人:   “我记得你和我提及过,目前,马尔伯罗文件盒里的资料都和他的新提案有关,包括他起草的初稿、下面汇总给他的数据、重要的佐证资料、一些有名望的乡绅写给他的支持信函、可用的人员名单,以及一些来自大选区的票数承诺和交换条件。   这些重要的记录都被他小心地锁在盒子里,每当他去秘密俱乐部,和托利党里的朋友们商谈重要政务的时候,都要随身带着那些资料,以供大家随时查阅并证明自己的主张的正确性。   我想着,若是把那封信夹在重要的资料中,再被他们的党魁偶然间翻阅到了……托利党里的那些蹩脚政客,哈,肯定会对马尔伯罗议员的忠诚度起疑的。”   “仅仅是这样不痛不痒?”珍妮弗不解地挑眉。   “当然不仅仅是这样,亲爱的。”   乔治·多弗尔狡黠一笑,一丝得意和邪恶染上眉间,让他俊美的五官显出别样的吸引力:   “那封信里,会多次提及到议员先生的新提案拟稿,会大力赞扬议员先生对我们辉格党的巧妙维护,并说出一个惊人的事实。   那就是如果马尔伯罗议员的提案通过了,表面上看来,是对他所属的托利党十分有利的,但是从长远的角度分析,其实,还是我们辉格党受益匪浅。”   珍妮弗一下子就坐直了身体:“你说真的?马尔伯罗议员非常重视他的议案,怎么会犯下那样的致命错误?”   乔治·多弗尔神秘地眨了眨眼:   “自然是经过有心人引导的,不过关于那些背后的较量与博弈,我就不能和你细说了,珍妮弗,请谅解我,我是发过保密誓言的。”   珍妮弗·格雷当即表示,她永远不会追问乔治·多弗尔保守的秘密,不会让他的名誉和人格遭受污点。   不过,她仍然有疑问:“你是说,有人诱导马尔伯罗议员弄出了一个有利于政敌方利益的提案?   可是,乔治,咱们若是在议案通过前就捅破了这层算计,会不会得罪了那些幕后之人?他们要是因此恼怒,甚至限制了你的前程,那就得不偿失了。”   乔治·多佛尔摇头:“不会的,珍妮弗,谢谢你在第一时间关心我的处境。   但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为了算计马尔伯罗议员的,所以,你无需担心。   我们虽然诱导了马尔伯罗议员,让他昏头昏脑地以为就要建功立业了,但是却不能长时间地欺骗其他清醒精明的先生们。   只要他们聚在一起研究,早晚会发现那份初稿华丽言辞之下的别有用心,到时候,议案一样会被否定的。”   珍妮弗恍然:“原来如此,所以,你们打算在托利党那些人发现提案不妥之前,率先暴露提案的发起人马尔伯罗议员的‘通敌’这个‘事实’。   这样一来,先是怀疑,再加上议案中的陷阱,无论怎么看,都是马尔伯罗议员背叛了派系的利益,已经和他们的政敌暗中勾结在了一起。”   “对,只是调换了一个小小的先后顺序,对可怜的马尔伯罗议员来说,事情的性质就截然不同了,他必然要遭到同伴们的怀疑、警惕和驱逐排斥的。”   乔治·多佛尔理了理袖口,目光灼灼地看着珍妮弗·格雷:   “亲爱的,现在,我已经把我的计划全盘托出了,为了保证计划顺利进行下去,我们确实需要一个人在马尔伯罗议员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把那封至关重要的‘通敌信函’塞进他的文件盒中。珍妮弗,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珍妮弗·格雷早就陷在乔治·多佛尔的情网里了,怎么会不答应他的请求,她立刻点头承诺,答应他一定把事情办好。   “我即将帮马尔伯罗议员操持一场规模不小的舞会,到时候,我会让人给他上最烈的酒,让他畅饮一番,你知道,他最喜好杯中之物的,肯定会忍不住大喝特喝的。   等他喝得酩酊大醉了,我就趁机偷拿他身上的钥匙,不出意外的话,当晚就能替你把信件放进那个盒子里。”   乔治·多佛尔并没有因为情人的许诺而得意欢喜,反而面露犹豫担忧: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有些危险,珍妮弗,我真不愿意让你去冒险。”   珍妮弗心中一暖,更觉得自己没有爱错人,她撒娇地抱住了乔治·多佛尔,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眼神明亮而执拗。   包厢内的一男一女谈妥了重要计划,又开始谈情说爱。   包厢外的裴湘自然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她尽心尽力地做着剧院安排的工作,借机观察着她能够观察到的所有细节。   等到散场的时候,她又找了个借口和其他人换了岗位,避免了同珍妮弗等人的进一步接触。   等待的时光飞驰而过,让一些有心人焦虑不已。   就在裴湘和韦斯特夫人达成交易后的第十二天,那位夫人终于等不急了,她拦住了从剧院回来的裴湘,客气地请她到家中小坐一会儿。   “露西,你最近和爱德华·布鲁斯先生联系了吗?”   裴湘没有正面回到韦斯特夫人的问题,只是浅笑着说道:“夫人,不是还没有到约定的时间吗?请你稍安勿躁。”   韦斯特夫人拿着手绢擦了擦眼角,唉声叹气:   “抱歉露西,是我有些心急了。   可是不瞒你说,韦斯特先生这些天并没有放弃寻找其它的解决办法,可惜一直没有进展。   如今,我们家是真的束手无策了,只能指望露西你了。”   “韦斯特夫人,对我来说,这次的交易其实蛮重要的,所以,请你不必过多担忧,我会尽力把事情办妥当的。”   在裴湘和风细雨的笑容中,韦斯特夫人勉强按捺住了焦急的心情,没有再过多地催促裴湘。   她想了想,起身走到墙角的书架前,抽出了一本又厚又大的百科全书分册。   翻开烫着金边的书籍封面,韦斯特夫人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送到裴湘的手边。   “露西夫人,你看看这个,你对上面记录的内容有异议吗?”   裴湘接过纸页,低头细看上面的文字,原来是韦斯特家给她办理的新身份记录页抄写。   扫过上面的各种信息,裴湘的唇角漾起一点愉悦:“很妥帖了,谢谢你,韦斯特夫人。”   “你没有异议就好。”   韦斯特夫人把记录页重新夹到书中,看着裴湘说道:   “我们家用这个新身份给你买了一张船票,头等舱,七天之后起航,露西,我由衷希望你能够用到那张价值昂贵的船票。”   裴湘莞尔一笑,双眸闪亮:“当然,韦斯特夫人,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七天后,韦斯特家的货船扬帆起航,我也会在甲板上眺望蔚蓝海面。”   “但愿如此,愿主庇佑你我。”   从韦斯特家告别出来后,裴湘又去找了佩吉太太,同她核定了一些舞会上的细节安排后,才终于能够返回家中休息。   第二天一早,佩吉太太敲响了裴湘的家门,两人汇合后,就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格雷斯丘奇街区,朝着马尔伯罗议员的私宅桑菲洛花园宅邸走去。   佩吉太太看着裴湘拎着的大箱子,十分好奇:“这里面是什么?重吗?我可以帮你分担一下。”   裴湘摇了摇头,婉谢了佩吉太太。   “这是我特意准备的贵重衣物,佩吉太太,你知道咱们今天要去做什么的。还是你觉得,像我现在这样减薄朴素的妆扮,真的可以得偿所愿吗?”   佩吉太太打量了一眼看起来灰扑扑的裴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确实,一条合适的裙子和一个精致的发型能让你的美貌翻倍,男人哟,呵,不管外表多么的衣冠楚楚,其实都是一群下流胚子,啧啧,露西夫人,还是你想得周到。”   裴湘笑而不语,跟着佩吉太太快速赶路。   等到两人抵达桑菲洛花园宅邸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佩吉太太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领着裴湘绕过高大威严的正门,拐到花园外墙旁一扇窄窄的铁门前。   佩吉拉响了叫门的铜铃,不一会儿,一名棕色皮肤的高大男仆打开了紧闭的铁门,把佩吉和裴湘二人领进了马尔伯罗议员的宅院里。   “霍尔管家吩咐我直接领你们去厨房。”   “小子,带路吧。”佩吉粗声粗气地说道。   裴湘一路留心观察,发现这名男仆应该是一名园丁。   佩吉应该是挺瞧不起这名沉默寡言的男仆的,一路上一直高高地抬着双层圆下巴,目光从不落在男仆身上。   裴湘跟在佩吉身后,扮演着初次进入贵人府邸的小学徒,看什么都好奇,走着走着,终于忍不住和带路的园丁搭上了话,她问东问西的,没有什么条理,叽叽喳喳的,看上去就是一个性格活泼的年轻姑娘。   园丁是个老实人,虽然话少,但是有问必答,很好地满足了裴湘的好奇心。   等到了厨房运货的后门附近,裴湘已经知道了园丁大哥的名字,并且了解到,楼里的哪个房间、哪扇窗可以俯瞰到花园的全景,哪间客房可以看到最精致的园艺图案,还有珍妮弗·格雷小姐最喜欢哪一簇蔷薇花。   零零碎碎的消息,其实裴湘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用上,只是她谨慎惯了,下意识地就打探起来。   后门处,一名矮墩墩的厨娘正等着裴湘二人,她看到老熟人佩吉,马上端起笑脸,非常热络地打着招呼。   “佩吉太太,你可算来了,我就知道今天能在府里看见你。”   “莫妮卡,怎么是你出来接我,那个一直跟着你做事的雀斑玛丽呢?”   厨娘努了努嘴,视线瞟向身后的厨房:“她可算是飞上枝头了,不知怎么就讨好了那个俄国的厨子,现在已经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   佩吉笑了笑,不参与别人府上的勾心斗角,只是把裴湘往身边一拉,笑眯眯地介绍道:   “你看,我身边也有个能指使干活的了,这是我新收的学徒,今天带她来开开眼界。”   厨娘莫妮卡好奇地看了一眼裴湘,没太在意,她随便点了点头,然后就带着两人往屋里面走去,她边走边和佩吉抱怨最近遇到的麻烦,还有俄国厨子的顽固和偏心。   等到快要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厨娘莫妮卡就自然而然地收了声,不再继续唠叨了。   她把裴湘和佩吉领到俄国大厨的面前,告诉他熬白汤和做甜点的人已经到了。   俄国大厨显然也认识佩吉,他看起来没有厨娘说的那样傲慢不讨喜,不仅和佩吉打了招呼,还和裴湘说了两句话,塞给了她一个小圆面包。   打完招呼,佩吉就领着裴湘开始干活了。   整个白天,裴湘都老老实实地待在佩吉的身旁,给她打下手,听她教训,被她和厨房里的其他人指使得团团转,一点儿也不得闲。   等到夜幕降临,桑菲洛花园变得灯火通明后,裴湘才有机会歇一歇。   这时,管家霍尔亲自来厨房视察情况,确保舞会中途的晚宴不会出现差错。   “已经有客人到了,马尔伯罗议员和格雷小姐都在前面接待来宾,你们要打起精神来,认真做事。   莫妮卡,佩吉太太,请把小食和酒水准备好,不能让人觉得我们马尔伯罗家慢待客人,知道吗?”   众人连声应诺,霍尔管家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后,才转身离开,到前面帮忙去了。   “露西,来的时候让你拎着的箱子呢?去帮我送给乔娜,就说是我给她带的衣物。”   霍尔管家离开后,佩吉接收到裴湘的暗示,便立刻出声,打算按计划把她支出去。   这话没有引起其他人的疑惑,因为大家都知道,佩吉性格独,不愿意自己的独门手艺外传,每次烹饪食物的时候,都不让人围观的。所以,她此时打发走学徒,不给她偷师的机会,也算是符合她一贯的做派。   裴湘立刻应了一声,指着厨房的外间角落说道:   “我放那里了,佩吉太太。还有,我不认识乔娜呀。”   佩吉故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后面找吧,问问其他人,大家都知道谁是乔娜的。   还有,你要千万记得哩,不要往前面乱跑,不要有好奇心,万一冲撞了尊贵的客人,我可不会饶了你。”   裴湘连连点头,见厨房里的其他人没有出声阻拦她,便拎着她的大箱子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第23章   女仆乔娜是佩吉太太找来的帮手,她平时的工作是负责打扫室内卫生,算是有些小权利的内宅女仆,所以,她对桑菲洛花园宅邸中的大部分房间都很熟悉,也十分了解哪些区域在哪些时间段是少人僻静的。   她见到裴湘之后,先是好奇地打量她几眼,之后露出一个嫌弃的眼神儿。   “你这副邋遢的样子,啧啧,看上去脏兮兮的,竟然也想学格雷小姐?佩吉是变蠢了吗?”   裴湘羞怯一笑,她知道自己此时的形象必定不佳,经过大半天的厨房劳动,她现在是满头满脸的面粉和灰尘,遮住眉眼的长刘海也因为汗水和油渍打着绺儿,紧紧贴在额头上。   这些脏污虽然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说实话,大部分都是裴湘故意往脸上弄的。   即便她已经提前做过一些伪装了,但她仍然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注意到她的长相,特别是在这个人人都认识珍妮弗·格雷的桑菲洛花园。   “乔娜,拜托你了,帮我找一个可以洗漱打扮的空房间吧,我得好好收拾一下。”   裴湘指了指手中的箱子,细声细气地解释道:“换洗衣物和首饰什么的,我都带了,不会特别麻烦你的。”   乔娜撇了撇嘴,没有再多说什么,她今天愿意帮这个野心颇大的姑娘做事,也是因为欠了佩吉太太的人情,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她并不是非常感兴趣。   “诺,我带你进去,安排好合适的房间,然后就不管你了,你要好自为之。   露西是吧?你记着,你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了,千万别说是我带你上楼来的,当然了,你就是把我招供出来,我也不会承认的。”   裴湘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她反而快走了两步,笑眯眯地往乔娜的手中塞了五先令:   “乔娜,谢谢你愿意帮我,既然你担了风险,我就不能让你白忙一场。你和佩吉太太之间的交情是一码事,愿意帮我又是另一码事,我会记得你的援手之情的。”   乔娜捏了捏手中的钱,冷淡的神色瞬间缓和了不少,她脚下步子一顿,就转了个方向:   “既然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那我对你的品行就放心了,我想,我可以带你去风景更好的房间。   当然,那里也更加符合你和佩吉之前提出的要求,露西,相信我,在舒适的地方谈话,总会更加容易达成所愿的。”   “谢谢你,乔娜,我相信你的安排。”   说着话,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一间无人使用的起居室。   “这里很安静,夏天的时候,马尔伯罗大人偶尔会来这里坐一坐,处理一些日常的杂务,接见一些拜访者。   但是到了冬日,他更喜欢有着大壁炉的小客厅,所以几乎不会使用这个房间。而且,今晚还有舞会和晚宴,大家都忙着在一楼应酬,这里肯定无人来打扰的。”   随着乔娜的介绍,裴湘把这间起居室仔细打量了一遍,她先走到明亮的窗户前,驻足向楼下望去。   这里可以看见花园中的喷泉雕塑和蔷薇花丛,还可以饱览一大片起伏错落的绿荫藤萝,若是夏日的午后在此赏景,确实心旷神怡。   但裴湘却悄悄地皱起了眉头,她回想起那位领路园丁的介绍,他说喷泉雕塑和蔷薇花丛是珍妮弗·格雷最喜欢的花园景致之一,偶尔会驻足欣赏片刻。   裴湘暗忖,有时候,视野太过开阔并不是一件好事,特别是当她需要演绎一场真假李逵戏码的时候。   此时并不方便让乔娜另换房间,所以,裴湘面无异色地走到起居室的另一侧。这里有一扇隐蔽的窄门,门的颜色同墙壁上的壁纸颜色非常相似,若是不经过仔细寻找,很难发现。   “哦,那后面是一个小盥洗室,平时没有什么人使用的,你要是换衣服的话,可以在里面洗漱打扮,当然,不可以乱动里面的东西,知道吗?”   裴湘点了点头,除了窗外的那点儿不确定的隐忧,她对这个房间大体上是满意的,觉得自己给乔娜的五先令算是挺值得的。   裴湘又细心地询问了一些有关舞会和晚宴的事情,乔娜的态度很不错,几乎是有问必答。   打听完想知道的事情后,裴湘看了一眼起居室里的落地钟,朝着乔娜笑着说道:“乔娜,你去忙吧,不用特意照顾我了。”   乔娜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裴湘,离开前再次警告她:   “你记住了,若是让人撞破了,你就说是你自己找过来的,不管迷路也好,喝多了也罢,总之,你可以找许多借口,但是就不能提到我,知道吗?   露西,你若是牵扯到我,我就找人让你在伦敦待不下去,你信不信?”   裴湘连忙一脸诚恳地做出保证,无论如何,她是肯定不会暴露乔娜的。   警告完裴湘,乔娜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她今晚要在舞会大厅附近伺候,为客人们提供周全细致的服务,不能离开太长时间。   裴湘目送乔娜离开后,立刻关紧了起居室的大门,开始了自己的准备工作……   欢声笑语的舞池中,爱德华·布鲁斯连续跳了三场舞后,感到有些疲惫,就去酒水区端了一杯调制好的佳酿,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正当他抿着酒水休息时,一名男仆悄悄走到他附近,躬身行了一个礼后,把一张折好的精美笺纸递到了爱德华·布鲁斯的手中。   “布鲁斯先生,这是一位女士让我交给你的。”   爱德华·布鲁斯一挑眉,心中泛起点点得意,这种请侍者悄然传递的字条,一般都预示着一场浪漫的邂逅和隐晦的邀约,是舞会上心照不宣的小游戏。   “谢谢你,我收到了,那名女士还交代了什么吗?”   “没有,只说您看了笺纸里面的内容后,就明白了。”   爱德华·布鲁斯轻轻颔首,给了侍者一些小费后,就把人打发走了。   他摆弄了一会儿巧妙折叠的笺纸,很快就找到了打开的方式,伴随着一阵恬淡清雅的香气,笺纸上的几行秀美字迹映入了爱德华·布鲁斯的眼帘。   迅速地读完里面的内容,爱德华·布鲁斯心底刚刚泛起的涟漪飞快散去,他现在哪里还有一丁点儿的浪漫想法,唯有深思和疑惑。   ——虽然没有署名,但是很明显,这是珍妮弗·格雷小姐的字迹,也是格雷小姐的语气。   爱德华·布鲁斯想要攀附马尔伯罗议员,怎么能不熟悉他身边的人,因此,他是见过珍妮弗·格雷的笔迹的,笺纸上的花式写法,正是那位金发美人习惯的书写风格。   ——瞧瞧,这个E和G上的弧度和勾连,实在是珍妮弗似的独特。   ——咦,格雷小姐让我在晚宴前去二楼的起居室见她?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字里行间的暗示,是希望我能避着点人,她说……有要事商谈?   ——是什么样的要事,竟然需要和我单独见面?   “但愿这不是一个无聊的恶作剧。”布鲁斯先生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只言片语残余在唇齿间。   他又看了一遍笺纸上的内容,目光停留在了几个特意加重了墨迹颜色的法文词汇上,再次确定,他没有理解错误珍妮弗·格雷的隐晦暗示。   爱德华·布鲁斯此时有些坐立不安了,他当然不觉得格雷小姐突然青睐于他,但是,这个莫名邀约,还是让这位先生忍不住浮想联翩。   当然,浮想的内容肯定和风月无关,他思考的方向,自然和他的远大仕途息息相关。   新的舞曲奏响了,爱德华·布鲁斯遥遥望了一眼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的金发美人,倒是理解对方为什么会把约见的时间定在晚宴前。   因为只有在那段时间里,珍妮弗·格雷小姐不需要亲自出面招待应酬宾客,她需要回房间更换晚宴礼服,顺便休息片刻。   ——那是最恰当的避开众人视线的巧妙时机!   爱德华·布鲁斯把探究的视线从舞池中收了回来,再次翻阅并反复观察手中的精美笺纸。   纸面上撒了金粉,边角勾勒出浅淡素雅的百合花纹,确实符合格雷小姐一贯的审美风格。最重要的是,这张笺纸上散发出的隐约香气,恰巧是珍妮弗·格雷小姐惯用的香氛味道。   据说,这种香水是特调的,除了珍妮弗·格雷小姐外,谁都不知道香水的具体配方。   熟悉的笔迹,独特的暗香,打消了爱德华·布鲁斯心中的疑惑,他决定按照信笺上的吩咐,悄悄去赴约。   ——也许,并不是她本人要见我,说不定是马尔伯罗议员先生有秘密任务交给我办,又不方面光明正大地出面联络我,才这样安排的。   ——二楼的那间起居室?那不是马尔伯罗议员喜欢的房间吗?   ——去年夏天的时候,我还有幸拜访过那里呢,诶,现在想一想,那真是一个舒适典雅的地方,十分符合议员阁下的身份呢。   有了这个猜想,爱德华·布鲁斯几乎要坐不住了,他挪了挪屁股,如坐针毡,心不在焉,又忽而觉得这大厅里的温度有些高,让他有些燥热难耐。   接下来,爱德华·布鲁斯就没有多余的心思下场跳舞了,他的视线一直似有若无地徘徊在珍妮佛·格雷和马尔伯罗议员身上。   时间似乎过得极慢,终于,布鲁斯先生捱到了晚宴前的休息时间,目送着珍妮佛·格雷离开了舞会大厅,他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急匆匆地跟着离开了。   二楼的起居室外,爱德华·布鲁斯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后,礼貌地敲响了房门。   “请进吧。”   属于珍妮弗·格雷的声音从房间内传了出来,只是听起来有些沙哑。   爱德华·布鲁斯心中一定,确定了约他谈话的人的身份,确实就是马尔伯罗议员身边的金发情人。   至于声音沙哑,那不是很正常吗?刚刚的舞会上,格雷小姐一直在应酬说笑,嗓子肯定要感到劳累不适的。   他推开门,房间内的光线并不明亮,仅有一座烛台在壁炉的上方燃烧。   珍妮弗·格雷坐在窗帘旁的三角沙发里,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披巾,这让她的身形显得比平时瘦弱单薄了一些。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让爱德华·布鲁斯看清楚了她的明艳五官和漂亮的金发,但又因为室内昏暗的光线,让一切并不是那么纤毫毕现。   当然,这种清晰程度就够了,这个坐在二楼起居室里面的金发女人,确实就是珍妮弗·格雷。   “格雷小姐,晚上好。”   “布鲁斯先生,我和议员阁下最亲爱的朋友,你来了,请坐。”   金发女人指着她对面那把背靠着窗户的椅子,邀请拜访者就坐。   爱德华·布鲁斯走近并落座,背着窗户,视线便落在了室内的壁炉上。   他注意到房间里的壁炉没有点燃,心说,怪不得珍妮弗·格雷要披着那样厚的披肩呢,这室内的温度确实有些凉。   “格雷小姐,怎么不让女仆生火,你看起来很冷,当心生病了。”   金发女人裹紧了身上的厚实披肩,摇了摇头:   “就是说几句话的功夫,何必惊动多余的人,布鲁斯先生,你该意识到,我们的这次见面是临时且隐蔽的,并不需要让更多的人注意到。”   爱德华·布鲁斯也不是真心关怀对方的冷暖,他敷衍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纠结壁炉的问题,反而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对方的后半句话上。   “格雷小姐,你要和我谈论什么?是马尔伯罗议员有新的吩咐了吗?”   对面的金发女人轻笑一声,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打量着一脸热切的爱德华·布鲁斯,直到把对面的先生看得心里发毛,惴惴不安,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议员先生倒是没有特殊的新吩咐给布鲁斯先生,因为议员先生发现,布鲁斯先生自己就能给自己找事情做,还挺忙碌的,呵,哪里还有精力帮助议员阁下做事呢。”   这话里有话的不满语气,让爱德华·布鲁斯心中一凛,他时刻记得,珍妮弗·格雷代表着马尔伯罗议员,她的态度,也折射着议员阁下对他爱德华·布鲁斯的态度。   “格雷小姐,这话从何说起?我十分愿意为马尔伯罗议员效劳的,但凡又吩咐,我是绝对不敢松懈。”   “哦?只要是议员阁下吩咐的,布鲁斯先生就愿意力所能及地效劳。”   “千真万确,毋庸置疑!”   金发女人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爱德华·布鲁斯,似乎要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出他的真心,半晌,才幽幽叹了一口气,用一种遗憾的口吻说道:   “布鲁斯先生,说句真心话,我一直知道你对马尔伯罗议员的忠心,也非常看好你的前程。   你知道的,我跟在议员身边旁观了不少人和事,他们来来去去,所有人中,只有你的表现一贯良好,马尔伯罗议员对你……其实是非常满意的。   之前,他已经想让你参与到这次的新提案中来了,可惜,可惜,你却做了让议员先生不太高兴的事,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提拔了另一位前程远大的年轻人。”   初闻这样的内情,爱德华·布鲁斯忽喜忽悲的同时,内心简直是火急火燎地难受,他十分想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导致议员先生不高兴了?   “格雷小姐,我都糊涂啦,你可否明示?”   金发女人没有吊人胃口的打算,她在爱德华·布鲁斯焦急的注视下,缓缓解释道:   “议员先生听说了一件事,据说,你在为难伦敦的一户商人——韦斯特家,对不对?”   听闻韦斯特这个姓氏,爱德华·布鲁斯心中一惊一疑,他没有料到马尔伯罗议员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准备把韦斯特家——这个莫迪南勋爵的钱口袋彻底弄垮之后,再向议员邀功请赏的。   “议员阁下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老人家是觉得我的动作太慢了吗?所以才让你找我谈话的吗?”   金发女人无奈扶额,似乎觉得布鲁斯先生有些冥顽不灵,她欲言又止地望着对方,没有马上出声回答。   爱德华·布鲁斯还要追问,但是,他忽然止住了嘴边的问题,心中升起一点明悟。   他试探地看向金发女人,迟疑地问道:“你的反应……哎呀,议员阁下不是嫌弃我手段温吞?那么,议员先生是觉得我不该朝着韦斯特家出手?”   对方倏尔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   爱德华·布鲁斯十分不解:“这是为何?若是成功拿下了韦斯特一家,莫迪南勋爵肯定要受到掣肘的,马尔伯罗议员怎么会因此生气?”   金发女人摊了摊手,用一种轻飘飘的倨傲语气说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议员先生只是让我带话,请布鲁斯先生停止对韦斯特家族的针对,好了,我现在把任务完成了,也该离开了。”   说着话,这位向来八面玲珑的女士就要起身离开,仿佛没有意识到这场谈话结束得过于突兀,显得虎头蛇尾,甚至,她还抱怨了一句房间内偏低的温度。   爱德华·布鲁斯懵了一下,而后心中一急,连忙伸手按住金发女人,殷勤笑着请她坐回去。   “留步,请留步,还请格雷女士解惑。”   两人离得近了,他又闻到了女人身上那种独特的香气,,心中下意识地想到,这就是她吸引马尔伯罗议员的小伎俩吗?确实挺好闻的。   金发女人轻轻拍开布鲁斯的手,顺势坐了回去,可见她刚刚说离开,也是装模作样。   狡猾的女人故作嗔怒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绅士,讥讽出声:   “怎么,布鲁斯先生这是不准我离开了?我都说了,议员阁下只是让我传达命令,可没让我透露具体的原因,我是不愿意违背马尔伯罗阁下的。布鲁斯先生,你要做什么?别忘了我是谁的人。”   爱德华·布鲁斯连连道歉,但是他的眼神里却没有多少慌张,他已经从金发女人刚刚的反应中判断出,对方并不是真心打算离开的,显然,她还有话要说。   这次,男人十分上道,他马上就领会了金发女人拿腔作势下的微妙含义,因此,他也不追问之前的疑惑了,反而和金发女人谈起了珠宝首饰和艺术品,显然,他认为金发女人的这番作为,是想从他这里敲一笔钱财。   有了丰厚的贿赂,对方自然会告诉他那些被隐藏的真相。   然而,金发女人却没有对布鲁斯口中的珠宝流表露出热衷的态度,她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窗外,微微侧着脸,不再看爱德华·布鲁斯。   这样的反应让急于知道内情的男人忍不住咬了咬牙。   “格雷小姐,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如果你能告诉我议员先生为什么要保下韦斯特家,我肯定会支付丰厚的报酬的,不论你想要钱财,亦或者是……让我欠你一个人情,一切都好商量!”   听到布鲁斯先生愿意承诺人情债,一直观望窗外夜色的金发女人终于转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笑脸:   “我就知道,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布鲁斯先生,我说过,我看好你的将来,所以,同有价的珠宝相比,我更看重你的人情。”   纵然被恭维了,可布鲁斯的脸色依旧不太好,他当然知道人情难还。   他一边在心里诅咒珍妮弗·格雷的贪婪,一边又压抑不住心底的激动热切,因为,他以往的人生阅历告诉他,谈判时对方要价越高,越难松口,就说明对方手中的交换物品更加珍贵,正是因为奇货可居,才能漫天要价。   金发女人娇俏地眨了眨眼睛:“先生,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格雷小姐,请讲。”   “布鲁斯先生,你了解马尔伯罗议员对待美利坚那边的外交态度吗?”   这个问题,让爱德华·布鲁斯凝神倾身,神色变得更加严肃:   “我当然清楚,这也是我愿意追随议员阁下的原因之一。   马尔伯罗议员不愿意看到一个强大的统一的美利坚,他一直认为,当初若不是有法国人拖后腿,我们英格兰肯定不会失去对那片土地的掌控的。”   金发女人眼波流转,赞许点头,却并不深入讨论马尔伯罗议员的政治立场,而是又把话题带回到了韦斯特家:   “那么,你该十分了解韦斯特家的生意类型了,他们负责进口北美的烟草、棉花和粮食等农作物,支持南方几个州的奴隶主种植园经济,并且,时常把我们英格兰生产加工的商品卖到对岸去,是这样吧?”   爱德华点头同意。   金发女人继续说道:“我听说,美利坚的北部有着不错的造船工艺,一些工厂同样初具规模,现在,竟然已经有些英国商人愿意从他们那里订货了。还有欧洲大陆那边,对美利坚那样的中立国可不实行封锁政策呢。”   爱德华·布鲁斯再次点头,神色却稍稍有些不耐。他忍不住暗暗揣测,珍妮弗·格雷是不是并不清楚马尔伯罗议员的真实想法,所以才东拉西扯的。   她现在这番装腔作势的做派,其实是想用一些不知真假的敷衍之词哄骗他的人情和承诺吧?   ——马尔伯罗议员确实看重这个情妇,但是也不会什么话都和她讲,所以,有关韦斯特家的事情,她不一定知道得一清二楚。   ——或者说,她打算要告诉我的理由,其实是她自己分析出来的,并不一定是真的。   ——可惜,我还得表现出相信她的样子,因为目前来看,还不宜得罪珍妮弗·格雷。   ——罢了,姑且听听吧。   金发女人的态度依旧悠然,说出的话也条理分明:   “韦斯特家的生意模式,其实是非常符合马尔伯罗议员先生的本心的。   他相信,若是人人都像韦斯特家那样同美利坚进行贸易,长此以往,他们的南北矛盾就掩盖不住了,发展工业的北方和盛行种植园的南方,肯定要发生摩擦的。   再加上西部的大片土地的归属权,奴隶贸易,自由身份的雇工,关税,等等。   当然,矛盾的爆发不会发生在近期,也许、大概会发生在若干年后?二十年?五十年?还是七十年?这谁也说不准,总之,那会是我们英格兰的机会。”   这段话一说完,爱德华·布鲁斯脸上的不耐就完全消散了,他忍不住坐直了身体,态度变得郑重起来。   他此时已经完全相信,对面的金发女人是在转述马尔伯罗议员的话了,因为这番见解,不是她这样的情妇可以理解并侃侃而谈的,这是有远见的绅士们才会稍稍预测的。   甚至于,这番话若是说去,可能还会引起一些自诩理智的男士们的讥笑,认为做出这种预判的人实在是异想天开。   ——反正,我是觉得挺可笑的,也有些荒谬,没想到,马尔伯罗议员却是这种观点的支持者,往常在俱乐部打牌的时候,可没有听他漏过这种口风。   ——也是,只是一个猜测而已,议员阁下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未来的一个可能,就得罪另一些位高权重的绅士们。   然而,就是因为存在着莫大的争议,而且听起来有些不太靠谱,这些想法只会在一些隐蔽的男士俱乐部内部悄悄流传,绝对不会让女人们随随便便就听说的。   爱德华·布鲁斯相信,若不是马尔伯罗议员郑重提起过这种事情,珍妮弗·格雷是说不出这番见解的。   ——那么,是在什么情况下,让马尔伯罗议员和他的情妇谈起了这样的话题?   感受到了爱德华·布鲁斯在态度上的变化,金发女人的内心深处悄悄松了一口气。   其实说实话,她也不太能把握现在的英格兰上层对美利坚那边的具体态度,她隐约记得,从美利坚独立到南北内战爆发的多年间,英美两国之间的各种摩擦并不少,甚至还打过仗。   但她知道,所有的历史发展趋势都是早有苗头的,只要她按着既定的历史轨迹说些似是而非的判断,肯定能忽悠住一些人的。   她甚至都不必担忧爱德华·布鲁斯是否赞成她的观点,是否觉得这种预测荒谬可笑,她只需保证,爱德华·布鲁斯认为她在重复马尔伯罗议员的观点就好了。   出于男士们一贯的傲慢和对女性的偏见,对于爱德华·布鲁斯来说,这样胆敢预测一个国家未来发展形势的分析,肯定是一位卓有见识的绅士提出的。   果然,爱德华·布鲁斯悄然端正了神色,不再视金发女人的话为真假不明的哄骗之词:   “格雷小姐,美利坚那边如何发展,那是未来的事情,这和我针对韦斯特家有什么关系呢?   像韦斯特家那样的英国商人有不少,不会因为我使手段弄垮了一家,就耽误英格兰的国际地位的,那就太可笑了。   在我看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通过整治韦斯特家族,让议员的敌人莫迪南勋爵吃个大亏。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着眼于现在,着眼于触手可及的实实在在的利益。”   金发女人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爱德华·布鲁斯:   “布鲁斯先生,你能明白的事情,议员先生会不明白吗?既然这样,他老人家还要阻止你,还要让我带话给你,不就说明了许多事情吗?   你想想吧,议员先生为什么要求我和你隐蔽谈话?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不要动韦斯特家?   为什么要在你开始行动了一段时间后,才让我出面?   为什么我宁可在这个房间里挨着冻,也不愿意多一个人知道你我见面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先让爱德华·布鲁斯懵了一下,紧接着,他开始飞快地思考答案,不知不觉间,思路就被对方带跑了。   ——对啊,为什么?   忽然,喜欢揣测人心的爱德华·布鲁斯灵光一闪,他蓦然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金发女人:   “难道……韦斯特家是马尔伯罗议员的人?”   金发女人轻哼一声,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微微挑眉,笑睨了布鲁斯一眼。   这样的反应,在爱德华·布鲁斯看来,就是心照不宣的默认了。   ——对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通,为什么议员会对我的行为表示了不满?   ——为什么议员不直接说,而是要通过珍妮弗·格雷这个女人暗中传达他的意思,因为,他怕暴露韦斯特家的卧底身份!   ——为什么不在最开始的时候马上叫停?因为议员先生想要通过这件事打消政敌一方的怀疑,我的误打误撞,让他们更加信任韦斯特一家,哈,谁会怀疑差点儿被我爱德华·布鲁斯弄得倾家荡产的韦斯特家族呢?   金发女人趁着布鲁斯心神震荡之际,又说了一件事:   “法兰西的那位皇帝对咱们实行大陆封锁,意图打击英格兰的经济体系和贸易秩序,马尔伯罗议员说,英格兰肯定要报复回去的,我们要以眼还眼,用海洋封锁政策进行反击。   只是这样一来,某些中立国的立场就显得很特殊了,你说,若是真的僵持对峙,美利坚的船队会选择停靠在哪一方的港口呢?”   “美利坚和法国……”   爱德华·布鲁斯恍然大悟:“是啊,我们不能让法国佬把美利坚拉拢过去,我们得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我明白了,议员阁下果然深谋远虑,心怀家国。”   ——原来,不仅涉及到派系争斗,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果然,这就与马尔伯罗议员最近的那个新提案相呼应了,原来如此!   一瞬间想通了这些疑问,爱德华·布鲁斯感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微微抖着手擦了擦额头。   “天啊,我差点误了马尔伯罗议员的大事,格雷小姐,我明白了,谢谢你之后的那些提醒,我、我欠你一个人情,将来,我会力所能及地帮你一次的。”   金发女人笑着接受了这份承诺,心里却想着,她这次借着珍妮弗·格雷的身份办事,便还她一个承诺。   原身的姐姐应该是在和小鲜肉谈恋爱,虽然不知道小鲜肉的品行如何,但是马尔伯罗议员那块老腊肉还是挺霸道的,将来,珍妮弗·格雷说不定真的会需要爱德华·布鲁斯的帮助的。   ——这就算我为了这个身体的亲人做到最后一件事了吧。   “布鲁斯先生,你既然知道了真相,就放过韦斯特家吧,当然了,议员的意思是,不能突然改变态度,那样会让人起疑的。”   “这是自然。”   “我会通知韦斯特先生,让他再去拜访你一次,承诺给你一大笔金钱,你会在利益的诱惑下,给韦斯特家批复许可文件,这样一来,就不会惹人怀疑了。”   爱德华·布鲁斯哈哈一笑:“这个好说,请格雷小姐代为转告议员先生,我知道怎么办了,会把事情办理妥当的。不会让莫迪南勋爵那边起疑心的。”   “布鲁斯先生办事,我自然放心。不过,我还是多嘴叮嘱你一句,关于韦斯特家的真实身份,议员阁下……其实并不允许我告诉你,我是出于私心,才把话说得这样透彻的……”   “明白明白,放心,我完全明白,多谢格雷小姐的赏识和厚爱。”   爱德华·布鲁斯连连点头,看向金发女人的目光亲切友善了不少,藏在眼底深处的轻蔑也消失殆尽:   “格雷小姐,你放心,今日之后,我就会忘了有关韦斯特家的秘密的,对谁都不会说的。   也不会让议员和韦斯特家察觉到那个,嗯,我已经知道了真相,格雷小姐,我是感恩且讲究诚信的人,不会出卖你的。”   金发女人严肃了表情:“就该这样,不仅不要对外提起,就是我本人,布鲁斯先生,等你出了这个房间,再和我说起韦斯特家,我也是一问三不知的。”   “哈哈哈,格雷小姐果然谨慎缜密,我也不能拖后腿呀,就这样说好了,出了这扇门,不该提的绝对不提。”   金发女人淡淡一笑:“多谢你的体谅。我今天和布鲁斯先生谈话,只是遵照马尔伯罗议员先生的吩咐,让你停止针对韦斯特家,至于原因,我不清楚,你不清楚,也许,这就是一场考验,总之,我们只要按照吩咐做事就好了。”   爱德华·布鲁斯心里其实还是有一些想法的。   他觉得依照马尔伯罗议员的本意,未必是要完全瞒着他的,肯定吩咐了珍妮弗·格雷对他透露一二。   可是,对面这个负责传话的女人,为了换取他的感激和人情,故意把自己的作用夸大了。   ——不过,这种时候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再说了,她告诉我的内幕消息,应该是超出了议员阁下允许的范围,我也不算完全吃亏赔本了。   心中有了轻重计较,爱德华·布鲁斯的承诺就更加洪亮真诚了:   “对,就是一场考验,格雷小姐,出了这扇门,我就守口如瓶,我非常理解你的谨慎,这是一向不可多得的美德。”   屋内的温度更低了,落地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仿佛在催促着起居室内的两人,时间不多了,楼下的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谈话告一段落,金发女人拢了拢肩头的厚实披巾,眉目倦怠。   “布鲁斯先生,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去整理一下妆容。”   爱德华·布鲁斯也不再多耽搁,他朝着金发女士脱帽致意后,就快速离开了这间清冷昏暗的房间,重新走进灯火通明又温暖的大厅。   温度的骤然变化,灯火的明暗交替,让他心底忽然升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刚刚的那场谈话,是一场奇怪的梦,充满了飘忽之感,他慢慢停下脚步,回首望向身后的寂静走廊,慢慢呼出了一口气。   ——真是的,我怎么突然会生出这样奇怪的想法,什么虚幻呀,梦呀,难道和我说话的格雷小姐,还是一个幻影或者假人吗?   ——不过,她刚刚的气质和平时可不太一样,要更加冷静优雅,可见,每个人都带着好几张面具呢。   ——诶,果然是个不简单的女人。   当爱德华·布鲁斯在晚宴的长桌上再次见到光彩照人的珍妮弗·格雷的时候,只觉得对方又戴上了八面玲珑的面具,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在场的宾客。   偶尔,两人目光相接,珍妮弗·格雷看向他的眼神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仿佛两人之间并没有发生过那场谈话。   这份沉着和冷静,让爱德华·布鲁斯更加佩服,他朝着格雷小姐举杯致意,同样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晚宴上觥筹交错,二楼的起居室内,裴湘完成了一场消耗体力和心力的谈话,觉得房间更冷了,她起身走到窗边,慢慢踱步搓手,让手脚变得温暖一些。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笼罩着灯光的花园,那里现在空荡荡的。   就在刚才,她和爱德华·布鲁斯谈话的时候,珍妮弗·格雷的身影出现在了喷泉雕塑旁,她独自站立了一会儿后,等来了乔治·多佛尔。   两人说了几句话后,乔治·多佛尔似乎把什么东西交给了珍妮弗·格雷,之后,他们又拥抱在一起,片刻后,才依依不舍地分离。   从发现珍妮弗·格雷偷偷出现在花园中开始,裴湘就一边用余光留意着楼下的动静,一边牵制住爱德华·布鲁斯的目光和注意力,不让他突然回头,发现楼下还有一个类似格雷小姐的女人。   所幸,这场谈话进行得非常顺利,裴湘得到了她需要的结果,便不再关心珍妮弗·格雷和小鲜肉的感情问题了,她得抓紧时间返回厨房去,然后跟着佩吉太太一起离开这里。   裴湘走进起居室旁边的盥洗室,重新换上属于学徒露西的朴素衣裙以及黑色假发,再把她带来的东西认真收拾进箱子里。   当她的手触碰到一个小巧玲珑的香水瓶时,忍不住目露复杂,这种味道独特的香水,几乎已经算是珍妮弗·格雷的标志了。   伦敦的某些社交圈一直在猜测,珍妮弗·格雷到底是从哪里找到这款香水的,但是,却一直没有寻找到确切的答案,后来有人猜测,是某个爱慕珍妮弗·格雷的调香师为她专门调配的,对此,珍妮弗·格雷总是笑而不语。   但是裴湘却知道,在哪座小城哪间铺子里可以买到这种香水,因为它在很久之前,是格雷姐妹俩的母亲的挚爱。   裴湘在剧院里碰到珍妮弗·格雷后,就闻出了她身上香味的来源,于是,也悄悄托人帮她捎带了一瓶。   在细节上,裴湘总想尽量做到完美。   收起香水瓶,裴湘又认真检查了一遍是否有疏漏后,才拎着箱子,按照来时的路线溜回了厨房。   “佩吉太太,乔娜说你给她带的衣服样式和尺码都不对,她要更换。”   佩吉在厨房等得心焦,就怕裴湘出事连累她,也怕裴湘成功后甩了她,不给她好处,此时见到对方安然无恙地回来,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她和裴湘对视了一眼,对方轻轻点了点头,佩吉心中一乐,知道事情办成了。   “怎么都不对?乔娜总是那样挑剔,得了,你先把衣箱放在角落里吧,等一会儿咱们忙完了,我亲自和乔娜说,看看她是真觉得不对,还是在找茬儿呢。”   “好的。”裴湘乖巧点头。   晚宴正在进行,厨房里忙碌异常,佩吉太太和裴湘说完话后,就重新陷入了忙碌之中,不仅是佩吉,可以说是厨房里的所有人都非常忙碌,裴湘在一旁看着,一时之间也插不上手。   这是,管家霍尔急匆匆走了过来,焦急地吩咐说:   “准备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和一碗醒酒汤,议员阁下喝多了,正难受呢,快。”   厨娘莫妮卡飞快地盛出早就准备好的宴会必备汤饮,放在银质托盘上,一把塞到裴湘的手中:   “露西你去,这里就你闲着呢。”   霍尔管家看了一眼裴湘,认出她是佩吉太太的学徒,不是府内的女仆,不禁皱了皱眉头。   但事急从权,霍尔管家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厨房里人人负责一摊活儿,只有裴湘无事可做。   于是,他朝着裴湘点了点头,吩咐道:“露西,你跟我来。” 第24章   裴湘并不想跟着管家霍尔去见马尔伯罗议员,因为会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太大了,她可不想在即将成功的前夕节外生枝。   而且,她身上还残留着那种特殊的香水味,嗅觉灵敏的人靠近她就可以闻到。   在厨房这种充满食物香气的地方,香水味肯定会被掩盖住的,可是离开这个气味驳杂的地方,味道就掩盖不住了。   裴湘心里不乐意,但是表面上,她并没有推辞,她端着银质托盘站在霍尔管家的身后,表情无措又好奇,似乎还有些惊喜。   等霍尔管家走开一段距离了,她才像刚反应过来似的,急慌慌地往前追赶。   可这一动,就一脚踩到了地上的油渍,随即,左脚绊住裙摆,脚跟打滑,重心不稳,身体后仰,裴湘在众人反应不及的惊诧视线里,直接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墩儿。   “啊呀——”   只听啪叽一声,而后哗啦咣当几下,手忙脚乱的年轻学徒坐在了地面上,手中的蜂蜜水和醒酒汤划出一道弧线,一滴不少,全都洒在了她身上,裴湘顿时变得狼狈不堪。   “哎哟,露西!”   “小心呀,汤——”   又是一阵忙乱,莫妮卡重新盛满汤并倒好蜂蜜水,这次,她把托盘交给了一旁的厨娘玛丽,让她等会儿跟着霍尔一起离开。   佩吉太太急忙上前扶起了摔倒的裴湘,一边责备她笨手笨脚的,一边向霍尔管家大声抱怨。   话里话外则是,她的学徒可不是议员府上的女仆,这摔碎了杯子,弄洒了东西,都是意外,千万别朝着她们师徒二人要赔偿。   相反,若是裴湘不小心扭了脚受了伤,马尔伯罗议员府上是不是该给些钱财补贴,毕竟,裴湘刚刚是好心帮忙的。   霍尔管家被佩吉太太吵闹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刚刚的小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他虽然觉得裴湘挺耽误事儿的,但就像佩吉太太说的,小姑娘毕竟不是府上的女仆,所以,他也无法呵责她。   但是没想到,还不等他说话,这个佩吉太太就抢先嚷嚷开了,弄得好像他们府上欺负人似的。   “好了,好了,佩吉太太,你不要太激动了,来,把露西扶起来,看看她受伤了吗?放心,议员府不会欺负人的。”   裴湘被佩吉太太和另一个厨娘搀扶了起来,她慢慢走了两步,动了动胳膊,揉了揉腰。   确定无碍之后,裴湘才一脸惭愧地冲着管家霍尔道歉:   “对不起,霍尔先生,是我没注意地上的油渍,不小心滑倒了,不过,我应该没有大碍的。只是可惜,诶,不小心摔碎了挺好看的杯子。”   莫妮卡在一旁附和:“就是,都是干惯粗活的丫头了,又不是矜贵的大小姐,不会摔个屁墩儿就哭天抹泪的,佩吉太太就是太爱大惊小怪了。”   佩吉白了一眼莫妮卡,掐着腰就想恁回去,霍尔管家连忙出声,打断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口角。   “既然露西没有受伤,那就好办了,佩吉太太,你看现在这种情况,露西也不适合继续待在这里了,她得换身干净的衣服吧?   我看,今晚就先让她回去吧,摔碎的东西不用你们赔偿,工钱也照付,怎么样?”   裴湘轻轻捏了捏佩吉胳膊,让她见好就收。   佩吉太太爱贪小便宜的本性爆发,正打算借着裴湘摔倒的事情多讹些赔偿呢,此时被裴湘暗中提醒,才稍稍冷静了一些。   她突然反应过来,这是贵人的府邸,不是市井小巷让她随意撒泼的地方,而且,裴湘的身份有些问题,此时确实不宜多生事端,万一被人发现她之前和爱德华·布鲁斯先生偷偷约会呢?   想到还未到手的金项链,佩吉太太偃旗息鼓。   “好吧,只要不用咱们赔偿,我都听霍尔先生的。”   这个胖妇人见无利可图,一甩手推开裴湘,撇着嘴转身回厨房做事去了。   霍尔管家不想再耽搁时间,便加快语速对裴湘说:   “这么晚了让你一个人回家,不太安全,这样吧,你去花园后面的小木屋那里,去找园丁鲁波。   嗯,就是之前带你们进来的那个年轻人,你告诉他说,是我吩咐的,让他给你打开角门,然后护送你一程。”   裴湘连忙摆手,客气推辞:“这太麻烦鲁波了,不用特意送我回家的,我可以等一等佩吉太太,等舞会结束后和她一起回去。”   佩吉太太扬声拒绝:“你衣服裙子都脏了,别在这里碍眼了,快回去吧,我今晚去和乔娜挤一挤,不和你一起离开桑菲洛花园了。   当然了,你今天的工钱也得减半,知道吗,总是惹麻烦的蠢丫头。”   裴湘做出怯懦的样子低下头,心里却忍不住轻哼一声,觉得佩吉这是胆儿肥了呀,敢借机骂人了。   霍尔从始至终都彬彬有礼,表现出一府管家的良好素养,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而后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   “露西小姐,任何时候,我们都应该以谨慎稳妥为上,比如刚刚的小意外。   当然,我不是要责怪你,只是想说明,让你深夜独自一人归家,不是马尔伯罗议员对待雇员的态度,无论何时,我们都会负起相应的责任。”   说完这话,霍尔管家就不再停留,直接带着厨娘玛丽离开了。   留下的裴湘左右看了看,发现大家都重新忙碌起来,没有什么人理会她了。   于是,她决定按照霍尔管家的建议,去找园丁鲁波,请他帮她开门,并护送她一程。   正如霍尔管家所说,夜晚的伦敦确实不适合单身女性独自行走。   ——若是继续留在桑菲洛花园这里,出现意外的可能性太大了,我还是尽早离开为妙,要不然,一会儿说不定还要出什么变故呢。   ——反正,特殊许可批准的事情已经搞定了,今晚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而且,身上湿哒哒的,挺不舒服的。   裴湘和佩吉打了声招呼后,去外间拎起她的箱子,离开了厨房区域。   夜晚的花园不算昏暗,稀稀落落的灯火照亮了沿途的景致,裴湘沿着蜿蜒小路,朝着园丁鲁波居住休息的小木屋寻去。   小木屋靠着花园外墙搭建,比较简易,房子的不远处就是裴湘和佩吉进入桑菲洛花园时通过的那扇窄窄的铁门,可见园丁鲁波平时除了负责园艺工作外,还充当了临时的守门人,负责看管铁门处的进出人员。   裴湘走到小木屋前面,发现里面还有光亮,心想鲁波应该还没有休息。   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   稍等片刻后,裴湘试探着喊了两声鲁波,但是依旧没有人回答。   晚风寒凉,吹到裴湘湿漉漉的裙子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跺了跺脚,再次敲响小木屋的门,这次的力气大了一些,然而,里面依旧没有应答。   可能是因为她加重了力气的原因,被裴湘敲打的木门晃荡了一下,反而向外微微反弹了开来。   吱呀一声,木门开启了一道缝隙,有暖黄色的灯光从里面泄露出来。   裴湘等了等,依旧没有看到鲁波出来查看。   她心中起疑,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检查一番,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隔着影影绰绰的树影灌木,传进了裴湘的耳中。   “乔治,亲爱的,我在这里呢。”   珍妮弗·格雷的声音让裴湘瞬间紧张了起来,她第一时间选择了躲藏起来。   一阵脚步声靠近了。   “珍妮弗,你怎么突然让人传讯给我,非得让我过来一趟,我才刚刚离开这里不久呢,是咱们的计划出现什么变化了吗?”   裴湘蹲在小木屋的桌子下面,竖耳聆听外面的对话。   男女两人走进了,慢慢停下脚步,对话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裴湘估摸着,两人应该是停在那扇窄门附近了。   “乔治,没出现什么变故,只是我心里不踏实,想要再见一见你。”   珍妮弗·格雷的声音十分甜美,带着明显的依恋。   乔治·多佛尔却很谨慎,他没有接着珍妮弗·格雷的话诉衷情,反而问道:   “珍妮弗,等等,这里方便说话吗?那间屋子还有灯光,是不是有人在那里?”   珍妮弗轻笑一声:“放心吧,乔治,这里很安全,我心里有数的,你该相信我的能力。   那间木屋,是一名非常老实憨厚的园丁的住处,我交代他出去办点儿急事,让他明天上午再回来,他可听话了,肯定不会提前归来的。”   裴湘听到这里,扭头打量着一下就能看清全貌的房间,发现室内的灯火亮着,床上的被子没有铺好,炉子里的火却灭了,挂外套和放鞋子的地方都空了,看上去,确实是主人急急忙忙离开的样子。   与此同时,屋外的乔治·多弗尔也放心了,他开始和珍妮弗·格雷说话。   裴湘一开始没有太在意,只当是两只苦命鸳鸯在偷偷约会,可是,随着那两人谈话的深入,裴湘却渐渐皱起了眉头。   ——这两人……在计划着算计马尔伯罗议员?   ——珍妮弗·格雷要为了爱情陷害马尔伯罗议员?还答应了亲自动手?   ——这个乔治·多佛尔非但没有阻止爱人冒险,还一个劲儿地催促?   越听,裴湘越觉得珍妮弗·格雷被英俊的小鲜肉欺骗了,她心中暗自起疑,认真回想着原身多莉丝·格雷的记忆,总觉得珍妮弗·格雷不该这样好骗的。   果然,就在裴湘疑惑不解的时候,外面的珍妮弗·格雷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乔治,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把那封信函放进马尔伯罗议员的文件盒里了。   可是,我现在却觉得非常害怕,乔治,我害怕被报复,乔治,你带我走吧,你看,我把重要的东西都带出来了,我随时可以跟你离开。”   对于这个要求,乔治·多佛尔露出为难的表情,他没有急着拒绝金发情人的求助,反而搂住了她的肩膀,低声安慰了她几句。   待到对方的惊慌情绪渐渐变得平和,他才一脸愁闷地说出了心底的担忧:   “珍妮弗,帮帮我,再留在马尔伯罗议员身边等一等好吗?   如果你今晚就跟我离开,马尔伯罗那家伙一定会发现端倪的,说不定马上就回去检查文件盒了。   珍妮弗,那样的话,咱们就功亏一篑了。当然,失败了也没有什么,我更看重你的安全。   可是,珍妮弗,我可以带你走,然后呢,依旧有权有势的议员阁下会放过你和我吗?我是担心你,珍妮弗,我们必须保证马尔伯罗议员再没有能力欺压你了,才能真正的高枕无忧。”   乔治·多佛尔又说了许多甜言蜜语,但中心意思就是珍妮弗·格雷不能就这样离开,而是要等到马尔伯罗议员开始失势被怀疑了,才能脱身。   “可是,乔治,等事情爆发了,我就有可能走不了了,你知道的,马尔伯罗议员即便仕途受挫,但他还是有些底蕴的,他要是想要报复我,实在是轻而易举。”   “不会的,珍妮弗,不会的,我的家族也不弱,只要马尔伯罗议员失去靠山,我们就不怕他了。   到时候,我会庇佑你的,你忘了,我答应会迎娶你的,我倒要看看,谁敢欺负多佛尔夫人!”   珍妮弗·格雷似乎被劝住了,她问了许多乔治·多佛尔打算如何迎娶她的细节,还问了他家族的态度和他对组建小家庭的具体计划。   乔治·多佛尔有问必答,十分有耐心,即便珍妮弗·格雷的问题有时候会显得颠三倒四,时有重复,他也能从容应对,一看就是用心思考过的。   这个结果让珍妮弗·格雷心下稍安,刚刚还因为乔治·多佛尔不愿意带她离开而产生的怀疑,此时被消减了不少。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乔治·多佛尔对于两人婚姻生活的设想太过细致完善,几乎什么方面都考虑到了,还处处以她为先,这样的体贴周到,反而让珍妮弗·多佛尔觉得虚假,她犹豫不决,忐忑不安。   于是,她决定最后试探一次乔治·多佛尔。   “乔治,我这两年跟在马尔伯罗议员身边,看了太多负心薄幸的悲惨故事,所以,请原谅我的多疑和惶恐。   我愿意为你付出,愿意为你冒险,可我害怕当你拥有光明远大前途的时候,会抛弃我,会抵抗不住家庭和舆论的压力,不肯迎娶我。乔治,我需要一个保证。”   “什么保证,珍妮弗?”   “乔治,我带了纸、笔、墨水和印泥出来,你能给我写一份愿意迎娶我的婚书吗?那种郑重的,有签字和印章的婚书!”   气氛骤然安静了下来,乔治·多佛尔愣了一下,而后,他望着珍妮弗漂亮水润的双眸,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的沉默,他的裹足不前,像寒冰,如剑戟,一下子就伤了金发美人。   “乔治……”   “珍妮弗,不要怀疑我好吗?你难道不相信我的承诺吗?”   “乔治,我多想变得愚蠢一些……”   “珍妮弗,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对你的心,那些如同雕塑朽木一样的古板闺秀,并不能得到我的青睐,珍妮弗,你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倾慕和真心的。”   “是的,我确实感到了你的真情和真心。”   珍妮弗·格雷呢喃着苦笑:“就是因为那样纯粹热烈的爱慕,我才陷入了爱河,我才会觉得你可以托付终身。   可惜,我却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你的人生中不仅仅有爱情,你还有你的名利野心!   和飞黄腾达比起来,爱情算什么呢?更何况,这世上永远不缺少美丽灵动的女孩子呀。   你的妻子会是一位名门淑女,而你的爱情会给许多个动人妩媚的姑娘,我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这话让乔治·多佛尔露出了痛苦之色,他确实欺骗了情人,但是,他在欺骗她的同时,同样投入了真正的感情,若是不掏心爱她,怎么能换来珍妮弗·格雷的真心?   “珍妮弗……”   珍妮弗·格雷向后退了一步,她感到心寒血冷,四肢冰凉,却还会因为乔治·多佛尔的一脸痛色而揪心不已,真心付出过的情谊,怎么会说断就断呢?   “乔治,看着我,若是我说,我还没有把信放进那个文件盒里,只要你愿意写下娶我的保证书,我就让原来的计划继续进行,那么,你愿意给我一个保证吗?”   乔治·多佛尔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半晌,他接过了珍妮弗·格雷手中的纸笔,似乎默许了这个交换条件。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珍妮弗·格雷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但她的眼睛分外明亮,里面似乎燃烧着日月星辰,这让她看起来尤为的勇往直前。   犹如飞蛾扑火一般。   ——这样也好,这世上哪里有完美无瑕的爱情呢。   ——这样也好,虽然是胁迫而来的婚姻,但是我们之间存在着情谊呢,今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珍妮弗·格雷努力忽略掉心中的空洞,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乔治·多佛尔书写。   她把下唇咬出了血,刺痛,但她不在乎,她马上就能得到她日思夜想的婚姻了。   但是,在珍妮弗·格雷灼灼的目光中,乔治·多佛尔终究还是停下了动作,一张婚姻承诺书,他只写了半行字……   “珍妮弗,算了,你把那封信还给我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咱们的事,以后再说吧。”   珍妮弗·格雷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她强忍着酸楚,不让泪珠儿滴下,执拗地看着乔治·多佛尔:   “我可以帮你办到任何事,乔治,只要你愿意娶我!”   乔治·多佛尔摇了摇头,他抬手,温和地摸了摸金发情人的耳垂,不再多说什么。   珍妮弗·格雷呆了呆,她动作缓慢地从胸前掏出一份折了几折的信件,紧紧攥在手中,她仰着脸,似在祈求乔治·多佛尔不要那么硬心肠。   然而,平日里温柔多情的男人,此时却变得冷硬坚定,他伸手,想要从珍妮佛·格雷的手中抽出信函。   珍妮弗·格雷猛地退后了一步。   “珍妮弗?”   “乔治,你下定决心了?”   “珍妮弗,不要让我为难。”   珍妮弗·格雷忽而笑了,但她的笑容冷冰冰的,她语气急促地说道:   “多佛尔先生,你想和我一刀两断?你想摆脱我再去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别异想天开了,你毁了我的希望,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说着话,珍妮弗·格雷又把信重新藏在了胸前的衣服里,再次向后退了几步:   “我要去揭发你,我要把信给马尔伯罗那个老男人看,让他洞悉你们的阴谋,抓住你们不光彩的把柄,我要让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绅士们身败名裂!”   这样狠辣的威胁话语,让乔治·多佛尔脸色剧变,他猛地冲到珍妮弗·格雷的面前,想要把那封可以作为证据的“诬陷信函”夺回来。   然而,珍妮弗·格雷也被男人的无情态度刺激到了,她拼命躲闪,不想让乔治·多佛尔称心如意……   裴湘一直蹲在木屋的桌子下面旁听外面的动静,她的腿脚已经蹲麻了,但她却不敢挪动。   这间木屋实在太过狭小简陋了,桌子又靠着窗口,她怕一动弹,就引起外面争吵的两人的注意。   她心里无奈叹气,想着不知还要蹲多久,她实在是又冷又累又饿,全身都难受。   ——这附近的人都被珍妮弗·格雷调开了吧?所以两人嚷嚷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查看一下吗?   珍妮弗·格雷和乔治·多佛尔开始互相撕扯并抢夺信函的时候,裴湘就一边揉着肚子,一边认真考虑她自己接下来的远行计划。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紧接着,是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然后是开启铁门的吱呀声,之后,门外就没有再传来特别明显的动静了。   裴湘想着,大概是那个乔治·多佛尔抢走了信笺了吧,不知道珍妮弗·格雷怎么样了,肯定会受伤的,不管是心里还是生理上。   ——不过,不知道前面的舞会结束了吗?珍妮弗·格雷若是一直不回去露面,那个马尔伯罗议员该有意见了吧?   ——她要是身上带伤,会被怀疑吗?   ——也不一定会受伤,那个乔治·多佛尔只是要抢信而已,说不定还会被珍妮弗·格雷挠一个大花脸呢。   裴湘为了转移身体上的难受感觉,百无聊赖地胡乱思考着,她得等珍妮弗·格雷离开了,才能从桌子底下出去。   ——这次出去,我马上就从铁门那里离开,再也不在这里耽搁了,这一晚上可够热闹的。   然而,裴湘左等右等,一直没有听见另一个人离开的声音。   ——不对!这也太安静了……   一个非常不好的想法闯入了裴湘的脑子里。   她咬了咬嘴唇,心中的慌乱一闪而过,深吸气后,她告诉自己,不能一直在桌子下面干等着了,她得出去看看具体情况。   门外,月光下,珍妮弗·格雷静静地瘫坐在墙根儿底下,看起来毫无声息…… 第25章   骤然意识到情况不对,裴湘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她飞快地扫过珍妮弗·格雷无声无息的身体,而后迅速跑到铁门旁,把那扇半开的门紧紧关上,缠上铁锁链,确保外面的人无法进入。   之后,她跑回珍妮弗·格雷的身边,急切地查探她的情况。   很不幸,珍妮弗·格雷已经没有呼吸了,胸口也不再起伏,裴湘没敢动她的身体,只是半跪在地上检查她的伤势。   从正面看,珍妮弗·格雷身上没有什么致命伤,只有少量掐痕和划伤,但是,她的后脑部位被一块凸起的石块撞破了,很明显,这是造成珍妮弗·格雷意外身亡的致命伤。   裴湘沉默了一瞬,她再次确定了对方没有任何生命体征后,开始认真观察案发现场的情况。   珍妮弗·格雷之前说,她是带着重要的私人物品偷偷出来的,她打算和乔治·多佛尔私奔。   后来,又拿出了纸笔墨水等物,要求乔治·多佛尔写下婚姻承诺书,所以,此时的案发现场周围,散落着纸、笔、墨水、印泥这些东西,还有一个小巧的行李包,被扔在了不远处。   ——从这些痕迹和我听到的声音来判断,好像是乔治·多佛尔把珍妮弗·格雷推到了墙上,让她撞到了那块石头尖角上,然后,那个男人抢走了信函,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乔治·多佛尔知不知道珍妮弗·格雷死了?还是只当她晕倒了?   裴湘暗自思索了一会儿,冷风袭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暂且放下心中的各种案情猜测,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   撞见了一场人命事故,若是在现代,裴湘肯定要立刻拨打报警电话和叫救护车的,然后跟着执法人员去做笔录,交代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   然而,裴湘现在不是在法治文明比较健全的现代社会,而是在穿越的十九世纪初,甚至还顶着一个通缉犯的身份,她自然不能主动报警,把调查人员招惹过来。   那样一来,暂且不说能不能让珍妮弗·格雷的案情真相大白,她本人就会身陷囹圄并被送上绞刑架的。   ——况且,以我现在的身份,即便站出来指认乔治·多佛尔,法官也不会相信并采纳的吧?   ——毕竟,我是通缉犯,而乔治·多佛尔是一位有身份有地位的绅士,一个杀人潜逃者的话,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证词?   想到这个操·蛋的等级森严的社会,裴湘不想去挑战某些约定俗成的偏见,也不想把自己安慰交托给别人的良心,她不甘地抿了抿嘴角,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一方面,她不想让那个乔治·多佛尔逍遥法外,另一方面,她是为了自己着想。   若说裴湘对珍妮弗·格雷有多么深刻的感情,那完全是胡扯,她不会为了原身的姐姐冒险。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她若不能妥善处理这场凶杀案,她自己也很难全身而退。   ——等到明天一早,桑菲洛花园里的仆人们发现珍妮弗·格雷死了,必定要惊动很多人。   ——马尔伯罗议员最宠爱的情妇死在了自己的家中,无名的凶手逃之夭夭,调查人员绝对不敢草草结案,敷衍了事,他们会详细调查所有的可疑人物。   ——而我来小木屋找鲁波这件事,管家霍尔和厨房里的仆人们都清楚,所以,我会在被重点调查的行列里。   ——要想让他们把注意力从我这里移开,我就得给他们提供一个明确的调查方向和一个呼之欲出的嫌疑犯人选。   ——否则的话,露西这个胡诌的身份可是经不起调查的。   ——韦斯特家的身份材料还没有给我,船票也是六天之后的,这段时间,我必须保证不被怀疑。   裴湘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思索自救的方案。   她的目光扫过深夜的花园一角,掠过小木屋,掠过那扇铁门,掠过珍妮弗·格雷的尸体,掠过散落一地的物品,最后,停留在了珍妮弗·格雷的那个行李包上。   裴湘走到行李包前蹲下,轻轻打开这个不大的行囊包裹,小心地翻检里面的东西。   包裹里面整齐地码放着珠宝首饰,存款凭证,现金,一个厚厚的密码笔记本,还有一些证明资料和信件,可见珍妮弗·格雷是铁了心要和乔治·多佛尔私奔了。   白皙纤长的手指划过行李包里面丰厚的钱财,裴湘眼波微动,一个想法浮现在她的心头。   她起身,再次返回了鲁波的小木屋,打开了之前拎出来的那个箱子,里面都是她今晚为了欺骗爱德华·布鲁斯准备的衣饰道具,如今,这些东西要再次派上用场了。   她从箱子里抽出之前准备的那种精美的撒着金粉的信纸,开始写信。   这次,她依旧模仿珍妮弗·格雷的笔迹书写,不过收信的对象则由爱德华·布鲁斯换成了在逃犯多莉丝·格雷。   是的,裴湘要以珍尼佛·格雷的口吻给自己写信。   信件的开头,珍妮弗·格雷用一个好姐姐的语气表达了对妹妹的担忧之情,并解释了为什么不亲自和她见面的原因。因为肯特郡的治安官莫里斯先生一直在监视她,让她不能按照自己的真实心意去关怀妹妹。   接着,信里便提及了乔治·多佛尔先生,裴湘模仿着陷入爱河的女人的语气,对那位多佛尔先生大加赞扬,称赞他是顶顶可靠值得信任的男人,是她真心倾慕的终生伴侣。   所以,当珍妮弗·格雷不能自由行动去看望妹妹时,她就把这个苦恼的秘密告诉了乔治·多佛尔先生。   而对方并没有责怪她隐藏逃犯消息这件事,出于同情和对情人的宠溺,乔治·多佛尔答应了珍妮弗·格雷的任性要求,同意帮她照顾并藏匿妹妹多莉丝·格雷。   在这封伪造的信件中,裴湘版的珍妮弗·格雷告诉多莉丝·格雷,她准备了不少珠宝首饰和钱财给亲爱的妹妹,连同这封情真意切的长信,全都会委托给乔治·多佛尔先生,请他代为转交。   对于多莉丝·格雷的未来生活安排,信中的珍妮弗·格雷也给出了建议。   她说,鉴于现在英国同欧洲大陆之间的紧张关系,不赞成妹妹离开英格兰避难,反而提出了让多莉丝·格雷隐居乡下的建议。   珍妮弗·格雷说,乔治·多佛尔能出面帮她搞定住所,搞定身份问题,多莉丝·格雷只要听从多佛尔先生的安排,一切都会顺利的,不会让其他人发现行踪的。   大概是为了让妹妹多莉丝·格雷更加信任乔治·多佛尔,在这封姐妹情深的信里,珍妮弗·格雷谈到了她正在帮心爱的情人做一件危险的事,若是事成了,她必定会得到幸福的未来。   裴湘写到这里的时候,故意让笔迹变得犹豫迟钝,还不小心划下两个错误的拼写和一个墨点,而后,她模仿着一种姐妹淘之间偷偷炫耀某种秘密的语气写道:   “我知道你会担心我遇人不淑,会被男人们的花言巧语骗了,但是,我可不是那种喜欢谁就白白付出的傻姑娘,我会让我的多佛尔许诺迎娶我的。   悄悄和你说,我抓住了多佛尔的一个把柄,他为了索要回证据,或者得到我的帮助,必然会实现他的承诺的。   也许,几年之后咱们姐妹俩有幸见面了,我那时候就已经是多佛尔夫人了。”   之后,裴湘又简单解释了几句把柄的问题,包括乔治·多佛尔打算如何陷害马尔伯罗议员的计划,但是却没有说得太过清楚明白,很快就过度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   信里的珍妮弗·格雷感叹了几句姐妹二人聚少离多的境遇,然后又叮嘱多莉丝·格雷,让她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心隐藏身份,听从乔治·多佛尔的安排。   紧接着,她又说道,她觉得人生真的很奇妙,她现在坐在梳妆台前给妹妹写信,还是一位前途不明的格雷小姐,等她今晚见到乔治·多佛尔之后,说不定就变成了有了未婚夫的幸福格雷小姐了。   而当妹妹多莉丝·格雷能够看到这封信,并接收到她的钱财资助的时候,年轻英俊的单身汉乔治·多佛尔先生就是她的准姐夫了,所以,对于亲戚,多莉丝完全不必太过于客气和防范。   裴湘坐在小木屋的桌子前,修修改改地写着信。   她尽量模仿珍妮弗·格雷的语气和书写习惯,又不忘把所有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让其他读到这封信的陌生人明白,珍妮弗·格雷今晚之所以出现在这个花园后门处,就是打算和乔治·多佛尔先生见面的。   而两人见面的目的,一是拜托乔治·多佛尔给那个通缉犯多莉丝·格雷送信送钱,并安排好藏身之处。   二则是,珍妮弗·格雷要用一个把柄,逼着乔治·多佛尔许下婚姻的承诺。   至于把柄是什么,信件里说得不太明白,只是寥寥几笔带过,但是只要稍稍关注派系斗争的人就会清楚,珍妮弗·格雷必然是掌握了乔治·多佛尔打算陷害马尔伯罗议员的证据,并想凭借这份证据,向乔治·多佛尔逼婚。   那么,珍妮弗·格雷的逼婚结果呢?   可怜呀,看看她香消玉殒的结局就清楚了……   裴湘认认真真地琢磨修改这封信件的内容和措辞,务必让人毫不怀疑地认为,这就是珍妮弗·格雷写给妹妹多莉丝·格雷的未送出信函。   写完信,裴湘呼出一口气,眉目略微放松。   她之前花了大力气模仿学习珍妮弗·格雷的字迹,当初是为了取信于爱德华·布鲁斯,如今却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安全和帮珍妮弗·格雷“说”出一部分真相。   等到墨迹彻底干了,裴湘拿着写好的信和之前收好的那瓶香水走出了木屋,重新来到珍妮弗·格雷的身边。   她在信纸上喷洒了一点香水,而后把信折好,小心地塞进珍尼佛·格雷的胸衣里面。   之后,裴湘又打开了那个行李袋,把里面所有的纸质资料和那个密码笔记本取了出来,只留下珠宝首饰和钱财在里面。   ——这些就是信里的珍尼佛·格雷给妹妹准备的傍身钱财了。   ——按照信中所述,今晚,若是没有意外发生,它们应该和那封信一起被交到多莉丝·格雷的手上……   裴湘在做一系列事情的时候,一直谨慎行动,让自己尽量避免破坏现场,破坏珍妮弗·格雷和乔治·多佛尔曾经发生过争执的痕迹。   ——珍妮弗·格雷,你放心吧,最先发现你和那封信的人,肯定是马尔伯罗议员一脉的,他们会迫不及待地把罪名往多佛尔身上扣的。   ——那些人啊,一旦给了某一方攻讦政敌的借口,即便无罪的人也能惹一身腥的,更何况,乔治·多佛尔是罪有应得。   ——而且,他会多上一个窝藏通缉犯的罪名。   ——借你的口,让他们以为多莉丝·格雷藏在英格兰乡下的某个地方吧。   裴湘望了望漆黑的天幕,心想铁门那里一直没有动静,大概是真的没有人返回吧。   她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那个仓皇离去的乔治·多佛尔到现在也没有返回,大概是不知道珍妮弗·格雷撞到墙之后,被砸破了脑袋,丧失了性命?   或者说,他认为即便珍妮弗·格雷死了也没什么,因为没有第三个知道他们的会面,而他又把那封重要的信函夺走了,更不会让人将凶案联想到他的身上。   既然凶手返回查看的几率很小,裴湘就决定再冒点儿险,乘着夜色立刻离开桑菲洛花园府邸,不能让人知道她曾经出现在凶案现场。   ——至于明天的调查问询,想必不会太过刨根问底,我只要一口咬定,我急着回家又没有找到鲁波,就独自一人离开了,估计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调查人员走了过场后,很快会把主要精力放在乔治·多佛尔身上的。   ——我若是马尔伯罗议员的话,肯定会趁机揪住这次的意外,狠狠打击敌对派系的威望,努力坐实乔治·多佛尔的罪名。   裴湘一边冷静分析后续的发展,以及自己被牵连的危险度,一边细心整理好木屋里属于自己的东西和所有痕迹。   她把珍妮弗·格雷的笔记本和身份资料藏进箱子里后,便拎着她的东西离开了桑菲洛花园。   第二天清晨,不提马尔伯罗议员初闻噩耗时的惊诧和愤怒,只说裴湘这边。   她早早就拜访了韦斯特府邸,告知韦斯特夫妇,她已经和爱德华·布鲁斯那边打通了关系,对方已经答应她,只要韦斯特夫妇愿意付出一些金钱,他就立刻批复韦斯特家的特殊许可。   韦斯特夫妇听闻这个消息后大喜,立刻吩咐仆人准备马车,他们生怕夜长梦多再出变故,打算早早就去寻找爱德华·布鲁斯先生,这时候,他们已经顾不得提前送拜帖这种礼节了。   裴湘自然赞同他们的快速行动计划,她同样担忧出现一些意外和变故。   毕竟,在桑菲洛花园府邸的遭遇让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有时候计划再好,也会被意外打乱的。   好在,裴湘和韦斯特家的运气不错,爱德华·布鲁斯那边没有再出什么差错,航运的许可很快就被批准了。   至于裴湘这边,则要更加幸运一些。   她发现那些调查人员根本没有在意她这个小人物,似乎也不认为她有胆子有能力谋杀人,连个问询查问都没有,直接就把嫌疑犯人选锁定在了乔治·多佛尔的身上。   据得到了金项链而心情颇好的佩吉太太透露,马尔伯罗议员其实早就怀疑,珍妮弗·格雷另有年轻的情人了,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抓到人而已。   裴湘喝了一口茶,耐心地听着佩吉太太八卦桑菲洛花园里的事情,神态悠闲,完全一副旁观着的姿态。   “哎呀,你现在好了,搭上了布鲁斯先生,你看看,你喝的茶都很好哩,露西,你将来富贵了,可别忘了帮过你的佩吉呀。”   裴湘弯了弯嘴角,目光轻盈地掠过佩吉太太圆润的脸,落在窗外蔚蓝的天空上。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呀。”   “可不是,哎呀,都这个时间了,我得赶快回去了,要不然女主人又要抱怨了。”   佩吉太太一口吞掉桌上的小甜饼,跳起来和裴湘告辞,不一会儿,她壮硕的身躯就十分灵活地翻过屋外的栅栏,消失在了拐角处。   “再见,佩吉太太。”裴湘轻轻说道。   她起身走进卧室,里面是打包好的行李箱,预定好的马车马上就要到了。   “再见,英格兰。” 第26章   裴湘站在甲板上,眼前是蔚蓝的海水和透彻的晴空。   她摘下手套,让湿润的海风拂过手指,凉丝丝的,很温柔,自由的风倏尔忽至,又飘荡而去,卷起波光粼粼的碧波,涌来,褪去,荡出层层涟漪。   这一切,灵动而真实,自然而壮阔,让裴湘一直以来提着的心,慢慢落到了实处,落到了那绵绵不绝的海潮声里。   她的唇边漾起一丝轻松的笑意,起初是很小很小的愉悦弧度,但渐渐的,那弧度越来越明显,就变成了眉眼弯弯,恣意灿烂。   裴湘独享了一会儿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后,又重新戴上了洁白的长手套,整理好了缎带帽子,再次恢复了淑女应有的仪态,她悠然转身,准备去头等舱的餐厅享用丰盛的早餐。   可没走几步路,裴湘就在转角处碰到了认识的人,路易斯·伯纳德——她在船上新结识的年轻先生,他似乎也在欣赏波澜壮阔的海洋风光。   “布拉德小姐,早安。”   “早安,伯纳德先生,你也出来欣赏这晨间美景吗?”   “原本是打算好好享受一下这样晴朗美妙的晨光海景的,不过,因为布拉德小姐曼妙身影的闯入,扰乱了我的计划。”   裴湘挑眉,声音含笑:“哦?是我打扰到伯纳德先生独享的静谧时光了吗?那我可得抓紧离开。”   自称是法国贵族后裔的美国人路易斯·伯纳德先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走到裴湘身侧,同她并肩而行:   “您可千万别弃我而去,布拉德小姐的出现让我的心湖泛起涟漪,哪里还有多余的注意力观看那些不解风情的海浪呢。”   “那可真是遗憾,美景岂可随意辜负。”   “遗憾?哎呀,布拉德小姐可说错了,对我来说,这样的意外可是一点儿都不遗憾。   能有幸和一位窈窕淑女多交谈几句,是我的幸运,当然,若是能和这位来自英格兰的优雅淑女共进早餐,那才是真正的荣幸之至。”   裴湘矜持点头:“我想,伯纳德先生是拥有这份荣幸的。”   路易斯·伯纳德适时地露出了受宠若惊的夸张表情,逗得裴湘莞尔一笑,她轻轻挽住了年轻绅士的胳膊,两人朝着餐厅走去。   裴湘本来就是伶俐性子,如今又没有了被抓捕归案的隐患,便活泼自在了很多,和人相处时多了几分洒脱和随意。   她身边的路易斯·伯纳德也不辜负他的法国贵族血统,同大多数矜持严肃的英国绅士相比,伯纳德更懂得如何对漂亮女人献殷勤,更会说浪漫又风趣的话语。   两人一个英俊挺拔,一个美丽优雅,谈论某些话题的时候也挺合拍,所以,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他们相处起来却显得非常熟稔,就像老朋友似的。   路上,裴湘和路易斯·伯纳德又遇到了几位同住头等舱的乘客,大家都已经互相介绍过姓名和身份了,又在这几日的旅途中逐渐熟识了彼此,此时在餐厅外偶遇,纷纷寒暄问好,简单聊了几句后便一起结伴而行。   裴湘现在的身份是出身英格兰北部的露西·布拉德,祖上也是体面人家,有些家产,衣食无忧。   但是不幸的是,她家里之前出了一些变故,如今就剩下露西·布拉德一个人了,所以,她要去美利坚寻找失去音讯多年的兄长。   虽然知道单身女性独自远行会非常麻烦,但是,那种渴望寻找到最后一个亲人的迫切心情,让她毅然登上了这艘开往美利坚的客船。   “我相信,上帝会保佑我的,父母也会在天堂为我祈祷,让我们兄妹二人早日重聚,平安幸福。”   “哦,是的是的,谁忍心伤害您这样的淑女呢,不过,这一路上可不全是咱们这样的上等人,布拉德小姐,还是要多多注意安全。”   “多谢大家的好心提醒,放心吧,伦敦的韦斯特先生和太太帮我提前打点好了船上的一切,至于下船之后的事情,嗯,我会联系家父生前在美利坚的老朋友的,那些叔叔伯伯们会照顾我的。”   这番解释说词,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船上其他旅客们的好奇心,让大家不再过多地议论布拉德小姐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头等舱里,并且,身边竟然没有长辈或者成年男性陪伴。   同时,他们对裴湘也多了一些怜悯和体谅,又觉得她在经历了这么多不幸的事情后,仍然能保有开朗活泼的性格,实属不易。   至于裴湘杜撰出的父母到底经营什么产业,他们一家具体住在哪里,倒是有人打听过,但裴湘不愿意过多透露内情,总是礼貌地沉默或者笑而不答,这些人就不再询问深究了。   毕竟,大家只是萍水相逢的旅伴而已,下了船就各奔东西了,确实没有必要刨根问底。   其实说实话,按照裴湘原来的打算,是不准备在这次的旅途中认识这么多人的。   她原本准备用晕船和水土不服引起过敏之类的借口,躲进房间里闭门不出,从而避免参与头等舱旅客们的日常交际。   之所以有这样的打算,是因为她对韦斯特夫妇给她准备的身份不太放心,准备在抵达美利坚之后,找机会再更换一次,那样的话,就算是真正的无后顾之忧了。   因而在此期间,她露面的次数越少越好。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快,裴湘一上船就知道,她的这个计划已经行不通了。   韦斯特夫妇大概是为了感谢她说通了爱德华·布鲁斯先生,亦或者是,他们单纯地想要维系双方的友谊,竟然非常有责任心地把她临时托付给了这艘客船的船长,拜托对方在航行中仔细照顾裴湘。   船长是重视承诺的人,起航之后,他就立刻拜访了裴湘,还非常热情地把她介绍给了几位出身体面的旅客,也就是裴湘所在头等舱里的左邻右舍。   介绍之时,船长自然是按照韦斯特夫妇给裴湘办理的虚假身份背景说的,因此,裴湘不得不再次戏精附体,熟练捡起日渐成熟的演技,认真地扮演起露西·布拉德小姐来。   再别提什么装病装晕船了,裴湘不用动脑筋都能猜出,热情守信的船长一旦听说她生病不舒服了,立刻就会派遣随船的医生给她诊治,亲自询问病情,到时候,肯定瞒不过专业人士的。   于是,裴湘用了一分钟调整心态,而后,她马上投入到露西·布拉德小姐的身份中来。   她想着,既然事情没有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而行,也不能怨天尤人或者手忙脚乱,还是要从这个不太合心意的局面里,找到更多的好处,给自己增添些的筹码,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呢。   想法一发生改变,裴湘就变得非常乐意结交新朋友了,这些头等舱里的乘客都有着非富即贵的背景,此时坐船去美利坚,几乎没有是去纯粹旅行的,大多是为了家事或者公务。   因此,他们在北美那边都有着各种各样的人脉关系,或者资源供给,办起事来自然更加方便。   裴湘倒不是想要利用谁,她只是一向谨慎惯了,为人处世喜欢留后手,不喜欢浪费机会,所以,她的态度就自然而然地变得积极起来。   作为露西·布拉德小姐,裴湘出手大方,为人舒朗又善解人意。   她的言谈举止优雅从容,一看就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上等人,兼之,她有着让多愁善感的小姐太太们唏嘘怜悯的身世,因此,她很快就被头等舱里的体面人家接纳了,他们称她为亲切漂亮的真诚朋友。   然而对于裴湘来说,用新身份结识的新朋友中,自称是法裔美国人的路易斯·伯纳德才是最有意思的一个。   这个男人把法国男人的优雅和浪漫发挥得淋漓尽致,头等舱里面的女性乘客们,就没有不被他恭维赞美过的。   他喜欢说甜言蜜语,俏皮话儿信手拈来,但他很好地把握住了风流却不下流的度,不会让人觉得他猥琐荒唐。   即便是一些反感法国佬的纯种英国绅士们,对路易斯·伯纳德此人也生不出什么特别的恶感。   最多就是在法国男人和自家老婆女儿说话的时候,适当地转移话题,隔开双方的进一步接触,省得回到房间后还要被妻子抱怨不解风情或者严肃冷淡。   路易斯·伯纳德被“隔离”开了几次后,就很有风度地主动拉开了距离。   然后他发现,整个头等舱区域,唯有孤身一人的裴湘身边没有严肃古板的“恶龙骑士”守护。   两人可以畅快聊天而不被突然冒出来的男人硬生生地转移话题,于是,这位英俊的先生就更愿意黏在裴湘身边了。   接触多了,裴湘就隐约察觉到了路易斯·伯纳德性格里的一些违和之处,倒不是感觉到了什么针对她的恶意,就是觉得,这人日常表现出来的性子和他真正的脾气可能不太一致。   “可是,哪个人没有些难言之隐呢?”裴湘不甚在意地想着。   而且说实话,她对自己的凭空猜测也不是特别地肯定。   因为那种违和感非常的浅淡,浅淡到几乎会让她认为是错觉,所以,自身同样拥有许多秘密的裴湘并不打算深究窥探。   ——没必要,也太累心,还可能会遭受危险。   ——下船之后各奔前程,与其花力气研究一个男人的真实秉性,还不如想一想,我在美利坚要如何生存呢。   目前来说,裴湘手中的钱财不算少,足够她在美利坚衣食无忧地生活一阵子了,但是,裴湘对此并不满意。   她认真计算过自己的身家总值,距离真正的经济自由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更别提享受这个时代的奢侈生活模式了。   裴湘当然想让自己过得更加舒适更加富裕,所以,如何赚钱是她现今的头等大事。   之前在伦敦短暂停留期间,除了一开始变卖首饰换到的应急资金外,裴湘后来的经济来源主要是通过女红绣品和给廉价小报匿名投稿。   离开前,她把一批精美的绣样绣图卖给了杂货铺老板亨利,是一次性买断的卖法儿,她因此得了一笔还算丰厚的报酬。   与此同时,她的谋生手段还涉及到了英格兰日渐火爆的讽刺漫画市场,裴湘用现代人辛辣幽默的语气、犀利清奇的角度,以及敢于大肆抨击政府要员、皇室成员的无畏勇气,赚了一大笔稿酬。   把想讽刺的人都讽刺了,把想抨击的社会现象都抨击了,把能薅的羊毛都薅净了,裴湘拍拍裙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把她当做通缉犯的英格兰……   在裴湘离开三个月后,一个延时送达的包裹终于出现在了菲茨威廉·达西位于伦敦的府邸。   “达西先生,府里今早收到了一个包裹,说是给您的,希望您能亲自打开。”   达西刚刚从外面回来,正准备去书房办公,闻言,好奇地问道:“是谁寄给我的?”   “署名很奇怪,先生,上面只说是一个被你帮助过的人。   哦,对了,送包裹的人说,其实那个包裹早就在他的手上了,只是交代他办事的人提了个非常奇怪的要求,说是让他在三个月后的今天送过来。   那人还承诺了,若是送包裹的人认真完成了嘱托的话,您在看了包裹里的东西后,会付给他一英镑作为奖励的,所以,那人把这件事记得牢牢的,他说他明天还来取钱。”   达西原本不太想理会奇奇怪怪的包裹的,但是管家后面补充的话,反而引起了他的兴趣,特别是“三个月”这个时间段,让菲茨威廉·达西有些过于敏感。   “嗯,把包裹送到书房去吧,我一会儿亲自拆开看看。”   管家应声离开,留在原地的达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神色忽然复杂起来。   三个月前,他从英格兰北部返回伦敦,打算去看望一下有孕在身的露西夫人,虽然不太方便,但是作为朋友,他确实担忧露西夫人的生活水准和健康情况。   他想着,若是情况不乐观的话,无论如何,即便会伤害到露西夫人的自尊心,他也要强势插手提供力所能及的照顾,以保证他的朋友平安生子。   然而,让达西先生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按照米勒太太提供给他的地址去拜访露西夫人的时候,那里的房东告诉他,露西夫人已经退了在格雷斯丘奇街的租房,就在三天前,她提着行李箱乘坐马车离开了。   达西当时就心下一沉,各种忧虑和不利的猜想一起涌进脑海里,让他没来由的惊慌。   达西连忙向房东询问,露西夫人是否遇到了经济困难,或者有什么人为难了她,才使她匆匆离去的。   房东自然否定了达西的猜测,她说露西离开的时候很高兴,看起来不像是遇到糟心事的样子。   而且,这一带的邻里关系比较亲近,大家都没有看见有什么人来找露西夫人的麻烦。   这个回答稍稍安抚了达西的担忧,但却让他忍不住往另一个方面思考。   就在他站在路旁出神发呆的时候,一位路过的胖妇人走过来和他搭话。   “请问,这位尊贵的先生,您是来找露西的吗?”   “是的,我是露西夫人的朋友,没想到她已经离开这里了,请问你是?”   佩吉太太搓了搓手,眼中冒出算计的亮光,笑容顿时十分谄媚:   “啊,我是佩吉,附近一座宅子的女管家,当然了,也是露西的好朋友。   这位先生,看你仪表堂堂的,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要是愿意发发善心给佩吉一点儿奖赏,佩吉愿意和你谈谈亲爱的露西的。”   达西并不是很乐意同佩吉这样的人打交道,但他又不愿意就此转身离开,只得皱着眉头问道:   “佩吉太太,你知道露西夫人搬去哪里了吗?你们既然是朋友,你有她的通信地址吗?”   佩吉转了转眼珠子,十分狡猾地说道:“先生,虽然我不知道露西去了哪里,但我知道,有人肯定知晓这个答案哩,你若是一定要询问我到底谁知道,我就得好好想一想呢。”   达西哂笑,掏出几枚硬币递给佩吉,冷声催促道:“佩吉太太,请讲。”   “达西先生,你要是想知道露西在哪里,得去找一位叫做爱德华·布鲁斯的先生,他和露西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所以,他自然知道她搬去了哪里。说不定啊,就是他给露西提供的房子哩。   要我说,那丫头可是没有什么良心呢,自从她攀上贵人发达了以后,都不理会我这个昔日里的老朋友啦,也不回来看看咱。”   佩吉的话让达西心生厌恶,他觉得这个贪婪的妇人完全是在胡言乱语,什么爱德华·布鲁斯,什么攀上贵人,绝对是在诬陷露西太太。   达西转身要走,佩吉连忙喊住他:   “喂,尊贵的先生,你不想知道露西现在过得好不好了吗?不想知道她去了哪里了吗?”   “你不是说她发达了吗?怎么,你在撒谎欺骗我。”   “哎哟,当然不是,露西过得可好了,这个我保证。”   达西得到了这个答案,微微放心,便懒得再和这种人继续交流,他选择直接离开。心里则暗暗打算,回去以后,自己要找人查找一下露西夫人的下落。   当然,他的情绪也有些低沉,他觉得露西夫人突然搬走而没有给达西府送去搬家的消息,是想远离他,不想再和他有所牵扯,这样的认知,让达西郁闷失落,也有些委屈和想不明白。   ——既然你如此急切地避开我,那我何必上前讨人烦?至此以后,就当白白相识一场吧。   ——等等,露西夫人不会又被威克汉姆那个家伙诱骗回去了吧?   ——不,那是以前的露西,现在的露西夫人绝对不会如此糊涂。   在达西离开后,佩吉太太捏着手中的硬币,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以她看尽八卦绯闻的过来人眼光判断,这位严肃的先生肯定不单单是朋友而已,说不定,他是露西的另一位裙下之臣呢。   佩吉哼笑,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你还得回来问我的,到时候,可就不是现在这个熟人价码哩。”   达西不知道有人正打算宰他一笔,他离开格雷斯丘奇街区后,就吩咐人去打听露西夫人的去向。   当然,他提供给下面办事之人的线索,都是裴湘之前透露给他的关于露西的一切,自然,达西没能等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再后来,他在北面新结识的朋友查尔斯·宾利过来伦敦游玩,达西一边忙于处理家族事务,一边陪着朋友参加各种舞会聚餐,忙起来之后,就把寻找裴湘的事渐渐放下了。   或者说,是他逼着自己不再去想。   其实,在寻找的过程中,达西也渐渐意识到,露西夫人留下的许多信息,其实都是捏造的,也许,根本就不存在“露西夫人”这个人。   心中有了这样的认知,达西下意识地就不想面对更加残酷的真相了,所以,他干脆自欺欺人地选择了暂时逃避。   ——不,我不是在逃避某些真相,我也没有拒绝思考。   ——我只是太忙了,查尔斯·宾利这个朋友简直太让人操心了,总是心软轻信他人,我若不在一旁看着,他肯定会吃很多亏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达西觉得,他心中的惦念已经一点点地平复了下来,就在他自以为已经淡忘了一些事情的时候,一个来历不明的包裹再次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   达西想,延迟送达三个月的包裹不一定和露西夫人有关。   达西又想,她不是那种对朋友不告而别的人。   ——不论她说了多少谎言,那双眼睛是不会弄虚作假的! 第27章   管家轻轻关上书房的大门,留下菲茨威廉·达西一人坐在书桌前。   在年轻绅士的面前,一个灰扑扑包裹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达西凝视了它片刻,才拿起手边的剪刀,开始一点一点地剪开包裹上横七竖八的绳带,他剪得很认真也很细心,直到绳带全部断开。   打开外包装,菲茨威廉·达西的目光落在包裹里面的东西上:是一摞写满字迹的纸和一封折好并蜡封过的信函。   达西犹豫了一下,没有先去读信,反而把那摞纸张拿到面前,低头翻阅起来。   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话,第一页的开端加重写下一个人的全名,人名之下,是一些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偶尔会夹杂着一、两个其他人的名字和一些数字。   达西的眼中划过一抹若有所思,他抿了抿唇,沉默地往后翻阅。   他发现从第二页到第六页,都是以人名为标头的,在不同的人名下方,分别列出了不同的时间点和人际关系图,有些挤满了一整页,有些则寥寥几行,还在字里行间打满了问号。   第六页之后,开始出现一些八卦趣闻,初看觉得内容荒诞不可信,或者庸俗无趣,但若是同前面的那些人名地点联系起来,又觉得里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人忍不住往更深的一层揣摩。   达西将这摞来历不明的纸张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后,脸色变得非常凝重。   如果其他人看见上面的内容,可能会满头雾水,但是达西不同,从瞧见第一页上那个被加重加粗了笔迹写出来名字后,达西就隐约察觉到,这是一份和达西家族产业息息相关的资料。   果然,之后的每一页内容都和达西家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达西又重新翻阅了一遍,注意到每一页的内容上都标注了一些小符号,或者表示疑问,或者表示猜想,或者表示否定,可见,书写这些内容的人也有许多搞不清楚的东西。   但是,不知他或者她从哪里得到了这些不知真假的琐碎消息,全都一字不落地誊抄了一遍,而那些符号,应该就是誊抄之人觉得可疑或者讲不通的地方。   ——都和达西家族的产业代理人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   ——看来,内部的蛀虫还不少,外面虎视眈眈的敌人也比预料中的多。   ——如果这份资料属实的话……   从达西正式接手家里的全部产业和人脉势力后,他就察觉到了,有些人一直在暗中窥视着他的家族,妄想侵占掠夺达西家族庞大的财富,他一直在警惕着阳光之下的暗潮汹涌,想要先揪出家族内贼,而后再给觊觎者迎头一击。   但是,敌人的狡猾之处远超菲茨威廉·达西的意料,或者说,在老达西先生还活着的时候,对方就已经开始布置各种陷阱了,这种长年累月的筹谋算计,不是初初成为家族掌权人的年轻绅士能够轻易击败的。   他现在能够做到的最好程度,就是在同暗中之人周旋的同时,不让家族的产业承受过多的损失。   至于进一步扩张势力或者反击敌人,对于现阶段的达西来说,还有些吃力,他需要给自己留出更多的蓄力时间。   之前,他离开伦敦去英格兰北部的工厂查账,其实就是同暗中的觊觎者展开了一次较量,他在那边耗费了很长的时间,虽然最终险胜一筹,但也是惊险万分。   若不是在关键时刻获得了宾利家族的支持,达西说不定就要吃个暗亏了,甚至到现在都不能够返回伦敦。   ——如果这份资料是可信的,那我真要感谢对方了,这几乎是提前帮我锁定了胜局。   ——是谁送来的呢?她或者他,真的对达西家族拥有莫大的善意吗?   ——会不会是在故意误导我?   ——不,从资料上来看,有可能出现错误的地方或者含混不清的线索,对方都细心地标注了出来,起到了非常明显的提示作用。   达西的视线停留在一行记录上,凝神思索。   ——这里一连标注了三个问号,说明记录或者誊抄之人已经察觉到了不妥之处,但是又不能确定,所以依旧写了下来。   写字之人不确定,但是菲茨威廉·达西自然知道更多的真实情况,所以他一眼扫过,就明白了错误出现在了哪个环节。   达西清楚地意识到,这行记录和达西家族在南亚的产业有关,之前那边出现了一次小小的波折,但很快就平息了。   ——若是记录属实的话,那么,南亚那边所谓的事态平息就有问题了。   ——那里的代理人是父亲亲自提拔起来的,颇受信任,如今看来,人心似乎已经发生了改变。   ——如果代理人有了更大的私心,或者说,他干脆和其他人勾结在了一起,那么,他之前寄过来的授权申请和新版合同就不能轻易给他了……   良久,达西放下手中的资料。   他决定暂时不按照上面的提示思考问题,在不能确认寄件人绝对可信之前,达西绝对不能轻易被蛊惑,甚至冤枉了无辜的下属。   达西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十指交叉放在小腹上,敛眉垂目,神色淡淡。   半晌,他的视线终于挪到了那封随包裹而来的信函上。   ——这封信里面,会不会透露寄件人的姓名?   ——他或者她说,是一个曾经得到过我的帮助的人,所以,才寄给了我这份资料?   ——这是在报答我?   想到报答这个词,达西反而不太急着划开信上的蜡封了,他有一种预感,当他读完这封信后,将会面对一个他一直不想弄清楚的真相,到时候,他就再也没有逃避某些事情的借口了。   然而,一贯骄傲果敢的年轻家主只允许自己犹豫片刻,之后,他便沉着脸打开了信函。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达西先生,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英格兰了。   在肯特郡的时候,我确实遇到了一些意外,所以才不得不向你求援。   当然,在我不告而别之后,我想你已经察觉到了,我对你述说过的有关露西夫人的遭遇,甚至包括露西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至于我是谁,抱歉,出于谨慎起见,我不会以任何书面形式留下痕迹。   此时三个月已过,以您的人脉和权势,若是真要彻底调查一番,肯定已经猜测到我的真实身份了,那我就更无需写出来了。”   看到这里,达西无奈地捏了捏鼻梁,按照他以往的处事风格,此时此刻,他确实应该把露西夫人的真实身份调查明白了,对于欺骗利用过他的人,他在厌恶的同时,肯定要把对方的情况掌握清楚的,以防重蹈覆辙。   ——可惜,我这段时间实在太忙了,一直没有空闲时间着手处理此事。   达西先是自欺欺人了一瞬,而后又是自嘲一笑,他摇了摇头,低头继续读信:   “我有不得不离开英格兰的理由,无论您理解与否,亦或者是赞同与否(我假设你已经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我都我行我素地做成了这件事。   从肯特郡到伦敦,从伦敦到我离开英格兰,这段时间里,我遇到了许多人,许多事。   但是无论陌生人还是亲人,形形色色中,唯有您一人,是不需要我付出任何代价就愿意无私帮助我的。   而当我稍稍回报了一些您的善意与慷慨的时候,您又马上把我视为真诚的朋友,家族的座上宾,事无巨细地照顾我,帮助我,这样的待遇,让我受宠若惊的同时,心中更是万分忐忑。   虽然我不曾愧疚于自身的每一次选择,但我无法坦然接受更多的好处。   于是,为了您和达西家族的名誉,也为了我自己的将来,我迅速逃离了你的庇佑,并决定以自己的力量寻找一条生路,万幸的是,我成功了。   在这期间,我无意间卷进了一场他人的爱恨纠葛当中,因而得到了一些记录隐秘之事的资料。   当然,记录资料之人也许并没有意识到,那上面的一些小道消息会对达西家族有所助益,她只是把她听到秘密一五一十地记录了下来而已。   而当我得到她的笔记后,因为同你认识又时刻感念你的帮助,便立刻捕捉到了一些涉及达西家族的只言片语,反复思量后,我觉得应该告知于你。   达西先生,我把相关的内容都誊写在那些纸张上了,并没有进行任何修改,都是笔记原主人的原话,至于内容真假,还需要达西先生你亲自判断。   值得一提的是,笔记的主人并没有能力预料到,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得到她的记录,之后又被你所知晓。   所以,她几乎没有可能故意编造一些讯息来误导你我,因而我相信,能被她记录下来的东西,都应该是她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的。   再有,我一直知道达西家族是马尔伯罗议员所在党派的重要赞助者和支持者,德比郡的选票也都投给了他们,所以他们奉你为上宾,礼遇有加。   但是,我听说过一则故事。   在老狮王与世长辞、年轻的狮王刚刚继承森林这个新旧交替的特殊阶段,豺狼虎豹都在用贪婪的目光注视着丰饶茂盛的森林,他们已经不满足于从森林中获取仅够果腹的食物,而是想把森林据为己有,把年轻的狮王赶出他的领地。   达西先生,你是聪明人,想必早就已经察觉到了四周的蠢蠢欲动和危机四伏。   也许,我的提醒是多余的,我寄给你的资料是滞后且充满谬误的。   但我此时身无长物,今后也必将与你天各一方,再无交集。唯有这点意料之外的发现,也许能够报答你一二,回馈你真挚的友情。   当你发现我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时候,我毫不怀疑,我已经失去你的重视和友谊了。   我知道,在您坦荡骄傲的天性里,狡诈和诡计都是该被唾弃的,更遑论有人利用你的善心肆无忌惮地撒谎。   但我依旧保有一些侥幸,希望你不要一直记恨鄙夷我,随着时间流逝,你会把我这样的人彻底忘却。   恨意,大概是除了爱以外,最浓烈最折磨人的一种情绪了,你的一帆风顺的人生中,不该因为我的出现而平添波澜。   当然,看到这里,你也许会嘲笑我自作多情了,你根本不会因为不值得的人扰乱心境,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请尽情嘲笑我吧,我由衷希望,再没有人能够辜负你的真诚和善意。   达西先生,祝你健康快乐,一切顺利。”   深夜,管家敲响书房门,隔了一会儿后,里面才传来“请进”的声音。   “达西先生,夜深了,该休息了。”   菲茨威廉·达西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神色极其平静,就是眼睛里的红血丝比较多,一看就是经历了长时间伏案工作。   “这么晚了?我确实该休息了”他看了一眼怀表后,从椅子上起身。   “劳伦斯,我明天有什么安排?”   “达西先生,你明天要去拜访宾利家,宾利先生和他的姐妹要和你一同用晚餐。”   “推了,明天一早,你去宾利家帮我道个歉,说我临时有事要忙,暂时不能赴约了。”   “是的,达西先生。”   管家没有询问达西明天有什么急事,只是安静地站在年轻家主的身后,看着他踱步、沉思、犹豫,而后似乎下定了决心。   “劳伦斯,你去帮我查一个人,爱德华·布鲁斯,从马尔伯罗议员的关系网那边开始查。”   “爱德华·布鲁斯?达西先生,我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先生你要找的那个。”   达西疑惑地看向管家劳伦斯。   劳伦斯微笑着继续说道:“之前,你嘱托米勒太太暗中照看一下露西夫人,米勒太太不方便出现在露西夫人面前,就偶尔去格雷斯丘奇街那边打探打探消息,曾经有些谣言,就是关于露西夫人和布鲁斯先生的。”   “你仔细说一下。”   管家劳伦斯就把他从米勒太太那里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达西。大体的内容,就是裴湘用一英镑雇佣佩吉太太放出的那些绯闻。   达西听着听着,忽然皱起了眉头:   “等等,露西夫人是怀着孕的吧,他们没有议论孩子的生父是谁?反而觉得露西夫人和那个爱德华·布鲁斯存在私情,这不太合理。”   劳伦斯顿了一下,他有些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达西。   达西眼皮一跳,尽量保持平稳的语调说道:“还有什么,你尽管说。”   “那个,先生,因为露西夫人早出晚归,而你又交代了让米勒太太在暗中照拂她,所以,自从露西夫人离开格罗斯维诺大街后,米勒太太就没有亲眼看见过露西夫人。   不过,从格雷斯丘奇街的邻居的言谈中可以发现,他们好像都不知道露西夫人怀有身孕。   按理说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私下猜测,露西夫人可能因为外出工作太过劳累,不小心失去了那个孩子。   又因为那个孩子的出身不太名誉,所以露西夫人干脆向邻居隐瞒了曾经怀孕的事实……这是个悲惨的事实,我们都不愿意主动谈起。”   听闻这个“不幸”的消息,达西没有流露出遗憾或者怜悯的情绪,他的表情反而变得有些奇怪,似乎还咬牙切齿的。   达西此时才不相信什么劳累过度这样的说辞,劳伦斯的话让他第一时间就猜测到,露西那个女人非常有可能没有怀孕!   ——甚至,劳伦斯和米勒太太的种种猜测,也是她故意误导的,天知道她算计到了哪些,呵!   他忽然更加理解了之前读到的那封信,原来,所谓的“都是假的”,比他认为的还要虚假。   ——没有怀孕?名字和身份也是假的?   ——那么,她和乔治·威克汉姆之间应该没有多少关系了?   达西剑眉一扬,神色飞快变幻。   ——不,按照露西平时的表现来看,她和威克汉姆之间可能根本没有任何关系。那样的人根本得不到她的倾慕。   ——只是,不知她从哪里得知了我和威克汉姆之间的不和,利用这一点故意撒谎欺骗我,目的是让我带她离开肯特郡。   ——为什么需要我带她离开肯特郡?   ——当时,格鲁夫庄园和附近的治安官正在搜查可疑的人选,露西的真实身份应该是有问题的,所以,她需要我替她打掩护。   ——露西的身份有问题……   想到这个,达西的面色忽然变得复杂起来,恍然、纠结、迟疑和理解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难懂。   ——那时候,格鲁夫庄园附近最有问题的人物,是那个叫做多莉丝·格雷的家庭教师。   达西闭了闭眼,之前一直不愿意深入思考的种种疑惑瞬间涌上心头。   她为什么急着离开英格兰?   她的侧脸和发色为什么和珍妮弗·格雷如此相似?   她卷入了什么意外,从哪里得到了那些隐秘的资料?   “劳伦斯,我之前听说,马尔伯罗议员的那个情人被人杀死了?”   “是的,达西先生,那可是个大案子。   就在您返回伦敦之前的那个月,珍尼佛·格雷小姐和她的秘密情人乔治·多佛尔先生发生了争执,被失手杀害。   多佛尔先生已经被逮捕了,不过,他的审讯还没有结束,因为他一直没有交代出,他把多莉丝·格雷窝藏在了哪里,所以,还没有被最终定罪。   不过我相信,拖延得越久,多佛尔先生将来受到的惩罚就会越重。”   再次听到多莉丝·格雷这个名字,达西的眼皮又跳了跳:   “劳伦斯,麻烦你,去把爱德华·布鲁斯的资料,珍妮弗·格雷小姐的案件详情,还有露西夫人在搬去格雷斯丘奇街后接触过的人,都调查清楚,然后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我。”   劳伦斯管家虽然觉得达西的命令有些奇怪,但是却不会提出疑问,他认真记下了达西的要求,准备明天上午就开始着手处理。   此时,达西几乎已经把多莉丝·格雷和露西夫人看做是同一个人了,不过,在最终认定之前,他需要给自己的猜测寻找到一些有力的证据。   ——既然你走得这么干脆,那我也该正视问题,不该再心存侥幸糊里糊涂的,我会把所有的疑团都一一解开的。 第28章   在英格兰,被留下的菲茨威廉·达西决心把裴湘的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   与此同时,他开始按照裴湘留给他的资料,谨慎而彻底地排查家族产业中暗藏的危险隐患,加快了收拢权力并巩固地位的步伐。   在不知道那摞资料是裴湘寄给他的时候,达西虽然对记录中的线索和数据意动,但他还能秉持着异常审慎的冷静态度,不愿轻举妄动,随意怀疑为达西家族服务多年的属下。   但是,当他从裴湘的信中得知这些资料的具体由来后,虽然仍旧气愤于她对他的所有欺骗,却从情感上开始倾向于相信这些记录的可靠性,并且,他自认为非常理智地做到了不因私废公,不感情用事。   ——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全盘否定一个人。   ——上帝创造人类的时候,是赋予了我们宽恕的美德的。   与此同时,已经抵达目的地的裴湘也开始了愉快的新生活。   “布拉德小姐,早上好呀!”   “早,费文大叔,你家的小奥莉身体怎么样了?还咳嗽吗?”   “小家伙儿好多了,昨晚睡得可香甜哩,谢谢你的关心。”   裴湘抱着几本书站在路边,同送牛奶的费文先生笑吟吟地交谈了几句。   “能睡得香甜,病魔就离得远了,这真是好事。”   “谁说不是哩,布拉德小姐,你这么早出门,是去莫莉夫人的学校上课吗?”   “是啊,今天上午有一堂课,我得早些去给学生们做准备。”   “那快去吧,对了,谢谢你送给小奥莉的果子,善心的小姐,上帝保佑你。”   裴湘朝着费文大叔摇了摇手,示意他不要在意这些小事。   两人分开后,裴湘继续迈着轻快的步伐前行,路过花店的时候,随手买了一小束缤纷可爱的鲜花,和书籍一同抱在怀中。   她现在有一个兼职,就是在附近的一所私立女校中担任美术老师,一星期三堂大课,偶尔还会带着一群活泼的小姑娘到郊外写生。   这份工作她做起来比较愉快,因为除了报酬不错外,她还能和校长莫莉夫人学习马术,当然不是那种淑女的骑法,而是像男人那样策马驰骋。   裴湘到现在都记得,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因为骑术不精而面临的窘迫危险境况。   ——虽然会骑马也不一定能连夜逃出格鲁夫庄园。   ——可是,多学点东西傍身,总是不会错的。   到了学校门口,门房的值守给裴湘开了门。   “布拉德小姐,你来得可真早。”   “嗯,要提前准备一些教具,对了,莫莉夫人在吗?”   “在,她正在后院给小马驹洗澡呢,我就没见过比莫莉夫人更爱马的女人了。”   裴湘爽朗一笑:“这话要是让莫莉夫人听见了,她该不高兴了,她一向认为自己比所有人都喜欢骏马,全美利坚的男人们都比不上她。”   “哈哈哈,布拉德小姐,你这评价可是公道极了,真该让莫莉夫人亲自听一听。”   “当着她的面,我也愿意说实话的,莫莉夫人总得承认事实吧?”   说笑了几句后,裴湘告别了门房值守,沿着蜿蜒的石子小路向着画室走去。   天气不错,微风徐徐,裴湘的心情宁静而平和,和刚刚下船时的那种紧张好奇截然不同。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观察和尝试,裴湘现今的生活节奏已经趋向于安稳。   她在一处治安良好的街区租了房子,房东太太是一位和蔼勤快的妇人,负责租客的早、晚餐以及卫生打扫,裴湘和她相处了些时日后,觉得在自己有能力拥有一处房产之前,完全可以长期租用她的房子。   裴湘现在的主要生活来源有三:寄卖女红绣品,写稿子,以及给女校上课。   最近,收入和开销基本已经持平,裴湘估摸着,等过一段时间,她每个月的收入就能有盈余了,而她从英格兰带来的那笔资金,目前才动用了五分之一左右,所以,她还有余力做一些投资。   至于投资什么,裴湘心里有些模糊的打算,不过因为初来乍到,她还不太敢把存款随意交付出去。   ——得耐心考察考察,不能让本金打水漂,我还指望靠投资的分红买房子呢。   然而,找到回报丰厚的投资项目并不容易,大家都不是傻子,有潜力的投资项目总是不缺少投资人的,而那些无人问津的有资金缺口的项目,确实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短板,风险很大。   谁都知道在泥沙里淘到金子是一件好事,可是,幸运并不是那样轻易降临的,既要有机遇,又要有识得金镶玉的眼界,才能上演一出小投资、高回报的赚钱神话。   ——可是,绝佳的机遇哪里是随便遇到的?我要是有这份幸运,就不会从英格兰跑路到美利坚了。   ——实在不行,就再等一等吧,等我把笔名经营好了,赚上几笔不菲的稿费后,自己出钱搞项目。   裴湘对现在的生活状态比较满意,她自觉还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好多年,所以并不焦躁急迫。   没有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裴湘更愿意放慢生活步调,尽情享受阳光雨露和美食软卧,再结交几个性情相投的朋友,学一些感兴趣的东西,从容而优雅地度过每一天。   当然了,她也不会拒绝爱情的到来,若是遇到了中意的好男人,裴湘还是非常乐意组建一个幸福家庭的,总之,她对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轻声哼着曲调活泼的苏格兰民谣,裴湘准备好了上课需要的教具,之后,就坐在宽敞的画室里等待她今天的学生了……   午后,裴湘和莫莉夫人告辞并约定好了下一次马术学习的时间后,她就抱着书离开了学校,路过一家餐馆的时候,她还买了一份店里有名的苹果派,准备回去后当下午茶的茶点。   “我回来了。”   “诶,露西,你回来了,今天上课顺利吗?那些小姑娘没有调皮捣蛋吧?”   房东太太看到裴湘回来,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打招呼。   裴湘把热乎乎的苹果派递给她,然后一边摘帽子一边回答道:   “一切都非常顺利,莫莉夫人教导出来的小姑娘们都很可爱,是小淑女呢,怎么会在课堂上捣乱。”   房东太太可不同意裴湘的话,她一边忙着厨房里的活计,一边和新定居的年轻租客念叨。   她讲了一会儿小孩子们调皮捣蛋的趣事,忽然话题一转,开始催促裴湘对自己的婚事上一些心,别把追求她的小伙子们全部拒绝了。   “露西,你不能太矜持冷淡了,得多笑一笑,给先生们一些隐晦的鼓励,这样,他们才不会灰心丧气,觉得追求你毫无希望,转而去向不如你的女人献殷勤。”   “哎呀,我的好太太,我可不愿意故意吊着他们,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呗,你就别操心这些啦。”   “你这么挑剔,小心变成老姑娘哟。”   “不会的,等我哪天真的遇到中意的了,肯定从早到晚一直傻笑,咧着嘴露出一排牙齿,然后不停地鼓励那位幸运的先生。   还有呀,他要是胆敢多看其他姑娘一眼,我就用莫莉夫人给我的马鞭子抽他。”   房东太太被裴湘的俏皮话逗笑了,她完成了每日一催婚后,便换了个话题继续聊,准确地说,是她在嘟囔一些生活琐事,听众裴湘并不需要提供任何高深的建议,只要适时地应答一声就好了。   她听着奶酪和果酱的话题,慢悠悠地回到房间,脸上还挂着轻松愉悦的笑意。   但是,当她关上房门转过身后,柔和惬意的神情瞬间就凝固了,她的站姿,因为房间内不请自来的男人变得僵硬起来。   “路易斯·伯纳德先生?”裴湘瞳孔一缩。   “嗨,布拉德小姐,真巧,咱们又见面了。”   棕色头发的男人靠在沙发上,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容。   裴湘背着手摸上了门把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不速之客。   “我记得,我没有邀请过你。”   路易斯·伯纳德伸出手指放在唇前,示意裴湘放低声音:   “布拉德小姐,轻声,相信我,在你听完我的话之后,就会庆幸现在没有惊动更多的人了。”   裴湘的视线扫过半开的窗户,又不动声色地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她觉得自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   鉴于她曾经近距离接触过两起凶杀案,并和尸体相处过一段时间,所以,裴湘觉得自己没有判断错误。   在裴湘观察室内情况的时候,路易斯·伯纳德也在观察裴湘的反应,他对这位身份来历有诸多疑点的露西·布拉德,同样有一肚子的疑惑和好奇。   “看来,布拉德小姐很适应这里的生活,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努力寻找自己的兄长呢?”   裴湘冷淡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法裔男人,这人疑似受伤,却装出一副悠闲的样子坐在沙发上同她谈话,不知道是习惯了伤痛,还是在虚张声势。   “伯纳德先生,你的突然到访,以及这样无理的举动,让我感到非常困扰,如果你不马上说出来意,我就要喊人了,楼下的房东太太随时可以上来查看情况。”   “是吗?”   路易斯·伯纳德温柔一笑,看向裴湘的眼神就像在纵容不听话的小孩子,声音里却带着明晃晃的嘲讽和威胁:   “布拉德小姐,你确定,嗯?那位喜欢絮叨的房东太太能及时冲过来帮助你?鉴于……你我之间如此近的距离。”   裴湘非常不喜欢伯纳德的这个眼神,但她却没有因此而被扰乱心神,依旧保持着克制和冷静,随时准备着从房间里逃跑出去。   伯纳德见此,心里既失望又庆幸。   失望的是,他没有等来裴湘激动失态或者大的情绪起伏,从而暴露一些真实的想法或者明显的破绽。   庆幸的是,她有城府,让他觉得今天来找她的举动并不是在浪费时间,反而,他的一些打算可以顺利进行了。   路易斯·伯纳德觉得暂时试探够了,可以继续谈事情了,就换了一个绝对不惹人烦的态度,准备张口说话。   然而,靠门而立的裴湘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和这个危险的男人深谈。   于是,她趁着路易斯·伯纳德一晃神的功夫,把怀中的书猛地砸向对方,而后,她毫不迟疑地拉开身后的门锁,转身就要跑出去。   “多莉丝·格雷!”男人深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这个名字的出现,硬生生地拦住了裴湘逃跑的脚步。   “格雷小姐,哦,我还是称呼你为布拉德小姐吧,因为看起来,你似乎并不喜欢原先的名字。”   坐在沙发上的路易斯·伯纳德捂着被砸疼的额头,一边吸着气,一边喊住了裴湘:   “现在,可以请你把门关严,然后老老实实地听我说话吗?”   裴湘静了静,而后慢慢转身,重新退回了房间,并在路易斯·伯纳德的警告眼神下,把门牢牢关好。   “伯纳德先生,你刚刚在喊谁?   那位格雷小姐是你今天要找的人吗?   你认错了房间,所以才忽然出现在这里,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原谅你的私闯民宅了。”   路易斯·伯纳德似笑非笑地看了裴湘一眼,一双时常含情的蓝眼睛仿佛在说:“大家都是聪明人,何苦还要狡辩掩饰呢?”   “布拉德小姐,我能找到你,并查到你的真实身份,就是有备而来,你猜,即便你现在从我眼前逃走了,真的就能离开这座房子或者这个街区吗?”   “你,不,你们要做什么?为什么调查我?”   裴湘豁然抬头,露出惊弓之鸟般的警惕表情,充满防备地瞪视着不远处的男人,肩膀轻颤,脸色惨白。   然而说实话,事情进展到这里,裴湘其实已经不太紧张了,她缓缓放松了背部的肌肉,大脑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希望能发现些蛛丝马迹,让她探究出自己被盯上的原因。   确实,如路易斯·伯纳德所说,他已经找上门并查清楚了她隐藏的身份,那么,她再躲闪就没有意义了。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男人愿意带着伤坐在她面前讲话周旋,就说明他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他需要裴湘能够尽心尽力地配合。   ——他大概需要我心甘情愿?所以,没有直接采取逼迫蛮横的手段?   在路易斯·伯纳德喊出原身真名的那一刻,裴湘心里就做出了一些推断,同时,她也做好了和对方谈判的准备。   ——得识时务呀,弱势一方永远需要小心周旋……   心里已经认清了现状,但表面上,她依旧倔强地昂着头,展现出一种佯装的镇定,以及时刻准备逃离的警惕,她不想让对方把她看得太透,也不需要什么人高看她一眼。   ——最好看轻她,最好别太防备她,她就是个挣扎逃命的弱女子,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柔弱胆小得很,只有逼急了才会咬人。   路易斯·伯纳德并没有对裴湘的表现起疑,相反,他觉得遇事之后的布拉德小姐挺好,没有尖叫、没有晕倒、也没有柔弱哭泣,这样坚强镇定的表现确实非常不错了。   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姑娘不愧是作为通缉犯逃出英格兰的多莉丝·格雷。   “布拉德小姐,我不是有意调查你的身世的,而是赶巧了,我的身份有些敏感,所以,对于出现在我身边的陌生人,嗯,一直抱有较高的警惕性。   我们在船上相遇的那次,是我换了身份秘密离开英国的一次旅程,而你恰巧出现在我附近。   独身一人,美貌聪慧,人生经历可怜可叹,楚楚动人而不自知,简直就像是为我精心准备的美人陷阱。”   说到这里,路易斯·伯纳德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为了我自身的安全起见,我自然调查了你一番。   没想到,虽然是我自作多情了,但也有着意外的收获,布拉德小姐,瞧瞧,我竟然查出了一个让人惊喜的秘密。”   裴湘自然不信这个男人半真半假的说辞,不过,她倒是能确定,这人和她本身没有什么过节,也不是英国那边要逮捕多莉丝·格雷的追查人员,他确实有可能是误打误撞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她微微蹙眉,试探地说道:“我现在的这个身份,虽然不太严谨,但也不是一查就露馅的,伯纳德先生,由此可见,你的真实身份还挺重要的。”   路易斯·伯纳德接下了裴湘的试探,解释了两句:   “布拉德小姐,露西·布拉德这个身份一查就知有异,但是,从露西夫人联想到多莉丝·格雷,确实不太容易,这多亏了我们这一方广撒网,一直有人注视着马尔伯罗议员府邸的动向。”   这番解释,并没有让裴湘的心情轻松多少,对方的势力越大,就说明麻烦越大。   更何况,路易斯·伯纳德身上有明显的法国人特征,他这一伙儿人盯着英格兰的议员,是要干什么?   ——别是间谍吧?正打仗呢……   裴湘深吸了一口气,假笑着说道:   “既然是误会,伯纳德先生,咱们之间并没有过多的交集,你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必特意过来打扰我的新生活呢?   你看,我就对你的秘密视而不见,默默尊重,这是我们英国人与生俱来的美德,你该学学的。”   “哦,美德?真是英式冷幽默,我一直以为,你们的最大美德是冷漠呢,啧啧。”   据说有着法国贵族血统的伯纳德先生露出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   随即,他又马上意识到,站在他的面前的人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英格兰淑女,而他来找她,还真是有事相商。   于是,法国男人立刻藏起了民族间根深蒂固的嫌隙,重新变得温文尔雅起来。   “布拉德小姐,如果有更好的出路,我就不来打扰你了,毕竟,谁愿意当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呢?   可惜,事与愿违,我最近被一些烦人的小虫子盯上了,需要一位机智冷静的女士为我打掩护,所以,我就想到你啦。”   裴湘心里默默诅咒了一串脏话,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短时间内是摆脱不了这个大麻烦了。   ——他既然找到我,又在我的房间里停留了这么久,就没想给我独善其身的机会。   ——盯着他的“小虫子”,如今肯定也盯上我了。   ——好想送他一串国骂@#¥%!%@#M-M-P!   她飞快地认清了这个不幸的事实,却也没有感到气馁丧气,而是重新打起精神,开始默默掂量着怎么把个人的损失降到最小。   但是在表面上,裴湘却不能如此快速地妥协,她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手套上的蕾丝,似乎在权衡思考。   路易斯·伯纳德见状,连忙继续添柴:   “布拉德小姐,把你卷入危险当中,实在不是我本身的意愿,其实,就是我今天不来,你的安稳生活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怎么说?”   伯纳德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实际上,我怀疑我的敌人要对我使用美人计,还真不是无中生有,在咱们一起来美利坚的船上,确实有那么一位姑娘。   不过,你的魅力过于迷人,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导致对方施展不开拳脚,情急之下露马脚。被我的随从抓住了。   这样一来,那些人可不就把你记恨上了?那些人啊,可没有我这么讲道理,早晚会来找你麻烦的。”   裴湘轻轻挑眉,对路易斯·伯纳德的话持保留态度。   ——这人也许说了实话,但更可能的是,他是在故意给我制造危机感和恐惧感,降低我的心里防线,促成合作。   ——明明是他有求于我,现在这么一说,反而像是帮了我大忙似的,脸呢?   裴湘微微一笑,而后优雅地走到沙发的另一侧,靠近了路易斯·伯纳德。   “布拉德小姐?”   在男人疑惑好奇的目光中,裴湘飞快伸手,狠狠地按住了对方包扎得不算太好的伤口,还恋恋不舍地碾压旋转了片刻。   “嘶——哎呦!你干什么?”   “伯纳德先生,如果——”裴湘慢吞吞地说着,“我的魅力真的让你忽视了其他所有的女人,那你此时就不该感到疼痛的,毕竟,你已经被我吸引了所有注意力,不是吗?   来,诚实点儿说话,法兰西男人!” 第29章   四年后,六月,伦敦社交季,戈德里奇子爵府邸。   戈德里奇子爵夫妇举办的盛大舞会上,宾利小姐刚刚跳完一支舞,她脸色红润地从舞池里退了出来,袅娜地走到姐姐赫斯特夫人身旁。   “路易莎,你今晚怎么一直坐在这里,不去跳舞?”   “我刚刚遇到了一位老朋友,多聊了聊近况。她是我之前在女校时的同学,英格拉姆小姐,你记得她吗,卡罗琳?”   赫斯特夫人递给妹妹一杯酒,笑吟吟地问道。   “英格拉姆小姐?哦,我记得她,怎么,他们家回英格兰了?我还以为他们要在美利坚那边定居呢。”   宾利小姐不太感兴趣地应和了一句,她虽然在同姐姐赫斯特夫人说着话,其实目光一直在舞厅里搜寻,很快,她就找到了那个让她着迷的高大身影。   赫斯特夫人知道妹妹卡罗琳·宾利心系菲茨威廉·达西先生,所以也不在意她的东张西望,只是继续说道:   “他们打算回来定居了,毕竟这里是英国,不是吗?谁舍得离开这个美丽繁荣的国度呢?”   宾利小姐注意到达西先生一直没有跳舞,也没有特别青睐舞会上的哪家小姐,而是和几位先生站在一起谈话,放心之余,免不了对姐姐的话题多了几分兴趣。   “路易莎,我记得你在家里的餐桌上说起过,英格拉姆一家之前欠了许多债,把家里祖传的土地都卖了,还卖给了暴发户,简直是丢了大脸,所以才不得不去美利坚那边避风头的。”   赫斯特夫人点了点头:   “确实是这样的,不过,那些旧事都过去了。据说,英格拉姆先生在那边发了财,他们家又有钱了,所以才回来的。   刚刚,我听英格拉姆小姐的语气,似乎想要把家里之前卖掉的土地再重新买回来。”   “哦,那可不容易,现在的人,如果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谁愿意出手土地呢?   不过,要是她没有撒谎的话,那他们家可是发大财了,这算是风光回归?”   赫斯特夫人撇了撇嘴,哼笑一声,而后才慢悠悠地说道:   “做生意可不是什么风光的事,不过,英格拉姆家祖上的血统足够体面,所以,我们也不好计较英格拉姆先生投身商业这件事。你看,今晚子爵的舞会,不也邀请他们全家了么。”   宾利小姐顺着赫斯特夫人的视线,看到不远处的英格拉姆夫人和小姐。   那对从美利坚回来的母女俩正在和一位模样俊美的绅士说话,谈话期间,英格拉姆小姐笑得花枝乱颤,看向那位绅士的目光闪亮极了。   “那是谁?路易莎?”   宾利小姐也被那位绅士华美的风姿吸引住了,若不是她心里一直有着达西先生,此刻大概要嫉妒英格拉姆小姐了。   赫斯特夫人非常理解妹妹的好奇心,因为,她刚刚瞥见那位先生的时候,也是十分想要知道对方的身份和姓名。   “我刚刚和英格拉姆小姐聊天,有一大半的话题都是有关那位先生的。据英格拉姆小姐说,那位是伯纳德先生,是定居在美利坚的法兰西贵族后裔。”   “法国人?”宾利小姐吃惊地重复了一遍。   赫斯特夫人摇了摇扇子,把她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妹妹卡罗琳·宾利。   “路易斯·伯纳德阁下出生在法国,父亲是一位伯爵,他十岁的时候,法兰西那边发生了可怕的暴乱。   当时,他们一家人就迅速离开了家乡,跑去北美那边避难去了。谁能想到,这一离开家乡,就是二十年了,如今,伯纳德家族已经在美利坚那边定居了。”   宾利小姐算了算时间,脸上顿时露出同情惋惜的神色:   “啊,是法兰西那边爆发的那个什么大革命的时候吧?听说那些年死了许多法兰西贵族,连国王都被砍头了,真可怕!   为了活命,确实有好多人逃离了家乡呢,我想,伯纳德先生的家族就是遭遇了那些可怕的事情吧。”   赫斯特夫人同意了宾利小姐的说法,她跟着感叹了几句:   “诶,应该是,可惜了他们家在法国的土地和财产了,应该早就被瓜分一空了。   爵位什么的,可能也不被现今的那位法兰西皇帝承认了,可惜啊,可惜了那么尊贵的血统,据说和皇室还是远亲呢。”   这时,坐在姐妹俩不远处的另一位夫人凑了过来,正好听到两人谈论舞会中的新面孔士路易斯·伯纳德,便快人快语地说出了她打听到的内幕。   “你们可惜什么,他们家可精明了,我娘家的侄子和美利坚那边有些联系,知道不少有关伯纳德家族的事。”   “都是什么,亲爱的温斯特夫人,你既然开了口,可别卖关子呀。”   “哈哈,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他们家之前一直在海外有投资,法兰西国内的财产反而不多,所以出逃以后,身家依旧丰厚。   而且,据说这位路易斯·伯纳德先生很有手腕,继承家业后,就在美利坚南部投资了好几座种植园,还参与了海运买卖,啧啧,日子逍遥着呢。”   这位夫人的话,俨然证明了英俊的路易斯·伯纳德先生不是落魄潦倒的法国贵族后裔,而是有着体面出身的富有绅士,他不仅人长得好,还有能力和财富,这是妥妥的金龟婿。   赫斯特夫人下意识地看一眼妹妹卡罗琳·宾利,觉得如果这些消息都属实的话,其实也是一桩很好的姻缘。   她知道,卡罗琳一心喜欢德比郡的菲茨威廉·达西先生,自从她们的兄弟查尔斯·宾利把那位先生介绍给她们姐妹俩开始,卡罗琳就心动了。   然而,那位达西先生对卡罗琳却始终淡淡的,从来不给她任何暧昧的回应,只是把卡罗琳当做好友的妹妹,以及认识的熟人,偶尔说上两句话,跳一支舞,却绝对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算算时间,两家人相识差不多四年多了,若是那位达西先生有迎娶卡罗琳·宾利的打算,早就向她求婚了,根本无需拖延到现在。   这个事实,作为姐姐的赫斯特夫人看得明白,他们那个乐天派的兄弟心里估计也清楚。   唯有当事人卡罗琳·宾利不死心,一直自欺欺人地认为,她是最接近达西先生的年轻未婚淑女,达西先生早晚会回应她的一腔情意的。   赫斯特夫人之前没有阻止妹妹,是因为她们身边确实没有比达西先生更加年轻有为的绅士了,无论从身家财富还是从品格相貌上来说,菲茨威廉·达西无疑是同龄人中最优秀的。   然而,今天这场舞会上,这位新出现的路易斯·伯纳德先生似乎也不错,若是卡罗琳·宾利愿意换个男人爱慕,说不定会很快把自己嫁出去。   赫斯特夫人有了新打算,就决心替妹妹把情况打听明白。   “温斯特夫人,还是你的消息灵通,不过,这位伯纳德先生条件这么优秀,肯定已经成家了吧,不知他的夫人来伦敦了吗?还是留在了美利坚那边。”   赫斯特夫人希望听到温斯特夫人否认,并告诉她伯纳德先生仍然是单身的消息,但是,让她失望的是,温斯特夫人说出了一个令她遗憾的消息。   “不,这位伯纳德先生还没有结婚,但是,他已经订婚了。   他的未婚妻是一位非常迷人优雅的金发美人,今天也来参加戈德里奇子爵府的舞会了。   不过,我刚刚注意到,好像是一位侍者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弄脏了她的裙子,她去客房更换备用的舞裙去了,估计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这样啊,不过,舞会上被弄脏了裙子,她可挺倒霉的。对了,那位小姐是哪儿的人啊?”   “这我倒是没有详细询问过,不过观其言行举止,像是我们英格兰的娴雅淑女。对了,说起来,伯纳德先生和他的未婚妻相识的过程,还是一桩趣闻呢。”   “哦,是什么样的趣闻?”   就在赫斯特夫人准备细听温斯特夫人的讲述的时候,她们在谈论的路易斯·伯纳德先生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伯纳德的身边是查尔斯·宾利,这个乐意交朋友的开朗绅士已经认识了伯纳德先生,并且相谈甚欢,此时领着他过来,应该是想把自家的姐妹介绍给这位新认识的风趣朋友。   “路易莎,卡罗琳,这位是伯纳德先生,我来给你们双方介绍一下彼此。”   赫斯特夫人起身,双方行了一个礼,宾利小姐也跟着姐姐站立起来,微笑着问好。   “你好,伯纳德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你们好,赫斯特夫人,宾利小姐,很荣幸结识两位。”   一群人互相介绍后,就自然而然地谈起了伯纳德先生在伦敦的近况。   大家询问他是否习惯这里的气候和饮食,又问他是准备在英格兰这边定居吗?   之后,赫斯特夫人还特意询问起伯纳德先生的未婚妻,请他一定要把对方介绍给大家。   “一定得让咱们瞧瞧,是什么样的才貌双全的淑女捕获了伯纳德先生的心。”   “哈哈,露西是我见过的最灵慧的漂亮姑娘了,赫斯特夫人,待会儿见了她,你一定会羡慕我的。”   提前自己的未婚妻,路易斯·伯纳德露出了一个深情款款的笑容,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未婚妻的喜爱之情。   “我这次过来,主要是想陪着露西看看英格兰,当然,若是有机会的话,顺便寻找一下她的亲人。”   这个话题立即引起了在场之人的兴趣,他们纷纷询问伯纳德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易斯·伯纳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似乎不太想在舞会上谈论某些往事,不过,面对女士们的一再请求和连声询问,他不得不吐露了前因后果。   “这里面倒是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只是,都是比较悲伤的往事,说出来的话,可能会影响各位跳舞玩乐的兴致,我可不想做个扫兴之人。”   宾利先生连忙说道:“伯纳德,你这是看错我们啦,若是我们知道了一位女士同亲人失散了,肯定要热情帮忙的,若是你什么都不说,也不允许我们帮忙,那才是搅和了我们参加舞会的兴致呢。”   闻言,伯纳德感激地笑了笑,没有再迟疑,缓缓地讲起了未婚妻的故事。   “我的未婚妻姓威尔克斯,一直在美利坚长大。   在她母亲过世的时候,她才知道,那个,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准岳母,不是她外祖父母的亲生女儿,而是被领养的。   据说,那位夫人小时候同家人走散了,在被送到济贫院之前,非常幸运地博得了一对家境殷实的夫妇的怜爱,成为了那家的养女,被当做淑女教养长大。   再后来,露西的母亲嫁到了美利坚,相夫教子度过一生,一直非常幸福,临终前唯一的遗憾就是幼年走丢的那件事。   露西她得知了这件往事后,就一直想替亡故的母亲寻找到亲人,我知道了她的心事,怎么也不能任由她独自伤怀,所以,就陪她回来寻找亲人了。”   赫斯特夫人惊讶出声:“这么说,您的未婚妻并不是在我们英国出生并长大的?”   路易斯·伯纳德摇了摇头:“但是,她绝对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英格兰淑女,因为她的父母,她的家庭教师,还有她的邻居,都是英国人。   他们虽然喜欢美利坚的活力和民主,但是在对女儿的教养上,还是推崇英格兰的标准的。”   “这真是最英明不过的决定了。”在场的女士们纷纷出声赞同。   就在他们还想询问更具体的细节的时候,路易斯·伯纳德的未婚妻重新出现在了舞会大厅。   她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很快就发现了未婚夫站立的位置,一下子就露出甜蜜的笑容,随后,她便蹁跹而来,轻盈盈地走到了众人面前。   “露西,快来,我给你介绍几位顶顶友善真诚的朋友。”   裴湘此时已经露出了原本的五官模样,没有任何修饰遮掩,经过四年的时光洗礼,她的气质发生很大的变化,身材也更高挑匀称了一些。   但是,曾经那些熟识珍妮弗·格雷的人,还是能够看出两人在长相上的相似之处的。   “这位是宾利先生,以及宾利先生的姐妹赫斯特夫人、宾利小姐。”   “这是我的未婚妻露西·威尔克斯小姐,来自美利坚。”   裴湘和众人互相行礼问候之后,很快就融入了友好谈话的氛围中。   之前就认识的温斯特夫人问起了她裙子的事情,裴湘又赞扬了一番舞会主人子爵夫妇的周到热心,让她免于陷入特别尴尬的境地。   正说着话,又有一位夫人过来找赫斯特夫人叙话,这是一位一直住在伦敦的夫人,十分善于交际,人缘很好,所以,她是见过珍妮弗·格雷的。   因此,当她和裴湘打了个照面后,顿时难掩惊讶。   “这位小姐是……”   赫斯特夫人连忙把裴湘介绍给对方。   然而,伯纳德先生未婚妻的身份并没有减弱她脸上的震惊神情,这下,连一向粗心大意的宾利先生都意识到不对了。   “克莱尔夫人,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哦、哦,抱歉,我只是太惊讶了,实在是失礼了。”克莱尔夫人仔细打量着裴湘的模样,神色莫名复杂:   “实在是……威尔克斯小姐太像一个人了,我刚刚看清她的模样的时候,真是大吃一惊,要知道,那位小姐可不会再出现在舞会上了。”   克莱尔夫人的解释让众人惊奇的同时,都不由自主地想起路易斯·伯纳德之前的话。   他说,露西·威尔克斯小姐是来英格兰替母亲寻亲的,而克莱尔夫人又明显认识一位长得像威尔克斯小姐的人,这太巧了,说不定,对方就是威尔克斯小姐要找的人呢。   于是,赫斯特夫人连忙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威尔克斯小姐寻亲的渊源,并拜托克莱尔夫人,请她仁慈些,一定要告诉大家,在她认识的人中,到底是谁和威尔克斯小姐相像。   裴湘和路易斯·伯纳德对视了一眼,又默契地移开了暗中交流的眼神,他们早就知道会遇见这样一幕的,所以在裴湘的新身份上做足了功课。   四年前,裴湘离开英格兰的时候,用的是露西·布拉德的身份,那段时间前后,她一直戴着黑色假发,画着遮掩真正五官模样的妆容。   所以,她那时在伦敦认识的大部分人,包括给她办理假身份的韦斯特夫妇在内,都不知道她的真实模样。   唯有达西知道她的金色发色,但也被她的化妆效果忽悠了过去。   后来,她乘船离开,因为船长的热情照顾,让她不得不结识许多头等舱里的乘客,所以,她也没有以真面目示人。   直到她脱离了所有英国人的视线,打算在美利坚定居后,才露出了真容,然而没过多久,路易斯·伯纳德就找上了门。   那天,两人针锋相对谈判了很久,伯纳德需要裴湘为他做事,替他扰乱分散一些人的视线,并分担必要风险。   裴湘自然提出了报酬的问题,除了金钱上的补偿外,裴湘最关心的就是她的身份问题。   经过一番小心翼翼的试探后,两人暂时达成了初步交易。   那之后,裴湘就开始帮着伯纳德做事了,四年期间,两人经历了不少的风风雨雨。   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互相警惕,到现在的颇有默契、和谐相处,他们二人之间的良好关系,是伴随着多次的险象环生而磨合出来的,现今,大概算得上是朋友了。   这次来英格兰,伯纳德有重要的事情要办,裴湘作为给他打掩护的重要角色,自然要随着他的脚步,重新登上不列颠岛屿。   然而,重回不列颠,裴湘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   临出发前,路易斯·伯纳德把一沓资料交给了裴湘。   “露西,看看你的新身份,这一次,保证谁也查不出漏洞,一切都是我亲自办的,也就是说,这世上除了我和你以外,再没有人能探究出真相了。”   裴湘低头翻阅了一遍,把里面的内容默记于心。   若是四年前,她对路易斯·伯纳德的话肯定是不会相信的,甚至会觉得,这就是想让她安心卖命而耍的花招,听听就好,不必上心。   可是,经过了无数惊险之后,如今的裴湘是愿意相信伯纳德的这番话的。   他依旧隐瞒着许多重要的东西,依旧不让裴湘真正参与到他的身后势力中去,但是,他却没有必要在这样的事情上欺骗她。   她救过他很多次,他也曾经替她挡下致命的袭击,纵然两人从来不是坦诚相待的关系,但却有了信任的基础。   他们最初合作时的冷漠戒备,早就已经悄然发生改变,到如今,他们都不愿意看到对方没有好的结局。   “伯纳德,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身份,竟然这么合适,而且,威尔克斯小姐的亲属竟然都已经亡故了,在美利坚这边,确实调查不出破绽了。”   路易斯·伯纳德得意一笑,看起来十分的自豪:   “从两年之前,我就在考虑这件事了,我当初用多莉丝·格雷的身份威胁你,但却不愿意看到其他人利用这件事,进而逼迫你,所以,我干脆帮你弄了个更稳妥的身份。   而且,最妙的是,我派人打听了,你母亲的上一代亲戚里面,确实丢失过一个漂亮的金发小女孩儿,不过他们家当初不是很富裕,丢了孩子也没有尽心去找,正好,现在方便我做些小动作了。”   裴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安排露西·威尔克斯成为那个小女孩长大成人后的女儿,搭上了这层血缘关系,就可以解释我的长相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都可以长得非常像,更何况有着共同血脉的亲戚呢。这样的话,倒是说得过去。”   “而且,刨去那些见过珍妮弗·格雷的人,见过多莉丝·格雷的人更少,况且时间久远,你的气质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更不会有人把你和她联系在一起了。   更何况,你现在是一位法国贵族后裔的未婚妻,以这个身份出现在社交场合,即便有人心里犯嘀咕,也不可能公开质疑你。   因为他们没有证据,而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起诉任何怀疑之人,状告他们诽谤。”   裴湘扑哧一笑:“唔,果然是典型的伯纳德阁下解决问题的思路,无赖且混蛋。”   “过奖,和露西你相比,我还欠缺点儿能伸能缩的演技。”   路易斯·伯纳德惬意地喝了一口咖啡,眯着眼睛晒太阳,心里忽然轻松了很多。   四年前,他强硬地把裴湘卷进了自己的麻烦事儿里面,当初倒是没有多少歉意,因为他本身就是自私任性的脾气,并不愿意多体谅其他人难处。   然而,他的心到底是肉长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特别是在他被裴湘救了几次后,再想起当初的选择,心底就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愧疚感。   他时常想着,一定要做些什么来弥补一二。   于是,就有了这个精心准备了两年之久的稳妥身份。   裴湘自然很满意,她放下手中的资料,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咖啡。   “这样的话,再回英格兰,我就是露西·威尔克斯小姐了,同时,也是路易斯·伯纳德挚爱的未婚妻。”   伯纳德勾了勾唇角,笑得恣意:   “亲爱的未婚妻,你一定要帮你的未婚夫多多联络一些人脉,并且让人相信,我是个为了爱情宁愿定居英格兰的法兰西男人。   唔,胸无大志,只喜欢艺术和经商,绝对没有什么王党复辟的宏图伟愿,也不是那位避难在意大利的路易十八陛下的暗探。”   裴湘淡笑扬眉:“自然,这几年,你为了我这个英伦范儿的女人,可没少干荒唐事,都快要把老伯纳德阁下气得吃不下饭了。”   “小姐,论起气人,你的功劳同样不可忽视。”   那天的午后,裴湘和路易斯·伯纳德交谈了很长时间,确定了两人重返英格兰后的种种安排和计划,其中就包括,在一场颇具规模的舞会上,亲口透露出路易斯·伯纳德未婚妻的身份隐情。   于是,他们在抵达伦敦后,选择的首次公开场合露面时机,就是戈德里奇子爵府举办的这场舞会。   果然,裴湘的模样引起了一些人的好奇和惊疑。   只听克莱尔夫人说道:“哎呀,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毕竟有好几年的光景了。   你们知道,记忆有时候是会骗人的。我说的那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我才那样吃惊。   有时候,也许只有三、四分类似,但是却会产生七、八分的错觉,这是难免的。”   听到那人已经不幸早逝,众人立刻露出遗憾的表情,不知道还要不要询问下去。   路易斯·伯纳德明显非常担心他的未婚妻,当即就要岔开话题。   但是,露西·威尔克斯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需要把事情弄个明白,于是,她真诚地望向克莱尔夫人,请她一定要告知她那个人的名字。   克莱尔夫人迟疑了一下,又觉得威尔克斯小姐迟早要知道这件事的,她瞒着也没有多大用处,便说出了珍妮弗·格雷这个名字。   如今四年已过,按理说,伦敦不应该有多少人记得一个意外去世的情妇了。   但是,她的死亡背后牵扯到了不少人和事,当初也是轰动一时的大案,再加上马尔伯罗议员后来的一些激烈反应,导致还有不少人记得这个名字。   赫斯特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的脸色马上变了变。   “是那位和马尔伯罗议员有关的珍妮弗·格雷?”   “是她,路易莎,你之前不在伦敦常住,所以没有见过她。   说实话,她和威尔克斯小姐长得像极了,连发色都一模一样,这样漂亮纯粹的金色,可不多见。”   两人的对话让金发姑娘露出迷茫的神色,她看了一眼未婚夫,发现对方面色有异,显然,他也听说过珍妮弗·格雷。   “我和那位不幸的小姐长得很像吗?那说不定,我和她还真的有血缘关系呢。   伯纳德,你是见过我母亲的,你该知道,我和我母亲长得十分相似,这是血缘的奇妙力量。”   裴湘说着话,转头望向克莱尔夫人,真诚询问道:   “克莱尔夫人,您能和我说一些珍妮弗·格雷小姐的事情吗?她现在……还有亲人在伦敦居住吗?”   克莱尔夫人露出为难的神色,路易斯·伯纳德连忙出声圆场:   “露西,现在是在舞会上呢,大家出来消遣玩乐,可没有多少时间谈论那些往事,不如等今晚的舞会结束了,我们再派人仔细打听。”   裴湘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此时此地确实不是寻根问底的好时机,于是便朝着克莱尔夫人歉意颔首,表示自己冒失无礼了。   众人见她不再追问珍妮弗·格雷的事情,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毕竟,有一位被人谋杀的情妇做亲戚,并不是所有人都乐于接受的事,大家初次相识,实在没有必要深入谈论这些不快的事情。   新一轮的舞曲马上就要开始了,宾利先生四下看了看,觉得大家继续谈话会有些尴尬,便干脆邀请裴湘跳舞。   同时,风度翩翩的路易斯·伯纳德也向赫斯特夫人邀舞,还和宾利小姐预定了下一支舞曲。   众人散开后,舞会一角的这起谈话风波渐渐散去并平息。   但是,有关露西·威尔克斯前来英格兰寻亲,她又和已经逝世的珍妮弗·格雷长得相似的言论,不出意外地传扬了开来,引起了一些人的兴趣和关注。   终于,一直在舞会大厅另一个角落里无聊闲坐的菲茨威廉·达西,也听到了隐约的议论。   ——和珍妮弗·格雷长得相像的女人?   ——来自美利坚……   ——她叫露西? 第30章   裴湘挽着查尔斯·宾利的胳膊走下舞池,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两人前方不远处的菲茨威廉·达西。   宾利先生欢快地打了声招呼,十分热情地朝裴湘介绍他的挚友:   “威尔克斯小姐,我一定要给你介绍一位我们英格兰最优秀的绅士,他就是我的好朋友达西先生,达西,这位小姐是伯纳德先生的未婚妻,威尔克斯小姐。”   从宾利开始给双方做介绍的时候起,达西的目光就一直沉沉地凝视着裴湘,或者说,当裴湘和宾利先生还在舞池中欢快跳舞的时候,达西就已经在附近默默观察这位金发的露西了。   “你好,威尔克斯小姐,很荣幸认识你。”   高大的绅士缓缓开口,微微鞠了一躬,他的礼仪完美优雅,就是神色看上去太过于严肃冷峻,下颚紧绷,薄唇微抿,这位英俊的绅士看上去不像是在做自我介绍,而是在面对一个棘手的麻烦。   一旁的宾利先生有些担忧,他觉得他的朋友今晚有些过于冷淡高傲了,这样硬邦邦的语气,非常容易让敏感温柔的小姐们感到惶恐和不自在。   查尔斯·宾利已经偷偷准备好了劝解安慰威尔克斯小姐的言辞,务必不能让她心生埋怨,进而对他的好朋友产生偏见。   但是,宾利先生显然多虑了,这位来自美利坚的露西·威尔克斯小姐似乎继承了那个新生国度的热情开朗,并没有被达西的严肃态度影响,依旧笑得温和亲切。   她优雅回礼后,目光盈盈地回望高大的绅士,用一种活泼轻松的语调说道:   “同样非常高兴见到你,达西先生,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我知道,你一定如同宾利先生所说的那样,是英格兰最优秀的绅士。”   这句俏皮的恭维话没有换来达西先生的友善回应,他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就站着不出声了,当然,他也没有转身离开。   气氛迷之沉默了一瞬,两人中间的宾利先生突然感到非常尴尬,但是他也搞不明白自己在尴尬什么。   “哈哈,达西,威尔克斯小姐的舞跳得好极了,我猜,你一定会喜欢和她跳舞的,不如,嗯,你请威尔克斯小姐跳上一支?”   达西的目光再次移到裴湘的脸上,认真地盯了一会儿,好似在研究什么历史性的谜题。   就在查尔斯·宾利尴尬得想要不礼貌地挠脸颊的时候,达西先生终于收回了过于锐利的视线,然后,他用一种屈尊降贵的语气矜持地答道:   “如果……我有这份荣幸的话,自然愿意邀请威尔克斯小姐跳舞。”   裴湘自始至终都是脸带笑意的,身旁的两位先生一个尴尬一个冷淡,似乎都没有影响到她的情绪,在达西先生认真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观察这位绅士。   她发现,时光确实比较偏爱对方,四年已过,菲茨威廉·达西变得更加英俊迷人了,气质中沉淀下来的从容冷静,让他举手投足间添了几分威仪和矜贵,令人无法撄其锋芒。   “达西先生相邀,我自然愿意。”   男人走到裴湘身旁,伸出胳膊,裴湘挽上去,两人就慢慢走开了。   被留下的宾利先生:“……诶,下一支舞的曲子还没有开始呢……”   只剩下两人后,达西一改刚刚的少言寡语,率先开口道:   “威尔克斯小姐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所以,你刚刚一直盯着我看,是在透过我回忆老朋友咯?”   “老朋友?”达西停顿了一下,声音略显低沉:“我和她的关系……我也不知道还算不算是朋友。”   裴湘微怔后,立刻意有所指地说道:   “能让达西先生记住的故人,她必然会感到荣幸的,若是还能保留你的友谊,对方必定欣喜万分。   所以,在我看来,只要是达西先生不嫌弃,你们之间的友谊必定牢固而诚挚。”   “是这样吗?那么,威尔克斯小姐不问问,我口中的故人到底是谁吗?”   “如果达西先生愿意告知的话,我自然乐意聆听。”   “我既然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必然不会遮遮掩掩,威尔克斯小姐,我说的故人,不仅和你长得想象,连名字有是一样的,那位……也是一个金发的露西。”   裴湘噙着笑,假装没有听出达西先生的试探。   “提起我的名字,我就得抱怨几句给我起名字的人了,实在是太常见了。   我觉得,在英格兰随便哪个村庄里,只要高喊一声露西,都能有好几个人应答,从小姑娘到老妇人,叫做露西的女子能绕着泰晤士河站三圈。”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露西确实是非常常见的名字。只是,若是再加上长相也相似的话,就不仅仅是巧合了。”   裴湘轻轻颔首,继续辩解道:“长相相似的人也不少,刚刚还有一位克莱尔夫人说,我和一位叫做珍妮弗·格雷的女子长得像,我就想着,我和那位格雷小姐说不定有着血缘关系呢。”   “我刚刚也听到了相关的言论。”   达西冷淡挑眉:“我还听说,威尔克斯小姐和未婚夫伯纳德先生来英格兰,是来寻找失散的亲人的?”   这时,新的舞曲奏响起来了,裴湘挽着达西的胳膊绕到柱子后的休息区,指着无人的长沙发说道:   “这个话题说来话长,达西先生,你若是想要了解原委,不如坐下来,咱们慢慢聊。至于跳舞,我们可以等下一支舞再下场?”   达西自然没有意见,顺着裴湘的建议坐了下来。   裴湘眨了眨眼,递给达西一杯酒,然后才慢声细语地把“露西·威尔克斯”的身份背景讲述了一遍。   她讲得很细致,达西听得也很认真,等到裴湘讲完了前因后果,达西没有马上说话。   他先是饮尽了杯中的酒水,沉吟片刻,而后才看着裴湘的眼睛缓缓说道:   “威尔克斯小姐,我觉得他们都说错了,你和珍妮弗·格雷小姐并不是特别相像。   你和我认识的那位露西夫人才是一模一样的,特别是……你们二位认真编故事时的神采,都是这样的活灵活现,简直让我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被“指责”编故事的“威尔克斯小姐”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气恼表情,她反而向前倾了倾身体,用一双被达西先生深刻铭记住的眼眸好奇地望着身边的男士。   “达西先生,你的意思是,你曾经被另一个露西欺骗了?这可真是……难以想象。”   “威尔克斯小姐这话的意思是,觉得我不该被骗?”   达西忍不住加快了语速:“果然,我曾经的轻信和愚蠢让你觉得吃惊失望了?   这有些可笑,对吗?可谁让我是刻板固执的英格兰绅士呢,当然比不上法兰西骑士的见多识广。”   裴湘连忙摇头,十分真诚地说道:   “不,当然不是,我觉得难以想象的是,竟然有人忍心欺骗你!   特别是在了解了你的为人后,那实在是太为难一个人的良心了。   达西先生,我猜,那位露西小姐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才选择了那样对你,她绝对无意伤害你的善心,轻慢你的仁慈。”   达西的眸光闪了闪,他忽然垂眸,认真地看了裴湘一眼:   “威尔克斯小姐的意思是,若是情况允许的话,我的那位老朋友会非常乐意对我坦诚相待吗?”   “当然,这是十分确定的事情。”   裴湘同样目光灼灼地望向菲茨威廉·达西,表情极其诚恳。   两人目光相交的这一刻,裴湘心中一动,她忽而彻底明了,达西先生应该是在最初的时候就认出了她,认出了卸去伪装妆容后的她。   ——他在认出我之后,并没有拂袖而去、不屑一顾,也没有拆穿真相、冷言斥责,反而和我说了这么多的话。   ——可见,在达西先生的心里,我还不是一个让他彻底厌烦的人物。   ——唔,没有挤掉乔治·威克汉姆的第一名,真是太幸运了!   ——其实,我不该惊讶的,若不是早就察觉到了达西先生的善意,我今晚也不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怎么着,也会找一个没有达西先生出席的聚会场所露面的。   达西换了个坐姿,眉目间的沉凝淡漠似乎缓和了几分,他不再看身旁的“露西”,反而把目光落在欢声笑语的舞池中,半晌,他提起另一个话题。   “其实,英格兰还是太小了,外面的世界非常广阔,若是有能力的话,出去多见见世面也挺好的,没有必要再冒着风险回来‘找亲人’的。”   “人生中,总会遇到些迫不得已的事情,有时候,弱小的一方并没有主动做出选择的权利,不过是被命运推搡着往前走罢了。”   达西皱眉,然而,裴湘没给他深入询问的机会,立刻用新问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达西先生,我听说过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和你谈谈,顺便请你帮我解解惑。”   “什么?”   “是有关那位多莉丝·格雷小姐的,我听说,虽然还没有抓捕到她本人,但是,有关她的案子已经结案了,并且,审判的结果非常的出人意料。”   之前在众人面前,裴湘连谁是珍妮弗·格雷是谁都不知道,而现在,她却非常自然地提起多莉丝·格雷。   她说得理所当然,达西也没有提出异议,两人心照不宣地默认了一些事情。   “出人意料?一切都是秉持着公理法规进行的,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教会对多莉丝·格雷的遭遇表示出了极大的同情,这不奇怪吗?我猜,一定有好心人在暗中推动某些事。”   达西忽然换了个坐姿,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这个反应,让裴湘更加确信心里的猜测,她本该乘机追问的,但是,因为达西表现出来的躲闪赧然,裴湘的心里也忽而生出一点不自在来,甚至,她还觉得脸颊有些烫。   就在两人默默无语的时候,时刻关注达西先生动向的宾利小姐走了过来。   她早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了,并不乐意看到达西先生和一位漂亮的年轻小姐单独谈话太久,即便那位小姐已经订婚了。   不过,因为之前和路易斯·伯纳德提前约好了一起跳舞,一时之间,她倒是没有机会过来打扰裴湘和达西二人,如今,舞曲结束了,宾利小姐立刻凑了过来。   “达西先生,威尔克斯小姐,你们两位在谈论什么呢?这么好的舞会,只是坐在一起聊天多可惜呀。   当然啦,我一向知道达西先生不太喜欢跳舞的,难道威尔克斯小姐也不喜欢这项高雅的活动吗?”   卡罗琳·宾利说着话,就在两人的对面坐下,不过据裴湘观察,若不是她和达西坐的长沙发不够长,宾利小姐更愿意坐到两人中间来。   裴湘看达西没有接话的意愿,卡罗琳·宾利眼见着脸色不佳,就主动说道:   “是我打扰达西先生跳舞的兴致了,我刚刚和达西先生谈起了珍妮弗·格雷小姐,听说了一些事情,现在,正在讲另一位格雷小姐,宾利小姐,你听说过多莉丝·格雷吗?”   宾利小姐拿着手帕掩口而笑:“怎么不知道,格雷姐妹俩的名声可是如雷贯耳。不过,达西先生竟然愿意提起这些事,真是难得,我以为,达西先生一贯喜欢绅士们的严肃话题呢。”   达西神色淡淡地瞥了裴湘一眼,没有拆穿她拿他做借口这件事,默认了是自己把格雷姐妹俩的事情告诉她的。   “就我本人来讲,我确实不喜欢说这些,不过,威尔克斯小姐初到英格兰,对许多事情都好奇,一再询问。   我又不愿意让外面扭曲夸张的传闻影响了她对不列颠的印象,所以,不得不挑些真实的细节讲一讲,力求做到客观。”   裴湘马上接着说道:   “哦,是的,宾利小姐,我和达西先生从珍妮弗·格雷小姐谈到多莉丝·格雷小姐,忽然想起来,我之前好像听说过那位多莉丝·格雷小姐。   呃,好像是说一位英格兰的议员,为了给情人报仇什么的,以权压人,扰乱法律,不过,我就偶尔听了那么一耳朵,乱糟糟的,也没有把这件事同珍妮弗·格雷小姐联系起来。   刚刚和达西先生聊天的时候,我忽然反应过来,就问了他,不过,达西先生似乎……对我道听途说来的内容非常的不屑一顾,我正好奇呢。”   宾利小姐向来是不遗余力地追捧达西先生的,此刻听到他不想让美利坚来的小姐误解不列颠,立刻热情地承担起了讲解工作:   “威尔克斯小姐,多莉丝·格雷小姐是一位坚贞的姑娘。   之前,不明真相的人们把埃塞克斯勋爵的死亡完全归罪于她,说她犯了可怕的谋杀罪,又说她贪慕虚荣,主动诱惑了一位可敬的绅士,让他犯下错误,这些传言沸沸扬扬的,许多人信以为真。   但是在三年前,英明的法官阁下和陪审团里明理的绅士们,就已经揭开了真相。他们明察秋毫,证明了那些说法都是错误的。   多莉丝·格雷小姐并非有意杀人,而是被有心人欺骗后,为了守护自己的纯洁忠贞,慌乱中伤了人而已。   但是,她太过慌张,又没有足够的医学知识,不知道昏迷的埃塞克斯勋爵会因为伤势过重而死亡,慌张逃跑了,这才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裴湘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达西,这人又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自若,看起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继续向卡罗琳·宾利提问求解:   “说到底,她还是失手杀了人,这就是谋杀啊,我记得之前英格兰有过这样的案子,法官都是把犯人送上绞刑架的。   怎么到了多莉丝·格雷这里,就有了这么多的说法?   而且,不是和那个什么马尔伯罗议员有关吗?不会是议员阁下为了包庇谁,才指使判案的法官找借口的吧?”   宾利小姐连忙厉声否认,她声称英格兰的法官们绝对是最公正明理的官员,绝对不会徇私枉法的。   “这么和你说吧,威尔克斯小姐,若说整件事中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只能说,多莉丝小姐的案子牵扯到了另外一个悲剧。   我想你应该听达西先生说了,那位红颜早逝的珍妮弗·格雷小姐,曾经深受马尔伯罗议员的爱慕。   所以,当她发生不幸之后,议员阁下感到痛苦万分,他发誓一定要为格雷小姐做些什么。   正好,通过格雷小姐生前的一封信,让马尔伯罗议员断定,格雷小姐生前最关心和放不下的人,就是妹妹多莉丝小姐。   于是,议员阁下开始关注多莉丝小姐的案子,当然了,他绝对不是打算蛮横干预法律的公正的,而是不相信,他倾慕的珍妮弗·格雷小姐会有一个品行恶劣的妹妹。   没想到,经过马尔伯罗议员的调查,还真发现了其中的隐情,他审问过多莉丝小姐的女校校长,又和调查人员莫里斯先生多次商谈,最终认定,多莉丝小姐并不是穷凶极恶的坏女人,而是一个不幸的姑娘,值得人们同情。”   裴湘眨了眨眼睛,虽然,她已经提前知道了宾利小姐讲述的事情,甚至还要更加细致一些,但是,她并不反感再次聆听一边,特别是身边坐着一位“深藏功与名”的先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能理解法官对那位多莉丝小姐的判决了。   没有判处她死刑,而是宣判她流放,也算合情合理的,而且,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没有找到她本人,说不定多莉丝小姐已经离开英格兰了,那样的话,也算是流放了。”   宾利小姐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当然合理了,虽说多莉丝·格雷小姐的遭遇让人同情,但是,她确实导致了一位勋爵伤势过重而意外身亡,之后,又逃离现场不肯认罪忏悔,怎么说,都该受到一些惩罚的。”   裴湘微微一笑,没有接宾利小姐的话,反而看向达西:   “达西先生,我认为,对多莉丝·格雷小姐来说,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才是最重要的,她也许做错了事,但是不该承担莫须有的罪名,不该被嘲笑诋毁为放荡虚荣的女人。   她有着那样的出身,本身就容易被人误解轻视,从小到大,她应该最在意自己的名声问题。   如今,虽然还是宣判她有罪,甚至把她流放到不列颠之外的地方,但是我想,她是感谢推动这一切的人的,因为,有人维护了她最在意的东西。”   达西的睫羽轻轻颤了颤,低头喝了一口酒,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   “流放,算是……马尔伯罗议员能够争取到的最宽大的处罚结果了,但愿那位多莉丝·格雷小姐能够明白。   另外,那些人一直没有找到她,若是哪一天真的在英格兰的某处发现了她的身影,就会把她遣送出国,总好比被送上绞刑架强一些。”   裴湘的眼眶有些湿润,她微微侧了侧脸,掩饰住异常的脸色,尽量声音平稳地说道:   “她当然明白这背后的苦心,也不会辜负有人给她争取到的活命机会。”   “倒是用不上‘苦心’这个词,我一向认为,善意都是相互的,也许多莉丝·格雷小姐无意中帮助过什么人,对方受到莫大恩惠,远离了困境,因此才心生感念出手帮忙,替她争取到更公平的机会。”   达西深深地看了裴湘一眼,目光忽然一转,定在了不远处的路易斯·伯纳德的身上。   “不过,多莉丝·格雷小姐也许不需要这份机会了,她是个有主见有决断的姑娘,总会给自己找了一个新出路的。”   裴湘也顺着达西的目光,看向路易斯·伯纳德:“新出路?谁知道呢。”   宾利小姐莫名地看着坐在长沙发上的两人,总觉得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她皱了皱眉头,非常不喜欢对面两人相处时的氛围,会让她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好在,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宾利先生和伯纳德先生走过来聊天,打破了这一方角落里的暗潮涌动。   舞会结束后,裴湘和伯纳德回到住处。   一进门,她就指挥管家去找两名心细手巧的仆人,帮她把书房里的两幅油画精心打包。   路易斯·伯纳德斜倚在门框旁,看着裴湘指挥着仆人们忙忙碌碌,挑了挑眉:   “你这是证实了,那位喜欢偷偷送礼物的圣诞老爷爷就是菲茨威廉·达西?   我看可不像,那个男人一看就是个正直无趣的人,岂能在暗中指挥马尔伯罗议员给你的案子正名?”   裴湘不满伯纳德对达西的评价,她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   “三年前你和我说,英格兰这边有人在暗中推动,打算重新审理我的案子,我就猜测,唯一能帮我正名的人就只有达西先生了。   之后的那些线索已经证明了我的猜想,剩下的一丝不确定,今晚也证实了,所以,伯纳德,你要注意你的言辞,对达西先生尊敬点,小心,别惹恼了我。”   “啧啧,露西呀露西,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未婚夫呢,你这样维护另一个男人,让我的心都碎了。”   “心碎了?”裴湘嗤笑一声:“那就早点上床睡觉,梦里什么都有,说不定也能把碎了的心重新粘合起来。”   伯纳德摇头晃脑地叹息了一会儿,等仆人们出去以后,才敛去脸上的嬉笑表情,十分慎重地望着裴湘:   “你确定要把这两幅画送给菲茨威廉·达西?”   “两幅画而已。”   “而已?”伯纳德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撤掉表面上的作品,画框夹层里面的油画才是真正的价值连城吧。   那可是我精心收藏的从法兰西宫廷里流传出来的珍品,当初千方百计地弄出来,是准备当传家宝的,要不是你救过我的命,我都舍不得送给你。”   “就是因为是法兰西的宫廷珍藏,我才要把它们送给达西先生,你说,除了这个,他还缺什么呢?”   伯纳德冷笑:“他还缺个达西夫人,可惜,你不能把自己送上去。”   “滚蛋!”   伯纳德被裴湘怒瞪,连忙举手告饶:   “好吧,好吧,我说错话了,但是,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   三年前,你和我说,英王乔治三世身体不好,他那个荒诞奢侈的长子马上就能接替他的权柄,你要投其所好提前做准备,将来,嗯,好在身份上做文章。   我信了你的判断,用这两幅画报答你救我命的恩情,可是,三年后,你和那个男人刚刚见了一次,就要把用命换来的画送出去,是不是傻?   再说了,菲茨威廉·达西多有钱啊,两幅宫廷珍藏,对他的彭伯利庄园来说,也就是锦上添花而已,对你来说,可能就是护身符了。”   裴湘没搭理身后碎碎念的路易斯·伯纳德,走到书桌前坐下,低头写信。   路易斯·伯纳德不甘心被忽略,把她书桌前的灯台拿走了。   裴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得不搭理这个在她眼前转来转去的男人:   “伯纳德,你可说错了,我对你可没有什么恩情,把法国宫廷的珍宝送给我当做报酬,是咱们提前说好的,我全心全力地帮你做事,关键时刻不使绊子,不袖手旁观,你就得把画送给我。   这是交易,咱们已经两清了,至于这次跟你来英国,你也另付报酬了,所以,别多管我的事。”   伯纳德·路易斯被这个无情的女人气鼓了脸,却没有太伤心,他早就听惯了这个交易两清的论调了,不过,他心里可不承认,难道他的命不比两幅画值钱吗?   而且,他坚定地认为裴湘不过是嘴硬心软而已,要不是这样……   伯纳德扒拉了一下头发,拽回跑偏的思路,坚持不懈地问道:   “喂,出于朋友的关心,你还是透露一下,干嘛把画送给达西,其实,你愿意送,那位正直的先生也不一定乐意收的。   而且,你顾及一下我的心情吧,我是法国人啊,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未婚妻’把法兰西宫廷珍宝送给一个英国男人?我的贵族荣耀呢?”   “你要真的在乎那些旧日荣耀?”裴湘挑眉:“那就别让我帮你的忙,老老实实回到老伯纳德先生的怀抱里吧,乖宝宝路易斯。”   提起这个,路易斯·伯纳德就不吱声了,但他也不离开,就抱着灯台看着裴湘。   裴湘知道,不把这个男人打发走,她今晚是写不成信了,只好不太耐烦地放下笔,快速解释起来:   “三年前,我和你说,威尔士亲王很快就能继承权柄,你看,今年年初他就当上了摄政王。   他和他父亲乔治三世不同,是个喜欢奢华生活和纵情享受的人,尤其喜欢法兰西宫廷里的珍宝,因为拥有那些东西,会让他有一种满足感。   他不能亲自率军上战场,和你们法兰西的那位皇帝一决雌雄,这让他耿耿于怀,更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绪里。   他事事都想和对方比一比,比如,拿破仑皇帝定制了一套镀银的餐具,他就得来一套镀金的银制餐具,这样一来,他就觉得他战胜了对方。   伯纳德,我们分析过他的种种行为,知道他喜好艺术和建筑,喜好虚浮荣华,而来自法兰西宫廷的珍宝,进献给这位摄政王——未来的英王,肯定能让他心花怒放的。   达西家族确实非常繁荣,我就是赚一辈子钱,也比不上人家,但是,我不是倒霉地遇见了你么。   你的出身血统还有些作用,能弄来些有用的好东西,所以,自从三年前猜测到了达西先生在帮我正名之后,我就计划着这个了,我要把画给他,让他运作一下,说不定就能获得一个爵位呢。”   伯纳德心酸得不行,他气咻咻地说:   “他有钱,在教会里还有势力,你瞧,在帮多莉丝·格雷重审案子的时候,教会起了多大作用啊?   这么厉害,还需要你来关心?他要是想要爵位,就捐钱呗,你也说了,那位摄政王挥霍无度,欠了好大一笔外债。   这时候,若是谁帮他还债,谁就是他的宠臣,当然了,议会也会感激那个给摄政王还债的傻子的。”   裴湘哼笑一声:“捐钱得到的爵位,能进上议院吗?能传承吗?再说了,这是我的心意,不用你瞎掺和。”   裴湘才不想让达西家族给摄政王堵上那个可怕的财政窟窿呢,不合算不说,那就是个无底洞,而且,通过谄媚摄政王而获得赏赐,对达西家族的名声还是有碍的。   没看见伦敦街道两边那层出不穷的讽刺漫画吗?   但若是换成进献法兰西宫廷珍宝,就是另一种意义了,最起码,在英法对抗时期,这是一种爱国行为,是在大力维护英格兰的颜面,完全无损达西家族的体面。   ——至于法国人怎么想?关我什么事呢?   路易斯·伯纳德看出裴湘是铁了心要送礼物了,脸色阴晴不定了一会儿,最后挣扎着说道:   “你要是留着画,我立刻找人帮你运作,说不定能得到特赦,那样,你就不用顶着流放犯的身份了。”   裴湘摇了摇头,不甚在意地说道:“我要那个特赦做什么?我又不打算在这边长时间停留,等你办完事情,我就回美利坚去,我那边还有产业等我经营呢。”   听说裴湘还打算回去,伯纳德·路易斯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把灯台还给了她。   “那你得牢牢记住你现在的想法,将来要是反悔了,我就嘲笑你一辈子。”   “快出去吧,你自己的事情还是一团乱麻呢,少来操心我。” 第31章   第二天一早,裴湘就让仆人把画和信一起送到了伦敦的达西府邸,之后,她也没有等对方回复,就乘着马车出门了。   这一天,她和一位子爵夫人逛街购物,和两名教授夫人喝了下午茶,参加了一场海军军官举办的晚宴,又和一群人去剧院看了一场演出,等她返回伯纳德的住处时,已经接近凌晨了。   “伯纳德先生休息了吗?”裴湘把小巧的手包交给女仆,随口询问了一句。   “威尔克斯小姐,伯纳德先生还没有休息,他现在正在二楼的书房。”   裴湘点了点头:“给我一杯温水,送去书房,我去找伯纳德先生谈事情。”   “好的,威尔克斯小姐。”   女仆离开后,裴湘提着裙子上楼,敲开了伯纳德书房的门。   “你还没有休息?”   伯纳德随意地点了点头,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手中的文件,裴湘也不客气,从窗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后便开始闭目养神。   她奔波了一天,认识了许多人,耳闻了许多真真假假的话,大脑一直在高速运转,分析每个人的神情和言谈,辨别谁和谁真亲密,谁和谁貌合神离,此时回到住处,才算是放松了一些。   没多久,管家亲自送来裴湘要的温水,还体贴地附赠了一碟不太甜的点心和一壶热茶。   等到书房里再次剩下裴湘和伯纳德两个人后,裴湘端起温水慢慢啜饮,伯纳德也终于处理完今天最后一份文件。   “你不是一直坚持晚上不吃东西吗?”   “我只要了温水,其余的这些,是管家多拿上来的,应该是给你准备的。”   裴湘喝了一口水,目光在香软的点心上流连了一会儿,最终,她还是非常有意志力地偏过了头,拒绝了茶点小妖精的诱惑。   伯纳德捏了捏鼻梁,晚餐时他没吃多少东西,现在也没有什么胃口,但是,当他瞥见裴湘那副想吃又不愿吃的忍耐模样后,瞬间就有了食欲。   “唔,软颤颤的,有点糯,奶香味很浓,入口即化,下次,嗯,应该提醒厨娘多放一点李子酱。”伯纳德一边吃一边低声点评。   裴湘懒得搭理幼稚鬼,她喝完温水,感觉肠胃舒服了一些后,就开始向路易斯·伯纳德汇报今天的所见所闻,以及她自己的分析。   当她开始说正事的时候,伯纳德一直在细嚼慢咽地吃东西,但他却没有漏掉裴湘的任何一句话,偶尔还会抬手示意她暂停一下,留给他一些时间思考,然后再点头示意裴湘继续汇报。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直到伯纳德吃完东西喝完茶,裴湘的汇报才接近尾声。   “你和海军的劳里上校一家搭上话了?”   “嗯,她的夫人是一位很有想法的女士,我们比较谈得来,劳里上校夫妇又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交好其中一人,就等于和他们的家庭成为了朋友。”   “这真不错,算是帮我省了不少劲儿。”   伯纳德舒了一口气,放松地往椅背上一靠:   “在英格兰,我的出身背景有些敏感,一直没有办法顺其自然地接近海军那个圈子,没想到你出去一天,就帮我打开了一个小缺口。”   裴湘笑了笑,并没有因为得到伯纳德的称赞而得意:   “女士之间的交际,有时候只看家族立场,而有时候,仅凭脾气和言谈就能博得彼此的好感,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   当然,也只是限于女士之间的日常交往,若是想要更进一步,建立真正牢固的利益纽带,还得慢慢接触。”   伯纳德沉思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老伯纳德给我传信说,伯纳德家的货船被英格兰海军扣留了,让我在这边想想办法,疏通一下关系。”   裴湘没吱声,她一向不主动询问伯纳德家族的事情,只是按要求完成路易斯·伯纳德的个人任务。   她和这人的合作开启于一场不情不愿的威胁,头一年,她一直消极怠工,时刻准备脱身,路易斯·伯纳德在摆脱了最初的麻烦后,也不打算经常联系她,说实话,就是双方都不信任彼此。   但是一年之后,裴湘辗转得知,远在大洋彼岸的英格兰,有人在为多莉丝·格雷的案件奔波呼吁,这让她的胸口生出一丝沸腾热意,那热意来得迅猛,翻腾活跃,竟再也无法熄灭冷却。   所以,她开始认真思考,是不是要放弃目前这种小富即安的清净生活,为那些愿意善待她的人做些什么。   即便不能立即回报恩情,也该强大起来,让自己拥有伸出援手,并抵抗危机的资格。   若是真有变故降临在那些她在意之人的头顶,她不希望因为自身的弱小而无奈悔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朋挣扎受苦,她更愿意做一个撑得起大伞的保护者。   当然,若是可以的话,她还是希望永远没有那样的救援机会。   于是,裴湘开始审视她的四周、重新规划她的生活和未来,想要寻找到一条蜕变之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裴湘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路易斯·伯纳德。   ——这个人虽然不请自来,但是换个角度看待他,也不会全是坏处。   从那之后,经过多次的试探和磨合,两人渐渐确定了合作模式,更确切地说,是裴湘成为了路易斯·伯纳德一个人的下属,帮他处理一些不能让伯纳德家族知道的事情,而对方则回馈给她财富、庇护以及可以放在明面上的人脉。   裴湘不想一辈子绑在路易斯·伯纳德的战车上,伯纳德也有自己的未来规划,早晚要舍弃掉一些代表他过去的人和事。   他们俩都愿意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段内携手共进,在达成各自的目标后,挥一挥手,走向各自的人生旅途。   书房内,路易斯·伯纳德果然如同往常那样,不打算和裴湘多说些内情,他需要裴湘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支援他、掩护他并辅助他。   这次来英国,他让她和某些特定圈子接触,当然和伯纳德家族的生意无关,而是关系到他的私人事务,偏巧,这次凑到一起了。   “这个社交季结束前,我们要得到艾利特将军的邀请。   我会亲自说服他做出一些决定,那样一来,无论是伯纳德家还是我自己的打算,都能一切顺利”   裴湘淡淡说道:“劳里上校的兄长是艾利特将军的嫡系,有他引荐,你会得到一个单独会面的机会的。”   “我一向相信你的能力,露西。”   这话说完,两人就默契地停止了交流,今日的正事商谈算是告一段落了。   裴湘扫了一眼座钟上的时间,发现已经后半夜了,便不再多耽搁,起身准备离开书房。   “诶,等等,露西,我听说,今天早上你就让人把画送过去了。”   谈完公务,伯纳德又有精力操心别人的事情了。   裴湘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看着伯纳德。   “对,怎么了?”   “你那位正直的达西先生,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收下了你的礼物?没拒绝?没退回?”   裴湘斜觑了一眼满脸写着要搞事的路易斯·伯纳德,扬了扬小巧的下颌:   “因为我没有告诉他画框里的秘密,只是找了个借口,请他帮我保管一段日子,说等我返回美利坚的时候,再去取回。”   “这样啊,所以,你准备离开后再告诉菲茨威廉·达西真相吗?啧啧,想得可真周全。露西呀露西,你这是生生错过了一个考验男人的绝佳机会啊。”   “考验什么?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礼物,他待我以诚,我便尽力回报。目前来说,那两幅画是我能够获得的最有价值的东西,自然要送给达西先生。   至于他拿到画后会做什么,是借机交好谁,谋求什么,还是只是珍藏起来,亦或者是随意放置,我都没有意见。送出去的东西,我自然没有权利干涉。”   这样的解释让伯纳德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大概是因为没有挑拨成功,也没有看成笑话和热闹,刚刚还神采奕奕的男人,此时忽然变得蔫头蔫脑的,他朝着裴湘摆了摆手,长叹一声:   “快去休息吧,你的心胸我比不了,我只知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就是我的心意,对方若是没有珍重保存,一定会失去我的友谊的。”   “怎么算是珍重保存?完全按照你的心意安排处理吗?”   路易斯·伯纳德露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眼神儿。   裴湘哼笑一声:“你可真够霸道的,看,这就是你我的不同,在处事的细节上,永远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路易斯·伯纳德对这个评价并不服气,他挑衅地看着裴湘:   “我就不信你能一直这样豁达,若是你送给心爱之人的定情礼物呢,被对方随意处理了,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疙瘩。”   “我们为什么会把话题偏到这里?”裴湘抱怨了一句。   “朋友和爱人的相处方式,当然是不一样的,若我真的有了心爱之人,那他就是千千万万人之中的特例,我自然有另一套衡量标准。   而且,伯纳德,你在暗指什么,认为我倾慕达西先生?你最近是太闲了吗?不要总是插手我的私事。”   路易斯·伯纳德意味深长地看着一脸理直气壮的裴湘,忽然玩味一笑,心想你就嘴硬吧。   他回想着裴湘和达西坐在一起时的姿势表情,还有两人之间的氛围,心中虽然有淡淡的酸涩遗憾,但是更多的,却是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因为路易斯·伯纳德终于发现,在某些特定的领域里,他是比裴湘更加通透且高瞻远瞩的,他已经做好了在未来嘲笑她很多年很多年的准备。   ——当然,如果我一直单身的话,我是绝对不会主动帮这个骄傲的女人牵姻缘的。   ——让她尽情去维护她的英格兰纯洁友谊吧!   ——呵,谁让我是刻薄霸道的法兰西男人呢?   裴湘见路易斯·伯纳德终于不说废话了,就和他敷衍地说了一声晚安,然后头也不回地去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她比平时起来得晚了一些,下楼吃早餐的时候,管家告诉他,伯纳德先生昨晚在书房里熬了一晚上,清晨时分就骑马离开了,还给裴湘留了一张字条。   “我要离开伦敦三天,你若有急事,可联系梅瑟斯街的裁缝比尔,他能给你提供必要的帮助,勿念。”   裴湘浏览完字条上的内容,慢慢喝了一口咖啡,心里盘算着当日的安排。   ——一会儿要去看赛马,晚上是议员夫人的沙龙,劳里夫人也会到场,她和多纳莱德夫人不太对付……   ——英格拉姆夫人也会来,他们家在美洲的生意还要仰仗伯纳德家族,所以,她是冲我来的。   虽然路易斯·伯纳德暂时离开了伦敦,但是裴湘还是要继续忙碌的。   这一忙碌,就从六月的伦敦社交季忙到了十二月的圣诞节。   这天,伯纳德从外面回来,把一份精美的请柬递到了裴湘的手中。   “喏,宾利家设宴,邀请我们一起吃晚饭。”   裴湘打开帖子,看了一下宴会的具体时间和地点:“没问题,我后天没有安排,你呢?”   “我也没问题,年末了,我该给自己放几天假啦,况且,和宾利家交往很轻松,没有什么具体的利益牵涉,咱们应该可以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裴湘点了点头,她倒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宾利一家人了。   最近,她一直在和军中将领的家眷们打交道,要不然,就是去参加一些文艺气息很浓厚的沙龙,替路易斯·伯纳德营造一个热衷于投资艺术家的无害形象。   “我听说,社交季结束后,宾利一家和达西先生去乡下啦,好像是租了一座叫做内瑟菲尔德的庄园,好好享受了一番乡间休闲生活。”   伯纳德颇为羡慕这些有闲暇时光的富家子弟,就和裴湘多说了几句他听来的消息。   忽然听到内瑟菲尔德这个名字,裴湘怔了怔,她觉得耳熟,随后马上反应过来,那不就是原著里宾利先生租住的庄园名称吗?   ——内瑟菲尔德,朗博恩,还有班内特……   ——原来,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故事早就开始了。   ——这么说,他们已经认识朗博恩的班内特一家人了……这个十二月,应该就是宾利先生不告而别,从内瑟菲尔德返回伦敦的时间段吧?   裴湘摩挲着手中的请柬,忽而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四、五年前,她凭借着熟知剧情蒙骗了达西先生,成功逃出了格鲁夫庄园,顺便给那个乔治·威克汉姆上了眼药。   如今,时间悄悄流逝,她从英格兰逃到美利坚,又换了个身份重新返回来,故事却在她忙碌的时候真正地展开了。   ——有了我之前的干预,威克汉姆还会加入兵团、并出现在朗博恩附近吗?   ——如果他没有出现在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身旁,没有他不停地说达西先生的坏话,那么,聪慧的伊丽莎白就不会对达西先生产生那么深的偏见了吧?   ——当然,如果达西先生自己作死,非得干预人家姐姐的美好姻缘,该产生的偏见估计也不会少。 第32章   到了宾利家设宴请客的日子,裴湘和路易斯·伯纳德两人联袂出席,受到了非常热情的欢迎。   “伯纳德先生,威尔克斯小姐,多日未见,你们还好吗?”宾利先生和宾利小姐站在门口处迎接客人。   “还不错,不过,我更羡慕你们能去空气清新的乡下,不列颠岛上的秀丽田园风光,实在让人心生向往。”   “我也一直在遗憾,没有邀请到威尔克斯小姐同我们一起出行。”   宾利小姐笑意盈盈地说道:   “不过,路易莎劝我说,伯纳德先生在伦敦脱不开身,威尔克斯小姐肯定更愿意陪伴在未婚夫身边的,乡下再美轮美奂的风景,也不如每天见到心上人来得开心。”   “赫斯特夫人这话可不太适合我。”   裴湘和宾利小姐说说笑笑地走进客厅,一边和先到的客人问好,一边语气轻松地调侃道:   “尊贵的伯纳德先生十分忙碌,我留守伦敦也见不到他多少次,因为这个原因,我心里头呀,早就偷偷算过一笔账了。   与其两三天见他一面,还不如和朋友们一起出游,说不定在我离开后,伯纳德先生反而会更加思念我呢,那我岂不是做了一举两得的事,既让人牵肠挂肚,自己又享受了快乐的田园时光。”   伯纳德无奈一笑,对着在座的男士们眨了眨眼睛:   “诸位英明的先生们,请一定要以我为戒,千万不能因为忙于枯燥的工作就忽略了家里的女士,否则,整个圣诞节都要承受喋喋不休的抱怨啦。”   客厅里的气氛因为这两人的到来变得更加轻松和悦,裴湘和伯纳德两人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他们若想讨好一些人并变得受欢迎,总能轻而易举地博得众人的好感,迅速融入到某个群体当中去。   完成了例行的秀恩爱,这对“未婚夫妇”不着痕迹地分开,各找各的乐子消遣去了。   裴湘在赫斯特夫人身边坐下,顺着刚刚的话题和她聊起了内瑟菲尔德庄园。   赫斯特夫人对乡下的空气和风景赞不绝口,但是,她对那里的居民就没有什么美誉之词了。   她用一种城里人见过世面的高傲语气,惟妙惟肖地描述了梅里顿舞会的嘈杂,描述了一些乡绅家庭的粗俗和浅薄,自然而然地,她提起了朗博恩的班内特一家人。   “他们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还不错,不过,那两位小姐的母亲十分的庸俗可笑,妹妹们也缺少教养,不成体统。   据说,他们还有做商人和律师的亲戚,哦,对了,嫁妆也只有一千英镑,这些不利的因素,减少了她们寻觅到美好姻缘的可能性。”   一旁的宾利先生非常不满姐姐赫斯特夫人的说辞,他忍不住反驳道:   “班内特小姐是非常优秀的淑女,温柔又善解人意,待人诚恳,还长的十分的漂亮。   我看,足够和威尔克斯小姐的美貌相提并论了,这样好的姑娘,便是有一大群不太体面的亲戚,也无损她的魅力,她肯定会得到绅士们真心实意的倾慕的。”   赫斯特夫人不太高兴地挑了挑眉,正想辩驳她的兄弟,这时候,达西先生走了进来。   裴湘回头,就看到那位高大英俊的绅士立在门口,宾利小姐眉开眼笑地凑在他身旁,似乎在说着什么。   查尔斯·宾利连忙迎了过去,把好朋友拉到自己的身边落座,他可不想再听姐妹们念叨简·班内特小姐的坏话了。   达西走进宾利家,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坐在众人之中的裴湘,她似乎正在认真旁听宾利先生与赫斯特夫人的谈话,唇角带着柔和的笑意,看起来娴雅矜持又不失亲切,眉目如画,光彩照人。   “达西先生,好久不见。”   “威尔克斯小姐,你好。”达西迅速敛去眼中的波动,微微颔首,一副冷淡又沉静的样子。   男士们那边正在张罗牌局,赫斯特先生高声询问达西和宾利要不要参与,得到两位先生的拒绝后,他又把伯纳德拉了过去,这样一来,坐着闲谈的人就剩下宾利家三兄妹、菲茨威廉·达西和裴湘了。   “达西先生,我刚刚和我的兄弟讲到了班内特小姐,我觉得她很难有一份美满的姻缘。   因为,体面的绅士若是想要结亲的话,不仅要挑选一个合心意的姑娘,还要对那位姑娘的亲戚和嫁妆详加考虑,要是仅凭一时的冲动做出草率选择,他早晚要后悔的。”   达西没有接赫斯特夫人的话题,而是看向宾利先生:   “查尔斯,你依旧对简·班内特小姐抱有足够多的好感?”   宾利有些颓丧,一贯开朗的笑容里添上了一丝郁郁寡欢:   “达西,你也要像我的姐妹们那样,一心一意地劝我谨慎吗?   我之所以匆匆离开内瑟菲尔德,一方面是因为伦敦这边有事情要处理,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路易莎和卡罗琳。   她们都声称,我经常头脑发热做出冲动的选择,所以,我应该离开班内特小姐一段时间,在伦敦冷静一下。   只有这样做,我才能不后悔,才能正确认知一些事情,可惜,这么多天过去了,我依旧怀念内瑟菲尔德的一草一木。   还有就是,路易莎和卡罗琳都认为,班内特小姐对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她对谁都是那样亲切大方,笑意盈盈。”   这话让裴湘喝茶的动作顿住,她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大大的问号。   ——宾利先生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在说,达西先生先前没有阻止过他和简·班内特的恋情?   ——这不对啊,原著里,宾利能迅速离开内瑟菲尔德返回伦敦,少不了达西先生的劝告和建议。   ——他认为简·班内特小姐对他的朋友宾利毫无特殊情谊,家庭背景又不是很好,所以在发现恋爱苗头后,第一时间阻止了宾利先生继续深陷。   ——这么说,原著剧情发生改变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察觉到了裴湘好奇的视线,达西忍不住回望了过去,这是他坐下后第一次直视裴湘,但是,他很快就移开了视线,专注于和朋友宾利说话。   “我确实要劝你谨慎行事,不要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做出冒失决定。但是,我却不太赞同你姐妹们的判断,查尔斯。”   宾利本来黯淡的眼神因为达西的一个转折而亮了起来。   达西继续说道:“我认为,班内特小姐对你是抱有一些特殊情谊的,虽然她极力压抑,尽量不流露出真实的感情,可有些时候,还是会露出一些端倪。”   “哦,达西先生,你怎么会那样认为?”   宾利小姐忍不住打断达西的话:“班内特小姐的脾气确实很好,可她对谁都是那样亲切自然,笑容一直非常甜美,我可看不出她对查尔斯有什么特别的。”   赫斯特夫人同样不满:“达西先生,难道你认为同班内特一家结亲,对宾利家来说,是一门十分有益的婚事吗?”   达西没有争辩的兴趣,他只是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   “我只是说出我的发现,如果其他人有不同的见解,我绝对没有反驳的意愿。   至于查尔斯要迎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和什么人做亲戚,我想,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作为朋友,我不会胡乱指导和强硬干涉的。”   这话差点儿让裴湘呛了,她连忙咽下茶水,尽量约束自己不要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达西先生,可是,她忍了忍,到底还是偷偷打量了对方一眼。   ——天哦,达西先生竟然说出了不指导、不干涉朋友婚事这样的话,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我穿越的是一本假原著?   ——等等,达西先生刚刚说,他发现简·班内特对宾利先生有着特殊的情谊,也就是说,事情从一开始就发生了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让达西有了不同的认知?   裴湘默默思考了一小会儿,通过回忆确认,她在穿越前签署的那份契约上确实注明了,每个世界只有她一个穿越者这项条款。   ——不考虑其他变数的话,导致目前这种情况的原因,非常有可能和我当初撒的谎有关。   ——可以这样假设,我让乔治·威克汉姆提前出局,避免了他在朗博恩一带散布达西先生的坏话,于是,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没有被蛊惑,她对达西先生的偏见和抵触就没有那么深了?   ——和原著中的同时间段相比,两人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   ——所以,达西先生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不仅发现了简·班内特小姐含蓄羞怯下的真实情谊,也不极力反对宾利的恋情了?   ——哇,如果假设成立的话,这一连串的变化可真让人吃惊……   裴湘头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此刻已经相信了自己的推论,猜测达西先生和伊丽莎白小姐之间的感情已经渐入佳境,少了原著中的波澜和误会。   ——这……挺好的,能一帆风顺,何必再一波三折呢。   裴湘抿了抿唇,忽然觉得今晚的聚会挺没有意思的。   赫斯特夫人又在喋喋不休地抨击班内特母女的不成体统,宾利小姐一边附和姐姐的话,一边试图和达西先生多说说话,宾利先生则在竭力维护班内特小姐,还拉着达西先生助阵。   每个人都在表达自己的观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和企图,每个人都生机勃勃地认真生活,这让穿越而来一直缺少些归属感的裴湘既羡慕又倦怠。   不知为何,在意识到原著里的男女主人公终于要在一起后,她忽然感到莫名的空虚和失落,仿佛……之前一直在寻求的降落点突然消失了,让她无所适从,意兴阑珊。   ——男神就要拥有美满婚事了,可为何,我却感到这么心酸失落?   ——这就是……亲妈粉和姐姐粉的心态吗?   ——虽然理智上十分明白,这时候应该送上祝福,可是,内心的情绪怎么会变得如此纠结,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家崽崽儿被抱走了?   ——又或者……类似于老父亲要嫁女儿的心态?   裴湘忽然情绪低落,但她也不会当场失态,甚至马上就找到了合理的角度进行自我安慰,她默默地吃着桌子上的水果,惹来了达西先生关心的一瞥。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家客人到了,宾利先生和赫斯特夫人上前招待,宾利小姐则去厨房询问并检查晚宴菜品的准备情况,所以,刚刚还坐得满满的房间一角,此时就剩下达西和裴湘两人了。   气氛有些沉默,达西换了个坐姿,他摆弄了一会儿桌子上的小摆设后,突然问道:   “威尔克斯小姐,你刚刚心情不好?”   裴湘诧异抬头,心想这位先生怎么这样敏锐。   她当然不能把自己内心深处乱七八糟的想法告诉达西,正要找个借口随便敷衍过去,但是,男人深邃专注的眼眸让她下意识地紧张,忍不住就问出了心中疑惑:   “达西先生,我能冒昧问一句,你是怎么发现,呃,那位班内特小姐对宾利先生有特殊情义的吗?   那个,我不是要怀疑你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而是,唔,我总觉得在情感方面,女士总要比男士更加敏感细致一些,可是你瞧,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全都不赞同你的说法。”   达西没料到裴湘会询问这个话题,他沉吟片刻后,低声解释道:   “如果是之前,我确实不能察觉到某些细微隐晦的情绪变化,但是,大概是因为一些……类似的经历吧,我有幸捕捉到了班内特小姐平和外表之下的情感波动,从而意识到,她对我的朋友宾利不是无动于衷的。”   “类似的经历?”裴湘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个说法,她觉得有些混乱。   菲茨威廉·达西几乎就是人生赢家,他何时需要感同身受那种隐忍内敛的情绪变换了?   想想他对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的第一次表白吧,可把他骄傲坏了!从始至终,他考虑最多的,都是自己的牺牲和难处。   ——那副屈尊降贵的嫌弃劲儿,就是亲妈粉也不能违背良心说,他的告白会让人觉得完完全全的甜蜜欢心。   他的挑剔和权衡,虽然也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克制隐忍,可是,那和简·班内特小姐的矜持迟疑完全是两码事。   达西认真凝视了一会儿裴湘,又垂下了视线,忽而突兀地问道:   “威尔克斯小姐,你不会认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心动的女孩儿吧?”   裴湘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达西继续说道:“我遇到过让我心动的人,当初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意,等我明白过来以后,就已经错过了。   但是,你知道,一段感情的开始和结束,往往不是仅凭意志力和道德约束就可以操纵的。因而,在意识到我错过了什么后,尽管我在理智上告诫自己,要立刻保持距离,要克制内心情感,但却无法马上奏效。   所以,我不得不学会隐藏自己的心意,不让一些不合时宜的感情流露出来,影响到其他人,给对方带去麻烦。   这样的经历,让我对某些情绪波动变得敏锐起来,威尔克斯小姐,真正爱慕一个人又不得不表现得客气平和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让人察觉到端倪,所以,我才对查尔斯说出了那样的判断。”   这下,裴湘彻底呆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脏扑腾扑腾地跳得剧烈,似乎马上就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她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继续询问?   她甚至有一种妄想,那位不知名的让达西先生错过的姑娘,非常有可能就是自己,可是,裴湘马上打住了这个荒诞的念头。   ——想想我和达西先生的相处经历吧,四年前,我是用威克汉姆私奔情人的身份认识他的,还假装身怀六甲。   ——离开时,我不告而别,同时搅合进了一起谋杀案,留下了一堆坑蒙拐骗的劣迹。   ——四年后,我回到伦敦,身份是路易斯·伯纳德的未婚妻,而此时,达西先生已经知道了有关多莉丝·格雷的遭遇,不管出身、经历还是名声,都和他应该选择的门当户对联姻对象相距甚远。   ——按照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在伦敦的诸多淑女中,除了容貌分外出众以外,我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呢?   ——而且,达西先生已经遇到了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了。   想到这里,裴湘忍不住询问对面的绅士:   “那么,达西先生,你现在已经收拢起那份不理智的感情了吗?你又遇到值得你爱慕的好姑娘了吗?”   达西没有立刻回答裴湘的问题,他在说完那段话后,甚至都没有再看她,只是坐在椅子上沉默出神。   这时,厨房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了,客人也全部到齐,主人家请宾客们移步餐厅,晚宴就要正式开始了。   裴湘起身,路过达西先生的时候,挽住了他的胳膊。   等到两人步入餐厅分别落座的时候,菲茨威廉·达西才在裴湘的耳边低声说道:   “没有,没有,威尔克斯小姐。” 第33章   达西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像华丽庄重的琴音,舒缓,扣人心弦。   裴湘的步伐微不可查地慢了半拍,随即,她侧头望向身边的男士,眸色如水,明澈的蓝色之下是有暗流脉脉涌动。   这一瞬间,裴湘忽而觉得,有一些足够她慰藉半生的温暖旋律扎根在她的心底,回肠荡气,拨动心湖,至此难忘。   达西垂下眼帘,沉默着,给裴湘拉开椅子并稍稍后退半步,而后,他朝着她微微鞠躬,利落转身离开。   裴湘和达西分开落座后,伯纳德的目光在这两人的脸上流连了一会儿。   英格兰的绅士依旧内敛而沉静,从他波澜不惊的表情中窥探不到任何私人情绪,金发的年轻女士仍然优雅温和,明眸皓齿,言谈举止落落大方。   见此,法兰西男人挑了挑眉,颇觉无趣。   一场晚宴在言笑晏晏中结束,饭后,女士们移步客厅闲谈说笑,并欣赏聆听琴艺精妙的淑女们的弹奏。   男士们的消遣活动要丰富一些,他们有些留在餐厅内逗趣聊天,当然,聊天的内容荤素不忌,是绝对不适合女士们旁听的,有些则去了桌球室抽烟放松,顺便全神贯注地比试一局。   赫斯特先生又在张罗牌局,这次,宾利先生和达西先生都答应了他的邀请,他们坐在客厅的壁炉前玩牌赌钱,顺便欣赏女士们的演奏和弹唱。   “伯纳德先生,你和威尔克斯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宾利依旧在发愁自己的感情问题,想要咨询一些过来人的经验。   路易斯·伯纳德盯着牌面,随口答道:   “除了舞会,还能在其它什么地方认识淑女们呢?   我先是被露西的舞姿和笑容吸引住了,忍不住向她邀舞,随后又发现,我们彼此性情相投,有聊不完的话题,渐渐地,我就被她深深地迷住了。”   宾利先生露出思索的表情,达西则冷淡地瞥了路易斯·伯纳德一眼,眉心浮现出一道浅浅的折痕。   他是知道裴湘的真实身份的,也知道她当初是以露西·布拉德的身份赴美的。   如今她重返英格兰,却变成了美利坚出生的英裔威尔克斯小姐,还有了一个法裔未婚夫,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充满了蹊跷。   在戈德里奇子爵的舞会上见过裴湘后,达西就让人去查了露西·威尔克斯和路易斯·伯纳德的身份背景。   抛开伯纳德不谈,露西·威尔克斯这个身份实在完美,无论美利坚那边还是英国海关这里,都查不出任何漏洞,再加上寻亲的借口,连长相上的蹊跷之处都抹平了。   然而,对于知道真相的菲茨威廉·达西来说,裴湘的新身份越完美,这里面的水就越深,再加上这半年来的持续关注,更让达西感到不安。   从六月到十二月,达西和裴湘见面的机会不多,偶尔在舞会剧院等社交场所碰面,也是闲谈几句而已,再没有单独相处过。   但是,这并不妨碍达西派人打听裴湘的行程,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旖旎暧昧的目的,而是出于对老朋友的担忧,想要弄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开启了安稳幸福的新生活。   ——她若是有了美满的新生活,那我这份迟来的明悟就该彻底埋藏于心底,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当从来……没有辗转反侧、迟疑徘徊过。   ——就当四年后的相遇仅仅是一次普通的故友重逢,并没有促使我心底的朦胧感情变得清晰明朗,一切都该云淡风轻,一切都该静水流深。   然而,越是关注裴湘的事情,达西心中的疑惑就越深,对路易斯·伯纳德这个未婚夫更是没有什么好感和信任。   诚然,这两人对外的时候是一对心心相印的订婚青年,但若是仔细计算路易斯·伯纳德露面的次数,就会发现,这人时常消失不见,隐匿踪迹。   伦敦社交圈之所以至今没有传出相关的言论,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其实全靠他的未婚妻在外人面前打掩护、找借口。   这样的发现,让菲茨威廉·达西感到烦躁和不安。   秋天的时候,达西和宾利等人去了赫特福德郡,他希望通过远离伦敦而淡忘掉心中不该出现的绮念,平复越来越烦躁沉郁的情绪。   乡间秀丽清新的景致确实让他放松,简单的人际关系也让菲茨威廉·达西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沉淀心情,认真思考有关未来和幸福的问题。   当然,以达西认真负责的心态,他仍然在关注伦敦方面的消息,裴湘的行程和交际范围依旧会出现在达西的书案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把有关她的消息汇总在一起,逐条浏览,渐渐地,达西发现,拨开浮于表面上的迷雾和干扰,裴湘其实一直在交好某些高级将领的家眷友朋。   她做得很小心,看不出任何刻意而为的痕迹,如果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和来历,知道她现在的身份完全不可信,达西也不会发现其间的端倪和可疑之处。   越是默默关注,达西就越肯定,路易斯·伯纳德的身份并不简单,那个男人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法裔美国人。   有了这样的认知,达西开始重新审视裴湘的新身份,包括她和路易斯·伯纳德之间的婚约关系。   等达西从各种冗杂的消息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猛然发现,他离开伦敦时的初衷……竟然被他完全忽略了。   当初打算遗忘掉的绮念遐思,不仅没有随风而逝,自然消散,反而因为新的发现变得浓厚了几分,甚至,有着一种要在他心底深处扎根的趋势。   宾利说舞会上的漂亮姑娘挺多,达西只觉得兴趣缺缺,他徘徊在兴致高昂的人群之外,没有应酬的心思,没有跳舞的兴趣,他沉浸在自己的感情得失中,一面努力克制,一面又忍不住心存希冀。   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不赞成查尔斯·宾利的恋情,把他劝回了伦敦,达西同样不想继续停留在内瑟菲尔德庄园,于是,他也紧跟着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的远离淡忘计划进行得不太顺利,如果不返回伦敦,不把心里的疑惑搞明白,不确定心里的那个姑娘真的生活无忧,他大概是摆脱不了心中的那份牵绊了。   菲茨威廉·达西的心情起起伏伏数月,尝遍酸甜苦辣。   今晚,他又见到了裴湘和伯纳德,然而,在事情未明了之前,他不能多说什么,也不能多做什么,晚宴前的那一番话,已经是他最冲动的行为了。   如今在牌桌上,他默默地听着路易斯·伯纳德讲述他和裴湘的相识过程,听着查尔斯·宾利的忧郁烦恼,听着赫斯特先生对于婚姻生活的麻木平静。   他不插话不询问不评价,只是不再收敛牌技,不再适可而止,终于在吃夜宵之前,把热衷于闲聊的牌友们赢了个彻底。   等到裴湘和伯纳德离开宾利家,坐上马车后,输了牌局的法兰西男人一边心痛自己缩水的钱包,一边发出啧啧的嘲笑声,这样阴晴不定的神经表现,惹得裴湘频频打量,而后又嫌弃地坐远了一些。   参加完宾利家的晚宴后,裴湘又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日子,回请对方。   紧接着,她应邀去了赫斯特家位于伦敦的宅子做客,而后,又按照礼节招待了来访的宾利小姐和赫斯特夫人。这样一来,两家人的交往就变得频繁起来,但是,她和达西先生却一直没有再见过面。   那位先生在那晚说过的话,一直被裴湘默默藏在心间,她不敢多想,又忍不住多想,她时常回忆起他看向她的目光,总觉得那里面有千言万语,可是再仔细体味,又觉得一切都是妄想。   裴湘觉得,如今的达西先生就像是结冰的海洋,冷峻、深邃,又在沉默中藏着起伏不定的危险和莫测的变化,实在让人难以琢磨,可裴湘却不会因此而感到威胁。   她确实好奇于那位绅士的情绪变化,可是理智一直在阻止她继续深究,因为目前来说,不恰当的好奇心无异于致命的陷阱,会让她的前功尽弃,置身险境……   ——男神确实该死的诱惑人,但是,目前的生活更重要。   圣诞节之后,大概又过了十多天的功夫,裴湘准备陪同伯纳德出席莱斯特伯爵的舞会。   这次的舞会在伦敦南郊的埃普瑟姆小镇举办,盛大隆重,伦敦城内不少出去度假的家庭都临时返回参加。   同那些单纯参加舞会的人相比,裴湘就多了一个任务。   在舞会期间,伯纳德需要和莱斯特伯爵单独见面,裴湘则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向一些人解释未婚夫的去向,务必不能让人联想到伯纳德和莱斯特在会晤。   对于裴湘来说,这是一个比较容易完成的简单任务,她之前已经做得非常熟练了,多次成功地转移了其他人的视线,让路易斯·伯纳德能够脱身去做秘密的事情。   但是今晚,事情却出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差错。   “又被盯上了。”   伯纳德烧掉手中的小纸条,揉了揉胀痛的额头:   “巴黎的那位陛下一直在追查王党的武器来源,我这次的行动计划被提前泄露了。   他们得到消息说,今晚,代号波塞冬的王党分子会和莱斯特伯爵谈交易,只要好好盯着这场舞会,就能抓到真正的波塞冬。”   裴湘挑眉:“同莱斯特伯爵谈判的事情被泄露了?你们的人中……有告密者?”   伯纳德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在裴湘面前走来走去,半晌才做了决定:   “内奸的事暂缓排查,他既然没有泄露出我就是波塞冬这件事,就说明他还不是核心成员,所以危害不大。   目前的麻烦是,如何让我现今的这个身份不引起那些暗探的注意。”   “今晚的交易不能取消吗,改个时间地点?”   “取消不了,让莱斯特伯爵松口答应谈判不容易,一旦取消了,以后,呵,几乎就没有合作的机会了。”   裴湘轻轻颔首,没有继续询问下去,只是坐在一旁等着路易斯·伯纳德想办法。   这几年,她确实探查到了不少伯纳德身后力量的运作方式,有些是伯纳德主动透露给她的,有些则是她自己在暗地里摸清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过,也不会随意地指手画脚。   伯纳德也默认了这种合作相处方式,就像现在,他沉吟了片刻后,对裴湘说道:   “这样吧,我会启用两名身份上更容易引起怀疑的棋子,让他们当明面上的靶子,但露西,你也要辛苦一些,必要的时候,咱们还得演一场戏。”   裴湘扬眉浅笑:“这好办,引开某些人的注意力而已。”   伯纳德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这次来的人,很精明,善于观察,你要慎重对待。”   裴湘一边保证自己不会轻敌,一边暗自思忖,伯纳德连对方派什么人过来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却弄不清楚,自己这方是谁泄露了消息,这就很有意思了。   不,准确地说,能让一个非核心人员把今晚的交易消息泄露出去,这事儿本身就很微妙,而且,伯纳德不忙着处理告密者的敷衍态度,也值得细细思量。   不管心里如何猜测分析,表面上,裴湘依旧是一副不愿多插手的冷淡态度。   她不询问伯纳德安排的棋子是什么具体身份,也不关心另一方派来的人到底是谁,只是低头整理了一下裙摆,收拾好仪容外表,然后就挽着他的手出门了。   两人抵达莱斯特伯爵的庄园,在门口处遇到了熟人,英格拉姆一家人非常热情地上前来打招呼,双方正在寒暄,一辆装饰浮夸的豪华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看到这辆马车,英格拉姆一家人都露出了奇怪隐晦的表情,裴湘更是不客气地冷哼了一声,嗔怒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未婚夫伯纳德。   伯纳德讨饶般地眨了眨眼睛,露出无辜的笑容。   “诶,真不巧,怎么就碰到她啦,莱斯特伯爵府的舞会……怎么什么人都邀请呀?”   显然,英格拉姆夫人也不喜欢马车里的人,低声抱怨了起来。   英格拉姆先生拍了拍夫人的手,轻声解释:   “艾伯特法官同莱斯特伯爵是远亲,今晚的舞会肯定要邀请艾伯特夫人的。”   这时,那辆马车的车门打开了,一位穿着蔷薇粉色丝绸层纱裙子的妩媚夫人从里面走了下来。   这是一位身材娇小的丰满女子,皮肤白得如同雪团儿一般,一头金棕色的蓬松秀发上,戴满了淡黄色玫瑰花和粉色碎钻,整个人,仿佛一颗甜蜜梦幻的彩色糖果。   很快,糖果发现了裴湘一群人,她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朝着路易斯·伯纳德快步走来。   “伯纳德先生,真是巧了,我们竟然一前一后抵达这里,不得不说,这就像是命运女神的奇妙安排。”   伯纳德彬彬有礼地脱帽致意:“艾伯特夫人,幸会。”   得到路易斯·伯纳德这位法裔美男子的问候致意,粉红色的艾伯特夫人立刻咯咯笑起来,丰满处微微颤抖,当真是花枝乱颤,呼之欲出。   等她笑完了,才像是刚刚发现裴湘等人似的,敷衍地打了声招呼。   这位艾伯特夫人出身不太体面,但是却很有手段,早早就嫁给了一位年过五十的法官先生。   两人恩爱了几年后,那位法官先生因为身体的原因,回到乡下静养,而艾伯特夫人则留在伦敦享受灯红酒绿的浮华生活,渐渐地,她的生活作风越来越开放。   裴湘心里暗笑伯纳德的烂桃花来了,神情中却带着十足的不满,非常明显地表达出,她不喜欢这个觊觎她未婚夫的女人。   但是,她的教养又让她做不出驱赶艾伯特夫人的举动,只能忍着不快,让艾伯特夫人挽着伯纳德的另一只胳膊,跟着他们一行人进入了舞会大厅。 第34章   这场舞会是莱斯特伯爵为了庆贺长孙出生而举办的,为了彰显他的喜悦之情,也为了把舞会办得新颖有趣,他命人将舞会大厅的墙壁上包满了土耳其蓝丝绸天鹅绒,引进了东方风情的装饰物和缤纷色彩。   还把大厅后面的落地阳台全部拆掉,修成流光溢彩的水晶栈道,连通了这座庄园里最有名的玻璃圆顶花房,让参加舞会的客人可以自由穿梭在舞会大厅和缤纷花海当中,偶尔抬头,还能看到星光和灯火互相辉映下的玻璃穹顶,绝对称得上是美轮美奂。   “据说那个玻璃圆顶一修建好就开始漏雨了,所以不得不改建成了一步一景的花房,出了花房,就是伯爵喜欢的玫瑰园。”   “伯纳德,做个可爱些的客人吧,别提那个众所周知的遗憾了。”   裴湘挽着伯纳德的胳膊,遥遥眺望着不远处的芬芳玫瑰园,脸色露出惊艳喜爱之情,口里说出的话却和表情完全不相称:   “而且,艾伯特夫人一直盯着你呢,伯纳德,美人的青睐,哈,这可不好脱身。”   伯纳德低头浅笑,目光柔柔地凝望着身边笑靥如花的未婚妻:“亲爱的,我知道你有办法。”   裴湘笑容不变:“你需要消失多长时间?之后,是想闹得大一些还是想悄悄过渡?”   “半个小时就够了,至于之后的安排,由你做主。”   裴湘轻轻颔首,仰头在路易斯·伯纳德耳边说了几句话,换来俊美男士诧异挑眉,之后就是宠溺微笑。   伯纳德的表情和裴湘的小动作让两人的关系显得十分亲密,无论怎样打量,这都是一对在低声细语说情话的恋人,让四周的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不远处的英格拉姆夫人递给艾伯特夫人一杯酒,然后指了指裴湘两人,意有所指地规劝道:   “虽然,芬芳的蜜糖谁都喜欢,可是,像蚊蝇似的一直嗡嗡嗡地围着有主的蜜糖,就招人烦了。”   艾伯特夫人不屑地嗤笑一声,并不理睬英格拉姆夫人的暗讽,她端着酒杯扭着腰,笑意盈盈地凑到裴湘和伯纳德身边。   “伯纳德先生,威尔克斯小姐,希望我的加入没有打扰到二位的谈性。   不过,这里布置得如此梦幻唯美,充满了异域风情,二位可别只顾着说悄悄话,也该到舞池中去,尽情跳几支舞呀。”   “我和路易斯已经约好了之后的两支舞,不会辜负莱斯特伯爵的精心准备的。”裴湘的笑容变得客气疏离。   艾伯特夫人娇柔一笑,好似没有感受到裴湘的戒备和嫌弃,眼波流转,把胸脯往伯纳德的方向挺了挺。   “伯纳德先生,你不想请我跳一支舞吗?”   这声音甜丝丝的,婉转动听,再配上她一身雪肤,让伯纳德的眼神恍惚迷离了一瞬,这一失神,就顺着艾伯特夫人的话点了点头,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她的共舞邀约。   裴湘当即就板起了脸,冷冷地瞪了一眼身边的未婚夫,立刻撇下他转身离开。   伯纳德为难地看了一眼面前的艾伯特夫人,想追上去哄一哄吃醋的未婚妻。   但他又觉得,这样做好像有失男子汉颜面,不禁踌躇了一下,最终,他在艾伯特夫人似笑非笑的调侃眼神中勉强止住了脚步。   “哈哈,露西大概是有事要找英格拉姆夫人谈,她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哈哈,见笑了,艾伯特夫人。”   艾伯特夫人马上表现出她的善解人意,上前一步,温柔地劝解尴尬的伯纳德。   另一边,英格拉姆夫人低声劝解裴湘,让她不要太过骄傲,要学会使用一些温柔的撒娇手段,紧紧抓住伯纳德先生的情谊,别让一些有心之人获得可乘之机。   裴湘则表现得既委屈又矛盾,她一边和英格拉姆夫人说话,一边不时地用眼神瞥向伯纳德方向,发现未婚夫似乎和那个艾伯特夫人相谈甚欢,忍不住轻哼一声。   就这样,裴湘把一名恋爱中的少女吃醋置气又佯装不在意的情态表现得惟妙惟肖,她秉持着淑女风度,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身边的人谈笑风声,若不是眼神儿时常溜号,一直在关注伯纳德和艾伯特夫人两人,这份粉饰太平的功夫还是挺到位的。   四周的夫人小姐们都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既有对这种事情的无奈和理解,也有不少人在暗自看笑话。   但是,她们谁也不能说裴湘此时的表现有失身份,都对她的克制矜持和温和风度表示了赞扬。   在她们看来,若是在舞会上不管不顾地失态哭泣,或者因为争风吃醋而发生争执,那才是失礼没教养呢。   过了一会儿,伯纳德似乎终于发现,应该过来哄一哄未婚妻了,便三言两语地打发了艾伯特夫人的纠缠,朝着裴湘走过来。   俊美的未婚夫表现出深情款款,金发的淑女却不能轻易原谅这种伤害她骄傲的行为,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后,路易斯·伯纳德无奈地耸了耸肩,离开裴湘的身边,朝着莱斯特伯爵长子那里走去。   不知那边说了些什么,就见那位小莱斯特先生大笑着拍了伯纳德的肩膀,他先是朝着裴湘的方向看了看,而后又朝着玻璃花房的方向遥遥一指。   伯纳德顺着小莱斯特阁下的手势,大步朝着花房走去。   又过了一会儿,就有年轻的绅士走到裴湘身边,替伯纳德说好话:   “威尔克斯小姐,伯纳德先生已经向小莱斯特阁下郑重请求了,希望允许他亲自摘下玫瑰园中最娇艳的一朵玫瑰,然后送到你的面前。”   裴湘脸上的客气笑容一下子变得生动甜蜜起来,她尽量不让自己喜形于色,却不知,一双璀璨明眸里的雀跃欣喜之情已经出卖了她的真实心情。   前来传话试探的绅士先是被这样的笑容惊艳了一下,而后才暗道法国佬伯纳德好运气,有这样深情又美貌的未婚妻。   很快,裴湘四周的熟人就都知道了采摘玫瑰花的事情,纷纷走到她面前打趣,裴湘则用一种炫耀的语气抱怨着:   “路易斯那个人呀,做事最挑剔了,他说要亲自摘取最娇艳的玫瑰花,肯定要把莱斯特府上的玫瑰花园全都转上一圈,经过再三比较后,才会找出他认为的最完美的玫瑰花,唉,希望在舞会结束之前,他能把花送到我面前吧。”   “这多好啊,只有花费了时间和心力的礼物,才显得弥足珍贵,不是吗?若是伯纳德先生在花园里随便采摘一朵,你也不会很快地原谅他呀。”   裴湘羞怯一笑,口不对心地说了一句:“我什么时候生气啦?”   紧接着,她又用活泼的语调调侃:   “而且,花儿好好地生长在枝头,他偏偏要把她折下来,花儿又没有做错事,干嘛要成为他道歉用的礼物?   另外,那是伯爵府上的玫瑰花,他若是真有心,就该亲手栽种一朵,等花开了,连着花盆一起送给我。”   这话又逗笑了在场的一些夫人先生们,不知谁开的头,纷纷说起自己曾经接受过的道歉礼物,有价值高昂的,有随随便便敷衍的,有亲手制作的,还有奇奇怪怪让人无语的。   一时之间,新的话题渐渐传开,大家在回忆往事的同时,都知道了伯纳德先生此时正在玫瑰园深处,亲自给未婚妻挑选最美丽的玫瑰花。   “哎哟,那么一大片的玫瑰园,伯纳德先生可别挑花眼了。”   “让他认真比较吧,多看看花儿,省得被别的什么东西迷了眼。自然中的娇艳芬芳,唉,总比矫揉造作的浮夸俗艳更能洗涤心灵和眼睛。”   裴湘娇蛮地嘲讽了一句,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脸色不佳的艾伯特夫人。   一旁的几位小姐也纷纷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   又过了一会儿,裴湘接受了一位年轻绅士的邀舞,脚步轻快地加入了欢乐舞动的人群中。   等她从舞池中走下来后,宾客们议论的话题已经换了,并没有多少人会特别关心伯纳德先生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归。   反正他的未婚妻都说了,浪漫的法兰西男人最爱流连花丛,此刻肯定徜徉在月色星光下的玫瑰园里呢。   就连艾伯特夫人也有了新的调情对象。   新的舞曲奏响,裴湘默默估算了一下伯纳德离开的时间长短,感觉时机已经差不多了,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她状似不经意地走到艾伯特夫人附近,背对着她同英格拉姆夫人说道:   “我该去玫瑰园那边寻找伯纳德先生了,他离开得够久了,若是再不回来跳舞,那可就太失礼了。”   英格拉姆夫人不太在意地摆摆手,笑着打趣道:   “伯爵的舞会上并不会因为缺少一位年轻绅士而黯然失色,但是,威尔克斯小姐却需要一朵最美丽娇艳的玫瑰花。   你若是现在去找他,岂不是让那位得罪了你的先生太过得意,以为你总是轻易妥协,以后啊,他该更加不注意和一些人保持距离了。”   裴湘抿嘴一笑:“英格拉姆夫人,我知道的,得让伯纳德记住教训。不过,你刚刚不是还劝我说,要懂得使用一些狡诈的小手段抓住男士的心吗?我去找他,就是要实践你的劝导呢。”   “哦?怎么说?”   “伯纳德那个人啊,最喜欢浪漫的事,总是坚信,任何一个美丽的惊喜都是上帝的仁慈安排,不能辜负神明的恩典。   所以啊,我要去玫瑰园里邂逅他,在月光、星辉和错落的灯火中,和他在玫瑰的海洋中相逢,你看,这不是最浪漫的惊喜吗?”   英格拉姆夫人被裴湘描绘的情景迷住了,她稍稍想象了一下,顿时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好。   玫瑰园里的邂逅,再配上威尔克斯小姐的美貌,别说是生性浪漫的法兰西男人了,就是最古板的绅士,也会忍不住心驰摇曳的。   “我相信,威尔克斯小姐,伯纳德先生从今以后会更加衷情于你的。”   “当然,对于一个相信奇妙缘分的男人来说,我总能知道如何抓住他的倾慕。”   裴湘这话虽然是说给英格拉姆夫人听的,其实也是说给身后的艾伯特夫人听的。   果然,就在裴湘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一直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艾伯特夫人动了,她忽然转了个身,撞到一旁端着托盘的侍者。   这个小小的意外,虽然不至于让训练有素的侍者摔倒,但也让他不小心洒了一些酒水,好巧不巧地,这些酒水就落在了裴湘的裙摆上。   艾伯特夫人做出吃惊的样子,连声道歉,顺便呵斥那位无辜被牵连的侍者。   裴湘连忙止住了这位夫人浮夸的表演,表示这是小问题,她只需要去休息室重新整理一下仪容就好。   裴湘急急忙忙地离开了,顺便带走了那名倒霉的侍从,请他带路去女宾的临时休息室。   被留下的艾伯特夫人笑了笑,她理了理头上的发饰,目光扫过缺了不少人的舞会大厅,同样转身离开了事发地点。   她施施然地朝着舞厅外的玻璃花房走去,那里本来就是给宾客欣赏游玩的地方,自然没有人会阻止她。   艾伯特夫人穿过一步一景的玻璃花房,走入了没有什么人的玫瑰园……   另一边,裴湘在进入休息室之前,对身边的侍者悄悄吩咐道:   “快速传讯给他,就说糖果夫人去玫瑰园了。”   刚刚还一脸惶恐的侍者此时面无表情,他得到裴湘的吩咐后,轻轻点了点头,一转眼,他就离开了。   裴湘推开休息室的门,和里面临时休息的客人们打了声招呼后,便吩咐室内的女仆帮她处理裙子上的污渍。   过了好一会儿,经过处理的裙摆看上去已经毫无异样了,她给女仆一些小费奖励后,又离开了休息室,打算直接去玫瑰园找伯纳德。   不过,大概是因为人生地不熟的原因,裴湘“不小心”迷了路,撞见几位正在玻璃花房里赏景的小姐夫人们。   双方互相问好后,裴湘就邀请她们和她一起去玫瑰园,正好,这几位夫人小姐也对莱斯特伯爵庄园里的玫瑰园好奇已久,便纷纷答应了裴湘的提议。   一群人沿着小路走出玻璃花房,进入茂盛馥郁的玫瑰园。   然而,她们还没有走多远,就看到了令人感到有些尴尬的一幕。   玫瑰花丛前,艾伯特夫人紧紧靠着路易斯·伯纳德,似乎在耳语着什么,而有了婚约的伯纳德先生虽然做出极力后仰的姿势,但是却没有远离艾伯特夫人,月光下,他的表情里流露出几分挣扎。   “伯纳德先生,你找到要送给我的玫瑰花了吗?”   就在众人呆愣的时候,裴湘忽然高声提问,她的眼神如利剑般地看向对面的男女,高傲而倔强,但是,她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无声泄露着她的气愤和脆弱。   忽然听到未婚妻质问的声音,刚刚还有些意乱神迷的伯纳德猛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他和艾伯特夫人的距离。   “露西,我、我正在努力比较,但是……我还没有逛完这座玫瑰园,所以,我还没办法,呃,亲自帮你采摘最美丽的那朵。”   “可是,我觉得你已经没有心思继续欣赏玫瑰园了。”   “怎么会,你、你可以问问艾伯特夫人,她之前一直在这里的,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挑选的,对不对,艾伯特夫人,你可以证明吧?我之前一直在认真挑选送给未婚妻的礼物。”   艾伯特夫人妩媚一笑,她似乎想到了裴湘之前看向她的高傲眼神,此时,她同样回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得意表情。   “当然了,威尔克斯小姐,我一直陪在伯纳德先生身边,和他一起欣赏这些可爱的花朵。   我们还谈到了婚礼上的花束,伯纳德先生说,他最欣赏我今晚的这身打扮了,若是他的新娘子将来也能学学我的穿衣打扮,那他会觉得非常满意和惊喜的。”   “伯纳德,我不信你会说这样的话。”裴湘冷声。   “我当然没有,艾伯特夫人,请不要胡说。”   艾伯特夫人媚眼如丝:“难道……你之前没有一直和我在一起,认真欣赏这里的每一朵玫瑰花吗?”   伯纳德迟疑了一下,气氛更加尴尬。   随同而来的人们中,一位男爵夫人连忙说道:   “行了,不就是在花园里赏花吗?解释这么多做什么,这里的任何一位淑女和绅士都不会认为,赏花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另一位出身更高的贵夫人轻咳一声,她不悦地瞪了一眼艾伯特夫人,但却转头教育裴湘:   “威尔克斯小姐,真正的淑女要懂得柔顺谦逊,贤淑守礼,你刚刚的语气太过于咄咄逼人了。   这是莱斯特伯爵的庄园舞会,是一场盛事,不应该有任何不快的争吵,那是对舞会主人的冒犯。”   裴湘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脸色变得极白,两颊的浅浅红晕完全褪下去,她似乎在做出极大的忍耐,半晌,她才朝着几位贵夫人微微点头示意:   “诸位说得有道理,我确实太过于大惊小怪了,可能是喝多了一点酒,让我显得有些失态,打扰诸位了。”   “无妨,我们都理解威尔克斯小姐,不过,我还是希望,所有人都应该学会如何保持风度,以及提高涵养,千万不要学一些下等人的粗鲁做派。”   裴湘默默点了点头,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伯纳德和艾伯特夫人,最终说道:   “喝多了酒,我不太舒服,你们继续赏景吧,我要去人少的地方透透气。”   说完这话,她朝着其他人匆匆行了一个礼,而后就慌不择路地转身离开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刚刚出言教训裴湘的贵夫人再次开口:   “伯纳德先生,你是不是该回到舞会大厅去了,那里有不少先生等着你呢,去和他们聊一聊有关美利坚的话题吧。”   伯纳德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未婚妻离开的方向,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听从这位地位颇高的贵夫人的建议,离开玫瑰园返回室内舞厅。   紧接着,一群来赏景的夫人小姐们也都离开了,从始至终,没有人搭理艾伯特夫人。   她们会按照自己的处事标准教育露西·威尔克斯小姐,会给心猿意马的路易斯·伯纳德递台阶、留面子,但却选择无视艾伯特夫人这样的人。   裴湘保持着隐忍悲伤的表情离开了人群,她快步走过蜿蜒小路,直到附近再没有人,才停止了横冲直撞的步伐。   独自一人时,她的表情再次变得悠然自在起来,莱斯特伯爵的花园可不是轻易能欣赏到的,今晚的戏演得差不多了,她也可以放松一会儿了。   裴湘悠悠然地坐在一张长木凳上,大脑里回想着刚刚众人的表现,她凝神思考着,渐渐把注意力放在了艾伯特夫人的身上。   不知为何,裴湘总觉得那个女人有些问题,之前伦敦社交季的时候,她对伯纳德的关注度就很高。   那时候,有流言说她特别中意法兰西男子,所以才一见到俊美温柔的伯纳德先生,就立刻魂不守舍了,不顾对方的婚约,频频痴缠和送秋波。   可是今晚……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这位艾伯特夫人在伯纳德离开舞会大厅之后,缠上的第二个人选让裴湘更加在意,因为,按照裴湘暗地里的推测,那个人就是伯纳德所谓的今晚挡箭牌之一,是用来给他分担怀疑视线的。   虽然伯纳德从来没有告诉过裴湘谁是他的挡箭牌,裴湘也一直配合着假装自己不知道,可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让自己一无所知。   今晚推出的两枚棋子,早就在裴湘的怀疑名单上了,之前,她还不太能够确定他们是不是伯纳德的人,但是有了今晚的舞会,裴湘一下子就确定了。   而就在她刚刚确定没多久,艾伯特夫人就缠上了其中之一。   ——还有就是,艾伯特夫人身旁的几位老绅士在聊天的时候,曾经用拿破仑·波拿马的名字发音开玩笑,当时,艾伯特夫人是微微撇了一下嘴角的……   ——虽然她很快就用酒杯遮掩了过去,但我应该没有看错。   裴湘慢慢回忆着那位艾伯特夫人的一举一动,越想越觉得,她并不是那种轻浮放荡之人。   ——可惜,我却没有更加明确的证据了。   ——总不会……艾伯特夫人就是伯纳德口中的那个,所谓盯着“波塞冬”的人吧?   ——那我刚刚的安排,算是误打误撞?让艾伯特夫人亲自证实了伯纳德确实一直停留在玫瑰园里?   ——只不过,在她抵达玫瑰园之前,谈判的另一方莱斯特伯爵已经先行离开了。   ——那么,伯纳德知道艾伯特夫人的身份吗?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伯纳德和艾伯特夫人的多次接触,也许,就不仅仅是单方面的感情纠缠了。   裴湘思索着最近这几年的发现,把所有的线索摆弄了一遍,觉得自己渐渐抓住了一些头绪。   ——不过,我便是猜出来什么,也绝对不能表露出来,反正,伯纳德吩咐我做什么,我就专心完成什么,绝对不多管闲事。   就在裴湘低头思考事情的时候,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高大绅士恰巧望见了这一幕,因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单从她垂头的姿势来看,好似在垂头丧气一般。   “威尔克斯小姐?”   裴湘惊讶抬头:“达西先生!”   菲茨威廉·达西大步走到裴湘面前,皱眉沉声问道:   “你在伤心?因为刚刚在玫瑰园里的事情?”   “咦,你也看到了?”裴湘眨了眨眼,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位先生的问题了。   达西借着月光和灯光仔细观察了一下裴湘的神色,发现她看上去十分平静,就是脸色有些苍白。   裴湘知道,仓促之间,自己的面部表情并没有伪装到位,而她又不愿意找借口敷衍欺骗达西先生,便笑了笑没有说话。   达西的表情反而更加凝重了,他都不知道是希望裴湘伤心好,还是不伤心好。   若是伤心的话,就说明她和伯纳德是因为互敬互爱而定下婚约的,有些纯粹的感情存在于这段关系中。   若是不伤心的话,就说明他倾慕的姑娘并没有心有所属,可也同时意味着,她确实深陷在麻烦和危险当中。   就在达西纠结着要不要开口询问的时候,裴湘忽然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对了,达西先生,这些年你关注过乔治·威克汉姆先生吗?他有没有打什么坏主意?”   达西点了点头:“去年夏天,我发现他企图接近乔治亚娜身边的人,我立刻戳穿了他的卑劣打算,然后,把他押送到他的债主那里,他现在彻底坏了名声,人们都知道他是赌鬼和花花公子。”   “那他现在靠什么谋生呢?参军,经商,还是做苦力?”   “他只能亲自劳作谋生。我用达西家族的名义放出风声,永远不原谅不宽恕他,所以,有些地方,例如兵团,若是打算收留他,首先要考虑一下达西家族的态度。”   “你最近有见过他吗?”   “没有。”   裴湘了然,心想威克汉姆果然提前出局了,没有出现在朗博恩附近,她之前的猜测对了一部分。 第35章   因为裴湘的几个问题,达西也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威尔克斯小姐,你真的认识威克汉姆?   我之前做过一些调查,发现……你和他几乎没有产生交集的可能性,还有就是,你对我和威克汉姆先生之间的过往,似乎过于了解?”   “我确实不认识威克汉姆先生,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那些事?”   裴湘的眼神稍稍游移了一下,她下意识地鼓了鼓脸颊,眉头微拧:   “达西先生,是这样的……”   “威尔克斯小姐,我想听真话,如果现在不方便说,就不要解释了。”   达西在裴湘组织好语言之前,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解释。   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这么了解裴湘的细微表情了,刚才看到她那一连串的小动作,达西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姑娘又要开始编故事了。   裴湘倒是没有被人拆穿的尴尬,她反而莞尔一笑,伸出纤细葱白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达西先生,我若是真的认真编故事,就不会让你发现这些破绽了。   我今晚有些累,实在不想继续动脑筋了,所以,我刚才的那些反应不是打算说新的谎话骗你,而是在思考,嗯,我能找个什么样的好借口,把不方便回答的话题岔过去。”   裴湘的话有些赖皮,但她眼角眉梢间的坦诚和轻松,却奇妙地平息了菲茨威廉·达西心中的沉闷,他轻轻呼出胸口的郁气,又走近了两步,这次,他站在了长木椅的正前方,和裴湘近在咫尺。   裴湘仰头,对上达西先生低垂的视线。   “你总是有许多秘密,威尔克斯小姐。但我对你有着超乎寻常的容忍之心,所以,你若是不想对我坦白什么,就请保持缄默和微笑吧。”   裴湘果然对着达西先生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随后,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置:   “达西先生,你若是不觉得冷的话,可以陪我坐一会儿吗?”   达西沉默了一下,而后在长木椅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裴湘轻轻跺了跺脚,又仰头望了一会儿夜空,她忽然想到“今晚月色真美”那句经典的表白语句,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嘴角。   她想,她若是现在和达西先生说了这句话,也算是亲口对男神表白过了吧?虽然,表白的对象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句称赞月色的话语背后,还有更深刻的含义。   “威尔克斯小姐?”   “嗯?”   “你还准备回美利坚吗?”   “是的,目前为止,我是这样计划的。”   达西愣了一下,立刻敏锐地问道:“目前为止?你觉得你的计划将要发生变动了?”   裴湘想到那位艾伯特夫人,想到伯纳德近日来的频频动作,眸中划过一抹深思:   “达西先生。我还得再看看,也许,我会不得不留在英格兰。”   裴湘的回答让达西喜忧参半:   “威尔克斯小姐,你需要我帮忙做些什么吗?有关……你和路易斯·伯纳德先生之间的事情。”   裴湘侧头看了一眼神色诚恳的英俊绅士,唇边的婉拒之词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他今晚愿意出现在这里,愿意坐下来同她谈心,以及他近来的种种表现,都让裴湘不得不正视一些事情。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再欠些人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总要回报他的。况且,她确实不想和他彻底划清界限,他和她,若是没有彼此之间的亏欠和恩义,岂不是要成为真正的陌路人了。   “达西先生,你觉得我的婚约出现了问题?”   “显而易见。”   “只因为今晚的艾伯特夫人?”   “不仅如此。”   菲茨威廉·达西的声音有些低哑:“我有诸多的怀疑和猜测,诸多的患得患失,可是今晚,玫瑰园里的一幕已经足够让我看清一些事实。   露西小姐,以你的性情,若是真的付出了真情真意,绝对不会那样狼狈离去的。”   “我的性情?”   裴湘低笑,仿佛没有留意到达西悄悄改变的称呼:   “在达西先生看来,我若是真心爱恋伯纳德,今晚的我,嗯,在发现了他和艾伯特夫人暧昧不清的时候,会怎么做呢?”   达西闭了闭眼,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裴湘的问题,唇边慢慢露出一抹纵容的弧度:   “若是有许多人在场,就像今晚这样,你不会慌不择路地逃跑,独自一人躲在这种清净的地方吹冷风。   你会挺直了背脊重新回到舞会中去,快快乐乐地接受其他年轻绅士的邀舞,变得更加的光彩照人。   至于如何排解脆弱、伤痛或者怨恨这样的情绪,那都是舞会之后的事情了,当然,少不了必要的报复,婚约也不会继续存续。”   裴湘怔了怔,达西描述的场景确实非常符合她的心意。   ——若是……真的被背叛了,我的选择和反应,必定会如同达西所说的那样。   “那要是没有很多人围观,只有我一人撞到了那样的暧昧场面呢?”裴湘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这个假设倒是让达西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他试探地分析道:   “我觉得,如果露西小姐的身手够好的话,说不定会冲上去揍他一顿,但是,更大的可能性是,你会默默离开并假装不知道,然后找机会解除婚约,寻找机会报复对方。”   裴湘倒是没有评价达西的这些分析准确与否,而是带着笑意抱怨道:   “为什么在达西先生的心目中,我就一定要报复呢,我竟然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吗?这可有些糟糕,达西先生,你这是在质疑我的淑女教养呀。”   达西无声地笑了笑,并不打算为自己的观点争辩。   虽然在最初的时候,他引以为傲的判断力一再因为裴湘的装模作样而失误,但是经过了多次教训和这几年的沉淀反思,他觉得,他大概能把身边的这个姑娘看明白了。   即便不清楚她的每一件事,但是他对她的性格和能力,还是会有一定了解的。   逆来顺受与委曲求全,似乎从来不曾存在于她的人生词典当中,她若是个男人,达西想,大概更喜欢在政坛里搅风搅雨吧?即便出身限制了她,她也能挣出一片海阔天空来。   裴湘自然不知道身边之人对她的这番想象与评价,她轻轻敲着木椅,心里全是新奇和喜悦。   有人把她琢磨透了,按理说,这并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尤其是对她这种性格谨慎的人来说,太没有安全感了。   可是,若是这人是菲茨威廉·达西,裴湘的心里就是另一种感受了,她非但没有生出抵触情绪并暗自防备,反而忽然有了一种找到停泊港湾的安然和放松。   “达西先生,你现在知道我和伯纳德的婚约有问题了,那你想要做什么呢?帮我解除它?”   达西没有立刻回答裴湘的问题,而是关切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单薄舞裙。   “你冷吗?”   “有一点。虽然伯爵府的仆人在长椅下添加了保暖设施,但是好像用处不大。”   裴湘在离开室内之前已经披上了一条厚实的大披肩,可对于这个季节的夜晚来说,温度还是有些低了。   “那咱们往回走吧,边走边说,你若是一直坐在这里,明天肯定要生病的。”   裴湘点了点头,又跺了跺脚。   “确实,出来得够久了,足够我平复激动的情绪了。   来吧,达西先生,咱们顺路去莱斯特伯爵的玻璃圆顶花房逛一逛,错过了今晚,说不定很难再有机会参观那里了。”   达西伸出胳膊,让裴湘挽着他走,两人再次靠得近了,裴湘能感受到身边男人的体温,心情变得更加缓和了。   “威尔克斯小姐,你现在还有必须维持婚约的意愿吗?”   不知何时,大概是因为离开了那张长木椅,离开了那个清净隐蔽的一方天地,达西又不着痕迹地换回了对裴湘的称呼。   裴湘轻轻“嗯”了一声,身边的同伴脚步微顿。   裴湘好似没有察觉,同样,也没有解释她必须维持婚约的原因,而是向达西提出了一个请求:   “达西先生,在今年的春末夏初的时候,你能给我做担保人吗?”   达西没有询问裴湘要他担保什么,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   他答应得这样痛快,反而让裴湘心情复杂,觉得什么都不说明白的自己挺讨厌的。   她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就做出保证:   “达西先生,今年六月份前后,我身上的婚约就该自动解除了,到时候,我肯定会向你解释清楚一切的。   至于请你做担保这件事,是我想让自己过得舒适自在一些,不会让你牵涉到麻烦事中的。”   “我知道你的为人,所以才敢应承你。不过,威尔克斯小姐,你能保证在解除婚约的过程中,你的名誉不会过分受损?你不会遭受到不公平的对待?”   “我确定,达西先生。”   一路上说着话,两人重新回到了玻璃花房中,裴湘感到暖融融的热气迎面而来,让她冰凉的手足渐渐回暖,可是,这温度却没有身边男士身上散发出的热量让人安心。   “六月份自动解除?”达西微微蹙眉,婚约自动解除的可能性就那么几条,最常见情形之一,就是婚约对象不幸遇难。   菲茨威廉·达西回想了一下他见到的路易斯·伯纳德,那位先生看上去十分健康,并不像久病缠身的样子。   他扭头看了一眼裴湘,眼神探究,裴湘无辜回视他。   ——威尔克斯小姐应该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吧?   ——当然不会!   ——但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花房里的温度要比外面凉一些,唔,冷飕飕的。   两人穿过玻璃花房,路上不时地遇到认识的宾客,大家停下来互相点头致意后,又各自分开继续赏景散步。   这时,达西又问了一遍最开始的问题:   “威尔克斯小姐,我那时候询问你是不是在伤心,你没有回答我。”   裴湘扑哧一笑:“说真的,我是有一些伤心的。”   在身边的男士变得更加僵硬之前,裴湘不紧不慢地说道:   “当然,我伤心不是因为那位伯纳德先生,而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些之前忽视的事情,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才感伤了片刻。”   达西的肩膀不自觉地放松了下去,他没有继续追问裴湘忽略了什么事情,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这又涉及到裴湘不愿意告诉他的一些秘密了。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朋友,请不要把来自朋友的关怀和帮助当做负担,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向你求助的。”   “这是自然,不过,达西先生,我希望你永远不会需要我的帮助。”   达西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其实对裴湘来说,一些事不能过多透露给达西先生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那些事是秘密,而是因为还不确定。   她并不想用一些模糊的猜测扰乱达西先生的平静生活,她一直没有忘记当初想要保护某人的决心,她至今所作的一切,都离不开这个初衷。   当初,裴湘和伯纳德做出约定的时候,伯纳德告诉裴湘,他并不想按照老伯纳德阁下给他安排的既定道路走下去,不想把人生浪费在所谓的旧日尊荣和王朝复辟上。   他是在美利坚土地上长大的自由人,他不想被其他人的人生理想束缚终生,所以,他要挣脱那些暗中的势力,获得长长久久的安宁,所以,他希望裴湘能帮他。   当然了,他这样讲,裴湘肯定不能轻易相信他。   在接下里的相处中,裴湘渐渐发现,伯纳德确实不是真心参与那些王党分子的复辟活动,但他也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打算简简单单地脱身离开。   在他有意无意的暗示引导下,裴湘察觉到,伯纳德这家伙不只是反感老伯纳德的信仰,他的反抗其实非常彻底,竟然成为了拿破仑皇帝的个人崇拜者。   ——路易斯·伯纳德是伯纳德家族中的绝对反叛者!   裴湘发现某些征兆后,就觉得自己慢慢看明白了路易斯·伯纳德,领悟了他做一些事情的原因和本意。   从表面上看,他确实在积极参与王党分子的各种活动,为一些同盟者谋取利益,但是,每每到了关键时刻,他或者失败,或者将危险转移到了其他同党的身上,狡诈阴险异常。   最近这几年,他在王党分子中的地位越来越高,权利越来越大,甚至得到了波塞冬这样的代号,可实际上呢,若是没有他的暗中捣乱,许多秘密行动人员根本不会暴露,许多次的物资交易也不会半途中断。   路易斯·伯纳德的这种双重身份,让裴湘一度以为,她得等到法兰西的那位皇帝失败退位了,才能结束她同伯纳德的私人交易,所以,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个人感情问题。   当初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在危险中攫取丰厚利益,就意味着,她要放弃许多属于普通人的幸福,对于这一点,裴湘看得非常清楚。   与此同时,裴湘也做好了和伯纳德周旋多年的心理准备,等到那位传奇人物最终与世长辞了,她相信,路易斯·伯纳德也该有新的人生追求了,可是,那就和她无关了。   ——况且,周旋多年并不意味着浪费时间,正适合我打好事业基础,并经营出属于自己的人脉和势力。   她会让自己在乱局中全身而退,她甚至都计划好了,若是遇到最糟糕的情况,她该如何断尾求生。   可是,在莱斯特伯爵舞会上的发现,让裴湘忽然意识到,她之前还是让伯纳德误导了。   她原以为的,伯纳德是拿破仑皇帝的个人崇拜者这件事,其实是路易斯·伯纳德在刻意误导她。   她今天若是没有怀疑艾伯特夫人的身份,也许就会被从头到尾蒙在鼓里了。将来,等她平安脱身的时候,她所依靠的就不是自己的力量了,而是路易斯·伯纳德的心软和诚信。   虽然同样会有个不错的结局,但是那种脆弱的平衡状态,并不是裴湘需要的。   她怎么敢把自己的安全建立在另外一个人的良心上,她的所有一切,都不该依靠着别人的施舍愧疚而获取。   ——假如,艾伯特夫人就是法兰西那边派出的盯着王党分子的暗哨,而伯纳德·路易斯又有心投奔对方的话,今晚的事情就不该如此安排的。   ——路易斯·伯纳德和莱斯特伯爵谈没谈成交易,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但是,艾伯特夫人缠着伯纳德一整晚的事,艾伯特夫人缠着那两个挡箭牌的事,其他的王党分子必然看得一清二楚。   ——等舞会一结束,若是那两枚棋子中有人出事了,那就几乎暴露了艾伯特夫人的真正身份,牵一发而动全身,从艾伯特夫人这个突破口开始,王党分子说不定会顺藤摸瓜反杀回去。   ——这一来一往,两边的较量和冲突就会加剧,那么,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继续关注莱斯特伯爵这边,关注他是否答应了武器走私贩卖。   想到这里,裴湘惊出了一层薄汗,她在自己的假设上继续深入思考。   路易斯·伯纳德把英格兰这边的王党复辟势力和拿破仑暗探势力搅和得翻天覆地,两败俱伤,而后,他会把这批武器运送到哪里?他会不会趁机加大他在王党分子中的话语权,攫取更多的权柄?   然后,从内部进一步瓦解这个势力?   ——如果,伯纳德既不是王党分子,也不是拿破仑的崇拜者,他是第三方势力的人或者首领呢?   ——他若是早就另起炉灶,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拯救法兰西,那么他该怎么做呢?   裴湘认真回忆路易斯·伯纳德最近在忙碌的事情,虽然不能窥得全貌,但也觉察到了三、四分真实的东西。   ——大概是因为,伯纳德觉得我已经被他误导成功了,所以才没有多加防范。   ——他确实差点儿就成功了,我之前真的没有起疑。   ——伯纳德忽然来伦敦,又想方设法排除异己,加重他在王党分子中的话语权,他要做什么?   ——他要做到事情,必然和现在的时局有关。   裴湘不能清晰地记起历史中的每一件事,但她凭着一些模糊的记忆引导,再加上这些年跟在伯纳德身边听到看到的事情,总能比其他人更容易判断出一些大事的走向。   例如英美之间的第二次战争,例如拿破仑要攻打俄国,这两起战争曾隐约存在裴湘的脑海里,但她记不住细节。   可是,在亲身接触到这个时代的大量信息情报后,模糊的记忆变得鲜明起来,确定不了的细节开始清晰,最关键的是,她知道结局!   按照结局反推过程,足够让她推断出一些事情,做到“未卜先知”。   ——假如,伯纳德·路易斯想要趁机发展自己的力量,他必然在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   这个好时机一旦降临,或者出现苗头,伯纳德就会迅速出手。   裴湘不知道伯纳德是否找到了那个时机,但她尝试着按照伯纳德的思路考虑问题后,发现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出现一个让伯纳德兴奋并满意的机会。   ——六月,拿破仑会亲自率军对俄征战,我记得,这场战争开始不久,就让法国败局初显,在巴黎,各方势力蛰伏已久,都会抓住这种时机做些小动作的。   ——伯纳德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好机会,他会带着他的人、他的钱和他的战略物资返回法兰西的。   ——他是个有野心的男人,他若是想要实现心中的宏图伟业,就绝对不能一直在国外游走遥控,他必定要改头换面,悄悄返回到他的同胞身边去的。   ——那时候,就是我和他和平分手,“解除婚约”的良机。   ——可是,我得防着他一时心血来潮,想把我弄到法兰西去,或者,那些被他放弃的零散势力狗急跳墙,觉得我好欺负,打算拿我撒气。   ——我得让一些人觉得,动我的代价太高,所得太小,根本不值得在我这里浪费人力物力。   ——那么,这些年我已经成功地做到了不接触任何核心秘密,让人认为,我就是伯纳德摆在明面上的障眼法。   ——其实,实际上也差不多是如此……如果我没有自己瞎琢磨的话。   喜欢瞎琢磨的裴湘侧头看了一眼达西,得到对方一个疑惑的眼神,裴湘摇头笑了笑,继续整理自己的思路。   ——假如我对伯纳德的猜测都是正确的话,那我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那些有心人觉得,打击并控制我这个明面上的未婚妻,会让他们付出得不偿失的高昂代价,是十分麻烦的事情。   在莱斯特伯爵舞会的后半段,裴湘一边应付着舞会上的熟人,一边思考如何保护自己。   ——其实,我现在猜测伯纳德是第三方势力,都是基于假设和推测。我认为,他想挑起另外两方势力的斗争,从而坐收渔翁之利。但目前来看,还没有更加有说服力的证据出现,大都是我的凭空猜想。   ——不过,这事儿也不会太晚发生,我只要关注接下来几天的报纸和传闻就好了。   ——是不是符合我的预设,几天后就见分晓。而后,我也该给自己安排后路了。   想着这些的同时,裴湘也没有忘记观察艾伯特夫人。   她的视线非常明显且光明正大,但却没有引起其他人的好奇,因为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足够舞会上的其他宾客了解到玫瑰园里的香艳绯闻了。   达西一直没有离开裴湘的身边,他以朋友的身份陪着她。   虽然知道她并没有因为伯纳德的事情而黯然伤神,但是发生了那样的不愉快后,裴湘总要承受一些同情怜悯或者嘲笑视线的,尤其,此时的伯纳德还在和艾伯特夫人纠缠不清。   ——我若是放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里,那就太冷酷了,她豁达冷静是她自己的事,我却不能无动于衷。   ——最起码,那些多嘴多舌的女士们看到我站在她的身边,就会收敛起难看的嘴脸,变得温雅和善起来。   裴湘也察觉到了达西的无声支持和默默陪伴,她摇晃着杯中的美酒,忽然觉得今晚的舞会真的不错。   对于伯纳德的身份,她有了新发现,能够及时调整应对的方式。   对于达西先生,她同样确定了一些事,在他愿意承受着风险走向她的时候,裴湘就决定,她要在心里给他留一个特殊的位置。 第36章   莱斯特伯爵的舞会结束后,日子又归于平静。   这天早晨,裴湘坐在餐厅里吃早餐,管家送来当天的报刊,放在她的手边。   “有什么新鲜事吗?”裴湘放下手中的刀叉,捡起一份报纸展开阅读。   伯纳德走进餐厅,一边整理袖扣一边接话答道:   “能有什么新鲜事,还不是那些老生常谈和攻讦骂战,你看这些官方喉舌撰写的文章,还不如看看时下最流行的小报,说不定还能发现些有意思的东西呢。”   裴湘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   “流行小报上最有意思的内容就是,来自美利坚的法国贵族后裔和艾伯特法官的妩媚妻子每天厮混在一起,而他那位可怜的未婚妻又是如何形单影只的。   哼,与其看那些混乱臆想出来的爱恨情仇,我还不如读一读议员们的陈词滥调呢。”   伯纳德无辜地耸了耸肩膀,在裴湘的对面坐下,同样拿起一份报纸阅读。   “咦?罗巴克先生死了!”裴湘扫过一则讣告,惊讶出声。   对面的伯纳德同样露出意外的表情:   “怎么会死了?咱们前几天不是刚刚见过他吗,就是莱斯特伯爵举办舞会那晚,我还和他说过话呢。”   裴湘望了一眼伯纳德,没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什么破绽。   ——如果不是我早就知道,这位意外身亡的罗巴克先生就是伯纳德组织里的人,是他推出的挡箭牌之一。此时真的会觉得,这就是一则不幸的普通社会新闻而已,同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可实际上呢?   罗巴克先生在舞会那晚被艾伯特夫人短暂纠缠过,是裴湘想要验证心中猜想的关键人物之一。   果然,离舞会结束不到五天,罗巴克先生就出事了。   ——只是不知,动手的人是艾伯特夫人一方,还是伯纳德自导自演,然后栽赃给艾伯特夫人。   ——鉴于他这几天频频出去,并和艾伯特夫人见面约会,事情还真不好分辨。   ——不过,谁动的手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死了,我的猜想又被证实了几分:   即,伯纳德属于第三方势力,他之前确实在误导我,让我以为他是隐藏着的拿破仑崇拜者。   “这上面说,罗巴克先生喝多了酒到处乱跑,甩开了车夫和仆人,然后不小心跌进了泰晤士河里,因为呛了水而丧命。”   裴湘把手中的报纸递给伯纳德,自己又捡起一份小报翻阅起来。   果然,和干巴巴冷冰冰的正经出版物相比,这些小报上的报道内容就花样百出了。   他们声称出事当晚,罗巴克先生从妓院里出来后,遇到了一名吉普赛女巫。   然后,他就中邪了,觉得自己是海皇波塞冬,眼前的泰晤士河则是他统领的海域,在邪恶的巫术控制下,他快乐地跳进了河水里,准备去统治他的海洋世界。   “一位起夜的妇人说,她听见醉醺醺的罗巴克先生大声嚷嚷着什么波塞冬,什么陛下的,然后,他就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河水中,不幸淹死了。”   裴湘轻声念出了小报上的报道,而后摇头叹息:   “伯纳德,这些小报就是在哗众取宠,完全不值得浪费时间阅览,你听听,他们竟然这样编排罗巴克先生的死亡。唔,海皇波塞冬?这想象力也够可以的了。”   伯纳德把报纸从裴湘的手中抽了出去,笑容不变地说道:   “既然都是无稽之谈,就不要看了,这样的报道确实荒诞,你是好姑娘,还是多看看正经文章吧。”   裴湘哼笑一声:“你是在笑话我是个假正经吧?难道你不记得啦,我之前就是靠着给这些小报编故事谋生的?”   “哎呀,让你看的时候,你嫌弃这上面的内容胡编乱造,不让你看了,你又不满意,露西,你这脾气哟!”   两人拌了几句嘴,又和和气气地度过了早餐时光,仿佛那位醉酒淹死的罗巴克先生和他们没有多少关系,他们只是从社会新闻里得知了一位不甚熟悉之人的死讯。   第二天,裴湘又在一份小报的奇闻异事版面上看到了一则报道。据说,一位来自荷兰的贵族和他的女仆双双殉情,被管家发现时,两人赤身裸体地死在了酒窖中,鲜血流了一地。   当然,很快就有其它的报纸辟谣,宣称之前的有关荷兰贵族的报道并不符合事实,那名贵族并没有死亡,而是和女仆一起失踪了。   “失踪?”裴湘淡笑着弹了弹手中的纸张,眼中划过一抹深思。   ——这才几天的时间,死亡和失踪的报道就有好几起了,虽然真真假假说不准,但是仔细探究起来,还是能揣摩归纳出一些线索的。   ——这些人里,有几位是我之前就猜测到的王党复辟分子,包括那两名棋子挡箭牌,都属于同一方势力。   ——而另一些人我就不认识了,但有意思的是,那名失踪的荷兰贵族曾经和艾伯特夫人传过绯闻,这样一想,他就不是毫无关联之人。   ——荷兰人……非常有可能属于艾伯特夫人一方。   事到如今,裴湘几乎可以肯定她之前的一些猜测了,那两方势力确实斗了起来,至于伯纳德在其中的作用?   裴湘捧着脸认真思考,好听点可以叫他多面间谍,难听点就是搅屎棍咯。   ——我得推上一把,让伯纳德尽快收手然后离开英格兰,当然,我是绝对不会拆穿他的第三方隐藏身份的,但是,我可以顺着他心思发表一些看法,催化一下。   ——既然他想让我认为他是效忠拿破仑的,那我就深信不疑!   晚上,裴湘等到晚归的伯纳德,表示自己要和他商量一些事。   “伯纳德,近来,你和艾伯特夫人有些过于亲近了。”   伯纳德把手杖交给管家,朝着裴湘挑眉一笑:   “怎么,亲爱的,你这是嫉妒啦?”   裴湘露出嫌弃奚落的眼神儿,连连摆手:“自知之明,自知之明,伯纳德,别让我把嫌弃的表情做得更明显了。”   “露西,你可真会伤我的心。”   俊美的男士装模作样地捂着胸口,往椅子上一靠:   “要不是因为家里的未婚妻天天嫌弃我,我怎么会留恋外面的莺莺燕燕?”   裴湘懒得和伯纳德说笑闲扯,她看了一眼管家,示意他带着仆人离开客厅,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谈事情。   等到客厅里就剩下裴湘和伯纳德了,金发姑娘突然扔出一个直球:   “伯纳德,我姑且猜测,艾伯特夫人是那位拿破仑皇帝陛下的探子,对吗?”   伯纳德愣了一下,眉毛高高地挑起来,随后,他含笑望着裴湘:   “你在说什么呀,露西,艾伯特夫人是探子?这是你的想法吗,嗯,有可能是真的哟,因为你总是这么聪明。”   裴湘斜觑他:“不是我聪明,而是你做得太明显了,让我假装不知道都不行。   外面的人以为你是多情的浮华子弟,被丰满成熟的艾伯特夫人吸引,可我却更加了解你,怎么会相信这个理由?   我想来想去,只能假设艾伯特夫人的身份有问题了,再加上舞会那晚你的欲拒还迎,我就有了这个猜测,猜测艾伯特夫人就是那个被派来寻找波塞冬的探子。”   伯纳德在裴湘斜对面坐下,放松地伸直了一双长腿,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眯眯地望着裴湘,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裴湘见伯纳德没有直接否认自己的猜测,反而摆出这种高深莫测的姿态,心中一定,更加确认了艾伯特夫人的暗探身份。   当然,明面上,裴湘的眼神略微犹豫了一瞬,好似因为伯纳德的反应而产生了一些动摇。   “伯纳德,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打算彻底瞒着我,不管是你平时的言谈、书房里常常被翻阅的书籍,还是偶尔对一些时局政事的评价看法,我都可以感觉到,你对拿破仑陛下的推崇。   虽然……嗯,你和我说过,希望在脱离旧日的束缚后,能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但是,我们都知道这话里有多少水分。   伯纳德,坦诚来说,你在我面前并没有特意掩饰过真正的心思,所以,我今天才想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伯纳德舔了舔唇边的酒渍,声音慵懒:   “露西,我一直在想,你要什么时候和我挑明这些事情呢,还是打算一直装糊涂?没想到,你会这么沉不住气。   让我想想,你为什么急着和我摊牌?当然了,我有自知之明,肯定不会是因为我和艾伯特夫人走得近了。   那么,露西,你告诉我,让一个理智冷静的女人改变她的行事准则,会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感情吗?因为一位英俊富有又对你有情义的英格兰男人?”   裴湘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同样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朝着伯纳德举杯示意了一下,而后喝了一口。   “我因为什么而改变,这不重要,伯纳德。重要的是,咱们接下来的合作方式。”   “愿闻其详。”   “伯纳德,你既然崇拜拿破仑,现在又刻意接近他的暗探,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想要改变身份和立场了?”   伯纳德的目光闪了闪,模棱两可地说道:“也许吧,露西,有些事情……还需要慎重抉择。”   裴湘微微一笑,没在意对方的含糊用词:   “按照咱们之前的约定,你若是打算彻底离开,就会假死脱身。改头换面后,你会用新的身份效力于那位英勇善战的陛下,同时,咱们之间的合作也算是结束了。   我原本以为,结束合作的日子还挺远的,所以,一直没有急着和你挑明这些事。   但是最近,伯纳德,你是不是发现那位陛下处境不佳了,所以才加快了布置,频繁接触艾伯特夫人,打算尽早赶回法兰西为他效命?”   这话让伯纳德坐直了身体,他脸上的轻松表情渐渐散去:   “露西,你认为陛下他处境不佳?这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   ——因为我知道,在即将爆发的法俄战争中,你们法国战败了,我提前知道了结局,再结合其它情报,自然就能评估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裴湘心思翻转,面上却不露端倪,她有些迷惑地望着伯纳德,皱眉问道:   “不是你的种种表现给我的暗示吗?   我从在你的书房文件里看到,那位陛下已经打算要募集征俄大军了。   可是,咱们之前也分析过,现在的法兰西已经不是几年前的法兰西了。   国内的厌战情绪很浓厚,经济凋敝,兵源枯竭,而且各地反抗不断,此时若是掀起新一轮的征战,未必还能延续波拿巴将军的非凡战绩。   最主要的是,俄国这些年一直没有被伤过根基,他们那里地广人稀,气候和法兰西不太一样,可想而知,战争的结果并不会乐观。   伯纳德,你不就是因为这些不利因素而担忧那位陛下吗?”   伯纳德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裴湘:   “原来,你是从这个角度看待问题的,露西,你认为在即将到来的法俄战争中,拿破仑陛下会吃亏?”   裴湘连连摆手:“这可不是我认为的,伯纳德,我还没有高瞻远瞩到,唔,可以任意分析和预测国家间战争的输赢。   嘿,你这是在曲解我的意思,我明明是因为你的举动而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的。再说了,我就是承认了这是我的英明预判,你敢信吗?”   说到最后,裴湘扑哧一笑,似乎觉得伯纳德的想法很滑稽。   伯纳德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刚刚的郑重态度确实有些小题大做。露西虽然聪明冷静有急智,但那是表现在日常生活中的,有关国家战争这样的大事,她怎么会随意预测。   况且,她能够接触到的法兰西时局情报,都是自己愿意让她看到的。在这样的前提下,她确实不能从客观的角度分析问题。   ——她此时能够说出这样的推论,非常有可能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从我传递出的误导信息中归纳总结出来的,所有,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惊疑的。   “哈哈,露西,你不要这么严肃,我刚刚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伯纳德爽朗一笑,心中却把裴湘“误打误撞”的话掂量了几遍,他忽然发现,这番分析的起因虽然是错误的,但结论还是非常具有参考价值的。   ——就像露西所说的那样,无论如何,拿破仑面临的困局越来越大,面对的阻力越来越多,也许,我确实该趁着他征战俄国的空隙,悄悄返回巴黎,为以后的发展积蓄力量。   ——至于这边的旧贵族势力和拿破仑的爪牙,可以加快清理速度了。   ——还有就是,我回国了,露西这边也得好好安排一下,不论她想回美利坚,还是想留在英格兰,我都不能彻底放手不管,毕竟,她这几年帮了我不少。   ——而且,她聪明又感恩,看她对菲茨威廉·达西的态度就知道了,若是对她好,她必定会铭记在心,这样的人,交好总是没有错的。   ——在我离开后,她肯定会遇到一些小麻烦的,到时候,我先不急着安排人替她解决,可以等她觉得棘手后,再出手相助。   这边,裴湘成功把“种子”种到伯纳德的心里后,就不再继续多提这件事。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带给了对方莫大的启发,反而纠结起别的事情来。   “伯纳德,你和艾伯特夫人接触多了,外面的流言蜚语肯定少不了,这种时候,我若是没有一些特殊的反应,反而会显得很奇怪。”   伯纳德挑眉:“你打算做什么?”   “伯纳德,你还记得吗?最初,咱们在伦敦社交场合中露面时,说过要给我寻找亲人的。”   “我当然记得,而且咱们不是去找了吗?可惜,格雷姐妹母亲一方的亲人都已经搬离伦敦了,咱们并没有寻找到那些可能存在的亲戚。”   裴湘点了点头:“是的,既然寻亲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那咱们,不,准确地说,是对于露西·威尔克斯小姐来说,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英格兰呢?   特别是,嗯,现在这种情形。你看,未婚夫马上就要变心啦,被一个英国女人迷得神魂颠倒,我应该是急着返回美利坚的,只有这样才能隔开你和艾伯特夫人,挽救我的幸福未来。”   伯纳德皱了一下眉头:“我这边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好,现在不能离开。”   “我自然知道你不能离开,所以,这才是我今晚找你的最主要原因。   伯纳德,不论如何,我要做出打算离开英格兰的姿态的,但又必须有个合理的借口,让咱们不能马上启程离开。”   “你想到了什么理由?”   “伯纳德,你还记得我在美利坚那边投资的工厂和商铺吗?也许,我可以用购置货物商品的名义,把时间拖延下来。   从明天开始,我会一边放出风声说,咱们打算离开伦敦了,一边敲锣打鼓地联系英格兰的厂商和中间商,大量采购和预定一些货物。”   伯纳德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因为一但开始进购货物,就有各种理由拖延离开的时间了。   做生意么,谁知道供货商或者运输队会出现什么奇怪的纰漏呢,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差错,就能拦下所有人的行程。   “行,你去做吧,采购的资金够吗?若是不充足的话,先走我的帐。”   “自然是不够的,不仅要动用你的账户,还得借用你的商业代理人。”   裴湘露出调皮的笑容:“别忘了,伯纳德,我现在是你的未婚妻,是淑女,怎么可以亲自做买卖谈生意?   我肯定是在你‘无心’关注自家产业和生意的时候,发挥贤内助的作用,替你打理这些琐事呀。   当然了,伯纳德,咱们提前说好了,我借用你的资金订购货物,主要是为了帮你拖延时间,所以,这批货物要是因为一些不可抗拒因素出了问题,赔了钱,我可不负责赔偿的。”   伯纳德虚心求问:“什么叫做不可抗拒因素?”   “比如自然灾害,比如战争爆发了,货物被毁了,或者被官方和军队没收了,这样的话,你的本金就全赔了。若是发生了那样的意外,你可别找我算账,因为我也是百忙一场呢。”   这斤斤计较的态度,实在符合裴湘一向喜欢赚钱攒钱的性格,伯纳德不仅没有觉得这样的条件无赖,反而更加心安了,他哈哈一笑,许诺说:   “行,赔了算我的,若是赚了,你把本钱给我,利润全是你自己的。”   裴湘的眼神儿立刻变得亮闪闪的:“那借用本金的利息?”   “不收你利息,行了吧?”   “本来就不该收呀,我这是替你办事呢。”   伯纳德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打算买什么?全都运送到美利坚去?”   “我还没想好,是购买精美的手工艺奢侈品还是购买药物、棉布这样的基础物资,你知道的,这两种类型的货物,只要能成功运回美利坚,就不会赔。”   伯纳德觉得裴湘的计划很周全,自然同意了她的提议,并让她放手去做,不用再事事回复他。   而他自己的大部分注意力,则集中在了裴湘刚刚“误打误撞”的战争局势分析上。   他现在急着回书房,打算好好分析一下法兰西未来的局势。   ——也许,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时机!   两人谈妥了事情,就各忙各的事情去了,不提伯纳德的行程安排,只说裴湘。   她在得到伯纳德的授权后,就开始忙碌起来,她每日把一半的精力花费在看货、验货和预定货物上,另一半精力,则消耗在参加各种宴请和聚会中,并尽量结交更多的人脉。   这天,裴湘在一场沙龙上遇到了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   “威尔克斯小姐,听说你近期打算返回美利坚?”   “是啊,来这边寻找血缘亲人的事情算是解决了,我有些思念家乡了。”   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听说过伯纳德先生和艾伯特夫人之间的传言,觉得裴湘的打算非常明智。   “那定下时间了吗?我真是舍不得你,威尔克斯小姐,每次想到要和朋友分别,我就觉得痛苦不堪。”   裴湘拍了拍宾利小姐的手,笑着解释道:   “按照最初的想法,我是准备尽快出发的,不过,伯纳德名下的产业还需要好好经营,代理人报告说,最近要收购一些货物,需要耽搁些时间。   还有,来一趟英格兰,我怎么也要带回去一些精美珍贵的礼物送给亲友,所以,虽然有了离开的决定,却还需要不少的准备时间。”   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立刻露出喜悦的表情,连连表示,希望裴湘仔细挑选礼物,再多停留一段时间,不要和大家匆匆分别。   “而且,威尔克斯小姐,我认为有些事情并没有糟糕到一定程度。”赫斯特夫人隐晦指出。   “你看,伯纳德先生如此信任你,他让你辅助他的事业,帮他处理产业上的事情,和代理人会面协商,这才是一个男人重视一个女人的方式,其他的好处,在我看来,都是虚的。”   宾利小姐也同意姐姐的话,她悄悄抱怨道:   “现在的英格兰,有多少绅士不愿意女人插手产业钱财上的事呢,他们连妻子的嫁妆都要全权接手,只愿意按时发下一些针线钱,威尔克斯小姐,你遇到这么信任你的未婚夫,也算幸运了。”   裴湘感谢了两位女士的安慰和劝解,但她不想再和她们谈论伯纳德,就换了一个新话题:   “宾利先生最近还好吗?有一段时间没有遇见他了。”   提起自家兄弟,宾利小姐的脸色有些僵硬,赫斯特夫人的表情也不太自在。   裴湘疑惑:“怎么啦?”   “哎,还是因为那位班内特小姐的事情。”   宾利小姐不高兴地讲道:“威尔克斯小姐,你还记得吗?上次咱们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达西先生说,他认为班内特小姐对查尔斯有特殊的情谊。”   裴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得这件事。   “这个观点鼓励了查尔斯,他后来独自一人返回了内瑟菲尔德庄园,想去再见一见班内特小姐。   没想到,班内特家的人告诉查尔斯,简·班内特小姐跟着舅舅、舅妈来伦敦了,就在过完圣诞节的一个礼拜后出发的,恰巧就和查尔斯错过了。”   “这么说,宾利先生扑空了?不过,宾利先生可以请宾利小姐给暂居伦敦的班内特小姐送去请帖呀,那样也可以见上一面了。”   赫斯特夫人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威尔克斯小姐,你知道的,我虽然看不上班内特小姐的母亲和妹妹们,但是对班内特小姐本人,我是没有多大意见的,若是她来宾利家做客,必定会得到真心的接待的。   可惜,自从重新和班内特小姐展开交往后,我和卡罗琳就不得不忍受班内特夫人的浅薄无知。”   裴湘面露疑惑:“班内特夫人也来伦敦了?”   宾利小姐气愤地说道:   “是的,她是跟着查尔斯一起回来的。那位夫人,呵,她似乎生怕查尔斯回到伦敦后,就把班内特小姐忘在脑后,竟然嚷嚷着思念弟弟家的孩子,不想待在朗博恩了。   她、她就那么坐着查尔斯的马车,带着她的二女儿,一起返回了伦敦。   哼,她倒是好算计,因为同坐一辆马车,查尔斯必定要把班内特母女二人送到亲戚家门口的。   这不,终于让她的大女儿见到查尔斯了,这样急于嫁女儿的狡猾手段,我真是头一次见识到。”   裴湘递给宾利小姐一杯甜甜的花茶,让她消消气。   赫斯特夫人摇了摇扇子,对裴湘发出了邀请:   “威尔克斯小姐,你还不认识班内特家的人吧?   正好,明晚她们要来宾利家做客,你和伯纳德先生也赏个脸,来宾利家吃一顿便饭吧,顺便结交几位新朋友。   说实话,虽然班内特夫人总是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但是她的两个大女儿还是非常不错的。”   ——要和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解释一下上一章有关伯纳德身份问题:   伯纳德对外的公开身份:法裔美国人,有贵族血统。   第一层隐蔽身份:王党分子,支持法国封建王朝复辟,这是伯纳德家族的立场。   第二层隐蔽身份:对裴湘解释,他要脱离家族制约,成为自由人,但是,他又暗示裴湘,他崇拜拿破仑,为拿破仑做事,这样就解释了他的一些行为,裴湘之前认为他是拿破仑个人崇拜者。   第三层隐蔽身份:他属于第三方势力,同样想要复兴法兰西,敌视上面两支势力。   裴湘原本相信了第二层身份,但是在舞会上,发现伯纳德做的安排会危害到拿破仑那一方的人,再结合之前的事情,于是产生了怀疑。   这章,裴湘基本肯定,伯纳德是第三方的人。   好了,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然后,文里涉及到的两场战争:1812年6月,俄法战争(卫国战争);1812年6月,英美战争(美国第二次独立战争)。 第37章   伊丽莎白·班内特跟着母亲、姐姐走进宾利家的大门,她和宾利兄妹互相问好后,发现赫斯特夫妇竟然没在。   她心里诧异了一下,要知道,自从认识宾利先生以来,赫斯特夫妇就像是常驻在宾利家一样,每次过来拜访,都能遇到他们。   就在伊丽莎白疑惑的时候,她母亲班内特夫人快人快语地问了出来:   “宾利小姐,赫斯特先生和夫人今晚不来一起吃饭吗?”   宾利小姐露出标准的礼貌微笑:“姐姐和姐夫要晚一点到,他们今晚要顺路去接另一位客人。”   听说还有其他客人,班内特夫人渴望嫁女儿的敏感神经立刻跳动了好几下,她急忙询问:   “另一位客人?是我们认识的朋友吗?还是新朋友?”   “是我们在伦敦认识的朋友,班内特夫人。”   宾利先生终于把目光从简·班内特甜美的笑容里移了出来,兴高采烈地答道:   “今晚,我要给你们介绍几位宾利家的熟识,他们都住在伦敦,是非常可亲友善的朋友。”   听到宾利先生的形容,简·班内特立刻露出欣喜期待的笑容,在她看来,能结识更多友善风趣的人,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伊丽莎白虽然也像姐姐那样,对结识新朋友这件事心生期待,但她却不能和姐姐一样百分百地相信宾利先生的话,特别是……有关他对新朋友的评价。   因为上一个被宾利先生称赞的人,就是那位傲慢冷漠的达西先生。   ——如果连达西先生都能被称之为可亲友善的话,我对今晚即将到来的客人,还是秉持着谨慎的态度吧。   这姑娘有一双聪慧灵活的眼睛,面容秀丽可人,虽然不及姐姐貌美娇艳,但也是一位相当漂亮的淑女,此刻坐在宾利小姐的对面,旁观母亲咋咋呼呼地打探消息。   “宾利先生,赫斯特夫妇顺路接来的客人,想必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吧?”   “是啊,是威尔克斯小姐。”   宾利笑呵呵地答道:“她原本要和伯纳德先生一起来的,不巧,伯纳德先生有些事情离开伦敦了,所以,路易莎就主动接下了接送威尔克斯小姐的任务。”   听说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单身小姐,班内特夫人立刻警惕起来,她忽略了那个什么伯纳德先生,只关注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威尔克斯小姐。   “她怎么不坐自己家的马车哩?是家里状况不好吗?”   “妈妈!威尔克斯小姐肯定是想在路上和赫斯特夫人多聊聊。”伊丽莎白急忙打断班内特夫人失礼的话。   宾利小姐掩唇而笑,她看在宾利先生的面子上,没有露出明显的嘲讽表情,而是慢条斯理地介绍道:   “威尔克斯小姐怎么会穷得连马车都没有?她呀,据说有差不多三万英镑的嫁妆,还有不少珠宝艺术品当陪嫁。   班内特夫人,威尔克斯小姐既有美貌,又有身家,多才多艺性格娴雅,真是一位特别优秀的淑女。”   宾利小姐坏心眼儿地没有说出,威尔克斯小姐已经订婚了这个消息,她特别瞧不上班内特夫人的小算计,总想让她难受一会儿。   果然,班内特夫人马上就紧张起来,她不服气地嚷嚷着:   “即便威尔克斯小姐多才多艺又有丰厚的嫁妆,我不信她还能比简更加貌美?   不是我喜欢吹嘘,宾利先生,宾利小姐,在我们那儿,在整个赫特福德郡,你们都找不见比我的简更貌美的姑娘啦。   当然了,如果我的莉迪亚再长大一点,她的美貌肯定不会比简逊色的。”   宾利小姐故作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我不得不指出一个事实,班内特夫人,威尔克斯小姐的美貌,在伦敦也是非常出名的。”   “妈妈,简和莉迪亚自然是咱们家最漂亮的女儿,不过,其他姑娘也是各有千秋的,就像春天的百花一样,各有各的美,你就不要争执比较这些了。”   伊丽莎白再次出声,企图转移母亲的注意力,她用活泼的语调朝着宾利说道:   “宾利先生,你刚刚和我们说,今晚会有好几位朋友过来,你提前和我们说说他们的情况吧。   这样一来,等人到齐了,即使我们是刚刚认识的,也能相处得像老朋友一样自然融洽的。”   宾利没有察觉到自家妹妹的坏心眼儿,也没有领会到班内特“如临大敌”的紧张,他坐在心爱的简的身边,觉得幸福极了,自然愿意给简的妹妹讲一讲他的朋友们。   “今天邀请来的客人,除了刚刚提到的威尔克斯小姐外,哦,还有达西先生,你们认识他的,再有就是威尔逊夫妇、史密斯森兄妹。   哦,对了,史密斯森先生是达西先生的老同学,他是一位开朗豁达的绅士。   至于史密斯森小姐,说实话,我还没有见过她,不过,卡罗琳和路易莎很喜欢史密斯森小姐。”   班内特夫人听闻还有一对史密斯森兄妹后,果然立刻转移了注意力。   她实在是感到喜忧参半,今晚的客人中,竟然还有另一位单身小姐,不过,这位单身小姐的兄弟,听上去还是不错的。   伊丽莎白一见班内特夫人滴溜溜儿转的眼睛,就知道她想打探那位史密斯森先生的婚配状况,为了不让母亲更加唐突,她连忙再次开启一个新话题,连声称赞起宾利家的客厅装饰来。   终于,在宾利小姐自豪地讲解到客厅墙壁上的第三幅油画时,赫斯特夫妇和威尔克斯小姐到了。   伊丽莎白见到威尔克斯小姐的第一眼,就不得不承认,宾利小姐刚刚的话完全没有夸张。   这位金发的女郎确实有着一副顶尖的容貌,即便伊丽莎白一贯推崇姐姐简的美貌,此时也不能违心地说一句,威尔克斯小姐长得不如简·班内特。   ——我还以为宾利小姐是为了贬低简,才大肆夸奖威尔克斯小姐呢,没想到,她这次倒是实话实话了。   甚至说句良心话,威尔克斯小姐比简更加吸引人,特别是当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别人的时候,再挑剔的人也会忍不住对她心生好感。   伊丽莎白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宾利先生,在某一瞬间,她甚至和母亲生出了一样的担忧,有这样的威尔克斯小姐在身边,宾利先生还能对简继续钟情吗?   但是,伊丽莎白的担忧很快就消散了,因为她发现,即便威尔克斯小姐如宝石珍珠一般光彩照人,宾利先生的注意力也还是一直停留在姐姐身上,他看向威尔克斯小姐的目光中,唯有友善和朋友间的热情,并不存在男女间的爱慕。   就在伊丽莎白暗暗替姐姐感到高兴的时候,对面的裴湘也注意到了伊丽莎白·班内特,她并不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伊丽莎白就想了这么多的东西,只是感受到了她的观察视线,便望了过来。   对上裴湘的好奇目光,伊丽莎白·班内特露出一个柔和真诚的笑容。   裴湘同样微笑着点头示意,然后等待宾利姐妹给双方做介绍。   等到大家再次落座后,裴湘已经认识了班内特母女三人,并有了初步印象。   首先,让宾利先生情根深种的简·班内特小姐,确实是个温柔甜美的姑娘。   她对谁都充满了善意,性格随和大方,她看向宾利的目光里盛满了情谊,看上去,这对年轻男女经过短暂的分别后,应该是把一些话讲明白了,都没有再刻意收敛自身的感情。   其次,就是班内特家的灵魂人物班内特夫人了,说实话,裴湘读原著故事的时候,最开始都没怎么注意过班内特家的几个女儿,反而对这位极其操心孩子婚事的夫人印象深刻。   她自然感受到了班内特夫人挑剔的目光和防备的态度,稍稍一合计,裴湘就明白了这股“敌对”情绪从何而来,左右不过是担心她抢了简·班内特的姻缘。   对于这位性格浅显易懂的夫人,裴湘不反感,但也没有深交的意愿,只是接触到她,总会让她回忆起上辈子那些花样催婚的长辈们,莫名觉得熟悉和怀念。   最后,就是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了。   ——这姑娘确实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她笑起来很可爱,带着一股清澈的慧黠劲儿。   她此时正和赫斯特夫人说话,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都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伊丽莎白转头看向裴湘,语气愉快地说道:   “威尔克斯小姐,赫斯特夫人说你来自美利坚,能和我说说那里的事情吗?我对英格兰之外的世界好奇极了。”   裴湘放下茶杯,微微想了想,决定从那个她刚到美利坚时打算定居的镇子讲起。   她给在座的客人们描述了那里的风土人情,讲述了镇上居民的日常生活和女校里的可爱小淑女,之后,她又大体上介绍了一些北美的自然景色和四季气候。   当然,在讲述的过程中,她会注意掩饰自己的身份,从一位家境殷实的年轻淑女的角度评价人和事,当然,也免不了提起美利坚上流社会中的一些趣事逸闻。   “诶,听起来,风气比咱们这里自由一些,不过,威尔克斯小姐,你看起来可不像是外国人,如果不是赫斯特夫人特意提及,我还以为你就是我们英格兰女人呢。”   “我的父母,家庭教师和邻居都是英国人,只有我是在美利坚出生的。”   裴湘浅笑着讲述露西·威尔克斯的成长经历,这是她回到英格兰后,重复了很多次的社交话题。   说得多了,有时候连裴湘自己都要相信这番话了,差点认为她和多莉丝·格雷毫无关系。   ——身份虽然是假的,但我这些年的经历却是真的,跟着伯纳德做事,虽然要承受各种风险,但是确实让我开阔了眼界,见识到了更多的人和事。   ——这大概就是成长吧,不付出必要的代价,又怎么会有丰厚的回报?   ——最起码,在逃离英格兰的时候,我身上的钱只够我租房子的,而四年后再次返回,我却可以在伦敦添产置业了。   说着话的功夫,威尔逊夫妇和史密斯森兄妹也都到了,他们和裴湘早就相识,却同样是第一次见到班内特家的人。   威尔逊夫人看起来有些高傲,她有扬着下巴垂着视线看人的习惯,这让班内特夫人感到特别的拘谨不自在。   在听说威尔逊夫人的娘家拥有爵位后,她下意识地收敛起了咋咋呼呼的举止做派,变得安静了一些。   史密斯森小姐喜欢和裴湘说话,所以她一来,就坐在了裴湘的身边,和她低声说起最近的生活,裴湘也很关心这位温雅秀美的小姑娘,耐心地听着她倾诉生活中的小烦恼。   而史密斯森先生被安排到了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的身边落座,这两位刚刚认识的陌生男女客气寒暄了几句后,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到了他们共同认识的人身上。   “史密斯森先生,你和达西先生是同学吗?”   “是的,不过,他是我的学长,比我早入学两年,我是在图书馆里查资料的时候偶然认识他的。   达西先生非常博学,而且乐意帮助人,在学业上,他帮了我不少。”   伊丽莎白想,这可和她认识的达西先生不太像同一个人,不过,那位男士虽然脾气高傲,少言冷语一副看不起乡下人的严肃面孔,倒是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品德方面的劣迹。   而且,他能够获得宾利先生的友谊,想来也是有些讨人喜欢的地方吧。   伊丽莎白回忆起达西先生在梅里顿舞会上的表现,还有他说的自家姐妹也不够漂亮的话,心中还是有些细小的芥蒂。   原来,在之前梅里顿的舞会上,达西因为烦恼裴湘的事,根本没有心情和一些陌生人跳舞,他在舞池边缘走来走去,后来干脆一个人站到了角落里。   宾利去劝达西跳舞的时候,伊丽莎白刚巧经过那里,就听见了两位男士的谈话。   宾利先生说,舞会里有些非常美丽动人的姑娘,达西应该打起精神,高高兴兴地去邀请她们跳上一曲。   然而,达西先生不仅没有接受宾利的建议,反而声称,他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出众的美人。   宾利先生就提到了班内特家的大女儿和二女儿,特别是简·班内特小姐,不过,这个说法马上就遭到了达西的否定。   他说,班内特小姐的容貌只是看得过去而已,远远称不上出众,至于二小姐伊丽莎白,达西则提都没有提。   伊丽莎白顿时觉得可笑,若是达西先生对她的外貌不满意的话,那还有情可原,可是,他竟然还贬低简的美貌,这绝对是胡言乱语。   她忍不住偷偷猜测,这位达西先生的眼睛大概是长在头顶上了吧,才能说出如此傲慢不合理的话。   因为这个小插曲,伊丽莎白和班内特家对达西没有多少好印象,但是,如今坐在宾利家的客厅里,伊丽莎白发现,大家对达西先生的印象竟然都非常不错。   当史密斯森先生说完达西先生对他的帮助后,威尔逊夫妇也跟着真诚地称赞了几句,宾利小姐更是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   伊丽莎白转头去看另外两位年轻小姐的表情,发现史密斯森小姐正忙着和威尔克斯小姐说话,她们两人到没有特别关注达西先生的话题,这让伊丽莎白稍稍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在朗博恩附近的人家里,大家对傲慢的达西先生根本没有多少积极正面的评价,如今一来伦敦,忽然听到一群人在吹捧那位先生,伊丽莎白就觉得有些怪异和不习惯,她总觉得,有些东西要打破她固有的认知。   这时候,话题中心人物也到了。   这位人物气场强大,从他一走进客厅,所有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连一直忙着说悄悄话的史密斯森小姐都不着痕迹地端正了坐姿,放轻了呼吸。   看上去,和亲哥哥相比,这姑娘更加尊敬达西先生,有一种见到长辈的拘束感。   裴湘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如此紧张。   史密斯森小姐和乔治亚娜·达西小姐关系不错,还去过彭伯利庄园做客,双方接触多了之后,大概是受到乔治亚娜的影响,史密斯森小姐也把达西先生看成是一位严肃的兄长。   达西朝着裴湘的方向望了一眼,得到一个微笑后,便转头和其他人继续交流。   “伊丽莎白小姐,你很关注达西先生?”史密斯森先生忽然低声询问这位班内特家的二小姐。   伊丽莎白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透过一双含笑温和的眸子,她倒是没有察觉出嘲笑的痕迹,只有纯粹的疑惑。   “我关注许多人,史密斯森先生,或者说,我喜欢观察人,我觉得有趣极了,我总能从一个人的性格变化中发现些新东西。”   “所以,达西先生是你最近喜欢观察的对象?那你从他的一举一动中观察到了什么呢?”   伊丽莎白笑吟吟地说道:   “这正是我觉得苦恼困惑的地方,按照我的观察,这位先生可不是一位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的绅士。   可自从来伦敦之后,我遇到的每一位朋友,只要认识他,就都对他赞不绝口,所以我想看看,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让我忽略的东西存在。”   史密斯森先生自然了解他这位学长骄傲内敛的性格,以及他那不太平易近人的脾气,一下子就领悟了伊丽莎白的疑惑困扰。   他想着,达西先生大概是在无意中得罪了这位聪明活泼的小姐了吧?   “这么说,我也是让你增加疑惑的人之一啦。”   “还真是这样,史密斯森先生,你口中那个乐于助人又严谨负责的达西先生,真的让我感到吃惊。”   “你不用感到特别吃惊,伊丽莎白小姐,说实话,最开始和达西先生打交道的时候,我比你还吃惊呢。”   史密斯森先生似乎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往事,脸上露出一个快活的笑容:   “他在学校里很有声望,聪明,富有,英俊,正派,当然,也不好接近。   当他主动提出要指点我学业的时候,伊丽莎白小姐,你要相信,我当时惊讶得长大了嘴巴,足足可以吞掉一枚鹅蛋。”   这个形容逗笑了伊丽莎白,她忍不住和史密斯森先生分享了达西先生在赫特福德郡时的种种表现,特别仔细地描述了一遍,他在舞会上是如何“形单影只”的。   伊丽莎白语言风趣生动,把各种细节讲述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讲到后来,就不仅仅是讲达西先生的事情了,毕竟他们之间的交集委实不多。   她开始讲述朗博恩附近的趣事和风景,偶尔,她还会自嘲一下,再加上一点犀利独到的点评,让听她讲话的人不仅不感到枯燥无味,还会有着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不时地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史密斯森先生看向伊丽莎白的目光越来越明亮,他觉得,这真是一位既聪明又漂亮的淑女,言之有物,善于观察生活,有自己的坚持和理念,不是那种满脑子只有裙子和蕾丝花边的傻姑娘。   等到晚饭结束的时候,史密斯森先生就只愿意待在伊丽莎白的身边了。   他耐心地听她讲话,给她讲伦敦这边的趣事和大学里的课程,两人会对一些问题发表各自的看法,然后惊喜发现,他们总能找到互相认同的地方。   在房间的另一处,威尔逊夫人和班内特夫人坐在一起谈育儿经验。   虽然班内特夫人经常发表一些见识浅薄的观点,说话也不太得体,但是论起做母亲养孩子,她还是非常有经验的,毕竟,她把五个女儿平安养大了,还都非常健康,且个个如花似玉。   两人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谈到了裴湘,这下,班内特夫人终于知道了裴湘有未婚夫这件事,她顿时心花怒放,觉得今晚的这场宴席再完美不过了。   ——若是伊丽莎白能够抓住那位史密斯森先生的心,就更好了。   班内特夫人知道了伯纳德的事情,经过她的大嗓门,两位班内特小姐也立刻就了解到了裴湘已经订婚的事实。   不过,她们先前并不像母亲那样草木皆兵,如今也就没有猛然松了一口气的轻松,她们都是通情达理的姑娘,得知喜事,自然要恭喜一番。   裴湘浅笑着客气了两句,并没有多提未婚夫的事情,脸上也没有甜蜜喜悦之意,简和伊丽莎白对视了一眼后,就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过后,伊丽莎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她认为裴湘的反应过于平淡,闭口不谈未婚夫也不是因为羞怯。   “史密斯森先生,那位和威尔克斯小姐订婚的先生,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住在伦敦的史密斯森自然听过伯纳德最近的传言,但是这种事情,他不好在这种场合和初次见面的伊丽莎白讲,就含糊说道:   “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绅士,模样性格都是顶尖儿的,同样来自美利坚,有法国贵族血统。”   “非常出色?”伊丽莎白含笑问道:“难道比你推崇万分的达西先生还出色?”   史密斯森连连摇头:“这个没法比较的,他们,嗯,我是说达西先生和伯纳德先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   达西先生严谨冷峻,英明克制又彬彬有礼,但是那位伯纳德先生就完全相反了,他为人热情浪漫,喜欢谈笑,喜欢交朋友,待人温柔诚恳,同时又不失高贵。”   说完这段话,史密斯森忍了忍,到底还是多加了一句:   “伯纳德先生对所有女士都很温柔体贴,长相又俊美,非常受欢迎。”   伊丽莎白本来就十分聪慧,经过史密斯森这样一点拨,就隐约猜到了两人之间存在哪方面的矛盾芥蒂。   她侧头看了一眼正在和达西先生低声讲话的裴湘,忽而心生感慨。   她想到刚刚宾利小姐对裴湘的介绍,有着丰厚的嫁妆,受过良好的教育,多才多艺,长相又这样出挑,这样完美的淑女,在感情方面还如此不顺利吗?   这样一想,伊丽莎白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极淡极淡的悲凉,她知道,这丝悲凉不仅是为了裴湘,更是为了所有渴望幸福的女性。   ——我们一旦错付感情,所托非人,该是一件多么无可奈何的事情。   假如说,裴湘在性格上有什么大的缺陷的话,伊丽莎白也不会生出这样的感触和遗憾。   但经过半个晚上的接触和观察,伊丽莎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位非常出色优秀的女子,然而,她却有一个多情花心的未婚夫,让她过早地失去了对爱情的憧憬。   就在伊丽莎白替裴湘惋惜的时候,达西也在说伯纳德是事情。   “我派人去了一趟美利坚,最近刚刚返回,威尔克斯小姐,伯纳德家族是个麻烦,你不该和他们有过多牵扯的。”   “和我有牵扯的只是路易斯·伯纳德。”   “他身上的疑团更多。”   “但我马上就可以摆脱他了。”   “你承诺?”   “我承诺,不会超过半年的。”   “那就半年为限,威尔克斯小姐,这半年,你用你的智慧和手段解决问题,半年后,我就不会再袖手旁观了。”   “达西先生,请相信我。”   “我会一直注视着你,威尔克斯小姐,你也要记得对我的承诺。   我不管伯纳德到底要做什么,但这里是英格兰,他不会想和达西家族交恶的。   威尔克斯小姐,我有能力驱逐他。”   “我自然相信你的能力,达西先生。”   裴湘仰头看了一眼站在沙发旁的男人,软软地弯了弯眉眼。   达西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瞥了一眼走过来的宾利小姐,转身离开了裴湘所在的角落。   宾利小姐看到达西不再和裴湘单独说话,她的脚步一拐,就走到了客厅的钢琴前,按下几个断断续续的琴音后,她提议,请客厅里的姑娘们轮流上来演奏几首曲子。   裴湘没太留意宾利小姐的话,她愣愣地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对话,忽然意识到,似乎,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是我想多了吗?   ——达西先生……他什么都没有和我明确表达过,怎么就直接向我索取承诺?   ——我和他之间,是不是跳过了什么关键的步骤? 第38章   宾利家的聚会接近尾声时,赫斯特先生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沙发上不时地打个小声的呼噜,这样的状态显然已经不适合在深夜里坐马车回家了。   赫斯特夫人自然要留下来照顾丈夫,如此一来,送裴湘回家的任务就落在了达西先生的身上。   因为其他人家的马车都有些或多或少的不方便,而宾利家的马车,则需要送班内特母女三人回去。   “正好,你们都住在圣·詹姆斯大街那一带,比较顺路,达西,今晚麻烦你照顾好威尔克斯小姐了。”   宾利先生送走威尔逊夫妇和史密斯森兄妹后,笑呵呵地叮嘱达西。   他的这位朋友一向稳重可靠,不像他姐夫赫斯特先生,明明晚餐的时候没有喝多少,等到吃宵夜的时候,偏偏莫名其妙地喝多了。   达西微微颔首,和屋内众人告辞后,率先走出房门,站在马车前等候裴湘。   裴湘和新朋友班内特姐妹交换完联系地址后,拢着软乎乎的羊绒长披肩离开了宾利家。马车前,达西先生握住裴湘的手,把她送上马车,而后自己也坐进车厢里。   等车夫关好车门后,达西家的马车就轱辘辘地离开了,慢慢融进浓重的夜色当中。   车内,达西一改刚刚聚会时的少言寡语,说起宾利先生和班内特小姐间的事情。   “查尔斯曾经征求过我的意见,他想尽快求婚,我请他格外慎重考虑。”   “我以为,你告诉宾利先生有关班内特小姐隐藏感情的事,是不反对这门婚事。”   “我告诉查尔斯这个事实,是不想他错过什么,但是,他和班内特小姐认识的时间还太短,现在就定下婚约的话,有些仓促了,他们两人还有许多方面需要磨合。”   裴湘恍然一笑:“你还是嫌弃班内特小姐的家庭情况呀,我今晚见了班内特夫人,大概明白了你和赫斯特夫人她们的忧虑。   不过我想,以宾利先生真诚开朗的性格,说不定会适合同这样热热闹闹的人家做亲戚。   若是给他安排一个表面融洽、实则内里冷漠势力的岳家,他说不定会感到非常压抑的。”   达西拧着眉头想了想,最后承认道:   “我没有想到这一层,不过,结亲还是要慎重,我想,除了班内特小姐之外,肯定还有出身好、家庭氛围融洽和睦的淑女倾慕查尔斯的,他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这话惹来裴湘的一声轻哼。   “达西先生,现在最主要的原因是宾利先生喜爱班内特小姐。   其他的姑娘再出色,都不是宾利先生的心头好,他不会乐意的,要不然,凭宾利先生的条件,早就可以迎娶一位十全十美的宾利夫人了。”   达西先是一怔,随后飞快地瞅了裴湘一眼,他清了清嗓子,像是解释什么似的低声说道:   “你说得对,确实,查尔斯的心意最重要。   虽然,嗯,青年男女在婚姻的选择上不得不考虑方方面面,但是,对于一些不需要联姻的绅士来说,自己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裴湘歪了歪头,笑睨了一眼肃着脸的英格兰绅士,故意不依不饶地追问说:   “即便是不需要联姻的绅士,也希望能够迎娶一位十全十美的新娘呀。   达西先生,你对朋友的亲事都有这么高的要求,那对于自己的婚姻生活,肯定有更加谨慎严格的标准吧?”   裴湘在“十全十美”上加重了音调,语气凉丝丝的,偏又笑得软软的,惹得菲茨威廉·达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这时候,他就没有之前索取承诺时的强势了,虽然他看上去依旧波澜不惊,沉稳镇定,但是裴湘就知道,身边的人感到手足无措了。   “露西小姐!”   “嗯?”   “你对‘十全十美’的理解是什么样的?”   “十全十美呀?自然是指出身、容貌、性情、才艺和见识教养等方面,都符合上流社会最受推崇的标准。”   达西认真反驳:“我到不是这样认为的,先不说是否存在十全十美的年轻姑娘,单说‘最受推崇’这一点,就会引起许多争议。   露西小姐,绅士们对于另一半的要求,从来不是千篇一律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更加看重的方面,日子是自己的,妻子也是自己的,怎么能因为外人的评价,就随波逐流浑噩度日?”   “那么,达西先生能和我说说,作为一名理智稳重的绅士,你最看重哪一方面吗?   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你有一个心仪的姑娘。”   这次,达西倒是没有立刻回答,他摩挲着手杖上的家徽纹路,沉吟不语。   裴湘默默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车厢内变得安静极了,仿佛可以听清彼此的呼吸声,半晌,菲茨威廉·达西忽然摇了摇头,看着裴湘慢慢说道:   “露西,我不清楚,我想,在指导评断别人的感情问题的时候,我可以用理性逻辑和利弊得失来分析问题,但是轮到我自己的时候,我就说不清了。   我只知道,忽然有一天就发现自己陷进去了,然后,就觉得对方是那个对的人,哪里都合适,哪里都能受到我的重视,她的一颦一笑都刚刚好,和她一比,其他人都黯然失色了。”   裴湘此时没有照镜子,否则的话,她一定能看到自己樱唇微启,眼波欲流的娇艳模样,两颊升起淡淡的粉色,裴湘不自知,却偏偏要摆出无动于衷的冷淡神色。   她自觉此时的表情严肃极了,却不知看在达西眼中,她也是在佯装镇定,暗藏局促。   冷静的绅士忽然想笑,但是他忍住了。   正努力绷着脸的姑娘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   “一时的热情,很快就会消散的,而且,动心也许是因为……忽然见识到了对方的与众不同,从而觉得新奇有趣,忍不住增加了注意力。   时间久了,观察之人就可能因为这份浓厚的新奇好感产生错觉,误以为是可以缔结姻缘的爱慕。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得不劝上一句,绅士们一定要郑重考虑问题,认清真实的心意,之后再做决定。   因为,一些与众不同的行为并不一定是出于对方的本性,她非常有可能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渴望富裕安稳的生活,有虚荣心,喜欢华服美食,喜欢被吹捧夸赞。   当她脱离困境后,就会变得普通了,会泯然于众人,那么,那个因为她的另类而被吸引的绅士该怎么办呢?他因此而产生的感情该如何安放呢?   激情汇聚的溪流,会不会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干涸枯竭?   昔日的佳偶变成熟悉的陌生人,甚至,当另一个年轻鲜活不守规矩的女孩子出现后,他会不会再次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呢?”   达西闭了闭眼,他没问裴湘怎么就知道他喜欢上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有些事情,在他走向她时,在她没有回避他时,就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只是时机未到,他和她都在暗自等待,不愿意立刻挑明。   达西并没有和裴湘讨论这份感情会不会持久忠贞,反而问了她另一个问题:   “露西,假设,你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当你发现爱淡情驰的时候,发现对方没有守住婚姻诺言的时候,你会怎么办呢?”   裴湘毫不犹豫地答道:“放弃他,保护好自己,无论是心灵还是财产,要从各个方面保护好自己。   然后,若是能和平分手就和平分手,若是对方欺人太甚,我不介意使用一些非常规的报复手段,总之,我不会自怨自艾,也不会委曲求全。”   达西的眼中划过淡淡的笑意,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看,露西,与众不同的人永远都会与众不同,刻在骨髓深处的骄傲和执拗永远也抹除不掉,她的身上,永远都有吸引人的亮光。   而且,困难艰险时的与众不同有惊心动魄之美,平淡生活中的与众不同亦有生趣盎然之美。   说实话,和冒险生活相比,英格兰的绅士更喜欢山水田园间的闲适生活,你怎么知道,在归于平淡安稳之后,他的感情不会在日复一日的温馨幸福中日益沉淀,最后积累成不可动摇的堡垒?”   裴湘没有出声,但是她的嘴角因为这话而微微上扬,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喜悦弥漫在眼角眉梢。   达西从一开始的无措中恢复过来以后,思维再次变得敏锐,他察觉到了身旁之人的情绪变化,乘胜追击:   “还有就是,露西,你刚刚提到的,绅士会遇到另一个年轻漂亮不守规矩的女孩子,会重复当初心动爱恋的悸动过程,那就是说,你担心他会移情别恋到一个相似的、但却更年轻的姑娘身上,对吗?”   “这是非常容易发生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人之常情。”   达西没有在意裴湘语气中的淡淡嘲讽,笑着问道:   “露西,如果你是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会接受这种倾慕吗?会不鄙夷这个移情别恋的男子吗?会心安理得甚至心满意足地占据男子身旁的位置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这毋庸置疑。”   “这就是答案了。”   达西的声音如同潺潺流水,滋润流淌过裴湘的耳畔:   “露西,挑剔的绅士不会喜欢劣质的仿品的。   如果那个年轻女孩儿接受了,就说明她的品格远远不如绅士的妻子,而绅士若是没有中了巫术,就不该移情这样的人。   如果年轻女孩儿拒绝甚至鄙夷他,那么,那名绅士就已经遭受到严厉惩罚了。”   “什么样的严厉惩罚?”   “自我厌弃和自甘堕落。”   这时,马车刚巧抵达裴湘的住处,两人的探讨戛然而止,达西先跳下马车,而后扶着裴湘下来。   分别前,裴湘把话题绕回到了最开始:   “所以,达西先生,你依旧要劝宾利先生格外慎重吗?”   达西轻笑一声:“是的,威尔克斯小姐,虽然你和我之间的讨论已经偏离了最初的主题,但是,我依旧没有忘记话题的初衷,就是希望我的朋友能够谨慎选择婚姻。”   裴湘鼓了鼓脸颊,飞快地把手从达西的手中抽了出来。   达西紧接着说道:“当然,我也考虑了你的建议,我承认,我更多地从世俗功利的角度考虑了查尔斯的亲事,而忽略了查尔斯的真正心意和婚姻生活中的相处问题。   因此我决定,在给查尔斯提供建议的时候,会修改我的部分措辞和观点,更多地考虑班内特小姐本身的教养和性格,并请查尔斯重视一下如何平衡亲人和岳家的关系。”   这话让裴湘莞尔一笑,宾利先生对她不错,作为朋友,她自然希望他顺顺利利的。   当然,她并不会认为,只有按照原著促成了宾利先生和班内特小姐的婚事,才能让宾利幸福。   毕竟,剧情早就发生变化了,而这个世界也是真实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人都在发生未知的变化。   但她确实认为那两人挺相配的,而且真心相爱,这是她作为朋友的观点,她自然会表达出来。   即便,这和达西先生的观点有些小小的冲突,但是裴湘不会刻意迎合他,也不会刻意唱反调,她更愿意心平气和地同他商谈甚至辩论,看看最后谁能说服谁。   达西的眼睛亮了亮,他从裴湘的笑容里感受到了一些新的东西,他忽然意识到,有关宾利问题的讨论,算是他和裴湘相处模式中的一个小小突破。   之前,他和她关注都是麻烦和危险,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常见的意外和阴谋。   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其实细究起来,是远离了他们的真实生活的,是充满戏剧冲突和浓重色彩的。   而这次讨论宾利感情问题的时候,两人的相处模式和解决问题的态度方式,才真正贴合到了日常的琐碎和真实当中来。   有关朋友,有关婚姻,有关柴米油盐,这才是平凡人生的主调。   ——将来,还会谈及生儿育女,谈及下一代的教育,谈及如何管理庄园佃户和各类产业,谈及人情往来,谈及早餐晚餐宵夜的食谱,谈及该去哪里度假……   ——但是,我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明确的答复和承诺。   ——她……应该是和我抱有同样的想法吧?   达西低敛眉目,打住了心里面的缤纷想法,他告诫自己,半年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思考另外一些更加常见也更加深刻的问题了。   “我们刚刚没有争吵,对吗?”   “没有,我们都在尝试着说服对方。”裴湘扬了扬眉,表情慧黠。   达西低头沉吟了一下:“可是,我们似乎都没有完全妥协,没有达成一模一样的见解。”   “但是我们都感到比较满意,不是吗?”   “是的,我没有感到不快和烦闷,甚至希望,下次还能够从你这里得到不同的建议。”   “我亦然。”   两人在门口作别,之后,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再见过面,也没有联系彼此。   这天,裴湘从外面回来,管家递给她一封来自班内特小姐的信,原来,在伦敦停留了一个多月后,班内特母女三人准备返回赫特福德郡的朗博恩了。   临行前,班内特姐妹准备上门拜访裴湘,并和她辞行。   裴湘自然欣然同意,她不仅要热情招待两位年轻的姑娘,还打算请她们去看伦敦最近上演的新剧。   飞快地写好回信后,裴湘吩咐管家尽快把信送出去。   第二天,裴湘接到回信,班内特小姐们答应了裴湘的邀请。   同时,伊丽莎白小姐在信中写到,因为读信的时候宾利先生、史密斯森先生等朋友也在身边,大家都对新剧目感兴趣,所以打算一起出行,询问裴湘是否介意。   裴湘自然不介意,她立刻写信回复了伊丽莎白,约好了具体的时间和见面汇合的地点。   晚上,伯纳德从外面回来,裴湘和他提了几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毕竟,两人现在还有婚约关系,不好一直不同时露面。   伯纳德一边按着酸痛的肩膀,一边答应了裴湘的提议:   “正巧,我也想看看把宾利先生迷得神魂颠倒的姑娘是什么样子的,这次不去见见,说不定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裴湘停下了翻书的动作,诧异地看向伯纳德:   “你决定了?要回去帮那位陛下?”   “是啊,既然有这个意动,就趁早不趁晚呗。   而且,老伯纳德那边一直催促我回去,我的借口都快要用光了,不如干脆去巴黎,这样,我的老父亲也没有理由让我回美利坚了。”   ——反正英格兰这边的两方人马都被我清理得差不多了,剩下三两个小喽啰,不成气候。   裴湘轻轻嗯了一声,依旧没有深问伯纳德之后的各种安排,只是关心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你准备怎么脱身?别留太多的麻烦给我。”   伯纳德勾唇一笑:“放心吧,露西,我一直记得你的救命恩情呢,而且,对待真诚的朋友,我可是从来不吝啬的。”   裴湘淡淡地瞥了伯纳德一眼,等他给出一个具体的解释。   “好吧,不好糊弄的姑娘。下个月的复活节,我会邀请艾伯特夫人去巴斯游玩,到时候会发生一场‘意外’事故,你可以在伦敦等着报丧信和我的律师。”   “律师?”   伯纳德讨好一笑:“因为死得急,有些明面上的产业还需要你帮忙看一下,等老伯纳德那边派人来接手了,就不用再麻烦你了。”   裴湘暗自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在英美开战之前,可以处理完这一摊麻烦,而且帮伯纳德看管产业,对她的计划也是有好处的,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她这样痛快点头,伯纳德反而疑惑了。   于是,裴湘慢吞吞地加了一句:“代管产业期间,所有经营利润分一成给我。”   这下,伯纳德就觉得心安了。 第39章   三天后,裴湘把伯纳德介绍给了班内特姐妹,两位年轻姑娘第一次见到裴湘的未婚夫,先是被他俊美耀眼的外表晃了一下眼睛,而后,两人在伯纳德温柔多情的笑容中,立刻想起了有关这人的传闻,心里便忍不住生出唏嘘遗憾之感。   史密斯森兄妹和宾利先生这次也来了,倒是宾利小姐没有出现。   史密斯森小姐和裴湘悄悄咬耳朵,说卡罗琳·宾利原本是准备一起来的,但她听说达西先生今晚要去某家俱乐部参加聚会,并不会来剧院看戏,便临时改口,说她感到有些不舒服,要留在家里休息一晚上。   对于宾利小姐爱慕达西先生这件事,史密斯森小姐是绝对不希望对方心想事成的。   倒不是她也渴望达西夫人的位置,而是因为在最初结识的时候,卡罗琳·宾利把史密斯森小姐当成过情敌来防范,说了不少明褒暗讽的闲话。   虽然后来证明是一场误会,宾利小姐也委婉示好过,但是,史密斯森小姐可一直记着这桩恩怨呢。   裴湘笑吟吟地说道:“宾利小姐不来观看今晚的演出,说不定会感到遗憾的,今晚的女高音是塞斯塔小姐,而且我听说,唱完这一场,她就要离开这个舞台了。”   史密斯森小姐点头赞成:“我也听说了,唉,真可惜,我一直喜欢塞斯塔小姐的歌唱技巧。”   走在前面的宾利先生听到裴湘二人的对话,连忙给班内特小姐介绍那位有名的女高音塞斯塔小姐,陪在伊丽莎白小姐身旁的史密斯森先生跟着补充了一些见闻,两对男女谈笑风生。   见此,裴湘悄悄询问史密斯森小姐:“你哥哥对伊丽莎白小姐?”   “哥哥在家里称赞过伊丽莎白小姐,最近也总去拜访她们的住处,不过,现在谈这些有点儿为时尚早,我们家里面,嗯,可能会比较反对。”   裴湘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史密斯森小姐又补充了一句:   “其实,我家里是希望哥哥能够和达西家结亲的,他们更喜欢乔治亚娜·达西小姐,不过要我来预测的话,这个可能性很小。”   “达西小姐今年才十六岁吧?谈婚论嫁有些早。”   “可她是达西先生的亲妹妹呀,而且,还有至少三万英镑的嫁妆。”史密斯森小姐拉长了语调,故意模仿某位精明夫人的语气,并做了个趾高气昂的表情,逗得裴湘一乐。   一路热热闹闹地走进剧院包厢,众人依次落座,等到舞台上的帷幕开启后,裴湘就不怎么和旁人聊天了,她喜欢全神贯注地欣赏演出,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分神。   大概是因为有过在剧院里打工的经历吧,裴湘十分了解演员和幕后工作人员的辛苦。   她知道,每晚的演出都浸润着剧院人员的心血与汗水,所以,她选择用真诚专注的态度来尊重这份日夜苦练后的成果。   至于身边的人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就不在她的关心范围内了。   等到剧终人散时,外面下起了大雨。   “诶,今天怎么这么挤?往常遇到下雨的天气,也没有这么混乱呀。”   “大概是因为,呃,今晚是塞斯塔小姐的最后一场表演吧,观众非常多,几乎都坐满了。”   “那也不该这么忙乱呀,简直像下等人聚集的地方。”有人嘟囔着抱怨。   “哦,前面传话说,外面的雨势有些大,门前全是积水,各家的马车过不来了,再加上今晚人多,才一时安排不开的。”   在剧院门口,宾利先生护着简·班内特小姐上了马车,史密斯森先生也给伊丽莎白小姐撑起了伞,裴湘注意到史密斯森小姐不太高兴的神色,悄悄捅了捅伯纳德,示意他先把这位年轻姑娘送上马车。   伯纳德无奈地耸了耸肩,听话地离开了裴湘的身边,可心里面免不了暗自吐槽。   他在伦敦这边得到的多情护花名声,一半是自己故意制造的,另一半就是露西这丫头帮他堆砌的。   她对某些女性总有一种绅士般的礼让关照之情,有时候,她不方便直接出手相助,就指挥他这个“未婚夫”出手,慢慢的,他的名声就变得奇怪起来。   裴湘此时一个人站在屋檐下等待,因为剧院门口人来人往的,大家都急着乘上马车离开这里,再加上风雨和积水的原因,场面就有些嘈杂忙乱。   裴湘躲过几次喧闹的人群,渐渐就被挤到了边缘,她看了看四周,干脆直接沿着高高的台阶和断断续续的屋檐遮挡,一路小跑到路口的位置。   终于不用来回躲闪了,裴湘松了一口气。   这时,马路对面的一辆黑色马车突然转向,朝着裴湘躲雨等人的位置行驶过来。   裴湘往后退了半步,防止车轮和马蹄溅起的泥水弄脏她的裙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辆临时转弯儿的马车没有疾驰而去,反而在她的不远处停了下来。   “威尔克斯小姐,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菲茨威廉·达西从马车上跳下来,踩着积水大步走向裴湘。   他快速撑开一把黑色的大伞,直接举到裴湘的头顶,又挪了两步站在风口的位置,用后背替裴湘挡住了夜晚的冷风冷雨。   裴湘原本没有觉得有多冷,也没有觉得自己有多狼狈,但是在达西先生撑着伞走过来的这一刻,她忽然就很矫情地抽了抽鼻子,觉得眼眶有些酸。   可是,这种小情绪来得莫名其妙,消失得也飞快,在男人高大身影的笼罩下,她那一点点奇怪的仓皇感被迅速安抚住了,旋即,裴湘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我在等马车呢,你是路过这里吗?”   “嗯,刚从俱乐部出来。”   达西注意到裴湘已经被淋到了稍许的雨水,一缕头发贴在额头上,眉头微蹙:   “伯纳德呢?他今晚不是和你一起出来的吗?”   “我让他先送史密斯森小姐上马车了,剧院门前的积水比较严重,马车过不来,只能步行一段距离。”   “先去我的马车上吧,我送你回去。”   “伯纳德马上就过来了。”   “我留下一个仆人在这里,让他帮你给伯纳德传话。”   裴湘正想回答,不远处传来伯纳德的声音:“露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伯纳德撑着伞,身后跟着一位男仆,他一边喊话一边朝着裴湘和达西的方位踏步而来。   “哦,达西先生你在这里?晚上好,达西先生。”   达西点了点头,低头看了裴湘一眼:“伯纳德先生,既然你来了,那我就把威尔克斯小姐交给你了,别再让她一个人站在风雨里了。”   伯纳德眨了眨眼,莫名觉得自己被挑衅了。   “当然,我肯定会照顾好露西的,这就不需要达西先生多操心了,还要感谢你帮露西撑伞呢,改日,我一定亲自登门道谢。”   达西又把伞往裴湘的方向倾斜了一些,淡淡地说道:   “快送威尔克斯小姐上马车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伯纳德哽了一下。   裴湘左右看了看,冲着不远处的男仆伸出手,示意对方把手中多余的伞递给她。   “达西先生,你也快回去吧,晚上温度低,你回去后注意保暖。”   “威尔克斯小姐,你也要多加注意。”   说着话,裴湘自己撑起了伞,朝着达西摆了摆手告别后,便跟着带路的男仆朝着伯纳德的马车走去。   “那么,达西先生,回见。”伯纳德朝着菲茨威廉·达西微微鞠躬,笑眯眯地离开了。   达西撑着伞站在雨中,默默望着裴湘纤细的背影,隔着雨幕,这一刻,他并没有收敛起眼中的浓烈情绪。   直到伯纳德家的马车启动了,达西才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另一辆路过的马车从附近驶过,坐在车里的伊丽莎白透过车窗,刚巧看到了路灯下的这一幕。   她眼中闪过疑惑。   “莉兹,在看什么,快把车窗关上,雨水都飘进来了。”   “哦,哦,好的。”   伊丽莎白从怔忪中回过神来,又朝着刚刚那个地方望了一眼,发现达西先生已经离开了,她便合上了车窗。   ——达西先生对威尔克斯小姐……   ——大概是我想多了吧!   ——雨夜和灯光总会造成朦胧的误解。   深夜,伊丽莎白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总是回想起偶然瞥见的那一幕,越是回忆,越觉得自己没有理解错达西先生的表情,以及他沉默凝望的姿态。   ——那是不舍和隐忍吧?   伊丽莎白把被子蒙在头上,不愿相信那个骄傲的达西先生会倾慕别人的未婚妻。   ——看样子,他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感情。   ——上次参加宾利家的聚会,达西先生并没有对威尔克斯小姐献殷勤,他们之间虽然有过谈话,可那都是符合朋友间的礼节的,没有任何越界和不妥当。   ——而且,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两人有什么私下里的往来,一般都是在社交场合见面谈话。倒是威尔克斯小姐的那个未婚夫,名声在外,实在不是良人。   想到威尔克斯小姐、伯纳德先生和达西先生三人的性格、外貌、财富地位,以及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伊丽莎白在被子里睁大了眼睛。   ——所以,达西先生一直在暗恋威尔克斯小姐?   ——据说,威尔克斯小姐和伯纳德先生在美利坚的时候就有婚约了。   ——他们在伦敦认识了达西先生,这样推测下来,是达西先生出现晚了,他一见钟情?而后喜欢上了一个不合适的人?   伊丽莎白忽然想起达西在赫特福德郡时的种种表现,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也许,他当初根本就不是因为过于高傲,以至于不愿意结交我们这些乡绅人家。而是深陷暗恋当中,一直郁郁寡欢,没有心情认识新朋友。   ——所以他才在舞会上那样评价简,说她只是容貌尚可,不算出众,若是他的心上人是威尔克斯小姐的话,我勉勉强强算是能够理解达西先生的话了。   ——在爱慕者的眼中,被爱慕的人自然千好万好,而且,威尔克斯小姐确实出众。   ——如果她不够好的话,达西先生那样高傲的人,怎么会明知道不合适还要动心呢,怎么会那样苦苦压抑呢。   伊丽莎白再次回忆起大雨中的达西先生,忽而觉得他也不容易,即便拥有令人羡慕的财富地位,拥有过人的才学外貌,但是在感情上,他也如同任何一个平凡人一样,患得患失,常常不能心想事成、顺心如意。   ——还有威尔克斯小姐,有着那样的未婚夫,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伊丽莎白不能否认伯纳德先生的魅力,但也无法忽视他的花心传闻。她觉得,在威尔克斯小姐的婚约中,还是不幸的成分居多。   忽然发现了一个大秘密的班内特二小姐抓了抓头发,命令自己不要继续思考下去了。   既然达西先生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感情,而且看上去,他也没有破坏别人婚约的打算,那她也不能仅仅凭借着偶然瞥见的一幕,就任意揣测和胡思乱想。   在重新入睡前,伊丽莎白想,既然达西先生的种种傲慢表现情有可原,那她就不计较他看不上简这件事了,当然……还有他对她的无意冒犯。   伊丽莎白对达西没有了芥蒂和偏见,自然就不会再特意注意和观察他,自此以后,菲茨威廉·达西之于伊丽莎白·贝内特来说,就真的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年轻绅士了。   纵然他有权有势,却和她交集甚少,再不会对她的生活和心境产生影响,无论好坏。   第二天,伊丽莎白看着早早登门拜访的史密斯森先生,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这次聚会之后,没过多久,班内特姐妹便离开了伦敦。   据说,宾利先生在一个星期之后也返回了内瑟菲尔德庄园,这次和他一起离开伦敦的朋友,不再是达西先生,而是史密斯森先生。   裴湘依旧在做着返回美利坚的准备工作,鉴于最近一段时间里英美之间的紧张局势,她显得非常迫切。   但是,意外往往会降临在最忙乱的时候,就在她高兴地告诉大家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候,之前早就联络好的供货商又出现了问题,这个变故再次绊住了她和伯纳德的返美行程。   “是的,伯纳德一定要那一家的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裴湘浅笑着和几位夫人聊起最近的情况:   “伯纳德可不会听我的,他做了决定,就把事情交给代理人处理,我插不上手的。   只是,那些代理人来找伯纳德的时候,并不是总能碰到他,这时候,就需要我来临时处理一些具体的事务。”   “这样就很不错了,他让你接触这些,就是信任你的表现,不过,确实是辛苦你了,要和那些枯燥烦扰的俗务打交道。”   裴湘含笑着听着几位养尊处优的夫人说话,偶尔附和一声,几场聚会之后,认识的人就都知道她和伯纳德的近况了。   虽然免不了有人会在背后嘀咕,猜测是因为伯纳德舍不得离开艾伯特夫人,才故意拖延时间的,但大多数人还是觉得裴湘没有说谎。   毕竟,伯纳德的几位代理人确实被她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儿买这个,一会儿预定那个,看得外人眼花缭乱。   等到三月末复活节期间,一些体面的人家相继离开伦敦去其它地方度假。   裴湘依旧留在伦敦城里忙碌,而她的未婚夫伯纳德却带着艾伯特夫人悄悄去了温泉疗养胜地巴斯。   说是“悄悄”,却又不是真正的掩人耳目,伯纳德在离开伦敦的时候,“不经意”间遇到了几位熟人,很快,大家就都获悉了他的行程。   这天,裴湘正在吃早餐,就见管家一脸惊慌失措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位风尘仆仆的先生,外套上还带着早春的寒气,一看就是连夜赶路而来。   “威尔克斯小姐,这位安德森先生有重要事情汇报。”   裴湘放下手中的餐具,脸色也跟着严肃起来:“请说。”   “威尔克斯小姐,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请您节哀……”   伯纳德意外身亡的死讯传进了伦敦,裴湘因为惊闻噩耗而晕倒了,等她再次清醒过来之后,才在女仆的搀扶下勉强走出卧室,强忍着悲痛听报讯之人讲述伯纳德“遇难”细节。   等她听到伯纳德是和艾伯特夫人一起出事的时候,面色更加难看。   “他们一起去了巴斯?你说,艾伯特夫人当时也在马车上?”   “呃……是的,威尔克斯小姐。”   报讯之人放低了声音,他没有告诉面前这位可怜的小姐,他的未婚夫在马车翻到的时候,一直护着身旁的艾伯特夫人。   虽然两人最终双双遇难了,但是,伯纳德的脸血肉模糊,几乎全都被毁了,而艾伯特夫人除了两处致命伤外,脸上没有多少划痕,救援的人们很快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至于血肉模糊的伯纳德先生?救援之人当然不用再三确认,因为谁都知道那是伯纳德先生的马车,他当时就在车上。   裴湘叹了一口气,其他人认为她是在叹息自己的遭遇和未婚夫的死亡,只有裴湘自己知道,她是在叹息艾伯特夫人,这场事故,大概唯有艾伯特夫人是真正遇难了吧。   ——我若是没有步步为营,谨慎再谨慎,又用救命恩情软化伯纳德,艾伯特夫人今日的惨剧,同样会是我的下场。   因为知道了伯纳德遇难时的大体经过,裴湘眼中的伤痛淡了不少,脸色也不是初闻噩耗时的惨白,看着像是渐渐振作了起来。   她这种快速稳定情绪的表现,并没有惹来什么闲话非议,反而,大家更加同情她了。   第二日,伯纳德在伦敦的代理人和律师登门拜访,原来,在出事前,伯纳德就交代过,他若是不在伦敦或者不方便管理产业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交给裴湘打理。   “这样吧,我先代管一阵子,管家,你通知伯纳德先生在美利坚的家人了吗?”   “威尔克斯小姐,昨天……接到报信后,我就让人通知了。”   裴湘微微颔首,眉宇间全是疲惫和倦怠,她扯了扯嘴角,语气淡淡地说道:   “那就好,等伯纳德家来人,我就把这些产业上的事情交还给他们,而且,伯纳德的后事如何处理,最终也要伯纳德家的人说了算。”   在伦敦,裴湘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伯纳德的身后事,并准备搬出伯纳德的房子,去自己早就偷偷置办好的宅子里居住。   当然,她对外的说辞是不想睹物思人,并且,伯纳德和艾伯特夫人的事让她感到极其失望,她现在真的无法面对曾经的一切。   而在肯特郡的罗辛斯庄园,正在吃早餐的达西接到伦敦方面的报讯,蹭地一下子站起身来,非常失礼地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达西?”凯瑟琳·德布尔夫人诧异地看着一向稳重的外甥,想不明白有什么事让他如此失态。   达西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缓了一口气,然后才看向凯瑟琳夫人和安妮表妹,微微鞠了一躬:   “抱歉,失礼了,只是忽然听闻一位朋友的噩耗,我太震惊了。”   仆人帮达西重新摆放好餐具并扶起椅子,达西再次落座。   “达西,是你的哪位朋友遭遇了不测?这真是太糟糕了。”   “姨妈,我猜你并不认识他,是我在伦敦结识的朋友,路易斯·伯纳德,他在去巴斯度假的途中遭遇了意外。据说是惊了马,车子从陡坡上翻了下去。”   “哦,愿上帝庇佑这个可怜的灵魂。”   接下来,凯瑟琳夫人就开始在餐桌上讲起了旅途中可能会遭遇到的各种意外,讲着讲着,又提起了她对女儿安妮的担忧,从她的身体状况到她的学业,企图让外甥多了解一些自家女儿的优秀品格,最好产生一些爱慕之意。   达西心不在焉地听着凯瑟琳夫人的念叨,思绪已经飘散开了。   他想起裴湘对他的承诺,她说半年之内就能解决掉婚约问题,他是相信她的,但却没有料到会如此突然。   ——早知道……就不离开伦敦了。   ——可是,她是怎么预料到伯纳德的意外身亡的?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伯纳德真的死了吗?   ——也许,她之前准备的解除婚约的方式,并不是这种死亡事件,那么,她现在是不是也感到措手不及?   ——伦敦那边,她要一个人面对诸多事务吗?   ——伯纳德家的人肯定要从美利坚赶过来的,还有,那些和伯纳德打过交道的神神秘秘的人,他们会找露西的麻烦吗?   一时之间,达西的心里充斥着各种担忧和疑惑,他甚至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一下自己的未来,全被患得患失的心情干扰了。   再有就是,无论如何,无论真假,伯纳德的死亡都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达西虽然不会感到悲痛,但也不会因此而喜悦庆幸,面对消逝的生命,达西唯有沉默以对。   此刻万般复杂中,他最担心裴湘的处境。   因此,菲茨威廉·达西放下未吃完的早餐,向凯瑟琳夫人和安妮表妹简短致歉后,就准备立刻离开罗辛斯返回伦敦。   凯瑟琳夫人自然拦不住执意要离开的外甥,她表示很失望,因为又失去了一个撮合达西和安妮的机会。 第40章   当达西骑马离开罗辛斯庄园的时候,在伦敦某街区的一幢房屋内,有两人也在谈论伯纳德的意外身亡。   “外人说伯纳德是死于惊马意外,但是我猜测,他应该是死在那位派出的暗探手中。   上次宴会,那个艾伯特夫人就非常可疑,可惜,伯纳德把所有事情都揽过去了,不让我们插手,现在他出了意外,好多线索都断了,真是可惜。”   “诶,你说,伯纳德摆在明面上的那个未婚妻,会不会知道一些内幕?”   “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   最先说话的人嗤笑一声:“伯纳德又没有疯,也没有被美色冲昏大脑,怎么会把这些要命的事情透漏给她?”   “我就是随便猜测一下,你说得对,连咱俩都没有接触核心机密的机会,啧啧,我当然不信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能参与这些事。   不过,费尔南,我和你提这个,是想说,万一伯纳德在威尔克斯小姐面前提过只言片语呢,虽然她不一定会意识到什么,但是难保她会和别人讲啊,这里面还是存在一些风险的。”   这话使得那位叫做费尔南的人露出沉思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找机会解决掉那个威尔克斯小姐?”   “防患于未然,费尔南,宁可错杀,我也不愿意给自己留下隐患,哪怕微乎其微。”   “可是,这个威尔克斯小姐挺受这些英国佬的欢迎的,毕竟仔细算一算血缘和身世,她也是个英国人呢。   如今,伦敦有不少体面人家都和她保持了良好的关系。我们若是要动她,一旦露出什么破绽,会不会得不偿失?”   “这就是我来和你商谈的原因啊,咱们来评估一下,处理掉那个威尔克斯小姐合不合算?   要是代价太过高昂的话,以咱们如今这种如履薄冰的处境,确实不应该招惹她,但若是顺手的事儿,我的建议是,最好斩草除根。”   费尔南挺赞同这个意见,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生机勃勃的花草,做了决定:   “先等一等,至少要看一看伯纳德家族的态度,毕竟是路易斯·伯纳德曾经的未婚妻。   过一阵子,伯纳德家族肯定会派家族成员来伦敦,他们若是继续维护威尔克斯小姐,依旧承认她和伯纳德家有关系,我们就不能伤害她。   若是伯纳德家族正式宣布两人婚约解除,威尔克斯小姐不再受到伯纳德家族的庇护,那我们就可以按照你说的做了,悄无声息地制造一场意外。”   “诶,还是你考虑周全,我忘记伯纳德家族的态度了。行,就按你说的办。”   自以为是的阴谋者们定下策略,静待时机。   被他们视作小小隐患的裴湘则在忙着搬家事宜,这个时代搬家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特别是,裴湘很喜欢那个即将入住的新家,总想在各个细节上做到尽善尽美。   ——毕竟,是我在这个时代拥有的第一幢房产。   “威尔克斯小姐,您实在不必如此着急搬家,我相信,即便伯纳德先生已经遇难了,但他的灵魂肯定愿意继续庇佑您,这里是您和伯纳德先生的家,谁也不会把你赶出去的。”   服务于这座宅子的老管家看着裴湘忙进忙出,以为裴湘是担心美利坚那边来人之后,会不同意她继续居住在这里,才如此急匆匆地搬家的。   裴湘幽幽叹了一口气,半真半假地解释说:   “等伯纳德的家人抵达伦敦之后,我继续住在这里就不合适了,反正,我在伦敦也有房产,早晚要搬出去的。   再有就是,我确实不想继续面对这座房子里熟悉的一切了,待在这里的每一个夜晚,都能让我回忆起曾经的故事。   有喜悦的,当然也有悲伤的,这让我的心情难以平静,总是郁郁寡欢,所以,我想尽早离开这里。”   得到这样的答复,老管家也不好继续劝说和挽留裴湘,只能尽心地做好裴湘交代的事情。   这日午后,有仆人进来禀告说,达西先生来访。   裴湘放下手中的事务,整理了一下衣裙发鬓:   “请达西先生去小客厅吧,吩咐厨房准备好茶水点心,我稍后就到。”   仆人领命而去,裴湘没有马上下楼,而是回到卧室,从梳妆台的内格里拿出一些资料,放在雕花的精美盒子里之后,才轻提裙摆走下楼。   “达西先生,午安。”   “威尔克斯小姐,午安,你还好吗?”   达西在裴湘进门之前,并没有落座,而是站在窗边望着花园出神,听到裴湘推门进来的响动后,匆忙回过头来。   “达西先生,我还不错,倒是你,看上去有些憔悴。”   “听闻伯纳德先生的事情后,我就立即骑马赶回来了。”   他认真地端详裴湘的面色,发现她看着沉静哀伤,面色苍白,但是唇边的笑意却非常轻松,一双星眸水润明亮,并没有多少难过的情绪。   达西松了一口气,同时,他对伯纳德意外亡故这件事有了更多的猜疑,一些想法渐渐形成。   “威尔克斯小姐,这里谈话方便吗?”   裴湘走到茶几前坐下,给自己和达西分别倒了茶。   “这里很安全,达西先生,每当我和伯纳德有秘事需要商谈的时候,我们或者选择他的书房,或者选择这里,请放心,在这里交谈,不会留给其他人一丁点儿的窃听机会。”   达西抿了抿唇,他觉得裴湘在向他透漏一些重要的内情,否则,正常的人家,为什么要准备这样防窃听的房间,正常的婚约关系,为什么要经常谈论秘密之事?   “露西,你之前给我的承诺,说是半年之内就可以让自己摆脱麻烦,离开充满危险谜团的路易斯·伯纳德。   我那时候就考虑过你的解决办法,却没有预料到,最后会是这种结果,以伯纳德先生突然死亡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   裴湘歪了歪头:“达西先生,你怀疑我策划了什么?”   达西喝了一口茶,抬头反问裴湘:“你觉得……我会怀疑你什么?”   裴湘莞尔:“你会怀疑很多东西,但是……你当然不会怀疑——是我策划了伯纳德的死亡。   然而你觉得,我非常有可能提前知道了这件事,于是,你开始怀疑那场意外事故的真实性,对不对?”   “你很了解我,我很高兴,露西。”   “正如你了解我一样,达西,只是,从咱们见面开始,你就一直板着脸,我实在是不能相信你在高兴。”   达西的眼中划过一抹温和笑意,又飞快敛去。   从进屋到现在,这个男人周身弥漫的冷峻沉肃之势总算消减了几分,但却绝对没有达到冰雪消融的暖度。   他在察觉到整起事件背后的险恶复杂后,立刻告诫自己,不能轻易露出笑脸,否则的话,对面这个胆大包天的姑娘会觉得受到了鼓励,说不定以后会更加喜欢铤而走险的。   “露西,见到你之前,我觉得至少应该安慰你一下,但是现在——当我已经足够敏锐到可以判断出你的真实情绪后,我认为,温声细语只能纵容你的冒险精神,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裴湘瞪圆了眼睛打量身旁的男人,发现他是在真心实意地制造严肃气氛,更因为后怕和关切而在努力劝导她,便莫名气弱了三分。   “达西,咱们之前有过半年承诺的,如今我提前完成任务,按照常理来说,你该夸奖我的。”   达西挑眉,说话的语气忽然变得轻缓低柔,暗藏一丝危险:   “夸奖你什么呢,露西?按照常理来说,瞧,这是你的原话,对,按照常理!听闻噩耗,我该劝你节哀顺变的,并对伯纳德先生的早逝表示遗憾。   可是,以我的理智推断,我现在没必要说出这样符合人之常情的安慰话来了,因为,噩耗不一定是真实的。   至于夸奖之类的话,实在和当下的状况不符,恕我说不出口。”   裴湘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只觉得这人低声说话时太撩人,就连尾音里的淡淡慵懒嘲讽都好听得很。   这是达西第一次用这种危险的语气和她说话,没有彬彬有礼的含蓄,没有温文尔雅的庄重,随意,闹脾气,转折处藏着小情绪,却相当犯规。   她低眉顺眼地给他的茶里加了牛奶和砂糖,借此移开了眼中遮不住的闪闪亮亮。   ——矜持!矜持~   奈何,低头倒茶并不能躲开某些诱惑,达西仍然不愿意放过她的耳朵,说话的语调更加低沉丝滑,带着一点点的贵族傲慢腔调,华丽奢靡而不自知。   裴湘咬了咬唇,忽然慧黠一笑,趁着达西停顿的时候,用他刚刚的原话打趣道:   “达西先生,你刚刚说,你现在不能说出符合人之常情的安慰话,不能劝我不要伤心,却把原因归结于不知噩耗的真假,这可有些言不由衷。   其实说实话,你不能说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有了一个心上人吗?你的心上人若是真的过于伤心——为了另一个男人,那你该怎么办呢?”   裴湘的故意曲解,令努力维持严肃气氛的绅士猛地沉默了下来,他被这样突如其来的调侃弄得心跳骤停。   紧接着,心脏中的血液仿佛全都涌到了他的脸颊和耳后。   “露西,不要随意曲解我的话,认真一些。”   裴湘倾身向前,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她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年轻绅士的五官,而后朝着他嫣然一笑,吐气如兰:   “真的是曲解吗,达西先生?你能完全否认吗?”   达西忍不住微微后仰,躲离近在咫尺的诱惑,他的视线迅速偏移,最后定在了手中的茶杯上。   “咳,露西,矜持一点。”   “矜持什么?”裴湘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一边坐正一边轻轻揉了揉耳朵。   “有些话,该由绅士这一方首先挑明的!”   裴湘眼见着这人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开始用正常的音调和她说话,同时也不准备继续“秋后算账”了,立刻见好就收,不再过分打趣这位严谨端肃的英伦绅士。   ——不能再继续那样聊天了,这种一本正经教训人的语气,唔,实在太有吸引力了,简直不合常理。   于是,她立刻换了一个话题,说起了正经事。   “达西,你猜得没错,伯纳德应该还活着的。   但是,他有没有受伤?此时此刻是在不列颠岛屿上,还是已经返回法兰西了?我都不清楚,也不打算弄明白。   我只知道,我和他的合作已经告一段落了,之后,就是各自开启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这话果然让达西暂时忽略了之前的初衷,顺着裴湘的意愿认真思索起来。   “返回法兰西?伯纳德家族……果然,那是个麻烦人物。”   达西想到他之前查到的那些线索和碰到的疑团,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原以为,他掺和的事情是英美之间的较量,有关港口商贸和船运的。毕竟伯纳德家族已经在美利坚扎根,并且拥有不少的相关产业,却没有想到,他们始终还有王朝复辟的野心。”   “抱有这种想法的流亡贵族并不少,不仅法兰西的,还有其他被占领国家的前皇室前贵族们,况且,英格兰也是支持君主制度的。”   “那不一样,英格兰的政治·局面是独一无二的,欧洲大陆那边的王党复辟……他们若是坚持搞过去的那一套,即便短暂成功,也长久不了,伯纳德是个聪明人,怎么会愿意一直陷在这种漩涡里?”   裴湘摇了摇头,轻笑道:   “瞧,你也说了,伯纳德是个聪明人,所以,不止王党复辟这么简单的。   伯纳德家族是一回事,路易斯·伯纳德本人又是另一回事。   那是个具有叛逆精神和宏伟理想的男人,从来没有俯首称臣的意识。   在他看来,无论是躲在意大利的路易十八,还是如今身居巴黎的那位陛下,都不配得到他的跪拜,当然,他也不稀罕别人的跪拜。   达西,你别忘了,路易斯·伯纳德十岁以后,是在美利坚那片土地上长大的。   他的成长经历挺复杂的,目睹过父辈们在宫廷中的奢华放诞生活,亲历了大革命时的恐怖压抑和狼狈逃亡,之后,他又在美利坚接触到最激进的启蒙思想。”   这又是一段信息量非常大的表述,达西眉头紧锁:   “你是说,他不准备遵照家族的指示行事,也不赞同任何形式的君主制,他想要另起炉灶?   不,他既然选择假死脱身并放弃路易斯·伯纳德的身份,就说明,他已经完成了另一从身份上的转变,否则的话,他不会安排那场意外的。”   裴湘轻轻颔首,又和达西简单地说了一下艾伯特夫人的事情。   当然,对于艾伯特夫人的真实身份,裴湘并没有充分的证据,她只有自己的推断和从伯纳德那里得到的只言片语,关于这一点,她同样告诉了达西,至于他是否觉得她的判断准确,那就得看达西的思维模式了。   然而,达西并不是特别关心所谓的暗探情报人员,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另外一些违和之处:   “露西,按照你所说的这些情况来看,伯纳德的真实立场是一件非常隐蔽的事情,他为什么会透露给你?   在你得知了这些秘密后,他怎么会轻易放手,把你一个人留在英格兰,而不是试图继续控制你?”   裴湘摊了摊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达西,我怎么敢让他知道,我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秘密身份。   我曾经答应过你,会和你坦白一切真相,所以,今天才说出了这个秘密。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向第三个人提起这件事了。”   达西眸色深邃,他对裴湘郑重发誓,今日二人的对话,他绝对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秘密永远会是秘密。   裴湘自然相信达西的人品,她对他的一切好感,也是起始于恩情和照顾,若是达西辜负了她的这份信任,裴湘想,就算是报恩了吧,到时候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当然,至今为止,菲茨威廉·达西从来不曾让裴湘失望过,反而,他给她的惊喜越来越多。   “这几年,我一直在装傻,但又不能装得太傻,我谨慎地控制着和伯纳德之间的亲疏远近。   太亲近了,我就不能脱身了,太疏远了,我担心他随时会把我当作挡箭牌丢出去。   所以,我会在关键时候救伯纳德,又会向他索取不菲的报酬和利益,避免他觉得欠我太多以至于把恩情变成负担,同时,又让他因为救命之恩的存在,不愿意主动伤害我。   步步为营,就一点点地发展成了今天这种状况,他觉得骗住了我,放心地去了法兰西,我得到了金钱上的报酬和一个稳妥的身份,成功回归英格兰。”   裴湘没有细讲她去美利坚之后的经历,没有详说她是怎么和伯纳德相遇并搅合在一起的。   但是达西能够想象得出,那段日子,她一定过得不轻松,不,应该说是险象环生并困顿压抑。   达西始终记得裴湘写给他的那封告别信。   从信里真挚的言辞中,达西可以判断出来,裴湘离开英格兰的时候,是没有打算再回来的,她已经做好了成为一个美利坚人的准备,并对未来轻松快乐的生活充满期待。   在她最初的设想中,一定不曾预料到,自己未来几年的生活会卷进这种动则生死的麻烦中。   “你那时候……该多失望啊!”达西低叹。   裴湘愣了愣,随即便反应过来他在感慨什么,心中微暖。   她也没有故意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而是顺着达西的话点了点头,头一次对另一个人剖析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那时候确实是又气又烦,觉得很累,可是,能怎么办呢?   我都那么努力地从格鲁夫庄园里逃出去了,不惜欺骗了一位正直的绅士,之后,又撒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几乎耗尽我所有的运气和精力,才摆脱了被送上绞刑架的命运。   付出了那么多,挣扎了那么久,我怎么甘心就此消沉,甚至因为一个讨厌的家伙而失去性命,白费了一直以来的努力?   所有,我很快就克服了那些消极负·面的情绪,告诉自己,要努力从不幸的遭遇里找到一些有益处的东西。   慢慢的,我在控制管理自身情绪的同时,也接受了伯纳德成为合作伙伴这种事,不管是为了眼前利益还是长远的脱身计划,我若不能摒弃心中意气,看淡个人愤懑,学会妥协和蛰伏,我也支撑不到今天。”   说这段话时,裴湘的语气淡淡的,仿佛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但是在聆听之人的耳中,却是最诚挚的。   达西眼底情绪翻涌,他慢慢伸出手,轻轻覆盖在裴湘细白的手背上:   “露西,你学会了不得不原谅伤害过你的人,这是成长,可我却不愿因此恭喜你。   露西,我宁愿你满腔意气,任性胡闹。   可是,我却感激你学会了和自己达成妥协,和敌人达成妥协,和不公的命运达成妥协。   因为你做到了这些,你才能有更长远的未来,才能……平安回到英格兰,让我的生活变得圆满。   露西,谢谢你。”   裴湘盯着两人交握的双手,眼睫轻颤。   好似过了好久,又好似只是一瞬,她忍不住轻声追问他:   “谢谢我?”   “谢谢你愿意留下来,谢谢你始终没有回避我。”   “你刚刚说我应该矜持一些,有些事情该由绅士来说,可是,你还什么都没有表明呢。”   “那你愿意让我的生活变得圆满吗?”达西哑声追问。   裴湘出神片刻,然后,她反手握住达西的大手,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双眸:   “你是菲茨威廉·达西啊,即便没有我,你的人生也会圆满的。这世上,聪慧漂亮的女孩子多得是,你又是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找不见属于自己的幸福。   即便我不回英格兰,你的命运之线也会转个弯儿,把你的心牵引向独属于你的伴侣身旁。”   “也许,我会有另一种人生。”达西沉吟着说道。   “但是,我的命运之线却不是从你重返英格兰那一刻发生变动的,而是在更早的时候。   我一直记得,在那个清晨,在肯特郡格鲁夫庄园的林间小路上,你喊住了我,那一刻,有些东西就已经发生了改变,从此难以磨灭。”   裴湘倏地睁大了眼睛。   达西抬起裴湘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第41章   菲茨威廉·达西告白了!   菲茨威廉·达西还想求婚,但是,裴湘阻止了他。   “达西,我们初次相逢的地点,是在举办丧事的格鲁夫庄园;你对我明确表达心意的地点,是在“前未婚夫”伯纳德的房子里。   我希望,你向我求婚的地点,会是在一个完全没有过往阴霾的美丽地方。   以免将来……当我们老了之后,嗯,牵着手回忆起求婚这件事的时候,还要不得不想起路易斯·伯纳德这个人。”   裴湘的话成功地冷却了达西先生的一腔浪漫激情,虽然,他胸膛中的爱意仍然炽烈沸腾,但他此时却真的无法单膝跪下向心上人求婚了。   达西在裴湘的提示下,终于想起了这里是伯纳德的房子。   ——其实我可以换个地方重新表明心意的!   他先是忍不住黑沉了脸色,下一刻,他又被心上人慧黠轻快的笑意驱散了郁闷之情,慢慢露出了一丝笑意:   “露西……你呀!当然,我会在英格兰最美丽的地方郑重向你求婚的,露西,我们会牵着手一起走完剩下的人生旅途的,我保证。”   裴湘眉眼弯弯:“我也保证,达西先生。”   两人相视而笑,挑明了彼此的心意后,裴湘和达西之间的氛围变得更加亲密温馨。   作为新诞生的一对情侣,他们两人和这天下间所有的佳偶一样,十分渴望和爱人时刻待在一起,充分享受恋爱的浓情蜜意,可惜,现实情况却不允许两人继续享受这份充满默契的陪伴。   “达西,请先不要公开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论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我们不得不忍耐一段时间。”   “我明白,我们先把伯纳德留下的后续麻烦处理好,在伦敦的这段时间,我会努力克制住对你的感情,不让流言蜚语中伤你。   等到了夏季,我让乔治亚娜邀请你去达西家的彭伯利庄园消暑度假,经过一个社交季的沉淀,等到了秋光潋滟的季节,我们再向亲朋好友慢慢透露你我之间的亲密关系。   然后,我会选择最恰当的时机,公开我们的婚约,露西,无需多虑,我会让你在众人的祝福下成为达西夫人的。”   裴湘点了点头,握着达西的双手轻吻了一下。   “亲爱的达西先生,选来选去,你选了一个麻烦缠身的女孩子,我能想象得到,当我们公开关系后,会面临多少奇怪不解的眼神,还有一些人的风言风语。   但是,达西,我宁愿和你一起面对这些,也不想推开你,我任性惯了,今后,肯定还要继续任性下去,达西,你千万别后悔呀。”   达西没有立刻回应,他此时只有少少一点的注意力放在裴湘的声音上,他的大部分感觉,都集中在了被轻轻吻过的手指上。   “达西?”   “嗯?”   “在想什么?”   “在想……很软……”   “……”   菲茨威廉·达西猛地坐直了身体,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迅速撇过头,似乎对这间小客厅里的装饰兴起了莫大的兴趣。   但是不到半分钟,他又忍不住把视线转回到了裴湘的脸上,目光划过软软的粉色的唇,落在两人交握着彼此亲吻过的手上,渐渐地,一点一点的幸福笑意从他的眼角眉梢流淌出来,最终,汇聚成一弯温柔宠溺的春泓。   温馨甜蜜的静默在两人之间弥漫,落地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阳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眸,清晰地浮现出对彼此的真诚和眷恋。   半晌,达西忽然说道:“露西,我想你该猜到了,在我心里,英格兰最美丽的地方就是德比郡的彭伯利,我想,你也会喜欢那里的。”   “虽然我从未踏足过那里,但我相信,我已经爱上那里了。”   最后,在达西不得不起身告别离开的时候,他的手中多了一只裴湘交给他的木匣子。   裴湘告诉达西,这几年中,她跟着伯纳德做事时,悄悄搜集并记录下来一些边边角角的消息。   有些消息已经被证实并失去了时效,但仍然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有些消息则处于猜测状态中,尚未得到证实,可却对她的处境有一些影响。   “都是组织外围的可疑人物,请你派人帮我盯着这些人。   过一段时间,当我和伯纳德家族正式脱离关系后,其中的一些人可能会安耐不住。   他们若是有小动作,咱们可以抓个正着,他们若是不理睬我,就说明那些可能存在的后续麻烦已经解决了。”   “已经解决?你是指伯纳德会出手吗?”达西皱了皱眉头。   裴湘摇头否认:“伯纳德肯定打算帮我一把的,但是他那个人吧,估计不会很痛快地提供援手。   他大概会为了让我承情,选择慢一点解决麻烦,但是,我和他都已经解除合作关系了,何必再有新的牵扯,所以,我不准备麻烦他。”   达西自然支持裴湘的这个决定,他暗忖,回去之后就立刻开始着手调查裴湘给他的名单,他相信,以他现在的能力,自然可以护住心上人。   但是,出于谨慎以及他对裴湘的了解,达西继续追问道:   “除了让我帮忙,你应该还做了其他安排?”   裴湘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了,但是,她并没有马上告诉达西具体的计划安排。   她端详了一下年轻绅士疲惫的脸色,想到他听闻伯纳德“死讯”后,就立刻骑马赶回来的行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这就说来话长了,达西,你今天拜访的时间已经超长了,快回去休息吧,下一次,等下一次单独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这些事情并不紧急。”   达西看了一眼时间,眼中露出无奈。   “那我们约定好了,露西,从今以后,你,不,是我和你,咱们都得学着分享彼此的责任和困难,不能再一个人承担着风雨,独自埋头往前冲了。”   裴湘知道,这个建议其实主要是用来叮嘱她的,达西在言辞表达中的体贴,让她暖心之余,对夏季的彭伯利庄园之行更添了几分期待。   最后,达西在裴湘的坚持下,十分不舍地结束了这次拜访。   二十多天后,伯纳德家族派来的人终于抵达伦敦。   来人是伯纳德家的次子——菲利普·伯纳德,当他出现在裴湘面前的时候,裴湘没有从他的身上察觉到任何悲哀沉重的情绪,虽然他在努力营造出缅怀悼念长兄的庄重情态,但是,他眼中的喜悦和春风得意还是遮掩不住的。   从次子变成可以继承家族财产的继承人,对菲利普来说,绝对是喜从天降。   裴湘不太清楚,对于远在美利坚的老伯纳德阁下来说,深受器重的长子意外早逝这件事,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打击,同样也不清楚,那位经历世事的伯纳德家族掌权人,真的不清楚儿子的叛逆和这次意外下的猫腻吗?   但是裴湘非常清楚,这个菲利普·伯纳德绝对没有他哥哥那样精明,换句话来说,这个人挺好对付的。   “这么说,威尔克斯小姐已经搬出我兄长的房子了?并且,不准备以未亡人的身份继承我兄长的部分财产?”   “是的,想必菲利普先生已经打听过了,就是有关……伯纳德先生意外亡故前的一些表现。   所以,我虽然乐意铭记曾经的欢乐过往,但我并没有继续维持这段名存实亡的婚约的打算,伴随着这个不幸的意外,我想,我不能在继续接受伯纳德家族的庇佑了。”   菲利普·伯纳德不太关心裴湘如何选择未来生活,但是,他很高兴对方愿意和伯纳德家族划清界限,不继续占用伯纳德家族的任何资源。   “这真是可惜,威尔克斯小姐,我原本一直相信,你和我兄长会拥有幸福稳定的婚姻生活的。”   菲利普做了一个浮夸的遗憾表情:   “想当初,他让你成为他的未婚妻的时候,我父亲一开始是非常反对的,但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使得他老人家默认了你们的婚约,又允许家兄带着你来英格兰寻亲。   哦,当然了,意外发生了,这个不幸的事件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家父听闻这个噩耗后,虽然从来没有提起过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交代,但我相信,他只是太过悲伤而已。”   裴湘打量了菲利普·伯纳德一眼,非常轻易地判断出,老伯纳德阁下并没有把家族支持王党复辟这种事告诉他。   否则的话,他就该知道,露西·威尔克斯不过是伯纳德来英格兰的幌子,是个花瓶摆设而已,老伯纳德阁下自然不会在意她。   菲利普·伯纳德把裴湘的沉默不语当成了失望伤心,但他并没有体谅她的打算,这次会面谈话,菲利普·伯纳德是有更重要的目标的。   “威尔克斯小姐,我听说,你现在一直代管着家兄生前的产业?”   裴湘点了点头,低头喝了一口茶,没有立刻说出菲利普·伯纳德希望听到的话。   于是,对方紧接着询问道:“这样的话,真是辛苦威尔克斯小姐了,不过,既然我来了,我想,威尔克斯小姐就不需要继续操心了,我可以接手那些繁琐的俗务杂事。”   裴湘没有拒绝,只是提点菲利普·伯纳德:   “之前接到你的拜帖,我就想把这些活计交出来了,你稍稍等候一会儿,再过半个小时左右,伯纳德生前聘请的产业代理人和律师就会过来,我们可以当面交接。   不过,我估计账目问题不会马上交接清楚,大概会花费不少时间,菲利普先生,你可能要在伦敦这边多停留一阵子了。”   裴湘愿意痛快交出产业的代管权,菲利普很高兴,对她话中的转折也没有多在意。   在他看来,淑女们对管理产业这种事完全是外行,对于那些枯燥乏味的账目更是陌生,裴湘会觉得棘手麻烦,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且,也可能是那些狡猾的产业管理人从中作梗,想要趁着裴湘代管产业的这段时间,偷偷贪些小钱,所以才故意把账目弄乱的。   ——但是现在,我来了,我可不是好糊弄的人,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裴湘在喝茶的空档瞥了一眼信心满满的菲利普,觉得他和阴险狡诈的路易斯·伯纳德相比,真是傻白甜到可爱。   ——唔,简直不像是亲兄弟。   她忽然想到,这个菲利普·伯纳德是老伯纳德阁下第二任妻子生下的儿子,自小在父母疼爱的和平环境下长大,这人不如伯纳德精明强悍,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两人对坐着喝了一会儿茶,裴湘给菲利普介绍了一些伦敦附近的游览景点,又讲了一些新鲜趣闻,菲利普则说了美利坚那边的各种变化,以及他乘船过来时的旅途见闻。   不一会儿,三名代理人和两名律师到了,大家打过招呼后,裴湘就充当起来旁听陪聊的角色,不到迫不得已,她轻易不发表言论,把商谈的主场留给在场的男士们。   “这些账目怎么这么乱,还有这么多的未结款项……”   “伯纳德先生,这都是您兄长生前的指示和决定,我们并没有胡乱经营,不信,你可以询问威尔克斯小姐。”   裴湘点了点头,给几名代理人做证明:   “是的,大概从今年一月份开始,我们就打算启程返回美利坚了,但是,因为你们家的许多货船都被英国皇家海军扣留了,所以,伯纳德就想亲自购买一些东西带回去。   他跑了不少地方,下了许多订单,有成批的货物,也有独一无二的精品珍宝。   当他忙碌不过来的时候,我会按照他的提前吩咐,亲自接待这几位代理人先生,所以,我可以证明,这些账目混乱问题,并不是他们的过失。”   “那也不该这么混乱呀。”   裴湘歪头想了想,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对了,这期间有几个供货商出了问题,还有,远洋运输那边的批准许可也被拖延了,另外就是,老伯纳德阁下那里似乎有什么特别的要求,需要伯纳德购买某些特殊的商品。   哦,那些是没有明确记在账册上的,但是,我这里有单据可以查看核对,一会儿,我就把整理出来的资料交给你,菲利普先生,你可以慢慢核对,然后再和伦敦这边的代理人讨论。”   之后,裴湘又说出了几个供货商的名字,还有一些大概的数据,代理商也给菲利普耐心解释账目上各种各样的问题,总之,等到傍晚时分,菲利普·伯纳德只觉得大脑里一片混乱,所有的日期和金额都纠结在一起。   他时而觉得,这份产业的利润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用过多检查账目的,但是下一秒,他就觉得账目里面隐藏了大漏洞,如果不仔细核对调查的话,他就要被这些狡猾的英国佬贪墨去一大笔钱,这让他觉得受到了愚弄和蔑视。   ——不行,我不能让这些人把我忽悠了,我必须认真审阅检查这些记录。   ——还有这个露西·威尔克斯,也不是什么单纯无辜的淑女,她肯定做手脚了,说不定就是她勾结了这些代理人,故意作乱账簿,想要侵占伯纳德家族的财产。   ——我绝对要把这里面的猫腻查个水落石出。   见菲利普打算认真查账并一查到底,裴湘就感到满意和放心了,她始终浅浅地笑着,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勾起这位伯纳德家二少爷的愤怒和不甘。   这些账目当然没有问题,只是记录得异常混乱而已,这可是她为了拖延时间而精心准备下的,没有两三个月,菲利普·伯纳德甭想把所有的数字捋顺了。   于是,伯纳德家的人滞留在了伦敦,全面接手了路易斯·伯纳德明面上的产业,裴湘彻底撒手不管。   而菲利普·伯纳德认真查账之余,又恢复了他在美利坚的浪荡做派,甚至变本加厉。   他开始流连于伦敦城里大街小巷中的妓院赌场,结交一群无所事事的浮华纨绔子弟。   他脱离了老伯纳德的管教视线,又荣升为伯纳德家新一任继承人,这让他有了挥霍的本钱和享乐的条件,一日又一日,简直乐不思蜀。   至此,即便产业的账目没有问题,他也不打算迅速返回美利坚了。   在此期间,裴湘已经彻底完成了对新家的布置,也把新的联络通信地址告知了亲近的朋友们。   路易斯·伯纳德的丧事让她不方便在家里举办欢声笑语的聚会,但是,一些熟人都开始陆陆续续地上门探望她,由此可见,失去了未婚夫,裴湘的人际关系并没有受到特别大的影响。   这里面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当初返回伦敦后,除了为了完成任务而刻意交往的对象外,裴湘一直在非常用心地结交朋友,她相信真心换真心,只要选择对了朋友,并不用特别担心人走茶凉、落井下石之类的世态炎凉。   再有就是,裴湘是有着丰厚财产傍身的,有钱,就永远受欢迎。   这天,达西应邀来裴湘家吃晚餐,席间只有他们二人,因此可以随意谈论一些私事。   “我注意到,你把美利坚那边的产业都变卖了,投资也都撤了回来。”   “嗯,太远了,管理不过来,还不如在这边重新经营。”   “是代理人不可靠?”达西目露关心。   裴湘摇了摇头,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达西,我认为英美要开战了,战争期间,政策和局势千变万化,留着北美的产业,我觉得有些鞭长莫及,就决定把投资紧急撤回来了。”   达西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他自然察觉到了两国之间的紧张局势,但是作为英国人来说,他并不愿意看到这场战争的爆发:   “我们大部分的兵力,现在都陷在欧洲大陆上,若是真的打起来,前期肯定会有些吃力。   而且,据我所知,议会那边已经有人提出,需要适度缓和两国之间的贸易摩擦了。”   裴湘理解英国人的立场和心态,她想了想,对达西讲了一些她从菲利普·伯纳德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那边的鹰派一直主战,他们觉得英格兰没有尊重美利坚中立国的地位。   而且,皇家海军也太过蛮横霸道,大肆扣留北美的货船,抓捕讲英语的水手充军,也不管人家是不是英国人,这是对主权国家的不尊重。   再加上殖民地那边的是一些事情,我认为,即便英格兰不想在这个时候点燃同美利坚的战火,美利坚那边,却非常有可能率先宣战。”   达西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裴湘放任他独自思考,自己则细嚼慢咽地品尝佳肴。   她刚刚和达西分析的这番话,一部分是因为她早就知道历史,确定英美会在今年六月打起来,另一部分则是她的猜测,所以她用了“可能”这个词汇。   对于历史事件,她也只是凭记忆回想到这种程度了。   至于怎么开战,为什么开战,谁先宣战,战况如何之类的细节,就不是她的记忆能够告诉她的了。   后面的具体推测分析,是她穿越过来后,通过一些早就存在的现实问题而做出的推论,是她通过真实的生活经验而做出的预估预判。   过了一会儿,达西放下手中的刀叉,抿了一口葡萄酒。   “露西,你一定要把菲利普·伯纳德留在伦敦,也是因为你的这些猜测?”   “嗯,现在那些人都在观望伯纳德家族对我的态度,一旦菲利普离开英格兰,并宣布我和伯纳德家族不再有牵扯,那些人就该动手了。   我和你虽然可以解决这些,可是哪有千日防贼的,我希望他们可以自动打消一些血腥的念头。”   达西不太同意这个轻轻放过敌人方案。   裴湘劝他:“不是轻轻放过,而是我不希望让你大动干戈出手,帮我解决麻烦。浪费人力物力不说,还非常有可能惊动其他人。   我之所以给你那些消息,是为了以防万一并留作后手的,但是,若能借力使力,何乐而不为呢。”   达西随即了然,同时品出了裴湘的另一层深意:   “你觉得,若是通过我的手提前解决了那些小喽啰,伯纳德那边接到消息后,难免会怀疑你曾经探查到更多的消息,这样一来,说不定会重新引起他的警惕。”   裴湘点头:“对,我们不怕他,可也没必要招惹他,能风过了无痕地解决问题,就顺势而为吧。”   “顺什么势?战争?”   “我估计,战争会在最近这两三个月里爆发,菲利普应该会在开战前整理好账簿,而后急慌慌地返回美利坚。   但是,那时候的局势已经是风声鹤唳了,他想把伯纳德的所有产业处理好并带走,并不容易。”   为什么不容易?   达西忽然想到,在伯纳德“亡故”之前的那段日子里,裴湘一直在忙碌,她似乎在张罗着采购一些东西,当然,对外都是打着替未婚夫伯纳德办事的旗号。   达西之前曾猜测过,她那么尽心尽力地做事,不一定是给伯纳德打理产业,而是在经营自己在美利坚那边的投资,但从如今的情况来看,她早就有撤回投资的打算,那么,他之前的猜测就是错误的。   ——既然,她不是在为自己的产业忙碌,那就真是在给伯纳德尽心做事?   ——不对,她打着伯纳德的旗号,应该还有另外的目的。   达西抬头望向裴湘:“之前那两三个月,你都联系哪些供货商了?订购了什么货物?”   裴湘莞尔一笑,一点都不吃惊达西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没什么特殊的,都是非常基础的物资,比如急救的药品,棉布纱布,还有一些必备的生活物资。”   “药品、纱布、必备的生活物资?既然是必备的,是不是行军打仗时也不可或缺的。”   裴湘但笑不语。   达西继续分析:“所以,你在局势紧张敏感的时刻,让伯纳德的产业大肆采购军需物资?鉴于他的国籍和在美利坚的伯纳德家族……”   裴湘接着说道:“是的,他,不,现在是他的弟弟菲利普·伯纳德了,他肯定会被盯上的,而我这个曾经的未婚妻,代替伯纳德打理过产业的美利坚淑女——威尔克斯小姐,也着实让人怀疑。”   达西眉心微皱:“你‘只’是一位淑女!单纯地听从伯纳德的吩咐,临时替他管事而已。   况且,菲利普·伯纳德一来伦敦,你就立刻交出了管理权,没有再管过那些产业。最近,更把自己在北美的投资撤了回来,这完全是准备定居英格兰的做派。”   裴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笑意盈盈地注视着达西:   “瞧,我刚开口说,我值得怀疑,你就替我找了这么多的理由借口,且个个真实可靠,那么,我虽然可疑,但也不是那么让人戒备,是不是?”   达西换了个坐姿,神色淡淡,看不出赞同与否:   “但是,对于谨慎的当局来说,任何人,既然牵扯其中,就不能完全放任。   露西,我想,虽然不会有人在明面上限制你的自由,但是,你的行踪和你接触到的人,都会受到监视的。”   说到这里,达西忽然想到裴湘之前和他提过,需要他给她做一次担保人,忽然恍然,原来,那时候的她就已经在做准备了。   “我会和他们谈,露西,我可以担保你并没有参与到任何国际争端中,正好,今年夏天,我要带你回彭伯利庄园,在德比郡,没有人会为难你。”   裴湘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达西,从前我不会这样要求,但是现在么,我得说,你当然要帮我据理力争并认真地维护我,亲爱的。   不过,你一出面,我们的关系可就不能彻底隐瞒了,肯定会让一些政府官员感到惊讶的,他们,嗯,也许会在暗地里调侃你的。”   达西扬眉:“我宁可让他们调侃我,也不想给他们借口上门骚扰你。不过,即便由我出面调解担保,该有的监视也不会少,但我保证,那些人绝对不会影响你的日常生活。”   “只要我老老实实的,受到监视未尝是一件坏事。”   裴湘喝了一口酒,心情不错地说道:   “在我受到监视的情况下,那些小喽啰自然不敢随意出手的,他们非常谨慎精明,善于权衡利弊得失。   当他们发现,那个只会带来很小隐患的威尔克斯小姐,其实并不好解决,若是贸然动手,反而非常有可能引来额外的‘关注’后,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收手了。”   对于裴湘的说法,达西并没有流露出过于乐观的情绪:   “这只是你的推测,露西,有时候人心不是那么好估测的,也许,就有蠢货喜欢铤而走险,或者,他们干脆没有发现你受到了格外的‘关注’。”   裴湘微微一笑,目光闪亮地看着达西:   “这时候,不就应该轮到有权有势的达西先生出手了吗?难道有了你的重视,还能有漏网之鱼胆敢伤害到我?”   受到恭维和信任的达西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但他很快就板起了脸:   “露西,甜言蜜语并不能消磨我的理智,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单单指望我的,你还有其他安排。”   裴湘抿嘴一乐:“当然,不过,你要是再这样犀利精明的话,我都得怀疑,自己在你眼中的魅力还剩下多少了?现在呀,连甜言蜜语都不管用了。”   达西瞪了裴湘一眼,若不是眸光里含着纵容和温柔的话,这个眼神还是非常有威慑力的。   “所以——露西,你的后手是什么?”   裴湘微微垂下眼帘,避开达西的目光坦白道:   “我当然不是一味防守的人,这几年,在替伯纳德办事的时候,我,嗯,‘不小心’就策反了几个聪明人。   嗯,若是真有那种又蠢又毒的人揪着我不放,我必定会先下手为强,达西,到时候就会有新的流血事件发生了,他死我活的那种流血事件。”   裴湘正说着话,就感到手背一热,一只温热的大手覆盖其上:   “露西,你为什么回避我的视线,你觉得……我会不喜欢你的反击手段?”   裴湘撩起卷翘的眼睫,认真地打量着达西的细微表情。   英伦绅士微微挑眉,声音低沉悦耳:   “露西,我从来不是纯粹的正直坦荡之人,在做到彬彬有礼之前,我得守护住我的家族和财富,我得保护好亲人和朋友。   所以,露西,不要把我想得太过仁慈,我只是不愿轻易举起进攻的利剑而已,但,从来没有失去过挥剑御敌的意志。   做一名绅士之前,我首先是男人,是有着好胜心和掠夺欲的男人,露西。”   ——别把我想得太好,露西,那样,我怕有一天会再也忍耐不住,亲手打碎你心目中那个虚幻的完美形象,让你不得不面对真实的我,充满各种缺点的我。 第42章   不知何时,达西已经离开座位绕到裴湘的身旁,他的手覆盖着裴湘的手,他的身影笼罩着裴湘的身影,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他的眼底暗潮涌动。   裴湘微微仰头,耳边徘徊着菲茨威廉·达西低沉悦耳的声音,心神微动。   她抬起另一只手,慢慢捂住菲茨威廉·达西的双眸,感到有轻羽般的触感划过她的掌心,让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达西先生。”   “嗯?”   “你这样完美,让我怎么办?”   “露西。”   “什么?”   “你觉得我完美无缺?”   “你不同意?那你认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当然称不上完美,露西。”   达西没有移开裴湘的手,在黑暗中,他似乎更容易吐露心中的忐忑:   “我有很多缺点。虽然我一直在尝试着约束自身,尽量培养天性中明亮坦荡的一面,但是,人性中的弱点一直如影随形。   即便我努力多年,也只是做到尽力克制而已,并不能彻底摒弃根除,所以……”   裴湘扑哧一笑:“达西先生,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发现你不是完美的绅士后,对你的爱意变得浅淡吗?”   达西似乎眨了眨眼,裴湘感到掌心微痒。   “我担心很多事情,露西。   我怕你倾心的那位达西先生,其实只是一个过于完美的虚幻影子,鉴于——咱们相识的经历,以及之后的交集。   露西,你不能否认,有时候,你望着我的目光不仅仅是欣赏爱慕。那里面,还有些向往和赞叹,带着感激之情和不可思议,像是在透过我寻找另外的影子。”   裴湘要开口反驳这个说法,但是达西没有停顿,一股脑儿地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露西,如果你只是因为咱们初遇时,我对你的周到和慷慨,就把我看成极其仁慈友善之人。抱歉,我想我要让你失望了。   因为准确来说,在我的天性中,有一种不轻易原谅仇敌的报复心,还有些不轻易包容平庸愚蠢的傲慢。   我想,这样严苛冷漠的骄傲性情,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宽容大度……”   裴湘忽然站起身,在达西错愕的眼神中,微微踮起脚,前倾,而后,她毫不犹豫地印上了男人喋喋不休的双唇。   倾诉之声戛然而止!   倏尔,那双大手揽在了裴湘的腰间,牢固坚实,温暖有力,久久不愿意松开。   半晌,呼吸不稳的裴湘推了推达西的胸膛,又推了推。   “达西先生,你现在仍然觉得,我对你的爱慕不够真实吗?”   “……”   “可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向你证明了,因为,这个吻是真实的,是温热的。   而我的语言,总是真假难辨的。   我愿意亲吻面前的你,而不是那个虚幻的影子。”   达西沉默了片刻,而后,他的胸膛微微震动。   裴湘猜想他此刻应该是笑了,但是她的脸蛋儿被按在宽厚的胸膛前,无法抬头看清楚男人的表情。   “露西。”   “我在。”   “刚刚——你太不矜持了!”   男人语带笑意地低叹,气得裴湘抬脚轻踢了他一下。   谁不矜持啦?这完全是倒打一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虽然……是她主动的,但她只是想浅浅地贴一下而已。   达西抱着裴湘转了一圈儿,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才把她重新安置在椅子上。他揉了揉裴湘的头发,让璀璨的金色自他的指缝间流淌而过。   “当初,在格鲁夫庄园,你若是表现出一丝的对威克汉姆的留恋和不舍,我大概都不会乐意把你亲自带到伦敦。”   “可你看在我是‘孕妇’的份上,最后还是出手帮忙了。”   “帮忙的方式有很多种,露西。如果你哭哭啼啼的,自怨自艾,或者对未来充满悲观和无助,我大概只会吩咐仆人好好安顿你。   之后,我会命人把你送到伦敦去,再给你一些钱,给出这样的援助后,我就不会再过多地留意你了。”   ——绝对不会同车而行,甚至亲自安排你的住处、关照你的吃穿用度和家人的接受程度。   裴湘同样忆起了那些往事。   她想着两人相遇后,自己得到的各种优厚待遇,忽然产生了一股哭笑不得的情绪:   “我那时候,真的特别希望你能忽略我,给不给钱无所谓,只需要你‘随意’把我打发走。   我是绝对不想被照顾得妥妥当当的。在去伦敦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担心,将来到哪里去弄个小婴儿来糊弄你。”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的达西回想起当初两人相处时的细节,也忍俊不禁。   “所以,你那么急急忙忙地搬了出去,甚至还不惜变卖首饰?   说实话,我一直挺不理解的。因为以你表现出来的性格,不该在没有确切生活来源的时候,就断然拒绝其他人的帮助。   于是,我只能告诉自己,露西夫人自尊心强并且不愿意和我有太多牵扯,所以才做出迅速离开的决定的。   我那时候也忙,从来没有认真琢磨过这里面的违和之处。”   裴湘捉住了一个重点:“达西,你知道我在变卖首饰?”   “嗯,你去的那家珠宝店,是达西家族投资的,我偶尔会在那里给乔治亚娜定制首饰。   你去卖首饰的那天,我恰巧也去了,在奥哈尔先生的工作台上,看到了你佩戴过的蝴蝶贝母发卡,所以,我就发现了你的秘密。”   裴湘挑眉:“那这么说来,你那时候就意识到,那个,我说的什么家人原谅之类的话,唔,是谎言了?可你并没有拆穿我呀。”   “我只是不想冒犯一位可怜女士的自尊心。”   “在发现我说谎之后,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和多莉丝·格雷有关?   明明有那么多的巧合和疑点,只要你认真调查一下,纸就包不住火啦。”   达西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而后,他十分肯定地回答:   “没有,你有‘身孕’,还知道威克汉姆和达西家的事情,我怎么会把你和多莉丝·格雷联系在一起?”   裴湘仔细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若是达西当初就对她的身份起疑了,她就不能那么顺利离开英格兰了。   在裴湘看不见的角度,菲茨威廉·达西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   他决定暂时不告诉身旁的心上人,他在某次聚会上遇见珍妮弗·格雷后,确实起了疑心,但是很快的,他又自己说服了自己,硬生生地和真相擦肩而过。   ——露西肯定会偷偷笑话我的,还会对自己的化妆技巧洋洋自得,我不能助长这种不良风气!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聊天儿的地点从餐厅换到客厅,谈话的内容也从身边的人和事变成了两人最近读到的书籍、欣赏到的艺术作品和观赏到的风景。   独处的时间过得飞快,达西只觉得才刚刚吃完晚餐,话还没有说几句呢,竟然就快要到吃宵夜的时间了,这就意味着,他不得不起身离开了。   “晚安,做个好梦。”   “晚安,我的不完美先生。”   这个夜晚之后,达西和裴湘再见面,就都是和朋友们在一起了。两人说说笑笑,一起弹琴喝茶,偶尔打牌斗嘴,氛围亲密了不少。但是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个朋友怀疑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当然了,这也可能是因为,宾利小姐目前不在伦敦。   要不然,以她对达西的特别关注程度,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发现某些真相的。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六月上旬,伦敦城再次热闹起来。   但今年的社交季中,最最流行的话题不再是某某女高音的感情史,或者摄政王殿下的最新丑态。   而是英美之间一触即发的紧张关系,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在悄然弥漫。   这天,菲利普·伯纳德前来拜访裴湘。   他极力掩饰着脸上的慌张,尽量用一种镇定的语气询问屋主人:   “威尔克斯小姐,你知道,嗯……我兄长生前,这个,他为什么要订购那么多的药品吗?”   裴湘茫然地摇了摇头:“这有什么不妥吗?不仅那些药品,还有布匹等货物,都是不愁卖的生活必需品,质量都非常不错,价格也公道,伯纳德应该是想囤货吧?”   菲利普挠了挠头,继续不死心地打探道:   “除了这些原因外,我哥,他就没有和你提过其它理由,哪怕偶尔三言两语的?”   裴湘依旧摇头,一问三不知。   她知道,此时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越是保持沉默,有些人的想象空间就越大,对伯纳德家族以及相关人士的关注度就越高。   菲利普又磨磨蹭蹭地缠着裴湘问了好多问题,然而,他哪里是裴湘的对手,全被她笑吟吟地糊弄过去了。   一直到他离开,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哥对这个前未婚妻真的不太在意,竟然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提过。   送菲利普·伯纳德出门前,裴湘十分真诚地建议对方:   “我听那些高瞻远瞩的绅士们讨论,好像最近的局势挺紧张的,你要是处理完这边的产业账目了,就快些回家吧,伯纳德夫人一定已经非常思念你了。”   菲利普·伯纳德苦笑了一下,他确实需要尽快离开这里了,不过却不能像一开始打算好的那样,把伦敦这边的资产全部带走。   在耽搁了两、三个月后,账目是查明了,并没有什么疏漏之处,但伯纳德家族还是损失了一大笔金钱。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好意提醒,威尔克斯小姐。”   伯纳德家的二公子行礼告辞后,登上马车离开了裴湘的住处,至此,裴湘和伯纳德家族的联系就几乎没有了。   而潜伏在暗处的某些人也看明白了伯纳德家族的态度。于是,在菲利普·伯纳德离开后,他们就开始偷偷掂量着,该如何对待裴湘——路易斯·伯纳德曾经的未婚妻。   然而,还不等他们下定决心,裴湘的四周就多了一些似有若无的监察视线,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动,让准备动手之人警觉,他们迅速缩回了蠢蠢欲动的爪子。   ——威尔克斯小姐妨碍到他们的几率非常小。   ——可若是打算对付她,却非常有可能惹来更大的麻烦,反而增加了暴露几率,所以,这是一笔不合算的买卖。   ——算了,反正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   他们放弃了打扰裴湘的计划,裴湘也在不久之后辗转得知了这件事,心中便是一轻。   在前往德比郡彭伯利庄园的路上,裴湘询问达西:   “你去找那些人谈话并提出给我做担保的时候,他们都是什么表情?那些严肃的绅士们会在办公的时候讨论八卦吗?”   达西瞥了一眼兴致盎然的裴湘,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揶揄,就不太想成全她的好奇心。   “如果你不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询问我的话,我肯定要事无巨细地讲述一遍当时的情形。不过,我现在可发现你的坏心思啦,我是绝对不会搭理你的问题的。”   “这样啊,诶,我还想通过你的讲述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呢。”   裴湘故意鼓了鼓脸颊,而后语带遗憾地感叹着:   “要知道,菲茨威廉·达西可是全英格兰境内排得上号的黄金单身汉,忽然让一个来自美利坚、刚死了未婚夫的女人迷惑了,这是多么奇妙的事呀!”   达西忍不住换了个坐姿,眉毛微微上扬,但他依旧忍着不说话。   拿腔作调的漂亮女人笑眼弯弯,她露出一个占了大便宜的表情,一边用眼尾的余光瞄着达西,一边轻快地说道:   “他们当时肯定会觉得,威尔克斯小姐十分的幸运,当然,也非常有手段。对于露西·威尔克斯来说,得到德比郡的达西先生的青睐,绝对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嘿,达西达西,我就想问问你,他们是怎么羡慕我的?你肯定记得一清二楚吧,毕竟,我一向相信,你是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清晰的记忆力的。”   达西继续默不作声,可他的嘴角跟着眉毛一起上扬了。   裴湘见达西动摇了,立刻用最真诚的语气说道:   “可惜,我忽略了达西先生你一向谦虚内敛的美好品格,怎么会愿意随意讲述个人荣耀?唉,我不该询问你这个当事人的。”   达西笑着轻哼了一声,立刻忘了自己刚刚信誓旦旦的话,觉得还是应该搭理一下心上人的问题。   于是,他用十分矜持的语气,以及精挑细选的形容词,给裴湘描述了一遍当时的场景,当然,他尽量做到措辞客观,内容简练,绝对不过度炫耀自己在婚姻市场上的矜贵。   然而,身边的心上人比他还善变,刚刚请他讲故事的时候还满眼的讨好崇拜,等他一讲完,人家就淡淡地“哦”了一声,转头的功夫就被车窗外的风景吸引了。   “诶,达西,你看那棵橡树,天啊,感觉他是橡树家族的曾爷爷了,树冠这么大,还这么繁茂。”   达西对这条路上已经看熟了的风景并不稀奇,相反,他更想听裴湘多评价一下刚刚的话题。   可惜,这姑娘狡猾似狐,心硬如铁,并不总愿意让他称心如意。   “露西。”   “嗯?”   “总是靠在车窗边瞭望,会让阳光和夏风毁了你的皮肤的,到了秋天,你会被伦敦的那些夫人小姐们嘲笑的。”   “所以,达西,这就是你坐在里面的原因吗?你都这么受欢迎了,即便被晒黑一些,也不会降低你在那些夫人小姐们心中的魅力的。”   “真的吗?”   “千真万确。”   “可我觉得,我现在就已经没有什么魅力了。因为有一个叫做露西的姑娘,宁愿遥望一棵平平无奇的橡树,也不愿意回头看我一眼。”   靠在车窗边的裴湘终于绷不住笑了,她伸手握住达西的手,轻轻摇了摇。   握着掌中的柔荑,达西也跟着微笑起来。   马车轱辘前行,不远处,优雅美观的彭伯利大厦屹立在一片高地上,背靠着草木葱茏的绵延山岗,渐渐映入行人的眼帘…… 第43章   彭伯里庄园占地广阔,风光绮丽清雅。   从马车驶入庄园大门开始,裴湘就被四周的树林和溪水吸引了注意力。随着平缓起伏的地势,毓秀雅致的景色层层叠叠地闯入她的视线。   葳蕤生长的植物并没有被过分修剪和约束,仍保留着自然美态和天然意趣。溪水淙淙,波光粼粼,水势由小变大,回转盘曲着消失在林谷深处。   达西示意车夫放慢前行速度,好让裴湘看清楚沿途的风景。   “那边非常适合垂钓,这几天有空了,我教你钓鱼。”达西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水域,低声说道:“小溪里有鳟鱼,味道不错。”   裴湘刚刚点头答应,他又拉着她看向另一个方向。   “看那里,我小时候特别喜欢那几棵树,一直想亲自动手搭建一座树屋,可惜父亲总是很忙,没有那么充足的时间陪我玩耍。”   “安妮夫人呢?”   “我母亲也很忙,而且,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不能时常陪孩子做游戏。   再后来,我的学业任务也加重了,忙起来之后,同样没有时间思考如何搭建树屋这件事了。”   “你现在还想要属于自己的树屋吗?”   达西微微笑了一下,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自然一些:   “我已经过了渴望树屋的年纪了,不过,我还是想亲手搭建一座,和你一起。   并且……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位小先生或者小小姐想要树屋的,我得先练练手。”   裴湘莞尔:“那你要努力了,小孩子的要求总是千奇百怪的。他们也许想要一个蘑菇形状的树屋,或者,嗯,希望在树屋里看到雨幕和星空。总之,你得绞尽脑汁才能满足他们小小的甜蜜的愿望。”   这话让达西陷入了认真深沉的思考当中,他沉吟片刻,觉得无论如何设计规划,他也搭建不出一个圆顶蘑菇状的树屋。   而且,若是能够看到星空的话,屋顶一定要开天窗的,那下雨的时候怎么办?   他纠结得眉毛都快要皱成一团了,裴湘见他真的在烦恼这种事,忍不住扑哧一笑。   达西瞪了她一眼:“你现在嘲笑我,觉得我小题大做。但是,正如你所说的,小孩子充满了奇思妙想,他们也许不会想要蘑菇形状的树屋,但是,他们也许会提出更加离奇的要求,若是不能满足他们,那该怎么办?”   裴湘理直气壮地答道:“自然是坚定地拒绝呀,或者告诉他们,想要什么就去自己想办法。经过不断的努力和尝试,总有一天可以实现心中的愿望的,可不能总是指望大人帮忙的。”   这样“冷酷”的回答惹来达西惊奇的目光:“你这样……肯定会把小家伙惹哭的。”   裴湘立刻反问:“难道我不会哭吗?我还能哭得更大声!”   ——谁还不是个会争宠的宝宝嘞~   达西:“……”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露西~   总之,等到马车在彭伯利大厦前停下来的时候,扶着裴湘下马车的达西先生已经有了新的人生困扰。   他开始认真思考,一旦裴湘成为最会哭闹的那个“大孩子”,他该如何处理这种甜蜜的家庭矛盾?   ——唔,孩子总会长大懂事的,可是“不懂事”的妻子只有一个。   大厦门前,女管家雷诺兹太太带着仆人们规规矩矩地站成两排,神色和悦恭谨,她对庄园主人达西先生行了问候礼,又朝着裴湘客客气气地问好。   雷诺兹太太已经从达西的信中提前获知,这位漂亮的威尔克斯小姐即将成为彭伯利庄园的女主人——达西家族这一代的达西夫人。   因此,她此时待裴湘的态度挺特别,细致周到中又不失恭敬,完全不同于对待普通来访客人时的礼貌客气,而是一种真正的热情和亲近,当成自家人那种。   穿过门厅,裴湘和达西在客厅落座,雷诺兹太太立刻指挥仆人送上茶水饮料和冷盘水果,随后,她又带着人悄悄地退了出去,把客厅的空间留给房主人和他的娇客。   “我让雷诺兹太太给你新收拾出一间卧室,和乔治亚娜在同一层。   里面的家具和摆设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不过,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就直接告诉雷诺兹太太,她会帮你把所有琐事都处理好的。”   “好的,谢谢你,达西。我估计不用更换什么了,我还是比较相信你的品位的。”   裴湘一边欣赏着这间客厅里面的装饰风格,一边好奇地询问达西:   “乔治亚娜什么时候回彭伯利?要知道,我这次来德比郡乡下消暑度假,名义上可是应了她的邀约。”   达西给裴湘倒了一杯茶,若无其事地说道:   “乔治亚娜本来是打算立刻返回彭伯利庄园的,不过,她学校那边突然有些事情要办,拖延了她的行程。我估计,大概八月初吧,她差不多就该返回了。”   裴湘疑惑:“之前通信的时候没听她提起过。”   自从裴湘搬出伯纳德的房子后,达西就经常带着妹妹乔治亚娜·达西拜访裴湘,所以,裴湘和达西小姐已经很熟悉了,两人还经常通信,这是连达西都没有的待遇。   “事情要紧吗,达西?竟然需要耽误一个半月左右的行程。”   “不是什么要紧事,是学校里的一位老先生需要乔治亚娜帮他整理一些书稿原件,再顺便给要出版的书稿配一些插画。   你知道的,她对这些挺感兴趣的,得到了老先生的邀请后,她就写信向我请示了。   我仔细查了一下那位老师的名声和人品,同样觉得,这是一次比较难得的机会。又有稳重的安妮斯利太太陪着她,我比较放心,所以,就让乔治亚娜暂时留在伦敦那边了。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写信告诉你,我想,这里面大概存在着巧合和误会。她可能以为我会告诉你,就没有另外写信,当然,我也疏忽了,我原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裴湘目光炯炯地望着一本正经解释缘由的达西先生。   达西镇定自若地回望她。   “好巧呀,一位老先生忽然要整理书稿,增添插画,又是乔治亚娜感兴趣的内容,错过了,确实怪可惜的。   然后,你们兄妹二人又认为对方早就告诉了我这件事,其实谁都没有提起过。   那么这样一来,从六月到八月,彭伯利庄园里就剩下我和你两个人了?”   达西诚恳地道歉并宣布了他的决定:   “邀请你来这里,我妹妹却没有及时赶回来,确实不太妥当。为了弥补达西家的失礼,我决定在乔治亚娜返回之前,都留在庄园里陪你。”   这次,裴湘实在忍不住了,她斜觑了达西一眼,打趣地问道:   “我能和令妹做闺蜜做姐妹,一起做一些年轻姑娘喜欢的事,说我们自己的悄悄话,你怎么和乔治亚娜·达西小姐比呀?”   达西并不觉得自己的陪伴比不上乔治亚娜,他喝了一口杯中的消暑花茶,沉默着不替自己辩解,心里则琢磨着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我肯定能让你度过一段新奇有趣的夏季时光的。   他在伦敦的时候就发现了,每次聚会的时候,裴湘都特别受年轻淑女们的欢迎,像乔治亚娜,像那位史密斯森小姐,都爱缠着裴湘,占据她身边的位置。   有好几次,他想去和裴湘说几句话,却一直寻不到机会,那些小姑娘一个个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话题幼稚,内容奇怪肤浅,他偶尔听到几句,都忍不住替裴湘感到无聊。   曾经,达西希望乔治亚娜能和裴湘成为关系亲近的朋友,他希望两人关系和睦,相处愉快,所以在伦敦的时候,他把妹妹介绍给了心上人。   但是如今,他却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友谊有些过于澎湃了,应该适当地隔离开,并降降温。   ——我还没有求婚呢,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若是乔治亚娜这时候回来,彭伯利庄园里的三个人中,总感觉我会是单独的那一个。   晚上,裴湘躺在松软的大床上,身上搭着轻盈透气的薄绸被子,耳边听着彭伯利月夜下的虫鸣和风声水声,脑中想着达西先生最近越来越多的小心思,慢慢进入了香甜的梦中。   一个礼拜后,达西邀请裴湘去林间散步。   两人走到一处有花有树有水的缓坡处,达西指着缓坡上方的几棵大树说道:   “你看那里,那儿就是我曾经想要搭建树屋的地方。”   裴湘环视四周,发现这附近的景致确实别致可爱,有一种朴素清新之美,不过,这是她用成年人的欣赏眼光得出的结论。   ——对于淘气的男孩子来说,这里的草木是不是过于单调了?   她心中忍不住偷偷犯嘀咕,难道男神在还是小男孩儿的时候,就拥有这么成人化的欣赏水平了吗?   达西指着不远处的大树继续说道:   “那里曾经住着一只特别胖的大鸟,不怕人。   我每次蹲在树下玩耍的时候,大鸟都会落在我附近,次数多了,我就吩咐仆人给那只大鸟带些吃的。   它吃了我的东西,就更不怕我了,围着我飞上飞下的,偶尔还会衔来林子里的一些小东西给我,花朵、树枝、种子、果实或者小虫子。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觉得它是朋友啦,所以,就想把树屋建在有朋友出现的地方,这样一来,我也可以邀请大鸟到我的树屋里做客了。”   裴湘好奇问道:“为什么是到树屋里做客?你没有想过邀请大鸟去彭伯利大厦吗?”   达西笑着摇了摇头,语气颇为遗憾:   “邀请过的,可是那只鸟儿只是亲近人类幼崽,当然,这是我后来想明白的。   当时,我尝试着带它回去,但是只要走出那几棵树的范围,大鸟就不跟着我飞啦。”   裴湘歪着头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   小小的达西少爷鼓着包子脸蹲在草地上,奶声奶气地和大鸟朋友认真沟通,打算把新朋友带回家中做客,也许,他还提前吩咐了仆人准备好了下午茶。   不过可惜的是,新朋友太过害羞,竟然不愿离开熟悉的树林。于是,几次邀请失败后,执着的小少爷想到了另一个请客的办法,就是在大鸟的家门口建一座树屋。   这样的话,就可以实现他请朋友做客的愿望了。   ——果然是达西式的思考方式。   ——不行就建一所房子……   “那怎么一直没有搭建成功呢?如果老达西先生太忙了,你可以让园丁帮你的。”   达西的目光掠过茂盛的树冠,似乎在寻找昔日伙伴飞翔的身影,但是很可惜,从早些年开始,那只大鸟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他执起裴湘的手,拉着她沿着缓坡的方向往上走。   “我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固执。   大概是,我觉得树屋是我的私人秘密领地,除了真正的家人,不该让其他人掺和进来的,于是,我只愿意请求父亲帮我做这件事。   再有就是,我那个时候……其实是想让父亲多陪我一些时间吧,所以才一直拒绝园丁他们的帮忙。”   ——可是等来等去,大鸟飞走了,我也长大了,再也没有搭建树屋的兴趣了。   ——再后来,我也像父亲一样忙碌起来,几乎都要把这个儿时的念想忘却了。   “露西,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这些往事了。   可是,当我带着你抵达彭伯利的那一刻,我忽然又有了搭建一幢树屋的渴望,你愿意和我一起动手吗?”   裴湘的心跳微微加速,她看着达西的眼睛,不闪不避认真地询问道:   “达西,树屋依旧是你心里的私人秘密领地吗?只有真正的亲人才能参与它的修建?”   “当然,我只要亲人中最亲的那一个。”   阳光从树木枝叶的缝隙中洒落,落在两人对视的眼眸中,犹如小小的火种,点燃点亮了一直在寻找温暖和指引的灵魂。   菲茨威廉·达西单膝跪地的时候,裴湘忽然生出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这片土地的主人执起裴湘的手,垂眸低头,虔诚地印上一吻。   “露西,我一旦认定一件事,就很难再发生改变了。   在我心里,搭建树屋这件事,就是需要一家人一起参与的活动。   露西,我现在请求你,用一生的时间帮我搭建属于我的树屋,可以吗?   等将来,我们再给小达西先生和小达西小姐搭建属于他们的树屋,好吗?”   被请求的裴湘展颜微笑,她一点一点地握紧达西的手,在他深情的凝望中,慢慢点头应诺。   “可以的,达西先生,虽然你的请求有些多,但我愿意。我愿意和你一起分担未来的一切,无论是风霜霹雳,还是流岚虹霓。”   裴湘话音刚落,达西就起身一把抱住了她。   “你答应我的求婚了!”   “我答应和你一起搭建树屋了,用一生的时间。”   “这太好了,露西,我真高兴。”达西朗声大笑,他抱着裴湘转了好几圈。   “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我已经心意相通,但我仍然因为没有得到你的正式许诺而日夜难安。露西,我现在真是太高兴了!”   裴湘把头埋在达西的胸膛前,耳边全是他的笑声和甜蜜情话。   他给她念十四行诗,他倾诉着这些日子的辗转反侧,他开始琢磨举办婚礼的教堂和观礼宾客的名单。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他的语速时快时慢,这一刻,他完全抛弃了往日里稳重内敛的形象。   热情洋溢,喜笑颜开,说出的每一个词都比蜜还甜。   裴湘听着听着,慢慢伸手环住了达西的腰身,无声而坚定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达西求婚成功,全身上下都洋溢着幸福和欢欣。   当他牵着裴湘的手走回彭伯利大厦的时候,出来迎接的雷诺兹太太先是一愣,随后,她马上就从这对年轻人的表情中察觉到了端倪。   她惊喜地望向从小看到大的小主人,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   “雷诺兹太太,威尔克斯小姐已经答应了我的求婚,从此以后,彭伯利就有新的女主人了。”   “恭喜你,达西先生,恭喜你,威尔克斯小姐,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们二位这样般配的年轻人了,你们能够许下婚约,这真是太棒了,恭喜恭喜!”   “谢谢你,雷诺兹太太。”裴湘的眼角眉梢同样盈满幸福和甜蜜。   雷诺兹太太得知了这件喜事后,马上就把消息分享给了庄园内的其他管事仆人。虽然目前还不宜大肆讨论这桩婚约,但是在彭伯里庄园内外,裴湘已经被看做是板上钉钉的达西夫人了。   得到了未婚夫的身份,达西做起事来更加兴致高昂,他此时反而不急着搭建心心念念的树屋了,用他的原话就是,有一辈子的时间呢,不急于这一刻。   今年,他特意空出了这个夏季,减少工作应酬,婉拒各种邀约,就是想要和未婚妻好好过一阵子二人世界。于是,在确定婚约关系的第二天,他就和裴湘坐着双轮马车到处游览德比郡去了。   当然,他们也不是总喜欢外出的,彭伯利庄园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裴湘更愿意跟着达西走遍庄园里每一个美丽的角落,向他请教垂钓的小窍门,和他一起骑马。   赶上阴雨天,两人就窝在彭伯利的大书房里,一人抱着一本书慢慢浏览。偶尔,两人也会一起弹琴一起绘画,一起欣赏和评价彭伯利庄园里的收藏。   总的来说,他们能够一起做的事情太多,每一件事情做起来,都让人觉得津津有味。两人彼此陪伴在一起,哪怕是坐在露台上发呆,都觉得时光太过美好,岁月如此安稳。   到了七月底八月初,仿佛消失了整个夏季的乔治亚娜·达西小姐终于寄来了信笺。   她在寄给裴湘的信中写道,她已经忙完了伦敦的事情,近日就会返回彭伯利庄园。   与此同时,达西也接到了好友宾利的来信,得知宾利先生已经向简·班内特小姐求婚成功,两人打算在年底成婚并继续租住内瑟菲尔德庄园。   最近,他会和未婚妻、姐姐妹妹以及其他好友来德比郡游玩,路过彭伯利庄园的时候,他们一行人会来拜访达西先生。   “露西,我们要接待一群朋友了。”达西把宾利的信递给裴湘。   裴湘也把乔治亚娜的信交给达西:“乔治亚娜也忙完了,马上就回来了。”   两人分别看完对方的信,又对视了一眼。   “你把我们订婚的事告诉乔治亚娜了吗?”裴湘不太放心地看了达西一眼。   达西沉默了一下,选择实话实说:   “我怕她急匆匆地赶回来祝贺我们,没日没夜地围着你畅想姑嫂相处的愉快生活,就没有马上告诉她。”   裴湘:“……”   不等裴湘说什么,达西连忙转移话题问道:“露西,宾利他们拜访的时候,你愿意以我未婚妻的身份招待他们吗?”   裴湘似笑非笑地看了达西一眼:“虽然我们不会特意宣扬这桩婚事,但是,同样无需刻意遮掩,更何况,我可不想再看到宾利小姐围着你献殷勤了。”   这话让达西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他忽然发自内心地意识到,查尔斯·宾利果然是他的好朋友。 第44章   在宾利等人到访之前,乔治亚娜·达西小姐先一步回到了彭伯利庄园。   到家没多久,她就从雷诺兹太太的口中得知,自家亲兄长已经向威尔克斯小姐求婚成功了,她马上就会有一位亲切优雅的嫂嫂了。   “恭喜你,露西!”达西小姐拉着裴湘的手兴奋不已。   “听到这个好消息,哎呀,我真是太高兴了。若是早一点得知这个喜讯的话,我一定不会在伦敦那边耽搁太长时间的,我会马不停蹄地返回德比郡,立刻向你和哥哥道喜。”   这话让裴湘扑哧一乐,她笑盈盈地看了一眼站在圆桌旁的达西先生,对方也在看她。   两人的视线碰到一起,菲茨威廉·达西浅浅地扬了扬嘴角,又在乔治亚娜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严肃。   “露西,很抱歉,我原本应该在六月份就回来的,结果一直耽搁到现在。”   裴湘怎么会怪这个文静甜美的小姑娘,她完全是被亲哥达西先生使用手段绊在了伦敦。   而达西之所以这么做,一部分的原因,确实是出于想要和裴湘单独相处的私心,另一部分,则是害怕妹妹乔治亚娜受到伤害和波及。   自从英美战争爆发后,裴湘周围的监控视线就多了不少,伯纳德留下的几条暗线也悄悄动了起来,似乎想要搅浑水。   裴湘在彭伯里庄园里的日子确实清闲自在,但是在整个德比郡,她的一举一动其实是受到无形约束的,连带着陪在她身边的达西先生,也落入了一些有心人的视线里。   达西愿意在这种时候陪着裴湘,但却希望妹妹乔治亚娜能留在远离彭伯利庄园的伦敦,远离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监视和麻烦。   最重要的是,达西和裴湘都想趁着这个机会,把伯纳德一脉的残余势力全部钓出来。   无论是那些被伯纳德放弃的,还是被伯纳德遥遥指挥操控的,全部都要铲除干净,不再给自身留下任何隐患或者潜在的威胁。   而这个过程中,两人都不能保证会做到绝对的无声无息、不打草惊蛇。他们担心一些人狗急跳墙,在垂死挣扎中伤害到无辜懵懂的乔治亚娜。   “我和你在一起,我守着你,任何人都不能从我的守护中找到可趁之机。但若是乔治亚娜也在彭伯利,我大概就要忙不过来了,我害怕顾此失彼。”   某一日,两人在书房里勾划可疑人员的名单,达西用红色的墨水划掉两个人名后,抬头对裴湘解释。   “我明白的,达西。”   裴湘轻轻捏了捏达西的手指,笑着说道: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就准备朝那些人下手,还选在彭伯利庄园这边,按照我自己的计划,大概还要等个一、两年。”   达西抿了抿唇,语气坚决:“露西,你能忍耐,忍耐到觉得万无一失的时候,再一击必中。   但是我却无法继续忍耐下去,多一天,我都在提心吊胆。   虽然在理智上,我知道他们不会妄自行动,你也做好了各种应对准备。   可我既然拥有反击的力量,自然希望能够尽早地替你我扫清威胁,即便,这中间会冒些风险。”   裴湘仰头亲了亲达西的下巴:   “好吧,亲爱的菲茨威廉,和你的处事手段相比,我比较保守隐忍,而你要更加雷厉风行。   我想,这都不是什么缺陷,反而会让我们做得更好,只要我们还能听得进去彼此的建议。”   达西轻笑,回亲了一下裴湘的额头:   “我怎么敢不听露西小姐的建议?   只要一想起伯纳德留在伦敦的产业都被你‘贡献’给了政府,他留下的暗线如今又都一一暴露了,还和你扯不上什么关系。   我就彻底明白了,未来的达西夫人既机智善谋,又有仇必报,实在不能够随意得罪。”   于是,从六月中旬到八月初,两人一边享受着二人相依相伴的温馨日子,一边时刻关注着各方的小动作。直到最近这几天,才算彻底排查清楚了所有的可疑人员,并给他们做好了“人生安排”。   至此,裴湘才算是真正的安枕无忧,不论是伦敦城里的法兰西王党残余势力,还是远在巴黎的伯纳德,都无法继续影响裴湘的未来生活了。   此时,面对乔治亚娜充满歉意的真诚眼神,裴湘连忙替某位兄长弥补做事的漏洞:   “乔治亚娜,当初在伦敦,达西和我说你暂时不能马上返回彭伯利,我就想着,要不要先等一等你。   可是你知道,因为伯纳德先生的事情,我不太想在社交季的时候留在伦敦,因为大家总是用同情怜悯的眼神望着我,这让我不太舒服。   正巧,英格拉姆夫人和小姐想要去湖区游玩,会绕路来德比郡这边游览,我就跟着他们一起出发了。当然,你哥哥达西也跟着我们一起。   在路上,你哥哥就和我表明了心意,又说希望能够在彭伯里庄园里向我求婚,我就同意了。英格拉姆他们也看出了达西和我之间的情谊,纷纷祝福了我们。   他们本来打算和我们一起来彭伯里庄园的,可惜的是,车队正要出发的时候,英格拉姆先生忽然接到伦敦的来信,需要他立刻返回去处理一些急事。   于是到了最后,就只有我和达西一起返回这座庄园了。所以,乔治亚娜,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妥帖,都事出有因并合情合理,你不用觉得歉疚的。”   “原来是这样啊。”达西小姐松了一口:“哥哥说会安排人照顾陪伴你,可我回来才发现,这里只有你们两个,吓了我一跳”   裴湘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们是订了婚之后,才单独相处的。在互通心意之前,一直和许多朋友同行。不过,你哥哥太过喜欢彭伯利,所以我们在这边补了一个小小的仪式。”   裴湘离开伦敦的时候,确实是和英格拉姆等人同行的。   但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乔治亚娜需要耽搁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只以为两人会前后脚抵达彭伯利。   当然,她也不知道达西已经提前做了准备,计划着在暗中动手。   达西是在正式求婚的前一天,才和裴湘坦白了他琢磨良久的计划,并想要征求她的意见。   裴湘先是吃惊,她吃惊于这位稳重绅士性情中的强烈攻击性。同时也觉得,达西一向果决刚毅,骄傲自信,不愿意蛰伏而选择主动出击,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是,作为当事人的裴湘更倾向于慢慢织网,伺机待发,她认为达西的一些想法过于冒进。   于是,两人坐下来认真商谈了小半天,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不再忍耐,而是选择快刀斩乱麻。   虽然会承受一些风险,但是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大方向上,裴湘同意了达西的打算,可在执行计划的具体细节上,达西的一些提议则遭到了裴湘的否决。   两人初次合作,过程难免有些磕磕绊绊,达西会沉着脸表示不乐意,裴湘也会跳起来表示抗议,但从最终结果上来看,还算是尽如人意。   可以说,在乔治亚娜留在伦敦的这段日子里,裴湘和达西算是有了进一步的磨合,无论是观念还是脾气,他们对彼此都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   无事时,他们赏月听风言谈默契,处理要事时,两人各有坚持又懂得互相妥协,虽然有过拌嘴和争执,但最后总能够说开并和好。   同时,又因为共同完成了一件不可对外人谈论的秘密之事,两人心灵之间的距离变得更加贴近了。   虽然才刚刚订婚,却颇有些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的滋味。   当然,这些深藏背后的来龙去脉是不能告诉乔治亚娜的,但裴湘知道乔治亚娜在愧疚什么,无非是担心准嫂嫂名声受损。   于是,裴湘就和乔治亚娜细讲了她从伦敦抵达彭伯利的经过。   大部分都是事实,只是稍稍模糊了一下达西“先斩后奏”的行为,以及一些关键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   果然,乔治亚娜听完裴湘的解释后,就开心了不少,之前,她生怕因为这些事影响了裴湘的名声。   “那英格拉姆夫人知道你和哥哥订婚了?哎呀,是不是很多人都知道了,只有我不清楚,哥哥,你怎么没有写信告诉我?”   达西清了清嗓子:“英格拉姆夫人她们确实知道了,但是,他们暂时不会对外人主动提起这些事。你知道的,有些喜讯还是要当事人郑重宣布的,那样才显得重视。”   这话让裴湘微微挑眉,她忍不住“思念”了一下充满活力的伦敦社交圈。   ——英格拉姆夫人她们返回伦敦后,肯定会多多少少透露一些风声的,就算是给大家一个心理准备吧。   ——等到结婚前夕,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大家就不会感到大吃一惊了。   ——舆论和八卦还是需要慢慢酝酿和透露口风的,这样润物细无声,才有助于提高众人的心里接受程度。   乔治亚娜因为达西的话而跺了跺脚:“我又不是外人。”   “我若是告诉了你,你肯定会不管不顾地放下书稿和插画,急匆匆地赶回来。   乔治亚娜,那样非常不好,我不能过分纵容你,使你养成一种做事喜欢半途而废的性情,而且,那也是对你那位老师的不尊重。”   面对兄长的义正言辞,乔治亚娜瘪了瘪嘴。   虽然明白达西说得非常有道理,但是,她就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这次,裴湘可不想再替达西找借口遮掩了。   她轻轻拍了拍乔治亚娜的手,朝着她悄悄眨眼,这是两人的暗号。裴湘在告诉乔治亚娜,等一会儿只有她们两人了,她再对她细说。   收到裴湘的无声暗示,乔治亚娜也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睛,知道过一会儿,裴湘肯定会告诉她更多的内情。   达西装作没有看到两个女人之间的眼神交流,他镇定自若地喝茶,而后,望着裴湘的笑脸发呆。   几天后,住在彭伯利庄园里的主人们没有迎来宾利一行人,反而接待了跟着舅舅、舅母出来旅行的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   双方寒暄问好后,谈起了彼此的近况。   裴湘再次从伊丽莎白的口中得知了简和宾利的喜讯。她告诉伊丽莎白小姐,若是能在附近的兰顿小镇上多停留几天的话,说不定就会遇到宾利一行人。   这样的话,班内特姐妹俩就算是在旅途中偶遇了。   伊丽莎白确实已经开始思念姐姐了,她和舅舅、舅母商量后,就很高兴地接受了裴湘的提议,并答应了彭伯利的邀请。   她准备在等待姐姐的这几日里,好好欣赏一番这座美轮美奂的典雅庄园。   与此同时,伊丽莎白察觉到了一些没有经过刻意遮掩的真相。   她注意到,在裴湘和达西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十分亲密自然的相处方式,还有超越普通朋友间的默契温馨。   伊丽莎白对裴湘几次欲言又止,说实话,她真的十分好奇这两人如今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想当初,我还为他们两人的错过而感到可惜呢,没想到……   一直到拜访结束,伊丽莎白也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她瞧着达西照顾裴湘的细心劲儿和殷切劲儿,以及两人之间的各种亲昵交流,心中隐隐有所悟。   ——应该是好事将近了。   在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拜访彭伯利庄园后的第三天,宾利一行人也都到了。   坐在彭伯利宽敞明亮的大客厅内,重逢的班内特姐妹俩自然有许多知心话要谈,同两姐妹笑意融融的神态相比,宾利小姐的脸色则非常不好看。   她一进门,就察觉到了裴湘和达西之间的亲密状态,这让她有了隐隐不好的预感。   “威尔克斯小姐,许久未见,你还思念伯纳德先生吗?   依我看,缓解伤心的最好办法就是外出旅游,通过湖光山色排解心中忧郁。   威尔克斯小姐,我真诚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的行程,不要因为伯纳德先生是在旅途中出事的,就害怕长途旅行,一直待在一座庄园里面。”   这话一说出来,客厅里热闹的氛围就是一静。   在场之人都知道伯纳德制造出的那些风流韵事,也都目睹了裴湘前前后后的态度变化,十分清楚她对前未婚夫没有多少留恋之情。   如今,宾利小姐却在这样的场合中,贸然提起这个戳人伤疤的话题,委实有些不太妥当。   裴湘按住了一旁想要维护她的乔治亚娜,对着宾利小姐礼貌颔首:   “谢谢你的关心,宾利小姐,真是不胜感激。不过,我已经走出那段感情阴霾了,并不需要特意排解心中忧郁。”   卡罗琳·宾利注意到达西小姐想要替裴湘说话,神色变得更不好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达西小姐这么维护裴湘,这里面肯定有达西先生的授意。   嫉恨之情瞬间袭上心头。   她扭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达西,发现这位绅士正注视着那个刚死了未婚夫的狐媚女人。他的眼中全是款款深情,瞎子也能看出,那是爱慕欣赏的目光。   嫉妒让宾利小姐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刻:“你这么快就忘记自己的未婚夫了?那可有些薄情寡义……”   “卡罗琳!”赫斯特夫人阻止了妹妹的口不择言。   但是这句未说完的话彻底惹恼了达西,他冷冷地说道:   “露西并不需要为了不值得的人伤心难过,她本来就值得更好的人。   伯纳德先生是怎么意外身亡的,我们都清楚,在这个前提下,宾利小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来自心上人的斥责让宾利小姐伤心欲绝,她强忍着心痛,不让自己因为嫉妒而更加失态,但胸中恶意更深。   “我确实表述不当,不过达西先生,伯纳德先生毕竟是威尔克斯小姐的未婚夫,怎么能算是不值得的人?   即便后来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我认为,他们两人能走到订婚这一步,必定是经过了一番柔情蜜意的。   既然真心相爱过,人又意外早逝,威尔克斯小姐实在没有必要惦记着伯纳德先生的不好,而忽略了曾经甜蜜的过往。”   宾利小姐说出这番话,其实是想暗示达西,露西·威尔克斯这个女人的心中曾经入驻过另一个男人。   她是那么爱着对方,答应了对方的求婚,信任他,和他一起漂洋过海来到英格兰,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深情过往,威尔克斯小姐真的能够说完就忘了吗?   假如她真的彻底放下了,那她的感情也转变得太快了,这样的女人,真的值得菲茨威廉·达西倾心吗?   ——达西先生,你不怕成为第二个伯纳德吗?   裴湘都想为宾利小姐的这段话叫了一声好了。   她心想,如果不是达西了解她和伯纳德之间事情,如果不是她和达西两人的相识相知太过特殊,这番话说不定真的能起点儿作用。   也许,会在一对刚刚定情的男女心中留下阴影,甚至产生一些无中生有的怀疑。   达西也听懂了宾利小姐话中的深意,他的眉头聚拢在一起,目露厉色地瞪着挑拨离间之人:   “宾利小姐,露西和伯纳德之间的往事,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无论她选择怀念还是遗忘,都影响不了她在我心中的美好印象。   更何况,我希望宾利小姐能够慎言,不要在彭伯里庄园里撺掇我的未婚妻思念一些不相干的人,那样的话,我会觉得你在冒犯达西家族。”   达西的话引起了一阵惊讶抽气之声。   虽然大家都隐隐发觉了达西和裴湘之间的特殊情谊,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达西先生竟然已经向这个来自美利坚的女人求婚了!   ——他竟然求婚了!?   ——向一个只是有些钱而没有亲人家族帮衬的美利坚女人求婚了?   ——而这个女人,她的未婚夫刚刚去世五个多月!   一时之间,屋内大部分的女宾,不论成婚与否,竟然都有些嫉妒裴湘了。   好些人都在思考,露西·威尔克斯凭什么迷惑住骄傲的达西先生呢?   ——她确实漂亮,唔,很漂亮。   ——性格玲珑,善交际,有才艺有修养。当然,个人财产也非常丰厚,可是,这些条件在菲茨威廉·达西面前算什么呢?   ——英格兰的上流社会中,会缺少多才多艺的美貌贵女吗?   ——当然不缺,甚至,她们当中有些人的嫁妆和出身都比这个露西强。   ——那么多的名门淑女没有让菲茨威廉·达西单膝跪下,献上婚姻誓约,可偏偏,这个露西·威尔克斯却做到了。   ——她凭什么呢?   一时之间,众人心思各异,看向达西和裴湘的表情也是变幻不定,这时,宾利先生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大叫了一声:   “天啊,达西,你竟然订婚了,可你却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给我,太不够意思啦。”   他抱着纯粹的喜悦之情恭贺好朋友的喜事,紧接着,宾利先生又开始念叨达西对他的隐瞒,抱怨达西没有在第一时间把这件喜事分享给他。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我和简安排在年底,哎呀,达西,你可不能抢在我的前面。   我这一辈子一定要有一件事战胜你,就是要比你更早的结婚,哈哈哈。”   宾利先生欢快的话语惊醒了沉思中的客人们,心无杂念反应快的客人马上就送上了贺喜之词,例如班内特姐妹,赫斯特先生等。   而后,其他客人也都纷纷说出适宜的道喜之词。   等大家把好话说了两圈后,赫斯特夫人才拉着宾利小姐的手,客客气气地向裴湘和达西道喜,并询问彭伯利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他们到时候一定要亲自观礼的。   大概是赫斯特夫人的手劲儿比较大,宾利小姐终于从达西已经订婚的噩耗中醒过神来,她脸色苍白,嘴唇微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湘神色淡淡地瞥了一眼宾利小姐,就没有再理睬她了。   她忙着和身边突然变得更加热情可亲的客人们应酬,非常有技巧地说了一些她和达西先生订婚的细节。   若是有人想要进一步打探,她就笑盈盈地敷衍过去,巧妙而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总体来说,宾利等人做客彭伯利这件事很顺利,除了个别人外,可以称得上是宾主尽欢了。而这之后,达西和裴湘订婚的消息也在小范围内传播开了。   第二日,宾利等人来彭伯利钓鱼,女宾中独独缺少了宾利姐妹,大家都默契地假装没有注意到。   到了第五日,彭伯利庄园设晚宴宴请客人,宾利姐妹又都若无其事地出现了。   她们好像忘了第一天拜访时发生过的不愉快,对裴湘这位未来的达西夫人笑得热情极了。   宾利姐妹又变成了教养极好的温雅女子,言谈有趣,待人可亲,丝毫看不出前几天的刻薄与失态。   若不是偶尔的时候,裴湘还能从卡罗琳·宾利的眼中察觉到嫉妒幽怨,她都以为这姑娘是真的彻底看开了。   可是,宾利小姐看不开又如何呢?   裴湘依旧快快乐乐地生活在彭伯利庄园里,手中攥着丰厚的嫁妆,身边陪着英俊的绅士,日子过得优雅精致,一切都是那么幸福圆满。   “达西,你娶我的时候,凯瑟琳·德布尔夫人肯定会提出反对意见的。”   “放心,我会劝服她老人家的。”   “达西,伦敦最近全是你和我的八卦。他们说,你已经被美利坚来的女人骗得昏头昏脑,答应了一桩赔本不合算的婚事,将来肯定会后悔的。”   “我确实被你迷得昏头昏脑的,不过这门婚事合不合算,可得让我自己来说。   而且我认为,将来后悔的人肯定不是我,而是那些追求不到你的傻瓜。”   “达西,伊丽莎白小姐和史密斯森先生订婚了,你要和我一起写信道贺吗?”   “你在信里帮我添上两句客气的祝贺词就好了,对了,他们定下结婚的日子了吗?”   “应该会比班内特小姐晚一些,但会比我们的日子早。”   “露西。”   “嗯?”   “请帖还没有发出去,不如,我们也提前吧?”   “不行,我的礼服还没有做好。”   “露西,你一直是最漂亮的。”   “这是当然啦,然后呢?”   “穿什么都好看,华丽精美的礼服只是你的陪衬而已。   露西,我相信,我们婚礼那天,即便你穿一件最朴素的长袍子,人们也会说,你是英格兰最美丽的新娘。”   “嘴真甜,达西先生。”   “那婚期……”   “照旧,达西先生。”   后来,裴湘帮达西搭建了一座十分漂亮的树屋,两人沾了一身的草屑枯枝和尘土,不过,笑容却一直没有从脸上消失。   再后来,大树屋的不远处,多了一间小树屋,是金粉色的,裴湘亲自调制的涂料颜色,它属于小达西先生。   又过了几年,金粉色的小树屋旁搭起了另一座银蓝色的小树屋,达西先生亲自刷的屋顶,它是小达西小姐的心头好。   彭伯利庄园里的溪畔林间,总是充满着欢声笑语。   优雅的淑女和稳重的绅士挽着手漫步其中,从初春走到仲夏,从晚秋走到深冬,一年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45章   片段一·关于新婚之夜   “露西,你在看什么?”   沐浴完毕的菲茨威廉·达西推开卧室的房门后,就看到他的新娘坐在梳妆台前,正低头读着什么。   她的神情十分专注,连睡衣滑落露出白皙的肩头都没有注意到。   裴湘听到达西的声音后,翻书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迅速合上手中的读物,把薄薄的书册往抽屉里一塞,然后才若无其事地抬头看向新婚丈夫。   “是英格拉姆夫人给我推荐的淑女读物,我刚刚等得无聊了,正好在梳妆台前看到它,就顺便翻了翻。”   达西微微挑眉,不动声色地走近裴湘,他觉得还是不要拆穿这个“拙劣”的谎言了,毕竟,今晚是新婚之夜,要给小妻子一点面子。   ——这里是新布置的卧室,之前没有人使用过,如果不是露西特意把书带进来,所谓的淑女读物是根本不会出现在梳妆台前的。   ——可我不能拆穿这个事实,因为惹恼了妻子,最后吃亏的还是我。   ——而且,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新婚第一晚就自动掌握了“婚姻美满技巧之难得糊涂”的达西先生,望着巧笑倩兮的达西夫人,眸色渐渐深沉。   他把刚刚产生的小疑问迅速抛到脑后,只专注于欣赏眼前的繁花盛景,绮丽风光。   “露西,我今天有没有和你说过,你是全英格兰最美的新娘。”   “没有,达西先生。”裴湘眼波流转,爱恋地望着高大的丈夫:“但你的眼神里盛满了赞叹,我感受到了你对我的迷恋和倾慕,达西先生,我已经是全英格兰最幸福的新娘了。”   得到了爱人的肯定和赞许,达西先生轻笑出声,他蹲下身,把手放在裴湘的膝头,握住她的纤细手指。   “那我现在就和你说,露西,不仅你是全英格兰最美最幸福的新娘,我也是最心满意足的新郎。   能娶到你,是菲茨威廉·达西的荣幸,我每时每刻都在期盼着未来的婚姻生活。”   裴湘被这个柔声讲甜言蜜语的达西先生迷得七荤八素。她俯身轻吻他的额头、鼻梁,而后,清浅的呼吸停在达西的唇角上,蜻蜓点水般地落下,若即若离,惹得身前的男人十分“不满”。   他侧了侧头,准确地印在裴湘的唇上,随后,他加深了这个吻……   清晨,裴湘靠在男人坚实有力的臂膀中浅眠。   她似醒非醒,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随即,又被一个温暖的怀抱覆盖住,双腿和腰都被牢牢缠着,让她有些不耐地蹙了蹙眉。   耳边似乎传来低沉的笑声,脸颊有些痒,她扭头蹭了蹭,耳边的笑声更频繁了。   过了一会儿后,她的鼻子被捏了一小下,耳垂又被轻咬了一口,这些小小的响动和打扰,终于让本就快要清醒过来的裴湘彻底没了睡意。   她不满地哼唧了一声。   虽然知道身边躺着的男人是她的男神,颜正身材好,昨晚的体力相当不错,领悟某些技巧的速度也挺快。但是,扰人清梦的男神已经不配站在神坛上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幼稚讨厌的大男孩了!   ——住手!住嘴!   等两人重新折腾完并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中午了。   裴湘懒洋洋地靠坐在床头前,指挥着达西去梳妆台前找发带和发夹,她要把一头璀璨及腰的金发扎起来,然后清清爽爽地享用卧室早午餐。   达西裹着黑色的天鹅绒睡袍走到梳妆台前,在一堆布灵布灵的首饰和大大小小的盒子瓶罐中翻翻捡捡,笨拙而认真地寻找裴湘想要的发带发夹,他随手拉开梳妆台中间的抽屉,目光忽然一顿。   ——这是……露西昨晚藏起来的书?!   达西挑眉,他把书取出来拿在手中,然后继续寻找,终于,他从镜子旁边的小格子里找到了裴湘要的发带发夹,这才转身返回床边。   裴湘饿得没精打采的,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半闭着眼睛接过达西递给她的东西,而后又专注地打理着一头过长的秀发,因此,她错过了达西手里捏着的书册。   仆人送来早餐,裴湘在简单洗漱后,就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香喷喷的食物,而她身旁的新婚丈夫则安静了下来,专注地翻阅着“淑女读物”。   过了一会儿,卧室里又剩下达西夫妇两人了,裴湘美滋滋地啃着一块松软的面包,吃了半饱之后,她才渐渐感到有一丝的不对劲儿——身旁的人是不是太过于安静了?   “菲茨威廉?”裴湘扭头看向身旁的人,发现他正在翻看一本图文并茂的书册,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高深莫测。   ——是那本书?   发现熟悉的书册出现在达西先生的手中,裴湘先是呆了一下,而后立刻喝了一大口牛奶压惊。   达西神色淡淡地瞥了一眼裴湘,发现新婚妻子终于舍得把视线从食物上移开了,便拿起餐巾给她擦了擦嘴角的牛奶痕迹,然后才指着摊开的书页慢条斯理地问道:   “亲爱的,淑女读物?”   裴湘瞄了一眼页面上香艳异常的图画和露骨的描写,忽然觉得牙疼。   在达西的注视下,她转了转眼睛,半真半假地解释说:   “亲爱的,这本书是几位谈得来的夫人偷偷塞给我的,她们爱操心,呃,你知道的,我在这边是没有女性长辈的。   昨晚,嗯,我就好奇看了几眼,然后你就发现了。   哎呀怪不好意思的,所以你一问我,我就害羞了,才骗你说是淑女读物的。   哈哈,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我的秘密了。”   “那你现在还好奇吗?”   达西嘴角噙着笑,刚刚板正的面孔早就平和柔软了下来,他难得看到裴湘窘迫羞赧的情态,觉得十分可人可爱,就再也无法假装严肃了。   裴湘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悄悄话,惹得男人低笑出声。他的眉宇间浮现出几分宠溺和得意,很显然,妻子的悄悄话让他很受用,男人觉得自己获得了肯定和恭维。   裴湘用甜言蜜语安抚完她的达西先生,转头继续吃东西。她吃得认真香甜,看起来特别乖巧特别无辜单纯,其实心里早就在暗自庆幸了。   ——大意了,应该过几天趁着没人的时候再翻看的,都怪我的好奇心和好胜心。   ——英格拉姆夫人她们把这个交给我的时候,大力吹嘘说,这是目前销量最好的“指导性读物”,我不应该不服气的。   ——呜呜,我不应该想当然地觉得,自己以前的匿名作品更优秀,嘤嘤嘤,我最近膨胀了,不谦虚的下场就是差点儿翻车,唉~   婚礼前,和裴湘关系特别好的几位夫人把画册偷偷塞给了准新娘,并半遮半掩地告诉她,这本书中的内容非常实用,有利于和谐夫妻关系。   裴湘当时就心领神会了,但她还是要表现得矜持一些的,所以没有马上翻看。   再后来,她被婚礼前的各种琐碎事占据了大部分精力,就把这本“参考资料”给忘了。   昨晚终于有了一些空闲时间,她就没忍住好奇心,想看看这个时代的作品如何优秀,竟然把她的匿名作品比下去了?   ——销量最好?呵!   裴湘原本打算只瞄两眼的,她抱着一种后世集大成者深藏功与名并且高高在上的轻蔑态度,漫不经心地翻开了这个时代的小册子,然后……她就真香了!   一时沉迷情节当中,竟忘了时间地点和即将进门的新婚丈夫。   别问她为什么香艳小黄文的情节这么引人入胜,反正就是真香了,她看了一段就想看下一段,翻了一页就舍不得错过下一页,一直到达西先生洗漱完毕走进卧室,才打断了她的阅读。   ——还好糊弄过去了。   ——菲茨威廉·达西这么绅士,他……肯定相信我的解释了吧?   片段二·关于孩子   法国战败后,欧洲大陆旅行又渐渐热门起来,大不列颠岛上的有钱有闲人家都计划着出门转一转,达西和裴湘也做了旅行计划。   但是,一个突然到来的小生命打断了这对夫妻的游玩安排。   达西夫人怀孕了!   这个喜讯一爆出来,连一直不太喜欢现任达西夫人的德布尔夫人都一改往日冷淡态度,特意从罗辛斯庄园赶到了彭伯利。   她认真叮嘱年轻的小夫妻如何安胎保胎,不要做任何有可能伤害胎儿的事情,这位夫人倒是一腔好意,就是说起话来喜欢长篇大论,态度也算不上和悦可亲。   裴湘这段时间比较嗜睡,听了一会儿后就开始犯困,所以,她把德布尔夫人交给达西应酬接待,自己则回到卧室缩进被窝里,不一会儿就睡得昏天暗地了。   接近黄昏的时候,裴湘悠悠转醒,发现达西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听到她翻身的动静,连忙朝她看过来。   “凯瑟琳姨妈呢?你怎么没有陪着她?”   “我请她去和乔治亚娜作伴了,她们俩现在应该在研究适合孕妇的晚餐食谱。”   “那你呢?”   “我负责陪着你。”   裴湘莞尔:“凯瑟琳姨妈肯定又抱怨了。”   达西走到裴湘身旁,帮她摆放好靠枕,让她半坐起来,又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   “她老人家抱怨一辈子了,尤其是我这个不省心的外甥,所以,多一点少一点都无妨。”   夫妻二人轻声说着话,等裴湘喝完一杯温水后,才一起下楼去吃晚餐。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达西家的继承人在黎明时分来到人间,小家伙儿的哭声中气十足,小脚小手都很有力,是个非常健康的宝宝。   德布尔夫人笑容满面地看着新生儿,用一种肯定的语气宣称:   “他一定会像他父亲和祖父那样,成长为一名杰出可靠的绅士,高大英俊,严谨博学,彬彬有礼。”   在场的人中,没有人怀疑德布尔夫人的判断,因为达西家的男人一贯都是严谨冷静的性情,风格做派十分统一。   但是,随着小达西先生渐渐长大,亲朋好友们发现了一些有趣的意外。   从他学会说话开始,大家就惊讶地发现,这一代的达西家族继承人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脾气性格。   他依旧聪慧漂亮,依旧健康懂事,但他特别喜欢笑,大多数时候都眉眼弯弯,笑得别人心软。   他爱撒娇,喜欢粘人,他喜欢所有闪亮亮的华丽事物,他还会假哭和装委屈。   他喜欢静静观察,然后忽然出手给自己‘报仇’,而被他悄悄算计的对象总是一脸懵懂。   由于年龄还小的关系,小达西先生的一些小计谋还是很容易被成年人识破的,但是在同龄人中,他几乎可以算是佼佼者了。   “简直就是你的翻版。”   私下里,对教育儿子感到头痛的达西先生对裴湘吐槽:   “不过,查尔斯家的孩子确实有些笨,明明大了一岁半,却总是被指挥得团团转。”   裴湘顿时露出无辜的笑容,那微笑的弧度和她亲儿子一模一样。   几年之后,裴湘和达西的第二个孩子降生了,这次,是一位漂亮的小淑女。   玛格丽特·达西小姐是个非常骄傲的小姑娘,继承了父亲的脾气,不用大人特意引导,她就养成了严谨自持,冷静敏锐的性格。   她时常板着一张粉嫩的包子脸,用怀疑的眼光观察周围的人和事。   她爱憎分明,不喜欢就拒绝,喜欢就包容,有时候比她那个笑里藏刀的兄长还我行我素,看起来有些任性和傲慢。   但是亲近的人都知道,小达西兄妹中,玛格丽特小姐才是真正好相处的那一个,她的磊落诚恳都藏在骄傲冷淡的表象下。   至于小达西先生,那就是一个笑眯眯的大魔王!   玛格丽特·达西的天生性情刚刚展露出来的时候,裴湘就很愁。   她托着腮望着在草地上认真观察小虫子的宝贝女儿,忍不住低声询问达西:   “你说,她这么骄傲,简直和你一模一样,将来该怎么办?   她若是男孩子,这样的性格就很适合这样的时代和达西家族,但她偏偏是一位小淑女。   难道等她长大了,要向这个束缚贬低女性的世道低头妥协吗?”   达西沉默不语,他明白妻子的担忧,这也是他的担忧。   “玛格丽特不会急着嫁人的,即便……她将来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我也会处理好她婚前婚后的财产问题。   她是个骄傲冷静的孩子,一旦发现婚姻不顺,肯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再加上家族作为后盾,谁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说到这里,达西冷笑一声:“大不了,将来就不结婚了,那样更自由。有钱,还有他哥哥,我的女儿会快活一辈子的,当然,也不会真的孤孤单单的。”   裴湘笑睨了达西一眼,心想这人真是提前进入了嫁女儿的老父亲心态。   孩子才四、五岁,他就已经思考着怎么收拾未来女婿了。而且,听这话的语气,似乎挺支持玛格丽特养情人的,呦呵,这是觉得自己的人生有遗憾了?   达西并不知道自己的简短发言被妻子“记仇”了。   他认真盘算着儿子和女儿的教育问题。做父母的,总是充满了各种担忧,既怕孩子承受太多的风雨,又怕他们没有抵御风雨的能力。   裴湘掰着指头算了算时间,发现在未来的好些年里,女性地位不仅没有得到提高,反而会越来越受到束缚。   ——我必须做些什么,我得让我的玛格丽特知道,她可以一直骄傲地昂首挺胸。   ——不是作为一位名门淑女而骄傲,不是因为得到绅士的殷勤赞美而骄傲,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作为一个自由的人,生而骄傲。   ——她可以选择接受这个时代的价值观,但是,这个选择必须是玛格丽特主动的、乐于接受的,而不是懵懂无知的、糊里糊涂的、或者被逼无奈犹如困兽一般。   “达西,我想做些慈善,帮助一些女性和孩子。”   达西望着裴湘,眼神中有理解也有鼓励:   “想做什么就去做,只要你觉得好,我都支持你。”   “我想资助或者开办一些女校,为一些女孩子提供谋生的技能和更加开阔的眼界,达西,我想悄悄播下一些不太一样的种子。”   达西认真思考了片刻:“潜移默化最好,先不要触碰政治领域,那样太过敏感。”   裴湘点头,她知道达西已经理解了她的意图:   “我会注意的,循序渐进。其实,说那些太遥远了,第一步,是告诉一些女性如何独立生存。   只有填饱了肚子,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思考其它问题,比如尊重,比如平等。”   “很难,还要很小心。露西,玛格丽特会有她自己的人生,你不要让自己负担过重。”   “我知道,可是总得迈开步子呀,放心吧,我不会急于求成的。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业,我改变不了世界。”   “别小看自己,露西,你是这个家的核心。况且,我会帮你的。”   “你当然得帮我,达西先生,玛格丽特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女儿。   而且,咱们将来还会有孙女和外孙女,除了家族财富之外,我们得给她们留下一些更珍贵的东西。”   片段三·关于油画   新婚一个月后,裴湘和达西离开彭伯利庄园返回伦敦,在达西常住的宅邸里,两人想起了裴湘之前寄放的油画。   “你那时候说,伯纳德那里不方便存放,希望我帮你暂时保存一下,等你返回美利坚的时候,再把两幅画带走。那么现在,是不是可以把这两幅画挂起来了?”   裴湘摇了摇头:“不能把它们就这样挂起来。”   达西疑惑地看着新婚妻子。   裴湘心里叹了一口气。   ——又要坦白一些事了。   于是,达西终于知道,这两幅普普通通的油画其实只是幌子,在画框夹层当中,还藏着两幅价值高昂的名品杰作。   它们曾被收藏在法兰西的宫廷中,在大革命期间流落到民间。再后来,几经转手,成了路易斯·伯纳德的个人收藏,然后又被当成报答救命之恩的礼物送给了裴湘。   “你想把画留给我,作为答谢我帮多莉丝·格雷正名的礼物?”   “是的,我说离开美利坚时再把画取走,其实是骗你的。我原本打算,嗯,等我离开英格兰之后,再给你寄一封信,把这两幅画中的秘密说清楚。   至于你要怎么处理它们,就是你的自由了。不管是进献皇室换取好处,还是收藏起来,亦或者随意送人,我都不会再操心了,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答谢礼物。”   达西并没有因为收到这份昂贵的礼物而感到特别高兴,因为他已经从裴湘刚刚的讲述里,察觉到了一些被她轻描淡写略过的事实。   “你对帮助伯纳德打掩护这件事,从一开始的抵触到后来的积极参与,是不是和这份礼物有关?”   裴湘避开达西锐利的目光,心里叫苦。   她就知道,解释一件事之后,就得解释另一件事,然后就没完没了。最后肯定会让达西知道,她当初因为急于报恩,热血冲动之下一头扎进危险当中的举动。   虽然说她现在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但是,她依旧不想面对达西先生黑沉沉的脸色呀。   “这份礼物只是我改变心态后得到的报酬,并不是我做出改变的初衷。   而且,我当时可不知道伯纳德手中都有啥好东西,我只是想要富贵险中求而已。   达西,你给我奔走正名的事,确实让我震动感慨,也让我看明白了一些事。但是,绝对不是你的举动间接导致我愿意靠近危险,而是我本性如此。   我不甘永远受困于人,不甘没有丝毫反抗的力量,不甘在没有保障的环境中得过且过。所以,我才能那么飞快地改变心态,选择和伯纳德加深了合作,借着他的力量壮大我自身。”   达西知道裴湘说的是实话,同时,他也知道她在语言上耍了小花招,一直在避重就轻一些事情。   例如,他对她的影响,例如,她为他默默做的事,可是,他又怎么会责怪她,又凭什么责怪她?   菲茨威廉·达西握住裴湘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露西,我明白的,你也不要紧张。   我并没有因为那些往事而觉得有负担,也不会认为你的付出太过冒险而不值得,更不会责备你主动靠近风险的选择。   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性格。   说实话,我很高兴,你愿意为我花费心血,愿意为我筹谋,我是你一直在默默关心的人。   真的,我觉得很高兴,不管你那时候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是在你的生命中,在你做出重要抉择的时候,能够影响你的人,永远都是我。”   裴湘怔忪,旋即露出一抹真心的微笑:   “是的,永远都是你,你真幸运,能得到我的青睐,菲茨威廉·达西先生。”   “我也这么觉得。”   后来,达西亲自拆开两幅画的画框,取出了属于他的礼物。   “不会进献的,也不会送人,露西。   它们会被挂在彭伯利庄园的私人收藏室内,不对客人开放的收藏室,只有家人能看,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礼物。”   “好,你的礼物你做决定。”   结婚第三年的纪念日,裴湘收到了一份礼物。是有关多莉丝·格雷的皇家特赦令,原因是她在流亡的日子里不忘祖国,为英格兰在英法战争中的胜利做出了突出贡献。   “我做什么了?这上面的溢美之词让我觉得,我生擒了拿破仑。”   “不是你,亲爱的,是你的‘亲戚’多莉丝·格雷小姐。   她给陆军提供了大量救援医疗物资,她是一位爱国女性。   她是个即便被流放他国,也不忘关爱同胞的好姑娘,她力所能及地帮助伤员恢复健康,重返家园。”   裴湘明了,达西肯定是借着露西·威尔克斯和格雷姐妹的亲戚关系,一直在给多莉丝·格雷疏通关系,如今,他用达西家族的人脉和金钱,换回了这一份特赦令。   “谢谢你,菲茨威廉。”   “露西,我知道你现在不需要这个,也许永远也不需要这个,但我并不放心伯纳德,所以,我得把隐患都消灭掉。   有了这份特赦令,将来的某一天,即便你被发现了真实身份,也不会遭到任何处罚了,我总是希望你能康乐无忧的。”   “我当然会康乐无忧的,我从来没有这样确定过。”   裴湘细心地收好来自丈夫的珍贵礼物,慢慢走到他的对面,伸手环住了他。   “达西先生永远不会让达西夫人遭遇危险,这是我一直坚信的事实。”   达西摸了摸裴湘的头发,眼中柔情似水。   ——愿我的国接纳你的漂泊,予你清正的名声和光明的前途。   ——愿我的主宽恕你的不屈,赐你坦荡的灵魂和自由的荣耀。   ——愿我的家庇护你的流离,给你脉脉的温情和恣意的欢心。   吾爱。 第二个世界:《聊斋+红楼梦》 第46章   裴湘和达西携手走过了很多年,在人生的末尾,年纪稍长的达西先一步离开了人世,裴湘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后,开始帮她的男神整理头发和衣领。   “妈妈……”   “嗯,你们先出去吧,让我和菲茨威廉单独待一会儿。”   裴湘温和地看着眼眶通红的儿女孙辈们,觉得此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等到小辈们全部离开房间后,裴湘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之后,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认真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这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面容苍老却眼神清亮,隐约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如今,岁月剥夺了她的青春美貌,却给她留下了优雅从容,得失之间,裴湘觉得自己赚到了。因为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她此生的丈夫都矢志不渝地爱慕她、呵护她。   裴湘从首饰盒深处取出一枚蝴蝶贝母发卡,这是她初次见达西的时候佩戴过的。曾经被她变卖换钱,然后又阴差阳错地被达西买了回来。   这枚发卡一直被收藏在一个不常开启的首饰盒里。在成为达西夫人的岁月里,她几乎没有机会再佩戴这枚发卡了,因为,达西夫人总会有更璀璨更珍贵的珠宝。   ——骄傲的达西先生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子佩戴旧首饰?   微笑着戴好发卡,裴湘又从首饰盒的夹层里拿出一份皇室特赦文件,然后重新走回达西的身边。   她俯身端详了一会儿闭目安睡的丈夫,又亲了亲他的额头和嘴唇,之后,她在他的身边躺了下来,像之前无数个夜晚那样,和他并排躺在一起。   只是这次,身旁的男人不能立刻侧过身来抱住她了。   但是没关系,裴湘可以主动拉住达西的大手,这双大手已经不能再带来温暖,却依旧让她觉得可靠和眷恋。   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中,那份皇家特赦令夹在其间。   室内更加安静了,裴湘的呼吸逐渐变轻变浅,大概过了好一会儿,又好像只有片刻,她也永远地陷入了长眠。   等儿女们和牧师再次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达西夫妇并肩永眠的画面……   裴湘的魂魄慢悠悠地离开了多莉丝·格雷的躯体。她漂浮在半空当中,留恋地看了一眼下方的彭伯利庄园后,便不再多停留,而是顺应着某种未知存在的召唤,朝着更高更玄妙的空间飞去。   过往的经历在裴湘的脑海里一幕幕地上演回放。   充满死亡阴影的格鲁夫庄园、繁华又混乱的伦敦市、一望无际的浩瀚海面、欣欣向荣的美利坚、觥筹交错的宴会舞会、巍峨恢弘的彭伯利庄园,以及,她和达西日夜相伴的数十年……   在寂静黑暗的空间内,裴湘的灵魂悠悠荡荡,心情起起伏伏。无所事事之时,只能一遍遍地回忆过去,斑斓渐渐褪色成黑白,悲痛慢慢酿造成惆怅。   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变得麻木倦怠的时候,让她穿越的那个神秘存在终于出现了。   “裴湘,你来了,还要继续穿越吗?”   无边无沿的墨色空间内,唯有一点银色的亮光在闪烁,此时,这点银色光亮里传出低沉悠远的声音。   裴湘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坚定地回答对方:“是的,我选择继续穿越。”   “那你选择如何处理这一辈子的记忆和感情?”   “处理?”裴湘皱眉,她不喜欢这个说法。   “是的,处理。在你的灵魂强度达不到一定标准之前,是不能携带着每一世的全部感情记忆继续穿越的,我做不到,你也承受不了。   所以,每次抵达一个新世界后,你只能拥有最初一世的完整记忆和原身的过往记忆,至于此前的穿越记忆与感情,需要经过特殊处理。”   “我会把这一生全部遗忘吗?”   裴湘摸了摸心口,灵魂状态,这里已经没有了砰砰跳动的心脏,但是她知道,她舍不得放弃那些珍贵的过往。   银色光点似乎看明白了裴湘的犹豫,继续开口解释说:   “如果你选择继续穿越下去,那么现在,你有两种选择。   其一就是,淡化你对之前世界的所有感情,保留你学习到的所有东西和成长感悟。   其二则是,我把你对穿越世界的感情和记忆全都提取出来,另外存放。同时,你可以选择一项技能带到下一个世界,记住,只有一项。”   “淡化所有感情?保留所有技能?”裴湘低头沉吟。   “就是说,如果我选择第一个办法,那么,我不会忘了在穿越世界里发生的每一件事,但是,那些触动我心扉的人和事都不能够再引起我的共鸣,对吗?   每当我想起曾经的爱恨情仇的时候,就好似在看一场电影,读一个故事,只能从旁观者的角度默默欣赏,不能再感同身受,对吗?”   银色光点肯定了裴湘的询问。   “是的,如果你选择这个办法,我立刻给你做感情淡化处理,这样,你就能带着所有的知识技能和没有感情负担的客观记忆,开始新的穿越人生了。”   这个方式听起来挺不错。   但是裴湘暗暗掂量,既然在第二种办法中,感情记忆是可以凝聚提取并另外存放的,就说明,在这个空间中,无形的感情力量可以实体化。   若是这样的话,反向推论,那些淡化的感情是不是也不是随意消失的呢?裴湘心中忽生警惕,打算尽量问个明白。   “我想问一下,淡化感情处理之后,那些曾经属于我的感情去了哪里呢?”   银色光点快速闪烁了一下:“自然是被舍弃了,有些成为这方空间的养分,有些无声消散,总之,就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裴湘闭了闭眼,她绝对不愿意看到自己和达西的感情被这样对待。像是清理垃圾一样,被这个银色光点分类处理、吸收分解。   她哑着嗓子继续问道:“那你说的第二种选择,把所有的记忆和感情提取出来,又是怎么回事,可以和我细讲一下吗?”   银色光点闪了闪,声调平稳地阐述道:   “全部提取,就是你会忘了在穿越世界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这些记忆和感情会被凝聚成记忆晶石,由你的灵魂保存。   裴湘,一旦你选择这个选项,在没有遇到极其特别的机遇之前,就会真的遗忘掉所有的过往了。   不仅是感情,还有你穿越后学到的所有东西,得到的每一次成长和感悟,都会被抹掉。你会成为刚刚穿越的那个裴湘,稚嫩的裴湘。”   听完银色光点的介绍,裴湘内心深处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想,把她和达西的这一生凝聚成记忆晶体也挺好,况且,还会被她的灵魂保护着,陪着她继续走下去。   虽然她已经遗忘,但是美好的感情和珍贵的记忆始终存在着,始终与她同在。   “你刚刚说,若是选择第二种的话,会让我保留一种技艺?”   “是的,只有一种。”   裴湘眨了眨眼睛,从灵魂深处酝酿出最无辜亲切的语调:   “既然可以保留一种技能,就说明还可以保存很多种。你制造那个记忆晶体的时候,是可以做到准确分离出一些东西的吧?   不如慷慨一些,怜悯一下我这种脆弱单纯的人类灵魂,多给我保留些新学到的知识呗?”   银色的光点这次连闪烁都没有,它十分坚定地拒绝了裴湘的讨价还价:   “不行,给你凝聚记忆晶体已经消耗空间的能量了,虽然不多,但是也是消耗。   若是给你多保留一些技能,由你穿越而产生的空间养分就变成负收入了,这是不被允许的。”   裴湘不动声色地听着银色光点的话,默默分析这里面透露出的信息。   ——所以,灵魂穿越这个行为,可以产生某种物质,是这个空间或者某个存在赖以生存的养分能量?   ——不被允许的?也就是说,这个银色光点只是个办事员,上面还有约束它的上级或者规则?   ——凝聚充满感情的记忆晶体会消耗能量,而这个光点儿刚刚说了,若是选择消散感情的话,就可以保留全部技能和冰冷的客观画面记忆。   ——而那些被消散的感情中,一部分会变成养分滋养这个空间,另一部分则被废弃。   ——这样看来,因穿越而产生的七情六欲才是最重要的,这方空间在收集悲欢离合,收集一种由人类情感而产生的能量。   ——只是不知道,它需要的是哪种类型的感情,亦或者是全部?   裴湘一边暗自琢磨银色光点的话,一边分辨其中的真假。   与此同时,她也在思考,既然人类的感情是一种很重要的能量的话,这个银色光点儿为什么要告诉她,存在两种选择?   ——双方的力量本来就是不对等的,它若是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把我的感情淡化处理了,我也是无法反抗的。   ——何必给我选择的机会?   ——难道说,有某种规则在约束着银色光点,让它必须把话说明白了,把所有的选择说清楚了?   ——亦或者是,人类的感情是不可任意剥夺的,只有感情的所有者真心同意了,这样神秘的存在才能动手处理,否则就无能为力?   “既然不能再增加几种技能,那我选择……”   裴湘停顿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此时的银色光点变得明亮了许多,闪烁的频率也变快了。   “我依旧选择第二种。请把我这一世的记忆和感情凝结成一枚珍贵的记忆晶体吧,然后存放进我的灵魂中。”   银色光点因为裴湘的话黯淡了几分,随即,它立刻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劝她:   “裴湘,你确定选择遗忘所有的过往,放弃学到的所有技能知识?   你要知道,一旦凝聚了记忆晶体,你就真的会把你曾经努力获得的东西遗忘干净。   而且,虽然那些感情仍在,但是说实话,你已经完完全全忘记了,和你没有共鸣了。   在你新的人生中,也许,你会为了这个选择而感到后悔的。因为你终究会意识到,你是在为了一段被遗忘的过去,给人生的未来增添风险。裴湘,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裴湘眯了眯眼,此时越发肯定之前的诸多猜测。   这个空间果然重视人类的感情,若是这样的话,她更不能同意第一个选择了。她绝对不愿意把她对达西先生的感情变成养料,供给某些存在。   她宁可忘掉所有,也要让自己和爱人的过往完完整整地存在着,不被消耗分解与吞噬。   至于新的人生会如何?她既然能过好第一次,就能过好第二次。   忘掉新学到的知识又怎么样?对于裴湘这个灵魂来说,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属于裴湘的第一世吗?   那一世的种种细节才是塑造她灵魂的关键,只要她还是原来的那个裴湘,她就能应付所有的麻烦。   ——更何况,我已经赚到多余的一辈子了,虽然贪心更加悠长的生命,可也不能为了永生而委屈自己。   ——我活着是为了我高兴,若是变得麻木冷漠,何必继续活着?   “我坚持我的选择,请凝聚记忆晶体吧。”裴湘坦然地望着银色光点,语气十分笃定坚持。   银色光点似乎还想继续劝,但是,它的光芒忽然停顿了一下,之后,它的语气就变得硬邦邦的了。   “好的,确定人类裴湘的选择,自愿选择凝聚记忆晶体,那么,请选择你要保留的技能吧。”   “技能的选择范围,是在我上辈子学到的各种知识中选择吗?包不包括原身多莉丝·格雷会的东西?”   光点公事公办地说道:“只要是你掌握的,就可以保留下来,并且,选择了这个技能后,以后就不会被遗忘了。   你可以继续精进这个技能,也可以停滞不前。无论怎样,它会一直跟着你穿越,并且以所在的当前世界最合理的形式存在。”   裴湘若有所思:“就是说,假如我在修仙世界学习了炼丹术,那么,我若是继续穿越到一个没有奇幻力量的小世界中后,我的炼丹术就会变成制药的技能,对吗?”   “是的,你想得可挺深远,这么快就希望去修仙世界了?   良心警告,越是那样的世界,危险度就越高。而你又没有保留下之前学习到的全部技能,也没有比一般人多的人生感悟,若是遇到那种世界,绝对会让你感到悔不当初的。”   “是吗,那就算我倒霉吧。”裴湘耸了耸肩,没有因为银色光点的话而动摇。   裴湘认真思考上一辈子学会的东西,第一时间,她想到了练习了半辈子的骑术和击剑,理智上认为,她应该在这两样中选择一种。   ——必须要实用,还得是我掌握得比较高超的技巧。   ——不能是那种可以迅速融会贯通的知识,而是需要时光打磨的。   ——最好是全新的,或者比我穿越前的水平有着莫大进步的技能。   但是,在她做出具体选择之前,一段久远却鲜活的记忆闯入了她脑海中。那是一幅油画,一幅画着自己身穿骑装英姿飒爽的油画,背景是彭伯利庄园,油画的作者是她的达西先生。   那时候,是她和达西婚后的第十年,他们又一次得到了有关路易斯·伯纳德的消息,可惜的是,再次听闻故人名字,已经是他去世之后了。   伯纳德死了,替伯纳德送信的人没有说伯纳德的具体死因。来人一脸沧桑疲倦,他把一个轻巧的羊皮袋子交给了裴湘,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裴湘和达西一起打开羊皮袋子,里面有一封伯纳德写给裴湘的简短告别信。   信里面说,在他返回法国半年后,就渐渐意识到,裴湘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真实身份。意识到,裴湘之前的种种表现全是在欺骗他。   不过,他理解裴湘的防备和选择,也不准备在有生之年和裴湘说透这件事,当他准备告知她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他的生命尽头了。   和这封信件一起被送到裴湘手中的,还有几张蜡笔画,每一张蜡笔画都是一个笑得特别丑的笑脸,画纸边缘的空白处写着歪歪扭扭的法文——“我在嘲笑你呢,露西。”   裴湘自然记起了她曾和伯纳德说过的话,没想到,这人一直记着,还特意画了嘲笑的表情图案送给她。   ——说好嘲笑我一辈子呢?你这一死,可是要缺席好多年了。   忽然听闻伯纳德的死讯,裴湘确实消沉了几天。她那时候正跟着一名老师系统学习绘画技巧,就忍不住按照记忆给伯纳德勾勒了一幅半身的素描画。   她就是随意画画,却被达西发现了。   这人也不说他不高兴,只是在接下里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拐外抹角的暗示裴湘,希望她能亲自给他画一幅肖像画。   裴湘那时候正觉得自己的画技火候不到,哪里愿意轻易动笔描绘她最爱的达西,总怕画不出爱人一半的神采和气质。   奈何,她没有立刻发现达西的小心思,拒绝的时候就没有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讲明白,让那个男人郁闷了好几天。   最后,他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既然裴湘不画他,那他就画裴湘,于是,就有了后来挂在起居室里的达西夫人骑马图。   忽然想到那段过往,飘在黑色空间里的裴湘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变得温暖起来。   就好似某个春日的午后,她终于忐忑地拿起了画笔,给兴高采烈的达西先生画肖像画。   那时春暖花开,桃红柳绿,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两人的身上,也是这样暖融融的。   特意换上新衣服的达西先生临窗而坐,看上去英俊极了,裴湘发自内心地认为,即便让她倾尽所有的绘画技巧,也难以充分描绘出达西眼中的神采。   过往的记忆如此鲜明,身处无边黑暗中的裴湘还能记起那日的花香和颜料气味,还能记起丈夫暗藏得意的矜持笑容,她忽然就下定了决心。   “我选择,保留我在上个世界学习到的绘画技巧。”最终,裴湘对闪烁着的银色光点说道。   “你确定了?选择这个技巧之后,你也不会记得学习这个技巧时遇到的人和事,只是单纯地会画画而已。   当我给你凝结出记忆晶体后,你大概还会感到奇怪,自己上辈子为什么会学这个,或者奇怪自己为什么要选择保留这个技能,而不是其它更有用处的。”   裴湘点头,表示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了。   看到裴湘如此坚定,银色光点也不再多劝了,只是最后感慨了几句:   “我接待过许多像你这样的穿越灵魂,有许多人在一开始的时候,都会像你现在这样,特别珍视同小世界人类的回忆和感情。宁可舍去成长经验和毕生才能,也要保存好有关感情的一切。   可惜,许多人再多穿越几次后,就都后悔了,纷纷要求更改穿越的方式。”   裴湘挑眉:“第一次做出选择以后,之后再次回到这里,我还可以重新选择吗?”   “当然,我们做事的方式是非常灵活多变的。”   裴湘暗忖,看来,银色光点一方是真的喜欢人类的感情,否则的话,也不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释放诱惑。   不过,某种束缚了它们的规则似乎也非常强大,让它们即便渴望养分,也不敢做出巧取豪夺或者肆意欺瞒的事。   “我记住你的提醒了。”   裴湘说完话,就看到不远处的银色光点忽然变得又圆又亮,黑色的空间霎时变得明亮起来,她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睁不开双眼。   倏尔,裴湘感到有一些温暖的东西从她的身上慢慢离开,灵魂深处酸涩怅惘,眼泪不知不觉地跟着流淌了下来。   等到这方空间再次恢复黑暗,裴湘才慢慢睁开双眼,但还来不及看清四周的情况,就见一枚晶莹剔透的火红色石头朝着她的额心飞来,嗖地一下隐没在她的灵魂深处。   “好了,记忆晶体已经凝结成功,选择的技能也给你保留下来了,裴湘,你该去下一个世界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裴湘就感觉到,有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在声声召唤她,催促她离开这个黑色的空间。   已经有过一次穿越经历的裴湘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她便顺着那股召唤力量飘然远去。   思维渐渐模糊,思维又慢慢变得清晰,等裴湘从新的躯体上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立刻意识到,她再一次成功穿越了。   ——这是哪里?   ——原身因为什么去世的?   ——目前的处境如何?   裴湘一边接受原身的记忆,一边维持着原身的状态,放轻放缓呼吸,竖着耳朵认真聆听四周的动静。   屋内传来沙沙的声音,好似有人在写字画画。裴湘心中疑惑,在她接受到的记忆里,并没有原身死亡的具体原因,好像睡着睡着,就在梦中亡故了。   ——肯定是有个特殊缘由的。   ——原身身体很好,是江南富户人家采买调教的舞娘,年轻貌美,舞艺精湛,并不会存在体弱气虚这样的情况……   想不出原主梦中而亡的缘由,裴湘便想搞清楚她现在的处境。   她微微睁开眼睛,朝着灯火最明亮处查看。   桌案前有一个人影,正在低头写着或者画着什么。   ——是同屋的另一个舞娘?   ——现在是深夜时分,她不休息吗?在忙着写什么?她有没有发现原身的意外死亡?   ——不对,看背影好像不是个窈窕姑娘……   许多想法在裴湘的脑子中飞快闪过,她眼睛也渐渐适应了烛火带来的亮度,视线变得清晰起来,可以瞧清楚屋内另一角的人影了。   然而,这一看,裴湘差点儿倒抽一口冷气,她使劲儿咬着舌头才没有惊呼出声。   只见那背对着她的身影脑袋大如斗,壮硕的后背上竖着黑黝黝的肉刺,青色皮肤,深红色毛发,虽然看不见正面,但也能预料到,这必定是个青面獠牙的狰狞妖物。   此时,那个怪物正抓着一只毛笔,在桌面上画着什么。裴湘强忍惊惧,颤抖着眼皮定睛细瞧,她觉得对方爪子下按着的画布很奇怪,那形状既诡异又眼熟。   忽而灵光一闪,裴湘猛地反应过来,那样的形状,不就是一张摊开的人皮吗?   ——画皮?!?   裴湘立刻阖上双眼,竭力控制住紊乱的心跳,强迫自己收敛住呼吸,继续装死。   她、她得缓一缓,新的人生有点难…… 第47章   裴湘一边继续装死,一边疯狂思考该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   和原身同屋而住的另一名舞娘名叫倩娘,是个我见犹怜的楚楚女郎。她性格温柔少言,并不愿意往这府里的老爷少爷们身前凑,只想着将来年纪渐长,能求得主母开恩,放她出府嫁人。   但是最近,倩娘一改之前的志向,竟然和这府上的老爷偷偷有了首尾,经常避着后院的嫡夫人幽会调情,你来我往好不亲昵。   原身曾经问过倩娘,何不让老爷把她的身份过了明路,正正经经地纳为姨娘偏房,也好过这样不明不白的。   但是倩娘一直笑而不语,几次之后,原身也就不愿意多管闲事了。   如今,裴湘回忆起那些过往细节,以及倩娘的性情变化,心里面就有了七八分明悟。   如果不远处的红发青皮怪物真的是画皮鬼的话,那么,后来那个勾搭上这府里男主人的倩娘,应该就是画皮假扮的了。   也就是说,最近这些时日,同原主一起同吃同住的室友,其实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   ——这些天都没有出事,是不是说,这个画皮目前还不想杀她?   ——或者,画皮只杀男人?   ——原主今晚无声无息地死亡,和不远处的妖怪到底有没有关系?   裴湘的脑袋里转悠着无数个念头,她在须臾片刻间思考了很多,然而,还不等她想出什么全身而退的好办法,不远处那个疑似聊斋画皮的妖怪开口说话了。   “裴妹妹,你既然醒了,还看见了我的真身,就不要继续装睡了。”   裴湘依旧闭着眼,不敢应声。   房间内发出类似鱼儿游动吐水的声音,紧跟着,裴湘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儿,随着臭味越来越浓厚,裴湘明显感觉得到,怪物走近了。   “裴妹妹,你放心,我可喜欢你的模样了,等我厌倦了倩娘的样貌,我就扮成你,替你好好活着。”   妖怪明显还想模仿倩娘说话的语气声调,但是,它每句话的尾音里都带着类似猪叫的回音,而且嗓子粗啦啦的,听起来让人倍感烦躁。   裴湘知道不能继续装死了。   她微微酝酿了一下情绪之后,才装作恐惧慌张又愤怒担忧的样子,猛地忽然睁开双眼。裴湘半真半假强忍着惊恐,用颤抖的声调质问站在床边的妖怪:   “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我和倩娘的屋子里?倩娘呢?你把倩娘怎么了?”   裴湘一边说话,一边红着眼眶往倩娘的床铺位置瞄。   她十分害怕,又担忧朝夕相处的小姐妹,单薄瘦削的肩膀瑟瑟发抖,似乎已经明白自己命不久矣了,但是,情深义重又单纯的小舞娘仍然关心着自己的朋友。   裴湘这样的表现,似乎引起了妖怪的些微兴味。   它用澄黄滚圆的大眼珠子打量着佯装坚强的裴湘,忽然觉得,这种明明害怕得厉害却还要强撑着的反应,有趣极了。它桀桀怪笑两声,产生了多说几句话的逗弄兴趣。   “你在找你的小姐妹倩娘呀?不用找了,她就在你面前呢,你看!”   妖怪说完话,就把手中的人皮形物件儿轻轻抖了抖,随后一扔一抛,就把那物件儿披挂在了身上。   转眼间,青面獠牙的壮硕怪物就变成了楚楚可怜的窈窕舞娘,它身上一直散发出的腥臭味也消失不见了,变成了倩娘身上惯用的茉莉脂粉香气。   裴湘瞳孔紧缩,心道果然是画皮鬼!   同时,她的脸上露出迷茫又不可置信的表情,呆呆地望着床前大变活人的神奇一幕,忽而,小舞娘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细细呜咽了一声,全身抖得更厉害了。   “倩娘……”   这画皮鬼非常满意裴湘震惊害怕的表情,它顶着倩娘的样貌掩唇轻笑,媚眼如丝。   “怎么,我的裴妹妹,不认识姐姐了吗?”此时,它的声音也和倩娘一模一样了。   裴湘敏锐发现,这妖物很喜欢恐吓逗弄人类,也有倾诉的欲望,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她连忙抛出另外的问题:   “你、你假扮成倩娘?为什么?你、你是因为倾慕府里的老爷,才这样做的吗?   可是,老爷喜欢的是倩娘,他一定会发现你和倩娘之间的不同的。还、还有,倩娘她怎么样了?她还活着吗?”   画皮鬼轻笑,它在床边坐下,微笑注视着躲在床角缩成一团的裴湘,悠悠说道:   “因为倩娘长得如此好看,所以,我才要打扮成她呀。   至于你说的老爷,那个男人一直是我的掌中之物。嘻嘻,你说倩娘多傻呀,放着这么好看的皮囊不想着利用,反而喜欢那些粗鲁无趣的农夫,啧啧。”   裴湘泪眼婆娑:“你、你在用倩娘的模样做坏事,那以后、那以后倩娘怎么办呀?”   “再没有倩娘了,你明白吗?她已经死了!当然,看在我用了她的皮囊的份上,我没有挖她的心,给她留了一具全尸,这下,你放心了吧?”   画皮鬼性情善变,她忽然冷了声音,似乎很不耐烦裴湘的迟钝,立刻戳破了她自欺欺人的奢望:   “所以,你也不要怕疼,裴妹妹。我对漂亮的女子和对负心薄幸的男子是不一样的,我不会挖你们的人心,裴妹妹,我会让你没有痛苦地死去的。”   裴湘立刻不再纠结倩娘的事,她不过是在用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拖延时间。   既然画皮鬼对倩娘的话题感到厌烦,那她就换一个新的:   “负心薄幸的男子?挖心?你、你吃人心?你吃负心汉的心肝儿?”   裴湘微微提高了声音,眼中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   被这样弱小的东西质疑,画皮鬼冷笑着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挖心的动作。   裴湘只觉得眼前一道残影划过,就见画皮鬼刚刚还什么都没有的掌心里,多了一枚热气腾腾的人类心脏。   “我当然吃人心,特别爱吃那些喜欢我的男人们的心,因为这是绝佳的美味。你看,裴妹妹,这就是咱们老爷的心,我今晚刚刚摘下来的,正新鲜着呢。”   画皮鬼一边笑嘻嘻地说着话,一边把血糊糊的心脏凑到嘴边,它露出垂涎的表情,似乎手中的心脏正在散发着诱人的味道,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   裴湘这次是真的惊恐了,她眼睁睁地看着画皮鬼向她展示完最喜爱的“食物”后,又把据说是这府里老爷的心脏放回到一个精致的食盒里。   画皮鬼恋恋不舍地看着食盒,轻声感叹道:   “此等美味,配着王记的烧刀子一起食用,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唉,为了更加美妙的滋味,我还得忍一忍。”   裴湘这次委实假装不下去了,她忍不住露出个恶心的表情。   画皮鬼收回“眷恋”的目光后,正好看到裴湘的反应,顿时感到兴趣缺缺。   它还以为这个人类能更加有趣一些呢,没想到只是听说了它的食谱,就这样不适应,和它之前恐吓的那些人类没有什么区别。   裴湘感受到了画皮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杀意,立刻打了个激灵,她顾不上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之感了,目前还是保命要紧。   “你只吃负心薄幸之人的心吗?”   “嘻嘻,当然不是,这只是我的口味偏好。”   “为、为什么啊?”   “因为我喜欢看到他们临死前不可置信的表情,觉得这样的人心咀嚼起来回味无穷。”   画皮鬼用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柔声倾诉:   “裴妹妹,你说,他们怎么那样善变呢?前一刻还对我柔情蜜意、海誓山盟,下一刻就移情别恋了。   难道我精心描绘的皮囊不美吗?有了我这样的美人,他们为什么还要招惹其他女人呢?为什么还要回到妻子身边呢?   我总是想不明白,就特别希望弄清楚我的情郎们是如何想的,嘻嘻,果然,得到了他们的心后,他们就再也不会背叛我了。”   裴湘心道,这大概是一只有故事的画皮鬼?不过,作为一只妖怪,你对人类世界的爱恨情仇如此执迷不悟,是不是有些愧对种族身份呀?   ——画皮鬼这种妖怪,是天生天养的,还是由人类转变的?它属于鬼怪一系,还是妖兽一系?   ——它披着的那张神奇的人皮,是每次杀一个人就制作一张新的,还是一直用唯一那一张?   ——画皮,画皮,是只在上面描绘出不同人类的模样吗?还需不需要另外的工序步骤?   ——它刚刚说,给倩娘留下一具全尸。我可不可以由此推断,画皮鬼变化成不同的人样,并不需要那人的皮肤,而是需要在一张特定的画皮上描绘?   ——画皮鬼变换容貌,核心步骤是扒人皮,还是画人皮?   裴湘一边不动声色地研究猜测画皮鬼这种神奇生物的属性,一边充分发挥被生存问题逼迫出来的演技。   “负心薄幸之人的心怎么会特别美味?他们的心肠都是黑的,你竟然喜欢吃这个,好恶心,果然是妖怪!”   裴湘突如其来的尖锐和反驳立刻引起了画皮鬼的好奇,头一次有人类同它讨论什么样的人心更加美味,这可是个新奇体验。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心才是上等佳肴?”   裴湘心思急转,快速而肯定地说道:   “我觉得美味与否,和心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多大关系,大家都是人,五脏六腑只有健康和不健康有区别,至于味道如何,想来差别不大。   但是,我私下里揣摩,人心又不同于其它的内脏,因为我们人类的七情六欲都和一颗心息息相关。喜欢一个人,是心动了,是心生喜悦,讨厌一个人,是心生厌烦,冷心冷情。   由此,我认为人心味道的差别在于,你挖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对你的感情状态如何。   如果是真心实意的痴迷爱慕,人心就该是可口甜美的,如果是虚情假意的话,人心的味道肯定会要差一些。   你现在说你手中的这枚心是佳肴,我万万不能认同,因为咱们府上的老爷一贯风流,他就是再喜欢倩娘的皮囊,也是一时的色欲熏心而已,不可能动真情实感的。   他说再多柔情蜜意的话,其实转头就忘了,这颗心里充满了自私自利和虚假情谊,只有淫欲和贪图新鲜的刺激感,味道肯定不是第一等的。”   裴湘说这一段话时,初时还带着慌张和忐忑,但是说着说着,她的语气就渐渐强势起来,变成了侃侃而谈。   她抛去了惧怕游移,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就是真理,传递给听众一种信服的力量。   与此同时,她看向画皮鬼的目光也从躲闪畏惧变得明亮坚定,让对方忍不住相信,这番真心与假意的论调是她肺腑之言,是有理有据的。   大概是裴湘的语气太过激扬,散发出的情绪太过自信笃定,画皮鬼在不知不觉中就被蛊惑了几分,它忽然觉得,裴湘的这番分析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你又没有尝过人心,怎么知道哪种好吃哪种不好吃?而且,人类的口味和我的口味可不一样。”   “那你全都品尝过了吗?”裴湘反问画皮。   她现在能揣摩出这个妖怪的几分性情了。再加上她之前读过的画皮故事,虽然各种版本略有出入,但大概可以推测出:   画皮喜欢扮作无依无靠的美貌弱女子勾引人类男子,贪欢享乐一段时间后,再把勾引到的男人杀了吃心脏。而这种能够被轻易勾引的男人,大多有着风流浪荡秉性,确实很难称得上是真心人。   ——就是有真心的,我也得掰扯成贪图美色的浅薄之徒。   果然,裴湘的问题让画皮鬼迟疑了,它顺着裴湘的暗示引导回忆起了过往的捕食经历。   画皮鬼发现,它吸引到的货色大都是心志不坚的风流之人,拈花惹草是常态,确实没有所谓的“真心人”。   “那按照你的意思,我还得去挑选几个心智坚定的男人?”   裴湘摇了摇头:“你还是不太了解人类,心智坚定的男人也不一定会动真心的。   男人更喜欢权势和富贵,他们坚定的意志可能会用在其他地方,而不是男女之情上。要一个人动真心,其实挺难的,但是,就因为不易得,才是最珍贵的。   我想,你也在我们人类当中生活很久了,该听说那句民谚,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画皮鬼烦躁地磨了磨指甲,在床柱上制造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它拧着眉毛,恶声恶气地询问裴湘:   “你说了一大堆,引起了我的兴趣,现在又说很难办到,是觉得我是好脾气吗?   快说,你有什么办法?要不然,我不介意先用你的心脏尝尝鲜。”   裴湘一脸的不信,她有些自作聪明地说道:   “你在吓唬我吧?你若是要吃我的心脏,肯定要给我开膛破肚的,那样一来,岂不是毁了我的皮囊。”   说着话,裴湘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长得比倩娘还好看,就这么毁了,多可惜呀。”   画皮鬼轻蔑嗤笑,没有什么防备地喝道:   “我要你的皮做什么?只要亲自杀了你,再把你的模样描绘在我的画皮上,我就能变成你。   所以,我说要吃你的心,可不是吓唬你的。快告诉我方法,然后我给你留一具全尸,你们人类不是最在乎这个吗?听见没有,快说!”   裴湘此时已经发现,这只画皮鬼其实不喜欢她表现得过于胆小瑟缩,所以,她此时便无视了画皮鬼的呵斥威胁,反而仔细打量着它此时的模样。   “这么说,你现在的样貌就是你按照倩娘的模样,嗯,亲自画的?”   ——果然,画皮鬼变换模样的核心关键是在一张特殊的画皮上作画,而不是杀人扒皮……   “当然是我自己画的。”画皮鬼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表情自得而骄傲。   它爱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句: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画得这么好的,练了好久,如今才能有了这样栩栩如生的皮囊。”   画皮鬼此时此刻的反应和语气,让裴湘渐渐找到了一条自救之路。   她认真打量了画皮鬼半盏茶的功夫,在画皮鬼的耐心即将告罄的时候,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果然,倩娘的这副模样真是你画上去的,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裴湘的异常反应让画皮鬼不悦皱眉。   “最近,我总觉得倩娘不如以前漂亮动人了,原以为是因为她改变了心性志向,导致气质气韵也跟着发生了改变,所以才变得平庸俗艳,甚至失去了那种吸引人的柔情似水。   原来……是我想岔了!现在仔细一看,不仅仅是气质改变的原因,还有你画技不足的原因,看,你这眉目画得呆板匠气,完全没有真人的精致灵动了。”   画皮鬼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它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挑衅:   “你、你说我画得不好?你说我现在的模样不如真正的倩娘?呆板匠气?”   “嗯,我是这么觉得的,当然了,你的水平还是可以的,就是差了些韵味。”   裴湘话音刚落,对面的画皮鬼就暴起发难,它将裴湘拽到了身前,扣住她的脖子,厉声说道:   “你再给我好好看看,我哪里不如倩娘了?看好了,再胡言乱语,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咳咳咳,你不信我的话?原来,你们妖怪都是这样刚愎自用的吗?   听不了真话?咳咳咳,你这样,和你讨厌的负心汉没有什么区别!   咳咳,你们都是自高自大的虚伪之人,看不见别人的真心,看不清真相和真情,也听不得真话。”   这番不服软话并没有进一步激怒画皮鬼,反而让它的手劲儿小了一些。   它冷笑几声,忽然觉得如果就这样把裴湘捏死了,它就真的输了。它现在非常讨厌手中这个女人怜悯轻蔑的眼神,讨厌她似乎看透一切的通透冷淡。   心火一起,经不起激将法的画皮鬼把裴湘往地上一甩。   “既然你觉得我画得不好,那你来画一个倩娘,我倒要看看,你这么大言不惭,是不是有真本事?”   裴湘就等着这一句呢,她心里一松,但面上却浮现出一股为难踌躇的情绪。   “我画?那倒也可以。可是,我若是真的画得比你好,你可不能输了不认账呀?   还有,你以后可不能逼着我帮你打扮和画画,我是不愿意帮助杀害人类的妖怪的。”   画皮鬼简直要被这种大言不惭的发言气笑了。   它觉得裴湘的脸皮比它的画皮都厚,听听她这话,什么以后让她给它化妆打扮,给它描绘容貌,怎么可能?   画皮鬼心里合计着,它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若不是裴湘杞人忧天,呵,它根本就没有产生过类似的想法,真是太气人了!   裴湘顶着画皮鬼嘲笑愤怒的眼神,慢腾腾地走到桌案前。   她摆弄好画皮鬼之前使用过的笔墨纸砚后,开始在一张崭新的白纸上面,认真勾画记忆中的倩娘。   裴湘知道自己的画技如何,那是经过上辈子一生的锤炼的,而且师从大家,融合了东西方风格。   虽然忘记了学习绘画过程中的具体细节,但她记得怎么画,如何画。特别是肖像画,在裴湘的认知里,她最擅长这个了。   她低头画得认真,专注作品时,身上的气质也变得沉静卓然起来,这样无声无息又不容人忽视的变化,让画皮鬼也渐渐收敛了几分怒意。   它坐在床边等了一会儿后,终于安奈不住好奇心,悄悄走到了桌子旁。   画皮鬼原本只打算扫上两眼的,却没有料到,这一看,它的目光就离不开裴湘的作品了。   画皮鬼自傲于自己的画技,它也确实有几分真本事,所以,它自然看出了裴湘的画技不凡……   半个时辰之后,画皮鬼望着裴湘画出来的倩娘发呆。   它低头看一眼画像,然后回头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多次比较之后,画皮鬼不得不承认,裴湘笔下的倩娘更符合真实倩娘的模样。无论是五官身姿,还是气质韵味,都比它身上的这层画皮来得秀丽可人,灵动精致。   “你看,我画的就是倩娘啦,她是不是比你现在这副模样漂亮?而且,我可没有特意美化她,不管你承不承认,与我画的倩娘比起来,你的就是次等品。”   画皮鬼冷森森地一笑:“画得好又怎么样?我还不是随时可以杀掉你。”   这话一说出来,立刻浇灭了裴湘眉目间的骄傲和鲜活。放下画笔后,她身上那种从容自信的劲头就消失了。   裴湘又变成了那个貌美柔弱只有一些胆量的小舞娘,还因为画皮的威胁哆嗦了一下,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装着人心的食盒,扭着手指头低下头。   “你就是不杀我,我也活不久了。   你今晚杀了老爷,明天天亮,这件事必然会被人发现的。到时候,我这个和你住在一起的小舞娘肯定会受到牵连的。   主母可能会命人把我杖杀了,也可能把我卖到青楼楚馆去,或者一劳永逸,把我送进官府大牢。   那样腌臜的地方,我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   总之,我一个身不由己的舞娘,命如草芥,身如浮萍,每日极力保护自己的清白都不容易,更何况是被牵连进这种杀人的案子里。   以后啊,我就没有多少好日子可过了。与其被人糟蹋折磨,还不如死在你的手中。就像你说的那样,你还能给我留个全尸和清白,那说不定就是我最好的结局了。”   说到今后的命运,裴湘语气消沉,神色晦暗,和之前生动鲜活的模样完全不同,她突然认命不抵抗了,画皮鬼反而觉得不习惯了。   但是作为妖怪,它可没有劝人的习惯,也没有安慰人的耐心,就想着干脆做一回乐于助人的好妖怪,把这个脆弱的人类女子弄死吧。   可它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又犹豫不决起来。   见识过裴湘画技的画皮鬼只要一想到裴湘死了,它就觉得十分不甘心。因为它既想偷师学习到裴湘的画艺,又想让裴湘帮它打扮修饰外表,甚至帮它描绘画皮。   在不知不觉间,画皮鬼因为裴湘的明示暗示,产生了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想法。   就在画皮鬼犹豫不决的时候,意志消沉的裴湘忽然又变得振作起来。情绪起伏之快速,心情转换之剧烈,简直让画皮鬼侧目。   它现在被裴湘搞得晕晕乎乎的,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人类竟然是如此复杂善变的物种,比风骚狡猾的狐族还千变万化。   “算了,我不该如此悲伤消沉的。”   裴湘忽然露出一个轻快释然的笑容,她看着画皮鬼真诚地说道:   “能在死之前再次拿起挚爱的画笔,再次挥毫泼墨,我就无憾了。   我是薄命之人,只有幼年时过了几年好日子,跟着父亲学了一些诗书字画。后来家逢巨变,我就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靠着这身舞艺谋生。   身为下贱,我再不敢企望能够继续读书习字,恭领圣人教诲。只是……这绘画一道实在是我的钟爱,一直不忍放弃。   这些年辗转飘零,得到一些奇遇,学了几分精髓,现在要死了,还能给早逝的小姐妹画上一幅小像,也算是无憾了。   我干嘛要消沉自怜呢,我这一生并没有荒废堕落,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走,没有辱没先人,我已经尽力了。”   画皮鬼语气复杂地说道:“你倒是想得开。”   裴湘微笑点,不再多言。   她的表情变得非常恬静幸福,带着对画皮鬼的感激和对人世艰辛的体谅,慢慢扬起细白的脖子,闭目静候,等着画皮鬼杀了她。   她这样从容赴死,还对画皮鬼毫无怨怼之心,反而让画皮不想杀死她了。   这妖怪混迹在人群中,偶尔露出真容后,每每得到的都是恐惧和厌恶,从来没有遇到过善意和感激。   像裴湘这样的,先是对它充满了好奇心,然后大胆地反驳它,又在展露了非凡的画技后,从容赴死,并且真心实意感激它,这实在是太罕见了。   忽然不想杀人的画皮鬼清了清嗓子,冷声说道:   “你想死,那也不是现在。你别忘了,你之前还和我讨论过哪种人心更美味呢,在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结论之前,你不能死。你得告诉我,如何得到一颗真心实意的人心。”   听说画皮鬼不想杀自己了,裴湘慢慢睁开眼睛,她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将尽的夜色,为难地询问道:   “你不抓紧离开这里吗?再过一会儿,天就大亮了,他们肯定要来捉拿你的。   你现在还是抓紧逃跑吧,至于人心味道的问题,那也只是我的一点猜想。嗯,虽然我很坚信我的想法,但你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的话而改变食谱。   快走吧,再不离开这里,麻烦就大了。”   画皮鬼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安,它原本打算连夜逃跑躲避的,没想到因为一个裴湘而浪费了许多时间。   它善于变化,也有武力,不怕三、五个人类攻击,但若是和许多人甚至官兵对上,还是会觉得为难的。   更何况,人类中还有非常厉害的和尚道士,若是遇到那样的奇人异士,它是无法逃脱的。   说到底,画皮鬼最厉害的,还是在于一身变化多端的皮。   画皮鬼盯着裴湘看了一会儿,又低头欣赏了一会儿她的画作,心中有了决定。   “你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第48章   画皮鬼想要把裴湘带走,并不会考虑裴湘本人的意愿。   它说完话,就一手揪住裴湘的衣领一手拎着它的人心“佳肴”,趁着最后一丝夜色还未完全消散,迅速地离开了这家朱门大户。   至此,裴湘开始了跟着画皮鬼讨生活的日子。   一开始,画皮鬼并没有带着裴湘远离这个城镇,它还惦记着用王记的烧刀子搭配人心一起食用,所以就先找了一个废弃的宅院住下。   但是很快,画皮鬼发现这个镇子无法安稳居住了。因为自从它杀人挖心后,小镇上来了不少捉鬼捉妖的和尚道士,衙差捕快上街巡逻的次数也密集了不少,每天都在挨家挨户地搜捕可疑凶手。   裴湘一直表现得非常温驯,画皮鬼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偶尔还会提出一些新观点和奇异的见解吸引画皮鬼,免得它感到无聊烦躁,一时凶性大发随手杀了自己。   裴湘曾经指望过镇上的奇人异士能够发现画皮鬼并击杀它,她还给那些人留下了线索。但是可惜的是,真正有能力的人还是少数,被那家富户请来的人中,大多数是坑蒙拐骗之徒。   偶尔几个有些真本事的,又不是画皮鬼的对手,或者说,他们连找到画皮鬼的本事都没有。   裴湘失望之余,发现雪上加霜的是,官府并不太相信妖怪吃人心的说法,他们竟然把倩娘和原身当成了杀人凶手,开始到处张贴两人的画像,大街小巷地搜查寻找。   有一次,捕快马上就要查到两人暂居的地方了,画皮鬼提前听到动静,捞起裴湘就躲到了房顶,让破门而入的差役们扑了个空。   等这些抓捕人员一脸失望的离开后,裴湘对这些官差也彻底失望了。   她意识到,不能再指望镇上这些人了,他们不仅抓捕不到真正的画皮鬼,还把裴湘当成杀人挖心的通缉犯,甚至,他们连倩娘的尸体都没有找见。   画皮鬼曾透露过,它杀死倩娘后,随手把尸身埋在那府里的后花园中。并且,它并没有认真遮掩处理过现场,新翻动的土,移动过的花木就那样搁着,很容易发现不妥之处。   ——倩娘的尸首是很容易被发现的线索之一,但那些查案的人都没有发觉。是无能昏聩?还是因为惜命不想和妖怪正面对上,所以把罪责推给两个无辜受害的小舞娘?   ——不能再指望这些人了,我得靠自己想办法。若不尽快解决这个喜怒不定的画皮鬼,我也撑不了多久了。   ——我必须去找真正的奇人和得道之人。   裴湘下定了决心,就开始委婉暗示画皮鬼尽快离开这个风声鹤唳的城镇。正巧,画皮鬼也觉得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不舒坦,所以,它很快就带着裴湘动身了。   两人走走停停,大多数时候尚能和平相处。主要是裴湘一直用画技和有趣的故事吊着画皮鬼的胃口,才让它屡次压抑住凶残本性。   其实在画皮鬼看来,这个跟着它身边的小舞娘也挺奇怪的。   平日里,她温温柔柔偶尔胆怯,但却不会非常怯懦老实,她的脑子里有许多古灵精怪的想法,总让画皮鬼感到新鲜有趣。   再有就是,画皮鬼总觉得,裴湘之前肯定被某个负心薄幸的男人伤害过。因为只要一涉及到这样的话题,她就会抛却原本的柔和性格,变得十分的激动。   她似乎对花心风流的男人充满了恨意和蔑视,她可以长篇大论地阐述负心之人的种种缺点,并对真心实意的感情充满了推崇。就像那天晚上,小舞娘明明一脸惊慌,却坚持和它讨论哪种人的心更珍贵,那瞬间爆发出来的气势,让画皮鬼好奇不已。   最重要的是,画皮鬼总觉得裴湘的论调很合心意,所以就容忍了她的放肆。   殊不知,是画皮鬼率先表现出的对负心薄幸之人的恶意,裴湘才顺着它的心理慷慨陈词的。是画皮鬼的潜意识乐意听那些话,裴湘为了保命才努力迎合它的。   于是,这一人一怪的相处模式就渐渐固定了下来。   一般情况下,喜怒不定的那一个肯定是画皮怪,裴湘负责想方设法安抚对方的坏脾气。但每次提及负心汉的问题时,情绪激动异常的人就变成了了裴湘,她就会突然爆发出非常强悍的气势,尽情地宣泄自己的观点。   这样的情绪变化次数不多,但却让画皮鬼印象深刻。   印象一深刻,它就爱琢磨裴湘的长篇大论,渐渐地,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她改变了许多认知。   另外,让裴湘觉得还算庆幸的是,画皮鬼并不是经常挖人心的。   它很挑剔,也很小心。据它无意中透露,它往往三五个月才食用一颗人心,而后马上就会换一个城镇藏着,等风声渐渐平息后,再重新选择“狩猎”的目标。   因此,在裴湘跟着画皮鬼的这段时间里,画皮鬼一直犹如真正的倩娘那样生活,和裴湘姐妹相称,每日里,它最主要的事就是想方设法地偷师画技。   当然,画技的提升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画皮鬼在潜心学习了半个月后,终于不甘心地承认,在短时间内,它是达不到裴湘如今的水准的。所以,它还不能随意弄死她或者丢弃裴湘。   既然不能立刻提高绘画水平,画皮鬼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它早就吃完老爷的那颗心脏了,也不知是不是受到裴湘那些话的影响,画皮鬼确实觉得,老爷的心脏没有那么美味了。   它忍不住沉思,是不是要换个口味?来一颗裴湘口中的情深意切人心?   还有就是,经过和裴湘朝夕相处,画皮鬼越来越喜欢她的皮囊了。   之前它假扮倩娘和裴湘相处的时候,并不觉得裴湘比倩娘漂亮许多。但是最近这段时日,不知为何,画皮鬼总觉得裴湘看上去特别的灵动迷人,仿佛一颗蒙尘的宝珠被忽然擦亮了,开始折射出耀眼的光彩。   审美一直在线的画皮鬼十分垂涎裴湘。   ——等我提高了画技,不需要这个小舞娘指点了,我就要立刻亲手杀掉这个人类女子。   ——然后,我会把裴湘的五官模样绘制在心爱的画皮上,从此,我就会拥有裴妹妹的美貌了。   裴湘同画皮鬼虚与委蛇,自然感受到它对她越来越浓厚的杀意。每当画皮鬼用一种渴慕嫉妒的目光望着她的时候,裴湘就要一边表现得毫无所觉,一边暗自提防这个喜怒不定的妖怪忽然下杀手。   裴湘想着,若是再遇不到厉害的和尚道士,她就得自己想办法击杀这个画皮鬼了,宁可受重伤,也好过死不瞑目。   ——如果能尽快搞明白这个画皮鬼的所有习性就好了,知道了它的弱点和忌讳,才方便我对症下药。   这日,两人来到维扬地面,在一家旅舍客店租了一个上等的小院暂住。   “进入扬州城,你可不能再一个劲儿地敷衍我了,我必须要在这偌大的扬州城里找到你说的那种真心实意之人。   裴妹妹,你也别和我说什么真心人难得了,我就不信,这扬州城里的男人这么多,就没有一个符合要求的?”   “越是繁华之地,风流灵秀之人就越多,百花争艳迷人眼,更难遇到那种一心一意的痴情种了。”   听到裴湘又在推脱,忍耐到了极限的画皮鬼立刻面露凶相,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食人。   它冷冰冰寒森森地瞪着一脸娇弱的小舞娘,双目间煞气浓厚翻滚,周身阴风习习刺骨。   渐渐地,画皮鬼的脸变得扭曲起来,表面的皮肤开始脱离,露出里面的青面獠牙和浓浓的腥臭味。   裴湘内心凛然,知道今天再不给出个具体意见,自己大概是活不下去了。   画皮鬼见裴湘没有马上回答,阴沉沉地扯了扯嘴角,忽然抓住裴湘的肩膀,只听咔哒一声,裴湘肩膀处的关节就错位了。   “裴妹妹,我希望你能说些让我满意的,再不开口的话,下一次,呵,就是你的脖子了。”   裴湘疼得满头大汗,但她明白,这时候绝对不能呼痛求饶,否则的话,按照这个画皮鬼的性格,她是绝对活不成的。   “我这些天和你相处,承蒙你的照顾,躲过了差役捕快的搜捕,还看到了这么多城镇乡间景物,算是托你的福了。”   裴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语气自然,徐徐道来。   她疼,她怕死,但她知道,越是这样的危急关头,越是不能直接说出重点,那样反而会激怒画皮鬼。   “我日思夜想打算回报你一二,终于替你想到了一个办法。只是,这过程有些繁复琐碎,和你爽朗利落的脾气很不相符,就一直不好开口,担心你误会我的一片用心,以为我是在消遣你。”   这番话让画皮鬼稍稍缓和了一些脸色,它转动着橙黄色的眼珠子,晃荡着獠牙处的分裂脸皮,桀桀笑着,示意裴湘继续往下说。   裴湘忍着痛,还要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足够真诚。   “我想着,你以往偏爱那种温柔和煦的儒雅才子,而这种人,历来颇受女子欢迎,造成了他们不知珍惜的脾气。   你若是继续在这样的人身上寻找真情实意,确实很难。因为他可以对萍水相逢的你温柔,也可以对任何一个相貌较好温柔小意的女子温柔。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你应该换一种方式。”   “换一种方式?”   画皮鬼皱了皱眉头,它心想,勾搭男人不就是那几种手段吗?   裴湘这些日子跟在画皮鬼身旁,大概摸清了这只妖怪对于感情人心的认知程度。   它坚定地认为,漂亮的外表才是最重要的,再加上花前月下的浪漫与男欢女爱的契合,感情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至于更走心的升级套路,画皮鬼好像从来没有研究过。   所以,画皮鬼刚一皱眉,裴湘就马上解释道:   “我认为,真心才能换真心,只利用美丽的皮相,是得不到长长久久的爱意的。你得对一个男人有情有义,有恩有惠,才能换来对方的深刻感动。”   “这么麻烦?”   “不仅如此,这人选也很重要,你最好找那种见惯美色和财富的矜贵男人,为人谨慎多疑又强势的。这样的人不易被打动,但是一旦动心,就非你莫娶了,那样,才算是一颗真心。   不过,我觉得这非常难,你、你之前对付那些花心纨绔之人的手段不一定管用。”   画皮鬼眉毛一立,并不喜欢裴湘质疑它,但又因为裴湘的质疑,让它觉得裴湘没有随意哄骗它。   它冷声哼了哼,随手把裴湘的胳膊按了回去。脸上裂开的一部分人皮也恢复如初。   裴湘冷汗淋淋,委顿倒地,半天才缓过来几分,踉跄着起身。   画皮鬼没再管裴湘,它在琢磨她的话,越琢磨,心情就越复杂。   它没告诉裴湘的是,在它刚刚混迹人群的时候,也试图勾引过那种高岭之花,不过每次都铩羽而归了。   当然了,这里面有一些非常复杂的原因,不仅仅是美貌和性格遭人嫌弃,还有贵重命格对妖物们的天然压制。画皮鬼并不想告诉裴湘事实真相,就只能默认自己没有尝试过。   裴湘忍着痛默默整理狼狈的外表,同时不忘用余光打量画皮鬼的神色变化,她心有余悸,也心生希望,因为她证实了内心的一些猜测。   ——看来,我这些天的观察和猜测没有错了方向,这画皮鬼选择男人也不是随心所欲的。   ——认真想想,也该明白,它若是见到优质男人就杀人挖心的话,根本活不到今天。那些真正的豪门大族肯定不是画皮鬼这等妖怪可以随意招惹的。   ——难道,它看上了皇子王爷,看上了朝廷高官,勾引之后被辜负了,就能动手挖心了?就能肆意伤害了?   ——若是那样的话,有关画皮鬼的事迹早就被传得沸沸扬扬了。真正的得道之人早就动手除妖了,不会再放任它为祸人间的。   ——这是个有着神神鬼鬼的世道,我该尝试着从玄奥神秘的角度思考解决之道。   ——人、鬼、神,三者之间应该是相生相克、互相依靠又互相掣肘的。解决鬼怪,不能单纯依靠人力,但是,也不能忽略人和神之间的联系。   ——比如这个世界的天子,是不是真的命格尊贵,真的能做到金口玉言?比如这个世界的状元郎、科举进士,是不是真的受到了文昌帝君的庇护?   裴湘暗忖,画皮鬼带着她在外行走时,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官署衙门重地,遇到官差捕快的时候,虽然不至于害怕,但很少发生正面冲突,都是拎着她躲避起来的。   这样的行为,似乎已经可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有一次,一人一怪在茶摊上休息,随后来了几位风尘仆仆的旅人,挨着她们的桌子坐下。   那次,画皮鬼表现得尤其焦躁,一个劲儿地催促裴湘快些喝茶。若是以往,它心情不好喜怒忽变,早就拽着裴湘走了,哪里还会坐着低声催促裴湘。   那样的反常表现,自然引起了裴湘的疑惑。   她觉得画皮鬼突如其来的烦躁很可疑,也觉得它不直接动手的行为很不对劲儿,便装作没有发现它的异常情绪,笑嘻嘻地喝着茶,还一个劲儿地劝画皮鬼也尝尝。   她十分没有眼色地东拉西扯说着闲话,却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邻桌。因为,自从这些人在此落座后,画皮鬼的情绪才发生了改变。   裴湘留意了一会儿,发现邻桌的几人并不是懂得法术的异人,但从他们的偶尔言谈中可以发现,他们是有官职级别的武将,此时正在出门办事途中。   发现这几人是官身,裴湘心中一动。   她又继续留心观察,发现引起画皮鬼烦躁的主要源头,其实是坐在正中间的那位健壮汉子,每当那位武将抬头,或者目光无意掠过裴湘二人,画皮鬼都会不自觉地低头躲闪。   裴湘当时非常疑惑,但是不等她弄清楚,那群人就纷纷起身匆匆离开了。   果然,他们走了以后,画皮鬼就恢复了正常,不再烦躁不安。   当然,没有眼色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天离开茶摊后,画皮鬼折磨了裴湘一顿。   皮肉之苦并不能让裴湘后悔,她对画皮鬼的日常观察变得更加仔细了。   再加上她要教导画皮鬼绘画,偶尔也会趁着教学的时候套几句话,画皮鬼高兴的时候,会给裴湘讲一讲它之前的学画偷师经历,只要它愿意开口,裴湘总能拐弯抹角地打探出更多的详情。   渐渐地,裴湘就琢磨出一些真相来,就是画皮鬼这种妖魔鬼怪虽然可以肆意杀害普通人,但却不敢伤害一些朝廷命官和贵胄子弟,不敢伤害真正有德行的人。   另外,也不是所有的官员和高门子弟都可以威慑住画皮鬼的,这些人中,血脉真正贵重的,有真本事的,一身正气刚正不阿的,亦或者是那种十分贪婪严酷比妖怪还残忍的,往往是画皮鬼躲闪避讳的对象。   裴湘琢磨了不少时间,才有了她今日对画皮鬼的提议。   ——去找吧,去找个高难度的,找个真正命格贵重的。那样一来,你接近不了又被我撺掇得蠢蠢欲动不甘心,才有我发挥的余地。   ——真心?不不,我得帮画皮鬼慢慢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只要对它动心的,就绝对不是真心。   ——喜怒不定?折磨我?呵!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裴湘和画皮鬼住在了扬州城里。   画皮鬼每日出门去寻找物色下一个猎物,裴湘则留在客栈里给画皮鬼画画。她没有逃跑的打算,因为画皮鬼似乎在她的身上做了手脚,只要她离开得远了,画皮鬼就能迅速赶回来。   当然,裴湘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她一直在寻找彻底摆脱画皮鬼的机会。在没有明确希望出现之前,她就用自己的方法潜   移默化地洗脑画皮鬼,把自己的“歪理邪说”灌进妖怪的脑袋里,通过各种暗示和明示,给自己争取到更多存活的机会。   这一日,画皮鬼垂头丧气的回到客栈,坐在裴湘的对面磨牙叹气。   裴湘自然得好声好气地询问画皮鬼叹气的原因:   “别提了,自从你和我说完那些话之后,我再看那些能够轻易被我勾引得到的男人,就觉得万分讨厌,连他们的心都不能吸引我了。   我现在就想找一个不轻易动心的,然后让他对我另眼相看。   裴妹妹,我特别希望体会一把你故事里讲的那种矢志不渝的深情,我想要品尝最好的珍馐,不要那些廉价货的人心。”   这话让小舞娘沉默了下来。   画皮鬼咧嘴一笑,似乎很享受对方的挣扎不忍。   就在这一人一怪说话的时候,她们包租的客栈院子外响起了一阵嘈杂之声。   裴湘是正常人类的听力,所以她听不太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画皮怪的耳力非凡,它坐在室内侧耳倾听外面的响动,听着听着,它忽然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画皮怪看了裴湘一眼:“裴妹妹,我的真心人可能已经出现了。”   裴湘一怔,画皮鬼就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匆忙离开的画皮鬼重新出现在裴湘面前,它的眼中有着兴奋满意的神采,也有藏得不太好的犹豫忌惮。   这样的表情,让裴湘暗自打起来精神。   “裴妹妹,我们旁边的那个客院租出去了。租客是两位外地来扬州的年轻公子,贵气得很。特别是年长的那一位,十分的严肃稳重,当然,长得也相当好看。”   裴湘先是有些迷茫,而后恍然大悟地说道:“你、你觉得他们顺眼?”   画皮鬼连连点头,喜滋滋地搓着手,颇有一种想要大快朵颐的气势。 第49章   有了新目标,画皮鬼顿时喜笑颜开,它连忙揽镜自照,细细打量着倩娘的容貌。   看来看去,画皮鬼总觉得不太满意,它换了一支更华贵的珠花簪子,轻轻斜插在如云的发髻上。   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画皮鬼刚觉得自己又美了几分,忽而瞥见低头写字画画的裴湘,顿时面色一暗。   小舞娘这些日子出落得越发清雅灵秀了。柳眉杏眸,琼鼻樱口,肌肤胜雪,风姿袅袅,让画皮鬼又羡慕又嫉妒。   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继而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子,眼底的嫉妒恶意汹涌浮现,又渐渐散去,最后,只留下贪婪和欣喜。   在画皮鬼看来,小舞娘的这副皮相早晚会属于它的。所以,她现在越娇美动人,将来它接手的时候占到的好处就越多,这样一想,它就暂时熄灭了折磨裴湘的念头。   而且,画皮鬼心里还有一点自己的算计。它对命格贵重的男子心存顾忌,需要去试一试隔壁院子的那两位俊美公子,等试出结果后,这个小舞娘说不定还有更加重要的用途。   “裴妹妹,姐姐这就去会一会隔壁那两位公子,你在屋子里老实待着,不要随意出门,懂吗?”   听到画皮鬼的吩咐,裴湘这次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点头答应。她望着画皮鬼欲言又止,眉目间全是挣扎和犹豫。   这样的表现,惹得画皮鬼连连嗤笑。   “怎么,裴妹妹,你担心那两位公子的性命?你之前不是和我说,有些人天生冷心肠硬脾气,不好亲近。但是他一旦开始把人放在心里后,就是真心实意吗?   隔壁的那两位公子若是你说的那种人,那他们就没有这么快对我动心,你担心得太早了。   若是……他们和之前的那些蠢货色鬼一样,见着我的样子就挪不动脚步,笑一笑就神魂颠倒,呵呵,我还不屑于吃那样的卑劣人心呢。”   小舞娘听说画皮鬼不马上杀人吃心,立刻松了一口气,她温驯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随意走出房间。   “你放心吧,外面还有我的通缉画像呢,没有你的保护,我寸步难行,肯定不会乱跑的。”   ——虽然画得一点都不像,但我确实没有身份凭证。   “我自然是相信裴妹妹的。”   画皮鬼扬唇浅笑,眼波横流,语气却是忽而转冷:   “不过,我这次选定的人选就住在咱们隔壁,我怕妹妹一时心软跑出去给他们报讯,所以,不妨和裴妹妹讲明白了。   我虽然不在妹妹身边,但是妹妹去了哪里,说了什么话,我都能看到和听到。   裴妹妹,在你跑出去报讯或者求救之前,我必能赶回来亲自杀死你的。裴妹妹,记得,一定要乖呀。”   因为画皮鬼的威胁,裴湘表现得更加安静柔顺了,甚至连平日里的机灵劲儿都少了不少,惹得画皮鬼轻嗤一声。   它警告完裴湘,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打算去会一会隔壁的贵公子。   那两位身上的威压带给它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按照画皮鬼以往的经验,这种人的出身必然非富即贵,才能仅凭命格就如此压制它。   再没有遇到裴湘之前,画皮鬼对这种天眷之人一向是避而远之的;在遇到裴湘之后,它渐渐生出了野心和不甘。   近来,画皮鬼时常问自己,大家都是天地间的生灵,凭什么它就要退却回避?凭什么它就要和次一等的人类勾勾缠缠?它有着最美丽的容颜,自然要捕获最优秀的男人,品尝最美味的人心。   ——若是能夺得那样天之骄子的真心爱慕,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   ——不知道这些高高在上并受神灵眷顾的男人们动了情之后,抱起来是什么手感?他们温柔说情话的时候,该是多么迷人。   ——裴妹妹讲的话本多有趣呀,那些高傲冷漠的男人,比我之前撩拨的风流书生有意思多了。   ——千万人中,独独对我温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只有这样珍贵难得的人心,吃下去,才能让我感到真正的饱腹满足吧?   被裴湘的古代版《霸道总裁爱上我之柔弱/娇蛮/伶俐/冷艳小画皮鬼》故事洗脑过的画皮鬼,兴冲冲地离开了。   讲故事的人则坐在桌案后专心地画画,耐心等着画皮鬼铩羽而归。   果然,几天之后,兴奋离开的画皮鬼败兴而回。   “裴妹妹,他为什么轻视厌恶我?”   裴湘露出迷茫的表情:“轻视厌恶?你做了什么让人忌讳的事情了吗?那人呵斥你了?”   画皮鬼摇了摇头,稍稍和裴湘透露了几句实情:   “没有,我都没怎么和他说上话,只是‘偶遇’了几次。那位公子也没有呵斥我,但是他的情绪……他若是排斥讨厌我,我能感受得到的。”   ——我会觉得对方更加难以接近,若是妄动,就会受到伤害,甚至,我的画皮都可能自动脱落。   裴湘歪头想了想,尝试着给画皮鬼分析:   “我没有见过隔壁的邻居,但是我知道你不会选错人。那样的话,那两位必然见惯了女子的邀宠手段。   就像,嗯,咱们之前在那个府里的时候,想要攀高枝儿的丫鬟不是经常‘偶遇’老爷少爷们吗?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你情我愿而已。”   画皮鬼蹙眉,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那他也不该对我排斥警惕呀。有人倾慕他……多好呀,不是应该心里得意吗?就是不得意,最多就无视我呗。   可他的气势威压怎么会那么重,现在,我连靠近他都难了。”   裴湘眸光微亮,但是很快就遮掩过去,继续扮演苦思冥想的小舞娘。她诱导性地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最后,不用裴湘亲自说出口,画皮鬼就“自己”想通了:   “年长的那位肯定是看出我的心思了,他厌烦我,可能是时机不对。   他们从外地来扬州,出身贵重却只是租赁客栈的上等院子,可见是有避人耳目的事情要办。我这样身份不明的人贸然凑上去,肯定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和不悦的。”   裴湘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敬佩地看向画皮鬼。   画皮鬼被这样的明亮眼神鼓励,思路变得更加活跃起来。   “你之前说得对,我得讲究方法,用美貌勾引人只是下策,我得攻心为上。更何况……”   画皮鬼摸了摸倩娘的容貌,又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裴湘:   “这个也不是最美的,自然不能吸引到所有人。也好,既然他们对‘倩娘’警惕了,那就换一个更好的,反正,早晚都会是我的。”   说到最后,画皮鬼的声音接近于无。裴湘没有听清它后面说了什么,但是从画皮鬼的眼神和细微表情中,她大概猜出了画皮鬼的打算。   ——既然咱们都在算计对方的性命,那就看最后谁技高一筹吧。   果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画皮鬼除了外出远远盯着隔壁邻居,就是敦促裴湘教它画画。   这次,它不再练习什么基础和技巧了,只是一味催着裴湘画自画像,然后给它临摹。画皮鬼想要取代裴湘的打算,此时已经昭然若揭。   小舞娘似乎也猜到了画皮鬼打算,可她反抗不得,只能默默忍受。她不想浪费仅剩的时光,每日里只是专心作画。   她画了很多东西,不再限于人物肖像,房间内的摆设,以前见过的风景,学习舞蹈时的艰辛,宴会表演时的专注,还有昔日那个温柔少言的倩娘,都在裴湘的笔下出现。   她仿佛要把自己短短的一生画尽,才能了无遗憾地死去。   画皮鬼觉得自己已经看明白了裴湘的打算,也知道她这是认命了,便没有干涉她起早贪黑地作画。甚至可以说,画皮鬼是乐见其成的,因为裴湘留下的作品越多,将来,它能学到的东西就越多。   由于裴湘画得太多太杂,又多是风景和器物,渐渐地,画皮鬼就不再查看欣赏她的每一张画作了。在它看来,反正每一张都是它的,等裴湘死后,它有的是时间慢慢欣赏感悟。   而现在,它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碌。   十几天后的一个夜晚,画皮鬼忽然闯进裴湘的房间,把她从床上拎了起来。   “快换一身外出的衣服,和我出去救人。”   “救人?”小舞娘的眼中还带着一丝睡意,不解地看着画皮鬼。   “是的,你之前说过,要对男人有恩有惠,才能让对方放下戒心接纳我。我现在等到这个机会了,隔壁那位大公子现在正在被人追杀。一会儿,你去舍命救他,他肯定会感激你的。”   裴湘一边穿衣服一边慌慌张张地问画皮鬼:   “追、追杀?我去救人?可是,不是你要得到那位公子的喜爱吗?怎么让我去救人?而且,我、我怎么救人呀?”   “别念叨那么多废话!”   画皮鬼冷喝一声,上前帮裴湘梳头发:“你是人类,可以随意接近他,你现在立刻就去救他。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们真的受到致命伤的。”   裴湘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看上去还没有搞明白画皮鬼的打算。   画皮鬼翻了个白眼:“你记得,救了人之后,就好好照顾那位公子,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让他知道你对他的好,懂吗?   但是,你不能说出我的存在,你只能告诉他,你是偶尔路过那里救了他。   裴妹妹,你若是透露了我的存在,向旁人求救,呵,我不仅立刻杀死你,还要杀死这间客栈里的所有人。包括每天给你送饭的店小二,帮你采购笔墨纸砚的店掌柜,和喜欢在咱们院门口玩耍的那只狸花猫。   裴妹妹,你要记牢了,我让你去救人,去照顾他博得他的感激和好感,多余的事,一件都不能做,知道吗?”   裴湘这时已经想明白了画皮鬼的计划,她脸色惨白地问道:   “你是打算让我先和那位公子接触,让他放下防备心后,你、你再扮作我的样子,冒充我去继续接近他,对吗?”   画皮鬼勾唇一笑:“我就知道你机灵,看,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打算。裴妹妹,记住了,无论你说什么,写什么,我都能知道的。   不要和我耍花招,不要透露我的存在,拿出你这些年在内宅里学到的本事,把那个男人给我勾引住喽。”   这话让小舞娘又怕又怒又怨,她急忙和画皮鬼说,反正都要死了,她是不会帮它害人的。   而画皮鬼则用客栈里的人命威胁裴湘,见小舞娘神色动摇后,又说了软话。   它向裴湘承诺,若是这次的事情进展顺利,它就好好安葬她,给她找个风水极佳的墓穴,让她下辈子投个好胎。   当然,如果裴湘把事情搞砸了,它就会把小舞娘的尸身剥光了,然后扔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去。   最后这个威胁彻底击溃了小舞娘的坚持,她悲悲切切满心愁绪,可是又不得不接受画皮鬼的指使。她祈求地望着身后的鬼怪,却没有得到任何怜悯。   于是,重新梳妆打扮完的裴湘被画皮鬼携着,几次纵跃之后,就出现在了客栈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   巷子里此时正发生着一场激烈的打斗。一名高大挺拔的锦衣男子被护卫护着,五名黑衣刺客正在步步紧逼,绝对是险象环生。   等到画皮鬼携着裴湘落在墙头的阴影里的时候,那名高大的锦衣男子也加入了战斗。   他一手持剑,和保护他的护卫们且战且退。眼见着就要退出巷子口了,身后又冒出两名潜伏已久的黑衣刺客,这次,是七名敌人前后夹击。   裴湘看上去已经被吓呆了,其实是在聚精会神地评估这个世界的人类武力值。   其实说实话,裴湘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门道来,她只是想要确定一下,这个有着画皮鬼的世界里,人类是不是可以飞檐走壁、排山倒海亦或是御剑飞行?   她看了一会儿工夫后,觉得下方打斗的两拨人若不是菜鸡互啄的话,那么,这个世界的武斗路数还是比较靠谱扎实的。没有什么特效光影和内气外放,大家都是凭借着拳脚功夫和真刀真·枪地干架。   就在裴湘默默旁观的时候,被画皮鬼相中的锦衣青年已经受了伤,他身边的护卫也都全部倒下了,而黑衣刺客一方还剩下两个人。   画皮鬼飞速挪动,把裴湘放在距离巷子口不远的地方,推了她一下:   “快去,一会儿你要装作恰巧路过的样子,偶然发现这场打斗,然后扑过去挡刀,救那位公子。”   裴湘实在不想吐槽画皮鬼的这个美救英雄计划。   它想打消对方的疑虑并得到好感,也不该让她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半夜出门路过呀。而且,正常人家的姑娘,碰到了这种事,躲都来不及,怎么会为了陌生人冲出去,哦,还要扑上去挡刀。   将来,等人家一查一问,发现救命之人恰巧住在隔壁,这岂不是太过巧合?这样折腾下来,能打消疑虑才怪呢。   裴湘正想着这个计划的漏洞,画皮鬼也表现出了一定的智商,它低声叮嘱裴湘:   “我现在这个模样已经引起了他们的反感,所以最近都不会出现了。   你救了人之后,他们若是问你为什么半夜跑出门,你就说我这个相依为命的姐姐失踪了,你心急之下跑出来找我。   然后听到了打斗声,关心则乱,以为是我遇到了危险,就急匆匆地扑过去,没想到阴差阳错救了人。”   裴湘不安地问了一句:“我会受伤吗?你不是让我照顾那位公子吗?我若是受了伤,怎么照顾人呀?”   “受伤更好,你在府里当了这么久的舞娘,有些事情还要我刻意教你吗?别和我装傻,快去!”   一人一怪说话的功夫,不远处巷子口的锦衣公子又撂倒了一名黑衣刺客,面前只剩下一个敌人了。   裴湘被画皮鬼推得一踉跄,情不自禁地惊呼了一声,立刻引起了巷子里尚在打斗之人的注意。   但是,那两人都没有因为这声突如其来的惊呼分神,仍然在全神贯注地战斗。裴湘则一脸惶急地奔了过去,完全按照画皮鬼的剧本演出。   就在裴湘准备咬牙扑上去的时候,那位锦衣公子露出了个破绽。   大概是因为伤势的原因,他的动作慢了一份,刚巧被对面的黑衣人抓住机会,当胸一剑直直刺出,剑势迅猛如雷电。   面对夺命的凶险,裴湘下意识地呆了一下,身体的自我保护意识让她留在了原地。   就在情况危急之时,一只毛色雪白的小动物从角落里飞扑出来,瞬间挡在了锦衣公子的身前,替他承受了这致命的一剑。   与此同时,锦衣公子也趁机击杀了最后一名黑衣刺客。   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裴湘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雪白的毛绒动物救了人,而后,最后一名黑衣刺客被杀。紧接着,那么锦衣公子晃了晃身子,坚持了几息后也倒下了,他似乎因为力竭而昏迷。   计划救人却没有抢过毛绒团子的小舞娘眨了眨眼睛,她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发现地上横七竖八的人类都没有什么动静,便小心翼翼地加快了速度。   裴湘首先赶到白色“小狗”附近,蹲在一旁查看了一下它的伤口。她发现,它肚子上的雪白色绒毛都被鲜血染红了,看着十分凄惨,但是,它的并没有就此丧命,还有微微起伏的呼吸。   裴湘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自从这只白色毛绒团子出现后,她就觉得它超级可爱又迷人,比在场的其他所有生灵都吸引她的心神。   观察完这只突然闯入的白色动物后,裴湘才抻着脖子看了一眼锦衣男子。可惜夜色浓重,裴湘也看不清对方的具体伤势。   她也不敢贸然靠近昏迷的伤者,人家手中还握着利剑呢,万一他在昏迷中还残余着警惕心呢?陌生人一靠近,重伤昏迷者就能刺出最后一剑什么的,故事里经常会发生的。   当然,谨慎保平安是一回事,裴湘也没打算放弃救人。   ——我现在最该做的,是去找大夫和找人来帮忙。   ——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肯定是救不了人的,既抬不动活下来的伤者,也处理不了那些伤口。   ——还有就是,万一还有刺客过来呢,发现我的存在后,他们会不会灭口?   更让裴湘觉得奇怪的是,这么久了,画皮鬼怎么还没有出现?它选中的“猎物”都已经奄奄一息了,它这是要袖手旁观?   裴湘一边疑惑画皮鬼的缺席,一边快速分析了一下目前的状况。   她一来扬州城就住进了客栈,并不知道附近医馆的情况,所以,去找大夫这个步骤可以先忽略。   若是找人帮忙求助的话,这附近能喊到的比较靠谱的人,大概就是和这名锦衣男子同住的另一位年轻公子了吧。   虽然不知道对方具体情况如何,但是裴湘本着一个邻居的良心,起身朝着客栈跑去。   幸运的是,另一位年轻公子就在客栈里,似乎正在等着兄长归来。他听到裴湘的描述后,脸色瞬间就变了,连忙喊人去救人。   裴湘听了几句,知道他们同行的人中就有大夫,可以直接把人带回来救治,心中安稳了几分。   她跟在这些人身后,一路小跑着返回到打斗地点。   “这里和我离开的时候差不多。”   裴湘关切地望了一眼锦衣公子后,就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只毛绒绒的身上,不知为何,她今晚特别关心这只小动物。   “就是这个白色的小狗,它突然跳出来,正好挡在你兄长的身前,救了他的性命。”裴湘发现这些人似乎不想救治白色小狗,连忙上前解释。   水润的双眸清凌凌的,似乎在问,你们不是忘恩负义的那种人吧?   于是,被救助的伤员里又多了一只狐狸。   是的,是一只狐狸,据跟来的几名侍卫确认,白色毛绒绒不是小狗而是白狐。   大家都不知道这只白狐从何而来,但是报讯的裴湘说,在危急关头,白狐救了主子。这个说法若是完全属实的话,那他们确实得认真救治这只白狐。   至于之后的安排,就要等主子清醒过来以后再决定了。 第50章   三皇子明钊渐渐恢复了意识,身上的伤口火辣辣的,但是,身下柔软的织物触感和鼻翼间隐隐的药香让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获救了。   他恍惚想起昏迷前的一些细节,飞扑出来的白色动物,身后传来的女子惊呼,以及被他一一斩杀的黑衣刺客……   “诶,三哥怎么还没醒?赵先生,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七爷,你放心,三爷的脉象越来越平稳有力,伤口也都恢复得不错,血止住了,更没有发高热的迹象。一会儿啊,咱们给三爷再换一次药,三爷差不多就该清醒了。”   三皇子明钊虽然还睁不开眼睛,但他听出了说话的两人分别是谁,是七皇子明铎与这次随行出门的太医赵合斋。   他心中稍稍安稳。   但是,七皇子到底年轻不经事,他走到三皇子床边,低头观察了一会儿兄长憔悴的脸色,顿时又是心痛又是担忧惶恐,忍不住和赵太医念叨起来。   他喋喋不休,情绪焦躁,惹得床上半睡半醒的三皇子也暗暗急切起来。明钊想起那些胆敢派人刺杀皇子的盐商豪强,又心生暗怒,恨不得立刻清醒过来,把那些乱臣贼子全部抓起来审问。   就在明钊想要努力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敲门声。随后,是仆从的通报和一阵响动,说是什么裴姑娘来访,这样的噪声杂音更让明钊感到烦躁。   这时,就听赵合斋说道:“七爷,真让那位裴姑娘过来看望三爷?那姑娘身份不明,孤身一人,还是要小心为上。”   七皇子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咱们不是调查过人家吗?隔壁那院子里一直住着姐妹俩,不是什么豪门大户的千金闺秀,只是个寡居的姐姐带着未出阁的妹妹。   据说,那个失踪的姐姐会些功夫,等闲人不敢招惹她们姐妹俩。而过来喊人的裴姑娘更是芊芊弱质,每日里闷在房间作画习字。   再说了,人家比咱们更早住进来,肯定不是有心人特意安排的美人计啦。咱们选择租住在这里,也是临时决定的,若是真有人提前安排,七爷我敬他是神算子活神仙。”   “可是,这种时候,还是谨慎为上。”老成持重的赵太医劝了一句。   “诶,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说,三哥一直不醒,我就是两眼一抹黑。没有三哥的吩咐,我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这时候和这个可疑的裴姑娘多接触接触,说不定能有新发现呢。”   “这……七爷说得是,但是千万不能让这姑娘单独接触三爷。”   “还用你啰嗦,我肯定能保护好三哥的……”   病床上的明钊听着这个不省心的弟弟说话,心中更加急切烦躁。   他现在就想立刻坐起来问问老七,他也是个皇子,出门办事时,心里就没有一点成算吗?什么都等他这个当哥哥的吩咐,还要他跟着来干嘛?多带几名长随幕僚都比他有用。   就在明钊内心愤愤的时候,外间响起开门时,然后,年轻姑娘甜软清悦的嗓音传进他的耳畔:   “七爷,冒昧来访,实在是有些不合礼数,可之前接到七爷派人送来的各色礼物,以及您派遣来保护我的侍卫,让我感激不尽,就想过来亲自致谢。又想到贵府中的伤患,更觉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所以就唐突前来了,还望七爷谅解。”   “哪里哪里,裴姑娘,咱们都是客居扬州的旅人,有缘成了邻居,你又救了家兄,合该抛弃一些繁文缛节的。   来来,咱们坦荡交往,不拘俗礼,你能来看望家兄,是你心善,我怎么会觉得冒昧。”   七皇子的语气很洒脱,他笑容真诚,不含轻视鄙夷,裴湘见此,忐忑的神情也就跟着放松下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裴湘便询问道:   “三爷的伤势如何了?他还没有苏醒过来吗?”   七皇子摇了摇头,眉心微微拧起:“赵先生说我三哥恢复得挺好,但我看他一直醒不过来,挺担心的。”   裴湘连忙安慰了几句,劝说这位年纪轻轻的七爷不要太过担心。   她温声细语地开解七皇子,说病人安稳沉睡也是有益处的,说明身体正在加速恢复康健,所以才需要更多的睡眠补充体力。   “一时的沉眠休息,是为了将来更好的恢复,既然赵先生担保三爷脉象无碍,那就说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七爷,你得让三爷休息好了,睡足了,这样,才不至于损伤了他的身子底子。依我看,什么大事也没有健康重要,只要活得好好的,一切麻烦都能迎刃而解。”   裴湘的语速不急不缓,嗓音清甜柔和,犹如山泉淙淙,清凉润泽。   不仅让担忧兄长的七皇子缓和了焦躁情绪,就连在病床上忍受着伤口疼痛的三皇子,也觉得忽而放松了不少,一时间意识松弛舒缓,他又慢慢迷糊了过去。   临睡前,三皇子觉得这位裴姑娘是个沉稳大方的,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他这人向来多思多想,几句简单的劝慰之词,就让他联想到了自己一直在操心烦扰的事情,甚至还有了更加深远的考虑。   ——老七就是太年轻不经事了,我竟然也被他的焦急情绪感染了,事缓则圆,过犹不及,有些事确实急不得。   ——我现在既然已经受伤了,就该趁机养一养,也该让皇都的皇上知晓知晓,江南一带的盐务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那些盐商巨贾胆敢朝皇子下杀手,一方面是被泼天富贵迷了本性,另一方面,他们不就是仗着背后的显赫靠山吗?   ——皇上他老人家若是再继续纵容派系争锋,世家勾结,继续放任他们结党营私,大肆敛财,甚至虐害百姓,这天下迟早要乱起来的。   ——不,在乱起来之前,会先养大老大和老二的野心,到时候,就不仅仅是盐务问题了。   三皇子定了心思,有了计较。   于此同时,他也隐隐记住了裴湘的声音,记住了这个前来关心他的伤势又安慰了老七的聪慧温柔姑娘。   终于,他的最后一丝清明意识也陷入了沉睡当中。   然而,沉睡过去的三皇子并不知道,裴湘如此殷勤探病,小部分的原因是不得不做戏给不知在何处的画皮鬼看,大部分则是想要和赵太医打好关系,希望这位医术精湛的老先生能好好治疗白狐。   果然,裴湘安慰好烦躁忧愁的七皇子后,稍稍引导,这位年轻话痨的贵公子就主动聊起了救人的白狐。   裴湘当即表示,她想去看一看那只受伤的小动物,又侧头询问赵合斋,笑问他白狐的伤势恢复得怎么样了。   裴湘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仿佛赵合斋就应该细心诊治白狐似的,这样自然而然的态度让赵合斋一愣,心里暗道一声疏忽了。   赵合斋一直忙着照顾真正的凤子龙孙,哪有多余的精力诊治照顾白狐,之前都是让跟在身边的药童细心照顾的。此时被裴湘问起,他才想起来,那只白狐不是普通的小畜生,而是三皇子的救命狐。   “老夫今天还没有去给那只白狐查看伤势,并检查它的恢复情况,既然裴姑娘问起,咱们就一起去看看吧。”   裴湘天真一笑,好似根本没有看出赵合斋的愣神,高高兴兴地侧了侧身子,给赵太医让路,嘴里则不着痕迹地恭维着赵合斋。   她妙语连珠,说得这位赵太医心情舒畅,充满了使命感,仿佛只要治好白狐,他便能成为仁心仁术的赛华佗。   来到白狐养伤的房间,裴湘看到负责照顾白狐的药童正坐在桌子旁打盹儿,而那只白狐则被放在一个大大的篮筐里。   裴湘细瞧,发现筐里铺了几层棉褥软垫,其上又垫着极其细软的棉布,被包扎好的白狐安睡在这个精心布置的大篮筐里,确实被照顾得不错。   赵合斋上前敲了敲小药童的脑袋,瞪了他一眼,而后便低头查看白狐的身体状况。   说实话,他给达官贵人看了半辈子的病,还是头一次给狐狸治伤,许多事情都是摸索着来。好在这只狐狸体质不错,即便受了重伤,目前来看也恢复得不错,算是死里逃生了。   裴湘旁观赵合斋给小狐狸诊治,心思则有些飘忽,她当然发现了自己对这只白狐的过分关心。   那晚回去之后,她一直在琢磨心中的异样情绪。裴湘想着,既然这个世界有画皮鬼的存在,那么肯定也存在其它妖鬼精怪的,而狐妖,不就是聊斋世界里最常见的妖精类型吗?   ——更何况,能在关键时刻救人的白狐,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的小动物,狐妖的可能性更大。   ——若是狐妖,为什么要跑出来救那个三爷呢?报恩?还情?碰瓷?   ——其实,它化作人形不是更方便救人吗?而且,狐妖应该会法术吧,不至于蠢得用身体替人类挡灾挡难呀。   裴湘打量着昏迷中的小白狐,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妖怪灵兽的世界,所以不能轻易下结论。不过,在这只小狐狸未化成人形前,她就把它当成一只通人性的小动物吧。   另外,让裴湘不解的是,经过她这几天的观察,她发现并不是人人都对白狐喜爱有加的。似乎……只有她自己异常地关注白狐的安危。   这样特殊的情况,让裴湘再一次琢磨起原身小舞娘的过去来。   从裴湘接受到的记忆来看,小舞娘的过去很完整,从记事起,大部分的经历都存在于脑海中。若说存在什么空白的片段,这是三四岁之前的幼儿时光和睡梦中忽然死亡的那个晚上。   她曾旁敲侧击过画皮鬼,发现它并不知道小舞娘曾经中断过呼吸,只当她睡得沉、呼吸浅。而裴湘到来之后,瞬间加大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反而引起了画皮鬼的注意,它只当裴湘从梦魇或者憋气中惊醒,碰巧看到了它的真实模样。   如今,裴湘发现自己对白狐充满了无缘由的亲昵关爱之情,忍不住对原身的来历产生了怀疑。   ——五官太过精致清艳,之前仿佛被什么遮蔽了,如今才慢慢展露出来,连见多了美人的画皮鬼都垂涎不已,可见其殊丽。   ——有着这样的外表容貌,按理说,她不该只是普通富户家的舞娘的。   ——三、四岁前的幼儿记忆全无,这正常吗?是不是应该留下些影影绰绰的画面,哪怕是断断续续毫无逻辑,也不该是一片空白的。   裴湘一边琢磨着原身身上的奇怪之处,一边忍不住竖起耳朵,认真倾听赵太医交代药童应该如何照顾白狐。她低头看了一眼篮子里呼呼大睡的毛绒绒,心中的亲切感再次袭来。她忍不住天马行空地想到,原身该不会是狐生子吧?这只白狐会不会是原身的亲戚?   她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但却无法忽视自己对白狐的关切担忧之情,便试探着询问赵太医,她是否可以每日过来帮忙照顾白狐。   赵太医常年混迹宫廷,察言观色的本领并不弱,他早就看出来,这个裴姑娘是真心喜爱这只白狐的。她此刻提议过来亲自照看,并不是要打着照看狐狸的幌子趁机接近两位皇子,而是真的怜爱小动物。   对于这样的软心肠貌美小姑娘,一把年纪的赵合斋实在硬不起心肠直接拒绝。再加上,他尚且不清楚那位三爷醒过来之后,会如何对待裴湘和白狐,所以,一向圆滑处世的老太医捻了捻胡须,缓声说道:   “裴姑娘,这事儿老夫说了不算,不过,老夫可以帮你问问七爷。”   裴湘自然再三道谢,哄得赵太医乐呵呵的。   第二日上午,隔壁邻居就派人回复裴湘,说是七爷今早有急事出门,但却给裴姑娘留下了话。   他说,幸得裴姑娘不惧危险,热心报讯,他们才能够及时赶去救人,这样的恩情尚且来不及答复,又怎么好意思劳累她亲自照顾白狐。不过,若是裴姑娘担忧白狐的伤势,放心不下,平日里无事之时,可尽管去看望白狐。大家有缘成为临时的邻居,原本就应该互相照顾的,裴姑娘愿意上门做客,他和兄长自然是万分欢迎的。   得到了对方的允许,裴湘立刻简单收拾了一下,乐呵呵地去看望那只让她心心念念的毛团子去了。   并且,她说是照顾白狐,就真的是照顾白狐。每次登门拜访,她从不多走一步,不多看一眼,只是径直去白狐养伤的屋子,跟在赵太医和药童的身后学习如何护理白狐的伤口。   她这样的表现,让七皇子等人对她的疑惑少了几分。   甚至在三皇子醒过来之后,七皇子和兄长报告近日发生之事的时候,还曾打趣说,堂堂皇子不如一只白狐更受姑娘青睐。   这天,裴湘陪着清醒过来的白狐晒太阳。一人一狐懒洋洋地待在院子里,表情是如出一辙的悠闲舒适,忽然,躺在篮子里的白狐歪了歪头,一双灵动的眼睛望向月亮门的方向。   裴湘也跟着白狐的视线瞧了过去,就见月亮门前,一名锦衣玉冠的轩昂男子负手而立,同样望着裴湘和白狐。   裴湘见到此人,立刻从石墩上起来,欠了欠身:“三爷,您可以下来走动了。”   “裴姑娘,打扰到你了。”路过此地的三皇子明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朝着裴湘微微颔首。   “哪里就打扰到我了,我和阿白闲来无事在这里晒太阳,能遇到三爷出来走动,也是幸事一桩。”   明钊喜欢听这位裴姑娘说话,自从被她的声音安抚住了急躁烦闷的情绪后,他就觉得这姑娘有一把好嗓子,当然,人也灵透温柔,才能说出一番明理适宜的安慰之言。   “全赖姑娘及时喊人相助,我才能这么快养好伤。说来,自从清醒过来以后,我还没有和裴姑娘郑重道谢呢。”   明钊今日无事,原本想去书房练字的,没想到在院子里碰到了裴湘,他瞬时改变了主意,脚步一转,就朝着裴湘和白狐走来。   裴湘连忙请明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则拎起小白狐的大篮子,后退了半步。   明钊被伺候惯了,理所当然地坐在了铺好坐垫的石墩上,抬头看到裴湘拎着篮子站在一旁,伸手指了指另一个石墩,示意她也坐下。   裴湘早就收敛起了身上的慵懒自在气息,维持着这个时代女子应有的端庄温顺姿态,以及和陌生男子相处时的紧张忐忑。她小心翼翼地搭着石墩的边缘坐下,悄悄侧头看着明钊,眼中有一丝疑惑。   “之前,七爷已经亲自向我道过谢了,更是送了许多谢礼,三爷无需再这样客气了,这让我着实不安。而且,实话说来,是这只小白狐在危机关头救了三爷,我实在不敢居功。”   明钊温和地看了一眼篮子里的白狐,又对着裴湘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对裴湘这种从始至终都不抢功劳的表现十分满意。   在昏迷前,他就被江南一带乌烟瘴气的官场百态气得食不下咽,此时最恨贪功耍滑的奸佞虚伪之辈。   明钊暗忖,那些饱读圣贤诗书的进士老爷和世家子弟们,一个个为了争权夺利而丑态百出,竟不如芊芊弱质的女流之辈品行高洁,懂得坚守德操。   三皇子回想起属下对裴湘的那些背景调查,想到她孤身一人漂泊在外,相依为命的姐姐又失踪不见,心中忍不住升起一丝怜惜。   明钊此时白龙鱼服,改装而行来到江南查案,又刚刚遭遇了刺杀,确实分不出太多的人手精力详细调查裴湘。可是,明钊自认为还是有着几分的识人之能的,裴湘为人秉性如何,他已经能够品评出一二。   在明钊看来,即便裴湘的身份背景存在种种不妥之处,但依照她表现出来的品行气度,就绝对不会是卑劣之人。   更何况,她确实救了他,这是实情。   “我听七弟说,裴姑娘当晚出门是去寻找姐姐的,不知后来可找到了令姐?或者找到一些相关的线索去向?”   裴湘默默摇了摇头,轻轻摸了摸白狐的后背,又揉了揉它的耳朵。   篮子里的小白狐露出非常舒服的表情,抬起小脑袋往裴湘的掌心里蹭了蹭。   明钊没有注意到人狐互动的小细节,他只是略略沉吟了一瞬,便询问裴湘是否需要帮忙。   裴湘没有立即回答明钊的问题,反而直接询问对方,此次遇到凶险之后,是否还要在扬州城里继续逗留,是不是要返回皇都。   在之前的交往中,七皇子等人已经告知裴湘,他们兄弟二人出身皇都天子脚下,此次来扬州,是奉父命办些差事,处理几个贪墨背主的大胆家奴。   所以,裴湘此时才问出了这个问题。   明钊摇了摇头:“事情还没有办完,我们还要在扬州城里多停留一段时日。不过裴姑娘放心,再不会出现那晚的凶险情况了,家父已经增派了人手来保护我和老七。”   闻言,裴湘露出安心的笑容,没有再继续深问打听。明钊也不愿过多提及自己的事情,就挑着不太敏感的话题闲谈。   “我听老七说,裴姑娘擅长绘画?”   提起这个,裴湘的眸光瞬间就变得明亮起来,她正襟危坐,矜持地点了点头,眉目间却添了三分自信从容的神采。尽管她在竭力保持稳重端庄的姿态,但是,一张清艳的芙蓉面上依旧浮现出隐隐的笑容,让她看上去既灵动又可怜可爱。   这一瞬间的灼灼风采,竟然比江南的桃花还要绚烂迷人,让一贯不太沉迷女色的明钊也忍不住屏息失神。   裴湘身前的小白狐忽然叫了一声,毛绒绒的大尾巴晃了一下,打断了明钊的恍惚惊艳。   “咳,不知我可有幸观赏一下裴姑娘的佳作?”   裴湘的手腕被毛绒绒的狐狸尾巴扫过,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称不上什么佳作,都是我闭门造车的练习之作。小女子出身贫寒,身世飘零,很难有机会得到名师指点。如今能够提笔作画,不过是凭着幼年时生父的教导和自己的感悟,再加上一些机遇而已。若是拿给三爷观赏,大概是要贻笑大方了。”   “无妨,交流而已。绘画中,技巧是一方面,但是最重要的还是灵气和韵味。”三皇子温和一笑。   其实,明钊也不认为裴湘能画出让他惊艳赞叹的作品。不是他自视甚高,而是他的出身,他受到的教育,他的见识,足够让他傲视世上大多数人。   而对于丹青一道,他是下过苦功夫认真琢磨过的。所以,他真的不认为裴湘这样出身的女子能够画出他心目中的佳作,只是,和美人交谈,男人总会轻易说出恭维之词的。   小白狐又叫了一声,尾巴划过裴湘的手背,看似无意识的动作,但裴湘却觉得白狐在安慰她。   她轻轻摸了摸白狐后背的绒毛,总觉得这只白狐是真的通人性,搞不好真是一只狐妖。   ——也许是修炼不到家,还不能化成人形。   “三爷,我有个不情之请。”   “裴姑娘请讲。”   “我想,以三爷的出身,肯定受过名家大儒教导的,也必然见识过许多优秀的作品。我想把我当画作拿给三爷看看,请您费心点评点评,帮我指出弱点和不足,可以吗?”   明钊一向欣赏谦逊好学之人,他听到裴湘的要求,自然欣然应允。   “这样也好,裴姑娘,今天的时间有些晚了,不如明日吧,你把你认为得意的作品带过来,我们互相探讨一番,取长补短。”   两人分别前,裴湘又和明钊谈了几句,主要是询问明钊喜欢的绘画流派,顺势就谈到了番邦外域的绘画技巧。   裴湘简单提了几句,却都让明钊眼前一亮,他忽然觉得裴湘的绘画水平说不定会给他带来惊喜,不禁对第二日的品画之约更加期待了。   裴湘故意展露一些高妙的理论知识,并不是为了博得这位三爷的另眼相看,而是想通过谈论异域的艺术风格,暗暗探查一下这位出身高贵的三爷的知识广度。   令她惊喜的是,她发现画皮鬼真的很会挑人选,这位贵胄公子,竟然初通几何算数和英文。据他说,是家中长辈对那些番邦文化感兴趣,他才跟着学的。   ——看来,之前的第二手准备没有浪费。   裴湘之前没日没夜地作画,画风景,画景物,画回忆里的各种场景,为的就是在厚厚的画作里夹杂出能够看图说话的作品,方便她向有能力解决问题的人求助和透露讯息。   后来,裴湘灵机一动,在试验过画皮鬼的知识储备后,就开始在画中添加英文。她把字母拼写当做器物上的花纹装饰融进画作中,不懂的人,只觉得那是一些风格怪异的图案,懂的人,自然能够磕磕绊绊地读懂裴湘想要传达的深意。   ——画皮鬼能听见我说的话,能看到我写的字,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看见了,听见了,不意味着它就明白了。   ——即便这个时代的外文语法和我所学的有所出入,但是再加上看图说话,总能够把画皮鬼的存在透露出去的。   ——再之后,不需要我刻意求助,这位出身尊贵的三爷就会主动想要消灭画皮鬼的,因为,谁也不想被这种可以千变万化的妖怪时时觊觎。 第51章   裴湘回到住处后,就立刻开始挑选画作。   她把要给明钊“欣赏”的作品单独拿出来放在一处,又把剩余的画作仔细归拢好。等她把桌案再次收拾整齐后,消失了几日的画皮鬼突然跳窗而入。   “裴妹妹,你今日和三爷说了好半天的话,是不是对他动心了?”   面对忽然返回的画皮鬼,小舞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勉强笑答道:   “你、你回来啦,我、我怎么可能对一个陌生男子动心,不要说这种羞人的话了。”   “是吗,可是,我看你和三爷相谈甚欢呢,特别是谈到番邦异域的绘画风格的时候,你们尤为投契。裴妹妹,你知道的东西可真多呢,怎么之前都没有和姐姐提起呢?是嫌弃姐姐不是人类,资质愚钝粗鄙吗?”   小舞娘连忙摇头,飞快地解释说:“不是的,你误会我了。我之前和你提过这方面的内容的,可你嫌弃他们的画法匠气十足,不如咱们的水墨飘逸毓秀,韵味深远。我、我就没有再说这方面的事情了。”   裴湘一边向画皮鬼解释,一边从那些被淘汰的画作里抽出几幅画来,急急忙忙地展开给画皮鬼看:   “你瞧,这里,那里,还有这镜子上面的花纹,都是异域很常见的装饰纹路,我在一个番邦商人那里见到过。   我觉得很新奇,画画时就随手添上了,你之前不是还说过,嗯,这些花纹图案怪模怪样的,不如咱们的祥云如意纹或者百花飞蝶图好看吗?”   画皮鬼定睛一看,裴湘说得所谓的番邦花纹确实眼熟,它之前偶然瞥见过,也和裴湘讨论过,如此一看,这个小舞娘倒是没有故意隐瞒它。   “既然那位三爷也懂得这些洋蛮子的东西,你就应该投其所好,和他好好讨论一番,怎么却把这些画作剔除了,你这是……不准备带去给他品评了?”   裴湘垂眸抿唇,手指不自觉地扭着衣角,一望就知她心里有鬼。   画皮鬼冷笑几声,戳穿小舞娘的心思:   “我知道了,你这是防着我呢,你不想博得那位三爷的好感,对不对?怎么,心疼人家了?”   它一边说着,一边把裴湘刚刚挑选出来的画作全部展开:   “我瞧瞧,你是准备拿这些不好不坏的作品出门?呵,好玲珑的心思,若不是我一直盯着你做事,还真没发现,你有这么多的心眼呢。啧啧,你选出来的作品,竟然不如那些被你淘汰掉的,你这是觉得我好骗吗?”   小舞娘满面通红,眼中含着被拆穿的尴尬和恐慌:   “你、你误会我了,我、我就是想着,你不喜欢番邦异域的风格,也、也不太懂。我若是现在拿着这些有关的作品给三爷欣赏,将来、将来换成了你,你、你会露馅儿的。”   画皮鬼怪声怪气地哼笑一声:   “你看不起我吗?你自己对这些东西也是仅仅知道些皮毛而已,明天去和三爷讨论,自然是听他讲解。   你能听见的东西,我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你能学懂的内容,我也能搞明白,所以,你就不要自作聪明了。”   小舞娘的眼中露出不情愿和不信任,好似在说画皮鬼不一定能听明白她和三爷之间的讨论。   这样的表情刺激了画皮鬼,它也不和裴湘过多废话,直接从被留下的画稿中刷刷地挑选出了与番邦绘画风格相关的作品,塞到裴湘的怀中。   “别耍花样了,你明天就带着这些去,要和三爷专门讨论这方面的内容,明白吗?裴妹妹,要是再让我发现你阳奉阴违,我就不会像今晚这样好脾气了。”   面对强势霸道的画皮鬼,柔弱无助的小舞娘只能委委屈屈地答应了它的要求,重新挑好了第二天准备带出门的作品。   翌日,裴湘抱着她的画去拜访邻居。   在临时收拾出来的书房中,三皇子明钊慢慢打开裴湘的作品。   “好!”明钊忍不住喝彩出声,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今日会看到这样质量上乘的画作。   “柔美虚灵,清新雅韵,裴姑娘,你这江南春晓,让人见之忘俗,好、好!”   只一眼,明钊就被裴湘从容雅韵的笔墨吸引住了。他原本做好了委婉提出不足的准备,但是现在,只看这第一幅作品,明钊就把提前准备好的安慰之词抛之脑后了。   他擅丹青、懂丹青,自然更能领略裴湘笔下的诗情画意。   明钊仔细欣赏着第一幅展开的画作,恋恋不舍中,又迫不及待地想看裴湘其余的作品,他把桌案上的摆设全部推到角落,示意裴湘接着展示她的作品。   有才华的人总会受到尊重的。在欣赏到裴湘的画作之前,明钊对裴湘的好感来源于她的美貌和温柔清澈,只把她当做江南一行偶遇的解语花。他确实对这样的美人产生了好感,想要把人留在身边,当然了,前提是裴湘的身份背景真的没有问题。   但是此刻,他由画中的笔墨韵味联想到画外之人的秀外慧中,明钊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把裴湘当做普通的小家碧玉看待了。   他想着,他若是把人带回皇都的王府中,是该给裴姑娘一个正经名分的。不能让画出这样精彩作品的人在他的后宅里伏小做低,被才华见识都不如她的女人任意磋磨。   裴湘能感觉到明钊的态度变化,但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位三爷已经开始思考着给她什么名分了。三皇子明钊觉得理所当然的想法,对裴湘来说却是奇怪而陌生的。   她接近他,仅仅是想要同他联手,一起干掉吃人心的画皮鬼。从始至终,她都是在寻找盟友和助力。等两人的合作完成后,自然要各走各的路,再没有什么特别的干系。   但是,在出身尊贵的明钊看来,裴湘这样的平民女子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看重垂青,只要他提出让她从此跟着他,她自然会含羞应允,温柔应承。   毕竟,能入王府服侍皇子,该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情,多少人翘首以盼希望得到这种机会。   两人的思维方式南辕北辙,但是目前还没有发生碰撞冲突,因为他们现在都把注意力放在欣赏丹青作品上了。   裴湘展开第五幅习作后,悄悄走到明钊身侧,和他一起欣赏这幅特殊的作品。   “这是……”   明钊认真地看着画作的一角,那里画着一件番邦风格的摆设,这件摆设并不会引起明钊的疑惑,而是摆设上面的“花纹”,让学过某种番邦语言的三皇子殿下皱起了眉头。   裴湘顺着明钊的视线看过去,她不经意似的探了探身子,藏在袖子里的手“恰巧”按住了明钊的胳膊,稍稍用力按了一下后,她又把葱白的指尖定在一处“花纹”上。   “三爷,看这里。”   明钊刚因为裴湘擅自“动手动脚”而皱眉,此刻又因为她的话转移了注意力。当他看明白那个花纹的含义后,立刻意识到,裴湘刚刚戳他的手臂是在暗示一些事情,而不是忽然变得轻浮放浪了。   就在明钊陷入惊疑的时候,裴湘又从她带来的作品里抽出另外一幅,和此时正在欣赏的作品并排展开。   奇妙的是,这两幅作品里的景物竟然连接在了一起,在描绘器具摆设的区域,用番邦语言伪装成的花纹也被拼合起来,由之前几个绊绊磕磕的残缺句子变成了完整一段话。   “三爷,请帮小女子看看这些花纹的画法是否正确。   我见识少,只学了一些皮毛,而这些花纹又不像咱们惯用的图案那样有规律,你看看这些洋蛮子的花纹风格,弯弯曲曲的,忽高忽低,让人眼花缭乱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这样的不对称布局。”   裴湘笑吟吟地说着话,手指却在每处该断句的地方轻轻划下痕迹。这让同样懂得番邦语言的明钊意识到,裴湘其实也是懂得这些纹路所代表的含义的,但是,她却不愿意明确说出来。   ——为什么不说出来?她在顾虑什么?   ——这书房内就我和她两个人,外面也不会有人偷听,她在防着谁?   ——她要透露什么样的秘密,竟然要用这种隐秘手段?   似乎感受到了明钊的疑虑和慎重,裴湘又抽出了另外一幅画。   在这幅画中,没有明晃晃的异域风格摆设出现,但在画中人物手执的书册中,却画着一头怪物的图像,旁边用番邦语言写着小心谨慎危险的警告之词。   “这是我幼时看到的话本,内容光怪离奇的,所以印象深刻,就随手画了出来。”   裴湘一边说着话,一边点了点怪物的耳朵和眼睛,又在“小心”的词汇下面点了点。   这次,明钊大概能明白裴湘为何要如此奇怪了。结合刚刚看看到的那段外文,她是在提醒他,有妖物鬼怪潜伏在他们附近,能听到他们说话,能看到他们做事,而且,怪物非常危险。   明钊朝着裴湘点了点头,轻轻念出了几个番邦词汇。他的发音很流畅,一看就是花过功夫练习过的,裴湘马上露出惊喜的表情,脆声说道:   “三爷果然见多识广,知道这些花纹的含义。之前教导我的番邦商人也给我念过,说是他们那边用来祈福避祸的吉祥图案,可惜,我没怎么记清楚。”   裴湘一边说着,也尝试着念了几个发音,看似胡乱说着玩,其实是在回应明钊的问题。   这下,明钊的态度彻底严肃起来,当然,在表面上,他依旧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裴湘的画作。   有了裴湘的刻意提醒,明钊再看桌案上的作品,很快就发现,原来每一幅画里面都有玄机。   他按着裴湘打开画作的顺序,又把她带来的作品从头到尾研究了一遍,这次,明钊不再把目光停留在画作本身的意境和技法上,而是那些隐晦之处。   半晌,明钊轻叹了一声,他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打量了裴湘片刻,而后说道:   “裴姑娘,你记忆默录的花纹还有疏漏之处,这和你不太了解他们的文化和传统有关。我现在帮你矫正一些,你跟着学习一下。”   “多谢三爷费心。”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就开始用外文交流。   偶有不通顺的地方,两人还会画上几笔。一番你来我往的“教学”讲解后,明钊差不多已经清楚了前因后果,包括裴湘目前的危险处境,以及他们兄弟二人被一只妖怪觊觎着的事实。   他自然想起了之前那位自称是倩娘的轻浮女人,又想到裴湘那个所谓的失踪姐姐,心中恍然。   ——以裴姑娘温柔明澈的性情,却没有表现出对姐姐的思念担忧,我几次问她,她也避而不答……原来如此。   明钊今日忽然听闻妖怪异闻,按照他以往严谨多疑的性格,本不该如此轻易相信裴湘的说辞的。但明钊实在想不出,裴湘有什么理由要用如此复杂的手段对他撒谎。   她若是想要引起他的重视,单凭这手画技和对番邦文化的熟稔,就足以让他刮目相看了。而忽然加上一个怪物出没的谎言,于他和她之间的关系来说,完全是画蛇添足。   他相信,凭裴湘的灵秀通透,是不会做这样的蠢事的。   既然裴湘没有必要撒谎,那就是说,她委婉告知他的事情都是真实的。   ——那么,我和老七确实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觊觎着,想吃我们的心?   明钊内心冷笑,对于这世间存在着鬼神精怪,他并不觉得惊诧,作为皇家子弟,他总能得到更多的消息。   ——可是现在,裴姑娘口中的这个怪物,竟然胆大包天到想要算计皇室血脉,不灭杀那畜生,不足以警告威慑各方的蠢蠢欲动。   明钊并不清楚画皮鬼挑衅皇族的心思是裴湘撺掇出来的,只以为是因为皇室忙于内斗和平定各种叛乱,继而对民间的山野精怪放松了管束,才让这些非人族群肆无忌惮起来,想要挑衅皇室气运。   ——我若掌权……   此时天色已近正午,明钊依旧有不少的难解之处需要询问裴湘,也知道她一旦离开他和老七的身边,就随时可能被妖怪袭击杀害,便出言留裴湘吃饭。   裴湘自然愿意,她用闲聊的语气和明钊谈起了风水命格等相关话题。东一句西一句,隐晦地告知明钊她探查到的东西。   好在,明钊对这些领域也有涉猎。他顺着裴湘说,除了仙家方外之地,天下至尊至贵的地方非皇都的九重宫阙莫属。   裴湘就笑着接一句,各地的官府衙门也同样自带镇压气运,一向被妖魅鬼怪等邪门歪道的东西忌惮,不敢近前。   明钊就笑着感慨,若是想要商谈什么事情,或者避开什么祸事,待在官署里面最安全。   她见明钊听明白了她想要传达的东西,就立刻换了个话题,说起之前的刺杀之事。   她委婉建议,他们兄弟二人最好不要继续居住在客栈里了,若能离开扬州城最好,若是一定要停留,就搬进官署居住,这样一来,人身安全上会更保靠一些。   明钊深深地看了裴湘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   “若是现在立时返回家中或者搬到更安全的地方居住,我虽然能够躲开刺客刺杀,但却要和裴姑娘分别了。这对裴姑娘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那些恶人非常有可能因此而迁怒你。”   两人都知道,他们此刻说刺客之事是假,讨论画皮鬼之事才是真。   裴湘似乎没有听出明钊的试探,反而十分诚恳地看着对方,劝说的语气急切而真诚:   “三爷,刺客嚣张,你和七爷兄弟二人背井离乡,住在外面有诸多的不方便,诸多的危险,确实应该想办法解决一下当前的困局。   至于咱们的分别,您也不必抱有太多遗憾,都说聚散离合,生老病死,全是天意。我这样的人,本就挣扎求存,多一日不会有更多的展颜愉悦,少一日也没有什么人为我悲哀哭泣,我孑然一身,并不拍刺客迁怒。   还有就是,想必……您家里面还有翘首以盼的亲人,京中还有知己友人。你是别人的儿子、夫君和父亲,您若是出了意外,该有多少人担惊受怕、痛苦难捱?所以,请一定要保护好自身的安全,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亲人朋友。”   这样的回答,让明钊微微动容。   ——裴姑娘冒险示警于我,又不在乎己身的安危,确实高义。   ——她被妖魔威胁,身不由己,却能在困境中想出这样传递消息的方法,足见她性情坚韧,心思慧敏。   ——我刚刚说,我要离开本地并且不准备对付那妖物,把她单独留下来面对危险,也不见她责怪怨恨。这样的豁达淡泊,实在惹人敬爱。   裴湘对上明钊温煦的眼神,立刻回以温和清浅的笑容,心中却对这位的试探有些嗤之以鼻。   ——逃跑躲避?   ——不斩草除根?   ——这种习惯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男人,会不战而逃的?说什么避回皇都,绝对是唬人的。   嗤笑的同时,裴湘也感到有些无奈和疲惫。她实在不太理解,都这种时候了,明钊何必特意试探她的反应,好像资格考核似的。   ——既然选择了相信我的警告,就去做事呗,至于我这个警告之人怎么想的,性情如何,也值得这样试探?我又不想应聘你家岗位。   ——试探出了结果又如何呢?我若是贪生怕死,你就真的不收拾画皮鬼了?我若是看淡生死,超脱物外,难道就能凭借突出的精神境界帮你御敌了?   ——我的想法和态度,完全不是重点,杀妖怪才是重点!之后各回各家,海角天涯。   裴湘心里吐槽明钊的试探,回答的时候却不会说出真实想法。   她其实也是个挺双标的人物,对不真诚又习惯性多疑的明钊默默嫌弃,却不会自我反省,顺便嫌弃嫌弃自己人前一套、人后又一套的做派。   除了在一些特定之人的面前,裴湘一般都习惯带着保护罩生活。   那些能够标榜自身美好品格的说辞,她张口就来,小白莲小绿茶随时上线,既能欺骗喜怒不定的画皮鬼,也能忽悠多疑多思的王孙公子。   一个稍稍试探,一个淡淡回应,结果是双方都很满意,开始研究如何不动声色的消灭善于伪装和逃跑的画皮鬼。   明钊如今是微服出行,又要查清楚江南盐务上的贪墨和混乱,实在不方便以皇子的身份大张旗鼓地寻找奇人异士。再说了,他也怕一旦有大动作,就惊跑了那个善于伪装和变化的妖怪,以后若是再想抓捕它就难了。   明钊只要一想到世上有这种妖怪存在,并时时刻刻都垂涎着他的人和他的心,就觉得恶心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解决了它。   他可不想每次和妻妾爱宠在一起的时候,就要不时地怀疑,怀中之人是真的人类,还是披着美女皮囊的青面獠牙吃心怪物?   五日后,明钊邀请裴湘外出。   “我之前曾答应要指点裴姑娘的画技,可这话却有些托大了。实话实话,以我目前的丹青水平,是当不了裴姑娘的老师的,所以,我打算给裴姑娘介绍几位丹青高手。”   裴湘立刻听明白了明钊的暗示,这是说他请来了能够制服画皮鬼的奇人,想让她去看一看。   “三爷,多谢你如此费心,小女子铭感于心,必不会辜负三爷的期盼。”裴湘盈盈一拜,顿时笑靥如花。   明钊被这样的笑容晃了一下神,他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率先转身。   出了客栈大门后,两人各自乘坐了一台轿子,沿着人声鼎沸的大街前行。   不多时,人声渐渐减少,四周的环境趋于安静,又过了一会儿,轿子降落停稳。   裴湘不等人请,径直掀开轿帘走了出来。她抬头就看到一处峥嵘轩峻之所在,再细瞧大门和匾上题字,发现此处确是一处官署衙门,但具体是什么官员办事之处,她却不太清楚了。   明钊走到裴湘身边,向她介绍一会儿要见的人:   “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此次出门,我不太方便透露身家来历,在扬州城中也是避着人的。可偏偏不巧遇到了意外,如今又要给你找师父,所以,得委托一位信得过的人帮忙。   此人,嗯,他一定要和我现在正在查的事情没有直接牵涉,又得是本地官员,最好还是江南水乡的出身。   这样的话,他会知道许多外地人不知道的东西,知道什么样的师父是有真才实学的,什么样的,是招摇撞骗的。”   裴湘听明白了,这明钊是花了五日的时间,找了一个信得过的江南本地官员,让对方给他推荐或者介绍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奇人异士,帮忙斩杀画皮鬼。   “这里是那位老爷办公的地方?那我们这样过来,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吗?”   明钊摇了摇头:“这里不是他当值的官署衙门,我之所以等了五天,也是等他从金陵过来,再安排在这里秘密相见。”   “那三爷你刚刚提到的师父,也在这里吗?我、我该亲自去拜见的,怎么能劳烦尊者师长屈尊等我。”   裴湘问这个问题是在装傻,明钊也明白,他半真半假地对裴湘说道:   “无妨,既然是我安排的,就没有人会责怪你的礼数,将来……你的身份……也该是他们拜见你的。”   说到这里,明钊不待裴湘反应过来,就岔开话题接着说道:   “我思来想去,你一个姑娘家,并不容易得到仕林中名家大儒的重视。一则,他们不一定愿意收女学生,二来,你的年龄也有些大了,终归不太方便。   所以,我就托人帮你寻了两位得道的出家人当师傅,他们都擅长丹青,又无世俗男女偏见,是非常好的师父人选,今日就是带你来见见他们的。”   两人说着话,远远就瞧见一位气度温雅的中年儒士,那人站在正厅的门前,看样子应该是在迎接明钊。   果然,待裴湘和明钊走近,那位儒雅清隽的中年儒士冲明钊笑着见礼:   “三爷,下官恭候尊驾,您来淮扬,下官不曾远迎,直至今日才来见礼,还望海涵。”   明钊摆了摆手,快走两步扶起了中年儒士。   “林大人,下江南之前,皇、家父就成叮嘱过我,说在这边遇到棘手的麻烦,可以找你,这不,我还真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麻烦。”   林如海注意到明钊的临时改口,便明白三皇子目前不准备让身后的姑娘知晓他真实身份,于是也改口笑道:   “三爷客气了,能得令尊信任,能为三爷效劳,是如海之幸。”   说着话,两人就往大厅内走去,裴湘紧随其后。 第52章   裴湘跟在两人身后,迈步进了待客的厅堂。   ——林大人?如海?林如海?   惊讶疑惑一闪而过,就被裴湘暂且搁置在了心底,此时此刻,厅内安坐的两位方外之人才是重点。   她一进门,就见一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坐在东面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此人手中执着一枚铜制的八卦罗盘,背后别着一柄桃木剑,端的一派仙风道骨。   在老道士的对面,一位圆脸儿的中年胖和尚正笑嘻嘻地吃着点心,僧袍崭新,腰间挂着一把彩色的大蒲扇。他看到有人进门,潦草地点了点头问好,却没有把手里的食物放下。   裴湘正在打量这一僧一道,就见那闭目养神的老道士忽然睁眼,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的面庞。这视线如有实质,刺得裴湘双目微痛,让她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   “贵人,这位女施主面相不错,不是那种容易受到奸邪恶意影响之人。况且,她周身气息轻灵自然,目光清明澄澈,一看就是性情坚韧心志坚定之辈,并无任何不妥。”   裴湘再睁眼的时候,就见老道士朝着明钊和那位林大人微微点头,并说出了对自己的一番评价。   道士话音落下,胖和尚也连声附和:   “此话极是,女施主是个水灵灵的女娃儿,哈哈,康健着呢。”   胖和尚说完话,同样笑嘻嘻地看着明钊。   裴湘心中一动,转瞬便明白了。这位三爷带自己来这官署重地见人,一方面是研究如何对付画皮鬼,另一方面,应该是想让这些奇人异士好好查看一下她。   看看她到底还是不是人类,身上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毕竟,从古至今贼喊捉贼的事情没少发生过。   她察觉到了明钊的意图,却并没有因为受到质疑而感到愤懑伤心,反而对接下来抓捕击杀画皮鬼的事情多了几分信心。   ——既然这位三爷如此谨慎,那他请来的僧道也该是有些真本事的。   裴湘在心底暗自思量的时候,明钊也因为这一僧一道的话而眉目松缓,显然,他此时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   林大人见三皇子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便笑着请明钊上座,又请裴湘坐在胖和尚的下首,之后,他才开始介绍:   “三爷,裴姑娘,这二位仙师分别是金陵青羊观的紫阳道长,以及姑苏慈恩寺的静念方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胖和尚静念方丈沾了沾杯中的茶水,而后朝着裴湘的额头凌空一点,口中念叨着:“断!”   裴湘只觉得那胖和尚甩出的水滴正好落在她的额心,一股清凉之气从脑门冲进她的肺腑,让她忽然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就在她好奇地感受着身体中的变化时,那名一直闭目养神的紫阳道长忽然翻转手中的八卦罗盘,朝着大门的方向晃了晃。   只见一层濛濛绿光自罗盘上溢出,过了一会儿,碧绿光芒便散入空气中不见了。   这时,静念方丈才开口说道:“好了,那妖物留在女施主身上的法术被隔断开了,在这个房间里,它是听不见女施主和咱们的谈话的。”   裴湘摸了摸眉心:“怎么不在进门的时候就屏蔽了,它若是听闻过两位仙师的偌大名声,岂不是要起了警惕之心?”   静念和尚笑眯眯地解释道:“因为贫僧刚刚才感受到被妖物窥视呀,女施主,你放心,那妖物的法术还没有强横到成为真正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裴湘连忙又问一句:“忽然隔断了它的能力,会不会让它产生警觉,悄悄逃跑了。”   背着桃木剑的紫阳道长不太耐烦地摇了摇头:   “有我的罗盘遮掩,它发现不了的,只当咱们真的在谈论你拜师学画之事。不过,女施主有话快说,贫道这罗盘也只能遮掩半个时辰左右。”   有了道士这话,裴湘松了一口气,她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后,就开始细讲她遇到画皮鬼之后的经历。   “后来,那画皮鬼发现我十分擅画,就留下我一命,让我帮它提高画技。   它带着我离开主家后,一路走走停停来到扬州城内,打算在这里物色一枚人心。我多加劝导,历数它物色的人心有种种缺陷,不想让无辜之人命丧它手。   但是,这种办法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当三爷等人搬到我和画皮鬼居住的院子的隔壁后,它就相中了三爷。于是,画皮鬼便用倩娘的外貌去勾引三爷,企图故技重施。   万幸的是,三爷命格贵重,让那妖物不能轻易近身,兼之后来,三爷并非轻薄狂狼之徒,又对它的屡屡出现产生了厌烦警惕,这让画皮鬼更加忌惮。   那晚,三爷遇险,画皮鬼就命我去救助三爷,说是让我先接近三爷,打消贵人的戒备之心后,它、它再替换成我的样子,继续之前的杀人挖心计划。”   裴湘说完这段话后,朝着明钊歉意地笑了笑。   “那之后呢,裴姑娘你是如何把这画皮鬼的事情告知三爷的?”一旁陪坐的林大人听得入神,急忙询问后续发展。   之后的事情,明钊同样知道得一清二楚,就接着裴湘的叙述简单解释了几句。   紫阳道长和静念和尚听完前因后果,大概了解了画皮鬼的能力和行事作风,他们二人又向裴湘询问了一些细节,反复核实之后,便有了初步的结论。   “其实,这种妖物并不难击杀,难就难在它实在是太善于隐藏和逃跑。一旦披上那张画皮,就和普通人类一样,很难让人发现它的妖物身份。”   “极是极是,按照女施主的描述,我等可以降服那画皮妖怪,但是,还需要女施主帮忙一二。”   裴湘毫不犹豫地点头:“二位师父请讲,但凡是小女子可以做到的,我绝对不会推脱敷衍,必定尽力而为。”   静念和尚递给裴湘一块糕点,眼神十分通透和善:   “好孩子,辛苦你了,老和尚我肯定会让你摆脱那个丑八怪的。你只要帮老和尚和那个牛鼻子一个小忙,把画皮鬼引出来,之后的事情就无须你操心了。”   “我责无旁贷。”裴湘立刻应允,并把静念方丈给她的糕点吃了。   见此,静念方丈嘿嘿一笑:“小丫头很机灵呀,知道老和尚给出的东西是好东西。嘿嘿,吃了这块糕点,你这些日子和画皮鬼同居同食而沾染的秽气阴晦就全没了,今后啊,你这个女娃儿肯定就健健康康的了。”   裴湘咽下糕点后,也觉得周身一轻,手足渐暖。她感激一笑,觉得这位静念方丈是她穿越到这个世界以后,见过的最可爱的人。   几人又讲了一阵子话,最后敲定了如何引出画皮鬼并击杀它的计划。   离开时,那位林姓官员把明钊和裴湘送到大门外,眼中还残留着几分震惊的情绪。   裴湘可以看出来,在最开始的时候,这位书卷气十足的儒雅官员应该是不太相信鬼神之说的。   或者说是,他前半生从来没有亲历过光怪陆离之事,所以,对各种民间传闻半信半疑。他确实按照明钊的吩咐请来了最负盛名的奇人异士,但是,终究还是心底存疑的。   可是,经过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分别展示出非凡手段后,再加上裴湘细致真实毫无漏洞的讲述,他又不得不相信神鬼之说。从原来的将信将疑。变成了此时的基本相信。   ——唔,若是这位林大人亲眼见过画皮鬼了,就该完全相信了。   林大人的反应和态度变化只是一个小插曲,裴湘跟着明钊离开后,就开始为抓捕击杀画皮鬼做准备。   某一日,明钊和裴湘共同完成一幅山水画之后,气氛正好,明钊突然对裴湘说:   “裴姑娘,扬州这边的事情……我差不多办完了,近日就准备返回皇都了,我想问你一句,可愿意跟我回府?”   “跟你回府?为什么?”   “当然是做我的人,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好不好?”   裴湘心知这是演戏给画皮鬼看,便立刻露出羞怯甜蜜的表情。   她抿嘴一笑,梨涡浅浅。一双明眸盈盈如水,满含情意,显然是想张口答应的,偏偏又因为女儿家的矜持而低头不语。   明钊一瞧裴湘的反应,便明白她已经心系于他,虽然没有明确回答他的问题,但却是默默同意了。   得到佳人的默许,一向内敛的明钊少见地朗笑出声。他捉住裴湘的手,似乎想要亲昵温存一番,但却被裴湘巧妙地躲过了。   “三爷……”裴湘羞得脸红耳赤,轻轻跺脚往窗边躲闪了两步。   这样欲语还休的拒绝惹得俊朗男人宠溺浅笑,他站在原地摇了摇头,朝着裴湘招了招手:   “过来吧,跑到窗边去做什么,还能跳窗跑出去吗?”   “三爷,我当你是守礼的君子呢。”   貌美的姑娘软声抱怨,对明钊来说可没有什么威慑力,反而让他觉得更加心痒痒。他的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就想把窗边的佳人捉住搂在怀里温存。   但他到底不是轻浮孟浪的性格,又自持沉稳风度,实在做不出在书房内嬉笑打闹的举动。   “好了,我不闹你了,湘儿,过来,到我这里坐下,我和你讲一讲我府里的事情。”   裴湘之前和明钊制定了引出画皮鬼的计划,如今书房的这一幕也是提前说好的。明钊流露出对裴湘的好感暧昧,想把她带回家去,裴湘就会在感动喜悦之余,心生惶恐,忍不住想要把画皮鬼的存在告知情郎。   她犹犹豫豫地走到桌案旁的椅子前,规规矩矩地正襟坐好,望着明钊欲言又止。   明钊假装疑惑地看了一眼裴湘,半真半假地劝解安慰她:   “对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讲来。湘儿,可是担心我府里的人不好相处?你无需担忧,有我在呢,将来必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明钊越是温言软语,裴湘的表情越是忐忑动摇,她几次欲言又止,目露惊惧悔意。   “三爷,我……”   “湘儿,来,我给你细讲一下府里的人……”   若不是明钊一直在给裴湘介绍皇都那边的情况,让她不好出言打断对方,此时的裴湘说不定已经把画皮鬼的存在全盘托出了。   就在裴湘下定决心想要吐露秘密的时候,书房外传来一声通禀。   这声通禀既打断了明钊的介绍,也戳破了裴湘一鼓作气的勇气。她眼巴巴地看着明钊走出门去和属下交谈,之后又急匆匆地离开,甚至都来不及和她交代一句去向。   最终,裴湘只能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裴湘按照之前的安排,在明钊离开后也起身离开了书房,准备返回隔壁自己的住处。   不过,在她离开前,一直负责照顾白狐的药童忽然跑过来找她,说是那只恢复良好的白狐变得无精打采的,也不爱吃东西了,约莫是想她了。   这并不是药童为了哄好白狐随意瞎掰的想法,而是有根据的。之前就有几次,假如裴湘超过两天不去看望那只白狐,小狐狸就会表现得郁郁寡欢,非得裴湘重新出现并对它笑一笑,它才能恢复精神,老老实实吃饭。   往常,裴湘若是听说小狐狸想她了,肯定要跟着药童去看望它的,可今天是她计划击杀画皮鬼的日子,实在不宜多加耽搁。   裴湘只好告诉药童,她今天有些急事要办,来不及去安抚小狐狸了。她请药童代她传话给白狐,等她忙完了今天的事情,之后一定会多多去看望并陪伴它的。   “这能行?”药童将信将疑。   “肯定能行。”   根据裴湘的观察,那白狐十分有灵性,是能听懂人话的。   “阿白很懂事的,你告诉它,是我让它好好吃饭的。”   告别药童,离开了明钊兄弟二人的住处,裴湘返回自己的房间。   刚一进门,裴湘就被一股大力袭击,让她猛然间跌落倒地,口中忍不住痛呼出声。   “裴妹妹,你刚刚是不是打算违背你我的约定了?”   阴恻恻的声音自裴湘的头顶传来,她咳嗽了几声,脸色惨白地望向忽然出现的画皮鬼:   “你、你都听见我和三爷的谈话了?”   “自然,若不是经常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不知道,呵,你的胆子这么大呀?怎么,那男人刚刚对你动了心,刚刚答应把你带回家去见他的妻妾美婢,你就心软了?不忍心了?就想出卖姐姐我了?”   “我并没有说出你的事情。”   “是的,你没有说出来,但是,并不是你不想说,而是来不及说吧,裴妹妹?”   裴湘闭了闭眼,再睁开,就注意到窗外红光一片,那是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已经到了屋外的讯号。   裴湘立刻收起楚楚可怜的表情,目无表情地瞪着画皮鬼: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三爷对我吐露了情谊,你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就打算取而代之了。你可以随时杀了我,何必非得给我按上这样一个‘罪名’?”   画皮鬼冷笑,扬手就要攻击裴湘,此时,屋外传来一声怒叱:“妖孽,还要害人性命?”   随着这声厉喝,一柄泛着幽幽浅黄色光晕的桃木剑破窗而入,如闪电般疾驰而来,直奔画皮鬼咽喉。   裴湘便趁机就地一滚,躲到了桌案之下。   画皮鬼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原来在它不知道的情况下,裴湘早就把它的存在告知了他人,并请来了有道行、有修为的除魔降妖之人。如今更是设下此局,引它现身,企图彻底击杀它。   “好个两面三刀的小贱人!”画皮鬼一边躲开紫阳道长的桃木剑,一边高声咒骂。   它冷冷地扫过裴湘躲避的地方,十分恼怒愤恨。竟然不顾身后能够伤害它的法器,直奔桌案处,这个画皮鬼似乎打算先把裴湘解决了,然后再和道士斗法。   画皮鬼的速度快如疾风,一眨眼就出现在裴湘面前。   然而,正当它要下杀手的时候,裴湘的身前忽然浮现出了一串佛珠,颤颤巍巍地拦住了画皮鬼的杀招。   直接面对画皮鬼杀意的裴湘缩在桌案之下,睁大了眼睛看着静念方丈送给她的护身佛珠,心中默念了一句佛法无边。   她暗暗决定,等以后脱困了,一定想方设法给静念方丈搜罗一些好吃的,以报他今日维护之恩。   之前,大家定下这个击杀画皮鬼的计划时,裴湘答应做诱饵,明钊等人纷纷担心过她的安危。   紫阳道长当时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说明钊命格贵重,若是愿意放一些血混进画符的朱砂中,他可以绘制一枚具有大威力的护身符给裴湘随身带着。   这个方法提出来后,明钊明显犹豫了。   一旁的林如海见此,连忙打圆场说道,三爷身份贵重,身体发肤不宜轻易损伤,并询问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可还有其它办法保护裴湘。   之后,才有了静念和尚赠送佛珠给裴湘之事。   但静念和尚也说了,他的这串佛珠浸润佛法时日尚浅,威力不大,仅仅能让裴湘保命而已。若是那画皮鬼发了疯似的想要杀死裴湘,那裴湘肯定要受重伤的。   “小女子本是必死之人,能够存活已是万幸,何惧损伤。”   这话说完,裴湘就毫不迟疑地接过了静念和尚的佛珠,并真诚道谢。与此同时,她对不太愿意放血的明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怨怼之意。   因为在裴湘看来,击杀画皮鬼之事本来就是她在向明钊等人求助。作为出力较少的一方,若是再不愿意承担更多的危险,岂不是真的要变成彻头彻尾的乞怜者?更谈不上什么双方联手合作了。   ——能不欠这个人情,就不欠!这样一来,我做诱饵出力,明钊找来帮手出人,才算得上是联手合作。   ——而且,画皮鬼改变习以为常的食谱,把觊觎垂涎的目光落在明钊兄弟身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细究起来,到底算是我欠了人家的。   ——当然,罪魁祸首还是吃人心的画皮鬼,我不会一个劲儿地往自己的身上揽全部责任。   ——这次事后,以后若有机会,再回报一二。   ——至于放血之事,还是算了吧。这个鬼鬼神神的世界,鲜血的功用说不定真的很重要,若是真的得了这位三爷的血肉庇护,我说不定就要卖身还人情了,那样可不划算……   ——莫贪心,能活下来就很好,受伤而已。   因此,在明钊的默认和裴湘暗戳戳地划清界限下,静念和尚的佛珠成了裴湘的护身符。   紫阳道长则遗憾地摇了摇头,他看了看明钊又看了看裴湘,叹息一声,也不知是在惋惜什么。   如今,在抓捕击杀画皮鬼的现场,佛珠暂时护住了裴湘,让画皮鬼不能轻易伤害到她。紧接着,紫阳道长和静念和尚也一前一后地现身了,加快了对画皮鬼的攻击力度。   只见紫阳道长罗盘一照,桃木剑频频刺出,画皮鬼身上的画皮就不再服帖,慢慢呈现脱落之势。   静念和尚低声念着斩妖除魔的经文,拿着腰间的彩色大蒲扇斜斜一扇,瞬间就扇掉了画皮鬼身上的那层画皮。   这下,画皮鬼青面獠牙的真容终于完全暴露了出来,一双澄黄的大眼珠子里全是厌恨恐惧之色。   它狠狠地瞪了一眼屋内三人,转身就想跳窗逃跑。但是,早就埋伏在此地的僧道二人怎会放它离开,他们早就布置了后手,防止它逃跑并继续祸害人命。   逃脱不掉的画皮鬼又和僧道二人斗了十几个回合,很快,它就被桃木剑击中了要害。画皮鬼在地上翻滚哀嚎,周身腥臭之气浓郁异常,并发出非常惨烈的嗷嗷猪叫声。   眼见着命不久矣,画皮鬼也不想着逃了。它在翻滚的时候正好看到蹲在桌案下面的裴湘,一时之间恨意冲天,就想拉着这个欺骗了它的女人同归于尽。   画皮鬼不顾身后的杀招,集中全部力量朝着裴湘攻击过去,这一下,直接击散了佛珠对裴湘的保护,阴毒的力量径直奔着裴湘额心而去。   “不好,女施主危险!”   “孽障,休得再害人命!”   紫阳道长和静念和尚都低估了画皮鬼对裴湘的恨意。他们万万没想到,它会这么早就放弃抵抗,把剩余的力量全部用在拉着裴湘同归于尽这件事上。   两人神色剧变,心道这若是无法阻拦,裴湘肯定要凶多吉少的。   静念和尚都准备损减修为护住裴湘的性命了,不曾想,在这要命的危急关头,事情再次出现了转机。   裴湘的身前忽然浮现出一尊巨大的白狐虚影,只见这只白狐目露威严,身姿优美矫健,刚一出现,就用身后巨大的毛绒绒的尾巴缠住了裴湘,并朝着画皮鬼露出锋利冷森的利齿。   白狐虚影散发出无声的威压,直接驱散了画皮鬼的临终一击。他轻蔑地扫了一眼神色狰狞不甘的画皮鬼,吐出一缕银色的火焰。   由虚化实的火焰落在画皮鬼的躯体上,瞬间,连着不远处的那张神奇画皮,全部化成了黑色的灰烬。   裴湘目不转睛地看着护在她身前的巨大白狐,感受着身上缠着的软乎乎毛绒绒大尾巴,悄悄用脸蹭了蹭。   在对方吐出火焰烧死画皮鬼的时候,她没忍住,又悄悄摸了摸白狐的尾巴尖儿。   ——这是虚影吧,怎么触感这么好。   白狐解决完裴湘的危机,感到尾巴被rua了一下。他懒洋洋地回头看了一眼裴湘,一双碧绿的眸子里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张开嘴,似乎朝着裴湘叫唤了一声,而后,就在裴湘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消散了。   随着白狐虚影的消散,裴湘只觉得身上一冷,她低头查看,哪里还有白狐存在过的痕迹。不过,不远处的那一小戳灰烬可以证明,她刚刚被一只巨大的有很多尾巴的白狐救了性命。   裴湘怔忪的时候,一旁的静念和尚与紫阳道长同时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色。   “你数了吗?几条?”   “七条,应该没错。”   “白狐一族什么时候又出七尾了?之前修为最高的不是六尾吗?”   “我怎么知道,我这么点儿修为,怎么打听那个层次的消息?哎呀呀,贫僧要是早知道女施主是被那位大人护着的,我就不拿出那串佛珠了,唉,浪费了浪费了。”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紫阳道长咬牙低声说:“既然有七尾白狐保护,就说明这个裴姑娘也是有来历的。你给她佛珠,她肯定感激你,有了她的感激,说不定狐族也会对你以礼相待的。”   “哎呀,紫阳牛鼻子呀,贫僧就说你修炼之心不虔诚吧,看,平日里板着脸装得仙风道骨,可一旦说起这些后台关系户的事儿,谁也比不上你门儿清。”   “闭嘴!你不爱钻营,这次怎么会出手,不就是想和皇室结下一些情分吗?”   “哎呀呀,看破不说破啊,道友……”   等这两人交头接耳说完话,裴湘已经从桌案下面钻出来了,她正拿着随身携带的荷包沉思。   这荷包里如今空空荡荡,但是在之前,里面却是有东西的,装的是隔壁那只小白狐送给她的一小绺狐狸毛。   ——阿白送给我的最洁白最漂亮的狐狸毛消失了! 第53章   画皮鬼被彻底杀死了。   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收起除妖驱魔的法器后,在房间内点燃了一张涤晦清灵符箓。转瞬间,空气中残留的腥臭味和地面上的黑色灰烬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至此,这里再没有画皮鬼存在的痕迹。   “女施主,不知你和刚刚那位狐仙大人有何渊源?”   静念和尚看到裴湘不再盯着一个荷包发呆,连忙问出了心里面的疑惑。   裴湘迷茫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认识什么狐仙大人,更没有见过那样巨大威严的白狐。   紫阳道长与静念和尚对视了一眼,并没有继续询问下去。   几人正说着闲话,房门就被大力推开了,明钊带着属下和那位林大人从隔壁赶了过来。   明钊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他大步走到裴湘身边,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发现她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后,才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跟在明钊身旁的林如海则是一脸的庆幸和后怕,他连忙朝着裴湘三人解释:   “我们看到那个画皮鬼扑向裴姑娘,情况十分危急,可两位仙师留下的水镜忽然破裂了,看不到裴姑娘是否得救,实在按捺不住,就赶过来查看情况了。”   紫阳道长又恢复成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他掸了掸道袍上的灰尘,慢条斯理地说道:   “诸位放心,有我和静念方丈在此,必不会让邪魔外道伤害了裴姑娘的性命。隔壁的水镜破碎,也是因为画皮鬼最后一击的威力过大,又与静念方丈送给裴姑娘的佛珠冲撞在一起,波及到了贫道的水镜法术而已,并无什么意外凶险。”   “这么说,那画皮鬼已经被彻底杀死了?”明钊身后的一名护卫出声询问。   静念和尚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已经被烧成灰烬了,连带着它身上那张害人的画皮,全部被烧得一干二净。”   这个肯定的答复让闯入的众人露出了轻快放松的表情,他们刚刚都通过水镜看到了青面獠牙的画皮鬼,现在回想起来,还忍不住心惊胆寒。   一旁的裴湘微微挑眉,她发现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刻意模糊了白狐虚影的存在,这一僧一道似乎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有关白狐的细节。   这倒是合了裴湘的意,因为她现在怀疑白狐虚影和隔壁的阿白有关系,并不想让明钊等人注意到小白狐的神奇。   她怕这些人一旦察觉到阿白的超凡力量,就会想方设法地利用阿白。   ——目前还不明确阿白救三爷的原因,万一它受到什么限制,不能拒绝这位三爷的要求呢?   ——如果一小绺狐狸毛就是一个虚影的话,我的阿白肯定会让贪婪之人撸秃毛的。   ——那尊白狐虚影高贵凛然,一看就不是那种受制于人的存在,可是,小白狐却是重伤初愈……   裴湘暗暗替小白狐担忧,其他人则在感叹不久前的险象环生,同时,他们对勇于当诱饵的裴湘也生出了佩服之情。   特别是,只要一想到这姑娘和那种可怕的妖物周旋了那么长时间,最后还能成功求助并自救,就再也不敢因为她的低微出身而轻视她。   “看到裴姑娘和二位仙师安然无恙,我等就放心了。”   林如海含笑着朝僧道二人施了一礼:   “此次除妖降魔,全赖二位大能显示神通,一举灭杀了这吃人心善变化的画皮鬼怪,让无辜之人不再遭受荼毒,让平凡百姓安居乐业。二位的功德,吾等铭记于心。”   明钊微微颔首,看向紫阳道长和静念和尚的目光里带着真正的尊重:   “二位有大慈悲,钊记下二位的援助之情和大义之举了,将来返回皇都,也会如实向上禀告。”   这话语气淡淡,但却让一僧一道感到十分高兴。他们此番出力,一方面是不希望让画皮妖物继续为祸人间,另一方面,就是希望能和皇室结下一两分善缘。   “阿弥陀佛,分内之事,诸位施主言重了。”   眼见着这些人还要客气寒暄下去,心中有事的裴湘感到不耐烦了。她现在特别想去隔壁看望她的小白狐,问一问小白狐,它和刚刚那只巨大的有很多条尾巴的狐狸是什么关系?   ——阿白的尾巴我rua过好多遍的,确实只有一根的。   “三爷,画皮鬼已经被击杀了,我想去看看阿白,最近有些忽略它了,之前药童还跟我说,阿白变得没精打采的,十分可怜。”   明钊哪能不答应这种小要求,自然笑着应允。   在透过水镜目睹了画皮鬼的丑陋狰狞和凶恶危险之后,他其实已经隐隐后悔了。赶过来的一路上,明钊一直都在想,当初若是答应紫阳道长的提议就好了。不过是放出一点血,就能护住裴湘的安全,完全没有必要产生犹豫。   水镜破裂前的那一幕反复出现在明钊的脑海中,画皮鬼的狠毒决绝,裴湘的柔弱单薄,佛珠的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这个让他喜爱的鲜活姑娘就会失去生机。   她再也不能温温柔柔地和他说话,不能执笔勾画江南的烟雨杏花,不能抱着小狐狸懒洋洋地晒太阳,不能回眸浅笑,不能做他的解语花。   ——幸好,静念方丈的佛珠保住了你,湘儿,我有点后悔了。若是重新来过,我一定会把你护得严严实实。   裴湘并不关心明钊的复杂心思,她和僧道二人道过谢后,便急匆匆地去看小狐狸阿白去了。   可是,让裴湘既吃惊又难过的是,当她赶到小狐狸的住处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一个慌乱不已的药童和空空落落的大篮筐。   “你说,小狐狸之前一直在闭目休息,然后忽然跳起来跑出门去,之后,嗯,就在院子里瞬间失踪了?”   “是的,裴姑娘,那白狐突然跳出篮子,眨眼就跑到院子里,等我反应过来追出去后,就找不见它的踪影了。”   不同于药童的一脸急切和疑惑不解,裴湘在吃惊愕然的同时,心底却隐隐生出了果然如此的叹息。   “你先别急,我和你一起找一找,阿白聪明,它做什么总是有理由的。”   裴湘安慰了药童几句后,就开始在小白狐可能藏身的地方依次查看,特别是花草葱茏的角落,她都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然而让她失望的是,无论如何呼唤寻找,她完全找不见小白狐的踪影了。   ——阿白,你出现得突然,离开得也如此急迫吗?   ——还是说,那个巨大的白狐虚影一旦出现,你就不能继续停留在这里了?   ——你之前的伤是不是还没有完全养好?这次救了我,会不会让你伤上加伤?   找不见小白狐,裴湘难掩失落,明钊和属下商谈完事情后,就看到裴湘怅然若失地站在院子里,神色落寞。   “裴姑娘,发生什么事了?为何眉头紧锁?”   裴湘回神,她朝着明钊欠了欠身:“三爷,之前救你的那只小白狐突然离开了,我和药童找遍了院子,都没有发现白狐的身影。”   明钊听闻这个消息也是一愣。自从被小白狐救了之后,他就打算一直养着这只有灵性、通人意的小宠物了,甚至已经写信回府,让王妃特意收拾出一个院子给白狐居住。   “怎么就突然失踪了?”   明钊微微皱眉,招来药童和护院询问,然而,他得到的答案都是白狐突然从屋子里跑到院子中,然后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三爷,白狐有灵,它大概是有什么急事要去做吧。”   “是啊,这白狐突然出现救了三爷,如今养好了伤,又突然离开,该不会像话本里讲的那样,是白狐报恩吧?”   “说不定是我们三爷命格尊贵,惹得有灵性的动物前来投奔保佑呢。这不,那个画皮鬼刚刚被杀死,白狐就离开了,是不是,嗯,它觉得我们三爷的身边没有危险了,于是它就功成身退了?”   “如此说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那咱们可得恭喜三爷,逢凶化吉,否极泰来,至此就要福禄安康,心想事成了。”   明钊的属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白狐失踪一事,裴湘不愿听这些人借着阿白的名头恭维奉承明钊,就打了声招呼,转身离开了。   到了晚上,裴湘忽然从睡梦中醒来,就感到耳边传来一阵细细小小的呼吸声。   她心神一紧,画皮鬼带给她的后遗症让她全身都紧绷起来,就在她惊疑不已的时候,脸颊上传来了熟悉的毛绒触感……   “阿白?”   裴湘的耳边传来熟悉的狐狸叫声,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微微侧身,就看到白日里消失了的小白狐正趴在她的枕边,毛绒绒的尾巴团团围着,尾巴尖儿偶尔动一下,轻轻扫过她的脸颊。   “你吓着我了。”裴湘伸手揪住阿白的尾巴尖儿,轻轻捏了捏:“奇怪,屋子里这么黑,我怎么把你看清楚的?还有,你这尾巴是不是变胖变长了?”   小狐狸眯起碧绿色的眸子,低低地叫了一声。   “你是说,是你的原因?你怕我害怕,所以让我看清楚你?尾巴不是变胖了,而是变蓬松了?”   白狐的耳朵轻轻抖了抖,裴湘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白天的时候,你怎么忽然离开了?是因为担心他们知道你和今天救我的白狐虚影有关系吗?害怕他们因此欺负压榨你,把你撸秃毛了?”   小狐狸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碧色的狐狸眼也瞪圆了。尾巴尖一抖,就从裴湘的手里抽了出来。   “哦,你没有害怕他们,不会让他们撸秃噜毛,嗯嗯,你很厉害,就是想离开而已,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对吧?”   小狐狸低低叫了一声,又重新眯起了眼睛,看上去懒洋洋的。   裴湘摸了摸白狐的背部:“那你来我这里,还会突然离开吗?”   小狐狸上下晃了晃尾巴尖儿,又左右晃了晃尾巴尖儿。   这次他表达的含义略复杂,裴湘认真想了想,猜测道:   “你会偶尔离开,然后还会来找我?并不是一直消失不见了?”   白狐这次没有什么回应,只是侧了侧头,把眼睛完全闭上,尾巴也不摇晃了,看上去是准备入睡的样子。   于是,裴湘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只是……   “阿白,你是不是应该离开我的床?我要是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一只公狐狸吧?”   埋头睡觉的小狐狸悄悄动了动耳朵,假装没有听见裴湘的话。   裴湘看着乖巧装睡的小白狐,并不忍心把他驱赶下床。可是,她想到白日里救了她一命的白狐虚影,又迟疑了起来。   他的身躯那么巨大矫健,还有那么多的尾巴,说他不是狐狸精都没有人相信。若是小白狐就是那个虚影所化的话,岂不是说,现在和她同床共枕的,就是一只可以变作人形的男狐狸精?   ——可是,阿白这么小巧,且只有一条尾巴,喜欢撒娇粘人,真的会是那只威严骄傲的大狐狸吗?   ——阿白应该还不能化形吧?   ——那只大狐狸会不会是阿白的长辈?   “阿白,你是男孩子吗?你能化成人形吗?化成人形后你多大呀?”   回应裴湘的,是小白狐平稳的呼吸声,他看上去已经睡熟了。   裴湘看阿白睡得香甜,想到他重伤初愈,今天又累了一天,一会儿救人一会儿失踪的,现在肯定非常疲惫了。她想了想,到底不忍心把阿白挪到其它冷冰冰硬邦邦的地方。   没一会儿,同样累了一天的裴湘也迷迷糊糊重新进入梦乡。   等她真正睡熟了,刚刚还睡得香甜的小白狐慢慢睁开了一双碧眼。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裴湘的睡颜,悄悄伸出尾巴扫了扫她的下颌,发现她没有再次惊醒后,狐狸眼中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   第二天一早,裴湘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昨天半夜出现的小白狐又不见了。若不是他躺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小绺洁白柔顺的狐狸毛,她都要以为,昨晚是在梦中见过小狐狸阿白呢。   “阿白?”   果然,她没有得到熟悉的回应声。   裴湘这次倒是没有之前的怅然若失了,因为她知道阿白还会回来的。   她起身披上外衣,又把新得到的狐狸毛小心放入之前的荷包里,之后,才开始洗漱打扮。 第54章   裴湘洗漱完毕,开始收拾房间,主要是把她这些日子积攒的个人物品归置到一起,方便她随时打包行李离开。   裴湘从衣箱的最里面取出一枚普普通通的柳木铜锁盒子,打开后,认真点了点里面的东西。   五十两银和一百两银的金陵钱庄存单票据各两张,零散碎银子二十多两,再加上两串铜钱,都是她在画皮鬼的眼皮子底下积攒下来的家当。   当然,若是算上梳妆台上各种时新儿样式的钗环配饰、衣箱里的几块上好衣料子,以及桌案上那些质量不错的笔墨纸砚和各色颜料,裴湘的身家就更加丰厚了。   她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自从跟着画皮鬼讨生活后,她在保命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地积攒了一些资产。   在裴湘心里,画皮鬼早晚要被铲除的,而她总要独立生存,若是没有足够的钱财傍身,实在是寸步难行。   ——原身是大户人家的舞娘,签了卖身契。这次被画皮鬼强行带出来,还被扣上了杀人犯的罪名,我得回去把事情交代清楚,洗脱罪名,而后再趁机恢复自由身。   ——幸好,原身签下的卖身文契是可以赎回的,没有把终身彻底卖给人家,我现在存下的银钱,足够支付了。   ——但是,在回去之前,我得问问明钊和那位林大人,可否帮我出具一份证明之类的公文信函?若是能通过官方的渠道直接解决麻烦,那就太好了。   裴湘一边计划着如何脱罪、如何同雇主交涉并干脆利落地赎回身契,一边畅想今后的新生活。   她觉得扬州这地方就挺好,商贾贸易发达,社会风气比较开放,小民富庶,安居乐业。等她解决完原身的身份麻烦后,可以选择在这一带落户。   当然,作为一名单身女性,裴湘已经可以预想到,她未来的生活根本平静不了,但经历过画皮鬼的日夜威胁后,她现在颇有一种除生死以外无大事的豪气。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我总能想出办法应付各种意外和麻烦的。   ——妖物凶残,人心亦多变,但终归给了我一个喘息的机会。   ——其实,比起正常人类的生活,我倒是对这个世界的各种道法佛法比较感兴趣。若是可以的话,应该认真学一学的,就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资质。   裴湘回想起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的能力手段,十分羡慕。她忽而又觉得,也许该尝试一下新的生活方式,放弃那种定居在一个地方的未来规划。   ——其实,若是能够拜师学艺,习得降妖除魔的神奇手段,我也可以当一个云游四海的女道姑的。   ——赏山川日月,看市井百态,自由自在。虽然风餐露宿,但也逍遥无拘束,不被世情所困所扰。   ——聊斋的世界……让我想想,哪里可以拜得世外仙师……   裴湘哼着断断续续的小调,忍不住浮想联翩了一会儿。   她想着,自己是一位绝世天才,拜师三个月就能够道法超然,然后成为一位仗剑走天涯的俊俏女道姑,骑着一头小毛驴快意恩仇,一不小心就纵横人魔妖三道。   ——嘿嘿,若是阿白愿意跟着我到处流浪,时不时地让我rua几下,那就更好了。   美滋滋儿地幻想了一会儿后,裴湘的心思不得不回转到现实,她抬头望见窗外大亮的天色,便知道时辰不早了,该出门办事了。   裴湘先去找了那位林大人。在她看来,官府衙门的事还是要找正经官员解决,至于明钊那里,裴湘反而觉得应该慢慢疏远开来。   林如海昨晚临时住宿在这间客栈里,所以裴湘很容易就见到了这位林大人。   “裴姑娘,你说你要离开扬州,返回原来的雇主家里?”   “是的,林大人,既然画皮鬼已经被除去了,那我也该回去了,毕竟小女子并非自由身。”   裴湘站在林如海对面,郑重而诚恳地施了一礼,而后才温声说道:   “今日冒昧来访,是小女子有事相求。林大人,不知能否请您帮小女子写一份书信或者公函,证明杀人者是画皮鬼而不是小女子和倩娘。然后再派一位衙差老爷,跟着小女子回程,在父母官面前替小女子辩解一二。”   “裴姑娘,林某既然已经知道这起案件的来龙去脉,又亲眼见到了扮作倩娘的画皮妖物,自然知晓你是冤枉的。   书函证明之类的文书,如有需要,林某绝对不会推脱敷衍。只是如今,林某觉得你不必急着离开扬州,可以再等一些时日,之后,你担心的这些事情都会迎刃而解的。”   “再等一些时日?”   裴湘黛眉微蹙,她先是不解地看向林如海,随后想到了一个可能:   “林大人的意思是,若是现在处理我的案子,可能会暴露三爷他们的行踪和身份,对吗?所以,我目前得在扬州待着,等三爷他们一行人办完事情后,才能动身返回。”   林如海迟疑了一下,犹豫地点了点头。   裴湘心里泛起了嘀咕。她想着,林大人在写证明信的时候,完全可以回避三爷等人的存在的,毕竟是他请来的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之后击杀画皮鬼的时候,林大人同样全程参与,他可以只写自己的所见所闻。   有他这个朝廷命官的证词,再加上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的声望,大体上就可以证明画皮鬼杀人之事了。到时候,我再指出倩娘的埋身之处以及案情中的种种蹊跷,应该就可以脱罪了。   ——何必把我留在扬州,案子越早结案不是越好吗?   ——是因为那位三爷的身份十分贵重,所以要谨慎处理吗?   ——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既如此,那小女子就在扬州城里静候音讯。待到三爷等人返回皇都了,小女子再来烦扰大人。”   林如海观察着裴湘的种种反应,心中同样犯嘀咕。他原以为这位裴姑娘已经是三皇子的人了,但如今从她的言谈表情上来看,她似乎并没有跟着三皇子的打算。   “裴姑娘,你打算离开之事,可和三爷说过了?”   “未曾。”   “裴姑娘可以先问一问三爷。”   林如海委婉地说道:“若是有三爷出手帮忙,裴姑娘根本无需来回奔波,更不必亲自到公堂上陈诉案情,为己身辩解脱罪。三爷可以直接为姑娘解决困扰。”   林如海三番两次提起三爷,让裴湘心生不妙。她绝非木讷之人,此时忽而意识到,有些事情的发展方向已经脱离了她的预料。   于是,她试探着说道:   “我知道三爷身份贵重,一出手就是不凡。但是他如今微服出行,并没有张扬身份背景的打算,因此,我实在不愿意烦扰他。   我和三爷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的旅人,因为要共同对付画皮鬼走到一处,联手对敌。如今危机解除,我和三爷之间自然就没有再多的干系牵扯了。   更何况,以小女子愚见,脱罪正名之事到底是官署衙门的事务,请大人在公文往来上给我证明一二才是正途。至于三爷他是否也是官身,是否也有权插手此事,小女子实在不清楚,不敢贸然叨扰。”   这番话几乎撇清了裴湘和明钊之间的关系,也令林如海沉吟了片刻。   此时,这位林大人已经意识到,他之前误会了三皇子和裴湘的关系。   他见有美貌女子出现在皇子身旁,而三皇子对她也分外地和声细语,击杀画皮鬼那日又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担忧关怀之情,便自然而然地认为裴湘此人属于三皇子。   但此刻听完裴湘的话,林如海心生明悟,之前是他想当然了。   可身为男人,林如海自然能够察觉出,三皇子是喜爱裴湘的,也把裴湘看作自己的女人。至于裴湘知不知道三皇子的心意,林如海无从判断,也不愿深究一个女儿家的心思。   他目前要做到事,是尽量避免深入掺和进三皇子的内宅私事当中。   林如海做不出替贵人“保媒拉纤”这种事,但他也不是官场二愣子,在明知三皇子中意裴湘的前提下,还尽心尽力地把人送走,十分没眼色地搅合了人家的姻缘美事。   “裴姑娘,你若是打算离开,哪怕不愿麻烦三爷替你周旋一二,但也该去和三爷告个别。   你们能在扬州城相遇,又比邻而居,期间还发生了种种,绝非普通的萍水相逢。你若不打招呼便离开,三爷大概会遗憾很久。裴姑娘,不管如何,还是应该有始有终的。”   裴湘看明白了这位林大人“避嫌”的打算,也因为对方的笃定态度,猜测到了那位三爷确实对她有所企图。   ——周围的明眼人都得到了某种暗示和默认,只有我灯下黑,还想着好聚好散。   她顿了顿,朝着林如海微微欠身:“多谢林大人提醒,小女子这就去和三爷告别。”   裴湘转身离开林如海的房间,朝着明钊的住处走去。   然而,明钊的一名护卫告诉裴湘,昨日解决了画皮鬼之后,他们主子就带着几名属下连夜离开了扬州城,大概要三、五日后才会返回。   没见到人,裴湘也不急躁。穿越前,她就是冷静多思的性情,穿越之后,经过和画皮鬼的相处,裴湘自觉自己的耐性又增加了许多,也知道唯有保持镇静清明,才能时刻做出最优选择。   既然知道自己近日无法离开扬州了,她就准备到街上去逛一逛。   之前因为画皮鬼的存在,她一直窝在院子里,还不曾好好看一看这淮扬地方的风土人情。如今没有了性命隐忧,也没有急切要办的事,她就生出了几分外出的心思。   ——既然窝在院子里不会有更多的进展,不如出去转转,说不定会有些新发现。   ——假若……那位三爷真的生出了不切实际的旖旎心思,为人又过于强势霸道的话,我得提前做些准备。   ——不能和那种人硬碰硬。   裴湘边走边思量,心情尚算乐观从容。   可是,当她走到客栈前门的时候,两名眼熟的护卫拦住了她,其中一人客气抱拳道:   “裴姑娘,三爷有令,您身上还有未完结的案子,而且,您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最近这些日子最好不要随意外出走动。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吩咐下人采买。”   裴湘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仔细地品了品“身份不同往日”这句话,差点儿气笑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不同往日了?   裴湘看了一眼神色认真的护卫,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转身原路返回。   晚上,裴湘抱着不知从哪里浪荡回来的小白狐一顿揉搓,一直把小白狐rua得差点炸毛,她才觉得心情好了一点。   ——忍住脾气,千万忍住,想想原主的卖身契,想想现在还没有撤销的通缉令,想想我现在孤身一人的处境,不能发脾气!   ——这种贵人若是想要拿捏一个小舞娘,简直易如反掌。   ——我既然能够摆脱吃人心的画皮鬼,就能从容面对束缚人心的世道。小舞娘貌美柔弱可欺,但裴湘可不好欺负。   三天后,跟着明钊出门的一名护卫快马加鞭地返回,带给了林如海一封信。   随后,林如海便亲自过来拜访裴湘。   两人分别落座后,茶还未上,林如海就把明钊的信件递给了裴湘。   “裴姑娘,三爷信里的意思是,他办的差事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客栈这里变得不安全了,你若是继续住在这里,很可能会被一些狗急跳墙的小人盯上。   所以,他吩咐林某,把姑娘带回林府暂住。等三爷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务了,再去林府把姑娘接出来,一起返回皇都。”   裴湘低头读信,耳中听着林如海的转述,没有露出任何气愤或者吃惊的表情。等到林如海说完话了,她的信也读完了,她慢慢折起三皇子明钊写来的信函。   “三爷就是当今的三皇子殿下?是一位王爷?”   “是,前年初,三殿下因功封王,陛下亲赐封号‘端’。”   “原来是端王。”裴湘轻叹一声:“不知贵人有如此显赫身份,小女子这些日子实在是失礼了。”   林如海察觉到,裴湘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悦之情,心下微生异样,但他也不会多问什么,只是尽心交代明钊的种种安排。   “拙荆出身都中贾家,是现今荣国府中赦、政二老之胞妹。旧年未出阁前,曾和如今的端王妃有些往来,对皇都中的各个世家大族,书香门第亦有了解,对后宅女眷的人情往来也比较熟稔。   依着三爷的意思,是希望姑娘趁着暂住林府之际,通过拙荆的讲述和回忆,了解些内情和避讳,再学一些规矩礼仪,为将来去皇都王府生活做些准备。”   ——贾家!   ——荣国府?   ——赦、政二老之胞妹……   从林如海提起他夫人的娘家出身开始,裴湘就尽量忍住了脸上的表情变化,看上去一派平静温和。可她心里却在暗自惊诧,没想到这位林如海大人真的是她知道的那位林如海,是《红楼梦》里林妹妹的亲爹!   忽然遇到了书中人物,若是平时,裴湘肯定会兴致勃勃地打听打听相关剧情人物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关心什么红楼梦了。   她慢慢喝了一口茶,而后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询问道:   “林大人,三爷让我和令夫人学习都中的人情往来、规矩礼仪,还说要和我一起返回皇都,他的意思,是不是要纳我做妾?”   林如海默然,他没有从裴湘的脸上看出任何喜悦期盼之意,哪里还不明白裴湘的真实态度,半晌,他无奈点头:   “按照王爷信里透露出的意思,应该是要带姑娘回王府的,而且,王爷是打算给姑娘一个正经名分的,否则不会让拙荆教导姑娘那些内宅交往之事。”   裴湘皱眉:“我若不愿呢?”   林如海望着裴湘摇了摇头:“裴姑娘,你是聪明人,你该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违背的,贵人的心意,是恩赐,得欢欢喜喜地接受。”   裴湘嘲讽一笑:“名分和恩赐呀,确实是难得的荣耀。我这样的低微出身,堂堂端王竟然要给我一个正经名分,允许我代表端王府出门应酬,我该感激涕零的。”   林如海又劝了裴湘一句:“姑娘心性坚韧,机敏通透,王爷青年才俊,天子骄子,本是极其相配的,即便有美中不足的地方,也要尽量看开为妙。”   “美中不足?”裴湘玩味挑眉,心想“美”没发现,“不足”倒是一大堆……   ——最重要的是,我对那个男人没有丝毫兴趣,无论哪个方面的“兴趣”。   裴湘很快就收敛起眸光中明显的情绪波动,眉目再次恢复平静,让人看不出深浅,仿佛刚刚那个嘲讽皱眉之人不是她一样。   “林大人所言极是,王爷人中龙凤,府中正妃侧室无一不是出身显赫的贤良人,我能有如此造化,该心满意足的。”   林如海微微颔首,不再多说什么,若不是明钊突然写信来把裴湘交给林家照料,他今日也不会多说这些话。   其实按照林如海的真实心意,他也不愿意把裴湘带回林家的。可惜,有些事情发生得太过顺理成章,让他拒绝不得。   如今皇子们年岁渐长,个个英姿勃发、文武双全,都想着建功立业成为真正的人上人。而陛下日渐衰老,渐渐压制不住皇子之间的暗潮汹涌。   朝堂上也渐渐分出了各种派系,大部分官员都有自己拥戴支持的人选,企图搏一个拥立之功。林如海却一直是非常坚定的保皇党,从不参与日益激烈的夺嫡之争。   可世事难料,谁曾想到三皇子端王下江南一趟,就被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画皮鬼盯上了呢?因为此事,林如海就和端王有了进一步的交集。   和成年皇子有了特殊交集,并不算是就此站队改变立场,毕竟是事出有因,奉旨办差。   可若是在办完差事之后,把三皇子的新宠接回林家暂住,并让林夫人教导内宅之事,这就算是有了私交了。至此,即便林如海一如既往地支持当今陛下,身上也不可避免地被打上了和三皇子走得近的标签。   此时正值敏感时期,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不容忽视。   这是端王的阳谋,他通过一个裴湘,把林如海扯进了自己的圈子,即便不是真的,也要让其他势力犯嘀咕。当然,林如海是可以拒绝的,但是,倘若裴湘真的因此出事,林家和端王的仇就算是彻底结下了。   林如海不愿意站队选择皇子,却也不愿意因此结下仇恨。   在某一瞬间,林如海和裴湘竟有些同病相怜,都成了皇权之下被摆弄的棋子。贵人喜爱信重,就是荣耀,倘若拒绝,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在去林府之前,裴湘已经调节好了心态。她肯定是不想去给三皇子明钊当妾侍的,但是如何委婉拒绝,如何安然脱身,她还得慢慢筹谋。   前途未卜,当下的日子依旧要认真过。   在去林家暂住之前,裴湘想着,她得给林家人准备见面礼,所以,一些情况需要事先打探清楚。   “林大人,不知您膝下有几位公子千金?”   “林某膝下一儿一女,小女为长,今年三岁,乳名唤做黛玉,小儿则刚满两岁,目前还未起名字。” 第55章   裴湘跟着林如海去了林府,林夫人贾敏已经提前得信,知道丈夫今日归府时,会带回一位娇客。   她算着时间,早早带人等在二门处,一见裴湘,便笑着上前拉住她的手。   “让我看看,这就是智斗画皮的女诸葛吗?果然是天仙一样的模样。”   贾敏笑吟吟地打量裴湘,心中赞了一声好相貌好风仪。   ——怪不得能让那素来严肃律己的端王如此上心,还未正式收在身边,便已经事事安排妥当。   ——将来若是能够生下一儿半女的话,说不定还会受到正式的册封,那可就真是青云直上了。   “裴妹妹,自从我在老爷的信里面知道了你的事迹,心里就佩服得很。我一直想着,若是能和你结识一番,再亲近几日,那该多好。   没曾想,老天爷怜悯我这份心思,竟然真的把你送到我身边,我这几日呀,每天都要多念几声阿弥陀佛的。”   裴湘能感受到这位林夫人的热情和善意,她欠身行礼,同样真诚友善地问了一声好。   “承蒙夫人抬爱,这样的赞誉,湘受之有愧。   此次能平安脱险,全赖三爷和林大人鼎力相助,托福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心怀慈悲、法力高深,才让那妖物难逃身死形灭的结果。   如今能见到林夫人,又暂得林府庇佑,实是湘之荣幸。”   贾敏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裴湘的手背,以示安抚亲近之意。   而后,她才对林如海说道:“老爷外出归府,想来也旅途劳顿,不如先去前院梳洗一番。也让我和裴妹妹亲近亲近,再带她去看看新的住处,说一说姐妹间的体己话。”   林如海一向爱重夫人贾氏,也相信她的处事能力。把裴湘带回林府交给贾敏后,他就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心里不知不觉地松了一口气。   此时听见贾敏让他去洗漱休息,林如海便微微点头表示应允,他又温声叮嘱了裴湘几句后,就转身离开了。   贾敏携着裴湘进入二门,穿过清雅小巧的花园,沿着蜿蜒小路信步前行。   她一边和裴湘话些家常,一边给她介绍沿途的景色,顺便透露一点林府里的日常起居习惯,让裴湘不至于感到茫然和陌生。   到了特意安排给裴湘的住处,贾敏又陪着裴湘喝了一盏茶,谈了些书画诗词调香抚琴下棋等风雅之事。   贾敏发现,裴湘虽然不太擅长诗词文章,但却精于书画一道,且善音律懂琴音,谈吐雅致温柔,言之有物,行止有度,绝非寻常庸俗肤浅女子。   见此,贾敏心中更是满意,彻底抛开了因为裴湘是舞娘出身而产生的芥蒂。   “我有一儿一女,都跟我住在正院。等明儿个天气好了,我带他们来找你玩耍,你可不能嫌弃那两个小猴子闹腾人。”   裴湘故意犹豫了一下,才笑着说道:“若是我成了闹腾人的大猴子,带着两只小猴子一起闹你,姐姐可要头疼了,到时候可不要嫌弃我们三个呀。”   贾敏隔空虚点了一下裴湘,笑睨着她:“尽管闹,我巴不得咱们府里热热闹闹的,裴妹妹要是成了孩子王,我就当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立马转身去给你筹备嫁妆。”   “看来,就为了夫人亲自筹备的嫁妆,我也得好好当一个孩子王,辈分变小了有什么要紧的,最重要的是有人疼呀。”   这话惹来一阵轻笑声,贾敏又询问了几句裴湘的衣食安排,发现没有什么缺漏后,才起身和裴湘告辞。   离开前,贾敏把身边得力的大丫鬟云歌留给了裴湘,又敲打了一遍临时分配给裴湘使唤的仆妇丫头。之后,她才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裴湘暂住的院子。   第二日清晨,用完早膳,裴湘向云歌打听贾敏的日常作息安排,得知了适宜拜访的时辰后,又命人把她提前准备好的见面礼拿了出来。   看了一会儿书后,裴湘估摸着贾敏该有空闲了,便起身往林府正院走去。   “裴妹妹,你来了,我正说着要带着大姐儿去你那里呢,来,黛玉,这是小姨。”   刚过完生日的三岁小黛玉穿着樱粉色的小衫,正抱着一个大大的五彩绣缎布老虎坐在榻上玩儿。   她忙着摆弄玩具上的流苏和珠子,忽然听到母亲唤她的名字,萌萌地抬头看过来。   裴湘坐在贾敏身边,一下就被黛玉宝宝的懵懂小眼神戳中了。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素手一翻,变戏法儿似的变出一串九连环来,冲着小黛玉晃了晃。   清脆的撞击声和九连环上彩色斑斓的装饰勾住了三岁孩童的注意力,她的视线随着裴湘的动作移动,看了一会儿后,大概是累了,就朝着裴湘露出一个甜蜜羞涩的笑容。   裴湘立刻就感到心都要化了。   她连忙把九连环递到黛玉身旁的嬷嬷手中,又从身后的托盘里拿出一个玉石雕成的小马,玉的成色一般,但是小马却雕刻得十分形象生动,这礼物一看就是用心挑选的。   “让你费心了,裴妹妹。”   贾敏没再说什么客气推辞的话,而是直接向裴湘道谢,她看了看裴湘给黛玉姐弟俩准备的各色小礼物,笑容更加真切。   裴湘也没有多说什么谦辞,她一边旁观着三岁版的林妹妹玩耍,一边和贾敏聊天。   贾敏一直记得裴湘来林府暂住的主要原因,于是,她开始给裴湘讲皇都中的一些事情。她从端王府的正妃开始讲起,又从正妃的娘家讲到三皇子的母妃,慢慢地铺展开人情关系脉络。   裴湘听得很认真。纵然她没有进端王府的打算,但多知道一些讯息是绝对没有坏处的,更何况是让出身荣国府的贾敏亲自讲解,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当然,贾敏讲的最多的还是后宅女眷之间的人情往来,以及端王府正妃侧室的出身秉性。而裴湘更关心的则是朝堂格局,以及端王这次来江南一带到底要办什么差。   她想着,端王那人不是恋爱脑,心中更是有着宏图大业,她若是能够动之以利,晓之以理,总能找到一个突破口的。   裴湘和贾敏谈了一会儿后,她见贾敏有客要见,便起身告辞了。   这日,裴湘正在梳理这些日子得到的各种消息,大丫鬟云歌忽然来报:   “裴姑娘,府里刚刚来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癞头和尚,连呼带喊地说了许多疯言痴语。还说要化了小姐出家去,让老爷太太的脸色十分不好。老爷遣人来说,恳请裴姑娘去正院一趟,说是有事相商。   裴湘微微挑眉,知道这是红楼梦里的一个情节。   林黛玉去贾府的第一天,就提起过三岁时的这段遭遇。她说,当时的林氏夫妇是没怎么搭理这僧道之言的,当成了胡言乱语,只是从医药方面尽力调养她的身体。   裴湘来到林府后,旁敲侧击打听到,这府里并没有什么跛足道人癞头和尚到访过,于是,她就一直在等着这个情节发生。   她起身理了理裙摆,带着云歌去了正院。   她到时,林如海正亲自抱着女儿哄着,贾敏面色不悦地坐在一旁。   “林大人,林夫人,我刚刚听云歌简单提了几句,什么和尚什么出家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敏叹息一声,怜爱地看着坐在丈夫怀中的小女儿。   “我子嗣艰难,人到中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只是,她自出生起就体弱多病,汤药几乎没怎么断过,我和老爷一直忧心不已。   不曾想,今日府里忽然来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癞头和尚,说是……如果想要黛玉平安到老,黛玉就得出家,我和老爷自然不肯。   他又说,除非黛玉这一生不见哭声,然后除了亲生父母外,再不见外姓的亲人,她才能治好胎里带来的弱症,安稳康健一生。   说完这话后,不待我和老爷继续询问,那和尚就飘忽离开了,护卫、门房和小厮都不见他是怎么出了大门的,看上去,确实有几分奇异之处。”   此时,林如海已经把小黛玉哄睡着了,把孩子交给乳母照顾后,他抬头对裴湘说道:   “裴姑娘,不瞒你说,在遇到你之前,我对这些鬼神之说和玄奇命数之说一向是不太相信的。   若是前些时日听到那癞头和尚的话,我肯定不会特别放在心上,只当是他江湖上招摇撞骗的方士,学会了几手唬人的障眼法,来我林府故弄玄虚而已。   但是,偏偏我亲眼见过了那画皮妖物,亲眼目睹了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降妖除魔的奇异本领,就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确实有神奇灵异的存在。   甚至,我曾琢磨过,我林家子嗣单薄,小女和小儿都生来体弱,是不是和命数有关。”   裴湘了然,接着林如海的话说道:“林大人心中已经有了顾虑猜测,而这癞头和尚恰巧在这种时候出现了,还说了那样的话,让您不得不慎重。以往只觉得是无稽之谈,是耸人听闻,如今,却怕被那癞头和尚一语成谶。”   “正是如此,所以林某才急忙让人请裴姑娘来。   裴姑娘,你是心思清明之人,又和那画皮鬼周旋多时,想来更能清楚某些事的内情。我夫妇二人此时心焦意乱,实在有些拿不定注意,不得不烦扰裴姑娘一回。   我们想问问你,你觉得那癞头和尚的话可信吗?黛玉若是想要平安一生,真的要按照他说的那些话去做吗?”   想到癞头和尚所说的那些苛刻要求,贾敏眼圈微红,望着睡熟的小黛玉连说了三声“我可怜的女儿”。   裴湘同样怜惜地看着小奶娃,温声提议道:   “林大人,你这是急糊涂了,你来问我这些,我又如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   不过,我想着,与其咱们在这里疑神疑鬼的,不如去问问真正的得道高人。   林大人,你忘了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了吗?那两位既然可以消灭了画皮鬼,就是有真本事的仙师,对于黛玉的命数,请他们看看,说不定会得到一些帮助的。”   裴湘的话让林如海眼睛一亮,随后又是黯然。   “不瞒裴姑娘,林某上次能把那二位仙师请出来,也是借了端王的面子,若是平时,那两位仙师是不轻易见人、不轻易出手的。这江南一带多少官宦人家、豪门大户,都无法请得动那二位。”   裴湘疑惑:“既然那两位仙师如此难请,为什么在百姓中还有偌大的名声?”   林如海面露复杂:“豪门大户请不动他们,但他们却时常在民间百姓中走动,他们往往是主动出现,替受难的人解决一些麻烦,离开时再说一句“缘分到了,不用拜谢”。   所以渐渐的,大家就都知道,特意去请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往往都会无功而返的,只有缘分到了,才可以。   缘分一到,受难之人无需亲自邀请,他们二人也会及时出现并出手救人。诶,那是真正的不染红尘的方外之人。”   “这么难请吗?连金陵甄家也不行?”   林如海摇了摇头,以为裴湘只是随口举例提问。毕竟,江南一带就数甄家权势滔天,煊赫富贵。   可裴湘得到林如海的答复后,心中的一些猜想忽然变得明晰起来。   她和紫阳道长等人的私下接触比较多,所以更加了解那两位的“红尘俗念”,他们绝对不是真正的清高不理俗务之人,心中自有一套衡量标准。   ——不理会甄家,大概并不是因为真的把所有人一视同仁,而是因为,他们知道甄家的气运长久不了,不想有更多的因果牵涉罢了。   “林大人,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不愿意出手呢?黛玉如此玉雪可爱,又聪慧乖巧,肯定是有福缘的。”   林如海觉得自己比裴湘更了解那两位仙师的行事做派,心里总觉得希望不大。但事关女儿性命,他觉得裴湘说得对,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既然如此,林某就去试一试。”   林如海说完话,也不继续耽搁时间,连忙吩咐下人去衙门替他告假,而后又让人给他准备出行的车马,他打算亲自去请。   裴湘趁着林如海还没有离开,开口说出了第二个建议:   “林大人,林夫人,恕小女子冒昧,其实刚刚听完您二位的转述,我觉得那癞头和尚的话很有意思。   撇开第一个出家的方法不说,只说第二个。   不见哭声,这可以理解,心思郁结过度悲伤确实不利于长寿。但是,不见外姓亲人这一点,就很有意思了,是不是说,黛玉未来若是有什么难处,是来自外姓亲人的,所以,那和尚要特意点出这个解决办法。”   裴湘看到贾敏神色微变,连忙朝着她歉意地笑了笑:   “林夫人莫怪,我并不是说外姓亲人就要害了黛玉,而是这命格之说、神鬼之事,向来玄之又玄。   也许,黛玉和某个外姓亲人就有些前世溯缘,今生牵涉,分开则无害,见面就会妨碍到彼此,这样的事,不是常理可参透的。”   裴湘的话让贾敏缓了脸色,她觉得自己刚刚是多心了。这位裴姑娘跟贾家无冤无仇的,不可能特意针对她的娘家。   而且,她刚刚也只是实话实说,帮他们夫妇二人深入分析了一下那癞头和尚的话。   再说了,林家的外姓亲人绝对不止贾家一门,林家的姻亲故旧里,不知有多少外姓亲人呢。   “裴姑娘无需道恼,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不会多想的。而且说实话,我虽然亲近娘家,可是和我女儿的一生安康相比,其他的人情面子都是小事。况且,只是不见面而已,又不会伤害我娘家人。”   裴湘看贾敏没有对她产生芥蒂,便继续说道:   “若真的就此不见外姓亲人,黛玉在闺中之时还好办,但将来若是成亲了,那这就不好坚持了。”   这话又让贾敏和林如海心中凛然。   他们若是从来不相信玄奇异事的存在,就不会因此而多思多想,更不会把癞头和尚的话放在心上。但是,他们此时已经默认了玄妙之事是存在的,那么,就免不得要顺着癞头和尚的话深入思考。   ——若是紫阳道长或者静念方丈不肯出手相助,或者能力不及,那么,为了女儿的性命,他们林家说不得就要娇养黛玉一辈子了。   ——若是黛玉一辈子不嫁人,父母在世时,尚且能够给她安稳生活。但若是父母走了,兄弟也成家有了自己的妻妾儿女,哪里还能时刻细心关照孤身一人的长姐呢?   ——如果事情真的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我们这做父母的,得给孩子做好万全的准备,让她一生无忧,不被人欺负。   这一刻,林如海和贾敏身上的气场在无形中变得强大了不少,他们仿佛有了必须长长久久坚持下去的执念,使得夫妻二人的精气神儿变得异常充沛起来。   而人的精气神儿提高了,身体也会跟着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相辅相成,自然对寿命有益处,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裴湘点到为止,就不再多说什么。   她现在只等着看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那边的反应,他们若是愿意出面干涉林家之事,那对林妹妹是好事,对她裴湘来说,也会让她确定更多的推论猜想。   ——如果,他们拒绝了甄家,却愿意帮助刚和端王搭上关系的林家……   在林家借住以来,裴湘一直在琢磨和推测明钊的未来身份。   这些日子,她从贾敏那里得来了不少消息,特别是诸位皇子的出身和现状,再结合她所知道的后来的红楼梦剧情,裴湘发现,那位端王很可能就是未来那位下旨抄了贾家的新皇。   ——反正,贾家支持的那位和甄府的皇子外孙肯定不是最后的赢家、排除这看似希望最大的两位后,再把剩余的诸位皇子进行比较,明面上,实心办差、不争不夺、不喜徇私的端王,最后上位的可能性非常大。   ——撇开私人恩怨不提,作为皇子的端王确实有许多可取之处。   ——最主要的是,紫阳道长他们对端王明钊的态度,那绝对不是普通的尊重,若只是因为想要同皇室结缘的话,那也太过了。   ——其他暂且不提,单说金陵甄家。那是目前最热门皇子的外家,可紫阳道长等人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青睐和偏颇,连声“缘分”都不曾送给甄家一个。   ——若是真的想要和皇室结个普普通通的善缘,讨好甄家进而讨好甄家支持的皇子岂不是更加便利?甚至宫里面的甄妃都能吹吹枕边风,何苦非得等到端王来江南呢?   ——另外,此时在江南的皇子可不只端王一个,那位七皇子也跟在兄长身后忙前忙后,也没见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多看对方一眼。   裴湘心中有了计较,就静待林如海出门拜访后的结果。   当然,在林如海出行之前,裴湘借口她和两位仙师有过不少的交流,又有着一同击杀画皮鬼的经历,所以,她愿意亲自给对方写一封信。   一来是问候和感谢,二来则是叙叙交情,看看能否帮助林家一二。   林氏夫妇自然高兴,裴湘当即就借用了正院的笔墨纸砚给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写信。   信的前半段,她按照刚刚所说的内容书写,到了信笺的后半部分,她笔锋一转,开始谈及最近经常做的一个梦。   她写到,在梦中,那尊曾经出现过的白狐虚影再次降临,并且开口说话。   白狐询问她,为何在和他们白狐一族的子孙有了缘分与承诺后,还要和人间皇族的男子牵涉纠缠在一起?   裴湘自然诚实应答,和皇族之人产生交集,非她自愿,但是如今贵人降下恩典,她也无法违逆。若有可能,她自然希望遵守和白狐之间的承诺,不辜负前缘。   她继续写到,那尊威武巨大的白狐虚影发现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后,叹了一口气。之后,他严肃地告诫她,一定要尽快想办法断了此间的孽缘,否则的话,不论是对那位皇族之人还是对她自己,都没有好处。   裴湘在信里说,每次梦醒之后,她都感到十分惶恐,又因为此事太过奇异,不好对外人说,只好写信告知德高望重的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请两位帮她想想办法,如何断了贵人对她的遐思。   当然,她知道两位仙师是方外之人,不宜参与人间凡俗的红尘恩怨,恐误了两人的清净修行。所以她就想着,她若是也能出家断尘念,那贵人自然就不会纠缠不放。   于是,在信笺的末尾,裴湘询问紫阳道人和静念方丈,若是她想学习一些玄妙之术,既斩断同皇室之人的牵涉,也能更好地实现同白狐一族的承诺的话,她该到哪里拜师学艺呢?   裴湘写完信,认真封好后,就把信件交给了林如海。   ——梦当然是假的,但是那些话却是真的。   ——我答应了阿白要好好照顾他,陪他玩耍的,把枕头边的位置留给他当狐狸窝的,这也算是对一只小白狐的承诺吧?   ——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看上去十分敬畏忌惮那尊白狐虚影,那她就借用一次对方的名头吧。   ——大白狐前辈莫怪啊,看在小白狐的情面上,帮帮忙。   ——当然了,如果大白狐前辈就是阿白的话,那就更不会有意见了,毕竟,我是在给阿白争取狐狸窝的固定位置呢。 第56章   带着裴湘的亲笔书信,林如海出门寻访得道高人,几日之后,他带回来了紫阳道长的答复。   “紫阳道长最近准备去云游,刚出道观就遇到了林某这个故人,直说有缘分,等他老人家听完林某惶恐忧虑之事后,就给了林某这枚驱邪避灾的玲珑美玉。”   林如海说着话,就把一枚扇坠儿大小的晶莹鲜明翠玉挂在了黛玉的身上。   “紫阳道长言说,黛玉的命格有些特殊,是草木还恩之命,若想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是不应该见外姓亲人的,那癞头和尚说得确实不错。”   这话唬得贾敏就要垂泪,裴湘连忙安慰道:“夫人莫急,观林大人神色平和,并无离去前的那种忧虑焦急,想必事情必有转机。”   贾敏一边抚摸着女儿细软乌黑的头发,一边殷切地望着林如海,盼望着这命格之说尚有破解之法。   林如海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我再三恳求,言说不想让女儿孤孤单单一生,求问可有破解之法。紫阳道长经不过我缠磨,又怜我林家子嗣单薄,便仔细瞧了瞧我的面相。   他老人家看过我的面相后,又问了夫人和黛玉的生辰八字,之后便是掐指演算。   道长尽心推演之后,直说我府中最近住进了贵人,改了林某原本不甚长寿的命格。他又说,既然父亲的命格已经改了,那女儿的命格自然也会更改。   我再细问,他老人家就让我把这刻了符文的美玉带回来,给黛玉随身携带,并叮嘱我们夫妻二人做好三件事,便可保这孩子一生无忧了。”   贾敏急急问道:“哪三件事?”   “第一件事,在出嫁前不许见外姓亲人,务必要按照那癞头和尚所说的做。   第二件事,玉儿以后定亲的人家,不能和玉儿有亲缘血脉上的联系,否则的话,玉儿就是泪尽而亡的下场。   最后一件事,就是让我夫妇二人经常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做些善事,修桥修路,施粥施药,扶贫济弱,为自己和儿孙多积攒一些善因福德。”   听完这三个条件,贾敏眉目间的忧愁惶恐顿时消散了许多,她连声说道:   “这好办,这好办,就是让我日日吃斋念佛都行,只要两个孩儿安稳,这三个条件算什么,再来三十个都行。无量天尊,多谢紫阳道长指点。”   贾敏表达完兴奋之情,也没有忽视丈夫所说的府中住进贵人的话,她亲亲热热地拉起裴湘的手,一个劲儿地道谢。   裴湘原本在旁听林如海说话,听他提及“偶遇”紫阳道长的经过时,心中还偷笑来着。她想着,这“缘分”一词是真妙啊,说有就有,说无就无,全凭出家人的一张嘴。   可她万万没想到,那位紫阳道人不仅善于经营自己的名声,还顺便照拂了一下她,这算是意外之喜?   ——不管是不是意外之喜,有一件事大概可以确定了,那就是那位端王的未来应该是贵不可言的。   ——再有就是,这林家的未来,大概也是受到新帝重用的。林大人是绝对的肱股之臣而不是小兵小将,所以才能得到紫阳道人的优待?   裴湘凭借着紫阳道人的态度,隐隐确定了两件事。一是端王很可能是下一任皇帝,二是,林如海非常有可能已经快刀斩乱麻,彻底投效了端王。   她知道自己的推测有些偏颇绝对,毕竟,只凭着紫阳道长不太寻常的态度就预测未来的帝位更迭,预测林家的立场变更,实在有些武断狭隘。   但是,她如今居住在林府,虽然享受着锦衣玉食,但所知所得也被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并没有能力和机会获取更加全面的信息,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推论。   ——算了,我姑且先按照目前的推断做事,在能够得到更加明确透亮的情报前,也只能暂且相信自己的直觉和经验了。   ——还有就是,紫阳道长能把黛玉之事说得这样准确,是不是对于这些方外之人来说,警幻仙子的种种安排并不隐秘,也无多少权威可言?   ——另外,这赠送美玉的举动也挺有意思的,我怎么忽而觉得紫阳道长有些促狭?他这是在和贾府的那个通灵宝玉叫板呢?   ——紫阳道长的这个做法,算不算破坏了红楼梦中离恨天警幻仙子的安排筹谋?他不怕引来报复?   ——目前来看,他确实不怕。那么,他不怕的原因是什么?是警幻仙子的实力问题?还是林家的命运线发生了彻底的更改,让紫阳道长可以理所当然地趁势而为?   ——紫阳道长和静念和尚对付一个画皮鬼尚且需要再三斟酌,如果他们没有故意隐藏实力的话,就说明,他们的法力修为……是要逊色于警幻仙子的。   ——但是,他仍然出手帮了林家,这是不是又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端王是潜龙无疑,林家已经彻底站队?   裴湘一边应付着贾敏的热情感谢之言,一边分出心思探究改命之事背后的因果真相,企图能从中抓到有利于改变自身处境的隐藏机会。   这时,林如海突然“哎呀”一声,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来:   “看我,险些误了紫阳道长的托付,裴姑娘,这是紫阳道长给你的回信。”   裴湘立刻收拢起发散的思维,一脸欣喜地接过书信,当着林如海和贾敏的面拆开了紫阳道长的回函。   她飞快地扫过前面的客气寒暄之词,迅速找到了最关心的答复内容。   这紫阳道长也是狡猾精明之人,他在信中只字未提裴湘和白狐之事,也不说她和皇族之间的牵扯是否应该了断。而是以对待同好小友的口吻,给裴湘介绍了一番他年轻时求道寻仙的经历。   他说了几个地名和道君尊号,讲了一些求道拜师时遇到的奇闻异志杂谈。看似在闲聊过去的经历,其实,他就是在变相告知裴湘,应该在何处用何种方式叩开仙家之门,学得真正的玄奥之法。   然后,在信件的末尾,紫阳道长连连感叹,说是仙缘难遇,仙法难求,并不是人人都有那样的资质和机遇的。   许多人羡慕方外之人逍遥自在的生活,耗尽半生精力遍访名川大山,探索幽林秘谷,最后也是无功而返,凭白蹉跎了岁月。   所以,万事还是讲究缘分二字。   裴湘读出了紫阳道长避嫌的“小心机”,却还是十分感谢他愿意指出明路。   因而,她也不说紫阳道长在信中具体讲了什么,只是一边折起信件一边告诉林氏夫妇,紫阳道长之所以说林府中入住了“贵人”,其实不是指她裴湘本人,而是说,林大人最近做出了一些选择,才让未来的事情发生了转机。   裴湘的转述听起来模棱两可,却很符合僧道们的说话风格,林如海并未产生怀疑。他微微一琢磨,就觉得紫阳道长所说的林家贵人,其实是站在裴湘身后的端王明钊。他想到自己最近做出的暗中抉择,心中便更加清明。   ——果然是看透世情并神机妙算的老神仙!紫阳道长今日的援手指点之恩,林家必然铭记在心,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回报紫阳道长。   裴湘看出林氏夫妇还有私房话要讲,就起身告辞,带着丫鬟们离开了正院。   等到她返回住处后,立刻默默记下了紫阳道长在信中透露的信息,而后,她便把信函销毁了。   这晚,裴湘熟睡之后,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只觉得一阵悠悠荡荡恍恍惚惚之后,就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地界空旷无人,风光景致却端丽宜人。绿树浅溪,朱栏白石,落英缤纷,芷兰袅娜,让人见之忘俗,流连忘返。因一时之间看痴了景色,她竟生出想要长长久久留在此地的念想。   裴湘正欣赏沉迷四周的景色,忽然听到一阵环珮叮咚,紧接着,一阵馥郁甜香袭来,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位丽人蹁跹而来。   “裴湘,你在凡尘情缘已尽,为何迟迟不归?痴儿,春梦易散,良人难得,这人间的风流冤孽,你还参不透吗?”   裴湘在睡梦中被召唤到此地,初时还有些迷迷糊糊,此时见到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美貌女人,听得她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反而脑中迷茫散尽,从恍惚中挣脱出来。   ——我可没沉迷过什么风流孽缘,也不是那痴情怨女,何来“参不透”?何来“迟迟不归”?   想到这里,她的心思更加清明,也多了七分警惕。裴湘暗自思忖,自己应该是就寝了,如何就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这位姐姐是?”   对面那美貌女人看到裴湘没有顺着她的话应答,反而神色清明,便娥眉轻蹙,语气微冷。   “痴儿,吾乃警幻仙姑,这里是仙家之地,有你的机缘,你跟我来吧,莫要迟疑。”   听到警幻仙姑的名头,裴湘心中一惊,这名头可太熟悉了,白日里自己还琢磨过她呢,怎么晚上就找来了?   ——还要我跟她走?这不是贾宝玉的待遇吗?   裴湘身形不动,只是柔声询问道:“仙姑入梦,是要带小女子去哪里?”   “自然是离恨天灌愁海内。裴湘,你在凡间情缘已尽,该参悟了那痴男怨女之缠绵离愁、聚散相思。如今,你的魂魄也是时候脱离那肉体凡胎,入我这放春山缱香洞太虚幻境中听候差遣了。时辰不早,勿要迟疑,走吧。”   随着警幻仙姑话音落下,裴湘只觉得自己腰间生出一股拉力,就要把自己牵引到警幻仙姑的近前,双脚也不自觉地迈开,想要跟着警幻仙姑离开。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裴湘心中凛然,她猛地咬紧牙关,让自动抬起的双脚左右互绊,再借着腰间的拉力,“哎呦”一声就摔倒在了地上。   那飘飘欲仙的警幻仙姑惊讶回头,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在这美轮美奂的离恨天附近,还有女子魂魄会走路摔跤的。   裴湘为了抵抗警幻仙姑的牵引法术,这一跤摔得委实不轻,但她此时顾不上查看自己有没有受伤,而是趁着警幻仙姑惊愣之际,赶紧抱住了附近的一颗大树。   ——去太虚幻境听候差遣?这可真是做梦呢。   “那个仙姑啊,我凡心火热,恋慕各色美男子,尚且悟不透什么风流孽缘呢。我就愿意在烟火人间里待着,在富贵繁华窝里混沌度日。   所以,你那个放春山缱香洞太虚幻境实在不适合我这样的庸俗浅薄之人,仙姑,你另请高明呗,我就不去你那里听候差遣了。”   看到裴湘不顾象形地抱着大树,又听她直截了当地拒绝跟自己离开,警幻仙姑面露不渝,眼神凌厉:   “痴儿,既然胆敢坏了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缘分,我就不能放你在凡间继续胡闹!太虚幻境中的夜怨司已经给你预留了位置,今日,你必须归位历劫,由不得你自己选择。”   裴湘目光微闪,她见这警幻仙姑摘下了清冷高贵的仙女儿面具,露出了真实狰狞态度,顿时故意冷笑几声。   她抱着树干蹲坐在地上,姿态狼狈无赖,但看向警幻仙姑的眼神却带着怜悯和轻蔑,十分招人恨。   “你这又是虚又是幻的,还只能趁着我陷在睡梦中的时候找来。呵,说什么情缘散尽,顿悟情愁,归位历劫,由不得我选择?我看未必!   要我说,你行事鬼祟,言辞闪烁,肯定是隐瞒了重要的事情。哈,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受到种种限制,不能随意拘捕凡人的魂魄?这是诓骗我给你做不要钱的劳力吧?”   裴湘一边用高高在上的轻蔑神情刺激警幻仙姑,一边偷偷检查手中树干的触感,渐渐的,她的眼神越来越明亮坚定。   ——说了这么多讽刺的话,她既没有拂袖而去也没有直接动手?   ——警幻仙姑刚刚强调什么来着?痴男怨女?风流情孽?   ——还有,我现在抱着的这树干……发生了变化!   裴湘一开始抱住这树干的时候,只觉得这大树虚虚实实,仿佛马上就要消失。但当她坚定地拒绝了警幻仙姑的招揽后,这大树带给她的触感就变得凝实了许多。   而此时此刻,裴湘让自己尽量想着人世间的各种肆意畅快、豪情万丈,想着家国天下,想着浪遏飞舟的少年激昂。   当她完全屏蔽了个人的小情小爱,开始回忆上辈子听过看过的战争往事的时候,只觉得怀中的大树不仅变得更加粗壮稳固了,连那加附在她身上的拉力也忽然消失了。   ——果然,在这渲染情海孽天的地方,就应该给她播放《义勇军进行曲》!   试验出了结果,裴湘咧嘴一笑,她在警幻仙姑难看的脸色中,索性放开了树干,轻轻拍着裙摆站立起来。   “警幻?警惕什么?幻想什么?不过是司掌了几个痴男怨女的风情月债,就能任意拘捕人世间的女子魂魄为你所用了?   我看不见得吧,若是我不痴情,不愁怨,不自怨自艾,不缠绵相思,你如何掌控我?如何差遣我?”   这话直接命中了警幻仙姑的弱点,令她暗恨,特别是对上裴湘高高在上的笃定眼神,饶是警幻自负得道超脱多年,也感到了一种被蝼蚁蔑视的羞辱。   “痴儿,不仅误解我的好意,还如此狂傲,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你可知,你如今得那端王喜爱,不过也是短暂恩爱,犹如朝露春花,不过转瞬即逝。   等到你们返回端王府,那里多得是妍丽温柔女子,且都出身不凡,性情机敏,才华不俗,岂是你能争夺的?   痴儿,莫要继续执迷不悟,此时恩爱越浓,将来便倍感凄凉,如同飞花落水,彩云易散。   我好心好意点化于你,令你免受那孽海情天之苦,有幸寄身于离恨天太虚幻境内。你却不仅不感恩拜服,反而在此大放厥词,咄咄逼人,真是愚钝不堪,完全就是个浑浊俗物!”   裴湘懒得听这警幻诡辩,若论言辞忽悠打机锋,这位仙姑的能力还真不被裴湘看在眼里,她所忧虑的,是这个女人仗着修为强行逼迫她。   ——可是,我这样激怒她,她既没有把我的魂魄强行掳走,也不曾对我施加什么惩罚,反而在这里和我啰里啰嗦地废话。   ——这是不是说明,我刚刚试探她的那番话其实是对的?   ——这梦幻虚假之地,去留往来,确实和魂魄的自身意愿有莫大的关系?   裴湘意识到这点后,立刻就聚精会神地试验起来。   她放轻呼吸,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里是幻境,幻境便是一切都有可能的地方,魔障可以丛生,欲望必然无限,我所思所想必然成真。   ——我若煌煌巍峨,自然鬼神慑服,我若铮铮不屈,自然魂魄稳固。   就在裴湘努力自救的时候,警幻则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话。   她细致而生动地描述着裴湘进入端王府之后的凄惨未来,柔和的嗓音里添加了道术仙法,能让听者有亲临其境之感,但凡裴湘心中有些微的漏洞软弱,此时就已经被她迷惑了。   然而,裴湘的心智本来就异常坚定,又有着穿越前的记忆和见识,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蛊惑的。   她并不像时下大多女儿家那样,把未来的婚姻生活看得十分重要、把夫君良人看成一生依靠。   若是感情不顺,所嫁非人,就意味着一生薄命凄凉,因而会生出一腔郁结幽怨,甚至缠绵肺腑不得释放,进而就成了情鬼痴魂,从此被警幻仙姑所掌控。   警幻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裴湘的身影开始变得淡薄飘忽,脸色顿时一变。因为她知道,这样的变化意味着,裴湘非但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反而找到了脱离这幻境的办法,马上就要彻底脱离她的掌控了。   “裴湘,你如此不受教,该给你一些教训的。”   警幻声音冷凝,语气森寒,一扬手,袖中飞出长长的绸练,就要强行裹住裴湘,阻止她自行脱离梦境虚幻之所在。   裴湘既然发现了幻境的特点和警幻受到的限制,焉能不做准备?她在尝试着离开的同时,飞速思考着印象最深刻的厌恶之物,方便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几乎不用多想,裴湘心里立刻有了决断。   她模仿着画皮鬼的特性,想象着自己的身上是披着一层画皮的,自身的魂魄才是真正的内核,当画皮被揪住的时候,魂魄便能得到解脱,回到真正的皮囊身体中去。   她幻想得十分认真,之前和画皮鬼朝夕相处的画面给了她莫大的帮助,使得她几乎骗过了自己。   于是,当警幻的绸练席卷而来的时候,裴湘非但没有躲开,反而冲着她露出一个画皮鬼式的阴冷笑容,而后,她的魂魄便顺利地脱离了梦幻之境。   与此同时,警幻仙姑收回绸练,惊愕地发现被她拴住的根本不是裴湘的魂魄,而是一坨软踏踏的人皮一样的东西。   并且,伴随着裴湘的魂魄气息彻底消失,这张人皮也跟着爆裂开来,瞬间变成了一滩散发着浓重腥臭味道的黑水,猝不及防地淋在了警幻的身上。   绵绵不绝的腥臭之味弥漫在警幻仙子的身上,和裴湘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深刻而持久。   警幻多少年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欺辱戏弄了,她气得厉害,甚至不顾修为折损和因果循环,打算直接离开太虚幻境并下凡去捕捉裴湘。   但是,就在她狰狞着想要报仇的时候,这方虚幻的天地猛然颤抖起来。刚刚的绿树清溪,百花彩蝶全都慢慢消失了,不见鸟语花香梦幻仙境,唯留一片灰色寂静空间。   幻境的巨大变化让警幻一惊,她顾不得去找裴湘的麻烦,反而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双手摆出了应战的戒备招式。   “好一个警幻仙姑,如此欺辱我狐族小辈,呵,你以为躲在这离恨天的太虚幻境里,我就对你无可奈何吗?”   就在警幻戒备的时候,一道慵懒低哑的声音从幻境的上方悠悠传来。   话音未落,警幻就感到身上泛起被烈火灼烧的剧痛,她急忙掐诀念咒,试图熄灭身上的银色狐火。   可惜,她在制造幻境方面颇有心得,但在战斗方面,还是欠缺了不少。一般情况下的同等级斗法尚且勉强应付,更可况是面对狐族的七尾少君。   不一会儿,警幻就疼得浑身战栗,她再也保持不住优雅飘然的仙子形象,开始在地上打滚,不惜耗尽法力牵引那灌愁海里的水,想要熄灭这霸道无情的狐火。   就在警幻自顾不暇的时候,幻境的上方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深邃的黑暗之下,身着红纹白衣的艳绝雍容男子脚踏流光而来。   随着这道修长身影的出现,警幻布下的幻境完全破裂,她本人更是被狐火烧得气若游丝,唯有靠源源不绝的灌愁海水续命。   “警幻,你骗得我族的小辈两尾齐断,内丹破碎,不得不犹如凡人一般挣扎求生,如今,你还要拘捕她的魂魄吗?   不如,你也来尝尝这断尾之痛,碎丹之苦?然后,我再把你这情鬼捉起来,日日锁在我们白狐一族的圣山上煅烧,怎么样?”   警幻惨然呼痛,她此时已经认出来人是谁。   想到自己对那小狐妖的种种算计已然暴露,心中顿时骇然不已。   惧怕的同时,她更恨那裴湘不肯乖乖就范,十几年前逃出她的陷阱,躲藏在人间不露面,今日又拒绝跟她回太虚幻境,让这狐族少君发现了她的谋算。   “少君,你、你不能捉我,我、我已经被授予仙职,掌人间风月情债,司尘世男女痴怨。在这里、在这离恨天之上建立太虚幻境一处,了结一干风流儿女孽缘。   我、我招那裴湘魂魄前、前来,也是按规矩行事,她破坏了绛珠仙草的还泪报恩之行,自然该受到我的差遣,弥补过失。”   白锦冷笑,他随手点了点,就见那减缓警幻浑身灼痛感的灌愁海水被凌空截留住,警幻身上的狐火大盛,再次让她哀嚎起来。   “哦,你有仙职?可是,让你司掌人间风月,可没让你故意制造凄凉幽怨、薄命苦情。   警幻,你为了提升修为,恨不得全天下都是痴男怨女,多少钟灵毓秀的女儿家被你毁了一生。不过,那是人间的事,我懒得管,天道轮回,自有你承担因果报应的时候。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主意打到我狐族小辈的头上。   那裴湘初初进入人间的时候,你就派手下引她陷入一段苦恋,并诱使她耗尽修为拯救所谓的‘良人’,害得她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听到白锦翻旧账,警幻仍然嘴硬:   “你狐族小辈贪恋人间繁华热闹,陷入情爱不能解脱,从始至终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少君把她的情劫算在我的头上,岂不是胡乱定罪?”   “呵,那笔账咱们先不忙着算,咱们只算今天这笔账。你擅自召唤裴湘的魂魄,不顾她的意愿想要强行束缚她,怎么算?   别和说她破坏了什么情债因果,你离恨天的因果也叫因果?呵,不知道多少修行之人笑话你呢。   我告诉你,警幻,裴湘破坏了就是破坏了,没有什么需要补偿代替的,你的计划被打乱了,那是你安排不周,活该被破坏,明白吗?”   白锦说完这话,指尖的银色狐火化作长鞭,直接抽上警幻的魂魄,他抽了七鞭,眼见着警幻的情鬼之躯即将破散,才慢悠悠停下手来。   “警幻,之前的旧账,等裴湘恢复了记忆之后,咱们再慢慢算。今日的拘捕魂魄之仇,我这份么,算是发泄了一二,裴湘那边的,我依旧会记着的,咱们往后慢慢来。   你放心,即便我族小辈恢复不了记忆,真的像凡人那样度过一生,我也会帮她把这份仇恨记得的,早晚,你得在我狐族的圣山上尝一尝地狱之苦。”   警幻只觉得眼前一黑。   她以前隐隐听说过,狐族少君喜怒不定,向来睚眦必报,任性霸道的威名响彻四海八荒,但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知从何时起,白锦少君就开始修身养性起来,一直窝在狐族圣地闭关修炼,几乎不再露面。不曾想,她只是算计了一只小狐狸,就把这种人物招惹了出来。   她想到白锦的种种传闻,顿时觉得嘴里苦涩不已。   白锦教训完警幻,确定这情鬼暂时没有能力继续算计裴湘了,便施施然地收起狐火长鞭。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在地上痛苦翻滚的警幻,正要再多警告她两句,忽然感受到裴湘那边的动静。小狐妖已经清醒过来了,此时正在摇晃着枕边的阿白,似乎想和他讲话。   白锦不再耽搁时间,身影瞬间消散,直接离开了这方虚幻之地。 第57章   白锦归来的时候,感到裴湘正在揪他的尾巴,还不时地捏他的爪爪,他觉得如果再不醒过来的话,这丫头肯定要把他抱起摇晃了,连忙睁开一双碧色的狐狸眼。   “阿白,你醒啦。”   裴湘趴在枕头上和小白狐对视,发现对方的眼神非常清明后,立刻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之前就觉得你根本不是在睡觉,而是在闭着眼睛偷懒而已。看,我猜对了吧,所以哟,我可不是扰狐清梦的烦人精。我就是忽然做了一个噩梦,想和阿白聊聊而已,反正这大半夜的,咱们闲着也是闲着。”   小白狐无奈地甩了一下尾巴,把头一扭,继续懒洋洋地眯着双眼,看上去似睡非睡的。但是裴湘知道,这个小动作就意味着阿白已经醒了,并且,他在耐心听她说话。   “我刚刚梦到一个自称是警幻仙姑的大美人。她人长得美,脾气却不太友善,非得说我经历了什么凡间的风月孽缘,又破坏了她的策划安排,要抓我的魂魄去离恨天太虚幻境里做白工。我拒绝她之后,那个警幻仙姑竟然还想强制拘禁我,简直就是不讲道理。”   小白狐低低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应和裴湘的话。   “诶,阿白,你们狐狸界听说过那个警幻仙姑的名头吗?”   小白狐抖了抖耳朵,眼神轻蔑。   裴湘立刻了然:“哦,你们知道她,而且不喜欢她。这么说,狐族是不怕那个警幻仙姑了?”   小白狐的叫声高了一些,裴湘马上揉了揉他的脑袋: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你们狐族忒厉害的,根本不把那个警幻仙姑放在眼中。”   裴湘一边安抚小白狐,一边和他感叹:   “刚刚在梦里的时候,你送给我的狐狸毛也跟着进入梦境了。   我还想着,若是那个女人非得把我带走,大白狐前辈肯定要现身的。到时候双方对峙,会不会让狐族因此得罪了警幻?   毕竟她还有个仙姑的名头,据说还司掌人间风情月债,负责散布相思凄苦。这说法听起来挺正式的,不像是旁门外道。”   小白狐抖了抖耳朵,在裴湘的注视下慢慢转了个身,把后脑勺和尾巴留给她,好似在表示,懒得和看轻我狐族的小丫头交流。   裴湘抿嘴一乐,趁机rua了rua小白狐后脖子上的毛毛,觉得这手感似乎又好上不少。   “好吧,既然大白狐前辈不认为警幻之流是威胁,那我就更加放心了。   在梦里,我试探过那位仙姑,发现她似乎只能通过幻境等间接手段影响人心,并不能强行掳掠人类的魂魄。而且,从我提议去找紫阳道长询问黛玉的改命之事开始,就没见她出现阻止,反而等到事情几乎要尘埃落定了,她才出现在我的梦中。   她姗姗来迟,却没有提怎么挽救弥补自己之前的布局安排,而是直接要我做出补偿。这样看来,那警幻是不能轻易涉足凡间或者直接插手人类的选择的,对不对?”   小白狐似乎受不了裴湘一个劲儿地摩挲他的后背和脖子,又挪动了几下,转身正面对着裴湘。   裴湘也不用小白狐回答,继续自言自语般地分析:   “她没有及时出手阻止,我想到两个原因。   一是她的力量受到某种限制,不能及时发现人间的种种变动,嗯,或者说即便发现了,也不能立刻干预插手,只能通过一些潜移默化的手段达成目的。   这第二么,就是我之前的猜测是对的。那位端王确实是真龙命格,林家和他搭上关系后,警幻就不敢继续插手了,所以才气急败坏地抓我去‘抵债’。”   小白狐在裴湘说出端王是真龙命格这句话的时候,晃了晃尾巴,这个小动作让裴湘心中一定。   “阿白,你是肯定我的猜测了?嘿,我就说嘛,那警幻不去找紫阳道长交涉谈判,不通过梦境劝说林家夫妇,反而来找我的麻烦,这绝对是欺软怕硬。她觉得我一个小小的舞娘好欺负呢,哼!”   小白狐淡淡地瞥了一眼裴湘,心想这丫头可不好欺负。警幻身上的那股腥臭味道,真是让人印象深刻。他之前选择用狐火灼烧警幻,就是想把那味道烧干净了。否则的话,他怎么愿意和臭烘烘的警幻说那么多话,那不是为难他的鼻子吗?   此时,裴湘开始思考另外的一些事情。   “阿白,你为什么忽然冲出来救端王?是因为提前知道了他的命格?救了他就有好处?不不,若是如此的话,那端王身边就得特别热闹,他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们早就会发现这里面的端倪了。”   小白狐眯着眼睛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裴湘就不再多问,而是继续更换话题: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挺奇怪的。阿白,为什么从见到你开始,我就觉得你特别好看,特别符合我的审美?   这真的挺奇怪的,你看,我今天在梦里遇见的那位警幻仙姑,暂且不提她人品如何,只说她的相貌,确实是人类中的顶尖儿了。   可是,我看到她时,只觉得就那么回事儿吧,反而觉得你这个毛团子是最漂亮的,这是不是很不正常?   哦,当然了,我不是说你不好看。而是,嗯,你想想啊,我是人类呀,当然应该最欣赏人类的外表,可是现在,我却觉得狐狸才符合我的审美……”   裴湘说着说着,就陷入了沉思当中,她仔细回忆警幻仙姑今天的态度,似乎……和她早就认识?   ——还说什么已经参透了。   按理说,她和端王并没有什么特殊暧昧的发展,有什么可参透的?说得好像她曾经被负心薄幸之人伤害过似的。   “被伤害过?觉得毛绒绒比人类好看?小舞娘的记忆缺失和莫名其妙的死亡……”   裴湘喃喃自语,双目出神,她觉得有一条线马上就要连起来了,她似乎已经找到了拨开迷雾的方法。   就在裴湘苦思冥想的时候,小白狐忽然叫唤了一声,非常“恰巧”地打断了裴湘的思绪。   裴湘愣了愣,低头看向站起来的阿白,硬是从这只小狐狸的脸上看出了不赞同。   “阿白……你不希望我继续探索这个问题?”   小白狐歪了歪头,主动把尾巴送到裴湘的手中。   感觉到掌心毛绒绒的触感,裴湘哭笑不得:“你这是宁可让我rua你的尾巴,也不愿意我过多探究?”   得到小白狐的默认后,裴湘一把抱起阿白在床上翻了个滚儿,同时不再继续深思。   但是,有些想法一旦在脑海里留下了痕迹,就是抹除不了的。特别像裴湘这样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即便她不特意去想,一些念头也会自己慢慢浮现出来的。   “好吧,那咱们继续研究那个警幻。假设,她确实无法直接出手对付我这样的一个凡人女子,那么,她会不会派遣其他人到人间对付我?比如,类似像癞头和尚那样有些神奇道法的方外之人?”   裴湘想到红楼梦中那几乎无处不在的一僧一道,面色渐渐严肃。   在梦境当中,她已经彻底得罪了警幻,以对方表现出的性格,不可能不展开报复的,即便她不能亲临人间,也该派人来收拾她的。   ——我得在她动手之前,提前做些准备。   ——也不能总是依靠大白狐前辈的狐狸毛。   ——也许,在我自身强大起来之前,我还得继续借势……   七日后,端王秘密出现在林府当中。   在书房内,端王和林如海深谈了一个时辰左右。对于谈话结果,双方都比较满意。   林如海觉得端王英明谨慎,运筹帷幄,有成为一代明君的潜质,而端王则觉得这位林大人清明正直又不失圆融,懂得如何在官场生存又不会彻底地随波逐流,是一位难得的能臣。   未来的君臣二人相谈甚欢,说到端王此次下江南的缘由时,端王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林大人,不瞒你说,我虽然查明了江南盐务出纰漏的前因后果,也如实写好了奏折。但返回皇都之后,皇上那里不一定会惩罚罪魁祸首,说不得,他老人家会推出几个替罪羊,借此替我两位皇兄隐瞒过失。”   林如海眉头紧皱:“若不严厉惩治幕后操纵之人,王爷此次南下,岂不是要白白辛苦一场?圣人这些年的手段仁慈了许多,但仍然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他老人家不会看不出江南一带隐约的乱象的。”   端王叹气:“林大人这些年一直少在皇都,不知父皇他老人家对我那两位皇兄的纵容,以及对一些老臣的优容。近些年,江南一带风调雨顺又无战事兵祸,但此地的赋税一年比一年少,难道父皇不知其中猫腻?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涉及当今陛下和皇子之间的关系,林如海不便多言,明钊也不为难他,只是叮嘱林如海:   “我的奏折一上,父皇虽然不会大动干戈,但也不会真的放任江南盐务继续混乱不堪,被各方势力中饱私囊。他必然要点兵遣将治理一番的。   然而,这个人选并不好选,既要能办实事,能得他老人家信任,还要和勋贵旧臣有着比较融洽的关系,这样的人,做起事来才不至于束手束脚,也不至于太过绝情。”   林如海立刻闻歌知雅意,他惊讶地看着端王:“王爷的意思是,陛下十之八、九会派臣来接手这个乱局?”   端王颔首,微微点头:“明年,淮扬地方的巡盐御史也该告老还乡了,朝堂诸公必然会盯着这个位置,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到时候,各方势力经过周旋妥协,林大人最后被钦点的机会非常大。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圣心,圣心若在林大人处,林大人就能当成这淮扬的盐政老爷。”   听闻端王的话,林如海并没有表现出喜悦兴奋之情,反而沉吟不语,静静琢磨着自己即将面临的复杂局面。   见此,端王对林如海此人的印象更加不错。他心想,这次来江南也不算白跑一趟,不仅摸清了老大老二在这边布置的部分势力,还发现了林如海这个能臣。   ——我之前对此人的印象并不太好,林大人的出身和姻亲都和那些庸碌骄横的勋贵老臣一派脱不开干系,我还当他也是那沽名钓誉、道貌岸然之辈,没想到,却是我先入为主了。   政务的讨论渐渐接近尾声,裴湘这个名字终于被端王提起。   “林大人,裴姑娘这些日子可还好,本王前些日子实在是抽不开身,无奈之下,只得把她托付给贵府,想来是叨扰林大人和林夫人了。”   林如海连忙摇头:“王爷太过客气了,林家有幸招待裴姑娘,是林家的福分,也多亏王爷信任林某和拙荆,让裴姑娘暂居林府。   臣夫妇二人经过裴姑娘的提醒,才解了一桩烦扰,说起来,裴姑娘是林家的贵人和福星。”   明钊挑眉,他听得出林如海是在真心感谢裴湘,不是在刻意阿谀奉承他,忍不住目露疑惑:   “裴姑娘竟然还帮林家解了烦扰?如海可否详细说说?”   关于自家女儿改命之事,林如海不会到处宣扬,但也不会隐瞒端王。   于是,他就从林家子嗣困难说起,说到那癞头和尚来访时的疯言疯语,又说到了他夫妻二人的迟疑犹豫。   “经过裴姑娘的提醒,臣去拜访紫阳道长,终于求到了给小女黛玉改命的方法。又经过紫阳道长提醒,才知道林家能有这样的机缘,全赖裴姑娘的偶然出现。她无意间改变了一些事情,方让林家子嗣的寿数得以延长。”   至于裴湘的出现改变了什么事情,那紫阳道长未提,林如海也是暗自琢磨,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答案。   所以,在面对端王的时候,林如海仅仅是隐晦暗示了几句,不着痕迹捧了捧端王。他笑说,因为和皇子龙孙有了交集往来,才让那方外之人另眼相看,并愿意出手相助林家。   林如海的话让端王心情不错,他喝了一口茶,抬头时正好望见书房外的翠竹,不知怎么的,他就非常想见裴湘一面,听她说说话,看看她的如花笑颜。   “裴姑娘此时在何处?”   林如海表示他也不太清楚,有关裴湘的事都是夫人贾氏一手安排的。他找来门外伺候的长随,让他去后院传话,就说请裴姑娘来前院书房一趟。   长随领命而去,林如海又陪着端王说了一会儿话。等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裴湘该从后院走到书房了,便和端王道了一声歉。他表示,自己需要去后面换身衣服洗漱一下,烦请王爷在书房内独坐一会儿。   这自然是要给端王和裴湘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明钊笑着点了点头,越发觉得这位林大人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   不多时,裴湘袅娜蹁跹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前的小路上。随着她的走进,端王竟有些移不开目光,他只觉得多日不见,这位裴姑娘竟然出落得更加绝色了。   春梅绽雪,霞映澄塘,如斯美人,本该是瑶池仙子,月殿素娥,而非人间凡俗脂粉。   “裴姑娘,别来无恙否?”   “劳烦三爷挂念,小女子一切安好。三爷此行可顺利?”   “尚可。”   明钊伸手请裴湘落座,又招人给她上茶,其间神色一直端肃沉稳,不辨喜怒。   但唯有熟悉这位皇子殿下的內侍才会清楚,此时的端王殿下是真的温和放松,对裴湘的态度也是非常罕见的亲近自然。   “三爷可是打算离开江南返回皇都了?”   明钊轻轻颔首:“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过两日便启程。裴姑娘若是有什么喜爱不舍的器物,可以让人抓紧采买准备。当然,若是时间来不及了,也可以先订下来,之后让商家送到都中王府去。”   这话已经是明示了,裴湘端起热茶轻轻吹了吹,之后又放下茶盏,抬头直视端王:   “王爷,你从来未曾问过小女子,可愿意把终身托付给你。”   这话让明钊楞了一下,他诧异地看向裴湘黑白分明的双眸,忽然觉得,事情似乎出了一些差错。   “裴姑娘,那日在客栈书房,我已经问过你,可愿意和我一起返回都中王府。”   裴湘也惊讶了:“三爷,那日的对话,不是要说给那画皮鬼听的吗?你我已经提前说好,要演戏给画皮鬼看的。”   明钊脸色微沉:“可是,我认为你我之间应该是有这份默契的。裴姑娘,那日……即便是演戏,但是之后的种种安排,全都能表明本王的态度。你是玲珑心思,不该看不出本王的打算的。”   “三爷,承蒙厚爱,不胜感激。”裴湘朝着明钊无奈微笑。   “可是说实话,在击杀画皮鬼之前,我从来没有多余的心思考虑过终身的问题。那时候朝不保夕,只想着如何存活下去。   对于三爷您,我有着纯粹的敬重和感激,因为三爷的出现,让我有了彻底摆脱画皮鬼的希望。我把这份恩情记在心里,发誓要报答您。”   明钊沉默地看着裴湘,眼底墨色翻涌。   裴湘顶着这样充满压力的眼神,继续述说自己的心路历程:   “三爷,杀死画皮鬼的第二日,我去找您和林大人,希望您二位能帮我写一封证明书函,帮我和倩娘洗脱杀人的罪名。   可是,林大人的态度和您留下的护卫的说法,让我意识到,您竟然垂青了我这样一名出身低微的舞娘。这是我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说实话,我那时候震惊极了。”   听到裴湘说自己“想都不敢想”,明钊的神色微微缓和。   他心底有些恼怒裴湘的迟钝,没有及时察觉到他对她的中意和喜爱。又忍不住觉得,这样“迟钝”的裴湘更符合他对身边女人的要求。   ——若是人人都能如裴湘这样守本分不妄想,本本分分的,没有浮躁心思,那岂不是要少了很多麻烦和纷争。   明钊告诉自己,这样的裴湘确实值得他给予更多的重视和爱护,她的这份柔顺纯粹非常难得,最好能一直保持下去。   但是,明钊的这些想法刚刚生成,裴湘接下来的话就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三爷,从你离开,到你安排我住进林家,再到我如今坐在你面前,我一直在犹豫不决。   按理说,能得到您的垂怜喜爱,是我莫大的荣幸,我该欢欢喜喜地等着您成为我的夫君的。   可是,在经历过最初的激动之后,我感到越来越惶恐,我渐渐意识到,我是不愿意接受您的安排的。”   明钊声音冷凝,脸色紧绷。   “你有心仪之人?之前订过婚约?”   “没有,我是身不由己之人,哪会多想姻缘之事。”裴湘摇头否认。   “那你为何不愿意接受我的安排?还是说,你能找到更好的庇护?或者,你觉得我能给你的东西太少了,满足不了你?”   裴湘直视明钊,认真询问他:“三爷,林大人和林夫人都说,你如此细心安排我,是看重我。将来回到皇都后,你是打算给我一个名分的,而不是把我当成一个随手抛弃的玩物,对吗?”   明钊冷笑着点了点头:“本王是对姑娘有此心意,但是今日一看,是本王自作多情了。   裴姑娘天香国色,聪慧可人,自然要攀附更有权势的男人。让我想想,你在林家居住多日,听了那么多皇都里面的事情,是不是心思动摇了?   你觉得誉王、诚王更值得依靠,说不得将来还能做个妃嫔。亦或者是,裴姑娘根本看不上我们这些皇子,有更远大的志向?”   裴湘轻叹:“端王何必妄自菲薄,那誉王、诚王如何能和你相提并论?王爷在小女子眼中,人品贵重,未来不可限量,其他人,如何能有王爷的前程?至于更远大的志向,王爷说笑了,女子选择良人,又岂是完全照着权势地位来的?”   明钊听得出裴湘此话的真心,心中更是不解。   他现在被对面这女人弄得情绪起伏,一会儿恼怒一会儿平和舒缓,此时又被她眼中的直率欣赏弄得暗生欣喜,即便一个劲儿地告诫自己不要听信花言巧语,但却下意识地暖了目光。   “你既然觉得本王是良配,为何还要拒绝本王?莫非也学了那些欲拒还迎的狡诈试探手段,或者想要以退为进,得到本王更多的重视?”   “王爷,我是不是以退为进,你应该能够感觉出来的。”   “裴姑娘智计百出,聪慧过人,本王已经看不清你的真心为何了。”   裴湘没理会这种赌气之言,反而十分诚恳地看着端王,说了心里话:   “我拒绝王爷的原因,说出来,王爷也许会觉得非常可笑。但是,我保证我说的都是实话,因为不论是因为王爷于我的恩情,还是因为王爷的为人,我都无法欺骗你。”   明钊冷哼一声,向后一靠,斜觑裴湘:“裴姑娘请说,让本王听听,你的实话是不是可笑。”   “王爷,你之前的一句话说对了,你确实给不了裴湘想要的东西。裴湘其实非常贪心,比这世间大多数女子都贪心,裴湘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想要一心一意的夫君,想要明媒正娶。”   “明媒正娶?一心一意?”明钊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一双凤目微微睁大,十分惊异地盯着裴湘看。   “裴姑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裴湘点头,神色从容而平静:“这是小女子夙愿。”   “这……着实有些荒唐。”明钊叹息着摇了摇头:“裴姑娘是聪明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裴湘不想和一位皇子讨论感情上的平等忠诚问题,以及她的婚姻观和爱情观是否适合这个世道。她只是想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告诉端王,她对他无意。   但是,裴湘的说法并没有引起明钊的足够重视,他只当这是年轻姑娘的天真话。   少女怀春,哪个不希望良人心中眼中只有自己一人呢?可是,嫁了人之后就会慢慢明白了,有些事情强求不得,也不该强求,难道一个女人还能要求夫君为她守身如玉吗?   “这世间确实有情痴,但是痴心人从来难遇。裴姑娘,即便你不嫁给本王,而是找一个愿意明媒正娶你的男人,那你能保证,那人真的会一生不纳姬妾吗?便是这府里的林大人如此爱重信赖他的夫人,不也是有几房姬妾的吗?”   裴湘浅笑:“那是嫁娶之后的事情了,三爷,无论如何,我是不愿意做妾侍之流的。”   明钊目光沉沉:“裴姑娘,别忘了你的身份。也许,市井之间的升斗小民愿意娶你做妻子,可是他们护不住你。而稍稍有些身份地位的男人,都不会愿意迎娶一位舞娘出身的女人做当家主母的。”   “三爷这话真挺伤人的。”   裴湘笑容不变,完全没有因为对方的犀利言辞而露出自怨自艾的表情,反而云淡风轻地说道:   “没有适合谈婚论嫁的良人,那小女子就终生不嫁,做个清静自在的出家人也不错。”   这话音落下,就听“吧嗒”一声,明钊摔了桌案上的茶盏,他的眼中浮现出明显的恼怒之色。   裴湘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又到了她郑重其事胡编乱造的时刻了。   ——在画皮鬼那里锻炼出来的讲故事本事,不能浪费了。 第58章   明钊摔了茶盏,神色不悦,他冷沉沉地盯着裴湘看了一会儿,勉强压抑住了胸口的恼怒。   “出家人?你宁可青灯古佛一辈子,也不愿意跟我回王府?”   明钊豁然起身,几步走到裴湘跟前,俯身打量着她,眼神中带着些微的高傲和阴鸷。   裴湘微微后仰,避开两人的呼吸纠缠,目光却不闪不避。   “王爷,我并非轻视嫌弃王府生活,而是不想自己面目全非,迷失本心。”   “本王身边不是龙潭虎穴。”明钊冷嘲:“裴姑娘是否多虑了?”   “王爷,我了解自己的性子,我若是真的跟王爷回府,肯定会忍不住使出各种手段来争夺王爷的宠爱的。一旦我心性改变,说不定就会做出让你讨厌的事情,到时候,裴湘就不再是裴湘了。”   明钊目光一闪,倒是听进了这几句辩解。   他见识过太多女人之间的倾轧,确实也担心过裴湘会被荣华富贵迷惑了纯澈本性。   “你既然有这份警惕和通透,就不是容易动摇心志之辈。”   “王爷,情之一字,最考验人心,裴湘对自己并无信心。”   “你诸多借口……”   “难道王爷觉得,我们一旦开始,裴湘还能一如既往的通透冷静吗?我从来不是甘于默默等待之人,王爷,我这样的出身,你该明白的,若是不懂得争抢算计,早就没命了。”   这话让明钊神色一滞,眼中的阴霾慢慢散去,反而多了些古古怪怪的无措和游移,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   “王府尊卑秩序分明,王妃宽厚随和,其余诸人不敢触犯府规,你和我回去,既能得到庇护安稳度日,也能得到……另眼相看,你不需要争夺什么。”   讲到这里,明钊停顿了片刻,他不再和裴湘对视,而是转身回到桌案后方,慢慢地斟酌着说出承诺:   “我保证,你在王府中的一切待遇,除了王妃之外,绝对是最好的,即便是有品级的侧妃,也不能轻慢于你。”   “王爷如此偏爱于我,岂不是对其他女子不公平?那裴湘该寝食难安了。”   对上裴湘明澈诚恳的双眸,明钊抿了抿唇。   他想说,后宅之事,本来就是没有公平可言的,他喜爱哪个,自然就是哪个更风光。   ——不仅王府后院如此,这天下之事不都是如此吗?   ——有人生而尊贵,有人命如草芥,许多事都是注定的。   ——即便是他,虽然贵为皇子,但是在面对龙椅上那位陛下的时候,不也得生生受着他老人家的雷霆雨露吗?   这一刻,明钊忽然觉得裴湘傻得可爱,她自己身世飘零朝不保夕,却还要替不认识的女人争一争所谓的公平。   裴湘看着明钊脸上的表情变化,不知他的思绪飘到哪里去了,她也不太关心。   如今,她已经明确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态度,也引出了想要出家修行的说法,既然已经说到这里,就该进行接下来的话题了。   “不瞒王爷,小女子产生出家修道的心思,既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对这世间之事太过悲观,而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让小女子觉得,不得不这样选择。”   明钊挑眉,示意裴湘继续说下去,他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天真”说辞。   “王爷,想必你已经从来林大人那里知晓了,他府上最近发生的一些玄奇异事?”   “嗯,本王刚刚听林大人讲了,说是来了一个癞头和尚嚷嚷着林家小姐寿数不长,之后,林大人央求紫阳道长为林家小姐改了命。”   “林大人带回紫阳道长的答复后,我们都很高兴。那晚,我早早就寝,不曾想刚刚入睡,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奇怪的梦?一个梦,就让你有了出家的念头?”   裴湘微微颔首,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沉浸在回忆当中:   “梦里有一位叫做警幻的仙姑翩然而至,她对小女子说,此番入梦是想要度化我,引导我的魂魄去一个叫做离恨天太虚幻境的地方。”   裴湘的梦境引起了明钊的重视,他认为对面的裴姑娘从来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也不说无用之话,忽然郑重谈起有仙姑出现的梦境,自然有其道理。   “那仙姑说,她司掌人间痴男怨女的风月情债,若是有看破了世情红尘的聪慧女子,便可有机会入她的太虚幻境任职,帮她做事。   她说小女子正好符合条件,又有些机缘,就想把小女子召唤过去。当然了,若是小女子同意了,这凡间的身体就会无疾而终的,王爷今日就不能和我对话了。”   因为裴湘的这最后一句,明钊对那太虚幻境产生了隐隐的排斥感。   裴湘一边回忆一边继续讲述道:   “裴湘愚钝,心恋凡尘,就没有答应那警幻仙姑。仙姑看上去十分遗憾,但是也不曾动怒,还和小女子姐妹相称。她说,是要带小女子游一游太虚幻境,等到天亮之后再把我送回凡尘。   我自然欣然同意,便跟着那警幻仙姑把臂同游,欣赏了一番离恨天灌愁海内的太虚幻境,还喝了仙茗,赏了仙乐歌舞。   正高兴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位貌美异常的红衣仙娥,她拿着一本册子急匆匆地奔到警幻仙姑身边,说是人间之事发生了变化,需要仙姑查看。   大概是事情比较紧急,她们就当着我的面商量起来。我本来不想多探听这仙家之事的,不曾想,就在我要回避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明钊此时已经被裴湘的讲述勾起了几分深入探究的兴趣,便随口问道:“是哪位熟人?”   裴湘露出一种十分复杂的神色:   “那两位仙姑拿着一本画册来回翻阅的。   她们说,绛珠妹妹托生到了姑苏林家,如今已经三岁,乳名唤做黛玉。按照她们编写的命册上的记载,再过两三年,绛珠妹妹在凡尘间的生母就该亡故了。而后,她会被父亲送到都中荣国府贾家去,托付给亲戚抚养照顾。   那样一来,林氏黛玉就会和那贾家的子孙后代产生命运纠葛,上演一出终身误的痴情戏,最后香消玉殒在那深宅大院当中,成就个什么什么侍者的一番下凡历练。   我猛然听到黛玉之名,就忍不住询问那警幻仙姑,可是林如海林老爷家的千金。   谁想,那前来禀告事情的仙娥看了我两眼后,忽然变了脸色,她怨怼警幻仙姑,怎么把这个破坏了她们名册安排的女人带到了太虚幻境里,还不快快赶出去。   我被厉声呵斥,正茫然失措的时候,那警幻仙姑就说,林氏黛玉的命格改变,和我关系不大,而是和林家的气运改变有关。   我心里好奇,想着反正也是在梦中,就问了一句,林家的气运怎么就忽然改变了?   那警幻仙姑也不瞒我,随口解释说,林家已经暗中投效了某位贵人,那贵人的未来是极为尊贵的,自然可以庇护忠心投靠之人。贵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然可以凭着心意改变一个家族的运势。   林家有了强硬稳固的靠山,此后自然福泽绵延,连带着,她们家的女儿也不该进入这太虚幻境的薄命司了。   警幻仙姑又说,为今之计,她们需要再找一薄命女子之魂,代替那绛珠前去贾府承受人情冷暖。”   明钊听到这里,早就坐直了身体,表情凝重。   他在听到裴湘说林家投效了贵人,而那贵人的未来又极为尊贵的时候,心绪就猛然起伏躁动起来。   ——极为尊贵?能凭心意改变一个家族的运势?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能做到如此肆意,唯有高居于权势顶端的人物……   明钊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竭力保持着不动声色,此时,他哪里还有多少旖旎心思。   裴湘似乎没有发现明钊的细微变化,她继续描述自己的梦中经历:   “我听到警幻仙姑说,黛玉不再是薄命女子了,就松了一口气。   而后,我又对那个什么侍者好奇不已,就想着,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去投胎历练,还需要特意安排人去帮助他。我问警幻仙姑那人的姓名身份,警幻仙姑笑而不语。   我就说,若是仙家秘密不宜外泄,那我就不多问了。只是,好容易听到这一场故事,醒来后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不如就告诉我一些那人的神奇之处吧。好让我饱饱耳福,见识一番有造化之人都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那仙姑还是笑而不语,我就继续缠磨。说若是怕我猜出那历练之人的人间身份,就不要单说一个人。不如给我讲讲那荣国府,到底是什么样的气派富贵人家,能够让下凡历练的神仙选中。   那警幻仙姑脾气好,经不过我缠磨哀求,就给我讲了讲那户人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裴湘说到这里,忽然被明钊打断:“裴姑娘,你怎么会不知道荣国府?”   对上端王锐利怀疑的视线,裴湘坦然一笑:   “要不怎么说是奇怪的梦呢?王爷,在梦中,小女子确实就有些糊涂,整个人都觉得飘飘忽忽的,似乎忘了一些前尘往事,偏又把许多细节记得一清二楚。   王爷,我接下来讲到的事情,请您细细听,有些曲折真伪,还得靠您帮我辨别一番。”   端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暂且搁置了心底的疑惑,示意裴湘继续回忆梦境。   见此,裴湘微微垂眸,遮住眼底的流光。   她之前就仔细考虑过,这次给端王讲故事,绝对不能讲得滴水不漏,逻辑严密。因为,她讲的内容本身就是一个梦。   梦境当中,往往光怪陆离之事居多,不可用常理分析揣摩,若是她讲解得太过真实可信,严丝合缝,反而就让人觉得那不是梦了。   ——有时候,给人留出疑惑,引发进一步的思考,才会显得更真实。因为人们往往不信任听到看到的,而更加相信自己思考出来的。   再有就是,她掌握的红楼一书的内容,不一定会和现实中的情况完全吻合,她得给可能存在的纰漏差错留下一个活扣,不能把自己的后路完全堵死了。   ——若是有什么细节对不上,那肯定就是做梦做糊涂了……   “于是,警幻仙姑挥退了歌舞仙乐,开始给我描述钟鸣鼎食的国公府邸。”   裴湘说到这里,就开始按照红楼梦里的种种描写杜撰梦中见闻。   她从贾母最疼爱的小孙子讲起,讲了贾宝玉的出生、抓周和已经显露的性格,还特意描绘了一番他的通灵宝玉。   之后,她又说了许多有关荣宁两府的细节,仿若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有些丫鬟仆妇的名字也能随口道来,听起来十分真实可信。   裴湘好似没有注意到明钊越来越郑重的脸色,她讲完了荣国府里的人物,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才笑叹道:   “我在梦里糊里糊涂的,等我醒了再回忆那梦,忽然意识到,警幻仙姑口中的荣国府不正是林夫人的娘家吗?   我之前确实听说过那府里的一二事的,怎么到了梦中反而想不起来了?可见这梦境也不是太真切。   但我细细思量,又感到惊奇骇然,王爷,我虽然听林夫人提起过她的娘家荣国府,但却没有听说过那些人物细节,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我想着,即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也不该梦到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的,还一下子有名有姓有地点的,连人家内院里丫鬟媳妇的名字都知道了。”   说到这里,裴湘的语气稍显忐忑疑惑:   “有些细节,可能连离家已久的林夫人都不清楚,我反而都梦到了,这太奇怪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量那个梦,反复回想着那警幻仙姑送我回来前说的话。”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明钊对那个警幻的印象并不太好,但是因为对方有个仙姑的头衔,他就没有表露出过多的反感。   “她一直拉着我的手殷殷叮咛,希望我在魂魄归体后,不可沉迷于人间风月,只顾朝夕欢愉。还要及早参悟道法自然,早日超脱,好去太虚幻境和她姐妹重聚。   我经历了那太虚幻境的美轮美奂,品尝了仙酿琼浆,自然觉得太虚幻境不错,就答应了警幻仙姑。   仙姑很高兴,最后叮嘱我说,若是坚定了修道的决心,就不要选择嫁人生子了。否则的话,不仅害己,还会牵连所嫁之人,毕竟,我是注定要去薄命司的。”   终于讲完了梦境,裴湘盈盈起身,对着明钊施了一礼:   “王爷,这就是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出家修行的原因。   我知道,梦境仙姑之说听起来荒诞无比,但是经历了画皮鬼一事后,我实在不能不相信这些玄奥之事。   再有就是,我刚刚讲的贾家之种种细节,是林夫人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的。您知道的,林夫人若是要给我介绍都中人情往来,肯定会紧着端王府的大小事情讲解,实在没有必要详细提及娘家诸事。   而我之前身份低微,日常所闻所见实在有限,并不曾有机会接触到皇都贾家的内宅琐事。所以,猛然知道这么多的内情,着实奇妙,让我不得不相信那仙姑所言。”   明钊注视着裴湘精致美丽的面孔,半晌,再次确认:“你是因为梦中仙姑的话,就决定放弃人间的荣华富贵,从此粗茶淡饭,青灯古佛?”   裴湘迟疑了一瞬,而后十分诚恳地望着端王:   “不敢欺瞒王爷,此梦确实是让小女子下定决心的关键。但是说实话,若是小女子心中全无出家避世之念,也不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更何况是放弃您的恩宠垂青。就是……我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不愿再掺和进任何纷争中了。”   她说话时眸色水润清凉,星星点点中透着为难和羞赧,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端王,似乎对他之前的怒火还心有余悸,但却不愿意撒谎骗人。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明钊无奈地闭了闭眼。   在这段不长的时辰里,他先是经历了意料之外的拒绝,又耳闻了裴湘一生一世的荒唐愿望。   紧接着,他猛然获悉了这姑娘宁可出家也不入王府的想法,怒气还未完全平复,又不得不认真聆听了一个有神仙出没的梦境。   此时的明钊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实在生不出再和裴湘计较的心思了。他只能疲惫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裴湘察觉到明钊软化的态度,心中一松。   “王爷,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帮我打听打听,我在梦中的所见所闻是否是真实的?”   “你放心,本王会让人仔细调查贾家的事情的。当然,你也别这么快就定下了出家修行的心思。   那个什么警幻仙姑……总之,梦中之事不一定准确,什么薄命司的命数也不一定是不可改变的,一切,都等我调查清楚再说。”   其实,即便裴湘不说这请求,明钊也会派人去调查的。他一直记得裴湘说的有关林家气数改变之事,那个贵人的说法更是让人浮想联翩,他立刻就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上。   ——若是梦境为真,那么,帝位确实可期……   当然,在某一瞬间,他的心里确实泛起了疑惑,想着那些话会不会是裴湘为了恭维他而杜撰的,可是,那股疑惑的情绪刚刚生出,就被他挥散了。   因为,林如海彻底投效之事非常隐秘,外面其他派系的人一直在观望试探,尚且弄不清真假虚实。唯有他自己和林如海两人知道,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更进一步的默契。   这样一来,裴湘能够说出那样的话,就绝对不是她自己所想或者听旁人所说的,而是真的在复述梦中听到的言辞。 第59章   裴湘见端王开始认真思索她的故事,便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了大半。剩下的小部分,待端王调查求证之后,大概也可以按照她预料的方向发展。   书房内安静了下来,唯有窗外的绿竹在微风中发出簌簌轻响,她陪坐了一会儿后,扭头看了一眼多宝架上的西洋雕花座钟,发现已经接近晌午了,便起身向端王行礼告辞。   端王因为心中有事,再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便点头让裴湘离开了。   他想着,来日方长。   待到书房内仅剩下端王一人之时,他微阖着一双凤目,重新回忆裴湘述说的梦境细节,越想,越觉得那梦境中的内容可信。   ——林如海彻底投效我之事,十分隐秘,不是裴湘能够知晓的。   ——荣国府贾家之事,我在皇都时略有耳闻,虽然不太真切,但是一些细节确实合上了。   端王又想到那警幻仙姑的话,她说裴湘的命格不宜沾染红尘情爱,否则害人害己,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来人。”   一名侍卫进门抱拳:“王爷?”   “你跑一趟金陵,联络一下咱们安插在甄家的人,向他们询问皇都贾家之事。同时,往皇都那边传一封急信,传达调查宁荣二府的命令,等我返回后,要看到详细的调查内容。”   “是,属下遵命。”   常年跟在端王身边办事的侍卫沉声应诺,利落转身离去。   端王心想,皇都距离江南甚远,消息一来一往耗时太长,不如先从贾家老亲——甄家内部打探一些情况。若是能够对上一些细节,就说明裴湘所言的梦境内容是基本准确的,至于更具体的,可以等他返回皇都后再细细探究一番。   他心中想着林府和贾府诸事,手中也没有闲着。   明钊一边给紫阳道长写信,一边暗自忖度,既然那林府的千金可以更改命格,那裴湘是不是也不必非得出家修道?   ——那般的容貌才情若是真的青灯古佛一生,着实可怜可惜。   稍时,明钊收笔,通览了一遍纸上的内容后,略略沉吟,又提笔添上了几句话。   他委婉询问紫阳道长,若是裴湘的命格是注定的,一定要远离红尘并清修一世,那她有没有可能真的感悟天地玄妙,成为真正的方外修行之人,亦或是懂得驱邪避凶之术?   写完心底的疑惑,明钊沉思了一会后,亲自把信函封了起来。而后,他召唤来另一位属下,命他去找紫阳道长并把此信交到对方的手中。   忙完这件事后,明钊轻叹一声。   他揉了揉额角,只觉得有些疲惫,便也不再继续留在这林府的书房内,而是带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林家,返回了如今的隐蔽住处。   明钊离开,裴湘却在和小白狐共进午餐。   “端王肯定要询问紫阳道长的,问我的命格是否可改,问我适不适合修道,唔,大概还要隐晦问一问林家气运之事。”   裴湘给小白狐盛了一碗鱼汤,轻笑着说道:   “不过,有了我之前的那封信,我相信紫阳道长会知道怎么答复端王的。   那位可是人精,既不想得罪狐族前辈,也不愿意搅合进感情纠纷中。最后,大概就是把我推出来,说命格难改,我适合修道并非常有潜力,将来肯定能修炼有成。”   小白狐抬头望了裴湘一眼,动了动耳朵。   裴湘试了试鱼汤的温度,而后把汤推送到小白狐面前:   “幸好你不是普通的狐狸,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喂你什么。据说,小动物不能总吃人类烹饪好的熟食的,会掉毛变秃的。”   小白狐的嗓子里发出不满的咕噜声,似乎在说自己很健康。   “阿白,我若是去求仙问道,你还能跟着我吗?那些有修为的人,会不会伤害你或者讨厌你?”   小白狐低着头认真喝鱼汤,听闻裴湘的问题,头也不抬地甩了甩尾巴。   于是裴湘便知道了,阿白可以跟她一起离开。   “那就太好了,阿白!我之前写信给紫阳道长,向他打听那里可以求仙学道,拜得名师。   他给我推荐了几个地方,我仔细琢磨了几天,觉得崂山那边就不错,你觉得怎么样?”   阿白抬头望了裴湘一眼,眼神懒洋洋的,没提出反对意见,看起来对崂山那个地方没有什么不满的。   但是,裴湘依旧从他的碧绿狐狸眼里看到了一丝小嫌弃,心道,这是说崂山可以去,但比不上他阿白出身的狐族?   “阿白,我是人类啊,当然得和人修学习术法的。”   裴湘摸了摸阿白的小脑袋:“我知道,你们狐族非常厉害,可咱们是不同的种族,狐族再厉害,我也学不来你们的传承呀。”   不知为何,这话让阿白叫了一声。之后,他也不继续吃东西了,而是从椅子上跳了下去,朝着裴湘挥了挥前爪,仿佛在说“再见”一般,转身就离开了裴湘的房间。   对于小伙伴的忽然离开,裴湘也不感到慌乱意外,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习惯了阿白的神出鬼没。   她总觉得阿白是一只有故事的狐狸,甚至有时候,她还偷偷想着,这阿白是不是外面有相好的狐狸精了,所以才经常这样来去匆匆的。   ——不过,即便阿白在外面有相好的,估计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情缘。否则,有软乎乎毛绒绒的伴侣可以互相依偎着,他干嘛非得回来睡床呀?   裴湘现在把小白狐当做可以沟通的异族小伙伴对待,偶尔又会增添几分对待爱宠的纵容和亲昵。   即便知道阿白是一只公狐狸精,但是她身为人类,有着根深蒂固的认知习惯,让她一直没有把小狐狸当做男性对待。   在她心里,阿白就是阿白,很特殊的存在,和端王之类的人类男性有着很大的区别。   所以,她可以纵容阿白睡在她的枕边,可以对他搂搂抱抱尽情rua毛,却不会觉得这样的行为不妥。而被摸被揉的阿白也从来没有表现出不适和排斥,于是,裴湘便觉得对方也和自己有相同的想法。   ——说不定在阿白的心里,我也是他的小伙伴兼可爱宠物呢。   ——感觉终于实现了童年的愿望,有了一个类似于哆啦A梦一样的小伙伴。只是,哆啦A梦会伸出圆手,阿白只能伸出毛绒绒的小爪子。   ——当然了,哆啦A梦肯定没有阿白秀气漂亮的。我现在只要一瞧见阿白,就跟超级颜粉似的,感觉他的每一小撮狐狸毛都是自带星光闪耀的,实在让人移不开目光……   离开林府的白锦并不知道裴湘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他轻盈跳跃几次后,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等他再次显露身形,已经到了崂山脚下。   不过,他此时已经不是裴湘面前的小白狐了,而是变化成了人类成年男子。那容颜五官,正是当初教训警幻仙子时的昳丽风姿,也就是狐族少君白锦幻化成人形后的本初模样。   白锦在崂山山脚下静立了片刻,就见这巍峨奇峻的山川茂林之上忽然霞光万道,仙雾瑞烟飘然而生,翻涌聚集。   不一时,便有白翎仙鹤、金冠玄鹰、赤尾青鸟等奇禽翩翩而来,在云雾之间穿梭出没,清脆欢鸣。那彩云之下的山间更是百花盛开,馨香弥漫,如同香雪海一般梦幻绮丽。   但是奇怪的是,这样的仙家奇景并没有引来崂山附近的人类注意,大家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神色如常。唯有负手而立的白锦才得见这样恢弘端丽的景象。   然而,他却并不感到高兴。   “蔚竹道长好大的阵势,出来见见老朋友也这般郑重,都快赶上洞庭龙君的铺张浮夸了。怎么,多年不见,你这是不准备修心修道了,而是改投龙族水君了?”   “少君是贵客,贵客光临,贫道哪里敢怠慢。”   一位面如冠玉的俊美道士从云中走来,他身着亮蓝银绣福禄祥纹道袍,头戴珊瑚镶嵌贝珠小冠,身后所过之处,金光闪闪,瑞气千条:   “我前日和玄清道友聚会,他说他的曾徒孙紫阳看见了一尊七尾白狐的虚影。咱们就猜测,说不定是少君你修炼有成,闭关多年后终于突破了瓶颈。没想到刚提过你的名字,你就莅临我崂山地界了,真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白锦挑眉:“这么说,你弄出这花哨浮夸的迎接架势,是在恭贺本君?”   蔚竹道长微微一笑:“既是恭贺少君,也是展示展示贫道近年来的道法修为。这番盛景虽然看起来华而不实,但是少君,咱们实话实说,这幻象如何?可还入得少君的眼?”   白锦扫过漫山遍野的争奇斗艳,又瞥了两眼蔚竹道长身后的金光闪闪瑞光万千,忍不住闭了闭双眼:“你这审美啊,真是多年不变。”   “过奖,不才就这么点爱好。”   “你当初真不该拒绝龙君的邀请,你们俩喜欢的风格真的挺相似的,做道士‘委屈’你了。”   “少君,莫要再提龙君。若不是龙君非要把龙女许配给我,我也不会整日里躲在这山上。”   蔚竹道人笑吟吟地说着话,轻扬起宽大的袍袖,就将一朵祥云送到白锦脚下:   “少君既然前来,想来是有事找贫道了,既如此,还请少君入我蔚竹洞中,品一品今年新采的茶。”   “我确实有些怀念道长的制茶手艺了。”   白锦抬脚踩上云朵,跟着蔚竹道长飞入了崂山深处,造访灵气充盈的蔚竹洞府。   两人在寒玉凿成的方桌前相对而坐,白锦并不多做寒暄,而是直接说道:   “过一段时间,我族的一个小辈会来崂山寻仙求道,大概会找到你这个蔚竹洞来拜师。到时候,请你多担待一些,不要点破她的真身,只把她当成凡间女子收为徒弟就好。”   这话让蔚竹道人摸不着头脑:“狐族的后辈来我这里拜师求道?少君,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吗?我这点法术道行,如何能指导少君的族人?况且,你们狐族三支,不是都各有传承吗?”   白锦和这位蔚竹道长算是老朋友了,交往多年,深知对方人品,便也不隐瞒详情,向他介绍了裴湘的情况。   “我族的那个小辈情况特殊。她刚刚修出两尾的时候,就偷偷跑到人间玩耍,倒霉碰到了警幻那厮,被忽悠得沉迷人间情爱。   最后,她的两条尾巴和内丹都没了,还差点被警幻趁机拘捕了魂魄,入她那个太虚幻境做事。   幸好在紧要关头,我狐族小辈幡然醒悟过来,动用了传承秘法。她逃过了警幻的感知,但也因此失去了身为狐族的记忆,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三、四岁人类幼童。又幸而被良善人家收养,慢慢长大,至此和凡人无异。”   蔚竹道长因为和白锦少君相交多年,也因此多认识了几位狐族朋友,自然听说过狐族这种失去内丹又失忆成凡人的情况,因而眉头微皱:   “我听你的族人说过,这种情况算是老天爷怜悯狐族,给你们留出的最后一丝生机。   可一旦失去记忆变成地地道道的凡人身躯,就只有通过自身努力解决种种危机,才有可能重新长出尾巴并凝结内丹,恢复之前的修为。   但是在此期间,失忆的狐族不能得到同族的提醒和帮助,只能自己摸索着求生。从古至今,采用过此法保命的狐族中,只有三位重新获得了碎丹前的修为,其余大多数都像凡人一样,正常生老病死了。”   白锦轻叹一声:“你说得不错,所以我特意前来嘱托你,不要在那丫头恢复修为之前点破她的真身。就让她以为自己是地地道道的人类吧。   将来,她若是有幸回归族群,那就皆大欢喜了。若是一直没有重新凝聚内丹,她也不会心生遗憾,高高兴兴地活一辈子,也挺好的。”   蔚竹道人斜觑了白锦一眼:“我不信你真能袖手旁观。”   白锦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地端起茶杯慢慢啜饮,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怎么算是袖手旁观呢?她若是救了我并照顾我,我得感谢她吧?那也不算是同族之间的提醒和帮助了。毕竟,她的所思所想都是从一个普通人类的角度出发的。”   “你故意让她救你?”蔚竹道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白锦嗤笑一声:“那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做蠢事?说实话,在她救我之前,我还真没注意到她是我族的小辈。   我去完成早年的一个承诺的,又赶上修为突破之际,就受了重伤。若不是她忙前忙后地照顾我,给我找大夫,我这次的突破肯定要失败的。”   蔚竹道人惊讶:“这么巧?对方也是你白狐一支的吗?”   “不是,属于族地里赤狐那一支,家里没有什么长辈了,所以失踪了许久,也没有其他狐狸上心寻找。”   白锦就给蔚竹道人讲了裴湘和画皮鬼的事情,听得蔚竹道长连连感叹,只觉得这世间之事委实奇妙,种种安排环环相扣,竟然给每个生灵都留下了生机。   “她若是一心关注那位贵人的伤势,对你不闻不问,或者,嗯,即便有所担忧但也不是十分尽心,你这次就悬了。”   对于蔚竹的感慨,白锦又何尝没有感触呢?并且,因为他就是当事人,知道更多的细节,进而感触更深,竟让新近突破的修为忽然稳固了不少,可见裴湘带给他的机缘之大。   裴湘被画皮鬼逼着救明钊的时候,白锦正在狐族圣地里等着被天雷劈。   但是,就在第一道天雷降落之前,白锦忽然心有所感,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早年欠下的一份承诺该兑现了。   某位已逝故人的血脉后人遇到了生死危机,他必须去救人,又因为那人的身份非常特殊,他若是救援迟了,此后的麻烦就更大了。   于是,在即将渡劫的紧要关头,白锦不得不分出一条尾巴化作分身,瞬间离开圣地,千万里奔波去替人挡下致命一剑。当他的分身小狐狸奄奄一息的时候,本体则在抵抗九九八十一道雷劫,根本赶不过去救治或者把分身收回。   分身死亡,则一尾消散。   白锦当时就明白了,这是天道不想让他顺利突破六尾瓶颈,在为七尾白狐的诞生设下近乎无解的困局,想方设法地要他损失一尾。   可是,万物又都有一线生机。   白锦也没有料到,族中早年失去音讯的小辈会出现在他的分身附近,还找人把他救了,并一直悉心照顾他。   这样一来,事情就有意思了。裴湘在关键时刻救他并照顾他,作为回报,他就能给予她一定程度的庇护。于是,他又把她从画皮鬼的杀招中护了下来,破了她的危局,这也算是缘分了。   既然分身被裴湘救了,白锦就没有急着收回,他一边修复被天雷劈出来的伤势并巩固修为,一边通过分身的眼睛和耳朵观察失忆的小狐狸裴湘。   与此同时,白锦也开始调查裴湘之前的遭遇,他得搞清楚,这个小辈是怎么把自己搞到如此凄惨绝境的。   但是,事情似乎出了一点小小的偏差。   跟在裴湘身边的小白狐是他的第一条尾巴幻化成的,多少保留了他幼年时的习性,喜欢撒娇粘人还娇气。在不知不觉间,竟让一个狐族小辈对他搂搂抱抱揉遍全身,到后来还“同床共枕”了!   本体待在族内圣地的白锦每日都能感到被揪尾巴,被rua毛毛,被捏爪爪。那分身阿白很高兴,但是本体·长大了·白锦并不觉得很荣幸,他堂堂少君被rua来rua去,不要面子的吗?   于是,当他一巩固完修为,就急急忙忙离开了闭关的狐狸洞,赶到了裴湘和阿白的身边。   当时,阿白就睡在小姑娘的枕边,团团围着大尾巴,看上去特别舒服,小姑娘的睡颜也很可爱,模样精致娇艳,一看就是他们狐族才配拥有的美貌。   看着看着,匆忙赶路的白锦也忽然生出疲惫之感,这些日子以来,他又是渡劫又是疗伤又是巩固修为的,好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于是,在收回了一尾分身后,白锦并没有如同他之前计划的那样,不再霸占小姑娘的枕边,做一只成熟冷艳有威严的大狐狸。反而借着原先的睡姿,慢慢闭上了眼睛浅眠。   然而,就在白锦少君放弃面子打算好好休息的时候,警幻那厮又忽然出现扰狐清梦。   白锦想到之前收到的那些调查内容,对警幻厌恶异常,于是,他紧跟着裴湘到了那幻境之外,旁观警幻和裴湘之间的对峙。   因为裴湘正处于特殊的阶段,所以白锦并没有直接出现帮她解决麻烦。   他知道,裴湘凭借自己的能力解决掉越多的麻烦,将来重新凝丹并恢复记忆的机会就越大,所以,不到真正的危难时刻,他不会出手。   当然,这并不妨碍在裴湘平安离开之后,他私下里教训警幻。   如今,裴湘生出了寻仙问道的心思,白锦也觉得这想法不错。他想着,走上修行之路,澄澈心境,体悟天地,肯定是有利于裴湘凝丹并恢复两尾修为的,于是,他就提前赶到崂山这边做安排了。   “我不能过多插手她的事情,所以,你就正常收她入门,把她当做普通弟子看,不用特殊优待。   你们不是有那个什么考验吗?让来寻求仙缘的人每日劳作,砍树挑水什么的,还有各种心性考察,合格了才能进入内门,对不对?”   蔚竹道人点了点头:“少君的意思是,在进入内门之前,让我一视同仁,认真考察她的资质和悟性对吗?”   “对,这个考察别放水,让她凭自己的努力进入内门。”   “可是,人类的道法修行多在悟性心志,妖族的能力多依靠血脉躯体,这是两种不同的修为理念。   我传授的修行方式肯定不适合狐族的,即便她现在这种情况,嗯,几乎就是个凡人了,我估计,她修习起来也是事倍功半的,很难有大成就。”   白锦扬眉一笑,语气自豪:“那你可小瞧我那族中小辈了。她呀,估计是之前被骗惨了,失忆后反而多了不少心眼儿,我瞧着,变得挺聪明的。你们人类道士那套神神道道虚虚实实的东西,说不定反而更适合她。”   这番评价让蔚竹道人意外地睁大了眼睛:“竟然能让少君如此夸奖,那我可真是心生期待了。”   白锦哼笑一声,又宣布了一件事:“你还可以生出更多的期待,比如,崂山道士里多了一位叫做白锦的厉害人物,恰巧你的师兄,就住在蔚竹洞附近。”   蔚竹道人惊得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白锦。   白锦矜持地点了点,微笑着给了老友一个肯定的眼神。 第60章   白锦在崂山上琢磨着,他该建一座什么样的临时住处才能符合白锦道长的身份排面。   远在江南地界的端王明钊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回复。   甄家那边的探子传回的消息表明,裴湘所说的荣国府内宅之事十分详实,部分人物的姓名身份脾气都对上了,几乎没有什么差错。至于另外的细节,则需要返回皇都后再进一步探查。但明钊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再怀疑了,裴湘的梦境十之八九是真实可信的。   紧接着,派出去的另外一名属下在姑苏一带找到了云游在外的紫阳道长,并给明钊带回了紫阳道长的回信。   紫阳道长说,他第一次见到裴湘的时候,就看出了她面相奇异,同世俗红尘的牵绊非常浅淡,隐隐有出家避世之相。   那时候,他提出用端王殿下的鲜血画符护住裴湘,就是想试着打破对方脱离红尘俗世的命格。但是阴差阳错之下,裴湘不仅没有和端王殿下加深羁绊,反而得到了另外的庇护。   至此,裴湘的命格就注定了,不可再次更改。至少,以紫阳道长现今的修为是做不到的。   “她若是嫁人生子,夫家确实会受到一些牵连,招惹到强大的敌人,原本昌隆通达的气运极有可能被影响。”   读到这里,明钊也回忆想起了那时的情形,紫阳道长摇头叹息的神情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原来,那是他挽留她的最后一个机会。   这样的想法刚一冒出来,明钊就觉得心底酸涩得厉害,他抿了抿薄唇,低头继续读信。   紫阳道长在信中交代完裴湘命格之事,简单地提了几句林家气运之说。他说林家确实得了贵人庇佑,气运才出现了转机。至于贵人为谁,如何庇佑,他目前是推演不出来的。此乃天机,除非有大机缘,否则不可提前知晓。   这个说法让明钊第一时间想到了裴湘出家避世的命格。   他忽然想到,是不是因为她做了那样的梦,又把梦境中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他,所以,作为无意中泄露了天机之人,她就注定了要脱离世俗,潜心修道?   此念一生出,明钊这几日隐隐躁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他突然感到了一种怅然若失的遗憾之情。   他扪心自问,若是重来一次,是愿意提前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仙家预言,还是愿意拥美入怀?   明钊闭目想了想,渐渐意识到,此时的他是没有答案的。   “这世间之事,从来都是两难全……”   明钊独自感慨了一句,又怔怔出神片刻,才继续读信。   有关裴湘修行资质的问题,紫阳道长没有给出特别肯定的答案。   他说,仙家之事讲究悟性和机缘。他观裴湘的面相是修行的好苗子,但是,一旦她走上修行这条路,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作为道友,他是算不出裴湘未来的造化有多大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肯定能有所收获,不会白白浪费天资的。   有了紫阳道长的答复,明钊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日,他谴人请裴湘到林府花园一聚。   “见过王爷。”裴湘欠身行礼。   起身后,她便看到八角亭里的石桌上摆着酒水菜肴,还有两副碗筷,显然是给她和端王准备的。   “裴姑娘,请坐。”明钊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裴湘坐下来说话。   “裴姑娘这几日可还好?”   “托福,承蒙您和林家照顾,我每日锦衣玉食,十分自在。”   “那就好,对了,林姑娘这几日可还梦到过那警幻仙姑?”   裴湘摇了摇头:“未曾梦见过,想来那仙家入梦之事,有一次就是莫大的机缘了,怎么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明钊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已经收到了有关贾家的调查内容,裴姑娘,你说的那些事情确实都对上了。我还通过林大人向林夫人打听过,你梦中耳闻的一些细节,确实是连林夫人都不知道的。”   听到这话,裴湘眼睛一亮:“这么说,那警幻仙姑不曾骗我,真好!”   明钊却蹙眉不乐:“但是,你真的觉得那离恨天太虚幻境是个好去处?什么薄命司,一听就不是个有福欢畅的所在。你既然要走修行之路,就该自在随性,淡泊逍遥,何苦和那痴男怨女纠缠在一起?”   裴湘诧异地看了一眼明钊:“王爷是这样想的?”   明钊认真地点了点头,看向裴湘的目光坦诚而温和。   对于明钊来说,裴湘是第一个被他放在心上并细心安排照顾过的姑娘,两人虽然有缘无分,但他还是希望对方能有个安稳无忧的未来。   这几日,他反复回想着同裴湘的交集,越回忆,心肠就越柔软,特别是紫阳道长信上的那些话,让他静下心来思考了许多。他渐渐抛却了被一个小女子拒绝后的恼怒不渝,尽量心平气和地看待整件事。   午夜梦醒之时,他蓦然醒悟,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裴湘出身低微,无依无靠,但她从来没有因此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大多数时候,她都能低下头来遵从这世间的尊卑规则,表现得随分从时。但是在内心里,她应该是比谁都骄傲的,所以,她才能说出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样的话。   明钊遇见过很多不甘于命运摆布之人,但是种种因缘际会之下,裴湘留给他的印象最为深刻。   辗转反侧之时,明钊不得不承认,他是欣赏裴湘的。无论是出于男人对于美貌女子的欣赏,还是出于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看法与评价,他觉得,裴湘的存在,由内而外都符合他的心意。   最让明钊觉得难得的是,裴湘在发现事不可为的时候,在发现这俗世不能容忍她的想法的时候,她没有想拼个头破血流,没有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也没有执拗地陷入天真幻想,而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出家修行之路。   明钊从来不是愚笨之人,最开始,他用固有的认知看待裴湘,于是,在没有询问过她的意愿的时候,就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人。   但是,当裴湘明确拒绝了他并说出打算出家修行后,他恼怒异常的同时,却也有所明悟。他很快就琢磨明白了,裴湘为何要选择这样的路。   她要出家修行,绝对不是消极避世,也不是心如枯木。而是给自己找到了新的依仗和出路,找到了保护好内心骄傲的盔甲和武器。   在俗世中,作为舞娘出身的卑弱貌美女子,她注定是要依附他人仰人鼻息的,但是一旦跳出红尘圈子,掌握了非凡的力量,她就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了。   ——那条路很苦,前途莫测,吉凶难料,但她却心向往之。   ——当然,她也喜欢富贵平安的生活,但是,当那种生活会消磨了她的骄傲,会委屈了她的自尊,她就毅然决然地放弃了。   ——即便没有命格之说和仙姑托梦,她大概也会选择这样一条路的。   ——如今,她获得了支撑和理由,更不可能回头看看这俗世中的人了。   ——她求的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能给她的,却只是几间屋子和高墙围困的院落……   “裴姑娘,这是你的身契,还有撤销罪名的公文告示。”   明钊将两张纸推到裴湘面前,微微一笑:“你现在是自由之身了。”   裴湘双手接过两张薄薄的纸张,从头到尾认真读过上面的内容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三爷,劳烦你费心了,诸多谢意,裴湘铭记于心,将来若有机会,裴湘一定报答。”   “裴姑娘打算走上修行之路,将来,钊若是真的需要姑娘援手,大概就是遇到大难处了。所以,我还是希望这份情能一直欠着,永远没有两清的时候。”   ——也让你能一直把我记挂在心上。   裴湘给明钊斟了一杯酒,又倒满自己面前的酒杯,她朝着明钊示意了一下,而后一饮而尽。裴湘没有再说任何感激之类的漂亮话,却有着一切都在不言中的坚定赤忱。   明钊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听林大人说,裴姑娘这几日一直在打听崂山那边的事情。”   “嗯,我听闻那里有许多世外高人,我想去拜访一番。”   “可询问过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了?”   “问过,两位仙师都说,崂山那里确实住着有真本事的世外得道高人,只是不知小女子机缘如何,是否能够遇到愿意收徒的仙师。”   “若是机缘未到,姑娘该怎么办?”   “崂山附近道家佛家香火鼎盛,那里有不少收留女子的道观庵堂,反正都是出家避世修行,择一处安身落脚即可。只要小女子潜心领悟典籍,总能静心明性,有所感悟的。”   明钊沉吟了一会儿:“去崂山,路途颇远,而且,姑娘为何舍近求远?那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都是有真本事的仙师,想来也不会拘泥于男女之别,直接拜他们为师,岂不是更加方便。”   裴湘遗憾一笑:“我委婉问过的,不过那两位仙师并无收徒的意愿,都说小女子的机缘不在他们那里。”   ——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愿意承认我有修行的资质,应该是看在大白狐前辈的面子上。但是,他们既然已经知道我和妖族有所纠缠,肯定不愿冒然插手我的事情。   明钊也就是随口一问,他自然知道,那两位若是有收徒之心,早就开口了。   “既然如此,我让人护送你去崂山,等你安顿好了,再让我的人离开。”   裴湘起身郑重行礼:“多谢三爷愿意为我费心安排,我确实需要信得过的人护送一程。”   见裴湘不是一味地客气和拉开距离,明钊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其实,裴湘已经拜托过林家,帮忙寻找信得过的走镖队伍,还借用了几名林家的下人仆妇,护送她平安出行。   但是此时听到明钊的提议,她却没有拒绝的打算。一方面是明钊的人确实好用,比镖局和仆人更值得信任。另一方面,她现在是有些“债”多不愁的感觉,既然已经承了明钊的恩惠,多一些少一些都无妨,反正,她肯定会加倍报答的。   两人谈妥了正事,裴湘又给明钊敬酒,两人接着聊了不少逸事闲闻。   明钊发现,今日的裴湘更愿意表达看法和观点了,不再如同之前那样,经常用微笑代替回答。   他当初以为的赞同和默认,如今细品才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姑娘狡猾得很,心里藏着许多的不同见解,但是为了不过于显露锋芒,一直都用温柔的沉默进行掩饰。如今,她有了新的出路,就开始显露出更多的真性情了。   对于裴湘这样的变化,明钊心底遗憾更盛,但也更加坚定了不把裴湘带回皇都王府内的心思。   他怕她枯萎在富贵中,他怕她变得陌生狠毒,他想给自己的心底留下一个美好的念想,他既不想毁了她,也不想毁了自己心底的柔软。   五日后,明钊率先乘船离开江南,又三日,裴湘带着护送之人和小白狐告别了林家人,向着崂山的地界行去。   一路上,裴湘并没有一直待在马车里,而是换上了便于行动的束腿劲装,跟在护送的侍卫大哥身后学习请教。   这些侍卫都是英悍稳重之辈,常年走南闯北地为端王做事,积攒了不少在外行走的经验。裴湘能从他们身上请教到两、三分真本领,绝对会受益匪浅。   比如骑马赶车,比如野外生火和用匕首收拾小型猎物,比如学习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比如掌握绳结的系法和设置简单的陷阱,比如辨风向驱赶蛇虫,比如和沿途遇到的行人店家打听消息。   总之,等到他们一行人抵达崂山山脚下的时候,裴湘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黑了好几度,手上脚上都起了茧子,还有些细细小小的伤痕没有完全愈合。   她身上弱柳扶风的袅娜气质几乎消失尽了,整个人都变得挺拔精神起来,腰板笔直,行动利落,笑容璀璨,还长了一点点的个头儿。   “继续往前走,就算是进山了。裴姑娘,咱们不如先修整几天,和附近的猎户农家打听打听山里的情况,然后再进山。”   裴湘放下路边茶摊的粗瓷碗,刚想用袖子抹嘴,一旁干干净净的小白狐就叫了一声。她抬手的动作一顿,而后十分自然地变了个方向,从怀中挑出一方干净的布帕子,斯斯文文地擦了擦嘴上的水渍。   “是得和当地的猎户打听一下山里的详细情况,再和本地人购买些驱赶蛇虫的药粉。不过,张大哥,范大哥,你们不用跟我一起进山的,之后的路,我想自己一个人走。”   张姓侍卫眉头一皱,但却没有立刻否决裴湘的提议。   若是刚从林家离开的那会儿,裴湘说出这个提议,他是连考虑都不会考虑的。   但是这一路行来,他已经见识过这位裴姑娘的韧性和聪慧了,也知道她跟着他和老范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让她独自一人进山,也不是不能考虑。   另外那位姓范的侍卫则更加相信裴湘的能力,因为裴湘和端王联手除去画皮鬼的那段日子,他正好跟在端王身边做事,没有被派出去办差。因此,他是从头到尾目睹了这姑娘的机变和大胆。   但是,该劝的话还是要劝的。   “裴姑娘,进了深山老林,便是我和老张也不敢担保全身而退。那里面的野兽毒虫可没有灵智,不会和你谈判周旋,危险说来就来,到时候,即便你有百般急智,也会束手无策。”   裴湘洒脱一笑:“看,范大哥你也说了,即便你们二人陪我进山,也不见得就能应付得了所有的危险。既然这样,还不如让我一个人进去。我是去拜师求道的,讲究个缘法儿,若是有两位大哥保护,那仙师说不定会嫌弃我娇生惯养,不愿意见我呢。”   张姓侍卫还要再劝,裴湘指了指跟他们同桌而坐的小白狐:   “况且,我还有阿白呢,他这么有灵性,跟着我进了山里,肯定会帮我规避一些险情的,两位大哥放心就好。”   几人一边歇脚儿喝茶,一边商量接下来该如何安排。经过一番交流,最后,端王派来的侍卫答应裴湘,让她独自一人进山寻找拜师机缘,他们则在这山脚下等她七天。   七天后,她若是没有返回或者传出消息,他们就进去寻找她。   “行,我会记得沿途做记号的。”   裴湘抱起小白狐,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肚子:   “还要劳烦几位大哥帮我探寻一下这附近的道观庵堂,看看哪家的名声不错,并且收留女弟子。找那种真正的清修之地,而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若是我从山里无功而返,还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几名侍卫自然答应了裴湘的请求,这时,茶摊老板端来热腾腾的食物,他们便不再继续讨论事情,纷纷专心填饱肚子。   三日后,裴湘背着行李,抱着阿白,和诸位随行之人笑着道别,而后就脚步轻快地往山里走去。   “阿白,紫阳道长年岁那么大了,他和我说的求道经历都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这么些年过去了,会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呀?”   怀中的小白狐懒洋洋地叫了一声,裴湘听出了嘲笑的意味。   “唉,人类对于时间的认知,确实和你们狐族不一样啊。在我看来,几十年已经很漫长了。好吧好吧,我不胡思乱想了,紫阳道长也不是那种不靠谱的人,不会忽悠我的。所以,我就安心按照他的指点,从这里进山,一路爬到山顶,肯定能遇到仙师的。”   独自一人进山,说实话,裴湘心里是不太踏实的,可她若是连独自寻找道法传承的勇气都没有,估计也没有哪个仙师愿意现身点拨她了。   且不提山路险阻,丛林幽晦,只说这一人一狐跌跌撞撞地往深山里走去,果然见到了紫阳道长提到的几处景物,这给裴湘增添了不少信心。   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裴湘不是不忐忑瑟瑟,也曾心生退缩之意,每当此时,她便抱住小白狐叽里呱啦地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甚至都想好自己会遭遇哪种死法。   是葬身野兽的利齿下,还是死于毒虫毒蛇的叮咬,亦或者是一脚踩空,干脆跌落深谷并摔个粉身碎骨?等她把最恐怖的死法都自言自语般地讲一遍后,就会生出一种“不能更加悲惨”了的孤勇力气,继而便咬紧牙关,继续按照紫阳道长的交代慢慢前行。   第五日,裴湘爬到了一座山顶上,终于在这深山老林当中,见到了一座幽静的破旧道观。 第61章   观内,一位满头雪发却面色红润的老道士坐在蒲团之上,正在翻看一本书页泛黄的道经。   “这位道长,弟子有礼了。”裴湘行礼问好。   老道士把目光从书上移开,先是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裴湘肩头的小白狐,然后才起身回礼。   他看上去是一副爽朗豪迈的脾气,也不拿捏架子,直接和裴湘说起话来,两人先是谈经论道,由浅入深。   裴湘仅仅读过几本流传很广的道家典籍,对于更深入细致的理论知识所知不多,如今听闻这位道长之言,只觉得他言语玄妙,鞭辟入里,很有见识。   她听得心驰神往,偶有不明之处,也不掩饰自己的才疏学浅,非常耿直地提问,老道士就耐心回答。有时候需要引经据典,详细分辩,他就放慢语速,让裴湘有思考领会的时间。   两人谈论了一阵子后,小白狐忽然叫了一声,而后他身如闪电,从裴湘的肩头纵跃而起,转瞬就消失在了道观中。   “诶,阿白……”   裴湘喊不回来小伙伴,只好向老道士致歉。   老道士笑呵呵地摇了摇头,表示无妨。   “小友的这只灵狐看上去颇为机灵,忽然离开,想必是有自己的想法。对了,小友为何出现在此地?”   裴湘立刻趁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老道长听闻裴湘有拜师求道的想法,没有马上拒绝,只是说道:   “修道清苦,我怕你娇生惯养,吃不了苦头,也耐不住山间寂寞,半途反悔。”   裴湘目光清明坚定,掷地有声:“弟子心意坚定,愿接受考验。”   老道士上下打量了一番裴湘,沉吟了一会儿后,最终点头答应了她:   “如此,你先留下来吧。不过,你的师兄弟都是男子,你和他们住在一起并不方便,我给你单独安排一处住所吧。”   “全凭师父安排。”   老道士摆了摆手:“我还不是你的师父,等你通过了考验,自然有人领你进门。”   “敢问如何称呼道长?”   “唤我蔚竹老道就好。”   “蔚竹道长,小女子姓裴,单名一个湘字。”   两人说着话,蔚竹道人就领着裴湘出了道观后门,往不远处的竹林方向走去。   一路上,随着蔚竹道人的依次指点,裴湘的眼前渐渐出现了许多房舍院落,不再只是爬到山顶时见到的那一座破旧道观。这片连绵起伏的建筑大气美观,偶尔向门内探望,可以看出里面有人居住的痕迹。   “你的师兄们都住在里面,用膳也在这里,除了住处不同外,你的日常劳作和学习诵读都跟其他前来求道之人一模一样。”   “弟子记下了。”   裴湘跟着蔚竹道人穿过竹林,就见一泓窄窄的瀑布从崖壁上倾泻而下,又聚成一汪澄澈的碧潭,潭边花木扶疏,潭中游鱼穿梭,看上去十分的清新喜人。   二人绕过潭水和瀑布,拾阶而上,走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景色豁然开朗。   裴湘的眼前凭空出现一块平整的空地,空地上种了不少裴湘没有见过的奇花异草,仅仅闻一口便觉得心旷神怡,浑身舒泰,真当得起一句仙家之地了。   “这里不是人人都能来的。外面那些弟子和你一样,都是还没有进入内门的俗家弟子,只有通过考验进入了内门,你们才能出入这瀑布之后的灵境之地。”   裴湘闻言,忍不住暗忖,外面的世道是男尊女卑,多少好处利益都被男人们把持着,没想到在这修道之地,我反而因为女子的身份占了便宜。   ——既如此,就该更加刻苦努力,不能辜负了这份幸运。   裴湘跟着蔚竹道长一路前行,穿过奇花异草遍布的平坦地带,绕过一棵巨大参天的不知名老树,就见一处陡坡边缘被凿出了陡峭的石阶,石阶向下,通往一处幽谷。   走到这里,蔚竹道人就不再继续前行,而是让裴湘自己去幽谷里。   “谷里有一幢新建的竹屋,还未有人住过,但日常器具齐全,你就暂居在那里吧。”   裴湘又拜,蔚竹道人摆了摆手:“明日卯时一刻,到瀑布旁集合,会有人告诉你该干什么活的。   你若是坚持不下去了,就去之前那座道观里喊我的道号,到时候,老道自然会送你出山。”   “弟子记下了。对了,弟子进山之前,曾和护送之人做好了约定,说是寻到了仙缘之后,要设法通知他们一声,好让大家安心折返,不知仙师可有办法传讯?”   蔚竹道人掐指算了算:“无需担忧,贫道自会帮你传讯。”   老道士说完话,就飘飘然地离开了,裴湘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总觉得要高大挺拔了不少,好似长身鹤立的年轻人,并不像最初看到的那种微微佝偻的体态。   疑惑一闪而过,她就沿着蔚竹道长指点,踩着石阶往幽谷里走去。   石阶陡峭,布满苔藓,裴湘走得非常小心,一直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等她走完最后一个台阶松了一口气后,才有心思抬头观望这幽谷内的景致。   这一看,就被两幢崭新的精致漂亮竹屋吸引了注意力。   裴湘迟疑了一瞬,放重脚步声,走到左边那幢房门微微敞开的竹屋前。她试着敲了敲门,发现里面无人应答后,便推门而入。   竹屋内空间不大,里面的家具器物简单而不简陋,床、桌、椅櫈,竹架竹箱,帐幔被褥和洗漱用具都很齐全,而且非常干净,看上去并没有被使用过。   推开后窗,不远处有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水粼粼,两畔芳草萋萋,姹紫嫣红点缀其间,微风拂过,有花香和水汽袭来,让窗边观景之人顿时感到心旷神怡。   裴湘欣喜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美不胜收的景色后,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她把屋内外认真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再次确定这间竹屋内并无使用或居住过的痕迹,便决定住在此处了。她把行李卸下,开始收拾摆放个人的衣物用品。   正当她低头做事的时候,一阵悠扬清越的笛声传进她的耳畔。   裴湘愣了一下,慢慢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起来。   过了一会儿,曲声渐缓,她起身走到后窗处,朝着笛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溪边的一棵苍翠老树之下,一位白衫红袍的高大男人正在吹笛,有风吹过,男人袍袖翻飞,墨发轻扬,呈现出一种欲乘风而去的飘然之感。   这幅美男树下吹笛图,让远眺的裴湘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不愧是仙家之地,第一天就有考验了,我这还没有道心呢,就感到有些不稳了……   这时,远处吹笛子的男子似乎察觉到了裴湘的视线,也朝着竹屋的方向回望了过来,明明看不清对方的五官表情,但裴湘莫名觉得,自己被一双极漂亮的眼眸温柔凝视了。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树下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笛子,朝着裴湘所在的方位飘移了过来。对,是飘移,这位突然出现的男士身形忽隐忽现,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了竹屋附近。   “这位仙师,可是弟子打扰到你了?”   裴湘走出房门,就见白衫红袍的男人站在竹屋前的空地上,手持玉笛,青丝披散。一张昳丽绝艳的面孔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淡然平和,他静静地凝视着半空中的某处,眼神悠远。   这位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男人听到裴湘的问话,眉目微动,悠远飘忽的眼神渐渐落在实处,最终和裴湘视线交汇。   “你是新来的弟子?你师父是哪位?”   “弟子今日刚刚来到这里,还不曾有幸进入内门,尚未有师父。”   美男子眉头轻蹙:“还未进入内门,怎么能够入谷居住?”   裴湘三言两语解释了蔚竹道长对她的安排。   对方听过后,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你就暂且居住在这里吧。”   这人大概是矜持少言的性子,知道了裴湘出现在谷中的原因后,就不再多问,转身就要离开。   裴湘见他往另一幢竹楼走去,便知这人是她的邻居,便连忙追问了一句:“敢问如何称呼仙师?”   “我是这道观观主的师兄,道号白锦。”   “白锦道长,裴湘初来乍到,有幸和你比邻而居,只是不知你这里有什么规矩避讳,烦请告知一二。”   白锦回头看了一眼裴湘,脸上是一副不染凡尘的清贵神态:   “我也是借居此地的客人,没有什么资格立规矩,我若觉得有什么不妥了,会直接找你商谈的。”   这话让裴湘暗自松了一口气,对着白锦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目送谪仙般的白锦道长进门后,裴湘也返回她的竹屋,继续收拾随身行李。   等到天色渐晚,裴湘发现这幢竹屋竟然还自带照明工具,四周的角落里镶嵌着一种会发光的石头,它们会随着天色的改变而发出适宜的亮度,比烛火更加稳定明亮。   裴湘揉了揉肚子,一边寻思着晚上吃些什么果腹,一边担心小白狐如今的去向。   她再次走出竹屋,踮着脚打量谷中的环境,就在她思考是出谷觅食还是去溪边捉鱼的时候,隔壁竹屋的房门也吱呀一声开启了。   白锦再次出现在裴湘的眼前,并且换了一套衣服。   这次,他穿的是月白色的银绣宽腰带锦袍,头发不再自然随意地披散,而是被梳成整齐的发髻,用一枚莹润的白玉冠束着。   裴湘笑着打了一声招呼,白锦微微颔首。   “裴姑娘在吹晚风?”   裴湘诚实地摇了摇头:“不是,我在想如何解决晚餐问题。”   “谷外……”白锦停顿了一下,“算了,谷外的食物都是俗世之人吃的,味道一般,只是勉强果腹而已,还不一定干净,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吃些东西。”   裴湘眨了眨眼睛,心想,原来这位谪仙似的道长竟是个外冷内热的人物。   “多谢道长。”   裴湘跟在白锦身后,发现他所过之处铺满了星光萤火,脚下生辉,又和他衣摆上的绣纹相辉映。   裴湘顺着熠熠生辉的绣纹往上瞧,掠过大长腿,先是看见了道长束着宽腰带的劲瘦腰身,而后是曲线优美挺拔有力的肩背,她的视线跟着微亮的绣纹滑到男人的后衣领处,稍一抬眼,恰巧能见到对方偏头时露出的精致侧颜和一点淡粉色的唇。   最后瞥见的这一点柔和粉色,让裴湘的心跳加速了一小下。   ——我一开始只是想看清楚那个会发光的绣纹的,真没想把白锦道长的身材观赏一遍的,真的!   被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的俊美道长似乎没有察觉到裴湘的目光,他的步伐不急不缓,气质翩然若仙,犹如空谷翠竹,寒江月照,清极淡极,便是艳极,却又不染凡尘。   等裴湘逼着自己把视线从白锦道长身上移开的时候,发现两人已经来到了溪水边,正站在白日里白锦吹笛子的那棵树下。   白锦点了点树干的某处,就见这大树垂下无数的枝丫,又引来不远处的藤蔓,在裴湘的面前缠绕成临时的桌椅,而后,一个大大的食盒凭空出现在藤条圆桌上。   “请坐。”   裴湘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她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还来不及弄明白这大树是如何飞快地编织出桌椅的,便被一阵奇异美妙的食物香气转移了注意力。   白锦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四样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和两碗金黄色的米饭,最后又端出两碗熬得香浓的汤。   “裴姑娘,请用。”   “多谢道长招待。”   裴湘低头看了看盘子里面的菜蔬,发现都不是自己认识的东西,但她并不担心对面之人用食物害她。毕竟,以对方表现出来的本事,若是要伤害她,根本无需这样麻烦。   裴湘先喝了一口汤,刚刚入口,便幸福地眯了眯眼睛,她觉得自己的味蕾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克制住狼吞虎咽的冲动,抬头看了白锦一眼,发现对方也在专注地喝汤。   他的手指修长匀称,肤色白皙如玉,捏着汤匙动作优雅,但是无端的,裴湘就觉得对方认真喝汤的神色和小白狐挺像的,虽然阿白伸出的毛绒绒的小爪子。   想到不知跑到何处的阿白,裴湘吃东西的兴头减少了一些。   若是平时,她并不会太过担心自己的小伙伴。但是此地特殊,毕竟是住着奇人异士的玄妙地方,她担心阿白乱跑冲撞了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受到伤害。   “怎么了,东西不合口味吗?”   裴湘连忙夹了一口菜,歉意地笑了笑。   “特别鲜美,我非常喜欢。”   白锦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人继续安安静静地吃饭,不多长时间,碗碟便空了,裴湘也刚好吃饱。   “道长每天在这里吃晚饭吗?”   “我不经常吃东西,今日刚好有了兴致,又见你第一天住进谷中,所以邀请你一同用餐。”   “原来如此。”   裴湘看着碗碟自动飞回食盒,而食盒又忽然凭空消失,便赶紧跟着白锦站了起来。果然,她一起身,临时制成的桌椅就再次散开,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树枝藤蔓状态。   “真神奇啊!”裴湘由衷感叹。   “你若是入了内门,又不是特别愚钝的话,三五年的光景,也能做到如此。不过是一些简单的法术。”   “借道长吉言,希望我能修炼有成。”   裴湘跟着白锦返回,这次,她没有跟在白锦的身后,而是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对了,白锦道长,这谷里可以养有灵智的动物吗?”   “你养了?”   “也不算是养,”裴湘歪了歪头,含笑着说起她的小伙伴,“是跟我一起来的一位小伙伴。进到山里以后,他帮我的次数更多一些,真说不上是谁照顾谁呢。之前见到蔚竹道长的时候,我的同伴自己跑开了,这会儿也不见踪影,我担心他晚上找我的时候,惊扰到道长。”   白锦听得很认真,他低头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裴湘,语气淡淡地说道:   “我不会干涉这种事情,只是,既然是开启灵智的动物,那便是妖族了,也算是走上修行之路的同道中人。他若是想要在谷里居住,可以自行搭建住处,无需和你挤在一处。”   裴湘听得出来,白锦这话意味着,他是把阿白当做独立平等的个体来对待了,眼中的笑意立刻又真切了三分。   “多谢道长考虑周详,我晚上若是见到阿白,就问问他的意见。不过,阿白一向爱撒娇,还粘人得很,我估计他不太想搬出去自己一个妖住。”   在裴湘看不到的角度,矜贵冷淡的白锦道长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普通的妖族若要开启灵智,需要修行不少年。你口中的阿白说不定比你大许多岁数,怎么还会撒娇粘人?一定是你弄错了他的意思,他大概是担忧你遇到危险,才一直跟在你身边的,肯定不是那种不稳重的妖族。”   裴湘想了想,觉得白锦的说法不太正确:   “其实撒娇粘人的性格不一定和年龄有关,有些就是天生的呢?我觉得阿白挺喜欢让我揉揉抱抱的。   “而且,我一直认为妖族的年岁和人族的年岁不能等同看待。那些修炼了百十来年刚刚有灵智或者可以化形的妖族,其实和人族的孩童相差不大吧?也许智力和力量上要高出许多,但是心智成长方面,他们却欠缺很多。”   说到这里,裴湘轻叹一声:   “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狐狸精爱上书生的故事了,在大多数的民间传闻里,狐狸精实在是太好骗了,简直就是傻白甜小姑娘。”   这话让白锦觉得很难回答,他不知是该强调阿白心智成熟不粘人不喜欢揉揉抱抱,还是该赞同裴湘后半段的论调,就是某些爱上书生的狐狸精实在是傻白甜。   白锦沉默了一下,裴湘就当他默认了她的话,便和这位面冷心软的道长打听起妖族化形的一些事情来。   “化为人形是需要什么机缘吗?还是时间到了,他们就能自然而然地变化形态了。”   “妖族种类繁多,各有各的特点。比如咱们溪边的那棵老树,他已经生出灵智好多年了,但是因为种族的特性,在最近一二百年之内,他是化不了形的,甚至都不能离开溪边那个地方。但是有些妖族就不一样了,比如狐族,血脉纯度足够的狐族天生就有灵智,长出第二条尾巴后,他们就可以化成人形了。”   裴湘马上联想到阿白那条蓬松的大尾巴,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第二条尾巴是一点点长出来的,还是一下子就生成了?”   白锦对这个话题很有耐心,他给裴湘认真地解释了一遍狐族的某些常识。   裴湘若有所思地点头:“啊,这样啊,就是说,在第三条尾巴长成之前,每条尾巴都是一点点长出来的。但是第三条尾巴之后,再想多长尾巴,就得接受雷劫,历劫成功之后,新的尾巴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白锦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一边散步一边谈话,尽管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步伐,但还是走到了竹屋门口。   裴湘觉得谈话意犹未尽,对方倒是眉目浅淡,告辞后就立刻离开了。   晚上,裴湘在房间内发现了一个能够自动冒出热水的木桶,轻轻欢呼一声。她一边暗自感谢准备了这间竹屋的不知名人士,一边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   当她擦着头发走出屏风后,发现之前一直让她担忧的阿白也回来了,正懒洋洋地趴在窗边,好似在欣赏窗外的夜色。   这一刻,裴湘忽然觉得,阿白已经是一只成熟优雅的狐狸精了,看他欣赏夜色时沉稳悠然的姿态,绝对让人不敢小瞧。   她心里嘀咕着白锦道长的话,忍不住想,之前是不是自己误会阿白了,他真的是稳重可靠成熟的小伙伴,而不是喜欢被揉耳朵捏爪爪的小狐狸?   阿白回头看了裴湘一眼,尾巴尖儿晃了晃。   裴湘凑到他跟前,试探着伸出手揪了一下他的尾巴,又rua了rua 。然后,她发现阿白的碧色狐狸眼微微弯了一小下,明明是很享受的。   于是,裴湘又挠了挠阿白的下颚,不出意料,阿白的表情变得更软和了,虽然他在极力表现不为所动的样子,但是却瞒不过裴湘的观察。   “阿白,我今天打听过了,隔壁的白锦道长说,等你长出第二条尾巴后,就可以化形了。”   阿白表示自己知道这件事。   于是,裴湘笑眯眯地凑过去,故意逗弄阿白:“诶,那你最近有长尾巴的感觉吗?要不要我帮你检查一下?听说第二条尾巴刚长出来的时候,就像兔子尾巴,小小的毛绒绒一团的。”   阿白瞬间竖起了耳朵,眼中露出被吓到的神色,他轻盈一跃,就远离了裴湘,非常明确地表示出,他不许裴湘给他做“检查”。   裴湘扑哧一笑,连忙表示自己是在开玩笑,不过,她转身时却嘟囔出声:   “可见白锦道长说错了,阿白明明是小孩子性情,就喜欢被我揉毛毛的,你看他这速度,若是真的想要拒绝我,早就跑没影了。”   转身的裴湘没有看到身后小白狐“生无可恋”表情,她忙着准备第二天要穿的衣物,还不忘询问阿白:   “阿白,你白天跑到哪里去了,这里不是凡俗,到处是有手段的道士,你可要小心一些,知道吗?要是发现了危险,也别硬抵抗,打不过就跑,懂吗?”   阿白耷拉着耳朵低低叫了一声。   裴湘才不管这只傲娇的狐狸精有多不满,总之,她一边铺好被褥,一边“教育”阿白如何苟,对他说了好几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晚上,裴湘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四周的光亮便渐渐地暗了下来,阿白依旧占据了裴湘枕边的位置。   “喂,阿白,你想单独出去住吗?”   黑暗中,裴湘捏了捏阿白的前爪,阿白的嗓子里发出舒舒服服的咕噜声。   裴湘等了等,便知道小伙伴并不愿意搬家,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握着阿白的爪子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62章   翌日,天还未亮,裴湘就起身了,连带着吵醒了身旁的小白狐。   小白狐睡眼朦胧地翻滚了一下,团到了裴湘之前睡觉的位置,熟悉的香气和被褥上的余温让小白狐很安心,他舒服地咕噜了几声。   裴湘在屏风后洗漱,她尽量放轻动作,但淅淅沥沥的水声和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是传进了小白狐的耳朵,他的耳朵动了动,忽然想到裴湘今日早起的原因。   ——她要去给蔚竹老道士干活……   白锦的睡意飞快消散,他回头看了一眼屏风后的裴湘,低低叫了一声,示意自己要出去一趟。   裴湘应了一声,白锦就迅速跑出了屋子。   一刻钟后,裴湘听到一阵敲门声,同时,白锦道长的清朗嗓音也传入耳中。   她打开房门,就看到隔壁邻居拎着一个食盒,一脸严肃地站在竹屋的台阶下,身上散发着朦朦胧胧的光晕。   “白锦道长?”裴湘定睛一看,发现白锦身上的柔和光晕来自衣料。   这位道长今晨又换了一套华丽精致的锦袍,这次是深色系的,上面绣着暗金色的繁复花纹,衬得他比昨日多了几分深沉和威严。   白锦把手中的食盒递给裴湘:“这是今早的餐点。”   裴湘连忙道谢,同时疑惑提问:“白锦道长,这早点是蔚竹道长托你带过来的吗?”   白锦抿了抿唇,声音清淡地答道:“不是,是下面的小弟子孝敬我的。我没什么胃口,又想着你今天第一次去前面,还什么都不清楚,更没有地方吃早餐,就顺便给你送过来了。”   裴湘一下子就听出了这人口不对心的遮掩,就如同她总能明白小白狐傲娇的情绪一样。   ——看来,这份早餐是白锦道长特意给我送来的。他这是担心我第一天出谷,吃不上早饭呢。   对付这种傲娇性格的生物,裴湘向来得心应手。她才不管什么“顺便”之类的借口,高高兴兴地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语气轻快地说道:   “道长,谢谢你这么照顾我,我之前都做好饿肚子的准备了,你送来的这份早点,简直就是及时雨。”   白锦背着手轻轻嗯了一声,尽力压制住上翘的嘴角。他用眼神示意裴湘,让她别傻站着了,快进屋去吃东西,否则时间就来不及了。   裴湘莞尔,也不再多耽搁,拿着食盒回到了屋子里。   吃了一顿暖呼呼的早点,裴湘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物品,确定没有疏漏后,就朝着幽谷外面走去。   她到达瀑布旁的集合地点的时候,比蔚竹道长告知的卯时一刻早了一些,但那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蓝袍道士在等候了。   他们注意到裴湘的出现,纷纷露出了惊奇的目光。大概是没有想到会有年轻貌美的女子跟他们一样,只身来到这深山老林中寻仙问道。   不一会儿,一位气质稳重的中年道长带着七八名年轻人出现了,他一到,除了裴湘外的其他人都纷纷喊师兄并问好。   中年道长微微颔首后,就朝着不远处的裴湘招了招手。   “裴师妹,到我跟前来。”   裴湘走近,行礼问好。   那位中年道长自我介绍说:“贫道青松。裴师妹,今日开始,你就跟着贫道和在场的诸位师兄一起劳作,并共同研习典籍经文。希望你能坚持下去,并顺利进入内门。”   “多谢青松师兄勉励,裴湘自当坚定道心,不辜负这份难得的机缘。”   青松点了点头,没有再多嘱咐什么。   新来的年轻人多是充满雄心壮志的,觉得自己能够通过种种考验,但是最后能坚持下来的,其实没有多少。   当然,那种能吃苦耐得住寂寞的求道者也不少,但并不是人人都有足够的天资和悟性的,资质不行,也不会被收入内门。   青松道长带着众人开始了当天的日常劳作。   裴湘跟在众人身后,砍柴、挖土、种植草药、移栽树木、开垦山地,以及担水,和其他师兄做一模一样的活计。大半日操劳下来,几乎消耗她所有的体力,到了后来,她几乎就是靠着意志力坚持了。   晌午的时候,青松道长给每人分了一份干巴巴冷冰冰的干粮和半壶泉水,大家席地而坐,默默地吃东西。不止裴湘累得大汗淋漓,手脚无力,其他成年男子也都累得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他们今日劳作的时候,偶尔会注意裴湘的状态,发现她确实默默坚持了下来,没有喊苦喊累,也没有向人求助,便不约而同地高看了她一眼。想当初,他们头一次参与这些活计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生出了要放弃的心思。   裴湘其实已经累得没有什么胃口了,但是她知道,现在不吃东西,下午就甭想坚持下去了。所以,她强迫自己咽下拉嗓子的干粮,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泉水润喉,慢慢恢复力气。   她知道其他人都在打量她。若是往常,她大概还会有兴趣结识几个人,多交几个朋友,但是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了。   吃完干粮,众人略微休息了一会儿,青松道长就站起身来,一边拍着衣服上的尘土,一边招呼大家回去,他告诉裴湘,下午还要听观里的道长们讲课。   然而,回去也不是轻轻松松地回去,上午担的水,砍的柴都需要背回去,当然,每个人分配到的重量是差不多的。   当一大捆柴火压到裴湘的肩膀上的时候,她差点没站稳,扶着树干缓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挪动了步子。   山路深深浅浅十分难行,背上又有负重,手和脚上全是新磨出来的泡和细小划伤,裴湘咬着牙深一步浅一步地跟在众人身后,慢慢走回了道观。   跟着大家简单洗漱了一下,裴湘又随着青松道长去上课。第一天听讲,裴湘没有和那些师兄们在一起,而是先和负责传道受业的道长谈了半个时辰,又写了一篇文章,让对方了解了她的程度后,才被带进了合适的小班课堂。   “裴师妹,你先跟着云鹿师叔学习,等到月底考测之后,再给你重新分配班级。”   裴湘已经从青松师兄和云鹿道长处得知,他们这些俗家弟子每个月都有考核。   考核成绩优等的,可以继续深入学习;考核成绩合格的,则要留在原本的班级继续夯实基础,巩固学问;考核不及格的,则会被送出道观,失去继续留在这里接受考验的机会。   当然,考核成绩合格了,也不是高枕无忧的。为了挑选出更有悟性的弟子,观里的道长们是不太欢迎原地踏步的学生的。所以,连续六次考核成绩合格而没有获得过优秀的俗家弟子,也会被送回山下,至此,再也找不见此道观的踪迹。   得知了这样的规矩后,裴湘顿时觉得身上的各种疼痛和疲惫都消失了。她重新打起精神,聚精会神地聆听云鹿道长的每一句话。   云鹿道长讲课的节奏不快,语调悠然,声音温润平缓,若是平日里遇见这样的授课风格,学生们大概会觉得是一种享受。   奈何,此时的情况却是不同,大家早早起床,又劳累了大半日,此时听着云鹿道长悠然平和的语调,一不小心就会睡过去。   反正,裴湘在翻书之余,发现她前面的那位师兄已经在用额头磕着桌面了,而斜侧方的一位圆脸年轻人更是坦荡,他早就趴在桌面上呼呼大睡了,似乎还有口水流出来。   裴湘有些忍俊不禁,她偷偷往嘴里塞了一颗味道苦涩的草药种子,让自己瞬间“振奋”起来。   坐在上首的云鹿道长对下面的情形一清二楚,但他不会多说什么。听与不听,全靠自觉,反正到了考核的时候,自有成绩证明。   而且,并不是上课睡觉的人就一定不及格,也不是认真听讲的人就一定能够获得优秀,悟性天资这种东西,有些时候确实是非常不公平的。   等到夕阳西下,各个学堂班级散了课,授课的道长们先行离开,一位位风度翩翩,仙风道骨。   随后出来的弟子们则形象各异,有昏昏欲睡的,有愁眉苦脸的,有迷茫纠结的,也有兴高采烈的。大家见到熟人就互相打个招呼,没有人会停下里闲聊,因为所有人都已经饥肠辘辘了。   裴湘跟着众人去吃晚饭,一路上认识了几位开朗善谈的师兄,渐渐融入到了集体当中。   道观提供的晚餐比较清淡,但是分量很足。裴湘此时完全没有了晚餐少食的养生念头,她坐在那位睡觉流口水的圆脸师兄旁,比他还多吃了一个馒头和大半碗粥。   “裴师妹果然非常人也,这胃口也很与众不同。”   裴湘轻笑,这位赵长生师兄性格开朗,待人热情,来食堂的路上围着她说了很多话,两人很快就熟悉了起来,此时听到他调侃,便也打趣回去:   “大概是因为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在认真看书听讲,而师兄却被周公请去下棋吃点心了,所以,我现在比赵师兄你吃得多了一些。”   这话让坐在对面的崔师兄笑出声,赵长生翻了个白眼:   “老崔呀,我本来正和周公喝茶聊天呢,就听咚的一声,顿时把我从周公那里吓了回来。我睁眼一看,哟呵了不得,原来是你在用脑门磕桌子!你说说,你这是何苦呢,同样是没有听讲,你就不如我放得开、睡得香。”   崔师兄被噎了一下,一口喝掉碗里的米粥,懒得和赵长生继续聊天拌嘴。累了一天,不是人人都像赵长生这样,仍然有力气四处搭话并到处撩闲的。   吃完晚饭,众人就散了。有回去复习当日功课的,也有去后山洗澡放松的,还有人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回到住宿的地方蒙头大睡。   裴湘问清楚了第二日的集合时间和日程安排后,也独自一人返回了幽谷。   竹舍内,小白狐正趴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裴湘一进来,他就睁开了一双碧绿狐狸眼,轻轻地叫唤了两声,大概是让裴湘快去洗漱,然后抓紧时间休息。   裴湘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到屏风后面。   “咦?”   让裴湘感到既惊喜又意外的是,木桶里的热水已经放好了,一旁还有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   她轻轻撩了撩洗澡水,闻到了一点药香,便扬声问小白狐:“阿白,是你帮我准备的吗?你往桶里扔草药了?”   屏风外传来小狐狸的叫声,他在告诉裴湘,草药是有利于缓解疲乏的,她可以多泡一会儿。   裴湘心里美滋滋的,当然还有些疑惑。她有点想象不出,阿白那毛绒绒的小爪子是如何完成这些准备工作的?不过,她一想到阿白的妖族身份,就觉得不能用正常思维看待一些事情。   ——毕竟是貌美贤惠的狐狸精呢~   裴湘裹好手上的伤口,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解乏的草药浴。而后,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棉布衣服转出屏风,朝着床边走去。   但短短几步路,她就被脚掌上的泡折磨得龇牙咧嘴。裴湘心里苦笑,意识到必须得好好处理新磨出来的泡了,否则的话,明天受苦遭罪的还是自己。   她正打算动手处理,竹屋外面又响起了白锦道长的声音。   裴湘看着已经脱掉了鞋袜的双脚,犹豫了一下。   “道长,可有事?”她不太想重新下地走路,就隔着门扬声问道。   “今日见到一只小妖狐在采摘草药,我猜想,你可能需要一些有利于伤口愈合和消肿祛瘀的药膏,就给你拿了一些。”   裴湘确实需要这些药物。   进山之前,她是准备过类似效用的药粉膏药的。不过,在山林里赶路的时候,她遇到了几次危险,仓皇逃命之际遗失了一部分,剩下的也都被她使用消耗干净了。   “多谢道长!”裴湘连忙起身,打算重新穿好鞋袜,“您稍等片刻,我马上去开门。”   门外的白锦似乎听出了裴湘的忙乱,连忙阻止她:“你先别乱动了,我让那只小白狐把药给你带进去。”   裴湘这才发现,这一会儿的功夫,阿白又跑出去了。   “阿白在道长身边?”   “嗯,天色不早了,你快些上药,然后休息吧。”   “哦,好的。”   之后,门外响起一阵轻微的动静,之后又安静了下来。裴湘侧耳听了一会儿后,就听见后窗的位置有了异响,她扭头一看,就见阿白用尾巴卷着一个小药瓶,灵巧轻盈地跳窗而入。   “谢谢阿白。”裴湘揉了揉小白狐的脑袋,接过白锦道长的赠药。   阿白叫唤了一声,催促裴湘快点儿抹药。   “阿白,你和白锦道长已经认识啦?”   小白狐甩了甩尾巴。   “道长真挺不错的,他看着矜贵冷淡,但是为人处世又十分温暖,遇到这样的邻居,真好。”   裴湘一边和小白狐念叨白锦此人对她的帮助,一边挑破脚底的水泡。细心处理好之后,她又小心地涂上白锦道长特意送来的药膏。   淡蓝色的半透明膏体敷上脚掌,几息之后,一股清凉之意从脚底传上心头,裴湘舒服地喟叹一声。没多大功夫,磨出水泡的地方就感觉不到疼痛了,仿佛之前那种火辣辣的疼痛只是幻觉。   “不愧是仙师道长的赠药,诶,这效果,比咱们在外面买的强多了。”   裴湘处理完脚上的伤口,重新洗手,而后把双手也涂满了药膏,这才往床上一躺,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阿白,我觉得经过道观的劳作训练,将来……即便我没有进入内门的资质,必须返回俗世,我也能单独生存了。毕竟,若是一直这么锻炼下去,我的力气估计能一人撂倒三个公子哥儿了,唔,再和道长们学些剑法拳脚和简单的药剂配置……”   裴湘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一旁的小白狐听不见裴湘的声音,抬头一看,发现对方已经飞快地进入了梦想。   碧色的狐狸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他跳上床铺,一抬爪子,床边的被子就飞了起来,在空中展开后慢慢落在了裴湘的身上。   他又看了裴湘一会儿,发现她睡得十分沉,便也觉得有些困倦,就把自己团了团,缩到了裴湘的枕边,缓缓入睡。   一夜好眠,裴湘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精神饱满,心情舒畅。她利落起身,再次踩到地面上后,发现脚底已经不痛了,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她俯身抱起床上的阿白,把他从头到尾rua了一遍后,才去屏风后面洗漱。   被吵醒的白锦顶着一身乱七八糟的毛毛,生无可恋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又气又恼地跳出了窗子,决定要冷静一下。   裴湘打理完自己,一推门,就看到门外的台阶上放着一个食盒,和白锦道长昨天拎着的那个一模一样。   食盒底下压着一张带着松竹香气的信笺,上面说,这是下面小弟子送来的食物,他不吃就得浪费了,所以请裴湘帮忙解决掉。   ——真是爱护后辈的师叔伯呀。   吃了一顿丰富的早餐,裴湘再次开始新一日的忙碌辛苦。   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觉中,裴湘就在深山的道观里待了三个多月。   这一百多天的时间里,除了每日的辛苦劳作和从不间断的课程外,她参与了三次月底测试,得到了两次合格和一次优秀的成绩。   与此同时,她还经历了五次突如其来的试探考验,大多以幻境为主,考察他们这些俗家弟子的心志品格。值得高兴的是,裴湘通过了每一次的考验。   在她即将参加第四次月底小考的时候,身边的师兄弟们已经不完全是最初认识的那些人了,新来了七八位,也离开了十几人。   这日,裴湘等人散了课,正要去吃晚餐,给他们上课的云溪道长叫住了他们:   “你们五个跟我来,帮忙往我的院子里送些东西,我今日有客人要招待。”   赵长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同时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云溪道长笑瞪了他一眼:   “不让你们白帮忙,快去,你们今晚就在我的院子里吃饭,还有酒喝,好酒好菜的,还不情愿吗?”   听到有酒,还可以吃小灶,几名俗家弟子立刻欢呼出声,也顾不得大食堂里面的饭菜了,立刻精神百倍地跟着云溪道长走了。   裴湘也挺高兴,她倒是不馋酒,而是对云溪道长的小灶充满了期待。   在这地方待久了,就慢慢了解了道长们的为人秉性,别看他们一个个仙风道骨的,走出去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派头,其实各有各的爱好与喜恶。   这位云溪道长好口腹之欲,做得一手好菜,裴湘偶尔吃过一次他带到课堂上的点心,至此念念不忘。   当然,白锦道长带给她的食物也非常鲜美可口,可是,对于好吃的东西,谁会嫌多呢?   路上,他们又碰到了几名新来的俗家弟子,云溪道长便把人全都招呼到了他的住处。   他指挥大家打扫卫生摆放桌椅,又叫了人到厨房去打下手,还专门分给了裴湘一个任务,就是让她去酒窖取酒。   “贫道可不敢让你师兄弟们去取酒,那非得把贫道的好酒偷喝空了,裴湘你去吧。”   于是,裴湘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转身去了酒窖。   到了晚上,大家提前吃饱了饭,就跟在云溪道长身边等候客人。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只见小院上方笼罩起一层云烟,很快,云烟中就传来声音洪亮的笑声,等到云烟散尽,云溪道长的院子里多了三位陌生人。   云溪道长和他的客人们互相打招呼,裴湘等人便悄悄散开。有人沏茶上茶,有人去后面端点心鲜果,有人帮着云溪道长招待客人们带来的随从,还有人去后厨看着灶火。   等到宾主四人开始吃饭了,裴湘等人正要退出去等候,云溪就连连招呼他们留下来。他把之前答应的美酒取出来,全部倒进一个小巧的酒壶中,让大家另开一桌分着喝。   酒是裴湘取的,她自然知道有多少,此刻看到云溪道长把好几坛酒全部倒入一个小酒壶中,便好奇地多看了好几眼。   接下里,十来名弟子开始分喝美酒并吃些瓜果点心,客人们吃吃喝喝了一会儿,就玩起了花样。   云溪道长用一颗石子幻化出一片繁星,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他对面的客人则用竹筷子变化出唱歌跳舞的仙娥,惹得新来的弟子看得如痴如醉。   另外两位客人抽出花瓶里的鲜花,将花瓣散开,朴素的小院马上就变成了雕梁画栋的大户宅院,空气里还弥漫着好闻的香气。   裴湘喝着杯中美酒,欣赏着美妙歌舞,忽然明白了云溪道长为何一定要诸位弟子前来帮忙。她想着,这大概是一次考验,同时,也是给新来的几名弟子坚持下去的信心。   后来,云溪道长和客人们又做出了一些比较神奇的事情。果然,在宴会结束之后,裴湘发现身边的师兄弟们都眼睛发亮,显然是燃起了更多的渴望。   酒足饭饱,宾客散尽,裴湘乘着月色返回了幽谷。   刚刚踏入谷中,就看到几日不见的白锦道长站在竹舍前,微微仰着头,似乎正在欣赏月色。   裴湘之前喝了几杯酒,此时醉意袭来,又恰巧见到了几日未见的好心邻居,便笑得分外甜蜜璀璨,扬手打了声招呼。   白锦闻到裴湘身上的酒气,有些无奈:“在云溪那里喝酒了?你喝了几杯?”   裴湘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伸出三根手指头:“只喝了五小杯。”   “小杯?”白锦点了点裴湘的额头,“云溪那小子向来促狭,他那酒壶能装好几大坛的酒,难道酒杯就是正常的吗?你呀,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裴湘被点了额头,感觉有些奇怪,她站在白锦对面蹙了蹙眉头,露出苦苦思索的表情,半晌,才慢半拍问道:   “那、那云溪道长为什么要骗人多喝酒呀?醉了、醉了、要耽误明天的功课的。”   “这是他们的老手段了,就是要给你们这些俗家弟子上一课。同玄门之人相处,任何时候都不可毫无防备,知道吗?凡事要多思多想,即便是熟悉的师长友朋,也不可完全信赖。”   “谁都不能相信吗?”   白锦轻叹:“修行,本来就需要独自前行的,谁能陪着谁走到最后呢?”   裴湘似乎被白锦的叹息感染了情绪,她也跟着幽幽叹了一口气,眼睛变得水汪汪的。   这样的表情变化让白锦忍俊不禁:“你跟着叹息什么呢,都成一只醉狐狸了。”   裴湘不服气地说道:“我叹息是因为,我以为自己看明白了。那、那个云溪道长今晚宴请,是想鼓励一些师兄弟,唔,坚定求道的信心。还、还想通过一些细节考验大家的品性,可是我竟然没有想到,他会在酒杯上做文章。”   白锦失笑:“就你机灵,你要是没有悟出云溪的这些用意,此刻也不会喝醉了,他既然要考验人,怎么会漏掉你一个。”   这话让裴湘忽然觉得委屈,她茫然了一会儿,眨了眨眼,就默默留下了眼泪:   “那我、那我是没有通过考验了?难道、难道想得多一些,唔,嗝儿,也错了吗?我、我还没入内门呢,怎么,嗝儿,怎么可能知道杯子被动了手脚……”   裴湘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借着醉意,仿佛要把心底的所有委屈发泄出来。   不仅是因为云溪道长的考验,还有之前的所有事情,从穿越之初的种种经历、万般筹谋和隐忍,到今晚被“算计”,心酸之感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让她眼眶发涩,忍不住就泪盈于睫。   她这一哭,吓了白锦一大跳,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递到裴湘面前:   “诶,你别哭啊,你、你通过考验了,你不是只喝了五杯酒吗?你不是自己走回住处了吗?这就可以了,真的,你别哭了,我这就帮你揍云溪去,好不好?”   “嗝儿,别去揍云溪道长!他、他又没有错,是我、我最近放松了,我应该、应该就喝一杯的,不该多喝的,嗝儿……”   白锦一边给裴湘擦眼泪,一边哄着她:   “你已经做得挺好了,其实,你能看明白云溪的前两层用意,就很好了,后面都是附加的,你不用在意。再说了,你还没有开始修行,怎么算计得过云溪那小子。听我说,你就是滴酒不沾,他也能想出其他的办法来,真的。诶、诶,你慢点儿打嗝儿呀,别噎着。”   裴湘哭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但是醉意根本没有消散,她觉得对面这个拿着帕子往她脸上糊的男人好聒噪啊,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没有打嗝儿……嗝儿,你听,是你打的,是你在打嗝儿,嗝儿!”   白锦被捂住了嘴,脸色微微泛红,他觉得自己的嘴唇擦过了裴湘的手心,挺奇怪的。他不敢再说话,只是握住裴湘的手腕儿,想把她的手拽下来。   可裴湘此时犯了倔,她觉得今晚好悬就栽了,绝对不能再失败一次,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手松开。   她为了把手固定住,一个劲儿地向前倾身,很快就贴在了白锦的身上。白锦半张着胳膊,垂眸看着胸前醉醺醺的小狐狸,心跳倏尔加快。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裴湘的头慢慢抵在了他的胸膛,手也缓缓松了下来。   “裴湘?”   回答他的,是裴湘平缓的呼吸声,显然,她不胜酒力,此时已经睡着了。   “裴湘?小湘?”   没有人应答。   白锦慢慢落下胳膊,把人搂在怀中。   怀中的人很瘦,很软。   “你啊……” 第63章   裴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竹屋的床上,阿白依旧窝在她的枕边,好似平日里的每个清晨一般,没有任何特别。   可是,她隐隐作痛的脑袋和入睡前清晰的记忆告诉她,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昨晚……似乎调戏了白锦道长?不对,明明是他先戳我的额头的!   “唔——阿白,昨晚是白锦道长把我送回来的吗?”   阿白今天早上睡得格外沉,整颗小脑袋都埋在了毛毛里,只露出两只耳朵。裴湘的声音让他的耳朵轻轻抖了一下,但是他始终没有抬头,仿佛不愿意被吵醒。   裴湘扭头看了一眼计时的沙漏,发现时间略早,就没有急着起来。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忽然意识到身上还穿着昨日外出的衣服。   ——哎呀,脏衣服!   ——昨天流了那么多的汗水,还有山里的泥土灰尘……   裴湘猛地一掀被子,就想跳下床去洗漱更衣,不过刚坐起身,她的动作又顿了顿。因为裴湘发现,自己的身上干干净净的,既没有汗水泥土的污迹,也没有残余的酒味儿。   “阿白,你起来,我的衣服,嗯,是你帮我处理的吗?”   小白狐被揪了尾巴,不得不抬头叫了一声,声音懒洋洋的。   “你说是白锦道长对我使用了清洁类的法术?”   小白狐点了点头。   裴湘松了一口气,重新躺下。   过了一会儿,裴湘忽然出声问道:   “诶,阿白,你昨天看到了吗?那个,我不小心喝多了,嗯,然后就对着白锦道长又哭又摸的。你说,我这是酒品差,喝多了以后对谁都这样?还是只因为对方是好心的邻居道长呀?”   小白狐用尾巴把自己团团围住,没有回应裴湘的问题。裴湘也不在意,她现在把阿白当成了耐心听她倾诉的好闺蜜。   “其实吧,我觉得我的酒品不算差,以前不是没有喝多过,但是都安安静静的,睡一觉就好了。   “这次反应这么大,一方面是因为我想要发泄,嗯,阿白你理解的吧?就是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消极情绪,需要释放。另一方面,大概是因为对方是白锦道长吧。”   这话让小白狐悄悄竖起了耳朵,但是裴湘却没有继续说白锦的事情。   “从遇到画皮鬼以来,我心里的弦儿就没有放松过,事情也是一件接着一件,不允许我有丝毫懈怠。   “如今,有幸到了这深山道观里,虽然每一天都过得非常辛苦,但我却觉得日子有了奔头。阿白,这里的氛围很好,我非常喜欢,一喜欢,人就跟着患得患失起来。所以在喝醉了之后,猛然听说自己被‘欺骗’了,情绪一下子就爆发出来,忽然觉得特别委屈。   “阿白,我现在清醒了,倒是不觉得流眼泪有什么难为情的,人嘛,总得学会释放压力,学会心疼自己,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这样的日子才畅快。”   小白狐用尾巴挠了挠裴湘的脸颊,似乎在安慰她。   裴湘抿嘴一乐,捉住阿白毛绒绒的尾巴,不轻不重地rua了一会儿。   “阿白,哭了一场,我现在觉得很松快,觉得更有力气面对各种挑战了。可是,你说我该如何面对白锦道长呢?”   阿白没吱声,他眯着碧绿的狐狸眼,似乎也在发呆。   “说实话,我觉得我对白锦道长有些好感。毕竟,嗯,他长得实在好看,对我也非常照顾,我真的非常感谢他。而且,以我的性格,我若是对白锦道长没有欣赏之情的话,即便喝醉了,也不会那样放肆的。”   裴湘说着话,眼神略微放空,所以就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小白狐睁圆了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犹在述说自己的心情:   “阿白,你说白锦道长对每一个邻居都这么细心温柔吗?还是只对我?”   小白狐低低叫了一声,好似有些委屈。   裴湘莞尔:“你说只是对我呀?可是,你和我一起住进这幽谷的,咱俩都没有看到有其他邻居呀。所以,咱们都不知道,那个,白锦道长的这份温柔是独一份儿的,还是对所有人的。”   小白狐又叫了几声,他在强调白锦道长非常厉害,也很骄傲,不可能对谁都这么照顾的。   闻言,裴湘反而皱起了眉头,一边撸狐狸一边提出疑惑:   “如果他真是个骄傲冷淡的人,却只是对我好,那就有些奇怪了。入住这座竹楼之前,我和他素不相识,可是入住的第一天,他就非常照顾我,阿白,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有了疑惑,裴湘也不等小白狐回答,径直思索起来。   裴湘的脑海里生出种种可能,但又被她一一排除。到了最后,她干脆清空了各种假设,一把抱起小白狐,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既然不知道他对我的好从何而来,那我还是谨慎些,不要过分沉迷在白锦道长的美貌和温柔里。目前来说,咱们最重要的事情是提升实力,至于感情么,就顺其自然吧。”   裴湘说着话,转头看了一眼计时沙漏,发现已经到了平时起床的时间,就不再继续耽搁,直接掀开被子下了床。   被她留在床铺上的小白狐望着裴湘的背影,高声叫唤了一声,听起来有些气愤。   裴湘莫名其妙地回头:“阿白,你在替白锦道长抱不平?唔,你说我对道长又摸又抱的,最后还不想负责,还诬陷他不怀好意?”   看到小白狐严肃愤慨的眼神,裴湘扑哧一笑:“阿白,你这是代表雄性同胞批评我吗?”   阿白瞪圆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裴湘走回床边拍了拍小白狐的脑袋:   “阿白,感情这种事很复杂的,不是摸了抱了或者亲了就一定要在一起的,或者说……”   说到这里,裴湘停顿了一下,仔细措辞道:   “或者说,哪怕昨晚我和白锦道长有了肌肤之亲,但是,在我没有完全信任他之前,我绝对不会承诺对方什么的。露水姻缘而已,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敞开心灵,互信互爱,把对方看做知心伴侣。”   阿白晃了晃尾巴,在床上蹦了好几下。   裴湘继续解释:“是的,目前来看,白锦道长什么都好。但是阿白呀,你是不是有些过于激动了?   “咱们俩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其实不该忽略人家白锦道长本身的意愿的。道长修为高深,稳重自持,一看就是一心向道的世外高人,有可能根本没有考虑过男女感情之事。   “我和你说得热热闹闹的,说不定人家只是觉得自己照顾了一个发酒疯的小辈而已,那里会想到就要被负责了?阿白,你不能把男狐狸精的思维方式套用在修道之人的身上。”   不知为何,小白狐踉跄后退了一下,他飞快地摇了摇头,迟疑地叫唤了三声。他在问裴湘,若是隔壁的白锦愿意呢,裴湘会不会答应他?   “目前来说,我大概是不会答应他的。阿白,你看,我还未入内门,并非玄门中人,和白锦道长的身份有着巨大的差距和鸿沟,若是考虑感情问题,就有些为时过早了。   “对我来说,当务之急是掌握力量,有了在这世间立足的根本后,才能认真思考其它的事情。”   小白狐还有话要说。   但是裴湘看了一眼天色,发现时候不早了,她该出谷做事了,便不再和小白狐多解释什么,只是捏了捏他的小爪子,最后补充了一句:   “等哪一天,我对白锦道长的信任度超过了对你的信任度,我再思考感情之事,要不然,肯定长久不了的。”   她说完这话,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裴湘抵达集合地点的时候,才猛然记起,今天早晨还没有吃早饭。   “光顾着琢磨昨晚的事情了,果然喝酒误事。”裴湘暗自嘟囔了一句,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热心同学”赵长生的身影。   不吃早饭是绝对不行的,上午是体力活,她肯定不能空着肚子做事。所以,就得“搜刮”一下喜欢偷藏零食的赵长生,请他接济一下忘记吃早餐的柔弱小师妹。   不提裴湘如何开启新一天的繁忙生活,只说被留在谷里的白锦。   此时,他也记起了裴湘忘记吃早饭这件事,瞬间化作成年男子模样,微微抬手,隔空取来隔壁竹楼里的食盒。   食盒里此时已经装满了热气腾腾的美味食物,是给宿醉醒来的人特意准备的,但是很可惜,今天早上是无人享用了。   白锦把食盒重重放在桌子上,绷着一张俊脸,在屋内来回踱步绕圈子。   ——这丫头!   ——昨晚白心疼她了,醒了就不认账!   ——我要告诉她,白锦就是阿白……   想到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裴湘,白锦脚步一顿,随即又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不行,小湘太精明,她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再联想到之前的种种疑惑,说不定马上就会猜出她曾经的狐族身份。   ——那样的话,反而对她的心境不利,影响她顺其自然地恢复记忆并重新凝丹。   ——而且,一旦她知道每天搂搂抱抱的阿白是可以化形的,还是成年男子……   白锦忽然觉得头痛,他闭了闭眼,觉得最好还是等到裴湘恢复了狐族的记忆后,再让真相大白。   因为同为狐族,裴湘肯定能理解小白狐的一些反应和习惯的。   他并不是要占便宜的,就是……一开始的那个阿白是他的第一条尾巴所化,还保留着年幼时的部分心性,就、就比较喜欢粘人。   再后来,虽然他收回了尾巴,用本体陪在了裴湘的身边,但是,他只是把裴湘当成狐族小辈的。接受小辈的照顾揉毛,不、不也情有可原吗?   谁知道后来会动心呀,这一动心,之前的一些行为反而不好解释了。   白锦有些烦恼,想着要不要让“阿白”搬出去居住,这样一来,以后坦诚真相的时候,也不至于太尴尬。   可是他忽然又想起裴湘刚刚的那些话,说什么就算有了肌肤之亲也只是露水姻缘,就忍不住磨了磨牙。   白锦觉得,自己还是得一直守着裴湘,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不能放她单独一人住。   ——我每晚都保持着阿白的形象的,做到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也不算是占便宜吧?再说了,谁占谁的便宜还不一定呢。   ——我们是狐族,怎么能被人类那一套观念约束呢?   ——喜欢的,当然要想方设法地守住了。不管用什么身份,都要占据她心里面最重要的那个位置,无论是伙伴还是伴侣。   到了晚上,裴湘从谷外归来。她现在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疲惫了,以至于回到住处倒头就睡。   她渐渐有了多余的精力,在晚饭后诵读道经,思考琢磨白日里的课程,或者总结自己的心得体会。   这样一来,她对道法的精研和理解又精进了不少,提出的问题总能得到授课道长们的赞许,成为了最有希望进入内门的俗家弟子之一。   临进屋之前,裴湘特意张望了一下邻居的住处,不管如何,她总该去道一声谢的。可惜,白锦道长的竹舍内并无灯光,黑漆漆的,一看就是主人还未回归。   裴湘把道谢之事暂时压在心底,简单洗漱后,就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学习中。   等到夜色渐深,阿白从外面返回,带回来了一丝山间晚风的清凉,裴湘揉了揉眼睛,知道该上床休息了。   不过,阿白今晚有些奇怪,他在裴湘躺下后,没有如同往常那样,马上就窝到她的枕边,而是在床下转了转,似乎有些犹豫不定。   裴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招呼小白狐,没说两句话,就迅速地坠入了梦想。   白锦歪头看着裴湘的睡颜,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还未化形的一尾狐狸,睡在哪里不是睡呢?   于是,他轻盈一跃,就跳上了床铺。   但他又犹豫了。   他心想,今晚和之前的那些晚上是不一样的,今晚的他已经正式意识到自己动心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有距离感了。   ——之前是少君和小辈,现在是男狐狸精和女狐狸精!   于是,白锦重新跳下床,从裴湘的衣箱里叼出一件棉布睡衣,他把衣服摊在桌子上,而后自己趴了上去,慢慢闭上了眼睛。   半个时辰后,觉得桌面太硬的白锦无奈地睁开了眼睛,决定不再委屈自己。毕竟,他是堂堂狐族少君,是七尾白狐,怎么能有床不睡却睡桌子呢?   他在裴湘的衣服上滚了滚,长尾一卷,就带着裴湘的衣服重新回到了床上。这次,他把裴湘的睡衣捋成竖条,隔在了她的枕头旁,而他则在睡衣的另一面团好,再次入睡。   早上,裴湘醒过来之后整理床褥,在床尾发现了一件自己的棉布衣服,她疑惑地抖搂开,发现上面全是褶子。   “奇怪,我什么时候把这件衣服卷进被子里的?之前应该是叠好收进衣箱的。”   赖床的小白狐因为裴湘的话倏地竖起了耳朵。他飞快抬头,发现昨晚隔着他和裴湘的那条衣服已经不见了,而他又睡回了惯常的位置,小白狐忍不住瞪圆了一双碧色狐狸眼。   裴湘转身离开去洗漱,白锦伸出爪子勾了勾那件全是褶子的衣服,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它。   屏风里传来裴湘舀水的响动,白锦想到昨天早上忘记的早餐,也不再琢磨这件不争气的衣服是如何从床头跑到床尾的,而是立刻从后窗离开,去隔壁取食盒。   于是,裴湘再次吃到了人美心善的白锦道长的专属早餐,心中有微微涟漪,但是很快就被她抹平了。   ——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进入内门,不是勾搭美貌道长。   裴湘暂时不去深思她和白锦之间的事情,专心应对道观对俗家弟子的各种考验。   白锦道长似乎也没有把那晚醉酒之事放在心上,再次见到裴湘的时候,态度依旧。   一晃半年,这日,整座道观焕然一新,来来往往的俗家弟子全都羡慕地望着一座浮在半空中的巍峨大殿。那大殿的朱红色大门前祥光缭绕,彩云朵朵,不时有仙师乘着仙鹤降落,器宇轩昂地走进那大殿之中。   “真好啊,听说这次有三名俗家弟子获准进入内门,从此以后,就又多了三名仙师道长了。”   “哎,据说这次获准进入内门的三人中,还有一位年轻姑娘?”   “可不是,据说来了一年不到,就有了这天大的机缘。”   地面上的俗家弟子议论纷纷,半空中的大殿内,裴湘、赵长生和另一位叫做华英的中年人并排而立,聆听蔚竹道长的勉励训导之词。   裴湘也是这时才知道,当初接待她的那位微微佝偻的蔚竹老道士,竟然就是道观的观主蔚竹真人。而他的真实模样并不老迈,看上去十分的年轻俊朗,赞一句龙章凤姿也不为过。   到了正式拜师的环节,赵长生被云溪道长招到了身边,华英则拜在了一位黄衣赤脚的道长名下,唯有裴湘被观主蔚竹道人亲自点名,成为了他的弟子。   经过一番庄重而不繁琐的礼节后,裴湘三人正式脱离“凡尘”,成为入道修行者。   至此,裴湘开始接触全新的领域。   “裴湘,既入为师门下,为师便给你起个法名。你这一代,传承字辈到了‘昭’字,但这最后一字,你可有什么喜欢的?”   “弟子恳请师父赐名。”   蔚竹道人阖目沉思,这个新收的小徒弟身份特殊,她过往坎坷,几乎算是死里逃生,而未来能如何,尚未可知,便温声道:   “那便用一个‘希’字吧,‘世间希有’,也是‘希望’,为师希望你能道心通透,不忘本性。”   裴湘愣了一下,随即拜谢:“弟子裴昭希,谢师傅赐法名。”   蔚竹道人微微颔首,起身轻拂广袖,裴湘就觉得眼前景色一变,亭台楼阁和山川树木纷纷掠过。   十几息之后,她就跟着蔚竹道长降落在一座洞府之前。她抬头观望,便见到那洞府前的一块石头上刻着“蔚竹洞”三个字,便知道这是蔚竹道人修行居住的地方了。   “这里是师父日常修行的所在,你收好这枚传送令牌。”   蔚竹道人的掌心里浮现出一枚非金非木的令牌,他对裴湘讲解了几句使用方法后,紧接着说道:   “明日起,每五日你过来一趟,我传授你道法口诀,经文奥义。你听明白后,就回去认真练习领悟,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要马上向人询问请教,要再三琢磨,反复思考。等到下一次见到为师的时候,为师自会给你解开心中的新旧疑惑,然后再传授你新的道法。”   “昭希记下了,”裴湘接过蔚竹道人给她准备的传送令牌,“师父,拜师之后,弟子还是住在幽谷中的竹舍里吗?”   “你若是觉得那里住得舒服,就住在那边。若是喜欢热闹一些,就搬到道观后面去,找一个喜欢的院子安顿下来。这个由你自己决定。”   裴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之后,她又向蔚竹道人询问了一些典籍里的语句释义,把她觉得不通或者不懂的地方一一提出来,向新拜的师父请教。   蔚竹道人也很有耐心,他发现裴湘的问题挺多,就干脆沏了一壶茶,坐下来慢慢解说。   等到裴湘离开蔚竹洞府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她拎着师父送给她的灵茶,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幽谷之中。   裴湘走到竹舍前,她正要进门,隔壁忽而亮起了灯光,她愣了一下,便脚步一转,走到了白锦道长的门前。   “师伯可在?裴湘拜见。”   大门应声而开,白锦道长坐在书桌前,手执一册古籍认真阅读,留给裴湘一个完美的侧颜。   裴湘被这灯光下的盛世容颜恍了一下心神,而后稍稍疑惑了一下,既然才点灯,怎么就看上书了,这人之前一直是在黑暗中阅读的吗?   她放轻了步伐走进屋内,忽然发现,今晚的白锦道长又换了一件新衣服,一身青色锦缎罩着云烟似的水色纱袍,和雅致简洁的竹屋非常相配。   “打扰师伯了,裴湘特来道谢。”   “道谢?为何道谢?”   “弟子今日拜在蔚竹真人门下,心中极为喜悦。然而,弟子能够有此际遇,是幸得师伯的照拂,这一年来比邻而居,师伯百般呵护,赐饭赠药之恩,弟子铭记在心。”   白锦在裴湘开始说话后,就放下了手中的书册,眼也不眨地认真看着她。   等到裴湘说完了感谢词,他没有马上应声,而是轻轻敲着桌面,停顿了几息后,才出声道:   “无妨,我很高兴能够照顾你,若是其他人的话,我是不会多管的,裴姑娘合我的眼缘。”   裴湘的心跳倏地一顿,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惊怔地打量着白锦。   白锦好似不知道自己说了疑似暧昧的话,依旧笑得浅浅淡淡,看上去就是一位清风朗月般的修道之人。   裴湘慢慢往后移了一小步,她忽然有一种被猛兽紧紧盯住了的感觉,倒是不觉得危险,只是有些出乎意料。   ——这人……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第64章   五年后,蔚竹道人的洞府前。   裴湘收剑而立,屏息凝神,等候师父蔚竹道人点评。   “招式娴熟,灵活随心,不错,可见你是下了苦功夫的。不过,终究没有应敌的经验,欠缺了三分火候。当然,更没有属于你自己的剑意剑势。若是对付一些平常的武人或者小精怪,尚有余力,但若是遇到手段老辣的,你是要吃亏的。”   “弟子也知道自己的短处,之前和白锦道长讨教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评价的。并且,他说弟子有些过于依赖手中的利器了,没有把全部力量应用于战斗当中,其实,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能御敌。”   蔚竹道长哼笑一声,显然不太认同白锦的野蛮打架理论:   “我是你师父,你听我的,咱们走的是虚实结合的幻术一途,讲究优雅布局,一击必杀,又不是时刻准备撸袖子干群架的暴徒。”   经过五年的相处,蔚竹道长早就不在徒弟面前维持世外高人的清雅形象了,嬉笑怒骂十分随性。   裴湘并不参与这对“师兄弟”之间的理念冲突,她演示完整套的枯荣剑法,继续演示近日所学的基础道术。新学的穿墙术、搬运术和千里传音术她都掌握得很好,只是在变化易容术上还欠些火候。   蔚竹道人一边旁观她施展道术,一边给她指出不足和关键处的诀窍。   等裴湘捋顺了大部分问题后,他便结合着今日的演示,给徒弟讲解相关的道经和术法秘传。蔚竹不会直接告诉裴湘如何解决问题,他倾向于让徒弟自己领悟,适时地给些提示和指点。   裴湘挺适应这种教学模式。她本来就是喜欢思考琢磨的性格,若是蔚竹道人教她的时候一板一眼,把什么都规定好,只能跟着师父学而不能做出改变或者提出自己的想法,她估计会非常不适应。   师徒二人相处愉快,教学时间过得飞快。裴湘清晨上山,中间和师父喝了一壶茶吃了几颗灵果,就一直在讨论和实践学习内容。等到两人都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晚霞已经铺满了天际,夜色正在悄悄袭来。   “行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剑法应敌方面的缺陷,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等你再学几年道术,师父就放你下山去,在生死之间历练几回,就什么都明白了。   “至于内劲修为方面,是急不得的,欲速则不达。昭希,你已经非常刻苦了,为师之前碰到云溪师侄,才知道他收到的那个徒弟,就是和你同年入门的那个,去年才能够凝气内视,比你的修为进度落后不少。   “所以,徒弟呀,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咱们修道之人,讲究顺其自然,心境上的圆融豁达才最重要。”   裴湘表示受教了,朝着蔚竹道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师父,我听白锦师伯说,你最近要出门赶赴龙宫宴会,近半年都不在崂山了?”   蔚竹深吸了一口气:“昭希呀,别叫白锦师伯了,师父每次一听这‘师伯’二字,就有一种悔不当初的憋屈,总觉得,哎,咱们门派的清誉要受损。”   裴湘抿嘴一乐,她此时已经知道白锦并不是蔚竹道人的师兄,只是借住在崂山上的客人。至于白锦那样修为高深的人为何要借住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这五年来,裴湘已经慢慢品出来了。   那人确实因她而来,甚至,白锦和阿白还有着非常亲密的关系。   那晚,白锦说出他对她特殊相待的话后,裴湘没有多迟疑,立刻直接询问对方,是否对她有爱慕之意?   她问得直接,对方愣了一下后也回答得坦诚,承认了心中的爱慕和悸动。同时,白锦也告诉她,暂时不能解释清楚为何一见面他就乐意照顾裴湘。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对她动了心。   裴湘那时刚入内门,正是对玄门道术充满了新奇和期待的时候,又急着获得自保的力量,并不愿意再花费精力投入到一段感情里。   她非常直接地告诉白锦,她对他确实也有好感,但是,当下却没有认真发展下去的打算,很遗憾地拒绝了白锦。   白锦似乎早就料到了裴湘的态度。他洒脱一笑,而后告知裴湘,在他依旧喜欢爱慕她的时候,他会耐心等待,并自然而然地融入她的生活。   他期待未来的某一天,裴湘觉得可以安心开展一段感情了,会第一时间选择他。   当然,对话的最后,白锦还挺高傲的补充了两句,就是希望裴湘能抓紧时间认识到他的好,快些接受他的追求爱慕。若是时间拖延太久的话,裴湘就非常有可能错过一位极其优秀的追求者,那绝对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损失和遗憾。   “白锦,我的好感非常浅薄,很可能在某一天的清晨,就随风而散了,我不是在以退为进,或者故意抻着你的感情,短时间内,我确实不会考虑这些。”   “昭希,我比你多活了许多年,难道看不清一个人的真心或者假意吗?”   对此,裴湘回以温柔一笑,而后利落转身离开。   于是,在之后的五年里,裴湘跟着蔚竹道人认真修行,努力提高修为能力。   白锦则继续做他的好邻居兼追求者,偶尔还会客串一把修行指导者的角色。他会从完全不同的角度点拨裴湘,让她能够更加深刻全面地理解所学的东西。   山中的岁月清朗怡然,白锦在裴湘心中的份量渐渐加深。   此刻,裴湘听到师父不让她称呼白锦为师伯,立刻露出无辜的笑容,并规规矩矩地站好。   她最近越来越扛不住白锦的盛世美颜了,极有可能一时心猿意马,立刻答应了那个男人的追求,到时候,希望蔚竹师父不要太过纠结憋屈。   蔚竹道人哪里看不出小徒弟的心思,他无奈地摆了摆手:   “快回去吧,为师确实要出门做客,不过,该给你布置的功课是不会少的。之后,同样是每五天联系一次,也让师父检查一下,你的千里传音道术修习得如何了。”   裴湘点头应诺,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蔚竹道人的洞府。   她以为这个晚上会和拜师以后的每个夜晚一样,在打坐和冥想中安然度过。   但是没想到,当她刚刚进入冥想状态后,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而后,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面孔出现在她的面前。   ——端王明钊?!   此时的明钊一身轻甲骑服,看上去颇为意气风发,他被随从侍卫们簇拥着,似乎是在打猎。   而后,裴湘面前的画面开始飞速旋转,等她重新看清楚的时候,端王明钊已经摔下马匹,身受重伤。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侍卫随从全都不见了,他拖着断腿藏在一颗大树后面,不远处,是成群结队的飞虫和毒蛇。   眼见着端王遭遇危险,裴湘眉头紧皱,飘飘荡荡地站在端王身旁四下张望。她忽然发现,那些飞虫毒蛇是被驱使的,在她视线的末端,有两个人影正在慢慢靠近。   她再低头看躲在树后的端王,视线一阵模糊后,竟然在他的头顶看到了类似龙气的金色光柱。那光柱中盘旋着一条五爪金龙,原本应该是威风凛凛的样子,但是此时却龙鳞黯淡,身形虚弱,似乎马上就要消散了。   “端王殿下!”裴湘疾呼,但昏迷的明钊毫无反应。   她忽然记起自己已经是有修为的人了,便想施展道术救助端王,但是无论裴湘怎样尝试,发出的法诀和道术都是无效的,或者说,不能对端王的危险境况起到作用。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忽然破碎,裴湘感到眼前一黑,顿时就从冥想中醒了过来。   冥想被突然打断,裴湘脸色泛白,她连忙调整呼吸压下喉咙里的痒意,慢慢捋顺体内紊乱的内息,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经脉中的道家真气才重新温顺起来。   稳定好了修为,裴湘便立刻睁开双眼。   屋内此时只有她一人,阿白已经搬去了白锦那里居住。   她下床穿鞋,披上外衣,走出竹舍。   随着她推门外出的动静,隔壁也很快就亮起了灯光,不一会儿,白锦出现在裴湘身侧。   “发生了何事?”   裴湘仰观星空,眉头紧锁:“冥想时,忽然看到端王遇险的画面,而且看那情形,似乎不是普通的世俗争斗,应该有其他非凡的手段介入。”   听到端王二字,白锦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倒不是因为个人的感情问题,而是因为端王此人的命格和未来。   “你在冥想中都看到了什么?”   裴湘给白锦描述了一下她看到的画面,特别仔细地形容了一下她看到的金色光柱和光柱内的五爪金龙。   白锦沉吟了一下,而后招呼裴湘跟他回屋。   “昭希,你跟我来,我起一卦,若是没有估计错误的话,这个应该是一种警兆,上苍在提示你。”   “我也跟着师父学了卜算一道的,我可以自己试一试。”   “既然给你了警兆,就说明此事和你关系密切,你如何能够卜算准确自己的运程,还得旁人出手。”   裴湘跟着白锦走进他的竹舍,视线一扫,果然没有见到阿白的身影,心中的某些猜测又确定了几分,便忍不住朝着白锦肩膀上披散着的青丝看去。   她微微走神,随后就被白锦沉静肃穆的表情吸引了注意力。   天色微亮,晨曦将至,白锦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如何?”裴湘给白锦到了一杯温水,在里面化开一枚自己炼制的丹药,做补气提神之用。   白锦喝了半杯,觉得嘴里微甜,心里自然也就甜了,便展颜一笑。   “昭希,你先说一说你算出来的结果。”   裴湘在白锦卜算的时候,尝试着给自己测算了一番,结果是一片混沌,完全没有头绪。   此时听到白锦的问题,无奈一笑。   白锦得意地挑了挑眉,顿时觉得自己在裴湘面前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便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道:   “端王依旧身具大气运,卜算他的未来很难,但我尝试着从你的角度推演了一下,你若是选择袖手旁观的话,于他的未来会有些妨碍,但不是无解的。”   “我若是选择下山帮他呢?”   白锦摇了摇头:“我算不出来,我关心则乱,你一动,我必定要跟着行动,所以,我算不出和自身息息相关的事情。”   裴湘犹豫了一下:“我去找师父帮忙?”   白锦点了点她的额头:“我的修为摆在这里呢,我算不出的东西,这崂山上的道士都是无法的。”   裴湘默然沉思片刻,她从袖里乾坤中拿出陪伴了她五年的桃木剑,慢慢观摩上面的符箓刻纹。   她回忆起之前和端王的交集过往,还有冥想时看到的端王的惨状,半晌,裴湘下定了决心:   “我要下山去,端王帮过我,我若是在获得了警兆后选择袖手旁观,心中始终不会安稳。即便以后我实力强大了,能够帮端王做更多的事情了,也会留下心结。”   白锦目露了然,他料到了裴湘会如此选择,但是他依旧不忘提醒她:   “你仅仅修炼了五年,许多东西只是刚刚入门而已,此时下山,若是遇到其他玄门之人,一旦起了冲突,非常容易吃亏。”   裴湘无奈一笑:“冲突什么的,估计十之八九会起的。我在冥想中看到的那些毒虫毒蛇,显然不是正常情况下该出现的,必然是有奇人异士在攻击端王。   “我估计,山下的皇位之争也该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了,端王和他的兄弟们此刻应该是手段齐出,尽显所能。保不准哪位皇子就想到了旁门左道。   “而且,金色光柱里的那尊金龙非常虚弱,眼看着就要消散了似的,我担心事情有变。”   白锦看到裴湘心意已决,便不再深劝,反而问起她何时下山,要做什么准备。   裴湘眸光微闪,觉得白锦的态度有些奇怪,倒不是说他应该竭力拦着她,而是在直觉上,裴湘觉得白锦是希望她到山下走一遭的,这人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你刚刚到底都卜算了什么?真的只是卜算了有关端王的事?”   白锦再次露出朗月清风般的笑容,低头喝了一口裴湘给他倒的水。   他确实还多算了一卦,卦象显示,裴湘若是选择此时下山,非常有可能恢复记忆,重新回归族群。   当然,卦象不是很清晰,结果也模模糊糊的。   就像他之前对裴湘说的那样,卜算者想要推演的事情越和己身息息相关,卦象就会越发的不准和模糊,以他现在的修为,也不过是提前察觉到一点端倪而已。   但是,这一点预示,已经足够让守着小狐狸五年的白锦心花怒放了。他暗下决心,等裴湘恢复记忆,他就把所有事情说明白,然后传讯狐族准备大婚。   至于裴湘会不会答应嫁给他?白锦对此还是有信心的。   举目四顾,裴湘的身边根本没有能和他相媲美的男性。况且,他怎么会忽略那丫头偶尔偷偷垂涎他的视线,为此,他已经养成了一天换两套衣服的习惯。   ——全是束腰修身款的!   裴湘决心下山助人,就起身去和师父蔚竹道人联系。蔚竹道人听完裴湘的理由后,自然点头同意。他原本已经离开崂山了,此刻又急匆匆地折道返回,准备送给小徒弟一些护身的好东西和救命的丹药。   裴湘得了师父的赠礼,忙着熟悉每一样宝贝的用处,蔚竹则把白锦拉出门外密谈。   “你要跟着一起下山?”   “自然。”   “你之前不是说,不能帮她度过难关吗?之前那些生活上的照顾就算了,这次出门,她若是和其他人发生了争斗,你能保证不在暗中帮忙?冷眼旁观她受伤?”   “我有分寸,你在担心什么?”白锦斜睨了蔚竹道人一眼,“这些年我都做到了,自然会坚持下去。你看,我之前给她送药送饭,都忍住了没有用灵食灵药,只是选择了俗世里最好的种类。还有,她接受的那些考验,我也没有插手过,你能收她为徒,不也是因为她的天资和品格吗?难道还真是因为我的面子?”   “我收徒自然是千挑百选的,这无需置疑。”   说到这里,蔚竹道人顿了顿,忍不住露出一个牙痛的表情:   “你确实忍住了没有帮她,但是每当她受伤了,被骗被欺负了,你就来找我比划比划。不说其他的,就说那次云溪骗昭希喝酒,你第二天就去把云溪灌醉了,让他发了好大一通酒疯。呵,云溪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一闻到酒味就头疼。”   白锦负手而立,就当没有听见老友蔚竹的讽刺抱怨,反而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不远处忙碌着的裴湘,这副隽永情深的样子,让一旁的蔚竹道人忍不住揉了揉腮帮子。   “喂,少君大人,你的卦象准吗?我这徒弟这次下山,就能恢复记忆了?”   “不太准,但是……总算有一丝希望了。”   白锦语气淡淡,眉目平和,却让蔚竹面色复杂。   他了解小徒弟昭希的真实身体状况,若是不能恢复记忆,即便她修道有成,也不过是凡人寿数。而白锦却在这样的情形下放任自己动心动情,并越陷越深,肯定是做好了面对爱人早逝的心理准备的。   他想到七尾白狐漫长的生命,心中一阵怅然。   裴湘不知道那些背后的等待和抉择,她仔细检查了一遍行李后,想到在冥想中看到的种种危险画面,便一刻也不敢耽搁,骑着蔚竹师父送给她的纸鹤就出发了。   皇都,端王府。   明钊接过侍卫呈上来的密折,翻开后仔细阅读了一遍,随后便陷入了沉思当中。   一旁的两名幕僚面面相觑,心里好奇密折上的内容,但却不敢出声打断端王的思路。   差不多一刻钟之后,端王才回过神来。他把密折交给幕僚,自己则走到书桌前,开始一笔一划地默写道经,努力让自己恢复平常心。   那两名幕僚飞快地看完密折上的内容后,面露惊色,他们对视了一眼后,同时保持了沉默。   明钊写满了一张纸后,把毛笔往桌上一扔。   “二位先生看完密折了?”   “在下已经读过。”/“在下看完了。”   “你们和本王说说,老大和老二要造反了,本王应该如何?”   “面对此等企图杀父弑君的狂徒,王爷自然要勤王护驾,力挽狂澜。”   “本王能得到这样的消息,焉知皇上那里不曾获悉此类奏报?勤王护驾和力挽狂澜很不错,可是,那就需要提前调动人马,埋伏私兵。假如……这次的忤逆密谋已经被皇上提前察觉,或者,干脆就是引蛇出洞之计,那么,本王这边但凡有所动作,同样会被扣上一个居心叵测的帽子。”   “可圣上狩猎之时,不比在宫中守卫森严,调度有序。王爷若是不提前安排,到时候刀剑无眼,很容易被诚王和誉王的人趁虚而入。王爷,属下有一提议……”   两名幕僚中比较年轻的一位性格直率,浅浅试探了几句端王的倾向后,他心思一定,就开始述说自己的看法。   另一位年长些的要更加稳重,他一边旁听同僚的计划,一边观察端王的表情变化,琢磨着如何提出更加符合端王心意的建议。当然,他也不是无能阿谀之辈,若是没有真材实料,也不会成为端王书房内的常客。   端王肃着脸听两位幕僚分析形势利弊,眉目冷凝,比五六年前更加沉稳冷静,也更加内敛莫测。   两位幕僚说完自己的建议,端王并没有马上给出评价和答复,而是让身边的內侍请两位幕僚先去府中的内院休息,并要求他们近一段时间不要离开端王府。   两位幕僚自然理解端王的谨慎,甚至主动提出将家眷也接进府中。当然,他们的理由是若是都中生乱,王府里面要更安全一些,恳求端王给个恩典。   端王自然体恤下属,答应了两位幕僚的要求。   等书房内只剩下一人的时候,端王又重新拿起密折,结合着两位幕僚的提议,仔细揣摩自己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势。   等到夜色深沉,跟在端王身边的內侍趁着端茶的功夫,小声回禀了几句后院那边的动静,大体上就是王妃、侧妃,还有几位有些脸面恩宠的妾侍派人来打探,问问王爷晚上在何处安歇。   端王捏了捏鼻梁,瞥了一眼西洋座钟,发现时辰确实不早了。   他吩咐內侍把他今日写写画画的东西全部烧掉,自己则起身活动活动手脚,准备去王妃那里歇一晚。 第65章   裴湘乘着纸鹤赶路,快到皇都时,她放出两个小纸人去帮她打探消息,自己则降落到地面上,靠着一棵大树休息。   她喝了一口水,揉了揉僵硬酸痛的肩膀,而后四下张望,没有看到白锦的身影。   裴湘有些好奇,想着这人之前说过,这次要和她一起下山的,那么此时此刻,他是跟在她身旁,还是在远处遥望她的一举一动?   “白锦?”裴湘试探着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不过头顶的树枝上悠悠落下两片叶子,刚巧落在裴湘的左右肩膀上。还不待她拂掉它们,这两片落叶分别化作一团绿色光晕,消散在她的肩膀和手臂处。   裴湘试着抬了抬胳膊,发现连日来驾鹤赶路的疲惫已经消失了。   “多谢了,白锦。”   她道了一声谢,目光却望向另一个方向。几息之后,之前派出去的两个纸片小人飘飘悠悠地赶了回来。   他们晃着圆脑袋凑到裴湘脚边,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两只短胖的手臂还不时地比划着。   裴湘认真听了一会儿,了然地点了点头,她轻轻抬手,两只小纸人就哼哧哼哧地跳到她的手上,顺着她的袖口钻了进去,眨眼睛就消失了。   又喝了一口水,裴湘不再耽搁时间,再次放出纸鹤。这次,她没有继续朝着皇都的方向飞行,而是往偏西北的方向赶去。   派出去的小纸人刚刚告诉她,皇都里面的贵人们都跟着大金龙出城了,说是要去围场狩猎。   裴湘结合自己之前打听到的消息,以及静坐内观时“看”到的画面,迅速判定出了端王等人目前的位置,便越过皇都,直奔西北围场。   这次重新赶路,就不像之前赶往皇都那样顺畅无碍了。先是朗朗晴空忽而电闪雷鸣,紧接着,倾盆大雨随之而来。   裴湘的纸鹤虽然被施展了道法,但本质上到底是纸叠的,所以很快的,纸鹤就无法振翅飞行了。   裴湘无奈落地,举头环顾茫茫旷野,意识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她是没有办法找到马匹之类的代步坐骑的,便不再节省内修真气,运起缩地术继续赶路。   ——看来,我这次选择的方向是对的,所以才会遇到阻碍。   ——端王命里注定要有这一场劫数。上苍提前给我警兆,但不会让我有充裕的时间做准备工作。   ——其实换个角度看,这未尝不是我的一个劫数。   裴湘双目微阖,感受着旷野中大雨连绵落下的声势,心情从急躁迫切慢慢变得安稳宁和,但她的动作却更加迅疾利落了。全力施展功法,裴湘的身影很快就融进了天幕之下的雨帘中。   赶了一段时间的路,雨势依旧不减小,雷声更加轰鸣。裴湘找了一间破庙调息内劲,又匆忙吃了几口干粮,喝了一杯冷茶,便再次出发。   百里之后,天气倏尔完全晴朗,太阳照在身上,由一开始的暖洋洋到后来的灼烤炙热,让赶路之人倍觉艰辛。   当天晚上,裴湘又在一处乱葬岗附近遇到了鬼打墙,让她颇费了一番工夫,才顺利脱身。   等到裴湘终于抵达西北皇家围场附近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变得灰扑扑的了。   为了积攒法力尽快赶路,她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打理自己的外表,还记得每天洗脸刷牙,已经是她身为美貌姑娘最后的坚持了。   混进城门,裴湘在一处生意不错的茶摊上坐了下来,要了一壶茶和一碗面。   “诶,魏老丈,今天上午生意不错嘛。”   “嘿嘿,托福托福,多亏了各位老爷们的照顾,您们这是下值了,辛苦辛苦!老儿大清早就蒸了好肉,给各位老爷奉上来?”   “魏老丈蒸肉的手艺谁不馋?哥儿几个就是闻着味儿寻摸过来的,哈哈哈,要不就去喝酒了。快端上来,今天不白吃你的肉,有赏钱。”   “诶呦,看李爷这话说的,不要钱不要钱……”   裴湘一边低头吃面一边听后来的几位差役闲聊,得知圣驾昨日就已经入住郊外的行宫。这座城镇距离行宫和围场最近,这几日有不少随驾的王公大臣及其家眷过来暂住。   因而,他们这些差役在街上巡视的任务就繁重了很多,几乎就是住在衙门里连续上值倒班了,偶尔能出来打打牙祭闲聊几句,也算是忙里偷闲。   裴湘借着吃饭喝茶的功夫,探听到了想要知道的消息,便起身离开了茶摊,朝着城外的行宫奔去。   郊外行宫,帝后驾临,身边自然有六丁六甲这样的神兵神将护持。他们不许裴湘这样的方外修行之人用术法靠近天命之人。   裴湘绕着行宫飞行了一圈,在引起那些神兵神将注意之前,她又掉头朝着狩猎围场赶去。   到了围场附近,她又远远观望了一会儿。围场上方不仅有各色气运光彩,还有一丝丝不祥的黑气。   裴湘凝神细看,发现这里并没有行宫那样难以接近,或者说,是有人为了让修行之人在围场内肆意施法害人,偷偷设下了大阵。   那阵法普通,但所用材料都很珍贵,因而效用不错。竟然让围场附近保护帝王的神兵神将变得迟钝,发现不了下方的阴谋猫腻。   裴湘绕着围场查看了一下那些黑气的源头,用自己刚刚学了不久的阵法知识粗略推算了一番。她发现,黑气最浓郁的地方是围场的东南一角,在那里,几乎看不到六丁六甲等护卫神将的神光。   ——看来,就是那里了。   她低头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法器符箓,又放出两只小纸人去探路,自己则使了一个障眼法遮住身形,沿着小纸人走过路线小心地混进了围场中。   进入围场不久,前方探路的小纸人就呼哧呼哧地跑了回来,短手短脚一起比划。小纸人告诉裴湘,她要找的小金龙已经骑着大马跑了,那人身上的光很亮,他们小纸人不敢靠近。   裴湘顺着小纸人指出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正好是围场东南方向,刚巧合上了之前的推算。她不再迟疑,立刻运用起缩地术,瞬间就离开了原地。   当裴湘赶到端王明钊身旁的时候,见到的情形和冥想中看到的画面几乎一模一样。   他浑身是血,右腿已断,正迷迷糊糊地靠坐在一棵大树后面,手中握着剑,看上去极为凄惨。   裴湘环视端王四周,发现没有多余的毒虫毒蛇。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比警兆中的提示画面来早了一点,有了更多的准备时间。   ——多亏没有直奔皇都或者走冤枉路,否则的话,此次要大凶大险的。   因为不知道敌对一方的能人异士何时出现,裴湘快步冲到端王面前,扫了几眼他的伤势后,就给他喂了一枚自己炼制的丹药。   灵药入喉,迷迷糊糊着的端王立刻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利剑,艰难地凝聚着视线,想要弄清楚靠近他的人是谁。   “湘、湘儿?”明钊看清裴湘的面庞后,大吃一惊。   他预想过都有哪些人会找到他,无论是敌是友,那些人里面绝对没有裴湘。   “我、我这是临死前看到的幻觉吗?湘儿,是你吗?”   “别多说话,留些力气。”裴湘声音清冷。   她摸了摸端王的腿骨:“王爷,外伤好治,只是过一会儿,应该会有旁门左道之人追过来伤害你,我来助你避险。”   这清冷干脆的语气让明钊瞬间清醒了许多。与此同时,被裴湘摁着的断腿处传来剧烈疼痛感,让他不得不清醒。   明钊目光一亮,意识到眼前的裴湘不是他濒死之时的幻想,而是真人。这姑娘真的闯入了皇家围场,想要救他脱险。   “你这是学成下山了?”明钊艰难地弯了弯嘴角,“每次见你,我都挺狼狈的,又让你看到我受伤的样子了。”   裴湘拧着眉头给端王处理了腿伤,不让伤势加剧恶化。而后也不管明钊眼中的缱绻喜悦,快速交代了一下她找过来的原因。   大体上就是,她提前得到警兆,看到了他遇险的画面,又想到之前的恩惠,她就下山了。   还有就是,她目前还没有学成,什么都是半吊子。所以,她不一定能把他平安救走,一切还得看两人的运气和敌方的能力。   “所以,王爷,为了对付一会儿会出现的那两位敌人,我得取你的心头血一滴,你愿意给我吗?”   明钊此时也收敛起心底的柔软和惊喜,认真思索起裴湘说的前因后果来。   忽然听到她需要取他的心头血,明钊先是一愣,随即苦笑着点头:   “钊相信裴姑娘。裴姑娘一向多智,此次冒险前来,想必已经有了御敌方案,钊会全力配合。”   裴湘神色慎重地点了点头,她又往明钊的嘴里塞了一颗丹药。同时不忘告诫他,他的血很重要,以后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要随意主动送人。   明钊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目光温软怅惘。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血很重要,若非如此,当初紫阳道长建议他放血给裴湘画符的时候,他也不会犹豫。   而那次的谨慎迟疑,让他错失了把这姑娘留在身边的机会。   如今,两人再次重逢,再次牵涉到了鲜血这个问题,他心里不再迟疑,却也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晚了。   “王爷,有些痛,你忍一下。”   裴湘说着话,就双指并和,化作薄刃,隔空朝着明钊的胸口一点一甩,随即,一滴圆润滚烫的心头血便浮现在半空中。   明钊只觉得心头一痛,随即眼前发黑,呼吸变得十分艰难。   裴湘一边用小玉瓶收好明钊的心头血,一边往明钊的嘴里塞药,同时语气严肃地叮嘱他:   “你这次被我取了一滴血,身体要虚弱个半年左右。这半年里,你不仅要注意调养休息,多吃药膳滋补品,还要减少房事,不能贪欢。能不动欲念就不要动欲念,王爷,养精蓄锐,忍几个月,是为了你今后更长久的正常生活。”   端王眼前发黑,耳中还要听着心上人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注意节制,饶是他心里对裴湘有万种柔情,此刻也有些咬牙切齿。   ——这是一个姑娘家随随便便说出的话吗?让你去修道,你都学了些什么?都跟谁学的?现在的道士都这么言语无忌了吗?   裴湘注意到明钊脸色泛红,呼吸微重,以为他担心自己今后的“雄风问题”,便又十分有良心地安慰了好几句。   她还顺便安利了一下自己师门秘传的固精守元汤剂。一边给明钊处理伤势一边向他保证,喝了她的汤剂,保证端王府后院的美人们个个三年抱俩,子孙繁茂。   她絮絮叨叨,多半是为了转移端王的注意力,同时也在观察附近的情况。   等她暂时稳住了端王的伤势,并且不会留下不可挽回的后遗症,便不在多说废话。她一鼓作气把端王打横抱起,送到了大树的顶端枝丫上。   “王爷,你先在这上面休息一会儿,裴湘下去御敌。你放心,即便我打不过对方,也能把他们引开顺便破掉阵法结界。到时候,你扯坏这枚符箓,救援的人就能赶来并找到你了。”   裴湘叮嘱完端王,又用符箓压制住对方的周身气息。而后,她也不等明钊回答,自己就跳到树下,抓紧时间做准备工作。   她先祭出端王的心头血,再结合蔚竹师父教给她的变化之术,眨眼间就变成了端王的模样。   这次施展的变化之术很成功,他们二人不仅外表一模一样,就连身上的气息和头顶的金光都毫无差别。无论世俗之人还是方外之人,都看不出裴湘版的端王是假冒的。   变好端王的模样后,裴湘又拿出准备好的吸引毒蛇毒虫的药粉。她把药粉撒在一些红色的液体上,掺和着微微致幻作用的无味草沫,看上去就像是端王残留在地面上的一滩滩血迹。   而后,她在掌中藏好雷符,在口里含上细针。   待她听到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后,便学着端王之前的样子,紧紧靠坐在树干前,虚弱中保持着勉强的警惕,脸上带着狠戾之色。   不一会儿的功夫,地面上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   裴湘用余光观察,发现之前在冥想中看到的那些虫蛇开始往她身边爬了。又因为她不仅没有撒上驱除虫蛇的药粉,反而在身边添加了许多吸引毒物的补品,所以,此时爬过来的虫蛇数量更多,速度也更快。   裴湘忍着头皮发麻的恶心感,静静等着驱使虫蛇之人。   又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两道灰色人影渐渐靠近,那些蛇虫瞬间变得更加精神,发出嘶嘶剌剌的声音,好似在同主人讨好表功,有像是在征求什么意见。   左边的灰衣人似乎想下达进攻的命令,但是他右侧的同伴拦住了他,这人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裴湘听不懂的话,手指着裴湘身边的“大补血渍”。   裴湘低着头,似乎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是她几次努力,都失败了。随着她的动作,身上的伤口处渗出了更多的新鲜血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诱人的甜香。   凡是有修为的人都能闻出来,这股甜香里蕴藏着珍贵的力量,绝对是增加修行的好东西。   这两人大概是觉得“端王”已经无法反抗,就没有忙着动手,而是指着端王的头顶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眼中精光闪烁,十分贪婪。   耳中听着陌生的发音,裴湘顿时恍然,怪不得会有修行之人胆敢朝着明钊出手,原来是外邦来的人物。   两人似乎很忌惮明钊,想指挥着毒虫毒蛇杀死他。但是因为裴湘不惜下重本,加大了明钊“血液”的吸引力,这两人又迟疑起来,显然是舍不得放弃这绝佳的修行宝物。   ——未来天子的血,可遇而不可求!   趁着对方心神不集中的空档,裴湘默念法咒,借着此刻的环境开始制造幻境。慢慢的,有阵阵轻雾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而说话的两人却没有发觉,他们此时都被裴湘身边的异象吸引了注意力。   在离裴湘最近的位置,一条青色纹路的三角蛇忽然竖起身体,做出即将进攻的姿态。   但奇怪的是,它要攻击的目标不是裴湘,而是后面能够驱使它的那两人。随着三角蛇的蛇信飞快吞吐伸缩,这蛇的身量渐渐变长变大,很快就从半米长短变成了三米左右的巨蛇。   刚一变化完,巨蛇就朝着其中一名灰衣人飞袭而去。   这蛇的叛变,不仅没有让灰衣人感到吃惊愤怒,反而面露喜色。显然,他们认为是端王的血充满灵气,让一条普通的蛇开了窍,想要摆脱二人的控制。   这次,贪婪战胜了谨慎,两人飞快地击杀了三角蛇后,又把端王附近那些在贪婪吸食鲜血的蛇虫剿灭。而后,他们走到了端王的身前。   当然,端王周身的金光让二人十分的难受,但是越难受,就说明他们之后获得的利益越大,这让两名灰衣人十分兴奋。   两人又短促交谈了几句,便达成了协议。   左面的灰衣人负责观望,右侧的灰衣人则吞下一枚褐色的药丸。服药之后,他慢慢越过那些抵挡排斥他的金光,阴笑着靠近了树下重伤虚弱的“端王”。   裴湘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她已经初步评估完了双方的实力,发现若是以一敌二的话,她是完全没有胜算的,所以,她必须率先击杀一人。   吞药的灰衣人弯腰靠近,手中出现了一个玉瓶和一把利刃,显然是想趁端王活着的时候取血。   重伤之人似乎察觉到了危险,挣扎着抬头,即便十分虚弱,眼神中的气势也没有减少半分。   他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而后露出一丝怜悯的冷笑。   灰衣人被这笑容弄得莫名心慌,便好奇靠近,想要听清对方临死前的遗言。   但是,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两道细微的银芒自裴湘翕动的唇间飞出,直接刺瞎了灰衣人的双眼。不待灰衣人惨叫,裴湘便接连扔出三枚雷符,全部准去无误的塞进敌人的口中。   “砰!”灰衣人化作血雾。   一人亡。   这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不待另一人反应过来,“重伤无力”的端王瞬间飞起,朝着敌人的要害迅速刺出杀招。于此同时,地面上也燃起了大火,让毒蛇毒虫陷入火海当中。   裴湘和剩余的灰衣人缠斗,这次,她没再取巧,而是沉下心,开始使出实打实的真功夫。   她在蔚竹道人手下学艺五年,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柔弱的小学徒,和外面那些成名已久的奇人异士相比,自己的力量非常稚嫩薄弱。   但说实话,这样的认知其实并不准确。   一是,她低估了自家师父的能力。她一直在崂山中学艺,不太接触外界,所以并不太清楚,自己拜的是一位什么层次的道门人物。   再有就是,她也看轻了自己的资质和努力。她能让蔚竹道长收为弟子,必然是修道的好苗子。再加上这五年来,她从来没有偷懒放松过,早就打下了夯实的基础。   最后一点,就是她接触的修行之人都是高手。   不提白锦和蔚竹两人,便是崂山上的其他道长,也都各个出色。他们每日笑呵呵的,跟着大家一起劈柴挖土担水,生活中各有各的缺点和苦恼,但是一旦放到山下来,他们都是大名鼎鼎的仙师高手,没有一个是弱者。   所以,裴湘的实力其实不错,但就像蔚竹说的那样,没有经过生死战斗和实战打磨,她掌握的力量永远都是花架子,不能真正落到实处,不能灵活贯通并转为己用。   裴湘此时和灰衣人战斗,因为一开始是她率先出手,就抢得了几分先机。但是,她很快就因为经验不足而落了下风,让对方反攻了回来。   很快,她就受伤了。   按理说,她一受伤,灰衣人就应该察觉到她不是端王了,毕竟,战斗中的伤口可以泄露很多气息。   但她之前已经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就想着既然选择了下山救人,就要把人救到底。实在拼不过敌人,还能顶着端王的样子把人引走,怎么也得让端王得到及时的救援。   所以,她从端王身上取走了一滴心头血,让自己的变化之术彻底没有了破绽,也把敌人的注意力彻底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裴湘落在下风,且战且退,渐渐远离了端王藏身的大树。   于此同时,她也没有放弃御敌进攻。   等到远离了端王藏身的地点,裴湘便放开了手脚,不再刻意模仿一位王爷的武功路数和剑法招式,而是开始动用玄门本事。   她想着师父之前的各种教导,一边挥舞这桃木剑,一边根据环境施展幻术,虚实结合,真假难辨,声东击西,一时之间,竟让修为略高的灰衣人奈何不得。   其实,这灰衣人也在怀疑,怎么这端王还会道术法诀,莫不是其他人假扮的?   可是,纵然他心底有疑惑,此刻已经被引开了,暂时脱不开身回去查看。再有就是,裴湘身上的气势威压和命格金光如此迫人,一看就是潜龙皇子,这些特质是做不了假的。   两人打斗正酣,裴湘在几次险象环生中,渐渐有所领悟。她越战越勇,手中的枯荣剑法变得更加凌厉迅疾,绵绵不绝,而辅助的幻术也越来越逼真灵动,竟让见多识广的灰衣人手忙脚乱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的打斗已经变得势均力敌,裴湘每次受伤,对方也会增加伤口。   一阵飞沙走石之后,裴湘忽然想起白锦的教导。   她不再畏惧身体上的疼痛和要害的伤害,也不再费力保护脆弱的地方,剑势一收,整个人拧身而上,朝着灰衣人的咽喉处正面扑去。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弄得灰衣人猝不及防,但他手下的攻击却不慢,没有了利剑威慑,他冷笑一声,全都力量都朝着裴湘的要害袭去……   “轰隆隆!”   “咳咳、咳咳,好悬!”   裴湘浑身血糊糊的,她从一堆蛇虫的尸体中艰难爬了起来,脸色惨白泛青,走路摇摇欲坠,她单手拄着木剑,支撑身体站稳,然后向着灰衣人倒下的地方挪去。   这人已经彻底没有了气息,胸口被完全炸出一个洞。   裴湘谨慎地检查了一番后,才安下心来。   她往嘴里塞了一把丹药,缓了缓,转头看向身后的大树。   灰衣人死亡的地点其实就是她藏端王的地方,根本没有什么把人引开后的再战斗,从那灰衣人斩杀大蛇开始,他们二人就陷入了幻境。   第一个灰衣人也不全是裴湘所杀,而是死于他自己的毒虫毒蛇之口和同伴攻击。   至于第二人,才是裴湘掌心中雷符的招呼对象。她拧身而上是真,剑招却没有收起来,生死之间,她怎么会撤剑,不过是用幻境迷惑人而已。   敌人已经全部被消灭了,裴湘把剑往腰间一挂,扭头看着折断掉的左臂。她把胳膊稍稍扶正后,勉强施展了一个固定用的法术,便不再管身上剩余的伤口了。   她走到树下,仰头看向树冠深处,正巧和端王四目相对。   裴湘咧了咧嘴,轻松一笑:“王爷,敌人没了,四周的结界也被破坏了,你把符箓撕掉吧。恕贫道没有力气再把你弄下来了,还得麻烦侍卫大哥们。”   明钊旁观了裴湘的战斗全过程,他亲眼看着她是如何受伤又如何反败为胜的。他由起先的不可置信到自豪骄傲,又由骄傲欣赏变得担忧焦急。   他看到裴湘用整条左胳膊做诱,换得了击杀第二名灰衣人的机会。   他看到她被掌中的雷符波及,同样被炸得血肉模糊。   他恨不得跳下大树,去帮裴湘杀敌。   可是,他到底忍住了。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暴露,不仅帮不了裴湘的忙,还会给她扯后腿。到时候,他们两人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湘儿、裴姑娘,你先疗伤,我这就召唤人来。”   裴湘点了点头,她现在浑身都疼,经脉内的真气所剩无几,身体确实是在强撑。但在心境上,她却感到异常轻松。   经过今天的这场战斗,她不仅还了之前欠明钊的人情,也获得了颇多的感悟。她想着,这次回山,师父肯定会表扬她的剑法和幻术的。   ——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等到端王的侍卫找过来的时候,裴湘已经处理好了身上较大的伤口,开始坐在地上恢复内息了。   “裴姑娘?”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裴湘睁眼一看,赶来的侍卫中,正好有她的老熟人,就是那位送她去崂山拜师的范姓侍卫。   “范大哥,好久不见。”裴湘起身,打了声招呼。   范姓侍卫一抱拳,来不及和裴湘过多寒暄,直接询问端王的所在。   裴湘双眸一弯,往头顶树冠方向一指:   “端王很安全,在最上面坐着呢。但是抱歉啊,范大哥,我把人送上去了,现在却没力气再弄下来了。而且,王爷他腿断了,你们往下抬人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众侍卫齐齐仰头,有些呆愣地望着坐在树顶的王爷,端王也垂头往下看,双方视线交接,一时有些静默。   “咳,王爷,属下等人来迟,请王爷责罚。”   端王板着脸坐在大树下,低头看着地上跪了一地的属下,声音毫无波澜:   “起来吧,护卫不利的事,咱们之后再说。跟来的太医在哪儿呢,先去给裴姑娘看伤,然后,咳,其他人想办法接我下去。”   “属下遵命。”   之后,就是一阵忙乱。   有人把裴湘请到一旁,给她的胳膊正骨;有人研究怎么在这荒郊野外的,把坐在大树顶上断了腿、受了伤的端王平安接下来;后赶到的御前侍卫也很忙,他们一边帮忙营救端王,一边查看现场的战斗痕迹。   总之,一个时辰后,所有人又都浩浩荡荡地移到了端王的住处。   送走皇帝陛下的內侍总管,端王坐在榻上喝药,太医给他固定腿部的骨头。   “如何?”   “王爷鸿福,此次受伤有惊无险。这骨头断裂之处似乎被简单医治过了,处理得非常及时。之后再尽心修养,不会留下隐患的。”   端王身边的人顿时面露喜色。   端王倒是没感到有什么惊喜的,因为他现在莫名地相信裴湘的本事。她之前已经说过他的伤势会无事,自然就不会留下隐患。   “裴姑娘怎么样了?”   里间走出一位中年太医,朝着端王行了一礼:   “回禀王爷,裴姑娘的左臂已经包扎好了,身上的伤口有医女帮着上药。不过……裴姑娘坚持用自己携带的药膏,不愿意用微臣的药方。”   端王点头:“都听她的。”   中年太医迟疑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讲。   端王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   这位太医连忙躬身:“裴姑娘问,王爷是否要用她配置的药膏,说是、说是师门独家秘方,可以,嗯,卖给王爷。”   这话让明钊脸色一黑,他又想起了裴湘给他推荐的那个什么固本培元的汤剂。   “王爷?”   端王深呼一口气:“给本王也用上裴姑娘的愈合药膏,然后,你去问问,她之前提到的那个汤剂,怎么卖?”   “王爷,那药膏……”   端王摆了摆手:“你去问裴姑娘吧,顺便跟她打听打听药效和服药用药的避讳。你是医者,和裴姑娘谈一谈,就知道她给出的东西怎么样了。”   “是,王爷。”   太医躬身而退,端王望了一眼被屏风隔住的里间,知道那姑娘就在里面,忽然心生愉悦,觉得整颗心都满了。   ——只是,可惜……   等端王处理完伤势,侍卫送来临时找到的轮椅,端王便挪到了轮椅上,让人推着去了书房。   今日,他在围场遇险,皇上那里也不平静。   据说誉王和诚王的住处都被围起来了,跟他们走得近的臣属也都被监控起来。他这里看似还好,其实也不过是内松外紧,不能随意进出人员。   之前,他让侍卫借着给他找轮椅的机会出去探探,却被禁军委婉地挡了回来。   ——不过,虽然不让人出去,但是轮椅却被很快地送来了,太医也来得非常及时。这说明,皇上那里对我没有什么恼意和不满,尚有慈父之心。   端王一边揣摩着皇帝陛下的态度,一边让人汇报他失踪后围场中发生的大事小情。他不敢在这种关键时刻漏掉任何消息。   第二日,裴湘觉得内息调理得不错,就打算和端王告别。   “裴姑娘,你暂时还不能离开围场。”   端王摇了摇头,朝着外面一指:“我这里暂时是出不去人的。”   裴湘微微蹙眉,她没有说什么自己有法术可以离开这样的话。若是可以的话,她并不想和帝王的命令对着干,也不想引起对方的警惕反感。   既然龙椅上的那位正处于防范状态,那她就顺着对方的意思,在这围场里安静地待几天。   “我了解了,那之后的几日,昭希就打扰王爷了。”   “昭希?裴昭希么,这是你的法名?”   “是的,贫道裴昭希。”   端王眸色微暗,他听得出来,裴湘这是在提醒他,她如今已经是修道之人了。   “裴姑娘果然冷清理智。”   裴湘微微一笑,本来就是没有缘分的事,不该给端王留有遐想的。   “对了,王爷,我冒然混进围场之事,圣上那边可会怪罪?”   “我已经替你禀明了前因后果,”端王摇头,“你冒死救我,又是方外之人,皇上那里不会多说什么的,但是估计也不会有奖赏。”   “不责怪就好,我本来就是来还人情的,何须奖赏。”   这时,门外的內侍来禀告,说是皇后娘娘派人来给端王送东西。   两人的谈话被打断,端王又恢复成往日不拘言笑的肃穆神态,不多时,一位端庄娴雅的宫装丽人进来拜见。   “原来是贾女史,母后怎么派你前来?”   贾元春郑重行礼,温声解释道:   “皇后娘娘听闻殿下遇险,昨日就想亲临看望,是陛下劝住了娘娘。陛下说,殿下受了腿伤,起坐站立都不方便,若是娘娘亲至,殿下又一向是至诚至孝的性子,肯定要行礼拜见的。若是因此而加重了伤势,反而不美。皇后娘娘听闻陛下良言,才打消了来看殿下的念头。但是娘娘一直挂怀殿下伤势,正巧,臣今晨有事奏请中宫,娘娘就吩咐臣来给殿下送东西。”   明钊微微颔首,感慨了几句父皇英明母后慈爱,又说自己不孝,连累父皇母后担忧。   贾元春再拜,表示皇后娘娘慈和贤惠,一定能理解端王殿下的赤诚孝心,也请殿下保重身体,早日康复。   两人客气了几句,贾元春在端王不耐烦之前,禀明了皇后送来的赏赐都有些什么。除了几件古玩玉器外,多是上好的药材和滋补珍品。   “劳烦母后费心了。”   端王说完话,就不再和贾元春多交谈,而是看了內侍一眼,让他把皇后娘娘的人恭敬送走。   贾元春再次优雅行礼。退出门外时,她特意用余光瞥了一眼裴湘,先是因为宫中出现如此美貌的女子而微微吃惊,而后便开始揣摩裴湘的身份。   ——并未听说端王此次出行带了王妃妾侍的,这女子是谁?看气度也不像奴婢之类的,况且,她还能和端王坐着说话。   贾元春暗自惊异,心道,从未听说端王身边还有如此佳人,此女姿容,让王府后院其他女人还有何立足之地?   她想到自己的打算,心中惴惴,但是表面上却是一篇恭谨平静,姿仪优美大方,转身离开了端王住处。   等贾元春离开了,端王不待裴湘提问,便主动说道:   “这位贾女史就是你梦中听说的那位贾元春,荣国府贾家二房的长女,前些年被选进宫里做了中宫女史。”   裴湘闻言,微微睁圆了眼睛,忍不住探身往贾元春离开的方向望去。   她这下意识的好奇动作,一下子就打破之前特意营造出来的清冷淡泊女冠形象,露出了天性中的活泼与生动,让一旁的明钊摇头失笑。 第66章   遇到了贾元春,裴湘有些好奇,但是并没有进一步接触的打算。她又和端王简单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回房间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裴湘没有再走出房门,她一直待在客房内调养身体,恢复内息,回忆并总结之前的战斗经验。   第四日,御驾离开西北围场,她趁着众人忙碌的时候,给端王留下一封告别信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走到无人处,裴湘放出纸鹤,抚了抚它的翅膀并输入了一些道家真气,使得纸鹤变得更加矫健有精神。她翻身而上,乘鹤出发。   裴湘没有直接返回崂山,而是略微偏了偏方向,朝着皇都而去。   在端王身边偶遇贾元春,这提醒了裴湘一件事,就是在入崂山修道之前,她还和警幻仙姑结着仇呢。   虽然在那场梦境之后,对方一直没有再找她的麻烦,但是凭着那次的短暂接触和她所了解的红楼剧情,裴湘大概能判断出,警幻仙姑绝对不是大度之人。   裴湘不知警幻仙姑为何没有继续出手找麻烦,但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有隐患存在,她总得做些什么防范一二。   ——她若是不再找我麻烦,就当是我小人之心了。   ——但她若是真有其它打算……   ——反正,多做些后手准备总不会错的,就当是熟悉道术的运用了。   裴湘坐在纸鹤的后背上凝神思考,揣摩着警幻会如何出手对付她。   ——直接找我?可能性极小。一则是我已经发现了她设下的幻境的弱点,不会再轻易受控制。二则,我如今也是修行之人,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警幻不会再采用对付世俗之人的手段对付我的。   ——那么,她应该会选择借力打力?   裴湘不知警幻手中有多少底牌,也不知她的势力强盛到什么程度。她此时只能从自身的角度思考问题,认真琢磨自己的处境和可能存在的软肋。   ——若说我有什么弱点能被警幻拿捏的,除了我本身的安全以外,就是身边的师长朋友了。   裴湘在距离都城几里地外的一片林子里降落,收起辛苦飞翔了一路的纸鹤,换上一身道袍,朝着都城城门的方向走去……   七天后,在圣驾即将返回都城的前夕,裴湘又乘着纸鹤离开了皇城重地。   她一路向南,走走停停,赏游青山绿水,寻访名胜古迹,同时,也尝试着驱鬼除妖替普通人解决麻烦。   期间,白锦一直没有出现,但裴湘能够感觉到,这人一直跟在她身边陪伴她。   同她看一样的风景,吃一样的美食,经历一样的市井百态与人情世故。偶尔夜宿郊外时,裴湘总能安稳睡到天亮,因为那人在替她守夜,替她驱赶虫蛇蚊蝇,替她遮风挡雨。   路过金陵城时,裴湘想起紫阳道长的道观就在附近,就想去拜访一下这位故人。   然而,当裴湘走进城里时,忽然听闻路人闲谈,说是下个月初八新帝登基,现今的皇帝陛下退位成太上皇,而继承皇位大统的,正是三皇子端王明钊。   这个消息一传进裴湘的耳畔,她就觉得脑袋中响起一阵轰鸣之声,眼前开始浮现出一幕幕陌生的景象。   裴湘揉着脑袋呻吟了一声,连忙扶住了身旁的墙壁。冰凉的石头让她有一瞬间清醒,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之后便是全身气血躁动,五脏六腑仿佛在扩张,又仿佛被压缩、被被放在沸水中滚烫翻滚。   “阿白……”   裴湘倚着墙,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似乎马上就要昏倒过去,于是她下意识地喊出了小伙伴的名字。   身后似乎传了一声叹息,那叹息中又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裴湘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心底一松。她觉得自己落在一个宽敞结实的怀抱里,不同于阿白的毛绒绒软乎乎,是非常温暖有力的臂弯。   “白锦……带我离开。”   “放心,一切有我。”   得到白锦的回复,裴湘就再也坚持不住了,她双目一闭,彻底昏倒在了白锦的怀里。   白锦小心翼翼地抱着裴湘,不敢在她身体脆弱的时候冒然动用缩地成寸之类的法术。他从袖里乾坤里找出一件长斗篷,把裴湘从头到尾抱裹起来,而后打横抱起她,朝着最近的一家客栈走去。   客栈的独立小院内,白锦在屋外布下防护阵法,而后才返回内室床边,担忧地查看裴湘此时的身体状况。   裴湘此刻浑身滚烫,双目紧闭,正在床榻上难受地翻滚,若不是白锦在床铺的边缘设下了障碍,她早就滚落到地上了。   “阿白,难受!”   裴湘含糊呓语,伸手往脑袋上揪去,好似那里有什么让她难受的东西。   白锦见此,连忙伸手阻挡,不让裴湘弄伤脑袋上新长出来的狐狸耳朵。然而,白锦刚拦住上面,裴湘又去揪身后,那里已经冒出了一小截短短的狐狸尾巴。   白锦干脆束缚住裴湘的双手,把她卡在怀中,不让她乱动。   动作受到了阻碍,昏迷中的裴湘紧皱眉头,伸腿就要踢开身旁的障碍物。白锦受了两脚后,不得不用双腿把裴湘乱蹬乱踹的双脚夹住,至此,怀中之人才稍稍安稳。   温香暖玉在怀,白锦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暧昧遐想,他现在只想找到一个方法,能让裴湘好受一些。   “这身上的温度也太烫了,别到时候记忆还没找全,就变成了一只被烤熟的狐狸了。”   他不敢对裴湘动用任何法术,也不敢给她吃药,怕扰乱了裴湘的修复进展,就只能给自己的身体降温,而后让裴湘贴着他的肌肤缓解燥热。   不知过了多久,裴湘头顶上新冒出来的两只耳朵软软地趴了下去,身后新长出来的半条尾巴也不再乱摇晃,看上去比刚开始的时候安稳了不少。   见此,白锦松了一口气,就想松开裴湘下床。   但是,当他冰凉的身体离开裴湘的时候,裴湘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她闭着眼睛一伸手,就箍住了白锦,而后,她猛地翻身下压,把让她感到非常舒服的凉冰冰压在了身下。   变化中的小狐狸发出舒服的喟叹,用滚烫绯红的脸蛋蹭了蹭白锦的胸膛,觉得狐生/人生美事不过如此……   被压倒的白锦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到裴湘用脸蛋蹭他的时候,他的表情僵了僵。随后,一丝笑意从他的眼眸中流露出来。   白锦挺满意此时的姿势,但是昏迷中的裴湘却在经历着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   “裴妹妹,你既然已经能够化形了,怎么还待在族地里?不如跟我去见见外面的天地?”   刚刚能够化成人形的二尾赤狐被族地附近路过的精怪撺掇,生出了对人类世界的好奇心。她没怎么多加考虑,就跟着新认识的朋友离开了。   “裴妹妹,你们狐族真厉害,能够获得那么多人的喜爱。你看辛家姐妹,血脉没有你纯粹,连入住狐族族地的资格都没有,但在外面却混得风生水起的。呀,他们家的女儿真幸福,有那样的如意郎君疼爱她。”   “诶,裴妹妹,你长得比那两个花妖还好看,可是却没有为你如痴如醉的书生,也没有人赋诗赞美你,真是可惜。”   “什么,裴妹妹你想回族地?为什么呀,你之前不是说,族里没有什么亲人了,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你看,其他狐妖都忙着修炼,很少关心你照顾你。可是人类就不同了,大家亲亲热热地生活在一起,几代同堂,每天都很热闹。生病了,寂寞了,就有亲人朋友关心照顾,和你之前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裴妹妹,我最近认识了一位公子,他是大家出身,为人端方有礼,还有学问,和外面那些轻浮孟浪的穷书生完全不同……可惜,他看不上我。”   “妹妹,姐姐给你做个媒吧?你觉得之前的那位公子如何?”   裴湘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她能听到外面的声音,看到外面的事物,感受到所有的一切,但是,却不能自主行动。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刚刚化为人形的小赤狐把一个虚情假意的女人当做好朋友,被对方的花言巧语诱惑,远离了清净自在的狐族族地,一头扎进充满各种欲望的人间里。   小赤狐被“好朋友”灌输了许多情情爱爱的想法,听了一个又一个才子佳人的幸福故事,早就对人间的感情充满了向往。   所以,当“好朋友”要把一位品行高洁的世家公子介绍给她的时候,她便羞答答地同意了。   而后,裴湘眼看着小赤狐彻底陷在柔情蜜意里,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给对方。   好在小赤狐一直记着,自己只有两尾,还不能和人类共赴巫山云雨,否则的话,会伤害到情郎的身体。所以,她和那位大家公子只是发乎情止乎礼,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裴湘冷眼看着,小赤狐选择的情郎倒是真心喜欢她。不管是因为她的容貌还是天真性情,总之,那个男人尚有七分真心,当然,即便有真心,裴湘也没有发现这份感情里面有多少尊重。   她从公子和小赤狐的日常对话中可以推断出,这位公子的家中是有妻子的,似乎还有妾侍。而且,他的家并不在此地,他只是回到老家暂住,为科举应试做准备。   裴湘能够推测出来的东西,小赤狐却全然没有察觉,她一心一意地陷在自己的感情里,忽略了周围的许多细节。   ——当然,以小赤狐对人间的认知,她即便发现了某些事实,大概也不会在意。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真的好,什么是虚情假意。   果然,美好的生活开始出现裂纹。   当小赤狐一再拒绝那位公子的求欢后,两人之间爆发了第一次争执。当然,主要是那位那位公子厉声审问小赤狐,是不是之前已经失了身,所以才一直支支吾吾的,不愿意委身于他。   小赤狐已经被“好朋友”灌输了许多属于人类女子的贞洁观念,此时听到公子的责问怀疑,吓的连连摇头。   最终,她为了打消对方的怀疑,说出了自己狐妖的身份,也说自己刚刚长出两尾,若是和人类男子有了男欢女爱,会让对方的寿命有碍。   这个解释让那位公子露出震惊的神色,他好似被小狐妖的真实身份吓到了。   但是据裴湘观察,那位公子应该是早就察觉到小赤狐身份有异了。毕竟,普通人家的女子如何能每日来找他,任意出入他的住处而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即便小赤狐之前有些遮掩解释,但那些理由也太过苍白脆弱。   小赤狐因为公子的反应,更加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误,她欺骗在先,怨不得公子震惊失落。   两人不欢而散,裴湘倒觉得这样挺好。   然而,就在小赤狐准备返回族地的时候,她的那位好姐妹又出现了。在得知了小赤狐和公子之间的事情后,连忙劝解安慰,经过一番“歪理邪说”的说合后,小赤狐和公子再次“和好如初”。   事情发展到这里,被迫旁观了全部过程的裴湘已经可以预料到,小赤狐的这段感情肯定会惨淡收场的。   但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段人狐恋,不仅会让小赤狐伤心,还会让她没命。   之前说了,那位公子是准备应试科考的,亲近的家人并不居住在本地,而是在都城那边。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公子都会收到一封家书。   某一日,公子接到新的家书,展开阅读后,神色就变得十分难看,又悲伤又震惊,更多的是茫然失措。   “湘儿,我爹生了重病,如今已经卧床不起。我得回去看他。”   “公子,你要离开这里?可、可你马上就要进下场考试了。”   公子有一瞬间的为难踌躇,但是他很快就露出坚定的神色:“父亲生病,我这个做儿子的,理应侍奉床前。”   接下来,公子就开始张罗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启程出发。   但是,第二封家书很快就到了公子的手中,是公子的母亲寄来的。   在信中,公子的母亲让公子不要耽搁学业,一定要在老家认真备考,她说,这也是公子父亲的意思,老人家希望能够在临终前看到儿子获取功名。   有了这封信,公子便放弃了动身返回都城的打算。但是他依旧每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也没有什么胃口。再加上他时常熬夜读书,人很快就消瘦了下去。   小赤狐把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焦急,她想了许多方法,都不能让公子展眉开怀。   于是,她又去向“好朋友”求助。那人说,一切的症结都在公子父亲的病情上,若是老人家身体康复,公子自然也就心情开阔了。   得了这个建议,小狐妖左思右想了三天,一咬牙,祭出了自己的内丹。她忍着锥心之痛把内丹分出了半颗来,然后,她把这半颗内丹做成灵药的样子,送给了公子。   小狐妖分离内丹的时候,裴湘同样疼得满头大汗。等她从疼痛中缓过神来后,那位公子已经大喜过望地接过了小赤狐的半颗内丹,一边连连道谢,一边招呼仆人快马加鞭返回都城,把灵药送到他父亲的病榻之前。   仆人带走了小赤狐内丹做成的灵药,公子也眉目舒缓,对待小赤狐更加温柔体恤。   然而好景不长,公子很快就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这次,连公子的母亲也喊他回去了。并且,在这封家书里,公子的母亲告诉公子,他送去的灵药没有什么作用,老爷服用后,病情依旧沉重。   公子一开始没有多想。但就在他担忧父亲病情的时候,前来做客的小赤狐“好朋友”不经意地提起,会不会是妖物的内丹有问题?要不怎么之前只是卧病在床,服用了内丹做成的灵药后,反而病情恶化了呢?   这看似无意的话,在公子的心底打下了烙印,他看向小赤狐的目光中开始带上了审视和猜疑。   公子还是匆忙离开了老家,小赤狐几次提出跟随,但是都被公子无声地拒绝了。   不仅是因为他怀疑那所谓的灵药有问题,还因为,他是离家读书的,如今父亲又病重,回去时身边若是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美貌女子,对他的名声十分有碍。   他是次子,本身就没有爵位家业继承,若是再没了好名声,未来岂不是毫无希望?   小赤狐哪里舍得离开公子,她见公子不打算带上她,就一直偷偷跟着,还想方设法地照顾对方的衣食住行,那公子发觉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小赤狐就开心了。   等到了都城,公子回到家中,没几日,他父亲就过世了。   小赤狐替公子难过,可是当她想要近前安慰对方的时候,发现她再也无法接近公子了。对方身上佩戴了很厉害的护身符,让小赤狐这样的狐妖无法接近。   小赤狐慌乱不已,她请求一起跟来的“好朋友”去帮她问问公子,为何要避开她?   “好朋友”一去多日,毫无音讯,就在小赤狐焦急等待的时候,她没有等来情郎,反而等来了斩妖除魔的道士……   裴湘一直陪着小赤狐经历着一切,看着她在一段感情里挣扎痛苦。   最终,小赤狐还是见到了那位公子。   她当时已经被道士重伤,勉强能够维持人形。她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对方,问他,她做错了什么?为何要如此对待她?   那公子别过眼,但是很快压制了心中不忍,冷声对小赤狐说:“是你的灵药害死了我父亲,为人子,绝对不能容忍杀父仇人逍遥于世。”   小赤狐自然否认,她说那灵药是自己的半颗内丹所制,怎么会是毒药?公子一定是误会了。   这时,那位被公子请来的道士也收了手,诧异地告知公子,若是那毒药真是妖狐自愿献出的内丹,那确实是灵丹妙药,不会让公子的父亲病情恶化。   道士的话让公子怔忪。   然而,就在事情即将出现转机之时,小赤狐的“好朋友”赶到了。她一出现,就痛斥公子的负心薄幸,质问他为何要隐瞒家中已有妻妾这件事,让她的姐妹芳心错付。若不是他欺骗在先,她的姐妹也不会心生恨意,从而走上了害人的歪路。   她这样情真意切地维护小赤狐,又是小赤狐唯一的“好朋友”,她的话,让公子和那道士信以为真。他们都认为小赤狐是因爱生恨,害死了公子的父亲。   之后,公子不再听小赤狐辩解,道士也不再手下留情。小赤狐此时才看清了所谓的‘好朋友’的真面目,她都顾不得公子原不原谅她了,只是不停地追问“好朋友”,为何如此对她?   那人被追问,才显露出真实身份,她竟然不是什么妖精出身的普通精怪,而是离恨天太虚幻境里的仙姑。   她法力高深,一扬手,就隔绝开了外面喊打喊杀的道士和公子。她亲自扶起小赤狐,依旧和她姐妹相称。   她说,她之所以要这样做,就是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够勘破情障,不再为世间的风流冤孽所惑,同她去那太虚幻境中修行,为太虚幻境的主人警幻仙姑做事。   小赤狐不为所动,那出身离恨天的仙姑便给她指出公子的种种虚伪之处。   从两人最初相识开始,到后面相处时的每一个细节,都被这仙姑分析透彻。在仙姑的口中,那原本尚有几分真心的公子变成了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虚伪之辈,绝对是个不值得真心相待之人。   小赤狐对什么离恨天不感兴趣,倒是因为这仙姑的话看清了之前的许多事情。她忽然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公子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好,也没有她认为的那样喜欢她,一切,都是假的。   环顾四周,真心相待的“朋友”想要拘捕她的魂魄,曾经的爱人想要她的性命,那个喊打喊杀的道士倒是说了一句公道话,不过此时,大概也想着如何从她的身上谋求好处。   小赤狐心中寒凉,从来没有如此刻这样思念族地里的一切,思念没有化作人形时的简单生活……   她想回家,她不想去什么离恨天,于是,小赤狐动用了传承秘法,彻彻底底地躲藏了起来。 第67章   清晨,阳光洒落,把一切都照耀得亮堂堂的。   这温暖的光亮随着轻轻柔柔的微风,疏疏朗朗地飘进静谧雅致的房间,在地面和墙壁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斑驳光影。   因为屏风和搁架的错落遮挡,舞着的光停下了追逐晨风的脚步,驻足在雕花的大木床前。而晨风则欢快飘荡,夹着草木和露水的气息,毫不客气地卷起了天青色的床幔,露出了这房间主人安眠的模样。   男人侧躺在床上,鸦青色的长发和霜色的轻薄绸衣随意地纠缠在一起,衣襟敞开,露出大半个胸膛。赤色的小狐狸团成一个毛团贴着男人的胸口,双目紧闭,呼吸平缓,睡得十分香甜。   风吹起帘幔,白锦慢慢睁开双眼。   不用特意低头查看,他便心中了然,怀中的小狐狸已经渡过了最危险脆弱的时期,此时已经重新凝聚出妖丹并长出了双尾。   “昭希,昭希,果然是世所稀有的希望,也惟愿你我能朝夕相伴……”   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抬起,先是揉了揉小狐狸的耳朵,而后,又抓起她的大尾巴撸了撸。白锦眯着眼睛感受了一番毛绒绒软乎乎的手感,忽然就理解了裴湘之前rua他时的心情。   裴湘此时已经恢复了全部记忆,又刚刚经历了身体上的重塑,正疲惫困倦得厉害,忽然受到rua毛毛的待遇,不自觉地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声。而后,她又往身旁的热源处凑了凑,熟悉的气息让她神魂安稳,睡得更熟了。   一直到晌午前后,裴湘才真正清醒过来。   她一睁眼,就看到一片白皙紧致的胸膛,她的嘴,和那片胸膛近在咫尺……   小狐狸嗖的一下睁圆了眼睛。   “醒了?”含笑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裴湘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扬起脑袋望向姿容昳丽雍容的狐族少君,当然,以她现在的姿势,只能看到男人弧线优美的下颚和滑动的喉结。   “白锦……少君?”   “昭希,睡得可好?”   裴湘发现身旁的男人没有起身的打算,躺姿也不是正经狐的躺姿,便一甩尾巴,把尾巴尖从对方的手掌中抽了出来。   而后,她往床边的方向翻滚了一圈,重新尝试着用狐狸的四肢站立走路。   “少君,我已经恢复之前的记忆了,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维护和照顾。”   有了身为狐族的记忆,裴湘马上就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比如,她为什么会觉得阿白漂亮可爱得不可思议,心中有天然的亲近感。那是因为,以她们狐族的审美观来判断,白狐少君自然是最美丽最可信的。   ——他是所有狐狸崽儿的男神!   还有就是,她此时完全弄清楚了阿白、七尾大白狐和白锦道长之间的关系,也将这三个形象合为一体。   “昭希,恭喜你,重新找回了狐族的身份。”   白锦说着话,身上白光一闪,又变作了阿白的样子。他慢慢走到裴湘的身边,用脑袋轻轻顶着她的脑袋,用尾巴缠着她的尾巴。   “欢迎回家,裴湘。”   暖意从裴湘的心底流淌到全身,她歪头蹭了蹭白锦,一双黑色的狐狸眼中,全是对族人的亲近和回归的喜悦。   两人用狐狸的形象亲昵了一会儿后,裴湘跃下床铺,重新变回人形。   白锦也跟着化作成年男子的模样。他身上之前穿着的松垮睡袍不见了,变成了一件石青色的交领束腰锦袍,看上去既正经又沉稳,和在床上时的慵懒绮丽风姿截然不同。   “去吃饭?”   “走吧。”   两人离开客栈,走在金陵城繁华喧闹的街道上。   “大家都喜气洋洋的。”   “今天是初八,新帝登基的日子。”   裴湘了然:“原来如此,我这次能够顺利恢复记忆,和我之前去围场帮助当今天子有关?”   白锦点了点头:“人族帝位交替之际,多少都会产生些机缘,你抓住了那一线生机。”   两人说着话,拐进了一间老字号的食铺。   要了一壶热茶,又点了七八道招牌菜,等到店里的伙计离开雅间,两人才重新开始交谈。   “昭希,你现在已经恢复之前的记忆了,可要找警幻报仇?”   裴湘微微颔首:“这是自然,昔日种种,我总要回报一二的。”   对于白锦早已知晓她和警幻之间的恩怨,裴湘并不感到吃惊。但她有些好奇,白锦为何会替明钊挡剑,还是以那样的一尾状态。   白锦便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他出现在扬州城里的原因,以及他发现了裴湘这个失忆族人后,是如何调查出小赤狐的过往的。   “警幻此人,实力不强,但是她的身份确实有些麻烦。她有仙籍,又有掌管风月情债的任命,我只能教训她,让她吃苦受痛,但是却不能将她彻底打压下去,更不能让她神魂俱灭。只要她的仙籍仍在,只要这世间仍有痴男怨女,她就有机会东山再起。”   这时,店里的伙计过来送茶点,白锦暂停说话,给裴湘和自己倒了两杯茶。   等到伙计离开后,白锦接着说道:   “从我调查出你的那些遭遇后,就在琢磨怎么打压警幻。我之前已经通过族里的一位长老,联系上了执掌监察之责的金甲仙卫。只等着警幻再出手做出什么越界徇私的事情,就能够借机夺了她的仙籍,让她沦为普通的情鬼之流。到时候,就可以任意处置她了。你当初受到的那些苦,都可以让警幻一一品尝一遍。”   裴湘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茶,没有马上赞同白锦的建议,反而忽然问道:   “在林府那晚,警幻让我的魂魄进入幻境,打算带我去离恨天。我逃脱之后,你是不是去教训她了?”   白锦点头。   裴湘恍然:“怪不得……她之后就没有再找我的麻烦。白锦,多谢你对我的维护,不过,我还是想亲自出手解决警幻。”   白锦似乎早就料到了裴湘的态度,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好奇:   “你想怎么做?”   “我的想法,其实和你大同小异,也是想要先解决掉警幻身上的仙籍,同时削弱她的修为,让她变成普通的妖鬼精怪。那样一来,才更容易对付她。   “不过,我不想干等着她犯错,再去抓她的漏洞,那样一来,不知要等待多久。我要主动做些事,让金甲仙卫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出手。”   白锦眉头微蹙:“昭希,我们有许多时间,我若是没有猜错的话,你要主动做到事,其实对你自己也是不利的,对不对?”   裴湘挽了挽耳边的碎发,垂眸避开了白锦担忧的目光:   “白锦,你知道警幻当初为什么要算计我吗?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的魂魄拘禁到离恨天上去?”   见裴湘岔开话题,白锦心中一沉,但他没有马上追问探究,而是顺着她的意思慢慢说道:   “据我所知,是和她的修炼有关。她在离恨天上建造了一个太虚幻境,又在太虚幻境里设立了十二司。每一司都有若干的女子魂魄帮她做事,帮她处理人间的风流冤孽。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各司的女子魂魄不再仅仅停留在离恨天中了。她们需要下凡投胎‘历劫’,成为人间薄命多情的女子,亲历风霜刀剑和爱恨痴怨。   “只有在红尘里滚过一遭后,才能‘功德圆满’返回离恨天中,继续帮警幻做事,顺便等待下一次投胎‘历劫’。”   提起警幻增加修为的方式,裴湘心生厌烦,她嘲弄地挑了挑眉,冷声说道:   “警幻手下的女子魂魄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肝肠寸断,每次都是情断泪尽而回。次数多了,焉能不伤及魂魄根基?根基一坏,修炼之路就算是断绝了。   所以,警幻手下女子魂魄众多,消散的人数也多,渐渐地,警幻就看不上普通女子的魂魄了。她为了网罗到更多的好驱使好利用的凝实魂魄,反而盯上了有修为的生灵,我是一个例子,后来的林氏黛玉也是一例。”   “这样么?你是赤狐,那林黛玉是绛珠仙草。据说她化成人形后,一直徘徊在离恨天外,后来不知怎么就有了还泪报恩之说。她接受了警幻的建议,跟着离恨天里那一干的风流冤家和赤霞宫的神瑛侍者下凡,经历幻缘。”   白锦神色冷凝,他虽然不知裴湘如何得知警幻的心思打算,但是,他已经相信了她的分析。   白锦的信任态度,消融了裴湘眉目间的锋锐森寒,她朝着他微微弯了弯粉唇,缓和了声音:   “我原本也是不太清楚的。但是恢复了记忆之后,我再仔细回想之前的那段经历,就慢慢弄明白了警幻的几分心思。   “大概是因为,嗯,之前的小赤狐太过天真好骗,对方在劝说小赤狐跟她去离恨天的时候,透露出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当初的小赤狐没理会那些隐藏的细节,只是一心一意关注感情之事。但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了,便从中推敲出不少隐晦的真相。”   这时,之前点的菜品被送到了雅间,二人暂时停下交谈,细嚼慢咽地品尝着这家店铺的招牌菜。   过了一会儿,白锦重新开口问道:   “昭希,你弄明白了警幻盯着你的原因,但是,这和你要亲自动手报仇有多大关系?你还没有说清楚,你心中的想法为何?是不是朝着两败俱伤的方向发展的?”   裴湘眨了眨眼,又夹了两口菜,之后,才慢吞吞地说道:   “我不是故意岔开话题的。我特意解释了警幻盯上我和绛珠仙草的原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何事?”   “那个,你替我出手教训警幻后,她算计我的事情就算是暴露了。而我又在失忆的时候,误打误撞地破坏了她的另一个安排,让林家和当今搭上了关系。所以,警幻现在应该是十分警觉谨慎的,短时间内,她应该不会再做一些能让人抓住把柄的坏事。”   白锦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对于凡人的魂魄,警幻若想收入离恨天太虚幻境,几乎不用多花费心思,所以,她根本不会在这方面犯错,也不值得。只有在哄骗修行者的魂魄的时候,警幻才会使用一些下作的手段,对吗?”   “我是这么想的,”裴湘坐直了身体,“所以,我若是不主动出手的话,报仇的期限就会遥遥无期。而她那种人,绝对不是不记仇的。我可不想让这样的敌人一直逍遥在外,不知什么时候就被算计一通。”   白锦十分赞成裴湘对付敌人的态度。   “既如此,咱们就主动设套,让她犯错。放心,有我在呢,昭希,我不会让你再遭受危险的。”   裴湘连忙摇头,态度十分坚持:“少君,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独自解决就好。您不仅是我的朋友,还是咱们狐族的少君,一举一动都该谨慎。”   这话让白锦动作一顿,他慢慢敛起眼中的清浅笑意,浓密的眼睫微微垂下,刚刚还光彩照人的俊美男人,肉眼可见地变得神色黯然。   “独自解决?朋友?昭希,我们同床共枕多日,你那样对我之后,还只把我当朋友吗?”   裴湘眨了眨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了刚刚醒来时看到的旖旎“风景”,她忽然对自己的节操产生了怀疑。   ——莫非在昏迷期间,我对白锦做了什么?   “你、咱们是狐狸精啊,白锦,狐狸精又不是人类,所以,即便挨挨蹭蹭的,嗯,就算搂搂抱抱的,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白锦立刻给自己正名:“我是正经狐狸!昭希。而且,昭希,你现在已经恢复全部的记忆了,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之前的那些顾忌已经都解开了。所以,你愿不愿意答应我的追求?”   裴湘这次没有避开白锦的目光,她沉默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   “白锦,抱歉,我这次依旧要拒绝你。并且,我不希望你继续把时间精力浪费在我的身上了。我是、我是真的不能和你在一起的。”   白锦察觉到了裴湘语气中的认真和决绝,心中十分不解。   这次不同于五年前,那时候,他能够感觉得到,裴湘的犹豫不决中是带着希冀的。   她喜欢他,但是因为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疑惑,她始终不能下定决心,不能信任他的感情。当然,他当时也有顾忌,所以,就默认了两人之间的微妙距离。   可是如今,两人之间的所有谜团都已经解开了,身份也明朗起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裴湘不仅拒绝了他,还打算掐断之后的所有机会和可能。   “昭希,你千万别告诉我,你恢复了记忆后,还想着之前的那个人类。”   “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裴湘挑眉。   “你当然不是那种人,你是最聪明的狐狸,我知道。可是,除了这个荒谬的原因,我想不出你为何要拒绝我。”   裴湘叹了一口气:“白锦,从我醒过来以后,我就感应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虽然重新凝聚了妖丹,长出了两尾,但是,我未来的修为也就这样了。最多……能长出第三条尾巴而已,之后,修为就再无增长的可能了。”   “啪嗒”一声,白锦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茶杯。   “怎么可能?”   “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白锦,我的寿命,最多还能延长一百多年,那之后,在四尾生出并降下雷劫之前,我就该离开了。”   “狐族传承中,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记载!”   裴湘勉强微笑:“施展过这个传承秘术的族人先辈们,总共就只有三位成功恢复了记忆。但是,他们在碎丹之前都是四尾以上的大妖,而我,是第一个成功的二尾小妖。”   白锦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裴湘不会拿这样的事骗他。   “……肯定会有办法的……肯定能解决这个桎梏!小湘,小湘,实在不行,咱们签订共生的契约,我把我的寿命分给你,这么一来,肯定能活得很长久的。”   裴湘摇了摇头,若是其他的狐妖,也许还有渺茫的生机,但是于她而言,却是没有什么作用的。   她本就是异世之魂,是在小赤狐的魂魄彻底消散之后穿越而来的,所以,严格来讲,小赤狐施展的传承秘法并没有成功,最终还是失败了。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在记忆恢复之前,就已经死亡了,和她之前的许多同族前辈一样,没有成功闯过来。   而裴湘的到来,其实算是作弊的,能够重新凝丹已然是最大的幸运,其他的,就不能奢求了。   “白锦,我是什么性格,你该了解的,若是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我心里明白的,即便我想尽办法挣扎着长出第四尾,也会在雷劫下灰飞烟灭的。”   白锦闭了闭眼,良久,他重新睁眼,眸色深深地凝视着裴湘:   “小湘,你拒绝和我在一起,是因为寿命的原因吗?你觉得自己只能存活一百余年,而我生命漫长,所以,你干脆就不打算开启这份感情了,对吗?”   裴湘轻轻点头,眼中有不舍,但也十分清明,她放弃的决心很坚决。   “那你知道吗?”白锦声音微哑:“在你没有恢复记忆之前,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即便你一直是凡人身份,即便只有几十年甚至更短的时光,我也要和你在一起。我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裴湘眼中的坚决产生了裂痕,她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神色怔忪而讶然。   白锦重新倒了一杯茶:“你看,你现在又多出来了几十年甚至一百年的时光,这岂不是我的幸运?你怎么能因为这个理由就拒绝我?”   “我、我没有想到……我以为……谢谢你,白锦。”   “别道谢,也别说抱歉之类的话,你只要答应我就好了。”   裴湘迟疑地咬了咬嘴唇:“那咱们,嗯,在一起试一试,就是单纯地在一起,别承诺什么,百余年的时光,对你来说,实在是太短暂了。”   白锦摇了摇头,把心底的怅惘怜惜深深埋藏起来,脸上露出舒朗轻快的微笑:   “我说过的,我是正经狐狸。我想和你好,就正正经经地好。小湘,你要是同意跟我在一起了,我就立刻传讯给族里,让他们准备成婚的东西。少君娶妻,怎么隆重都不为过的。”   虽然两人之间的氛围仍然有些伤感凝重,但是白锦这一句“正经狐狸”还是逗得裴湘莞尔一笑。   白锦看她笑了,便接着劝说:   “而且,小湘,你实在不必替我担忧什么。咱们都是修炼之辈,除了感情一事,生命中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时间,从来都是不够用的。   “将来……即便只剩下我一个了,我还可以把所有的精力用在修炼上,争取早日长出九尾,真正飞升上界。说不定到了上界,还有更漂亮更聪明的狐狸精在等着我呢,小湘,我肯定能把未来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裴湘故意鼓了鼓脸颊:“肯定不存在比我更聪明更漂亮的了,即便有,也不一定能看上你的。”   “所以呀,你还是得答应我。咱们在一起了,我就有一百年的幸运时间,是和最聪明最漂亮的狐狸精在一起的,是我赚到了。你若是拒绝我,我大概就会一直形单影只,从来没有和最漂亮最聪明的狐狸精生活在一起的经历。将来,我的回忆里全是修炼修炼再修炼,那岂不是无聊得很,也吃亏得很。”   白锦的话撞击开了裴湘的心扉,她歪头想了想,正要说话,就觉得眼前有黑影笼罩下来,而后,唇上就有了软软的触感……   这顿午饭足足吃了一个半时辰。   在店里的伙计给他们的雅间添了五次茶水后,这两人才结账离开。   来的时候,两人是并肩而行的,回去的时候,则是手牵着手。   “诶,小湘,你之前还没有说,要怎么对付警幻呢?”   “我打算去都城,从皇家着手。”   白锦微微加重了十指相扣的力气:   “修行之人和皇室的接触有种种忌讳,若是不想自毁前程,还是谨慎为上。”   “我知道,入门的第一个月,师父他老人家就和我说过了,”裴湘笑睨了白锦一眼,“不是你撺掇的吗?那时候,你发现当今的侍卫一直守在崂山山脚下,怕我感动,就让师父给我说了不少可怕的例子。”   “那你这次……”   “我会注意不彻底越界的。况且,我将来是没有雷劫可渡的,并不是特别担心后续的麻烦。白锦,有时候劣势利用好了,同样能带来好处的。”   白锦声音低沉:“我更希望你没有任何劣势。”   裴湘摇了摇他的手,两人便略过了沉重的话题。   “小湘,我知道你总有自己的主意,我不干涉你报仇的事,但你也别把我排除在外,我这个少君,能做的事情很多。若是不知道你的遭遇便罢了,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警幻算计你的经过,于公于私,我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裴湘嫣然一笑:“我知道的,需要你的时候,我不会客气的。不过,杀鸡焉用宰牛刀,警幻么,我自己来,心里面才痛快。”   “你打算先做什么?”   “先去看看小赤狐的那位公子如何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小赤狐依旧貌美如花,那位公子大概已经变老变丑了,诶,他本来就不是很英俊的。”   “看他做什么?”   “总要弄明白,当初的那半颗内丹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的,他父亲那样位高权重的身份,警幻是不敢换掉内丹或者下毒害死对方的,所以,内丹之事,肯定别有隐情。”   白锦之前就调查过小赤狐的过往,他连警幻在其中的推波助澜都查出来了,自然也查到了那位公子的姓名家世。   忍了忍,白锦还是没忍住,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你当初的眼光……怎么那样差劲?竟然看上了贾政那样的男人,不说性格才学如何,单说他的脸……哎!” 第68章   若是想要调查当年之事,就得从当年的故人身上查起。   裴湘和白锦此时身在金陵城,不必舍近求远,眼前儿就有一个人可以让二人询问调查。   “当年,连夜护送那半颗妖丹北上皇都的人,是贾政的心腹长随。这人姓李,没有什么特殊的才干,也不善于逢迎巴结。但他能够安安稳稳地待在贾政的身边,不被贾府其他奴才挤兑走,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有个好干娘。”   白锦之前调查小赤狐的过往的时候,一直把重点放在了引诱小赤狐离开族地的罪魁祸首身上,进而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查出了警幻的存在。   当初,他并没有太在意人类之间的细微纠葛,只是在确定了那位公子的身份后,就撂下不管了。白锦准备等小赤狐恢复记忆后,让她自己出手解决曾经的恩怨。   如今,小赤狐于他而言已经不是普通的族中小辈,而是心爱之人。所以,他自然关心当年的所有细节,关心她被人类冤枉的始末,想要弄清楚某些人类在整件事中的角色和立场。   “这人的干娘是谁?”   “是贾府史老太君倚重的心腹嬷嬷,姓赖。”   “史老太君?贾政的母亲……”   白锦灵慧,自然一点就通,他马上就抓住了裴湘的思路:   “你猜测,给妖丹做手脚的人,是贾政的母亲?”   “她有这个能力,”裴湘语气清浅,眸色却渐浓,“我不知她和贾政父亲之间的感情如何,所以,此刻也只能稍稍推断一下。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还要仔细调查。”   说着话,两人一起出现在了当年之人的面前。   “你们是谁?”正准备就寝的李孝山看到屋内忽然出现的两个人,惊得大喝一声。   裴湘抬手,一道流光闪过,刚刚还面露惊恐的李孝山瞬间安静了下来。他慢慢闭上双眼,迷迷瞪瞪地站了一会儿,而后转身坐在了床边。   “李孝山,可还记得当年护送灵丹之事?”   “送药?”   “国公爷病重,二老爷当时在金陵老家读书,他让你往都城送过一枚灵丹,还记得吗?”   经过裴湘的提醒,李孝山脑中的记忆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无需裴湘多加询问,就开始叙述当年送药的细节。   他讲了自己日夜不停赶路的辛苦,讲了自己生怕弄丢灵丹被罚的忐忑,讲了他终于平安抵达都中贾府后的放松。   “你把灵丹送到国公爷的病床前了?亲眼看着国公爷服用的?”   “没、没有。”李孝山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我从角门进府,正巧碰到了我干娘。我干娘问我,不在金陵老家伺候二少爷读书,跑回来做什么?我就和我干娘小声讲了灵丹之事。我干娘立刻就说,灵丹之事不宜让人知道,而且事关重大,让我先去回禀太太。我就跟着干娘去见了太太,然后,把灵丹亲自交到了太太的手中。”   裴湘挑眉:“所以,你并没有看到国公爷服下灵丹,对吗?”   “对,不过太太接过灵丹后,马上就去探望国公爷了。干娘也说我立了大功,将来等国公爷病愈了,就奖赏我。可惜,国公爷到底没有挺过来……”   询问到这里,裴湘心中的猜测更加笃定了几分,便问了另一个问题:   “李孝山,国公爷去世后,二少爷在府中守孝,你被打发到金陵看守贾家祖业,还当上了管事。可你这好日子没过几天,怎么就成了溺死鬼了?”   被点破了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刚刚还有问必答的李孝山忽然变得焦躁激动起来。   他紧闭的双眼慢慢留出两道血泪,用鬼气幻化出的房间卧具等摆设慢慢消失,他的四周开始涌出水草和黑色的湖水。   “对呀,对呀,我刚刚当上管事,我的小儿子刚满月,我怎么就死了……是了是了,是有人推我的,他们说恭喜我当上了管事,要……请我喝酒,然后呢?然后呢?呀,我、我喝多了,但是我想回家看我儿子……我就走啊走……”   李孝山说着说着,周身阴气翻涌,声音变得嘶哑凄厉:   “有人推我!有人推我!是谁?谁推我……啊啊啊啊啊……干娘,干娘,你为什么害我?你不是来喝小宝的满月酒的吗?为什么要害我?”   眼见着李孝山的魂魄开始变得不稳,裴湘连忙掷出清心安魂的符箓,让这个在湖边徘徊多年的溺死鬼安静下来。   “白锦,你稍等我一下,我先把李孝山的魂魄收服起来,不让他在这湖边引诱过往的无辜路人当替死鬼。”   “你要把他带到皇都去?”   “对,让李孝山和赖嬷嬷对峙,咱们估计能听到不少真相。”   裴湘按照蔚竹道人教导她的法术,将鬼魂李孝山收进了一枚刻着咒文的玉瓶当中。而后,她才和白锦离开了阴冷寒凉的湖边。   “妖丹被交给了史太君,并未直接送到病人床前。”   “李孝山说,他是被赖嬷嬷害死的,可见是有人做贼心虚了。”   五日后,裴湘和白锦抵达都城郊外。两人自纸鹤的背上下来,稍稍模糊了外貌后,便随着进城的人流走进巍峨的城门。   傍晚,赖嬷嬷从贾府回来,她年事已高,又侍奉了老太君半日,此时觉得十分疲惫,更没有多少胃口吃晚饭。她将屋内服侍的丫鬟婆子打发出去,独自一人歪在软塌上闭目养神。   暖香袅袅,被褥松软,赖嬷嬷很快就昏昏欲睡了。   正在她意识模糊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在一声一声地呼唤她。   那声音忽远忽近,仿佛就在她耳边低述,又仿佛远在天边。睡意上涌的赖嬷嬷感到稍许的烦躁,胸中忽然生出一股怒气。有多少年了,再没有人敢打扰她休息,这是哪个没有眼色的小子,这么吵吵嚷嚷的?   赖嬷嬷正烦躁着,就见她的干儿子李孝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干娘,儿子跟您问安哩!许久未见,您老人家精神头儿还好,身子骨儿还硬朗?我哥我嫂子他们都怎么样了?尚荣侄儿如今是不是越发出息了?给您老挣了一个诰命没有?”   看到来人是许久不见的干儿子李孝山,赖嬷嬷只觉得脑中一阵迷糊。而后,她暂时压住了心中的烦躁怒意,十分惊讶地问道:   “孝山,我儿,你不是在金陵吗?怎么忽然来都城看望干娘了?”   “是老太君打发人喊儿子回来的,干娘,儿子一回来就先来拜见您老了,还没来得及进那府里叩头呢。”   听闻李孝山首先来看望自己,赖嬷嬷心中满意,但是嘴里仍假意训斥他:   “胡闹,主子召唤你,你小子也敢耽误时间,还不快去府里,看我这老婆子作甚?”   李孝山立刻露出惴惴不安的表情,一如多年前的老实胆小:   “干娘,我怕遇见二老爷。若是二老爷问起,我是不是亲眼看着国公爷服下灵丹的,我该怎么说啊?您当年不是说,让我不要多嘴多舌吗?”   听到李孝山提起“灵丹”二字,赖嬷嬷先是疑惑,忽而,往事历历在目,她看向李孝山的眼神多了一丝怜悯:   “我儿,二老爷若是问起,你就说老太君已经给国公爷服药了,这有什么值得迟疑的?你不是看着老太君拿药去探望国公爷的吗?”   “可是、可是,我没看到国公爷亲自吃下去啊?”   “真真是孩子话,灵丹都送进去了,还能不给国公爷服用?你小子整日里呆头呆脑的,都想些什么呢?”   赖嬷嬷笑得敷衍,跪在她脚边的李孝山却忽然站起身,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赖嬷嬷:   “干娘,我每天都在想,你为什么要把我推到湖里面呢?那湖水多冷啊,那水草缠得儿子上不来气。干娘,儿子的小宝刚满月呢,儿子却回不去家了,只能每日每日地徘徊在那湖里。干娘,既然你这么疼儿子,不如来陪儿子吧……”   李孝山的话仿佛忽然点醒了赖嬷嬷的神智,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记起来了!这干儿子李孝山早就死了,还是被她亲自推到湖里面淹死的,如何能来府里看望她?   随着赖嬷嬷清醒,眼前的李孝山也慢慢变了模样,他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脸色惨白浮肿,脖子上还缠着一条条带着腥气的褐色水草。   这分明就是厉鬼来索命了!   赖嬷嬷顿时吓得瑟瑟发抖……   几番恐吓,再加上水鬼用赖家人的性命威胁,赖嬷嬷很快就交代出了她所知道的一切。   据那赖嬷嬷所说,贾政的父亲,也就是荣国公贾代善卧病在床的时候,查出了妻子史氏做过的一些事情,让他感到极其的失望痛恨。   念在两个儿子和最疼爱的女儿都是史氏所出,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替史氏把错事掩盖了。但是,他却不准备放任妻子继续安享富贵,在他去世之后做个说一不二的老夫人,他打算让史氏返回金陵老家,吃斋念佛忏悔余生。   然而,他的这个打算被史氏提前察觉了。   史氏连忙和心腹赖嬷嬷偷偷商讨,她们该如何自救。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在金陵读书的二儿子竟然打发人送来了一颗救命的灵丹妙药,说是只要服用了此丹丸,贾代善就能转危为安,渐渐康复。   这简直是给史氏岌岌可危的处境雪上加霜,所以,她一听到赖嬷嬷的密报,就连忙亲自出面,笑呵呵地截留下了小赤狐的半颗灵丹。   她倒是没有想借着那灵丹做什么坏事嫁祸于人。   因为在史氏看来,灵丹是二儿子的一片孝心,若是贾代善服用灵丹后出了事,将来再传出些风言风语的,对儿子的名声不好听。   于是,她当着李孝山的面把药拿进屋内后,转手就把药藏了起来,压根就没有多提一句。   至于到了后来,贾代善病情忽然加重,甚至在最后几日,他躺在床上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里面有没有史氏的额外手笔,赖嬷嬷也不清楚。   她只是和李孝山的鬼魂求饶说,要杀他灭口的人是史老太君,和她赖嬷嬷没有多大干系。她当初也是被逼着奉命行事的,否则的话,作为同样知道灵丹一事的人,她也讨不了好。   那赖嬷嬷声泪俱下,指天发誓地告诉李孝山,她这些年是如何细心照顾李孝山的父母妻儿的,能给的富贵她都给了,绝对没有让他的家人吃苦受累。   但水鬼李孝山并不会因为赖嬷嬷的几句狡辩之词就忘了自己的仇恨,他感到裴湘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便直接扑到了赖嬷嬷的身上……   等到裴湘再次将水鬼收回到玉瓶中的时候,那赖嬷嬷已经脸色青白地委顿在地上了,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就和死人一样。   不过,即便没有被厉鬼夺命,她的身体也彻底垮了下来,等待她的,不过是几日阳寿而已。   “直接杀害你的凶手已经受到了惩罚,还有一个幕后真凶,你还想要报复吗?”   “求道长怜悯成全。”   “赖嬷嬷好对付,但是那史太君却难以接近。贾府如今还悬挂着国公府的匾额,自有祖先庇佑和门神护持,你一个普普通通的水鬼,是无法接近那里的。”   李孝山当鬼多年,自然不再像生前那样木讷老实,要不然也不会生出了寻找替死鬼的狠毒心思。   在裴湘找到他之前,他已经在试图引诱无辜的路人溺水了。   所以,他在听到裴湘的话后,连忙做出叩拜的姿势:   “求道长怜悯,只要能报仇雪恨,小的但凭驱使!道长,小的资质愚钝,但是尚有几分阴气,还悟得了一些变化之术,您若是有什么不方便出手的,只要吩咐小的,小的一定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裴湘摇了摇头:“我不想驱使你做什么坏事,只是要告诉你,你若是坚持去找史氏报仇,我可以送你进贾府。但是,进去之后,你的魂魄就得削弱几分,而那史氏身上还有朝廷封赏的诰命,你若是想要伤害她,最终肯定要魂飞魄散的。”   这话让水鬼李孝山迟疑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魂飞魄散?那、那小人是不是就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了?”   裴湘点头。   水鬼又问:“那我能把史氏伤害到何种程度?”   裴湘想了想:“大病一场,减寿三年。”   水鬼咬牙:“上苍何其不公!”   裴湘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其实,她也觉得这个神神道道又等级森严的世道挺让人无奈的。   “你且先考虑一下,明日此时给我答复,若是不想继续报仇了,我就送你去轮回,到时候功过奖惩,今生来世如何,自有道理。”   交代完,裴湘便不再理睬水鬼李孝山,转头同身旁的白锦说起话来:   “贾政爱惜名声,不愿意让身边的人知晓,他和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美貌女子来往。众多随从家仆中,唯有老实寡言的李孝山知晓些内情,所以,这送灵丹之事也落在了李孝山的身上,其余人都不知情。等李孝山到了贾府,又被赖嬷嬷直接领着见了史氏,于是,从始至终真正知晓灵丹之事的人,也就是这几人而已。”   白锦牵起裴湘的手,和她并肩走在夜晚的石板路上。   “现在,咱们搞明白了,贾政的父亲并没有服用那半颗妖丹,而是自然或者,嗯,疑是被害而亡。那么,咱们就去解决下一个疑惑,就是贾政为何会认为,是灵丹有毒害死了贾代善。”   “这个问题呀,”裴湘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估计,咱们得去问问史氏和贾政本人了。”   两人说着话,就朝着峥嵘轩峻的贾府里走去。   在贾府门外,两人遇到了门神阻拦,但是,当门神甲卫看到白锦之后,都变得客气了许多。   白锦负手而立,简单地解释了几句这府上之人和他们狐族小辈之间的恩怨。他言道,此番带着受害者亲自过来调查,到时候孰是孰非自有计较,若是执意阻拦,就不要怪他不客气了。   裴湘跟在白锦身旁,看着这些门神温顺地让开道路,没有多加询问就放她和白锦进入,忽然有了一种狐假狐威的奇妙感觉。   白锦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裴湘立刻奉上赞美之词:“果然还是少君威武,若是我独自前来的话,说不定要多花费一些功夫,才能混进这府中来。如今这样,却是节省了不少力气和时间。”   “我可不愿意你在调查过往恩怨这种事上花费过多的心思。咱们速战速决,然后再研究一下如何解决警幻那厮,之后,我带你回家成婚,那才是最重要的事。”   想到小赤狐施展传承秘法前的遗憾和怀念,裴湘重重地嗯了一声,攥紧了白锦的手:   “咱们尽快回族地,我想念那里的草地和山泉了。”   “好,我的洞府前有一泓清泉,水质清甜。那泉水四周草木繁盛,清幽静谧,绝对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   裴湘目露向往,同时开始考虑要不要带些礼物给曾经的左邻右舍,以及一起玩耍过的同伴。   想到礼物,裴湘忽然记起了自家出门赴宴的师父……   “白锦,我恢复记忆的事,你跟我师父说过吗?”   “……一会儿办完事就联系他!”   “好吧,”裴湘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睛:“我也得和师父联络一下,哈哈,说到回家晒太阳,我差点忘了,我还没出师呢。”   ——学,还是要继续上的!   两人闲聊了几句,就找到了史太君的位置。   裴湘这次没有再放水鬼李孝山出来,而是直接在史太君的房间四周摆上阵法。然后,她亲身上阵,幻化成荣国公贾代善的模样,和史太君对峙。   其实,她并不知道贾代善是如何模样,但是蔚竹道人教给她的幻阵十分高明,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只要她给史太君一些暗示,老太太自然就觉得裴湘是已逝夫君的样貌。   因为先审问了赖嬷嬷,裴湘对史太君的一些隐秘往事十分清楚。而她又深谙谈话技巧,不过三两句正中要害的喝问诘责,就让史太君深信不疑,床边这个一身冷肃气势的男人就是丈夫的魂魄。   这人在去世多年之后,不知得了什么机缘,跑到阳间来质问她。   这夫妻二人相处多年,不提贾代善如何,史氏对这个丈夫是有一肚子的怨言。否则的话,当年也不会连犹豫也没有,直接扣下了儿子送来的灵丹妙药,眼睁睁地看着老头子病情加重,最后一命呜呼。   史太君作为主持中馈的大家主母,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和她的心腹赖嬷嬷相比,心志尤为坚韧冷静。   这样的人物,绝对不是一两个厉鬼或者几声喝问就能让她服软的,再加上她有朝廷诰命在身,裴湘目前的手段根本无法迷惑她的心智,所以,这是一场硬仗。   当然,裴湘也没有打算如同审问水鬼李孝山和赖嬷嬷那样,非得让贾母吓得两股战战,而后把什么都交代明白。   她只是想知道,当年贾代善病重身死的那段日子里,贾政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裴湘扮演着荣国公,埋怨贾母这些年偏心二房,致使贾府长幼无序,尊卑不明,这简直就是乱家衰败的根源。   她又表现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二子贾政迂腐虚伪,满嘴的仁义道德和礼义廉耻,却窃据荣国府正院多年,简直是不孝不悌之极。   史太君见死鬼丈夫痛骂二儿子,一力维护贪花好色的老大,不知怎么,就被勾起了压在心底多年的不满和委屈。再加上她养尊处优多年,当惯了这府里说一不二的“老祖宗”,哪里还有当年的忍耐性子,便和裴湘版的贾代善鬼魂争吵起来。   在争吵中,她说出了贾政当年为父献药的事。   她嘲笑贾代善糊涂,竟然认为二儿子不孝虚伪。   事实却是,贾政当年求得灵丹妙药后,未曾留为己用,而是立刻派遣仆人快马加鞭地送回来。而他看重的长子,那时候还在书房里偷亲丫鬟呢,谁孝顺谁不孝顺,他贾代善从来就看不清楚。   灵丹之事说出来后,裴湘版的贾代善并未露出吃惊的表情。他此时已经不是凡人,自然“应该”知道许多生前不知道的事情。   “呵,孝顺,你怎么不问问老二的灵丹是怎么得来的?我可真不敢接受他的孝心!多亏了你把灵丹截留下来,还让我多活了几日。要不然,呵,老二就得彻底担上一个毒死父亲的罪名。”   听到亡夫直接说起自己藏匿起灵丹之事,史太君先是一惊,随后便恍然。   她心想果然如此,这人死了之后,就能知道不少生前不知道的东西。有了这个想法认知,史太君的气势便弱了三分,说到底,她还是忌惮鬼神之说的。   “老爷你怎么还真的怪罪上老二了?”   史太君一旦心生忌惮,态度就稍稍软了下来:   “我是不清楚政儿从何处得来的宝贝,但是,那孩子对你的心从来不差。我自己也验看过那灵丹,一打开封口,满室的清香,那药丸上还有光晕。仅仅闻上一口药香,我就觉得身体康健了三分,你若是真的服用了,肯定能痊愈的。”   裴湘见说到了关键处,反而不敢多说话,生怕露出破绽,便冷冷一笑,眼神中带着痛惜和悔恨,做足了姿态。   果然,她此时不说话,反而让史太君说出了更多的实话:   “你是不是因为珠儿的死,就觉得那药有问题,认为政儿当初是想害你?”   这话让裴湘眉心一跳。   “你啊,你们贾家就讲究棍棒之下出孝子,对自己的儿子,从来都像仇人似的。你当初是那样,如今变成鬼了,也依旧如此。政儿长大了,脾气竟然随了你,对儿子非打即骂,从来不说一句软话,珠儿,珠儿就是被他生生逼死的。   “那是我的大孙子啊,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便把珍藏了许多年的灵丹拿了出来。可是,那灵丹已经没有当初的清香和光晕了,我猜是时间久了失了药效,或者,是珠儿没有福气,神仙不让我救珠儿。   “可是那时候,太医们束手无策,都让准备后事了,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硬着头皮偷偷给珠儿服下了那丹药,没想到,那丹药失了药效之后,反而有了毒性,竟然马上就绝了珠儿的性命。”   史太君说到这里,想到贾代善的鬼魂刚一出现的时候,一直说她害得家族衰败,让家族后继无人,便忍不住多联想了几分,认为对方是在痛惜贾珠的早逝。   “老爷,你是不是因为珠儿的死,怨怪上了我和政儿?可是,我们是真的没有坏心呀。当初,政儿把药送来的时候,那药是好的,我给珠儿服用的时候,珠儿已经是没有多少时日了。老爷,珠儿是我的亲孙子,政儿的长子,谁会想害他呢?”   史太君说到贾珠的早逝,心中痛惜,便忍不住说了许多往事。   她说贾珠自幼聪明好学,规矩守礼,十四岁就进学,俨然是贾家的希望。然而,谁能想到他福薄如此,竟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她又说了贾珠的身体是怎么慢慢衰弱下来的,怎么到处求医问药,一直到了那一日,她给长孙服下了儿子求来的灵丹,没想到,却成了催命符……   裴湘听到这里,猛然意识到,贾珠服药去世的那日,正是小舞娘无声无息死亡的时间。   她心中忽然生出明悟,知道自己找到了原身死亡的直接原因。   原身在睡眠中悄然而逝,是不是感觉到了她那半颗妖丹终于被使用了,自己从头到尾都是被冤枉的?   或者,她在冥冥之中感应到,当初冤枉她的人终于自食恶果,给至亲之人服用了已经变质的妖丹;   亦或者是,她的委屈、怨恨和不解,都随着那半颗妖丹的消失,也跟着消散了?   裴湘理不清那半颗妖丹同施展了传承秘法后的小赤狐有什么特殊联系,但是,贾珠服用妖丹死亡的日子,确实就是她醒来后遇见画皮鬼的那个夜晚。   裴湘心思飞转,但她很快就压下了诸多想法,骤然打断了史太君的哭诉,直接问道:   “史氏,你说你和老二并不知道那丹药有毒,那怎么……老二在我的灵堂前是那副样子?”   裴湘没有细说贾政是哪副样子,但是史太君马上就觉得,自己明白了亡夫话中所指。脸上顿时多了两份惭色愧疚:   “老二回来时问过我,为何你服药后还未见好?我就告诉他,所谓的灵丹妙药不一定是真的,也可能是那山野道士之流欺他年轻识浅,用假药骗钱呢。”   “只是这样?”   “我原本只是随便敷衍几句的,但是,不知政儿又在外面听了什么谗言,就觉得那药其实是有毒的,觉得自己被人骗了,又间接害了你,于是一直郁郁寡欢。   “后来,我发现,他开始和一些道士走得近了,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等到出了孝期,他又不寻仙问道了,重新研读起经济学问来,我就没有多加过问。我估摸着,他那段时间是想找道士验证验证,给你寻的丹药到底有没有用。   “老爷,你埋怨我这些年越来越偏袒老二,这里面的缘由,哎,未尝没有我隐瞒下灵丹的缘故。因为这件事,我总觉得对政儿愧疚。”   听到这里,裴湘觉得无需再多询问了。   很明显,贾政被母亲敷衍后,心中就已经起了疑惑,而后,大概就是警幻之流在他耳边蛊惑他,让他以为小赤狐的灵丹有毒,之后,才发生了那样的惨事。   裴湘闭了闭眼,为小赤狐感到不值得。   她一挥衣袖,便让贾母昏倒在地,而后,她撤下了之前布置好的幻阵,拉着白锦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荣国府。   白锦先是跟在裴湘的身后,默默注视着她沉默前行。等到两人走过两条街道后,他一把抱起裴湘,带着她飞身而起。   “昭希,我带你去看星光和云海吧。”   “好,那你能变成大狐狸让我搂着吗?”   “行,到我背上来吧。” 第69章   裴湘趴在大白狐的背上,和他在星光与云海中穿梭。   人间灯火渐渐远去,灵雨流光接踵而来。飞入重霄,目之所及全是浩瀚与缥缈,某一瞬间,人间的爱恨情仇变得非常遥远模糊,催人老的时光似乎也停住了脚步,唯有耳边的风和怀中的温暖才是真实的。   “阿白,这样的自由无拘多好,你怎么也动了心呢?”   “不知道,可这样也不错。”   “你将来,肯定要伤心一场的。”   “伤心总比错过要好,岁月漫长,我总要什么都经历一遍,才不枉修行一场。”   裴湘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慢慢合上眼,把脸颊贴在白锦的背部,温存了一会儿,又侧过头,轻轻吻了一下白锦的脖子。   原本平稳飞行的白锦忽然停顿了一下,而后,他用尾巴把裴湘团团包住,裹着她飞向更高处,好似要把裴湘带到星空云海的尽头,远离身后所有的尘嚣……   一直到黎明前夕,白锦才带着裴湘返回皇都。   痛痛快快地散过心后,他们还得继续处理过往的恩怨麻烦。   两人隐身站在贾府的门外,果然,没过多久,就有贾府的下人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听他和守门小厮的对话,旁人便知晓,他是奉命拿着帖子去请府里相熟的太医。因为,府里的老祖宗史太君生病了。   “昨晚上被那么连惊带吓的,而后又躺在地上昏睡了半宿,史太君年纪大了,身体肯定吃不消的。”   裴湘一边说着话,一边从玉瓶里放出水鬼李孝山。   “史氏现在病了,你若是去骚扰她,肯定能让她病情加重,你去不去?”   李孝山犹豫了一下,他思前想后,还是不愿意为了一个仇人而让自己魂飞魄散。   “道长,我不去找史氏报仇了,她那么大年纪的老虔婆,本来也没有几年好活的。我不能让她害了我一世的命后,再搭上生生世世,我决定去投胎,还请道长助我。”   对于李孝山的选择,裴湘没有什么异议,也在她的意料之内,于是,她和这个水鬼谈起另一桩买卖来。   “你就这么去投胎去了,可放心你的家人?”   李孝山有一些迷糊:“他们不是好好的?”   裴湘摇了摇头:“你真的甘心,让你的儿子一直做贾家的奴才?让你的儿孙,真心实意地感激杀害你的凶手,对她磕头作揖,一辈子唯命是从?”   这话顿时刺激了水鬼李孝山,让他身上原本渐渐平息下来的鬼气再次翻涌起来。   “道长……我不甘心!而且、而且,他们待在贾府也不安全。那老虔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着斩草除根呢,我、我不能让我的儿子生活在危险中。”   “那好,李孝山,我可以帮你把你的家人带出贾府,然后再安顿好他们,让他们生活安稳。但是,你得帮我做件事。”   李孝山立刻点头:“道长,只要你能把我的妻儿带出贾府,再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活计,我就不多求了。您有什么吩咐小的,尽管吩咐,小的一定竭尽全力。”   裴湘轻轻颔首,在李孝山的耳边低声吩咐起来。   两天后,贾政从官署散值后回到贾府,第一时间就去了史太君的住处探望。   他沿着回廊疾步前行,还未到正房的门口,就闻到一股苦涩的汤药味儿。   这时,史太君身边的大丫鬟鸳鸯端着托盘走了出来,迎头望见自家二老爷,立刻屈膝行礼,侧身屏息而立。   贾政见是母亲身边得力的大丫鬟,便询问了几句史太君的病情。鸳鸯如实回答,贾政耐心听着,眉头一直未得舒展。   “还是吃不下东西吗?”   “从早上到现在,老祖宗只喝了半碗参汤,其它的吃食是用不下的。晌午的时候,宝二爷和史家大姑娘陪老祖宗待了一会儿,亲自喂了汤药,这会子,她老人家又睡下了。”   贾政叹了一口气,朝着鸳鸯摆了摆手,让她自去做事。自己则脚步一拐,去了东侧的隔间儿,和家中请来的太医商讨史太君的病情和药方。   等到晚饭时分,史太君醒了,神色依旧恹恹的,额头还有些发热。她的眼神不如从前清明,看上去有些迟滞浑浊。   贾政看着自家母亲卧床不起的虚弱样子,眼眶一酸,心里面委实难受凄怆,便借着商量药方的由头,又悄悄退了出去。   他走到院中,被晚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举目四顾,院子里静悄悄的,因为怕扰了史太君养病,廊下里那一排雀儿燕儿的都被挪走了,穿红戴绿的小丫鬟也都缩在下人房里不出来,贾政想到之前的热闹和花团锦簇,更觉得心中伤感。   恍恍惚惚,忽然发觉,他已走过了大半生,而身边,竟没有什么知心人。   贾政心情萧索,晚饭后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儿后,便独自歇息了,没有去王夫人或者姨娘那里留宿。   他在睡前依旧念着贾母的病情,迷迷糊糊中,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父亲代善临终前的那段日子。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等到贾政真的睡熟了以后,在梦中见到了一位故人。   “你是……李孝山?”   “二老爷,小的给你见礼了。”   贾政在梦中很清明,他面色严肃地看着李孝山,沉声问道:   “你早已离开人世,今日为何出现在我的梦里?”   “二老爷,小的要去投胎了,特来和你告别。”   贾政点了点头,声音放缓:“既然能重新投胎转世,是你的造化。咱们主仆一场,也算是缘分,你且去吧,别担心你的家人,我会交代管家照顾好的。”   “多谢二老爷顾念,不过,小人的家人儿孙都安排好了,无需老爷多费心。小的今日来找老爷,是有一件密事要回禀老爷,说完这件密事后,小的才能无牵无挂地去投胎。”   听到去世多年的李孝山有密事回禀,贾政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你说。”   “二老爷,记得国公爷仙逝的那一年,你在金陵老家读书,小的一直伺候你。后来,突然有一天,你交代小的把一颗灵丹送回这都中贾府,说是能让国公爷痊愈。”   这件旧事其实是贾政心底的疤痕,他已经很多年不让自己去思索去怀念了,此时猛然听到李孝山谈起灵丹之事,眼底泛起明显的不渝。   但是,李孝山并不太在意贾政的情绪,他自顾自地说道:   “二老爷,小的要和你汇报的密事,就和那灵丹有关。小的离开金陵前,您交代小的,要把灵药亲自送到国公爷的病床前,其实,小的并没有完全办到。   “当时,小的刚一回府,就被太太,哦对了,如今改称为老太太了,让老太太请了过去。灵丹被交给了老太太,然后,小的看着老太太拿着灵丹走进了国公爷养病的房间里。那时候,小的以为,老太太必然把灵丹送到了国公爷的面前的。没成想,事情还是出现了差错。”   李孝山的话让贾政忽然觉得浑身冰冷,手足发麻。   他忽然高喝一声,阻止李孝山再说下去,并怒气冲冲地斥责他,说他是孤魂野鬼,不怀好意。   “你这奴才,想要靠搬弄是非来扰乱活人心智,实在是狡诈可恶至极!”   看到贾政如此激动气愤,李孝山立刻露出惶恐的表情。   他连连作揖,说贾政是朝廷命官,又是国公爷的后代,他一个溺死的冤魂,是万万不敢对他说谎的。况且,若是他之前所言不实,肯定要影响他投胎后的运道的,他实在不敢在官老爷面前信口开河。   李孝山的态度十分恳切,说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但是,贾政的心情却变得更加糟糕了。   他撇过脸,好像不想用正眼瞧李孝山,但却不再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二老爷,小的要和你说的是,那灵丹……当初并没有被国公爷服用。小的之所以知道这个秘密,是小的干娘赖嬷嬷说的,真的,小的但凡讲一句假话,就要遭报应的,二老爷。”   李孝山一脸诚恳,并且,他说完话之后,确实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现象,贾政心里便又多信了几分。   “你说那灵丹并没有被用掉,那么,那颗灵丹现在在哪儿呢?难不成你要说,那灵丹被我母亲藏起来了?你可知,她老人家如今病得下不了床,若是有救命的灵丹,早就康复了。”   李孝山连忙低头,掩饰住眼中对史太君的恨意,语气也变得迟疑起来:   “赖嬷嬷没告诉小的,嗯,那药藏在哪里。不过,二老爷,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可以去那里找一找,说不定会有收获。若是……找到了,也许就能……那个,二老爷,灵丹难求,救谁的命不是救呢?到时候……岂不是好事?”   这后面的话说得语焉不详,贾政却觉得自己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这李孝山生前发现了藏药的地点,此次特意来告诉他,大概是想要提醒他,既然史太君病重,那被藏起来的灵丹也可以拿出来使用了,肯定会缓解史太君的病情的。   一时之间,贾政心中的滋味绝对是复杂难言。   李孝山的话若是真的,那就说明,母亲曾对父亲见死不救,甚至间接导致了他的病亡。   而后,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十分为难的境地里。他若是真的去把灵丹取出来救治史太君,是不是就等于默认了母亲当初的举动?默认了她对父亲的伤害?   可是,他若是不理会李孝山的话……   贾政醒来后,发现正是半夜时分,室内门窗紧闭,并没有什么人来过的痕迹。   他召唤了一声,让守夜的丫鬟点灯。   “夜里可听到什么动静?”   “回老爷,并不曾听到什么声音。奴婢和秋兰一直都醒着呢,就在外间守着。外面也有几个小子轮班候着,晚间一直挺平静的。”   贾政点了点头,他对李孝山的话记忆犹新,但并不准备相信一场梦里的无稽之言。   对,就是荒唐可笑的无稽之言!   贾政心中一哂,打算把梦里听到的事情抛到脑后。   但是说实话,他心里面是有些想不通的。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对于灵丹一事,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母亲会把救命药藏起来,所以,他怎么会在梦中听到那样的荒唐话?   贾政让丫鬟把灯给他留下,又把人打发出去,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这一安静下来,许多想法就再也管控不住,纷纷涌上贾政的心头。   前尘往事开始一幕一幕地浮现出来,有父亲在世时的音容笑貌,有母亲慈爱关怀的眼神,有子女濡慕尊敬的神态,有官场上的兢兢业业和力不从心。   但是,渐渐地,一张娇艳鲜活的面孔开始侵占他的思绪,他仿佛又看到了一双含泪的眼眸,清凌凌坦荡荡地望着他,无声问他,为何要如此狠心?   贾政猛地从床铺上起身,身侧的双手握成拳头,又慢慢松开……   天亮时分,贾政早早起身,简单地洗漱后,就去了书房。   他想去念两卷道经,忘掉那些挥之不去的愧疚和烦恼。   然而,贾政刚刚在桌案前坐下,就发现,他根本没有逃避真相的借口了。   因为,昨晚离开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面上,此时放着一张巴掌大的布料,那布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地址——兴庆街绿柳胡同东面第三家。   地址的下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迹,贾政忍不住细瞧,发现是那李孝山在告诉他,此地有救命灵药,主仆一场,希望贾政不要忘了他梦中所言。   贾政闭了闭眼。   这布料的颜色材质,正是昨夜梦中李孝山所穿的。   这布料上的拙劣笔画,他也有些印象。那李孝山跟在他身边多年,是认识几个字的,也曾在必要的时候写过,正是这样歪扭生疏的字迹。   事已至此,贾政再也不能忽略托梦之事了。   ——即便不追究当初的隐瞒之事,也得为史太君如今的病情想一想……   又一日,史太君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并且开始说梦话。她时不时地喊两声国公爷,偶尔也会念叨着“宝玉”“政儿”“珠儿”这样的话,让前去侍疾探病的贾政心酸不已。   这天下午,贾政向部里的尚书大人告了假,提前下值离开官署。他打发了身边的长随,也没有坐府里的轿子,而是独自一人往兴庆街的方向走去。   等他找到了绿柳胡同的时候,又在胡同前的路口迟疑徘徊了一阵子,半晌,他才一咬牙,朝着胡同里走去。   在东侧第三家的黑色铁门前,贾政停下了步子,他举目四顾,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在独自过来之前,贾政已经让人提前打听好了这家的屋主,让贾政觉得既在意料之中又十分不愿接受的是,这幢宅子的屋主姓赖,正是赖嬷嬷家的远亲。   贾政想了想,到底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开门的小子看着挺机灵,他笑呵呵地询问贾政,老先生从何处来?是来拜访主人家的吗?可有名帖,好让他去回复主人。   “你家主人可是姓赖,和贾府有些关系?”   “正是,老先生贵姓?”   贾政肃着脸说道:“你去回你家主人,就说贾府的人来找他,有些事情要询问。”   看门的半大小子听说是贾府来人,笑容立刻恭谨热情了几分。他抱拳作揖,请贾政稍等,而后就咣当一声关上大门,哒哒哒地往里面跑去了。   不一会儿,黑色铁门重新打开,一位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走出来,一眼就认出了贾政。   “这这,老爷,您大驾光临,快请进,快请进。”   贾政被迎了进去,也不喝茶落座,而是直接询问对方,贾母或者赖嬷嬷可是在他这里寄存过什么东西?他此番前来,是替母亲史太君取寄存之物。   “有的有的,老爷,您稍等,我这就去亲自取来。”   这人很有眼色,他看出贾政没有多寒暄的意思,便也不再一味的相邀客人去厅里喝茶谈话,而是请贾政稍待片刻,欣赏欣赏园子里的花木奇石,他去去就来。   不一会儿,这人就捧着一个拳头大的玉石盒子返回,态度恭敬地呈到贾政面前。   “老爷,府里寄存在小人家里的东西就是这个了。这里面是什么,小人也不知道,只是我婶娘说,这东西重要,只能是她或者老太太亲自来,才能交出来。小人一直亲自保管,绝对没有其他人打开过盒子。”   贾政先是打量了几眼盒子上的封条,发现那上面有贾母的私人印章,心里便安稳了几分。   但他依旧眉头一皱:“你就这么给我了?不派人去问问赖嬷嬷,或者去府里知会一声老太太?”   这赖家人笑得谄媚:“看老爷说的,您是当家老爷,我婶娘不过一个仆妇,她虽然有言在先,但是老爷亲自过来,小的肯定听从您的吩咐。况且,那个……小人也听说了老祖宗的病情。这样的情况下,您替老祖宗跑一趟,也是应当的。要小人说呀,府上的老祖宗感念到老爷的辛苦和孝心,这病哟,肯定一下子就好了。”   这话听在耳中还算舒坦,贾政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便只是轻轻捋了捋胡须,而后伸手接过玉石盒子。   这赖家人送贾政离开,在大门口,贾政没用对方多送,独自一人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身后的黑色铁门一关,院内哪里还有什么赖家人,只有两个圆头圆脑的小纸人,哼哧哼哧地往裴湘身边跑,却被白锦拎了起来,放在了袖里乾坤中。   “只是两只小纸人。”   “那也不能往你的衣领袖口里钻。”   院外的小路上,贾政手中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玉石盒子,心里琢磨着,这里面是否就装着昔日的那颗灵丹?   他这一分神,走路时就没太注意四周的人物动静,所以,当贾政快要走到胡同门口的时候,恰巧和东侧第一家出来的人撞到了一起。   “哎呀,哪个不长眼的?你爷爷也敢撞!”   贾政被撞倒在地上,怀中的东西也滚落在地上,正担心灵丹受污,就听到这嚣张跋扈的话。他猛一抬头,刚想呵斥,没曾想,竟然是熟人。   “内,内相?”   这人听贾政一语道破他的身份,脸色更是阴沉,他从地上爬起来,同样认出了贾政的身份。   “哟,这不是政老吗?怎么一个人跑到这绿柳胡同里来了。”   听到这话,贾政心情微沉,他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和这大内红人、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碰到一处。   这位老内相平日里威风八面,出宫办事必定是打道鸣锣,高坐大轿。如今,他不带一人出现在这绿柳胡同中,必然是有不可对外人言的密事,可偏偏就让自己撞见了。   贾政心里一苦,神色变得更加谨慎严肃,他素来不是有急智的俊才,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敷衍戴权的问话。   戴权看到贾政迟疑,心中更是警醒。他今日在这绿柳胡同的私宅里密会永兴节度使和襄阳侯,其实是替太上皇办事,没想到却被贾家人撞见了。   ——看这贾政鬼鬼祟祟的样子,明显有问题。莫不是真的查到了什么?   想到贾家左右摇摆的立场,戴权心里冷哼一声。   这位老内相正要试探贾政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发现他忙着弯腰去捡一个玉石小盒,那小盒距离戴权比较近,他就下意识地先一步把玉盒拿到了手中。   “政老如此紧张这盒子,莫不是什么稀世宝贝,也让我开开眼界。”   玉盒的盖子原本就被摔开了,此刻被戴权拿到手中,盖子一歪,就露出了里面一枚光灿灿圆滚滚的丹丸来。   这丹丸不仅卖相好看,味道也十分好闻,戴权仅仅嗅了一下,就觉得精神一振,气血通达。   “咦?这是何物?莫不是真的是件宝贝?”   贾政见灵丹被戴权拿去,支支吾吾了一下,只能挑挑拣拣地解释道:   “这是家里早年得到的一枚灵丹,一直寄存在外面。近日,家慈病重,我想起这枚灵丹,就打算拿回府中去试一试。没想到却撞到了内相大人。”   戴权捧着灵丹,距离很近,贾政解释的功夫,他又闻了好几口药香。这药香由鼻翼进入肺腑,戴权只觉得耳聪目明,四肢有力,连肩膀上常年的酸痛感都好似减轻了不少。   ——好东西!   戴权是太上皇的心腹,大明宫的掌宫内监,这些年见过不少所谓的灵丹妙药,但从来没有手中这枚表现得这么神妙。   他立刻意识到,这贾家的丹药,绝对是个大宝贝。   “贾大人要把这药给史太君服用?”   “正是,家母病重,我不忍心看她老人家受苦。”   “史太君病情如何,太医们如何诊断,是有什么危急状况?”   “这倒不曾,主要是受惊受凉,再加上家慈年岁已高,用起药来,见效就慢。”   “既然不是病危,那我就放心了。”   贾政脸色一黑,觉得这戴权说话太难听。   戴权并不在乎一个五品员外郎的脸色,只是冷冷说道:   “贾大人,家里既然有这样的好药,为何不早日进献上去?我知道贾家一门忠烈,贾大人更是熟读圣贤之书,把忠君二字写在骨子里的。怎么到了如今,家里藏了这样的宝贝,你却枉顾太上皇他老人家的病情?   “前些日子,宫里面的太医都被请到了大明宫,陛下也停朝一日亲自侍疾喂药,大家都在担忧老圣人的龙体安康,贾大人不会不知情吧?那时候,史太君可还没生病呢,怎么没见贾大人献药呢?”   这话问得贾政面色大变,只觉得浑身上下冷汗淋淋。 第70章   内监戴权的话让贾政心惊,情急之下,一些话便脱口而出:   “内相容禀,非是我贾氏一门欺君罔上,辜负圣恩,而是这丹药的来历有些另外的说法。政万万不敢擅自将其进献,唯恐因一时失察,损害延误了老圣人的病情,还望内相体谅。”   戴权嘴角一勾,斜着眼睛冷瞥贾政:   “政老这话可不实在!刚刚还和我说,要把这灵丹呈给史太君服用,这会儿又说什么来历有问题。呵,政老,戴某还没到耳聋眼花的糊涂年纪呢,转头就把刚刚听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贾政还要辩解,但是戴权却不想继续停留在这绿柳胡同附近了。今日的隐秘行程既然让这贾政碰到,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总得先把人稳住了。   正好,借着这灵丹妙药一事,先把这人控制在身边,等他派人调查清楚贾政出现在这附近的真实原因后,再决定如何处置安排。   “政老,既然有好东西,就该呈上去,交代明白这灵丹的来龙去脉后,宫里的太医们自然会判断药效如何。这让贵人入口的东西么,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从来都是慎之又慎,怎么敢唐突冒失?你这是杞人忧天呀。”   话说到这种程度,贾政哪里还不明白戴权的意思,他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玉盒中的丹丸,一咬牙道:   “内相所言极是,之前是存周想差了。既如此,烦请内相代替存周,将此丹药呈交给太上皇。”   戴权摇了摇头:“贾大人这话又不对了,这丹药是贾家的东西,自然该是大人亲自进献。我一个内监掌宫,怎么敢代替贾大人行事。”   两人说来说去,贾政口拙嘴笨,总被戴权拿捏牵制。说到最后,贾政脑袋一热,就答应了立刻跟戴权进宫觐见太上皇,亲自呈上灵丹妙药,并解释清楚这丸药的来源和药效。   大明宫内,太上皇听完身边內侍的回禀,眼中露出些微的兴趣。   “能让戴权赞一声灵丹妙药的,说不定还真有些意思。贾政吗?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那是贾代善的二儿子?”   “回圣人,正是贾存周贾大人,他是已故荣国公贾代善的次子,现任工部员外郎。”   “既然是功勋老臣的后代,就见上一面吧,宣。”   “遵旨。”   太上皇身边的內侍得了旨意,便飞快地走到大殿外的游廊下方。他打发两个小太监去敬临门外宣召,命内监戴权亲自领着贾政觐见太上皇。   待到贾政跪在大殿前的汉白玉地砖上,叩首拜见恭请圣安的时候,重病初愈的太上皇又忽然没有了先头的兴致。   他现在的精气神儿很差,身体也非常容易感到疲惫,时常需要打盹儿浅眠一会儿,这也是他选择退位的重要原因。   否则的话,太上皇是绝对不愿意让出手中的部分权柄的。   “圣人,贾大人在大殿外候着了。”內侍小声提醒。   太上皇闭着眼睛,微微抬了抬手,示意让贾政进来。   贾政起身,整理仪容,戴权却先他一步走进大殿。   他边走边把封存丹丸的玉盒打开,于是,待他走近后,昏昏欲睡的太上皇便闻到了一丝奇妙的药香。   这药香非常浅淡,但却十分提神,很快就驱散了太上皇的睡意,让他觉得没有那么疲惫了。   太上皇飞快地睁开眼,目光定在了戴权手中的玉盒上。   “就是这个?”   “回禀圣人,奴才撞倒贾大人之后,帮他拾起这玉盒,恰巧发现了这丹丸的妙处,只闻一下,就觉得神清气爽。当时,奴才一下子就想到,圣人最近时常感到倦怠困乏,食欲不佳,可不就需要这样的提神妙药吗?正巧,贾大人也日夜担忧您的圣体安危,经过奴才的提醒,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此灵丹进献给陛下。”   太上皇朝着戴权招了招手,让他近前,把装着丹丸的玉盒放到他的面前。   随着戴权的靠近,太上皇渐渐觉得神智更加清醒,似乎每吸一口药香,都能给他增加一分力气。   过了一会儿,太上皇不再歪在软塌之上,而是慢慢坐直了身体,脸色也好了许多。   久病之人遇良药,就如大旱时逢甘露,怎能不让人心生狂喜。   太上皇慢慢捏了捏拳头,虽然依旧虚弱无力,但是却比之前的僵硬感觉好了许多。   “贾爱卿,起来回话。”   贾政谢恩,屏气凝息地垂手而立。   太上皇自从生病之后,就很少有耐心和人绕着弯子说话,所以此时,他直接指了指玉盒里的灵丹,让贾政讲一讲他得药的过程。   贾政哪敢把母亲史太君藏药的真相讲出来,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想好了说辞。所以,此时被老圣人询问,他便不慌不忙地上前半步,半真半假地说起得药的过程。   他先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无意中救了一只赤狐,没想到那赤狐竟然是修炼有成的精怪,还懂了一些人类的礼义廉耻,知道报恩。   于是,当那狐妖得知贾政为父亲的病情担心忧虑的时候,就送给了贾政一颗灵药,说是可以治愈疾病。   贾政得到灵药后,惊喜异常,立刻派遣家仆连夜送往都中。不曾想,那仆人心生贪婪,竟然把灵药掉了包,把真的偷偷藏起来,把假的送到病人床前,导致荣国公贾代善的病情毫无起色。   后来,等到荣国公去世,贾政和母亲史太君谈起灵药之事时,猛然发现,那仆人送进府中的丹丸并不是原本那一颗。贾政自然大怒,就要把那胆大妄为的仆人压来审问,没成想,那人知道事情败露后,畏罪胆怯,竟然投湖自尽了。   “后来,臣又重新找回丹药,可令臣悲痛的是,臣的父亲已经过世,便是再有十颗灵丹妙药,也救不回他老人家的性命。   “而家慈更是伤心,她每每看到这丹丸,就会回忆起父亲,时常暗自流泪。她自责,埋怨自己当初没有识破那仆人的狠毒心肠,让国公爷错过了救命的良药。   “因为那丹药,家慈以泪洗面,臣再三思索,终归不忍就此毁了丹药,但又不想把丹药放在府内,惹得家慈触物伤情。便提议,把丹药放在府外寄存。”   紧接着,贾政便说起了史太君近日的病情和他到绿柳胡同取药的经过。   贾政没有隐瞒他原本的打算,并非常诚恳地回禀太上皇,说他其实也不能完全确定这灵丹的作用,毕竟是妖物送出的东西。   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贾政说,他对那主动报恩的赤狐总是存着几分疑惑,但是,面对家中的病人和束手无策的太医,他只能选择铤而走险,用这看似不凡的丹药救治病人。   同时,因为心底的疑惑,让他不敢把药贸然进献宫中,怕耽误了老圣人的病情。   “今日偶遇戴总管,听得他的教诲点拨,臣才意识到,之前是臣想差了。这丹丸到底可用与否,有没有不妥之处,完全可以请宫内的御医圣手们判断,而不是凭借臣的一点无用担忧。”   纵然贾政说得诚诚恳恳,万分惶恐,但太上皇却十分清楚,贾政后面的说辞其实都是借口。这丹药应该就是贾家珍藏的宝贝,是准备给家人救命用的好东西。   今日,若不是让戴权撞见,他老人家就错过这灵丹了。   太上皇一时之间没有言语,贾政则心中惴惴。   他刚刚编造的那些谎话,其实细细追究起来,还是有很多漏洞的。   比如,既然那李孝山是犯了大错后畏罪自杀的,那他的家人为何还能在金陵那边好好生活,不仅没有受到牵连惩罚,日子还过得颇为富裕?   再有就是史太君的心腹赖嬷嬷,她应该是知道所有隐情的,若是把她找来细细审问,有些事情就隐瞒不住了。   但是,贾政想到之前听说的,那赖嬷嬷忽然生了重病,如今已经气若游丝了,便稍稍放下心来。   至于李孝山的家人那边,他并不是特别担忧。因为那些人远在金陵,老圣人不一定会想到去调查他们。   即便真的去询问了,在老家族地,想要隐瞒几个仆人的真实情况,他们贾家还是能做到的。   贾政把能想到的漏洞都想了一遍,神色更加安稳,便垂手旁侍,等待老圣人发话。   过了一会儿,太上皇吩咐戴权:   “去把太医都叫来,让他们查查这灵药到底如何。然后,你亲自带着人,去贾府给国公夫人送上些上好的药材,让她老人家安心养病,就说宫里面知道贾家的忠心了。”   戴权领命而去,太上皇看了一眼贾政,略微询问了一番他家里面的情况。   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在宫里,便吩咐內侍把贾政带到东侧偏殿,再去传召贾元春,让这多年未见的父女二人小聚片刻。   贾政自然感激涕零,连连叩拜后,才跟着內侍离开了正殿。   而贾政离开后,太上皇又让一个不太起眼的白净內侍近前,吩咐他带着人去调查一下贾政的说辞。   等人都离开了,太上皇目光沉沉地看着玉盒中的灵丹,鼻翼微动。饶是他见惯了风雨波澜,早就修炼得处事不惊,但此刻也忍不住心生忐忑憧憬,他太知道这样一枚灵丹意味着什么了。   ——若是真能让朕重新康健起来……   大明宫上下动了起来,御书房内的新帝明钊也得到了隐约消息。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同样在思考一个问题。若是那灵丹真的有奇效,那么,一个病弱无力的太上皇和一个精神矍铄的太上皇,是绝对不一样的。   当太医们围着灵丹讨论的时候,出宫去调查贾政之言的內侍回来了。   “圣人,贾政交代的那座宅子,确实属于赖家人所有。不过,却不像他所言的那样,贾家人在十多年前,就把丹药寄存在了那里。因为奴才细细查过,赖家人得到那幢绿柳胡同私宅的时间,是在三年前。”   太上皇一挑眉:“之前的房主是什么人?”   “之前是一位姓张的老秀才,因为得罪了赖家人,被他们仗着贾家的势力整治得颇为凄惨。最后,张家人求饶,把主宅送给了赖家,而后全家搬离了京城,再没有回来过。”   “也就是说,十几年前,贾政根本不可能把这药寄存在绿柳胡同?”   “是的,而且,让奴才觉得奇怪的是,这赖家人虽然得了绿柳胡同的宅子,但是并没有太过重视,也没听左邻右舍说,有什么赖家的远亲去居住。奴才调查的时候,亲自去了那里,让人撬开大门进去查看了一番,发现那里面草木枯萎,满地灰尘,确实不像有人经常居住的样子。”   太上皇一挑眉,觉得事情有意思了。   他心想,那贾政不能那么傻,敢在这大明宫里说这种一戳就穿的谎言,那么,他肯定是被欺骗了。   “你戴爷爷出门办事,是临时决定去那个绿柳胡同的吗?”   “回圣人,戴总管在宫外有六处隐秘的私宅,绿柳胡同那幢只是其中之一。他出宫给圣人办事的时候,总会临时决定去哪一座私宅。不过,今次决定去绿柳胡同那里,倒不是戴总管最开始的选择。他原本是要去平安坊那一带的,不曾想遇到一家办丧事的拦路,戴总管嫌晦气,就临时改了主意,去了离平安坊比较近的绿柳胡同。”   太上皇换了个更舒坦的坐姿,语气玩味:   “贾政去取药的地方,其实是荒废无人烟的。戴权去绿柳胡同又是临时改道。而这灵丹妙药,据贾政所说,是狐妖所赠,这事儿听上去,怎么和民间那些奇闻异谈似的?”   內侍低头,心中颇为赞同太上皇的话。   他一直帮太上皇处理各种暗中之事,见得多了,便知道所谓的奇闻怪谈是真的存在。   不过,一般情况下,那些有修行的精怪总是有颇多的忌惮,并不能够任意妄为。他跟在老圣人身边多年,还没见着有什么妖魔之事敢闹到太上皇面前呢。   当然,几年前那个想吃当今陛下心脏的画皮鬼,实在是妖怪堆里的异类,不知怎么就生出了那样的胆子。他当初接到相关奏报的时候,委实惊呆了好一会儿。   这时,內侍的余光注意到,候在门外的小徒弟对他打了个眼色,便知道又有消息传回来了。他和太上皇告了一声罪,躬身后退出去了。   出了殿门,內侍接过几张字条。他飞快地读完上面密密麻麻的内容后,心里叹了一口气,更加确定这是有人要整治贾家了。   他把字条揣进怀中,小步快速走到太上皇近前。   “圣人,赖家那位病重的老妇人,忽然有了起色,能下床走动还能说话了。咱们的人过去一审问,她好似被什么惊吓过了,马上就全招了。”   “都说了什么?”   “那赖氏交代,当初贾政派李孝山把灵药送到贾家后,李孝山并没有什么换药的举动。那药之所以没有救了荣国公,是因为丹药被国公夫人史氏藏了起来。而贾大人口中畏罪自杀的李孝山,也是被赖氏亲手推进湖里的,赖氏说,她是奉了史氏之命。”   “史氏……如果是真的,”太上皇慢慢敲着扶手,慢悠悠地说道,“呵,这是杀夫的大罪呀,那个贾政,是在替史氏掩盖罪行吗?”   “回禀圣人,那赖氏交代完事情的经过后,就昏迷了,至今还未清醒。郎中诊断后,说再醒来的机会不大,让赖家人提前准备后事。”   太上皇揉了揉额头:“你拿着这些证据,去偏殿审一审贾大人,让他老实交代全部真相,然后,再把他带上来回话。”   “遵旨。”內侍离去。   这时,外面响起鞭声,当今天子明钊乘龙撵而来。   这天家最尊贵的父子二人见面后,分别落座。   “今日,父皇圣体可还安泰?”   “原本还是老样子,不过闻过了一枚灵丹妙药后,精神头儿倒是充足了不少。”   明钊的目光落在西侧殿的方向,那里有一群太医正在检查灵丹的药性。   他也不隐瞒自己早就得到有关消息的事实,直接问道:   “父皇,那贾存周说明白灵药的来源了吗?”   “说是狐妖所赠。”   明钊微微颔首:“料想他不敢在此事上做隐瞒。不过,咱们还是得仔细调查一下,父皇入口的东西,必须慎之又慎,不能有丝毫马虎。”   太上皇哂笑:“这贾存周的胆子大着呢,刚刚还在我面前撒了一个大谎。”   明钊目露询问。   太上皇示意身边的內侍给明钊汇报。   明钊听完来龙去脉后,眉心顿时拧得死死的:   “这贾家从根子上就烂了,当家主母敢扣下国公爷的救命良药,指使他人草菅人命。身边的奴才更是猖狂,敢仗势欺人,连有功名之人都不放在眼中,霸占张家祖产,把人赶出皇都,好大的威风,简直目无王法!”   “行了,知道你厌烦这些勋贵家族,你这是埋怨为父纵容他们呢。”   明钊抿了抿唇,并未说什么软话。他对勋贵豪族的态度一向如此,未登基称帝之前,就屡屡上奏谏言。   太上皇也没有真恼,他现在把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那贾家的灵丹上,就想知道,那丹丸能不能让他恢复健康。   父子二人静坐了一会儿后,內侍领着面色惨淡的贾政和贾元春走了进来。   一见到太上皇和当今圣上,贾家父女就连忙拜倒在地。那贾政之前在偏殿内被审问得心惊胆战,如今发现皇帝陛下也在,更是两股战战。   于是,不等內侍回禀,贾政就磕磕绊绊地坦白了一切真相。   从他当年在金陵读书时的艳遇,到返回都中后对狐妖的误会和赶尽杀绝,再到史太君病重,他在梦中遇到李孝山并得知了当年的秘密。这一切,他都一五一十地坦白了,再不敢有半点隐瞒。   “万望恕罪,实非臣有意欺瞒圣人,而是、而是此间种种,牵涉到臣的母亲。臣知家慈犯下大错,愧对先父,愧对贾家列祖列宗,但是,臣身为人子,实在不忍心看到母亲在年迈病重之时,还要遭受牢狱刑讯。臣、臣一时鬼迷心窍,便对圣人说了谎。圣人,陛下,一切罪责,都在微臣,求天家怜悯,饶恕臣母亲罪责,臣愿意替母亲赎罪,一切惩罚,都有臣来承担。”   正当贾政声泪俱下地忏悔的时候,西侧间内响起一阵惊呼之声,明钊和太上皇的注意都被吸引了过去。   稍顷,就见太医院的院正匆忙走来,手中还拿着一张薄绢一样的东西。   “圣人,陛下,臣等检查丹丸时,不小心触动了那玉盒底部的一个小机关,发现了这张薄绢。”   说着话,院正就把手中的薄绢交到一名內侍的手中,那內侍又把薄绢放入银质托盘内,跪在大殿中央。   “打开。”   “诺。”   內侍慢慢打开薄绢,众人随着他的动作细瞧。   就见那展开的薄绢之上,画着一位美貌异常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纤腰楚楚,笑靥如花,虽然只是一张仕女图,但是殿内之人仿若都闻到了麝兰香气,听到了环珮叮咚。   再细看,又觉得这画中人仿佛活过来了一样。黛眉春山,眼含横波,唇若樱桃,有春梅覆雪之娇艳,又有松生空谷之静雅,实在是让人见之忘俗。   这画像一出,殿内众人神色各异。   太上皇觉得,这是个貌美小姑娘。明钊则呼吸一滞,弄不明白裴湘的画像怎么会出现在玉盒的机关当中。   而那贾政则一脸的惊讶,失口呼道:“怎么会是她?” 第71章   “贾大人认识画中之人?”   听到贾政的惊呼,一旁的內侍连忙询问。   贾政怔怔地望着薄绢上巧笑倩兮的女子,嘴唇剧烈颤抖,忽而听到內侍的问话,他又猛地打了个哆嗦。   “贾大人?”   “圣人,陛下,这、这薄绢上的女子,就是、就是那狐妖。臣年轻的时候在金陵老家读书,遇到的狐妖,就是这副模样,圣人,那灵丹就是她赠送给微臣的。”   贾政没有注意到,当他承认画中女子就是当年那狐妖的时候,这大殿内有两个人变了脸色。   其一是把裴湘放在心底的当今天子明钊,其二就是曾经见过裴湘一面的贾元春。   “父亲,人有相似,你又多年未见那狐妖,是否认错了?”   贾政被女儿质疑,本想呵斥,但是念及此处不同于家中,且元春是宫中之人,便压下了做父亲的威风,一边看着那仕女图一边说道:   “这画栩栩如生,画中女子五官清晰可见,为父如何能认错故人?只可惜,当年是我误会了她。”   太上皇听闻薄绢上的女子就是狐妖,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他越看越觉得这是人间姝色,心道,不愧是以美貌闻名的狐狸精。   这时,一向寡言的新帝突然出声,他冷冷地望着贾政,命他重新讲一遍和画中狐妖的过往,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贾政此时忐忑异常,哪里还有初进宫时的七分侥幸。   他听闻天子提问,连忙细细说了当年之事,连带着自己怎么产生的猜疑,回到都中后是怎么寻访到厉害的道人,最后又是如何同狐妖决裂的,他都老老实实地叙述了一遍。   等他话音落下,明钊紧跟着提问:“你是说,你请的道士最后没有能杀死狐妖,反而让对方逃脱了。”   贾政抹了一把冷汗,唯唯点头:   “是,臣亲眼见着、见着她化作血雾消失了。臣、臣以为她死了,但是,臣听那位道爷说,说什么臣误了他,没想到竟然是有传承的赤狐一族,还说他的修行毁了。臣才知道,那妖狐虽然受了重伤,但是并没有死亡,只是、只是那道士又说,她活下来的机会不大了。”   明钊沉声追问:“你请的道士如今在哪里?”   “回陛下,自那日之后,臣再也没有见过对方。如今,那位道爷大概是在哪里云游吧?”   听到明钊接二连三地提问,而且问题全是围绕一只狐妖的下场结局,太上皇露出一个有些微妙的惊奇表情。   他扭头认真看了两眼內侍举着的仕女图,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老三啊,你莫不是见着狐妖美艳,就动了心思吧?”   ——嘿哟,这可是石头开花,难得一见。   明钊对自家父皇退位后越来越“口无遮拦”这点,十分无奈。他淡淡地瞥着大殿内的其他人,发现大家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平静神态,便警告性地咳嗽了一声。   而后,他才对上太上皇饶有趣味的打量目光。   “父皇,这画中女子,同儿子之前认识的一个人十分相像,所以儿子才多问了两句。”   “你还认识这么美貌的女子?”   “其实,父皇你也知道她的,她之前在围场救了儿子性命,儿子向你禀告过的。”   提起围场之事,太上皇稍稍一回想,便恍然。   “原来是她!就是那个舞娘出身的女子,从画皮鬼的手下逃出一条命,而后又拒接了你,宁可出家做道士的那个?”   明钊板着面孔黑着脸,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太上皇目光一闪:“这事儿可有意思了。”   这时,外面的侍卫禀报,太医署的几位太医求见。   太上皇立刻没有了调侃儿子心思,急忙示意內侍宣人进殿。   “圣人,陛下,恕臣等无能,无法断定那丹丸的药效。”   “陛下,臣认为那宝物并不像丹丸,当然,臣才疏学浅,之前并没有见识过此等灵物……”   “此灵丹药香清润悠远,丹药表面还有传说中的丹晕霞光,如何不是丹药了?”   眼见着太医署里的几位国手就要争吵起来,太上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明显就是有人要整治贾家,甚至不惜利用他们皇室。   “贾政,我问你,史氏藏药之事,你是在梦中听说的,之前并不知道,对不对?而告诉你真相的,是一个叫做李孝山的水鬼,对不对?”   “启禀陛下,正是如此。臣按照李孝山留下的地址去了绿柳胡同,取出了这玉盒和丹丸。臣、臣适才听那位公公说,绿柳胡同第三家一直是空宅,里面破败荒凉,也吓了一跳。   “圣人,陛下,臣万万不敢欺瞒。臣之前亲眼所见,那幢宅院雅致清爽,花园里有亭有花架,山石翠竹,藤蔓垂绕,布局颇为不俗,绝对不是长久无人居之所在。”   太上皇没有再搭理贾政,而是侧头对明钊分析:   “史氏当年藏了灵丹,这是事实,可这灵丹有没有被服用,如今还在不在,就不好说了。但是,朕估摸着,贾政取出来的这个,应该不是当年的那枚灵丹了。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异事和破绽,还有,这玉盒藏画,一看就不对劲,这是给咱们线索提示呢。”   明钊微微颔首:“儿子这就让人去寻裴姑娘,她如今已经是道门中人,有些本事。不管这灵丹之事同她有没有关系,问她一问,总不会出错的。”   太上皇似笑非笑地看了明钊一眼,对他维护那个裴姑娘的态度不置可否。   “行,那就传命令下去吧,让下边办事的尽快找到人,而后,请那位裴道长入宫觐见。”   明钊看了一眼身旁的內侍总管,对方会意,立刻就躬身退出,去传达寻人的命令。   “父皇,这贾家……”   “按你的心意来吧。朕之前优容贾府,多半是看在代善的面子上。朕和荣国公君臣多年,感念他鞠躬尽瘁,不忍他的家族凋敝没落,才对某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曾想,朕这些年一直纵容的,反而是害了荣国公的人。”   那贾政和贾元春一直跪在殿中,此时听了太上皇的话,都觉得眼前泛黑,浑身冰凉。他们知道,贾家这次是真的要败落了。   明钊得了太上皇的答复,当即就让人彻查贾家诸事。   除了史太君藏药这件事外,贾家族人良莠不齐,门客豪奴仗势欺人,这些年没少做些横行贪酷之事,害死的人命也不少,此次,都会被一一翻检出来。   “父皇放心,儿子也记得荣国公对朝廷的忠心,不会对重臣功勋之后太过严厉。此次查抄,只惩罚有罪之人,不牵连贾家妇孺和无辜族人。待到事了,给他们留下足以安身立命的钱财,不让功勋之后衣食无着落便是。”   太上皇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他此刻又开始感到疲惫昏眩了,再加上灵药之事迟迟不决,顿觉兴趣索然,不想再操心这些琐事。   但他还是心软吩咐了一句:“史氏那里,就让她去代善的墓前守着吧,吃斋念佛度过余生,别在明面上降罪了。她是贾家的老太太,若是她德性不端,有了谋害亲夫的名声,下面的族人小辈,特别是未出阁的女孩子,也都跟着名声有碍的,动她一人,牵连甚广。”   明钊点头,紧跟着补充了一句:“儿子会妥善安排的,刚刚这贾政不是说了吗,他愿意替母亲承担罪责。子代母过,天经地义,儿子会体察他的孝心的。”   太上皇忍不住摇了摇头,心知不管那画中女子是不是裴湘,他这个小心眼的三儿子都对贾政记仇了。   不过,这和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他摆了摆手,表示不再过问。   明钊也注意到了太上皇疲惫的脸色,连忙起身告辞,带着一干人退出了大明宫正殿。   之后,明钊亲自下旨,着两位郡王和一位赵姓指挥使查办贾氏一族,同时也令贾元春出宫归家,不再担任中宫女史之职。   贾家之事暂时告一段落,灵丹是否可服用依旧悬而未决,于是,宫中派出更多人手寻找裴湘的下落。   两日后,休沐后回宫当值的范姓侍卫听闻陛下在寻找裴昭希道长,惊讶出声:   “道长就在我家中做客,帮我娘治疗陈年旧疾呢。”   “当真?”   “自然当真,在围场之时,我发现裴道长的药很好用,便厚颜向她要了一些。后来返回家中,不小心被我娘误用,没想到,我娘她早年留下的腿疾缓和了不少。我就连忙给崂山、金陵和姑苏等地去信,试着联系裴道长。前几日,裴道长应我信中邀约,已经在我家中做客了。”   于是,裴湘就被请到了宫中。   她一身青色道袍,步履轻盈,身姿飘逸,肩头蹲着一只小白狐,腰间挂着碧玉笛,就这样踏着晨光翩然而至。虽然和那画中人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但是只看一眼,便知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那是明媚娇艳,是五月繁花,这是白云青松,是秋日澄波。   明钊看到裴湘,不由得微微出神,太上皇则暗自喝彩,在见到真人之后,心中的几分芥蒂怀疑不知不觉就消散了。   裴湘行了道士的作揖礼后,被赐座赏茶。   之后,太上皇率先开口,询问了狐妖和灵丹之事。   对于贾政和小赤狐的过往,裴湘并没有隐瞒,完全坦然相告。并且直言告知明钊和太上皇,小赤狐当年送给贾政的灵丹,其实是她自愿奉上的半颗妖丹,当时,那妖丹确实是能够治愈重疾的灵药。   但是,贾政不仅辜负了小赤狐的心意,还要对她赶尽杀绝,让小赤狐由爱生恨,那颗送出去的妖丹也因为原主人心中的怨气,不再是治病的良药,而变成了索命的毒丹。   说完往事,裴湘还补充道,那半颗妖丹已经被服用了,服用之人就是贾政的早逝嫡长子贾珠。   “你之前一直在骗我?”明钊听完裴湘讲述的往事,面色僵硬难堪。   裴湘摇头:“陛下,我和你初相识的时候,确实就是想要摆脱画皮鬼的舞娘裴湘。包括上次在围场助你的时候,我也认为自己是人类。直到不久前,因缘际会,我恢复了之前的记忆,才记起了自己的狐族身份。”   因为裴湘的解释,明钊脸色微微好转,但太上皇却没有儿子好说服,他沉声问道:   “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让你恢复了记忆?还有,你当年逃跑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为何能像人类一样长大并生活?”   在寻找裴湘的这两天里,太上皇已经让人调查了她的生平。发现她确实如同普通女子一般,有父兄在世时,生活得无忧无虑,后来天灾人祸,她便流落在外,成了舞娘。   若说她的人生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不平常,大概就是那画皮鬼出现之后。   裴湘看了明钊一眼,诚实答道:“我能够重返狐族,恢复记忆,是因为和陛下有了牵扯。大概是因为在围场帮了陛下一次,老天记下了我的功劳,所以,当陛下登基后,我也跟着受益,找回了过去的身份和记忆。”   这话彻底安抚了明钊的情绪,甚至让他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不论是裴湘因他恢复记忆,还是这种事本身就代表着,他是被天道承认的帝王,都足够让这位新帝龙心大悦了。   太上皇轻哼一声,觉得儿子忒好哄了。   裴湘继续说道:“我当年能从贾政、道士和警幻仙姑手中逃脱,全赖狐族祖先庇佑,留给子孙后代一线生机。”   裴湘向两人简单地解释了一番狐族的血脉传承。   “我若没有恢复记忆,就会如同真正的人类那样生活,不,会比普通人类更加多灾多难。”   听完裴湘的叙述,太上皇没说信不信,反而是明钊,因为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而皱眉:“警幻仙姑?怎么又有她?”   明钊始终记得,就是那个什么警幻仙姑给裴湘托梦,说什么她应该去离恨天太虚幻洞的薄命司,才让裴湘坚定了求道之心,彻底放弃了跟他返回都中的打算。   所以,明钊心里对警幻仙姑一直存在芥蒂。   “陛下,当年之事,贾政能对小赤狐产生诸多误会,除了他本身的性格外,和警幻仙姑脱不开关系,甚至可以说,她就是罪魁祸首。”   “为何?”   “陛下,可还记得昭希和你讲过的那个梦境?那时候,警幻邀请昭希去她的离恨天太虚幻境司掌薄命司,帮她化解人间痴男怨女之情债?”   明钊点头,又给一脸迷惑的太上皇讲了当初的事情,重复了一遍裴湘告诉过他的神奇梦境。   最近几日,太上皇对这种仙家之事无比感兴趣,他刚刚有了一些恢复健康的希望,自然要抓住不放。   于是,太上皇也连声吩咐,让裴湘仔细讲一讲她和警幻仙姑的恩怨。   裴湘垂下眼眸,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愤恨或者悲怨,也不自怜自艾寻求同情。她淡定地喝了一口茶后,以一种旁观者的理智态度讲起了警幻仙姑,讲起了她的仙职和她修炼的依仗。   说起自己的魂魄被警幻仙姑觊觎之事,裴湘的态度更是平淡从容,透露着一股强者为尊的理所当然和技不如人的坦诚坦荡。   她的这种表现,反而让太上皇欣赏,情不自禁地认为,这样冷静心性的通透之人,其实更加可信可靠。   有时候,一个人不把自己当成弱者,其他人就会下意识地收起轻视之心。   “如此说来,你当初遇到的那些磨难,都是这警幻仙姑一手操纵。而当你误打误撞地改了林家的运势后,警幻仙姑也借机发现了你,于是,她又一次企图把你招揽到麾下做事。”   裴湘点了点头,实事求是地说道:   “警幻仙姑的一些话,其实挺能打动我的。凡间女子一生的际遇和运道,多是委屈求全,很少有一生肆意快活的,红颜薄命这个词,从来不是玩笑。留在人间,确实不如到全是女子的太虚洞府里修行,落得清静自在。   “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故意制造出多舛的命运,又趁着当事人心灰意冷之时出言哄骗。痴情薄命之人本就在人间流尽了血泪,死了之后还不得解脱,还要在那离恨天上为她鞠躬尽瘁,直到耗尽最后一丝魂力。常言道敲骨吸髓,也不过如此。”   明钊和太上皇都沉默了一瞬。   他们是这文明昌盛之邦的统治者,有着与生俱来的傲慢认知的同时,却也比这世道上的大多数男子更容易看清女子的卑微境遇,更容易承认她们的不公处境。   因为,他们在作为男人、父亲、丈夫的同时,也是黎民百姓的圣人天子。从这个高高在上的角度看待问题,这世间的男女老少,又能有多少不同呢?说到底,都是他们治下的臣民。   而且,这两人想得更深远一些。那警幻仙子为了个人的修炼,就在凡俗里搅风搅雨,故意制造祸端,伤害的,又岂是几个弱女子?   女子也是人,生来有父母手足,有家族友朋,将来还要嫁人生子,融入另一个家族。说实话,她们的一生幸福几乎都依托在娘家和夫家身上。若是家族昌盛繁茂,亲人通达明理,她们的生活自然舒适安逸。   因此,如果打算让她们凄苦伶仃,郁结悲惨,就少不得从她们的亲人身上下手,这样一来,说不得就要牵连一族人的未来。   一族人遭难,人人都有亲朋故旧,姻亲往来,若是有人愿意出手相助,愿意扶持至亲之人度过难关,那么,警幻仙姑为了达到自身的目的,是不是还要制造更多的意外或灾难?   帮人的下场惨淡,袖手旁观的高枕无忧,长此以往,是不是就再没有人愿意扶危济贫,心存良善了?   那样的话,这世道就该彻底混乱了……   裴湘注意到御座之上的二人目露深思,面色严肃。察言观色之下,不过须臾片刻,她便揣摩出了这些上位者的五六分心思,于是,她顺势讲起了红楼里香菱的故事。   她说起了为警幻仙子做事的破足道人和癞头和尚,说起了葫芦庙的大火和香菱之父甄士隐的出家。   为了促成香菱的坎坷命运,殷实的甄家迅速败落,最终家破人亡,这期间种种凑巧之处,实在不得不让人深思。   “圣人,陛下,说实话,这故事也是昭希道听途说得来的,做不得准。也许,是我用小人之心恶意猜测了那警幻仙姑,对此,还请二位原谅一二。可我实在没有办法用善意去揣摩自己的敌人。是昭希修行不够,做到不到云淡风轻,唾面自干。”   “无妨,你遭遇了这样的大罪,如今说起那仙姑来,还能尽量冷静克制,不被激愤仇恨驱使,已经非常难得了。”   裴湘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太上皇和明钊消化了一会儿警幻仙姑之事,他们二人选择暂且相信裴湘所言。   当然,事后还是要深入调查的。   无论是她提及的凡间种种悲剧,还是牵涉到方外修行秘闻,皇室有自己的势力,完全可以专门查看验证一番。即便没有裴湘交代得如此清楚,但是,他们调查出来的东西,也可以作为佐证,进一步剖析确认裴湘的话可信与否。   说完过往恩怨,终于谈到了灵丹之事。   明钊询问裴湘,是否是她在使手段整治报复贾家?   裴湘也不隐瞒,非常坦然地承认了。   “我想过用非凡俗的手段惩罚他们的,但是在动手之前犹豫了。这十几年的人类生活终究给我留下了印记,我总觉得,既然他们都是凡俗之人,那么,就该用凡俗的律法惩戒他们的错误。”   这话得到太上皇和明钊的赞同,两人都微微颔首。   裴湘似乎无所觉,只是认真阐述自己的观点:   “而贾家势力庞大,勋贵家族历来喜欢帮扶互助,寻常的官府力量,根本动不得那样的大家族。唯有君主的雷霆手段和皇家的赫赫威严,才可以为我复仇。下面的官员世家可以互相包庇,互相推诿妥协,但是,圣人和陛下英明果决,心怀黎民苍生,肯定不会姑息罪恶的。”   这话说得狡猾直白,但又挺悦耳,最起码,明钊眼中的笑意更加明显了。   太上皇笑吟吟地看了一眼裴湘,心说这丫头明明利用了皇家一把,却还表现得如此真挚坦然。把奉承话说得如此直白,偏又不会让人心生厌烦,怪不得,她能把老子的三儿子迷得晕晕乎乎的。   ——好在,这狐狸精是个出家修道的狐狸精,看不上老三。要不然,老三的后宫那就有意思喽。 第72章   得知玉盒灵丹确实是裴湘特意安排的之后,太上皇反而不急着询问那丹丸是否能够延年益寿了。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反反复复,变幻莫测,最终,冷静通透到底占了些许上风。   太上皇微微阖着双目,回忆裴湘修道的经历,越发觉得,她手中不会有真正的能够救命的灵药。   这倒不是太上皇小瞧裴湘和她身后的师门,而是,正因为知道了她的师门是正统的崂山道派,他才觉得希望不大。   这世道,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神、人、妖、鬼就开始共存了。各个种族之间不是没有摩擦争斗,但是总体上来说,大家尚能和平相处。   这样的安稳状态,其实要归功于天道下的种种规则,那些无形的约束力量,让各族上层统治者和修为高深的大能不敢轻易挑起矛盾争端,只能遏制住种种野心和贪婪,当一个相安无事的好邻居。   人族觊觎妖族的天材地宝吗?当然觊觎!   不提尚在温饱中挣扎的普通百姓,只说历代帝王,能有几人没有过长生不老的想法呢?越到晚年,就越渴望得到长久的青春康健,这是人类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的东西。   但是,纵观史册,竟然没有一个帝王成功寻求到灵丹妙药,也没有哪个帝王因为这种愿望兴起屠戮妖族、囚困人修的贪婪暴虐,这是为什么?真的是人君当久了,心胸就变得豁达淡泊了吗?   太上皇心想,见鬼的豁达淡泊!   他以亲身经历证明,不是没有产生过种种贪婪的念头,不是没有留恋过至尊的权势。若是可以,他早就派属下去给他寻找仙丹灵药了,即便因而产生了血腥杀戮,又能如何呢?   但是,每当他兴起类似念头的时候,脑海里就会生出莫名的危机感和压迫感,让他不得不放弃。   当然,他也尝试过用恩威并施的手段,迫使一些修道有成的方外之人献上灵丹妙药。可结果证明,这个办法并不好用。   真正的方外之人并不好拿捏,他们尊重世俗皇室,却也不会奉承阿谀,大家彼此礼敬,井水不犯河水,就是最好的相处状态。   当然,除了真正的世外高人,俗世里还有些半吊子的修炼者,这些人倒是可以诱之以利,但是,他们却拿不出太上皇想要的好东西。   原本,太上皇对于借助神奇手段延寿之事,已经歇了心思的。但是,这次贾家发生的事,又在某一瞬间点燃了他心底的渴望,所以,他表现得十分激动。   可这份激动的情绪并不长久,等到众人都退下了,给他留下一个安静空旷的华丽大殿的时候,他心底翻腾的情绪也渐渐冷却下来。   御宇多年,太上皇经历过太多的风雨波澜,学到的最深刻的道理,就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是可以凭白得到的。占了一样好处,总要从另一样里付出些代价的。   在寻找裴湘的两天里,他翻阅着裴湘的过往经历,高昂的情绪便一点点地沉淀了下来。   但是,人就是如此奇怪,明明理智已经告诉自己,这次的希望不大,极有可能是空欢喜一场。心中却依旧保有隐秘的渴望,希望万事都有例外,希望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如今,太上皇亲耳听见裴湘承认,是她设计了贾家之事,心中忽而一沉,复而又生出忐忑。他有些迟疑惧怕了,他怕美好的愿景其实是海市蜃楼,所以,他没有立刻追着询问灵丹的效用。   裴湘也一直在关注着太上皇的反应,在发现这位老人家变得沉默后,心底偷偷松了一口气,抚摸阿白的动作也慢慢缓了下来。   她知道,她此时面对的太上皇,依旧是一位睿智清明的王者,他不会被永生长寿的渴望控制住心智,成为任性妄为的统治者。   ——留出两天的时间果然是对的。   ——看来,无需借用阿白的力量出手改变太上皇的记忆了。   裴湘此次进宫,对自己要完成的事有七分把握,剩余的三分,是白锦给她的底气,让她敢于走这样一步险棋。   她之前已经设想好了,若是太上皇因为灵丹妙药一事失去理智,想要采取一些暴烈的手段巧取豪夺,那她就只好顶着被天道记大过的危机,借用白锦的一部分修为,使用术法改变太上皇的记忆和想法,让一切回归原本的模样。   至于为什么不让白锦亲自动手?   一是因为,白锦是狐族少君,一进入这巍峨壮丽的宫殿,就被紧紧地盯住了,那上苍的力量限制住了白锦,不让他仗着强大的力量肆意妄为。   二来则是,裴湘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对于修行之路,她是没有什么长久的发展了,所以,她并不惧怕将来的“报应”。   裴湘和太上皇在这短暂的沉默时间里,都思索了很多。   两人心中的想法几经变换调转,分别试想过最糟糕的境况和隐藏的底牌。也许在某一瞬间,形势是一触即发的,但是最终,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损失最小的一条路。   太上皇换了个更加舒服懒散的坐姿,决定把事情问明白,不管希望多渺茫,总得试一试的。   ——老三这冷清严肃薄情的性格都能钟情一只狐狸精,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呢?   “既然是你安排的,那么,那玉盒里的灵丹和仕女图也是你放进去的了?”   裴湘颔首:“玉盒里的东西都是我放进去的。”   太上皇刚要询问灵丹的真假和效用,同样沉默了一会儿的明钊忽然开口问道:   “为何要把自己的画像放入其中?即便我们不知道你就是曾经的狐妖,那贾家暴露了国公夫人谋害国公爷的丑事,也一样会受到惩罚的,你完全可以隐藏在幕后。”   对于这个问题,裴湘迟疑了一下,她眨了眨眼,而后露出一个比较无辜又带点儿甜的笑容,温温和和地说道:   “我并不太了解圣人的处事风格,担心,嗯,圣人没心思调查贾家之事。所以我就想着,圣人即便忽略贾家的不妥之处,也不会忽略那灵丹和装灵丹的玉盒。在检查的过程中,肯定能找到那画像的。而我又和陛下相识,那样一来,小赤狐的冤情肯定会被揭露的。”   裴湘不在精明人的面前隐藏心里的小算计,但也不会直愣愣地说出真相后,就觉得对方肯定会包容她。   所以,她马上诚恳地望着太上皇,说出了她放画像的第二个目的。   “还有就是,我猜太医们肯定弄不明白所谓的灵丹到底如何。与其辛苦太医院的国手们,不如让我主动出现,告知圣人和陛下真相。   “在玉盒中放画像,也是间接证明,我确实是这玉盒的主人。陛下,你可以仔细看那仕女图,那是我亲手绘制的,我的画法笔触,您是了解的。”   这话勾起了明钊对过去的记忆,他想到和裴湘赏画作画的经历,脸上表情更加温和。   太上皇的心里本来没有多少芥蒂,如今被裴湘这样一说,心情也比较平缓:   “哦?那你说说,这灵丹到底是什么,为何我只要闻一闻,就觉得神清气爽。”   裴湘浅笑:“圣人,那其实并不是可以服用的灵丹,而是海外鲛人族的宝贝,是百年才出产一颗的鲛珠。而那绘制了仕女图的薄绢,也不是普通的薄绢,而是水火不浸的鲛纱,另外,我在鲛纱上面留下的丹青是可以清除的。这两样宝贝,都是贫道倾家荡产和那鲛人族的长老换取的。”   听闻玉盒中的丹丸果然不是灵丹妙药,太上皇无声叹息,不能说不感到失望,但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毕竟,在寻找裴湘的两天里,他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并有了心理准备。   而后,他又听裴湘说,那是百年一颗的鲛珠,心中便泛起了类似于失而复得般的喜悦涟漪。   “百年鲛珠?可有什么奇效?”   “陛下,普通的鲛珠看上去和珍珠无异,但是却可以避水,可以醒神,不过效果微弱短暂。而贫道放入玉盒中的这枚鲛珠,并不是普通的鲛珠,它是鲛人族百年才出一颗的宝贝。   “世俗之人得之,随身佩戴,可以气血通畅,醒神静心,神清气爽。您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总是困倦乏力,若有了这颗鲛珠,就感觉不到病痛,可以身心舒畅地生活。”   太上皇已经感受到了鲛珠的妙用,此刻听裴湘明确说出其效用,心中一定,但是,他也没有忽略某些细节。   “裴昭希,你的意思是,这鲛珠带给朕的那些感受,其实并不是在治愈沉疴,修复身体根基?而只是……让朕神智清醒,感受不到病疾带来的虚弱困扰?就是治表,而不是治内里,对吗?”   裴湘点了点头,不等太上皇进一步询问,她迅速做出严肃的表情,语气郑重地说道:   “圣人,昭希不敢隐瞒,得和你说实话。但凡有修道之人或者方外奇人告诉你说,有丹药可以帮你延寿,你都不要相信。而是要立刻吩咐人,把那居心叵测之人抓起来审问。因为,这世间所有增加寿命的东西,对您来说,都是无用的,甚至,可能是有害的。”   太上皇脸色暗沉,他之前就听说过类似的说法,但是一直不愿意完全相信。如今又听裴湘如此郑重直白地说明,便不太甘心地多问了一句:   “这是为何?”   “圣人,您和陛下都是至尊至贵之人,您这一生的福禄寿数,那是天道定好的,多一丝少一丝都不行。我辈修士,纵然有些手段,其实就是天道下的蝼蚁,蝼蚁的微末浅薄手段,焉能改变天道钦定的人主君王命数?您想想,这可能吗?”   裴湘的话消减了太上皇的愠怒与不甘,因为不管心里有多失望,但他却不得不认同裴湘的解释。   作为曾经的帝王现今的太上皇,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天命神授,生而尊贵,所以,他的命格运道当然是不能轻易改变的。   ——若是随便一个修行之人或者什么精怪之流,都能拿出改变朕寿命的宝贝来,那这世道岂不是乱了?   裴湘转头看向明钊,同样温声劝说道:   “陛下,这话对您也是适用的。当初在围场,我拿出的内服丹药和外用膏药并不算真正的灵药。说白了,那只是用俗世最好的药材制作而成的,再加上师门传承多年的方子,才有那样好的效果。那些药的效用,都没有超出某些界线,所以,我才敢给你用。”   “可是,你当初不是还给那贾代善半颗内丹吗?难道国公爷的寿数就可以更改了?”太上皇提出质疑。   裴湘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圣人,陛下,说起这个,也是昭希近来才想通的。我总觉得,昭希能有后面的祸事,和我妄图插手荣国公的寿数有关。   “您看那件事的结果:荣国公根本没有接触到灵丹,直接病逝;我被追杀,一直到了几年前,我送出的那半颗内丹反而变成了毒丹;而最近,又是因为灵丹之事,贾家遭难,累及子孙后代。   “圣人,陛下,二位英明,可看出了这冥冥当中的定数?妄图和天道作对的,都被清算了。况且,那国公爷的身份再尊贵,说白了就是一介臣子,对于大局无碍。而圣人和陛下则不同,您二位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都关乎着整个人族。   “这也是真正修行之人一直避着皇家的原因,即便想和您们结下善缘,也要小心翼翼。就像多年前的□□道长和静念方丈,他们二人不也是一直非常谨慎吗?”   明钊忽然问道:“既然如此严格,你送来这百年鲛珠和水火不浸的鲛纱,会不会有妨碍?”   裴湘莞尔,眉目清宁出尘:“有得必有失。”   她没有多说自己会遭遇到何种妨碍,会失去什么,但是,明钊和太上皇都从裴湘的表情中察觉到,她这次主动奉上鲛珠,其实是做出了很大的取舍。   明钊抿了抿唇,他几乎马上就意识到,裴湘想要“得到”什么:   “你打算如何对待那位警幻仙姑?”   裴湘洒脱一笑,没怎么隐瞒自己的意图:   “若是借用不到外力的话,我会耐心蛰伏。等到法力高超了,再找上门去比试一番。不过,她是有仙籍之仙姑,又有人间风月情孽供她修炼,一时半会儿的,我是追赶不上她的。”   在场的都是人精,自然听出这个回答中,重点是“借用外力”。   太上皇扭头看了一眼儿子。   明钊则有些没头没脑地对太上皇说道:“父皇,处理贾家,是他们咎由自取,和鲛珠这样的宝贝相比,微不足道。儿子还不昏聩,也不会因为私心损害江山社稷,儿子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太上皇叹了一口气,他想到自从得到鲛珠之后,自己日日精神充沛,虽然身体的状况没有好转,却不再饱受病痛折磨。单凭这一点,确实是占了大便宜的。   “行,你心里有数就好。”   父子二人交谈的时候,裴湘就坐在下手喝茶,眉目安宁,表情恬淡,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超然。   但她心里面暗自嘀咕的弯弯绕绕一堆,绝对不比对面的两个男人少。   ——我东西送了,话也说明白了,就看这天家父子俩有没有做“良心商人”的觉悟了。   若是他们能顺着她的引导暗示出手整治警幻仙子,那她就能省不少事,也可以早点和白锦返回狐族亲亲我我晒太阳。   若是他们没有等价回报的打算,那鲛珠是她送出去的,自然有办法做手脚。到时候,即便是连蒙带骗地讲条件,也得让当今天子和太上皇帮她出手。   总不能倾家荡产地纵容不相干的人吃白食吧?   想到自己通过师父的追求者龙宫公主联系上了鲛人族的长老,又厚着脸皮砍价,最后还花光了所有积蓄外加赊欠了白锦一堆东西,总算换来一颗能给人间帝王使用的百年鲛珠,裴湘就心痛得直抽抽。   再想到自己的备用计划一二三,裴湘心里深深叹气。   ——其实,我特别不喜欢坑蒙拐骗的。   ——我的本性就是个诚实人儿。   ——但有时候,命运总是推着我说出各种天花乱坠的奇怪话,真是挺为难的。 第73章   裴湘喝完御赐的茶,就带着使了障眼法的小白狐行礼告退了。   从始至终,明钊和太上皇都没有注意到,裴湘是带着一只雪白狐狸入宫觐见的。   其实,裴湘一开始也没打算让白锦跟着进宫,毕竟在这人间帝王的宫阙里,偷溜进来的白锦会感到非常压抑。但是,她实在扛不住白锦各种无声的诱惑,在某些昏头昏脑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答应了对方的提议。   清醒过来后再想反对,白锦就不接受她的反悔了。   裴湘刚露出严肃的表情,他就立刻变成了阿白的样子。   小白狐用尾巴轻轻挠她的手心,用一双碧绿的狐狸眼无辜地瞅着她,又把毛绒绒的脑袋扎进她的怀里蹭,这一系列动作下来,裴湘早就把反对的意见抛到脑后了。   裴湘抱着小白狐走出宫门,头也不回地直奔那范姓侍卫的家中,那里还有她治疗了一半的病人呢。虽然是有意让范姓侍卫发现她的踪迹并向上汇报,但是,治病救人之事她也是认真的。   之后的日子,裴湘就留在了皇都之中,找人租了一个小院子临时住了下来。   鉴于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小纸人遭到了白锦的“嫌弃”,裴湘就把两个小家伙派出去做事,一个去帮她打听贾家的情况,一个去帮她盯着皇家的动作。   她自己则留在住处勤奋刻苦赶功课。   是的,外出赴宴的蔚竹道人终于知道了小徒弟恢复记忆之事,也知道了她答应了白锦的婚事,以及流连在外不回山里继续修行的原因。   作为开明的师父和温和的长辈,蔚竹道人表示他十分理解。只是转头就给小徒弟布置了一大堆的学业任务,并笑眯眯地嘱咐裴湘,不要只顾着和白锦玩耍,该完成的功课,一样也不能落下的。   在某一瞬间,裴湘觉得蔚竹师父的表情和前世某位抓早恋的班主任有些神似。   这让她下意识地露出了最乖巧的笑容,五指并拢紧贴腿侧,并连连保证,一定认真学习道术,努力感悟道法,做到人在外,心在崂山,一切以学业为重,绝不辜负韶华流年,不辜负师父和同门的殷殷期盼,不辜负……   听着小徒弟张嘴就来的五百字保证,蔚竹道人状似欣慰地点了点头,顺便得意地瞥了一眼旁观他们师徒交流的狐族少君。   于是,就有了裴湘在后院苦练枯荣剑法,白锦坐在树下拨弄琴弦的场景。   这时,一个小纸人吭哧吭哧地爬上了墙头,一眼就见到树下弹琴的白锦。小纸人立刻扭了扭身子,把圆圆的脑袋转了个方向,这次,他终于找到了主人裴湘。   裴湘收剑,闭目沉思,白锦也把瑶琴收进袖里乾坤,含笑着凝视每天都有进步的心上人。   小纸人不太理解这种脉脉温情的场面,他见裴湘停下了动作,便继续吭哧吭哧地翻墙头,而后吧唧一声头朝下落地,在草丛里翻滚了几下,正好滚到裴湘的脚边。   裴湘把小纸人捧到手中,帮他拿掉脑袋上的草屑。   “诶,你最近是不是变得更加聪明了,都知道躲着白锦了。”   小纸人晃了晃圆圆的头,企图用短短的胳膊摸一摸头顶。奈何裴湘当初剪小纸人的时候,没按照真人的比例剪裁,让小纸人的胳膊短了一截,伸直了也够不到头顶。   白锦轻笑一声。   裴湘斜睨了他一眼,微微侧身,隔开了他打量小纸人的视线。   没有了讨厌目光的“骚扰”,小纸人开始咿咿呀呀地汇报他的工作。   裴湘凝神细听。   贾家自那日贾政进宫之后,就陷入了混乱当中。安享富贵荣华的主子奴才们,面对气势汹汹的查抄官兵,全都慌了手脚。等到贾政和贾元春归家后,他们打听明白了这祸事从何而来,脸色都很难堪。   之后就是两位郡王和一位指挥使奉旨办差,指挥兵甲把宁荣二府团团围住。虽然暂时没有骚扰府中之人的日常生活,但却不许人随意进出和传递消息。   又过了几日,贾家的成年男丁都被带到了衙门,开始按照官府收集到的罪证一一审问。   这期间又有不少族人畏惧牢狱之灾,想要尽早脱罪,便咬出了不少隐藏的恶行,就这样,还不等外部施加多大的压力,贾氏一族的男人们就先乱了阵脚,互相攀扯告发,给查案办差的官员省了不少劲儿。   就在荣国府被围困的时候,病重在床的史太君清醒过来了几次。她从旁人的嘴里听说了家里的祸事,知道自己当初藏药之事暴露了,连累了整个贾家,神色就有些灰败呆滞。   贾元春来照顾祖母史太君的时候,和她细细讲了宫中之事。   史太君这才知道,当初那颗灵丹并非贾政从什么得道高人那里求来的,而是狐妖自愿奉上的半颗妖丹。而她的二儿子在得到了救命良药后,不仅没有心怀感激,还疑心大起,最后,又因为种种误会,亲自找人去降妖除魔,生生把恩人变成了仇人。   “这是报应啊……”   史太君听到贾元春说,贾政是因为得到了水鬼李孝山的托梦,才去绿柳胡同取药的,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天之后,贾母就彻底不吃东西了,她身上的精气神儿仿佛被人抽走了,似乎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支撑。   随着史太君病情加重,贾家的女眷们更是魂不守舍。众人中,有的是在担忧被带走的亲人,有的则是在为自己的未来提心吊胆,但是,无论她们如何向漫天神佛祈祷,贾家的颓势已经是不可挽回了。   纷纷扰扰一个月后,荣宁二府被摘下了大门上的匾额,不能再以国公府自居。   不提宁国府贾敬贾珍父子被依法查办,连带着他们府中的管事门客也被羁押定罪,单说荣国府这边。   因为是贾政惹下的大祸,而偏心二儿子的史太君也自身难保,所以,被降了爵位的贾赦干脆开了宗祠,十分强硬地分了家,把二房一家人赶出了祖宅。   贾政此时已经是白身,并因为企图包庇生母,枉顾亲父荣国公贾代善的冤屈,被勒令去贾代善坟前思过忏悔。判决的旨意中特别强调,不准贾政享受锦衣玉食和妻儿奴仆的照顾,只能粗茶淡饭,自力更生,余生都要在金陵祖坟为母赎罪,向父亲忏悔。   于是,贾政被押解去了金陵,发妻王夫人则带着二房的老小留在了都中,依靠娘家的照拂和一点微薄的嫁妆度日。   是的,只有一点微薄的嫁妆。   因为,尽管王夫人本人没有被查出犯过什么大错,但她陪嫁的奴才没有几个是清白的,这些年欺上瞒下,借着她的势做了不少恶事。   王夫人自然不承认那些官司是自己指使的,只说是受到了刁奴蒙蔽,而那些下人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   于是,官府没有给王夫人定罪,但却剥夺了她的诰命,没收了王夫人大半的嫁妆私产,用这笔钱财去赔偿抚恤那些受害人。   没有了傍身的财产,丈夫贾政又是贾家的罪人,还被发配到金陵守墓思过,王夫人深感彷徨。在娘家借给她的宅子里安顿下来后,她就想把赵姨娘母子三人打发了,但是,贾元春劝住了她。   出宫回家这些日子,贾元春已经看出来了,亲弟弟宝玉不是能够让人依靠的,嫂子李纨一心扑在独子贾兰身上,且有着事不关己的冷漠。   而她自己,年纪已经很大了,必须尽早嫁人。等她出嫁后,娘家这里得有个能立起来的精明人帮助王夫人管事。   贾元春琢磨来琢磨去,发现唯有三妹探春可以帮助王夫人把家撑起来。   而且,探春性格爽利,头脑精明,长相出色,将来若是能够说一门好亲事,对宝玉和她自己未尝不是一个助力。   “三妹妹出嫁前,宝玉的媳妇也该进门了,到时候,母亲依旧不缺帮手。而赵姨娘和环儿还需要在母亲手下讨生活,三妹妹即便嫁得好,也不会不管娘家的。”   她把这些话分析给王夫人听,那王夫人本来也不是蠢的,之前只是一时没想明白而已,此时被劝了几句,便觉得女儿的话有道理。于是,她留下了赵姨娘母子三人,并开始倚重庶女探春。   至于将来,事情能否按照王氏母女二人的设想发展,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二房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留在祖宅的大房一家人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贾赦被家里的变故惊吓到了,同时也有些心灰意冷,分家之后便干脆甩手,做起了万事不管的老太爷。他只在自己的院子里吃喝胡闹,把府里的事情交给了儿子贾琏夫妇。   贾琏和王熙凤二人年轻,更是被之前抄家的架势吓住了。   贾琏还好,他迅速成熟了起来,之后出门做事更是谨慎圆滑,轻易不得罪人。同时,他也收起了贪花好色的轻浮心思,打算守着府里的几个人好好过日子。   那王熙凤则是后怕不已。她此时才意识到,之前觉得挺好挺轻松的敛财手段,其实都是触犯王法的。她若是做了,此次贾府被查抄,她注定也要陷进去的,哪里还能在府里做安安稳稳的少奶奶?   所以,她也收敛了性格里的争强好胜和霸道虚荣,开始安稳过日子。正巧,贾琏也是同样的心思,这年轻小夫妻二人,经过一回磨难,关系反而更加恩爱贴近了一些。   贾迎春回到了大房这边,跟着兄嫂和邢夫人过日子。虽然依旧是沉默软和的性格,但身边张扬跋扈的奴才都被清理走了,她的日子反而更加自在了一些。   她性格随和,心思通透,和嫂子王熙凤完全是两种人。这姑嫂二人接触多了,忽然发现彼此相处起来挺合拍的,迎春不觉得王熙凤给她出主意做主张有什么不好,王熙凤也挺满意这个万事听话的小姑子。   于是,当迎春到了说亲的年龄的时候,王熙凤对她是上了心的,自然给迎春挑了一个比较合适的好人家。   至于三春里最小的惜春,也回到了宁国府。   那宁国府上下原本以为,自己府里是被荣国府中的祸事连累的。没想到,府里的爷们儿被带走之后,最后被判罚的罪名竟然比荣国府的还大。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宁国府参与了当初的夺嫡之争,站错了队伍,明钊心里其实一直记着呢。   而那贾敬贾珍等人在大事上站错了队伍,在私德操守上也能让人抓住一堆小辫子。于是,几轮审判下来,出家修道的贾敬就真的去做了清贫的老道士,不再享受养尊处优的观主生活,而贾珍则被判了流放。   贾蓉回到府中,和妻子秦可卿相顾无言。   秦可卿之前卧病在床,眼看着就不成了,但是公公贾珍被流放西北的消息一传来,她的病情反而有了起色。倒是婆婆尤氏是真的被抄家的事情吓着了,成了卧床不起的病人。   不管贾蓉夫妻私下里如何,明面上,两人开始担负起府中的各种事务。   秦可卿本来就是人人称道的机敏妥帖人物,没生病之前,府中上下没有说她不好的。此时再次掌家,自然把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条,家中虽然没有了原本的富贵,但日子却更加清净舒心了。   惜春年纪尚小,原本有些清冷孤拐,但回到宁国府后,和玲珑心肠又温柔可亲的秦可卿接触多了,脸上也渐渐多了几分笑意。   至于之前寄居在贾府的亲戚,比如金陵薛家和史侯府上的史湘云,他们在贾府出事后,就都离开了荣国府。   薛家本身就有案子在身,裴湘在宫里的时候特意讲了香菱的身世,所以,薛蟠也被抓了起来,而香菱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并和生母相认。   后来,等到薛蟠被判了刑,香菱就跟着母亲回到南边,打算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不曾想,倒是遇到了新的姻缘。   至于史湘云,她被接回侯府后,依旧念着史太君和贾宝玉的好。   但她的叔叔婶婶哪敢在这样的关头再让她亲近贾家,更何况,勋贵之间没有秘密,史太君藏药害荣国公的事情已经传出了一些风声,终究累及到了史家女儿的名声。他们此时恨不得撇清所有的关系,绝对不允许史湘云再和贾宝玉往来。   于是,他们迅速给史湘云说了一门外地的亲事,又添了不错的嫁妆,把人匆匆嫁了出去。当然,对方也是豪门大户,富贵人家,只是远离都中而已。   裴湘听小纸人给她汇报完了贾府诸人的近况后,赞许性地摸了摸他圆脑袋。   她许诺说,若是小纸人和他的小兄弟能变得更加聪明一些,她就给两个小纸人重新炼制身体,不会再发生胳膊够不到脑袋顶的糗事了。   小纸人听到后很高兴,立刻从裴湘的掌心里蹦了下去,吭哧吭哧往外跑,准备去打探更多的消息。   到了晚上,第二只小纸人也回来了,他告诉裴湘,老金龙和大金龙的属下正在查一些事情,他只能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小纸人无法靠近宫里,所以,他能得到的消息很有限。   裴湘安慰了一下小纸人,说他听来的事情很有用。   这话是实话,因为裴湘马上就从小纸人的转述中意识到,明钊在调查近些年发生的一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剧。   他花力气调查这个,一方面是要整顿吏治贪酷、惩戒地方豪情和清剿匪患。另一方面则是要看一看,这些大大小小的祸事中,那警幻仙子及其手下爪牙都参与了没有,若是参与了,又参与了多少。   于此同时,裴湘也打听到,明钊请了紫阳道长、静念方丈等人到都中来,似乎要问询冬至祭天之事。   “收罗警幻的罪证,或者说,是收集那些有修为之人胡乱插手人间之事的证据,又询问祭天之事,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当今天子是想在祭天的时候告状了。”   白锦微微颔首:“明钊此人做事很有章法。你看他这次,虽然是以调查警幻为主,但是他举一反三,想到既然有一个警幻为了增加修为,就胆敢在世俗界兴风作浪,那么是不是还有其他仙家,也在浑水摸鱼?他这是准备一次查清,然后趁着祭天的时候,全部捅上去,这也是趁机立威了。”   裴湘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白锦。   白锦无辜回视。   “阿白,你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是想要告诉我,明钊他如此兴师动众,并不是单纯地想要帮助我,而是想要借机立威,警告一些修行之人不要随意插手人间事务,干扰正常秩序,对不对?”   “不能说是‘帮助’你,你给了他鲛珠,他只是在偿还欠债而已。”   “这样啊——”裴湘软软地拉长了声调。   白锦认真点头:“我只是实话实话而已。昭希,你知道的,我这些年埋头修行,不太懂得人类千折百转的心思,看问题、谈问题就直白坦诚了一些,我绝对没有刻意针对谁的,真的。”   裴湘眨了眨眼,心说好一只单纯不做作的男狐狸精,她仿佛闻到了白色莲花和绿色茶叶的香气。   不做作的单纯男狐狸精从容起身,在裴湘的面前优雅踱步,而后又找了个靠近她的位置坐下来。   他今天穿了一身绯色华服,选了墨色镶碧玉的丝绸大带束腰,袍子下摆略短,半露出一双漂亮的铜扣云纹鹿皮靴,长腿劲腰,比例完美,每当他走动时,就显得整个人特别的挺拔英武,清朗飒爽。   “好吧,阿白,你长得好看,所以你说得都对。”   白锦矜持一笑,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错的。   “你也好看,昭希。”   这话让裴湘欣然颔首,她也觉得是这样。   两人高高兴兴地吃了一些茶点,继续分析分析明钊的打算,都觉得对于警幻之事,等冬至时帝王祭天之后,就该见分晓了。   “我让人去通知金甲仙卫,让他盯着警幻的离恨天,等明钊的‘告状信’上达天听,就立刻把她扣押下来。之后的判罚惩处,你就无需再操心了,警幻既然敢把歪主意打到我狐族的头上,我必然要让她付出代价的。昭希,你之前受到的苦,我会让警幻一一品尝。”   “好,都交给你,我的少君。”   冬至日,皇都近郊天坛,庄严肃穆的乐声响起,人间帝王的祭天仪式正式开启。   与此同时,在离恨天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感到有些心烦意乱,但是她没有特别在意。   自从被狐族少君用狐火折磨了几遍后,她就没有一天是心神安宁的。   最近更是烦上加烦。   她之前在贾家提前做下的种种布置都被人破坏了,那些本该“历劫”归来的魂魄纷纷被改了命格。虽说不是个个福寿双全,但是却一下子逃离了痴情薄命的下场,已经不属于她离恨天的管辖了,这让她如何不心痛。   好在,她也不是单单指望着那贾府中的诸女子提升修为。太虚幻境里有十二司,哪个司里都有人间各个省府的女子命册,损失了一个金陵城,她还有其它的布局。   但是,就在警幻自我安慰的时候,太虚幻境忽然剧烈摇晃起来,警幻一时不察,踉跄跌坐在地上。   等警幻狼狈起身时,幻境内连绵峻丽的楼台亭阁开始坍塌,美轮美奂的装饰逐个剥落并消失,眼看着,这个承载着警幻仙姑大法力的幻境就要分崩离析了!   这突然降临的灾难,让警幻大惊失色。   她连忙扬手掐诀,想要稳定住太虚幻境。不曾想,刚一动用仙法,警幻便骇然发现,自己的修为遭到了极大的削弱,灵台中的浩渺仙气也变得晦暗不明,似乎马上就要消散了。   这样的可怕变故,让警幻暗道一声大事不好!   她从来没有这样惊慌过,即便当初狐族少君白锦亲临,她也不曾感到真正地害怕。因为,她是有依仗的,她知道无论白锦多么生气,都杀不死她,只要她不死,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警幻心中的依仗,就是灵台中的这股浩渺仙气,这是她有仙籍的证明,只要仙气不散,她就是永存的。   但是此时,这股仙气发生了变化。她可以预感到,当灵台中的仙气完全离开她后,她就会重新变成普通的情鬼,和那些被她驱使利用的薄情女子魂魄没有两样。那样的悲惨结局,是警幻仙姑绝对不愿意接受的。   但是,就在警幻仙姑苦思冥想如何解决危机的时候,离恨天太虚幻境又是猛烈一震,紧接着,这方幻境就被人从外面强行撕开了防御结界。   警幻警惕抬头,就见一身金甲神光的执法仙卫凌空踏步而来,这人也不跟警幻废话,直接祭出锁仙绳,瞬间就把修为大减的警幻捆了起来。   “警幻,人间帝王在祭天时上告诸神,说你为了一己之私,暗中扰乱人间秩序,肆意更改女子命格,牵连无数,罪孽深重……”   金甲仙卫的话让警幻心中寒凉恐惧,人间帝君在祭天之时控诉她的罪行,这件事本身就很难善了。再加上,她十分清楚自己做过些什么,那些罪名并没有冤枉她,这样一来,她几乎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大人容禀……”警幻并不想就此认罪受罚,她飞快地转动脑筋,想要给自己找到一条生路。   但是,这金甲仙卫被狐族特意关照过,本身也讨厌警幻的修炼方式,便没有给她辩解或者逃跑的机会,反而收紧了锁仙绳,拽着她离开了太虚幻境。   离恨天之外,灌愁海已经枯竭,一片连绵的雷电凝聚盘旋在云端之巅,威威赫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当金甲仙卫带着警幻出现后,这些耀眼的雷电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但是,无论雷电之声多么响亮,也掩盖不住冥冥当中那道威严雄浑的审判声音。   那声音无形,也不是什么种族的语言,从四面八方传来,直灌灵台仙识,让众仙神凛然。   不过须臾之间,他们都听懂了那声音要传达的内容。那就是,人间帝王祭文中的内容并没有失察谬误之处,也无污蔑之言。   于此同时,除了警幻之外,雷电之下的空地上,又出现了三位被锁仙绳捆绑住的神仙。显然,他们都触犯了扰乱人间秩序的罪责,被金甲仙卫抓捕到了此处。   罪人聚齐,天雷便纷纷落下,根据罪行的轻重,警幻等人会承受不同程度的雷罚。   等到第九道雷霆劈下来的时候,警幻惨叫一声,身上金光频频闪烁,而后,那闪烁的金光就慢慢消失了。在最后一丝金光湮灭后,警幻委顿瘫倒,神色灰败绝望。   此时,她的灵台已经变成了灰扑扑的破败空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缥缈仙气停留。   在人间,白锦眉目微动,过了片刻,他转头对裴湘说道:   “警幻已经被剥夺仙籍了。”   “她现在已经是普通的情鬼了?”   “对,她失去了最大的依仗。之后,我会让人把她送到狐族族地。”   裴湘微微一笑,握住了白锦的手。   ——小赤狐,你的仇已经报了。   ——小赤狐,你从来没有做错什么,是恶人的贪婪酿造了罪恶。   ——小赤狐,来生,要学会保护好自己,然后,幸福开心地生活。 第74章   解决了警幻之事,裴湘和白锦就不打算继续留在皇都中了,他们收拾好随身物品后,便慢悠悠地朝着城门外走去,两人说说笑笑走走停停,不多时就出了城门。   到了郊外空旷地带,裴湘放出两只纸鹤。   白锦摇了摇头:“你刚刚长出两尾就跑出了族地,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来得及学习。趁着现在有闲暇,我教你狐族传承下来的御空术法,不必借用外力,就可以在空中遨游。”   闻言,裴湘眼睛一亮:“就像那晚,你带着我飞向云海深处那样吗?”   白锦含笑点头:“对,不过你现在可飞不了那么高。”   裴湘知道自己修为不够,也不着急失望,只是催促白锦快点儿教她如何御空飞行。   “别急,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不着痕迹地替裴湘收起两只纸鹤,白锦又温声细语地给她讲解如何利用狐族本身的天赋传承。   他的话,犹如在裴湘面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其精彩程度完全不输给蔚竹道人的修炼法门。   裴湘听到玄妙的地方,眼神就会变得亮晶晶的,解开一个小问题之后,就会生出其它的新问题,因为急于知道答案,她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了身边之人的身上。   白锦很喜欢这种感觉。他之前可羡慕蔚竹老道士给裴湘上课这件事了,但又不想表现出来让蔚竹心里得意,就一直默默等着。   如今,麻烦都解决了,裴湘的心情也放松下来了,正是学习新东西的好时机。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一路练习。   偶尔,裴湘的法术失败了,白锦就在一旁护着她,不让她受伤。等到裴湘终于能摇摇晃晃用两条尾巴平衡好身体后,白锦便带着她往狐族族地的方向飞驰。   他们穿梭在云雾之间,沐浴着霞光和月色,俯瞰大地之上的山川河流,欣赏黄昏时的袅袅炊烟。   渐渐地,裴湘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眉宇间也不再萦绕着凝重和沉静。   她彻底抛开了一切束缚,只享受自由翱翔的畅快。不多想,不筹谋,不计后果,她也不怕力竭落地,因为她知道,白锦总能接住她的。   就在两人甜甜蜜蜜地赶路的时候,皇都中的天子明钊终于克制不住心底的念想,在一日下朝后,微服去了裴湘和白锦曾经租住过的小院。但是让明钊遗憾的是,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他招来屋主询问情况,本来只是想问问,裴湘离开的时候,是否留下什么东西?不曾想这一问,让他彻底黑了脸色。   “你说,租住你这个院子的人,是一男一女?”   “是的是的,两人很亲密,看着像是一对小夫妻。”   明钊深吸了一口气:“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相貌人品如何?”   “这个……”房东挠了挠头发,忽然皱眉:“诶?奇怪了,这位大人,你这一问,我似乎想不起来,嗯,那个男的长什么样子了,真奇怪。”   房东认真回忆了片刻,最后对明钊摇了摇头:   “我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那位爷的样貌很出色,觉得那两人郎才女貌非常相配,可是现在让我再回忆,真奇怪,我想不起那两位客人的名字和长相了。”   明钊抿了抿唇,挥手让房东退下。   他在裴湘曾经住过的宅院里四处转了转,想着她曾经在这里喝茶,在那里习字看书,也许,她还在枣树下驻足仰望,在窗前吹风远眺,他想象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忍不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但是忽然之间,一个男人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裴湘的身后,虽然面容模糊,但大体上可以看出,那是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   他和她一起喝茶弹琴,共同赏花下棋,清晨黄昏,两人依偎在一起……   明钊出宫时是兴致盎然的,回来时则是板着面孔的。   他本想去御书房继续批复奏折,但是不知为何,他脚步一转,就去了太上皇休养身体的大明宫。   自从得了百年的鲛珠,太上皇的精神头儿就恢复了,虽然身体的内里依旧是沉疴难愈,但是表面上,他还是十分康健的。明钊到的时候,太上皇正在听曲子。   新帝一身寒气地走了进来,宫廷乐师们叩拜之后,都是小心谨慎的样子,见此,太上皇无趣地摆了摆手,让乐师们退下。   明钊向太上皇问安后,在他的斜对面坐下,低头默默喝茶。   “听说你到宫外寻找佳人去了?怎么,吃了个闭门羹,来朕这里喝茶败火?”   “父皇,你知道她是狐族之后,就没担心过儿子会把一个妖族女人迎进后宫吗?”   太上皇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年轻的儿子,不太客气地问道:   “你想让那裴昭希入宫,但是人家愿意吗?那姑娘的心气儿可不是一般的高,你能给她的东西,她不会看在眼里的,而她想要的,老三,你也给不起。”   明钊喝茶的动作一顿,露出一个苦笑。   太上皇奇怪地看着明钊:“你之前不是都想明白了吗?今天怎么又如此……情绪反复?”   “儿子今日出宫,听说裴姑娘身边已经有人陪伴了。可见,她之前说的什么一心向道,命中无姻缘之类的话,不过是借口而已。”   “身边有人了?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让那个裴昭希另眼相看?”   明钊让自己忽略太上皇好奇兴奋的眼神,声音淡淡地答道:   “儿子不知,但应该也是修行之人,见过他的人都记不住他的长相。”   太上皇了然,随即又问道:“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做些什么吗?让人去找裴昭希,然后下旨宣她进宫?还是下一道圣旨,不许她成亲?”   明钊自嘲一笑:“父皇何必激将儿子!不提儿子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就是有,如今也没有什么用了。裴昭希她……已经度过了最无助的那几年,她现在是海阔凭鱼跃了,朕……纵然有再多的不甘和舍不得,也是无能为力的。”   这话让太上皇慢慢收起了眼中的戏谑,惆怅之情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抬起苍老的手,慢慢落在儿子的肩膀上。   “作为帝君,本来就要和情之一字划开些距离的。不能完全摒弃变得绝情冷酷,因为那会让你变得傲慢暴烈,失了仁德和宽和。也不能过于狎昵痴迷,沉湎其中,因为那会让你变得狭隘软弱、变得患得患失和有失公允。   “老三,朕给你的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想要坐稳了,你的这颗心,就得被反复磋磨。你会丢掉一些东西,但也会得到更多。”   室内静悄悄的,半晌,明钊哑声道:   “儿子懂得取舍,儿子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做好了取舍。”   “是啊,”太上皇微微提高了声音:“你小子若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老子也不会把祖宗家业传到你手里。”   明钊摇头一笑,纵然心中依旧憋闷不舍,但是和太上皇聊上这么几句后,他的情绪到底被平复了许多。   他的眉头刚刚松开,刚刚还一副慈父心肠的太上皇忽然说道:   “既然想开了些,那你就抓紧回去批折子吧。为父之前还听着新编的曲子呢,你这冷着脸一出现,把朕看好的乐师都吓着了。”   明钊:“……”   年轻的皇帝去处理政务了,太上皇让乐师接着演奏,他闭目细听,仿佛又回到了杏花烟雨中的江南……   那一年,其实他也是动过真心的。不过,他心里的姑娘是个真正纯澈善良的温婉女子,不像那个裴昭希,一肚子弯弯绕绕,眨眨眼,就能杜撰出个起承转折的动人故事。   ——果然,朕这个做老子的,就是比儿子的眼光强。   ——可是,强又有什么用呢?仍然护不住心底的那朵玉兰花。   ——她若是真的像裴昭希那样,无论顺境逆境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就是多说几句谎话又如何呢?如今,朕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遗憾了。   人间的悲欢苦甜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轮回,纵然王朝更迭,纵然沧海桑田,红尘中的聚散离合仍然在不停地上演,谁都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谁都是别人故事里的旁观者。   凡人的世界如此,妖族亦然。   在狐族族地的最高处,巍峨壮丽的九重宫阙不再隐蔽在缭绕的祥云仙雾之后,罕见地露出全部的优雅轮廓。   族地中的狐妖们不管此刻正在做什么,全部放下手中的事务,抬头望向最高处的琼楼玉宇。   中央处,最壮观华丽的祭祀大殿慢慢降落。二十一根琉璃五彩石圆柱依次排开,五扇寒玉制成的雕花大门缓缓开启,庄重典雅的乐声同时奏响,仿若从亘古大荒中传来的悠扬调子深远宏达,盘旋回荡在所有狐族的耳边。   今日,是狐族少君白锦大婚的日子,也是他继承帝君位的重要时刻。   白锦牵着裴湘的手并肩而出,两人一同站在所有族人的面前,在上一任狐族帝君和十二位六尾长老的见证下,缔结良缘,许下承诺。   紧接着,漂浮在云巅之上的每一座宫殿里,都燃起了银色的火焰,这是代表新一任狐族帝君白锦的力量。   这火焰熊熊,灼烈霸道,照亮了整个族地。不仅狐族中的每一名成员,便是前来见礼的所有宾客,都感受到了七尾白狐的磅礴力量和深厚修为,他们在这银色火焰的照耀下,加深了对狐族的忌惮和尊敬。   强者为尊,自古如此。   裴湘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白锦的高深修为,她侧头看向身旁的伴侣,在某一瞬间生出一丝疑惑,这人,真的就认定她了吗?   似乎感受到了裴湘的不确定,白锦侧头看向裴湘,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珍视,这样的明亮真诚目光,消解了裴湘心底浅浅的疑惑。   她想,无论将来如何,最起码在这一刻,身边的这个人是真实的,是真诚的,是真心的,这就够了。   以后……她有交付一生的勇气,也有收回感情的决断,何必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就放弃当下的幸福甜蜜。   曾经拥有过的绚烂,未必就比不上长长久久的隽永。   更何况,她只有百年寿命,而她的爱人,其实要承受更多。   番外   狐族的帝君要修炼出九尾的时候,是君后裴昭希去世后的第五百一十二年。   那日,帝君从白云深处的九重宫阙里飞了出来,直接迎上了天空中的翻涌劫雷,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那铺天盖地的灭绝冷厉,那地动山摇的狂暴迅猛,让狐族中的所有族人都不敢露面。   他们藏在祭祀大殿中,静静等着帝君修出九尾,从此踏入另一个更高的层次,亦或者是,沉默接受帝君白锦的陨落。   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不知过了多久,祭祀大殿外面的危险情形没有一丝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让所有的狐族都揪起了心。他们彼此对望,屏息凝神,即便知道此时出声根本打扰不到帝君渡劫,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族人愿意开口说话。   寂静一直在蔓延,紧张忐忑的情绪一直充斥在祭祀大殿内。   忽然,终于有狐妖打破了众人的沉默,只听他惊呼一声:   “天火,竟然降下天火,这是为什么?”   “帝君曾做了什么逆天改命的事情吗?”   “难道,当年为了君后……”   “胡说,君后曾经用性命逼着帝君发誓,不许为了让她延寿而损害自身,帝君纵然有再多不舍,也不会违背君后的意愿。”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降下天火?自从君后离开后,帝君就隐在重重宫阙中修炼,再不曾踏出半步,他怎么会惹出天火之罚?”   就在众狐妖苦思冥想的时候,年纪最大的狐族长老悠悠叹息:   “九尾历劫时降下天火,不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触犯了天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是帝君第二次经历九尾劫雷。并且,第一次的时候,是成功了的,可是因为某些原因,他自愿放弃了部分修为,从新来过。”   大长老的猜测让一些狐妖的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他们如何都不敢相信,已经渡过九尾雷劫的狐狸会甘心放弃至高的修为,愿意再修行一遍。   说出这个猜测的大长老也不愿相信,他敲了敲手中的折扇,面露沉思之色。   唯有此刻在抵御劫雷和天火的白锦知道,他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磨难。   随着一道又一道的天雷劈下,一些久远的被封存的记忆开始慢慢恢复,他才终于想起来,这是他第二次渡九尾雷劫了。   他第一次渡九尾雷劫的时候,虽然没有经历天火之罚,却撞上了情劫,让他的魂魄飞出这方世界,飘飘荡荡落在了另一个世界当中。   在那个陌生的世界里,白锦作为普通人类出生,忘却了身为狐族少君的记忆。   他只当自己是人类幼崽儿,而后是少年,青年,直至由中年步入老年,再到寿终就寝。他的一生,可以说是顺风顺水荣华显贵的。   至少在外人看来,他就像是老天爷的私生子。除了私人感情归属问题一直扑朔迷离外,他的人生经历,一直是大众津津乐道的话题,当然,这和他是公众人物也有很大关系。   人类白锦出身富裕,长相出色,还很聪明,受到了所有亲人的宠爱,他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邻居,这个邻居和他同岁,是个聪明漂亮的女孩子。   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耍,上一样的幼儿园,在同一所小学当同桌,跳级,考进同一所重点中学,直到六年后的高考,两人才因为兴趣志愿的不同,去了不同的学校。   在进入大学之前,两人同进同出,知道对方所有的糗事、所有的鬼主意和所有的心情。不管在外面结识多少新朋友,对白锦来说,邻居家的小青梅总是最重要的那一个,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上了大学后,白锦选择了影视学院,他的小青梅选择了信息情报管理。截然不同的专业选择,并没有拉开两人的距离,短暂的分离反而让他们更加珍惜相聚的时光。   小青梅会翘课陪白锦琢磨表演类课程、揣摩剧本中每个人物的喜怒哀乐,陪他整宿整宿地看老片子,一遍又一遍。有时候,白锦都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的小青梅却依旧认真,专心致志地帮他分析前辈们的演技。   他也会在天气好的时候,跑到小青梅的宿舍楼下等她,然后跟着小青梅去上课,跟着她去图书馆自习,跟着她一起拒绝告白的男孩子/女孩子,跟着她吃遍学校周边的小餐馆。   寒暑假的时候,他和小青梅还会参加一些特殊的“军训”。原因是他们住的那一带别墅区里,某家的晚辈被绑票撕票了,所以,他们的长辈父母就要求他们去接受一些训练,学一些自保的手段和小技巧。   在这些特殊的训练过程中,白锦惊奇地发现,他的小青梅其实也不是一直那样缜密沉静的。   面对危险和困境,她有时候很有急智,应对也算妥帖,但有时候就是顾头不顾尾的莽撞冒险了。   虽然她自己不承认,认真辩解说,一些抉择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是,白锦怎么会忽略小青梅眼底的跃跃欲试。   几次谈话后,他发现效果微乎其微,但他能怎么办呢?只好一边看着她往前冲,一边给她保驾护航。   等到了大学快毕业的时候,白锦其实已经有了一些名气,但他忽然又厌倦了表演专业,喜欢上了执掌镜头的感觉。   所以,他打算认认真真地演完一部毕业作品后,就考个跨专业研究生,从新规划自己的未来。   小青梅自然支持他的所有选择,她了解他,就如他了解她。   也是那时候,白锦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喜欢小青梅的。   不再是同伴知己的那种喜欢,而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他认真想了想,发现她在他的二十几年人生里,划下了太重太多的痕迹。她若是不做他的妻子,不做他孩子的母亲,那简直就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就像鱼儿不在水中游动,小鸟不在天空飞翔。   猛然有了这个清晰认知后,白锦不仅没有感到迟疑忐忑或者犹豫不决,他反而沉静了下来。   他终于知道,自己这几年为什么一直有一种漂泊无依的感觉。   为此,他拼命在每个角色身上寻求共鸣,寻求更加深刻的自我解读和剖析,但是依旧无用。他找不到那个自然而然的落脚点,感受不到地心引力对他的牵引。   直到此刻,他意识到他是爱着小青梅的,想要和她白头偕老,共度一生,他的心,就忽然安稳了。   白锦发现了自己的感情变化,但据他观察,小青梅依旧是懵懵懂懂的。所以,他也没着急。   他想着,先把最后的毕业作品拍摄好,然后再找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两人从小玩到大的花园里,在他们一起种下的向日葵旁,轻声而诚恳地告诉小青梅,他爱她。   可是,白锦的这句告白终究无法说给小青梅听了,外出拍戏的某一个深夜,白锦被刺耳的铃声吵醒……   后来,他去参加小青梅的葬礼,神色淡淡地听小青梅的同学哭诉,她是怎么遭遇意外事故的。   那些描述多么苍白无力啊,白锦一边听着,一边眺望蔚蓝的晴空,只觉得阳光刺眼,刺得他眼睛酸涩。   白锦刚刚发现自己的感情,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还不知道小青梅会不会答应他的求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但是,他的人生依旧要继续。他还有父母,还有小青梅的父母,还有他们共同的朋友和二十几年的记忆,他若是不好好生活,岂不是要辜负了那些珍贵而美好的人与事。   他得替她看到更多的风景,无论美丽的还是丑陋的。   从葬礼上回来,白锦就陷入了忙碌当中,在他此后的人生中,他一直是繁忙的。   他取得了一项又一项的成就,从未停下前进的脚步。外界说他有着可敬的挑战精神和可怕的充足精力,但只有白锦自己知道,他不能闲下来,一旦有了闲暇,他的内心就空荡荡的,虽然不疼,但也不舒服。   白锦一生未婚。   到了晚年,他终于退居幕后,在儿时居住的小别墅内养老。那时候,他已经看开了许多,自觉释然,甚至可以坦然提起小青梅的名字。   他笑着和老朋友说,这一生错过了一个人,最可惜的是,连心意都不曾说出来。   “不过现在想想,那些话没说出来,说不定也是幸运,万一被拒绝了呢?那得多尴尬呀。又不能绝交,我岂不是要丢脸一辈子。”   他的话让朋友们微笑,他们以为,他能轻松说出这样的语句,肯定是已经看开看淡了。其实,确实不必再矫情了,这么大的年纪,还有什么不能看开的呢?   人类白锦在某个深夜与世长辞,荣耀满身却也孤独。   再一睁眼,身为狐族的记忆蜂拥而至,他又想起了此时的境况,对啊,他正在渡雷劫呢。   这时,天空雨消雾散,渐渐晴朗,之前震耳欲聋的雷声渐渐远去,显然,白锦成功渡过了九尾雷劫。   族人欢呼,长老激动,友人庆贺。   但是这一切,都弥补不了白锦心中的一抹缺憾,他总想着,若是能和他的小青梅一起度过美满的百年人生,那就更好了。   还有就是,他已经拥有了这么漫长的人生,而他的小青梅却在最好的年华离开人间,实在是有些不合算。他还没看过她老态龙钟的样子呢,还不知道她牙齿掉光以后该有多丑呢。   于是,白锦用九尾做了交换,交换时光回溯,交换百年的相知相伴……   再后来,白锦在重新长出第七条尾巴的时候,终于等来了他的小青梅。   即使那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时光回溯前的记忆,但是他的灵魂深处却记住了此前的遗憾,让他不再犹豫,不再等待迟疑,既然喜欢,既然深爱,就要牢牢抓住。   九尾换百年,唯一的机会,朝朝夕夕,都要珍惜。   白锦等到了他的小青梅,得到了比一百年还多了几十年的时光,他知道,纵然千般不舍万般意难平,此生已经无憾。   至此,余生逍遥,天地广阔。   最后一丝天火落下,白锦第二次长出九尾,也记起了时光回溯前的所有过往。   ——裴湘,我得小青梅,愿你在其它世界平安喜乐。 第三个世界:《福尔摩斯探案集》 第75章   晨风吹起窗前的白色纱帘,带着清爽的凉意拂过沉睡之人的面庞。   裴湘慢慢清醒过来,闭着眼睛接收了原主多莉丝·格拉斯顿的十八年人生记忆。   弄清楚了自己此时的处境,裴湘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猛地坐起身来。   视线迅速扫过整个房间,确定卧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后,裴湘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她开始仔细打量多莉丝·格拉斯顿小姐的卧室。   窗户是开着的。   ——这是格拉斯顿小姐的习惯。   ——因为她坚信一些健康指南上的“科学论断”,认为保证最大程度的室内空气流通,对她的健康和皮肤是有利的。   ——所以,即便是寒冷的天气,她也坚持开窗睡觉。   床头的荷叶形玻璃碗里装着水。   ——多莉丝认为,床头的清水会吸收她呼吸出的浊气,让她远离睡眠中排出的浊气和汗液污染。这样一来,她的眼睛就会变得更加水润明亮,她的嘴唇也会呈现出诱人的红润。   裴湘拧着眉头看了一眼玻璃碗中的水量。   ——睡前,这水是满的,此时却下降了一些,这样的蒸发量可不对劲。   察觉到了水量的异常,裴湘赤着脚下床,踩着柔软的地毯走到卧室的壁炉前。   ——壁炉尚有余温,说明才刚刚熄灭不久。   ——不知道烟囱是不是通风的,若是被堵上了……   裴湘正在观察壁炉,忽然感到脚掌下厚地毯的触感有些不对。她蹲下身子,在壁炉前深棕色的地毯上仔细摸索了一会儿,再抬手时,手指上就沾染了一些黑色灰色的碎渣子。   ——煤灰沫?   她又仔细地看了看脚下的地毯,发现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弧形黑色痕迹。很浅,若是不仔细检查,这些断断续续的痕迹非常容易被忽略。   而且……   裴湘抬着脸感受了一下晨风吹拂的方向和力度,觉得按照原身的正常起床时间来计算,当女仆发现这位格拉斯顿大小姐迟迟没有摇铃而进屋查看时,这些痕迹差不多就该被风吹散了。   不仅如此,壁炉也会彻底凉下来,不会像现在这样留有余温的。   她又在深色的地毯上搜寻了一会儿,经过比划和勘察,发现至少有四个沾了煤灰的圆形器皿曾经停留在室内的地毯上。   顺着煤灰的痕迹,裴湘又在靠近床头方向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些斑点状的压痕,看上去,像是一些方头支架留下的印子。   但是她不确定,这些痕迹是之前就有的,还是昨晚弄上去的。   ——沾了煤灰的圆底沉重器皿……是炭盆吗?   ——那些压痕,是架子类的工具为了支撑炭盆而留下的吗?   ——在壁炉点燃的情况下,还额外燃烧了四个炭盆?   可是,多莉丝·格拉斯顿并没有生病,卧室里根本无需如此保暖,她也从来没有要求过仆人这样做。   裴湘一边思索一边走到敞开的窗边。她先往窗外望了望,园丁已经开始工作了,管家杰森正在和两名男仆说着什么,三人站在她窗户下的橡树旁,看不太清他们的表情。   裴湘收回视线,开始打量眼前的框格窗。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镀金手柄的双层放大镜。   ——这是原主用来观察皮肤的毛孔是否够细致、雀斑有没有忽然冒出来的前兆、以及她的东方丝绸礼服是否没有一丝瑕疵的趁手工具。   裴湘拿着放大镜在窗框附近认真观察,有了辅助工具,她很快就在缝隙里发现了非常细小的白色棉絮和布料纤维。   ——我是不是可以推测,这窗框间的缝隙曾经被棉絮和软布堵塞过?   小心地收集好窗框附近的棉絮,裴湘又在卧室内转悠了片刻,再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小细节后,裴湘重新回到床边坐下,并用被子把自己裹住。   ——现在看来,应该是有人在多莉丝·格拉斯顿睡着后,唔,也可能是昏迷后,进入她的卧室。   ——这人悄悄点燃壁炉,添加炭盆,而后又把室内通风的渠道全部堵上,目的是让这位格拉斯顿大小姐在密闭的空间内,一氧化碳中毒身亡。   裴湘想了想这间卧室外的几棵高大橡树,猜测谋杀者应该是利用了原身睡觉开窗的习惯,通过爬树进入了卧室,而后点燃炉火,堵住排风途径,再从她的卧室房门走出去。   ——不,不一定是这样。   分析到这里,裴湘忽然摇了摇头。   谋杀者不一定需要从窗户那里进入多莉丝的卧室。   不论是往格拉斯顿大小姐卧室里面运送炭盆并点燃炉火,还是在事后通风换气后再把炭盆撤出去,这幕后之人在庄园内的能量都不小。所以,他或者她根本无需跳窗而入。   随便找个借口或者避着人,就可以了。   并且,原主始终没有被房间内的响动惊醒,这就有些不寻常了。因为要点燃壁炉,需要费不少的劲儿。可不会如同童话故事里那样,随便挥挥魔杖或者仙女棒就可以了。   若是原主因为一些原因昏迷了……   裴湘的眼神暗了暗,她又走到窗边观察那几棵高大的橡树,注意树木枝丫伸展的方向,试图拼凑出谋杀者的作案过程。   对方在保证多莉丝吸够了毒气后,乘着夜色爬上橡树,再用竹竿类的工具从西侧这边重新捅开卧室的窗户,让室内的空气再次流通起来。   之后,等室内的有毒气体散得差不多了,谋杀者就可以返回多莉丝的卧室进行善后。   ——收起堵住框格窗户的棉絮布料、熄灭壁炉、打开烟囱、撤掉炭盆,把卧室恢复成多莉丝入睡前的样子,而后再悄悄离开。   裴湘想着,若是要验证自己的猜测,她现在就得走出卧室,到庭院里去检查橡树那边是否留下了什么痕迹。   还应该去厨房和储藏室仔细询问一下,昨晚到今晨这段时间,是否有人领取了煤炭或者使用了炭盆。   ——当然,要是对方已经策划良久,煤炭的使用量方面也许不会留下什么漏洞。   沉吟了一下,裴湘放弃了立刻下楼去寻找线索的打算,因为,她得先想出一个借口,合情合理地解释明白自己死而复生的事。   ——鉴于对方应该已经确定了多莉丝·格拉斯顿的死亡。   死而复生?   ——等等,不对,我完全是想多了!   ——我和原身又没有做坏事,干嘛要苦思冥想地找借口?   ——按照常理来说,多莉丝·格拉斯顿小姐神采奕奕地活着,才是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呀。   ——只有幕后凶手才会知道,我活着这件事十分蹊跷,甚至不亚于天方夜谭!但是,凶手的情绪是否稳定,世界观是否需要重组,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不、不,还是有些关系的。最起码,我还可以让谋杀者感到恐惧和不解,甚至怀疑我是谁,是不是一直在暗中监督着一切?最好能够逼得对方自乱阵脚,让我趁机迅速揪出真凶。   裴湘心里面有了主意,又想到某些人看到她活蹦乱跳的样子而目瞪口呆,眼底忽而浮现出跃跃欲试的光芒。   就得这样!   多莉丝·格拉斯顿是骄纵天真的大小姐,虽然和亲生父母格拉斯顿夫妇关系冷淡,但她仗着祖父的偏爱,一向活得自我,活得快乐,一直是让别人气得牙痒痒而她却不自知的神奇存在。   她的脑中确实没有什么深沉严肃的东西,也听不懂复杂隐晦的暗示和嘲讽,她只关心吃喝玩乐和如何保持美貌,甚至对于父母亲的偏心也感触不深。   对于大小姐来说,只要仆人听话,只要零花钱够花,只要舞会上的小伙子热衷于对她献殷勤,这个世界就是美好友善充满爱的。   裴湘又仔细回忆了一遍格拉斯顿大小姐的过往言行,满意地弯了弯嘴角。这样的性格多好啊,一定要保持下去。   确定了今后一段时间的人设,又有了进一步的详细打算,裴湘慢慢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肩背肌肉,从全神贯注的思考中回过神来。   这一放松,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裴湘扭头看了一眼打开的窗户和被风吹起的窗帘,心想,即便是准备模仿原身的言行,但是有些小的生活习惯还是需要不着痕迹地改变的。   比如这开窗通风保持健康的做法,完全可以改成白天的。夜晚,特别是寒冷的夜晚,还是先免了吧。   ——这个时代,感冒也是一件大事啊。   现在是1870年,原身多莉丝是大不列颠岛屿上一位伯爵的长孙女,姓格拉斯顿。   她的父亲查尔斯·格拉斯顿先生是老伯爵的独子,是格拉斯顿家族爵位和地产的唯一继承人。   二十年前,格拉斯顿先生迎娶了波特兰家族的掌上明珠卡洛琳·波特兰小姐。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缔结婚姻后的第二年,长女多莉丝·格拉斯顿降生。   据说,多莉丝出生的时候,婚前已经有了两个私生女的格拉斯顿先生感到有些失望,他一直希望尽早有个合法的男性继承人。   一年多以后,多莉丝的妹妹简·格拉斯顿降生,成为了家族的二小姐。格拉斯顿先生再次感到大失所望,他连夜离开庄园跑到了伦敦城里散心。   又过了不到两年,格拉斯顿庄园终于迎来了下一任继承人,爱德华·格拉斯顿。   这个男孩儿的降生,让卡洛琳夫人松了一口气,也让查尔斯·格拉斯顿喜笑颜开。   三岁多的多莉丝·格拉斯顿第一次得到了父亲的拥抱和亲吻。   再之后,也就是多莉丝降生后的第五年,小妹妹安妮·格拉斯顿出生了。   大概是因为,这个孩子没有承载着格拉斯顿夫妇过多的希冀,所以,即便她又是一位小姐,格拉斯顿先生却没有再次表现出排斥和失望,甚至还对这个小女儿流露出了几分关切喜爱。   他的态度影响了孩子们的母亲卡洛琳夫人,于是,安妮的受宠程度仅次于继承人爱德华,这让她的两个姐姐十分不满。   年长的两位格拉斯顿小姐相差一岁,性格却截然不同。   大小姐多莉丝·格拉斯顿没什么心眼儿,脾气却很大,也不爱学习。她经常完不成家庭教师布置的学业,是个让卡洛琳夫人头痛的熊孩子。   而二小姐简·格拉斯顿则要听话乖巧许多,还非常聪明好学,家庭教师经常对卡洛琳夫人表扬她。渐渐地,卡洛琳夫人就比较偏爱贴心聪明的二女儿简,时常严厉训斥有些笨拙的大女儿多莉丝。   当然,作为母亲,除了儿子爱德华之外,卡洛琳夫人自觉对于三个女儿都是疼爱的。只是因为年龄和性格的差异,她采取了不同的对待方式。   特别是长女多莉丝,她将是格拉斯顿家族这一代中最早一位进入社交界的淑女,她若是表现得有失体统或者过于愚蠢浅薄,对整个格拉斯顿家族的名声都会产生消极的影响。   就在卡洛琳夫人暗下决心,打算再聘请一名手段严厉的家庭教师管教长女的时候,一直在印度领兵驻守的格拉斯顿伯爵返回了英格兰。   这位阁下在见过孙辈四个孩子后,立刻就把七岁的长孙女多莉丝·格拉斯顿招到身边,摸着她的脑袋笑得十分开怀。   从此,多莉丝得到了格拉斯顿家族最大掌权人的宠爱。   原因?当然是因为多莉丝·格拉斯顿运气好。   她长得和她祖母安妮夫人小时候一模一样。是的,即便家中有一位三小姐继承了祖母的名字,但是,在老伯爵的眼中,这个骄傲直脾气的长孙女,才是最像亡妻的。   老伯爵夫妇从小就认识,后来结为伉俪后,也是夫妻情深,相濡以沫。两人都没有受到贵族婚姻关系中一些轻浮荒唐行为的影响,始终互敬互爱,同心同德。   伯爵夫人病逝后,老伯爵十分痛苦,甚至都不愿意继续留在英格兰。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妻子安妮的身影,到处都是二人的回忆,于是,他在给唯一的儿子定下婚事后,就申请去了印度。   等他再次返回英格兰之后,最大的孙女已经七岁多了,并且,和他记忆中的七岁安妮一模一样。   这让十分思念亡妻的老伯爵如何不激动?   多莉丝有了祖父的撑腰和溺爱,让卡洛琳夫人的管教计划根本无法实施下去。一旦她训斥女儿,多莉丝就跑到伯爵的书房里告状,小姑娘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全都抹在了伯爵昂贵的外套上,但是伯爵也不嫌弃,只是一个劲儿地心疼受委屈的大孙女。   他派人去打听事情的经过,得到的结论是,多莉丝也许有错,但是卡洛琳夫人也有些偏心和武断。老伯爵顿时就不高兴了,便把多莉丝留在了身边,他亲自找人教导这个长孙女。   当然,在连续更换了三名家庭教师后,老伯爵也不得不承认,宝贝孙女不是当才女的料。   但是,不当就不当呗,他的孙女,格拉斯顿家的大小姐,将来有财产有美貌还有高贵的出身,怕什么呢?   于此同时,卡洛琳夫人也因为多莉丝的告状和老伯爵的插手而感到不高兴。她觉得自己作为母亲的尊严受到了冒犯,无论是孩子的不听管教还是老伯爵的胡乱插手,都是在质疑她的能力和教养。   但是,纵然卡洛琳夫人有再多的不满,也不会表露出来。毕竟,那是说一不二战功赫赫的格拉斯顿家族掌权人。   于是,多莉丝跟祖父的感情越来越深,和父母手足的感情反而渐渐淡漠了下来。她本来就不是特别伶俐敏感的性格,一向喜欢直来直往,又被老伯爵宠得十分任性自我,倒是没有因此产生什么悲伤的情绪。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余年,在裴湘穿越过来的前夕,老伯爵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下去了。在病床上,他望着呜呜痛哭的多莉丝,想着这个孙女既简单又霸道的性格,头一次感到微微的苦恼。   他倒是不怕多莉丝吃亏被欺负,因为这丫头本身就不是能够忍气吞声的性格。而且,他也给多莉丝留下了得力可信的代理人和丰厚的资产,足够她张扬肆意地过后半生了。   格拉斯顿伯爵苦恼的是,这丫头看男人的眼光太差,之前看上的男青年都是那种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完全没有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选。   他的这场病来势凶猛,眼看着等不到多莉丝嫁人的那一天了,在临终前,他想给孙女找一个稳妥的后路和靠山。   还有就是,他留给多莉丝的私产有些过于丰厚,他有些担心他那个儿子。听说他最近投资矿山失败了,还欠了赌债,他怕自己一闭眼,新任的格拉斯顿伯爵会仗着父亲的权威,从多莉丝手中“抢钱”。   老伯爵左思右想,到底动用了一个大大的人情。   等他安排好了所有身后事,便接受了上帝的召唤,面色安详地离开了人间。   他走得比较放心,但是绝对没有预料到,他最心爱的小孙女会突然被人谋杀,还是在格拉斯顿庄园之内。   裴湘此时想到老伯爵的遗嘱和后续安排,轻轻叹气。   老伯爵去世后,原身多莉丝·格拉斯顿继承了安妮祖母一半的嫁妆,各种产业和投资若是折现的话,大约值四万英镑。   不仅如此,老伯爵还把他在印度获得的珠宝全部给了多莉丝,据说那些珠宝价值高昂,评估价值绝对超过十万英镑。   这份遗嘱一经宣布,在场的格拉斯顿家族成员纷纷抽了一口冷气,他们看向多莉丝的目光立刻就不同了。   尤其是新任伯爵查尔斯·格拉斯顿,他当时的表情尤为复杂和不满。   裴湘回忆着最近发生的种种,思绪翻涌。   ——是谁想要多莉丝的命呢?动机是什么?真的和这笔遗产有关吗?   ——不会是伯爵,事情远远没到杀害亲生女儿的地步。其他家人的可能性也不大,大家感情不深,却也不是生死仇敌。   ——虽说财帛动人心,但也不能忽略其它可能性…… 第76章   大概九点钟的时候,裴湘按下床头的呼唤铃声。   没多久,女仆露西提着一壶热水和一沓崭新的法兰绒毛巾走了进来。   “早安,多莉丝小姐。”   “早上好,露西。”   裴湘穿着羊毛长袖睡裙站在梳妆台前,透过镜子观察露西的表情。   “怎么是你上来送热水?莉娅呢?”   “多莉丝小姐,莉娅的裙子不小心弄脏了,她需要回房间处理一下污渍,就嘱咐我上楼来了。”   女仆露西语调轻快,眼神明亮,裴湘没有从她的神色中察觉到吃惊或者恐慌之类的情绪,便不动声色地转过身体,模仿着原身的习惯,在梳妆台前的软面凳上坐下来,等着女仆服务。   “莉娅的裙子是怎么弄脏的?严重吗?我可不希望格拉斯顿庄园的女仆领班衣着邋遢,那会让我觉得丢脸的。”   “好像是因为烫着手指了,”露西站在裴湘的身后,用双手拢起她的金栗色长发,“吃早餐的时候,烫了一下,然后把汤汁淋在了裙摆上。不过,我没有亲眼看见,是莫里太太说的,她让我替莉娅上楼来送东西。”   露西一边回答着裴湘的问题,一边动作灵巧地帮她把头发包好,以防洗漱时弄湿。   裴湘其实是在竖着耳朵倾听露西的每一句话,但是表面上,她显得有些懒洋洋的,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过了一会儿,她伸手取过温热的法兰绒毛巾,而后又顺着露西的回答,聊起了女管家莫里太太多年不变的朴素着装风格。   “只有星期天做祷告的时候,她才会戴上一枚玳瑁发夹……”   “多莉丝小姐,佩戴玳瑁发夹的不是莫里太太,而是厨娘吉娜。”   “啊,对,我记差了,莫里太太有一条长长的珍珠项链,对吧。”   “是的,多莉丝小姐。”   于是,当裴湘在女仆的帮助下穿上紧身胸衣的时候,她已经通过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把格拉斯顿庄园里的男女仆人都念叨了一遍。   女仆露西被裴湘引出了聊天的兴致,快言快语地说了不少趣事。   裴湘认真倾听,偶尔应和,最后她发现,清晨中的格拉斯顿庄园一切正常,没有什么人有特别怪异的表现,也没有人无故缺席或者临时请假。大家都认真做自己的事情,紧张忙碌却也有条不紊。   “哦,不不,露西,胸衣不要弄得这么紧,我有些上不来气。”   “可是,多莉丝小姐,如果不继续勒紧束带的话,我就没有办法让您的腰围降到17英寸以下了。”   这话让裴湘在心里面打了个哆嗦,她默默换算了一下英寸和厘米之间的比例数值,而后用一种十分坚定的语气说道:   “胡说,我的腰围不用束腰带就已经十分纤细了,怎么可能超过17英寸?”   露西有些为难:“多莉丝小姐,我觉得,你现在的腰围大概有20英寸,而且,莉娅说……”   “哎呀,露西,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很好看,有一种希腊式的古典美,哦,对了,你知道什么是希腊式的古典美吗?”   “多莉丝小姐,我不太清楚。”   裴湘“咯咯”一笑:“其实我也不清楚,但是,伦敦的绅士和淑女们喜欢这个词儿。你瞧,我订购的《英格兰女性家居杂志》出新刊了,那上面的图样挺有意思的,我喜欢那种裙子侧面的收缩处理,真该让简和安妮也看看。”   “啊,侧面收缩?那裙架的形状是不是也要更改了?”   “应该吧。”   岔开话题后,露西就不再继续纠结裴湘的腰围问题了。反正这位大小姐一向有主意,又喜欢尝试一切时髦新奇的东西,也许,伦敦那边又传来什么新风尚了呢?   露西继续围着裴湘忙来忙去,帮她打理头发和妆容。   等到裴湘戴上一条昂贵华美的绿宝石项链后,她晨间的梳洗打扮才算是告一段落了。   留下露西继续收拾房间,裴湘一个人离开了卧室,朝着早餐厅走去。   半路上,她遇到管家杰森先生。   “多莉丝小姐,早安。”   “早安,杰森,大家都下楼了吗?”   “伯爵阁下还没到,夫人今早要在卧室吃早餐,两位小姐和爱德华少爷已经在餐厅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杰森。”   裴湘朝着管家点了点头,步履优雅地朝着餐厅走去。   抵达餐厅门口后,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借着整理裙摆的机会,仔细打量了一遍餐厅内的几人。   简·格拉斯顿今年十七岁,文雅秀美,和伯爵夫人卡洛琳长得十分相似。她今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绸缎刺绣长裙,笑容恬静,正侧身和男仆汤姆说话。   坐在她旁边的棕发小姑娘是三小姐安妮·格拉斯顿,刚满十三周岁,她看上去有些困倦,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偷偷揉了好几下眼睛。   在两位格拉斯顿小姐的对面,十五岁的爱德华·格拉斯顿穿了一件黑色长外套,他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食物,看起来,他今早会有个好胃口。   裴湘的目光依次划过原身的弟弟妹妹,最后定格在了男仆汤姆的颧骨处,那里似乎有些划痕……   “多莉丝,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裴湘迅速回头,就看到这座庄园的主人查尔斯·格拉斯顿从旋转楼梯上走了下来,他的身后跟着贴身男仆拉尔夫。   “早安,父亲,您今天的气色不错。”   伯爵对着大女儿点了点头,神色如常。   裴湘收回打量的目光,垂下眼帘认真回答伯爵阁下的问题:   “父亲,我刚刚在整理我的裙摆。你瞧,这里的花纹有些不对称,我觉得,嗯,和我今天的首饰不太相配,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回去换一套衣服,然后再下楼来吃饭。”   格拉斯顿伯爵本来就没指望能从这个大女儿嘴里听到什么有深度的见解,刚刚的问题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此刻听到裴湘的无聊答案,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但是,当他打算越过裴湘走进餐厅的时候,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这条项链……”   “很配我眼睛的颜色,是吗?”   裴湘特意眨了眨眼睛,又微微侧头轻扬下颚,让脖子上的绿宝石项链和她的翠色眸子一起沐浴在明亮的晨光中,确实有一种交相辉映的美感。   但伯爵阁下并没有开口称赞女儿的美貌,反而有些不耐。   “不,多莉丝,我是想说,这是你祖母的那条绿宝石项链?”   “当然了,祖父之前给了我不少安妮祖母留下来的首饰,我都挺喜欢的。”   伯爵沉默了一下,而后表情淡淡地说道:   “既然喜欢,就好好珍惜。你祖母是个聪慧果敢的女子,你也该学一学她的风度和手段,最起码,多读读书,涨涨见识。”   “好的,父亲,我会尽量多学一些东西的。”   对于大女儿的保证,伯爵阁下并没有报什么希望。他摇了摇头,想不明白老伯爵怎么就这么中意这个孩子,把那么一大笔财富都给了脑袋空空的多莉丝。   ——应该都留给爱德华的,他才是家族的继承人。   ——若是一定要给孙女的话,简和安妮也该得到一些的。   ——特别是简,她才像是一个大家族的长女。   伯爵转身进了餐厅,裴湘跟在他身后。   忽然,她的余光中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那动作,像是正要下楼却又突然退了回去的样子。   这个发现让裴湘定住了步子,她一边回忆那道身影的特点,一边低下头打量着裙摆上的褶皱缎带装饰,露出十分苦恼的表情。   又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格拉斯顿小姐,早安。”   裴湘闻声回头,看清来人后,脸上扬起一个矜持高傲的笑容:   “是霍华德先生啊,很高兴见到你,你昨晚住在庄园里吗?我都不知道。”   年轻俊秀的秘书先生稳步走下台阶,在裴湘对面停下,行了一个礼:   “格拉斯顿小姐,我是昨天夜里到的,有一份文件需要尽快给伯爵阁下过目。”   “赶夜路吗,那可有些危险,你是坐马车来的吗?”   “不是,因为着急,我骑马来的。”   “什么样的文件让你如此火急火燎的?这可不符合绅士们办事的沉稳格调。”   “是有关一些投资项目的,账目上出了点儿变动。本来不必如此急切的,可是,我考虑到伯爵阁下一定希望尽快得到详细的报告,就亲自送来了。   听闻是投资账目,裴湘立刻露出无聊的表情:   “这样啊,霍华德先生,辛苦你了,希望格拉斯顿庄园的客房让你感到舒适。”   两人说着话,一前一后走进了餐厅里。   只是,擦身而过的时候,裴湘在秘书霍华德的身上嗅到了淡淡的茉莉花露味道。   ——客房的香皂可不是这个味道,那里也不提供茉莉花味道的香水,他这是从哪里沾染上的?   ——这人说,他昨晚是骑马来的,这话没必要撒谎。但既然是临时决定出行,又要连夜赶路,应该不会随身带着香水之类的东西吧?   ——所以,他和这庄园内的哪个女人有牵扯?   等到裴湘落座后,对面的爱德华·格拉斯顿望着姗姗来迟的长姐,偷偷翻了个白眼。   “我还以为,你最终决定要返回去换一条裙子呢,毕竟花纹不对称,可是相当严重的一件事。”   裴湘“没有”听出弟弟小小的嘲讽,认真回答道:   “刚刚是我看错了,这条裙子其实很不错。我昨晚没休息好,所以,精神有些不集中。不过,爱德华,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我刚刚在检查花纹的时候,无意中抬头,好像看到你的双下巴了。”   被戳到体重问题的爱德华少爷默默闭上了嘴。   年纪最小的安妮扑哧一笑。   简轻轻拍了一下小妹妹,转头关心裴湘:   “多莉丝,你怎么没有休息好?是因为天气转凉的原因吗?其实,咱们的卧室面积不小,即便关窗睡觉,也不会因为空气的不流通而造成窒息的。”   “哦,也许,”裴湘不太在意地点了点头:“但是罗迪德医学博士在健康指南上说,新鲜的、流动的空气才是最有利于人体健康的,如果长期保持这个习惯,对皮肤也很好。”   “温斯特小姐就是听了你的话,晚上大开着窗户睡觉,所以才感冒的。多莉丝,她已经养了一星期的病了,很明显,开窗睡觉对她的健康不利。”   对面的爱德华立刻抓住机会反驳。   裴湘心中一动,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   “那她肯定是没有穿保暖的羊毛睡衣和睡裙。安妮,温斯特小姐生病了,就不能给你上课了,真好,恭喜你。要知道,我小时候最希望听到的消息之一,就是家庭教师请假了。”   伯爵咳嗽了一声。   爱德华和简忍笑。   安妮倒是有些赞同长姐的话,但是因为父亲在场,她便只能略过请假的话题,回复裴湘的另一句话:   “多莉丝,你的羊毛睡衣和睡裙太贵了,温斯特小姐是不会把大部分收入花在一套睡衣上的。”   “你竟然懂这些?”简惊奇地看向13岁的小妹妹安妮。   “是莫里太太告诉我的。”   “但是,安妮,我们不该在餐桌上公开讨论温斯特小姐的资产问题,即便她不在场。”   “哦,好吧,简。”安妮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安妮,听简的话,她总是最得体的。”爱德华补充了一句。   简对着爱德华微微一笑,又鼓励地看了一眼小妹妹。   裴湘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这三兄妹之间的互动,觉得很温馨。但无论是她还是原身都不能完全融入进去,像是被隔着一层什么模糊的东西。   不是被特意排斥,就是在感觉上,差了那么一点。   “那她现在生病了,怎么办?”裴湘挑眉:“我记得家庭教师的房间里是没有壁炉的。”   “烧那种小的碳炉呗,我上次去探病的时候,就看到她在房间内烧那个了,又在门上开了一扇气窗,用来通风换气,还算暖和。”   “原来是这样,人要是生病了,确实应该注意保暖。”裴湘状似随意地感慨了一句,然后开始专心吃东西。   ——连续烧了一个星期的碳炉?   ——原身这个开窗睡觉的习惯已经保持很久了,那位温斯特小姐怎么现在才开始模仿?   早餐餐桌上的谈话让裴湘注意到了安妮的家庭教师温斯特小姐。   当然,她也没有忽略身上有着茉莉香味的霍华德秘书,对了,还有一个脸上颧骨位置被划出细小伤痕的男仆汤姆。   吃完早饭,就在裴湘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管家杰森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格拉斯顿伯爵放下手中的报纸,打开信件阅读。   半晌,他抬起头,清了清嗓子。   大家纷纷放下餐具,侧头看向坐在主位上的伯爵阁下。   “诸位,有几位客人将会在明天上午抵达庄园。”   “我们认识吗?”爱德华率先提问。   “不,这几位客人是第一次来咱们格拉斯顿庄园。”   “我们会好好招待客人的,父亲。”简温声保证。   伯爵颔首:“我对你一向放心,简。”   裴湘表情不变,仿佛没有发现自己长姐的位置正在被取代。   “多莉丝,这次来的客人中,有一位年轻人非常不错,他……深受你的祖父器重。你要和他好好相处,若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将会参与到你的财产托管事务中来,这是你祖父特意指定的。”   裴湘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格拉斯顿伯爵这话的意思是,格拉斯顿老伯爵给她安排了一个准未婚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男主是麦哥,这里翻译成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 第77章   一个可以直接参与到产业托管事务中的准未婚夫?   裴湘微微一愣,马上就理解了老伯爵的担忧,他这是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和多莉丝的择偶眼光呢。   查尔斯·格拉斯顿显然也意识到,已故的老伯爵特意安排这一手,是在防备他谋算女儿的产业。   这个认知让他不悦,也有些被看透心思的恼怒,所以,他不等裴湘继续询问,直接起身离开了餐厅。   伯爵离开后,吃完早餐的众人也跟着纷纷起身,离开餐厅去做自己的事情。   裴湘选择到户外散步。   她沿着石板小路慢慢前行,左拐右拐,不一会儿就晃悠到了卧室窗户下面的几棵橡树附近。   “多莉丝小姐,日安。”   “莉娅?”   裴湘闻声回头,而后笑着招了招手:“怎么站在角落里?快过来,树下没有多余的阳光,不会晒黑我的脸。莉娅,今天早上没有见到你,我可失望啦,谁实话,我还是喜欢你的梳头手艺。”   莉娅顿时面露荣幸之色。   等她走近后,裴湘才发现女仆领班莉娅的手上是缠着白色纱布的。   “早上的烫伤很严重吗?”   “起了泡,我刚刚去找诺顿医生看过了,他给了我一些治疗烫伤的膏药,说是十天左右就能好。”   “这样呀,那么,在你的伤痊愈之前,早上还是让露西去我那里帮忙吧,你得好好养一养,千万别留下疤痕。”   莉娅很感激地答应了。   裴湘却觉得,这个烫伤的时间有些巧合。   昨晚的谋杀者又是点壁炉又是烧炉子的,还要急急忙忙地撤掉炭盆,未必就不会被烫伤了。   “莉娅,正好遇到你,我和你打听一下,若是我想派个男仆去伦敦帮我办事,你有推荐人选吗?”   莉娅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询问裴湘:“多莉丝小姐,你需要什么样的帮手,是那种老实跑腿儿的,还是那种能说会道的?”   “我说不好呀,莉娅,你帮我分析分析。我之前在摄政街的帽子店里预定了三顶帽子,但是昨晚,嗯,我做了噩梦,忽然就不喜欢之前的定制样式了。我需要改动一些细节,写信又说不清楚,所以得让人亲自跑一趟。”   “您做了噩梦?那真是太糟糕了,”女仆领班莉娅立刻眼含担忧,她轻轻探身,凑到裴湘的跟前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面色,“多莉丝小姐,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还会被噩梦困扰吗?如果你愿意把噩梦讲出来,也许心情就不会特别压抑了。”   裴湘拧了拧眉头,顺着莉娅的话做出认真思索的表情。   “昨晚的噩梦,其实挺奇怪的,就是感觉飘飘忽忽的,然后好像身处火海一样。我想跑出去,又睁不开眼睛,浑身没有力气。再后来,我好想被人抱起来,挪到了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   说到这里,裴湘停顿了一下,注意到莉娅忽然低了一下头,错开了两人的眼神交流。   “然后,嗯,我就不再做噩梦了。在梦里,我看不清救我的人长什么样子,但我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那人穿着一件漂亮的红绿格子马甲,脸上,好像还带着面具。所以,我打算把我的新帽子改成红绿格子款式,哦,我还要订做配套的裙子和外套。”   莉娅因为裴湘的话露出十分多变的表情,一会儿担忧,一会儿惊恐害怕,一会儿又表示庆幸。   等裴湘说完话,她立刻附和说,若是戴上了那样的帽子,多莉丝小姐一定不会再做噩梦了。所以,必须尽快通知伦敦的商店,让他们为伯爵府的大小姐加紧工作。   “多莉丝小姐,你可以把你梦到的那位英勇救人的骑士画下来,然后让男仆带到摄政街去。那些裁缝和制帽匠常年和衣饰面料打交道,肯定会根据您的特殊要求,做出最优雅最引人注目的作品。多莉丝小姐,我由衷相信,您一定会得到许多名流的赞美和追捧的。”   裴湘立刻做出十分高兴并期待的样子,高声称赞莉娅是最贴心的的女仆,她简直一刻也离不开她。   “那么,莉娅,请快些给我推荐一位办事利落的男仆吧,等我画好了梦中见到的一切,哦,前提是我还记得那些片段,我就让他马上出发去伦敦。”   再次提及推荐人选,莉娅这次很痛快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汤姆·怀特,多莉丝小姐。我认为汤姆·怀特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他是个非常勤奋的小伙子,也很有上进心,您把事情交给他处理,准不会出错的。”   “汤姆吗?”这个名字让裴湘心底一动,她觉得自己渐渐抓住了一条线,“我记得他,他是上个月新来的男仆,对吗?诶,莉娅,我还以为,那个,你会给我推荐威廉呢,毕竟……”   说到这里,裴湘对着莉娅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好像在告诉对方,她已经听说了女仆领班和男仆威廉之间的亲近关系。   莉娅立刻收敛起脸上的随和微笑,十分严肃地澄清道:   “多莉丝小姐,你不要听信那些无聊的八卦,我和威廉之间十分清白,什么多余的关系也没有。”   热衷于谈论男女绯闻的大小姐立刻狡猾一笑,快速问道:   “所以,你和汤姆之间有多余的关系喽?”   这原本是随意打趣的一句话,没曾想,莉娅明显迟疑了一下,而后就抿着唇不说话了,两颊升起淡淡的粉红。   裴湘立刻捂住了嘴,夸张地左右看了看,眼角眉梢全是发现了大秘密的得意和快乐。   “莉娅,莉娅,原来是这样,哈哈哈,我就说,你看威廉的眼神非常平淡,根本不是陷入爱恋中的样子。果然,我没有看错。   “哎呀哎呀,可是可是,怎么会是汤姆呢?一点征兆都没有!还有啊,莉娅,你了解汤姆吗,他才来庄园一个月呢,他有积蓄吗?他能给你一个家吗?”   面对裴湘激动又关切的询问,莉娅表现得十分羞怯腼腆。   但是,谁能抗住格拉斯顿大小姐想要打探八卦时的无边热情呢?特别是,她的这种热情中并没有多少恶意,纯粹就是因为本身的好奇和对熟人的关切。   仅仅坚持了一小会儿,莉娅就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她和汤姆之间平凡又浪漫的故事。并且告诉裴湘,汤姆为人踏实勤劳,为了多攒一些身家,给她一个体面的婚礼,他目前在庄园里兼职了两份活计。除了正常男仆的工作,他还利用休息时间,帮助园丁和储物仓库的看守人做些重体力的活计。   例如,每天清晨提前起床两个小时,帮他们运送煤炭和各种食材到主宅。每天晚上晚睡一个小时,帮他们收拾废品并倾倒各种垃圾。   裴湘笑吟吟地听着莉娅讲述汤姆·怀特的踏实肯干,心里却慢慢打下了双重的问号。   这个莉娅,到底是真的在给汤姆·怀特说好话?还是在诱导我朝着某个方向思考?   不管对方用意如何,裴湘依旧表现得十分真诚,她向莉娅保证,等她把梦中骑士所穿的衣服样式画出来后,就立刻吩咐勤劳上进的汤姆·怀特去伦敦城。   “你放心吧,我亲自和杰森先生说,让他找其他人代替汤姆的日常工作。”   “万分感激您,多莉丝小姐,我和汤姆都会记得您的这份青睐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就在橡树下分开了。   裴湘绕着橡树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痕迹。   她猜,也许树冠上面会有线索,但是这里人来人往的,实在不方便她提起裙子爬树,便只能无奈放弃了。   ——倒也不必把所有证据找齐,只要确定幕后团伙就好。   ——由于我的死而复生,那些害死多莉丝·格拉斯顿的凶手们根本无法受到法律的裁决。   ——所以,我得自己调查,确定凶手身份和作案动机,而后再设下陷阱,让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裴湘继续散步,路过第二座小喷泉雕塑的时候,她刻意放慢了步伐,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果然,没过一会儿,在另一条甬路的转弯处,安妮·格拉斯顿的身影出现在裴湘的视线内。   “安妮,你这是要去哪里?怎么没在琴房弹钢琴?”   “多莉丝姐姐,我打算去看望温斯特小姐。我刚刚听莫里太太说,温斯特小姐的病情好像有些反复,早餐时,她一点胃口都没有,还吐了,脸色白得吓人。”   裴湘立刻担忧地询问:“诺顿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温斯特小姐的情绪起伏太大,应该是做噩梦或者被什么惊吓到了,感冒倒是没有加重。”   “咦?温斯特小姐也做噩梦了?”   裴湘掩口轻呼,真情实意地感叹:   “我昨晚也做噩梦了,那太可怕了!天啊,我真同情像我和温斯特小姐这般柔弱敏感的女子。我们的心灵是这样脆弱,渴望得到安稳的保护,否则的话,一个半夜惊醒的噩梦,就足够让人食不下咽并且气色虚弱了。”   安妮并不觉得自己的大姐拥有一颗“敏感脆弱”的心脏,相反,她有着比许多人都坚韧粗犷的神经系统,并永远生活在自己的步调里。   果然,这人前一刻才感叹完自己的“脆弱无助”,下一刻,就兴致勃勃地扬起笑容,准备加入了安妮探病的行程里。   “多莉丝姐姐,你之前都没有和温斯特小姐讲过几句话,现在去看望她,会不会很突兀?而且你不是说过,不喜欢家庭教师这个职业吗?你对妈妈说,看见当家庭教师就头皮发麻,一定要保持距离。”   “哦,我确实说过那样的话,安妮。不过,万事都有例外的。”   裴湘用一种慢吞吞的语速说道:   “早餐的时候,我听你和爱德华说,温斯特小姐那么崇拜我,学习我的生活习惯,甚至因此而生病了。当时,我就觉得,嗯,我有义务亲自去探病,去向她表达自己的关心之情,并鼓励她再接再厉。即便,这件事对我来说也是一次挑战和考验,上帝保佑,谁能想到多莉丝会这么勇敢呢?”   安妮偷偷做了个鬼脸。   裴湘假装没看见,她笑着问道:“咱们要不要给温斯特小姐带些鲜花,她喜欢什么花卉?”   “应该是茉莉花。”安妮飞快地答道。   “你确定吗?我记得温斯特小姐画过郁金香的。而且,她有好几件玫瑰粉色的纱面裙子,哎,其实我一直想要提醒她的,她的肤色和发色并不适合玫瑰粉,果绿或者香槟色才会让她看起来更加精神。”   安妮对于多莉丝在衣着打扮上的见解比较信服,即便这位长姐弹琴的技巧还不如十三岁的她,掌握外语的词汇量不超过十五个,三年看不完一本严肃书籍,也搞不清印度和北非的地理位置。   “多莉丝姐姐,等温斯特小姐痊愈了,我会建议她做两条新裙子的。不过,温斯特小姐非常喜欢茉莉花露,她经常往头发和衣服上喷洒,她每次给我上课,我都能闻到。”   “这样啊,那今年圣诞节,我也许可以送她一小瓶上好的茉莉精油。”   “她会感到高兴的。”   姐妹二人说着话,就来到了家庭教师温斯特小姐养病的房间。   得到房间主人的应答后,两人推门而入。   注意到安妮身后的裴湘,温斯特小姐立刻露出了极其震惊的表情,仿佛在印证安妮之前的话。   即,一向讨厌家庭教师的格拉斯顿大小姐能来她的房间探病,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裴湘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心说,既然觉得她的到访非常意外,那说不定自己还能发现一些来不及遮掩的线索。   她一边问候温斯特小姐的身体状况,一边观察她的房间,很快,她的目光就定在了墙角的碳炉上。   温斯特小姐始终苍白着脸色,格拉斯顿大小姐的拜访让她感到手足无措。   “温斯特小姐,你别紧张,”裴湘在碳炉旁坐下,似乎想要靠近房间的热源暖暖手脚,“我听说你做了噩梦,连早饭都没有吃,还生着病,就跟安妮来看望你了,希望你能快些好起来。”   裴湘的话并没有让温斯特小姐感到放松,她靠在床头上,笑容僵硬,双手捂着小腹。   这个动作,在三小姐安妮看来,是代表着局促紧张,但是在裴湘看来,这是温斯特小姐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备的姿态。   裴湘认真回忆了一下,发现多莉丝·格拉斯顿和家庭教师之间的过往交集很少,并不存在大小姐欺负家庭教师的现象。   所以,这个防备的姿态就很有意思了。   ——而且,干嘛捂着肚子呢?   ——茉莉花的味道,昨夜忽然赶来送文件的秘书霍华德……   ——还有,碳炉四周灰白色细软的灰烬和残余着的烧焦动物羽毛的味道,像是刚刚烧毁过棉絮或者纯棉织物。   裴湘没怎么掩饰她打量的目光。   “温斯特小姐,女仆们对你的照顾还算周到吗?这个炉子是一直燃烧的吗?如果是的话,那可不太妙,我担心你吸入了太多不干净的气体,才导致病情一直反复的。”   年轻的家庭教师勉强一笑:“多莉丝小姐,大家都很照顾我,我非常感谢上帝的仁慈,让我遇到贵府这般善良慷慨的主家。这个炉子当然不会一直烧着,如果那样的话,我这嗓子也受不了。”   裴湘恍然:“是呀,你负责教导安妮声乐呢,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母亲夸奖过你的琴声和歌声的。既然有这样的出色才能,温斯特小姐,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保护好嗓子和弹琴绘画的双手。像这种点燃碳炉的工作,你一定要吩咐女仆去做,自己千万不要插手,知道吗?”   温斯特小姐慌乱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会忽视裴湘的叮嘱。   一旁的安妮则笑道:“多莉丝姐姐,你想多了,温斯特小姐之前是乡绅的女儿,之后家里出事,她就来咱们家当家庭教师了。说不定,她从来没有亲手点过炉子生过火呢,怎么会在生病的时候上手做这个呢?”   “好吧,就你知道得多,聪明的小安妮。我刚刚碰到了莉娅,她的手就被烫伤了,所以我就多操心了一点,好了好了,我不多管了。”   因为是来看望病人,所以姐妹二人没有多停留,安妮放下探病的礼物后,又叮嘱了几句,就拉着裴湘告辞离开。   临出门前,裴湘瞥了一眼挂在门旁的大衣和围巾,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冷冷瞪视温斯特小姐。这突如其来的变脸,让对方吓了一跳,松开的双手立刻护在了小腹上。   裴湘挑了挑眉,翠眸潋滟,留下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而后才转身离开了家庭教师的房间。   ——女士外套上沾了一根黑色的头发,短的。   ——温斯特自己的发色偏红,女仆中没有黑色短发的存在,另外,男仆中也没有。   ——整个庄园里,只有昨晚拜访的秘书先生是黑头发呢。   和安妮告别后,裴湘看了看时间,觉得在外面停留的时间够久了,便原路返回。   路过客厅的时候,她遇到了黑发的秘书霍华德先生。   他又换了一套衣服,这次再靠近他,只能闻到男士香皂的清爽味道,仿佛她之前嗅到的那一缕淡淡的茉莉花香是错觉。   “格拉斯顿小姐,我正巧要去找你,伯爵阁下吩咐我告诉你一些事情。”   裴湘请霍华德先生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坐在了提花软面高背椅上。   “请说。”   “是关于……即将来拜访的几位客人中的一位。”   裴湘歪了歪头,嘴角不再弯出优美的弧度,她表现出一种非常明显的抗拒态度。   “哦,关于那位不知姓名的、没见过面的准未婚夫先生啊。”   霍华德微微一笑,用彬彬有礼的态度继续说道:   “我相信老伯爵阁下一定不会看错人的,他为小姐挑选的,肯定是值得依靠的可信绅士。您在他老人家身边长大,一向知道他有多么睿智慈祥,识人的眼光有多么精准通透。之前被他赞赏器重过的年轻人,如今都飞黄腾达了。”   “这倒是实话,”裴湘耿直地点了点头,“我一直记得呢,之前和你一起拜访我们格拉斯顿庄园的几个人中,祖父看好的那两个,如今都是伦敦城里的新贵啦。   “去年参加舞会的时候,我总能听到夫人小姐们谈论起他们的名字。霍华德先生,你也要努力呀,即便是给父亲做秘书,嗯,说不定也能时来运转呢。在我看来,你也是非常优秀的,知道好多我不懂的东西。”   霍华德尽量压下心底的尴尬,无视了裴湘语气真挚的称赞,继续之前的话题:   “格拉斯顿小姐,伯爵阁下的意思是,委托我提前告知你一些那位客人的信息。”   裴湘立刻前倾身体,目光明亮:“他长得如何?有一双忧郁的湖蓝色眼睛和被美神亲吻过的俊秀面庞吗?”   “……抱歉小姐,我没有亲眼见过那位先生,但是,据说是一位很有派头的绅士。”   “有派头?”   裴湘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着:“这可不是一个让人感到高兴的形容词。人们夸奖一个女孩子的外貌的时候,实在找不到恭维词了,就会说她文静,友善,或者有淑女气质?那么,对于那位绅士来说,连一句‘英俊’的评价都得不到吗?”   霍华德挑眉,对于裴湘的抱怨并不感到意外,认识这位大小姐的人都知道,这姑娘一向喜欢漂亮的人或者事物,她曾经倾心过的年轻人,无一不是模样出众的俊朗青年。   然而,不等霍华德酝酿好合适的说辞安慰裴湘,裴湘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我早就不对祖父的审美抱有什么期待了,反正,呵,也只是准未婚夫,一切都还没有定下来呢。哦,对了,他叫什么?出身如何?脾气怎么样?”   “格拉斯顿小姐,那位先生的姓氏是福尔摩斯,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   裴湘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福尔摩斯?!”   “是的,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裴湘勉强一笑,她顶着霍华德疑惑探究的视线干巴巴地说道:   “我好像听说过,记不太清了。对了,他是长子吗?他家里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吗?是不是那种十分喜欢说教的古板绅士?”   “据我了解,福尔摩斯先生是家中长子,他有一个弟弟,叫做夏洛克·福尔摩斯。至于福尔摩斯先生性格如何,恕我无法告知您,格拉斯顿小姐,因为我也不清楚。”   裴湘的内心深处有无数的小人儿在打架惊呼怀疑不可置信,但是表面上,她依旧维持着格拉斯顿大小姐应该有的表情,拧着眉头,不甚愉快。   见此,霍华德从身边的文件夹里掏出一份文件,放在裴湘身旁的桌子上。   “小姐,这是福尔摩斯先生的资料,您可以先看一看。伯爵阁下的意思是,您若是实在不期待这份婚约,可以和那位先生私下里讲明白,然后,双方再签署几分非常简单的文件,就可以了。”   这话让裴湘眉心一跳,她迅速把遇到福尔摩斯这件事带来的震惊抛到了脑后,专心应对起目前的麻烦来。   ——不管对方是不是故事里的人物,我的生活都是真实的,所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能让任何人打乱我的步骤和节拍。   “还需要私下里讲明白吗?父亲不能直接帮我拒绝吗?好麻烦,要是让我的小姐妹们知道,我差点订了婚,肯定要打趣我的。而且,订婚的人选还不够英俊时髦,说出去多没面子呀。”   霍华德忍下了心底的不耐,温声解释道:   “您祖父立下遗嘱很周密,他……似乎过于担忧你的未来了,觉得单凭格拉斯顿家族不能够很好地庇护你,就请了福尔摩斯先生做委托人。据说,一开始是想直接定下婚约的,但是那位先生拒绝了,老伯爵阁下就用过去的人情当做条件。   “福尔摩斯先生无法,只能答应先和你见上几面,相处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订不订婚。但是不管如何,在您的财产托管人中,福尔摩斯先生都是十分重要的。即便,嗯,您将来另嫁他人,若是要想动用嫁妆的话,都需要得到福尔摩斯先生的允许。”   这一大段话扰得格拉斯顿大小姐迷迷糊糊的,她迟疑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的财产不是我的啦?归那个福尔摩斯管了?然后,他还看不上我这个伯爵的长女?”   霍华德无奈一笑,而后点了点头:   “目前来说,您的财产是由伯爵阁下和福尔摩斯先生共同掌管。当然,您若是嫁人了,就要看双方的婚前财产协定了。   “但是根据老伯爵阁下的遗嘱,福尔摩斯先生始终拥有管理和决策的权利。任何人,包括你自己,想要出售和抵押你名下的产业和珠宝,都要经过福尔摩斯先生批准。”   “这不公平!”大小姐气呼呼地嚷道:“祖父给我的零花钱,为什么要一个陌生男人代管?我一直以为,谁的钱就是谁的,我要自己管理我的财产。”   “这个……有关信托契约和婚前协定,格拉斯顿小姐,我和你解释一下……” 第78章   晚餐的时候,裴湘见到了原主的母亲卡洛琳夫人。   这是一位容貌秀丽、举止优雅的贵夫人,她对着儿女们微笑颔首,神色平和而从容。   落座后,卡洛琳夫人首先看向裴湘。   “多莉丝,我听莫里夫人说,你昨晚做噩梦了?”   “是的,亲爱的妈妈,不过,我后来又做了一个美梦,就把噩梦带来的困扰恐惧驱除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在临睡前多做一会儿祷告,让心灵变得平静而感恩,这样的话,噩梦自然就会远离的。”   “妈妈,我每晚都会和仁慈的上帝说些心里话的,我保证。”   卡洛琳夫人看着神色活泼明朗的长女,想到她过往的言行举止,心中叹气。   她想到明天到来的客人之一,非常有可能会成为这姑娘的丈夫,就感到忧心忡忡。她也说不清楚是担忧长女的未来婚姻生活,还是担忧那位娶了多莉丝的绅士。   和长女说完话,卡洛琳夫人又依次和其他子女交谈了几句,说的内容都是最近发生的日常琐事,可见,这位夫人虽然一整天都在忙着处理庄园里的各种杂务,但也没有了忽视了自己的孩子们。   关心完儿女,卡洛琳夫人又把温和的目光转移到了丈夫的身上。对于一家之主伯爵阁下,卡洛琳夫人十分自然地换了一种表达语气,尊重而又不失体贴。   格拉斯顿伯爵阁下同样非常尊重妻子,他认真地回应了卡洛琳夫人的每一句关怀话语。而后,他又对忙碌了一整天的妻子表示了感激,声称若是没有卡洛琳夫人的辛苦付出,格拉斯顿庄园绝对不能如此井井有条。   卡洛琳夫人连忙表示这是她的分内之事,请伯爵阁下千万不要在孩子面前夸大她的功劳。   这夫妻二人之间的客气交谈,绝对是称得上是教科书般的相敬如宾了。   裴湘旁观伯爵夫妇的相处模式,对这个贵族家庭又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   ——这对夫妇在努力营造一个互敬互爱的典范贵族家庭。   ——不论他们真实的夫妻关系如何,他们应该是不想打破目前这种“美满而和谐”的家庭氛围的,也不会乐意让谋杀这样的阴影笼罩在格拉斯顿庄园的上空。   ——并且,卡洛琳夫人对儿女们的关爱是十分真实的,尽管有些偏心,但是,她看向长女多莉丝的目光中,最多的情绪是恨铁不成钢,而不是彻底的冷漠厌恶。   打消了一些疑惑,裴湘开始安心享用晚餐。   吃甜点到时候,十五岁的爱德华因为需要控制体重,被撤掉了巧克力蛋糕和水果布丁,这让他不太高兴。   裴湘满足地感受着巧克力浓郁的回香,又十分幼稚地朝着爱德华眨了眨眼睛,炫耀感十足,她一直记着这个胖弟弟早上嘲笑她的仇呢。   爱德华立刻迎战:“多莉丝,你不应该再多吃甜点了,你不觉得你的腰围有些变粗了吗?要知道,明天的客人中,可是有一位非常特殊的先生,我想,他是不乐意看到一个身材臃肿的准未婚妻的。”   裴湘不甘示弱回击:“我的腰围一直是最纤细的,最起码,在家里是这样的。爱德华,你是在嘲笑家里面的所有女人吗?”   卡洛琳夫人清淡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安妮摸了摸自己悄悄鼓起来的胃,简依旧笑得优雅,只是放下来刀叉。   爱德华睁大了眼睛,似乎从来没有想到长姐会这样反驳她,按照以往,她肯定会面露焦急并立刻宣布要节食三天的。   裴湘怼完不省心的弟弟,又吃了一大口布丁,而后才轻叹着说道:   “必要的牺牲是难免的,爱德华。我知道自己的美貌和身家,永远让年轻的先生们瞩目,明天来拜访的绅士们当然也不会是例外。   “所以,我得努力做些什么,尽量让我的风采暗淡一些,当然了,效果肯定是微乎其微的。可只有这样,被拒绝的人才不会承受更大的遗憾与落寞。哎,多多少少的,我得让对方心里好受一些。”   对于这番充满了多莉丝风格的发言,餐桌上安静了一下,而后,大家又开始彼此轻声交谈,尽量忽略刚刚的话题。   爱德华扭头对身边的小妹妹安妮吐槽:“我现在真同情未来的大姐夫。”   安妮故作成熟地拍了拍兄长的胳膊,语气深沉而忧愁:   “如果多莉丝姐姐真的按照祖父的安排,和那位福尔摩斯先生订婚,我们才应该松一口气。最起码,以祖父的眼光来说,他挑选的孙女婿应该是一位正常可靠的体面绅士,但是,如果让多莉丝姐姐自己挑选的话……”   爱德华的眼中立刻流露出了惊恐。   他稍稍想象了一下,未来家里的餐桌上有两个多莉丝式的人物轮流发言,瞬间就觉得,桌上远离他的甜点都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小妹妹安妮又精准插刀:“爱德华,我和简还好,我们迟早要嫁出去的,可以避开一些不必要的聚会。但你就不同了,作为家里唯一的继承人,你注定要守着格拉斯顿庄园的。   “到时候,你能拒绝多莉丝和她的丈夫前来做客吗?你能不热情招待他们一家人吗?哦,对了,多莉丝姐姐肯定还会生下小多莉丝的,一个、两个,嗯,可能是许多个,都要管你叫舅舅的。”   爱德华的脸色渐渐白了,他从来没有如同此刻这样,万分清晰地意识到,格拉斯顿家族继承人的身份是如此沉重。   等到晚餐结束,众人移到客厅聊天。   格拉斯顿伯爵询问了几句儿女们的学业进展,并对存在的问题做了指导,而后,他看向壁炉旁昏昏欲睡的长女多莉丝,忽然开口询问道:   “多莉丝,我听霍华德说,你对福尔摩斯先生代管你的产业这件事非常不满?”   裴湘其实一直挺精神的,也对简和安妮学到的东西很感兴趣,但此时却不得不表现出骤然惊醒的茫然困惑。   简在裴湘耳边悄声重复了一遍伯爵阁下的问题。   裴湘朝着对方感激一笑,而后才转头对伯爵说道:   “一开始是挺不高兴的,但是,霍华德先生给我解释了一遍那些唠唠叨叨的条款和协定后,我就觉得其实也挺好的。反正,不管产业给谁管理,每年给我的零花钱也不会少。”   伯爵微微皱眉,这并不是他期待的反应。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多莉丝。你刚刚在餐桌上说,准备拒绝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是那样的话,再让福尔摩斯先生代管你的财产的话,你将来的婚事……可能要困难一些。”   裴湘万分不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霍华德先生说,婚前协议什么的,应该由双方家长谈判决定的。而且,这是祖父安排好的信托契约,他老人家一向厉害,肯定把事情都提前考虑好了,一定不会让我为难的。所以,我只要选个喜欢的人,高高兴兴地待嫁就好了。”   这番事不关己的糊涂话,让格拉斯顿伯爵心头憋闷。   卡洛琳夫人低头喝了一口茶,适时地插话道:   “两个年轻人还没见过面呢,查尔斯,你太着急了。虽然,多莉丝说她打算拒绝福尔摩斯先生,但是咱们都知道她的性格,一会儿一个主意的,说不定明天见到真人,就不反对了。”   裴湘欢快地点头:“对呀,而且,那位福尔摩斯先生不是拒绝了祖父的婚约提议吗?咱们在这里说了一大堆,到时候人家不想娶,多丢脸呀。”   爱德华扑哧一笑:“多莉丝,你竟然还有些自知之明。”   裴湘摸了摸白皙细腻的脸颊,声音忧郁而真挚:“没办法,这世上总有几个眼神不好的男人。”   第二天上午,客人们如约而至。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被介绍给格拉斯顿家族成员的时候,得到了比其他客人更加热烈的目光。   格拉斯顿伯爵注视着面前这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琢磨着对方能在仕途上走多远,未来,他会给格拉斯顿家族带来多少隐形的利益。   卡洛琳夫人的目光则要纯粹一些。   只是,当她看清楚福尔摩斯先生的样貌后,不可避免地心底一沉,这样端正硬朗的长相和明锐冷静的目光,绝对不在多莉丝的欣赏范围内。   其实,作为一位母亲,卡洛琳夫人是希望多莉丝嫁给老伯爵安排的婚约对象的。即便她埋怨老伯爵太过溺爱多莉丝,但伯爵夫人不得不承认,老伯爵识人的眼光一向是非常不错的。   他老人家信任器重的年轻人,一定是有着远大前程的。   简·格拉斯顿带着弟弟妹妹站在父母的身后,尽量让自己的眼神不要太过于好奇,可姐弟三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其他客人,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福尔摩斯先生的身上。   ——灰色眼睛,鹰钩鼻子,硬朗的方型下颚,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十分有气势。   ——笑容矜持客气,穿戴雅致低调,举止严谨规矩,看上去确实是一位教养良好的沉稳绅士。   ——结论是,和多莉丝之前欣赏的时髦青年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裴湘作为长女,被第一个介绍给客人。   “格拉斯顿小姐,很荣幸见到你。”   “福尔摩斯先生,旅途辛苦了,希望你能喜欢格拉斯顿庄园。”   等到众人往客厅里走的时候,裴湘自然而然地挽住了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手臂。   “福尔摩斯先生,你是从伦敦过来吗?”   “不,格拉斯顿小姐,我从曼彻斯特来。”   “哦,曼彻斯特呀,”裴湘皱了皱眉头,“我听说,那里的环境可糟糕啦,到处是工厂的大烟囱,天空阴沉沉的,穿上新裙子在街上走十分钟,那裙子就不能看了,都变得灰蒙蒙的。”   “是的,所以,格拉斯顿庄园内的清新空气和花草树木让我倍感愉悦。”   “谁说不是呢,真搞不明白大家都怎么了,都生活在庄园里多好呀。喝茶聊天,哦,对了,冬天,绅士们都喜欢在林子里打猎,晚上在壁炉前坐一坐,打打牌,听听琴声,喝点酒,多轻松的生活啊,搞不懂,为什么那些人要跑去听机器的轰鸣声。”   迈克罗夫特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年轻姑娘,神色不变地附和道:   “小姐真是真知灼见。”   裴湘咯咯一笑,十分得意地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您可真是一位有见地的绅士。我之前在伦敦认识的一些绅士,总喜欢说什么奋斗啊,科学啊,虽然他们长得更加的一表人才,但是说实话,他们说话可没有你中听。”   迈克罗夫特语气温和:“能得到格拉斯顿小姐的夸奖,这是我的荣幸。”   “确实,我一般都喜欢夸奖活泼风趣的青年,因为他们总能知道更多的东西,见识也广博。”   两人落座后,裴湘依旧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他们会背诵法文诗,知道最受欢迎的画家喜欢参加谁举办的沙龙,还知道女高音的唱腔是不是真的技艺精湛。   “哎呀,和他们谈起话来,可有意思了。我听说,有一位爵士的继承人十分有想法,他为了让自己穿礼服的时候显得斯文挺拔,就给自己穿上了束腰。天啊,多么天才的想法,我知道这件事后,特别想认识他。据说,他长得十分俊美,腰肢纤细……”   “多莉丝,”简刚巧坐在裴湘和迈克罗夫特的附近,听到了后面的半段话,连忙出声打断,“给福尔摩斯先生说一说咱们庄园附近的迷人景色吧,客人们要在这里停留整个圣诞假期,肯定要去四周的林子里转一转的。”   裴湘一点没有被打断话题的不悦,也没有发现妹妹的尴尬,她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开始按照简的建议描述庄园附近的树林和湖泊。   但是,她也只是规规矩矩讲了几句,话题便又绕到了林子里的猎物上了。   当然,她的重点不是如何骑马打猎,而是打猎时该穿什么颜色的骑装。   迈克罗夫特始终很有耐心。   他的话不多,只是偶尔出声应付几句,裴湘就能自己快快乐乐地讲下去,话题一直围绕着吃喝玩乐,最后还讲到了桌子上的甜点。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是厨娘的拿手作品,福尔摩斯先生,你一定要尝尝,外面吃不到这种果酱和软心曲奇的。”   迈克罗夫特很愿意接受这个建议,他把思绪从曼彻斯特的工会组织上转了回来,拿起了一块他早就看好的点心。   裴湘趁着低头喝茶的功夫,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看客人很快就吃完了一块点心,连忙给他推荐另一种,迈克罗夫特欣然接受。   这时,女仆领班莉娅过来添加牛奶和糖块,裴湘抬头朝她笑了笑,还特意关心地看了一眼她的手。   莉娅回以感激的目光,而后又悄悄地退了下去。   迈克罗夫特目光微动:“格拉斯顿小姐,你很信任刚刚那位女士?”   “你说莉娅?啊,是的,她一直照顾我,从我十岁到现在,有八年了吧。”   “真是漫长的时光,”迈克罗夫特轻叹:“这期间一定发生了不少事情。”   裴湘笑得没心没肺:“是的,莉娅刚来的时候很爱笑的,但是后来她当上了领班,就喜欢板着脸了,大概是想竖立威严吧。不过,她和我单独相处的时候,还是非常活泼的,昨天和我说起汤姆,表情可丰富了,哈哈,哎呀抱歉,我可不能和先生你多讲莉娅的事情。”   迈克罗夫特不动声色地说道:“我理解,女士们的感情问题,确实不适合同我这样的陌生人谈起,有些冒失。”   裴湘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咦,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知道是有关感情问题的?我明明没有说出来的。”   “但小姐你的神情里透露出来了。”   裴湘一脸狐疑,那双明亮的翠色眸子里全是懵懂和好奇,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又按了按脸颊。   “你是说,我的表情告诉你,莉娅和我说了哪方面的话题?”   迈克罗夫特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格拉斯顿大小姐忽然灵光一闪,又殷勤地给身旁的绅士介绍第三种点心,建议他尝一尝。   迈克罗夫特矜持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不过,他这次没有马上品尝,而是先把点心放进自己的盘子里,然后才慢慢说道:   “我根据小姐之前的谈话内容,大概能弄清楚小姐你的兴趣爱好,而年轻女性们凑在一起谈论的话题,还涉及到一位男士的名字,多半和感情问题相关。”   “这么一说,也太简单了,”裴湘嘟囔,她拧着眉头回想自己刚才的话,而后追问道:“也许,我们在说汤姆的糗事呢?或者,汤姆是个淘气的小男孩?”   迈克罗夫特懒得详细解释,便继续用温和的声音敷衍道:“确实有这个可能,这只能说我运气好。”   这个回答让裴湘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她咯咯一笑,低声说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男士们总有些喜欢炫耀的毛病,特别是在年轻美貌的女士面前,我理解的。只是,我没想到,福尔摩斯先生你看着这么稳重老成,竟然也有年轻人的攀比脾气。哈哈,不过,小小的虚荣心嘛,谁都有的,我就不继续打趣你了。”   迈克罗夫特忽然觉得,格拉斯顿府上的点心也不是那么香甜了。   他朝着进门的方向斜了一眼,询问裴湘:“那个拿着托盘的男仆,就是你之前说的汤姆吧?”   “诶,你又知道了?”裴湘惊奇出声。   迈克罗夫特心说,因为之前谈话的时候,你抬头看了好几眼那名男仆,那人对女仆莉娅也很关注,应该是心存爱慕的,只是……那个莉娅的反应倒是有些意思。   ——她对这位格拉斯顿大小姐的态度,可不完全是善意的。   时间太短,迈克罗夫特没有再观察出更多的东西,但他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格拉斯顿大小姐是老伯爵阁下托付给他的,即便没有达成婚约关系,他也会适当地照顾一些,至少得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这时,其他客人把话题扯到了裴湘和迈克罗夫特这边,两人就不再单独交谈,而是顺势融进了众人的谈话氛围里。   裴湘一边旁听,一边思考刚刚的事情。   让莉娅出现在客厅里,是她提前吩咐好的,理由是不放心其他的女仆。所以,即便莉娅的手背受伤了,仍然可以到客厅里做事,承担起女仆领班的责任。   她特意如此吩咐,就是想要让这位福尔摩斯先生注意到莉娅,而后,看看这位先生会如何表现。   果然,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没有让她失望,他马上就注意到了莉娅的异常。并且,让裴湘更加高兴的是,他出声询问了。   这就说明,这位先生是把格拉斯顿大小姐的安危放在心上的,当然,这里面无关男女之情,只能说,是老伯爵用人情换来的照顾。   想到原身那位一腔慈爱的祖父,裴湘忽然下定决心,她不准备折腾多莉丝的嫁妆了,就把那笔财产托付给福尔摩斯代管吧。   因为,那是一位老人在临终前,为孙女想方设法找到的可靠保障,那不仅仅是一种财产委托方式,更是殷殷关切,深深不舍。   将来,等她处理完杀害原身的凶手后,就想办法和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谈一谈,然后用那笔财富做些事情。   以多莉丝·格拉斯顿的名义,无论是做善事也好,还是品牌命名也罢,总之,不能让老伯爵的心意付诸东流。   至于她自己的前程,裴湘想到她掌握的两项技能,心中便有了底气。 第79章   午餐很简单,也不是非常正式,轻松的气氛让刚刚抵达格拉斯顿庄园的客人们放松下来,渐渐消除了陌生感。   大家一边谈笑,一边随意地用了一些食物,之后便在女主人卡洛琳夫人的安排下,跟着仆人们去了客房休息。   等到客厅里只剩下自家人了,裴湘扭头看了一眼卡洛琳夫人的脸色,心中明了,知道自己在迈克罗夫特面前的表现让这位伯爵夫人失望了。   她悄悄往简的身后躲了躲,眼中却带着迷惑不解,随后,她又挺了挺胸膛,似乎在无声表达,自己没做错什么。   卡洛琳夫人看着大女儿迷茫倔强的眼神,心中无奈,她摇了摇头,心底的郁气不知不觉就消散了。   “行了,大家都去休息吧。简,你跟我来一趟,帮我看看晚餐的菜谱和客人们的座次。安妮,爱德华,你们两个不许去马厩看小马驹,各自回房间好好休息。在晚餐之前,你们要认真读一个小时的书并写一篇读书笔记,我会让莫里太太监督你俩的。多莉丝,你、你去专心研究晚餐时的装扮吧,然后,要学会少说话多微笑,知道吗?”   大家纷纷答应了卡洛琳夫人的要求,裴湘的声音最响亮,而后就脚步轻快地“逃离”了卡洛琳夫人的视线。   回到卧室,裴湘先把自己的房间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有多出什么或者少了什么后,才放心地坐了下来。   她之前已经用照顾体谅莉娅伤情的借口,把这间卧室的门钥匙从对方手中要了回来,又当着她的面交给了女仆露西。   当然,裴湘现在每晚睡觉前,都会用东西把房门抵住,窗户前也会做好特别的布置,若是有人想偷偷潜入房间,肯定不会像之前那样容易了。   她摘下繁琐沉重的华贵首饰,用毛巾擦了擦手和脸,重新涂上面脂和护手霜,而后又换上一件比较轻便简洁的裙子,休息了一会儿后,悄悄走出了房间。   到目前为止,裴湘发现的可疑人员有四个,女仆莉娅、男仆汤姆、家庭教师温斯特小姐和秘书霍华德先生。   莉娅那里暂时找不到什么突破口,因为她是女仆领班,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搪塞。唯有等她下次轮班休息的时候,找人跟着她,看看她在格莱斯顿庄园外有什么破绽。   至于男仆汤姆,裴湘觉得他的嫌疑最小。   先不说他才来一个月,是否能把庄园里的各种人际关系摸清楚了。只说他的性别,想要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在多莉丝的卧室里出出进进,就十分不容易。一旦被值夜巡逻的仆人发现,他肯定解释不清楚。   与此相对的是,莉娅的身份则充满了便利。   裴湘通过旁敲侧击,从几个在厨房帮忙的小女仆嘴里问出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她们都说,那天早上,莉娅失手弄洒汤汁的时候,恰巧就是厨房里响起晨起召唤铃声的时候。   还有就是,厨娘曾无意中提起,莉娅弄脏裙子后,连说了好几句“这怎么可能”。   ——这话让人普通人听着,仿佛是莉娅不相信自己会那样笨手笨脚,但是在有心人耳中,就蕴含着更多的深意了。   ——我随口杜撰的红绿格子马甲面具先生,似乎引起了莉娅的特别关注。   ——她多次向人打听询问,是真的在为多莉丝寻找梦中的骑士英雄,还是在为自己寻找暗中的敌人?   再说温斯特小姐和霍华德先生,这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确实是个秘密,而且,温斯特小姐貌似还未婚先孕了。   可是,这个秘密并不能成为他们要谋害格拉斯顿大小姐的理由,不说大小姐根本没有注意过他们,单说大小姐意外身亡这件事,对这二人又有什么好处呢?   到时候,庄园上下的人都会被审问,他们两人之间的隐秘感情不一定能够隐瞒得住。   ——况且,即便未婚先孕这件事会损害男女双方的名誉,但比起谋害一位贵族大小姐来说,损害名誉这件事又显得不是那么严重了。   ——霍华德是个精明的男人,不可能干出这种得不偿失的蠢事的。   ——除非,他有更大的利益可以图谋……   裴湘回忆着她上次见到温斯特小姐时的每一个细节,觉得她对自己的戒备恐惧很蹊跷,值得进一步推敲。   纵然温斯特和霍华德之间的感情问题和多莉丝·格拉斯顿的死亡没有太大关系,但是,温斯特小姐这个人却是非常有嫌疑的。   她的忽然生病感冒,她的戒备恐慌,她在碳炉里烧毁的棉絮布料,都能引起很多疑问。   ——她真的着凉感冒了吗?还是在装病,只为了骗取碳炉和煤炭?   ——若是假的,给她看病的诺顿医生为什么不揭穿她,还尽力配合她?   ——诺顿医生知不知道温斯特小姐怀孕这件事?   ——诺顿医生有问题?不,在多莉丝出生之前,诺顿医生就已经担任格拉斯顿家族的家庭医生了,他是看着多莉丝长大的,几乎没有什么动机参与谋害事件。   ——而且,若是一位家庭医生起了歹意,根本无需用这么麻烦的手段。   裴湘想到诺顿医生手中的各种药剂和他的外科用刀,心思忽然转了个弯儿。   ——说起前天晚上的谋杀过程,其实也挺奇怪的。如果仇恨很大,非得把人弄死,那么,凶手既然能够潜入原主的卧室,为什么不直接杀人,而是选择了这样迂回麻烦的方式?   裴湘垂眸深思,各种假设和可能性在她的脑中一一排列,等待她从中找到正确的因果关系和连接顺序。   她目前不能离开庄园,不方便调查莉娅、温斯特和霍华德在外面的人际关系网,那么,她现在能够做到的,就是从庄园内部的有限线索里寻找如破口。   二十分钟后,裴湘坐到了诺顿医生的办公室里,女仆露西被她留在了外间等候。   “多莉丝小姐,我真的没有预防雀斑的药剂,而且,就我来看,你目前的皮肤状态非常好,根本无需担忧那些不存在的小斑点问题。”   裴湘气呼呼地看着家庭医生,用娇蛮的语气说道:   “诺顿先生,我知道你肯定有相关的药剂的,你是因为听了我母亲的命令,不敢给我而已。”   “多莉丝小姐,听老诺顿一句劝啊,药剂都是有副作用的,要是没有生病,最好不要胡乱触碰。健康的饮食和规律的睡眠,适量的运动,还有保持愉快的心情,就会让你容光焕发了。”   望着诺顿医生坚定诚恳不肯妥协的眼神,一向对自身美貌万分执着的格拉斯顿大小姐忽然一探身,用一种神秘兮兮的语气低声说道:   “诺顿先生,我知道你的秘密哟,你要是不想让我把秘密说出去的话,就得听我的。”   诺顿医生顿时感到有些啼笑皆非,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好吧,好吧,多莉丝小姐,你告诉老诺顿,你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到底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家庭医生没有把裴湘的“威胁”放在心上,只是纵容地看着她。   然而,裴湘接下来的话却让诺顿吓了一跳。   “诺顿医生,我知道了温斯特小姐的秘密,还有,你在替她打掩护。”   这句话让诺顿医生差点儿从座位上跳起来。   “温斯特小姐的秘密?”   裴湘看到家庭医生微变的脸色,心中有底,面上便眉飞色舞起来:   “当然,当然,诺顿医生,发生了那样的事,你不仅没和母亲说清楚,还给温斯特小姐打掩护,让她继续担当安妮的家庭教师,这可太过分了。”   裴湘没有说明是什么样的事,但她的语气和表情都给了诺顿医生一种错觉,就是他们两人在谈论同一个秘密。   这语气太过笃定,再加上多莉丝·格拉斯顿直来直去的性格,诺顿并没有怀疑裴湘在诈他,而是认为,她是真的确定了温斯特小姐怀孕的事情。   但诺顿医生还是谨慎地添了一句:   “多莉丝小姐,我能问一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所谓的‘秘密’的吗?会不会是听差了?”   裴湘露出一个挑衅般的笑容,她把双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   “医生,我亲耳听到温斯特小姐和霍华德秘书的谈话,怎么可能听差了?诺顿先生,咱们打个商量,只要你以后听我的,给我提供各种美容美发和瘦腰的药剂,帮我瞒着母亲,我就不把你和温斯特小姐的事情告诉别人,好不好?”   裴湘的动作和霍华德的名字让诺顿的眼神彻底变了,他现在已经打消怀疑,并顺理成章地认为,裴湘已经知道温斯特怀孕、以及孩子的父亲可能是伯爵阁下的秘密。   见这位大小姐在知道了这样的秘密后,依旧只关心自己的容貌问题,诺顿医生感到哭笑不得,还有些替卡洛琳夫人悲哀。   但是他转头一想,又觉得自己过于多愁善感。   伯爵阁下在外面还有成年的私生女,那是公开的秘密,也没见卡洛琳夫人有多计较。   所以,温斯特小姐怀孕之事对于格拉斯顿大小姐来说,也许真不算什么大事。反正,再多的非婚生子,都侵犯不了卡洛琳夫人一系的利益。   这件事让人诟病的是,温斯特小姐是安妮·格拉斯顿小姐的家庭教师,而且,丑闻就发生在格拉斯顿庄园内,若是让卡洛琳夫人知道了,这确实是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既然多莉丝小姐听到了温斯特和霍华德的谈话,我也就不替他们隐瞒了。不错,温斯特小姐确实怀孕了。”   诺顿医生叹了一口气,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位访客一直没有明确说出“怀孕”一词。   裴湘心道,果然如此。   至此,她才完全确定了之前的猜测。   她立刻露出得意的笑容,眼神闪亮地望着家庭医生。   “所以,她是假装感冒,其实是怀孕了?医生,咱们都知道了这个秘密,算不算同盟了?同盟之间,该给对方一些好处的。”   家庭医生默认了裴湘的话,但是,他并没有接受她的“威胁”。   “多莉丝小姐,我替伯爵阁下打掩护,是奉命行事,同时,也是想维护庄园内的平和氛围。我猜测,等过一段时间,圣诞节之后,伯爵阁下就会让温斯特小姐离开庄园的。到时候,所有的事情就会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卡洛琳夫人也不会受到更多的冒犯。   “多莉丝小姐,时过境迁之后,我肯定会努力征得伯爵阁下的允许,然后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夫人坦诚温斯特小姐的事,并祈求她的原谅。因此,我此时此刻更不能违背她的嘱托,接受你的交换条件。”   裴湘吃惊掩唇,她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伯爵和温斯特?   ——等等,是我搞错了孩子的父亲?   ——不对,查尔斯·格拉斯通也许有情妇,也许喜欢沾花惹草,但是,他应该不会在格拉斯顿庄园里乱搞。   ——他非常注重家族名声,怎么会和小女儿的家庭教师传绯闻?还搞出了私生子?只看他这么多年的行事做派就该知道,他把家庭和寻欢作乐分割得非常清楚。   ——温斯特小姐又不是什么绝世尤物,也没有绝佳的调情手段,怎么能够让“见多识广”的伯爵阁下破例?   裴湘思绪飞转,迅速判断出,她最初的想法并没有差错,同温斯特小姐有感情纠葛的人,是霍华德先生。   但是,事情到了家庭医生诺顿这里,似乎发生了什么误会,让他以为温斯特肚子里的孩子是伯爵阁下的。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所以,诺顿医生甘愿给温斯特小姐假感冒真怀孕的事情打掩护,是觉得自己在给伯爵善后?是奉命行事?   ——他不会凭空冒出这样的想法,一定是有人误导了他?   至于误导诺顿先生的人是谁,裴湘认为很好猜,除了伯爵身边的私人秘书霍华德先生,谁还有这个能力呢?   裴湘很快就推测出了诺顿医生被误导的大概原因,她心里迟疑了一下,揣摩着该不该把真相告诉对方。   不说?顺着霍华德的打算顺水推舟,而后见机行事?   说出来?把对方的布局全部打乱?   裴湘的迟疑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她换了个坐姿,同时露出莫名其妙的疑惑表情。   “诺顿先生,你在说什么呀?你说,温斯特小姐的孩子是我父亲的?天啊,这是笑话吧?你肯定弄错了。”   这话让诺顿医生一愣,随即,他心里叫了一声糟糕。   这位大小姐只说她知道了温斯特小姐的秘密,并没有说她知道多少,自己却默认了她知道了全部细节,才在不经意间,把伯爵阁下也透漏了出来。   果然,下一刻,裴湘蹭地站起身来,气呼呼地低嚷道:   “诺顿医生,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天啊,太可怕了,这是不道德的!”   “多莉丝小姐,多莉丝小姐请冷静,你听我给你分析,现在这种情况……”   裴湘飞快打断诺顿医生的话:   “我不听我不听,我原本以为那孩子是霍华德先生的,还暗暗担心他们那对小情人呢。谁想到,温斯特小姐那么不要脸,竟然勾引我父亲!天啊,她怎么有脸接受安妮的关心,接受母亲的照顾,太可气了!”   “冷静,冷静,多莉丝小姐,等等,”诺顿医生劝说的声音忽然一顿,随后,他猛地抬头,语气震惊地试探道,“大小姐,你、你刚刚说,你认为孩子是霍华德先生的?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我去看望温斯特小姐的时候,从门缝里看到霍华德先生在摸温斯特小姐的肚子,两人并肩坐在一起,然后又听两人说,嗯,一些新生命到来之类的话,当然会认为孩子是霍华德先生的。但我现在明白了,原来,那个孩子是父亲的,不行,我得赶紧去告诉母亲。”   诺顿医生的脸色飞速变换,眼中有被欺骗的恼怒和懊悔,他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被霍华德和温斯特欺骗了。   “多莉丝小姐,我想和你再次确认一遍,你确实看到了那样的情景?”   裴湘一扬眉:“我干嘛要撒谎呀,又和我没有多大关系。”   诺顿医生点头认同,这事儿确实和她没有利害关系。   “多莉丝小姐,是我搞错了,那孩子应该是霍华德先生的,和伯爵阁下根本没有关系,请你先坐下来,咱们把问题说清楚。”   裴湘表现得非常任性,她怒瞪诺顿医生,根本没有坐下的打算。   诺顿医生无法,只得温声哄劝:“多莉丝小姐,我知道一种药膏的调制方式,抹在头发上可以让头发更加顺滑浓密,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可以为您特意调配一些。当然,我还知道一些润泽皮肤的药剂方子,我猜你可能会感兴趣。”   这话非常有作用,暴躁的格莱斯顿大小姐立刻缓和了脸色,她先是狐疑地看了看诺顿先生,迟疑了片刻,而后才慢悠悠地重新坐好。   “好吧,既然你说搞错了,那么,诺顿先生,咱们就说一说,你是怎么搞错的。”   裴湘的语气比较强势,声音不知不觉间就提高了不少,引起了外间女仆和医生助理的注意。   “格拉斯顿小姐,诺顿医生,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吗?”   “露西,我在和诺顿先生谈论一件大事,暂时不需要什么帮助。”   应付完女仆的询问,裴湘目光灼灼地盯着年长的家庭医生,等他做出解释。   “是这样的,多莉丝小姐,霍华德先生找到我的时候,说温斯特小姐可能怀孕了,但是她身体虚弱,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没法继续承担起家庭教师的工作。   “他说,嗯,希望我能给温斯特小姐打个掩护,证明她感冒了。毕竟,你知道的,温斯特小姐还是单身,若是让其他人知道她未婚先孕,那是极大的丑闻。”   裴湘冷笑:“当然是丑闻,她还是我妹妹的家庭教师,天啊,可怜的安妮,她那么喜欢温斯特小姐。”   抱怨嘲讽了几句后,裴湘又有些不解地看着诺顿医生:   “既然是霍华德先生找你求情,你怎么就觉得……孩子的父亲是伯爵阁下?”   “这个……”诺顿先生苦笑,“霍华德先生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说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但是他的表情和语气,都让我以为、以为是伯爵阁下。”   “只凭表情和语气?你就认定了我父亲对婚姻不忠诚?哦,诺顿先生,我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裴湘眼中藏着气愤和委屈。   “诶,不对,诺顿先生,你是不是在骗我?我可了解你啦,你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你是一名绅士,怎么会随便怀疑一位高贵的伯爵阁下?医生,你是不是为了欺骗我,又找不到什么好借口,才说出这样模棱两可的话的。”   说到这里,裴湘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所以,那个孩子其实就是我父亲的!”   “不、不,多莉丝小姐,我肯定是被霍华德先生误导的。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诺顿先生,你若是不说出合理的解释,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格拉斯顿家族的荣誉,不允许被随意玷污。”   裴湘说着话,就做出要起身离开的姿势,吓得诺顿一哆嗦,他特别担心这位大小姐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把丑闻闹得人尽皆知。   “因为,我之前也替伯爵阁下照顾过一位怀孕的女士。”诺顿医生一咬牙,就吐露出了另一件隐秘之事。   “那位女士住在伦敦,是伯爵阁下的……亲密朋友,她身体出现异样后,就是霍华德先生代替伯爵阁下出面,替那位女士处理各种杂务。当时是伦敦的社交季,我也在那里,所以,我就承担起了给那位女士诊断的工作。”   说到这里,诺顿先生发现裴湘似乎把他的解释听进去了,脸色也变得平静了不少,心中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让这位大小姐冲动行事就好。   裴湘忽然问道:“诺顿医生,伦敦的那位,还有她的孩子,我母亲知道吗?”   诺顿点了点头:“夫人是知道的,小姐,夫人她……有一次还问过我那位女士的出身和作风问题,叮嘱我注意那位女士和伯爵阁下的身体健康状况。”   裴湘心领神会,知道卡洛琳夫人是在担心伯爵染上什么性·病。   但是,作为多莉丝·格拉斯顿是应该听不出这层深意的,只是按照字面上的理解,不满地抱怨:“母亲干嘛要关心那种人的身体?”   诺顿医生笑了笑,没有继续深入解释。   裴湘也没在意这个问题,而是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聊起来:   “就是说,霍华德先生找你照顾温斯特小姐的时候,他的态度和你之前照顾、嗯、照顾……那位女士姓什么来着?”   “是奥萝拉夫人,我们都这样称呼她,至于她的姓氏,我没有听人提起过,多莉丝小姐。”   “哦、哦,奥萝拉夫人,”裴湘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我怎么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是不是那个黑头发的女人,住在詹姆斯大街的那位,据说挺有名气的,是个女高音?”   诺顿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说道:“多莉丝小姐,我没见过住在詹姆斯大街的奥萝拉夫人,我说的奥萝拉夫人是住在本奈特街区的,而且,她也不是剧院女演员。”   裴湘默默记下街道名称,同时也注意到,诺顿医生并没有否认“黑头发”这个外貌特征。   “这样啊,那我确实没有见过,不过,我也不想见到那种人。”   “是的,多莉丝小姐,你和奥萝拉夫人不会有什么交集的。”   裴湘露出一个高傲的笑容,不再提及那位奥萝拉夫人,而是继续关注眼下的事情。   “好吧,诺顿先生,我理解你为什么会误会我父亲了,从咱们俩的谈话来看,霍华德先生实在是太狡猾了,明明是他的孩子,却要让你产生可怕的误会。”   诺顿医生语气懊恼:“那么,既然咱们都明白了真相,多莉丝小姐,你打算怎么做?”   裴湘慧黠一笑,眼睛闪亮地盯着诺顿医生:“先生,你虽然被误导了,但是不得不说,你还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这个错误虽然无伤大雅,可总体上来说,还是冒犯了我父亲,是不是需要我替你保密呀?”   这样浅显的算计表情,让诺顿先生无奈摇头:   “多莉丝小姐,我之前答应你的事情不会改变的,我会帮你配置一些药剂和药膏的,你放心吧。而且,我也不是很担心我自己的处境,而是想问你,你打算如何处理温斯特小姐怀孕的事情。”   裴湘既然要把水搅浑,自然要把所有的事情放在明面上来谈。   所有,对于家庭医生的问题,裴湘回答得非常肯定:   “当然是要告诉我母亲,然后要求霍华德先生迎娶温斯特小姐。这件事必须立刻解决,以免将来出现不好的流言,影响到我妹妹安妮的名声和格拉斯顿庄园的风气。”   对于这个答案,诺顿先生是满意的,当然,他也是惊奇的。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格拉斯顿大小姐会给出这样妥帖的回应。   裴湘得意挑眉:“我只是不爱读书学习而已,社交礼仪和管家的手段我都有学习的,还掌握得不错。诺顿先生,不要小看我,我可是祖父他老人家最喜欢的孙女,他老人家能指挥千军万马,我当然能处理好几个雇员和仆人。”   诺顿医生顺着裴湘的话一想,觉得还真是这样。   之前,他们所有人都认为大小姐有些不学无术、脑袋空空,但是,她在社交礼仪方面从来也没有出过大错。   即便她说出的话让人觉得乏味,她感兴趣的内容让人觉得庸俗肤浅,但是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只喜欢穿衣打扮、珠宝八卦,而不喜欢文学地理外语音乐绘画哲学历史女红等等才艺知识,也勉强能说得过去的。   至于管家的手段,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卡洛琳夫人其实都是忽略了这个长女的。   她一直把二女儿简带在身边,教导她,培养她,锻炼她,但是却从来没有给过多莉丝·格莱斯顿机会,带着她参与一些庄园管理事务。   诺顿医生深知,不懂才艺不懂风雅,并不等于不擅长管理,否则的话,那些穷小子出身的商人们,也无法做成大买卖,无法管理好他们的工厂和劳工雇员。   “既然多莉丝小姐有了主意,我自然支持,那么,咱们现在就去找卡洛琳夫人?”   裴湘点点头:“走吧,正好霍华德先生也在庄园里。” 第80章   裴湘和诺顿医生见到卡洛琳夫人的时候,她正在检查核对一些账目,起居室里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厚厚的账册,上面记录着一行行的支持和收入。   “诺顿先生,请坐。多莉丝,你怎么在这个时间来找我?”   裴湘见起居室内只有卡洛琳夫人和她的贴身女仆莫里太太,便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做出一副十分正经严肃的表情,眼睛里明晃晃写着“我有大事要宣布”。   见此,卡洛琳夫人放下手中的纸笔。   “妈妈,我认为,我们应该督促霍华德先生和温斯特小姐举办婚礼了,然后,再给安妮换一个家庭教师。”   这话让卡洛琳夫人轻轻挑眉,她和莫里太太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两人一起看向了正在喝茶的诺顿医生。   诺顿医生放下茶杯,心中有些无奈,从这样一件小事就能看出,在卡洛琳夫人的心目中,多莉丝小姐是多么的不可靠。   家庭医生认为,既然这位大小姐能够提出合理的建议,就说明心中是有些成算的,大家不应该总用老眼光看待她。他应该把扭转印象的机会留出来,让多莉丝向卡洛琳夫人叙述整件事,并亲自提出建议。   这样一来,多莉丝小姐肯定会让卡洛琳夫人改观的。   但是,不等诺顿先生出声,裴湘就催促道:   “诺顿先生,你快和母亲说一说原委。哎呀,我刚刚和你说了那么多的话,又一路急匆匆地走过来,真是又累又渴,我可不想再重复一遍了。”   诺顿医生见裴湘说完话,就真的开始专心致志地喝茶吃水果了,忍不住摇了摇头。   “诺顿先生?”伯爵夫人轻声提醒。   “是,卡洛琳夫人,我这就把刚刚发现的事情告知您。”   于是,起居室内的四个人中,有三个人在认真讨论霍华德和温斯特之间的事情,第四个人则在悠闲地喝茶吃东西,充当一名十分合格的听众角色。   等诺顿医生讲完他和裴湘是如何发现霍华德欺骗误导医生,如何隐瞒温斯特小姐怀孕之事后,这位年长稳重的家庭医生还不忘为裴湘美言几句,向卡洛琳夫人重复了这位大小姐之前的建议。   “夫人,我觉得多莉丝小姐说的话很有道理,必须立刻妥善解决温斯特小姐怀孕的事情。否则的话,对咱们格拉斯顿庄园的名声会很不好,外面也可能会产生一些风言风语,鉴于,咳咳,我也犯了轻信和想当然的错误。”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卡洛琳夫人看向裴湘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惊异。   “多莉丝,最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想着来告诉我,反而去‘勒索’诺顿先生?”   裴湘放下手中的食物,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而后才慢条斯理又理直气壮地辩解道:   “我以为他们两人会很快举办婚礼呀,让诺顿医生打掩护也是一时的,说不定圣诞节的时候,嗯,我就能收到婚礼的邀请函了。但是谁能想到,霍华德那家伙并没有对诺顿先生坦白,反而把脏水泼到了父亲的身上。这么一看,他好像没有立刻迎娶温斯特小姐的打算,这怎么行?所以,我就决定来告诉你了。”   对于这个解释,卡洛琳夫人是相信的。但她又忍不住想,若是二女儿简最先发现了此事,肯定不会像多莉丝思考得这样简单,理所当然地认为霍华德会迎娶温斯特。   因为,那位秘书先生若是真的尊重并珍爱温斯特小姐,早就该求婚并定下婚礼日期了,而不是谈一段秘密的恋情,并百般遮掩。   与此同时,卡洛琳夫人对于大女儿的某些判断也心存疑惑。她并没有觉得女儿在说谎,而是觉得,那位温斯特小姐既然能够做出未婚先孕的丑事,那她的情夫,谁知道是不是只有霍华德秘书一人呢?   ——孩子的父亲,说不定是庄园里的哪个男人呢?查尔斯·格拉斯顿的可能性虽然极小,但是……啧,男人!   “莫里太太,伯爵阁下此刻在书房吗?”   “夫人,我刚刚出去端茶的时候,听杰森管家说,伯爵阁下此刻在桌球室。”   “身边有客人吗?”   “没有,阁下独自一人。”   “你去请伯爵阁下去书房,我和诺顿先生也会马上过去,对了,让人注意温斯特小姐和霍华德先生。”   “是的,夫人。”   莫里太太领命而去,卡洛琳夫人合上桌上的账簿,而后板着脸教训大女儿:   “你先在这里老实坐着,当然,也可以安静地看一会儿书,我和诺顿先生去找你父亲商谈这件事。你等我回来,然后,咱们再谈一谈你想使用各种药剂的事情。”   裴湘立刻坐直了身体,苦着脸眼巴巴地看着卡洛琳夫人,但这位伯爵夫人不为所动,转身和诺顿医生谈起正事来。   过了一会儿,莫里太太回来了,说伯爵阁下已经返回书房。   于是,卡洛琳夫人就和诺顿医生一起离开了,留下莫里太太看着裴湘。   裴湘假装烦躁地瞪着伯爵夫人建议她阅读的书籍,实际上则在思考,卡洛琳夫人处理此事的方式。   ——我原以为,她会让人把霍华德请来起居室,私下里询问出实情,然后再促成霍华德和温斯特的婚事。这样一来,甚至都不必惊动伯爵,就能得到霍华德的感激,或者说,是握住了霍华德秘书的一个把柄。   ——当然了,霍华德要是愿意迎娶,那就皆大欢喜,要是拒绝推脱,伯爵夫人再去找伯爵说明此事也不晚。   ——她没有必要这么早就挑明的,甚至都没有询问一下当事人。虽然有我和诺顿医生的证词,但是,这里面确实存在一种极小的可能性,就是伯爵也参与了进来,那孩子……   裴湘心里默默盘算,看卡洛琳夫人这急急忙忙去找伯爵的架势,是想一下子锤死霍华德秘书的,丝毫没有替对方隐瞒的打算。   ——温斯特小姐若是和伯爵没有私情,孩子是霍华德的,那么,就是霍华德“假传圣旨”欺骗诺顿医生,败坏格拉斯顿庄园的风气,狐假虎威,人品有瑕。   ——若是温斯特小姐真的和伯爵勾搭上了,那她和霍华德之间的亲密关系,也会让伯爵心生恼怒,觉得颜面尽失,从而厌弃秘书霍华德。   ——所以,卡洛琳夫人是要借着此事,把霍华德从伯爵的身边调开,她讨厌他!讨厌到,甚至都不想恩威并施地把人拉拢到自己这边来。   不,不能用“讨厌”这个词,卡洛琳夫人提起霍华德秘书的时候,没有表露出一丁点儿的私人憎恶情绪,这是不是说,她对霍华德的敌意,纯粹和利益相关?   ——利益呀……卡洛琳夫人的利益……   裴湘放下手中的书籍,抬头看了一眼莫里太太。   过了一会儿,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对方。   等她第三次抬头的时候,莫里太太忍不住出声了:“多莉丝小姐,看书要专心。”   听到对方开口说话,裴湘了立刻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莫里太太,我问你一件事,你知道诺顿先生说的那个奥萝拉夫人吗?她和父亲……”   “多莉丝小姐,夫人不会乐意听到你对那种人感兴趣的。”   “哦,就是说——你知道那个奥萝拉夫人啦。”裴湘的语气忽然轻快起来,翠眸闪亮。   在谈论八卦绯闻的时候,这位大小姐总是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她立刻捕捉到了莫里太太的微妙情绪。   莫里太太无奈点头:“是的,多莉丝小姐,我知道那位夫人,但是,我不会和你多谈论她的。”   “别这么严肃,”裴湘放柔了声音,情真意切地蛊惑,“我是在担心母亲,莫里太太。诺顿医生说,那个奥萝拉夫人怀过孩子,你知道那个孩子多大了吗?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还有啊,为什么大家都叫她奥萝拉夫人,而不是称呼姓氏呢?这显得她多特殊呀,我讨厌这个,我就想叫她某某小姐,她又没有结婚,哼,夫人这个称呼,她是不配的。”   因为这满满的打抱不平的语气,让一心向着卡洛琳夫人的莫里太太放缓了脸色,她想着多莉丝小姐马上就要嫁人了,有些事情也该说给她听的。   “多莉丝小姐,那位奥萝拉夫人之前是嫁过人的,她的丈夫是一名爱尔兰律师,后来生病死了,也有说是欠债被人打死的。反正,对于她的那位前夫,奥萝拉夫人一向闭口不谈,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她夫家的姓氏。但是,她娘家的姓氏很好查,多莉丝小姐,你会觉得非常熟悉的,奥萝拉夫人没有嫁人之前,是姓霍华德的。”   裴湘立刻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霍华德?是霍华德秘书的那个霍华德吗?他们是亲戚?”   莫里太太不屑撇嘴:“可不是吗?那位霍华德先生是奥萝拉夫人的亲弟弟,他能上大学,还是伯爵阁下资助的。但是,有了接受大学教育的机会又能如何呢?毕业之后,还不是到处碰壁。最后,他还是靠着姐姐的枕边风,当了伯爵阁下的私人秘书。”   裴湘这下完全明白了,卡洛琳夫人为什么一抓住霍华德秘书的把柄,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伯爵了,因为,那人确实没有拉拢的必要。   不管他愿不愿意娶温斯特,愿不愿意私下和解,对于卡洛琳夫人来说,把一个情妇的亲弟弟从伯爵的身边驱赶开,才是最重要的。   ——私人秘书,这个职位十分重要。   想明白这个,裴湘甚至都在怀疑,伯爵夫人真的没有察觉到温斯特小姐怀孕的事情吗?她是不是一直在等待这个契机?   “啊,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诺顿医生说,那个奥萝拉夫人怀孕的时候,都是霍华德亲自处理各种琐事的,他们之间竟然是亲姐弟的关系。对了,后来奥萝拉夫人生了几个孩子?”   “只有一个,是个男孩儿。”   “父亲喜欢他吗?”   “多莉丝小姐,那只是个私生子而已,即便再得宠,又能怎么样呢?”   裴湘微微挑眉,这话的意思就是,那个男孩儿是受宠爱的,最起码,比家中的女孩子得到的关爱多。   “确实,一个私生子而已。”裴湘高傲地轻哼一声,显然没有多想。   莫里太太看着这位大小姐一副好忽悠的样子,有些失望,不过,她又想起诺顿医生今天说的那些话,心中微微一动,总觉得大小姐还是有成长的空间的。   然而,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建议卡洛琳夫人,再给大小姐安排一些课程的时候,这位“有长进”的姑娘就把手中没翻一页的书籍一扔,动作轻盈地从椅子上跳跃起来,而后几步蹿到门边。   “莫里太太,我忽然肚子痛,要去休息一下,你帮我和母亲说一声……”   不等莫里太太反应过来并出声阻拦,起居室内已经没有了裴湘的身影,唯有半开的房门晃晃悠悠,空气里还回荡着她清脆的声音。   裴湘从卡洛琳夫人的起居室里“逃”了出来,顿时觉得天空更加蔚蓝,空气更加新鲜,她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忍不住轻轻哼起了优美的小调。   这副快活无忧的单纯样子,落在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眼中,就像是一幅值得驻足欣赏的油画。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美丽足够打动人心,引起人类在审美上的愉悦。但是,这种美丽却和智慧无关,它只是短暂的,脆弱的,转瞬即逝的,就如阳光下的泡沫一样。   “格拉斯顿小姐,日安。”   “福尔摩斯先生,日安。你这是要出门吗?”   “是的,在房间内休息了一会儿,就打算到外面去散散步,欣赏一下格拉斯顿庄园的景色,再找人说说话。”   “啊,这个时间呀,”裴湘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热情诚恳地建议道,“去花房那边吧,温度正好,光线也正好,一路都是好风光。”   迈克罗夫特点头致谢,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问道:   “格拉斯顿小姐,你之前去过医生那里吗?府上有人生病了?”   “是的,我不久前才和诺顿医生分开。家里人都很好,只有一位家庭教师在卧床休息,福尔摩斯先生,多谢您的关心。”   裴湘笑盈盈地停下了脚步,转身望着迈克罗夫特,等他继续说话。   迈克罗夫特停顿了一下,发现裴湘并没有追问他为何知道她和医生接触过,而是顺着他的问题直接给出了答案,便咽下了准备好的简单解释,继续说道:   “府上的诸位都健康就好。我之前偶遇了莉娅小姐,和她闲聊了几句,发现她手背上的烫伤比较严重,看上去有留疤的危险,就一直记在心里。刚刚出门的时候,我忽然记起了一个治疗烫伤的经典案例,是偶然间在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的,但可惜的是,我有些记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了。我正想趁着散步的机会,顺路去找府上的诺顿医生聊一聊,看看他有没有印象。”   裴湘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她就不信一个福尔摩斯会忘掉关注过的经典案例。   当然,暗自吐槽的同时,她也算是领教到了一个福尔摩斯的厉害之处。从注意到莉娅的不寻常开始,到现在也不过是五六个小时,他就锁定了诺顿医生。   ——谈治疗方案是假,探听某些事情才是真。   鉴于二人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裴湘决定和他多说说话:   “福尔摩斯先生,谢谢你对莉娅的关心。不过,你要是打算现在去找诺顿先生的话,大概会扑空吧。他和我母亲去父亲的书房了,有些事要谈。”   “这样啊,”福尔摩斯露出遗憾的表情,“那我只好期待在晚宴上见到诺顿先生了,但愿他不会嫌弃我的话题无趣。”   裴湘非常耿直地点了点头:“对我来说,在晚宴上说那些枯燥的事情,确实挺无趣的,不过,也许诺顿先生喜欢呢。福尔摩斯先生,既然诺顿先生不在诊室,那你还准备去花房那边转一转吗?”   “格拉斯顿小姐已经推荐过花房附近的景色了,我自然要去欣赏一番。”   “那么,我有幸为您介绍一下沿途的景致吗?”   迈克罗夫特微笑颔首:“我的荣幸,格拉斯顿小姐。”   两人并肩往走在林荫路上,裴湘偶尔会给迈克罗夫特介绍一下某个雕塑的来历和寓意。虽然她尽量做到了礼貌周到,但是身边人还是明显感受到,这位格拉斯顿大小姐兴致不高。   “格拉斯顿小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福尔摩斯先生,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裴湘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满眼疑惑。   迈克罗夫特心说,非常明显,就差没把“我有心事”写在脸上了,根本不用任何推理和观察,普通人都能一眼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哎,你真聪明,福尔摩斯先生。”裴湘由衷赞叹。   然而,迈克罗夫特并不觉得骄傲。   “我能为你分忧吗,格拉斯顿小姐?当然,你不想说也没什么,咱们可以享受一段静谧悠闲的时光,我相信,烦恼,特别是你的烦恼,总会在不经意间烟消云散的。”   裴湘捏了捏手指,总觉得自己被轻轻地嘲讽了一下。   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说道:“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最近发现了一个秘密。刚刚,我把秘密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很重视,马上就去和我父亲商谈了,我现在十分好奇他们商谈的结果,所以,就有些心不在焉。”   “既然是秘密,那我确实就不方便询问了。”   裴湘也没有多说,点到为止地说道,也许在今晚的晚宴上,就会有一对青年男女宣布婚讯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会选择在哪里举办婚礼,是在这儿附近的教堂还是去其它地方。   迈克罗夫特略微一沉吟,便推测出了裴湘口中的青年男女到底是谁。   这件婚事要惊动诺顿医生,伯爵阁下和卡洛琳夫人。听裴湘“无意”透露的细节,那对新人显然不是格拉斯顿家族中人,否则,这位大小姐不会确定不了他们举办婚礼的教堂,而且,她的眉目间没有多少恭喜之意,反而带着甩掉包袱的轻松感。   ——这样看来,应该是那位生病的温斯特小姐和伯爵阁下的得力属下了。   ——不仅仅如此,这场婚事应该是不名誉的,否则,不会在温斯特小姐还生病的前提下,就如此匆忙地宣布。   ——得力属下,年纪,还有身份……应该是那位霍华德先生。   迈克罗夫特抵达格拉斯顿庄园前,就已经大致了解过格拉斯顿伯爵和他身边的人,对私人秘书霍华德的背景资料了然于心。   想到那位霍华德先生住在伦敦的姐姐和外甥,迈克罗夫特脚步一顿,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裴湘。   他心底泛起一丝疑惑,这位大小姐和他说的这些话,真的是无意的吗?   有时候,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裴湘似乎毫无所觉,她的烦恼从来都是来得快走得快,刚刚还因为一个秘密而心不在焉,此时又喜笑颜开地给客人介绍附近的美食。   她的兴致一恢复,就开始变得话多起来。   说着说着,她又说起了自己前两天做的噩梦,提起了一位穿着红绿格子马甲的面具骑士是如何英武不凡,把她从恐怖梦境中拯救了出来。   “我和莉娅说,那位梦中英雄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早上起来的时候,我觉得房间内还残留着温暖的感觉,真的,比平时暖和多了。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壁炉里还有余温,地毯上还有碳灰。尔摩斯先生,你说,什么样的神秘人士喜欢红绿搭配呢?”   迈克罗夫特开始怀疑自己的怀疑,但又觉得对方的话颇有深意,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理智和直觉间纠结。   ——她完全没有必要装疯卖傻的,这不符合逻辑。   神奇的姑娘依旧在喋喋不休:   “哈哈,我猜你这样严肃的先生肯定想不到,我这几天苦思冥想,终于想通了我的骑士是什么身份了。你说,他会不是圣诞老人的崇拜者?所以才穿上红绿格子的马甲。他通过烟囱爬到壁炉里,又从壁炉里走出来,默默地守护着做了噩梦的我,这是多么浪漫又神奇的圣诞礼物呀。”   迈克罗夫特想,他不该用怀疑的目光看待所有人的。   逻辑无处不在,可以解释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情,但是,总有一些特例的。 第81章   因为晚上还有宴会,所以裴湘和迈克罗夫特并没有在外面停留过久,两人很快就在楼梯处分开。   裴湘回到卧室,女仆露西已经在门口等待她了。   “多莉丝小姐,你真的让我帮你弄头发?可、可我之前没怎么练习过呀,日常还好,但今晚……”   “不急,你去帮我把礼服挂好,然后把可能会用到的首饰挑选出来,摆在梳妆台上,盘发的事情,会有人过来帮忙的。”   果然,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莫里太太的声音。   裴湘示意露西去开门。   “多莉丝小姐,夫人回来后没有见到你,非常不高兴。她说,等过完这个圣诞节,会亲自带着你学习一些东西的。”   裴湘听说要学习新东西,立刻泄气似的靠在了梳妆台前,又朝着莫里太太鼓了鼓脸颊。   “莫里太太,我肚子疼来着,不方便待在起居室里。”   “那你为什么一直没有返回呢?”   裴湘眨了眨眼睛,立刻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因为、因为我遇到了福尔摩斯先生呀。作为主人,我肯定要好好招待客人的,我陪着福尔摩斯先生散了一会儿步,还给他介绍了咱们庄园中的一些景色。我想,如果母亲知道我做的事,肯定不会怪我没有及时回去的。”   这个理由让莫里太太反驳不了。   她十分清楚卡洛琳夫人的心意,知晓自家夫人希望促成多莉丝小姐和福尔摩斯先生的婚事。   就连她此时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卡洛琳夫人听说女仆莉娅的手受伤了,担心没有手巧的女仆为多莉丝小姐盘发髻,以至于不能充分展示多莉丝小姐的美貌,让她失去一个俘获福尔摩斯先生的好机会。   “既然如此,我会替小姐向夫人解释的。”   “谢谢莫里太太,”裴湘甜甜一笑,“露西,快来,咱们俩研究研究怎么把头发弄好。我最近在《淑女杂志》上看到一款新发型,是马丁男爵夫人推荐的,感觉挺不错的,我要试一试。”   莫里太太想到多莉丝小姐之前的那些时髦“夸张”妆扮,忍不住呼吸一滞。倒不是说那样不好看,而是因为,依照莫里太太的理解,多莉丝小姐欣赏的东西,多半不能符合福尔摩斯先生那种稳重绅士的审美。   “小姐,夫人吩咐了,让我来帮你梳头发,咱们今晚不要尝试新东西了。”   裴湘不太乐意,但是面对莫里太太严肃的眼神和坚持的态度,不得不选择“妥协”。   “好吧,我知道你和母亲的打算,就想撮合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可是,莫里太太,说句实话,你觉得那位先生真的适合我吗?”   “没有什么是不能磨合的,多莉丝小姐。”   “我为什么要磨合,明明有许多适合我的小伙子呀。”   “不,多莉丝小姐,在婚姻方面,请你信任老伯爵阁下和卡洛琳夫人的眼光。那些夸夸其谈的时髦青年并不值得托付终身。他们只会花光你的嫁妆,然后冷落你,甚至还可能负债累累,搞出各种丑闻,让你在社交圈里颜面大失。”   裴湘坐在镜子前,任由莫里太太在她身后忙碌,用眼神示意露西好好学习,省得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还什么都不会。   露西很机灵,马上领会了裴湘的暗示,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莫里太太手上的动作,随时听候她的指挥。   “可是,莫里太太,没有人能花光我的嫁妆,包括我自己。你忘了祖父的遗嘱了吗?福尔摩斯先生就像一头恶龙,严密地守护着我的财产,禁止任何人靠近。哼哼,即便是财产的主人,也要看恶龙的脸色行事。”   莫里太太可不喜欢多莉丝小姐的比喻。   “福尔摩斯先生怎么会是故事里的恶龙?小姐,说他是守护骑士还差不多。你看他那样彬彬有礼,对你有十二分的温和与耐心,绝对是可以为淑女遮风挡雨的英格兰绅士。”   裴湘扑哧一笑,难得说出几句心里话。   “得啦,莫里太太,你才认识那位先生多久呢?就知道他是好心肠的绅士啦?要我说,福尔摩斯先生可是一位相当冷漠的人,还有些懒洋洋的,恶龙这个形容很适合他的。你看故事里,守着宝藏的恶龙不都是常年趴在自己心爱的洞穴里,对于想要寻找宝藏的探险者们不屑一顾,被招惹了,就懒洋洋地喷出一股火焰,然后就接着呼呼大睡。唉,这睡得多了,说不定就会变肥了,变成一只有着大肚子和双下巴的胖龙。”   裴湘的话逗得露西笑出了声,莫里太太也忍俊不禁。   她勉强正了正脸色,抱怨道:“小姐,你从小就喜欢看这些不着边际的故事。文法书一页也不翻,琴谱都扔到床底下,就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书能吸引你的注意力。现在还把福尔摩斯先生比喻成恶龙,若是让其他人听见了,肯定要嘲笑你的。”   裴湘知道没人会把自己的话当真,她也不在意,反正大家都是带着面具活着,就看谁的假面更严实了。   她轻声哼了哼,不再多说什么,任由莫里太太往她的脑袋上戴珍珠和宝石。   等到梳妆打扮结束,裴湘起身走到全身镜前,打量着镜中的盛装丽人。   今晚,她按照莫里太太的建议,选择了一条浅粉色的长裙,这粉色极其浅淡,面料上有着一层柔和的珠光,在灯光下,几乎接近于珍珠白色,显得她既清纯又温柔。   “哦,这都不像我了,莫里太太,你这是按照十三岁的小安妮的风格打扮我吧?”   “小姐,你也才十八岁而已,无需特意往美艳方向妆扮。相信我,您今后有好几十年的时间,可以尽情选择艳丽妩媚或者高贵成熟的风格进行打扮。”   裴湘在镜子前转了一圈,露出一个无辜羞怯的笑容。   ——瞎说,八十岁我也是清纯小仙女!   格拉斯顿庄园的晚宴上,裴湘和迈克罗夫特的座位被安排得非常靠近,但是两人都没怎么和对方说话。   迈克罗夫特一直在倾听附近的几位先生高谈阔论,同时认真品尝格拉斯顿庄园的美味佳肴,而裴湘则被另一位夫人的话题吸引了兴趣。   “格拉斯顿小姐,上个月狩猎聚餐会上,我注意到你骑在骏马上的身姿,实在是漂亮极了。我真没想到,发生过那样的意外后,你还能把骑术练习得那样好,可见,你是一位勇敢的姑娘。”   裴湘眨了眨眼,对这位男爵夫人口中的“那样的意外”感到迷惑。   “能得到您的夸奖,我本该感到万分荣幸的,可是恕我迟钝,您说的‘意外’是什么?”   裴湘语气轻松,对着男爵夫人俏皮一笑:   “好心的夫人,若是不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会觉得错失了一大笔宝藏的。奥克斯夫人,请一定要为我解惑,这样的话,我将来再和其他人谈起自己的才能的时候,才会理直气壮地夸奖自己,并且还要把你推出来做证人。”   奥斯克夫人爽朗一笑,心想这位大小姐也挺会说话的,之前那些传闻还是夸大了。   当然,即便格拉斯顿小姐不善言谈,只要她有丰厚的嫁妆,奥斯克夫人就很乐意和这位大小姐继续搭话,于是,她兴致勃勃地解释道:   “我现在总算理解,你为什么能有那么漂亮的骑术了。格拉斯顿小姐,你既然已经将那次意外忘记了,就说明你是真正勇敢的姑娘。不过,我可忘不了当初的危险场面,虽然已经过去七八年了。”   “是什么危险场面?”裴湘面露疑惑,又追问了一句。   与此同时,她也在努力回想多莉丝·格拉斯顿七八年前的记忆。   ——好像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危险的事,以至于让原身产生心理阴影,影响之后的骑术练习。   “格拉斯顿小姐,那时候你才十岁左右吧,我和我丈夫前来拜访格拉斯顿庄园,刚巧看到你骑在一匹棕色的小马驹上,身后跟着驯马师和几名仆人。我们走近时,就看到你的小马驹忽然跑动起来,而那名不负责任的驯马师不知在回头张望什么,没有及时发现你的险情。还是我丈夫奥斯克先生立即反应过来,冲了过去。然后,他在你摔下来的时候护住了你。”   经过这位奥斯克夫人的解说,裴湘脑海中的相关记忆也清晰了起来。但是,在她的记忆里,当时的情形可没有这位夫人说得那样惊险,奥斯克先生也不是那样勇猛。   那时候,教她骑马的驯马师确实疏忽了,可那匹小马驹非常温顺,所谓的跑起来也不是疾驰奔腾,就是小跑而已。不过,对于十岁的初学者来说,还是有些危险的,所以,当时的多莉丝·格拉斯顿紧张得闭眼大叫。   直到一位陌生的先生跑过来牵住小马驹,又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原身的情绪才平稳了一些。   然而不幸的是,多莉丝双脚落地后,并没有站稳,一个趔趄,让她又摔倒在了草坪上,磨破了手掌。   对于当初的多莉丝来说,磨破手掌的疼痛比骑在马上的惊吓更加难以忍受,甚至,她立刻把骑马时受到的惊吓抛之脑后,对着血糊糊的伤口专心哭泣起来。   所以,当这位奥克斯夫人忽然提起这件往事的时候,裴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当然,她也理解奥克斯夫人为何要说得如此夸张,还刻意提议提起一件七八年前的小小往事,因为在今晚的宴会上,已经不止一位贵夫人这样刻意“亲近”她了。   自从她拥有了将尽十五万英镑的嫁妆后,之前那些对她不太热络的夫人们全都改变了态度,特别是家里有未婚次子的,都不再嫌弃格拉斯顿大小姐的“不学无术”了,反而开始变着花样夸奖她。   前几位夫人的亲近说辞并没有引起裴湘的注意,她都装着听不懂含混过去。但是这位奥克斯夫人绞尽脑汁想出的过往交集,倒是真的引起了裴湘的兴趣。   因为她通过这位夫人的提醒,猛然记起一件事来。   原身当初摔倒受伤之后,闻讯赶来的老伯爵十分心痛,当场就解雇了那名在工作中走神失误的驯马师。   ——那人叫什么来着?艾、艾伯特?对,驯马师艾伯特先生。   ——我记得,莉娅曾经给那位驯马师说过好话的,但是,原主因为手掌破了,并不想挽留那位驯马师,就没搭理莉娅的话。   ——而那之后,莉娅也再也没有提过驯马师艾伯特。   这只是很小的一件往事,若不是裴湘刚刚接收了原身的记忆,可能都要忽略那样的一个细节了。   反正,多莉丝是早就忘在了脑后,毕竟她那时候只有十岁,还受了伤。   另外,莉娅给犯错的仆人说好话求情这种事,是时有发生的。若是多莉丝心情好了,就会答应莉娅的求情,若是她觉得不舒服了,就不会理睬莉娅的话。   那位驯马师并不是唯一被拒绝的,所以,裴湘之前考虑女仆莉娅的害人动机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那些被解雇的人。   可是,即便注意到了曾经的某个细节,裴湘也没有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位被解雇的驯马师就是莉娅讨厌原主的原因,这只是给她提供了一个解密思路而已。   ——应该查一查那些被辞退的仆人们,特别是被莉娅求过情的人。看看当中有没有什么人和莉娅有着更为亲密的关系。   裴湘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边和奥克斯男爵夫人说笑:   “啊,您这样一说明,我就想起来了。那时候,我的小马驹有些活泼,多亏了奥克斯先生帮我牵住了缰绳,然后又把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不过,我后来摔了一跤,把手弄破了,就忘了骑马时的惊慌,只记得伤口的疼痛了。”   另一位夫人笑着接话道:“小孩子都这样,只有疼了才会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家的韦德就是那样。对了,格拉斯顿小姐,你还记得我的二儿子韦德吗?你们去年还在伦敦见过面呢。让我想想,是在伊丽莎白夫人的星期三沙龙上!没错,我记得,你们两个年轻人都对一幅画大加赞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   裴湘浅笑颔首,正要说什么,不远处的迈克罗夫特忽然出声道:“夫人说的是韦德·西摩先生吗,我之前在曼彻斯特那边见过他。”   西摩夫人点了点头,笑容矜持,隐隐带着自豪:   “福尔摩斯先生认识韦德吗?这可真是太巧了。他现在确实在曼彻斯特,据说是和朋友们在搞什么机器研究,反正自从他上了大学,满嘴都是科学和工业这样的词汇,我也听不太懂,但我还是支持年轻人做一番事业的。   “格拉斯顿小姐,韦德要是在家的话,怎么也不会愿意错过格拉斯顿家的晚宴的。他之前还对我提起过格拉斯顿小姐呢,哦,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们,说再也找不到说话如此投契的年轻人了。”   迈克罗夫特态度温和地称赞了几句韦德·西摩,然后语气一转,就提起了他在曼彻斯特的见闻:   “您儿子西摩先生确实很有才华,他和朋友们志同道合,有非常宏达的理想。不过,他们那个研究可是个烧钱的项目,不知十年内能不能有什么成果。我听说,沃恩议员已经写信勒令他的长子回伦敦了,没想到,您还是如此支持西摩先生,实在是难得。当然,我也万分钦佩西摩先生的冒险精神。”   西摩夫人脸色微僵,但又不得不笑着感谢福尔摩斯先生的称赞。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裴湘,发现格拉斯顿大小姐已经收敛了笑意,便在心中暗自抱怨福尔摩斯先生多嘴。   让他这样一说,就好像他们西摩家贪图多莉丝·格拉斯顿的丰厚嫁妆似的。   虽然,韦德·西摩确实因为搞实验和失败投资花光了属于他那份的财产,目前急需迎娶一位富裕的淑女填补财产窟窿,但是,出身高贵的西摩夫人并不想让人联想到这一点。   一旁被打断谈话的奥克斯夫人微微一笑,觉得福尔摩斯先生的话足够让格拉斯顿大小姐看出西摩家的企图了。   果然,裴湘立刻拧紧了眉头。   “西摩夫人,韦德·西摩先生不会觉得那样的生活无聊吗?哎呀,要是让我每天都面对那些艰涩的学问,肯定是一天都坚持不住的,您儿子实在是太厉害了。怪不得,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那幅油画发表的评论我是一句都听不懂。唉,后来,我都听困了,就赶紧离开了。”   迈克罗夫特听到这种很多莉丝式的回答,心中一笑。他不仅不觉得意外,竟然还觉得这种总是关注错重点的思路也挺有意思的。   有了奇妙的观察对象,迈克罗夫特觉得,这场晚宴总算不是那么无聊了。   等到晚宴结束,女士们从餐厅里起身离开后,男士们则吸着烟开始谈论他们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迈克罗夫特慢慢挪了两个座位,便和诺顿医生搭上了话,交谈了片刻后,他又不着痕迹地暗示他人把霍华德秘书引到了他身边,之后,他花费了不少心力研究霍华德这个人。   渐渐的,迈克罗夫特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他那双一向明锐通透的灰色眼眸微微眯着,情绪变得冷凝。   ——这个人,冷酷狭隘,自私自利并且愚蠢短视,他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憎恶姐姐情妇的身份又自豪于有一个贵族血脉的外甥,自傲又自卑。   ——他十分嫉妒大学同学们的成就,觉得自己和他们相比,只差一个机会。若是他也有家族支撑,肯定能够做得更好,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只是一个小小的私人秘书,还被人嘲讽说是靠着裙带关系。   ——奇怪,按照霍华德这类人的所思所想,他不该这样沉得住气的。这样的人,早该采取什么极端的手段了,而不是在这场晚宴上强颜欢笑,准备迎娶一个不能给他的仕途带来任何益处的家庭教师。   迈克罗夫特轻轻点着桌面,思考着事情在哪里出现了变化。   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让野心勃勃的霍华德变得收敛警惕起来,他似乎在被什么威胁着,这个威胁让他暗自惶恐,疑神疑鬼,把自己定格在蛰伏的状态。   属于福尔摩斯的大脑飞快转动。   ——他想走政府高阶文官的路子,明年一月倒是又几个合适的晋升职位,但是,盯着的人不少。   ——他若是能够说服格拉斯顿伯爵,倒是有几分可能。不过,以他的资历和身份,伯爵若是想要给他争取到前途远大的热门职位,还得花费不少钱。   ——并且,那还只是初步的投资,往后,他若是能力平平还想往上走的话,少不了用更多的英镑开路。   迈克罗夫特正在思考霍华德的问题,坐在人群中央的格拉斯顿伯爵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当众宣布了霍华德的婚事。   一时之间,在场的绅士们都纷纷表示祝贺,伯爵阁下看上去没有特别的开心,但是,他的脸色也不难看,甚至还郑重地拍了拍霍华德的肩膀。   查尔斯·格拉斯顿的表现让迈克罗夫特抓到了一个重点。   他已经猜到了霍华德和温斯特的婚事不太体面,并且从刚刚诺顿医生的话语里,他推测出,霍华德应该是还做了一些错事,直接伤害到了伯爵阁下。   可是如今看来,这位伯爵阁下是很照顾霍华德的,不仅亲自宣布了他的婚事,还做足了长辈的姿态。   他这个拍肩膀的期许动作,让在场的其他人意识到,纵然这位年轻人迎娶了一位出身平凡的姑娘,并且不再担任伯爵阁下的私人秘书,但是,伯爵阁下仍然关心重视他。   迈克罗夫特抿了抿嘴角,神色冷沉。   ——这样的亲切态度,是会让愚蠢的野心家滋生贪念的,非常危险!   ——或者,危险已经发生?   不知为何,迈克罗夫特忽然想到了格拉斯顿大小姐在散步时说过的话。   那个梦中的骑士英雄,那个穿着红绿马甲的圣诞老人崇拜者,还有她说的,有余温的壁炉和地毯上的灰烬……   轻轻敲击桌面的动作一顿,一个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在迈克罗夫特的脑中生成。   ——如果说,格拉斯顿小姐的话是真的呢?   ——如果说,她说的梦中见闻,其实就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呢?   ——如果说,她是因为什么原因变得不清醒了,她是真的遇到了危险,但又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被拯救了呢?   心怀不善的女仆,贪婪愚蠢的秘书,假装生病的家庭教师,还有一个圣诞老人的崇拜者,这四个人,不,或者说是两方人马,可能已经上演了一出谋杀与拯救的戏码。   策划阴谋的人觉得计划即将成功,却被人暗中打断。   他们已经慌了,不知道对方救了格拉斯顿大小姐后,下一步准备做什么。所以,他们又蛰伏了起来,并充满了警惕。   就在迈克洛夫特对真相抽丝剥茧的时候,客厅里的裴湘也从温斯特小姐的嘴里套出了一些话。   当然,温斯特小姐没有说全,更不会主动承认自己参与了一项谋杀活动,但是,裴湘已经拼凑出了部分真相。   这位家庭教师为什么会如此惧怕她?   首要的原因就是,她是知道那晚上的谋杀行为的,所以,在猛然见到了活着的格拉斯顿大小姐后,惊吓不已。   当然,这个惊吓只是一时的,她可以马上安慰自己说,多莉丝·格拉斯顿之所以还活蹦乱跳的,是因为同伴失手了,也不至于在之后的时间里,表现得那样惊慌失措并且下意识地护住腹部。   她之所以有那样的惧怕表现,是因为有人告诉她,多莉丝·格拉斯顿对霍华德秘书心存好感。   那人说,多莉丝小姐虽然知道两人在一起的可能性极小,也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但是,她是不会愿意见到霍华德秘书爱慕上其他女孩子的。   嫉妒会让人变得毫无理智,而那位大小姐本来就骄纵任性,一但发起狂来,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恶毒的事情呢?说不定,到时候温斯特和她的孩子全都保不住。   其实,这些话一旦说出去,许多人都会觉得是无稽之谈。   但是,温斯特正陷在霍华德的甜言蜜语里,她真心觉得,自己的爱人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男人,大小姐爱慕上他,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再加上说这些话的人身份特殊,还列举了许多真真假假的细节误导温斯特,多管齐下,足以让陷入爱情里昏头昏脑的温斯特小姐相信了。   所以,在她见到裴湘的第一时间里,就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温斯特认为,若是让这位大小姐知道了她拥有霍华德的孩子,对方一定会伤害她们母子的。   “多莉丝小姐,我现在已经意识到,那些话都是在中伤你。你若是真的嫉妒我,怎么会让卡洛琳夫人撮合我和霍华德?我、我之前误会了你,实在抱歉。”   裴湘笑得温柔:“不要紧,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其实是有情可原的。”   “您、您不生气?”   “当然不生气。”   ——只是之后,会让你为参与谋杀多莉丝·格拉斯顿这件事赎罪而已。   裴湘凑到温斯特小姐的耳边,笑容甜蜜,轻声细语:   “你听说过一个笑话吗,温斯特小姐?   “就是,一个乞丐捧着一块发霉的干面包说,公爵夫人的日子该有多幸福呢?大概是……每天都能吃到面包吧,就像我现在这样!   “呵,温斯特小姐,对于挑选男人这件事,你就是那个乞丐,把一块发霉的干面包当宝贝。而我就是公爵夫人,我眼中的美味佳肴,你觉得,会是你看重的发霉干面包吗?”   说完话,裴湘便不再关注温斯特小姐煞白难堪的脸色,优雅起身离去。 第82章   晚宴结束后,裴湘向管家杰森询问了一些有关莉娅的事情,主要是她的家乡和亲人。得到一些简单的信息后,裴湘就回房间休息了。   第二天上午,卡洛琳夫人提出,三天后,郡里会有一场慈善捐赠活动,主要的目的是筹钱帮助当地的孤儿和老人。格拉斯顿家的人需要出席并致辞。   同时,市中心还有一场颇受好评的画展在举办,她邀请庄园内的客人们能一同前往参观。   对于女主人的提议,客人们自然欣然同意,并纷纷表示,他们会在慈善捐赠活动上尽一份力量。   之后,他们又聊到了郡里的画展。   一位少校兴奋说道:“是米克尔先生的画展吗?我之前在利物浦做客的时候就听说了,伦敦的评论家们可没少发表看法。我当时就感到好奇极了,但是因为一些事情脱不开身,还以为会错过了米克尔先生的作品展出呢,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巡回展览。真是太幸运了。”   西摩夫人微微一笑:“此事是奥克斯男爵极力促成的。咱们郡里,再没有人比奥克斯先生更热衷于绘画艺术了,他亲自去伦敦拜访米克尔先生,并帮他筹备巡回画展。”   “感谢奥克斯先生促成此事……”   裴湘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看似在认真旁听众人的讨论,还时不时地微笑点头,但她飘忽的眼神早就出卖了她的内心,这姑娘明显是对画展的事情不感兴趣。   这时,卡洛琳夫人瞥过来一个清淡的眼神,裴湘立刻回神。她不着痕迹地换了个坐姿,让自己显得更加优雅得体。   “多莉丝最近对绘画这门艺术表达方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是,只有热情是不够的,她还欠缺许多理论知识。福尔摩斯先生,若是可以的话,能否麻烦你照顾一下多莉丝?在她欣赏画展的时候提点一二,不让我这个大女儿一头雾水。”   迈克罗夫特看了一眼裴湘,发现她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好无聊”的气息后,便温和地点了点头,承诺一定会为格拉斯顿大小姐好好介绍米克尔先生的作品。   大家敲定好了三日后的外出行程,有人提议去格拉斯顿庄园附近的林子里散散步,一些客人积极响应,但也有人婉拒了户外活动,打算留在室内消磨时间。   于是,众人散开。   卡洛琳夫人和二小姐简领着宾客出门游览,裴湘则在第一时间表示自己要去书房看书,然后,她不等卡洛琳夫人再说什么,就微笑着告辞并快速离开了客厅。   没人相信格拉斯顿大小姐真的会去看书,大家都善意地笑了笑,而后就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可是,裴湘还真的去了属于她的小书房。她翻出了一些没有任何标记的信纸,开始低头认真写信。   半晌,她把写好的信件折好,又按照当地报纸上的信息填好收件人的姓名和住址,而后才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午餐前,裴湘错开外出返回的人群,找到一名老伯爵用惯的男仆:“汉克斯,帮我去做一件事。”   “是,小姐。”   裴湘把信交给汉克斯,并叮嘱他在晚餐前把信送到镇上的邮局。   “汉克斯,三天后的慈善捐赠活动,杰森管家会派你跟着咱们一起出门吗?”   汉克斯看了一眼裴湘,语气笃定:“小姐,我能争取到这个机会,您有什么吩咐?”   “去市里游玩的那一天,我会让一位先生拿着我的信物去找你,你跟着他去办事。”   “好的,我会听从那位先生的吩咐的,小姐,我怎么称呼对方?”   裴湘想了想:“叫他克劳斯先生吧。”   吩咐完事情,裴湘又询问了汉克斯一些事情,主要是老伯爵留下的仆人们的近况。   在汉克斯的叙述中,裴湘了解到,除了老管家和两名上了年纪的管事回乡养老外,其他几名男仆至今仍然在庄园内服务。但是,他们已经渐渐不再出现在主人们的面前,全都被不着痕迹地排挤到了边缘岗位。   “是管家杰森的安排?”大小姐不满地皱了皱眉头,“我说最近怎么都看不到你们了,昨天晚宴的时候,上第一道肉菜的男仆竟然不是你,我就觉得好奇怪。”   汉克斯对于这位大小姐能注意到这种细节感到诧异。   不过,他想到老伯爵一走,纵然给大小姐留下了丰厚的嫁妆,但是,到底和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不一样了,大小姐感受到了落差,变得敏感一些,也是情有可原。   “小姐,我的身高和长相可不如威廉,当不成第一男仆的。”   裴湘假装相信了汉克斯的说法,瞧着他的普通外表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你就帮我跑跑腿吧。”   和汉克斯说完话,裴湘又叮嘱了他一遍,一定要记得在晚餐前把信寄出去,而后,她才沿着林荫小路返回主宅。   用过午餐之后,裴湘在走廊里遇到了女管家莫里太太,就假装热心地替女仆莉娅请了一天假。她说,既然莉娅受伤了,不如在众人出门的那一天,让莉娅借机多休息一天吧。   莫里太太奇怪地问道:“多莉丝小姐,你不是最喜欢让莉娅陪着你的吗?我还以为这次外出,你一定要带着莉娅呢。其实,按照原本的安排,她那天是可以留在庄园里适当休息的,但考虑到你对她的喜爱,我正准备给她重新排班呢。”   裴湘浅笑着摇头:“不用特意安排,莫里太太,我最近发现,露西也挺好的,出门那天就让露西跟着我吧。当然,我不是讨厌莉娅,只是关心她的伤情。这样吧,莫里太太,干脆给莉娅放一天假,让她自己安排自己的时间,算我送给她的圣诞礼物。”   莫里太太不太赞同地皱了皱眉,但也不会驳回这位大小姐的好心建议,于是点了点头:“我会通知莉娅的。”   “对了,莫里太太,你知道温斯特小姐和霍华德先生什么时候举办婚礼吗?他们准备在哪里举行仪式?”   “具体的日子还没有定下来,不过,应该是最近一个月之内。至于地点,我想,大概是在伦敦郊区的某个小教堂里吧。多莉丝小姐,你无需关心他们,伯爵夫人是不会同意咱们家任何人出席他们的婚礼的,能容忍他们在庄园里住到圣诞节结束,已经是很给情面了。”   裴湘不太在意地笑了笑,说自己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并没有去教堂观礼的打算。   两人正说着话,莉娅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看到裴湘和莫里太太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   “多莉丝小姐,夫人在起居室,她请你过去一趟。”   裴湘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她不是很情愿地应了一声,而后在莫里太太严肃的眼神中,慢吞吞地朝着卡洛琳夫人的起居室挪去。   见到卡洛琳夫人后,裴湘耐心地听了一会儿她对迈克罗夫特的称赞。正感到无聊的时候,就听这位伯爵夫人对她建议说,希望她能把握住这位准未婚夫,不要因为任性而错过了一桩好姻缘。   “福尔摩斯先生虽然没有爵位可以继承,但是,他作为乡绅的长子,是可以继承到家族的庄园和地产的。最重要的是,他本人前途远大,备受器重,据说,女王殿下也曾单独召见过他,长谈之后对他多加称赞。多莉丝,像福尔摩斯先生这样的绅士,早晚会步入贵族行列的,因功劳政绩而受封,绝对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   裴湘有些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好的,妈妈,我会努力的。”   卡洛琳夫人一眼就看出了裴湘的不上心,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想继续深劝,但是,她想到那位福尔摩斯先生不冷不热的态度,许多话就说不出口了。   裴湘瞅准时机,立刻起身告辞,不再给伯爵夫人继续游说下去的机会。   三日后,格拉斯顿庄园的一行人乘着马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他们今天的计划是,先去参加慈善活动,而后再去欣赏米克尔先生的画展。   晚上,他们会在市内的一家水上剧院内聆听一场高质量的音乐会,结束后,大家在格拉斯顿家族的市郊花园别墅里休息一晚,第二日再返回格拉斯顿庄园。   裴湘坐在马车上,低头浏览当日的晨报,这个举动惹得同车的简好奇不已。   “多莉丝,今天的晨报上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内容吗?”   裴湘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在看一篇连载小说,这个主人公十分善于保养,还有很多奇妙的冒险经历,我挺喜欢的。”   听到这个解释,简·格拉斯顿便不再好奇了。她望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记起母亲临行前的叮嘱,又开口说道:   “多莉丝,下午去参观画展的时候,你多听听福尔摩斯先生的见解。听不懂也没关系,只要保持微笑并称赞他博学就好了,遇到不赞同的地方,千万别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好吗?”   “我不喜欢那样,简。”   “但是,母亲要求你那样做,而且,我也觉得那样做会让你受益,多莉丝,我们是为了你好。”   裴湘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打量了一会儿简,而后用一种肯定的语气问道:   “简,你并不喜欢这个做法,对吗?你笑得很勉强。我知道了,你又强迫自己接受母亲的做法和想法了,对不对?从小就这样,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母亲的一些话并不是总有道理的,听听就行,不用放在心上。就像她对待父亲的方式,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客气。明明不高兴了,却不表达出来,就为了颜面,多讨厌啊。”   “但是,母亲成为了备受称赞的伯爵夫人,没有人说她不好。父亲也把管理格拉斯顿庄园的权利交给了母亲,让她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裴湘一点都不淑女地撇了撇嘴,用多莉丝惯用的理直气壮的语气说道:   “我不在乎这些,我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简,你虽然没有我这么多的嫁妆,但是也不少了,将来不用仰人鼻息,不用指望着绅士们的慷慨过日子,你完全可以不学习母亲那一套的。你想想,那多难受呀,难道咱们活一辈子,就是为了面子吗?   “比如今天的画展,简,我是不懂得什么技巧,但我知道哪一幅画可以打动我,那一幅画让我觉得无聊。如果那位福尔摩斯先生说的话符合我的心意,我自然会赞同他,如果他无聊透顶或者非得在我面前说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东西,我肯定转身就走的。”   简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你把事情考虑得太简单了,多莉丝。我们总要学会克制和忍耐的,母亲的一些做法,最后证明,她总是对的。多莉丝,我一点都不后悔这些年的学习和模仿,我希望成为母亲那样胸有成竹的贵夫人,她是一个家庭的实际中心,她是维持家庭和睦温馨的天使,她得到了肯定和赞誉,所有人都推崇这样的牺牲和奉献。”   “并不是所有人,”裴湘哼笑一声,“最起码,伦敦的那位奥萝拉夫人可不会这样想。”   “多莉丝!”简微微提高了声音。   “好吧好吧,你倒是像姐姐了。简,我和你说,咱们选择了不同的路,我不打扰你,你也别总想着约束我,这样一来,咱俩都能高高兴兴的。当然了,看在你是我妹妹的份上,你将来要是觉得自己的日子太沉闷了,可以向我靠拢。”   简·格拉斯顿和一起长大的姐姐单独相处的时候,也不会如同平日里那样温柔娴雅,她此时就没有收敛起脾气里的真实棱角,轻声嘲笑:   “向你靠拢?多莉丝,你有祖父的偏爱,当然有任性的资本,我怎么向你靠拢呢?”   裴湘眨了眨眼,先是疑惑,而后又摇了摇头:   “差点让你绕迷糊了。简,在没有得到祖父偏爱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性格了,而且,在他老人家的遗嘱公布前,谁知道他会给我留这么多的钱呀?可是,在那之前,我不就是这副脾气吗?你这话可不地道。哎呀,别给自己找借口了,你的嫁妆也不少,只要不是顿顿把珍珠当饭吃,谁能让你过苦日子?说来说去,你还是自己想不开。”   “我只是想得更深远一些。”   “深远?听起来像是在规划一份伟大的事业,简,你把自己的未来婚姻当成一份工作吗?就是那种……嗯,用心经营的就可以盈利的买卖。”   简皱了皱眉头:“你这个比喻有点粗俗。不过,好像差不多是这样。母亲不就是把我们的家庭经营得非常不错吗?”   “你认为不错?”裴湘奇怪地看了简一眼:“哦,那你可真是心胸宽广。反正,我将来肯定不会那么委曲求全的。什么奥萝拉奥罗斯的,连着花心的男人,通通滚蛋!”   简被裴湘的粗鲁用词噎了一下,气得往椅背上一靠,扭头不说话了。   裴湘乐得清静,又把之前看了一半的报纸拿起来阅读。   她倒不是真的对连载故事感兴趣,而是因为,她需要从今天的晨报上获取一些信息。   她之前托男仆汉克斯帮他寄出的那封信,其实是给郡上的一位小有名气的私家侦探的。   她在信中拜托对方帮她查一下女仆莉娅,查查她最近都接触过什么人,请假离开庄园的时候,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谁。   她在信里支付了三分之一的报酬,并许诺说,当私家侦探将调查到的信息以某种特定的形式刊登到今天的晨报上后,五日之内,对方还会收到另外三分之二的报酬。   裴湘给出的酬劳非常丰厚,那位生意不多的私家侦探自然会认真对待她的委托,立刻开始调查莉娅的近况。   于是,裴湘在今天的晨报上,读到了对方在广告栏里发布的一些信息。   ——上个月,参加完一位朋友的葬礼,偶遇了一个叫做艾伯特的男人。   ——两人似乎多年未见,痛哭相认后,莉娅把病重的艾伯特送到了郡府的医院里,替他交了住院和治疗的费用。   ——那个男人的情况挺糟糕,后续治疗十分麻烦,若是不能得到稳妥的照顾和充足的药物,艾伯特很可能活不过三个月。   裴湘看了一眼夹杂在一堆文字介绍里的数字,默默一算,便知这笔钱几乎花去了莉娅一大半的积蓄。   ——若是还需要后续的治疗费用,莉娅确实承担不起。   她又记下医院的地址和那个重病的艾伯特的病房号码,才把看了一路的晨报收起来。   等到他们抵达举办慈善活动的公园,裴湘找了处人少的地方站着,顺便和两名被资助的女学生聊天。   从寄宿学校的课程安排到她们的伙食情况,从毕业后的去向到校服的薄厚,反正杂七杂八地说笑了一会儿后,她心里就有了底,知道他们资助的这些慈善学校条件还行,并没发生虐待之类的恶事。   当然,慈善学校里的生活条件肯定不能和私立学校相比的,但是,孩子们大都可以平安长大并学会一技之长。   ——其实,从这些慈善活动的规模和效果来看,具体负责这些事务的贵夫人们都是非常有手段和头脑的,甚至比一些男人强。   ——但是在这个时代,她们必须躲在男人们的身后,即便做出了成绩,大多数时候也得不到公正的认可与评价。   裴湘回想着马车里的谈话,抿了抿唇。   她不会对简的人生选择指手画脚,并认为只有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方向,谁也无法替代另一个人度过一生。   她可以在兄弟姐妹们遇到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但不会成为谁的人生导师和情感顾问,当然,人家也不需要。   她望着跟在卡洛琳夫人身后笑得含蓄得体的简·格拉斯顿,慢慢移开了目光。大家对幸福的标准不一样,却都在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上努力前行,并拼尽全力。   ——砒·霜还是蜜糖,谁能说得清楚呢?   难得多愁善感了一会儿,裴湘就被迈克罗夫特的出现打断了思绪。   “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没和兰恩少校多聊聊,我看他十分有谈兴。”   “兰恩少校确实有雄辩的才能,但我却有些口渴了,而且,西摩夫人和兰恩少校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迈克罗夫特当然不会说他感到无聊了,想找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歇歇,没想到,这位格拉斯顿小姐也躲在角落里。   “我注意到,你刚刚和两名女学生聊得很愉快,是说慈善学校里的见闻吗?”   “不算吧?”裴湘歪头想了想,“我就想知道,她们冬季的校服是用苏格兰粗呢子布料吗?看上去还挺好看的。”   “是挺好,这种布料的延展性不错,还防水耐脏,作为冬季校服外套的布料,挺合适的,就是价格略贵。不过,这样也可以看出,几位夫人把这项慈善事业管理得相当不错,孤儿和老人都得到了妥善的照料。那些慈善物资既没有被浪费,也没有因为管理混乱而去向不明。”   裴湘此时倒是想和一位福尔摩斯谈一谈,他是怎么通过这一会儿的功夫,就确定了这么多的事情?想问问他的观察视角都有哪些,他的思维模式与自己推断事情的思路有多少吻合之处?   而那些不一样的地方,肯定值得她认真学习。可惜,以她现在的人设,是绝对不能问出心底的疑惑的。   “福尔摩斯先生,既然你夸奖了几位夫人,就不能忘了他们的先生。若是没有那些见多识广的绅士们的支持和指点,事情肯定不会像今天看到的这样顺利的。”   迈克罗夫特假笑了一下:“格拉斯顿小姐高见。”   “啊,刚刚的话可不是我的见解,我只是在重复报纸上的评论而已。其实,我觉得他们就是酸呗,反正在我家,我是从来没听说过,我父亲操心指导过这方面的事情,当然了,也可能是我不知道。   “可是话说回来,连我这个和伯爵阁下生活在一起女儿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那些评论家们怎么就知道了?还在报纸上一个劲儿地夸赞,把我追的连载故事的版面都挤没了,把卡尔博士的毛孔健康指南也挤到了角落里,真是够啰嗦的了。”   迈克罗夫特挑了挑眉,嘴角噙笑:“格拉斯顿小姐委实见解不凡。”   裴湘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绅士,眉目间忽然浮现出一抹难色,她迟疑了一下,而后非常耿直地询问道:   “福尔摩斯先生,是不是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反驳呀?你、你不会真的打算追求我吧?”   “小姐多虑了,鄙人配不上小姐的聪慧和美貌。”   这话让裴湘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是个好绅士,但是咱们不合适。”   就在两人闲聊的时候,慈善捐赠活动开始了。   活动很顺利,裴湘坐在下面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而后忽然发现,原本坐在她身边的迈克罗夫特不见了。   她猜想对方可能是有要事去办,便没有多在意。毕竟,一个福尔摩斯是不可能真的清闲下来的。   当然,她也有事要忙碌。   裴湘看了看时间,朝着女仆招了招手。   “露西,汉克斯在马车附近吗?”   “小姐,汉克斯已经在最后那辆马车上等着了。”   “好,你去和莫里太太说,我昨晚没休息好,现在又吹了冷风,有些不舒服,要去附近的旅馆里歇一歇,一会儿的画展就不去了。”   “好的,我这就去。”   过了一会儿,莫里太太跟着露西走了过来。   裴湘柔柔一笑,顶着莫里太太怀疑的目光,捂着额头坚持声称自己不舒服。   莫里太太也不敢真的阻拦或者质疑她,只能神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却隐隐猜测着,这位任性的大小姐是在装病,就为了躲避和福尔摩斯先生相处。   最后,认真负责的莫里太太跟着裴湘上了马车,打算亲自陪着她去旅店歇息。 第83章   圣约翰街区综合医院的某间病房内,莉娅正在给昏睡的恋人擦拭脸庞。   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   “莉娅小姐,日安。”   在莉娅惊诧疑惑的目光中,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走进了干净整洁的病房,并把手中慰问病人的花束放在门口的杂物篮子里。   “希望我的冒昧来访,没有打扰到艾伯特先生。”   “他刚刚用了药,睡得很沉。”   莉娅放下手中的毛巾,站直了身体,尽力压下内心深处的惶恐和沉重。   “福尔摩斯先生,真没想到会在艾伯特的病房里见到您,请问,您是艾伯特的朋友?”   迈克罗夫特让门虚掩着,向前走了两步。   当他高大的身躯站在病房中央的时候,莉娅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这位绅士的灰色眼瞳冷漠平静,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但却比任何一张怒火高涨的面孔都让人感到畏惧。   “很抱歉,莉娅小姐,”男人的声音矜持而冷淡,“在进入这间病房之前,我并没有见过艾伯特先生。我今天抽空来这里拜访,是有几个问题想要询问你。”   莉娅张了张嘴,想说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情,她也没时间回答对方的问题,但是,对方的气势让她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迈克罗夫特走到室内唯一一张看上去比较舒服的靠背椅前面:“不请我坐下来吗,莉娅小姐?”   “请坐,福尔摩斯先生,是我失礼了。”   “莉娅小姐,我今天出现在这里,想必已经让你的心中有了些想法。既然如此,我也不转弯抹角地说话了。我可以直接告知你,我已经洞悉了你和霍华德先生、温斯特小姐三人的阴谋。”   莉娅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先生,你在说什么呢?什么阴谋?”莉娅竭力保持语调平稳,佯装镇定地直视迈克罗夫特。   迈克罗夫特淡淡一笑,视线定在昏睡的病人身上。   “艾伯特先生的遭遇实在令人同情,你是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是他分别多年的恋人,我能理解你的痛惜之情。但是,你不该把艾伯特先生的悲惨遭遇,完全归咎到什么都不知道的格拉斯顿小姐身上。”   “什么都不知道?”莉娅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随即,她担忧地望了一眼病床方向,又勉强压住激动的情绪,“福尔摩斯先生,我不指望像你这种地位的老爷能够理解我们穷人的困苦,但、但也不要在我面前,在艾伯特的病床前,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谈论此事。有些人的骄纵冷漠,足够得到上帝的惩罚了。”   “所以,你就代替上帝惩罚了格拉斯顿小姐?”   莉娅的面孔猛地扭曲了一下:“你不要污蔑我,福尔摩斯先生!即便我有许多抱怨,但是,我知道什么是我可以做的,什么是不能触碰的。我想,排除我的私人感情,我在工作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差错,更不该在休息的时候得到一位绅士的无端指责。”   “这可不是无端指责,”迈克罗夫特目光锐利,声音低沉,“莉娅小姐,若不是从温斯特小姐那里得知了你的所作所为,我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作为格拉斯顿小姐的保护人,我不能漠视危险潜伏在她的身边。”   再次听到温斯特小姐的名字,莉娅的眼神慌乱了一瞬。显然,在她的潜意识中,同谋的几人里,那位陷入感情迷障里温斯特小姐最容易泄露秘密。   迈克罗夫特步步紧逼:“莉娅小姐,你对温斯特小姐说的那些谎话,你和霍华德先生达成的交易,你利用女仆领班的权利,偷偷藏起来的煤炭……还需要我继续说明白吗?”   这话让莉娅脸色惨白,她眼中的镇定几乎全部消失了。   其实,当迈克罗夫特出现在这间病房里的时候,莉娅就已经明白,她曾经做过的事大概已经暴露了。   “先生,温斯特小姐未婚先孕,做出了那样丑事的女人,什么谎话说不出来呢?请你不要听信那样一个品行恶劣之人的胡言乱语,我怎么会谋杀多莉丝小姐,那全是污蔑。”   迈克罗夫特扬眉冷笑:“瞧,莉娅小姐,你这是不打自招了。我可从来没有说出‘谋杀’这个词汇。还有,温斯特小姐怀有身孕的事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你的反驳之词里,满满都是漏洞。”   莉娅的身子晃了晃,她扶着床头的铁架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她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   “福尔摩斯先生,你说了这么多,其实你并没有证据吧?要不然,你为什么找到这里呢?直接让警局的探长把我逮捕就好了。”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刚要继续说话,病房的房门就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位面容俊美的棕发青年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二位,日安。”   突然闯入的青年摘下帽子,先是朝着迈克罗夫特礼貌致意,而后,他才转身面对瞪圆了眼睛的莉娅。   “看你的表情,应该猜出我是谁了。莉娅,你说,我都出现了,福尔摩斯先生还会没有证据吗?那天晚上,你忙前忙后的,我可一直都看在眼中呢。”   果然,正如这位陌生青年话中所指,莉娅看到这人出现后,眼中终于流露出了彻底的绝望。她颓然跪坐在病床边,用双手捂住了脸。   迈克罗夫特打量着后进来的陌生人,视线在他的红绿格子马甲上停留了片刻,脸色有些莫测。   年轻人朝着稳重的绅士先生眨了眨眼睛,表情俏皮而活泼,带着并不轻浮的友善意味。但是,当他转身面对莉娅的时候,神色就变得凌厉起来。   “莉娅,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晚上,你的胆子再大一些,在收拾碳炉熄灭壁炉的时候,到格拉斯顿小姐的床边去检查一下她的状态,看看谋杀是否成功。你就能早一些发现,躺在被子里的根本不是她,而是我随便团起来的衣物。那样的话,你在第二天早上听到铃声后,就不会因为吃惊害怕而烫伤了,瞧瞧,你现在还裹着纱布呢,多疼呀。”   莉娅猛地抬头:“你早就发现我要做到事了?是你!是你!把多莉丝那个女人救出去的,对不对?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能进入庄园里面?为什么要帮助那个任性冷漠的大小姐?你是老伯爵留下的人?”   “我为什么不能帮助她?”穿着红绿格子马甲的年轻人微笑着反问,“多莉丝小姐那样美丽,又那样活泼率真,我打心底觉得她是个好姑娘,当然要把她从地狱里拯救出来。况且,老伯爵阁下确实对我有恩,我不能让你们伤害他心爱的孙女。”   青年的话让莉娅的眉目间流露出失望和讥讽。   “你们都被她的外表欺骗了,多莉丝从小就是一个撒谎精,她仗着老伯爵的宠爱,肆意伤害无辜的人,给别人的生活带去不幸,有什么值得称赞的,我真可怜你们。”   迈克罗夫特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手杖:   “二位,闲话少谈。既然莉娅小姐已经承认谋杀格拉斯顿小姐这件事,那么,我今天来拜访的目的就算是完成了,咱们可以给病人留下一个安静的环境,然后一起去一趟警局吗?”   听到去警局,莉娅的表情木愣愣的,眼中还带着惊慌不舍:   “先生,先生,求求你们,我不能去警局,我还得照顾艾伯特,若是没有我照顾他,他就活不了了。多莉丝小姐不是没事吗?你们行行好,放过我吧!我、我愿意交代霍华德和温斯特的罪行,你们饶过我吧。”   青年走到莉娅身边,蹲下身平视她:“莉娅,我们不能代替格拉斯顿小姐原谅你,你记得,你伤害的人是她,你犯了谋杀罪,就要接受制裁。至于艾伯特先生,你放心吧,我会承担他的医疗费用的,绝不会让他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而提前过世。”   莉娅先是绝望,而后又因为青年的话面露狂喜,她一把抓住青年的胳膊,急切求证道:“你说,你愿意给艾伯特看病?”   “只要你老实认罪,并把所有的细节都交代清楚,我就愿意承担艾伯特先生的治疗费用。当然,生死有命,他若是支撑不下去,你也不要埋怨我。”   “不不,先生,艾伯特的生命力非常顽强,他从小就很健壮,只要给他治病,他肯定能挺过来的。而且、而且,就算是……算是有什么意外,我也不会怪你,只要、只要你和福尔摩斯先生用名誉承诺,尽力治疗他。”   青年点了点头。   迈克罗夫特同时出声道:“我可以答应你这个请求,用名誉承诺,莉娅小姐。”   得到两位绅士的允诺,莉娅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松懈下来了,她仿佛是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一下子摊在地上。   “先生们,感谢你们的仁慈善良,谢谢你们愿意帮助艾伯特。我知道,你们都在为多莉丝小姐奔波,可是、可是她真的不值得你们为她做这些事情啊。尽管她身份高贵,容貌美丽,可她并没有一颗美丽温柔的心灵。”   青年站起身,眼波微动:“也许,我可以听一听你的故事,莉娅小姐。”   迈克罗夫特低头看了一眼时间,他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和人心的偏激迁怒,并不是特别愿意认真听一遍具体细节。   但是,他此时又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圣诞老人崇拜者起了兴趣,犹豫了一下后,便没有起身离开房间,而是依旧安然稳坐,默默观察对面的两人。   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打量目光,青年回头望了一眼迈克罗夫特,对他礼貌地笑了笑。   “两位先生,九年前,我和艾伯特从家乡德比郡来到这里,经人介绍,在格拉斯顿庄园里找到了工作。我们那时候多高兴啊,能够为高贵的伯爵一家服务,说出去特别自豪体面。   “艾伯特从小就喜欢马匹,他父亲是驯马师,他也是驯马好手,所以,管家就让艾伯特照顾庄园里的骏马,而我就成了厨房里的女仆。   “我一直期待着,我和艾伯特在庄园里工作几年后,攒下一些钱,在村里有个住处,然后,我就辞去女仆的工作,嫁给他,给他生儿育女。艾伯特和我的想法一样,大概是一年后吧,艾伯特成为了庄园里的正式驯马师,他高兴极了,那晚上我们喝了酒,他向我求婚,我们一起畅想将来的生活……”   眼看着莉娅陷入了甜蜜的回忆当中,青年皱了皱漂亮的眉毛,不得不出声打断对方:   “莉娅,我想,咱们应该长话短说。福尔摩斯先生可能没有这么多的时间来倾听你所有的往事。”   莉娅顿了顿,她从彩色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不得不面对冷冰冰的现实,不得不面对审问她的两个男人,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   “那天,多莉丝小姐要练习骑术,艾伯特负责照看她的安全。但是,多莉丝小姐身下的小马驹突然加快了速度,吓到了她,她就大叫起来。一位先生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后,她自己没站稳摔了一跤,受了伤。因为这个,老伯爵阁下非常生气,当场就把艾伯特辞退了。   “因为是犯了错而被辞退的,艾伯特很难在庄园附近找到另一份稳当的工作,日子变得艰难起来。我就向多莉丝小姐求情,但是小姐拒绝了我。”   青年疑惑:“你因为多莉丝拒绝求情而记恨她?”   莉娅摇了摇头:“不全是。最让我生气的是,就在我求情的第二天,我就听到多莉丝小姐笑嘻嘻地对简小姐说,其实她并没有被吓到。但是,她只要装作害怕的样子,就可以好多天不去上课了,所以,她不愿意给驯马师艾伯特求情。”   讲到这里,莉娅的眼中迸发出恨意。   “就因为她想少上几天课,就让艾伯特失去了心爱的工作,那之后,艾伯特就回家乡了。但是,因为当初的介绍人害怕得罪格拉斯顿家族,就到处说艾伯特是因为犯了错被解雇的,说他让格拉斯顿大小姐受伤,所以,再没有人愿意让他接触自家的马匹,他们不信任他能当好驯马师。   “艾伯特没办法,就写信给我说,他打算先去北面的工厂里找份工作,等过一段时间,风波和传言都淡了,他再回来。自那以后,我偶尔能收到艾伯特从工厂里写来的信,他说工作很累很脏,但是能养活自己,还攒了一些钱,过几年,他就能娶我了。   “我就一直等着他,没想过一年后,艾伯特忽然给我寄了一封信来,说他又遇到了一个心爱的姑娘,已经和对方成婚了,也离开了之前的城市,让我不要再等他。我不信,可是我又找不到他,就渐渐死了心。”   忽然,莉娅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语速也变得飞快。   “但是,就在上个月,我回家乡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撞到了艾伯特。上帝呀,我可怜的艾伯特,怎么会遭遇那么多苦难!先生们,我发现他之前全是骗我的,他根本没有变心,他写信让我不要等他,全是为了我好。   “他在操纵那些可怕的机器的时候,不小心被卷了进去,整条胳膊都没了。他是怕耽搁我,所以才写信骗我,说他已经结婚了,让我死心。   “艾伯特没了胳膊,那个工厂主还算有些良心,他出钱给艾伯特疗伤,又让他给厂子看库房,艾伯特很珍惜那份工作,他不想去济贫院,就一直兢兢业业地做事。后来,库房里发生了火灾,也是他第一时间冲进去救火,可惜,那火势太大了,艾伯特阻止不了,自己也被那些有毒的烟尘呛着了。   “自那以后,他就总是咳嗽,人也越来越瘦。当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那个厂子,他病得太厉害了,他们都害怕他传染给别人,就让他回家乡等死……我、我怎么忍心看着他就这么痛苦的离开……”   莉娅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青年叹了一口气,但是依旧用冷静的语调询问她:   “你在一个月前遇到了曾经的未婚夫,想要给他治病,又觉得,他人生里的种种苦难,完全是因为格拉斯顿小姐当初的任性造成的。所以,你答应了霍华德秘书,愿意替他谋害一个年轻的生命,一旦事情败露,你就去认罪,然后,让霍华德替你照顾艾伯特,对不对?”   莉娅啜泣着点了点头。   青年继续说道:“莉娅,用艾伯特的健康和你的良心起誓,你真的认为这一切的苦难都是格拉斯顿小姐造成的吗?你真的觉得老伯爵解雇艾伯特是没有理由的吗?当时,艾伯特确实在工作的时候走神了,没有关注初学骑术的十岁小姑娘,对不对?”   莉娅愣了一下,刚想把错误推到多莉丝的身上,但是,她扭头瞧了一眼病床上的艾伯特,看着他枯黄的脸孔,突然不敢把一腔怨愤说出口了。   青年进一步逼问:“艾伯特当时为什么会走神,为什么会回头张望?”   莉娅闭了闭眼,她当时正巧路过那片草坪,艾伯特和她刚刚互相表明了心意……   青年看一眼莉娅变换的表情,没有继续追问这个问题,反而问了另外一件事:   “莉娅,既然你这么痛恨格拉斯顿小姐,又……我猜,你是从这家医院里偷了些麻醉用的药剂,让大小姐昏迷不醒。你既然能做到这一步,为什么不直接出手伤人,反而选择了那么麻烦的方式?”   “我、我不敢,我也是被逼无奈的,之前,我虽然厌恨多莉丝小姐,但我并没有想要报复,是霍华德蛊惑我的。”   “不,为了艾伯特,你已经答应了霍华德的可怕交易,你已经出卖了灵魂,没什么不敢的。”   莉娅抬头,发现屋内的两名绅士都冷冷地打量着她,似乎根本没有因为她的讲述而生出什么怜悯之心。   莉娅哭得更加嚎啕了。   迈克罗夫特语气温和,态度坚决:“莉娅小姐,请配合审问,这样,艾伯特先生也能尽快得到更好的治疗。”   莉娅在这样的温和语气下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何,比起咄咄逼人的俊美青年,她更加害怕温文尔雅的迈克罗夫特,她不敢再隐瞒自己心中的最后一点算计。   “先生们,我虽然答应了霍华德先生的条件,但是,我并不信任他,我怕……一旦我被抓起来了,他就不守信用,不管艾伯特了。所以,我就选择了一个麻烦的办法。用那样的手段,我就能把那个总对我动手动脚的汤姆·怀特牵扯进来,也能把温斯特小姐牵连进来。”   青年的眼中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他静静听着莉娅坦露曾经的想法。   她是如何暗中安排,计划着嫁祸给男仆汤姆,又是如何编造谎言,让温斯特小姐对多莉丝产生恐慌感,并答应替她打掩护,装病盗取煤炭。   她在霍华德发现并阻止之前,把怀孕的温斯特小姐也牵扯进了这个阴谋里,等霍华德发现时,为时已晚,因为莉娅已经捏住了温斯特的把柄,有了制衡他的力量。   “我告诉霍华德先生,我会把温斯特参与谋害格拉斯顿大小姐的证据藏起来。只要他履行承诺,给艾伯特治疗,那么,那些证据就永远不会出现在警察局里。但是,他若是反悔了,我也会让他身败名裂的。”   事已至此,青年觉得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其他的细节和动机,相信霍华德先生和温斯特小姐能够补充完全的。   他看了一眼迈克罗夫特:“先生,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您的人就站在走廊的一端,您准备把莉娅带走吗?交给警官?”   迈克罗夫特摇了摇头:“何必多此一问。我会把莉娅小姐带回格拉斯顿庄园,当着伯爵阁下、伯爵夫人和格拉斯顿小姐的面,把事情交代清楚。之后,如何处罚凶手,还要看格拉斯顿家族的态度。”   “若是伯爵阁下想要保住霍华德呢?或者,这件事的背后还牵扯到了更加关键的人物,比如伦敦的奥萝拉夫人,她知不知道弟弟的打算呢?比如伯爵阁下,他是不是默许了什么?到时候,你会坚持为格拉斯顿小姐伸张正义吗?”   迈克罗夫特忽然起身,走到青年的面前:“先生,还未请教如何称呼你?”   “福尔摩斯先生,我姓克劳斯。”   “克劳斯?”迈克罗夫特挑眉,语气一转:“克劳斯先生,我想,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得先问问,你和格拉斯顿小姐是什么关系?另外,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及时出现并救了她?据我所知,格拉斯顿庄园里可没有你的合法位置。”   青年克劳斯爽朗一笑,指了指莉娅和病人:   “咱们是不是应该换一个地方说话?这里,虽然艾伯特先生因为药物的原因睡得很熟,但是咱们也不应该一直占用他的房间,打扰他的休息。”   迈克罗夫特微微颔首,拿着手杖率先走出了病房,青年也紧跟着走了出来。   当迈克罗夫特的属下把莉娅压走后,两人便一前一后走下楼梯,相对而立站在了医院的院子里。   “福尔摩斯先生,感谢你为格拉斯顿小姐做的事情。”   淡淡地瞥了一眼笑容真诚的俊美青年,迈克罗夫特心中划过一丝疑惑。   “既然发现了罪恶,我就不会纵容它继续存在。况且,以我和格拉斯顿家族的交情,做这些事也是理所应当的。克劳斯先生,你还没有为我解惑,你为什么会那么‘凑巧’地出现在格拉斯顿庄园内?”   这个问题让青年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羞怯,他悄悄地挪动了几步,又抬头看了看天空,眼中划过一抹温柔爱慕,仿佛在回忆,又仿佛在掩饰。   大概过了半分钟,他才慢吞吞地解释道:   “我偶然间获悉了关于阴谋的只言片语,十分担忧多莉丝小姐的安危。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关注着格拉斯顿庄园里的风吹草动。至于我是如何关注的,抱歉,恕我不能如实奉告。我只能用信誉和良心起誓,我并没有因此而伤害到任何无辜的人,也没有做不义的事。”   “但是,你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破坏了格拉斯顿小姐的名誉,我想,当格拉斯顿伯爵知道了你的存在后,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青年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我相信,伯爵阁下会把我的存在隐藏好的,没有人比他更在乎格拉斯顿家族的名声了。他可以把我说成是庄园里任何一个勇敢救人的男仆,甚至是女仆,总之,不会是来历身份不明的陌生人。”   迈克罗夫特十分认真地打量着对面的年轻人,心中渐渐产生了一些猜测。   他不动声色地询问道:“克劳斯先生,关于你的存在,格拉斯顿小姐知道吗?”   “也许。”   “也许?”   克劳斯拿出烟斗,他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散步的病人,朝着迈克罗夫特歪头示意了一下。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想先抽几口,咱们到医院外面去?”   迈克罗夫特扫了一眼克劳斯手中的烟斗和他拿烟的姿势,缓缓点了点头。   但是,就在两人走到医院外路口处的时候,一群脏兮兮的半大孩子呼啦啦地跑了过来,大叫着、笑闹着,把青年和迈克罗夫特隔离开来,与此同时,他们的手中还扬着各种颜色的布条彩带,直接扰乱了迈克罗夫特的视线。   等到吵闹的孩子跑远后,迈克罗夫特毫不意外地发现,之前说要抽烟详谈的青年已经不见了,一辆毫无特色的马车疾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转弯处…… 第84章   被留在原地的迈克罗夫特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私人马车从不远处驶来,稳稳当当地停在他面前。   一名身材中等的男人从车厢内跳了下来。   “先生,刚刚冲出去的那辆马车是比咱们先到的,我、我没注意车夫是什么样子的,很抱歉。但是,我记下了车牌号,那是一辆租用载客的普通马车。”   “去让人查一查吧。”   ——估计就是白跑一趟。   “是的,先生。”   “那群流浪儿之前是在这个街区活动的吗?”   “先生,他们到处乱窜,并没有固定的活动区域。”   “不,流浪儿也是有派系和地盘的,”迈克罗夫特从大衣的兜里掏出一张晨报,“看见这几则广告了吗?找人去报社打听一下,是什么人要求发布的广告。”   “好的,先生。”   属下领命而去,迈克罗夫特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去罗杰议员的私宅,绕到侧门。”   黑色马车辚辚前行,迈克罗夫特在车厢内闭目养神。   他今天出门,最主要的目的是和罗杰议员商谈一些事情。来医院这边帮格拉斯顿大小姐解决麻烦事,其实只是顺带的。但没想到,竟然让他遇到了意外之人。   ——克劳斯吗?还真是不太用心的假名字。   ——认识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友善态度,偏偏又表现出对格拉斯顿小姐的爱慕。他是在故意扰乱我的判断,想让我搞不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内情。   ——晨报上的广告,明显是在告知某个人有关艾伯特和莉娅的消息。那么,是什么样的人需要通过这种不见面的方式获取信息?   迈克罗夫特觉得,自己只需要再获得一个关键的提示,就可以弄清楚心里面的各种疑惑了。   ——可惜,让那个圣诞老人崇拜者跑了,若是再多交谈一会儿,我就能观察出更多有用的细节了。   马车内的迈克罗夫特遗憾叹息,逃跑的“克劳斯先生”则微笑着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提前做了准备,要不然这次就悬了。   临时租来的马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子口,裴湘推开车门一跃而下。   赶车的汉克斯也从驾驶位置上跳了下来。   “克劳斯先生,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汉克斯,麻烦你按照这张纸上的记录,去帮大小姐采购一些东西,然后直接回史密斯兄弟旅馆。除了大小姐以外,请你不要在其他人面前提起我。”   “我会守口如瓶的,克劳斯先生。”   裴湘目送汉克斯远去,过了一会儿,一位体格壮实的络腮胡子大汉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尊敬的先生,我来领回我的马车。”   裴湘笑着点了点头:“过来检查一下吧,我只是借用它在城里跑了一圈而已。你看看,马匹和车厢都没有额外的损伤,晚上,你可以把马车顺顺利利地交给租车行。”   马车夫细心地查看了一番,而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咱就知道,您是一位守诺的绅士,其实,就是有些小损伤也不要紧,您给我的报酬已经足够了。”   “既然没有问题,那我就离开了。若是有人去租车行询问,你就照实说,不用有任何隐瞒。”   络腮胡子车夫哈哈大笑:“我记住啦,一看您就是光明磊落的先生,而且,假如真有人问我,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哩。我就是把马车借给您,然后到了约定时间,又来到这里把马车取走。”   “是的,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除了我的外貌。”   裴湘微微一笑,和车夫扬了扬手,转身离开了。   她转了几个弯,确定身后没有人跟踪后,绕着路回到了史密斯兄弟旅馆。   裴湘没有立刻上楼回房间,因为那里还守着一位莫里太太,于是,她在一楼的临时休息厅内坐了下来,还点了一杯咖啡。   过了一会儿,有人拿着一封信和一个包裹推开旅馆大门。来人声称,他受人委托,要把东西亲自交给305房间的莫里太太。   前台让一名服务生上三楼去通知莫里太太,裴湘也放下手中的饮品,状似不经意地跟在了服务生的身后。   等到莫里太太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跟着服务生下楼后,裴湘从衣兜里掏出客房的门钥匙,快速打开房门闪身进入。   她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客房套间的外间客厅,然后走到沙发旁的茶几前,低头查看莫里太太的针线活进度,她大概推算了一下,心中一定。   ——看来,在我离开期间,莫里太太应该是一直守在外间并专心做针线活的。   裴湘用卡片划开内室房门的门栓,又回手把房门重新反锁,而后才接着检查屋内的各种布置。她巡视了一周,确定在她离开后,这个房间没有第二个人进入。   确保安全后,裴湘开始处理自己的形象问题。   自从裴湘在这个世界醒过来以后,她就知道,自己又多掌握了一个技能,就是幻术易容。   她记得某个未知的存在告诉过她,为了不扰乱每个小世界的运行秩序,她的幻术易容技能在不同的世界里,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   总之,不会违背小世界的能量运行规则。   如果是在灵异玄幻的社会背景下,她的易容幻术自然能够完全施展开来,表现为一种神奇的法术。   如果是在唯物科学背景下的世界里,她的易容幻术就是最高级的易容术。她的每一个易容步骤,都是可以通过当前世界的科技手段来实现。   就像她掌握的绘画技能一样,裴湘会变得十分精通易容之术的相关实践操作。   不论是对外表的改变,还是对语音声调的模仿,亦或者是气味的掩盖和气质的变化,她都能手到擒来。也就是说,在裴湘的脑子中,是有一套完整而系统的理论的。   至于这套完整系统的理论从何而来?在那些被裴湘储存并忘却的记忆里,她已经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练习过这些了。   同白锦成婚后,裴湘又回到了崂山继续学习道术,蔚竹道人似乎为了和白锦的狐族法术较劲儿,把自己压箱底的幻术秘籍全都教授给了小徒弟。   幻术博大精深,裴湘又只有百余年的生命,所以,她把自己研究的重点放在了人物模仿上。   她和白锦走遍了大江南北,用心观察他们遇到的每个人,老妪、孩童、乞丐、达官贵人等等。观察他们的皮肤状态,揣摩他们遇事时的自然反应,模仿他们的眼神变换,学习他们的语气和声调。到后来,即便没有幻术辅助,裴湘的扮相也足够以假乱真了。   甚至有一次,她还扮作师父蔚竹道人的模样去和龙族的公主谈分手,对方不仅没有察觉到曾经的情郎是假冒的,还在假货的劝说安慰下,迅速打起精神,锁定了下一段的姻缘目标。   等到裴湘紧绷着心神从龙宫里安然出来后,迎接她的,就是师父蔚竹道人敬佩的眼神和讨好的笑容。   用蔚竹道人的话来说,在法力运用和幻术施展技巧方面,他比徒弟强太多,但是在运用幻术煽动人心、引导情绪方面,裴湘绝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换句话说就是,裴湘忽悠人的本事与生俱来,加上幻术后更是如虎添翼,这是天赋,和修为道行没有多大关系。   裴湘自然不同意这种说法。   但是不知为何,她只不过是奉师命谈了一场温柔的分手,效果就出奇的好。   龙宫公主一下子就想开了,彻底不再纠缠蔚竹道人,也不再命令水族敌视崂山出身的道士。反而和交好的朋友们感慨,她当初没有喜欢错人,只不过缘分不够而已,既然分手了,最好彼此放过。   总之,裴湘在上一个世界里,专心研究了一辈子的幻术。等她返回那个让她多次穿越的空间后,她在未知存在的询问下,依旧选择了保存记忆晶体这个选项。   于是,在选择留存技能的时候,不知名的存在非常干脆地否决了幻术这个提议。对方给出的理由非常充分,幻术这个词太过笼统,本身包含的内容博大精深,已经超出了单一技能的范畴。   裴湘无法,只能进一步缩小选择的范围。经过她一点一点的试探,几次讨价还价和底线试探,最终和不知名存在达成了协议,使得对方同意让她拥有幻术易容这项技能。   在玄幻灵异世界,她可以自由变换自身的样貌。   在科学唯物世界,她拥有最高阶的易容术,并且,在作用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可以运用幻术,无需涂涂抹抹,无需往身上和脸上添加易容材料。   但是,她若是想要给其他人易容改装,该使用的材料和科技手段一样都不能少。   至此,裴湘带着绘画和幻术易容两项技能,来到了第三个穿越小世界,成为了多莉丝·格拉斯顿。   当她在房间里收拾好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后,客厅里传来莫里太太走路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嘟囔声。   “奇怪,谁给我送了一包牛奶软糖,莫非是城里的哪位朋友?可是,怎么连署名都没有留下来,太奇怪了。而且,这份礼物也有些贵重,真的没有搞错名字吗?”   卧室内的裴湘微微一笑,她弄乱头发,揉了揉眼睛,一脸困倦地打开了房门。   “莫里太太,你刚刚出去了?”   “是啊,有人给我送来一包糖果,可又没有留下名字,太奇怪了。”   “也许,嗯,是谁想给你一个惊喜呢,莫里太太,说不定是一位英俊不凡的先生呢。”   莫里太太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她气恼地瞪了一眼裴湘:   “多莉丝小姐,不要这样打趣我,我可不认识那种藏头藏尾的家伙。”   裴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不太在意地说道:   “也许是你曾经帮助过的人,看到你来城里了,就借机送上一份小礼物,表达心中的谢意,这都有可能的。”   莫里太太不想让话题继续围着自己打转儿了,便询问裴湘,是否休息够了,可否现在就开始梳妆打扮,然后动身去赴晚宴。   “睡了一觉,我觉得舒服多了,莫里太太,咱们开始吧,我确实有些饿了。”   “饿了?那我让他们送些吃的上来,多莉丝小姐,你先垫一垫肚子。”   “不用,不是还有晚宴吗?我忍一忍就好。”   莫里太太立刻露出一个不赞同的表情:   “多莉丝小姐,我之前就想说了,你这几天的胃口可有些太好了。绅士们可不喜欢太能吃的年轻姑娘,他们喜欢小鸟的胃口和弱柳扶风的身姿。”   裴湘摸了摸扁扁的胃部:“可是,我要是被饿着了,脸色该不好看了,绅士们同样不喜欢脸色苍白憔悴的病美人。”   莫里太太得意地一扬眉:“所以,我建议你提前吃点东西。这样一来,一会儿的晚宴上,你就可以少吃东西多说话了。”   “多说话?”   “对,多和你邻座的福尔摩斯先生说说话。”   “可我觉得,我若是一个劲儿地打扰那位先生用餐,才会招人烦呢。”   “怎么会?福尔摩斯先生稳重又可靠,脾气也随和,你和他多说说话,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你可不要随意编排那位先生,多莉丝小姐,怎么会有体面的绅士认为,吃饭比社交礼仪更重要?”   裴湘偷偷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位莫里太太可不是一位优秀的感情顾问,到现在还没搞清楚那位先生的真实脾气。   而且,她是不是忘了,自家大小姐感兴趣的话题,往往都不太受绅士们的喜爱。   莫里太太可不理会裴湘的腹诽,她立刻拉响了旅馆的服务铃铛,让他们送些热乎乎的好消化的食物上来。   夜色浓郁,灯光璀璨。   裴湘穿着一条荷叶领裸肩的果绿色长裙坐在迈克罗夫特身旁,笑容浅淡,表情矜持,看上去就是一位标准的淑女名媛。   “福尔摩斯先生,下午过得还算愉快吗?听说你因为一些紧急事务错过了米克尔先生的画展,真是太遗憾了。”   迈克罗夫特喝了一口酒,侧头打量了一眼今晚尤其善谈的格拉斯顿小姐。   “尚好,遇到了一位挺有意思的先生,可惜没能深谈。”   “能让你流露出如此巨大的惋惜之情,可见那位有意思的先生十分出色。若是有机会,请你一定要将那位先生介绍给我,我这人最喜欢和有趣的人交朋友了。”   迈克罗夫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想,你们二位一定会有这个缘分的,说不定,我说的那个人,早就是小姐你的朋友了。”   裴湘疑惑挑眉:“我是否有荣幸得知,该如何称呼那位先生?”   “据说他姓克劳斯。”   “克劳斯先生?啊,真遗憾,我并不认识姓克劳斯的朋友。”   迈克罗夫特礼貌一笑,继续低头吃东西,裴湘便转头和另一边的客人说话。   对方倒是十分有谈兴,抓紧机会和裴湘谈论起下午的画展来,在听说这位大小姐因为身体不适的原因,错过了一场艺术盛会,当场就发出了遗憾的叹息。   紧接着,他便开始给裴湘介绍画展上最受人关注的几幅作品,从主题到技巧,从构图到配色,这人说得十分有条理,裴湘听得也比较认真。   她本来就善于绘画,经过两个世界的积累,已经有了非常高的水平。所以,尽管她没有亲到画展现场去欣赏那些作品,但此时听人详细描述后,马上就有了大概的印象和初步的评判。   裴湘倒是想要继续深问,但由于身旁有一位福尔摩斯,她便干脆闭口不言了。   她深谙多说多错的道理,此时少说话,绝对可以避免让已经起疑的对方抓住更多的线索。   在上菜的间隙,迈克罗夫特出声问道:   “格拉斯顿小姐,不如尝尝今晚的小羊排,味道十分不错。”   “我知道,可我吃不下去了。”   “你依旧不太舒服?”   “不,为了穿下这条裙子,我放弃了给胃部留下一些空间。”   “有得必有失,女士们对美丽的追求总是让我感到惊叹。对了,格拉斯顿小姐,你还记得曾经描述过的那位穿着红绿格子马甲的先生吗?”   “当然记得,那是我梦中的救命恩人。”   迈克罗夫特挑了挑眉:“那么格拉斯顿小姐,你能再给我讲讲他的外貌特征吗?比如身高,发色,身上的气味,对了,在梦中,他出声说话了吗?声音如何?”   这世上再没有人会比裴湘更熟悉“克劳斯”的外貌特征了,种种细节,她能张口就来。   可是,她垂下眼帘,思考了片刻后,朝着迈克罗夫特摇了摇头,非常迷茫地说道:   “抱歉,福尔摩斯先生,你这样一问我,我反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刚刚认真回忆了一下,记忆已经变得不清楚了。”   这个回答让迈克罗夫特温和一笑,他慢慢切割着盘子里的食物,就好像在把脑中的谜团慢慢分解开。   ——不认识,不清楚,不知道,这可真是永远都不会出错的答案。   裴湘抿了一口酒,扭头继续和另一侧的绅士说话。   ——克劳斯已经退场,多莉丝什么都不知道,纵然有再多怀疑,我不配合,你又能怎么办? 第85章   返回格拉斯顿庄园的当天,迈克罗夫特就派人通知了格拉斯顿伯爵夫妇,说他在庄园内发现了一桩谋杀案件,希望能够和庄园的主人详谈案情始末。   与此同时,他让人在暗中看守住霍华德,防止对方听到什么风声逃走。又吩咐仆人将温斯特小姐请去伯爵的书房,打算让她和莉娅先把罪行交代清楚,最后再审问主谋霍华德。   当裴湘被管家杰森亲自领进伯爵的书房的时候,策划谋杀案的三人已经认罪。书房内的众人见到一脸迷茫疑惑的格拉斯顿小姐,表情各异。   旁听的两名警官面露同情,莉娅一直低着头,没有和裴湘对视,温斯特小姐则用哀求的目光望着裴湘,似乎希望能得到这位大小姐的宽恕。   站在书房正中央的霍华德猛地扭头,用一种轻蔑愤恨交杂的眼神瞪着裴湘。   裴湘脚步一顿,随即,她立刻扬着头瞪了回去,并高声问道:   “霍华德先生,谁允许你用这么可怕的眼神吓唬我的?是你那个极不名誉的情妇姐姐吗?”   卡洛琳夫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裴湘立刻收敛起骄纵蛮横的表情,乖巧地走到伯爵夫人身旁。   “父亲,母亲,杰森管家告诉我说,你们有事找我?”   面对女儿什么都不知道的甜美笑容,想到她曾经差点就被贪婪之徒谋杀了,卡洛琳夫人忽然眼眶一酸,她伸手拉住裴湘的手,温声说道:   “一会儿,我和你父亲有些话要询问你,你只要如实回答就好。”   裴湘看着忽然变得温柔可亲的母亲,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在缎面软背椅上坐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书房内的众人,目光流转,恰巧和迈克罗夫特默默观察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裴湘眨了眨眼,含笑着点头致意,而后又若无其事地侧过了脸。   “多莉丝,”伯爵阁下沉声开口,“我听说,在不久之前,你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你感到十分难受,又没办法开口呼救,后来,有人把你救了出去,你的噩梦才结束,是不是这样?”   “是的,是有这么一回事儿,父亲。”   “那么,你能重新描述一下你当时的感受,以及那位救你的人的模样吗?”   裴湘眼睛一亮,她微微倾身,语气欢快地问道:   “父亲,你这样郑重其事地询问我的噩梦,难道说,我梦到的那位骑士英雄其实是真实存在的?呀,我就说,我的感觉很灵验的,怎么,那位勇武不凡的骑士又做了什么好事吗?需要我的证词吗?”   伯爵阁下这次终于没有再对这个长女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有些不愿意直视对方天真快乐的无忧表情,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然后才继续说道:   “多莉丝,根据现有的线索,那位救你的神秘人物确实是存在的,而且,应该就是咱们庄园里的某人。他提前洞悉了一个阴谋,又在关键时刻救了你,但是,鉴于他淡泊名利的可贵品质,我们暂时没有办法确定他的身份,所以,想向你询问一些细节。”   “阴谋?救我?”裴湘小声嘀咕了几声,忽而面色大变,“等等,父亲,你刚刚说的话……你是说,有人要谋害我?真的有人要谋害我?我不是做了噩梦,而是真的遇到了危险?然后、然后那位神秘的骑士把我从危险中拯救了出来?”   “多莉丝,我亲爱的,让你受惊了。”卡洛琳夫人轻轻拍了拍裴湘的手,眼中全是关切和后怕。   裴湘有些懵懂地笑了笑,眼神飘忽而迷茫,显而易见,她忽然被告知了一件没头没脑的大事,此时还没怎么反应过来。   但她依旧认真地回答道:“抱歉,父亲,母亲,我没有看清楚那位骑士是什么样子的。只记得……他穿了一件红绿格子的马甲背心,然后,嗯,他的脸模模糊糊的,我最开始回忆他的时候,认为他是带着面具的,但是现在一想,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哎呀,咦?我怎么忽然又觉得,对方有可能是一位女性呢?”   看到裴湘一脸苦恼的样子,书房内的一名警官开口说道:   “根据女仆莉娅的供词,格拉斯顿小姐那天晚上吸入了一些麻醉剂,意识应该是半清醒的,会对发生的事情留有模糊的印象,但不会有特别清晰的认知。万幸的是,有人在她炭火中毒前把她救了出来,要不然,两项相加,格拉斯顿小姐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健健康康的,只当做了一个噩梦。”   卡洛琳夫人连忙点头,她一点儿也不想让女儿再回忆一遍“噩梦”的内容了,便建议道:   “查尔斯,寻找救命恩人的事,咱们稍后再提,反正我们都知道,对方是咱们庄园内的男女仆人。我们只要细心查找,肯定能发现线索的,到时候,我们有充足的时间表达感激之情。   “现在,还是先处理霍华德先生的事情吧。我希望警官们尽快把人带走,并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上帝怜悯,我只要一想到这种卑劣阴毒的贪婪之徒做了什么恶事,想到他作为客人居住在格拉斯顿庄园里,我就觉得毛骨悚然。”   伯爵面色黑沉地接受了伯爵夫人的提议,他冷冷地望着霍华德,开口询问:   “霍华德,你还有什么理由要解释吗?你不准备向受害人忏悔吗?”   霍华德哆嗦了一下,他意识到格拉斯顿伯爵已经打算放弃他了,面色彻底惨白。   他猛地抬头,祈求地看着对方,眼神中含着希冀,但是又充满了不甘和歇斯底里。   裴湘默默地观察着霍华德的表情和狂乱的眼神,猜想在她进入书房之前,这人应该是受到了一些严重刺激。因而,他此时的情绪才会如此不稳定,既绝望又暴躁,犹如困兽。   ——看来,福尔摩斯先生为了让霍华德认罪,没少往这人的心口上插刀。   ——那……我再稍稍撒一点盐?   因为伯爵的话,霍华德把祈求的目光转向了裴湘。   裴湘却在这个时候撇开了头,皱着眉头打量着手套上的蕾丝和珍珠,仿佛难以忍受自己身上的饰物竟然有小小的瑕疵。   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这样目中无人的傲慢,无声无息,却一下子就刺激到了情绪不稳定的霍华德。   “伯爵阁下,伯爵阁下,我做这些,难道不是因为你暗示吗?你之前答应过我的,明年一月份,你要给我在伦敦市政厅找一个有前途的位置的,你要给我在仕途上铺路的。可是,可是,你忽然又说投资失败了,你没有钱了,让我再等等。   “呵呵,等等?我怎么等,我的同学,甚至是学弟们,他们都已经成为政界的新秀和宠儿了,每当他们用趾高气昂的眼神望着我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难堪吗?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希望你能实现你的诺言,可是,你怎么能言而无信呢?我追问你,是你说的,只要手头宽裕了,就肯定能兑现承诺的。我、我走上这一步,是因为你先毁约的。”   这话让格拉斯顿伯爵涨红了脸色,自己窘迫的私人财产状况就这么被霍华德嚷嚷了出来,他觉得丢脸至极。   况且,答应出钱给情妇的弟弟铺路又毁约这种事,说出来并不光彩,特别是在这样的场景——当着卡洛琳夫人和长女多莉丝的面!   一时之间,冲入脑海的恼羞难堪让格拉斯顿伯爵失声。   霍华德见伯爵没有立刻出声呵斥反驳,便以为他因为毁约之事,对自己心存愧疚。他的眼中涌出一丝狂喜,便不管不顾地嚷嚷道:   “伯爵阁下,你想想奥萝拉呀,你想想她那么温柔的一个女人,承受着各种嘲笑和流言蜚语,只是因为她爱你!   “伯爵阁下,想想您的儿子道格拉斯。他才那么大,他那么喜欢我这个舅舅,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有一个犯了大罪的舅舅,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   “伯爵阁下,道格拉斯是你的儿子,从小就聪明伶俐,只因为是私生子,已经样样比不上他的兄弟了。难道,你还要让他有一个犯了谋杀罪的舅舅吗?”   听霍华德提到心爱的小儿子,格拉斯顿伯爵心中微痛,他忽然生出模模糊糊的迟疑。但是,当他对上卡洛琳夫人平淡冷漠的目光后,心中一凉,理智瞬间回笼。   一个私生子……   “我认为,霍华德先生担忧的问题有些道理。”   卡洛琳夫人在丈夫惊愕的目光中忽然开口:   “既然那个叫做道格拉斯的孩子会因为私生子的身份饱受嘲笑,将来,还要因为有一个当情妇的母亲和杀人犯舅舅而全无体面,以至于被整个上流社会唾弃。不如,趁着他年龄尚小,就把他送到乡下去吧,送给哪个没有孩子的人家寄养。只要家境殷实,家风良善,我想,道格拉斯那孩子会快快乐乐长大的。”   “你!”霍华德面容扭曲地瞪着卡洛琳夫人。   卡洛琳夫人根本没有正眼看他,而是温和地望着格拉斯顿伯爵,就如同她每次关怀他的样子,语气依旧平和舒缓:   “查尔斯,我认为,你事务繁忙,对这些小事是抽不开身的。关于如何安排霍华德先生的外甥,我的娘家波特兰家族完全可以代劳。当然,这也是波特兰家族不能推卸的责任,查尔斯,别忘了我们的婚前协议。”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要让我的外甥从小就离开父亲和母亲吗?”   卡洛琳夫人瞥了一眼身后的莫里太太,莫里太太立刻开口道:   “霍华德先生,既然令姐那么爱伯爵阁下,愿意为他忍受各种嘲笑和流言蜚语,我认为,她是可以为了伯爵阁下的家庭和谐与家族名声继续忍耐的,毕竟如你所说,奥萝拉夫人是那么温柔,以及,擅于牺牲自我。   “当然,如果她特别疼爱孩子,爱儿子道格拉斯胜过爱伯爵阁下,她完全可以跟着道格拉斯一起走的。伯爵夫人一向仁慈,绝对不会阻拦一位母亲和她的亲生孩子相见的,甚至还可以帮她在寄养家庭的隔壁租一间房子。”   莫里太太的“建议”让霍华德傻了眼,他嚯地转头,焦急地望着格拉斯顿伯爵,希望他能开口保证,会让道格拉斯在伦敦、在父亲的身边长大。   但是,面对霍华德焦躁迫切的目光,格拉斯顿伯爵不自在地侧头回避。   格拉斯顿家族和波特兰家族确实存在着一些协议。当查尔斯·格拉斯顿在外面的风流债伤害到了卡洛琳夫人时,波兰特家族有权对相关人士做出处置。若是伯爵阁下想要阻止的话,就得让渡出一些家族利益,用来弥补卡洛琳夫人和她的孩子。   伯爵阁下的无动于衷让霍华德彻底失去理智,他似乎想要冲到伯爵跟前,但是他一动,就被两名警官按住了。   “伯爵阁下,你现在倒是把自己摘得清清白白。若不是你一直在我和奥萝拉耳边抱怨,说老伯爵阁下不该把那么多的私产赠给多莉丝那个傻姑娘,说她不配拥有那么多的财富,说……你要是能得到那边些珠宝产业就好了。   “那样,你投资的窟窿就能堵上了,也能重新装修奥萝拉的房子,还能帮我安排一个好的职位。伯爵阁下,是你一直对我抱怨这样的话,你说的,如果没有多莉丝·格拉斯顿,你的日子会更加自在。我就是得到了你的暗示,才产生了那些邪恶的想法的,伯爵阁下,你不能不管我啊……”   面对越来越口不择言的霍华德,伯爵青着脸挥了挥手:   “诸位先生,这个的人的灵魂已经无可救药了,他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和贪欲,不惜谋杀一位尊贵的小姐,还企图中伤玷污一位贵族的清白名誉。现在,我不想再见到他了,请你们把他带走吧。”   扭着霍华德胳膊的两名警官应了一声,架起了一脸愤恨的霍华德。   “伯爵阁下……你真的要让他们把我带走?你真的要把道格拉斯送走?”   霍华德被拽着往外走的时候,依旧不死心地大声质问,他的嗓音变得沙哑,身上的衣服被拽的乱七八糟,整个人又绝望又狼狈。   “伯爵阁下,我不求你宽恕我的罪名了,但是,你想想可爱的道格拉斯呀。他上个月还说,将来要成为一名军官,保护英格兰,保护父亲和母亲。他从小就娇生惯养的,你真的忍心把他送到偏远的乡下,让他成为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可怜乡下人吗?伯爵阁下,除了爱德华·格拉斯顿,你就只有道格拉斯那么一个儿子了!”   这番叫嚷似乎触动了查尔斯·格拉斯顿,他能听出霍华德是真的关心道格拉斯,他终于抬头直视霍华德布满血丝的眼睛,表情十分复杂。   霍华德颤声说道:“道格拉斯的眼睛和您一模一样,伯爵阁下,他是格拉斯顿家的孩子,他是你看着长大的儿子。”   “等等,两位先生,先等一等。”格拉斯顿伯爵忽然出声喊停。   霍华德目露惊喜。   卡洛琳夫人眉目寒凉。   “卡洛琳……”伯爵转头望向妻子,眼中藏着祈求。   “怎么了,查尔斯。”   卡洛琳夫人的笑容依旧温婉亲切,她曾经无数次这样温柔地发出询问。   对上妻子盈盈含笑的目光,格拉斯顿伯爵唇边的求情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紧接着迅速灰败颓废下来,仿佛受到了极为剧烈的打击。   他一直都认为,这种多年如一日的温柔是妻子对他的爱意,但是此刻,这温和不变的语调听在他的耳中,竟然如同雪夜的刺骨寒风,让他忍不住战栗畏惧。   他忽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卡洛琳·波特兰是格拉斯顿家族的主母,是称职的伯爵夫人,是继承人爱德华·格拉斯顿的母亲,但从来不是查尔斯·格拉斯顿这个男人的爱人伴侣,她已经厌倦了他。   “伯爵阁下,求求你,看在道格拉斯和奥萝拉的份上……你忘了吗,你们在一起的那些温馨欢乐的时光……”   霍华德仍然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格拉斯顿伯爵的身上,为此不惜说出更加刺激得罪卡洛琳夫人的话。   他已经走投无路,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亦或者,卡洛琳夫人常年的温和忍耐和不闻不问,让他忽视了一位伯爵夫人所代表的势力。   但是,霍华德能够轻视卡洛琳夫人和她身后的力量,格拉斯顿伯爵却不会,他无奈轻叹,朝着霍华德摇了摇头。   “先生们,让这个犯了错的年轻人体面地走出这里吧,外面还有客人,不要让大家产生过分的好奇。”   闻言,两名警官放开了霍华德,但依旧警惕地望着他。   霍华德先是不可置信地凝望着格拉斯顿伯爵,而后,他眼中的光渐渐熄灭了。   他忽然垂着头安静下来,在恢复了少许自由后,慢慢整理着身上的外套,又平整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这才重新昂首挺胸地站好。   迈克罗夫特和裴湘都注意到了这人平静下的阴郁,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   但是因为格拉斯顿伯爵在场,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   迈克罗夫特示意身旁的手下压着莉娅和温斯特小姐跟上去,并低声吩咐,一出庄园大门,就立刻把霍华德绑起来,不要给他任何反击逃跑的机会。   等到人都出去了,书房内只剩下伯爵夫妇、裴湘、迈克洛夫特和几名心腹仆人。   伯爵阁下想要和卡罗琳夫人认真谈一谈,一抬头,就碰到长女好奇打量的目光。   他这才想起来,他们这些人从头到尾都没给多莉丝解释过,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让她旁听了半场冲突对话。   ——不过,若是其他人,应该从刚刚的对话里推断拼凑出大致的事实真相了,但是对于多莉丝来说……   伯爵想了想,觉得不应该让长女了解全部的事实,他倒是不担心她事后害怕,而是担忧她知道真相后,口无遮拦,把这桩丑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多莉丝,你先出去吧,晚一些,你母亲会和你谈一谈的,现在,我们要和福尔摩斯先生谈一些正事。”   裴湘没搭理他的建议,而是扭头望向卡洛琳夫人。   卡洛琳夫人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去吧,别把书房的事放在心上,也别多想。你可以去找安妮和简到花园里散散心,或者让厨房给你做些甜点,晚上我会去你的房间找你,告诉你来龙去脉。”   裴湘点了点头,朝着伯爵夫妇和迈克罗夫特礼貌告辞后,就轻盈优雅地离开了书房。看上去,她丝毫没有受到霍华德那些话的影响,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位大小姐还没有反应过来。   迈克罗夫特有些惊奇地望了一眼裴湘的轻快背影,心里略微琢磨了一遍她从进门到离开期间的种种反应,忍不住暗自感叹了一声,这可真是个人才。   一旁的格拉斯顿伯爵误会了迈克罗夫特的表情,以为他是因为长女的迟钝单纯而惊讶,便出声打圆场道:   “多莉丝一直是天真善良的性格,从来没有遭遇过什么丑恶的陷害。所以,一时之间,她很难把所有的事情联系在一起。而且,她很开朗,即便有所猜测,也不会心生怨恨,是值得被绅士们保护起来的好姑娘。”   迈克罗夫特微笑颔首,觉得格拉斯顿伯爵也挺不容易的。看看他身边吧,演了半辈子温情脉脉戏码的妻子,身上全是谜团的长女,哦对了,刚刚还送走了一个野心勃勃的秘书。   站在二楼走廊的裴湘并不知道书房内的谈话,她靠着一扇敞开的窗户,目送霍华德等人向外走去。   因为伯爵阁下最后的吩咐和霍华德的坦然风度,警员们并没有锁住罪犯们的双手,一行人仿佛是有急事一般,匆匆忙忙朝着侧门处的马车奔去。   这时,大门的方向出现了另外一行人的身影,裴湘站在二楼走廊上张望,勉强认出是爱德华一行人打猎归来,正骑在马背上说说笑笑。   裴湘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她估算了一下这两方人马的速度,觉得他们肯定会在转弯的地方相遇。   ——若是让霍华德在这个时候看到伯爵的继承人爱德华……   想到那个男人眼底的冷笑和勉强压抑着的愤怒恐惧,还有他为了自己的前途就敢谋杀格拉斯顿小姐的莽撞恶毒,裴湘抿了抿唇,转身朝着楼下走去。   她越走越快,几乎就要提着裙子奔跑了。   路过门廊的时候,她顺手提起一个厚底圆肚的大花瓶,拔掉里面的鲜花后,迅速朝着两群人即将相遇的地点奔去。   就在裴湘出现在路口的时候,霍华德已经看到了骑在马上大笑着的爱德华·格拉斯顿。他的眼中瞬间迸发出愤恨和决绝,他想到自己的命运和外甥道格拉斯的未来,忽然产生了毁灭一切的冲动……   ——高高在上的伯爵夫妇,若是没有了唯一的继承人,呵!   他忽然转身,扑向身旁的警员,从他的腰间夺过左轮手·枪,然后在众人反应不及的关头,举枪指向了不远处的爱德华·格拉斯顿。   “不——小心!”   被抢了武器的警员惊呼出声,但是,霍华德已经狞笑着扣压扳机,准备射出致命的一枪。   就在枪声响起之前,一声怒斥从众人身后传来,站在外侧的警员只觉得耳边有风声呼啸而过,紧接着,就见一个白色花瓶砸向了枪口方向。   随即,这个忽然出现的花瓶伴随着一声枪响,在半空中破碎开来。   这一幕发生得让人猝不及防,就连开枪的霍华德都愣住了。当他被随后反应过来的警员按倒在粗砺地面上的时候,眼中还闪着错愕和震惊。   紧接着,一阵剧痛从霍华德的手上传来,一只穿着崭新皮鞋的脚狠狠踩在了他拿着枪的手指上。   “嘶——”   “格拉斯顿小姐!”   “爱德华少爷——”   爱德华惊了马,但是,最终有惊无险。   此时,户外的众人全都反应了过来了,就在刚刚,霍华德抢了警员的配枪打算射杀爱德华·格拉斯顿。   危急关头,多莉丝·格拉斯顿小姐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用手中的花瓶阻拦了一起刺杀,成功救了弟弟一命。   “上帝啊,怎么有枪声……”   室内的众人全都心中一惊,随即,男士们都纷纷往枪声响起的地方赶来。   而在事发地点,裴湘不仅狠狠踩着霍华德的手,还在警员拿走武器后,又朝着霍华德的鼻子上狠狠踹了两脚。   “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你竟然想要谋杀我?谁给你的胆子,龌龊卑劣的懦夫!小人!卑劣者!”   气急的格拉斯顿大小姐一边高声怒斥,一边跳到了趴在地上的霍华德的后背上,在他的身上重重地蹦了十几下,还在对方起身后,非常“不小心”地踢到了对方两腿中间的位置……   “天啊,多莉丝,你在做什么?”   后赶来的伯爵夫人看着女儿十分没有淑女形象的做派,差点昏倒过去。   正踢得欢快的裴湘动作一顿,再抬头,就已经泪水盈盈,她抽泣了一声,一阵清风似的朝着伯爵夫妇的方向奔去。   “妈妈,我才想明白,这个霍华德竟然谋害过我!我刚刚、刚刚追出来想要质问他,没想到,这个卑鄙的家伙竟然朝着爱德华开枪,太可怕了,嘤嘤嘤,太可怕了,那是我最喜欢的花瓶……”   裴湘声音哽咽,身姿摇摇欲坠,她瞄好了管家杰森的站位,在他的身前踉跄了一下,而后身体一歪,就晕了过去。   闭着眼睛的裴湘知道杰森管家肯定能接住她,所以,当她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中的时候,身体是放松的,昏迷的表情是安详的。   可是,就在她觉得今天可以完美谢幕退场的时候,耳边传来迈克罗夫特的轻笑声。   “多莉丝小姐,真是精准的预判。” 第86章   ——精准的预判?这个福尔摩斯在胡说什么?多莉丝已经晕倒了,多莉丝什么都不知道!   等裴湘“幽幽”转醒的时候,她已经被安放在卧室的大床上了,女仆露西一直守在床边。   “多莉丝小姐,你醒了!”   “嗯,露西,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对了,爱德华怎么样了,他没事吧?”   “多莉丝小姐,你之前晕倒了,是福尔摩斯先生接住了你,还把你送了回来。诺顿医生说,你受到了惊吓,短时间内情绪波动太大,才昏迷的,休息一下就可以了。还有,爱德华少爷没事,他刚刚还来看过你。”   “这样啊,爱德华没出事就好,哎,我真是吓坏了。”裴湘往被子里缩了缩,语气虚弱。   “露西,现在什么时候了?”   “多莉丝小姐,晚餐已经结束了,你需要让人送些食物上来吗?”   裴湘琢磨着,从没听说受惊晕倒的人醒来后,就必然吃不下东西的,特别是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   于是,她非常迫切地点了点头。   就在她等待热乎乎香喷喷的晚餐的时候,卡洛琳夫人过来看望女儿。   “多莉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妈妈。”   “多莉丝,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裴湘认真思考了一下,才有些犹豫地开口说道:   “妈妈,你能给我讲一下来龙去脉吗?我现在只知道霍华德曾经谋害过我,然后莉娅和温斯特小姐应该也参与了,但是具体发生过什么,我心里迷迷糊糊的。”   卡洛琳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才字斟句酌地把谋杀案的原委复述了一遍。   裴湘听完后,倒是没有露出特别气愤的表情,因为她在“晕倒”前已经发泄一通了。   她反而关注起另外一个问题:“妈妈,那个驯马师艾伯特的身体情况很糟糕吗?莉娅就是为了救治自己的未婚夫,才答应和霍华德合作的吗?”   卡洛琳夫人没想到女儿会关注这件事,她有些迟疑,随即又摇了摇头,按照自己的理解评价道:   “有一部分是因为费用的问题。但是,她对你若是心存善念的话,也不会选择和霍华德合作的。她完全可以向我请求帮助,咱们家每年都要向教会和济贫院捐赠一些东西,有人写信来求助,我也会让莫里太太酌情处理。这些情况,莉娅身为女仆领班,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她却只字未提。”   “这是为什么?难道求助比杀人还可怕?”   “这说明,她从来没有信任过我们。”   伯爵夫人的话让裴湘露出落寞受伤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对伯爵夫人说道:“不管怎么样,那个艾伯特确实挺惨的,妈妈,我打算帮他支付剩下的治疗费用。”   “我非常赞同你的这个想法,多莉丝,你长大了。”   “可我失去了一个朋友,妈妈。我知道,我不应该和仆人交朋友,可是,莉娅和我相处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和她讲心里话的,就像好朋友那样相处。而且、而且我以为,将来,就是我嫁人以后,莉娅会像莫里太太陪着你一样,一直陪在我身边的……”   裴湘轻声说出了多莉丝·格拉斯顿的真实想法,满脸惆怅。   卡洛琳夫人并没有训斥女儿把女仆当做朋友的想法,因为有时候,阶级之间冷冰冰的划分,是决定不了人心的亲疏远近的。   “多莉丝,我看露西也挺不错的,我把她调到你身边,专门照顾你,怎么样?”   裴湘蔫蔫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她兴致不高,卡洛琳夫人却想趁着这个机会把话说透,她可不想让这个差点失去的女儿继续糊涂过日子了。   “多莉丝,除了莉娅的事,你不想问一问你父亲的态度吗?霍华德说的那些话,你真的没有放在心上吗?”   裴湘回忆着多莉丝·格拉斯顿和那位伯爵父亲相处的片段,十分不满地鼓了鼓脸颊: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因为我相信父亲他不会愿意看到我受到伤害的,但是,也就那样吧,仅此而已。妈妈,祖父说过,自己活得开心最重要,至于别人喜不喜欢我,看不看重我,又有多大关系呢?难道我还要为了讨他的欢心,主动贡献出嫁妆帮他养情妇和私生子吗?那可就太愚蠢了,还不如去资助几个年轻英俊的艺术家和大学生。”   这话让卡洛琳夫人哭笑不得,她都不知道是应该感慨自己的长女心思通透,足够冷情自我,还是应该训斥她的某些不庄重的想法。   她轻轻拍了一下裴湘:“资助艺术家很好,但是你应该看重他们的作品和才华,而不是脸蛋儿。还有,多莉丝,这种话不要大大咧咧地说出来。”   这样的语气和态度说明,卡洛琳夫人明显没有真正的生气。于是,特别机灵的大小姐立刻频频点头,连声保证她不是只看外表的肤浅姑娘,偶尔也会看到某些平凡外表下的闪光灵魂的,就是次数不太多而已。   卡洛琳夫人今晚的脾气出奇的好。   经过白天的惊吓,她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了让多莉丝成为一位完美典范淑女的幻想,反而发自内心地认为,多莉丝只要活蹦乱跳地活着就好。即便一辈子横冲直撞学不会任何高雅的才艺,那又能怎么样?   ——反正多莉丝有钱,今天还救了弟弟爱德华,她将来的生活肯定是有保障的。   ——再加上她从来不让自己受委屈的性格,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倒是简的脾气……   卡洛琳夫人微微出神,马上又重新集中注意力,今晚最重要的话题还未展开,她得先解决多莉丝的问题。   “多莉丝,你认为福尔摩斯先生怎么样。”   裴湘心想,此君动作灵敏,智慧超群,就是没有学会看破不说破的美德。   “他是个好人,妈妈,这次能把霍华德他们揪出来,就是多亏了福尔摩斯先生帮忙,我十分感激他。”   “那你还抵触嫁给他这件事吗?”   裴湘睁大了眼睛:“这是两回事,妈妈。而且,福尔摩斯先生应该也是没有这方面的打算的,真的,我从来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任何爱慕迷恋的情绪。”   卡洛琳夫人轻轻蹙眉,她想到那位福尔摩斯先生最先注意到女儿的身体状态,并在第一时间冲上前接住了她,怎么也不像是没有动心的样子。   若不是情深意切,谁能这么时刻关怀?毕竟晕倒这种事,又不是可以提前预料到的。   “多莉丝,你不要糊弄我,我想听实话。”卡洛琳夫人狐疑地看着女儿。   “真的,我发誓,你想想,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之间连个共同爱好都没有,总共就相处了几天,怎么会产生爱慕?妈妈,你就不要总想着撮合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了,他算是我的恩人啦,你总想着把我塞给他,会让他感到不自在的,这可不是咱们格拉斯顿家族的待客之道。”   卡洛琳夫人觉得女儿的话有几分道理,便无奈叹息:   “你们若是能够缔结姻缘就好了,我就不替你发愁了。多莉丝,经过这次的事以后……以我对你父亲的了解,他一定会尽快把你嫁出去的。”   “为什么?我才十八岁而已。难道……他觉得这次的事是我的错误吗?”   卡洛琳夫人摇了摇头:“在你父亲看来,谁的错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影响与结果。他为了杜绝一些损害他名誉的谣言四处流传,必然会让你早一些嫁人的,让你带着嫁妆完完整整地嫁出去。用来向整个上流社会证明,他并不是那种觊觎女儿嫁妆的卑劣之人,更不会为了情妇和私生子伤害合法的妻子子女。”   “哎呀,父亲心里面的念头可真够多的,可是,要是我一直没有心仪的人,他总不能把我随便嫁出去吧,就为了不知道存在不存在的谣言?”   “破除谣言只是一方面,我最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多莉丝,按照你父亲的性格,他也许会在心里暗自猜疑。”   “猜疑什么?”   “猜疑……你是不是对他心存芥蒂?他会觉得,一个对家族有埋怨的女儿,在姻缘选择方面,不应该太过随意。他应该会用你的婚事,谋求更大的利益,并且,不再看重长远的未来,只注重当下。”   裴湘自然也料到了这样的后果,但她没有想到,卡洛琳夫人会如此直白地讲出来,直接扯掉了格拉斯顿伯爵的遮羞布。   “妈妈,你怎么也开始明目张胆地说父亲的坏话了?以前不都是让我不要胡言乱语的吗?”裴湘十分“直率”地说出了心里话。   卡洛琳夫人轻轻挑眉,假装没有听到长女的问题,自顾自地往下说:   “多莉丝,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但是,若是你父亲一定要安排你的婚事,你是没有办法拒绝的。除非你想被上流社会彻底驱逐或者去异国他乡躲避。”   “那我就趁着父亲选出人选之前,接受其他青年的求婚。”裴湘天真地答道,并目露期待。   “他不会同意你自己选择的人选的,除了他看好的,其他人都不会得到他的允许。”   “怎么会?我觉得他也不太喜欢福尔摩斯先生,甚至有些惧怕他,可也默认了他在咱们家做客呀,还同意你撮合我和福尔摩斯先生。”   “那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是你祖父安排的人选,又是你的财产委托人,他没有充分的理由拒绝。再加上福尔摩斯先生本身的能力和地位,让他不敢彻底交恶,所以才选择了忍耐。若是换成其他人,即便是前途大好的贵族青年,只要你父亲觉得不合适,就不会允许你嫁出去的。”   这番解释让裴湘沉默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有幻术易容,知道自己有后路安排,未来并没有伯爵夫人说得那样悲观。   而且,她也不是软柿子,任人随便揉捏。她有很多办法让伯爵阁下不敢过分干预她的生活,甚至还可以通过精心的算计安排,让一些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但是,她此刻依旧觉得憋闷,不喜欢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裴湘只要一想到自己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无聊之人周旋,就觉得那是在浪费宝贵生命,糟蹋大好时光。   ——我需要一个不受制约的自由身份,这个时代对女人并不友好,不如干脆以男人的身份出去闯荡一番。   ——但是,就这样逃走,似乎有些不痛快。   ——在这个家里,不论是卡洛琳夫人还是原身的弟弟妹妹,都是不错的人,若是从此不再联系或者成为陌路人,倒有些舍不得。   ——另外,我若是离开了,不论是以病逝的名义还是用出意外的借口,最后得利的人都会是那位伯爵阁下。   ——还有就是,若是放弃了格拉斯顿大小姐的身份,肯定会让原身的祖父感到失望吧。   裴湘闭了闭眼,把身上的被子往上一拽,不太高兴地说道:   “情况不一定有您说得那样严重,妈妈。不过,为了防止父亲以后把我嫁给一个又老又胖的丑家伙,我会试着和福尔摩斯先生好好相处的,最起码,他的身材还不错。你就别担心了。”   卡洛琳夫人微微一笑,她就等着这句话呢。   她确实把未来的某些可能性说得严重了一些,目的就是让这个只关心吃喝玩乐的长女有些紧迫感,不要等到事到临头了才发现大事不妙。   况且,她始终认为,福尔摩斯先生能那样热切地关注多莉丝,绝对不是毫无情谊的。   只不过,像他那样的绅士一向内敛稳重,喜欢掩饰情绪,不会如同一些不靠谱的油滑年轻人那样,把三分情谊表现出九分来,骗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感动万分,从而芳心错付。   所以,在卡洛琳夫人看来,只要多莉丝放软了态度,不是用抵触和消极的情绪面对福尔摩斯先生,这段姻缘是非常有可能被促成的。   ——到那时,查尔斯·格拉斯顿就是有再多的打算,也是无济于事的。   这时候,仆人们给裴湘端来了丰盛晚餐。   卡洛琳夫人看着女儿毫无阴霾的雀跃眼神,想到她今天遇到的种种糟心事,到底忍住了劝她少吃些东西的叮嘱,起身离开了长女的房间。   第二天清晨,裴湘起了个大早,在花园的小路上堵住了晨起散步的迈克罗夫特。   “早,好巧,福尔摩斯先生。”   迈克罗夫特瞄了一眼裴湘裙摆上的露水和草屑,语气温和:   “如果格拉斯顿小姐没在灌木丛旁徘徊了三五分钟的话,确实挺巧的。那么,容我说一句迟来的问候,早安,遇到你是我的荣幸,格拉斯顿小姐。”   裴湘弯了弯眉眼:“如果福尔摩斯先生没有特意在露西面前透露日程安排的话,我也猜不到您竟然还有早起散步的雅兴。那么,容我礼貌地询问一句,尊贵的先生,你愿意陪着偶遇的小姐走一段路吗?”   福尔摩斯伸出了胳膊,裴湘轻轻挽了上去。   “小姐在烦恼什么?”   “福尔摩斯先生,作为财产委托人和准未婚夫,您有多大的权利干预我的婚事?”   迈克罗夫特略微沉吟:“从法理上来讲,除非我亲自向你求婚,否则的话,我没有办法剥夺伯爵阁下作为父亲的权利。”   “法理上?”裴湘望着手边含苞待放的玫瑰,“如果事事都遵循法理,那么,我们也不会在冬日的清晨看到如此多的娇艳花朵了,这里的绿植该是萧瑟且单调的。”   “所以,有时候难免要把人心的喜恶加注在自然法理上,尽力做出一些皆大欢喜的改变。我们都不能免俗,格拉斯顿小姐。”   裴湘轻笑一声,手指拂过绿叶:“皆大欢喜这个词未免太过圆满,福尔摩斯先生。其实,只要人心适当偏一偏,让合作的双方互赢就好了,至于其他方面,没必要全部顾及。”   迈克洛夫特再次确认了这位大小姐对格拉斯顿伯爵的淡薄感情,心中计划微调。   “格拉斯顿小姐总是能说出真知灼见。比起那十五万英镑的嫁妆,我觉得小姐本身更值得伯爵阁下重视,可惜,伯爵阁下似乎欠缺了一些观察能力。”   “所以,对于并不欠缺观察能力的福尔摩斯先生来说,怎么做,才能让你的心偏一偏,愿意费些力气推动某些改变。”   “小姐,我已经做出改变了,否则的话,你我不会在这个时间地点‘偶遇’的。”   裴湘脚步一顿,心说让这人早起散步确实挺不容易的。   ——竟然忽然产生了奇怪的自豪感……   迈克罗夫特没有再继续说话。   裴湘知道,身边的男人在等待她亮底牌。   “您这样,可真是不够绅士,面对一位淑女的求助,竟然还要如此斤斤计较。”   迈克罗夫特语气真诚地为自己辩解:   “一般情况下,我是愿意按照绅士们推崇的行为规范做事的,因为那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是面对小姐你,我不得不谨慎起来。毕竟,您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从来不是普通淑女的待遇。”   “普通淑女的待遇……我是否有幸聆听一下具体的待遇标准?是晕倒时被您及时扶住,然后再惊吓一下吗?”   “不是,是喊管家和仆人上前帮忙,毕竟人多力气大。”   “听上去挺不错,非常周到的待遇,比我曾经遭受过的好多了。”   “小姐,这话可有些伤人心了。”   裴湘莞尔,迈克罗夫特也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漫步走上绿草茵茵的缓坡,在一棵巨大的紫衫树下停了下来,裴湘歪头看了一眼迈克罗夫特的侧脸,忽然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吗,按照你的脸型和身材,我可以帮你改头换面,变成一位艳丽张扬的牙买加女郎。”   迈克罗夫特眉心一跳,没想到裴湘会打出直球。   “克劳斯先生?”   “是,福尔摩斯先生,介意陪我去医院外面抽两口烟吗?”   再次听到属于克劳斯的清朗男音,迈克罗夫特的双眼微微睁大,饶是心中早就有了猜测,此刻也忍不住感到惊讶。   “小姐,你这底牌的价值可有些高,我都有些担心自己支付不起了。”   “没关系,你可以先赊账,我相信一位福尔摩斯的信誉。”   迈克罗夫特立刻在心里微微调整了一些后续计划,毫不迟疑地加重了此次交易筹码。 第87章   “格拉斯顿小姐,我能否先了解一下你都需要什么?然后,再谈我能够付出什么?”   裴湘背着手往后退了两步,目光掠过高大的紫杉树,而后定在迈克罗夫特平静的面孔上。   “福尔摩斯先生,你我都清楚,我此刻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尽快摆脱伯爵阁下对我终身大事的干扰与控制。”   迈克罗夫特的声音里透着了然:“想要解决这个麻烦,最便捷的方式就是由‘小姐’变成‘夫人’。”   裴湘浅笑,目光盈盈地注视着迈克罗夫特:   “这句话可有些多余,福尔摩斯先生。你该知道的,嫁人,不过是从父权下的依附者变成了夫权的附属品,我依旧要遭到很多的限制。   “我想要的,是从此安心无忧,不再担心有人不经我的同意就决定我的未来,甚至是……伤害了我之后,那些人还能得到法律和道德上的支持。我不想把短暂的人生,全部浪费在其他人的欲壑私心上。”   晨光透过树木的枝丫落在迈克罗夫特灰色的眼眸上,让他沉静无波的瞳孔里多了一些细碎的光亮。这些虚假的折射,极其容易造成一种错觉,让人觉得眼睛的主人是一位内心温暖的绅士。   但是,在场的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在进行一场非常严肃的谈判。   “如果你未来的丈夫尊重你的自由意志,不干涉你的生活步调,不插手你的兴趣追求,小姐是不是就可以满意了?”   “这倒是个非常美妙的建议,可是福尔摩斯先生,你让我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完美人选呢?”   迈克罗夫特望了一会儿不远处的玫瑰花丛,脑中忽然浮现出那些字句优美却被他不屑一顾的爱情诗篇,半晌,他做出了选择。   “你眼前倒是有一个,”迈克罗夫特认真注视裴湘,“不过,绝对谈不上是完美的人选,因为除了尊重和忠诚外,他可能给不了未来妻子更多的东西。”   “比如?”   “比如热情和倾慕,比如欢乐温馨的居家生活,比如真正毫无保留的信任。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打算过和另一个人共度一生,彼此依靠坦诚。所以,当改变突然降临的时候,他也只能承诺成为一个讲信誉的可靠同伴,而不能保证成为一个真正的伴侣。”   裴湘用脚尖在草地上划出一道没有意义的弧线,忽然听到迈克罗夫特如此郑重地提起婚后的感情问题,她有些疑惑,随后恍然:   “福尔摩斯先生,你认为,一旦缔结了婚约,就要成为真正的夫妇?即便彼此的心中毫无男女之间的爱意,但是,因为已经在上帝面前宣下誓言,所以,你是承认这桩婚事的庄严与真实的?”   迈克罗夫特同样露出诧异的表情,随即皱了皱眉头,他听出了裴湘的弦外之音,这位大小姐比他还不负责任。   “我不接受虚假的婚姻,格拉斯顿小姐。先不说你我的社会地位允不允许在私人感情生活中横生波折,只说效率问题。就我而言,在婚后另寻所爱,本身就是十分浪费精力且无聊麻烦的。况且,上流社会中的夫妻,有多少是因为感情深厚而在一起的呢?”   裴湘眨了眨眼睛,忽然发现这人是真的懒散且讨厌麻烦。   “福尔摩斯先生,你先等一等,让我捋一下咱们两人的意见与分歧。首先,我们都认为,解决困扰的最简单方式就是我嫁给你。然后,你不会干涉我的未来生活,我摆脱了被父亲和某位丈夫强势控制人生选择的隐忧?”   迈克罗夫特微微颔首。   裴湘接着说道:   “然后,我的意见是,我们成为名义上的福尔摩斯夫妇,私下里的生活互不干扰。当然,为了报答你的庇护之情,我会把我掌握的一些小小的技巧展示出来,我们之间会有一段长久的合作关系,彼此互惠互利。   “嗯,接下来,因为你我之间没有任何男女感情牵绊,所以,从我的角度看,在未来的某一天,不论是你还是我,非常幸运地遇到了灵魂伴侣,那么,咱们就好聚好散。至于分手的方式,我想,凭我们两个人的智慧,是可以圆满解决问题的。”   迈克罗夫特抿了抿唇,接着裴湘的话继续说道:   “而我的意见是,既然缔结了婚姻,就应该郑重对待这段关系,你我在上帝面前的誓言应该是真实有效的。以我对自己的了解,这辈子结过一次婚就足够了。我想象不到未来的某一天,我会为了什么人神魂颠倒,控制不住内心的波动,所以,格拉斯顿小姐,一旦我答应了婚事,你就是真正的福尔摩斯夫人了。”   “可你却无法给予我炽热的爱意。”   “我愿意付出尊重和忠诚。”   “这很难得,”裴湘轻喃,“但是,终归让我觉得……有些意难平。”   裴湘低头沉思,她怎么也没想到,穿越一次,竟然还要上演一次先婚后爱的剧本了,这可有点儿刺激。   ——我能接受和一个优秀的男人在毫无爱意的情况下在一起吗?   ——我能接受一辈子生活在没有真正男女感情的婚姻中吗?没有占有、嫉妒、疯狂,也没有契合、缠绵与归属。   ——如果我接受了,我能得到什么呢?一位忠诚但却不知心的丈夫,一个体面受尊重的夫人身份,一份无需掩饰真实性格的自由,以及一段彼此需要的同伴关系。   ——可是,在我有其它退路的前提下,我真的要在十八岁的时候,就亲自掐灭掉对爱情的追求吗?   ——即便那种感情极其不稳定,毫无逻辑可言,每次投入都是一次风险。但是同时,爱情也是甜美的,诱惑的,充满不可知的魅力和风情。心动的那一瞬间,该是百花齐放也无法争艳的,那样的旖旎风光,我就甘心错过吗?   ——即便可能遭遇苦涩和灰暗,但那也是一笔人生财富。只要不迷失自我,不随波逐流,我就该欣然等待,不惧不忧。我不该把十八岁的鲜妍人生过成八十岁的淡然豁达、看透世情,那就太亏了。   想到这里,裴湘叹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看来,在第一个问题上,我们就谈不拢了。我没有办法做到你那样冷静克制,并对感情生活没有过高的期望。”   迈克罗夫特认真打量着裴湘的表情,发现她并不是赌气或者故意以退为进,而是真的不认同自己的提议。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情沉郁了下来,甚至还有一些烦躁。   纵然在之前的人生中,他也遭遇过拒绝和不赞同,但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因为与其和目光短浅之人计较解释,还不如另辟蹊径,不动声色地达成目的。   他从来不会因为外人的态度而患得患失,最多不过是一笑而过。   但是今天,在这个风景如画的晨间花园中,面对这格拉斯顿小姐这双碧色的充满朝气的眼眸,他忽然有了争辩解释的冲动。   “格拉斯顿小姐,我认为,你该知道你所期待的一些东西,从来都是虚幻的。即使它被描写得天花乱坠,被传颂得斑斓瑰丽,但却不能掩盖一些残酷的真相。就是,过于充沛热烈的感情会干扰理智,会让人变得不受控制,失去冷静与严谨。   “我不认为以小姐你的聪慧,会看不到其中的风险与麻烦,看不到某些珍贵机会的渺茫和不可捉摸。格拉斯顿小姐,对于不受逻辑控制的事情,我们实在没有必要投入过多的心力,那只会让人变得平庸混乱,失去敏锐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   “你陷入过那种混乱吗,福尔摩斯先生?”裴湘好奇询问。   “目前没有,小姐。”   “那就是说,你在评价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事情喽。”   “人的一生不可能尝试所有的事情,但是可以总结归纳,合理推测,从而避免弯路和泥淖,格拉斯顿小姐。”   “可是,一直走在一条平坦笔直的路上,那该多无趣呀。福尔摩斯先生,我相信你不是喜欢枯燥平庸的人,你在你的领域里纵横睥睨,运筹帷幄,享受着某种无形的风险乐趣,并且当惯了赢家和首领,所以,就对从来没有涉及过的领域踌躇不前了吗?”   迈克罗夫特无法忽略裴湘眼中的明亮鲜活,同时也意识到,短短的几句话,他们双方是无法说服彼此的,但是,他们却需要达成一个协议。   即使裴湘不怕麻烦,愿意花费时间同格拉斯顿伯爵那类人斗智斗勇,但迈克罗夫特却不愿意放任她在泥淖沼泽里挣扎。格拉斯顿小姐的才华和敏锐,应该用在正途上,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   况且,他对裴湘的易容手段和伪装技巧也有着十足的兴趣,舍不得就此放弃。就如同发现了宝藏的巨龙,怎么能够对金灿灿的财富视而不见?   “格拉斯顿小姐,容我再确认一遍,你我二人目前的分歧在于:对于缔结婚姻这件事,你从一开始就是秉持着未来必然会分开的态度,对不对?而我的想法则是,既然已经举办婚礼了,不如顺势而为,把这段关系长久维持下去,成为真正的夫妻。”   裴湘点了点头,诚恳地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其实你的想法没有错。但我今年才十八岁,我不愿意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给未来的几十年设定一个框架。绅士们重视承诺,我同样也想对自己的话负责。所以,既然从一开始就有了迟疑和不情愿,我就不能够欺骗你。福尔摩斯先生,实话实说吧,能够留住我的,唯有真诚的感情,其他的东西,我都可以自己争取。”   “真诚的感情么,”福尔摩斯失笑叹息,“那可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小姐的眼光果然挑剔。一时的真诚易得,一辈子的真诚才是稀世珍宝,那么,我希望小姐你能心想事成。”   “谢谢你的祝福,福尔摩斯先生,那我们的交易?”   沉吟片刻后,迈克罗夫特决定做出一些妥协:   “那么,格拉斯顿小姐,你看这样可以吗,我们做一个时间约定,对彼此的。”   “愿闻其详。”   “我们以十年为期限,这十年,我们合作并努力培养感情,不要想着分开。十年后,你若是仍然希望换一种生活方式,咱们再想办法如何体面分手,重新回归各自的独立生活,可以吗?”   “体面分手,唔,十年后,您就不会嫌弃麻烦了?”   “小姐,我这是缓兵之计,赌你这十年能看开一些,要知道人心易变,世事无常,我赌赢的几率很大。当然,若是赌输了,我也会非常开心,因为朋友得到了稀世珍宝,我总要送出真心祝福的。”   裴湘心中一松,同时也愿意退让三分:   “福尔摩斯先生,感谢你的理解与纵容。我认为,十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了,比如你我对一些事情的态度,比如,我把我掌握的东西倾囊相授,让一些人掌握精髓。”   迈克罗夫特挑眉:“小姐打算倾囊相授?”   裴湘嫣然一笑:“做老师的是如此打算,但是做学生的资质如何,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福尔摩斯先生,关于易容伪装的技巧,我也尚在摸索学习当中,十年的时间,不仅你的人在吸收知识,我也会不停地进步的。我一直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不会变成毫无价值的合作者。”   “虽然只是认识了几天,但我相信格拉斯顿小姐的智慧,你是最璀璨的明珠,只是一直在掩盖自己的光芒而已,其实,我特别期待能有更多的惊喜。”   裴湘知道,迈克罗夫特这是在进一步试探她的底细,眼中顿时流露出慧黠又坦然的笑意:   “福尔摩斯先生,你想什么呢,我今年才十八岁,能掌握这样一门神奇的技巧,我都佩服我自己,哪有多余的精力学习另外的知识?之前那些关于我的传闻与评价……想必你早有耳闻,其实,那些传言大多都是真实的。”   “比如?”   “比如我没掌握什么淑女必会的才艺,比如我不会弹琴,女红很差劲儿,讲不好法语和拉丁文,对当代文学历史等知识的匮乏,等等,都是非常可信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确实是不学无术。”   迈克罗夫特温和一笑:“但是你言之有物,理智而清醒,也足够敏锐。格拉斯顿小姐,评价一个人的才华内涵,有时候不能从世俗大众的角度给出评判。”   “这真是颇高的赞誉,特别是从你的口中说出的。”   “您这话同样是在恭维我。”   裴湘眉眼弯弯,忽然建议道:“福尔摩斯先生,既然咱们已经达成了第一项协议,就说明咱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改变了,现在,你已经可以称呼我的名字了。”   高大的绅士嘴角微翘,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多莉丝,请叫我迈克罗夫特吧。”   两人改变了对彼此的称呼,气氛隐隐变得有些奇怪。   裴湘向四周望了望,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轻声咳嗽了一声。   迈克罗夫特以为是晨风寒凉,就邀请裴湘往回走。   “多莉丝,我注意到,你刚刚说我们这是达成了第一项协议,那么,第二项或者第三项协议是什么?”   “迈克罗夫特,咱们结婚之后,我想用克劳斯的身份出去做一些事。”   “这是你的自由,多莉丝。只要不让我去赌场和小酒馆里领回醉醺醺的福尔摩斯夫人,我就不会过多干预你。”   这话让裴湘扑哧一笑:“哎呀,迈克罗夫特,你在答应同我成婚之前,到底脑补了什么?总感觉,按照你想象的情景,你同意娶我,确实做出了非常大的牺牲。”   “谈不上牺牲,我信任你的自控力和理智。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受约束的年轻人一旦获得了期待已久的自由,在最开始的时候,总是要放纵一些的。所以,多莉丝,也许你会觉得我要毁约了,但我还是郑重告诉你,我不会禁止你接触一些让人堕落的东西,但是绝对不会允许你沉迷其中。比如,毒·品,酒精和赌博。”   “我很高兴,我们在这方面有同样的见解,迈克罗夫特。”   得到承诺,迈克罗夫特面露满意,他好奇询问道:   “那么,多莉丝,你准备要用克劳斯的身份做些什么呢?”   “迈克罗夫特,我听说你有一个弟弟?”   “我弟弟?是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我猜,在我们举办婚礼的前夕,你就能看到他了。他今年16岁,是个非常有活力的年轻人。”   “他还没有上大学吧?”   这话让迈克罗夫特猜到了裴湘的打算,他的眉宇间浮现出一抹混合着惊奇的笑意:“你想去念大学?”   “是的,我想,你在给夏洛克安排学校的时候,可以再多安排一个人。”   “多莉丝,我很支持你的这个想法,”迈克罗夫特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姑娘,语气调侃,“只是,在上大学之前,你是不是得补一补基础文化课程?”   裴湘眨了眨眼睛:“给我一年的时间,足够了。”   两人慢悠悠地说着话,不一会儿就走出了花园的石拱门。   在主宅的宽敞门廊前,他们遇到了打算外出散步的格拉斯顿伯爵。   在伯爵惊讶的目光中,迈克罗夫特决定不再耽误时间,他先目送裴湘走入厅堂,然后,转身跟上了伯爵阁下的身影。   等到早餐的时候,整个格拉斯顿庄园都知道了大小姐和福尔摩斯先生准备结婚的消息……   一个月后,裴湘见到了前来参加婚礼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夏洛克·福尔摩斯今年十六岁,身材颀长,同迈克罗夫特那种属于成年男人的高大体魄相比,他显得有些清瘦单薄,但是不难看出,他将来也会是一位高大挺拔的绅士。   兄弟二人的长相比较相似,都有一双明锐冷静的灰色眼睛和高挺的鹰钩鼻,脸部线条棱角分明,下颚方正,不笑的时候,会给人一种严肃冷峻的感觉。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你好!我是多莉丝·格拉斯顿,旅途辛苦了。”   “格拉斯顿小姐……”   “夏洛克,叫我多莉丝吧,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兄长,心中委实疑惑。   他想不明白,一向视婚姻为麻烦的迈克罗夫特怎么忽然准备成婚了?并且,还选择了这位笑得异常甜美热情的格拉斯顿大小姐。   迈克罗夫特对夏洛克的疑惑眼神无动于衷,他想起自己被未婚妻蒙骗了好几天的往事,就一点都不想过多地解释什么。   裴湘招呼完福尔摩斯世界中的绝对主角后,就开始同福尔摩斯家的其他亲朋好友聊天。   等到一行人在客厅里纷纷落座后,裴湘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说起婚纱上的新款蕾丝花边了,她身旁的女性宾客对这种话题也非常感兴趣。   大家头一次见面,自然要聊一些不触及个人隐私的安全内容。这种时候,聊聊新娘的婚纱款式,聊聊婚礼上的鲜花和珠宝,再谈一谈沿途的风光和女王当年成婚时的各种细节,很快就打破了彼此陌生的氛围。   一切都很好,都很正常,但这一切都让夏洛克·福尔摩斯感到诡异和不自在。   他倒是没有感到无聊,因为他正忙着分析兄长这桩婚事是否有什么隐情。为此,他竖着耳朵认真倾听格拉斯顿小姐的每一句话,观察她的一颦一笑,试图从中找出对方具有超常智慧或者海妖巫术的证据。   可是,当他听了半个小时格拉斯顿小姐对于流行婚纱款式的见解后,渐渐失去了耐性。   他瞥了一眼一直陪坐在一旁的迈克罗夫特,忍不住目露惊疑,他竟然觉得……对方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终于结束了这场会面后,夏洛克·福尔摩斯逮到了一个空隙,抓紧时间和迈克罗夫特交谈了几句。   “迈克罗夫特,我真诚希望你能和我解释几句,要不然我会觉得我哥哥被人掉包了。”   “解释什么?夏洛克,见面这么久,你还没有和我说声恭喜呢。”   “如果这确实是一桩值得道贺的婚事的话,我一定不会吝于表达心里的喜悦。可是,通过小半天的相处,我完全没有看出那位尊贵的伯爵小姐有什么地方吸引你的,甚至让你甘心走进婚姻殿堂,这太不同寻常了。”   迈克罗夫特知道自己的弟弟不好骗,所以他十分平静地说道:   “夏洛克,我们家欠着格拉斯顿老伯爵一个人请,他曾经救了咱们父亲半条命,所以,我得替他照顾好多莉丝。”   “但我想,照顾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迎娶对方。说实话,迈克罗夫特,抛开咱们的血缘关系,我不得不公平说一句,那姑娘也许适合更加年轻真诚的人,而不是你。”   “真是相当公平的一句话,不过我得提醒你,夏洛克,你哥哥我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岁。”   这个回答让夏洛克·福尔摩斯眉毛轻扬,因为他终于从兄长平缓的语调里捕捉到了一丝真实的情绪。   ——就因为我说他不适合她,迈克罗夫特的情绪就产生了波动?   夏洛克不动声色地转了转眼珠子。   迈克罗夫特拍了拍夏洛克的肩膀,温声劝道:   “不用费心琢磨了,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没有下定决心答应这门婚事,你知道,我从来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是,我刚到格拉斯顿庄园,就发现多莉丝的处境非常危险。她的那笔丰厚的嫁妆,惹来了不少觊觎目光,甚至在我抵达之前,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不成功的谋杀了。”   夏洛克一向喜欢关注这方面的消息,立刻说道:   “据我所知,凶手都已经落网了。格拉斯顿小姐身边的危险已经被消灭了。”   “夏洛克,财帛动人心,有第一波就会有第二波。而且,你也见到格拉斯顿伯爵了,大概能推测出他是哪种人。我若是不答应这门婚事的话,放任他们摆布多莉丝,我的未来才会面对无穷无尽的麻烦。最起码,我不想因为一份财产委托,就要时刻面对多莉丝未来丈夫的质疑和为难,虽然我不惧怕,但我更喜欢清清静静的日子。”   夏洛克·福尔摩斯古怪地看了他哥一眼:   “所以,你就干脆自己答应了这门婚事?”   迈克罗夫特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十六岁的夏洛克觉得这个理由太过牵强,但是又诡异地符合逻辑,迈克罗夫特确实喜欢这种简单解决问题的方式。   一个福尔摩斯无法忽略掉救命的恩情,所以,既然必须要保护格拉斯顿小姐免受伤害,那还不如把人安排在身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一劳永逸了。   “对了,夏洛克,我记得你之前对伪装和表演很感兴趣?”迈克罗夫特不着痕迹地打断夏洛克的思绪。   “是的,我希望能够模仿不同身份的人,衣着、气质、口音和形态,各个方面。”   “等我结婚以后,就会和多莉丝一起去伦敦居住,你也跟我一起去吧。我给你介绍一位老师,他能教会你不少真东西。”   夏洛克·福尔摩斯立刻变得精神起来,对方能得到迈克罗夫特的这番评价,说明本事很大,他肯定能从中学到不少有用的技巧。   这时,裴湘从不远处走来,手中捧着一大簇盛开的鲜花,她步履轻快地走到福尔摩斯兄弟身边,笑吟吟地打了声招呼。   如同所有即将出嫁的年轻姑娘一样,格拉斯顿小姐浑身洋溢着甜蜜和幸福。她望向迈克洛夫特的目光柔情似水,再配上她的美貌,饶是再铁石心肠的男人,面对这样全心全意的依恋,也会动容的。   迈克罗夫特从裴湘的怀中抽出一朵淡粉色的玫瑰,动作自然地斜插在她的发鬓上,同样含情脉脉。   夏洛克·福尔摩斯:“……” 第88章   不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脑子里有多少个问号,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和多莉丝·格拉斯顿的婚礼如期举办。   熟悉这位大小姐性格的人都感到有些奇怪,他们原本以为,这场婚礼会是极尽奢华张扬的。却没有预料到,一向热衷于华服珠宝的多莉丝·格拉斯顿会选择典雅庄重的简约风格。   夏洛克·福尔摩斯面无表情地听着宾客中的几位女士低声感叹。她们说格拉斯顿大小姐一定非常爱慕崇拜新婚丈夫,所以才能一改往日的审美风格,不再张扬铺张,不再炫耀挑剔,而是竭力做出改变,迎合一位稳重绅士的内敛低调。   夏洛克·福尔摩斯:“……”   他想起自己“无意”中听到的两位新人的亲昵闲谈。   迈克罗夫特建议格拉斯顿小姐在婚纱的裙摆上添加金银线刺绣和大颗的珍珠宝石,而传闻中骄纵的大小姐则轻笑着否决了未婚夫的建议,选择了别致典雅的手工蕾丝和明澈清灵的碎钻拼花。   未来的咨询侦探对比了一下亲自观察到的事实和听到的传言内容,暗自琢磨了一番这其中的差距后,终于忍不住认真反思起来。   他之前对于这段婚姻的看法,是不是有些过于武断?以及,他也不能免俗地受到了世俗偏见的影响。   ——格拉斯顿小姐真的如同传闻中那样,骄纵高傲脑袋空空吗?不,也许这个评价可以换个说法,就是这人极其简单坦率,想什么说什么,没有多少城府,得罪人而不自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哥迎娶这位伯爵小姐的初衷,真的如他所说,是为了减少麻烦吗?   ——也许,事情应该换个角度分析。迈克罗夫特从来不会勉强自己,他若是不喜欢貌美单纯的伯爵小姐,绝对不会在格拉斯顿庄园投注这么多的时间和注意力。   ——所以,迈克罗夫特对我撒了谎,他对格拉斯顿小姐是动了真心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撒谎?哈,当然是不想承认自己和大多数的庸俗男人一样,会被美貌和单纯所吸引,忘了智慧才是永恒的珍宝。   ——唔,等等,这个结论待定,时间能帮我看清一些事实真相……   新上任的福尔摩斯夫人往人群中瞄了一眼,她挽起丈夫的手臂,凑到他耳边笑着询问:   “你真的要这样一直瞒着夏洛克吗?我听说,他已经认识了庄园里的所有男仆和女仆,还和附近的邻居搭上了话,转弯抹角地打听我之前的事迹和你来到格拉斯顿庄园后的表现。可惜,他越打听,得到的消息就会越误导他。”   “夏洛克还需要锻炼,多莉丝。我当然希望我的兄弟能立刻发现一些真相,这说明他具有非凡的观察力和卓越的聪明才智。但是,事实总是不尽如人意,夏洛克还需要学习更多的东西。”   “你希望我以克劳斯的身份接触他吗?”   “是的,多莉丝。麻烦你把夏洛克添加到重点照顾的学生名单中。等他什么时候发现了克劳斯的真实身份,他的伪装表演课程才能算是正式毕业,这是我给他设置的一个考验。”   “考验?”裴湘仰头看了一眼身旁一本正经的稳重绅士,“我还以为,唔,是因为你自己没有一眼看透我的伪装,现在要从亲弟弟的身上寻找心理平衡呢。”   “亲爱的夫人,你误会我了。”   迈克罗夫特嘴角含笑,一边朝着恭贺他的宾客点头致谢,一边温和诚恳地解释:   “夏洛克的天性中充满了好奇,也喜欢挑战,他绝对不是那种喜欢稳定富裕生活的人。我现在就可以预见他的未来,一定是充满了危险和挑战,说不定……还要不时地冒一些生命危险。所以,作为兄长,我得在他彻底独立之前,让他学到足以自保的本领技能。免得在我人到中年之际,还得为不省心的兄弟来回奔波忙碌。”   这番解释让裴湘忍俊不禁。   在她穿越前的世界中,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名字已经家喻户晓。他和罪犯斗智斗勇的文学故事被拍摄成了各种版本的影视剧,吸引了一波又一波的忠实粉丝,实在是一位鼎鼎有名又魅力非凡的故事主角。   想起了各种版本中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裴湘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影视剧里面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以及原著中对于身边这个男人在若干年后的外貌描述。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得和你约定一件事。”   “什么?”   “我非常喜欢你现在穿礼服的样子。希望几年之后,你依旧可以轻松穿下这件衣服,而不需要裁缝特意放宽尺码。”   “是什么原因让福尔摩斯太太萌发了这么奇怪的想法?”   “我注意到,你从来没有拒绝过晚餐之后的甜点,更确切地说,你很满意格拉斯顿庄园厨房里烘焙出的甜食,但是,你的运动量却远远不够。不,我不是危言耸听,亲爱的,要知道在过去的许多年中,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对于人类的外貌观察上。我可以如同你预见夏洛克的未来那样,预见你未来的形象。”   迈克洛夫特沉默了一下,半晌才不太甘愿地说道:“我尽量,夫人。”   新婚夫妇登上了豪华的驷马马车,裴湘透过车窗回望站在庭院前的家人,频频摆手。过来好一会儿,才把凝望的目光收回来。   单独面对迈克罗夫特的时候,裴湘便收敛起了表情中的甜蜜喜悦,柔媚潋滟的翠眸重新变得透彻清凌,仿若一汪清溪,又似一潭碧波,依旧美丽动人,却少了一些温暖旖旎。   迈克罗夫特有一瞬间的不适应,但他很快压住了心底的隐约波动,同样恢复了冷静矜持。   “多莉丝,你的大部分行李都送到了伦敦近郊的汉普斯特绿地宅邸,一部分日常用品摆放进了我现在居住的蓓尔美尔街公寓,你准备把哪里当做常住的地方?”   “我先和你去蓓尔美尔街吧,毕竟是新婚,少不了各种拜访和交际。而且,我还得给你的属下和夏洛克上课,若是我一个人居住在汉普斯特,并不太方便。”   “也好,不过上课的事先不急,我让夏洛克一个月后再去伦敦。在此之前,你先教教我,我也顺便给你补习一下课业。”   裴湘诧异地看着迈克罗夫特:“你亲自给我补习基础课程?你不忙吗?”   “总能抽出时间的。而且最近这段日子,女王陛下和首相的关系有些微妙紧张,内阁里……也不安稳,大人物僵持对峙,我们这些小小的政府职员容易被波及,所以,我正好用新婚的借口避一避风头。”   裴湘这些日子养成了每天浏览多份报纸的习惯,自然知道内阁主张的各种改革内容牵动着各方利益,其中的博弈较量和紧张氛围,连她这种局外人都能感受得到,更别提一直周旋其中的迈克罗夫特了。   ——甚至,在那些层出不穷的冲突矛盾中,说不定就有这位政府小职员的推波助澜呢。   “所以,你在格拉斯顿庄园逗留了这么长时间?诶,外界都在谣传,格拉斯顿小姐把福尔摩斯先生迷得神魂颠倒,令他对上司的召唤百般推迟,眼看着一位前途光明的杰出绅士就要自毁前程了。”   迈克罗夫特微微扬眉:“未必是谣传,和伦敦那位喜欢推诿责任的平庸部长相比,福尔摩斯夫人确实更有吸引力。你上次念叨的欧洲各地蕾丝花边制作工艺,给了我不少启发。”   “你的称赞让我感到万分荣幸,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既然如此,我就假装忘了你听到一半就开始走神的敷衍表现吧。”   裴湘眨了眨眼,笑得特别宽容。   迈克罗夫特一愣,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我以为,我当时把表情伪装得挺好的。”   “是挺好,完美的认真聆听状态,每个点头和回应都恰如其分。”   “那怎么……”   裴湘没出声,扭头看向窗外。   迈克罗夫特认真想了想,忽然叹笑。   “你刚刚是在诈我,我竟然上当了。”   “所以,你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亲爱的先生,你把我想得过于高明了,”裴湘微微拉长了声调,眉目间有一点懒散和放松,让人下意识就放松了戒备,“我猜你会走神,这和任何观察推理都无关,只是依靠我的直觉而已。”   “这可真是让人防不胜防,你刚刚抱怨调侃的表情太过真实笃定,让我跟着你的思路走了。”   “唔……”裴湘慧黠一笑,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可是,亲爱的,你现在依旧在跟着我的思路走呀。”   迈克罗夫特有一瞬间的怔忪,忽而反应过来。他畅快大笑,一双惯常冷清淡漠的灰色眼眸中闪烁着兴奋和好奇,这样的肆意开怀,在迈克罗夫特的近几年生活中,已经很少出现了。   “亲爱的多莉丝,我的好姑娘,你这样,可真是把虚实真假做到了极致,我越来越期待往后的生活了。”   这对新婚夫妇的旅途一点都不枯燥冷清,当然,也没有多少新婚伴侣间那种特有的浪漫柔情。马车还没有行驶出格拉斯顿伯爵的领地,车内的教学课程就已经开启了。   当然,不仅是裴湘向迈克罗夫特讲解她脑中的理论知识,迈克罗夫特也会在裴湘说累了的时候,一边给她倒温水一边说一些大学课程中会涉及到的内容体系。两人互教互学,只觉得旅途时光过得飞快。   两年后,伦敦,蓓尔美尔街,福尔摩斯宅邸。   学期放假归来的裴湘坐在早餐桌前看报纸。   盘子里的小圆果酱面包已经吃完了,杯子里的咖啡散发着诱人的醇香。她的眼睛盯着头版的评论文章,神情专注,白皙的手指勾住精致瓷杯的手柄,却迟迟不喝一口。   走进餐厅的迈克罗夫特看到这一幕,表情下意识地变得柔和舒展。   “怎么没有多睡一会儿?我听说你最近时常熬夜做实验。”   裴湘含糊地哼了一声,暂时没搭理迈克罗夫特,而是抓紧时间把剩下的半篇评论阅读完。之后,她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才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早安,迈克罗夫特,很高兴你没有增加体重。至于我不得不在实验室里熬夜的原因,我猜你已经了解全部原委了。哎,那真是一连串糟糕的意外,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熬夜的。”   迈克罗夫特喝了一口咖啡,笑了笑没说话。   裴湘瞥了他一眼,继续耐心解释:   “实验室的门卫和宿舍区域的清洁员都是你的人,我知道他们已经告诉过你了。就是那样,某些粗心的学生弄坏实验室的设备后,没有及时上报并赔偿,那个靠关系进校的采购员又弄混了一些试剂和器皿规格,而我的导师气得大发雷霆后和院长吵了一架……总之,许多意外导致了我的实验进度拖延。按理说,我可以晚一些日子离开学校的,可是,我在不久前答应了你,要在今天出现在这里,所以,我不得不选择稍微熬了那么几个通宵。”   “这样听来,确实是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多莉丝,”迈克罗夫特声音温和,内容却一针见血,“可是,如果你一直待在学校里,没有和夏洛克到处乱跑,混在东区的流浪汉堆里,你的实验应该在一个月前就完成了,论文也会及时交上去。那样的话,你肯定不会被后面那些意外牵连的,也不用为了赶时间整宿整宿地熬夜。”   “好吧好吧,我下次注意,迈克罗夫特,我保证。”   裴湘放下手中的报纸,用一种十分真诚的语气郑重承诺,一如这两年中的许多次。   迈克罗夫特假笑了一下,表示自己相信了,一如这两年中的许多次。   “对了,你让我把这个假期提前空出来,说是有事让我帮忙,又不说具体什么事。我猜是涉及到了机密,你不能写在书信里,就没有在回信中详细询问。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多莉丝,你知道莱昂·西多特吗?”   “西多特?如果你说的是那位著名的肖像画大师西多特爵士,我当然听说过他。”   “我这次请你帮忙,就和他有关。我们可能要在他新翻修的海滨别墅里住上那么一小段时间了,正好,你可以欣赏欣赏他的作品和私人收藏。”   “西多特爵士回英格兰了?”裴湘诧异挑眉,“上次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他不是还在欧洲大陆上到处旅行,然后给一些贵族和名人画肖像吗?距离现在……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他怎么就回来了?”   “据说,他为了完成一幅杰出的作品,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导致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最后,他听从了一个意大利医生的建议,返回英格兰的家乡休养身体。可喜可贺的是,回到家乡的西多特爵士在妻子儿女的照顾下,慢慢恢复了健康,还有精力翻修了位于布莱顿的度假别墅。”   “只听你的叙述,这确实是一件让人高兴的好事。可是,亲爱的迈克洛夫特,我从你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中,都看到了可惜和嘲讽。”   “是的,你总能捕捉到我的真实情绪,亲爱的福尔摩斯夫人。”   迈克罗夫特一边慢条斯理地吃早餐,一边和裴湘说起了这位著名画家年轻时候的经历。   只是,他才开了一个头儿,就有仆人进来禀告说,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到了。   裴湘立刻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穿着和妆容,发现因为很久没有穿女装的原因,她今早心血来潮,把自己妆扮得十分精致贵气,即便马上动身去参加晚宴也不会让人觉得失礼。   于是,她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表情,又朝着迈克罗夫特甜蜜地笑了笑。   迈克罗夫特回了一个同样温柔的笑容,把桌上的报纸拽到了自己的手边,并调整了版面和页码顺序。   不一会儿,夏洛克·福尔摩斯出现在早餐厅里。   看到经常居住在郊区别墅的福尔摩斯夫人坐在餐桌前,夏洛克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更准确来说,他已经在门口处惊讶过了。   一进门,他就已经推断出,这家的女主人昨晚住在了这座公寓里。   这么说有些奇怪,毕竟福尔摩斯夫人住在福尔摩斯先生的公寓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实在没有必要让夏洛克感觉吃惊。但是,通过两年的观察,他已经不太看好兄长的家庭生活了。   迈克罗夫特成婚一个月后,夏洛克也抵达了伦敦,他首先拜访了蓓尔美尔街的公寓。但是,他在兄长常住的公寓里,并没有看见新婚的福尔摩斯夫人,反而被兄长介绍给了一位姓克劳斯的青年。   当夏洛克得知克劳斯精通伪装易容这门学问后,很快就陷入了对陌生领域的不断探索中,埋头研究起新知识来。   几天之后,陷入惊喜中的夏洛克忽然意识到,在他停留在伦敦的这段日子里,兄长迈克罗夫特一直住在公寓里,他和新朋友克劳斯也住在这里,却从来没有见到福尔摩斯夫人的身影。   当然,迈克罗夫特偶尔会出去一段时间,据说是去郊区的宅子里和新婚妻子相聚。可是,依照夏洛克的观察,他的兄长每次出发和返回的时候,眼中都没有什么期待和柔情,甚至不如面对克劳斯的时候放松自在。   夏洛克那时候就想着,兄长大概终于意识到了,肤浅的美貌并不能长久维持一段婚姻。迈克罗夫特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在发现自己和新婚妻子无法深入交流后,就感到了索然无味和怅然若失。   但是,夏洛克的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又被熄灭了。   因为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克劳斯出门办事,预计几天后才能返回伦敦,迈克罗夫特就邀请夏洛克跟他回郊区的宅邸小住,顺便和多莉丝多相处几天。   这次拜访,着实让夏洛克惊疑不已,他不得不再次推翻了心里的认知。   因为他发现,福尔摩斯夫妇的感情还是不错的。最起码,以他对迈克罗夫特的了解,完全可以确定,对方脸上的笑容是真切的,眼神中的温和也没有作假。   至于福尔摩斯夫人,她一如既往地热情乐观,只喜欢谈论最普通的家长里短,只关心衣食住行。   她不擅长弹琴。——迈克罗夫特会在晚饭后指导妻子。   每当这时候,夏洛克就觉得自己确实继承了祖母身上的艺术家血脉。因为他有些无法忍受那样不成调子的笨拙琴音,而他哥却兴致勃勃。   她的法文一塌糊涂。——迈克罗夫特会给她讲解语法,布置作业,矫正她的发音,据说还给她请了专门的老师。   她对当代文学诗歌知之甚少。——迈克罗夫特就给她开出书单,并告诉福尔摩斯夫人,只凭兴趣就好,不必把自己培养成出口成章的才女。   总之,经过几天的相处,夏洛克可以确定,他哥是喜欢多莉丝的。   但是,夏洛克的这个判断刚刚形成,他们就又返回了蓓尔美尔的公寓。这次,多莉丝依旧留在了郊区的宅邸里,尽管她表现得依依不舍,但却没有提出跟随进城的要求。   回到城里,看到几日不见的克劳斯,夏洛克立刻把他觉得不太重要的疑惑抛在了脑后,继续跟着克劳斯专研起感兴趣的技巧来。   而迈克罗夫特在离开新婚妻子后,也没有任何的不舍和惦念,日子过得十分自在惬意。每天只在公寓和办公室两个地方活动,连某些高级绅士俱乐部都很少去了。   等到夏洛克和克劳斯一起去念大学了,这种怪异的情况依旧持续着。总之,夏洛克几乎没有在蓓尔美尔街公寓里看到过多莉丝。   当然,他能确定多莉丝在这里居住过。因为这座曾经属于单身汉的公寓里,渐渐增添了不少女性的衣物用品,全都属于那个不怎么出现的女主人。   夏洛克今天过来拜访,是因为他接到了一份邀请,打算离开伦敦一段时间。火车票是上午的,所以他一大清早就过来和迈克罗夫特告辞。   没想到,这次临时的拜访,让他终于在这座公寓里见到了活着的福尔摩斯夫人。   “你要去布莱顿?”   “是的,我和莱昂·西多特爵士的侄子认识,他说,那位大画家最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正准备父女团聚并分配自己的资产。但是,我的那位朋友告诉我,出于某种不能说明的原因,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位西多特小姐在失踪后的几年里就病逝了。所以,这次去认亲的人肯定是假冒的,他听说我在一些方面还有些才能,就请我去揭穿那个女骗子。”   迈克罗夫特眉目不动,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裴湘弯了弯嘴角,虽然刚刚迈克罗夫特没有把话说完,但她已经知道,这人这次请她去布莱顿,大概就是要她假扮那位失踪多年的西多特小姐。 第89章   夏洛克·福尔摩斯兴冲冲地离开了,他对布莱顿之行充满了期待。   裴湘和迈克罗夫特对视了一眼后,继续之前的话题。   “莱昂·西多特爵士并不是贵族出身,他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间牧师。他年少的时候,就在绘画领域展现出了极佳的天赋,他的瞬间图像记忆能力,对光影变化的敏锐捕捉能力,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所以,老西多特把他送到了伦敦学习美术。等到西多特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崭露头角了,尤其是在肖像画领域,他渐渐有了名气。”   “我读过他的生平介绍,我记得……”   裴湘努力回想偶然间阅读过的文字。   “据说,他在给一位大商人画肖像的时候,认识了一位上校家的小姐,还陷入了热恋。但是,他那时候初出茅庐,家境普通,那位上校看不上他,就阻挠了西多特和女儿的婚事。那之后,西多特深受刺激,颓废了几天后,他朝朋友借了一笔钱,动身去欧洲大陆深造。再后来,他就成功了,声名鹊起。莱昂·西多特不仅受到了一些欧洲皇室成员的喜爱,还给自己弄到一个爵位。”   迈克罗夫特的表情有些凉薄:“是的,西多特一直是这样对外讲述这段经历的。他还好心大度地声明,永远不会对外透露相关细节,把那位阻拦了他的爱情的上校的姓名公之于众。同时,他也请求一些了解当年过往的朋友,不要随意谈论那些事。”   裴湘笑睨着迈克罗夫特:“只听你这语气,我就能猜到,这里面有反转的故事情节。难道……只要西多特爵士透露了那位上校的姓名,大家就会对他的过去产生怀疑?”   “是的,多莉丝,你总是这么敏锐。”   “不,是你的表情太过明显,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下次恭维我的时候,请你找一个更加真诚的理由。”   “不真诚”的绅士轻笑,他喝了一口微凉的咖啡,然后继续说道:   “真实情况确实和西多特的叙述大相径庭,我们也是最近才调查清楚的。这就又涉及到了另外的机密,和我们即将到来的布莱顿之行有很大的关系。”   “我猜,你会对我和盘托出。”   “当然,多莉丝,隐瞒你没有任何好处。”   迈克罗夫特拿开餐巾,从座位上起身,他对裴湘伸出手:“福尔摩斯夫人,咱们去书房详谈?”   裴湘抬眸看了一眼站在身前的男人,稍稍迟疑了一瞬,便把手放进了对方的掌心。   就着迈克罗夫特的温度和力道,裴湘起身。   而后,两人谁也没有把手松开,就这样一个牵着另一个上了楼。   在迈克罗夫特的书房,裴湘率先打破两人之间的静谧,继续之前的谈话内容。   “那么,迈克罗夫特,你可以向我揭露那些隐藏在暗中的真相了。”   迈克罗夫特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只是,他松手的动作有些慢。   “西多特当年确实和那位上校的女儿陷入了情网,他也受到了一些刁难。但是,从我们的事后调查结果来看,那些刁难无伤大雅。上校那么做,只是出于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疼爱之情,他想考验一下这个年轻有才华的小伙子。”   裴湘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在上校看来是无伤大雅的阻拦,但是,自尊心很强的西多特却因此产生了芥蒂?”   “是这样,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情,反正,上校最终同意了两人的婚事,对西多特的器重也与日俱增。可是,那位上校是一个军事工程设计所的负责人,有许多心怀不轨的人盯着他,西多特这个准女婿,也因此进入了一些人的视线。”   “一些人?间谍?”   迈克罗夫特轻轻颔首:“西多特本就不满,再被间谍利诱蛊惑,心中大概是已经存满了恶意和愤懑。所以,当他在上校的书房里看到一份机密的工程计划书的时候,就动了歪心思。他飞快地记下了上面的内容,然后,把文件中的重要情报卖了一笔钱。”   裴湘皱眉:“上校怎么会把机密文件带回家中?他没有发现西多特进入过书房吗?”   “上校没有及时把文件送到档案室封存,这是是他的失职,并且,他确实没有过多防备过西多特。在答应了婚事后,上校就把他看成了家人,毕竟,西多特一直表现得情深义重,一副深爱上校女儿的样子。”   “那么,在丑闻爆发之后呢?当上校发现计划书中的各种数据被泄露后,也没有怀疑西多特吗?”   “上校有个儿子,很不成器。他欠了不少赌债,父子之间的关系有些僵硬。”   裴湘挑眉:“西多特把倒卖国家军事机密的脏水泼给了对方?”   “对,上校当时就心脏病发作,直接气死了。”迈克洛夫特的目光有些悠远。   这个结果让裴湘沉默了片刻。   “那么,警察逮捕了上校的儿子?”   “他逃了,现在依旧在通缉犯的名单中。”   裴湘思绪飞转,语速飞快地询问迈克罗夫特:   “既然已经给上校的儿子定罪了,就说明当时的调查人员没有发现西多特的罪行。并且,从西多特公开的资料里,我们已经得知,他迎娶的两任妻子都不是什么上校的女儿。所以,他在上校家出事后,抛弃了未婚妻?”   “是的,他声称深爱英格兰,实在无法和这样的人家结亲,但是,他又无法面对昔日恋人的泪水。西特多内心深受刺激,就离开了大不列颠岛,去了欧洲大陆。”   “这样的丑闻,怎么之前没有一点大范围的报道?”   “那位上校是很勇敢的战士,立下无数功勋,所以,当局并不想在他死后还遭受公众的唾弃。为了他的名誉着想,调查人员警告过一些人,压下了一些特别详细的报道,十分低调地处理了当时的那件丑闻。当然,他们对于上校儿子的通缉从来没有放松过,毕竟那次的泄密,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原来如此,”裴湘点了点头,“我还有两个问题。一是,上校的女儿后来怎么样了?二是,你们是怎么发现当年的真相的?”   迈克罗夫特给裴湘到来一杯红茶,在她的身边坐下。   “那个被抛弃的姑娘失去了父兄的庇护,很快就郁郁而终了。至于我们为什么会调查出当年的真相?”男人的眉目中浮现出些许的嘲弄。   “那位西多特爵士大概是吃到了贩卖情报的甜头。他在欧洲大陆上给达官贵人绘制肖像画的时候,就有意识地收集了不少上流社会的隐私丑闻。然后,在返回不列颠后,他就盘算着把他搜集到的消息秘密卖给政府。因此,我们这才注意到这位大画家。”   裴湘有些不解:“以他今日的身家地位,不该为了一笔财富做出这样危险事情的。”   “他不要英镑和金币这种实在东西,”迈克罗夫特目露玩味,“他想要几个荣耀头衔,比如皇家艺术协会会长之类的。”   “不管他人品如何,他的艺术成就还是值得肯定的。而且,当局应该是刚刚知道他曾经做过的丑事,那么,在他一提出交易的时候,你们为什么没有尝试着考虑答应,反而要深入调查他呢?并且,时隔多年,你们是怎么调查出当年的那些隐秘真相的?”   迈克洛夫特向茶杯里加了一颗糖,慢悠悠地说道:   “这事儿一开始不是由我接手处理的,西多特刚刚露出这种意向的时候,一位大人物是非常动心的。不过几个荣誉头衔,就能换来一本丑闻记录,其实挺合算的。可是……多莉丝,你记得我说过的那位通缉犯吗?”   “上校的儿子,你说过他是被冤枉的。”   “是的,这么些年,他一直想找西多特报仇,但是因为西多特跑到欧洲去了,他就一直潜伏着。期间,西多特返回过英格兰,娶妻生子,他听到消息后,就去偷袭刺杀西多特,但是没有成功。”   裴湘听到这里,立刻反应过来,迈克罗夫特让她假扮的那个姑娘,应该就是西多特返回英格兰期间出生的。而且,她的失踪,说不定就和那位复仇者有关。   她看了一眼迈克罗夫特,无声询问,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   两人暂时没有细说此事,而是继续之前的叙述。   “刺杀失败后,受惊的西多特再次离开家乡,跑到国外躲避仇人。等到上校的儿子有能力去欧洲找西多特的时候,发现西多特变得异常谨慎。这位大画家雇佣了几名拳击手时刻保护自己,从不落单。让仇人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那个人真是忍耐了许多年。”裴湘忍不住喟叹。   “确实。对方报不了仇,就一直盯着西多特的一举一动。他大概是希望亲手杀死西多特,所以,这些年也没有给自己喊过冤。但是,当西多特又想通过贩卖秘密获利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忍耐了。便冒着被抓捕的风险给上校生前的几位老战友写了信,述说了自己的无辜,同时还提供了一些线索。于是,我们按照他的话,重新调查了当年的事,果然发现了不少隐情。”   裴湘目光一沉,微微提高了声音:“既然有线索可以查证……当年的调查人员有问题?还是那个军事工程研究所里有内鬼?”   “多莉丝,你这么快就察觉到问题的症结了?”   迈克罗夫特轻笑摇头:“那是一笔乱账了,正好借机重新梳理一遍有关部门的雇员背景。多莉丝,这里面的事更加错综复杂,又和咱们今天要谈论的事关系不大,我就先不和你细聊了。而且,我也得遵守一些保密条例的。”   裴湘理解地点了点头,不再深问,而是继续关注西多特的经历。   “既然发现了他曾经的叛国行为,为什么不立刻逮捕他。”   “这就是为难之处了。”迈克罗夫特叹了一口气,又往茶杯里添加了一块砂糖。   “我们一边调查西多特的过去,一边和他谈判,希望他能稍微透露一下那些消息的内容,好让我们知道值不值得。没想到,西多特给了我们一个‘大惊喜’。他略过了欧洲其他名流政要的绯闻,直接说出了我们皇室成员的一个秘密。呵,他只说出了一个词,就洋洋自得地保证,只要我们和那位皇室成员联系,对方肯定会大惊失色的。”   “看来,他深谙某个阶层的心理弱点,那么,他的威胁奏效了?”   “是的,那个词,可不仅仅是什么私人丑闻,它代表着一个秘密军事基地的地理位置。一旦泄露出去,大英帝国在东欧的某些布局就全乱套了。”   裴湘睁大了眼睛:“西多特疯了?用这样的国家机密要挟政府?他不怕被秘密逮捕吗?”   “西多特不知道那是国家机密。”迈克罗夫特哂笑。   “他认为,那只是一桩情色丑闻!所以,他才敢提条件。再有就是,西多特那人卑劣了一辈子,最擅长保护自身了。他已经说了,他把记录丑闻的册子放在了他曾经停留过的某个国家的某个地方。只要他在英格兰出事,那册子就会被交给英格兰的敌人,到时候,自然会有人为他复仇的。   “他想得简单,以为自己掌握的只是名流政要的私人丑闻。却不知道,那个事关军事机密的消息一但被其他国家谍报部门掌握,他们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并破译出答案,那就麻烦了。”   迈克罗夫特说完这段话,低头慢慢搅动他的红茶。   裴湘在心里把事情捋了一遍。   “迈克罗夫特,那个上校的儿子被抓住了吗?”   “没有,这也是一桩麻烦。他一直打算亲自动手杀了西多特,但是,在西多特交出他的记录册子之前,我们还不能让他被人杀死。当然了,等到册子到手,消息再无泄露的可能性后,我们就无需再为西多特的生命担忧了。”   男人一边说话,一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皱了皱眉头。   裴湘垂眸思考,当迈克罗夫特想往杯子里放第三颗糖的时候,她阻止了他。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一颗正好,两颗稍多,三颗是绝对不可以的。”   迈克罗夫特无奈地停下了动作:“我以为你在专注思考我的话。”   “但我不会忽略你的人,亲爱的。”   这话有点甜,迈克罗夫特忽然觉得今天的红茶不用放糖也挺好。   “我现在大体上了解了有关西多特爵士的事情。那么,迈克罗夫特,告诉我,你打算让我帮你做什么?去布莱顿扮演他失踪多年的女儿?问出那个册子的隐藏地点?”   迈克罗夫特微微沉吟:“多莉丝,其实说实话,就我个人对西多特此人的分析,我认为国外不一定存在一个实实在在的记录本。或者说,即便存在那种东西,也不会被西多特留在遥远的欧洲大陆上,留在他能控制的范围之外,他应该把记录本带回英格兰了。”   裴湘没有马上认同迈克罗夫特的推测,因为目前来说,她得到的消息全部来自对方,虽然对方在讲述的过程中尽量做到客观,但是,总免不了会掺杂进一些个人的想法与情绪。   在获得更多的证据之前,她不会轻率下结论。   迈克罗夫特也很赞成这种谨慎的态度,所以,他在给出自己的看法后,就不再多说什么,以免影响裴湘的判断。   “这个人是不是有些过于急功近利了?即便他和你们达成了交易,就不怕被当事人报复吗?”   “他能有一本册子,就能有第二本,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的十多年中,到底窥探到了多少东西。而且,他很精明,他掌握的秘密都是一些私人性质的丑闻,不会影响大局。这次若不是他搞错了一些东西,我们也不会如此慎重对待他。”   裴湘歪了歪头,忽然探身凑到迈克罗夫特近前,轻声快速问道:   “你还少说了一些关键的东西,对不对?你们那个暴露的地理位置……是不是要撤离了?”   迈克罗夫特屏住了呼吸,不让女孩儿身上的香气扰乱他的清明。   “不要提,最起码在一个月内,西多特的威胁都是有效的。”   “你们可以把他捉起来审问。”裴湘试探。   “多莉丝,你这个想法很危险,西多特是自由的公民,还有爵士爵位,我们不能滥用职权。”   “真话?”   近在咫尺的碧色眼眸中仿佛盛满了溶溶月色,让迈克罗夫特心旷神怡。   “假的,其实我们确实想要他的那个记录本,担心他鱼死网破。”   “还有?”   “他是社会名流,著名画家,突然消失了,影响不好。”   “没了?”   “你可以继续琢磨,认真观察。”   裴湘起身,绕过迈克罗夫特的位置,走到书桌前坐下,开始在白纸上做记录分析。   过了一会儿,她头也不抬地出声道:“迈克罗夫特,我忽然想起来,你之前说要和我一起去布莱顿,我有些糊涂了。我去布莱顿是要假扮大画家的女儿调查事情,你去做什么?而且,这件事也没有重要到需要你离开伦敦的地步吧?”   在裴湘看不见的地方,迈克罗夫特的眼底划过一抹无奈。   当他决定请裴湘做这件事的时候,就非常自然而然地把自己也安排进了行程里。等他意识到其实不必亲自参与的时候,各项计划都已经在他的脑海中生成了。   请裴湘假扮那个失踪已久的露西·西多特,肯定不能让她单独出任务的。不管是为了给她搭配一个帮手还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露西·西多特的身边是需要同伴的。   这个同伴的身份,可以是露西·西多特的丈夫,也可以是她长大的领养家庭中的亲人。总之,有许多不同选择。但是迈克罗夫特第一时间就决定,让露西·西多特有个已婚的身份,而他则是她的丈夫。   如今听裴湘问起,迈克罗夫特本来觉得实话实说就好,但是,在他张口解释的一瞬间,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极淡的窘迫。   于是,他用惯常的温和语气答道:   “我最近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偶尔去布莱顿看看鹅卵石沙滩,洗个健康的海水浴,那能让我的思维更加活跃一些。”   裴湘没信这话,但她的思路跑偏到另一个方向:   “你是要回避哪位不讲道理的难缠人物吗?还是在默默算计什么,需要离开伦敦才能施展计划?”   迈克洛夫特侧头看了一眼奋笔疾书的裴湘,故意调侃道:   “这伦敦城里,对我来说,还有比福尔摩斯夫人更加难缠的人物吗?”   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通情达理之人的裴湘轻哼一声,抽空斜觑了迈克罗夫特一眼:   “好吧,我知道了,你肯定又在算计什么,需要让一些人知道你离开伦敦了。算了,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的秘密,你和我讲讲我要扮演的这个人吧,你们给她安排了什么身份和经历?”   “你翻一下左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一个绿色的文件夹,新身份的所有资料都在里面。”   裴湘按照迈克罗夫特的话找到了一沓资料。   “唔,这姑娘叫做露西,露西·格林?格林夫人?”   “嗯,她没有嫁人之前,是叫做露西·西多特的,现在是已婚身份,所有就成了格林夫人。”   裴湘快速扫过露西·格林的成长经历。   五岁失踪,被一名穷画家收养,展露艺术天赋,开始跟着养父学画,在养父去世前,嫁给了邻居迈克·格林。   “迈克·格林?这可真是够敷衍的名字。他是一名律师,支持妻子画画,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而且,夫妻感情融洽。咦,这里还有一小行注释,”裴湘轻声念道,“如果再有一两个可爱的孩子,就是最让人羡慕的中产阶级模范温馨家庭。扮演时,需注意普通夫妻日常相处细节……”   裴湘一边念资料,一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一脸稳重的福尔摩斯先生。   迈克罗夫特从来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他目不斜视地点了点头,态度格外坦然自若,全身洋溢着一心为公的诚恳气息。   “多莉丝,我知道你肯定能胜任这个角色的。当然,你得适当收敛一下你的真实绘画水平,不能给莱昂·西多特带去太大的震撼,只让他觉得后继有人就好了。”   “但我却觉得,你不一定能够扮演好迈克·格林先生,亲爱的。”   “愿闻其详。”   “你忘了夏洛克也会出现在那里了吗?以他对你的了解,肯定能发现你的伪装的,我赌三天。然后,你就会连累我也跟着穿帮的。”   迈克罗夫特沉默了一下:“五天,我赌五天。然后,我希望他能借机顺利结束课程,毕竟,我不想再听说他把你拐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去了。你上了一年的学,我头痛的天数比过去多了一倍。” 第90章   接下来的两天,裴湘按照迈克洛夫特提供的资料和莱昂·西多特的长相设计露西·西多特的外貌。   “不是露西·西多特,亲爱的,是露西·格林,你得从现在开始就接受并认同这个身份。”   “谢谢你的提醒,迈克洛夫特,但如果你一直说话的话,我们的工作进度就会被拖延很多。”   此时,裴湘正在调整迈克洛夫特的面部皮肤颜色,她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颊,示意他保持沉默,让她专心工作。   迈克洛夫特果然不出声了,他闭上眼,感受着福尔摩斯夫人围着他忙来忙去。   纤细的手指不时地拂过他的眉骨和鼻梁,淡淡的馨香萦绕浮动在他的四周。随着她的走动,裙摆发出簌簌的声音,他可以完全想象得出她走路时轻盈优雅的体态,工作时专注明亮的翠眸,以及思考问题时不经意蹙起的秀丽黛眉。   两年的时光,让他慢慢熟悉了裴湘的一举一动,记住了她的各种细微表情和喜好,习惯了生活中多出一个人的状态。   迈克洛夫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但他十分清楚,他喜欢这种细水长流的相伴相处,喜欢多操心一个人的衣食住行,喜欢和她分享自己的所思所虑,不喜欢她在他照拂不到的地方生活,不喜欢刻意保持的距离和划清的界线。   迈克洛夫特想,他该再往前迈出一步的。   专注工作的裴湘没有读心术,自然不知道如今这个坐在凳子上任由她“摆弄”的男人有了新想法。她处理完迈克洛夫特偏白的肤色后,又替他打理了一下发型,然后才后退半步,仔细端详自己的劳动成果。   “很好,迈克·格林先生,现在,你看上去就是一名朝气蓬勃并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律师了!唔,如果你的眼神不是这么老气横秋的话,就更好了。”   迈克洛夫特对着镜子调整自己的表情,对“老气横秋”这个形容表示不满。   在一向自信的政府职员看来,这明明就是从容自若的平和气度,当然,也可以添上“理智”“沉稳”和“不动声色”之类的褒义标签。   虽然心里不服气,但是迈克罗夫特还是稍稍回忆了一下部里面年轻助理的日常表情。模仿着那种年轻人特有的冲劲儿和开朗友善,他努力消除掉易容伪装后的最后一丝不和谐。   “唔,如果你能主动握手并笑着露出一排闪亮洁白的牙齿,说不定能把夏洛克从头骗到尾。”   闻言,迈克洛夫特一边整理袖扣一边走到伶牙俐齿的福尔摩斯夫人面前,低声喊了一句“夫人”。   “嗯?”裴湘疑惑。   男人嘴角带笑,他忽然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一圈。   “我觉得,这样的表现才能完美地欺骗夏洛克。”   迈克洛夫特说话时,并没有松开胳膊,而是把人圈在身前。   裴湘在忽如其来的旋转中懵了一下。   等到重新落地,她仰头和高大的绅士对视,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她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了毫不掩饰的缱绻笑意。   她猜自己此时的耳根应该是微微泛红的,但是却不想输了阵仗,就竭力佯装淡定地问道:   “我们最近提起夏洛克的次数是不是有些多了?”   迈克罗夫特微愣,随即便轻笑出声。   “是我的过失,多莉丝,不该在这种时刻提起其他人的名字的。”   裴湘眨了眨眼,到底没有明知故问是哪种时刻,她可不想在迈克洛夫特面前表现得傻兮兮的。   下午,装扮一新的两人坐上了去布莱顿的火车,夏日晴好,即便目的地那边布满了阴谋和欺骗,但是却影响不了旅途中二人的轻松心情。   当然,这两人放松的方式也不是谈论沿途的风光和近日的天气,而是琢磨新出炉的格林夫妇的相处日常,以及如何诱导莱昂·西多特主动暴露记录册的位置。   等到两人走出火车站,坐上西多特爵士派来接人的双轮马车后,就再也无法从他们的身上找到属于福尔摩斯夫妇的特质了,俨然就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   “你是……露西,快过来,孩子,到我身边来!”   一下马车,裴湘就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翘首以盼的莱昂·西多特,以及他身后的亲朋好友。   显然,这位爵士没有安稳地坐在客厅里等待女儿女婿进来,而是亲自出门迎接。鉴于他的激动情绪和父女重逢的喜悦,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刻跳出来计较礼仪问题,反而全都跟着出来迎接格林夫妇。   听到一位陌生老绅士的高声召唤,即便猜到了他可能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父亲,露西·格林夫人冷清的面孔上并没有露出过于激动的表情。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丈夫,得到对方支持鼓励的眼神后,才上前一步,和陌生的亲人问好。她礼仪周到,举止娴雅,但态度并不热络。   莱昂·西多特已经从律师的口中了解过这个女儿的性格了,知道她继承了她那个养父的清高冷淡脾气,并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热情姑娘。所以,他也没有因为亲生女儿的矜持疏离而失落,反而觉得,这样的露西更加纯粹可信。   这位沉浮在阿谀虚伪交际圈中多年的大画家,其实并不喜欢和自己性格相似的人。因为他太清楚自己这类人是多么的薄情寡义,他可以这样对待别人,却不希望家里的晚辈这样对待他。   观察完自己的女儿,当然,他现在已经有八分肯定这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了。不提那些严谨细致的调查过程,只说露西的长相,就完美地继承了他和第一任妻子的优点,一看就是他西多特家族的后代。   莱昂·西多特爵士把审视的目光放在了女儿的律师丈夫身上。   ——这真是个幸运的小伙子,在露西认亲前就娶了她……   迈克·格林在岳父的打量目光中,尽力掩饰住内心的局促和激动,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紧张失礼。他彬彬有礼地问好,努力笑得大方得体,除了搞错了几个人的名字外,一切都很顺利。   等到大家互相介绍完,又都呼啦啦地返回了西多特爵士的度假别墅内,在奢侈豪华的摄政风格客厅内,宾客们依次落座,进一步打听格林夫妇的近况。   “是的,迈克很支持我继续深造,我们在伦敦郊区的房子里,特意布置了一间画室。”   裴湘语气认真地回答梅森·西多特的问题。   这位年轻人是莱昂·西多特的侄子,今年二十五岁,他一直用一种怀疑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裴湘和迈克罗夫特。   而他的朋友,也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则显得十分沉默寡言,从见面到现在,也就是彼此介绍姓名的时候多说了几句。对了,他还特意观察了裴湘的手指和发色,虽然目光非常隐晦。   裴湘一边应付梅森·西多特的询问,一边打量客厅内的众人。   首先是莱昂·西多特爵士,他今年不到六十岁,脸色红润,目光矍铄,一看就是一位精神健旺的老者,很难想象他在返回英格兰前生过一场大病。   他此时正在和迈克洛夫特说话,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对这个身家地位都很普通的女婿越来越满意了,一开始的嫌弃之情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裴湘忍不住暗笑,心想,就是迈克洛夫特的正牌岳父格拉斯顿伯爵都无法挑剔这位,经常被女婿牵着鼻子走。   这两年,伯爵阁下的政治立场已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格拉斯顿家族和卡罗琳夫人身后的波特兰家族减少了合作,却又在不知不觉中站在了福尔摩斯和裴湘这一边,渐渐拧成了一股隐形的力量。   裴湘眼带笑意地注视了一会儿西多特爵士和迈克洛夫特,而后,她十分自然地偏过目光,和现任西多特夫人——一位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籍女士点头致意。   这位夫人今年三十五岁,给西多特爵士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两个小姑娘此时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姐姐。   越过双胞胎的位置,裴湘和站在壁炉前的一位腼腆青年对视。   这人是阿尔伯特·西多特,是露西·西多特同父同母的兄长,而兄妹二人的母亲,就是西多特爵士早逝的第一任妻子。   当年,那位上校的儿子企图刺杀莱昂·西多特的时候,他的妻子替丈夫承受了凶手的致命攻击,当场身亡。   混乱中,莱昂的两个孩子都吓哭了,长子阿尔伯特被女佣抱在怀中,平安无事,而次女露西却失踪了。等到大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谁也说不清楚那个五岁的小姑娘是怎么丢失的。   那之后,莱昂·西多特安葬了妻子,把儿子交给亲弟弟一家代为照看,他自己则再次离开英格兰,开始了在欧洲大陆各国的旅行。再后来,他在西班牙娶了第二任妻子,又生了一对双胞胎。   观察了一遍西多特家的人,裴湘也没有忽略客厅内的其他客人,他们都是西多特爵士的老朋友了,有一对教授夫妇,一位意大利医生,一位法国画家,还有爵士的两名学生。   西多特爵士十分健谈,他坐在客厅中央,和迈克洛夫特说完话后,就开始和身边的亲人朋友交流。每个人,都能和他说上话,都能感受到他的关心和重视。   他滔滔不绝,喜欢讲述自己在欧洲各国的见闻,从风景名胜到人文古迹,从市井百态到艺术殿堂,他都说得生动有趣,引人入胜。   裴湘暗忖,若不是知道他的过去,只凭第一印象,除了觉得这人太过热情开朗外,竟然找不出其他的缺点。   等到了晚餐的时候,裴湘更是见识到了这位大画家的交际能力,她觉得自己似乎见到了整个布莱顿艺术圈里的人物。   这些社会名流们,不管之前是否认识莱昂·西多特,此时都已经成为了他的朋友,大家都对裴湘和迈克洛夫特表示了欢迎,并由衷地替西多特爵士感到高兴。   莱昂·西多特也频频举起酒杯,向客人们表示感谢,并不时地说一些他和某些大人物的交往趣事,得意地享受着众人的赞叹和惊奇。   等到晚宴结束,裴湘已经从众人的谈话中了解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同时也理解了那位上校之子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到亲手报仇的机会。   因为这位爵士简直就是为了社交生活而存在的人物,他从早到晚都和各种朋友在一起。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会要求雇佣来的拳击手守着房门和窗户,总之,莱昂爵士是绝对不会让自己落单的。   “西多特先生的画室在哪里?这幢度假别墅里面有他的近期作品吗?”   裴湘保持着清冷的才女人设,没有立刻改变称呼。同时,她也不太关心一些世俗琐事,只对莱昂·西多特的绘画事业充满了热情。   “西多特爵士返回英格兰后就不再继续绘画了。他之前就是因为太过于投入,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创作上,才生了一场大病。我听说,好几名医生都建议爵士,暂时修养一段时间,不要继续沉迷艺术创作。”   “原来是这样,”裴湘的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遗憾,“我还以为可以亲眼看到西多特先生工作的样子。”   “格林夫人,我能理解你的遗憾,毕竟,西多特先生是这么有名气的艺术家。”   这时,一直关注裴湘的阿尔伯特·西多特出声道:   “这座度假别墅里有父亲的不少作品,都是他觉得比较满意的,一直带在身边,就在二楼东侧的大收藏室里。明天,我可以带你去参观一下。露西,我想父亲会非常乐意看到你喜欢他的作品的。”   裴湘微笑着看向露西·西多特的亲兄长,友好地点了点头:“谢谢你,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西多特抿了抿唇,他注意到之前和妹妹谈话的女士已经离开了,就近前一步低声说道:   “露西,你别在意梅森的态度,他之前被父亲称赞过有艺术天赋。在没有找到你之前,父亲曾隐约透露过,想让梅森继承他的事业和人脉,但是你出现了,并且非常有才华,梅森他嫉妒你,所以才一直说你是假的。露西,梅森人不坏,只是有些任性。等过一段时间,他自己就能调整过来了,到时候,我让他给你道歉。”   这个解释立刻让裴湘皱紧眉头,清淡的目光里闪过明显的厌烦,显而易见,这位性情简单纯粹的女士十分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   “嫉妒只会蒙蔽他的灵性,让他的才华遭受污染,最后沦为庸碌,这样下去,他的创作水平会越来越下降。阿尔伯特,如果你和梅森堂兄的关系不错的话,就劝劝他吧,多在专业领域花费一些心思,比什么都强。”   阿尔伯特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个失而复得的妹妹会这样强硬。在发现自己似乎把一些事情弄得更加糟糕后,这位年轻人的脸上闪过无措。   这时,话题中的人物梅森·西多特和他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走了过来。   “在说什么,阿尔伯特,我和我的朋友能加入你们兄妹的交谈吗?”   “梅森,福尔摩斯先生,我正在和露西谈论父亲的那间收藏室,打算明天带她进去参观。”   梅森立刻说道:“正好,我的朋友夏洛克也没有参观过伯父的得意收藏呢,不如我们明天一起去收藏室欣赏吧。”   阿尔伯特用目光询问裴湘。   裴湘神色淡淡地点头。   夏洛克·福尔摩斯忽然开口道:“格林夫人,我听梅森说,你在嫁给格林先生之前,一直坚持使用西多特的姓氏。但我发现,你十分尊重并怀念你的养父,怎么没想着更改他的姓?”   “这是我养父的建议,他一直希望我能找到亲人。”   提起往事,裴湘清冷的表情里添加了不少暖意。   虽然她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在场之人都能感受到她对养父的深厚感情。再对比她面对莱昂·西多特时的礼貌疏离,这种差距就尤为明显。   “原来如此。对了,你五岁的时候已经能够记清楚自己的名字了,但是,却没有记清楚莱昂·西多特先生的名字吗?你的养父没有帮你寻找亲人吗?”   “我记不太清具体情况了,好像是没有记清楚莱昂这个发音。嗯,我记得……我养父后来和我谈起过,说他捡到我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等我恢复健康后,他就按照我断断续续的话语尝试着写过信,也在报纸上登过告示,但是都没有什么回应。他猜测,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小的原因,把一些信息记错了。”   “没有找警察吗?”   “找了,据说我当初穿的衣服上有些干涸的血迹,还引起了探长们的注意,但是,他们并没有查到附近发生过可怕的凶杀案,后来就不了了之了。现在看来,大概是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了北面,那时候病得迷迷糊糊的。”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弄,不知是嘲弄这位格林夫人的含糊不清,还是嘲弄当初那些不作为的探长。   总之,他问完了这几个问题后,又恢复成了沉默寡言的状态,再次充当起了旁听者。   阿尔伯特·西多特因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话,对裴湘幼年时的生活起了兴趣,就多问了几句。   裴湘的回答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她有时候会搞混一些东西,记错时间和名字,有时候会回避一些不想提起的话题。   她的这种反应,反而让她的身份变得更加真实可信。毕竟,没有哪个普通人会把自己从五岁到二十岁的成长经历记得一清二楚,没有任何的遗忘混淆。   夏洛克·福尔摩斯耐心听了一会儿后,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他转身走向迈克罗夫特,依旧用闲谈的态度和对方“随意”聊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梅森·西多特找到独自一人低头思索的夏洛克,询问他是否有什么发现。   夏洛克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想法,反而再次询问梅森·西多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西多特爵士女儿早就去世的实情,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欺骗。   “梅森,如果不是还算了解你,我都要以为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你在嫉妒你的堂妹,所以才不相信她是真的。”   梅森连连摇头:“不,夏洛克,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但是、但是,我不能告诉我伯父,我堂妹已经死了,因为可以证明这件事的证据绝对不能拿出来。那样的话,就会让另一个人名誉受损,请原谅我的私心,夏洛克,我有更想保护的人。”   夏洛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实话,他现在不仅对格林夫妇的真实来历感兴趣了,更对梅森·西多特死守的秘密产生了好奇心。   当然,如果这个秘密不曾伤害到其他人的话,他即便再好奇,也不会无礼地刨根问底。但是依照他的观察,梅森竭力隐藏的秘密,绝对不是清白无私的。   他嗅到了罪恶的味道。   “那么,梅森,既然你都起誓了,我自然不能继续逼迫你,所以,咱们两人就得多攒一些耐心,等着格林夫妇露出破绽。”   见夏洛克不再追问,梅森·西多特松了一口气,他掩饰性地笑了笑,随口解释道:   “其实,就是不为了那个不能说的理由,我也不想告诉我伯父有关死亡的坏消息。你知道的,他在国外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虽然现在看着健康,但是医生说,他不能再劳神或者受刺激了。所以,即便是出于对亲人的关心,我也不能告诉一位寻找女儿多年的老父亲,他的孩子早就去世了。我更希望你能戳穿骗子,然后留给我伯父一个美好的希望,就是真正的露西·西多特还幸福地生活在某个角落里,只是没有和亲人相认而已。”   “亲爱的梅森,你这样想,真是既仁慈又周到。”   夏洛克·福尔摩斯挑了挑眉,好似完全相信了梅森·西多特的善意。   吃过夜宵,宾客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告辞离开。等到客厅里只剩下西多特家的人和几名暂住的客人时,莱昂·西多特就露出了疲惫的神色,老爵士和大家道过晚安后,带着三名保镖上楼休息了。   之后,其他人也都纷纷上楼。 第91章   西多特夫人给裴湘和迈克罗夫特准备的卧室是一个套间。   她大概也不清楚这对年轻的夫妻是习惯睡在同一张床上,还是热衷于模仿英格兰贵族的生活习惯,坚持夫妻二人分房分床居住。于是,这位来自西班牙的女主人十分聪明地把选择权交给了客人自己。   裴湘查看了一圈,发现这个套房由两间卧室和一个洗漱更衣的小房间组成,各种物品准备齐全,看上去十分的舒适整洁。   “迈克,咱们怎么住?”   迈克罗夫特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说出心中的最佳方案。   裴湘摇了摇头,推开左手的卧室门:“这间更大一些,我们住这间。另一间的窗户对着花园,白天的风景应该不错,我把画具摆在那里。”   迈克罗夫特松了松领子。   他当然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案。他们两人扮演的是新婚恩爱小夫妻,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再加上妻子刚刚认亲,情绪肯定要有些波动,需要陪伴和安慰。   如果此时规规矩矩地分两个房间住,彼此的枕边没有另一个人的痕迹,就有些说不通了。即便收拾房间的女仆不会起疑,但是,当有心人询问这些细节的时候,女仆肯定会如实说出去的。   “我假设,”迈克罗夫特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低哑,“多莉丝,你察觉到了我的某些想法,但并不反感,同样愿意往前迈一步,所以才这样提议的。”   裴湘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她笑吟吟地看着眸色微微暗沉的男人,故意问道:   “迈克,你这么聪明,肯定可以判断出,我们住在一起是最好的选择。我既然答应了这个调查西多特爵士的任务,自然要做到最好。所以,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选择,迈克,我相信你的绅士操守。”   迈克罗夫特尽量让自己做到不动声色,但不知不觉中加快的语速暴露了他内心的起伏。   “多莉丝,如果你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我们最好不要住在同一个房间。至于其他人的怀疑猜测……我认为,我们有许多手段可以混淆视线并制造假象,只是稍稍麻烦一点而已。”   “所以,亲爱的迈克罗夫特,即便你动心了,即便你有了这么好的理由,只要我没有接受你的感情,你就要拒绝我的提议吗?”   迈克罗夫特静静地注视着巧笑嫣然的年轻姑娘,默认了这种说法。   裴湘上前两步,倾身靠近一脸正直的高大男人:   “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的,我了解你,你可不是这么被动讲规矩的人。你能发誓吗,你现在的表现,不是以退为进,不是故作矜持,而是真正的绅士风度。”   “我不能,亲爱的多莉丝,”男人灰色眼眸浮起淡淡的波动,语气十分坦诚,“但我说出的话总是算数的,如果只为了完成任务,我拒绝和你同床共枕。”   “除非?”   “除非你答应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愿意对我更加亲密一些。”   “唔,就是说,如果我不能给你承诺,就不能睡在你身边?这话听起来有些怪……”   迈克罗夫特眉目端肃沉稳,态度恳切庄重:   “多莉丝,在感情方面,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我的观念都比较严肃保守。一旦……我就不会放你离开了,你要考虑清楚。”   裴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游移,仿佛真的在思考迈克罗夫特的条件,片刻后,她遗憾地笑了笑:   “既然这样,迈克罗夫特,可以请你去右侧的房间休息吗?我更喜欢左侧这间的壁纸花纹。”   这个回答换来一声失落的叹息。   “多莉丝,据我观察,两间卧室的壁纸花纹是一样的。”   “所以?”   “所以,我觉得你最开始的提议挺好的。目前来看,我们要在布莱顿停留不少日子,主要的精力应该放在调查莱昂·西多特上面,确实没有必要在一些细节方面浪费更多的时间。而且,百密终有一疏,每天早上制造假象也挺麻烦的。”   裴湘忍笑,歪着头打量着出尔反尔的男人:   “迈克罗夫特,我得尊重你的严肃保守观念,我不能因为贪图一时的便利,就毁了你的清誉名声。”   面对裴湘充满调侃笑意的目光,一向运筹帷幄的福尔摩斯先生终于忍不住磨了磨牙。   “多莉丝亲爱的,你知道我想听什么的,你就承认一下,让我安心不好吗?”   “可是,迈克罗夫特,从我主动提议共用一间卧室开始,你我就心知肚明一些事了,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的。况且,你也没有郑重其事地向我倾诉过你的心思呀,怎么能要求我给出明确的回应?”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多莉丝。”   裴湘抬手止住了迈克罗夫特的话语:“咱们先洗漱吧,时间不早了。”   说完话,这姑娘就转身离开,动作十分的潇洒利落。   迈克罗夫特有话说不出,半晌,他只能无奈一笑,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己挖坑自己跳。   等到两人轮流洗漱完,迈克洛夫特看着左侧房间紧闭的房门,沉吟片刻,觉得自己还应该自我拯救一下。   于是,他坐在书桌前苦思冥想曾经读过的浪漫诗歌,又把那些动人的情话变成华丽流畅的花体字,认认真真地写在精美的笺纸上。   他涂涂抹抹,勾勾画画,总觉得脑海里的那些优美句子不能够诠释出他的心情。   有些太过平淡,有些过于轻浮,还有些不知所云。他写着写着,便放弃了那些备受称赞的经典篇章,开始书写内心最真实的情感。   时间滴滴答答流逝,迈克罗夫特写满了三页信纸。   他放下笔,捏了捏鼻梁,从头浏览了一遍。   黑色的墨迹都是他想说的话。   可是,写出来,又觉得有些多余。他心里的姑娘,优雅聪明,灵慧通透,不该用这些啰嗦冗长的句子烦扰她的……   ——而且,过长的篇幅会分散阅读者的注意力,不如简单凝练的句子有震撼感和说服力。   裴湘在床上翻了个身,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声音。明明隔着两道门,她却觉得满耳朵都是沙沙写字的悦耳音符,她用被子蒙住半张脸,躲着窗外的月光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动后,那脚步声又远去了。   裴湘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而后悄悄下床,摸着黑走到门边拾起那封被修修改改了许多遍的书信。   她没有点灯,也没有打开信纸,只是把信放在了枕边,随后便带着期待陷入甜美的梦乡。   清晨,裴湘翻了个身,睡意朦胧中伸手摸向床头,当她感受到纸张的触感后,昨晚的记忆便纷纷涌上心头。   她轻轻哼了一声,而后才慢慢张开眼。等到视线渐渐适应了晨光后,便飞快地打开了来自对面房间的信笺。   纸上只有一句话,裴湘心里奇怪,明明那人昨晚写了那么久的。   她凝神细读:   ——我愿意把身边的位置留给你,从今夜,到我们并排躺在坟墓里。   裴湘:“……”   裴湘彻底没有了睡意,她哀叹一声翻了个身,有点儿不想承认这是自己收到的情书。   ——福尔摩斯……   她在床上蹭了蹭,到底又把手中的信凑到眼前重读了一遍,确定这是迈克罗夫特的笔迹。   而且,是非常郑重认真的笔迹。   翻过信纸背面,裴湘在折痕处又发现了一行非常细小的文字。   ——英格兰和你,都是我永远不能无动于衷的珍宝。   当房门被轻轻开启的时候,睡得不算踏实的迈克罗夫特就清醒了,当身侧的床垫微微下压的时候,男人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迈克?”   “嗯?”   “你想好咱们将来葬在哪里了吗?用什么样式的墓碑和棺材?”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家族墓地。用最流行的?”   “原来你真的认真思考过这些事情。”   “我搞砸了什么吗?”   “不,你真的足够深谋远虑。”   迈克罗夫特轻轻嗯了一声,闭着眼睛问道:“那么,你现在已经躺在我身边了吗?”   “还没有,我在等待邀请。”   “福尔摩斯夫人,你喜欢这个房间的壁纸和男人吗?”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动心了。”   于是,迈克罗夫特把他的小姑娘裹在了被子里,让自己的枕边多出一个人。   “再多睡一会儿?早餐要十点钟以后。”   “好,早安。”   “早安,做个好梦。”   九点钟左右,福尔摩斯夫妇双双起床洗漱,等两人穿戴整齐以后,刚好差十分钟十点,于是便离开了卧室,朝着早餐厅走去。   西多特家的早餐很丰盛,是按照十到十二人的宴会规格安排菜单的。   有牛排、牡蛎、虾、培根、鲑鱼、法式蒸蛋和羊肉丸子,还有各种蔬菜浓汤、烤肉派和肉馅馅饼。当然,吃早餐的人数也不少,完全可以把厨房准备的食物消耗干净。   夏洛克·福尔摩斯懒洋洋地吃着俄罗斯鱼子酱和鸡肉馅饼,分心观察着甜甜蜜蜜的格林夫妇,总觉得一晚上不见,这两个冒充者之间的氛围更加让人牙疼了。   他忍不住暗自猜测,这对大胆冒充他人的男女骗子应该是真正的夫妻,他们之间存在分歧冲突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挑拨离间的手段应该是没有什么效果的。   ——既然感情好,就让一个担心另一个,人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总会露出一些破绽的。   吃完早饭,阿尔伯特·西多特按照昨晚的约定,领着裴湘等人去参观莱昂爵士的收藏和作品。   “说是收藏室,但是因为藏品都是绘画作品,所以这里布置成了画廊的模式。露西你看,从这里开始,可以从左侧开始参观,绕过那边的露台和雕塑区,再转回来,就可以欣赏右侧的藏品了。”   一行人跟在阿尔伯特的身后,一边听他讲解介绍,一边观看莱昂·西多特的藏品。   这里面有他自己创作的满意作品,也有他在欧洲大陆旅行时收集到的佳作,总之,确实都是非常好的艺术作品。若是没有背后那些纷乱的阴谋的话,裴湘倒是愿意在这个房间里静心消磨几日时光。   他们正在慢慢观赏,收藏室的大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一行人中,莱昂·西多特爵士被簇拥在中间,他的身旁除了拳击手保镖外,还有几名面容陌生的男士。   “那是?”   “啊,对了,你还不认识父亲身旁的先生们,他们都是艺术品收藏家,打算向父亲购买一些藏品。自从父亲回到英格兰后,他们就想法设法地联系父亲和父亲的律师,我们来布莱顿的第三天,这些人也跟来了,还有一些颜料商和广告商,他们每隔几天就会来拜访一次。”   夏洛克·福尔摩斯观察了一会儿,说道:   “这些人不是给自己或者家族选购藏品的,他们是中介吧,替欧洲的一些大主顾办事,到处收罗有价值的艺术品,然后再卖出去,赚取差价。”   阿尔伯特惊奇地笑了笑:“福尔摩斯先生,您的眼力真是厉害,他们确实都是在替别人办事。哈哈哈,我之前都不清楚这些的,要不是上次在父亲书房碰到其中两位,听到了一些谈话,我还一直以为他们是真正的艺术爱好者呢。”   梅森得意扬眉:“我一直说,我这个朋友是个特别聪明的人。据说在他们的学院里,他和一位姓克劳斯的年轻绅士都十分出名,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为难到他们俩。”   “我当然相信你交朋友的本事,梅森。”阿尔伯特真诚地说道。   “可你却不相信我的告诫,兄弟,”梅森摇了摇头,转头挑衅地看了一眼裴湘,“格林夫人,我听伯父说,你具有杰出的艺术才能和鉴赏水平,不如帮我分析分析这些作品吧。你看,这些艺术品的署名都是一些没名气的画家,但是莱昂伯父说,这些作品很有收藏的价值。你能否指教一二,告诉我这些作品的优缺点。”   在梅森·西多特和裴湘说话之前,她一直表现出一种十分沉迷艺术世界的专注状态,此时也没有立刻接话回答,而是站在一幅风景画前流连忘返。直到梅森又叫了她几声,她才皱着眉头看向对方。   “什么?抱歉,我没注意你在和我说话,请重复一遍。”   梅森深吸一口气,又把之前的话说了一遍。   裴湘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你也学过几年绘画,还上了大学,怎么会连欣赏作品的基本能力都没有?而且,我的感悟是我自己的,告诉你,对你也没有多少好处,毕竟人和人的经历是不同的。当然,你若是一定要听别人讲解的话,你可以问问格林先生。他虽然是个律师,但是也拥有一定的鉴赏才能。”   迈克罗夫特马上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朝着梅森微微颔首:   “鄙人不才,有些浅见,希望不要让你见笑。”   梅森脸色很差,他当然能够自己欣赏艺术作品,刚刚的话不过是试探这个露西·格林的真实水平。   因为在他看来,一个冒充他人的骗子是不可能拥有杰出的艺术天赋的。她若是有这个能力,何必做这些犯罪的勾当。   夏洛克·福尔摩斯其实一直在旁观格林夫妇之间的相处,此时更加确定,若是要找到他们行骗的破绽,必须把这两人分开并逐个击破。   他琢磨了一会儿,把视线落在了笑容和煦的格林先生身上,虽然那位格林夫人表现得更加强势任性,但是夏洛克心里明白,这位年轻的律师先生才是更加难缠的。   当然,夏洛克·福尔摩斯有此推断,并不是只凭借感觉的,他从来不屑于单靠直觉办事,每次做出什么推论,都是经过缜密分析的。   这时,莱昂·西多特领着一群人走了过来,双方互相介绍后,又客气分开,各自欣赏自己感兴趣的作品。   裴湘一边做出专注欣赏的模样,一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刚刚那些人的姓名和身份。   她当然知道,这些往来不列颠岛屿和欧洲大陆的商人们,其实是很好的传达消息的媒介。如果真的存在丑闻记录册的话,这些人就是一个调查突破方向。   ——可是,这么明显的方式,真的会是莱昂·西多特的选择吗?还是说,他频繁接触这些大陆商人,其实就是做给有心人看的?   ——只要他出事了,另一方就会得到记录册。对方得到记录册之后,要把册子中不利于英格兰的内容公布出去,同时,还要提供相对应的证据,让世人相信。这才算是给西多特报了仇。   ——这中间存在很多可能出现变故的环节,以西多特谨慎狡猾的性格,真的会把报仇的指望放在他控制不到的地方吗?甚至,他真的会让自己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吗?   裴湘沉下心思索:   莱昂·西多特认为自己掌握的是一些大人物的私人丑闻,所以,他可以和官方势力讨价还价。   但是,他必然不会忽略一些事实,就是他得提防一些人恼羞成怒不接受威胁,甚至想要私下里干掉他,对此,他就没有什么后手吗?   他衣锦还乡,追名逐利,想要荣耀满身地安享晚年,这驱使他愿意铤而走险,可是,这“险”必然是有限度的,可以让他随时脱身的。   想到这里,裴湘就认同了迈克罗夫特之前的猜测,认为莱昂·西多特所说的,把所谓的丑闻记录册藏在了欧洲大陆某处这个说法,其实就是在掩人耳目。   他想要富贵险中求,心中自有一番狠劲儿,可再看他随时随地带着保镖的惜命程度,就知道这份狠劲儿也是要打折扣的。   他肯定希望把风险降到最小的。   ——怎么降到最小?也许……当有人想要报复他的时候,他能通过求饶和道歉获得生机。   ——如何求饶道歉?自然是老老实实归还他掌握的相关丑闻证据,再送出几份情报用来弥补讨好。   ——假如他有这个打算,那么,所谓的把丑闻记录成册的说法,就不符合利益最大化的初衷了。那些相关的东西必须是散落的,没有规律的,又随时可以让他取用的。   裴湘垂眸深思,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继续推演,记录册是否存在也是一个疑问。毕竟,若是想要更好都保存秘密,还是记在自己的大脑里更加妥当,一旦写出来,就存在泄露的风险。   可是,只凭记忆力的话,很少有人会笃定自己不出错吧?随着时间的流逝,遗忘和混淆是记忆最大的敌人。   “在想什么?”迈克罗夫特走到裴湘身边,和她一起欣赏墙上的作品。   “我记得之前说过,西多特爵士有绝佳的图像记忆能力,这让他在艺术领域如鱼得水。”   迈克罗夫特心领神会,他微微一笑,温声说道:   “是的,非常了不起的天赋。据说,在西多特爵士生病之前,他在画室里废寝忘食地工作了很多天,画了很多作品,但都不太满意。等他好不容易完成了最满意的一幅作品后,还来不及向世人展示,那间画室就被一场大火烧没了。西多特爵士本来就为了他的作品耗尽心神,呕心沥血,这个噩耗,让他彻底病倒了。”   裴湘了然:“于是,需要长时间修养的西多特爵士返回了英格兰。” 第92章   布莱顿的夏风是蔚蓝海洋的赠礼,伴着海鸥的欢歌缓缓吹拂而过,让一切的焦躁烦闷都随风而散,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惬意的慵懒。   裴湘和迈克罗夫特在布满鹅卵石的沙滩上散步,这是他们拜访西多特府邸的第二个清晨。   “夏洛克昨天下午就离开了,据说是回伦敦办事,过几日返回。”   迈克罗夫特帮裴湘整理好帽子上被风吹开的丝带,眉目含笑:   “看来,你估算的三天时间并不太准确,夏洛克没有把格林先生和迈克罗夫特联想到一处。”   裴湘可不愿意服输,而且,她对未来的咨询侦探充满信心:   “迈克,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也许明天一早,夏洛克就会带着惊喜出现了。”   “希望如此,”迈克罗夫特假装真诚地点了点头,“可是,我对自己的表现同样充满了信心,多莉丝,你是不是有些偏心夏洛克?”   “这是显而易见的,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因为在过去的两年里,夏洛克已经是克劳斯最真诚、最志趣相投的好朋友了。”   这个话题显然让迈克罗夫特兴致不高,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   “多莉丝,咱们都猜测,莱昂·西多特并没有在国外留下什么记录册子,而是把一些重要的信息牢牢记在了脑子里,又带着可以证明丑闻的把柄回到了英格兰。那么,为了证明咱们俩的猜测,是不是要做些什么,让狡猾的西多特爵士暴露出来?”   裴湘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或者说,她喜欢纵容迈克罗夫特的“小心眼”,便顺着他的新话题讨论起来。   “昨天欣赏那些收藏的时候,我就在想,西多特在欧洲大陆上游荡了那么多年,不可能把他知道的每一件事都回忆得一清二楚,肯定要通过某种形式记录下来,作为一种提示。比如,假如有一桩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丑闻,至今仍然会带来不好的影响,西多特要想通过这桩丑闻成功威胁当事人,他就得一直记得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迈克罗夫特和裴湘的思路很一致,于是,他接着说道:   “嗯,时间、地点、起因,还有参与的人员,说过的话,以及他掌握的证据是如何切中要害的。在整个来龙去脉中,可能会涉及到很细碎的东西,一旦记错了或者弄混了,就会让他的威胁大打折扣。如果只有一件事的话,确实非常容易被牢牢记住。但是,他每天都身处在奢华喧闹的风流圈子里,见过太多的荒唐事,又很贪心,想把许多把柄捏在手里。所以,他得找到一种方法,作为辅助手段,帮他准确无误地掌握住一切。”   裴湘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迈克,我知道你有绝佳的记忆力,你能做到不通过任何文字记录或者辅助手段,记住许多久远的细节吗?”   迈克罗夫特没怎么迟疑,微微颔首:“只要是我觉得有意义的,都可以记得一清二楚。”   裴湘羡慕地叹了一口气,随后继续分析普通人的做法:   “西多特可能用文字的方式记录过,但是,那样的方式不是很保靠,因为随时可能丢失,或者被一些人找到并销毁,那样的话,他就失去了财富来源和保命符,半生的‘心血’就毁于一旦了。如果我是西多特,肯定会想方设法找一个更加完美的保密手段。”   “你可不是西多特,亲爱的。”迈克洛夫特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裴湘笑着碰了碰他的手指,继续说道:   “之前你和我说,西多特在返回英格兰之前,曾经没日没夜地作画,然后,在大家没有看到他的作品之前,让一场无情的大火烧毁了他那段时间的作品。我就大概猜到了,西多特应该是仗着自己有绝佳的图形记忆天赋,把文字记录的事件全都画了出来,然后记在了脑海中。当他确认自己不会忘记后,就把那些文字记录连同图画一起烧毁了。”   “是的,我也有此猜测。”迈克洛夫特点了点头,因为身边人的亲昵小动作而眉目舒展。   “多莉丝,从接受这个任务开始,我就在琢磨西多特此人的经历和性格,得出了和你一样的推理结论。我想,他生的那场大病,大概就是因为强行记住太多的东西,一时之间耗尽了心力,才病倒的。”   裴湘深吸了一口气:“那么,现在就绕回了你最开始提出的问题,就是咱们要想办法证明,你我的推论是正确的。只要确定了西多特并没有把文字记录留在欧洲大陆上,同时,那些实物证据又被他藏在身边,那他就没有威胁了。”   迈克罗夫特微微一笑,语气肯定:“多莉丝,你有办法了。”   “我猜,你也有办法了,要不然也不会让我参与进来,你的那些属下,在易容和扮演方面确实还欠一些火候。”   “不,亲爱的,请你参与进来,不仅是需要你的易容手段和演技,我更需要你的推理结论作为佐证。你看,我之前猜测的那些东西,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全都告诉你,其实就是想通过你的思考过程,再次验证我的想法,这是一种十分保靠的验证手段。”   裴湘摇了摇头,语气颇为无奈:“你有这个时间,还不如亲自检验证实一番,我想,如果你乐意行动起来,早就能够让事情完美解决了。”   迈克罗夫特露出一个苦恼的表情,他坦白道:   “多莉丝,行动不是我的强项,我喜欢坐在屋子里听取报告,然后分析出结论,再做出指导。如果让我跑前跑后,和各种人打交道,就像现在的夏洛克一样。嗯,额外提一句,我猜我的兄弟并没有返回伦敦,而是混在布莱顿的某个酒馆里寻找那位上校的儿子。做这些事情,我会感觉很麻烦,那样的话,我宁可让其他人认为,我的想法是荒诞的。”   裴湘直言不讳:“迈克罗夫特,我不得不说,你太过于傲慢了。”   迈克罗夫特并没有把这个评价当做指责,反而,他因为裴湘看清了他的本质而感到有些高兴。   “人都有些缺点,我一直在竭力克服。你看,每当事情牵涉过大的时候,我也不会完全的无动于衷。就像这次,我做出这个分析之后,某些大人物并不太相信我的推断,他们执意要弄清楚莱昂·西多特的全部底牌。”   “你没有尝试说服他们?”裴湘拧眉。   “说服不了的,他们都是爱惜羽毛的杰出人士,容不得名声上有任何污点。”   说这话时,迈克罗夫特的声音里含着明显的嘲弄:   “其实,要我说,比起那个军事基地的位置泄露问题,他们更关注莱昂·西多特掌握的丑闻内容,谁知道自己在不在那份神秘的记录册上呢?”   “我倒觉得,嗯,亲爱的,你有些看热闹的坏心眼儿,不过,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来布莱顿了。”   “多莉丝,替我保留一点儿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吧。”   迈克罗夫特轻笑摇头,语气无奈:“如果只是私人性质的丑闻的话,我就不会多费这份心思了,让他们自己试探就好。但不幸的是,这个西多特阴差阳错地获取了一个军事机密,我就不得不多费力了。”   裴湘扑哧一笑,她忍不住打趣身边的男人:   “这可真是难为你了,亲爱的迈克洛夫特,为了挚爱的英格兰,你着实牺牲良多。感受到了吗?布莱顿的海风大概会因为吹拂到了你的头发而感到自豪。因为在此之前,除了伦敦等几个为数不多的地方,不列颠岛上的其他角落可没有这份荣幸。”   “多莉丝,你这次可猜错我的心思了,”迈克罗夫特故作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却十分温柔,“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感到为难了,我甚至希望把办公地点从伦敦挪到布莱顿,因为在这里,我得到了很珍贵的情谊。”   裴湘觉得这话有点儿可爱,笑得眉眼弯弯。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捡了几颗漂亮的鹅卵石和贝壳,之后才原路返回。   “迈克罗夫特,一直忘了问你,那位上校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原名是奥利弗·辛克莱,至于他现在叫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关于他藏身的地方,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有过一些报告,不过下面的人有些蠢,几次围捕都让人跑了,时间越久,抓到人的机会就越小。”   “那夏洛克……”   “我让人跟着他呢,不会有危险的。放心吧多莉丝,他随身带着枪。”   裴湘挑眉:“你很肯定夏洛克可以找到人?”   迈克罗夫特毫不掩饰他对自家兄弟的认可:   “多莉丝,从行动能力上来看,夏洛克从小就显露出了他的与众不同。他有出色的头脑,还愿意亲自证实一些事情,不嫌麻烦不嫌疲惫,成功于他,就显得轻而易举了。”   就在福尔摩斯夫妇一边聊着天,一边欣赏晨风中的大海的时候,夏洛克·福尔摩斯终于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发现了那位通缉犯的藏身地点。   其实,夏洛克刚抵达布莱顿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西多特家的种种不寻常。他打听过莱昂·西多特时刻需要保护的缘由,并听到了一个曲折的故事。   据西多特爵士和他的亲朋好友透露,莱昂·西多特年轻的时候陷入了一桩不太妥当的恋情里,为此,他伤透了心甚至远走他乡。但也因此给自己惹来了麻烦。   那姑娘的兄长认为是西多特爵士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又嫉妒父亲生前对西多特爵士的器重,所以发誓要亲手杀死西多特爵士报仇雪恨。   他们告诉夏洛克,西多特爵士的第一任妻子就是因此被误杀的,还导致了西多特爵士的小女儿露西失踪。   总之,西多特爵士的仇人是个穷凶极恶之徒,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杀害爵士的念头,听起来,对方似乎已经疯魔了,甚至陷入了可怕的幻想里。   “那个罪犯气死了亲生父亲,自己身上也背负着极大的罪名,但是却不愿意认清现实。他把心里的怨恨完全转移到了无辜的西多特爵士身上,多年来,他的存在就像太阳下面的阴影,一直尾随这爵士,同时,也给西多特家带来了很多困扰。”   夏洛克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报以怀疑的态度,所以,在等待格林夫妇到来的两天里,他已经在想方设法调查当年的案情了。   等到格林夫妇出现在布莱顿后,夏洛克发现,只凭日常观察和言语试探,他很难抓住骗子夫妇的破绽,便干脆决定换一个思路,从陈年旧事中寻找线索。   于是,他把调查目标锁定在了那名藏身在暗处的通缉犯身上。   当夏洛克·福尔摩斯集中精力做一件事的时候,必定会很快就取得进展的。   “奥利弗·辛克莱,晚上好!”   瘦高的年轻人从阴影里踱步出来,在通缉犯奥利弗·辛克莱骇然惊怔的目光里,低声和对方打招呼。   奥利弗·辛克莱十分机警,几乎在闯入者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就冲到了窗口,准备逃跑。   “如果你想继续和莱昂·西多特僵持的话,就逃跑吧!辛克莱先生,之后,你就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功成名就,儿孙绕膝,最后安详地过完一生。而你,以及你的家人,却要一直蒙冤受辱,被世人诋毁。”   这样无情而绝望的描述拦住了奥利弗的逃窜动作,但是他依旧警惕,随时准备对这个不速之客发起攻击。   “你是谁?你知道当年的真相?”   “是的,是的,辛克莱先生,我知道辛克莱家族遭受的委屈,也愿意帮你证明一些事情,咱们能好好谈一谈吗?”   月光照耀的窗前,奥利弗·辛克莱的嘴唇微微颤抖,一双深褐色的凹陷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紧紧盯着夏洛克·福尔摩斯,语气急促而狠戾: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西多特那个老杂碎派来的?怎么,他终于忍耐不住了,害怕了?愿意用这些话哄骗我,让我放松警惕?呵,他给你多少钱?让你做这种出卖灵魂的卑劣勾当?”   夏洛克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任何主动攻击的打算。   “辛克莱先生,如果我是莱昂·西多特派来的人,根本不会和你说这么多话,我会带着枪,直接射击。我相信,这世上若是有个人希望你立刻死去,绝对是那位大画家。他不仅怕你杀死他,也怕你把当年的事情说出去。所以,辛克莱先生,若是他或者他的心腹发现了你的藏身所在,你早就被杀死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你有机会偷偷掏出左轮·枪。”   奥利弗·辛克莱摸枪的动作一顿,眼中的怀疑倒是散去了不少……   半个小时之后,夏洛克和辛克莱坐在了同一张桌子的两侧,开始试探着说起话来。   “辛克莱先生,我想,你该知道,莱昂·西多特最近遇到了一件大喜事,就是找到了他的女儿。”   辛克莱嗤笑一声,笑声嘶哑而沧桑,充满冰凉的讥讽,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极淡的愧疚。   “上帝总是眷顾那个虚伪的老杂碎,不过,那姑娘能健康长大,倒是一件不错的事情。我虽然是个混蛋,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向妇孺无辜者下手,当年的事,是我的错,等我亲自杀死西多特后,就去认罪。”   夏洛克目光微闪,顺着辛克莱的话说道:   “是的,若不是知道当年的事情是一场误杀,我也不会对你这么客气。我会觉得,只要和你多说一句话,对你多露出一点怜悯,都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奥利弗·辛克莱的表情稍微松缓了一些。   夏洛克继续说明来意:   “我和梅森·西多特认识,他一直坚信如今的露西·格林夫人是假冒的,希望我能戳穿那个女骗子。但是,经过与西多特家的人接触,我发现了更多的谜团,也听说了之前的一些隐情。   “辛克莱先生,你大概也看出来了,我的天性中有些不可遏制的好奇心,一点发现了让我怀疑的东西,特别是……这些东西牵涉到了不少人的名誉和性命,我就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所以,我通过一些人脉,调查了当年的事情,想方设法打听到了你父亲辛克莱上校的身份。”   听到夏洛克提起辛克莱上校,奥利弗·辛克莱的眼睛里闪过明显的悔意。他的大半张脸都藏在浓密的络腮胡子里,但是夏洛克依旧能够看出,这个男人脸正在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那是一种极致的悲哀。   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让夏洛克·福尔摩斯的锐利目光稍稍缓和。   “福尔摩斯先生,你打听到了当年的案件详情了?”   “是的,据案卷上的记载,你偷了军事工程研究所的计划书又卖给了间谍,让国家蒙受损失。事情暴露后,他们找到了你,并且证据确凿。半生浴血奋战的辛克莱上校因为承受不住这个噩耗,当场猝死。”   这段叙述让奥利弗·辛克莱当即跳了起来,他悲愤怒吼:   “那是假的!那是诬陷!诬陷!是西多特那个可耻的懦夫骗子在陷害我,他恨父亲,恨我们家,他是一头彻头彻尾的豺狼!他是毒蛇!”   夏洛克立刻换了一种更加平和舒缓的语气,温声细语地安慰情绪激动的奥利弗·辛克莱,并请他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   在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刻意引导下,奥利弗·辛克莱吐露出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讲到最后,这个痛苦的男人哀声说道: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陷害我们家的人是莱昂·西多特,只是觉得、觉得不能就那么被抓起来判刑,所以我就逃跑了。等风声小了一些后,我越想越感到不对劲儿,就开始调查真正的罪魁祸首。   “呵,其实根本不用具体调查什么,因为可以怀疑的人选实在是太少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后来还发现了一些有用的线索,都证明了我的无辜和西多特的嫌疑。但是,我那时候已经不信任调查部门了,我特别想亲自报仇……之前……就一直没有给自己喊冤辩解。”   “之前?”   夏洛克·福尔摩斯敏锐地抓住了一个疑点,他目光灼灼: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通过某些途径说出了当年的冤情,就在最近?”   “是的,我尝试过了。”奥利弗·辛克莱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发现,西多特似乎想要故技重施,用自己掌握的一些大人物丑闻换取荣誉和利益。你知道的,我这些年几乎没有别的人生目标了,就是盯着西多特的一举一动,说不定,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所以,他一有这样卑劣的举动,就被我猜到了。”   夏洛克匆匆点头,无声催促奥利弗·辛克莱继续讲下去。   “我感到十分的愤慨,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不能再让西多特用这种手段骗人了。于是,我暂时放下亲自报仇的想法,给我父亲认识的老战友或者他们的后人写了信。”   “他们都是谁?”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脸严肃。   奥利弗·辛克莱犹豫了一下,报出了几位体面绅士的姓氏。   夏洛克的思绪飞快转动,立刻开始在脑海中勾勒人际关系图。   奥利弗·辛克莱不知夏洛克在想些什么,他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告诉他们当年的真相。可惜,大概是时间太过久远了,或者他们根本不相信我这个逆子,我等了许久,依旧没有看到西多特受到惩罚,一点都没有。他甚至还找到了失踪的女儿……”   说到最后,奥利弗·辛克莱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了,他咬牙切齿地诉说着心中的不甘。   “呵,果然,我最开始的想法是对的,靠谁都不如靠我自己,我必须亲自报仇雪恨,替我父亲,替我妹妹,替辛克莱家族复仇!”   充满仇恨的通缉犯陷入了痛苦的情绪中,旁听者夏洛克·福尔摩斯则终于理清了几个姓氏背后的人脉关系。   年龄、出身、军功、党派、职务……即便一些人已经退了下来,回到乡下颐养天年,但是他们的后辈子侄依旧活跃在伦敦社交圈。   ——这些人中,倘若有一两位愿意替辛克莱家翻案,那么,他们愿意借助并信任的调查渠道……   ——私人丑闻,贩卖军事机密,把柄威胁?   ——找了很多年却音讯全无,最近又忽然冒出来的格林夫妇……   在某一瞬间,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年轻面孔上浮现出了异常丰富的表情变化。   “辛克莱先生,你大概应该再多点儿耐心,”他喃喃自语,似笑非笑,“毕竟对于一些人来说,动一动也挺不容易的。这可真是……一个让人觉得有趣的大发现!” 第93章   夏洛克·福尔摩斯在第四天上午返回西多特府邸,他走进早餐厅的时候,一抬眼就瞥到格林夫妇温柔交错的目光。   他脚步一顿,选了个稍远的位置坐下,顺便捡起一张报纸低头阅读。   裴湘把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重点观察了他的外套褶皱和靴子上的泥痕,而后朝着迈克罗夫特扬了扬眉,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   迈克罗夫特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盘子里的食物,心里有些嫌弃那位奥利弗·辛克莱的藏身技巧。明明可以更加隐蔽一点的,只要拖延到今天早上,他和福尔摩斯夫人的赌局就算是平手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轻声咳嗽了一下,打断了年轻夫妻之间的无声交流。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放下报纸开始吃东西。   裴湘笑吟吟地主动寒暄:“福尔摩斯先生,我听梅森说,你临时返回伦敦处理一些紧急事务,那边的天气怎么样?没耽误你出行吧?”   夏洛克慢慢咽下口中的食物,又喝了一口温水,而后才看着裴湘说道:   “承蒙关心,格林夫人。此次出行一切都好,对于多变的天气,我猜大部分英格兰人都已经习惯了,实在算不上什么麻烦。”   闻言,迈克罗夫特真诚感慨:“这就好,你是我们在布莱顿认识的新朋友,大家相处愉快,你若是遇到了麻烦,我们同样会感到心烦意乱的。”   这话让夏洛克露出了一个弧度完美的假笑,他继续低头吃东西,暂时不想和这对“虚情假意”的夫妇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静默,但也不显得尴尬。在场的三人都是聪明人,有一肚子的弯弯绕绕可以独自琢磨,所以,这份安静中倒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意味。更不用说,三人中的两人还拥有着一份无形的默契,偶尔目光触碰,就会露出会心的浅笑。   夏洛克·第三人·福尔摩斯面无表情地戳了一下盘子里的虾球……   这时,阿尔伯特·西多特匆匆走进早餐厅,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   “诸位早安!哦,露西,迈克,你们都在这里,太好了,一会儿吃完早点,可以请你们去一趟父亲的书房吗?他有些事想要和我们商谈。”   “知道是什么事吗,阿尔伯特?”裴湘好奇询问。   “我也不太清楚。听管家说,昨天黄昏的时候,父亲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他看完信后,神情变得非常凝重,连晚饭都没有吃就上楼了。今早起来后,就让我请你俩去书房一趟。”   夏洛克迅速扫了一眼迈克罗夫特。   他十分肯定,西多特府上此时发生的任何不寻常事件都和对方有关,毕竟他哥不喜欢浪费时间,为了尽快达到目的,总是会在暗地里搅风搅雨。   他在心里嘀咕迈克罗夫特,却故意忘了自己也有诸多计划,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实施。   夏洛克遗憾地想着,如今提前出现了异常情况,说不定就没有他插手的机会了。   “只有我和迈克吗?”   “还有梅森和我,露西。”   “好的,我知道了,吃完早餐后,我们就上去找西多特先生。”   等到四位年轻人在书房内分别坐好后,西多特爵士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才缓缓说道:   “你们应该都听说过一些关于我的往事,露西,阿尔伯特,我一直对你们母亲的死感到愧疚。如果说,在那之前,我对奥利弗·辛克莱尚保留几分同情的话,那么,在我的安娜意外身亡、我的女儿突然失踪后,我对那个疯子就只有反感和憎恶了。   “这些年,我一直希望警探们能够把那个杀人凶手抓捕归案,让他得到应有的审判。但是非常可惜,那个人疯狂狠毒,同样十分精明谨慎,他一直能够顺利躲避正义的追捕。孩子们,我渐渐老了,半年前还生了一场大病,我现在十分害怕一件事,就是在我离开人世之前,不能看到仇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听到西多特爵士提起早逝的安娜夫人,阿尔伯特脸色灰暗:   “父亲,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追悔过去也无济于事。咱们现在只能虔诚祈祷,希望仁慈的上帝让罪人早日得到惩罚,不再伤害更多的无辜之人。你、你也不要多想了,恶人总会得到惩罚的。”   “你是个正直善良的孩子,阿尔伯特。”   西多特爵士温和地看了长子一眼,转头询问裴湘:   “露西,若是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可以亲手杀死奥利弗·辛克莱,你觉得我们应不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裴湘皱了皱眉头:“他害死了……安娜夫人,自然该血债血偿。可是,我不太赞同私自复仇行动。当然,若是有一个绝佳机会的话,我也不会随意放弃。西多特先生,你突然把我们叫到书房谈论此事,是得到什么重要消息了吗?”   莱昂·西多特点了点头。   阿尔伯特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紧紧盯着书桌后的西多特爵士。   梅森拽了他一下:“阿尔伯特,你别太激动,先听伯父把话说完。”   莱昂·西多特用眼神示意儿子不要急躁。   等到阿尔伯特重新坐好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昨天傍晚,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仇人的亲笔书信,不,不能说是书信,说是一封充满威胁意味的决斗书也不为过。那个人是真的疯了,他把辛克莱家的惨事都归咎到我的头上,他在信里诅咒我,声称我若是不答应和他决斗的话,他就再也不顾忌什么道义情理了,要让自己的刀子沾满西多特族人的鲜血。”   这话让书房内的众人脸色大变,尤其是梅森,眼中的愤恨恐慌简直要溢出来了,他耸拉着眉毛,忽而抬头瞪向裴湘和迈克罗夫特,满脸质疑:   “那个疯子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怎么忽然会给伯父送来决斗书?是不是和你们这两个冒牌货有关?你们和那个辛克莱是一伙儿的?”   裴湘冷冷地挑眉,并不搭理梅森的质问。   迈克罗夫特微微侧身,挡住了梅森愤恨的视线,语气温和地询问莱昂·西多特:   “爵士,辛克莱到底在信里说了些什么?我们能看一看那封信的内容吗?”   莱昂遗憾地摇了摇头:“那封信让我不小心毁了,我看到里面的内容后,非常气愤吃惊,一不小心就打翻了茶壶,信件泡在了茶水里,上面的墨迹全都化开了。”   “原来是这样,”迈克罗夫特露出理解的表情,“您确实应该气愤,这样的人竟然还想发动决斗,真是莫名其妙,而且太野蛮了。不过,要我说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他既然提出决斗,到了那一天必然会现身的,我们不如通知附近的警探先生们,请他们提前埋伏,到时候把辛克莱一举抓获。”   这个提议得到了阿尔伯特和裴湘的赞同,梅森虽然没有出声,但是脸色微缓。   不料,莱昂·西多特却没有立刻同意,他叹息着摇头,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   裴湘淡淡地瞥了一眼西多特爵士装腔作势的样子,心想,不知这人会编出什么花样借口来。   莱昂·西多特收到的匿名决斗信是她和迈克罗夫特伪造的。   里面的内容大概就是:奥利弗·辛克莱已经掌握了一些明确的线索,可以证明自己的无辜和莱昂·西多特的罪行。但他和西多特纠缠多年,怨恨极深,不想把审判西多特的权力交给一些不认识的人。他要西多特血债血偿。所以,他要求西多特答应一对一的生死决斗,如果西多特贪生怕死无视他的战书,那么,他就会把那些线索公布出去,让西多特身败名裂。   在那封伪造信里,“奥利弗·辛克莱”列举出的线索都是真正存在的,也确实能够帮他翻案。但是,那些有力的证据却不是真正的辛克莱能够掌握的,而是迈克罗夫特的属下后来调查出来的。   当然,线索证据的具体来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证据的存在让西多特爵士彻底慌了神。他之前只是防备辛克莱的刺杀,如今却要想办法堵住他的嘴,不让他把当年的真相嚷嚷出去。   这也是他看完威胁信件后愁眉不展的主要原因。   ——决斗是一定要去的,不能放任辛克莱把证据交出去。   ——但是,不能让警员参与进来。一旦让辛克莱发现我使诈,他一定会在审讯的时候把我供出去的。   ——绝对不能再给他说出真相的机会!   此时面对家中四个成年晚辈,西多特爵士当然不能说出威胁信里面的真实内容,便只能含糊其辞地转述了一遍决斗的事情,并表现出一副非常心动的样子。   “我知道,联系警探们提前埋伏起来,然后把奥利弗·辛克莱抓捕归案是最明智的做法。可是,原谅我的任性吧,我只要一回想起安娜惨死在我怀中的场景,浑身就冰冷异常。不仅是那个疯子渴望亲自报仇雪恨,我也想要给安娜报仇,亲手报仇!”   “伯父,你不能这么做,”梅森一听这话,连忙阻止,“你刚刚生了一场大病,身体虚弱。而那个辛克莱如同一只阴沟里的老鼠,想必没少做坏事。你们若是一对一的决斗,你肯定要吃亏的,我想,那不是天上的安娜夫人乐意看到的。”   阿尔伯特也连连点头,企图劝住西多特爵士:   “父亲,你别冲动,母亲当初能舍命救你,肯定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她不会愿意看到你为了她遭受生命危险的。那个辛克莱,完全不值得让一位杰出温和的绅士赌上宝贵的生命。”   裴湘和迈克罗夫特没有出声,但是两人紧皱的眉头都表明了,他们也不赞同西多特爵士的冒险打算。   面对晚辈的阻拦,莱昂·西多特挣扎半晌,甚至拿出安娜夫人的小像频频叹息。   半晌,他固执地摇了摇头,微红着眼眶解释道:   “我和辛克莱之间的恩怨,哎,不是通过一场审判就可以彻底了断的。有些往事……你们并不清楚,说实话,在安娜去世之前,我对辛克莱是有着几分愧疚的,因为他妹妹的早逝,确实和我有些关系。”   说到这里,莱昂·西多特犹豫了一下,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在场之人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坚持,就是无论如何,他都想亲自出马和仇人算清旧账,不想用事先埋伏这样的手段抓捕对方。   “我是一名绅士,我若是承诺了一件事,哪怕是对我的敌人,我也不会撒谎欺骗。所以,一旦我答应了这场决斗,就一定要进行到底。”   面对这样固执着想要去送命的“正直”长辈,书房内的四人自然要绞尽脑汁劝阻。   但是,阿尔伯特和裴湘一开口,就被西多特爵士打断了,他说,这是他打算为妻子做的事,儿女们没有立场阻止他。   迈克罗夫特此时更不好开口。   这时,一向有些灵活心思的梅森忽然说道:   “伯父,你光明磊落,但你的仇人却不一定愿意这样对待你。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辛克莱早就疯了,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卑鄙的事。伯父,我不反对一场绅士间的公平决斗,但是,我担心对方利用你的这份磊落守信,联合其他人陷害你。”   这番猜测似乎有些道理,反正,当梅森说出这理由后,莱昂·西多特紧抿的嘴角微微松缓,眼中也露出了迟疑。   梅森眼睛一亮,十分高兴自己的劝说奏效了,便再接再厉地说道:   “伯父,你还记得吗?我之前和你说过,我邀请的那个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很有几分手段,他能把一个人打扮成另一个人,做到以假乱真。当然,他在拆穿一些人的伪装方面,也是颇有心得的。”   西多特爵士迟疑点头:“是的,我一直记得你说过的那些话,福尔摩斯先生具有那样罕见的才能,确实十分难得。”   梅森得意扬眉:“伯父,我有个主意,既然咱们怕辛克莱耍诈,不如提前做一些准备。我想,你不如请福尔摩斯先生帮个忙,把一个年轻勇武的年轻人假扮成你的样子,代替你去赴约。”   “不行,这和提前通知警探有什么区别?梅森,我不想在决斗中耍诈。”   “不不,伯父,你听我说完。”梅森摇头。   “我的计划是,让假扮你的人去见辛克莱,看看他是否使诈,若是证明他还算诚实,你再出现也不迟。而且,伯父,咱们真的没有必要把命赌上去。你只是在意你和辛克莱之间的恩怨,但说实话,安娜夫人也许更希望看到那个疯子得到法律的审判,她并不喜欢你的报仇方式。恕我直言,伯父,你不能为了自己的心情和对辛克莱小姐的愧疚,就无视安娜夫人的意愿。”   这话再次动摇了西多特爵士眉目间的“凛然”,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阿尔伯特连忙趁热打铁:“父亲,不如这样吧,我们找人假扮成你的模样,把那个辛克莱引出来,当然,警探也要提前通知。父亲,你想过没有,若是你输了决斗,不仅让我们这些亲人承受悲伤,其实也是在纵容辛克莱继续犯罪。你若是放跑了那样的疯子,未来肯定会有更多人遇害的。”   西多特爵士仿佛深受打击,他颓然地捂着额头。   “这么说,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既然如此,就别找什么人假扮成我了,我亲自去见辛克莱,然后让保镖们守在外面。至于最后结果如何,肯定不会让他逃脱的。阿尔伯特,别通知警员,说实话,他们这么多年都没有捉住辛克莱,我有些不信任他们了,我怕走漏风声。”   阿尔伯特和梅森听到西多特爵士愿意退让,都表情一松。   他们觉得受到了某种鼓励,马上又开始竭力劝说莱昂·西多特,希望他不要承担太多的风险,而是要让更加年轻强壮的人代替他。   裴湘冷眼旁观莱昂·西多特的表演,看他一步一步引导梅森和阿尔伯特说出他希望听到的话。   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劝解,莱昂·西多特既摆脱了贪生怕死的懦弱形象,又给自己使用替身找到了理由。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主动说什么,办法都是梅森和阿尔伯特想出来的。   争论持续了片刻,最后,莱昂·西多特“不得不”妥协。   他同意了侄子梅森的提议,让另一个人假扮成他的样子去见辛克莱,引出对方并确定对方单独一人后,他再出现。   他会和辛克莱把这些年的恩怨说明白。然后,再让藏在四周的保镖们捉住辛克莱,并把这个潜逃多年的通缉犯押送到警局。   谈妥了初步计划,梅森便让管家去请夏洛克·福尔摩斯。   夏洛克来得很快,当他听完梅森·西多特的请求后,露出了一个十分友善的笑容:   “这是正义的事,我当然要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只是,你们想好了吗,谁来假扮西多特爵士?”   鉴于这是西多特家族的私密事,并不适合让更多的人知晓,再加上假扮之人要承担一部分风险,所以,最好的人选就是书房内的年轻绅士们或者保镖。   又因为保镖们还要担负起最终捉住辛克莱的责任,大家就倾向于从阿尔伯特、梅森和迈克罗夫特三人中选出一人。   阿尔伯特首先说道:“让我去,他是我的杀母仇人,又时刻威胁着我父亲的性命,这是我的责任!”   刚刚说得最多的梅森·西多特没有出声。   夏洛克·福尔摩斯环视一周,然后用一种十分真诚恳切的语气建议到:   “说实话,我觉得格林先生是最合适的假扮人选,阿尔伯特的身高还是矮了一些,肩膀也没有西多特爵士宽。”   迈克罗夫特表情不变,从夏洛克进屋开始,他就知道对方要搞事。   他已经做好了被夏洛克指使折腾的准备了,一旁的裴湘却突然开口道:   “我不同意。”   屋内男人们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裴湘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清高表情,说话方式直来直去:   “我不同意让迈克去直面危险,我不放心。”   梅森立刻讥讽道:“那你就放心你的哥哥和父亲承受风险?果然,在关键时刻露馅了吧?哈,我就说你是假冒的,你当然更关心你的同伙。”   裴湘干脆回击:“这和真假无关,纯粹是亲疏远近的问题。比起刚认识没几天的亲人,我认为和我一起长大的丈夫更加重要。还有,若说身高和肩宽,梅森·西多特的身材更接近西多特爵士。福尔摩斯先生,你不能因为是梅森的朋友,就故意偏袒他,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迈克要更加强壮一些。”   这话直接怼得梅森无法开口,因为裴湘说得都是大实话。   虽然不太好听,但反而让人觉得,这确实是她能够说出来的心里话。   阿尔伯特和莱昂爵士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尴尬,他们也意识到,让刚认识几天的迈克·格林为西多特家冒险,确实有些突兀。   莱昂·西多特内心失望,有些事一旦被挑明了,就真的不能含糊过去了。   “我去吧,我早就说了,这是我的事情,我不能让别人替我承担风险。”阿尔伯特连忙说道。   莱昂·西多特瞧了一眼梅森·西多特,而后慢慢垂下眼帘,没有马上开口。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对着书房内的年轻人摆了摆手:   “大家先离开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晚餐前,我会给诸位一个答复的。福尔摩斯先生,谢谢你愿意出手帮忙,我莱昂·西多特铭记在心。”   夏洛克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裴湘和迈克罗夫特的身上。   他哥现在笑得像个傻子,实在有些丢脸,倒是他身边的这个女人,这眼神儿也太凶太熟悉了,就跟克劳斯在酒馆里打架时一样。 第94章   离开西多特爵士的书房后,不等夏洛克·福尔摩斯试探裴湘,裴湘就抢先一步开口诘问梅森·西多特,并指责他心胸狭隘、小肚鸡肠。   她冷笑着嘲讽梅森,说他竟然在西多特爵士面临危险的紧要关头,还不忘和朋友联手算计无辜之人,实在称不上是一位体面正直的绅士。   面对这样的冷嘲热讽,梅森·西多特自然要反唇相讥,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就在走廊里争吵了起来。   阿尔伯特急得不行,他两面劝说,却没起多大的作用。   最后,还是迈克罗夫特上前一步,三言两语安抚住了暴躁异常的妻子。   他笑着感慨,梅森一定是对他们夫妇二人存在误会,才表现得不太友好。当一个人用怀疑的目光去观察另一个人的时候,总会觉得对方的每一个举动都非常可疑,心中的芥蒂也会越来越多。   所以,为了亲戚间往后的和谐相处,他建议和梅森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当然,梅森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也可以在场。   夏洛克·福尔摩斯冷眼旁观这对夫妻一唱一和,没多大功夫,就把“单纯”的梅森诓骗去了一间小会客厅。然后,没谈几句,冷傲坏脾气的格林夫人就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留下她丈夫和梅森继续耐心交谈。   夏洛克多聪明啊,他马上就意识到迈克罗夫特是想拖住梅森,方便另一个人在外面做事。于是,他也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了房间。   在转身关门前,他从门缝中瞥见他哥给梅森·西多特倒了一杯茶。   ——啧,迈克罗夫特的茶可不是那么好喝的。   果然,过了一会儿,站在柱子后面的夏洛克就看到刚刚离开的裴湘又悄悄返回,手中还拎着一个小箱子。   他看了一眼时间,心里大概猜出了那两人的打算。   十五分钟后,“梅森·西多特”一脸恼怒地推门而出,毫不迟疑地朝着夏洛克站立的位置走来。   “去帮忙,夏洛克,迈克在房间里等你。”   亲耳听见一位年轻绅士发出悦耳柔和的熟悉女音,夏洛克·福尔摩斯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是谁在吩咐鄙人去做事?是尊贵的格拉斯顿大小姐?还是和我谈天说地的朋友克劳斯?”   裴湘也不客气,用十分骄傲的语气回答夏洛克的问题:   “亲爱的夏洛克,是你敬爱有加的嫂子和才华横溢的老师!”   夏洛克噎了一下,他都快要被这人的厚脸皮惊住了,心说,真不愧是把伪装易容研究得出神入化的人才,他哥到底是怎么把这种女人成功娶回福尔摩斯家的?   裴湘朝着未来的咨询侦探眨了眨眼睛,而后便收敛起轻松亲切的笑容,重新板起面孔来。错身而过的瞬间,她的模样气质已经完全变成了梅森·西多特,就连那种浮躁算计的眼神都模仿得丝毫不差。   目睹完这个神奇的转变过程,夏洛克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如同每次出门办事前叮嘱克劳斯那样,轻声说了一句:   “小心,我的朋友,永远别轻敌。”   “知道了,夏洛克。”   裴湘渐渐走远,直到背影消失。   夏洛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小客厅的棕色雕花木门,随即轻吐了一口气……   在莱昂·西多特的书房前,裴湘对守门的保镖说道:   “请和我伯父说一声,就说我有事要和他谈。”   “好的,请稍等,梅森少爷。”   很快,裴湘就被莱昂·西多特请进了书房。   “梅森,有什么事吗?”西多特爵士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我听说,你和露西吵起来了?”   “伯父,你真的确定那个露西没有问题吗?我父亲找了她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什么线索,怎么您一返回英格兰,她就出现了?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莱昂·西多特正在为奥利弗·辛克莱的事情烦恼,此时便没有多少耐心和这个一肚子小心思的侄子周旋,他冷冷地笑了笑,不客气地反问:   “梅森,你真的相信你父亲会认真寻找露西?”   梅森·西多特的脸上划过一丝尴尬:   “伯父,我父亲一直很惦记这件事的,他、他虽然,哎呀,他怎么敢把你吩咐的事情完全抛在脑后?”   “确实不会完全抛在脑后,就是,呵,总会让美酒和美人绊住寻找的脚步,是不是?”   梅森想要继续狡辩,莱昂·西多特摇了摇头:   “行了,不提这件事了,总之,露西确实是我的女儿。梅森,不说查证的人反复确认了多少遍细节,只说她的长相,还有她的那副脾气,就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梅森的眉眼间露出几分迷惑质疑,似乎在暗忖,一个假货怎么就这么值得信任?   西多特爵士今天被辛克莱的信勾起了许多回忆,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你们以为露西的脾气是随了那个把她养大的穷画家?估计露西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其实,你们小辈都不知道,安娜夫人就是这样的性格。冷淡,直接,对许多事情都不耐烦,看着高傲不近人情,其实对放在心里的人非常容易心软。露西今天护着迈克的表情神态,就和当初安娜维护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梅森,露西确实是我的女儿,她继承了她母亲的脾气和我的才华。说实话,比起阿尔伯特,我更觉得露西才是我和安娜的血脉延续。”   裴湘欣喜于“观众”对她的表演的认同,但无奈身在戏中,不能立刻放弃经营人设。   于是,她用梅森·西多特的脸做出了一个不甘不愿的表情,而后,还不太死心地追问了一句:   “伯父,这么说的话,在最开始的时候,你也怀疑过露西堂妹?”   “就像你说的,梅森,事情太过巧合,我不得不谨慎一些。尤其是,我有个仇人一直对我虎视眈眈。”   “就是,太过巧合了。”梅森冷哼一声。   西多特爵士苦笑摇头:“但是,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完全不会怀疑那孩子了,梅森,血缘亲人间的亲切感应很奇妙,是骗不了人的。”   裴湘:“……”   ——这大概是最会夸彩虹屁的观众了。   “梅森,咱们不说这些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让梅森·西多特稍显不自在,他在高背椅上挪动了一下,明明是他主动找上门的,此时却犹豫起来。   “这个……伯父,我是想说,也许,在某些前提下,我愿意代替阿尔伯特出现在奥利弗·辛克莱面前。”   西多特爵士动作微顿,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之前还在考虑怎么劝说梅森。   没想到,这个侄子竟然主动提出来了。   他心里舒了一口气,但是表情却截然相反。他看上去比梅森更加为难踌躇,两条眉毛几乎就要扭在一起了。   “梅森,虽然我非常担忧阿尔伯特,但是……”   “伯父,阿尔伯特可不擅长搏斗,他甚至都没怎么碰过枪,你真的放心让他假装成你的样子,然后去直面那种穷凶极恶之徒吗?”   莱昂·西多特当然不放心,他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梅森,我能知道这个前提是什么吗?”   “伯父,我马上就要毕业了,但是,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一个有前途的职位。”   “梅森,我和莫克福德出版社的总编辑柯莱特先生有些交情,也许,你愿意去他那里试一试?”   “莫克福德出版社?”年轻人眼睛一亮,心里满意。   不过,他没有让自己表现得过于高兴,而是尽量保持着稳重矜持的表情,微微颔首:   “如果能得到柯莱特先生的赏识,伯父,我相信我会做出一番事业的。并且,我会力所能及地帮助阿尔伯特,毕竟我们是兄弟,是西多特家族的成员。”   这话听起来还算顺耳,莱昂·西多特点了点头,声音里包含愧疚和欣赏:   “梅森,阿尔伯特的性格,你知道的,他太过于……”   这话没有说完,就被楼下传来的隐约喊叫声打断了,与此同时,屋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诺德,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听到了哭声和呼喊声?”   保镖一脸急切:“爵士,失火了,我们需要立刻下楼,到院子里。”   不等西多特爵士反应过来,梅森猛然起身,焦急询问:   “着火了?哪里?怎么会失火?”   “是爵士的卧室,梅森少爷,好像是有人放火……”   这时,管家匆匆赶来:“西多特爵士,桌球室和收藏室都冒出了大量烟雾,三楼也有火苗窜出来,大概是您卧室的方向,请立刻离开这幢房子。”   “桌球室?你说桌球室着火了?”   “是,据说有人吸烟,然后点燃了什么……”   西多特爵士脸色大变,他立刻站起来,顾不上被带倒的椅子和散落的文件纸张,大步朝着书房外冲出去。   “桌球室怎么会起火?有人去救火吗?”   管家和保镖们连忙跟上。   “爵士,咱们先去外面吧……”   “我问你,有人去桌球室救火吗?”   “这、这应该有的,爵士,桌球室附近有大量存水,火势很快就会被控制的,您不要担心。对了,还有收藏室,爵士,我担心那里……”   声音渐渐远去,书房内只剩下裴湘一人。   她收起惊慌失措的表情,开始仔细打量莱昂·西多特的书房,目光略过需要密码开启的保险箱,定在了书桌下面的第二个抽屉上。   ——这个高度,是坐着的人最顺手的位置,又被隔板挡住外部的视线……   她扭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确定门外的随从仆人都跟着西多特爵士离开了,便迅速走到书桌对面,轻轻拉开了第二个抽屉。   ——果然,这里放着武器。   ——若是有人从门口或者窗户闯入,坐在书桌旁的西多特可以迅速拉开抽屉,然后拿起这把枪保护自己。   裴湘飞快地换下枪里面的真正子弹,又把抽屉重新关严,而后,她没有再动书房内的任何物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走廊里,迈克罗夫特在拐角处静静地等着她。   “莱昂·西多特选择了去哪里?我听他和管家的对话,一直在关心桌球室而不是收藏间。”   “他带着人,亲自去桌球室救火了,说是担心里面有醉酒昏睡的客人。至于卧室方向和收藏室,他都没有太过关注,哦,当然了,收藏室那边还是派了管家过去的。”   裴湘了然:“所以,他在发生火灾险情的时候,放弃了全是艺术收藏品的房间,选择了一件普普通通的娱乐室?”   迈克罗夫特笑着点头:“可见,桌球室里面有更加宝贵的东西。”   “是的,连放着保险箱和各种文件的书房都没有让他回头多看一眼。足以说明,他有多宝贝那间桌球室。”   “危急时刻,人的第一反应总能泄露出内心真实的意愿。”   两人边说边走,避着人匆匆返回了之前的那间小会客厅。裴湘同房间内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打了声招呼。   “西多特爵士去了桌球室。梅森怎么样?他中间有醒过来吗?”   “没有,他睡得很熟。”   裴湘点了点头,立刻开始新的工作:   “夏洛克,我现在把梅森打扮成你的样子,你能自己动手改变形象,伪装成梅森吗?”   “我想,虽然在过去的两年里,我被自己的兄嫂骗得傻乎乎的团团转,但是,该学到的东西,还是勉强记在了脑子里。”   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边接过裴湘递过来的工具,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裴湘假装没有听出夏洛克的抱怨小情绪,笑着搭话道:   “只是记在脑子里可没有用,夏洛克。你看迈克罗夫特,就因为懒得动手尝试,到现在还需要我给他打理。”   夏洛克无语地看了一眼“什么都不会”的兄长,得到对方一个“温和坦然”的凝视。   “我的朋友克劳斯可没有这么好骗,为什么变成女人后就傻了,这种可以被轻易戳破的谎言都相信?”   迈克罗夫特挑眉:“夏洛克,两年,真漫长。”   夏洛克立刻扭头。   裴湘动作利落,很快就让梅森·西多特变成了夏洛克的模样,然后,她又开始处理自己的伪装,重新变回露西·格林夫人。   当她完成两项伪装易容任务后,夏洛克·福尔摩斯也把自己收拾成了梅森·西多特的样子。   把昏倒的人扶起来,“梅森”搀扶着“夏洛克”走出了小客厅。   一行人遇到第一个男仆的时候,“梅森”刚想找个借口解释客人“夏洛克”为何会昏倒,不远处的裴湘就忧心忡忡地追了上来,口中还快速念叨着:   “梅森,你这个朋友的胆子太小了,怎么一听到失火,就昏倒了?”   “胆小昏倒”的夏洛克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   几人向男仆打听情况,得知失火一事只是一场虚惊,此刻已经无事了。   具体情况是,莱昂·西多特的卧室那边是真的燃起了火焰,桌球室和收藏室的火并没有燃烧起来,只是冒出了浓烟而已。   “前两天,管道工丢了几枚烟火筒,正找呢,不知是谁恶作剧,偷了烟火筒后又在室内使用,让大家都跟着吓了一跳。”   “也不一定是恶作剧,”裴湘微微皱眉,疑惑询问道,“西多特先生卧室那边真的着火了吗?情况如何?”   “已经扑灭了,床幔被点燃了,但是因为发现得及时,并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   “没有人因此受伤吧?”迈克罗夫特目露关切。   “没有,请格林先生放心。”   这个答案让迈克罗夫特眉目舒展,温和一笑:   “既然是虚惊一场,那咱们就不用去外面躲避危险了,梅森,我帮你把朋友送回卧室吧。”   “你真是位热心肠的绅士,格林先生。”   “哪里,举手之劳而已。”   两位先生和一名男仆把昏倒的“夏洛克”放在了客房的床上。因为“梅森”声称暂时不需要请医生,那名男仆在帮完忙后,就直接离开了。   “那么,夏洛克,我的属下会在今晚接走梅森,然后询问他露西·西多特的死因。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是留在这里帮我和多莉丝,还是跟着他们离开并旁听梅森·西多特的秘密?”   “这根本不需要选择,我对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事情不感兴趣,”夏洛克摇了摇头,目光闪亮,“而且,我和辛克莱先生有过约定,答应过要帮他对付莱昂·西多特的,我得留下来继续扮演梅森。”   “我猜也是,”迈克罗夫特显得非常高兴,“有你一直扮演梅森,我就放心了。”   裴湘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咱们出去吧,去见见西多特爵士,他现在的脸色估计会非常难看。”   迈克罗夫特轻轻点头:“按照他的生活习惯,往常这个时候,他会在卧室里休息一会儿。这个着火的时间太巧了,他肯定会认为,这是有人想要烧死他。”   “也许,他会怀疑辛克莱混进了这幢度假别墅。”夏洛克补充了一句,“复仇已经开始了,而他之前毫无察觉。”   “就是要让他疑神疑鬼,把注意力集中在仇杀和报复上。”裴湘浅笑。   “只要他不怀疑我们在试探他就好。那么,他现在已经暴露了一个弱点,就是那个桌球室。他应该是把一部分的丑闻证据藏在了那个房间里。”   “既然知道了地点,就好办了,”夏洛克一扬眉,“嗯,先别打草惊蛇,等套出其它几个藏东西的地点,再动手。”   “其实,我有个想法,两位福尔摩斯先生。咱们可以先去看一看桌球室里的证据,再推测一下,某些证据牵涉到的具体丑闻事件。”   迈克罗夫特立刻明白了裴湘的打算:“你是想提前曝光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让西多特自乱阵脚。”   裴湘微微颔首:“对,不过那得发生在‘决斗’之后,当他遭受了很大的损失后,再听到类似的‘噩耗’,肯定会疑神疑鬼,心生惶恐。即便怀疑是圈套,他也会忍不住去检查他的秘密基地的,看看那些藏得隐蔽的证据是否还完好。”   “我会看着安排的,多莉丝。”   夏洛克故意挑衅道:“多莉丝,只要保证莱昂·西多特不会泄露军事机密就好了,你干嘛对找证据这件事这么费心费力的,难道真要去奉承达官显贵?”   “我自己就是达官显贵,”裴湘哼笑一声,“你忘了,夏洛克?”   “啊,是差点儿忘了,我的朋友克劳斯,他不仅拥有一间简朴的男子单身宿舍,还是一位高贵富有的伯爵小姐,确实,这是个显赫的身份。”   裴湘无辜地眨了眨眼,眉目温软,笑容甜蜜:   “说实话,比起受人摆布的伯爵小姐,我认为作为迈克罗夫特的妻子和夏洛克的朋友,这个身份更加显赫。因为,这几乎可以让我为所欲为。”   “亲爱的,谢谢你给我的信任,你确实可以为所欲为,我保证过的。”迈克罗夫特立刻低声回应。   夏洛克·福尔摩斯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很明显,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心情一直挺不错。 第95章   度假别墅中的火灾险情一看就是人为的,西多特爵士听着管家的详细汇报,脸色异常沉重。   当他听说主要的着火地点是他的卧室,而收藏室和桌球室等房间都是恶作剧式的烟雾干扰假象后,心中滋味难辨,说不出是该感到更加沉重一些,还是该松一口气。   卧室床幔上被点燃的火焰,明晃晃地说明了有人要暗害他,并且,这个人成功地突破了西多特家的防护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实施了阴谋。   这让每天带着几名拳击手保镖的莱昂·西多特感到惶恐不安,他生怕在某个午夜时分,猛然惊醒后发现仇人狞笑着站在他的床头边。   而桌球室里的虚惊一场又让西多特爵士心中庆幸,他以为保住了自己的底牌和秘密,没有让暗中的敌人把他看透。   “我认为,这个放火的恶徒一定是奥利弗·辛克莱!他送上决斗信函是为了让咱们放松警惕,然后,他就可以趁机暗杀您。爵士,这样卑鄙狡猾的手段,绝对是那种潜逃多年的通缉犯惯用的。”   保镖诺德语气郑重,他对自己的分析十分笃定。   西多特爵士思考了一会儿,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不会是辛克莱,我了解他。他既然写了那封信来,就不会在决斗之前使用其他手段。尽管他是我的仇人,但是,我不得不说,他在某些方面,有着异常古板的坚持和自尊。”   这番言论是西多特爵士的真心话,他回忆着辛克莱信里面的内容,知晓若是辛克莱打算用其他手段了结仇怨的话,早就可以让他身败名裂了。   但是,那个固执的男人并没有那样做,而是执拗地坚持亲自动手报仇的信念。这样的选择,既让莱昂·西多特感到窒息紧迫,也让他有不少空子可钻。   “爵士,既然你认为纵火犯不是奥利弗·辛克莱,那你心里还有其他人选吗?我们可以和布莱顿的警探们打声招呼的,请他们去查一查。”   莱昂·西多特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向来圆滑谨慎,除了年轻的时候没有处理好辛克莱家的事外,在往后的人生当中,他都做到了不留下隐患的。所以,他此时也想不出又得罪了什么人,让对方潜伏在他的身边并打算烧死他。   ——难道是我之前谈判时威胁的那个皇室成员?   ——不,既然已经捅出去了,对方就不能展开私下报复,因为那会让丑闻扩大的。   ——况且,他们还要顾忌那本不存在的记录册的。   多了一个不知底细的仇人,西多特爵士心情沉郁。好在,他和奥利弗·辛克莱见面的日子就在后天,到时候,他就可以亲手解决掉那个威胁他多年的男人了。能够除掉心头大患,怎么说也算是一件幸事。   ——至于新的敌人……我会把他或者他们找出来的。   两天后,西多特爵士带着“梅森·西多特”和保镖们离开了布莱顿,乘火车又换乘马车抵达了奥利弗·辛克莱指定的决斗地点——辛克莱上校的墓前。   保镖们提前藏身在最外围,西多特爵士和假扮者步行走到了上校的墓碑前。   因为提前到达,这里还没有奥利弗·辛克莱的踪迹,所以,西多特爵士非常从容地躲在了不远处的建筑物后面,视线刚好能够看清楚决斗点,当然,这个距离也在他的射程内。   西多特爵士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枪支,眼神冷酷而狠戾。他早就做好了决定,当奥利弗·辛克莱和假扮他的梅森谈话时,他就会在暗中举枪瞄准对方,然后,毫不留情地铲除掉仇人。   至于侄子梅森会不会因此而受伤,西多特爵士并不太关心。这些年,他给弟弟一家的钱财已经够多的了,还资助梅森上大学,所以,现在已经到了他们回报他的时候了。   此时,辛克莱上校墓前之人正是夏洛克·福尔摩斯,那天发生火灾之后,他们把昏迷的梅森·西多特送出了度假别墅,由迈克罗夫特的属下接手并带走。   据说,当年露西·西多特的案子牵涉到了几名贵族,所以,他们要审问知情人之一的梅森·西多特。   而留在别墅中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则顶着一张易容后的脸,不太情愿地顺着裴湘的借口解释“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昏迷原因,并表示,他的朋友因为身体虚弱的原因,暂时不太想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家对此心照不宣,知道这是一位年轻绅士在维护自己的颜面,便都笑而不语,不再过多地追问具体情况。   到了临出发那天早上,裴湘因为是女士的原因,被充满绅士风度的先生们留在了房间内,不让她继续参与接下来的事务安排。毕竟,涉及到人命、罪犯和决斗这样的血腥因素,实在不是一位天性敏感脆弱的淑女能够承受的。   因此,裴湘就有了不露面的充分理由。   等她再出现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直在客房休息不见人”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位客人按照之前的承诺,给好朋友“梅森·西多特”做了精妙的伪装,让他变身成西多特爵士的模样。   伪装完成后,裴湘版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又提出建议,请前去赴约的西多特爵士再检查一下配枪和子弹,千万别出现什么低级的失误。   西多特爵士很喜欢这个建议,当即就从书房的抽屉里拿出武器,查看了一下武器的情况。   确认一切正常后,他就按照其他人的建议,把武器随身携带好,从此刻开始,枪支不再离身也不再更换,省得让藏在暗处之人有可乘之机。   约定好的决斗时间马上就要来临了,视线尽头出现了一个灰色身影,那身影不急不缓,一步一步地朝着辛克莱上校的墓碑位置走来。   躲在遮挡物后面的西多特爵士拔出了枪。   站在墓碑前的人警惕抬头。   时间好似被拉长,又好似被施加了快进的魔法,那道灰色的身影渐渐走近了,露出了清晰的面容。   西多特爵士的眼中猛地迸发出寒光,只一眼,他就已经万分确定,来人就是他的大仇人奥利弗·辛克莱!   虽然这个男人沧桑了许多,也彪悍冷漠了许多,但是,那种属于辛克莱家族的固执表情和可笑骄傲依旧碍眼,西多特爵士怎么也不会认错。   当年,辛克莱上校就是用这样的态度,阻拦他和辛克莱小姐的恋情,也是用这种令人憎恶的骄傲眼神打量着他,仿佛能够看穿他心底的所有阴暗,仿佛在俯视一个永远卑微的小人物。   奥利弗·辛克莱在看到墓碑前的人的时候,同样露出一脸凶狠,目光变得异常森寒。   饶是他已经提请得知,此人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假扮的,但是面对莱昂·西多特的虚伪面孔,他根本无需佯装愤怒,心中的恨意瞬间喷涌而出,肆意叫嚣。   面对面站立的两个男人沉默了片刻,假扮者率先开口,他指着辛克莱上校墓碑上的刻字,似乎说了些什么,让捏紧了拳头的奥利弗·辛克莱没有立刻动手。   过了一会儿,复仇而来的辛克莱也看向了父亲的墓碑,浑身颤抖,情绪激动。   两人的音量不高,语速飞快,再加上风声和树枝摇曳的沙沙声,使得躲在不远处的西多特爵士听不清他们在谈论什么。   他皱了皱眉头,随即松开,他想,他们谈论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今天要亲手杀死奥利弗·辛克莱。   谈话的二人挪动了几步,奥利弗·辛克莱的胸膛完全暴露在西多特爵士的射程内,这匹躲在阴暗里的财狼狰狞而冷静,他立刻抓住了这个绝佳机会,果断抬手射击……   枪声响了,惊起墓地里的鸦雀,与此同时,奥利弗·辛克莱倒地。   假扮者似乎吓了一跳,他迅速往后一退,随即望向西多特爵士藏身的位置。   西多特爵士等一会儿,发现倒在地上的仇人似乎在挣扎,便从躲藏的角落里走了出来,他举着武器,又补了一枪。   “伯父,你、你怎么开枪了?”   “梅森,抱歉,我刚刚太紧张了,我看到他抬起手,以为这个魔鬼要伤害你,就下意识地打了一枪,你没事吧?”   “我没事,伯父,你误会了,刚刚我们正在谈话,这个人并没有伤害我的举动。”   “梅森,你不了解他,他十分的狡诈阴狠,”莱昂·西多特走近,谨慎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仇人,“他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被询问的人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脚步踉跄,没有回答西多特爵士的问题。   西多特爵士有些嫌弃这个侄子的胆小懦弱,他决定自己上前检查辛克莱的状态,不管如何,今天是不会让这人继续活下去的。   他拿着枪靠近,成功的喜悦让他忍不住弯腰查看胜利的果实,但是,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再补上一枪的时候,原本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奥利弗·辛克莱忽然睁开了双眼。   一瞬间,铁一样的大手反掐住西多特爵士的脖子,坚硬的膝盖狠狠顶住他的腹部,被攻击的人痛哼一声。   一阵天旋地转,西多特爵士被牢牢按压在粗粝的地面上,紧接着,他手腕剧痛,枪支离手。   “呵,终于抓到你了,老杂碎!”   耳后传来奥利弗·辛克莱暴躁尖锐的笑声,西多特爵士又惊又怕。   他想抬头看清状况,他想喊救命,然而,不等他奋力挣扎,四肢就被粗麻绳困了起来,一阵扭曲拉扯的剧痛让莱昂·西多特眼底充血,他从来没有遭过这样的罪,可这才是一个开始。   奥利弗·辛克莱猛踹一脚,让他以一种十分屈辱的姿势跪趴在辛克莱上校的墓前……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西多特受尽了恐吓威胁,他蜷缩着身体,心里又恨又气。   侄子梅森在变故开始的时候就惊叫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了。当然,他临走前还不忘捡起地上的枪,似乎深怕奥利弗·辛克莱在背后射杀他。   能救他的亲人带着武器离开了,西多特爵士闭了闭眼,依旧指望着远处埋伏的保镖们。   但是,他等了很久,等到他被辛克莱揍得头破血流,也没有等来自己的属下。于是,莱昂·西多特知道自己这次彻底栽了。   他心中暗恨,却不敢流露出一星半点。他已经感觉到了,奥利弗·辛克莱对他的杀意极其明显,稍有不慎,自己的命就会没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逃跑”后,和迈克罗夫特等人会和,毫不意外地发现西多特爵士雇佣的拳击手都已经被制伏了,而裴湘正拿着望远镜观望墓碑前的事态发展。   “怎么样了?”   “估计还得被揍一会儿。不过,辛克莱手下留情了,他大概是不想在上校的墓碑前杀人吧。”   夏洛克听说还得等一会儿,就不再关注那两人,反而对绳索的各种打结方式产生了兴趣。   他蹲在地上认真研究,裴湘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便把望远镜塞给了迈克罗夫特,自己则凑到夏洛克的身边,和他一起研究刚刚辛克莱绑人的方式。   “感觉特别疼,还挣扎不开。”   “我听说,这种结绳的方式是海盗发明的,为了方便敲诈勒索那些被劫持的富商旅客。之后又经过军队改良,会因为绳子的不同材质而产生不太一样的勒痕。”   “不一样的勒痕?除了材质外,死亡方式和死亡时间上有区别吗?”   “没有具体试验过,医学院的实验室应该能提供一些帮助。”   “不,你已经得罪格兰特教授了,我不会去帮你说情的,除非……”   两人很快就陷入了研究当中,迈克罗夫特拿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打断了裴湘和夏洛克的讨论。   “多莉丝,你这次出手帮忙,想过要什么报酬了吗?”   裴湘随口问道:“还可以自己挑选吗?”   “可以的,我知道他们有一个小型的图书室,里面的文献资料都是一些你感兴趣的试验记录和情报搜集方式。经过一些特殊的审核程序后,你可以在那间图书室内阅读浏览。”   裴湘眼睛一亮,看了夏洛克一眼:“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是什么样的审核程序,我和夏洛克符合吗?”   迈克罗夫特微微一笑:“你们是符合的。但是,夏洛克之前已经去过那个图书室了,我想,他不会喜欢再看一遍已经阅读过的内容的。”   “这样呀,我确实挺感兴趣的,迈克,若是不为难的话,可以帮我申请一下吗,嗯,就是作为这次参与任务的奖励?”   “当然,我既然提起这件事,就能争取到相关的机会。”   迈克罗夫特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裴湘身边,把手中的望远镜递到她手中:   “看看吧,西多特为了活命,已经开始谈条件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取得新的进展了。”   因为提到了奖励,裴湘瞬间就有了努力做事的劲头儿,于是,她和夏洛克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   另一边,在辛克莱上校的墓碑前,莱昂·西多特为了活命,一边求饶狡辩一边利诱奥利弗。他还用辛克莱上校和辛克莱小姐对亲人的美好希冀劝说奥利弗,企图动摇对方报仇雪恨的决心。   他信誓旦旦,他痛哭流涕,他保证给奥利弗一大笔钱,让奥利弗过上好日子,不让天上的辛克莱父女失望叹息。   对于这种话,奥利弗不屑一顾,并嘲讽西多特。他说自己是东躲西藏的通缉犯,有了钱又能如何?后半生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还不如和仇人同归于尽。   这话让莱昂·西多特眼睛一亮,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劝说奥利弗的好方法。   这位爵士一边忏悔,一边说他在欧洲大陆上有信得过的朋友,可以找人把奥利弗送出英格兰,让奥利弗在国外风光度过后半生。   “金钱、名望和尊重,你都能得到,我的朋友会提供给你的,奥利弗。你想想,你可以娶妻生子,置办一份家业,把辛克莱的姓氏传承下去,这多好呀。”   奥利弗·辛克莱揍人的动作一顿,似乎因为这美好前景而产生了动摇。   但是紧接着,更加有力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他根本不信西多特会这么好心,也不屑于接受西多特的朋友的帮助。   在辛克莱上校的墓碑前揍完西多特,奥利弗拖着痛苦呻·吟的老爵士,打算让他去向早逝的辛克莱小姐忏悔,而后,就是莱昂·西多特的死期了。   西多特爵士浑身颤抖,他知道,若是再不能让奥利弗改变想法,他今天就真的活不成了。   于是,他咬了咬牙,十分干脆地吐露出了一个秘密。   他说,他掌握的一些大人物的丑闻,他可以把这些秘闻全部告诉奥利弗,让奥利弗作为依仗。   “到时候,你拿着我给你的证据,去找他们,他们必然会愿意付一大笔钱给你的,还会应你所求,给你安排好今后的生活。奥利弗,你知道我这人卑鄙狡诈,喜欢算计人,你看,你若是接受了我的条件,既可以改变你的后半生命运,也可以让一些人免于受到我的威胁。   “我知道的,奥利弗,你看不上我的行为,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帮助一些人避开我的诡计。奥利弗,辛克莱上校在天上注视着你呢!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不会愿意看到你对这样的事情袖手旁观的。奥利弗,你放了我,就可以帮助很多人。你父亲和你妹妹都是善良的人,他们肯定赞同这个交易的,愿意看到你也成为一个正直的好人。”   在西多特的花言巧语之下,原本打算杀人报仇的奥利弗·辛克莱产生了一些犹豫。他揍人的动作渐渐迟缓起来,虽然还紧紧捆着西多特,但是却有耐心听他说话了。   于是,西多特爵士抓紧机会,用他交好欧洲各国达官显贵的本事给奥利弗·辛克莱洗脑,务必让他放弃同归于尽的想法。   终于,不知哪句话彻底触动了奥利弗·辛克莱,他寒着脸同意了这场交易。   当然,他也对西多特爵士提出了诸多限制条件,用以保障他不会上当受骗,让狡猾的西多特爵士算计到他。   等到天色变暗的时候,两人已经商量好,由西多特爵士领着奥利弗·辛克莱去翻找藏起来的丑闻证据,而后再把相关事件的来龙去脉告诉他,方便他出国之后用秘闻换钱。   “不,我不会变成你这样的坏种,我不会用这样的不光明手段威胁别人。我会把证据送还给他们,只要他们愿意给我提供一个受保护的身份就好,至于金钱和荣誉,我会靠自己取得。”   西多特目光微闪,故作感叹:   “奥利弗,说实话,我虽然不赞同你的做法,但我知道,你是可敬的人。我把那些证据给你,就随你处置,我不会再过问的,我只是想活下来。当然,我知道我利用了辛克莱上校的正直和他对你的期望,这个办法很卑鄙,但我不后悔。我想,你也不会后悔的,毕竟你会挽救不少人。”   “西多特,我还是不信任你,我怎么知道在放你回去后,你会不会还留着什么恶心的把柄,随时准备变成毒蛇反咬一口?西多特,你得和我保证,你再也没有能力陷害威胁那些人。”   西多特苦笑:“你把证物都拿走了,我怎么威胁他们?”   “但你可以传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风声。”   “奥利弗,你把那些人想得太脆弱了。若是没有真正的证据,他们不仅不会受到丑闻的影响,反而会在调查到我的小动作后,狠狠地报复回来。所以,一旦失去了证据,我会比你还守口如瓶。”   这话让奥利弗·辛克莱陷入了沉思,忽然,他用一种十分锐利的目光审视西多特爵士:   “你掌握了那么多外国名流的丑闻,难道会没有暗算英格兰的同胞吗?西多特,别和我狡辩,我了解你,现在,立刻告诉我,你在英格兰期间都准备陷害谁?说出来,否则的话,咱们的交易作废。”   这个男人说这话的时候,偶尔会扭头注视着辛克莱上校的墓碑,脸上痛苦愧疚掺杂。   所以,西多特没有产生其它想法,只认为奥利弗是想为亲生父亲多做一些事,毕竟,辛克莱上校生前是一位非常忠诚的帝国军官。   于是,为了活命的西多特爵士在稍稍犹豫了片刻后,就很轻易地就说出了某位皇室成员的丑闻,并表示,他可以把相关证据交给奥利弗。   当然,他并不知道那是牵涉到军事机密的重要证据,也是他能逍遥到此时此刻的护身符。   天黑之前,两人离开了墓地,朝着西多特家的旧宅所在城镇出发。裴湘等人则跟在他们身后,远观莱昂·西多特为了活命一路挣扎。   等到了西多特家的老宅,也就是西多特父亲的牧师住所后,他们没有进入那所旧房子,而是去了不远处的小教堂。   在一个破旧的仓库里,西多特撬开地板,把一份重要的证物交给了奥利弗·莱昂,并十分详细的说明了和这件证物有关的一切细节。   他竭力表明,他没有再留下其它相关的把柄,奥利弗可以放心利用他得到的东西。   辛克莱·奥利弗绷着脸没有多说什么。   之后,两人又去了两个偏僻的地方,一阵翻找后,奥利弗得到了一位法国公爵夫人和一位荷兰外交大臣的把柄。   “一旦公布出去,他们就会身败名裂。所以,奥利弗,你去找他们吧,让他们感谢你,庇护你,给你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们从此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奥利弗依旧迟疑:“这些事都发生了好多年了,我怎么知道你的这些证据依旧有作用,还有,仅凭记忆,你会不会记错了?西多特,我依旧不信任你,你需要给我提供你之前就写好的文字记录。记住,不是你现在胡编乱造的,而是在不知道这场交易的时候,就写好了的,写给自己看的真实内容。”   西多特自然连声说没有,眼神有些游移。   奥利弗眼神变冷,觉得西多特在狡辩,在欺骗他。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这次是真的动了杀心,仿佛一头饥肠辘辘的狮子,一口就能咬断猎物的脖子。   西多特被这样的恐怖气势震慑住,只觉得浑身哆嗦,全身冰凉,他一激动,就嚷嚷出了自己的记忆方式。   “奥利弗,奥利弗·辛克莱先生,我是通过绘画记住的!奥利弗,咱们认识很多年了,你该知道我的那些才能的,现在,就只有你知道了……那时候、那时候我为了讨好你父亲,给你们家的人展现过的……”   提起过去,奥利弗·辛克莱难受地闭上了眼睛。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那位福尔摩斯先生交代的任务,他给父亲、给辛克莱家族重新挣得了荣誉!   至此,莱昂·西多特的威胁基本解除。   夜色茫茫,奥利弗·辛克莱最后说了几句狠话后,就转身离开了,把遍体鳞伤的西多特留在了荒郊野外。   西多特一获得安全,立刻顾不得浑身的疼痛,撒腿就跑。   当然,他向质朴的村民们求助的时候,肯定不会说实话的,只说自己遇到了匪徒,勉强生还。   第二日,西多特爵士返回布莱顿的度假别墅,发现梅森·西多特根本没有回来。   他雇佣的保镖倒是全部回来了,他们都说是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打晕了,而后又被捆了起来丢在角落里。   “在您平安返回之前,我们也是刚刚重获自由。”   西多特爵士摆了摆手,表示不再计较。   他暂时没有精力调查这些说辞的真假,也不想立刻把这些没有用的保镖辞退了。因为他始终记得,除了老仇人奥利弗·辛克莱之外,还有一个纵火犯藏在暗处呢。   他现在……依旧不安全。   西多特爵士手中的丑闻证据还有哪些,除了他自己以外,其他人都说不准,但肯定会有人慢慢试探调查的。按照已经铺设好的布局,相信会有不小的收获。   裴湘和迈克罗夫特没有再返回布莱顿,他们脱离了格林夫妇的身份,直接返回伦敦。   奥利弗·辛克莱把他得到的证据交给官方人员后,因为误杀安娜夫人之事被带走调查。   夏洛克·福尔摩斯原本是想和裴湘一起返回伦敦的。   但在出发前,迈克罗夫特告诉他,露西·西多特的死因牵涉出了一个不小的人口买卖团伙,甚至还有某些贵族牵涉其中,他若是感兴趣的话,可以亲自调查一番。   读完迈克罗夫特提供的资料后,夏洛克被调动起了极大的好奇心,所以,他非常爽快地接受了兄长的“贿赂”,立刻放弃了返回伦敦的打算。   终于摆脱了弟弟的迈克罗夫特很高兴。他已经提前给管家发了电报,让他把蓓尔美尔街和伦敦郊区的住宅都重新收拾布置一番。   最重要的是,把原本分开的卧室合并到一处去。   然而,一下火车,他的浪漫计划就被打断了。   愚蠢的上司比他预料的早下台两天,他不得不提前去部里收拾烂摊子,初步估计,三天之内都得忙得焦头烂额。   而裴湘也收到了格拉斯顿家的信函,说是简·格拉斯顿要订婚了,卡洛琳夫人让她回家小住几日,帮忙接待安排宾客,顺便处理一些订婚前的琐碎事。   值得一提的是,在信件的最后,卡洛琳夫人委婉询问长女,她和迈克罗夫特成婚两年,是否有增加一个小小家庭成员的计划?   裴湘捏着信纸,侧头瞧了一眼身旁的男人,五官立体冷峻,神色矜持从容,值得一提的是,身材依旧高大挺拔,头发还很浓密,看上去挺不错的。   最重要的是,他和她互通心意。   ——唔,暂时不想要小小宝贝,但是有些事,也不仅仅是为了要小小宝贝的…… 第96章   回到蓓尔梅尔街的福尔摩斯宅邸后,迈克罗夫特立刻去书房取了几份早就准备好的文件,准备带到部里去研讨。   在临出门前,他环住妻子的纤细腰身,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和额头,然后才不舍地离开。   裴湘望着男人急慌慌的背影,心中有些奇怪,即便是十万火急的情况下,这位也该是从容不迫的,怎么离开得这么匆忙?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夫人,按照你和先生的吩咐,二楼东侧的主卧已经重新收拾出来,并且打通了左右的相邻房间,成为了一间新的主卧套间。并且,壁纸和地毯也换了新的图案和颜色,您要上去看一看吗?”   “我的吩咐?”裴湘轻轻挑眉,随即便意识到,改动卧室这件事肯定是某人先斩后奏的小动作,“怪不得出门的动作这么迅速……”   “夫人?”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的管家出声询问。   裴湘浅笑着点了点头:“走吧,去看看新装饰的房间。杰拉尔德,辛苦你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处理许多的杂事。我猜,汉普斯特绿地那边的宅邸也做出了相应的改变?”   “是的,按照您和先生的吩咐,重新装修了卧室。不过,那边比较宽敞,我让人直接打通了三楼的两个大套间,用一种东方风格的木质隔断代替了原先的墙壁。”   说着话,两人就到了二楼的东侧。   裴湘在新收拾出来的主卧里转了一圈,发现房间里的摆设装饰都很符合她的审美,嘴角就一直噙着笑意。   她在新房间里换下旅途衣物,简单洗漱后,重新穿上居家的轻便裙子,然后坐在窗边的桌子上给卡洛琳夫人回信。   在信里,裴湘说她明天就去阿灵顿街的格拉斯顿公馆拜访,但不会在那边住下,因为迈克罗夫特最近会比较忙,她需要体谅一下早出晚归的丈夫。   果然,当天夜里,裴湘都已经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了,大忙人才轻手轻脚地躺在了她旁边。   嗅了嗅带着薄荷味道的清新水汽,她懒懒地翻了个身,闭着眼睛靠了过去,含糊问道:“几点了?才忙完?”   “快十二点了,最要紧的几件事处理完了,快睡吧。”   “嗯,你明天早上几点起来?”   “七点钟,亲爱的,我猜你想陪我一起吃早饭?”   “好吧,记得喊我。”   “喜欢新卧室吗?”   “不错……感觉你已经计划好久了,有些东西不是几天就能搞定的。”   嘴唇被细细亲吻了几下,耳畔传来很轻的笑声:   “我的夫人,在火车上的时候,你一直看着我……”   裴湘哼了一声:“只能看着有什么用?”   这话彻底点燃了卧室里的缠绵气氛,轻薄的夹被翻飞纠缠,偶尔有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从床幔里传出,一直到天色微亮,某人才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于是,福尔摩斯先生独自一人吃了早餐,临出门前,他又返回卧室亲了亲睡得香甜的妻子,才拿着帽子和手杖离开。   快到中午的时候,梳妆打扮完毕的裴湘坐上了双轮马车,带着礼物去阿灵顿街的格拉斯顿公馆拜访。   她进门时,小妹妹安妮和弟弟爱德华都等在客厅里,看到她走进来,安妮高兴地起身迎向她。   “多莉丝姐姐,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明明咱们都住在伦敦,却好像隔着大西洋似的。”   “我出去度假了,亲爱的安妮,”裴湘露出甜蜜的笑容,“迈克罗夫特陪我去的,我还给你们带了礼物,其中有新式的泳衣,我瞧着新鲜有趣,就买了几件。”   “是杂志上的那种两件套吗?”简·格拉斯顿走进客厅,正好听到裴湘的话,便笑着搭腔。   裴湘点了点头,把即将订婚的简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简,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喜悦,这很好,说明你喜欢你的未婚夫。你知道,我可担心了,就怕有一天,你领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公爵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告诉我说,你听从了父亲的安排,成了尊贵的公爵夫人。”   简·格拉斯顿又气又羞地瞪了一眼这个长姐,心想她都结婚两年了,说话的风格依旧没有什么改变。   不曾想,爱德华这次站在了裴湘这一边,他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做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我之前也担心这个来着,还好,向简求婚的西塞尔先生今年才二十九岁,脸上也没有多少皱纹。”   安妮连忙补充了一句:“其实已经三十了,我听他的男仆说,西塞尔先生上个月刚过完生日。”   “喂,你们三个!”简·格拉斯顿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卡洛琳夫人笑吟吟地走进来,柔声问道:   “简,怎么了,时刻注意仪态,可不能因为要订婚了,就表现得太过兴奋。”   裴湘立刻走上去挽住卡洛琳夫人的手,抢先开口:   “就是,我们一直在恭喜简,简就可高兴了,哎呀,我还没有见过那位西塞尔先生呢,听说之前一直在国外当外交官。妈妈,他长得怎么样?帅气吗?有多高?头发和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众人重新落座,耳中听着这一连串的多莉丝式询问,都忍不住笑起来。   说实话,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位任性简单的姑娘嫁给福尔摩斯那种稳重绅士后,不仅没有被婚姻生活束缚住活泼跳跃的思维,反而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多莉丝式的热情,可见她的日子非常幸福,被丈夫保护得非常好。   “菲利普·西塞尔先生的身高和你父亲差不多,茶色的头发和眼睛,模样十分英俊。”卡洛琳夫人温声解释。   爱德华笑着打趣:“确实十分英俊,多莉丝,西塞尔先生的长相就是你以前欣赏的那种类型。不过我记得,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你已经向全家人宣布过,迈克罗夫特的长相已经是你的审美新标准了。所以,我猜你见到西塞尔先生的时候,仍然会觉得对方的模样不够有吸引力。”   “天啊,爱德华,什么人能和我的迈克罗夫特相比呢?塞西尔先生只需要和其他普通男人比较就好了。”   “矜持点吧,多莉丝。”爱德华露出无奈的表情。   裴湘没再搭理他,而是转头询问卡洛琳夫人:“妈妈,家里明晚有舞会吗?迈克罗夫特应该是参加不了的,他这几天都要被粘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了。不过,只要再等几天,他就能和我一起过来了。”   卡洛琳夫人自然消息灵通,她早就从格拉斯顿伯爵和其他人的嘴里听说了最近的时局变动,也知道长女的丈夫这次应该要高升了,自然不会计较女婿在舞会上的缺席。   “你们……这次出门度假,相处得如何?”   “我们玩得很开心,”裴湘语气轻快,“不过,在外面还是没有家里舒服,折腾了这一趟,我算是理解迈克罗夫特不愿意出门远行的想法了。”   卡洛琳夫人点了点头,此时也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询问孩子的事,就没有再多言。   女婿前途光明是好事,但是,卡洛琳夫人更关心女儿的婚姻生活是否稳定幸福。   这两年来,她的这个长女倒是有一些长进,听说都是迈克罗夫特抽出时间亲自教导的,为此,夫妇二人还减少了许多社交活动。   也不知夫妻二人是怎么商量的,多莉丝倒是挺听话,没有特别闹腾,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风景如画的城郊别墅里,据说在认真练习钢琴和学习法语。   对此,卡洛琳夫人心情复杂,她想到自己和老伯爵十几年的努力,也不曾让多莉丝对学习生出一份热情来。没想到迈克罗夫特一出手,就把人哄劝得服服帖帖的,虽然进展缓慢,但是,到底让她的性格沉静了不少。   然而,让卡洛琳夫人说句良心话,即便是性格沉静了一些,多莉丝在才智和眼界上也是有所欠缺的。   她有些担心浅显简单的多莉丝笼络不住丈夫的心,特别是在伦敦这个充满声色·诱惑的繁华城市里,迈克罗夫特又日渐位高权重,心思深沉。   卡洛琳夫人的暗自担忧只持续了不到两天,她很快就发现,也许,她担忧的对象应该调换一下。   因为在格拉斯顿家举办的舞会上,二女儿的未婚夫菲利普·西塞尔把他的朋友布里奇男爵介绍给了多莉丝后,这位早年丧妻的男爵明显被多莉丝的外貌吸引了,他开始隐晦地献殷勤。   这位布里奇男爵是一位十足的美男子,据说身上有希腊血统,他的五官深邃古典,眼神沉郁专注,再配上苍白的肤色和颀长的身材,让他很容易获得异性的好感。   裴湘和布里奇跳了一支舞,然后就婉拒了他的后续邀约,找了几位熟悉的夫人小姐聊天消遣。   布里奇男爵凝望着裴湘的背影,慢慢收回迷恋的视线。   菲利普·西塞尔端着酒杯走近他:“布里奇,她对你没有多余的情义,换个追求对象。”   “你看到她那双绿色的眼睛了吗?西塞尔,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的喜好的,之前的那些……和这位一比,全都是劣质品。”   听到朋友的话,菲利普·西塞尔朝四周望了望,确认附近没有人能偷听到两人的谈话,才缓缓开口道:   “这倒是事实,不过,那些人出身卑微,怎么能和格拉斯顿家的女儿相比。可惜,布里奇,这位大小姐已经嫁人了,你没有机会了。”   “只是嫁人而已,我的挚友。”亚瑟·布里奇的笑容有些奇异,眼中浮现出一种炙热的光芒。   “西塞尔,你看这舞会上,有多少位骄纵放·荡的贵夫人在偷偷观察你和我?我想要的女人,总会对我投怀送抱的,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眸,早晚会属于我。”   西塞尔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布里奇,她的丈夫是福尔摩斯,你别招惹对方。”   “福尔摩斯?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   “是的,最近要往上走一步的那位福尔摩斯。”   布里奇的神色里终于多出了一些郑重谨慎的意味,但不过片刻,他就冷冷哂笑:   “正巧,他的手伸得有些长了,该让他记住一些教训的,福尔摩斯先生必须知道,不是谁的账目都可以查的。”   “所以,你真的要向福尔摩斯夫人献殷勤?是因为她的绿眼睛,还是要警告她的丈夫?”   “两者兼顾,西塞尔。”   “但愿你别闹出什么丑闻来,我听说,这位大小姐的性格比较任性直接,并不是隐忍温顺的淑女,我怕……到时候你会脱不了身。”   布里奇微微一笑:“我不需要脱身,只要她永远有双翠绿的眼眸,并生机勃勃地注视着我,我就高兴了。看到她,你知道我有多后悔之前浪费的那些日子吗?我竟然为了那些次等货,错过了最美的一个。”   “我理解,”菲利普·西塞尔饮了一口酒,“我最近也遇到了一个上等品,可惜,她的出身不行,我没有办法娶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布里奇,血统高贵又符合我们挑剔口味的女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运气不错。”   “是的,最妙的是,她是福尔摩斯的女人。”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布里奇,你出手的时候顾及一下我的立场,最起码,在格拉斯顿家的人看来,我应该是不知道你对福尔摩斯夫人的心思的。因为,若是我知道了,我肯定要阻拦规劝你的。”   “我明白,放心吧,西塞尔,不会毁了西塞尔家族和格拉斯顿家族之间的联姻的。你在你妻子的眼中,肯定是清白正直的好青年。”   两人谈话期间,脸上一直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看上去就是两位教养良好的先生在谈论一些事情。谁都不会猜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既卑劣又可耻。   裴湘和舞会上熟悉的人寒暄过一遍后,又和一位言语幽默的老先生跳了一支舞,然后就在休息区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打算放松片刻。   没多大功夫,准妹夫菲利普·西塞尔就和他的朋友布里奇男爵走了过来。   两位男士向裴湘询问了迈克罗夫特的近况,并表达了想要进一步结交的意愿。   裴湘并没有顺势对二人发出做客邀请,反而语气轻快地说道:   “我知道,你们这些先生们聚在一起,总是喜欢谈一些枯燥无味的话题,还没完没了的,好像不谈论一个晚上,大英帝国就要完蛋了似的。放心吧,再过几天,你们就能在格拉斯顿府上看到我丈夫了,到时候,你们可以尽情谈论,对了,我弟弟爱德华也喜欢这些无聊的话题。”   虽然没有如愿得到登门拜访的机会,但是布里奇男爵凝视着对方神采奕奕的翠眸,觉得眼睛的主人怎么看都是可爱的,他立刻逢迎:   “确实,男士们的话题应该在俱乐部里说完的,若是在宴会或者朋友聚会的时候还喋喋不休,肯定要招人厌烦的。而且,我们说得再慷慨激昂,也解决不了具体的问题。”   裴湘得到赞同,脸上笑意更盛,她转头对菲利普·西塞尔说道:   “西塞尔先生,你交朋友的眼光真不错,我好久没有听过这么谦虚有礼的话了。两位先生,既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就别在舞会这么欢乐的地方思念严肃稳重的福尔摩斯先生了,快去和淑女们跳舞吧。”   布里奇男爵语义双关地柔声问道:   “我能得到夫人的垂青吗?”   裴湘咯咯一笑,故作遗憾地摇了摇头:   “不行的,男爵阁下,我答应过迈克罗夫特,不给在场的男士第二支舞的机会,之前已经和你跳过了,我不得不信守诺言。”   说完这话,她笑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菲利普·西塞尔,忽然露出一个快乐的表情:   “哎呀,西塞尔先生,我还没和你跳过舞吧?你得现在就邀请我,要不然,我就去和简告状,说你风度不佳,为人木讷,竟然不懂得邀请舞会上最美的女人共舞。”   菲利普·西塞尔连忙道歉,并邀请裴湘跳下一支舞。   裴湘自然点头答应,笑得没心没肺。   她的某些名声很响亮,所以,西塞尔和布里奇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嫌弃和防备,只当她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而已。   等裴湘和菲利普·西塞尔一起跳舞的时候,她的表现也不愧对于草包美人的绰号,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偶尔会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偶尔会嘲笑某件事,但是语言却很浅薄。   等到一曲结束,西塞尔真心觉得,和这样的女人相处起来实在太累,永远不知道她的下一个话题是什么,还不能说太多的实话指出她的谬误,以免伤害到她的敏感情绪和脆弱自尊。   西塞尔“落荒而逃”,他的朋友布里奇男爵似乎还想留下来聊天,却被卡洛琳夫人巧妙地拦住了。   裴湘的身边再次清净起来,但她的心情却没有舞会前那么轻松了。   通过刚刚的东拉西扯,反复试探,裴湘已经可以确定,那位准妹夫西塞尔先生是知道布里奇男爵的心思的。可是,他非但没有阻拦的意图,还打算假装不知情并在暗中支持对方。   ——这样的态度,就说明西塞尔是认同布里奇勾引有夫之妇的。甚至,他认为这种事很平常。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西塞尔和布里奇能成为朋友,有些观念必然是一致的,所以,简·格拉斯顿到底是怎么眼瞎看上这种男人的?   ——还有,他偶尔流露出的那种高人一等的冷酷是怎么回事?   舞会结束时,迈克罗夫特来接裴湘回家,因此,他和西塞尔、布里奇两人打了个照面,双方礼貌地谈了几句后,就互相道别了。   车上,裴湘靠在迈克罗夫特的肩膀上闭目养神。   “刚从办公楼出来?晚上吃得怎么样?”   “嗯,处理完文件后,发现时间刚好,就过来接你回家了。晚上的食物还行,和部里的人一起去了哥罗德餐厅,主菜是牛肉,酱汁儿一般,但他家的樱桃派不错,下次带你尝一尝。”   “好,对了,你认识布里奇男爵吗?”   “嗯,之前见过一面,他在外交部门做事,前些年一直出使欧洲,负责贸易谈判,去年才调回来的。”   “怪不得我之前没有在伦敦社交圈里见过他,他今年三十多岁了吧?”   “三十五岁,他和菲利普·西塞尔的关系很好,两人都在外交部门任职。西塞尔是今年年初回到英格兰的,在一次舞会上认识了你妹妹,然后很快就开始追求她。”   裴湘皱了皱眉头:“这两个人有问题,我感觉很不好。”   迈克罗夫特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之前查过一次帐,涉及到布里奇,不过,追责到布里奇的一名副手身上后,线索就全断了。据说两人之前共事的时候就有矛盾,所以那次查账反而让布里奇得到了更多的信任。”   “据说的事情可做不得准,说不定你让布里奇损失了一个左膀右臂和一个小金库。”   “是啊,那次我懒得细究,没想到,他还非得让我刨根问底。”   裴湘弯了弯嘴角:“你看出来了?”   “怎么会看不出来,我的夫人一向魅力非凡。” 第97章   到家后,裴湘向迈克罗夫特要了西塞尔和布里奇的资料,准备好好研究一下这两个人。距离正式订婚还有十天,她得在这之前做些调查,以免简·格拉斯顿上当受骗。   不过,所有的工作都是第二天的,今晚剩余的时光,她得全部留给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次日下午,裴湘去格拉斯顿公馆喝下午茶,旁敲侧击了一番简·格拉斯顿和菲利普·西塞尔认识的全过程。   越听,心里不对劲儿的感觉就越强烈,她总觉得西塞尔对简的好感来得莫名其妙。   倒不是说简不应该得到一见钟情式的倾慕,而是单看菲利普·西塞尔这个人,一些事就值得推敲琢磨。   这种见多识广的英俊男人,若说他对简·格拉斯顿心存好感,在考虑过彼此的身份地位性格后,愿意缔结姻缘,是能够说得通的。   但是,若说在跳了一支舞后,他就非卿不娶,满目痴迷,那就有些夸张离奇了,而偏偏事实就是如此。   这样的展开,不仅裴湘对此心存疑惑,就是简·格拉斯顿在最初的时候,也感到被愚弄了,甚至一度十分反感西塞尔。   可是,后来的一件件小事都证明了,菲利普·西塞尔确实钟情于她,他注视着她的时候,目光中充满了温柔迷恋。   简·格拉斯顿的闺蜜们都说,她们都注意到西塞尔先生是如何专注凝望着简的背影的。若是虚情假意和逢场作戏,凭借着菲利普·西塞尔的身份地位,实在不必做到如此真实的程度。   于是,简·格拉斯顿在半信半疑中,渐渐坠入了西塞尔编织的情网,认为自己确实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在最好的年华遇到了最合适的人,恰好,两人又彼此相爱。   下午茶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话题中的人物西塞尔先生和他的朋友布里奇男爵来了。简忙着招待风度翩翩的准未婚夫,裴湘只好和布里奇男爵简单地说些客气话,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会让人觉得失礼。   但布里奇明显没有感受到裴湘的冷淡,或者说,他并不在意。   他一向认为,像格拉斯顿大小姐这种头脑简单的年轻漂亮女人,总喜欢耍些小伎俩的。她们在爱慕者面前假装冷淡高傲,无非是希望男方认为她是一位矜持尊贵的女性,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打动的。   但是,这样的小伎俩是很好拆穿的,只要多接触几次,制造一些“偶遇”的机会,喜欢幻想浪漫故事的天真女人们就会丢盔弃甲,主动奉上一颗真心。   就在裴湘准备彻底发挥一下大小姐的刁蛮脾气的时候,一名男仆走了进来,递给布里奇男爵一张纸条。   布里奇男爵看完纸条上的内容后,脸色微变。   “诸位,万分抱歉,有些紧急公务需要处理,我不得不失陪了。”   “怎么了,布里奇?”西塞尔面露关心。   “一个冒失的新下属搞砸了我交代的事情,需要我亲自善后。”   “哦,那你可有些倒霉,我的老伙计。”   菲利普·西塞尔不再细问,只是叮嘱好友说,若是需要他帮忙,一定不要客气。   布里奇男爵点了点头,步履匆匆地告辞离开了。   裴湘低头喝茶,顺便不太认真地猜测着,布里奇此时被叫走,不知是巧合还是她家里那位出手了,反正,烦人精离开了,四周的空气都变得清新了。   又过了二天,裴湘出门办事,经过海德公园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夫人,我、我肚子疼。”   赶车的车夫捂着肚子满头大汗,似乎是吃坏了东西。   “早上路过一家新开的食品店,吃了一点赠品,这……抱歉!”   见此,裴湘连忙让他停好马车。   “你快去找个地方吧,今天给你放假,给,这是看病钱,你若是一直肚子疼,就去看医生,千万别耽搁了。”   “多谢夫人,那、那这马车?”   “我来处理,你快去吧。”   简单几句交谈后,车夫怀特急匆匆地跑开了。   裴湘左右看了看,走进附近的一家店铺里。她和店铺的老板说明情况后,临时雇用了一名会赶马车的可靠店员帮她解决麻烦。   “夫人,请您吩咐。”   “请帮我把这辆马车赶回蓓尔梅尔街16号,福尔摩斯宅,这是酬劳。”   “好的,女士,我一定办妥。”   裴湘站在路边看着马车走远,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公园,心想今天要办的事并不着急,既然出了这个小小的意外,不如改天再去。   天气正好,她打算去公园里散散步。   沿着蜿蜒别致的小路慢慢前行,裴湘偶尔驻足,笑眯眯地旁观两只小狗在草坪上翻滚玩闹。   正当她心情放松之际,不远处走来一位漂亮的金发姑娘,她似乎有什么心事,走路时一直低着头,步伐有些迟缓摇摆。   裴湘没有太在意,还往一侧避了避,给心神不宁的姑娘让路,然而,当那名金发女郎靠近她时,忽然停下来不动了!   对方全身僵硬地站在小路中央,脸上带着震惊意外的神色。   “你是、你是福尔摩斯夫人?”   裴湘点了点头,目露疑惑。   这位陌生人端详了一会儿裴湘的模样,忽然捂住脸哽咽了一声,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我只是太爱他了”之后,就从裴湘的身边跑了过去。   但是,她的情绪大概太过激动,当她经过裴湘的身边时,忽然身子一歪,看上去险些要摔倒在地,裴湘伸手扶了她一下。   金发姑娘站稳后,低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一脸狼狈羞愧地躲开了裴湘的搀扶,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诶,请等一等!”裴湘出声。   对方听到裴湘的喊声后,背影一顿,之后就跑得更快了,仿佛身后有吃人的怪物在追杀她。   “唉,女士,你的东西掉了……”   眼见着这个忽然出现的怪异女子跑远了,裴湘等了一会儿后,不得不弯腰拾起地上信纸和一方手帕。   信纸是折好后又打开的,手帕的边缘处也绣着人名缩写,裴湘捡起东西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至心爱的贝蒂,   我疯狂思念你的一切,请不要再计较我妻子的存在了,除了高贵的出身,她又有什么优点能和你相比呢?我已经厌倦了她的贫瘠大脑和虚荣性格,请怜悯我吧,亲爱的贝蒂。   我将于午后三点一刻到达莫瑞洛斯街32号,希望到时候,能够看到你的婀娜身影也出现在那里,在我们的小天地里。贝蒂,我会和你解释一切,承诺一切,包括我们的未来和孩子。   爱你的……”   裴湘挑眉,这是一封出轨男人和他情妇的通信,就是不知刚刚那名女子是信里的“贝蒂”,还是那位出身高贵的无趣“妻子”。   不过,从那个金发女人的穿着打扮和皮肤保养来看,应该不是特别富有娇养的夫人,所以……那是贝蒂?   ——既然是一位情妇,为什么会对我露出那么丰富的表情?愧疚,惊恐,哦对了,还有那句没头没尾的解释。   裴湘仔细瞅了一眼手帕上的人名缩写。   ——好巧,呵,和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缩写一模一样。   裴湘摇了摇头,心说这个“情夫”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只是,布局的人忽略了一个细节,就让这件桃色绯闻显得不是那么可信了。   ——莫瑞洛斯街32号?确实是一个隐蔽清幽的约会佳所。   裴湘之前和夏洛克几乎跑遍了伦敦城的大街小巷,自然知道莫瑞洛斯街的一些情况,很不巧,那条街道的32号房产应该是在一个巷子里。   ——马车进不去,每次通过那条巷子,都得走上五分钟,还有一段年代久远的坑洼石阶。   ——那样的路况,对于迈克罗夫特来说,简直就是麻烦二字的代名词。他若是真想金屋藏娇,也该找个方便出入的宽敞地方。   ——唔,我在这里思考这些漏洞也挺无聊的。让我想想,若是按照我一贯表现出来的性格,我此时该是什么反应呢?   在多莉丝·格拉斯顿的过往人生里,可从来不存在隐忍不发和委曲求全这两种行为的。   这种时候,若是没有人规劝阻拦,她肯定要痛痛快快地大闹一场的。   裴湘看了看天色,心说对方既然给她留出了充分的“捉奸”准备时间,她也不能辜负了这份苦心。   于是,裴湘立刻气冲冲地离开了公园,叫了一辆马车把她送回蓓尔梅尔街的府邸。   她一阵风似的冲回房间,坐在书桌前把今天遇到的事情全部写了出来,包括车夫忽然肚子疼、她遇到那名叫做贝蒂的金发姑娘,以及“意外”掉落的书信和手帕。   “杰拉尔德,中午给先生送午餐的时候,你把这封信夹在里面,记得要亲自交给他。”   “好的,夫人。”   “对了,马车被送回来了吗?”   “是的,车夫也回来了,夫人,他把您给的医药费还了回来。怀特说,是因为他贪小便宜才造成了今天的意外,不应该再接受您的医药费了。”   “既然这样,杰拉尔德,你用那些钱买些糖果和糕点吧,给家里有小孩子的雇员们分一分。”   “我记下了,夫人。”   裴湘点了点头,转身返回卧室,等到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她裹着一件名贵的斗篷走出了家门。   等她登上马车后,车夫怀特行了一个礼:“夫人,我肯定办好你吩咐的事。”   “嗯,我相信你,怀特,以后要更谨慎一些。”   马车轱辘前行,穿越摄政街的时候,车夫怀特再一次忽然停下了马车。   裴湘看他一脸憋红的惭愧模样,十分不耐地挥了挥手,让他自己离开。   怀特捂着肚子一溜烟儿地跑远了,裴湘站在路边等了等,神色有些不耐。   一位侍者走上前,对着裴湘恭维了几句,而后,他指着裴湘身后的珠宝店橱窗做介绍。这个举动让一向喜欢华服珠宝的大小姐转移了注意力,没一会儿的功夫,闪耀的钻石和莹润的珍珠就吸引了她的全部目光。   于是,她也不等车夫了,直接推门进了珠宝店。   远处跟着她的人:“……”   ——“捉奸”途中也可以逛一会儿珠宝店的吗?   ——喂,钻石和丈夫到底哪个更重要?   ——还有,早上下的药是不是太重了,那个车夫怎么还有不良反应?   暗处的人等了好一会儿,一直不见裴湘再出现,直到车夫怀特蔫哒哒地回来了,裴湘也没有从珠宝店里出来。   怀特四处张望了片刻,一脸焦急。当他正要找人询问时,珠宝店门前的侍者热心地凑了过来。   得知自家女主人平安无事后,怀特松了一口气,而后,他就安心地坐回了马车车架上。   其实,此时的裴湘早就已经离开了珠宝店,她假扮成一位穷苦的乡下老妇人,在迈克罗夫特属下的接应下,从珠宝店的后门溜了出去。   老妇人颤颤悠悠地走到了莫瑞洛斯街,从街口开始向人打听她亲戚的住处,等她走到32号房产附近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她扶着墙缓了缓,抬手敲响莫瑞洛斯街32号的房门。   “请问,这里有人认识我的小奈利吗?他写信给我说,住在伦敦这条街上,赚了大钱。可是我问了好多户人家,他们都说不认识我的外甥呀。”   房门打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站在阴影里,语气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里没有什么小奈利,你去问问其他人家吧。”   这时,屋内传来一声甜腻的呼唤:“迈克,是谁?”   “不是那位夫人,是个乡下老太太,来找人的。”   这话就像是一个暗示,屋内传出的女声马上就冷淡了不少:“哦,她找谁?”   被称作“迈克”的男人站位很巧妙,因为光线的原因,站在门口的裴湘看不清他的具体模样,但是,从他的身材和衣着打扮来看,和迈克罗夫特非常相似。   “你来和她讲吧,我又不清楚这里的邻居。”不耐烦的男人退回了屋内,他的背影和迈克罗夫特更像。   一名金发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眼底藏着一丝谨慎。裴湘一看,正是上午公园里碰到的那位贝蒂。   贝蒂和寻人的老妇人交谈了几句。也不知怎么说的,在老妇人的各种描述和恳求下,她忽然意识到,隔壁邻居家上个月解雇的那名男仆,应该就是老妇人要找的小奈利。   可惜,对方改了名字,手脚也不干净,才被雇主赶走的。   贝蒂想到了对应的人,打消了心里的最后一丝疑惑。她一边无声嘲笑自己的胆小多疑,一边好言好语地安慰了几句可怜无助的老妇人,而后就关上了门。   被告知了“真相”的老妇人一脸颓唐绝望,她大喘一口气,身形晃动了几下,不得不扶着院门口的木桩子歇息片刻。   过了一会儿,她挪动到对面的树荫下,佝偻着腰坐了下来。她摸摸索索地从随身的篮子里掏出破水瓶子,慢慢喝了起来。   裴湘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三点左右,巷子附近开始出现一些醉醺醺的流浪汉,他们徘徊在32号房子附近,时不时地张望一下,但都没有理会坐在墙角树下啃饼子的老太太。   时间一点点过去,这些人越来越焦躁,不一会儿,有人跑了过来,狠狠拍响32号的房门。   开门的是贝蒂。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那位福尔摩斯夫人什么时候到?”   这时,裴湘大声咳嗽起来,一点儿都不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咳得撕心裂肺,好像被呛着了。   “这是谁?”   “来找亲戚投靠的,可惜亲戚用了假名字,还因为偷东西被赶跑了。我之前和她聊过,喏,就是隔壁那家的事,我猜,她是想等人家屋主回来后,再问一问,顺便赖两个钱儿。”   贝蒂的话打消了来人的警惕心,他们没有理会一个穷苦的老太太,但也不会当着她的面详谈各种细节。   于是,这人快速低声地说道:“已经从珠宝店里出来了,马车正在朝着这边过来,你们准备好接待‘贵客’。”   “好的,”贝蒂朝着裴湘的位置扬了扬下巴,“对了,那个老太太怎么办,把她赶走得了?”   来人刚想点头答应,随即又转了转眼珠子,摇头否决:   “不用,咱们正好缺少背景清白的证人呢,这个老太太在这里就挺好,一会儿啊,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得让她看得一清二楚。”   裴湘听不清两人低声交谈的内容,但是从他们的眼神和动作里,大概猜出了他们的打算。   又过了一会儿,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马车停在了巷子口,穿着黑色长大衣的男士从车里面走了出来。   刚刚和贝蒂交谈的男人连忙小跑了过去,朝着男人弯腰鞠躬,连声问好。   随后,他又指了指附近闲逛的流浪汉,笑着说了几句。   对方点了点头,没有出声,站了一会儿后,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之后就返回了车内。   虽然这人用大衣领子遮住了半张脸,但裴湘一眼就认出来,来人是她前天刚刚见过的亚瑟·布里奇男爵。   裴湘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水。   对于今天的这桩“意外”,一开始发现不妥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要算计迈克罗夫特,而她则是那把被利用的刀子。   此时正是职位调动的关键时期,眼看着迈克罗夫特就要坐稳部里一把手的位置了,若是忽然闹出丑闻来,甚至因此和格拉斯顿家族生出嫌隙,确实非常容易让他仕途受挫,进而失去一个良机。   但是,看到布里奇男爵出现在这里,裴湘又觉得,这件事不单单是针对一个人的,而是针对他们夫妻二人的。   这家伙大概还想来一场英雄救美和趁虚而入吧。   就在她低头琢磨的时候,布里奇男爵那辆毫无标记的马车重新启动,调转车头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看似打算离开此地。   裴湘沉吟了一瞬,脑中晃过伦敦地图。   她一边咳嗽一边把食物和水瓶收拾好,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叹息着,朝着巷子另一头走去。   果然,当她磨磨蹭蹭地走到巷子另一端的时候,就看到刚刚那辆马车已经停在了路边,布里奇男爵正在车旁抽雪茄。   她没有停下步子,依旧步履蹒跚地走着,当然,路过马车的时候,这位乡下老妇人还好奇地看了贵人一眼,随即又慌张转头,似乎还瑟缩了一下。   布里奇男爵依旧抽烟沉思,根本没有在意伦敦街头随处可见的穷人。   等到裴湘掐着时间走到拐角处的时候,一个小个子飞快地冲了过来:   “K先生,那位夫人半路改道了,她似乎吩咐车夫去了福尔摩斯先生的办公地点。”   裴湘靠在拐角处的墙壁上,认真听着不远处的对话。   “怎么忽然改道了?遇到什么事了吗?”   “在路上没有,我猜是不是在珠宝店里听到了什么话,就改变主意了。”   布里奇男爵抽了一口雪茄,语气淡漠:   “既然如此,你去安排咱们的人盯着点儿,一旦他们争吵起来,就把事情闹大。反正,福尔摩斯夫人已经看到了那封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在哪里闹腾,对于福尔摩斯来说,都是丑闻。”   “那这边……”   “让贝蒂那群人立刻撤离,别让反应过来的福尔摩斯抓住把柄。”   “是。”   “对了,那些流浪汉就打发了吧,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否则的话,就去泰晤士河下面沉着。”   “好的,您放心,他们不敢胡说的。K先生,那这样一来,您就没办法和福尔摩斯夫人巧遇了,也没办法替她打发走喝醉了的流浪汉了,要不要再安排一下?”   “先不急,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乱动。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吃过亏后,肯定会异常警醒的,这时候低调一些。”   “是,我会把您的意思传达下去的,不会出纰漏的。”   布里奇男爵点了点头,没有再和这名属下多说什么,只是吩咐车夫道:“去俱乐部。”   车夫立刻会意男爵口中的俱乐部是哪一家,没有迟疑地应了一声。   等到马车再次离开,裴湘瞅准一扇半掩着的院门闪身躲了进去,悄悄蹲在角落里不再动弹。   不一会儿,之前离开的那名属下又折返回来,在马车停留的巷子口张望了一会儿,又在四周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偷听之后,才放心远去。   裴湘又等了等,才猫着腰朝着院外走去。   可是,就在她离开藏身角落的同时,另一道黑影也从遮挡物后面悄悄钻了出来。   狭路相逢,四目相对。   裴湘看着对面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夏洛克?”   夏洛克瞪着满脸褶子的乡下老妇人:“多莉丝?” 第98章   喜相逢的二人组对视了一眼,都感到对方的脑子里有自己需要的情报,于是,两人在无声的默契中达成共识——可以暂时联手合作。   “去维尔福裁缝店。”裴湘朝四周望了望,确定这附近再没有第三个人。   “需要我做什么?”   “换装后,假装偶遇,然后跟我去找迈克罗夫特。”   夏洛克扶了扶帽子,慢吞吞地说:“我猜,我哥不是非常乐意见到我。”   “他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学会自我调节心情的。”   夏洛克挑了挑眉,轻笑一声,带着一些同情和看热闹的意味。   迈克罗夫特坐在办公室里等着自家夫人探望,心情不错。   他看了一眼时间,吩咐做事最妥帖的助理去梦利威尔餐厅预定位置,然后,他起身走到窗边朝街面上望去。   街头拐角处,熟悉的马车辚辚而行,迈克罗夫特想到车里的福尔摩斯夫人,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马车停下来了,车门打开,一个高瘦的男人先从车上走下来,而后,迈克罗夫特期待的袅娜身影才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先下车的男人抬头往上看,似乎在和窗户后面的迈克罗夫特对视。   迈克罗夫特叹息一声,深觉生活不易。   “费尔曼,再多订一个晚餐位置。”   “好的,福尔摩斯先生。”   不多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熟悉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我找迈克罗夫特,请问他在办公室吗?”   “福尔摩斯夫人,福尔摩斯先生正在里面办公,您稍等,我去通传一声。”   这时,办公室的雕花木门被推开,迈克罗夫特微笑着迎了出来。   “多莉丝,亲爱的,你怎么来了?”   “迈克罗夫特,我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需要和你确认一下,因为心里着急,就直接过来找你了。”   “那就进来说吧,对了,夏洛克,你什么时候回伦敦的,怎么和多莉丝一起过来了?”   “很高兴你看到了我,哥哥,我昨天就回来了,”夏洛克故意露出荣幸的表情,彬彬有礼地脱帽致意,而后才继续说道,“今天去维尔福裁缝店那里定制礼服,刚巧遇到了多莉丝,她似乎有些烦恼,我就跟着一起过来了,希望能帮些忙。”   几人说着话,就进入了迈克罗夫特的办公室。   “所以,亲爱的兄长,我猜,今晚的晚餐有我的位置?”   “既然已经观察出来了,就不要多此一问,夏洛克。”   夏洛克哈哈一笑,往软椅上一坐,自在地伸直两条长腿,眉目间全是得意:   “今天的运气真不错,既能看到迈克罗夫特后悔磨牙,又遇到了有趣的案件。多莉丝,快来和我说说,你都发现了什么?”   裴湘没搭理兴奋的夏洛克,她和迈克罗夫特亲昵地拥抱了一下后,从手包里取出“捡到的”信件和手帕。   “瞧,就是这个,非常适合格拉斯顿大小姐的阴谋。我猜,幕后指使者这时候正等着我来找你大吵大闹呢。”   迈克罗夫特沉着脸看完信上的内容和绣着名字缩写的手帕,又把这两样东西递给夏洛克。   “你后来还发现了什么,多莉丝?”   “我在莫瑞洛斯街32号看到了那位金发女士,还有一个和你身形相似的男人,身上的衣服款式也很相近。那之后,我又在小巷口看到了一个熟人,是亚瑟·布里奇男爵。”   夏洛克抬头提问:“他是K先生?”   “我听到他的下属是那样称呼他的,夏洛克,你是跟踪另外一个人到那里的吗?你在找K先生?”   “是的,我之前在汉普郡那边调查贩卖人口的案子,排查出了那个团伙的一名主要负责人,跟着他一路返回伦敦。在遇到你之前,我正在跟踪那个人,打算顺藤摸瓜调查出那位K先生的真实身份。”   裴湘恍然:“这么说,布里奇男爵和人口贩卖团伙的头目勾结在一起了,不对,也许不能说是勾结,而是掌控和指挥。”   听到这里,迈克罗夫特开口补充:“之前就有线索显示,夏洛克调查的那个团伙背后有贵族支持。各地区的治安部门几次出动警力搜捕,他们都能提前得到消息,及时撤离。”   裴湘疑惑:“布里奇男爵不是去年才返回英格兰吗?”   夏洛克冷笑:“他们的买卖可不局限于不列颠岛屿,并且,他们也不是普通的人口贩卖团伙,而是在寻找所谓的‘精品货物’。据说,相貌不够出色的男女,或者没有某些特殊特征的人,他们是不屑于出手的。”   “特殊特征?”迈克罗夫特低语,“也就是说,这个人贩子团伙是有固定客户的。或者说,他们是为了满足一些人的特殊爱好而存在的。”   这话让裴湘目露思索,她忽然问道:   “夏洛克,这是你通过调查露西·西多特的案子查出来的内幕?”   “是的。”   “能说说你的调查过程吗?”   “我偷偷潜伏进他们所谓的‘精品馆’,哦,对了,名字就叫做‘国王的花园’。里面有各种样貌特征的漂亮男女,每个人身上都有价码标签,就像是准备出售的商品。我偷听看守人员的谈话,说是马上就有一场拍卖会,希望“花朵”们能找到好主人。不过,再多的我就不清楚了,我刚刚闯入那个地下大厅没多久,就被发现了,只能迅速逃离。”   说起这件事,夏洛克有些心虚地看了迈克罗夫特一眼,不太确定他哥对于他亲身涉险这件事是个什么态度。   迈克罗夫特回以标准弧度的微笑,用微凉的眼神示意夏洛克,之后,他们兄弟二人可以坐下来“详谈”。   “国王的花园,这个名字……”裴湘厌恶皱眉,“夏洛克,说说露西·西多特的案子吧,那姑娘也是被这个团伙拐走的吗?后来是怎么去世的?”   夏洛克按了按帽檐儿,侧身避过迈克罗夫特的目光,飞快地开口解释道:   “露西五岁那次的失踪,应该就是一个意外。当时凶案现场太过于混乱,吓到了那个五岁的小姑娘,一不小心就跑丢了。她成了流浪儿后,又被一个马戏团收留看管,吃了不少苦头。后来,露西跟着马戏团到了汉普郡,终于遇到了愿意帮她的好心人,对方在报纸上登了寻亲启事。梅森的父亲老西多特看到了报纸上的消息,觉得上面模糊的叙述比较像失踪的侄女,就亲自动身去汉普郡相认。”   裴湘了然:“若无意外,老西多特应该是和侄女相认了,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   “梅森·西多特说,他父亲老西多当年去找侄女露西的时候,确实已经找到了人。但是在返回的途中,他贪杯好赌,被赌场里的几个地痞流氓设局诓骗,不仅输光了身上的钱,还欠下了不少。   那些人以他是外地人为借口,不放他走,说是怕他赖账。后来谈来谈去,再加上殴打威胁,老西多特就同意把侄女露西留下来抵账。”   “那时候露西多大?”   “十二岁,”说到这里,夏洛克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因为在马戏团里吃了不少苦头,十二岁的露西·西多特瘦小虚弱,头发枯黄,看上去可不值那么多的赌债。”   裴湘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猫腻。   “那些设局的家伙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露西?让我猜测一下,他们是人贩子团伙里的人?”   夏洛克点了点头:“从后来的调查情况来看,那些人被称作“猎犬”,替‘国王的花园’寻找‘芬芳的花朵’,从一开始,他们就盯上了露西·西多特。”   “你刚刚说,花园里的花朵必须是精品,或者具有特殊的特征和风情,那么,十二岁的露西·西多特为什么会引起那些人渣的注意?”   这时,迈克罗夫特忽然开口问道:“是因为眼睛的颜色?”   夏洛克微微颔首,眉宇凌厉:“露西·西多特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翠色眼眸,他们形容说,不是那种常见的绿黄色,也没有掺杂棕色,而是那种没有杂质的东方翡翠色调。”   迈克罗夫特脸色冷峻:“多莉丝,当初请你去伪装露西·西多特,原因之一就是你们都是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裴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夏洛克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   “我听那些‘猎犬’交代,他们接到的命令之一,就是寻找有漂亮绿色眼睛的年轻姑娘,瞳仁的颜色越纯粹,他们得到的赏金就越多。当初的露西·西多特让那些人渣大赚了一笔。”   裴湘立刻联想到了布里奇男爵:“这么说,布里奇男爵第一次见到我就大献殷勤,是因为痴迷绿色的眼睛?”   “如今看来,非常有可能。既然布里奇男爵就是K先生,而K先生又和人贩团伙联系紧密。”   裴湘能感受到迈克罗夫特身上明显的怒气,她把手搭在他的手上,无声安抚,大手反过来握住她的指尖,隔着手套传递着温暖安心的气息和热度。   “夏洛克,你是从‘猎犬’那里找到线索,一路查找到他们的‘花园’吗?”   “是,可惜那些‘猎犬’都是外围人员,知道的内情不多,是可以随时舍弃的小喽啰。从他们的供词里,我只能推测出他们在汉普郡的据点,不过,我一混进去,就被发现了。对方很谨慎,一旦认为那个据点不安全了,就立刻撤离。反正,我第二次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虽然夏洛克的语气里带着遗憾,但他的一双灰色眼睛锐利明亮,一看就充满了斗志,所以,裴湘立刻推测出,夏洛克之后又找到了新的线索。   “他们人去楼空,‘猎犬’们不知内情,但你却锁定了那个团伙中的头目之一,还一路跟踪到伦敦,见到了他和K先生会面的场景。”   夏洛克颇为自豪地弯了弯嘴角:“他们撤离的动作确实非常迅速,但是,越是有大动作,露出的破绽就越多。如果他们不那么匆忙行事的话,说不定我还得晚几天抵达伦敦。”   裴湘点了点头,没有细问夏洛克后来的查案过程,而是直接说道:   “夏洛克,你认为他们从汉普郡撤离后,会在伦敦这边继续举办‘拍卖会’?”   “从种种迹象来看,是这样的。我之前在地下大厅里看到的那些人,此时应该都在伦敦城里。但是,具体情况如何,我还没有来得及展开进一步的调查,就遇到你了。”   裴湘想了想,知道一些事急不得,便继续询问露西·西多特的事情。   “夏洛克,既然老西多特把侄女卖给了那些人,他又是怎么确定侄女已经去世的呢?”   “老西多特后来又去了一趟汉普郡,那些人把老西多特带到了一座坟墓前,告诉他,露西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在老西多特离开半年后,可怜的小姑娘就去世了。”   “这是真的?老西多特相信了?”   夏洛克摇了摇头:“他们是在骗老西多特,因为把人送出去后,他们就再也不知道那些‘花朵’的下场了。他们之所以愿意和老西多特周旋,给他编故事,其实是想打听打听,老西多特家里的亲人中,是否还有那样的绿眼睛姑娘。”   裴湘差点儿气笑了:“一群该下地狱的畜生!”   夏洛克同样眉目冷凝,对这些罪犯厌恶至极。   迈克罗夫特握住裴湘的手,温声说道:“别气了,已经查到了布里奇的身上,这个团伙的末日很快就会来临了。”   裴湘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里面起伏的情绪,然后,她对夏洛克讲起了菲利普·西塞尔这个人。   “我听说,他在舞会上对我妹妹一见钟情,之后很快就求婚了。我一直觉得奇怪,但他眼中的欣赏迷恋却很真实。如今和布里奇的事联系在一起,我非常怀疑,这个西塞尔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有自己选择‘花朵’的标准。非常不幸的是,我妹妹就被他‘选中’了。”   “这两个人走得很近?”夏洛克倾身询问。   “是关系相当亲近的朋友,并且,他们二人有多年的共事经历。”   这个消息让夏洛克精神一震,他双手指尖相搭,声调高昂:   “多莉丝,迈克罗夫特,我真高兴知道了这件事!当然,我说高兴,并不意味着我不同情可怜那位格拉斯顿小姐。而是……对于这个案子来说,牵扯出更多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线索就更加明显。   “我之前还在纠结,布里奇会把‘新花园’的地点设置在哪里,但是,现在多了一个西塞尔,哈哈,不管他俩谁听谁的,或者是地位平等的阴谋家,他们必然要选择一个适合双方同时出入又不引起瞩目的隐蔽场所。当然,还有许多限制条件,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有什么地方符合这些条件?”   不等夏洛克得出答案,对那两人的行踪更加熟悉的迈克罗夫特直接说道:   “是俱乐部,夏洛克。在圣·詹姆斯大街的一家高级绅士俱乐部。那家俱乐部有很严格的审核制度,由汉普郡的威克斯侯爵创办。布里奇男爵在牛津上学的时候就加入了这个俱乐部,之后,即便他出使欧洲多年,也没有放弃俱乐部核心成员的身份。这次回国后,他更是经常出入那里。并且,菲利普·西塞尔就是他亲自引荐进去的。”   “那个俱乐部的创建宗旨是什么?”裴湘好奇。   迈克罗夫特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不太清楚,只是隐约听到一些风声,好像是分享一些新奇的发现,或者共同欣赏一些珍奇。他们的保密制度很严格,就像伦敦城里许许多多的古怪俱乐部一样。”   夏洛克一扬眉,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语速飞快地说道:   “迈克罗夫特,我一向相信你的推断,所以,既然你指出了一个线索,那我就要去调查了。对了,你手里有西塞尔和布里奇的资料吗?我需要一份详细的。”   闻言,裴湘马上起身,热心地说道:“我那里有一份,夏洛克,我和你一起去。”   迈克罗夫特咳嗽了一声。   裴湘立刻转头看他,眼睛闪亮。   “……今晚先不急,我们可以先研究一下那家俱乐部,打听一下里面的核心成员都有哪些。”   裴湘故作迟疑:“这样的消息可不好打听,说不定要耽搁好几天,我觉得,还是让我和夏洛克亲自去调查一趟更好。”   迈克罗夫特假笑了一下:“明天,亲爱的夫人,请务必等一等,我亲自去拜访几位老朋友,在晚餐之前,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些确切的消息了。”   “这样啊,不会引起一些人的警觉吗?”   “不会的,亲爱的,有些谈话早就该进行了,只不过我之前在忙其它的事情,就拖延了下来,这次正好趁机解决。”   有了这个保证,夏洛克立刻重新坐了下来,眉目间哪里还有刚刚的急切。   裴湘对着迈克罗夫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表情乖巧。   迈克罗夫特想到第二天的奔波行程,默默往杯子里加了一颗糖。 第99章   迈克罗夫特向来言出必行,第二天晚餐前,他把一沓资料交到了裴湘的手中,换来了一声欢呼和一个香软的脸颊亲吻。   虽然亲他的人下一秒就没什么留恋地跑开了,但迈克罗夫特还是觉得这一天的奔波很值得。   “今天都忙什么了?”   “上午去了一趟阿灵顿街,又遇到了西塞尔和布里奇,我就借着和母亲闲聊的机会,解释了昨天没有‘吵闹’起来的原因,我说是夏洛克劝好了我。”   裴湘一边低头浏览资料,一边和迈克罗夫特聊天。   “对了,迈克罗夫特,我今天和母亲暗示了几句,希望她不要在正式订婚前太过放任简和西塞尔单独相处。并且借你的名义告诉她,有些事不宜操之过急,西塞尔可能存在不妥。”   迈克罗夫特走到裴湘身边坐下:“卡洛琳夫人什么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裴湘笑睨了一眼明知故问的福尔摩斯先生,“这两年,你在母亲的心目中已经荣升为第一可信任之人了,你的话,她肯定要认真琢磨的。毕竟,你可是伦敦最佳女婿迈克罗夫特呀。”   “我倒是更希望得到最佳丈夫的称号。”迈克罗夫特故意低声叹息,眼中藏着笑意。   裴湘莞尔:“那你可得认真努力一些,亲爱的。这个称号可不好获取,大概比女王陛下的荣誉勋章还难得,不到人生末尾,我是不会给你颁奖的。”   “这可真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不过,既然是我自己辛苦追求来的,只好将就着过吧。”   “嗯,辛苦你了,亲爱的。”   迈克罗夫特轻笑一声,抓起裴湘的手亲了亲。   “不辛苦,我心甘情愿。”   两人在沙发上腻歪了一会儿,等裴湘大致浏览完布里奇男爵所在俱乐部的内部资料后,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坐在餐桌前,迈克罗夫特才想起来,家里还少了一个人。   “夏洛克呢?”   “去听音乐会了,估计十点以后能回来。”   迈克罗夫特挑眉疑惑,无声询问。   裴湘笑着解释:“他确实想等在这里,然后第一时间得知你带回来的消息。不过,后来有个小孩子跑来告诉他,菲利普·西塞尔今晚会去听一场音乐会,于是,他就出门了。”   了解了夏洛克的行程,迈克罗夫特就不再过多询问。   他的话题转到了裴湘开学后的住宿安排上,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发现他们即将面临短暂的分居生活。   虽然一个礼拜总能相聚几次,但是和日日相伴还是不一样的。对此,迈克罗夫特感到有些郁闷,裴湘也有些不舍。   晚餐结束后,裴湘拉着迈克罗夫特去了画室,两人凑到一起描绘布莱顿的鹅卵石沙滩和清晨的海面,你一笔我一笔地按照记忆中的画面勾画秀丽风景。   等到夏洛克踏着夜色归来的时候,夫妻二人刚巧完成一幅共同的作品,正站在画架前美滋滋地欣赏,顺便互相吹捧。   “我想,我回来得有些早?”夏洛克忍受了十五秒,出声打断这种在他听来毫无价值的对话。   “不,夏洛克,时间刚刚好,”迈克罗夫特摇了摇头,“再晚了,就要耽误多莉丝和我的休息时间了,走吧,咱们去书房详谈。”   夏洛克立刻转身,先行一步,并在心里迅速做出决定,下个假期他就在外面租房子住,绝对不在蓓尔梅尔街过这种影响智商和逻辑思维的奇怪日子。   三人在书房内落座,迈克罗夫特把今天调查到的资料交给夏洛克。   过了一会儿,夏洛克抬头说道:   “这里写着,凡是俱乐部的成员都需要和大家分享自己发现的,嗯,具有独特美丽内涵的事物。然后,成员定期投票评选,获得赞成票最多的那名成员就会得到奖励。那么,奖励是什么?美丽的事物……在范围和种类上有限制吗,包不包括人?”   迈克罗夫特靠在高背椅上,坐姿比较放松随意。   “据我了解,气质独特的美人在评选中相当受欢迎,至于奖励,应该是可以参加一次核心成员的活动。”   “仅仅一次?”夏洛克扬眉。   “是的,获胜一次,就只能参与一次。”   裴湘疑惑:“对于那些俱乐部成员来说,这个奖励有吸引力吗?”   “非常有吸引力,凡是参与过活动的外围成员,都十分积极地想要获取下一次参与的资格。”   “参与的资格?而不是成为核心成员的资格?这么说,若是想成为核心成员,不是简单的获胜一两次就可以的?”夏洛克立刻追问。   迈克罗夫特微微颔首:“是的,若想成为核心成员,获得奖励的次数不能少于五次,然后,还要经历一系列的考核评估,才能进入俱乐部的核心圈子。”   说到这里,屋内的三人其实已经心知肚明,他们要调查的罪恶,应该就发生在核心成员的活动中。   裴湘紧接着提问:“核心成员的活动有什么特殊的吗?没有参与过的外围成员听不到一点风声吗?”   “但凡参加过的,都不愿意透露,”迈克罗夫特温声解释,“我小心试探过几次,都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但是能从中看出一些隐约的端倪。核心成员的活动,并不是那么光明磊落并符合教义的。或者说,它触发了一些人的阴暗龌龊心思,诱发了罪恶和荒唐,让人放弃道德底线,至此陷入深渊,最终成为俱乐部的绝对拥护者。”   夏洛克略微沉吟,眉目冷凝:“也许,考察从一开始就有。获得奖励的人也不是任意选取的,他们大概会流露出某些特质,让核心成员产生共鸣感,觉得是同类,然后才被允许参与更隐秘的活动。”   迈克罗夫特点了点头:“按照咱们目前的推测,核心成员的活动大概就是他们所谓的‘采摘花朵’。这是赤·裸裸的犯罪,所以,他们吸纳新同伙的时候,必须是谨慎而小心的,必须保证大家成为共犯者。”   裴湘翻阅着迈克罗夫特拿回来的资料,看到某处文字描述,眉头微皱:   “他们也有选错的时候,这些只参加过一次核心活动,并且之后再没有获得过奖励的人,应该已经被剔除了加入核心组织的机会。但是,你们看,被剔除资格的人依旧对这个俱乐部充满了好感和兴趣,并希望有机会再次获取奖励,这就有些奇怪了。”   “是的,按照之前的分析,被剔除资格的人应该不是布里奇他们的同类,但是,他们在见识过人口贩卖的罪行后,不仅没有控诉或者远离他们,反而依旧跃跃欲试,这是矛盾之处。”夏洛克低声陈述。   裴湘垂眸思索,不太确定地猜测:   “会不会存在某种致幻的药物,让那些被淘汰的人产生幻觉,进而模糊参加活动时的记忆。”   夏洛克比较了解这方面,他飞快地思索了一遍目前流通的药剂制品种类,点头说道:   “有这个可能。所以,即便我们能够撬开一些外围成员的嘴,让他们指证核心成员的罪行,也是行不通的。”   “目前来看,我们若是想要戳穿他们的罪行,就必须在交易现场,保证人赃俱获。否则的话,他们会说因为使用了不知名的药剂,导致某些成员产生幻觉。他们看到的,经历过的,都是虚幻的,都是通过药剂满足心底的隐秘渴望。这样的行为虽然不太名誉,但是也无法给他们定罪。”   “进入交易现场吗?”裴湘沉吟。   夏洛克眼睛一亮,迅速翻阅资料上的成员名单,最后,视线定在了某个还算熟悉的名字上。   “托马斯·博奇?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博奇吗?”   裴湘同样灵光一闪,她兴致勃勃地搭话:“你看看他的年龄和目前的社会身份。”   “托马斯·博奇,二十三岁,今年即将毕业,伯父是贸易部常务次官,外祖父是高等法院法官。他上个月月末获得过一次参与核心成员活动的奖励,最近和菲利普·西塞尔来往亲密。并且,在对方的建议和鼓励下,博奇正在积极准备下一次竞争。”   夏洛克话音落下,裴湘就一拍手:   “看来,是咱们的学长博奇先生了,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个花园俱乐部的一员。”   迈克罗夫特眼皮一跳,他已经预料到后续事态发展了。   但是,预料到又能怎么样呢?他想了想,只得开口补充道:   “这个博奇,不管是不是他们的同类,目前来看,布里奇和西塞尔都不会放弃拉拢他的。我认为,即便是采用威胁控制的手段,他们也会把托马斯·博奇拉下水的。”   裴湘一愣,随即了然:“博奇先生的伯父在贸易部……我‘无意’中听到西塞尔和布里奇谈话,两人都不想在外交部门待着了。布里奇好像打算去贸易部,西塞尔也想往枢密院教育委员会运作,这是……在使用非常手段打通关系?”   迈克罗夫特点了点头,总结道:   “托马斯·博奇的伯父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了贸易部部长林根勋爵的外甥。博奇家族这一代的子嗣中,只有托马斯·博奇一个男性。所以,他们一定会邀请这个有继承权的博奇参加下一次的核心成员聚会。不管对方是自愿的,还是被药物误导欺骗的。”   裴湘低头翻阅手中的资料,把托马斯·博奇的信息重新阅读了一遍,而后才询问迈克罗夫特:   “这上面没有说,西塞尔在接近博奇后,对他提了什么样的参赛建议,亲爱的迈克罗夫特,你有什么想法吗?”   迈克罗夫特摇了摇头:“托马斯·博奇最近也在为这件事烦恼,他喝醉之后和几个朋友抱怨过,我才因此查到了他和那个俱乐部的关系。”   夏洛克十分高兴:“没有打算最好,给我们省了很多麻烦。迈克罗夫特,多莉丝,我打算扮成托马斯·博奇混进那个俱乐部去,然后亲自参加他们的核心活动。”   裴湘挑眉:“所以,你需要一个搭档,扮演托马斯·博奇辛苦找到的美人。这个美人绝对不能太差太普通,否则的话,就是布里奇他们想给博奇开后门让他赢,都不好作弊。”   夏洛克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裴湘。   虽然他已经知道对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女士,但是,他大多数时候都把裴湘当成“克劳斯”看待的。   迈克罗夫特不太高兴的抿了抿唇,并不希望妻子去当什么“美人”被评头论足,但他终究没有说出任何阻止的话。   他把选择权交给裴湘自己,这是他曾经承诺过的,不干预她的自由和真实意愿。   裴湘眨了眨眼,眉目慧黠。   她起身走到迈克罗夫特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前倾,吐气如兰:   “亲爱的,我有一个想法,需要你的支持。”   迈克罗夫特眉心一跳,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双沉静的灰眸中忽而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果然,耳边传来妻子甜美明智的建议。   “夏洛克,我觉得,由我假扮托马斯·博奇更合适,毕竟,我和布里奇、西塞尔两人更加熟悉,交谈起来不容易出纰漏。”   听到这里,迈克罗夫特已经轻笑出声。   未来的咨询侦探倏地睁大了双眼,但他阻挡不了女巫说出可怕的计谋。   “而且,你若是男扮女装,由夏洛克变身夏洛蒂,我相信肯定别有一番风情,绝对符合花园俱乐部那个寻找与众不同美丽的宗旨。”   夏洛克板起面孔,凉凉地看着对面凑在一起的兄嫂,冷哼了一声。   “你在开玩笑吗?除了个头儿高大,一身肌肉和硬朗的五官,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别样的美丽,多莉丝,你太抬举我了。”   “不不,夏洛克,你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小瞧我的易容伪装手段。真的,我之前交给你的那些,只是入门的基础而已,这次,嗯,你要是答应的话,我可以让你见识一下更神奇的伪装术。”   听到还有更高深的伪装术,夏洛克沉默了一下,不太想承认自己动摇了。   裴湘轻轻戳了戳迈克罗夫特的肩头。   被女巫念了魔咒的福尔摩斯先生立刻应声:“多莉丝曾经告诉我说,她可以把我打扮成艳丽张扬的牙买加女郎。”   夏洛克眼神诡异地看了一眼亲哥。   ——有点儿好奇……   迈克罗夫特镇定微笑。   ——傻弟弟,想太多不好! 第100章   这一天,托马斯·博奇刚从赛马场归来,管家就交给他一封信函,说是菲利普·西塞尔先生亲自送来的,并要求他私下里偷偷交给博奇先生。   博奇心中惊奇,不知道那位在俱乐部认识的亲切绅士为何如此吩咐。   “是西塞尔先生亲口叮嘱你的?”博奇接过被折叠得严严实实的信件,低声询问管家。   “是的,先生,确实是西塞尔先生亲自交给我的。他当时坐在马车上,没有露面,只是让我上车,我见到了他本人,然后就得到了这封信函。”   托马斯·博奇点了点头,飞快拆开信纸,只读了开头,他便眉飞色舞起来,等他读完整封信,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真是太感激西塞尔先生了!”   他由衷感叹了一句后,连忙叮嘱管家,不要再对其他人提起这封信,即便见到西塞尔先生,也要当无事发生。   管家点头应是。   博奇拿着信上楼,亲自点燃一根蜡烛,然后让手中的信烧成灰烬。   “既然西塞尔先生愿意冒着损害荣誉的风险帮助我,我就得按照他的吩咐,妥善处理掉这份‘证据’。”托马斯·博奇轻声地自言自语,嘴角挂着笑。   原来,在被烧掉的信中,写信人告诉博奇,他发现了一位具有独特美丽风情的女子,对方就居住在赫特福德郡的阿兰小镇上。   若是托马斯·博奇想要在下一次的俱乐部比赛中获胜,可以去寻访那位女子。写信人保证,以他的欣赏眼光和对俱乐部其他成员的了解,只要托马斯·博奇把那名女子请到伦敦,他绝对会得到大多数成员的投票的。   同时,写信人坦诚说,他作为花园俱乐部的核心成员,按理说是不该告诉博奇这件事的。这有违公平和公正的原则,破坏了俱乐部开办以来制定的规矩。   所以,他请托马斯·博奇看完信后,不要声张,不论去不去赫特福德郡寻找那位可以让他获胜的女子,都请忘了菲利普·西塞尔写过这封信,并且希望博奇把信件销毁了。   托马斯·博奇看完这封信后,满怀感激,心中马上就做出决定,要按照菲利普·西塞尔的指点去寻找独特的美人。并且,他一定要征得美人和她家人的同意,让对方来伦敦帮他赢得比赛。   于是,当天晚上,托马斯·博奇就坐上了去赫特福德郡的列车。   另一边,迈克罗夫特的一名下属询问裴湘,若是那名托马斯·博奇先生是一位十分诚实的绅士,该怎么办?他会不会不屑于采用这种作弊的手段?   裴湘站在阿兰镇的一间民居里,一边指导她的学生们围观她如何给夏洛克·福尔摩斯做伪装,一边回答对方的问题:   “不会,我和夏洛克接触过这位博奇先生,他可是一位善于变通的先生,做事喜欢走捷径,还曾经雇佣过出身普通的同学给他写论文。所以,他绝对不反感有人帮他作弊,甚至会十分感激。”   夏洛克此时不能说话,他坐在板凳上纹丝不动,唯有一双眼睛在左顾右盼,看上去充满了表达的欲望。   裴湘微微一笑:“夏洛克,马上就好了,一会儿你可以去里屋照镜子,把自己全身上下的改变都检查一遍。”   夏洛克眼光一斜,盯着裴湘手中的材料看了三秒。   裴湘会意:“你想知道这个配比?放心,等忙完这次的案件,我就把材料清单和配比数据写给你,不会让你白白辛苦一场的。”   得到这个承诺,夏洛克就安稳下来,静静等待一会儿的成果检验。   等到裴湘忙完了,四周观摩的学生都露出了惊叹的神色,夏洛克立刻起身,大步流星地冲进了里屋。   他好奇极了,一定要好好看看小伙伴把他摆弄成什么模样。   就在大家研究裴湘这次的工作作品的时候,守在车站的人回来了,他带来了托马斯·博奇抵达阿兰镇的消息。   于是,又是一番忙碌整理。   托马斯·博奇是一个人过来的,他按照信中的地址找到了美人夏洛蒂的住所。在这里,他遇到了夏洛蒂的亲人,他们听明白他的来意后,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博奇马上表示,这是一场非常正规的比赛,是伦敦上流绅士们对艺术的欣赏和追求。而且,若是夏洛蒂小姐同意参赛的话,他会在比赛结束后支付一大笔报酬。   听说有一大笔报酬,夏洛蒂的家人没再犹豫,立刻把夏洛蒂喊了出来。   托马斯·博奇终于见到了西塞尔口中的具有独特美丽风情的女人,他忍不住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眼神怪异恍惚。   半晌,他才慢慢呼出一口气,开始仔细打量夏洛蒂。   他越看越满意,终于明白了西塞尔为何会如此推崇这位姑娘,明白了花园俱乐部里的绅士们的乐趣与追求。   因为局限在大众审美的标准框架里,绝对会让一个人的眼界变得狭隘,错失许多另类的美妙。   “上帝,我若不来这一趟,真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个如此颠覆我惯常认知的女人,竟然会是美丽的……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于是,博奇立刻和夏洛蒂的家人谈好了各种条件和他应该支付的报酬。   第二天,托马斯·博奇带着他寻找到的夏洛蒂离开了阿兰镇。   只是,搭乘火车上的时候,兴奋了一整夜的博奇不小心睡着了,当火车抵达车站的时候,他没有丝毫清醒过来的意思。   见此,他亲自找来的美人夏洛蒂没有管他,而是拿着行李直接离开了车厢,在正确的站点下了车。   车站上,裴湘版的托马斯·博奇走到夏洛蒂身边,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出站台,坐上了博奇家的马车。   至于火车上睡着的托马斯·博奇如何了?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诺丁汉,并且,身上的钱包和证明身份的东西都丢失了。而负责帮助他的警员,会是一位做事马虎又慢慢腾腾的好脾气先生,总之,三五天之内,他是别想成功联系上任何亲朋好友了。   三天后,裴湘和裹着一身墨绿色天鹅绒斗篷的夏洛克走进了花园俱乐部。   两人已经利用之前的空档,从各种途径认识了这个俱乐部里的成员,并记住了他们的背景资料,所以,两人此时一点儿都不会感到局促和陌生,反而比真正的托马斯·博奇更加自在放松。   “嗨,博奇,听说你找到了一位真正的与众不同的美人,对这次的竞争很有信心?”   “当然,虽然说,嗯,我遇到夏洛蒂小姐是一场意外,但是我敢保证,再没有比这更奇妙的意外了。我在看到夏洛蒂小姐的第一眼开始,就被她的与众不同迷住了。”   看到托马斯·博奇如此充满信心,俱乐部里的其他先生们都客气地祝福了两句,同时,他们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裹得严严实实的“夏洛蒂小姐”,心中充满了好奇。   不过,比赛还未正式开始,他们不得不按捺住想要先睹为快的渴望。   又过了一会儿,其他成员也都陆陆续续地出现了。   大家互相问好后,就移步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宽敞大厅里,成员们在一个半圆形的大理石展台前落座。   经过抽签,托马斯·博奇成为了最后一个上台展示的成员,这种压轴的“幸运”,更是加深了其他人的好奇心。   裴湘和夏洛克对视了一眼,都感受到了某些人对托马斯·博奇的“眷顾”,从抽取号码牌开始,小动作就不断。   在欣赏过奇石怪树、斑斓的毒虫和深海的游鱼后,有人带着一位娇小的姑娘上台。   这位姑娘据说已经二十五岁了,但是她的个头儿不高,脸颊粉嫩圆润,表情稚气,说是十二三岁也不为过,就像是一个大号的玩偶娃娃。   裴湘在看到这个小姑娘的一双绿色大眼睛的时候,就悄悄注意着布里奇男爵的表现,果然,之前一直兴趣缺缺的男爵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眼中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菲利普·西塞尔轻轻咳嗽了一声,布里奇男爵才慢慢收敛了贪婪觊觎的冷酷目光。   他侧头瞧了一眼托马斯·博奇,眉目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遗憾。   其他人在这个小姑娘上台后,也都露出了比之前更加感兴趣的表情,询问了不少问题。   夏洛克凑到裴湘的耳边低语:“这种把人和物品放在一起评估赏玩的举动,可真够糟心的。这些人绝对没有‘辜负’他们显赫的姓氏和古老的血脉。看看这高高在上的态度吧,伦敦城里任意一个流浪汉都比他们懂得什么是谦卑。”   裴湘嘲讽地勾了勾唇角:“他们很快就会得到教训的。等到这个俱乐部成为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存在,他们这些成员的身份也掩盖不住。即便没有参与过核心成员的活动,名声也会受到妨碍,舆论会让他们认识到轻贱他人的代价的。”   两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又有人带着美人走了上去。   这是一位有着矫健体态的青年,眼睛是十分少见的金黄色,头发很短,根根直立。他似乎并不懂得英语,跟在一名俱乐部成员的身后,目光警惕,表情茫然。   “就像一头矫健的豹子,这个真不错。”有人低声评论。   “这次的展品质量不错,往常可没有这么多的绝佳艺术品。”   在豹子青年之后,一名长相清秀的少女走上台,她一开口唱歌,就让在座的男士们露出惊奇赞叹的表情。   等这名有着天籁之音的少女下去后,现场的气氛被明显地调动了起来,有不少人打听那位少女的姓名来历。   见此,布里奇和西塞尔同时皱眉,他们也没有想到,今天这场比赛会出现如此多的“佳品”,这样一来,他们帮助托马斯·博奇获胜的难度就增加了不少。   “西塞尔,你和博奇走得近,看过那个夏洛蒂吗?到底是什么模样,让博奇那么自信?”   西塞尔摇了摇头:“博奇没和我细说,不过他一直告诉我,一切都没有问题,我就不方便刨根问底了。”   过了不久,终于轮到托马斯·博奇展示他的“参赛品”了。   神秘的夏洛蒂小姐站起身,不等上台,就直接掀开身上的墨绿色天鹅绒斗篷,露出被裴湘塑造出的“美丽真容”。   “咦!”   “这……哦,上帝,果然与众不同。”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位丰腴高挑的艳丽女子,当然,伦敦城里从来不缺少绝色佳人,所以,单看容貌的话,这位夏洛蒂姑娘并不应该出现在这次的比赛中。   但是,不用托马斯·博奇细说,大家就知道了这与众不同的美丽从何而来。   这位小姐之前大概是一直弯着膝盖低着头的,此时挺胸抬头,身高足足有两米二左右,而且,和她身高相对应的,是她的身材体态,要比普通女子大了许多码。   她腰围足有50英寸,肩膀和上臂异常的结实浑圆,站在众人面前,就如同一尊巍峨的小巨人。   可是,纵然这位夏洛蒂小姐的尺码过于庞大,却没有人会说她是丑陋的。   按照她自己的身高来看,她的身条是极其匀称健美的,浑身洋溢着一种自然健康的气息。更让人觉得称奇的是,夏洛特小姐的皮肤状态非常好,甚至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如同牛奶一样白皙,如同高档瓷器一样细腻光滑,还带着珍珠般柔和润泽的光芒,她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一团巨大的软颤颤的抹着珍珠粉的白雪团儿,或者牛乳布丁。   “这……这是真的?”   “如假包换,先生们,见惯了19英寸的细腰姑娘后,你们就该看看夏洛特,谁能否认呢,这样大码的姑娘是丑陋的?”   在裴湘装模作样地做介绍的同时,夏洛克也十分没有形象包袱地原地转了一圈。他还朝着众人的方向骄傲妩媚一笑,眨着盈盈的猫眼儿,让浓密的睫毛如蝶轻颤……   最终,托马斯·博奇凭借他的大号美丽夏洛蒂获得了胜利,被邀请参加接下来的核心会员活动。   未获胜的先生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包括九名核心成员。在参与俱乐部普通活动的时候,核心成员是不会亮明身份的,他们和大家混在一起,看上去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很快地,就有人从一些隐蔽的通道角门悄悄返回了俱乐部。再出现时,一些人就戴上了轻薄的面具,布里奇和西塞尔倒是没有什么遮掩的举动。   九名花园俱乐部的核心会员聚齐后,他们领着裴湘和夏洛克去了地下室的神秘房间。在那里,一场充满罪恶气息的“选花盛宴”即将开始。   “西塞尔先生,说实话,我对上一次参加活动的记忆不是那么清晰,只记得非常震撼,脑中有不少瑰丽斑斓的画面,但却有些连不上。哈哈,大概是酒喝多了的缘故,这次,我决定无论如何都不碰酒杯了,我得珍惜难得的胜利。”   “我理解,博奇先生,放心吧,这次的活动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毕竟,我们准备了许久。”   闻言,托马斯·博奇跃跃欲试,西塞尔和布里奇则笑得意味深长。   地下室的神秘大厅比楼上那间更加奢华恢弘,每一个小小的饰品摆设都是精致贵重的艺术品。   托马斯·博奇四下张望,忍不住发出感叹,认为女王陛下的宫殿也不如这里豪奢舒适,尽显尊贵品味。   对于这样的夸奖,布里奇笑得十分骄傲自得。   在等待活动开始的空闲时间里,有人过来询问,是否让博奇先生今晚带来的夏洛蒂去后台,参与接下来的拍卖活动。   西塞尔用目光询问了一下其他八名核心成员,发现他们虽然承认夏洛蒂小姐是美丽的,但在某些方面却兴趣缺缺,并不想浪费金钱和时间在这样的猎物身上。   于是,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请示的人退下去。   裴湘和夏洛克假装没有发现身边的异样,脸上带着纯然的好奇和期待。   终于,今晚的拍卖开始了。   第一个被带上展示台的“花朵”,是一位红头发的妙龄女郎,身上穿着一件极薄的绣着蔷薇花的绸缎袍子,她站在枝型的水晶吊灯下瑟瑟发抖。   很快,叫价开始,几轮争抢之后,布里奇男爵左侧的一位男士完成了第一笔交易。   “这、这是在买卖人口?”托马斯·博奇从惊怔中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西塞尔的袖子质问他。   “镇静点儿,博奇先生,这并不是在买卖人口,而是在选择中意的花儿。博奇,你看看台上的姑娘,那么娇美可人,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羸弱花朵,难道不值得我们细心呵护吗?”   这话让年轻人猛抽了一口冷气,他蹭地站起身来,涨红了脸怒瞪其他人,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这里的动静引起了周围之人的注意,他们并没有因为托马斯·博奇的愤怒而感到惊慌惭愧,反而纷纷大笑出声。   “西塞尔,博奇先生怎么还是这样有意思?上一次他就是这么表现的,这次更加夸张了。你不是说会好好‘教导’他吗?怎么都第二次了,还是这样大惊小怪的。”   同时,也有人在表达不满:“我们挑选同类的时候就该精挑细选,慎之又慎,不该让没有资质的人混进来。西塞尔,你一再提携博奇先生,是不是违背俱乐部的规矩了?”   布里奇咳嗽一声,四周马上就安静了下来,可见布里奇在众人中的威望。   “诸位先生,请博奇先生加入我们,是我的意思。我有充分的理由,但不会现在就解释给你们听,还请大家稍安勿躁,先高高兴兴地参加完这场拍卖会。之后,我会亲自拜访各位,认真阐述我的理由。”   “这样啊,那好吧。”   有了布里奇的承诺,其他七名核心成员就不再计较托马斯·博奇的事情,转头继续关注展台上的“花朵”。   西塞尔冷沉沉地注视的一脸愤怒的青年,正要恩威并施,地下室的一个隐蔽角门忽然被推开,曾被夏洛克跟踪过的布里奇属下一脸惊慌地冲了进来。   “K先生,俱乐部里来了许多警探,已经将前后门都围住了,正朝着地下室这边过来。”   这人带来的消息让热闹的大厅安静了片刻,很快,九名核心成员纷纷起身,看样子是打算逃离这里。   裴湘和夏洛克趁着大家还没有注意他俩的时候,直接从座位上跑了出去,沿着几级台阶躲到了高处。   而后,两人开始往大厅中央扔烟火筒和自制的炮仗,还有一些气味呛人的化学粉末,总之,仅仅几分钟,整个大厅就乱成了一团。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惊慌失措的,往往,越是冷酷心肠的人,在临危不乱方面就做得更好。   夏洛克和裴湘两人的捣乱只是造成了短暂的惊慌失措,很快,就有带着面具的核心成员冷静下来,不管身边混乱的场面,朝着他们掌握的秘密通道跑去。   裴湘躲在柱子后面,发现有人逃跑的方向正好是她和夏洛克藏身的位置,便毫不犹豫拔枪,朝着跑过来的人射击。   枪声响起,场面更加混乱。   “谁在开枪?”   “我们中有内鬼,是新来的博奇,他出卖了我们!”   “博奇和那个大块头女人在哪里?”   “不知道,刚刚就不见了……”   “上方,他们肯定在上方,啊,我的眼睛好痛,这些气体到底是什么?”   裴湘和夏洛克背靠着背,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情况,期间,夏洛克又开了一次枪,把一名核心成员的膝盖射穿了。   这时,警探撞开了地下大厅的华丽大门,挣扎惊慌的人群渐渐被控制住了。   当然,这个过程并不是顺顺利利的,有些人拿着武器想要反击,却效果不佳。他们吸入了裴湘和夏洛克特制的烟雾气体,眼睛又痛又酸,泪眼模糊中,根本看不清射击的目标。   迈克罗夫特此时已经冲到裴湘的身边,把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在混乱中受到伤害。   “外面有人守着吗?”   “放心,一个都逃不掉。”迈克罗夫特的表情有些僵硬。   裴湘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之后依旧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环境,担心有藏在暗处的人放冷枪。   “对面街的旅店和隔壁银行门口都有人守着,这个地下室应该是和那两处房产想通的。”迈克罗夫特知道裴湘和夏洛克最担心什么问题,便主动说道。   夏洛克看了看下方,透过渐渐散开的烟雾,发现九名核心成员被捉住了五名,包括布里奇和西塞尔在内的其他四名都已经逃离了这里。   “咱们出去看看吧,俱乐部这里的情况已经被控制住了,其他出口的地方应该也有不小的收获。”   三人说着话,就谨慎地离开了混乱的地下大厅。   走出俱乐部,他们先去了隔壁的银行。在那里,守株待兔的三名探员捉住了两人,这两人一开始还想反抗,但是揭开他们的面具后,他们就彻底颓败委顿了下来。其中一人趁着警员不备,直接开枪自杀了。   裴湘三人目睹了这一幕,沉默片刻,就朝着街对面的旅馆走去。旅馆后门,西塞尔和布里奇正在和警员们对峙,西塞尔的手中握着一把枪。   布里奇看到三人一同出现,冷声问道:“博奇,你隐藏得挺深的,什么时候和福尔摩斯勾结到一处了?”   裴湘没搭腔,而是忽然出声询问西塞尔:“你看中了格拉斯顿小姐什么?你是真心爱慕她吗?”   西塞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恍然的神色。   他显然误会了裴湘询问这个问题的用意,认为托马斯·博奇是简·格拉斯顿的爱慕者,甚至联想到,对方对付他,是不是也是因为嫉妒的缘故。   但是,就在他走神的一瞬,迈克罗夫特突然开枪,直接打中了西塞尔的肩膀。对面的警员训练有素,在变故发生的一瞬间,同时朝着布里奇和西塞尔射击,让两人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布里奇和西塞尔被抓住了,至此,花园俱乐部的九名成员全部落网。   之后的各种细节,就归警方调查了。关于他们这些年拐卖了多少人,那些可怜之人最后都如何了,又遭受过多少罪,种种相关问题,都会查个水落石出。   警员和罪犯都离开了,夜晚的街道上,只剩下迈克罗夫特三人和不远处的马车。   这时,迈克罗夫特才有闲心慢慢打量自家兄弟的新形象。   夏洛克倒是坦然,说实话,他心中的好奇不比迈克罗夫特少,他太想知道裴湘是怎么弄出这种珍珠般无暇莹润的肤色的。   虽然小伙伴已经答应过,之后会给他配方和数据,可是夏洛克太了解他哥了,经过今晚的枪声,他的小伙伴在开学前估计都要“规规矩矩”的了,肯定没有多余的精力给他答疑解惑。   所以,终归还是要靠自己的!   他摸了摸裸露的手臂,试着比划了两下,发现计划不太可行,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忽然想把不属于自己身体的部分揪下来研究一下。   “夏洛克,你想做什么?”   “研究你在我身上黏贴了什么东西。我觉得,这种材料应该还有其它的用处,不只是运用在伪装假扮上,也许,我可以就此写一篇论文。”   裴湘眼睛一亮,她最近想要做些投资,也许可以和夏洛克合作一下。   迈克罗夫特摇了摇头,招手让不远处的马车驶过来。   不管接下来要做什么,总要先回家去,况且,他还得好好问问,说好的只是躲在一边等待警员搜捕保护呢?怎么就亲自参战了? 第101章   午夜归家,夏洛克跟兄嫂摆了摆手,直接返回房间研究他感兴趣的伪装材料,留下裴湘一个人面对笑容“温和”的迈克罗夫特。   “我当时已经躲藏好了,亲爱的迈克罗夫特。”   “但是?”   “但是,那位带着面具的先生朝着我躲藏的位置跑了过来,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他跑向你躲避的位置,是打算攻击你吗?”   “不,他大概想越过我逃出去。”   “所以,亲爱的多莉丝,我有点儿失望。”   裴湘眨了眨眼,立刻顶着托马斯·博奇的脸做了一个委屈可怜的撒娇表情,还故意扭捏着嘟了嘟嘴。   迈克罗夫特呼吸一滞,一口气猛地憋在了胸口,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默默地挪开了视线。   这一动,“兴师问罪”的氛围就不可避免地弱了下来。   见“敌人”气弱,露出破绽,裴湘立刻见缝插针。   “哎呀,回来后还没有卸下伪装呢,感觉好闷呀。哈哈,亲爱的,我先去盥洗室了,你也早些休息吧。我保证,你明天一睁眼,就会看到一个可人乖巧的小多莉丝啦,晚安!”   裴湘一边说着话,一边噔噔地往楼上跑,等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时,刚好说完最后一个词。   站在客厅里的迈克罗夫特望着空荡荡的楼梯,深吸了一口气。   等裴湘卸去易容伪装,做了护理,又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后,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   她估摸着,第二天还得起早去办公的福尔摩斯先生应该已经休息了,便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门,摸着黑爬上松软的大床。   只是,她刚刚钻进被子里,就被拉进了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里。   “我的夫人,咱们之前的问题还没谈完呢。”某人的声音低沉微哑,却没有什么睡意。   裴湘僵了一下:“你怎么还没有睡,迈克罗夫特,睡眠不足会掉头发的。”   “不用担心,我明天上午有充足的时间补眠。”   “你明天休假吗?”裴湘用脸颊蹭了蹭迈克罗夫特的胸膛,“也对,今晚的事情牵涉不小,又是我和夏洛克弄出来的,你该避一避风头的。”   感受到怀中之人的亲昵小动作,迈克罗夫特轻笑一声,手臂禁锢着纤细柔软的腰肢,热气拂过裴湘的耳畔,带着愉悦的气息。   裴湘觉得耳朵有些痒,就忍不住动了动,手脚特别不老实。   男人的呼吸重了一些,但是,这完全不能阻止他的“兴师问罪”。   “多莉丝,咱们得做一些约定,很严肃的约定,用来防止类似的险况再次发生,特别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裴湘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十分倦怠,她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迈克罗夫特顿了顿。   “累了?”   “还行,我能坚持住的。”裴湘努力保持清醒,态度十分诚恳。   无声地揉了揉裴湘的头发,迈克罗夫特无奈叹息。   他刚刚有许多话要说,但此时察觉到怀中之人的疲惫困倦,想到她这些日子的忙碌奔波,又忽然不想多说什么了,迈克罗夫特闻着鼻翼间的香气,心底勉强酝酿出的那些强硬严肃不知不觉就散了。   “算了,咱们先休息吧,有些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咱们明天再谈吧。”   “迈克罗夫特,你等了两个多小时,现在就放弃啦?”   “嗯,来日方长,之前是我有些过于心急了,多莉丝,睡吧。”   “唔,我猜你已经在心里拟定了七八条约定条款了。”   “对,不过我放弃了。你安安稳稳地睡吧,别管我的想法了。”   “那你刚刚还说对我有些失望的,迈克。”   “不失望了,多莉丝,那是假话,我感到自豪,真的。”   这话音落下,刚刚还困倦疲惫哈欠连连的女人忽然变得精神了,她趁着男人不备,一翻身就把人压在了身下。   “迈克罗夫特,”耳畔的声音清脆和悦,藏着一丝丝的小得意,“既然你不计较了,那咱们就庆祝一下吧,我刚刚完成了一件大事,想要奖励!”   “多莉丝……”男人有些咬牙切齿。   “嗯?”   “你先下去,咱们认真谈一谈。”   “不……”   次日午后,裴湘坐在沙发上喝茶,蔫哒哒的。   卡洛琳夫人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女儿这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以为她也是因为听说了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而没有休息好。   “多莉丝,今天上午,迈克罗夫特去了阿灵顿街,对我和你父亲说了菲利普·西塞尔的事情。我真是不敢相信,他竟然是那样的可耻败类。”   “是啊,太可恨了,”裴湘点了点头,“迈克罗夫特昨晚半夜才回来,和我说了那个俱乐部的事情。我听了以后,又惊又怕,后半夜根本没有睡踏实了。妈妈,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简和西塞尔那家伙还没有正式订婚,影响不会太大。”   卡洛琳夫人摇了摇头:“我倒是不太担心那些闲言碎语,而是担心简的情绪。迈克罗夫特离开后,我就和她透露了一些情况,她得知了西塞尔的真面目后,很受打击,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裴湘看向卡洛琳夫人:“妈妈,你是希望我去劝劝简吗?”   “不用,多莉丝,让你去劝说安慰……我担心火上浇油。就让简自己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吧,我相信,我的女儿不会是个脆弱的姑娘。”   “我的安慰怎么会是火上浇油?”裴湘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妈妈,简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伤心,那她吃饭了吗?”   “……吃了,让人送进去的。”   “那么,确实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只是一段失败的恋情而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相信,凭借简的才貌和嫁妆,肯定会有英俊的绅士向她求婚的,还会不少。”   卡洛琳夫人笑了笑,心中也是如此认为。紧接着,她询问起亚瑟·布里奇男爵的事情来。   裴湘就简单地说了几句布里奇男爵对于绿色眼睛的痴迷,以及他这些年祸害过的无辜女性们。   卡洛琳夫人听完后,联想到布里奇对长女的大献殷勤,顿时感到一阵后怕,同时气得脸色发白。   “真是蛇鼠一窝,那个西塞尔盯上你妹妹,布里奇又觊觎你,当我们格拉斯顿家好欺负吗?”   裴湘拍了拍伯爵夫人的手,温声安慰她:“无需后怕的,妈妈,我本来就人见人爱,想亲近我的人有很多。布里奇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追求者而已,还有些烦人,即便没有俱乐部的丑闻,我也不会对他动心的。”   卡洛琳夫人目光微动,她想到长女从小到大的喜好和性格,忍不住心生疑惑,她小声询问:   “说起来,抛开布里奇的人品不谈,他的模样和风度都是数一数二的。咳咳,凭良心讲,确实比迈克罗夫特更英俊更懂得讨人欢心,谈话的内容也都是你喜欢的,你怎么对他那么厌烦?”   裴湘瞬间瞪圆了眼睛,似乎觉得伯爵夫人的评价就是天方夜谭。   “更英俊?更讨人欢心?天啊,妈妈,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果我是那种只注重外表的肤浅女子,迈克罗夫特怎么会爱慕我?我是非常有内涵的,而且,经过两年的努力学习,我已经是一名才华出众的名媛淑女了。所以,这样有内秀有深度的我,当然不喜欢布里奇那种四处调情的花花公子。”   望着一脸震惊的女儿,卡洛琳夫人同样震惊,谁给多莉丝的勇气和自信,让她以为自己是有深度的才女了?   伯爵夫人顿时抛开了心底的浅淡疑惑,控制不住地抽了抽嘴角,心说这个人不会是迈克罗夫特吧?   “嗯——多莉丝,不管如何,你没有遭到算计就好,以后就和迈克罗夫特好好过日子吧,只要他没有背叛你,你就不许胡来任性,懂吗?”   裴湘点了点头,表情诚恳又乖巧。   见此,卡洛琳夫人就不再多说什么。   反正目前来看,多莉丝和迈克罗夫特的婚姻生活很美满,比她见过的许多夫妇都要和睦温馨。所以,她就不把自己那些并不算太成功的夫妻相处经验拿出来说了。   卡洛琳夫人思绪一转,提起了另一个让她关注的话题,就是多莉丝什么时候怀孕。   裴湘喝了一口茶,心里悄悄回答,在毕业之前,是不会有小福尔摩斯出生的。   她偷偷打了个哈欠,扭头看了一眼时钟,发现再有十分钟,迈克罗夫特就该回来了,便三言两语地转移了卡洛琳夫人的注意力,谈起了格拉斯顿庄园的冬季狩猎活动安排。   当卡洛琳夫人再次提起孕育下一代的话题时,迈克罗夫特准时出现在了门口,于是,母女间的私房话便无法进行下去了。   裴湘朝着走进来的男人露出甜度超标的笑容,迈克罗夫特微微惊讶之后,随即恍然。他和卡洛琳夫人问好后,便非常自然地掌控了谈话主题,同两位女士谈起花园俱乐部的案情来。   等到卡洛琳夫人离开后,迈克罗夫特坐到裴湘身侧,帮她按揉腰部。   “布里奇交代了,露西·西多特已经去世了。”   裴湘闭了闭眼,语气低沉:“告诉西多特家了吗?”   “已经通知布莱顿当地的警署了,不过,我想他们家暂时不会有太多精力关心这件事,因为西多特爵士快要自身难保了。很快,他曾经泄露贩卖国家机密的罪行就会公布了。”   “那些有关丑闻的证据都搜查出来了?”   “按照咱们离开前的布局安排,后续接手的人执行得不错,那些陈年往事的证据差不多都被诈出来了,即便还有遗漏的,也不多了。我的意思是,不必再搜寻了,继续浪费人力物力得不偿失,应该尽快让西多特得到应有的惩罚。”   裴湘点了点头,赞成迈克罗夫特的想法。   她不想再继续说这些沉重的话题,沉默了一会儿后,就提起另一件事来。   “迈克罗夫特,我想做一些投资。”   “哪方面的,只是投资吗,还是想亲自参与管理?”   “作为多莉丝·格拉斯顿的时候,只做投资。我看好电力行业和钢铁行业,如果以后赚了钱,我想以我的名字捐建学校和图书馆。”   “我支持你,这件事咱们一起做。”   “嗯,然后,作为卡尔·克劳斯的时候,我要亲自筹备工厂,组建实验室,找投资人,用我掌握的知识创造财富。”   迈克罗夫特沉吟片刻:“在你毕业之前,应该可以组建好基本的框架。”   裴湘追加了一个条件:“初始资金不用格拉斯顿家给我的那些,而是用我自己的专利技术和这两年卖画赚的钱。当然了,如果你愿意投资的话,我肯定愿意给你一个成为大股东的机会。”   迈克罗夫特的动作顿了一下,眸色变得深邃而凝重。   随即,他像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样,心平气和地询问了更多的细节。   裴湘噙着笑,一一作答。   最后,她侧头亲了亲迈克罗夫特的脸颊,卷翘浓密的纤长睫毛遮住了她眼底的浅浅流光。   十年后,1882年的伦敦,贝克街221号B。   夏日黄昏,夏洛克·福尔摩斯和好友兼室友约翰·华生喝完茶后,开始聊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   两人从高尔夫这项运动谈到了天文学,之后又说起了生物学,聊着聊着,便说起来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家庭背景。   “天啊,福尔摩斯,你之前一直不提家人,嗯,你知道的,这让我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想法,就一直没有询问你,而你现在告诉我,你哥哥一家就住在伦敦城里?”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亲爱的华生,你该不会认为我是个孤儿,在这世上已经无亲无故了吧?”   华生的笑容有些尴尬,显然,他之前当真是这样认为的。   夏洛克·福尔摩斯大概早就观察出了华生的这种认知,只是之前一直没有纠正这点,如今突然提起来,却让华生吓了一跳,他就觉得非常有意思。   “我不仅有个哥哥住在伦敦,我哥哥已经娶妻生子了,所以,我还有好几个亲人住在附近呢。”   约翰·华生瞪着好友,一时之间,他感到既惊讶又新奇。因为,他很难把这样一个性格孤僻、智慧超群的人同热热闹闹的家庭生活联系到一起。   “你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福尔摩斯?”   “你说迈克罗夫特吗?其实,我更愿意和你说说我侄子,最起码,他还是一个正常的福尔摩斯。   至于我哥哥,华生,你要知道,一个男人一旦沉迷于一段感情,就会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他的杰出才能也会被滥用在斤斤计较上,特别是,嗯,当他妻子并不是那么省心的时候。”   福尔摩斯的描述让约翰·华生产生了一些不太妙的联想。   比如,一位睿智的绅士迎娶了一位吵闹不休又刻薄贪婪的妻子,之后就陷入了柴米油盐的生活琐事当中。他甚至会因为妻子的枕边风和滔滔不绝的抱怨,对亲兄弟产生隔阂与防备,计较钱财和得失。   而夏洛克·福尔摩斯一向不喜欢计较这些俗事,被针对后,他伤心失望了,就渐渐远离了亲人,变成一个不喜欢接近女人,不爱交朋友的孤僻怪人……   想到这些,华生看着朋友福尔摩斯的目光中,就免不了带上了同情和怜爱。   夏洛克·福尔摩斯一直在观察这位室友的丰富表情变化,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约翰·华生先是被笑得一头雾水,几分钟之后,他才凭借着同福尔摩斯的相处经验意识到,他被朋友误导了!   虽然华生一向是好脾气,此时也忍不住板起了面孔。   夏洛克·福尔摩斯连忙说:“不如这样,我领你去见见我哥哥吧,你亲眼见到他,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奇怪想法了。”   “哦,福尔摩斯,如果不是你的误导,我根本不会多想。”   好脾气先生愤愤地抱怨了一句,但是很快的,他就被转移了心思,并忍不住追问道:   “福尔摩斯,你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夏洛克拿起大衣,戴上帽子,示意华生边走边说。   两人朝着雷根斯圆形广场走去。   “我哥哥比我大七岁,在结婚之前,他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在我之上,当然,准确来说,现在也比我出色。但是,他经常浪费了他的才能,愿意伪装成一个被妻子欺骗的傻瓜,还乐此不疲,对此,我就有些看不过去了。”   “亲爱的朋友,经你这样一说,我对你哥哥的印象就更好了,显然,那是一位热爱家庭生活的可靠绅士。”   “热爱家庭生活?”   夏洛克·福尔摩斯对华生的评价不置可否,他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这个结论可有些轻率,毕竟,每个人的家庭生活都是不一样的。我哥哥他热爱的,绝对不是华生你所理解的那种家庭生活。”   这话把华生说得糊涂了,夏洛克却不再继续解释,而是说道:   “对了,我还没说我哥哥的职业呢,他是一个政府小职员,住在蓓尔美尔街。”   “他现在在家里?咱们这样突然去拜访,是不是有些太突兀了?而且,我是第一次去,是不是应该带些礼物?”   “不用多虑,华生,他现在肯定没有在家里。他妻子最近不在伦敦,孩子也送到岳父家去了,所以,他此时应该是在第欧根尼俱乐部里,那间俱乐部就在他家的对面。”   “第欧根尼俱乐部?我从未听说过。”华生摇了摇头。   夏洛克·福尔摩斯就给华生简单讲了讲第欧根尼俱乐部特色和古怪宗旨。   他告诉华生,这间俱乐部接受伦敦城里最孤僻和最不爱交往的人,俱乐部成员们在俱乐部里面的时候,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不准搭讪,也不互相交谈,气氛安静而舒适。(注1)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蓓尔美尔街。   进入第欧根尼俱乐部后,华生见到了另一个福尔摩斯。   这位体面的绅士比夏洛克·福尔摩斯还要高大一些,身材挺拔,保养得宜,最起码在华生看来,迈克罗夫特一点儿都不像比弟弟大七岁的样子。   彼此寒暄过后,夏洛克和迈克罗夫特做了一个简单的推理小游戏,这让华生充分认识到,这确实是一位思维敏锐、逻辑思维异常缜密的人物。   三人坐下后,夏洛克拿出烟斗,迈克罗夫特低头喝茶。   “你打算一直戒烟,亲爱的迈克罗夫特?”   “多莉丝不喜欢烟味,夏洛克。好了,这个问题你已经重复很多遍了,我可以再次明确答复你,多莉丝不仅不喜欢我抽烟,也严禁你因为无聊就沾染毒品,无论是多少浓度的,都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多莉丝总能得到她想要的,”夏洛克懒洋洋地吸了一口烟斗,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华生,“看,这就是走进婚姻的男人,不仅让自己被管束,连带着亲弟弟也得贡献一份力量。”   华生诚实地说道:“夏洛克,如果这是管束的话,我倒是挺支持福尔摩斯夫人的做法的,你确实不应该沾染那些东西。”   夏洛克叹了一口气:“但是,无聊却能摧毁我生活中的所有乐趣。”   迈克罗夫特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对夏洛克说道:   “我这里倒是有一件不寻常的事情,虽然我已经推理出来了大概的原因和过程,但是却没有多余的精力插手。正好你来了,你愿不愿意了解一下,这个案子应该是挺和你心意的。”   夏洛克·福尔摩斯立刻坐正了身体:“当然,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我很乐意。”   于是,迈克罗夫特就写了一张字条,交给了侍者。   “我让人去把梅拉斯先生请到这里来,他是我的邻居,正在教维克多希腊语,我们来往颇多,所以,当他遇到怪事和麻烦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是来找我商量。”   “原来维克多已经开始学习希腊语了,”夏洛克·福尔摩斯恍然,他转头对华生说道,“维克多·福尔摩斯是我侄子,今年六岁,非常有语言天赋。”   听到弟弟夸奖自家的小绅士,迈克罗夫特露出一个矜持的微笑,尽量不让自己的得意太明显:   “维克多继承了他母亲的天赋,也遗传了我的才能,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说说那位梅拉斯先生吧,迈克罗夫特。虽然我也非常赞同你的评价,但我想维克多并不是特别喜欢,他更愿意听别人夸奖他的长相。”   迈克罗夫特假装没有听见夏洛克的后半句,朝着华生笑了笑,而后接着介绍道:“梅拉斯先生擅长多国语言,是伦敦很有名的译员……”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也是正文,因为是换个角度叙述原著内容,就放在作话里了,属于免付费内容。)   正说着话,具有希腊血统的译员梅拉斯先生就到了。   之后,他给夏洛克和华生讲了他的遭遇,大体的过程就是,他被人蒙着眼睛“请”到了一个陌生的房子里,充当了一回英国人和希腊人之间的翻译。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许多不同寻常的地方,可能涉及到了非法囚禁和强制转移财产,但是,还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又被送了回来。   平安到家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想要帮助那所陌生房子里的可怜希腊男人,于是,他就向迈克罗夫特求助。   夏洛克·福尔摩斯听完整个过程后,又得知迈克罗夫特已经在各家的报纸上刊登了广告,希望有知道内情的人能够告知他们有关的线索,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叮嘱了梅拉斯先生几句后,就和华生一起离开了俱乐部。   两人一边谈论案情一边回到贝克街寓所,一打开们,竟然发现迈克罗夫特坐在扶手椅,正等着他们回来呢。   “迈克罗夫特,你真让我吃惊,让我想想,是什么缘由让你多走了这么多路,屈尊到我这里来坐一坐。”   “准确地说,夏洛克,我是坐着马车来的,所以并没有多走多少路。”   夏洛克抱着手臂看着迈克罗夫特,等他继续说下去。   迈克罗夫特笑着掏出一张信纸:“在你们离开几分钟后,我收到了广告的回复,有人告诉了我们梅拉斯先生去过的地方到底在哪里,我想,我们现在就可以动身出发了。”   “我们?你也要一起去?”   “当然,不知为何,我忽然对这个案子有了非同寻常的兴趣。”   备注:   这里涉及的案件是《福尔摩斯探案集》里《希腊议员》的案子,小天使们可以在网上搜索以下原文,一个小短篇,看过后更有利于理解这部分内容。   (注1)有关第欧根尼俱乐部的介绍参考自原著内容。 第102章   对于迈克罗夫特口中的不同寻常的兴趣,夏洛克并不是特别相信。   但是,时间不等人,两位福尔摩斯都意识到,此时正有无辜的人在遭受生命威胁,所以,还是找人最重要。   “迈克罗夫特,是谁给你写的信?对方知道那些人的准确藏身地点吗?”   迈克罗夫特把手中的信交给夏洛克和华生。   “是一位署名为J·达文波特的绅士寄来的信,他告知我,译员梅拉斯先生去过的那幢房子,在肯特郡的郊区,位于贝克纳姆的默特尔兹寓所。”   看完信,夏洛克·福尔摩斯眉头紧锁,他一边从抽屉里拿出枪,一边向外走:   “事态紧急,咱们先去找梅拉斯先生吧,然后一起去肯特郡。”   三人迅速行动起来,却发现晚了一步。住在蓓尔梅尔街的译员梅拉斯先生在他们抵达之前,已经被人带走了。   他们立刻意识到,那些贪婪的恶徒们开始进行报复行动了,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处于危险当中的受害者们。   “希望去肯特郡的火车会比那辆马车更快一些。”华生十分担忧。   “但是,我们不能直接去火车站,必须先去一趟警察总署,找人开一份进入私宅许可证明,还得请一位官方警探和我们一起行动。否则的话,咱们不仅救不了人,还得惹上大麻烦。”   夏洛克眉头紧皱,他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发现有些赶不及了,他侧头看了一眼迈克罗夫特,无声询问。   对方摇了摇头:“太晚了,夏洛克,即便现在发电报去肯特郡那边,也没有人接收处理,他们会把事情拖延到第二天。”   “既然这样,我们现在就去找葛来森警探。”   三位男士加快了行动速度。   但是,当他们在肯特郡的贝克纳姆火车站下车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半了,他们又驱车行驶了半英里,才抵达默特尔兹寓所。   在黑漆漆的寓所门前,夏洛克和警探通过地上的车辙,判断出在他们抵达之前,一辆载满了行李的四轮马车已经离开了这里。   “我们来晚了吗?”华生十分焦急。   夏洛克抿了抿唇:“那些恶徒应该已经离开了,我们现在只能祈祷他们没有对梅拉斯先生下毒手,不过,这样的希望很渺茫,那种人可没有多少仁慈之心。”   警探上前一步大力扣响门环,一时之间无人应声,警探又开始按门铃。   夏洛克后退一步,向四周打探,寻找可以进入这幢房子的非正规途径。   然而,就在夏洛克准备去撬窗户的时候,这幢看上去黑漆漆无人居住的房子里传出了响动。   不一会儿,大门缓缓开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警惕地看着门外诸人。   “布鲁斯,你在这里?”迈克罗夫特的声音在众人身后悠悠响起。   开门的男人,也就是迈克罗夫特口中的布鲁斯借着提灯的亮度,终于看清了门外的状况,他松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原来是您和您的朋友们,请进。”   壮汉布鲁斯的语气和表情变得和缓轻松,但是探长葛来森和什么都不知道的约翰·华生不敢放松警惕,毕竟依照他们之前的判断,这座宅子里居住的人,是敢于绑架劫持的恶徒。   夏洛克轻哼一声,他斜着眼睛瞧了一眼迈克罗夫特:   “这就是你忽然产生了不同寻常兴趣的理由?你知道那个人在这里?”   迈克罗夫特摇了摇头,语气坦荡诚恳:   “我知道她在肯特郡,但是不清楚她也掺和到这个案子里来了。我跑这一趟,就是想顺路过来见见她,你知道的,我们已经分开一个月了。”   兄弟二人说着话,就率先走进了这座陌生的房子,看上去没有什么防备。   借着布鲁斯的提灯,大家看清楚了客厅的样子,从家具摆设和装修风格上来看,这里确实是梅拉斯先生曾经描述过的神秘住处。   穿过光线昏暗的客厅,在楼梯口处,夏洛克·福尔摩斯落后一步,侧头对华生解释说:   “那个布鲁斯是一位老朋友的属下兼保镖,所以,看到他出现在这里,我和迈克罗夫特就意识到,我们都认识的那个熟人也在这里。”   “你们的熟人和那些罪犯认识?他也参与其中?”警探葛来森严肃询问。   夏洛克嗤笑:“葛来森,动动脑子,这么多显眼的迹象都在表明,我的朋友提前解决了麻烦,阻止了一桩罪恶的发生,你为什么会联想到他是罪犯之一?华生,我得告诉你,我们之前担忧的事情非常有可能没有发生,有人提前一步救了人。”   “这太好了,亲爱的福尔摩斯,我一直非常相信你的判断,这次更是如此,无论从理智上还是感性上,我都希望你是对的。只是,我能有幸知道那位先生的姓名吗?”华生一脸好奇。   他已经看出来了,两位福尔摩斯都非常信任那个人,并且关系良好。兄弟二人只是看到对方的保镖出现在门口,就没什么防备地跟着走了进来。   最有意思的是,那位神秘的先生还先一步解决了这个案子,不管是不是占了地利之便,他都抢在了夏洛克·福尔摩斯之前解决了问题。   “他的名字……卡尔·克劳斯。”   夏洛克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下,当然,华生和葛来森都没有听出他的迟疑。   “哦,原来是克劳斯先生,”华生笑呵呵地重复了一遍,忽然,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惊喜望向他的室友,“等等,卡尔·克劳斯?福尔摩斯,我的朋友,请告诉我,是我,不不,是咱们大家都知道的那位克劳斯先生吗?”   夏洛克稍稍提高了声调:“华生,你太大惊小怪了,你是一位医生。而且,你既然知道那个卡尔·克劳斯是一位英国人,又住在伦敦,我们会认识,这有什么稀奇的,你完全无需如此兴奋惊讶。”   华生连连摆手,一脸喜色地说道:   “不不,福尔摩斯,如果咱们马上就要见到的那个人……是卡尔·克劳斯的话,我怎么能不激动?我的朋友,你要知道,我能从战场上顺顺利利地活着回来,没什么后遗症,多亏了克劳斯先生研制的那些救命药,当然,他的平价理念也是备受推崇的……”   就在华生对着夏洛克表达他对克劳斯先生的敬佩感激之情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迈克罗夫特已经见到了心爱之人,他大步上前,拥抱住妻子,十分眷恋地叹了一口气。   裴湘温柔回抱丈夫,飞快地亲了他一下。   但是,温存时光极其短暂,因为她此时正在用卡尔·克劳斯的身份。耳中传来由远及近的谈话声,她轻轻推了推激动的迈克罗夫特。   等到其他人从楼梯转口进入小客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并两位绅士并肩站在一起的场景。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温暖愉悦的笑容,显然,在这样的夜里不期而遇,两人都感到十分欣喜。   “夏洛克,好久不见!”裴湘对着大侦探爽朗一笑,态度热忱熟稔。   “克劳斯,很高兴见到你,特别是今晚,在这里。”   裴湘看了一眼夏洛克身后的两张陌生面孔,猜测那位长得更加好看的先生一定就是约翰·华生了。   她朝着两人笑了笑,没有先做自我介绍,而是指着一扇门解释道:   “梅拉斯先生和希腊人保罗·克莱蒂特都在里面休息呢。我带着人赶到的时候,那些人刚刚离开这里,并把梅拉斯和克莱蒂特关在了一间密闭的燃烧着大碳炉的房间。”   警探葛来森顺着裴湘的指点,上前打开房门,他向里面瞧了瞧,发现有两位先生躺在长沙发上。   其中一人非常胖,皮肤黝黑,应该就是那位译员梅拉斯先生了。而另外那人的状态极其不好,骨瘦如柴,脸色惨白,若不是还能发出微弱的痛苦呻·吟声,葛来森还以为他已经断气了呢。   夏洛克越过葛来森进入房间,他扫视了一圈后,对他的室友说道。   “华生,我想这边需要你,特别是我们倒霉的保罗·克莱蒂特先生。”   华生连忙走进房间,给两位躺着的先生检查身体。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走出来,把门轻轻带上。   “情况还好,两人都没有生命危险,梅拉斯先生休息一晚上就好了,身上的外伤只是看着严重。至于克莱蒂特先生,他应该是遭遇了长时间的饥饿和暴力袭击,身体受损严重,此后需要长时间的休息调养。”   裴湘点了点头:“我赶到的时候,碳炉刚刚点燃没多久,所以他们两人没有再次遭罪。否则的话,以克莱蒂特先生的糟糕身体状态……哎,那就太让人遗憾了。”   华生露出庆幸的笑容:“是的,依照克莱蒂特先生的身体状况,他实在不能再遭受任何伤害折磨了。差一点,我们就要失去那位先生了,不过,您的属下都很懂得紧急救护知识,我发现,他们把两位伤员照顾得不错。”   裴湘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夏洛克·福尔摩斯立刻说道:“我猜测,你已经让人去追踪那些人的马车了?他们带走了克莱蒂特先生的妹妹索菲·克莱蒂特。”   “是的,天亮之前,被挟持的人质和罪犯都能被我的人带回来,到时候,还要麻烦这位警探先生接手。”   裴湘说着话,就朝着警探葛来森礼貌一笑,而后转头对迈克罗夫特说道:“可以给我介绍一下这两位杰出的绅士吗?”   迈克罗夫特很乐意效劳。   于是,裴湘就认识了华生和葛来森,两人同样非常高兴地得知,这位救人的先生果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卡尔·克劳斯。   约翰·华生尤其激动,他牢牢地握着裴湘的手,说着诚挚的感激之词。   “克劳斯先生,你研制的那些急救药物,挽救了许多人的性命,我们这些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都很感激你。”   面对这样的赞誉,裴湘表示受之有愧,她连忙澄清:   “华生先生,那些药物并不是我一个人研制出来的,应该说,是整个实验室的科研成果。我只是有幸参与其中而已,你这样的赞誉,可不能只给我一个人。而且,我是一名商人,投资实验室的初衷也不是那么高尚,只是想要赚取钱财而已。”   华生目光明亮,觉得这样谦逊有礼的克劳斯先生实在是一位顶顶好的绅士,他能认识他,真是太幸运了!   对了,这位先生不仅用科学研究成果救人,还十分热情聪敏,急公好义,今晚,他就成功地救下了可怜的梅拉斯先生和克莱蒂特先生。   想到这些,约翰·华生看向裴湘的目光充满了亲切和佩服。   迈克罗夫特轻咳一声,微笑着扶住裴湘的胳膊,把人往椅子上一带,不着痕迹地断开了两人握着的双手。   “克劳斯,我的朋友,和我们讲讲你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吧?我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需要你来解答。”   夏洛克拍了拍华生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如此激动,那就是个有些道德底线的奸商而已,实在不必如此抬高克劳斯的地位和贡献。   裴湘笑吟吟地观察着夏洛克和华生的互动,但没看两眼,就被迈克罗夫特挡住了视线。   “迈克罗夫特,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迈克罗夫特拿出信件:“我收到了这个,有一位达文波特先生看了梅拉斯先生刊登的广告,就寄信过来,告知了这个地点。”   裴湘微微颔首:“我猜就是达文波特告诉你们的,尽管有些晚了。”   夏洛克立刻询问:“克劳斯,你认识这位J·达文波特?”   “大概一个多月前吧,我通过西奥博尔德博士认识了他,他手中有一项专利,希望能得到我的投资。”   夏洛克一挑眉:“按照你做生意的习惯,肯定要稍稍调查一下这位达文波特先生的。嗯,让我简单推断一下,这位达文波特先生有一些不太光彩的过去,引起了你的注意?”   “是的,我发现达文波特先生竟然和声名狼藉的威尔逊·肯普有来往,而且,看上去关系不浅,似乎是旧识,就不得不继续调查下去了。毕竟,我可不想我的投资被一个无赖觊觎。”   “你查出了什么?”迈克罗夫特疑惑。   “我发现威尔逊·肯普和他的朋友哈罗德·拉蒂默正在算计一位希腊来的小姐,那位小姐出身希腊富裕家庭,来英格兰游玩,却在旅途中被哈罗德·拉蒂默引诱,同意和他一起私奔。我本来想要帮那位小姐一把的,却发现那位小姐的哥哥也听闻了这个消息,匆匆忙忙地从希腊赶来了。我想,既然那位小姐的监护人到了,我就没有必要插手了,就没再继续关注他们,而是忙着谈生意去了。”   这时,旁听的华生开口问道:“克劳斯先生,你说的那位从希腊过来的监护人,就是里屋躺着的保罗·克莱蒂特先生吗?而那位小姐,就是此时被带走劫持的索菲·克莱蒂特小姐?”   “是的,华生先生,就是这对兄妹。我也没有料到,他们会这样猖狂,不仅诱拐了一位小姐,还把她的哥哥抓了起来,逼迫他签下财产转移文件。”   裴湘低头看了一眼时间,继续讲述:   “大概三天前,我去拜访达文波特先生,发现他的情绪很不对,忧心忡忡的,本来就不好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你们知道,作为福尔摩斯们的朋友,我稍稍懂那么一些推理艺术,于是,我就从达文波特先生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了一些不妙的事情。我当时就意识到,之前关注过的那对希腊兄妹可能遭遇危险了。”   华生表情微变,他有些迟疑地问道:   “等等,克劳斯先生,你是说,通知我们这个地址的达文波特先生,其实一直知道这些罪恶勾当,但却没有及时阻止?”   “这和达文波特先生的过去有关。根据我的调查,他在年轻的时候辜负了威尔逊·肯普的姐姐,从那以后,达文波特先生就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肯普姐弟,想要弥补。所以,当他发现肯普在做坏事的时候,就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也不打算告发,因为他担心肯普因此而获罪。”   “这可不对,这位先生是一错再错。”葛来森警探冷哼一声。   裴湘点了点头:“是的,我也是这样劝说他的,从发现情况不对开始,我就在试图找到肯普和拉蒂默的藏身地点。我一边让人打探,一边规劝达文波特先生,一直到今天晚上,我才从种种线索中推敲出了这个地点。我立刻带着人赶来了,当然,在这之前,我已经取得了私宅准入许可。”   迈克罗夫特立刻称赞道:“克劳斯先生,你很厉害,不仅凭借自己的推理才能找到了这个隐蔽地点,也成功劝服了达文波特先生,若不然,他不会给我们写信的。”   夏洛克默默翻了个白眼。   裴湘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这个表扬,对着迈克罗夫特悄悄眨了眨眼睛。   华生由衷感叹:“不错,我完全赞同福尔摩斯先生的话,克劳斯先生,你实在是一位杰出的绅士。若是没有你费力周旋,积极调查和营救,今晚可能就会有两个无辜者丧命了。并且,那些贪婪之徒还会继续逍遥法外,伤害更多善良的教民。”   “华生先生,你这样的赞美,又让我觉得受宠若惊了,谢谢你对我的肯定。”   裴湘笑容明快,语气亲切。   说真的,她现在已经非常理解,为什么夏洛克觉得华生是最好的搭档了。   撇开约翰·华生的种种优点不谈,单说他真心夸奖一个人时的神态和语气,就让人觉得非常愉快,多一分浮夸,少一分生硬,华生的态度就是刚刚好。   迈克罗夫特目光淡淡地瞥了一眼夏洛克,忽然觉得长大了的亲弟弟也挺不中用的,自己的搭档都笼络不住,啧!   一直到天亮,去追踪的人终于带回来了好消息,犯人已经被抓捕了,被挟持的索菲·克莱蒂特小姐也被救了出来。   裴湘看了一会儿,来自希腊的兄妹二人相拥而泣,梅拉斯译员有惊无险,肯特郡的警员们和葛来森探长都在有条不紊地处理后续事情,一切都已好转,她就打算离开了。   她一动,迈克罗夫特自然要跟着她一起离开。   夏洛克不耐烦和官方人员打交道,也和华生离开了现场。   四人都要返回伦敦,就决定搭乘裴湘的四轮马车。   在上车落座之前,他们需要把堆在空座位上的精美购物袋挪开,塞到车座下面和后方。   华生在帮忙的时候发现,这些购物袋里的东西都是买给女士和小孩子用的,他也没有多想,就随口问了一句:   “克劳斯先生,这是你带给太太和孩子的礼物吗?”   不过,他问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因为众所周知,年轻有为的克劳斯先生一直是个单身汉。他的身家越来越丰厚,他的好名声越来越响亮,他的私生活就越来越受关注。   其中,关于克劳斯先生一直不愿意娶妻生子的传闻中,有一个说法得到了广泛的认同。就是克劳斯先生其实早已心有所属,奈何佳人早已经嫁人,并且生活得十分幸福。所以,克劳斯先生甘愿退后一步,成为一位沉默而痴情的守护者。   裴湘注意到华生的尴尬神色,稍一琢磨,就知道这位正直善良的先生已经相信了某些谣言,觉得自己的话触及了克劳斯先生的伤口。   她立刻有了玩闹的心思,在夏洛克开口之前,露出了一个黯然隐忍的清浅微笑,语气怅然而寂寞:   “不是给我妻子和孩子的,华生先生,是……给一位老朋友的家人带的,我现在可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   “啊,抱歉,我忘了克劳斯先生你还是单身了。”   华生假装没有发现克劳斯先生眉目间的黯然神伤,但是,他心里面充满了同情。   克劳斯好脾气地笑了笑,看似云淡风轻:“这没什么,不用说道歉的,我的朋友。”   虽然这样说,可他轻轻抚摸某件女士披巾包装盒的时候,神色缱绻而眷恋。   这样的表现,在恋爱经验丰富的约翰·华生看来,就是在通过这些礼物思念某个求而不得的女人。   华生瞬间了然,车上的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克劳斯先生准备送给心上人的,不仅如此,他连对方的孩子都准备了许多礼物,绝对称得上是爱屋及乌了。   夏洛克默默关注华生的表情变化,心中无奈,对面那个戏精附体的女人都没说几句话,他的这位室友就脑补了多少画面啊?   他斜觑了一眼迈克罗夫特,当然不指望这位兄长能够约束好自己的妻子,他就是想看看,“被单身”的男人此刻是什么表情。   迈克罗夫特当然不会让真单身的弟弟看热闹,他悠悠然地接了一句:   “克劳斯,你只给老朋友的妻子和孩子带礼物了吗?没给你的老朋友买吗?”   不等裴湘回答,华生就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瞪大了眼睛,心说这是多扎心的问题,谁会想着给情敌带礼物呀?   他谴责地看着迈克罗夫特,觉得这位福尔摩斯先生大概和他弟弟一样,在某些时候情商欠缺,不近人情。   长长的旅途总有结束的时候,华生和夏洛克再次返回贝克街公寓。   华生坐在舒适的靠背椅上回忆希腊译员一案的始末,他想着各种细节,忽然,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任由腿上的笔记本掉落在地上。   “福尔摩斯,我的朋友,我可以冒昧询问一个问题吗?”   “请说,我的朋友。”   “你之前,就是在俱乐部的时候,和你兄长谈话,嗯……曾说过,你嫂子的名字是多莉丝?”   “是的,怎么了?”夏洛克拿着烟斗的动作一顿。   “那么,”华生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她在出嫁前姓什么吗?”   “格拉斯顿,华生,迈克罗夫特的妻子是格拉斯顿伯爵的长女,出嫁前的名字是多莉丝·格拉斯顿。”   “那个多莉丝·格拉斯顿?”华生声音干涩。   福尔摩斯挑眉:“哪个多莉丝·格拉斯顿?”   “就是、就是传闻中,克劳斯先生真心爱慕的那位女士,就是、就是那个得到过女王嘉奖,捐钱建了许多座公共图书馆的多莉丝·格拉斯顿女士。”   “哦,是的,是她。”   “所以,卡尔·克劳斯先生的情敌,就是你哥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那、那些礼物,就是买给他的妻子和孩子的?” 第103章   约翰·华生看着夏洛克淡定吸烟的悠然模样,心灵深处五味杂陈,他缓了缓,又缓了缓,终于慢慢弯腰捡起地上的笔记本,然后重新坐回椅子里,发呆。   对于华生来说,这伦敦城里的众多名流显贵中,若说有什么人能让他产生绝对正面的看法,非两人莫属,他们的名字就是卡尔·克劳斯和多莉丝·格拉斯顿。   虽然……在昨晚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和那两位杰出人士没有什么交集,但并不妨碍他推崇那两人的事业和成就。   卡尔·克劳斯先生不仅在研发药物上贡献突出,在改善工厂的工作环境方面,也是一位值得称道的善良雇主。   他一直在努力改善工人们的工作条件,确保厂区照明设备完善、通风条件良好,他给工人们配备抽水马桶和洗浴设施,还提供食堂和托儿所。   并且,他还积极促进相关立法,迫使更多的工厂主采取最基本的卫生安全措施,在确保工作效率的同时,也必须保障劳工们的健康需求。   华生刚到伦敦时,就去参观过卡尔·克劳斯先生设立在郊区的工厂。   当然,与核心技术相关的实验区是不允许进入的,他只是跟着其他游客在开放区域转了转,认真聆听了一场简单而生动的科普课程。那次之后,他对卡尔·克劳斯先生的好感就从原来的八分提升到了满满的十分。   他觉得,大家都是同龄人,但克拉斯先生的一些理念和做法实在是太棒了。最重要的事,他不仅有好的想法,还有能力实现它们。反观自己,从战场上回来后,就一直得过且过,每天无所事事,实在是浪费了大好光阴。   反思后的华生摸着空荡荡的钱包,发现不论是因为受到了激励,还是从现实的个人财产状况考虑,他都应该有所改变了,不能再如此浪荡随意度日。   于是,决心改变生活状态的约翰·华生遇见了全英格兰最有魅力的咨询侦探。   此时,这位才智出众的室友拉起了小提琴,看上去心情不错。   在优美流畅的曲声中,华生认真记录好希腊译员一案的各种细节,当他合上笔记本的时候,室友也停下了演奏。   “福尔摩斯,我想问一下,在记录这件案子的时候,我需不需要特意弱化你哥哥和克劳斯先生的存在?当然,我肯定不会忽略克劳斯先生在此案中的功劳。我是指,嗯,之后,不,就是你哥哥和克劳斯相处时的细节……需不需我避讳一些?”   “完全不需要,我亲爱的华生,那两人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你就如实记录吧。”   “是风言风语吗?”华生眼睛一亮,显然意识到,身旁的大侦探是个知情人,“福尔摩斯,若是方便的话,能和我说一说,外面的那些传闻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   夏洛克无聊地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答道:   “这可不太好说,华生,你知道,所谓的传言有多少种吗?呵,比我研究的烟灰种类还多!我若是一条一条地分析给你听,那太不现实了,而且,有些事涉及到了克劳斯的隐私,我也不能说。”   华生连连摆手:“福尔摩斯,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探听那位先生隐私的意图。我就是好奇,嗯,好奇一些流传甚广的说法的真假。当然,若是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提过吧。”   “我的朋友,你不必如此谨慎,迈克罗夫特和克劳斯在你面前没有隐藏他们的私交和相处模式,就说明,他们并不在乎让你发现一些实情。所以,你有什么疑惑就问吧,趁我现在还有些闲暇。”   华生立刻精神抖擞起来,他给福尔摩斯到了一杯茶,然后才询问道:   “他们说,克劳斯先生之所以这么重视生产安全和劳工们的健康状况,和他年轻时的一段遭遇有关,其中还牵涉到了,嗯,他很重视的一位女士,是那样吗?”   “从某种程度来说,是这样的。”   夏洛克沉吟了一下,尽量简单地解释了几句:   “多莉丝的一名贴身女仆为了给未婚夫治病,伙同他人算计多莉丝,想要通过害死一位贵族小姐的方式,谋算一大笔钱财。恰巧,我哥哥拜访格拉斯顿庄园,发现了他们的阴谋,并抓住了幕后指使者。在调查的过程中,迈克罗夫特遇到了克劳斯,两人一同审问了那名贴身女仆,得知了她谋害多莉丝的动机。”   “这和改善劳工工作环境有什么关系?”华生一脸迷惑。   夏洛克笑了一下:“我的朋友,请注意我话中的一个细节。我已经说了,贴身女仆的未婚夫生了重病。你可以稍稍联想一下,就能弄明白了,那位未婚夫肯定是因为参加工厂劳动的原因,受到了人身伤害或者得了相关的病症,以至于无钱医治。”   华生恍然,眉目间浮现一丝沉重:   “所以,在替格拉斯顿小姐,不,是没出嫁的福尔摩斯夫人解决了隐患后,克劳斯先生注意到了那位不幸先生的悲惨境遇,因而产生了深刻的同情。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尽最大可能善待他的雇员。”   夏洛克摸了摸下巴,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仅仅是克劳斯,而是克劳斯和多莉丝一起受到了触动,决定帮助一些人。不过,那时候的克劳斯没有什么能力,多莉丝因为是未婚女子,也没有多少权利动用她的嫁妆,所以,他们只能帮助少数的人。一直到了近几年,他们的生意做大了,投资有了丰厚的回报,做事时遇到的掣肘才小了一些。”   这话让华生眼神一亮,随之又是遗憾。他领会不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微妙语气,关注的重点也是普通人的八卦。   “所以,克劳斯先生和福尔摩斯夫人在年轻的时候就那么志同道合了?抛开那些感情问题,我真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诚挚的友谊。”   夏洛克·福尔摩斯挑了挑眉,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华生的语气有些激动:   “夏洛克,你看,克劳斯先生因为这件事改变了一些人生规划,福尔摩斯夫人则公开说过,她之所以捐赠一座又一座的公共图书馆,就是想让所有人,所有阶级中想要获取知识的人有个良好的读书渠道。   “她还特意提及了克劳斯先生,说他出身普通,但是渴望汲取知识,年少时吃了许多苦头才获得了学习的机会。她一边为朋友的成功而感到自豪,一边对他遭遇过的种种为难深感同情。   “所以,她希望之后的克劳斯们,凡是想要读书进步的,想要开拓眼界的,想要领会文字之美的,都可以在公共图书馆里找到一个相对公平的免费机会。你看,夏洛克,他们在互相成就,让彼此变成更好的人,我觉得这份友谊弥足珍贵,甚至超越了爱情!”   夏洛克·福尔摩斯问道:“若是我没有推测错误的话,你刚刚还在纠结男女之间的复杂感情问题,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歌颂纯洁的友谊了?”   华生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其实,有些感情界线也不是那么清晰的。但是,作为有教养的绅士和淑女,我是相信克拉斯先生和福尔摩斯夫人的。更何况,福尔摩斯先生对克劳斯先生的态度也相当亲切,这让我觉得,我不能用狭隘庸俗的眼光看待他们。他们三人的关系,一定不像外界传扬得那么纠结无奈。”   在这一瞬间,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灰色眼眸认真地凝视着约翰·华生,带着一种莫名的光亮。   “华生,我不得不说,在某种程度上,你有着绝妙的直觉和判断力。”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被夸奖了,但华生感到十分荣幸。   就在华生和夏洛克闲谈的时候,话题中的绝对中心人物裴湘已经卸去了伪装易容,擦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出浴室。   迈克罗夫特早就洗完澡了,正坐在窗边翻看今天的报纸。   他听到脚步声,抬头望向妻子,呼吸微微一顿。   “新定制的睡衣?”   “嗯,喜欢吗?”   “说不好。”迈克罗夫特接过裴湘手中的大毛巾,帮她擦拭头发。   “说不好?”   “嗯,我认为我得多看几次,才能判断出到底喜不喜欢这个新样式。”   裴湘莞尔,一边享受着丈夫的温柔照顾,一边细致护理肌肤。   迈克罗夫特看着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忽然笑道:   “这些护肤品都是克劳斯名下的品牌,你用的这个系列,被命名为‘多莉丝’,是销量最好的产品。怪不得那些传言越传越真切了,都说‘多莉丝’是专门为你研发,因为格拉斯顿大小姐对美丽外貌的执着,一点都不亚于做慈善的热情。”   裴湘想到华生今天的反应,眉眼弯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初,你的那些政敌想要攻讦你,用‘克劳斯’和你来往密切这件事搅风搅雨,想给你安上一个有伤风化的罪名,咱们才以毒攻毒,刻意搅浑了水。   “原本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大家对咱们家的关注度如此之高,一传就是许多年,还添加了不少缠绵悱恻爱而不得的细节。迈克,我每次听到后,都觉得咱们‘仨’的故事不写成一本书再排练成一部歌剧,都对不起全体英格兰人民八卦的热情。”   迈克罗夫特低头亲了亲妻子的头顶,想到某个圣诞节的时候,他那位岳父大人还委婉地安慰过他,就有些哭笑不得。   “这样也好,这就变相地解释了为什么你和克劳斯总是不同时出现。瞧,他们已经为咱们想好了理由,就是克劳斯先生怕造成误会,又担心自己会情不自禁。所以,他对你避而不见,只和我结交,间接地关心多莉丝·格拉斯顿作为福尔摩斯夫人的婚后生活。”   “是的,他们也无法嘲笑你,我的福尔摩斯先生。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一座座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图书馆之所以能够建成,全部是因为你的精准投资眼光。若不是你用心经营妻子的产业,又全力支持妻子做慈善,就不会有之后的女王嘉奖和好名声。”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他们知道,有着敏锐投资目光的人,是我的多莉丝。”   “这不重要,亲爱的,”裴湘翩然起身,温柔地环住丈夫的脖子,靠在他的怀中,“我只是……占了一些时间上的便宜而已,你才是真正的目光深远。”   裴湘想到迈克罗夫特的一些看法和观点,毫不吝啬地表达出心中的佩服和信任。   “也许,我该把真相记录下来,交给维克多保存并传下去,让咱们的后代也知道长辈们的真实故事。”   迈克罗夫特轻轻嗯了一声,暂时没有继续说话的兴趣了,他抱起怀中的温香暖玉,朝着大床走去……   约翰·华生见到“传说”中的福尔摩斯夫人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后,在爱德华·格拉斯顿的婚礼上。   “福尔摩斯,我真想不到,我和你会来参加这样一场婚礼。嗯,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就是觉得,你也许不喜欢这种场合,更愿意花费时间去琢磨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夏洛克·福尔摩斯当然懂得华生的潜台词,他站在角落里,目光锐利有神,专注地观察着场上来来往往的宾客。   “华生,你确实了解我,不过,多莉丝告诉我说,如果我来参加她弟弟的婚礼的话,会发现一个‘大惊喜’,绝对不会感到无聊和浪费时间的。”   “大惊喜?”   “是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说着话,目光忽然顿了一下,随后,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好了,我亲爱的朋友,我已经知道‘大惊喜’是什么了,确实没有白来。”   “是什么?别卖关子了,福尔摩斯。”   夏洛克笑着摇了摇头:“华生,这又是一个新案子,在得出具体结论之前,我无法对你说什么。”   华生欲言又止,眼底全是好奇。   夏洛克推了推他:“华生,专心享受聚会吧。你看到站在迈克罗夫特身旁的那位女士了吗?那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福尔摩斯夫人,我想,你应该愿意上前去结识一番的。”   果然,华生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顺着夏洛克的指引望了过去。   那是一位十分美丽优雅的夫人,婀娜高挑,风姿绰约,站在高大的迈克罗夫特身边,两人看上去般配极了。   稍矮一些的夫人不知说了什么,她身旁的先生略微低头,眼神温柔地注视着身旁的伴侣。那位夫人说话的同时,顺手帮着丈夫调整了一下外套上的饰物,两人的动作亲昵自然,自成一体。   “哎,我想,我还是不过去打扰了,”华生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在为明显出局了的克劳斯先生遗憾,还是单纯羡慕福尔摩斯夫妇的融洽相处,“总感觉,去破坏他们的相处,十分的多余和没眼色。”   既然华生拒绝了,夏洛克也不坚持,因为他又发现了新的研究对象。   但是,华生不去打扰,并不意味着其他人有这份细腻。   裴湘和迈克罗夫特单独站了一会儿后,就进入了忙碌的社交模式,这两人一直是十分受欢迎的人物,只要出席活动,就不会被冷落。   过了一会儿,简·格拉斯顿和她的丈夫走了过来,向福尔摩斯夫妇介绍新朋友,这人是冲着迈克罗夫特来的。   大家交谈了片刻后,又有熟人上前打招呼。   有人询问裴湘艺术品展览的事情,还有人就新图书馆的选址和建筑结构提出建议。渐渐地,夫妻二人就被隔开了,形成了各自的交际圈子。   等到夫妻二人再次有机会单独相处的时候,差不多就是新人庄严宣誓的时候了。   仪式结束后,宾客们纷纷献上祝福。   裴湘和迈克罗夫特默契地后退了几步,让出位置,而后,两人悄悄离开了热闹的人群。   “有些遗憾,多莉丝。”   “遗憾什么?”   “当初,我和你宣誓的时候,你还没有对我动心。”   “那你动心了吗,迈克罗夫特?你不是说过,你只能给予我忠诚和尊重,无法给我真正的情谊吗?”   “多莉丝,你是在嘲笑我吧?你和我都清楚,我早就对你动心了,只是在最初的两年里,一直不愿意正视而已。”   裴湘轻笑,语气慧黠:“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是如此的骄傲,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陷入毫无理智可言的爱情当中。他对自己说,停下,迈克,那可不是一个理智聪明人该涉足的领域。谈情说爱?还不如多吃一颗糖,反正都是甜的。”   迈克罗夫特轻咳一声,希望妻子给他留些面子。   裴湘歪头看着他,忽然问道:“迈克,你觉得,我会为了摆脱一些可以解决的麻烦,就把自己随意嫁出去吗?还要在上帝面前庄重承诺,至此对一个男人不离不弃?”   迈克罗夫特脚步一顿,随后快走两步,转到裴湘的身前。   “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甜的情话,多莉丝。”   “只是今年吗?”   “因为我相信,明年我们会酝酿出更加深厚的感情,会越来越好。”   裴湘嫣然而笑。   果然,下一年。   裴湘问迈克罗夫特,退休之后想做什么?   迈克罗夫特想了想,他喜欢观察人类,喜欢伦敦这座城市恢弘的生命力和日新月异的变化,便打算留在城里居住。   “偶尔去乡下散散心,你呢,多莉丝?如果你喜欢庄园安逸静谧的生活,咱们就回去。我和你,两个人总能找到协调的办法的。”   裴湘没有立刻回答。   迈克罗夫特就说:“最重要的事,是你和我在一起,其余的事情才会有乐趣,多莉丝。”   裴湘也没让迈克罗夫特着急。   “我也不喜欢常住庄园里,我们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看着她越来越好,我舍不得离开。但是,我想换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你有什么新想法吗?”   迈克罗夫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幼稚梦乡,笑着说道:   “也许,我们可以投资一家店,只卖我们自己喜欢的东西。”   “自己喜欢的东西?”裴湘笑睨了丈夫一眼,“甜品屋吗?”   “未尝不可。”迈克罗夫特语气期待,笑容却很矜持。   “如果你愿意在投资的基础上,亲自奔波,和我一起去寻找最好的原材料和最地道的做法。也许,我可以放宽一些要求,允许你每天多吃半块蛋糕或者一块曲奇。”   迈克罗夫特踌躇了片刻:“一块蛋糕或者两块曲奇?”   “也行。”   “多莉丝,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甜的情话。”   后来,在人生的最后一年,迈克罗夫特觉得,该轮到他来说最甜的情话了。   “多莉丝,别伤心,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我这一走,就会获得永远的安息,至此,再无悲苦袭来,灵魂里全都是圆满和宁静。倒是你,却要踽踽独行,承担未知的风雨,多莉丝,我担心你。”   裴湘眼眶微红:“你都知道了,亲爱的?”   “嗯,慢慢就察觉了,你也没有刻意隐瞒我。”   “你这么聪明,想骗你很难的。”   “如果,我再聪明一些就好了,可以突破那些未知的限制,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可是,我后来又觉得,若是我变得更加聪明,可能就会彻底错过了和你的这段感情,所以,多莉丝,别伤心,对我来说,一切都刚刚好。”   裴湘点了点头。   迈克罗夫特眷恋微笑,慢慢合上眼:“忘记是最好的良药,多莉丝,答应我,在彻底强大之前,永远不要去寻回过去的记忆,你要一直朝前看。”   “好,我答应你。”   “晚安,多莉丝,我的妻子。”   “晚安,亲爱的迈克罗夫特。” 第四个世界: 小凤凰系列故事 第104章   紫檀的雕花大床,江南的刺绣锦帐,西域的轻柔绒毯,碧润的美玉仙枕,这一切精美豪奢之物,都比不过拥被坐起的绝色女子。   女子裸着肩头,乌发倾泻而下,散落在白玉一样的肌肤上,黑与白,本是极为素雅的搭配,但是此时却显得尤为的旖旎风流。   一阵沉闷压抑的咳嗽声,打破了晨间的静谧美好。   裴湘捂着嘴,皱着眉头。她忍耐着,等待胸口火烧般的疼痛慢慢平息。   这是她醒来后的第三天。   原身练功时出了差错,气血逆涌,内力失控,在无息无声中没了性命。直到裴湘到来,这具身体才重新睁开双眼。   裴湘醒来后,这具身体里的各种损伤就慢慢恢复了。但是,原身体内那些横冲直撞的内力却没有被安抚理顺,依旧如同慢刀子一样,一点点地砍磨着经脉五脏。   待到喉咙间的痒意减弱,裴湘便慢慢挪下床铺,赤着脚踩在松软的长绒地毯上。她拎起椅背上薄薄的轻柔丝袍,随手披在身上,而后才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是的,是一杯酒,一杯殷红似血的葡萄酒。   裴湘浅浅地抿了一口,蹙着眉头咽下去。   这间屋子里,衣衫只有轻薄的丝袍,饮品只有芳香的美酒,一天一餐,午后才会有人送来。   送饭的人不会靠近原身的房间,只是把食盒和酒壶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然后就立刻离开,丝毫不敢停留。   这是原身的生活习惯,多年如一日,除了生病。   人都要生病,原身作为西方魔教三十六堂堂主之一,当然也会生病。在生病时,她会穿暖和厚实的衣服,会喝香甜清淡的米粥,会让人服侍她吃药,还会让歌伎伶人给她解闷儿。   总之,原身若是生病了,绝对不会像裴湘此时这么可怜,一边咳嗽一边喝酒解渴。   裴湘继承了原身的记忆,又有绝佳的演技,按理说,她是不怕院子外的那些弟子和同门看出不同的。她大可以找人来照顾她,安心地养病,还能顺手处理一些堂内的事务。   但是现在,她连一杯白水都不敢索要,一件暖和的衣服都不敢取用,就是咳嗽,她也只敢在门窗紧闭的室内,还得拼命压低声音。   裴湘不敢暴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对劲,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她生病了,受伤了,曾经走火入魔损伤了五脏经脉。   这是为什么?   裴湘心里苦笑,她在竹榻上盘膝而坐,开始调息体内暴烈狂躁的浑厚内劲。   原身之所以会走火入魔,是因为她偷看了一本无名的剑谱,剑谱总纲精妙高深,招式诡奇孤勇,只要是习武的人读了,肯定就忘不了,舍不下,忍不住。   忍不住,就会练习,可那些剑招和剑意不是那么好参透的,甚至带着一股魔性。   但凡资质不够的人练习了无名剑谱上的招式,只要一日不参透,那些迷惑不解的地方就会困扰这习剑之人,让其心绪不宁,躁动不安,甚至生出幻想妄念。   原身就是陷入了这种困境当中。她在修炼内力的时候,脑中仍忍不住回想那些参不透学不会的剑招剑意。   不知不觉中,就让经脉里的内力运行错了路线,但她依旧恍恍惚惚,深陷在即将成功的幻想里,一错再错,最终走火入魔丢掉了性命。   原身知道这本无名剑谱危险吗?她当然知道。   当初,教主玉罗刹麾下三十六堂堂主同时接到命令,要在半年之内找到剑谱,并且亲自交到玉罗刹的手中。   同这个命令一起传达下来的,还有教主的禁令和警告,就是找到剑谱之人不得详细浏览里面的内容,更不许修习招式,因为这本剑谱会让资质不够的人乱了心智,丢了性命。   当然,即便三十六堂堂主里有那么一两个不怕危险的,也不被允许翻阅这本剑谱。因为玉罗刹向来霸道,他看重的东西,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若是有人胆敢冒犯他的威严,必将受到极为严厉的惩罚。   原身在剑道一途比较有天赋,也有些痴迷。在找到无名剑谱之后,只翻看了开头部分,便觉惊艳。   惊艳过后,就是心心念念,至此难忘。   她辗转反侧,举棋不定,前一刻畏惧玉罗刹的威名狠辣和教规森严,后一刻又告诉自己,朝闻道,夕死可矣。   终于,她忍不住详细阅读了剑谱里面的内容。她不敢誊抄一份新的,就在护送剑谱去西方罗刹教总坛的途中,偷偷记下了里面的内容。   然而,意外时时发生。   原身把无名剑谱上交后,没有能够立刻离开总坛,而是被执法长老留了下来。   因为就在她抵达罗刹教的前一天,三十六堂中的两名堂主被杀了,凶手未知。从目前掌握的线索分析,原身和其他几名堂主都有嫌疑。   于是,原身就被困在了玉罗刹的眼皮子底下。   教主玉罗刹威名赫赫,心狠手辣震慑四方,原身违背了他的命令,此时又不得不在总坛停留,心中难免忐忑恐惧。,她根本不敢在总坛的地盘上修炼剑谱,只想着早日脱身,返回自己的势力范围。   她开始默默忍耐,静静等待。   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一个人越是不能做什么,就忍不住去关注这件不能做到事,更何况,有些东西已经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只要稍稍闲下来,就会不由自主地琢磨它。   越琢磨,原身就越觉得秘籍内容高深。   如同蜜蜂发现了花海,如同铁器遇到了磁石,怎么能忍得住本能?于是,事情就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   裴湘知道,执法长老一直让人监视着她居住的院落,她此时若是有一分的不妥,就会引起怀疑。   原身固然没有杀害那两名堂主,但她却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   她违背了玉罗刹的命令,偷学秘籍。   若是被发现了,她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原身走火入魔后,断气时的心情竟然是解脱。在她看来,就这样死了,也比被玉罗刹发现她的背叛强。   因为那句“九天十地,诸神诸魔,俱入我门,唯命是从”,从来不是空泛口号。   此时,裴湘坐在竹榻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闭。   她按照原身的记忆,缓慢而艰难地控制着内力的游走路线,但是,收效甚微。   那些混乱的内力藏在身体中的各个角落里,完全不听指挥,也不愿意出现。可若是不管它们,重新修炼,它们就会忽然冒出来作怪,让本来已经修复好的经脉再次受创。   裴湘用了三天的时间梳理调息混乱的内力,也只是勉强控制住了伤情,不让其继续恶化,但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得加快速度了,必须在软禁解除前,找到理顺内息的方式。   晌午过后,小院的门被打开。   榻上静坐的裴湘睁开眼,向窗外望去。   送饭的小弟子照旧把食盒和酒壶放在石桌上,然后恭谨后退,朝着裴湘的方向行了一个礼。   这人行礼过后,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站在了原地。   裴湘心中一动,冷冰冰地问道:“何事?”   “裴堂主,执法长老命弟子传话,两日后辰时,请裴堂主前往执法大殿问话。”   “只有我一人吗?其他堂主呢?”   “弟子不知。”   “查出凶手了吗?”   “弟子不知。”   “你知道什么?”   “弟子惶恐,请裴堂主恕罪!”   屋内安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一声叹息幽幽响起。   “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弟子告退。”   负责送饭和传话的弟子躬身而去,裴湘强忍着嗓间的咳意,在心里默默数了一百八十息,而后才起身下榻,踩着一双精巧的缎面绣鞋推门而出。   她很饿,但她并没有马上去取食盒。   因为亲自动手做这些琐事,并不符合原身的习惯。原身没有走火入魔之前,每次用餐都是随手一招,那食盒与酒壶就会稳稳当当地飞入屋子内的。   裴湘先在软禁自己的院子里站立了一会儿,仰着脸,似乎在感受风的气息和阳光的温暖。   然后,她又慢腾腾地踱着步子,低头欣赏了一会儿青花瓷缸里的游鱼碗莲。   做足了漫不经心的姿态后,裴湘才移步到石桌旁,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开始享用一天中唯一的一顿饭。   ——唔,原身这生活习惯到底是怎么养成的?武侠世界的人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吗?   ——不喝水只喝酒,不走路只用轻功,能用内力做到的事就懒得亲自动手……   ——好饿,风好凉,这袍子也太单薄了,好想穿厚衣服……咦,今天居然有热汤!   吃了七分饱后,裴湘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面上却要露出微微嫌弃的表情。   含了一口漱口用的茶水,又吐了回去,心里可惜那温热的香茗。   裴湘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啜饮了一口,这次,这位骄傲挑剔的裴堂主终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她爱美酒,众所周知。   喝了一会儿酒,裴湘优雅起身,她举起翡翠酒杯,朝着院外的某个方向遥遥示意了一下,而后才返回室内。   她知道,监视之人一直都在,会记录下她每天的一举一动。   只是不知,这份监视纯粹是为了调查那两位堂主之死,还是玉罗刹在派人审查她到底有没有偷学剑谱?   ——若是偷学了,这时大概就该受重伤或者死掉了。   裴湘以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下午,裴湘依旧坐在竹榻上调息内力,这次,她决定兵行险着,试着参悟一下让原身香消玉殒的神秘剑谱。   ——再过两天,她就必须走出这个院子了。   裴湘决定搏一次,若不然,她早晚得露馅了。   闭目凝神,抱元守一。   裴湘开始回忆原身记忆里的剑谱内容和招式图谱。   一开始,她很难做到全心投入,脑海中似乎闪过许多莫名其妙的画面,让她心绪起伏,杂念丛生。   过往的人生经历携带者酸甜苦辣的滋味纷涌而至,这里面有裴湘在现代社会二十几年的悲欢,有她穿越过几个世界后学到的技能记忆,还有原身在这个武侠世界里血雨腥风的过往。   总之,虚虚实实的情感和过往交杂在一起,再加上各种幻想和遐思,很难让准备修习这部剑诀的人静下心来,做到心思澄净,信念无垢。更别说探明本性,待剑以诚,体悟剑势与剑语了。   眼见着自己就要步入原身走火入魔的后尘了,裴湘一咬舌尖,瞬间清醒。   ——好在,之前的三天时间里,我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准备。现在,就看看我的思路对不对了。   裴湘重新沉下心思,调动她上个世界保留下来的技能,就是在大脑中建立一座记忆楼阁,把纷杂混乱的记忆归纳整理后,再分类储存,建立联系,方便以后的推理演绎。   当然,她现在使用记忆楼阁不是为了推理演绎什么复杂的案情,而是让自己做到某种程度上的单一纯澈,心无旁骛。   她把有关无名剑谱的所有信息都强制规划到记忆阁楼里的一个空旷房间内,不让其它记忆干扰这个区域。而后,她才大胆地置身房间的中央,开始从头学习剑谱里面的内容……   日落月升,繁星浩瀚。   晨曦初现,云卷云舒。   当送饭的弟子再次出现在软禁裴湘的院子里的时候,他发现,往常都在屋子里练功的裴堂主今日早早就出现在了院子里,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笑动人极了,像明月照在春山之上,给人无限的朦胧遐想。   小弟子悄悄红了脸。   裴湘却望着门外的执法长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第105章   “白长老,今日是为何而来?”   “裴堂主,让你困在这里多日,委屈你了。”   执法殿的长老之一白冥接过小弟子手中的食盒,亲自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裴湘嫣然一笑:“委屈?这话从何说起?既然执法殿说我有嫌疑,我自然要全力配合调查。”   白冥一甩衣袖,门口的小弟子就被一股大力撞出了院子,院门也随之闭合。   “裴堂主果然深明大义,不像西三的蓝堂主和东九的赵堂主……”   这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看似什么都没有细说,却把什么都说明白了。   裴湘眼波流转,没有接话,而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她已经知道这位执法殿长老的来意了,大概是来拉拢她的。   之前死去的两位堂主中,北四堂的堂主明显是死于私人恩怨,那很好调查,估计此时已经有结果了。   麻烦的是另一位死者。   南七堂的堂主李三凯,此人贪婪好色,行事暴烈无忌,招惹了不少仇家。但是他武功强横,为人机警狡诈,纵然仇敌一堆,却依然让他逍遥快活地度过了大半生。   李三凯被杀了,被杀死在西方罗刹教总坛附近的黄羊镇上,有人快意,有人遗憾,也有人漠不关心。   按理说,罗刹教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魔教,李三凯死了,是他技不如人,棋差一招,并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地调查。也不该为了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死人,软禁几名能力不错的堂主。   这件事之所以如此受到如此重视,是因为在李三凯死后,他负责护送的几车霹雳堂火药也同时消失了,这才引起了玉罗刹和执法殿的重视。   更巧的是,李三凯被杀死的当天,黄羊镇上先后出现了三位和李三凯有仇的人。   他们分别是北六堂的堂主裴湘、西三堂的堂主蓝鹰和东九堂的堂主赵红日。   这三人有杀死李三凯的缘由,有杀死李三凯的能力,当然,也有偷偷劫掠霹雳堂火药的理由。   毕竟,他们都是分堂堂主,统御一方,野心勃勃,谁不想给自己留些厉害的底牌呢?   裴湘心里想着各种利害关系,脸上的笑容甜美无害。   白冥见她不答话,也不催促。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水晶荷叶盏,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琥珀色的佳酿。   “你在教内也如此谨慎吗?”   白冥摇头叹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白某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走到哪里都自备用具。”   “若是这酒中有毒呢?”   “白某不才,只是这鼻子要比旁人灵敏一些,这酒中有没有毒,大概还是可以闻出来的。”   裴湘也叹了一口气,一双秋水明眸中瞬间盈满清愁:   “如果南七堂的李三凯也有白长老的这份本事,就不会命丧黄泉了,可惜,可惜。”   “裴堂主在为昔日的仇人叹息?”   “不,我在为自己的无辜受牵连而叹息,在为来不及亲自动手报仇而叹息,也在为那些丢失了的霹雳堂火药叹息。”   白冥举杯敬酒,仰头干掉,眼中精光闪烁:“裴堂主叹息这么多的事,就不为明日的执法殿审问叹息吗?”   裴湘眨了眨眼,疑惑道:“我为何要为审问叹息?清者自清,我相信执法殿的手段,也相信玉教主的明察秋毫。”   “裴堂主相信执法殿,白某本人也相信裴堂主,可这并不能让裴堂主摆脱身上的嫌疑。据我所知,蓝堂主和赵堂主两人虽然也有嫌疑,但是他们请出了皇甫长老做证人。”   “证明什么?”   “证明南七堂堂主临死前,并没有和他们二人一起饮酒吃饭。”   “那他们在做什么?”提问者的眉目间全是纯然无辜。   白冥露出一个羡慕的微笑。   “皇甫长老和他们两人在迎春楼里欣赏楚楚姑娘的舞姿。”   “这么说来,迎春楼里的楚楚姑娘也是证人之一?”   “当然,”白冥点头,“不仅有楚楚姑娘,还有莺莺燕燕许多姑娘,整个迎春楼都能给蓝堂主三人作证。”   裴湘神色从容:“没在现场……并不意味着就没有投毒。”   “裴堂主这话也对。可是,李三凯堂主的尸身上,还有七七四十九处剑伤,死状凄惨。”   “不止我一人用剑。”   “对,能使出那样剑法的人不多,可也不少。但那七七四十九处剑伤里,偏偏有三处划在南七堂堂主的子孙根上。”   “断了吗?”   “断成三节。”   这话让裴湘笑出声来,她饮尽杯中佳酿,又吃了一口小炒,露出享受的表情。   “裴堂主很高兴?”   “当然,听见仇人死状凄惨,我怎么能不高兴?”   “可裴堂主高兴得太早了,若是你摆脱不了杀害同门的嫌疑,”白冥忽然冷冷地说道,“执法殿也会在你身上刺下七七四十九剑的。”   “执法殿没有证据,仅凭猜测,就要给我定罪吗?”   白冥摇了摇头:“谁说执法殿没有证据?”   裴湘面露好奇:“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执法殿都能找出证据来?”   “做没做过,只有裴堂主自己心里清楚,执法殿向来喜欢秉公处事。”   “那个证据是什么?”   白冥沉吟了一下:“按理说,我是不该提前透露的。”   裴湘了然:“可是你今天来了,就是打算透露给我的。”   白冥讥诮笑道:“哪里有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我只会把重要的消息透露给同盟伙伴,可惜,从我坐下到现在,裴堂主一直没有明确表态。”   “我北六堂力量弱小,排名末尾,竟然还能得到白长老的青睐?这真是一件奇事。”   “天下之事,说穿了都不是奇事。裴堂主的北六堂虽然排名靠后,可是裴堂主本人却本领高强,难道不值得拉拢?”   “拉拢我做什么呢?大家都是在为教主做事。”   “同样是为教主做事,每个人得到的权利和奖励却是不同的。裴堂主,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裴湘看了一会儿白冥,忽然说道:“看来,那个所谓的能证明我有罪的证据,并不是那么牢靠。”   白冥嘴角瞬间下垂,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不牢靠的证据也可能变成确凿的铁证,就看裴堂主怎么选择了?”   裴湘声音冷淡:“这可不是拉拢同盟的态度,我不喜欢被人威胁。”   “裴堂主应该还不清楚,明日审问,玉教主也会到场。”   这话让裴湘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白冥继续说道:“教主不会关心李三凯是怎么死的,但他对胆敢劫持藏匿霹雳堂火药的人十分厌恶。到那时,三名嫌疑人中,唯有裴堂主最为可疑。你说,玉教主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裴湘的笑容十分真诚:“教主英明,自然能发现真正的害群之马。”   白冥挑眉不语,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裴湘继续吃饭,等她撂下碗筷后,白冥起身告辞。   “既然如此,执法殿就秉公办理火药被劫一事了,裴堂主,希望你能安然脱身。”   “多谢白长老关心,我这人的运气一向挺好。”   见裴湘确实没有一点结盟求助的意图,白冥眼神微冷,一甩袖子就离开了。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阳光微暖。   裴湘忽而轻笑一声,她拢了拢乌黑的长发。   一眨眼,一截刚刚被折断的树枝出现在她的手中,扬手,起身,飞旋,急刺,俯冲,翻折,衣袂飘飘,身影幢幢,灵动诡魅。   一套剑法施展完毕,裴湘闭目感受了一番体内的劲力流动。   ——只要不真正动手,应该能够掩盖住真实的伤情。   ——虽然找到了解决办法,但是却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慢慢恢复。调息修养和巩固根基这种事,绝对不能急于求成。   ——我得好好思考一下,要不要继续留在这个西方罗刹教里当堂主。也许,可以借着这次的事……   裴湘转身回屋,心里慢慢琢磨着,刚刚她和白冥的对话会不会传入玉罗刹的耳中。   ——白冥以为只有执法殿的人在监视裴湘,所以他敢来找她。可是按照裴湘的推测,因为那本无名剑谱的原因,她现在应该也在玉罗刹的观察名单内……   次日辰时,执法大殿。   教主玉罗刹没有出现,只是派人传达命令,让相关之人把来龙去脉辩白清楚,他过一会儿再过来,直接听汇报。   几位长老和堂主躬身领命,而后才纷纷落座。   执法堂的一名执事弟子开始陈述案情始末:   “据查,南七堂堂主李三凯在出事的那天晚上,曾和属下谈及,他收到邀约,要去和同在黄羊镇的其他几名堂主聚会。出发前,南七堂的副手李兆和崔思山都曾询问过李堂主,参加聚会的堂主都是谁,是否需要属下接应?   “李堂主只是笑而不答,并没有说出都有哪些人参加宴会。但是,在骑马离开之前,他十分高兴地感慨了几句,说是昔日的仇人有求于他,不得不笑脸相迎,说不定,他今晚还会艳福不浅,摘下最难摘的那朵花。”   这话让大殿内的气氛莫名浮动起来。   几名长老和堂主都看向了裴湘。   在场的人都清楚,这位天姿国色的裴堂主和李三凯有仇。而结仇的缘由就是,好色狂傲的李堂主对裴湘心怀不轨,屡屡制造争端麻烦,想要驯服裴湘,让她主动委身于他。   坐在左手第二位的中年大汉嘿嘿一笑,表情有些猥琐:   “南七堂的实力强于北六堂,李三凯那厮确实仗着年纪大人脉广就想要欺负人。我亲眼见他威胁过裴堂主几次,这些事情在教中不是秘密。”   白冥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找到了裴堂主毒杀李堂主的缘由了。”   裴湘奇怪地问道:“什么缘由?白长老是喝多了吗?”   白冥的眼中露出一种无奈,仿佛不愿意再听裴湘的狡辩之词,他晃了晃头,而后才用一种充满了尖锐之气的声音说道:   “北六堂屡次遭到南七堂的打压,裴堂主想要同李堂主谈和。但是,李堂主总是犯一些男人们喜欢犯的错误,想要借此占占便宜。裴堂主不愿意,就趁机毒杀了李堂主,还在他身上刺了七七四十九剑泄愤。”   裴湘微笑,用一种包容傻子的语气说道:“白长老编故事的水平有待提高,应该再多看看话本。”   白冥脸色变冷。   另一位执法长老立刻帮腔:“裴堂主,不是我们执法殿要针对你,而是你的嫌疑最大。当晚入住黄羊镇的几位堂主中,只有你证明不了你身在何处。我们询问过你,但你说,你在镇外的林子里独自练功,没有见过第二个人。恰巧,李堂主去赴宴的地点,就是林子的方向。”   “确实巧合,但也证明不了什么。而且,既然李三凯说过,他是和几名堂主聚会,那么,你们就不该只怀疑我一人。”   白冥回避了裴湘的质疑,冷声道:“裴堂主,你现在这样有恃无恐,是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吗?”   “我问心无愧。”   “既然问心无愧,就请裴堂主解释一下,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劫掠火药的地方?”   白冥说着话,往大殿外一扬手,就有执事弟子压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你们是何人?”   “弟子、弟子是北六堂杨朗。”   “弟子是北六堂谢秋雨。”   白冥目光明锐,扫视一周:“诸位,这两人是被李三凯的副手崔思山擒获的。当日,李堂主去赴宴,没有离开多久,又急急忙忙地返回来,说是要把他们押运的霹雳堂火药连夜运往总坛。李堂主的属下没有异议,按照吩咐把三车火药送出了镇子,由另外一拨人马交接。   “但是,在交接的过程中,南七堂的崔思山发现了一些不妥。当时,这两人眼神闪烁,态度慌乱,崔思山立刻意识到这其中有诈,当即就拦下了交接事务,想要再次核实。对方就忽然翻脸,趁着南七堂弟子不备,直接抢了三车火药逃跑,还打算把南七堂的人斩草除根。   “幸好,崔思山武艺出众,又随身带着迷药和暗器,才带着南七堂的部分弟子杀出重围,他还特意擒获了这两个胆小慌乱的家伙。经过执法殿的审问和搜查,我们确认,他们都是北六堂的新入堂弟子。”   西三堂的堂主插话询问:“那个匆忙返回的李堂主是假的?”   白冥点了点头:“我们事后推测,那人应该是易容的。凶手杀死李堂主之后,取得了他身上的钥匙和信物,骗过了看守霹雳堂火药的南七堂弟子。”   “我看呀,执法殿改命叫推测殿好了。”裴湘扑哧一笑。   几名执法殿的执事弟子怒瞪裴湘。   裴湘打量着所谓的“证据”,摇了摇头:“我没有在北六堂内见过他们。”   执法长老冷笑:“没见过?他们俩的身上都带着北六堂的身份令牌,也知道你们分堂的暗语。”   “令牌可以假造,暗语可以被泄露。”   “老夫已经询问过执事殿的几位长老,令牌确实是真的,裴堂主,你不会不知道咱们罗刹教的令牌都是特制的吧?”   裴湘依旧十分镇定:“人是可以收买的。况且,我若是想要做背叛罗刹教的事,就该慎之又慎,怎么会让两个胆小如鼠的人揣着北六堂的身份令牌劫掠火药?”   “裴堂主真实巧舌如簧,须知世事……”   一名执法长老正在反驳裴湘,忽而,隐隐的冷肃威压自四面八方袭来,大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就冷凝下来,说话之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全都收敛起脸上的丰富表情,变得十分恭谨万分肃穆,他们齐齐起立,面朝台阶上方的教主宝座躬身下拜。   “属下拜见教主!”   裴湘低着头,耳边传来一道春水般撩人的声音。   “免礼吧,都坐下。”   重新坐好后,那道十分悦耳又暗藏冷漠的声音再次响起:   “白冥,你来说说,你们都吵出什么结果来了?我那三车火药找着了吗?”   白冥不敢有任何迟疑,马上向玉罗刹重复了几人之前的对话。   裴湘垂着视线,竖耳细听,发现玉罗刹确实积威深重。   白冥之前大概是恼怒裴湘的不合作,态度变得咄咄逼人,颇有些不合作就你死我活的意味。   可面对玉罗刹时,他不敢隐瞒任何一句话,把利于自己的和不利于自己的对话,全都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甚至还稍稍模仿了一下众人的语气和神情。   玉罗刹听完,轻笑一声:“裴湘,那晚,你在郊外的林子里练武?练习的是哪种武艺,见不得人吗?”   裴湘趁着回话的机会,抬头望了一眼大名鼎鼎的玉教主。   这是年轻版的玉罗刹,带着半张银色面具,没有雾蒙蒙一片。   他的眼睛里漾着春风桃花一样的潋滟笑意,却又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凉,他不曾做出任何讥诮的表情,但却令人觉得,他能看穿一个人心里所有的秘密。   被这个男人注视,胆怯和臣服便随之而来,他仿佛是诸天神魔,让人忍不住产生匍匐膜拜的冲动。   ——这是练得什么蛊惑人心的魔功?   裴湘心神紧绷,严阵以待,但是表面上,她从始至终都是一脸的敬服激动,每一丝儿头发里都散发着谦卑恭顺。   为了骗过自己也骗过玉罗刹,她把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活跃念头团起来,一股脑儿地塞进了记忆阁楼的一个小房间里。   “回教主,我、我认错,请您责罚!”   “认错?”玉罗刹语气淡淡。   “那天晚上,属下陷入了挣扎当中,因为第二天就要上交剑谱了,属下、属下曾经产生过偷看的念头,之所以独自一人偷偷去树林,就是因为属下陷入了这种煎熬当中。”   “你看了?”   “属下没有,对教主的忠心战胜了对剑法的渴望。”   “既然没有做错事,就无须受罚。”   “可是,属下确实动摇过。”   “一个人心中有了背叛的想法,就应该得到惩罚?”玉罗刹柔声询问,语气诚恳。   “九天十地,诸神见证,属下确实愧疚不已,但是、但是,属下万万不敢影响教主判断。”   玉罗刹和一脸热切崇拜的裴湘对视片刻,神色莫测。   “裴湘,你若一定要认罚,就去中原走一趟吧。只要你能从霹雳堂的堂主那里弄来雷震子的配方,就算是将功抵过了。”   裴湘心中一怔,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离开西方罗刹教的机会,她不动声色地躬身领命,随后便不再说话。   白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有些不太甘心地问道:“教主,那李堂主……还有那三车火药?”   “白冥,我给你执法长老的权利,是让你做事,不是让你在教中拉帮结派的。那些证据的真假,你心里该有数的。”   这话让白冥脸色惨白,他一下子就从椅子上滑落下来。   “教主饶命。”   “我本来想要饶你一命的,因为我觉得,人都免不了有点儿私心,只要不犯大错,我总愿意再给你一些机会的。可是,刚刚裴湘告诉我说,一个人心中有了背叛的想法,就该受罚。我忽然感到十分的高兴,白冥,你应该让我证实一下,这种高兴的情绪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教主饶命,属下从来没有背叛教主的想法。”   玉罗刹温和一笑,他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动作,地上的白冥就再没有了呼吸。 第106章   白冥死了,前一刻还是大权在握的执法殿长老,下一刻,就无声无息地死了。   没有审判,没有辩解,只因为玉罗刹想要他的命。   强者为尊,生杀予夺!   裴湘等人敛声屏气,眉目肃然恭谨,不敢有丝毫的多余表情。   玉罗刹的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刺骨的杀意和恐怖的凛然。   “白冥已死,陆琪接替。”   人群中,一名太阳穴隆起的精壮大汉应声叩拜,虎目炯炯,满脸激动。   他一扬手,就把白冥挂在腰间的执法殿长老令牌吸入掌中,而白冥身上的衣衫腰带却纹丝不动,这一手,就展现了他深厚的功力。   裴湘内心异常警醒,她知道西方罗刹教内卧虎藏龙,知道教主玉罗刹喜怒不定,但是这个认知,从来没有如同今天这样清晰过。   ——离开这里!   ——纵然这里有再多的权势利禄,但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绝对不是我想要的。   ——隐姓埋名,积攒实力!   这个世道,要想获得生存的保障和不低头的尊严,必须全力提高武功修为。   不能只是普通的优秀,不能只是差不多的厉害,必须……出类拔萃,天下一流。   上方传来玉罗刹的声音,隐隐约约,非远非近:   “陆琪,火药失踪的事情交给你处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属下遵命。”   随着这声答复落下,众人都感到周身一轻,肃穆的威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却,再抬头,玉罗刹已经消失不见了。   裴湘第一个起身,对殿内其他的长老和堂主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冷笑一声,而后便轻飘飘地离开了。   裴湘没有在总坛驻地多停留,她直接下山,在黄羊镇上买了一匹马,朝着北六堂的势力范围疾驰而去。   经过了三天二夜的奔波赶路,裴湘在一个繁华镇子上停留了下来。   显然,她需要好好休息一晚上,吃顿热乎乎的饭菜,喝一壶清冽的好酒,再泡一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   裴湘走进镇中心最大最豪华的客栈,开了一间最贵的天字号房间,又给了店小二一两银子的打赏。   跟在她身后的各方人马也都松了一口气,纷纷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蜷缩起来。   他们没有这位裴堂主的深厚功力,三天下来,已经精疲力竭了。   第二天晌午,最明面上的一波探子暗自交流。   “出来了吗?”   “客栈的四周一直有人守着,没有见人出来。”   “屋顶呢?”   “没有异常。”   “怪了,之前赶路跟奔丧似的,现在都大中午了,怎么还在屋内休息?”   “娘们儿么,娇滴滴的……”   “禁言!派人进去看看。”   “是。”   过了片刻,去客栈查看的探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人不见了!   裴湘怎么会不见了?   这客栈的每个出入口都被人紧紧盯着,连屋顶和送柴送菜的大车都没有被忽略,但是,人就那么消失了。   “快去回禀……”   尾随盯梢的探子们有不同的主人,实力有高有低,但此刻都百思不解。   休息了一晚上的裴湘却早就离开了镇子。   她易容成风尘仆仆的中年商人,租了一辆不新不旧的普通马车,慢悠悠地朝着北六堂的驻地行去。   白泉城,北六堂,夜。   副堂主张豹亲自锁上账房的大门,踏着星光月色离开了分堂办公的大宅子。   他走了十几步,忽然定身,慢慢回头望着身后的轩峻宅院。   六盏造价不菲的琉璃花卉灯笼下面,黑底鎏金的匾额上“北六堂”三个字清晰可见。   张豹的目光凝滞了片刻,脸颊上的横肉微微颤抖。   他的表情,在虔诚和贪婪中反复变换,最后定格成隐忍压抑的渴望。   “北六堂堂主……能者居之!”   就在张豹心神不属的档口,一声冷笑自他耳边响起。   张豹猛地一激灵,豁然转身,双拳紧握。   “谁?”   “张副堂主,若是能者居之的话,你可比裴湘那朵食人花差远了。”   张豹此时已经看清了来人,正是总坛的皇甫长老。   他松了一口气,双眼微眯:“皇甫长老,深夜来访,可有要事?”   皇甫长老站在月光下,叹了一口气。   “长老为何叹气?”   “张豹,事情麻烦了。”   闻言,张豹先是一愣,随即面色一变。   “教主没有治罪裴湘?”   这话脱口而出,说完后,张豹就有些后悔了,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深夜的街道上并无第三人。   他本来不该如此不谨慎的。   但是,多日的焦躁忐忑和对权势的渴望,让他失去了应该有的警惕心和沉稳细致。   好在,唯一听见他说这话的人,是皇甫长老。   “白冥死了。”皇甫长老又说了一句。   “怎么会?怎么死的?”   “估计再过几天,你们就能收到消息了。教主杀了白冥,选择袒护裴湘。”   “为何?咱们的计划被、被教主发现了?”   提起玉罗刹,张豹的身体不自觉地哆嗦起来,后背冒出冷汗。   “你真蠢,”皇甫长老语气讥诮,“如果教主发现了咱们的计划,我还能出现在这里吗?”   张豹的脸涨得通红,但他选择了忍耐:“既然玉教主没有发现咱们的计划,为什么要杀死白冥?”   “没有什么原因,只因为裴湘是个女人,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而玉教主却是个男人,是一个血气方刚有权有势的男人。”   张豹恍然,表情变得不忿:“原来如此。我确实蠢,一个男人维护一个漂亮的女人,确实不需要其它的理由。这世道,向来就是这样不公平!”   皇甫长老皱了皱眉头:“知道这个消息后,你还有心情计较这些?”   张豹哂笑:“教主并未起疑,我自然有心情发牢骚。”   “可是裴湘起疑了,她肯定要调查那两个北六堂的新人的。”   “这又如何?”   “张副堂主很快就要自身难保了。”   张豹高高扬眉:“皇甫长老,我虽然蠢,但是也没有蠢到家。你今夜能来找我,就说明你和蓝堂主、赵堂主已经有了应对的手段。”   皇甫长老嘿嘿一笑:“如此看来,张副堂主可不蠢,反而很精明得很。确实,老夫有事需要张堂主帮忙。”   “皇甫长老错了,我是张副堂主,可不是张堂主。”   “很快就是了,只要张堂主识时务,会交朋友。”   张豹被这一声“张堂主”喊得十分舒服,认为这是皇甫长老在变相许诺。   “皇甫长老有什么吩咐?”   “张堂主,你过来。”皇甫长老看了看四周,虽然空荡荡的,但他依旧不太放心。   张豹暗笑这人越老越胆小,他没有多想,快步凑到皇甫长老的身边。   一点刺目光亮,一阵剧痛,张豹就失去了意识。   待他再次醒来后,看到的就是阴森森的地牢和一张布满皱纹的蜡黄面孔……   一日后,裴湘悄悄离开了白泉城,把昏迷不醒的副堂主张豹留在了北六堂的秘密地牢里。   经过审讯,她已经从张豹的口里知道了阴谋的一角。   确实是皇甫长老等人想要陷害原身,他们打算把毒死南七堂堂主的脏水泼到裴湘的身上。这样一来,既消灭了仇敌,又能把北六堂的势力拉拢到他们的阵营中。   ——也就是说,白冥、皇甫、西三蓝鹰和东九赵红日是一伙儿的。他们的原计划是毒杀南七李三凯,嫁祸裴湘,然后推副堂主张豹上位,顺势掌控北六堂势力。   ——当然,他们也可能会在事后解决掉张豹,再安插一个自己人到北六堂。   ——有趣的是,根据张豹的交代,他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三车火药被劫持这件事。他一直以为,那两名北六堂的新弟子会出现在李三凯死亡的案发现场。   “大人,大人,我是被骗了,真的!我要是知道他们敢动教主的火药,怎么也不会答应他们的计划的。大人,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没有用的,”裴湘怜悯地望着地上的张豹,声音苍老嘶哑,“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你都犯了教主的忌讳。张豹,即便裴堂主不计较你的背叛,玉教主也不会饶了你的。”   “不、不,我是被骗的!”张豹目露恐惧,声嘶力竭,“大人,我要揭发,我要揭发他们的罪行,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胆敢染指教主的东西。”   裴湘摇了摇头,有些遗憾。   她知道,从张豹这里再也问不出更多有用的情报了。   ——揭发?   ——这事儿可没有那么简单。皇甫他们也许真没有欺骗张豹。他们原本的打算就是要杀李三凯嫁祸裴湘,成为得利的鱼翁。   ——可他们绝对没有预料到,真正的鱼翁一直隐藏在暗处,借着他们的嫁祸计划,趁乱偷走了三车火药。   裴湘会有这个猜想,是由白冥等人的性格和表现推测出来的。   ——他们那样惧怕玉罗刹,完全不敢正面对抗。若是一开始就有劫持三车火药的计划,根本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参与其中。   因为,和正常人可以讲道理,和玉罗刹却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谁知道他会不会心情不好,随手就灭杀了所有有嫌疑的人?   ——劫持火药的人,必须是极其无辜的,绝对不会出现在玉罗刹的怀疑名单中。   ——当然,无辜的人很多,这人不仅无辜,他还得有实力、有机会和有动机。   ——这么一想,范围就缩小了不少。即便没有符合条件的活人,不是还有一个刚“死”的吗?   裴湘心思飞转,很快就锁定了几个怀疑目标,但她也只是想一想,没有再继续深究。   她不仅没有深究劫持火药的幕后之人,连明面上直接算计她的罪魁祸首,都没有马上报复的打算。   因为无论是长老皇甫峰,还是堂主蓝鹰和赵红日,都不是此时的她能够轻易对付的。   如果没有受内伤,她说不定还能通过各种辅助手段解决蓝鹰和赵红日,但如今,她不得不选择按兵不动。   裴湘默默感受了一番体内的内力运转状况,觉得自己最好尽快离开西方罗刹教的势力范围,到更加繁华安逸的中原大地去,到风光秀丽人烟稠密的江南去。   安居在市井小巷当中,小桥流水,杏花篱笆,安安稳稳地养伤,全心全意地提升实力。   裴湘有了打算,就埋头赶路。   她想过把她查到的消息汇报上去,但是,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裴湘否决了。   ——这些有利于我的消息被送上去之后,玉罗刹肯定会怀疑。   ——他会命人调查,到底是谁在帮我?   ——可他查来查去,就会发现什么都调查不出来,那样一来,事情就严重了。   在西方罗刹教的地盘上,绝对不允许存在玉罗刹掌控之外的暗中势力。   ——或者,他会进一步猜想,那些内情是我本人调查出来的,那么,新的问题产生了,我是如何调查出来的?   坐在小店里大口吃面的裴湘皱了皱眉头,好似被烫到了。   ——这种时刻,绝对不能让玉罗刹联想到“裴湘”会易容术,不能引起任何注意和怀疑。   裴湘想到她留在北六堂地牢里的张豹,默默算了算时间。估计在她入关之后,张豹才会被例行巡查地牢的另一位副手发现。   解除身上的哑药和软筋散后,张豹的下场会有很多种,但每一种都和她裴湘没有关系了。   无论他是认罪、逃跑还是揭发举报,玉罗刹都会知道,曾经有人查明了事实真相,可以证明裴湘被冤枉和揭发皇甫等人的阴谋。但是,那些人却没有选择帮助裴湘,而是冷眼旁观,任由事态发展。   ——如此一来,岂不是变相证明了,裴湘的势弱和无辜?   ——玉罗刹那种人,不喜欢属下谋算他。但是,若是一个属下太过蠢笨,无能到被人连番算计利用,甚至连副手都弹压不住,肯定会心生嫌弃的。   ——那样的话,若是我在霹雳堂的任务失败了,甚至因此被杀了,“死讯”传到玉罗刹的耳中,大概也不会激起任何水花吧?   无用的棋子而已,毁了就毁了。   裴湘喝掉最后一口面汤,用袖子粗鲁地擦了擦嘴,然后吆喝着店家结账。   她又买了一些不易坏的干粮,打了一壶劣质的酒,才提着刀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脱离西方罗刹教的计划正在进行,暂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惕和注目。   在罗刹教的总坛,新上任的执法长老暂时找不到有用的线索,就决定重新调查皇甫长老等人。   几日后,调查有了进展。   “陆长老,查到毒药的来源了。”   “说!”   “是,据迎春楼里的一位姑娘密报,她看到过楚楚姑娘的婢女和一位南疆的老妇人交谈,后来,皇甫长老的一名心腹弟子也和那名老妇人见过面。”   “毒药是那名老妇人提供的?”   “是。”   “那名老妇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在属下去寻她之前,就被人用一条白绫勒死了。”   “确实是南疆人把毒药卖给了皇甫长老?”   “属下在那名老妇人的房间里发现了皇甫长老的扇子,还有一些霹雳堂的火药。”   执法长老陆琪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连声让人呈上相关证据。   他亲自验看后,又招来教内负责验尸的大夫,让他检查对比一下。   “这是从南疆人的住处搜查出的药粉和散丸,你看看,是否有毒杀李三凯的那种毒。”   大夫经过仔细验看后,指着一个棕色的小瓷瓶点了点头。   涉及到教中长老和两位堂主,陆琪不敢擅自行动。   他带着各种证据去拜见玉罗刹。   玉罗刹此时的心情不太好。   他翻阅着新得到的剑谱,发现自己也被这本剑谱归结到“资质不佳”当中了。   或者说,因为他一肚子诡异心思,善谋多疑,对剑道做不到诚心正意,也不想走煌煌大道,所以,这本剑谱并不适合他练习。   玉罗刹无声冷笑。   习武至今,他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资质不佳”呢,他倒要看看,一本由人写出来的秘籍,是怎么嫌弃他的。   “教主,陆琪有事回禀。”   “讲。”   玉罗刹坐在屋内,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剑谱秘籍。   等他翻阅完最后一页,陆琪的汇报也结束了。   “传令暗部,收押审问。”   “是。”   过了小半日,暗部首领急匆匆地跑来复命。   “教主,蓝鹰和赵红日两位堂主已经被擒获,但皇甫长老逃出总坛。”   “暗部的人跟上去了吗?”   “已经跟上。”   “那就杀了。”   “是。”   “蓝鹰和赵红日说出藏火药的地点了吗?”   “教主,两位堂主全都说不知火药之事。他们原本的计划是通过毒杀李三凯来嫁祸裴堂主,并没有劫掠火药的打算。”   玉罗刹闭目片刻,忽然问道:“李三凯的家人如今都在何处?”   “教主,李三凯家人昨日已经出城,按照您之前的吩咐,暗部一直派人跟踪。”   “他的儿女都在?”   “都在。”   “看牢了,别再把人跟丢了,包括那些仆人。”   这句很平常的吩咐,让暗卫首领冒出了冷汗。   他知道教主是在提醒他,别再犯错。之前把裴堂主跟丢了,就已经让整个暗部的训练翻了倍。   暗部首领抱拳应诺,领命而去。   玉罗刹把剑谱放回书架,一转身,也消失在了屋内。 第107章   在罗刹教的统御范围内,有五个屹立百余年的西域小国。   这些国家强盛时,可以把控整个西域的商路和水源,占领所有的矿藏和牲畜,王朝的统治者们过着极其尊贵奢侈的生活,是所有臣民匍匐叩拜的王者。   但是,盛极必衰。   内乱、反叛和外敌接踵而来,王族们看不到歌舞升平背后的千疮百孔,他们穷兵黩武,互相征伐,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致使民不聊生,国力衰微。   西方罗刹教就是兴起于痛苦哀歌当中,壮大在秩序混乱之间。等到西域小国的王族们警醒过来,意识到他们必须有所改变并收拢人心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信服罗刹教的统治胜于信服官府治理,他们发自内心地崇拜感激玉罗刹,当然,他们也惧怕他、敬畏他。   威慑与恩惠相辅相成,奠定了玉罗刹在普通民众中的地位。   九天十地,诸神诸魔,玉罗刹可以做仁慈的“神明”,也可以做冷酷的“恶魔”,但是说到底,他还是一个人。   一个有血有肉的年轻人。   作为一个人,他就不可避免地要拥有亲情、友情和爱情。   玉罗刹曾经拥有过亲情,可是那太过凉薄脆弱,被他弃之如敝履。   玉罗刹有太多的雄心壮志,所以,他还没来得及品尝爱情,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能让他动心动情的女人。   但是,玉罗刹是拥有友情的。   或者说,在今日之前,他自认为自己拥有一个至交好友。   他们相逢于年少之时,同样意气风发,同样天资卓越,从微末困顿到功成名就,是非常难得的知己朋友。   玉罗刹出现在瀚海国摄政王府时,发现他唯一的朋友正在喝药。曾经健康有光泽的面庞变得黯淡苍白,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不变的,是那双依旧明亮有神的双眸。   “你快要死了。”玉罗刹的手指搭在友人的手腕上,查探脉象。   “是,我快要死了,”年轻的摄政王语气坦然,气度里带着一种古老的尊贵,“我刚刚还在想,能否在临死之前见到我的朋友,没想到你就出现了。”   “我以为,你并不乐意我来看你。”   “无论如何,和朋友见面都是一件乐事。”   玉罗刹冷嘲:“若是朋友,就不该背后算计。凡是算计我的人,都是我的敌人。”   摄政王的笑容变得模糊清淡,有点点苦涩。   “若是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和你为敌。可是,我不仅是你的朋友,还是这瀚海国的摄政王,是王族血脉。我得在临死之前,为这个古老的家族做些什么。”   “他们健康而富有。”   “但他们失去了权柄和自由。”   这话换来玉罗刹的冷笑。   屋内的气氛有些凝滞,两人相交多年,有些话根本不必多说。   立场不同,这本就是许多挚友分道扬镳的原因。   玉罗刹忽然问道:“李三凯假死脱身,那具中毒而亡的尸体是你亲自易容的?”   “是,要想骗过罗刹教内的大夫,唯有我亲自出手。”   “那三车霹雳堂的火药在你这里?”   摄政王摇了摇头:“那些威力巨大的火药对我并无多大用处,都留给李三凯了。”   “这是假话。”   “我没有必要对你撒谎,我命不久矣,要那些火药做什么呢?我只是希望罗刹教能发生内乱,到时候你自顾不暇,就等于是给我瀚海国一个壮大发展的机会。火药留给李三凯,是最合适的处理方式。”   玉罗刹神色莫测,没说他信还是不信。   摄政王的神情中倒是多了几分好奇。   “按照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再晚一些才会发现李三凯诈死之事。”   “有人在无意间提醒了我。易容伪装之事,一向都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活人能变换样貌身份,死人自然也可以,就看易容的手段够不够高超了。”   “原来如此,”摄政王恍然,“说实话,我还有许多后事没有安排妥当。但我知道,你既然来了,就不会让我活过今晚。”   说着话,他起身下床,慢慢挪到桌子旁,给自己和玉罗刹分别倒了一杯温茶。   玉罗刹瞥了一眼面前的茶水,没有喝。   “无毒的,我并不知道你今晚要来,也没有必要时刻准备有毒的饮品。”   “我知道,但我并不想沾一滴敌人的茶。”   摄政王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他遗憾一笑,但并不失落。   早在做出选择之时,他就做好了与玉罗刹为敌的心理准备,也做好了失去一个朋友的准备。   玉罗刹负手而立,眉目淡漠。   他相信他的朋友,但从来不会给敌人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今晚之后,他大概就再也没有朋友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我已经把王妃和孩子送走了。虽然……在罗刹教里留下的叛乱势力还没有完全布局成功,但也差不多了。今晚之后,我就是一缕亡魂,哪里还需要交代什么。”   玉罗刹点了点头:“那好,你若是准备好了,我就送你上路。”   摄政王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好,郑重说道:“用它吧,有始有终,也算全了你我的旧日情谊。”   玉罗刹凝望着匕首手柄上的绿松石,沉默了一瞬。   这是他送给朋友的礼物。   当年,两人第一次并肩御敌,惨胜,却也痛快淋漓。   大醉之后,他就把这柄匕首赠送给了对方。   玉罗刹的目光微微变暖,他走到摄政王的对面,接过匕首,摩挲了一下绿松石上面的裂纹。   忽而反手一转,利刃便没入敌人的胸膛。   鲜血溅落的瞬间,摄政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悲哀的笑容。   “对不起……”   玉罗刹脸色骤变,他想急速后退,却有一瞬间的虚弱恍惚。   ——摄政王的血液里有毒!   然而,这致命的毒素,也不过是让玉罗刹的动作慢了一分,并不会对他造成严重的伤害。   诡异悲哀的笑容依旧停留在摄政王僵硬俊美的脸上,这人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唯一机会,仅仅是让玉罗刹恍惚虚弱一分吗?   当然不是!   一个精钢炼制的铁笼从天而降,正好笼罩在玉罗刹的头顶上。他若是不恍惚虚弱,当然能躲开这个机关。但是,有些时机,就是稍纵即逝,容不得半点耽搁迟疑。   于此同时,整个摄政王府都陷入了火海当中,一声连着一声的巨响,轰隆隆,哗啦啦,仿若来自地狱的爆裂之声震耳欲聋,勾魂索命。   以摄政王卧室为中心,所有的建筑连绵坍塌,地砖泥土被翻飞上天,横梁瓦片被砸落在地。   尘埃喧嚣,火舌飞舞。地陷,石落,浓烟,生死渺渺,无常翻覆,这是夺命之局。   至此,阴谋算计全都明了。   那三车来自江南霹雳堂的火药根本不在李三凯的手中,而是被埋在了摄政王的府邸里。   他等着玉罗刹前来找他,等着玉罗刹站在机关铁笼笼罩的位置,等着玉罗刹的手上沾染他的鲜血。   他要玉罗刹命丧黄泉!   ——西方罗刹教势力庞大,如同旭日东升,蓬勃发展势不可挡。   ——但是,一旦失去了它的缔造者,这个威名远扬的教派就和其它迅速崛起的势力没有多大区别了。很容易就会分崩离析,并被短视的贪婪之徒分食殆尽。   ——摄政王深知,只要玉罗刹在,即便给西方罗刹教埋下再多的隐患,其实也是无用的。唯有杀死玉罗刹,罗刹教这个庞然大物才能不再威胁西域王族,才能让他的家族重获昔日的荣光和权威。   他对不起朋友,但是,他别无选择。   在亲情和友情之间,摄政王选择了血缘传承和家族责任。   一片火海,天地俱静。   事先知道这场阴谋的人们都在窥探着轰鸣震响之地,他们颤抖着,激动着,期待着,同时也在惧怕着……   他们向漫天神佛祈祷,希望那些足够炸开巨石山壁和深厚冰层的火药能起作用,能把强大的魔鬼送回地狱。   火光照亮夜空,无星无月的深夜,一切却都亮堂堂的。   于是,当可怕的魔神从火海中走出来的时候,守在王府四周的兵甲武士全都畏缩了。   他们颤抖着举起弓弩,却始终不敢听从命令发动进攻。   玉罗刹环顾一周,表情平静,宛如拜访朋友归来,气定神闲,声音中竟然还有几分愉悦。   “普通士兵放下武器,回家去,下不为例。百夫长以上的将领,既然选择出现在这里,那就原地自裁吧,罗刹教会善待你们的家人的。”   他根本不用说什么“违令者重罚”这样的话,他活着,本身就是最恐怖的威胁。   玉罗刹离开了,身后响起此起彼伏武器落地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哭声。   之后的半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罗刹教内部从上至下都发生了大清洗,十二位护法长老存活下来了七位,三十六堂堂主换了三分之一。   同时,西域五国的王室也都遭到了清算,彻底变成了毫无实权的傀儡。   无人时,玉罗刹拿着一本剑谱翻看,动作随意,眼神却晦暗莫测。   当初那场阴谋,毒·药、机关术和火药同时发动,由最了解他的朋友亲自设下的陷阱,他不可能不受伤。   之后,为了震慑住各方观望的势力,他不仅不能安心养伤,还要表现得更加强势。他马不停蹄地处理教内叛乱,亲自对战挑衅高手,为了巩固西方罗刹教的势力而殚精竭虑,消耗心神。   如今半年已过,他身上的伤不仅没有丝毫愈合的趋势,反而有些控制不住了。   ——若是按照以往的恢复速度,这半年的时间,足够我养好内伤了。   ——可惜,凡事都有意外。   ——这本剑谱,还真会趁虚而入,呵!   在玉罗刹功力全盛的时候,他完全可以不受这本剑谱的迷惑,神智清明地研究里面的内容。但是,当他的实力出现弱点和裂痕的时候,就免不了要受其影响。   每当玉罗刹专心调理内息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去回忆一些往事,他知道,他现在已经陷入了某种瓶颈当中。   其实,也并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这本无名剑谱,它只是一件死物,还做不到操纵人心的程度。   玉罗刹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对他的影响其实还是挺大的。   他忽然感到有些寂寞。   这种寂寞的味道,他并不陌生。   每个高手,其实都在习惯寂寞,习惯内心深处的与世隔绝。   他们为了在某个领域内做到最好,为了触摸顿悟心中的“道”,就会放弃许多轻松愉悦的东西,放弃那些会让他们变得懈怠和软弱的感情。在孤独和寂寞当中,走向更加高深和纯粹的层次。   荣耀加身的那一刻,尘世间的许多欢乐就已经被弃在身后,亲情,友情,亦或者是爱情,他都是缘浅的。   在这次受伤之前,他享受着这种孤傲和尊荣,但是在受伤之后,他的心境中忽然出现了一道缝隙。   这道缝隙是因为朋友的背叛而产生的,是因为实力的虚弱而加深的。   玉罗刹想,他需要去找到新的填充之物,让心境重新圆满无缺。需要一个新的平衡点,使他不至于被空茫和苍凉淹没。   他得做些事,证明他还是一个“人”。   那本剑谱最终的落点是人剑合一,把人看做是一把锋利无情的宝剑,只有淡漠寡欲,心思纯粹,才符合它的“道”。   那么,他就要反其道而行,做一个七情六欲俱全的人。   他有掌控权势的野心,有俾睨天下的壮志,同时,他也该有全新的私人感情。   友情太过脆弱,爱情十分善变,也许,唯有亲情可以寄托一二。   ——我该娶妻生子了。   江南,裴湘推开窗户,闻到了桂花米糕的香甜味道。   “李嫂,你蒸米糕了呀?”   “是的,顾姑娘,一会儿就可以吃了,你今天还去湖上赏景吗?”   “吃完米糕就去。”   裴湘推门而出,身上是利落简单的青色衣裙,脚上是厚底结实的鹿皮软靴,腰上挂着无名无号的锋利铁剑,正是江湖上最普通的侠女打扮。   还是那种很穷的侠女。   负责打扫做饭的李嫂看到雇主,立刻露出热情的笑容:   “顾姑娘,不如带些点心和果子露到小船上,一边赏景一边吃些东西也不错。”   裴湘摇了摇头:“太麻烦了,我在家里吃一些就好了。”   听到裴湘拒绝,李嫂便不再多说什么,继续低头做事。   她照顾这位顾姑娘半年多了,知道对方脾不错,给钱也大方爽快,还允许她给家里的孩子带些吃不完的糕点水果。但却绝对不是软弱好欺负的性子。   顾姑娘心中十分有主意,她决定的事,劝也没有用。   “顾姑娘,你在松烟阁寄卖的画又卖出去了一幅,他们掌柜的让伙计过来传话,说是如果有时间,请你这几天就过去一趟,结算一下银钱。”   “又卖出去了一幅?最近松烟阁的生意不错呀。”   “要我说呀,是顾姑娘你的画好看。我虽然不懂,可我每次看你的画,心里都感到敞亮,就是那种热乎乎的感觉,移不开眼睛。哎呀,反正比巷尾孙秀才画得好看。”   裴湘嫣然一笑,一张只能算得上是清秀的面孔瞬间有了光彩,因为这个笑,她竟变得明丽妩媚起来。   ——虽然稍纵即逝。   李嫂一呆,随即便露出可惜的神色。   “顾姑娘,你该多笑笑的,你笑起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好看得紧。”   “李嫂,你今天做了桂花米糕,是不是还偷吃了桂花蜜呀?怎么全是好话?这一会儿的功夫,我的画和我的外貌,都被你夸奖了一通。”   李嫂连忙认真反驳,说她确实觉得都好看,可不是在奉承雇主。   “顾姑娘,你就是不爱打扮,要我说呀,你抹点儿胭脂水粉,再买两身鲜亮颜色的衣裙,保管比现在更漂亮。”   裴湘摇了摇头,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佩剑:“我不在乎那些,这样就挺好,我觉得舒服。”   李嫂看到裴湘的动作,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不通好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喜欢舞刀弄枪的。   若说这位顾姑娘天生不喜欢文雅的东西吧,也不对。她画得一手好画,让城里的许多才子老爷们称赞,颇有些才女的名声。可是她却一点儿都不在乎,整日里琢磨剑法剑意之类的。   最近还喜欢跑到湖中心去赏景,一待就是一整天,据说是在感悟剑法,反正奇奇怪怪的。   这会儿,桂花米糕蒸好了,李嫂给裴湘端上桌,又提起另一件事。   “顾姑娘,你喜欢练剑,我就特意留心了一下江湖上的事儿,咱们城外东郊不是有个霹雳堂吗?据说他们的老太爷要过大寿了,请了不少客人。对啦,松烟阁最近生意兴隆,也和这件事有关。”   “这样啊,谢谢你李嫂,专门帮我留意这些。”   李嫂笑着摇了摇手。   裴湘便说,若是厨房里还有剩余的米糕,就让李嫂今天带回去,给家里的孩子尝一尝。   李嫂眼睛一亮,连连道谢。   裴湘微笑着颔首,不再出声,开始专心吃东西。   李嫂见状,也不再搭话,很有眼色地去了厨房。   吃了一块米糕,又喝了一口今年的新茶,裴湘舒服地弯了弯眼睛,觉得现在的生活真不错。   ——等我在霹雳堂装模作样地做些努力,再把“意外身亡”的消息传回西方罗刹教,就算是万事大吉了。   ——有始有终,尽量别留下隐患。   ——万一以后被撞破身份,还能撒谎说是受重伤失忆了。   裴湘摸了摸身边的铁剑,一边想着最近半年的收获,一边琢磨着接下来的行程。   她已经养好了内伤,可以全心全意地练习剑法了。   ——这里是古龙的武侠世界,秘籍传承什么的虽然很重要,一个人的资质和感悟却能起到决定性作用。我的练武资质……确实非常好。   ——原身偷学的剑谱,感觉和未来的剑神西门吹雪是一个路数。我若是专心练习,会不会也变成心中眼中只有剑的冰冷之人?   ——我有记忆阁楼,应该可以避免那种结局的。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也许,我该试着给自己留下一个牵绊,能让我的心底永远有个温软的地方。   ——珍贵的友情可遇而不可求,爱情瞬息万变,唯有亲情,似乎可以努力获取…… 第108章   裴湘吃完桂花米糕,正要提剑出门,小院外就有人来拜访。   来人一身宝蓝色锻袍,腰间挂着一块莹润的美玉,身姿雄健昂阔,看上去十分有气派。   “敢问这里可是顾府?”   开门的李嫂有些瑟缩,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裴湘抬眼一瞧,便知道对方是一位练家子,大概是精研铁掌铁拳一类的外家硬功夫。   他的手掌异常宽大厚实,手指骨节突出,上面有一层厚厚的茧子。   “李嫂,你去厨房忙吧,”裴湘拍了拍李嫂的胳膊,示意自己来应对,“这位侠士找我?我是这家的主人,姓顾。”   蓝衣大汉看到裴湘,利落抱拳:“这位姑娘,叨扰了,我奉家主之命前来,给顾霜晴顾姑娘送寿宴请帖。”   “我是顾霜晴,阁下怎么称呼?”   “顾姑娘,幸会,在下霹雳堂廖川。”   “原来是霹雳堂的廖总管,幸会。”裴湘抱拳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廖川客气一笑,朗声说道:“顾姑娘,家主霹雳堂堂主雷金英,特命在下给姑娘送上老太爷的寿宴请帖。下月初一,东郊赤云山绿水山庄,万望顾姑娘一定拨冗前来。”   裴湘接过廖川手中的精美请帖,打开后扫了一遍里面的内容,语气疑惑:   “廖总管,我久闻霹雳堂大名,更是对雷堂主敬佩不已。之前听闻雷老太爷寿辰之喜,原本想亲自前往祝贺的,怎奈我暂居此地半年有余,却不曾和贵府有交集,委实是一件憾事。今日忽然收到廖总管亲自送来的请帖,实在是让我荣幸之至。”   裴湘问得客气委婉,廖川习惯了江湖人的豪爽直接,坦然道:   “顾姑娘,实不相瞒,我们老太爷一生爱画,尤其爱雪梅图,你在松烟阁寄卖的几幅画作中,有一卷暗香空谷图,让老太爷爱不释手,每日临摹欣赏。家主孝顺,便向松烟阁打听了作画之人的身份和住址。这次送来请帖,就是希望能让老太爷在寿宴上见到顾姑娘,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还望顾姑娘成全家主的一片孝心。”   “廖总管客气了,拙作能得到雷老太爷的欣赏喜爱,也是一种缘分。况且,雷堂主一片孝心,我自然愿意成人之美,锦上添花。下月初一的寿宴,我会准时前往的。”   廖川得到裴湘的肯定答复,笑容更加真切。   裴湘又问道:“我看这请帖上写明,寿宴会持续到九月初六,这是何故?”   “顾姑娘,你听说过我们霹雳堂的雷震子吗?”   “自然有所耳闻,一种以‘雷’字命名的火器,想必威力巨大。”   “是的,雷震子是我霹雳堂几代的心血!”   廖川语气骄傲:“九月初五早晨,朝廷会派遣特使到我霹雳堂,亲自取走雷震子的制作配方和图纸。到时候,会有一场隆重的进献仪式,我霹雳堂也会得到朝廷的嘉奖封赏。顾姑娘,这是霹雳堂和雷家的大事,我们堂主希望能得到武林侠士们的见证。”   裴湘面露恍然,真诚地说了几句恭喜之词。   廖川又叮嘱了几句,才满意离开。   按理说,这样一位无依无靠的女子,即便画技再出色,也不值得让霹雳堂的大总管亲自跑这一趟的,多少小门派的掌门都没有这个面子。   可是,万事总有例外。   裴湘每日去镜湖湖心赏景,那里碧波荡漾,静水流深,其实是练习轻功和剑法的好地方。   划船驶过湖心,朝着赤云山的方向前行。   途中有几座怪石嶙峋的小岛,岛的四周暗流汹涌,水势湍急,并且礁石遍布。若想成功登岛,需要极佳的眼力和深厚绵长的内息,才能避过种种暗藏的危险。   裴湘每日都会把小船弃在平缓的水面上,而后提气纵身,轻跃湖面之上。   利用湍急的暗流水波和看不见的水底暗礁,裴湘日复一日地练习着剑法和轻功。   一段时间之后,她的身姿越加缥缈轻盈,她的剑法越加迅疾诡奇。   一剑刺出,看似平平无奇,却暗藏变化,几息之间,剑随心动,锋锐灵巧,遇水则柔则绵绵,遇石则猛则狠戾。   她如同飞鹰惊鸿,轻掠在天水之间,恍若飞仙。   裴湘专心演习武艺,早就惊动了赤云山上的霹雳堂弟子。他们遵循江湖规矩,不会在裴湘练习轻功剑法的时候近前围观,但是却会不时地远观眺望。   有人自叹不如,心生敬服。   有人深受震动,又羡又妒。   还有眼力不够的年轻弟子不太服气,会在裴湘离开后偷偷跑到湖面上,想要重复她的练习过程。   但是,他们都失败了。   甚至还有人被湍急的暗流卷走,昏迷后撞到水底的礁石上,身受重伤。   总管廖川听闻此事后,也曾远观过裴湘练剑的身影。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单论轻功和剑法的话,他是不如这位年轻的顾姑娘的,不仅是他,许多名门世家的少侠们都比不上她。   廖川想,这天下从来不缺少隐名埋名的高手和天才。   于是,就有了今日亲自登门送拜帖之事。   江湖人,说到底还是看重实力,尊重强者。   霹雳堂认为他们偶然发现了一位不慕名利的年轻强者,想要拉拢交好。但是这一切,就真的是巧合吗?   天下那么多险峰深水,这位高手怎么就“恰巧”出现在了赤云山附近?   对此,霹雳堂诸人也曾疑惑警惕。   但是,经过半年的观察,他们发现这位顾姑娘是真的喜欢安逸悠闲的日子。   她会特意避开一些江湖冲突,避开霹雳堂的弟子,完全不想和武林人士打交道,只是一心一意地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唯有在无人的山水之间,她才会展露一身本领,施展惊虹掣电一样的高妙剑法。   雷家人自认为理解了裴湘的心思,所以,廖川送请帖时,特意避开了武林江湖人之间的惯例吹捧,只谈风雅画艺和雷堂主的孝心。   廖川离开后,裴湘把请帖放回屋内,依旧按照原本的计划离开了住处。   ——接近霹雳堂的计划达成。   九月初一,赤云山,绿水山庄。   裴湘送上寿礼后,就混在一众江湖客中进入了待客的庭院。   她坐在游廊的椅子上喝茶赏菊,没有什么人上前来热络搭话,因为“顾霜晴”三个字实在是没有一点名气。   可没过多久,就有山庄的侍女疾步而来,恭敬地请她去中厅,说是雷老太爷有请。   裴湘轻轻嗯了一声,跟着侍女离开了露天庭院。   在宽敞华丽的会客大厅内,裴湘恭贺完今天的老寿星后,转身拜见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大派掌门和名门大侠。   紧接着,她又被介绍给一众文武双全的青年俊杰,一番见礼寒暄之后,她被安排在厅内坐下。   见此,屋内诸人便知道,这位画技出众的顾姑娘绝对不会如同表面上这般平平无奇。   一个没有显赫背景的小姑娘,能得到江南霹雳堂的另眼相看,她肯定有真本事。   几名年轻人沉不住气,他们互相望了望,挤眉弄眼地推出了最受女孩子欢迎的司马紫衣,暗示他去套套话。   坐在裴湘斜对面的司马紫衣是长乐山庄的少庄主,年少有为,文武双全,又长得十分英俊,一向颇受拥戴欢迎。   他十分傲气,人却不算坏,特别是对待年轻姑娘的时候,绝对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顾姑娘,有礼了。”   “司马少侠,无需客气,可是有事吩咐?”裴湘浅笑颔首。   “不敢说吩咐,哈哈,在下前些日子也得到了一幅画,甚为喜爱,那卷花鸟图的落款是湘水客,不知是否出自顾姑娘笔下?”   “我确实画过几幅花鸟图,放在松烟阁寄卖,落款就是湘水客。不过,也存在撞名号的可能性,所以,未看到司马少侠的收藏之前,我不敢断定那是不是我的作品。”   “在下观那卷花鸟图春意盎然,活泼生动,但是笔锋游走之间,却又多了几分锋锐剑意和恣意逍遥,让整幅画的意境深刻起来。我当时就想,画这幅画的人肯定也是懂剑法的,如今见到顾姑娘本人,我想,那幅画肯定就是顾姑娘的作品了。”   说着话,司马紫衣特意看了一眼裴湘腰间悬挂的铁剑,笑着称赞道:   “擅画又擅长剑法的人,本来就不多,世间哪里有这么多的巧合。”   司马紫衣说出这番话,其实是想引出裴湘对己身武功路数的讨论,只要开启了话题,后面的试探之言就容易了。   不想,他这样笑吟吟地称赞裴湘,已经引起了某位侠女的不快。   这位姑娘杏眼圆睁,轻轻跺脚:   “司马大哥,你才见到这位顾姑娘,怎么就知道她擅长剑法了?若是只因为顾姑娘腰间佩剑的话,那咱们今天的客人里,十之八九都是剑术高手。而且,我要是没看错的话,顾姑娘的佩剑挺寒酸的,应该就是铁匠铺子里五两银子一把的普通兵器吧?”   裴湘抬头看向说话之人,认出此人是霹雳堂的大小姐雷柔。   她虽然单名一个“柔”字,性格却一点也不柔和,娇蛮霸道,经常闯祸。   据说她因为喜欢司马紫衣,就跑到长乐山庄去做客,一住就是一年多。她每日缠着司马紫衣,赶跑他身边的貌美女子,几乎就是以司马紫衣的夫人自居了。   这次若不是雷老爷子过寿,这位雷大小姐根本不会回来。   当然,她能如此任性随意,也是因为长乐山庄和霹雳堂有默契在先,双方的长辈应该是想促成这门婚事的。   目前来说,双方联姻的唯一障碍就是司马紫衣本身。   他是风流倜傥的少侠,向来不喜欢受到约束,对雷柔也没有多少男女情谊。   雷柔语气轻蔑。   司马紫衣眉头微皱,实在不喜这位鲁莽没脑子的大小姐。   裴湘摸了摸自己的佩剑,神色珍重,却没有搭理挑衅之人。   雷柔脸色一冷,还要嘲讽责难。   雷家的二小姐雷宁连忙插话道:   “顾姑娘的武器虽然普通,但她的剑术却非常精湛。姐,你这一年多都没有住在家里,也不写信问候父亲长辈,所以错过了许多消息。等一会儿空闲下来,咱们姐妹俩好好聊聊。顾姑娘,抱歉,我姐姐是个直爽脾气,并不是有意看不起你的。”   雷柔和雷宁不是同母所生,向来不合。所以,雷宁此时插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雷柔柳眉倒立,就想发火,上首的雷老太爷耳聪目明,此时轻轻咳嗽一声,阻止了大孙女继续开口得罪人。   裴湘微微一笑,看也没看雷家姐妹二人,反而对司马紫衣说道:   “司马少侠,听闻你四岁时就开始用竹剑练习剑法,七岁时换了纯钢打成的利剑。光是拔剑的动作,就已经研究了几十种。”   “正是如此。”   回答的人很骄傲,神采飞扬。   提到自己的剑术,司马紫衣毫不谦逊,他认为自己有这个自信的资本。   “你在我的画中看出了剑意锋芒,可想和我比试一场?”   司马紫衣目光明亮,正襟危坐,态度郑重。   这是他对一名剑客的尊重。   “顾姑娘在向我约战?”   “正是,久闻长乐山庄底蕴深厚,是江南三大武林世家之一。我一直想领略一番司马家的家传剑法,还望司马少侠不吝赐教。”   “好,顾姑娘,等雷老太爷的寿宴结束,你我可在赤云山的山顶一战。”   裴湘微笑应诺。   两人三言两语定下了比试约定,附近的江湖人士也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目光,纷纷询问可否观战。   他们想知道司马紫衣目前的剑术水平,也想了解这位来历不明的顾姑娘到底有几分真本事。   交谈的氛围再次热络融洽起来,唯有雷家姐妹有些尴尬。   有时候,无视比敌视更让人难受。   裴湘一边不着痕迹地建立人际关系,一边在心中摇头。   她不知道霹雳堂的下一代是否都和这姐妹俩似的,若是全部如此的话,这霹雳堂的没落就不可避免了。   本来就树大招风,连远在西域的玉罗刹都觊觎雷家的火器雷震子。若是继承人缺少眼光和城府,霹雳堂的情况就不太妙了。   ——不过,再没有见到其他雷家人之前,我也不能妄下结论。至少这位雷老太爷是精明的,还有,霹雳堂的弟子们也都心性不错。   这时候,又有贺寿的客人过来见礼。   那人还未走近,裴湘就先听到了几声细细的抽气声,是门口的女客发出的。   她抬头望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身上有松竹的风姿,他眼中有星月的光辉。   兰草琼花,翩翩玉人。   “他是谁?”   “这是梅雪暗,姑苏梅家的大公子。”   “姑苏梅家……他们家竟然还有后人?”   “这位大公子早年走失过,后来被寻了回去。但是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别庄养病,因而躲过了仇家的报复。”   “怪不得……可惜了。”   可惜什么?   在场的人都明白,可惜的是,这样气度超然之人,偏偏身体羸弱。   他慢慢走近,大家都看清了他苍白的脸色。   此时不过刚刚入秋,他就已经裹上了厚实的披风。   在场都是武林中人,有人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轻薄的袍子,大概从来没有体会过体寒气虚是什么感觉。   女侠们都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切……不过一个病秧子小白脸,就是长得凑合一些呗。”   “小声些,梅公子确实体弱多病,但他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怎么说?”   “当年梅家出事后,就是他一人一剑去报仇的,虽然……之后又大病了一场。”   有了这个知情人的解释,众人望向梅雪暗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尊重。   芝兰玉树般的梅公子和雷家人说完客气话,就在裴湘的邻座坐下。   “在下姑苏梅雪暗,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顾。”   “顾姑娘。”病美人微微一笑,顾盼生辉。   “梅公子。”女剑客神色淡淡,语气平和。   这时,刚刚被裴湘折了颜面的雷柔忽然脆声说道:   “顾姑娘,你叫顾霜晴,梅公子叫梅雪暗,这名字猛然念出来,还挺配的。”   裴湘直接道:“名字而已,不过是巧合。”   雷柔咯咯娇笑:“我却觉得是缘分,紫衣,你说是不是?”   司马紫衣没出声,男人的经验告诉他,不要在这种时候接话,也不要参与到女人之间的争锋中去。   雷柔见司马紫衣不接话,就以为他有些在意裴湘,心中微怒。她有很多恶毒的话想说出来,却在祖父严厉的视线中不甘地闭紧了嘴巴。   这时,霹雳堂的堂主雷金英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他的三个儿子。   父子四人器宇轩昂,脚步轻健,他们此时过来,是来请雷老太爷和在场的贵客入席的。   裴湘头一次参加武林人士举办的宴席,发现是男女混坐的,依据江湖地位和武功高低排坐次。   她和梅雪暗相隔不远,席间,她听到有人询问梅雪暗,这几年闭门养病不见客,会不会感到无聊。   问话的年轻人并不是纯然担心梅雪暗,语气中有些高高在上的怜悯意味。   而那位梅公子似乎没有听出不妥,慢条斯理地说道:   “养病时,心就静了,独自一人待久了,就会发现许多以前忽略的美好细节。所以,我并不感到无聊。”   对方并不相信,追问梅雪暗都发现了什么美好细节。   梅雪暗掏出手帕咳嗽了两声,而后才认真说道:   “一个人静下心来独处,会欣赏雪花飘落时优美的回旋弧度,会闻到草木清香里夹杂着的阳光的味道,会听到种子发芽时那种蓬勃坚韧的生命乐曲。每个时辰,每个季节,都有值得认真发掘的美妙事物。”   裴湘停下了吃东西的动作,抬眼打量着不远处的青年。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场推杯换盏的热闹酒席上,碰到一个花满楼式的恬静人物。   她忽然对这位梅公子感兴趣了。   梅雪暗侧头,和裴湘四目相对。   他早就发现了,所有人里,只有这位顾姑娘的眼睛和骨骼最美,与她清秀的五官并不太相称。   若不是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易容伪装的痕迹,他差点儿以为这个顾霜晴也和他一样,是在冒名顶替另一个人。   他举杯祝酒,姿态如谪仙般清雅洒脱。   裴湘微怔,隔空回敬,眉目纯澈,气质清冷。   梅雪暗怡然浅笑,岁月静好,与世无争。   ——那回旋的弧度和迸溅的血珠子齐齐坠落。   ——那阳光的味道恰似毒草燃烧后的赠礼。   ——那蓬勃坚韧的生命乐章就像人心恐惧时的跳动。   两者都很美,无论善恶,都值得细细体味和欣赏! 第109章   雷家为了给雷老太爷祝寿,广邀宾朋,大摆宴席。   他们请来江南一带最好的大厨,请来最出名的戏班子和最妖娆的舞娘歌姬。   还在后山的空地上设置了比武擂台,方便武林人士切磋比试和较量排名。   九月初二清晨,裴湘提剑出门,碰到了司马紫衣一行人,便跟着他们去了后山擂台处,观看了半日比试。   期间,后赶来的雷柔发了一顿脾气,对裴湘和其他几位年轻侠女冷嘲热讽了一通。裴湘没出声,直接拔剑削了雷柔的发髻,成功让她闭紧了嘴巴。   有人指责裴湘小题大做,心胸狭隘。   这次,不用裴湘亲自应对,刚刚被雷柔挤兑的几名侠女就主动站出来维护她。   大家都是有师傅有门派的精英弟子,真的吵闹起来,谁也不会让着谁。   下午,裴湘没有再去擂台,她觉得浪费时间。   出了绿水山庄,她往赤云山深处探索,在遇到了一片苍郁寂静的竹林后,裴湘开始练剑。   一直到夜幕降临,裴湘才收剑返回山庄。   在她离开后不久,有人也出现在竹林当中。   这人内力精深浑厚,在黑夜中视物如同白昼,他马上就注意到了这片竹林里的异样。   微微抬手,地上的几片竹叶就飞到了掌心。   “教主,属下来迟。”   玉罗刹轻轻嗯了一声,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竹叶上的剑痕。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禀教主,朝廷特使和大内护卫已经登船离岸,属下安排了水坞十九寨的于家七兄弟伏击,还有一百人马冒充安河水寇接应,预计可以让朝廷一行人耽搁半日行程。”   “他们弃船上岸后,你再安排几起刺杀,把他们逼到小路上去,记住,要用东洋人的武功路数。”   “是。”   “你亲自去办,绿水山庄这边交给暗五负责。”   “属下领命。”   黑衣人离去后,玉罗刹绕着竹林转了一圈儿,把几株绿竹上的细微剑痕仔细看了一遍后,才飘然离去。   九月初三,晨雾弥漫,裴湘依旧前往山中竹林练剑。   她离开后不久,雷柔带着一群人来找她,他们打算逼她上擂台比试,然后光明正大地教训人,可却扑了空。   一群人吵吵闹闹的,直到不远处的客院里走出一人来,他们才安静了片刻。   “梅公子,打扰到你休息了?”雷大小姐的一位手帕交上前一步,柔声询问。   晨雾中,年轻貌美的姑娘眼波含情,态度殷切,已经说明了许多事情。   她中意这位玉树临风的梅公子。   其他人纷纷露出好事将近的打趣笑容。   梅雪暗皱了皱眉头:“你们确实吵到我了。”   年轻姑娘脸色一白。   雷柔轻喝:“你怎么说话呢?快道歉!”   “真无聊。”梅雪暗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开。   一位华山弟子铿锵拔剑,打算拦住梅雪暗。   “楚姑娘关心你,是你的荣幸,你就这么无礼吗?”   然而,他的阻拦如同纸老虎,不堪一击。   昨天还一副病恹恹好脾气的梅大公子一甩袖子,就把这名华山弟子连人带剑摔了出去。   “你……”   一群名门弟子面露震惊,似乎没有想过病秧子梅雪暗会有如此功力。   然而,不管他们有多少复杂难堪的情绪,除了他们自己,已经无人在意了。   因为,真心认为自己在竭力维持好脾气人设的玉罗刹已经走远了。   比起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花架子,他更想知道昨天在竹林里练剑的人是哪个……   九月初四,天气晴朗。   裴湘练完剑返回山庄,在中庭的月亮拱门处遇到了一位眼睛通红的漂亮姑娘。   这姑娘先是一愣,大概是没有想到会被人撞见自己狼狈哭泣的样子,她恼怒地瞪了裴湘一眼,之后匆匆忙忙地跑开了。   裴湘继续往前走,拐了个弯儿,就望到梅雪暗坐在八角凉亭里擦拭佩剑。   神色专注,目光宁和,一看就是爱剑之人。   裴湘对梅雪暗的印象还停留在“好看”“好脾气”“有点像未来的花满楼”上,但此刻看到他执剑的姿势和认真的神态,心里忽然意识到,这位梅公子也是位杀伐决断的江湖高手。   据说,他曾经一人一剑斩杀了所有仇家,他的剑锋饱饮敌人鲜血。   “顾姑娘,”梅雪暗挽剑归鞘,出声唤住了裴湘,“我在后山的竹林里看到姑娘留下的剑痕,心生切磋之意,不知梅某可有机会与姑娘比试一番?”   裴湘的目光划过梅雪暗的古朴佩剑,心中一动:   “我亦在竹林里发现了新的剑痕,可是梅公子所留?”   “正是。”   “既然如此,梅公子邀战,在下岂有不应之理?”   梅雪暗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建议道:   “擂台那边太过喧闹聒噪,多是无聊之人,咱们还是去山里吧。我知道有一处山谷,谷口隐蔽,谷内地势平坦开阔,足够你我切磋剑法了。”   裴湘一抱拳:“请梅公子带路。”   梅雪暗微微一笑,凌空踏步,几个转身就远离了之前的位置。   见此,裴湘娥眉轻挑,脚尖点地,立刻跟了上去。   还未比剑,两人就开始较量起轻功来。   玉罗刹此时的功力自然比裴湘高深不少,但他却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   因为他已经发现了,这位顾姑娘的武学资质极高,之前应该是没有遇到好的功法和良师指导,才被耽搁了下来。   仅凭一些基础的东西,她就能达到如今的程度,可见悟性和勤奋。   玉罗刹此人狂傲惯了,他看不起不如他的人,也不喜欢笨蛋。此时的裴湘对他来说,宛如一块璞玉,只要稍稍琢磨,就会呈现出剔透和晶莹来。   他盼望美玉露出莹润光彩的那一天,他会珍藏爱护,细心保存。而后,在某个倦怠无聊的时刻,再亲自击碎打磨好的宝玉。   那一刹那,该是充满了惊心动魄的绚丽美感的。   两人一前一后抵达山谷,不多说废话,双双拔剑进攻。   裴湘没有多少花哨的招式,这半年来,她一直着重练习基础剑招,再加上那本无名神秘剑谱的指导,出剑的速度和力量都有了显著的提高。   但对方的实力明显要高出一截,裴湘被对手的剑光压制,却越战越勇。   几次险象环生之后,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明亮兴奋,百余招之后,她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了,只想着攻击、攻击,再攻击……   当裴湘使出玉罗刹熟悉的招式的时候,他罕见地愣了一下。   随即,他立刻改变了进攻的节奏,开始刻意引导裴施展出那本剑谱上的剑招……   两人酣畅淋漓地斗了一场后,山谷内草木凌乱,沟壑纵横。   裴湘微微喘着气,看向对面之人的目光有些惊疑。   “你在刻意引导我使出某些招式?”   玉罗刹同样惊疑,他点了点头,走到裴湘跟前,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细细抚摸她的面颊。   裴湘屏住了呼吸,同样在认真打量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孔。   ——是真的!   ——没有易容!   “你是谁?”   裴湘率先质问,她并不担心暴露自己伪装易容之事。   她的易容手段作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依托的基础是幻术,表现出来的效果可以由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手段达成。所以,只要她不主动承认,没有人能够发现她的假面。   玉罗刹慢慢抚摸过裴湘的五官后,确认了这是一张真的面孔。   男人的眸光微微闪动:“我是梅雪暗。”   裴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说信与不信,只是继续问道:   “你在怀疑什么?   “我在怀疑你的身份,顾姑娘。”   裴湘目光微冷:“我也在怀疑你的身份。”   梅雪暗摇了摇头,抓起裴湘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你看,没有易容,我是姑苏梅氏的大公子,很多武林同道可以证明。”   裴湘也没客气,用手指细细按压男人的鬓角和耳侧,发现确实没有易容的痕迹。甚至,她还踮起脚靠近玉罗刹的唇角闻了闻,确定男人的身上没有某些特殊药水的味道。   ——这张脸是真的,他确实是梅雪暗。   ——可是,我也没有见过玉罗刹面具后的真容。   ——梅雪暗和玉罗刹会不会有什么关联?这事儿太巧了,那本剑谱又不是地摊儿上的甩卖货,怎么随便遇到一个人就练习过?   玉罗刹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裴湘后退半步:“既然你是真的梅雪暗,为什么要试探我?”   “我之所以试探你的剑招,是因为我知道那本无名剑谱。当年,我替梅氏一族报仇后,从仇人的密室里搜查出了一本奇怪而高深的剑谱。顾姑娘肯定能够理解我,凡是练剑之人都拒绝不了那上面的内容,所以,我就尝试着练习了。”   裴湘皱了皱眉头:“你怀疑……我和你的仇人有关系?”   玉罗刹点了点头,半真半假地说道:   “这是其一。其二就是,我至今身体不好,一部分是沉疴旧疾的原因,另一部分则是因为那本剑谱。顾姑娘,我观你气色平和,内息沉稳有力,一点都没有受内伤的迹象,就感到很奇怪。毕竟……我已经被那本剑谱折磨了好几年了。”   裴湘沉吟了片刻,抬头问道:“我可以检查一下你的脉象吗?”   玉罗刹没有立刻答应:“顾姑娘能否先告知梅某,你是如何得到这本剑谱的?”   裴湘心思飞转,很快就编好了来龙去脉:   “我是从一个女人身上得到的。半年前,我遇到了一个练功走火入魔的女人,她神志不清想要杀我,被我反杀回去。后来,我给她收尸的时候,从她的身上找到了一本剑谱,上面的墨迹看着很新,像是新抄写的。我翻看了几页后,觉得比我以往接触到的功法都好,就练了起来。”   “那女人长什么样?”   裴湘故作不耐地蹙了蹙眉,飞快地说道:   “长得非常漂亮,身上的衣物看上去很贵,样式……不太像江南这边的。”   玉罗刹此时已经基本认定,裴湘说的那个漂亮女人就是他麾下的北六堂堂主,奉命来中原偷取霹雳堂雷震子的图纸。   ——怪不得要甩开暗部的跟踪。   ——果然,那女人还是骗了我,她最终没有忍住高深武功秘籍的诱惑。   “顾姑娘是在哪里遇到她的?”   “就在镜湖湖边,我那时刚搬到镜湖附近的镇子上居住,早起去水边练剑,遇到了她。”   “她的尸身葬在何处?”   “为了避免惹上官司,被我扔水里了。”   玉罗刹还要再询问,裴湘却不乐意回答了,她朝着玉罗刹伸出手:   “梅公子,我已经回答你好几个问题了,你可否让我检查一下脉象,让我看看你是否真的有伤病在身。”   看着眼前的白皙手掌,玉罗刹顿了一下,慢慢伸出胳膊。   裴湘搭上玉罗刹的玉色手腕,用习武之人粗浅的疗伤经验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状况。   脉象非常明显,对方确实是重伤在身,内息混乱,情况和她刚刚从原主身上清醒过来的时候差不多。   ——虽然有少许的不同,但是人和人的悟性资质本来就不同,这不奇怪。   确定了梅雪暗是真的有伤在身,而且是被无名剑法折腾出来的后,裴湘对他的身份怀疑就淡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以玉罗刹的身份地位和行事作风,实在没有必要对我这种小人物撒谎的。   ——那位有最绝顶的实力和最狠戾的脾气,一向霸道任性,唯我独尊。若是发现有人修炼了他看重的剑法秘籍,肯定不会放过对方的,何必像现在这样和我来回周旋?   ——甚至,还让我检查他的身体状况和易容伪装情况,这绝对不是玉教主那种人的做派。   裴湘暂且按压下心中的疑惑,抬头望向梅雪暗,心中忽而一定。   ——不管他是谁,是姑苏的梅雪暗,是玉罗刹本人,还是和西方罗刹教有关系的人,既然他此时没有撕破脸的打算,那我就假装完全信了他的话。   ——等这次霹雳堂事了,我就立刻离开。我和他本就萍水相逢,何必把所有真相探究明白。   就在裴湘心思百转的同时,玉罗刹也在沉吟掂量。   他曾经的朋友——瀚海国的摄政王就是易容伪装一道的高手,由他亲自易容的“李三凯”尸体,连大夫都检查不出真假,可见摄政王的水平。   玉罗刹和摄政王相交多年,自认为见过不少奇妙深奥的易容手段,也学到了许多。即便在施展易容术方面略逊一筹,但是在识别真假伪装方面,他还是有些自信的。   既然这位顾姑娘不是别人假扮的,又说出了剑谱的来源,恰巧和某些隐秘情况对上了,玉罗刹就没有再多怀疑。   “顾姑娘,你在练习这本剑谱的时候,没有受到各种过往记忆的困扰吗?”   裴湘当然受到了困扰。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和玉罗刹是同一类人,都是一肚子的弯弯绕绕,心思复杂多变,怎么可能符合剑谱著者的挑选条件?   但是,她有记忆阁楼辅助,算是有了一个比较强大的作弊技巧。   在记忆阁楼的独立房间里,她能够做到暂时的心思纯粹,意志专注,并且无情决绝。   当然,裴湘肯定不会对这位身份可疑的梅公子说实话,她一脸迷茫,语气疑惑:   “只要专注就好了,诚心正意,不违本心,尽力感受剑锋的锐利和杀伐之气,把自己当做剑的一部分。这虽然有些困难,但是我每天都能感受到进步。”   玉罗刹的目光有一瞬间幽暗莫测,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他转身之后,裴湘不着痕迹地放松了肩膀,心里悄悄吐了一口气。   在刚刚的一刹那,走在前面的男人绝对是在羡慕嫉妒她。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就是感觉到了。 第110章   ——被人羡慕嫉妒的感觉还挺不错!   裴湘唇角带笑,眉目舒展,她略微一提气,轻跃几步追上前方的玉罗刹。   “梅公子,凡尘俗念太多的话,确实不利于修习那套无名剑法。”   “顾姑娘,虽然那本剑谱是前朝的武学宗师所著,但终归是他个人的习剑心得。道之一途,千变万化,各有千秋,不能全信前人所言,还是需要有自己的感悟和坚持。”   “梅公子所言极是。”裴湘微微颔首,语气真诚。   玉罗刹侧头看了裴湘一眼:“我以为顾姑娘会在心里取笑我。”   “我为何要取笑梅公子?”   “我练不成那本无名剑谱,还因此受了伤,顾姑娘却学有所成,受益匪浅。这样一比较起来,我刚刚的话就像是在强行狡辩,只是为了维护面子而已。”   “梅公子误会我了,”裴湘莞尔,“我一般不轻易嘲笑人,若是当真觉得可笑的话,我也不会在心里偷偷地取笑。”   “顾姑娘这话……我就姑且选择相信吧。”   “梅公子想得开就好。”   玉罗刹摇头失笑:“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裴湘浅笑不语。   两人不再交谈,却也不觉得气氛尴尬,一段山路相伴而行,惬意恬淡。   此时正值秋日,山林里到处是绚烂瑰丽的色彩,金黄和橘红交错蔓延,偶尔掺杂着浓绿和浅棕。   野蔓横枝上挂着红彤彤的不知名果子,摇摇欲坠,可怜可爱。灌木杂草里不时有小动物悄悄跑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在习武之人的耳中,异常清晰又趣味盎然。   等到两人悠悠然地返回绿水山庄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云霞漫天。   在中庭花园处,裴湘再次见到了之前那个哭过的漂亮姑娘,她正坐在一群人当中,和雷柔等人说笑。   裴湘凝神细瞧,发现山庄里的少侠们几乎都在。   “顾姑娘,你练剑回来了?”司马紫衣最先发现裴湘和玉罗刹,微笑着招呼二人,“梅公子,顾姑娘,你们来得正好,再晚一些,咱们的聚会就要散了。”   裴湘一边和认识的人见礼问好,一边用余光观察那位有一面之缘的姑娘。不是她好奇心太重,而是这姑娘眼中的愤恨和哀怨太过明显,让她十分不解。   似乎注意到了裴湘的疑惑目光,那位姑娘立刻垂下眼帘,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茶。   裴湘不动声色地落后一步,挑选了个边缘的位置坐下来,好方便她把在场大多数人的表情观察清楚。   玉罗刹微一挑眉,同样没有往人群中间去,他挨着裴湘坐了下来。   这两人本来就是一同返回的,如今又刻意坐在一起,立刻引来了一些意味深长的目光。   裴湘假装没有察觉到任何微妙的气氛,直接询问一位脾气爽朗的峨嵋弟子。   “李姑娘,大家怎么忽然聚在此处了?”   这位峨嵋派的女侠被雷柔阴阳怪气地挤兑过,在裴湘出手教训了雷柔之后,她就对裴湘释放了善意,连带着其他峨嵋弟子也都和裴湘熟悉起来。   甚至,裴湘还因此和独孤一鹤搭上了话。   这位未来的峨嵋派掌门此时已经是一位一流高手,正在悉心研究如何将大开大合的刚猛刀法融入到峨嵋派轻灵奇秀的剑法中。裴湘向他请教了几个问题后,顿时觉得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独孤一鹤对裴湘的悟性也赞赏不已,鼓励门下弟子同裴湘交好。   因而,听到裴湘询问,峨嵋派的李茹便快言快语道:   “顾姑娘,我们聚在此处,是想遥遥观望一下玄机阁开启的过程。”   “开启玄机阁?”   裴湘顺着李茹的指示,望向庭院湖泊的正中央。   那里矗立着一座黑漆漆的阁楼。   李茹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谈论玄机阁,而是另起话题:   “顾姑娘,今天是九月初四,明天一早,朝廷的特使就会抵达霹雳堂绿水山庄,取走火器雷震子的制作图纸和机密配方,你知道这件事吧?”   裴湘点了点头,表示她听说过此事。   李茹便继续解释道:“雷震子的图纸和配方向来是霹雳堂的绝顶机密,只有每一代的堂主能够接触到。平常的时候,它的制作图纸和配方被保存在霹雳堂的玄机阁里面,由重重机关陷阱保护。   但凡有人想要闯入玄机阁偷取图纸,那些机关陷阱就会让闯入者丢了性命,绝无例外。”   李茹说道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裴湘便适时地插话询问道:   “天下武功高绝之士不少,仅凭机关陷阱,真能做到万无一失吗?”   “我霹雳堂当然不敢小看天下英雄,”不等李茹接话,一名霹雳堂的精英弟子连忙说道,“人人都知道我们把图纸藏在玄机阁内,但却从来没有人想要闯一闯,这是有原因的。”   “愿闻其详。”   “因为,玄机阁里面布下的机关陷阱不仅是御敌杀敌的,还是用来销毁机密图纸的。只要闯入者没有按照正确的方式和步骤接近那些图纸,阁内的机关就会立刻启动,把图纸销毁。”   裴湘露出恍然之色,心说怪不得玉罗刹没有依仗高深的武功直接抢夺,原来是有所顾忌。   这时,雷柔高傲出声道:“我霹雳堂的玄机阁内机关重重,单单外围的陷阱就能挡住大多数不怀好意之人。就是我父亲——霹雳堂的堂主,想要进去一趟再平安出来,也得花上一夜的功夫。”   众人说着话,就见以霹雳堂堂主雷金英为首的一行人从另一条小路上走来,他们先是望了一眼年轻人聚会的地方,而后便开始忙碌起来。   大家此时都不再交谈,全都一头雾水地看着雷金英等人在岸边布置。   大约一柱香之后,十三名霹雳堂核心弟子在岸边依次排开,同时朝着湖面拍出掌风。刚刚还风平浪静的湖面瞬间掀起巨浪,遮天的水幕之下,一座透明的水下桥梁若隐若现。   水底长桥一出,雷金英就飞身而起,直接落在了长桥的某个位置上。当他站定以后,岸边的十三名弟子又同时后撤收功,但是,被他们激起的水幕却不曾落下。   雷金英再次跃起,单脚踩在桥梁的某一处,随着他的动作,湖中心的玄机阁震动了一下。之后,雷金英每飞跃一段距离,那水中阁楼就跟着发生一些变化。等到雷金英按照特殊的规律走完长桥后,阁楼中间的大门忽然开启,露出一团暖黄色的光亮。   雷金英立刻冲进阁楼,那扇刚刚开启的大门紧跟着重新闭合起来,水面上的透明长桥也同时消失了。   等到湖面再次恢复平静后,远远观望这一幕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雷姑娘,冒昧问一句,若是刚刚雷堂主踏错了步子,会发生什么?”   雷柔摇了摇头:“我不清楚,我们霹雳堂每次开启玄机阁的方式都不一样,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座水下长桥呢。”   司马紫衣有些担忧:“雷柔,我们今天聚在这里旁观玄机阁开启,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刚刚……雷伯父的步法,嗯,还有岸边那些弟子的站位都是有讲究的,被我们看到之后,会不会暴露玄机阁的隐秘?”   听闻司马紫衣担忧霹雳堂,雷柔瞬间眉开眼笑,她放柔了声音说道:   “司马大哥,我父亲刚刚就看到我们了,但是却没有让我们离开,就说明不要紧的。”   另一位比较稳重的门派弟子分析道:“照我看来,那些站位和步伐都是次要的。若是不使用雷家家传的内劲,只是照猫画虎地站着,根本开启不了玄机阁的入门机关。”   “正是这样,”一名蜀中唐门弟子接话道:“霹雳堂每次开启玄机阁,都会邀请一些武林人士旁观。其实就是在告诉大家,第一步已经如此复杂,进入阁楼后只会更加严苛。有些机关非雷家子弟不能通过,这也算是一种警告和示威吧。”   雷柔身边的美貌女子,也就是裴湘之前见过的那一位开口问道:   “其实,有些事我一直不太明白。”   “楚姑娘请讲,在座之人都愿意帮楚姑娘分忧”一名华山弟子连忙许诺。   楚姑娘的一双美目十分温柔潋滟,特别是当她望着心仪之人的时候。   “每次开启玄机阁后,从进入到平安出来,都要花费数个时辰之久,还要承担一定的风险。既然如此,雷堂主为什么不亲自跟着朝廷特使去一趟京城,亲自指导朝廷里的能人制作雷震子?那些图纸离开玄机阁之后,再被护送到京城,这一路上……变数也挺多的。”   裴湘打量了一眼说话之人,李茹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她是楚珮珮,南宫世家当家夫人的亲侄女,父亲是关中镖局的总镖头。”   “原来是楚姑娘。”裴湘恍然,低声谢过李茹的提醒。   这时,司马紫衣想要开口解释,却被一旁的好友南宫瑜暗中拦了下来。   果然,就见楚珮珮扭头问道:“梅公子,不知你可否为小女子解惑?”   被点名的玉罗刹掏出手帕咳嗽了两声,终于记起了自己好脾气的伪装,只得简单地说道:   “霹雳堂的地位太过特殊,若无王朝倾覆或者外族入侵之类的大事,霹雳堂的历代堂主轻易不会离开江南一带,这是朝廷和雷家的默契。而且,那些图纸即便离开了玄机阁,也挺安全的。”   “这是为何?”楚珮珮急忙问道。   “因为装图纸的盒子上也有自毁机关。具体情况如何,我就不太清楚了。楚姑娘,我看你和雷姑娘同出同进的,你有什么疑惑,直接问自己的小姐妹就行了。咳咳,在下才疏学浅,精力不济,对许多事情只知道一些皮毛。”   楚珮珮咬了咬下唇,心中酸涩不甘,这是第三次了!   那天早上,她隐约透露出好感,被梅雪暗无视。   今天白天,她在花园里“偶遇”他,依旧被他冷淡以对。她当时强撑着笑脸,转头就眼眶一酸,还被顾霜晴撞了个正着。   如今,当着众人的面,他依旧眉目疏淡,语藏不耐。   楚珮珮实在想不明白,她哪里不好,让梅雪暗如此不喜?他宁愿和样样不如她的顾霜晴有说有笑,也不愿多理睬一下自己,是眼瞎了吗?   裴湘再次接收到楚珮珮的愤恨目光,总算弄清楚自己被埋怨的理由了。   她微微后靠,胳膊一甩,假意掉落了一方手帕。偏巧一阵风吹来,手帕被吹远了一些。   裴湘便顺势起身,弯腰捡起手帕,而后十分自然地走到人群之外,欣赏起园中的花草树木来。   过了一会儿,李茹走了过来,和裴湘一起欣赏傍晚的花园景致。   “你可够倒霉的,先后让那两位记恨上,简直就是捅了刁蛮小姐的老窝了。”   “误会罢了。”   李茹忽然正色道:“你可别掉以轻心。这些年,被她们欺负过的姑娘不少,有些没了清白,有些被毁了容,还有人干脆就失踪了。”   “真的?那些姑娘的亲人没有找她们算账吗?”   “找了,但是没有用。她们也不是真的鲁莽,一般都挑选家世低微或者不受宠的。出事之后,赔些钱,再威胁一下,就把事情摆平了。有些事,外面的人不清楚,但是我们这些门派弟子却能听到不少的风声,只是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   “空穴来风,必然有因。我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够警醒一二。”   裴湘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李茹轻轻拍了一下裴湘,“要我说,你干脆和我们一起回峨嵋山吧。你资质好,肯定能练好峨嵋剑法,等你成了我的小师妹,有了师兄师弟们的帮衬,那些仗着家世好的人就不敢随意欺负你了。”   裴湘感激一笑,语气洒脱:“没事,不过是被瞪几眼而已,实在烦了,不过就是一剑的事情。这个世道,谁还没有几个仇人呢?”   这话让李茹一愣,心说你不怕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特别是霹雳堂,那是玩儿火药的行家,真招惹了,可不好脱身。   但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裴湘说的一剑,大概就是威胁一下吧,例如那天削掉雷柔的几缕头发。   不至于结下死仇。   裴湘摸着怀中的铁剑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解释什么。   ——我怎么会让自己走投无路?   ——我可从来不想当个小可怜儿,指望着别人给我撑腰。   ——武力不够,我还有脑子,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天色彻底昏暗下来,花园里亮起了灯火,聚会也接近了尾声,众人三三两两地起身告辞,再结伴返回住处。   裴湘因为李茹的话,兴致不高,玉罗刹走到她身边问道:   “那个峨嵋派弟子的话,你相信吗?”   “你听见我和李茹的谈话了?”   “嗯,恰好顺风,吹到我的耳中。”   ——这真是个敷衍的理由。   裴湘摩挲着冰冷的剑鞘,慢慢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况且,有时候眼见也未必是真的。”   玉罗刹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人心叵测,不可轻易交托信任。”   裴湘有些奇怪地看了身边之人一眼:“梅公子,咱们俩是不是有些交浅言深了?”   “你我有着练习过同一份剑谱的缘分,怎么算是交情浅淡呢?更何况,你今日被楚珮珮迁怒,和我也有些关系,我岂能袖手旁观?”   “你打算做什么?”裴湘目露警惕。   “我们可以去查一查李茹的话是不是真的。”   裴湘一扬眉:“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如果李茹的话是真的,那咱们就替无辜受害者讨个公道。若是假的,咱们再研究一下那个李茹为什么撒谎。”   裴湘脚步一顿,转头望向玉罗刹,眼神探究。   “梅公子,恕我直言,你给我的感觉非常矛盾,我觉得你不像是喜欢操心这类事的人。”   玉罗刹露出一个有些淡漠的笑容。在某一瞬间,他像是要羽化飞升的神仙,眼中好似有许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不存在。   最终,他的目光凝实地落在裴湘的脸上,无奈而悠长。   “顾姑娘,不管怎么说,我是姑苏梅氏的家主,我得为我的家族做些事。不能让人一提起梅雪暗,首先想到的就是一个无用的病秧子。”   裴湘眨了眨眼,心思百转千折,眼中的光却显得分外明亮,带着一种初出江湖的少年意气和热血担当。 第111章   九月初五,霹雳堂绿水山庄。   裴湘正在研究人体穴位,忽然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李姑娘?”   “晨安,顾姑娘,哎,我喊你霜晴吧,你可以叫我小茹。”   裴湘点头:“小茹,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霜晴,咱们现在就去湖边吧,按照雷柔的说法,雷堂主今早就会从玄机阁里出来了。”   “雷堂主不是只邀请了几位前辈过去接应护持吗?咱们过去做什么?”   李茹调皮地眨了眨眼,挽住裴湘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雷堂主邀请那些江湖豪侠、武林前辈去接应护法,可没说不让我们这些热心有为的少侠前往助阵呀。走,霜晴,咱们也去看看,朝廷特使和大内护卫说不定都到了,我们去认一认人。”   裴湘跟着李茹走出小院,发现峨嵋弟子几乎都出来了,全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再往前走一段路程,他们又遇到了不少熟人。   她在心里点了一遍名字,发现留宿在这山庄里的年轻客人几乎都出现了。   ——不过,倒是没有遇到梅雪暗。   快到湖边的时候,裴湘看到楚珮珮一个人站在水阁附近的台阶前,似乎在等什么人。   等她和李茹走进了,楚珮珮娥眉轻蹙,不太耐烦地问道:   “诶,李茹,顾霜晴,你们俩在来的路上看到小柔了吗?”   李茹翻了白眼,同样不太耐烦地回答道:   “雷大小姐不是和你形影不离吗?你都没看到她,问我和霜晴做什么?”   裴湘摇了摇头:“我们从客院方向过来,一路上并未遇到雷家人。”   楚珮珮点了点头,她和裴湘道了声谢,虽然语气硬邦邦的,但是却没有失礼。   双方分开后,李茹低声抱怨了几句楚珮珮的态度和语气,说她连道谢都带着一股子屈尊降贵的傲慢。   裴湘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李茹,没有附和她,而是笑着询问起峨嵋山上的景致。   这位峨嵋女侠一向表现得脾气爽利,听到新的话题,立刻就把之前的不满抱怨抛之脑后,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峨嵋山上的风貌景物。   裴湘听得非常认真,偶尔还会询问一些动植物的具体形貌、山中的云雾雨雪和晨昏的色彩变换。反正,人人皆知她擅画,对山林美景感兴趣也是正常的。   李茹说了一些后,就不再详细回答裴湘的问题,反而开始念叨起练剑的辛苦往事。   她比比划划,还不忘转头和身旁的师兄弟们感慨:   “若不是霜晴的这些问题,我都意识不到自己错过了这么多美好细节。等我返回宗门后,一定要把以前忽略的景色尽情赏玩一遍。”   李茹笑得娇憨开朗,裴湘便顺着她的笑言,说起习剑的枯燥与辛苦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来到湖边,忽而同时停止了交谈。   因为大家发现,峨嵋派的独孤一鹤、武当的木道人、少林的静慈大师、“关中大侠”山西雁、燕云五道的总瓢把子、唐门长老唐简棋和天门剑派的铁琴先生都已经出现在了岸边。   这些名声正盛的人物或站或坐,都在关注湖中玄机阁的动静。   少侠们全都收敛了玩闹嬉笑的神情,纷纷拜见各位前辈大侠。   山西雁一向洒脱不羁,早上出门前还不忘随身带着一坛老汾酒,他也喜欢和年轻人谈天说地。于是,他喝一口酒,说两句话,再喝一口酒,一会儿的功夫,紧绷肃穆的气氛就渐渐松弛下来。   这时候,楚珮珮走到司马紫衣和南宫瑜身旁,问他们有没有看到雷柔。   两人都摇了摇头。   楚珮珮奇怪地说道:“我和她约好了,今天要早些出来碰面,然后到客院那边去找、去找大家。可是我等了许久,大家都出来了,她却没有出现。”   “雷柔会不会有事耽搁了?你们之前不也总是拖拖拉拉的,计划早上出门游玩,中午能骑上马外出就不错了。说不定……雷柔临出门前发现裙子不好看,或者首饰不合心了,就返回去重新梳妆打扮。”   “如果是那样的话,小柔肯定会让丫鬟过来告知我的,”楚珮珮嗔怒地瞥了一眼南宫瑜,语气有些落寞低沉,“而且,今早又不是去找司马大哥,她不用特意打扮的。”   “不去找司马兄,那你们要去找谁?”南宫瑜明知故问。   楚珮珮在表兄的打趣目光中恼羞地说道:“找谁也不会去找你的。”   裴湘站在几人不远处,一边观察岸边诸人,一边分出注意力听楚珮珮几人的对话。   这时,雷家的二小姐雷宁袅娜而来,带着一身馥郁的花香。   裴湘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雷宁的发钗罗裙,发现她今日的打扮十分精心。   雷宁一到就加入了南宫瑜等人的谈话。   “珮珮姐,我爹快要从玄机阁里出来了,你还没有找到我姐吗?”   楚珮珮一向和雷柔站同一阵线,所以对雷宁没有什么好脸色,她冷哼一声,嘲讽道:   “你是她妹妹,都不知道自己亲姐姐的去向,反而问起我来了,多可笑!平日里装得那么贤淑温柔,其实最虚伪了。”   雷宁气得脸颊微微泛红。   南宫瑜不太满意地皱着眉头:“表妹,你不该迁怒雷宁的,她也是好心。”   楚珮珮跺了跺脚,刚想反驳,就听湖面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霹雳堂堂主雷金英终于从玄机阁里平安出来了。   碧波湖面上,雷金英衣袍翻飞,踏水而来,他朗声大笑,听上去中气十足。   “雷兄,一切顺利吗?”   “自然顺利,哈哈哈!”   雷金英话音未落,人便已经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他双手捧着一个狭长扁平的金丝楠木匣子,高高举起,示意在场诸人。   “雷震子的制作图纸已经取出,完好无缺。在朝廷特使抵达之前,还望各位武林同道援手护持,不让居心叵测之人有机可乘。”   在场之人纷纷点头应诺,目光炯炯,侠义凌然。   这时,一位圆脸老者从角落里踱步出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袍子,身材圆胖,头发花白,看上去就像村头最普通最慈和的老大爷。   可是,在场之人谁也不会小看他。   因为从始至终,许多人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鲁大师,有劳!”雷金英朝着布衣老者行了一个礼。   这一声“鲁大师”,一下子就点明了老人的身份。   江湖中,能被霹雳堂堂主恭敬唤一声“鲁大师”的,除了那位闻名天下的机关大师外,再无第二人。   鲁大师的手中也拿着一个木匣子,深褐色,看上去十分不起眼。   “雷堂主,我已经应约制作出这枚可以自毁的机关木匣。只要把雷震子的图纸放入匣子内,再扣合好这上面的寒铁九环锁,天下间,除了唯一一把正确的钥匙外,再无人能开启它。”   “鲁大师费心了,雷某感激万分。”   “雷堂主无需如此谢我,你出钱,我办事,公平交易。”   鲁大师亲自打开褐色木匣:“雷堂主,现在就把图纸放进来?”   雷金英迟疑了一下:“再等等吧,等朝廷特使到了,咱们当着特使和大内护卫的面更换盒子。”   鲁大师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岸边鸦雀无声,在场诸人都十分好奇,他们打量着鲁大师手中的木匣子,却没有人怀疑鲁大师之前的说法。   作为天下闻名的机关大师和鲁班祖师的传人,鲁大师已经用他的许多作品证明了他的机关术。凡是他说出的话,描绘出的功用,不管多么神奇,全都一一应验了。   “只能用唯一一把钥匙开启?”   “是的,其它方式会毁了这枚木匣子,连带着销毁里面的图纸。”   “那把钥匙在……”   鲁大师呵呵一笑,没有回答,问话之人讪讪闭嘴。   气氛有些沉凝尴尬,一只灰扑扑的鸽子闯入众人视线内。   雷金英目中精光一闪,示意管家去取下信鸽腿上的传讯字条。   “堂主……”管家飞快扫过字条上的内容,脸色微变。   雷金英读完字条上的内容,同样沉下了脸色。   片刻后,他对众人解释道:“刚刚飞鸽传讯,朝廷特使一行人在路上耽搁了。他们今天上午不能准时抵达我霹雳堂,大约会迟到半日左右。”   木道人脸色严肃:“护送火器图纸一事何其重要,环环相接方可不出纰漏。如今,朝廷一方突然延迟了半日行程,可有具体缘由?”   雷金英道:“字条上没有具体细说,只写了遇袭击,遭埋伏。”   遇袭击,遭埋伏?   六个字,就让所有人都意识到,绿水山庄内的风平浪静只是假象,其实早就有各方力量在暗中角逐。   之前无大事发生,大概是因为图纸还藏在玄机阁内,让贼人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图纸已然离开了玄机阁,失去了层层保护,又没有被及时交到大内侍卫手中,如此看来,阴谋波澜马上就要兴起了。   山西雁当即看向雷金英和鲁大师,正色道:   “依我看,不如趁早把图纸放进鲁大师的机关匣子里,到时候只要保护好那把钥匙,就不怕图纸被贼人惦记。即便被偷走了也没啥大不了的,反正又打不开。”   独孤一鹤微微颔首,他完全赞同这位关中大侠的意见,但是,他却想得更加周密一些,所以没有开口说话。   霹雳堂此次进献火器雷震子的制作图纸,一方面是忠君爱国,另一方,未尝没有向武林同道展示霹雳堂煊赫声威的目的。   否则的话,他们其实不必如此大张旗鼓地行事,只要低调地邀请几位一流高手护持压阵就好。何必让一群年轻气盛的少侠参与进来,并且还全程围观。   说到底,不就是想让这些时常在江湖上走动的年轻人见识到霹雳堂的显赫,从而尽心尽力地宣扬霹雳堂的名声吗?亦或者,雷金英此举是在给霹雳堂的新一代弟子铺设江湖人脉关系。   独孤一鹤的所思所虑和雷金英之前的打算相差不远。   此时,这位谨慎精明了大半辈子的雷家家主迅速做出了取舍,他决定力保图纸的安全。   ——至于经营名声和扩大声势……往后会有机会的。   于是,当着众人的面,雷金英把他从玄机阁里取出的机密图纸放入了鲁大师的机关盒子中,而后又非常郑重地扣合上了盒子一侧的寒铁九环锁。   只听“咔哒”一声,褐色机关匣子闭合,重新变得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雷金英轻叹了一口气,把机关匣子牢牢抱住,而后才朝着木道人等人行了一个非常正式的礼。   “从现在开始,我会待在仁义堂里亲自守着这枚木匣,还请诸位为我护持,防范有人明抢暗偷。”   静慈大师念了一声佛,率先走到雷金英的左侧,木道人紧跟其后,护在了雷金英的右后方。   紧接着,独孤一鹤、铁琴先生等人也都围在了雷金英的四周,护送他一路走到绿水山庄的仁义堂前。   “雷施主,吾等就在此止步了,你独自一人去堂内休息吧。”   “静慈大师,雷某信你。”   少林大师摇了摇头:“雷施主,我等就不进入仁义堂内了,只在外院保护你和图纸的安全,这样的安排才是最恰当的。”   唐门的唐简棋摇着扇子笑道:“就该这样。这秋高气爽的,我更愿意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在屋子里太过憋闷,也不知道朝廷的人马什么时候到,我可不想在厅内干坐着。”   独孤一鹤等人也选择了不进仁义堂,毕竟瓜田李下,嫌疑难辨。   万一图纸在仁义堂内被偷,离图纸最近的人肯定会被怀疑。还不如大家都守在外院,互相监督互相联手,既能防止贼人靠近仁义堂,也能彼此自证清白。   雷金英也明白静慈大师等人的顾虑,便没有再深劝,独自一人抱着机关匣子走进了仁义堂内。   裴湘等人也没有返回住处。   山雨欲来风满楼,江湖中人讲究一个义薄云天,此时正是紧要关头,他们怎么能偷懒退却,或者冷漠旁观?大家纷纷给自己找了空隙位置,默默承担起外围防护的责任。   不仅如此,一些人还打算一路护送图纸进京城,即便那些大内护卫不好相处,他们也不会负气离开。   太阳越升越高,裴湘有些渴,这时,一阵清幽的茶香飘到了她的鼻子下面。   顺着茶香,裴湘望见二小姐雷宁带着一众霹雳堂的弟子从内院走来,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拎着一个大食盒和一个大茶壶。   “诸位,凉茶和点心已经备好,我命人放在石桌上,若是有哪位需要,可以自取。”   雷宁说完话,朝着木道人等人盈盈俯身一拜,便不再多说什么,而是亲自提着一个食盒走到仁义堂的门口。   “父亲,我可以进去吗?祖母让我给你送来早点和茶水。您辛苦忙碌一晚上了,之后还要集中精神守着机关匣子,得多吃些东西。”   雷金英确实饿了,饭食茶水又是女儿亲自送来的,便扬声道:“你进来吧。”   雷宁应声而入。   仁义堂外,唐门长老和静慈大师检查完茶水食物后,朝着大家点了点头,众人心知这些东西没有问题,便都露出放松的表情,纷纷取用。   正吃得愉快,一个丫鬟磕磕绊绊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堂主,大小姐被人杀死了!”   大小姐?   裴湘想到了一直未出现的雷柔,心中一沉。   雷家一名弟子上前拦住一脸泪痕的丫鬟:   “你是大小姐身边的翠竹?你说大小姐怎么了?”   “你让我去见堂主!大小姐、大小姐她被人杀死了,就在花圃那边……”   “你说什么!”一声暴喝自仁义堂内响起,雷金英几步冲到丫鬟翠竹的身边,脸色铁青,“你说什么?谁死了?”   “堂主,堂主,大小姐出事了!”翠竹看到雷金英,忽然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堂主,就在花圃那边,大小姐她……赵妈妈她们都在那边,小姐被人害了,堂主,小姐被人给害了!”   雷金英一把推开痛哭流涕的丫鬟,就想冲到花圃那边去。   可是,当他的身影靠近外院院门的时候,他忽然定住了。   院内安静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个乍闻噩耗的可怜男人。   他此时该施展轻功奔到花圃去的,他该去看看丫鬟翠竹的话是否属实,他该去见见他的大女儿的。   可是,一向行动如风的雷金英不动了,他仿若被定在了院门口,只差一步,他就要踏过了那道不高的门槛。   半晌,院中响起雷金英沙哑的声音:“静慈大师,司马贤侄,麻烦你们二人去看看情况……若是、若是属实,请二位让人把柔儿带过来,我、我在这里看看她……”   静慈大师低声念了几句经文,就和司马紫衣离开了。   木道人劝道:“雷兄,你出去看看吧,这里有我们呢。”   雷金英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捏紧了拳头,霍然转身,一步一步朝着仁义堂的房门前走去。每一步,都踏碎一方青石砖。   “请诸位同道尽心守护仁义堂……不要因为雷某的家事,就、就忽略了机关匣子,那是朝廷的大事!”   “雷堂主放心,我等不会中了贼人的卑鄙伎俩的。”   雷金英勉强勾了勾嘴角,他大概想笑一下,但是,他今天无法做出这个简单的表情了,他仰着头,一直走到仁义堂门前。   雷宁从屋内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语气颤抖:   “父亲,刚刚、刚刚,是翠竹瞎说的吧?”   雷金英看着一脸惶恐担忧的二女儿,狠狠地闭了闭眼。   雷宁深吸了一口气,忽而笑道:“是姐姐在开玩笑吧?她、她今早就没有来,肯定是想吓吓咱们……对,肯定是想吓吓咱们,姐姐从小就喜欢欺负我,总是吓唬我,这次也是……”   说到后来,雷宁几乎是喃喃自语了,她木然转身,慢腾腾地走回了屋内:   “我才不信呢,我不会再被骗了……肯定、肯定是假的,雷柔最气人了,她肯定躲在角落里看我热闹呢,对,就是这样,我不能慌,我不能让她看笑话!”   雷宁完全不愿意承认翠竹带来的噩耗,雷金英也不愿意相信。但是,返回仁义堂的静慈大师和司马紫衣打破了雷家父女的侥幸。   “雷施主,请节哀!”   “雷伯父,雷柔她……她确实被人杀死在花圃里了……”   一生经历了诸多风雨的雷金英表情僵硬。   悲伤和怒火让他眼底泛红,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她、她是怎么被杀的?凶手是谁?”   静慈大师叹了一口气:“雷施主,雷柔施主应当是被一把剑刺进胸口杀死的,她就在外面。”   雷金英虎目含泪:“让、让柔儿进来吧,我这个当父亲的看看她。”   雷柔的尸体被霹雳堂的弟子抬了进来,她的身上盖着一块白色的绸子,绸子上血迹斑斑。   雷金英一步一步挪到尸体跟前,肩膀微颤,背脊有些佝偻。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抬手揭开了白色的绸子,动作坚定而缓慢。   “柔儿——”   这一声悲切呼唤,仿若老雁苍凉低哑的悲鸣,肝肠寸断。   半晌,雷金英踉跄起身。   “大师,司马贤侄,那现场可有凶手留下的线索?”   “阿弥陀佛,雷施主,老衲和司马少侠并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不过,在雷柔女施主的手边,有一朵用鲜血画出来的花朵图案。”   雷金英声音冷冽:“什么样的花朵?可是柔儿生前留下的?”   “这个……老衲并不确定。不过,雷柔女施主的手指上确实有干涸的血迹和泥土,和地上的图案能对上。”   司马紫衣上前一步,递给雷金英一张白纸:“伯父,这是那朵花的形状,我临摹的。”   雷金英和附近的人都看向那张白纸,只见一朵血染的五瓣儿花图案勾勒其上。   “这是?”   “这是梅花!”雷宁从屋内走出来,含泪看着宣纸上的图案。   “二小姐确定?”   “我确定,姐姐画梅花的时候,会在每个花瓣上点上一点儿,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第112章   雷宁所言,很快就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   楚珮珮红着眼眶说道:“小柔画梅花时确实有这个习惯,我们玩得好的姐妹们都知道这一点。”   雷柔的大丫鬟翠竹也哽咽着点头。   裴湘抱剑站在角落里,默默地观察众人的反应,当雷宁说出纸上的血色图案是梅花时,眉心一跳。   “梅花……”雷金英眼中寒芒一闪,“害死柔儿的凶手和梅花有关?若让老夫抓住真凶,必将此贼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雷宁擦着眼泪往后退了半步,恰巧撞到了一旁的南宫瑜。   四目相接,南宫瑜愣了一下后扶住雷宁的肩膀,防止她摔倒。   “雷宁,你……节哀顺变。”   “谢谢南宫大哥,我、我只要一想到姐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挣扎着留下凶手的线索,就、就心疼她。她那时候该多疼呀,司马大哥说,那一剑正中心口,一般人立时就没命了。可姐姐她却、却……可见她有多痛恨仇人,她是想要咱们这些亲人替她报仇雪恨呀,可我,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雷宁呜咽一声,浑身轻颤。   南宫瑜忽然面色一肃,开口说道:“雷宁的话提醒了我,诸位,那朵梅花真的是雷柔生前画下的吗?那一剑又快又狠,直接、直接在胸口,雷柔真的能在凶手离开后,还挣扎着画下这样的血色梅花吗?”   司马紫衣仔细观察过雷柔的致命伤口,心中早就有此疑惑。此时听到南宫瑜的疑问,深深叹息一声,又缓缓摇了摇头。   他不想当着雷家人的面详细描绘雷柔的死因,但是他的表情说明了,他也不认为在那样的狠辣剑法下,雷柔能够拖延到凶手离开再留下血色梅花这样的线索。   “难道是凶手要诬陷谁?打算把罪行推到无辜者的身上?”   雷金英苦笑一声,声音惨淡:“那朵梅花……我相信是柔儿留下的。”   众人面面相觑。   “雷堂主,这里面可是有什么内情?”   雷金英道:“诸位有所不知,柔儿早逝的生母是辉山石家的后人。”   “辉山石家?八卦掌法的石家么,嘿,老夫好久没有听闻石家之人的消息了。”   “拙荆是石家最后一丝血脉。”   “原来如此。”   雷金英面容疲惫,眼中露出对往昔的追思:   “拙荆告诉过我,石家有一门祖传的秘技,能够让修习之人在受到致命伤害的时候保留一口真气,不是为了继续活命,而是为了留下遗言和线索。当年……抚养拙荆长大的石家长辈身中二十三刀,依旧挣扎着写下了凶手的姓名。我就是凭着那个线索为拙荆报仇雪恨的,那之后,拙荆就嫁给了我。”   “石家竟然有这样的秘技!”唐简棋惊讶出声,“我倒是一点都没有听说过。”   铁琴先生叹道:“这样的秘技,当然不能让外人知道。”   独孤一鹤微微颔首:“确实,但凡走漏一丝风声,这门秘技就没有多大价值了。凶手只要在杀完人后多等一等,就能彻底断绝后患。”   雷金英道:“正是如此。所以,在拙荆去世后,我就一直叮嘱柔儿不可对任何人提起秘技之事,让她有时间就练习练习……其实,我从来不希望柔儿会有使用石家秘技的那一天。唉,老夫只是、只是把它当做亡妻留给女儿的一个念想而已。”   司马紫衣了然:“怪不得雷伯父笃定那朵血色梅花是雷柔所留,那名凶手肯定不清楚这其中曲折,呵,如今,此人心中肯定是万分惊慌。”   说着话,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似乎想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中发现一些端倪。   楚珮珮刚刚痛哭过,此时语带沙哑:   “既然那朵梅花是小柔留给咱们的真正线索,那咱们就按照这个线索寻找凶手吧。翠竹,你来说一说,你最后见到小柔是什么时候?”   丫鬟翠竹回答道:“楚姑娘,我家姑娘今早起来的早一些,说是和你约好了,要早些出门。她出去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眼时辰,恰好是卯正刚过。”   楚珮珮皱眉:“卯正刚过就出门了?我和她约定的时辰是卯正三刻,她根本无需那么早的。而且,我一直没有看到她出现呀,还有,她怎么会去花圃那边?明明不顺路的。”   翠竹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雷金英喝到:“把你知道的全部交代清楚,不可有丝毫隐瞒。小姐出门,你为什么没有跟在身边,说!”   翠竹叩首:“堂主,楚姑娘,我家姑娘她、她是接到了一封信,写信的人约她在花圃见面,所以,她就独自一人提前出门了。奴婢原本想跟着的,但姑娘说,她的功夫比奴婢强,若是遇到麻烦了,说不定谁保护谁呢,就、就把奴婢留了下来。”   “是谁的信?”   翠竹含泪摇头:“堂主,奴婢不知,奴婢并没有看到信的内容,现在说这些,也只是听我家小姐提了两句。”   司马紫衣道:“按照翠竹的话来讲,雷柔提前出门,是去花圃赴约,而那个约她见面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翠竹,我问你,你家小姐平时看完信笺后,一般会把信放在哪里?”   “放在书房的柜子里。”   雷金英立刻吩咐心腹去雷柔的书房找信。   但是翠竹摇了摇头,有些绝望地说道:“小姐,小姐可能没有把信放在书房里,因为从小姐读信到她离开,她都没有去过书房。奴婢猜测,那封信应该是被小姐随身带着的。”   司马紫衣立刻看向雷柔的尸身。   雷金英沉着脸,示意翠竹上前寻找。   可惜,翠竹找了三遍后,什么都没有发现。   “堂主,没有信,但小姐随身携带的荷包不见了!”   “信在荷包里?”   “奴婢不知,不过那个荷包确实是用来装一些零碎东西的。”   院子里的气氛更加凝重,大家此时已经确定,那封信应该是被凶手拿走并毁掉了,他们无法通过信件线索确定真凶的身份。   但是,裴湘注意到,从提到信件邀约这件事开始,楚珮珮就没有再出声。她似乎陷入了某种挣扎当中,眉目哀戚,视线不时地划过雷柔的尸体。   这时,去雷柔书房的人返回禀告说,他未发现相关信件。   “这样看来,”木道人总结道,“咱们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朵梅花了,可这一朵血色梅花,能代表的含义就多了。”   裴湘发现,木道人再次提起梅花的时候,雷宁又往后缩了一下,蹑手蹑脚的。与此同时,南宫瑜下意识地则侧了侧身,恰好挡在了雷宁和木道人之间。   ——那是一种保护的姿势。   ——雷宁和南宫瑜……   “雷堂主,我可否插话问一两个问题。”   裴湘决定不再沉默,因为按照她的推测,她再不引导一下的话题走向,她就要成为嫌疑犯之一了。   毕竟,说起梅花来,她本人可不就是因为一幅梅花图而得到霹雳堂的邀请吗?   雷金英面露惊讶:“顾姑娘请讲。”   “我想说,既然雷柔姑娘有能力在凶手离开后留下线索,那么,她为什么要画下一朵梅花来,为何不直接写下凶手的名字?若说气力不济,又有些说不通,因为那朵梅花画起来并不比一个字来得简单。”   雷宁道:“也许,姐姐担心凶手会返回查看,然后注意到她留下的线索。如果只是画一朵花的话,凶手大概不会特别留意吧。”   裴湘摇了摇头:“如果凶手选择返回查看的话,就说明此人是个异常谨慎仔细之人,怎么会忽略那么明显的梅花图案?不管雷柔姑娘留下什么,字也好,画也罢,他都应该抹去的,这是很正常的除后患的行为。况且,能让雷柔姑娘在弥留之际刻意画出来的东西,肯定和凶手身份有莫大关系,凶手本来就心虚,怎么会不留意和他相关的线索暗示呢?”   “顾姑娘说得有道理,”司马紫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顾姑娘,你既然提出了这个问题,想必也有自己的猜测了?”   “我确实有一个猜测。”   “愿闻其详。”   “我想,不是雷柔姑娘不想留下凶手的姓名,而是因为,她压根就不知道凶手的真实身份。对方可能是蒙面或者易容了,或者干脆就是一个陌生人,那封邀约信函也不过是冒名顶替而已。”   南宫瑜哂笑:“既然雷柔什么都不清楚,那她为什么要留下一朵血色梅花?”   裴湘没有理会南宫瑜的隐晦敌意,一字一句地分析道:   “雷柔姑娘不知凶手的真实身份,但她亲自接触过这名凶手。所以,她必然是发现了这名凶手身上有非常特别的地方,或者说,让她印象深刻的东西。这个东西肯定和梅花相关,于是,她在临终前画下梅花。”   楚珮珮忽然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梅公子的嫌疑就小了。梅公子虽然姓梅,可他身上却没有半点儿和梅花相关的东西。”   裴湘点了点头:“这个梅花,可能是凶手的武器,可能是凶手的衣物鞋袜。如果凶手是女子的话,也可能是她身上的香气或者首饰,总之,雷柔姑娘应该是在猜不出凶手身份的前提下,才画了一朵梅花的。若不然,同样的力气,她写下一个‘梅’字,或者其它什么字,不是更有用吗?”   南宫瑜不耐地皱了皱眉头:“这都是你胡乱猜测的,没有一点真凭实据。”   裴湘歪了歪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南宫瑜:   “南宫少侠,目前来说,我们都是一头雾水,都在想方设法分析真相,自然要集思广益,各抒己见。你为什么对我的说法充满了质疑和厌恶?我的话……真的是讲不通的胡言乱语吗?让你觉得浪费时间?还是说,按照我的推测方向调查下去,会发生一些你不乐意见到的事情?”   南宫瑜的脸色瞬间变冷,他按住了腰间的弯刀。   司马紫衣连忙按住好友的肩膀,示意他冷静。   “顾姑娘,我想你误会南宫兄了,他太过悲痛,以至于情绪上有些不稳定。”   裴湘挑了挑眉:“南宫少侠确实有些激动,司马少侠,你觉得我的猜测如何?有些道理吗?”   司马紫衣抱歉地看了一眼南宫瑜,转头对裴湘点了点头:“顾姑娘,你的推测确实有些道理。”   “那么,我再推测,凶手目前还在绿水山庄内,并没有趁乱逃离,司马少侠,你认同这个观点吗?”   司马紫衣迟疑了一下,抬头望向雷金英。   雷金英目光沉沉地点了点头:“因为要取出雷震子的制作图纸,绿水山庄的各个出口通道都被严加看守,从昨晚开始,就没有人离开山庄。”   裴湘朝着雷金英一抱拳:“雷堂主,我还有一个建议,就是请您派人调查一下,从雷柔姑娘离开住处到她的……被发现这段时间里,大家都在哪里?都在做些什么?是否有证明人?我想,通过排查,我们很快就会得到一个具体的名单的。”   雷宁咬了咬唇,不太赞同地看着裴湘:   “顾姑娘,我非常感激你对家姐的关心,可是在场的武林同道都是侠义之人,怎么会是杀害家姐的凶手?你、你多虑了。而且,我们霹雳堂怎么会把客人当成犯人审问,你这个提议,实在是不妥。”   这话让裴湘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她猛地扭头看了一眼雷柔的尸体,在那干涸的血迹上凝视了片刻,而后又看了一眼雷宁,忽而露出一个有些了然的嘲讽笑意。   “确实,确实,还是活着的人更重要,雷二小姐所言极是,顾某领教了。”   说完话,她就后退一步,不再多言。   气氛忽而安静了下来,雷宁的脸慢慢涨红了。   一名峨嵋派的弟子忽然说道:“清者自清,我赞同调查。为死者伸冤昭雪之事,难道不是吾辈侠义之士应有的担当吗?而且,我认为不仅要调查做客之人,霹雳堂内部也该调查审问,毕竟,大家都是习武之人,都有持剑杀人的能力。”   独孤一鹤轻喝:“慎言!还不退下。”   他朝着雷金英一抱拳:“门下弟子鲁莽,还望雷堂主见谅。不过,我峨嵋派弟子向来耿直仗义,也对雷柔姑娘的祸事深感心痛,所以,雷堂主若是想要调查的话,峨嵋派在场诸人愿意配合。”   独孤一鹤代表峨嵋派表态了,其他人也纷纷应承。毕竟这种时候,不愿意接受调查的,肯定会被认为是心里有鬼的。   这时,裴湘又说道:“雷堂主,我刚刚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雷金英诚恳地一抱拳:“请顾姑娘畅言,顾姑娘愿意为了小女之事操心,雷某感激不已。”   裴湘抱拳回礼:“雷堂主,顾某拙见,在调查完成之前,咱们这个院子里的人最好不要随意离开。”   “这是为何?”   “因为,雷柔姑娘修习过石家秘技之事一直是一件隐秘,绝对在凶手的预料之外。”   司马紫衣眼睛一亮:“依照顾姑娘之前的推测,凶手身上可能携带着和梅花相关的东西,所以,此人非常有可能还没来得及做掩饰。”   裴湘点了点头:“是这样的,从司马少侠和静慈大师返回并出示了那朵血色梅花后,我们这些人一直在这个院子里,谁也没有离开过。所以,若是凶手真的在我们中间的话,此人几乎没有机会做手脚。”   楚珮珮拧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但是……对方也可能会提前得到消息,或者,根本不在我们中间。”   “确实有那些可能性,但我们掌握的线索很少,只能寄希望于运气好一些了。”   “怎么算运气好?”   “就是凶手杀完人之后,为了不引起猜疑注意,此人会匆匆忙忙简单收拾一番,而后立刻混入人群当中。这样一来,此人身上的一些东西就来不及更换隐藏了。”   “运气呀……”雷金英苦笑摇头,他朝着木道人等人一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静慈大师等人表现得非常坦荡从容,也都体谅雷金英的悲痛,不等霹雳堂有所行动,就主动开口说清楚了早上的行程。   当然,即便他们中有不少人是独处的,也不会有人跳出来质疑他们,因为他们的身份地位武功修为,就是最好的保证。   之后,其他人也都开始回忆自己早上都做了什么,有谁来作证明,你一句我一句,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了结果。   最可疑之人,是一直没有出现的梅雪暗。   其次,裴湘,楚珮珮和司马紫衣都有一段独处的时间,没有其他人证明。   裴湘说道:“我洗漱后,就让院子里的仆妇去帮我端来早餐,在她离开期间,一直待在房间里,独自一人,无人可证。”   楚珮珮则说:“我和小柔约好了,就提前到水阁前等她,从卯正三刻左右,我一直独自一人待在那里,直到遇到一位早起的华山派弟子。”   司马紫衣回忆:“我早起练剑,去了演武场,独自一人。”   雷宁忽然说道:“我记得,顾姑娘的梅花画得非常好。”   裴湘点了点头,一脸平静地说道:   “不止梅花,我画什么都好。而且,雷柔姑娘若是认为凶手是我的话,她完全可以在地上写一个‘晴’字,而不是画一朵意义不明的血色梅花。五个花瓣五个点,说实话,真的不比一个字简单多少。”   裴湘直视在场诸人:“很简单的推理,雷柔姑娘若是认为我是凶手,她可以写出我的名字。雷柔姑娘若是觉得我不是凶手,那她画的梅花就是另有所指,于我擅画这件事无关。”   南宫瑜摇了摇头:“顾姑娘,这一切的推论都建立在你之前的猜测之上,也许,雷柔在最后一刻,就想到了梅花呢?”   裴湘并未继续争执,反而微微点头,诚恳地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咱们现在讲的都是猜测和推论,没有实际证据。那么,我的行程暂且存疑。”   她这一退让,让南宫瑜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他抿了抿唇,非常堵心。   楚珮珮忽然说道:“那封信……其实挺好猜测写信人的,小柔一向骄傲,不是什么人都能让她早起赴约的。”   她的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便集中在了司马紫衣的身上。   所有人都知道雷柔钟情司马紫衣,若是接到对方的邀约信函,别提一大清早了,就是半夜三更,雷柔也会打扮得光彩照人单独赴约。   司马紫衣沉声辩解:“我和梅花并没有关联。”   楚珮珮点头:“是的,你和梅花没有关联,但是,伪造你的笔迹之人应该和梅花有关联。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小柔的,可有人会冒着你的名义伤害她。”   “你知道是谁?”   楚珮珮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她紧紧盯着雷柔尸身上的白绸子,眼中有痛苦有挣扎,最后,她用一种很轻的声音问道:   “司马大哥,谁能模仿你的笔迹并且分毫不差呢?”   司马紫衣面色微变,他霍地转头望向南宫瑜。   南宫瑜神色一僵,随后一脸坦然地说道:“整个早晨,我的身边都有人。况且,我没有谋害雷柔的理由。”   楚珮珮还要说话,南宫瑜立刻打断她:   “表妹,我知道的,你其实是想维护最有嫌疑的梅雪暗,是不是?咱们其实都清楚,唯有他最可疑。表哥也知道,从几年前开始,你就心仪梅雪暗了,为此还拒绝了家里安排的婚事。可是,表妹呀,我是你亲表哥,你不能为了一份没有回应的感情,就往表哥身上泼脏水。”   楚珮珮被南宫瑜当众揭穿暗恋的心思,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冲入脑海,让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裴湘走到楚珮珮身旁,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冷眼斜觑南宫瑜:   “南宫少侠,你不能以己度人,觉得自己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别人就要和你一样无底线原则。我想,纵然楚姑娘心里有维护的人,也绝对不是梅公子,而是她的挚友雷柔姑娘。   “你们男人们之间存在肝胆相照的友谊义气,我们女人亦是如此,巾帼不让须眉,从来不是假话。楚姑娘刚刚说出对你的怀疑的时候,一定是经历了一番挣扎的,因为你是她的亲人。但是,她心中的义气和公道又让她无法闭口不言。   “不管她的推测是不是正确的,当她提醒司马少侠的时候,就已经展现出了勇气和正义。况且,她并没有直接提及你,只是提醒司马少侠而已。南宫少侠,她抓住的漏洞,其他人早晚都会抓住。你若是无辜的,谁也不敢冤枉南宫世家的继承人。   “相反,你毫不犹豫地用一个年轻姑娘的感情之事反击攻讦,未免有失君子风度,南宫少侠,你的世家教养呢?”   裴湘在质问南宫瑜的同时,用一种了然轻蔑的眼神扫过他身旁的雷宁,这一眼,如同引燃的导火索。   南宫瑜直接拔刀,几乎眨眼之间,那刀锋就掠到裴湘面前。   裴湘轻轻一推楚珮珮,把她送到司马紫衣身边,而后,她如同羽毛浮光一般,轻盈地向后飘去。   “对南宫世家出言不逊者,斩杀!”   在南宫瑜出手的一瞬间,有人想要阻拦,但是,当他说出拔刀的理由后,有人犹豫了。因为他们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无门无派的普通江湖女子,彻底得罪南宫瑜。   这一迟疑,就眼睁睁地看着裴湘被南宫瑜的刀光笼罩,转瞬之间就要成为南宫瑜的刀下亡魂。   独孤一鹤一皱眉,就要拔剑阻拦,他身旁的木道人拦住了他。   “等一等,胜负未分。”   话音刚落,那紧密森冷的夺命刀网之下,一道更快、更锋利、更可怕的剑光呼啸而过,如同惊虹掣电,自天外而来,一息之间,情势逆转。   五两银子一把的普通铁剑抵在南宫瑜的脖子上,上面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持剑之人稍稍用力,这南宫世家的继承人就命丧黄泉了。   在两人的不远处,南宫瑜的家传弯刀被击落在尘土里,就如同他的骄傲。 第113章   “你输了,南宫瑜。”   鸦雀无声的院内响起裴湘冷淡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许多人感到惊愕,犹如响雷忽然炸裂在耳畔。   ——南宫瑜竟然输了?   ——南宫世家精心培养的继承人竟然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姑娘!   ——只是一剑,胜负已定。   南宫瑜的眼中仍然残留着不可置信,脖子上的刺痛和命悬一线的恐惧却让他无比清醒。   “我竟然输了……”南宫瑜喃喃自语。   裴湘的语气更加冷淡:“不仅如此,你该记得,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的比斗,是你率先拔刀,卑劣偷袭。南宫瑜,你配不上‘少侠’二字,我看不起你。”   这话比抵在脖子上的剑更加锋利,南宫瑜的脸色迅速灰败下来。   铁琴先生和南宫瑜的父辈交好,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一向把他当做子侄后辈爱护,此时看到南宫瑜落败受辱,忍不住开口劝道:   “顾女侠,南宫瑜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出言挑衅在先,他年轻气盛经不起激将,才一时想差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得饶人处且饶人?”   “正是,顾女侠剑法不错,南宫瑜这孩子大意了,才不慎落败。你俩之间本来无仇无怨,何必这样刀剑相向。”   “铁琴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我化干戈为玉帛?”   “顾女侠,老夫知道阿瑜这孩子,他向来稳重,今日也是你先出言激怒他,他才冒失动手的。既然你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不如化敌为友。我相信,南宫家的人会很乐意看到你成为阿瑜的朋友的。”   说着话,铁琴先生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抛向裴湘:   “这是老夫的承诺,以后,老夫门下弟子和南宫家的族人子弟绝对不与你为敌。”   裴湘侧身,没有接令牌,反而嘲讽地看了一眼铁琴先生,慢条斯理地说道:   “南宫瑜想要置我于死地之时,静慈大师和独孤大侠都准备营救我,木道长看出了我并无危机,所以未出手相帮。铁琴先生,你可没有木长老的那份眼力见识,却依旧选择了袖手旁观和见死不救。既然如此,此刻就别说什么劝和的话了,安静看着就好了。”   铁琴见他送出的令牌落地,耳中又听见裴湘的讥讽,周身气势猛然一涨。   “小辈无礼!”   “铁琴先生,我无门无派,你德行不足,所以,咱们还是别论辈分了。”   铁琴没想到裴湘会这样顶撞他,他成名已久,被奉承惯了,现在被一名江湖小辈奚落蔑视,若是不有所“回报”,他还有何颜面?   江湖之人,争的就是那口气!   想到自己会被其他人嘲笑看低,铁琴顿时心生戾气,一抬手,一枚飞刀从他手中飞出,直奔裴湘握剑的手腕。   “既然没有门派师父管教你,那老夫今天就教教你江湖规矩!”   这一招的出手速度,绝对不是南宫瑜这样的年轻一辈可以相比的。众人刚刚还能看清楚南宫瑜挥刀的姿势和刀光的走向,而此时,却是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   冷光一闪,一枚小巧轻薄的飞刀就到了裴湘的手腕筋脉处。   木道人等人的眼中浮现出一抹可惜。   他们也没有想到铁琴会突然出手,想要拦截却已经晚了。   ——这一刀飞出,顾霜晴的手算是废了,可惜了她的剑法天赋……   然而,顾霜晴再次让人大吃一惊,她似乎早就预料到铁琴会攻击她。几乎同一时间,她持剑的手飞速下滑,任由剑刃在南宫瑜的胸前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铁琴的飞刀几乎是贴着裴湘的手背肌肤飞过的,在这一瞬间,裴湘浑身汗毛竖立,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这柄飞刀所携带的森寒冷厉。   ——若被飞刀击中,我这右手腕就断了。   ——他想废了我拿剑的手!   裴湘的目光彻底冰寒下来,原身留给她的记忆忽然变得无比清晰起来,这弱肉强食的江湖,真的没有道理可讲,没有后路可退。   ——我今日若是选择忍让退缩、息事宁人,他日的武道修为必然不再通达……   ——卑微苟活,毋宁死!   那飞刀铿锵一声完全没入地面,裴湘豁然飞身而起,踩着南宫瑜的肩膀再次挥剑。   这一次,她心无旁骛,意志中唯有攻击,杀敌,你死我活,不留退路。   一声龙吟,剑气冲霄。   记忆阁楼内,属于无名剑法的所有记忆被全部放开,她任由自己变得专注而冰冷,锋锐而直勇。   此剑一出,再无保留,唯有鲜血,才能抚慰心中的沸腾渴望。   剑是凶器,能伤人亦能伤己,当人剑趋于合一之时,便是宁折不弯、不死不休之际。   铁琴眼中的漫不经心还未散去,不知名的恐惧忽然从心底涌出。他倏地腾空而起,朝着裴湘的方向掷射出三枚夺命飞刀,直奔她的眉心、咽喉和心口。   然而,裴湘的这一剑看似直勇孤愤,却暗藏诸多变化。仅仅一息之间,擅长剑法的木道人和独孤一鹤就看出了七次变换,次次锁定铁琴的要害。   这耀眼的剑光击落三枚飞刀,气势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异常灵动。剑光照亮了裴湘和铁琴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寸肌肉的牵动。   木道人眼中异彩连连,独孤一鹤握紧了自己的佩剑,他们都知道,就在今天,就在此刻,他们要目睹一位一流的剑客诞生了……   对裴湘来说,铁琴的一柄柄飞刀就如同藏在湍急河流下的暗礁,危险,但却不够隐蔽。   那飞刀划出的弧度看似灵活,却不如水流漩涡的多变无常。   而她的剑法,如风如雾,已经脱离了任何牵引和羁绊,以无形攻击有形,怎么会失败?   三十招之内,两人势均力敌,裴湘剑法可怖,但铁琴仗着内力深厚,依旧可以抵抗对峙。   三十招之后,裴湘在战斗中突破了瓶颈,出剑的速度更加迅捷,剑气煞气交织,眼中的气势更加一往无前。   第一百招,裴湘感到内力即将耗尽,若是再僵持下去,她就要吃亏了。   裴湘闭了闭眼,再无一丝保留地沉浸在无名剑法中。   第一百零五招,裴湘的眼中是一片冰冷无波,她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别人,眼中唯有杀戮而已。   第一百零六招,铁琴败。   风停,收剑。   至此,顾霜晴三个字不再默默无闻,接连两次战斗,奠定了她的江湖地位和名望。   裴湘走到静慈大师、独孤一鹤和木道人面前,抱拳行礼,感谢他们之前想要出手相助的热心。   三人也回了一礼,以平辈论交。   险象环生的战斗结束了,但雷家的凶杀案还没有真相大白。   因为战斗中的突破和无名剑法的影响,裴湘忽然不想再遵循之前绵密谨慎的行事风格了,也没有耐心一步步地推导周旋,她直接划出一道剑气,削去了雷宁的裙摆。   “你……”   “咦?雷宁的鞋子……你们快看!”   随着这声惊呼,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雷家二小姐的鞋子上。   “她的鞋子上绣的图案是梅花吧?”   “是,这样的红梅,简直和那个血色梅花一模一样。”   南宫瑜此时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和脸面,也没去安慰刚刚维护他的铁琴,而是直接跑到雷宁身前,脱下身上染血的外袍给她遮挡。   裴湘看着雷金英说道:“这大概就是南宫瑜想要杀死我的原因。因为他意识到,我已经发现了雷宁秘密,他要保护心爱的人。”   雷金英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精悍强壮的男人此时一脸怔忪,双目睁大,紧紧盯着雷宁鞋上的绣花。   “宁儿,你、你姐姐她……”   雷宁站在南宫瑜的身后,泪眼朦胧地摇着头。   “父亲,这只是一个巧合。这位、这位顾女侠对我和南宫大哥有成见,你不要被她误导了。她、她肯定是想洗脱自己的嫌疑,才诬陷我的。”   裴湘没理会雷宁的辩解,继续说道:   “之前调查我们这些人的早间行程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询问雷宁。雷堂主,你可以亲自问问她。对了,她若是用身边的丫鬟仆妇做证人的话,我觉得并不可信。”   楚珮珮冷笑出声:“管理雷家内宅的人是雷宁的亲生母亲,小柔生前不知受了多少说不明白的委屈。这次的事情,希望雷伯父能用心腹属下认真调查一番。”   “表妹……”南宫瑜恳求地看着楚珮珮。   楚珮珮想到南宫瑜的那一刀,若不是裴湘把她推出去,她说不定已经重伤倒地了,便翻了白眼,继续添火:   “不管雷宁伪装成什么样子,百密一疏,忘了换鞋子。所以,当小柔倒下去之后,就看到了凶手的鞋子,这才留下了梅花的图案。”   雷宁依旧否认,她先说了一些楚珮珮不喜欢她的话,暗示大家这是楚珮珮趁机陷害她。   而后才怯生生地问道,她雷宁有什么理由杀害自己的亲姐姐?纵然姐妹之间经常吵架,可也达不到痛下杀手的地步。   裴湘的目光落在了雷金英身后的仁义堂内。   楚珮珮眼睛一转,理由随口就来:“小柔之前和我说过,她撞见了你的一个大秘密,你肯定是怕小柔说出去,才杀人灭口的。对了,你还嫉妒小柔,因为雷伯父特别疼爱她。”   雷宁并不怕楚珮珮的胡搅蛮缠,她惧怕裴湘看向仁义堂的视线。   雷金英示意属下去审问雷宁身边的下人。   之后,他认真地注视着雷宁,开口问道:“宁儿,其它事先不提,我只问你,你和南宫瑜是怎么一回事?”   南宫瑜上前一步,对着雷金英行了一个大礼。   “雷伯父,我和小宁两情相悦,望您成全。还有就是,我和小宁并没有伤害雷柔,这一切都是他人的猜测和不幸的巧合,请您明鉴。”   雷金英也不相信雷宁会杀害亲姐,他这个二女儿一向贤淑温顺,不可能做这样冷酷狠辣的事情。   但是,他怀疑南宫瑜,怀疑雷宁被南宫瑜欺骗了,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帮了南宫瑜。   无论如何,在一名疼爱孩子的父亲眼中,没有真凭实据,他就不会怀疑自己的亲骨肉。   错的,当然是别人。   裴湘一直在观察雷金英,自然没有错过他的表情变换,略微琢磨一下,便知他现在还心存侥幸。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出声提醒雷金英去仁义堂内检查一下,看看那个装图纸的机关盒子还在不在?若是在的话,也该请鲁大师验证一番,看看有没有被掉包。   ——雷宁和南宫瑜的背后还有没有另外的推手?或者,坐收渔翁之利的第三方?   ——我离开西方罗刹教的时候,玉罗刹对雷震子的图纸明显很感兴趣,所以他派了我出来。但我已经失联半年了,他会不会再做其他安排?   ——朝廷特使没有准时到达这里,是不是西方罗刹教在阻拦?   ——还是其它势力在做小动作?那个李茹,是不是有问题?   ——雷金英的兄弟和三个儿子都守在绿水山庄各处,包括赤云山深处的矿场和火药制作的地方,也不知此时有没有遭遇袭击?   裴湘感到有些累了。   她刚刚突破,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仔细回想一下之前的战斗过程,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精力。   于是,她决定把怀疑之事全部讲出来,既然有人打算浑水摸鱼,那就别怪她把水彻底搅浑了。   然而,就在裴湘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一早上就不见踪影的梅雪暗出现了。   这人不仅出现了,还是坐着轮椅登场的。   “梅少侠,你这是……怎么了?”   梅雪暗笑得云淡风轻:“无碍,我昨夜旧疾复发,练功又岔了气,只能把一些真气引到双腿的经脉里,所以暂时不能健步如飞地走路了。”   “那、那你还能站起来吗?”   “当然,其实我现在亦可以勉强走路,只是白神医建议我最好修养一段时间,把真气调理顺当了,再离开轮椅的辅助。”   “这样啊,那梅公子你一定要好好养身体,希望你早日康复。”   “多谢这位少侠吉言。”   这时,司马紫衣上前一步,客气询问道:   “梅公子,我想询问一下,你今早在哪里?”   “我在白神医那里喝药,”梅雪暗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中有一种特殊的通透和超然,“我的身体,哎,白神医比我还上心。”   司马紫衣疑惑地看向雷金英:“雷伯父,白神医也在绿水山庄内?”   雷金英点了点头:“白老爷子是家父的旧友,这次家父过寿,我亲自去西湖畔请的白神医。”   “怎么一直没有见他老人家露面?”唐简棋摇着扇子问道。   “他老人家喜欢安静,最近还在研究一个方子,就一直没有露面。”   雷金英解释完,转头望向梅雪暗:“梅少侠,你和白神医也认识?”   梅雪暗指了指身下的轮椅,微微浅笑:“我这副身体麻烦得很,认识的人当中就数大夫最多了,从京城的老御医到深山里的隐士,这些年没少见。”   木道人笑道:“有了白神医出手,梅少侠的身体想必很快就能调养好了。”   “谢道长吉言,一切随缘就好。”   梅雪暗一边和众人交谈,一边自己转着轮椅进入院中。   裴湘默默看了一眼梅雪暗的腿,总觉得这人来得及时,瘫痪得也挺及时。   然后,梅雪暗就看到了院中被盖着白绸子的尸体。   不等梅雪暗询问,雷金英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朝着角落里摆了摆手,示意霹雳堂的弟子把雷柔的尸体带离仁义堂,并去准备上好的棺木。   “这……发生了什么?”   裴湘也叹了一口气,因为这个梅雪暗直接把问题抛给了她,还转着轮椅凑到她身边,好像他俩关系多好似的。   她刚刚义正言辞地批评完南宫瑜的教养品行,此时当然不能对“身残志坚”的梅雪暗冷漠以对。   于是,她言简意赅地把雷柔之死讲述了一遍。   听完前因后果,梅雪暗摇头叹息。   这时,楚珮珮和雷宁、南宫瑜二人又争执了起来,司马紫衣也被迫搅合了进去,众人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去。   梅雪暗看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问裴湘:   “你说,如果最后也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是雷宁和南宫瑜的阴谋,但是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他们二人,雷金英会怎么做?”   “他没有第一时间让人把雷宁押下去审问,就说明他不想在失去了一个女儿之后,再失去另一个。”   轮椅上的男人笑得光风霁月,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   “雷家的三兄弟和雷柔也不亲近,所有人当中,大概只有楚珮珮是真的想给雷柔报仇。”   裴湘轻轻嗯了一声,表情平淡。   梅雪暗看了她一眼,忽然说道:“我能感觉到,你突破了。恭喜你。”   裴湘因为这人的敏锐而暗自吃惊,她诚实说道:“此时突破,并不是一件完完全全的好事。”   “这是为何?”   “我觉得,我受到剑谱的影响更深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是梅雪暗却理解了。   “你之前不是说,剑谱非常适合你吗?既然如此,受到的影响加深了,也该是一件好事的。”   裴湘摇了摇头:“我并不想变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宝剑。我习剑是为了自由和强大,是为了成为一个恣意畅快的‘人’,绝对不想失去本性和心底的柔软。那样的话,就是另一种不自由了。”   梅雪暗微微一笑:“我之前就是有这个顾虑,所以才受了伤。”   “那现在呢?你的腿已经这样了,你还坚持自己的武道选择吗?”   梅雪暗沉默了一下,避开了自身的问题。   “顾姑娘,我想,人剑合一之后便是心剑吧,剑随意动甚至返璞归真。你担心自己变成一把剑,但是人终究不是剑,那只是一个过程而已。到最后,你终究要从无爱无恨的冷漠中脱离出来的,重新变成有血有肉的人类。”   裴湘讶异:“梅公子,你对我这么有信心?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摆脱那种状态,我担心人生短促,来不及顿悟。”   “我一向觉得顾姑娘的资质非常好,为人也通透。”   “承蒙夸奖,不胜感激。”   梅雪暗轻轻敲了敲轮椅扶手,若有所思。   “顾姑娘,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给自己找一个牵绊。”   梅雪暗的语气有些奇怪:“牵绊……你想好了?”   “想好了。梅公子,这是我想到的解决方式,不知道会不会对你有帮助。不过,既然你的伤势一直不见好转,不如换一条路试一试。”   梅雪暗垂下眼帘,掩住了里面的思索权衡。   半晌,他对裴湘展颜一笑,目光融融如春泉。   “顾姑娘,多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些。”   裴湘抵御住了病美人的笑容,她望着不远处的众人,微微摇头:   “等霹雳堂的事情结束后,我打算四处转一转,听说昆仑之上有修剑的高人隐士,南海也有擅剑的群雄和叶氏一脉,走走看看,四处挑战,说不定有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以后……大概很难有机会再见到梅公子了。所以,趁着今日还能相聚,我就和你说一说我的想法,但愿能带给你一些新的思路。”   梅雪暗语气轻柔地答道:“我已经有了很好的新想法,顾姑娘。” 第114章   吵吵嚷嚷一上午,最后,雷金英命人把雷宁送回后院,又派人把她的住处看守起来,算是暂时软禁了这个二女儿。   而后,他假笑着“请”南宫瑜去客房休息,并安排了两名精英弟子盯着他。在南宫家派人来协商谈判之前,不准南宫瑜离开客院半步。   眼见着雷金英没有立刻为雷柔报仇的意图,楚珮珮面露失望。她左右看了看,发现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谁是在真正的伤心,心中更是寒凉凄楚。   “雷伯父,我想去陪着小柔,她的身后事……我要亲自盯着那些下人。”   雷金英心里正愧疚得厉害,怎么能不答应这样的请求,他连连点头,立刻让人领着楚珮珮离开仁义堂。   雷柔被杀害一事暂时告一段落,剩下的诸人留下来继续保护装图纸的机关匣子。   就连身体不好的梅雪暗也声称要尽一份绵薄之力,不肯回去休息。他转着轮椅停在了一棵大树下方。   裴湘抱剑站在一旁,总觉得这位梅公子不是在做守护防范的任务,而是在树荫下悠闲消磨时光。   感觉到裴湘的打量目光,梅雪暗朝着裴湘悠然一笑。他从容地理了理衣袖,而后从轮椅一侧的暗格里掏出一本棋谱来。   修长素白的手指轻翻书页,苍白俊秀的面庞上两道剑眉如同浓墨勾勒,再配上浓密纤长的眼睫和淡色柔软的嘴唇,让人不自觉就想到了秀色可餐这个词。   裴湘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肚子,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发现果然到了午饭时间。   ——怪不得我忽然觉得饿了。   另一边,在雷宁的院子里,一个脸生的丫鬟拎着大大的朱红色食盒推门而入。   “二姑娘,请用午膳。”   雷宁猛地起身,向前走了一步,发现是一名陌生的丫鬟来送饭后,她又退回去重新坐了下来。   “从哪里领来的食盒?”   “二姑娘,是从夫人的小厨房里领的,厨上的赵婆子亲自交给我的。”   雷宁心下一松,她清了清嗓子,指着不远处的圆桌道:   “放哪里吧,我现在没有胃口,一会儿饿了,我再吃。”   送饭的丫鬟犹豫了一下,听话地放下食盒,慢慢退了出去。   雷宁坐了一会儿,等到丫鬟走远了,她才起身踱步到食盒旁,深吸一口气,她慢慢地打开了盖子。   五层的食盒,雷宁直接挪开上面四层,探头看向食盒底层。   一枚褐色的木匣子赫然在目!   若是屋内有其他人,此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食盒中的褐色木匣子同众人保护的机关匣子简直一模一样,冷眼一瞧,就像是同一个似的。   也许,就是同一个!   雷宁立刻把木匣子拿出来,爱不释手地摆弄了一会儿后,才转身把木匣子藏在了房间内的暗格里。   藏完木匣子,雷宁浑身一松,眼中流露出浓烈的喜悦之情。   然而,还不等她高兴多久,门外传来楚珮珮骄横的声音:   “你们让开,我要和雷宁说话。”   “楚姑娘,堂主吩咐……”   “你们堂主吩咐不许雷宁外出,可没有吩咐不许有人来探望她,怎么,你想尝尝楚家的点穴打穴功夫吗?”   “这……”   门外的看守仍然在犹豫,雷宁皱了皱眉头。   她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见到楚珮珮,但也不喜欢看守的态度,如此严格,不仅拦截了楚珮珮,也会拦截住她真正想见之人。   所以,为了之后的待遇,她在屋内高声说道:   “让楚姑娘进来吧,若是父亲怪罪,我一力承担。”   于是,楚珮珮顺利见到了雷宁。   “楚珮珮,你找我何事?”   “楚珮珮”一拂袖,挥落了茶几上的小花瓶,在清脆的碎裂声中,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小声说道:“我是李茹。”   雷宁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她瞄了一眼门外的看守,大声说道:   “你要是想和我好好谈谈,就心平气和地说话。若是想在我的屋子里砸东西耍性子,我就把你赶出去。楚大小姐,这里是我雷家的绿水山庄,可不是你楚家的镖局。”   “楚珮珮”冷哼一声,但是没有再继续砸东西,好似妥协了。   门外的看守认真倾听了一会儿后,发现两人没有打起来,便悄悄松了一口气。   至于那两位大小姐打算说什么话,就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了。   雷宁起身,走到了内室,李茹也跟着走了进去。   “你怎么在这种时候来找我?还易容成了楚珮珮的模样,要是被发现了该怎么办?”   李茹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无妨,我都安排好了,保准不会让人怀疑的。我这么急着跑过来,就是想确认一下,你拿到那个装图纸的机关匣子了吗?”   雷宁目露警惕:“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件事?当初不是说好了吗,你给我一个能以假乱真的机关匣子,我替你杀死雷柔,咱们的交易就算是完成了。之后的事情,和你无关。”   李茹冷笑道:“咱们的交易确实是完成了,但是我同样关心之后的事情。我希望你在拿到机关匣子后,就顺顺利利嫁到南宫家去。等到南宫家壮大起来了,司马紫衣的长乐山庄肯定要被打压的,雷家也失去了独特的地位,那才算是替我姐姐报了仇。”   提到仇恨,李茹的眼神彻底冷冽起来。   雷宁不太理解她的这种愤慨,因为她心里从来没有什么姐妹情深。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和李茹合作。   当初,李茹主动找到她,提出了这个交易。   她告诉雷宁,她有个自幼分开的姐姐,之前是司马世家长乐山庄的弟子,但因为和司马紫衣走得近,就被雷柔视为眼中钉。   在某次剿灭水匪的战斗中,雷柔任性地不许其他人去帮助李茹的姐姐,导致那个姑娘被水匪杀死。所以,李茹要雷柔血债血偿,也要司马世家付出代价。   雷宁听过李茹的故事后,自然找人去探查了一番。   她发现李茹所说基本属实,便放心与她合作。   她不知道李茹是如何弄到以假乱真的机关匣子的,那显然不是一名普通的峨嵋弟子可以办到的。   但是,为了她和南宫瑜的长相厮守,为了得到南宫夫人的欢心,雷宁选择了不闻不问。   雷宁垂下视线,淡淡地说道:“即便我拿到了机关匣子,也取不出里面的图纸。你忘了鲁大师说的那些话了吗?只有使用那把唯一匹配的钥匙,才能顺利打开匣子上的锁。否则的话,匣子和图纸会被一同毁掉的。”   听到雷宁的话,李茹立刻露出遗憾的表情,她咬了咬嘴唇,然后不死心地问道:   “你知道那把钥匙在哪里吗?若是没有钥匙,岂不是等于入宝山却空手而归吗?那多可惜呀。”   “确实可惜,不过,可惜也没有用。”   雷宁说了这一句后,就不再多说什么。   李茹眼睛一转,故作诚恳地说道:   “其实,我确实不太关心你能不能拿到钥匙。我担心的是……朝廷特使抵达之后,会要求重新打开机关匣子检查里面的图纸。那样的话,你换匣子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雷宁你看,从早上开始,只有你进入过仁义堂,还在里面单独待了一段时间,再加上雷柔之死的种种疑点,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怀疑你的。一旦你调换真假匣子的事被揭穿了,肯定会把我牵扯进去的。所以,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让我不再提心吊胆。”   雷宁并没有因为李茹的话露出慌张的神色,依旧不打算开口透露钥匙的所在。   李茹便冷下了声音:“你若是不愿意告诉我实情,我说不定就会因为心里慌张而露出破绽,或者被有心人诈一诈,就说漏了嘴。雷宁,你可想好了。”   面对李茹这个算不上威胁的威胁,雷宁叹了一口气,她现在确实不宜和李茹彻底闹掰。   于是,雷宁稍稍透露了一些自己偷听来的真相。   “钥匙并没有在霹雳堂,早在一个月前,家父就已经派人把钥匙送到了京城。所以,即便朝廷特使和大内侍卫想要检查机关匣子里面的东西,他们也打不开它。只有返回京城,他们才能开盒验证真假。”   “原来是这样,”李茹的眼中划过一抹深思,“如果回到京城才可以验证真假的话,确实可以撇清你身上的嫌疑。毕竟山水迢迢,那一路上肯定危机重重,说不定会遇到什么事呢。而且,你还是霹雳堂的二小姐,完全没有理由偷盗图纸伤害霹雳堂的利益。”   雷宁悠悠一笑:“是啊,京城里的人发现匣子是假的之后,肯定会怀疑路上遇到的人或者事。一般情况下,谁能想到雷家人会偷雷家的传家宝呢。”   “那我就放心了。行了,既然知道咱们没有后顾之忧,我就不多停留了,雷宁,祝你得偿所愿。”   见李茹起身要走,雷宁连忙拉住她:   “等等,我回答完你的问题了,你是不是该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李茹不解皱眉:“你要问什么?”   “你之前说,替我和阿瑜找了替罪羊,就是那个顾霜晴。但……今天的事态发展和你告诉我的一点都不一样。还有,那个顾霜晴的武功那么厉害,我们何必招惹她?”   “你在怪罪我?”   “说不上怪罪,可是,李茹,如果不是你告诉我顾霜晴可以成为替罪羊,我今天就不会冲动地得罪她。这下好了,凭白树立了一个敌人。”   李茹不客气地撇了撇嘴:“你连雷柔修习过石家秘技这件事都不知道,让她在临死前留下了线索,这能怪谁?”   这话让雷宁讪笑,尴尬之下便不再多言。   李茹心中也不平静,她之前选定了顾霜晴,确实是看她无门无派又初出江湖,容易中圈套。   她在顾霜晴面前说雷柔和楚珮珮的坏话,希望她能对那二人露出明显的敌意和鄙夷,挑起三人之间的矛盾。   到时候,一旦雷柔死了,她再假装回忆起顾霜晴对雷柔和楚珮珮的敌意,稍加引导,顾霜晴肯定就百口莫辩了。   不曾想,那顾霜晴不仅没有被她的话左右情绪,还有一身深藏不露的功夫。   当顾霜晴一剑击败南宫瑜时,一直旁观的李茹就知道,她之前找错人了。甚至,她现在的这个身份可能已经引起了顾霜晴的怀疑。   所以,早上的时候,纵然她有诸多后手准备,也都没有拿出来,而是选择了彻底的沉默旁观。   说到底,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江湖新人和对付一个一流高手,完全是两码事。   江湖新人可以用似是而非的说辞污蔑算计,但打败铁琴先生的剑道高手却不能够用小伎俩陷害。   “唉,现在这样的情况也算不错了,我看雷堂主的态度,是不打算深究了。只要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他是舍不得你的,雷宁,你现在可是雷堂主唯一的女儿了。”   雷宁有些意兴阑珊:“唯一的女儿又如何呢?他又不会在我和阿瑜的婚事上出力,他和南宫夫人的那笔乱账……呵,最后还得靠我自己争取。”   “可你现在已经完成了南宫夫人的条件,把雷震子的图纸拿到手了。这样的话,只要南宫夫人不再反对你和南宫少侠的婚事,纵然雷堂主不愿支持,他也不会阻拦的。雷二小姐,好事将近,恭喜你。”   说着话,李茹执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温茶,一杯递给雷宁,一杯端在自己手中。   “雷宁,最妙的是,南宫夫人虽然得到了图纸,但她却永远打不开,只能看着那机关匣子干着急。哈哈,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这话说到了雷宁的心坎里,她何尝喜欢百般瞧不起她的未来婆婆。只不过是不想南宫瑜夹在母亲妻子之间难做,甚至被威胁继承人的位置,才不得不答应了那个老虔婆的苛刻要求。   “你说得对,我既然完成了她的条件,她就不能食言,但是她能不能看到雷震子的制作图纸,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雷宁得意一笑,把杯中的温茶一饮而尽。   看到雷宁喝下茶水,李茹心中一定,便接着找话题道:   “雷二小姐,你能让我看看那个机关匣子吗?”   “你看它做什么?莫非还能从我这里抢走吗?这里可是我家,外面全是护卫,只要我喊一声,你插翅也难飞。”   李茹恼怒道:“我是好心,你却如此多疑,算了。”   “好心?”雷宁明显不信,眼神戏谑。   李茹似乎被雷宁的态度气到了,她飞快说道:   “你通过食盒调换了机关匣子,这个办法很好。可是,你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亲自取走食盒,之后,雷家的仆人往仁义堂送午饭,顺便取走了你留下来的食盒,再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你。这个过程中,会不会出现什么差错?你都不担心吗?既然我能交给你一个相似的褐色木匣子,说不定……别人也可以,我是想要帮你检查一下。”   这话让雷宁露出犹豫的神色:“可是,我手中的是真的,你又没仔细端详过真的机关匣子,怎么检查?”   “谁说我没有接触过?”李茹一挑眉,眼神得意。   雷宁讶然:“那盒子是鲁大师亲手制作的,你竟然能够接触过?”   李茹想到雷宁喝下的那杯茶,根本不怕她泄露秘密,便多说了几句,眉目间带着炫耀之意:   “鲁大师的弟子爱慕我,我说想要偷偷看一看机关匣子,他就答应我了。而且,他见我特别喜欢那个木匣子,都不用我多说什么,就偷偷帮我仿制了一个。要不然,你以为我从哪里找来的伪造木匣?”   这话解开了雷宁心中的一个疑团,但也让她对李茹更加警惕,便立刻说道:   “那个机关匣子事关重大,我不敢放在身边保管。刚刚,嗯,就在你来找我之前,匣子已经让心腹仆人带走了,他会帮我把它交给可信之人的。所以很可惜,你现在看不到它了。”   “原来是这样,”李茹蹙了蹙眉头,嘴角下拉,“那确实可惜了。诶,你不会想让南宫瑜保管吧?听我一句劝,二小姐,在你嫁进南宫家之前,可不能让他有接触到机关匣子的机会,我怕你鸡飞蛋打。”   雷宁并不喜欢李茹恶意猜测南宫瑜,便不悦地说道:   “阿瑜不是负心薄幸之人,他之前甚至都想放弃少主的身份了,是我舍不得他委屈,才和那位强势绝情的南宫夫人讲条件的。”   “这样呀,那你可算是找到了一位良人。”   雷宁嫣然一笑,十分甜蜜。   可是,她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甜蜜幸福渐渐被扭曲痛苦覆盖。   她猛地吐了一口血,再开口,声音竟然极其微弱:   “你下毒……什么时候?”   李茹伸出一双漂亮的手,轻轻弯了弯小手指:   “我只不过弹了弹指甲而已,不小心就把药粉落入了你的杯子里。”   雷宁挣扎着要喊人,李茹却端坐不动,脸上没有一丝惊慌。   她的毒药,怎么会给人求救的机会。   果然,从吐血开始,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雷宁就断了气。   李茹这才起身,把雷宁抱到床上躺好,再把雷宁用过的茶杯放在她的手边。   之后,李茹用手帕擦干净自己使用过的茶杯,按照原来的位置摆好,又从衣襟里掏出早就写好的一封悔过遗书,放在了桌子上。   ——这封遗书是她请鲁大师的弟子伪造的,那人精通机关杂学,仿造字迹更是小菜一碟。   李茹处理完各种细节琐事,才开始寻找到机关匣子。   之前雷宁说她机关匣子不在身边,李茹是不信的。   ——这些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的撒谎技巧,实在是太拙劣了。   她从雷宁的床边开始搜查,一直搜查到衣箱旁,最后在一个盆景的背后发现了藏东西的空间,又经过一阵摸索试验,顺利地打开了暗格。   终于拿到了机关匣子,李茹勉强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她从雷宁的衣箱里掏出一块备用的包裹布来,把木匣子和一些衣物卷在一起,然后打好包裹。   之后,她顶着楚珮珮的外貌离开了雷宁的房间,还不忘和看守的护卫打招呼。   等到李茹再次返回仁义堂外院的时候,朝廷的特使已经抵达了。   筹备好的隆重仪式按部就班地举行,一切看上去有条不紊,但是,许多人的心境都发生了改变。   仅仅半日的功夫,对一些人来说,就已经是天翻地覆。   裴湘剑法突破,扬名立威。   铁琴先生不仅败了,声誉也受到了损害。   南宫瑜前途灰暗。   雷家姐妹丢了性命。   楚珮珮没了最好的朋友。   雷金英失去了女儿,满怀愧疚。   玉罗刹产生了新想法,琢磨着用梅雪暗的身份成家生娃。   交接仪式完成后,雷金英代表霹雳堂接受了朝廷的封赏,之后,他又亲自护送特使一行人离开赤云山。   与他同行的,还有许许多多或热血或喜欢凑热闹的江湖人。李茹混在峨嵋派的队伍里,安然离开了绿水山庄。   等雷金英再次返回绿水山庄,之前还宾朋满座的地方已经冷清了下来。   裴湘、梅雪暗、司马紫衣等人暂时没有离开。   于是,在晚饭的时候,他们又接到了雷宁服毒自杀的噩耗。   ——是的,房间内的种种迹象表明,雷宁是自杀。   雷金英抖着手读完雷宁的遗书,对南宫夫人恨得咬牙切齿。   遗书里说,南宫夫人一直记着曾经的羞辱,雷金英宁愿迎娶石家孤女也不娶她,所以,她并不愿意南宫瑜迎娶雷家女儿,哪怕雷宁的母亲并不是石氏。   雷宁说,她为了得到南宫夫人的同意,答应了盗取雷震子制作图纸的条件,可是在内心深处,她并不想背叛雷家。   更不幸的是,当她和南宫瑜商量对策的时候,被雷柔听到了他们二人的谈话。虽然不知道雷柔听到了多少,但她一直惶惶不安,就想和雷柔亲自谈一谈。   但可惜的是,雷柔一直追着司马紫衣跑,并不给她单独谈话的机会。所以那天早上,她就用南宫瑜伪造的信笺约雷柔出门,想要问她是否听到了秘密。   因为不确定雷柔知道了多少,所以雷宁并没有以真面目见她,而是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试探雷柔的想法。   没想到,雷柔确实听到了二人大部分的谈话内容,正准备以此条件威胁南宫瑜,让他帮忙“劝”司马紫衣迎娶她。至于如何劝,是否会伤及南宫和司马的情谊,雷柔并不在乎。   两人在谈话的时候发生了争执,雷宁在愤怒中突发奇想,雷柔是石氏的女儿,如果她杀死了雷柔,南宫夫人是不是就会同意婚事了?   于是,一时的鬼迷心窍,让她做错了事情。   之后,她越想越后悔,觉得自己对不起所有人,而楚珮珮的拜访指责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雷宁认为,唯有一命偿一命,才能消除心底的愧疚。   雷宁在信里恳求雷金英的原谅,恳求他不要责怪有关之人,也不要把遗书中的内容告知其它人,特别是楚珮珮,就让她保留仅有的颜面和尊严吧。   被放出来的南宫瑜听闻噩耗,脸色惨白,他并有机会读到雷宁的“遗书”,也无法见到爱人最后一眼。   他被愤怒的雷金英赶出了绿水山庄,并被告知,从此以后两家就是敌人,雷家早晚要让南宫夫人偿命。   南宫瑜不相信雷宁会自杀,他了解自己的心上人。   他以为是雷宁偷取机关匣子之事暴露了,又因为她杀死了亲姐姐雷柔,所以雷家秘密处死了雷宁,伪造成她自杀的假象。   耳中听着雷金英对南宫夫人的指责谩骂,想到这人亲手杀死了雷宁,该是他的仇人,可是,他又是小宁的父亲……   南宫瑜怔怔不语。   母亲、爱人、雷金英、雷柔、司马紫衣、楚珮珮和铁琴先生,这些人的面孔和声音轮流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悲怒交加、悔恨愧疚,连番打击之下,竟有些疯魔的征兆。   据说,南宫瑜回到家里后,就一病不起,不过半年的光景,就去世了。   而失去了最为骄傲的儿子的南宫夫人也一夜苍老,从此住在佛堂不问世事。   南宫家失去了继承人,雷家失去了两个女儿,两家可以说是两败俱伤。随着南宫夫人的消沉,两大家族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有了缓和。   但是这时,朝廷那边又给雷家送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原来,那个假扮峨嵋派弟子的东洋人招供了,雷宁并不是自杀,而是被那个假李茹毒杀的!   随后,所有的真相才浮出水面。   雷宁是真的背叛了雷家,她已经成功偷取了图纸。   那个东洋人在杀害雷宁之后,就把真的机关匣子送到了同伴手中,而她则继续潜伏在峨嵋派内。   日子久了,她终于露出了一些破绽,最后被独孤一鹤亲自擒拿,又交给了到处寻找机关匣子的六扇门捕快。   所有人都认为,装着图纸的机关匣子已经在东洋人的手中了。万幸的是,他们没有那把唯一匹配的钥匙,所以,他们只能干着急。   东洋人也这样认为。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偷取真的钥匙,损失了许多暗棋和线人,也终于引来了朝廷更多的忌惮。   渐渐地,东南沿海一带成为了朝廷重点监视和防护的地域,相比之下,西北方面倒是松弛了不少。   后来,当裴湘和玉罗刹已经很熟了的时候,她终于从玉罗刹的嘴里了解到了全部的前因后果。   “就是说,你提前知道东洋人有小动作,所以准备坐收渔翁之利。”   “我只是出手拦了拦朝廷特使一行人,给他们留出施展手段的时间而已。”   “鲁大师的徒弟,就是那个后来被赶出师门的那个,如今在给你效力?”   玉罗刹矜持地点了点头:“罗刹教总是人才济济。”   裴湘挑眉:“所以,他其实一直是你的人,给那个假李茹制造相似的机关匣子不是出于爱慕,而是你们计划的一环。”   “这倒不是。在我们找他谈话之前,他确实喜欢那个李茹。但是,嗯,经过一场深刻的谈话后,他就清醒了过来。不仅答应给我们制造更加逼真的机关匣子,还打算再制造出一把真钥匙。”   裴湘思绪一转,了然道:“所以,在那个食盒离开仁义堂并被送到雷宁的房间之前,你们已经进行过第二次的调换了。雷宁和李茹之后看到的和拿到的,从始至终都是假的。”   “是的,我确实不用多做什么,他们就把一切都送到了我面前。”   裴湘沉默了一下,继续询问道:“假李茹后来露出破绽,也是你指使人做的?”   “顺手而已。” 第115章   九月初六,裴湘离开霹雳堂绿水山庄。   她和司马紫衣的比剑约定已经取消了,司马紫衣在看过裴湘和铁琴先生的比试后,自认不是裴湘的对手,便主动认输,并邀请裴湘去双鱼塘长乐山庄做客。   裴湘婉拒了司马紫衣的邀约。   她心里琢磨着,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江南一带应该不会太平静。裴湘并不想被卷入各方势力的争端杀伐当中,所以打算避开风头,去南海一带转一转。   ——学一学未来的叶城主,观海,赏云,听潮,挑战南海群剑,必然有所得。   离开时,裴湘没有和梅雪暗当面道别,她对那个男人始终心存疑惑。   玉罗刹坐在临街的窗边,目送着裴湘一人一剑走出城门,不太高兴地轻哼一声。   他手边是裴湘留下的告别信笺,上面唯有“天高水长,万望珍重”八个字,实在是不能再简短敷衍了。   “让人注意顾霜晴的行踪,有重要情况就汇报给我。”   “是,主上。”   “钥匙的事有进展了吗?”   “属下无能,皇城内外戒备森严,各方势力互相掣肘又联合对外。暗部营一时有些手忙脚乱,施展不开。请主上再宽限一些时日。”   玉罗刹喝了一口茶,淡声吩咐道:   “我不会强人所难,但你们也要尽力。即便一时之间拿不到钥匙,你们也该把京城附近的暗网经营好,把暗线埋下来。下一次,我不想听到你对我说,罗刹教不如其它势力。”   “属下惭愧,必当竭尽全力,不负主上厚望!”   玉罗刹点了点头,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急切地想要得到真正的钥匙,或者说,他更看重那把钥匙引起的一系列争端。   ——东洋人会吸引朝堂内外更多的关注和警惕。   ——江南武林世家之间新一轮的仇怨纷争已经初现端倪。   ——这些乱局,其实比火器雷震子的威力更猛烈。如此一来,西北一带就会有更多的“发展”机会,罗刹教的势力也该从关外发展到关内了……   “负责江南一带事务的堂主是谁?”   “回禀主上,是西九堂穆诗情穆堂主。”   “通知她,明日午时来见我。”   “是。”   “北六堂的堂主裴湘一直没有音讯吗?”   “未曾接到裴堂主的传讯,属下怀疑裴堂主已经遭遇不测。”   玉罗刹想到顾霜晴的那些话,心里已经把北六堂的堂主当成了死人。   ——即便还活着,这么久毫无音讯,也要按叛逃处理。   “既然如此,让总坛的执事弟子莫如是顶替裴湘。传令下去,即日起,裴湘不再是罗刹教北六堂堂主,一切权利全部取消,按照疑似叛逃人员的审讯抓捕流程处理。”   “谨遵教主命令。”   暗卫离开后,玉罗刹把手边的信纸慢慢折好,把玩了一会儿后,终于在毁掉和保留两个选项中选择了第二个。   他把折成三角形的信纸放进衣襟内怀,决定下次见到顾霜晴的时候,和她好好谈一谈告辞的礼节问题。   ——不对,不该谈告辞之事的,从来都是我首先转身消失的,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潇洒离去了?   ——梅雪暗不好吗?让你如临大敌?   ——司马紫衣还能得到再见面的约定,梅雪暗却只得到了一张白纸八个字,呵!   裴湘突破的那天,玉罗刹也找到了打破修为屏障的具体办法。他要极于情再忘情,让心境变得更加广博从容,情关历练一回,百滋百味百转,之后便是天地阔达,爱憎由心,随心所欲。   第二日,西九堂堂主穆诗情来见玉罗刹。   这位穆堂主是一位清丽雅致的美人。   她款款走来,眼波清灵,宛若凝聚了这江南水乡所有的春光,袅袅娜娜,柔情似水。   她极为仰慕玉罗刹,不似罗刹教内其他人那样,对玉罗刹的惧怕多于爱戴。在穆诗情的眼中,教主是枭雄,更是男人。   但凡是男人,对漂亮女人总会有些不同的。若是这个女人还爱慕他,信仰他,愿意奉上身心忠诚,他哪怕不会对她情有独钟,也要在心里惦念几分的。   穆诗情相信,只要在玉罗刹的心里留下痕迹,她就成功了。再多,她不相信这个世上有哪个女人可以做到。   即便她深爱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是凉薄狠戾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诗情拜见教主,愿教主安康顺意,宏图得展。”   玉罗刹打量着面前的女人,没有忽略她眼中的柔情蜜意,银色面具下的表情有些莫测。   “穆堂主,这次霹雳堂之事,你上报的消息很及时,我该对你做出嘉奖的。”   “能为教主尽些绵薄之力,诗情甘之如饴,不求嘉奖。”   “我对属下向来赏罚分明,你立功了,就该获得奖励。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   穆诗情知道玉罗刹不喜欢有人违背他的命令,他说要奖赏,就一定会给出,若是一味推脱,反而会让他不喜。   她大着胆子仰头凝视玉罗刹,一双明亮温柔的眼眸里带着羞怯期待,又因为一丝破釜沉舟的勇气而显得格外动人。   “教主,诗情想得到您的垂怜爱惜,愿伴您左右,日夜侍奉。”   玉罗刹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气度,他淡淡地看着穆诗情,声音不辨喜怒:   “换一个奖励。我需要一个能干得力的西九堂堂主,不需要一个暖床的。”   这样平平淡淡的拒绝,比发怒或者鄙夷更让人难受,穆诗情眸光黯淡下来。她咬了咬唇,又很快就恢复了属于西九堂堂主的镇定自若。   “是诗情贪心了,诗情身在江南,远离总坛,难得亲见教主,一时激动就莽撞了。教主,诗情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但诗情也不会辜负你的期待,肯定会为您统领好西九堂的。”   “认真做事就好,”玉罗刹冷声说道,“你汇报一下西九堂的近况吧。”   穆诗情见玉罗刹没有一丝触动,心知时机未到,便收起心中遐思缠绵,一五一十地汇报堂内重要事务。   半个时辰后,穆诗情一脸落寞地离开。   玉罗刹也消失在房间内。   等他再出现时,人已经站在了裴湘之前租赁暂居的小院中。   裴湘没有退租,半年来添置的家具器物都还在,仿佛它们的主人第二天就会返回。   但是玉罗刹知道,那个女人此去南海,并不是那么安全的。江湖中人在比斗中受伤死亡,实在是太常见了。   而且,练剑之人并非都是光明磊落之辈,她去挑战南海群剑,肯定会遇到心怀不轨或者恼羞成怒之人。到时候,偷袭和暗算层出不穷,顾霜晴只身一人总要吃些亏的。   ——吃亏,受伤,一不小心就死掉了。   ——稍稍有那么一点点的可惜。   ——那么好的习武资质……   玉罗刹想到女剑客那张只能算是清秀的面孔和冷淡犀利的脾气,故作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被那本无名剑法影响了,才会认为穆诗情那样的女人不够有吸引力,反而觉得顾霜晴有些撩人心弦。   “暗五。”   “属下在。”   “江南这边你留下,注意穆诗情,若是有异动,及时处置。”   暗五一愣,随即立刻低头应诺。   玉罗刹警告属下:“不要掉以轻心,一个女人动了感情,她可以变得十分忠诚,也可能彻底背叛,不要被表象蒙蔽了。”   “暗五谨记。”   玉罗刹点了点头,没有再留下多余的话,转瞬就离开了。   等到穆诗情再次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请求面见玉罗刹的时候,就被告知,玉教主已经离开了江南。   “教主可说去了哪里?”   “教主行踪,我等不该过问。”   穆诗情脸色微沉,酸涩和不甘从心底涌出。   另一边,忽然想去看海的玉罗刹在脑海里规划了一下路线,飘然奔向了一个最合适的渡口。   碧水蓝天,海风徐徐,风姿俊秀的白衣公子蓦然转身。   “顾姑娘,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裴湘惊讶地看着出现在海船甲板上的熟悉面孔,忍不住问道:“梅公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南海白云城。顾姑娘和梅某同路?”   裴湘看着长身鹤立的男人,微微颔首:“白云城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梅公子,你的腿恢复了?”   “还未完全痊愈,只是出门在外乘坐轮椅不便,便勉强行走而已。”   “既然如此,梅公子为何还要如此奔波?”   “听闻白云城中有一位药师,他手中有些效果奇异的药剂,我想去拜访一下。并且,白神医给我开的调养方子里,有几味药材是南海的特产,品相最好的都被白云城的叶家和南海剑派收购了。我得亲自跑一趟,看看能不能商量着购买一些。”   这理由听上去正当又充分,裴湘微微一笑,不再多问。   之后的几天,玉罗刹和裴湘成了很好的旅伴。   玉罗刹教导裴湘下棋,与她讲江湖逸闻和各派武艺传承来历,但是更多的时候,则是在探讨武学精要和见解感悟。   裴湘发现,除了剑法轻功外,梅雪暗竟然精通诸多武艺,掌法、拳法、腿法、暗器都有独特的见识,就连医术都涉猎一二。   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惊才绝艳的男人,若非被多病孱弱的身体拖累,他能达到的高度该是无可限量的。   在羡慕的同时,她飞快地吸收着那些不曾涉猎过的知识。耳闻眼见一次后,裴湘就会牢牢记住并迅速做出恰当精准的分析,再结合自身的知识体系,重新加以归纳和总结。   她也不怕暴露自己的短板和茫然,一旦有了新想法就拿出来询问探讨。有时候,为了掩饰原身在西方罗刹教的过往,维护顾雪晴的人设,还会故意犯一些常识性的错误。   一开始,玉罗刹是有些漫不经心的,到后来,他渐渐被裴湘的某些问题吸引,时常陷入思考当中。不知不觉中,他内心深处的态度也在慢慢发生转变。   玉罗刹明白,他说出的许多东西确实难得,但却不是独一无二的。若是在江湖中漂泊久了或者遇到良师益友,年轻的女剑客早晚都能补全某些方面的见识。   可是裴湘看问题的角度和解决问题的思路却是独特的,她的脑子里,似乎有一些厚积沉淀下来的宝贵东西。也许不能马上拿出来使用,但是假以时日,必然会呈现出耀目的光彩,就像她的剑法一样。   等到大船停靠在白云城外的港口内时,裴湘和玉罗刹之间的相处氛围已经熟稔自在了很多。   纵然心底有再多的怀疑警惕,面对这样一个长得好、性格好、聪明博学又风度翩翩的男人,裴湘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欣赏和亲近,渐渐把他看成了很好的朋友。   但是,这个朋友的身体委实太差了。   一下船,还不等裴湘说出告辞离开的话,玉罗刹就脸色苍白地晃了晃身子,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刚刚登陆上岸,你是不是还不太适应?”   男人竭力支撑,笑容略带苦涩:   “确实稍有不适,可能是……在海上航行久了的原因,许多人都有这个症状的。顾姑娘不必挂怀,我缓一缓就好了,不会在这陌生的异乡病倒的。”   这时,一阵海风吹过,鼓起玉罗刹宽大的袍袖,他忍不住低头咳嗽了几声。再抬头,白玉一样的脸颊上晕染上了浅浅的绯色,虽然好看,但一看就知道那不是健康的红晕。   裴湘觉得,面前的男人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弱不禁风。   “梅公子,我们去找客栈吧,这几日,你先在客栈内休养一下。有什么事,我来打点。”   玉罗刹眉目温软,语带歉意:“顾姑娘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千万别因为梅某耽搁了。我已经习惯了,忍一忍就过去了,不碍事的。”   裴湘扶住还有些打晃儿的玉罗刹,带着他慢慢往城内走,边走边说道:   “在船上这些天,梅公子为我解开了许多困扰,还告诉了我许多江湖上的禁忌与不成文的规矩。我知道,我的许多问题都很浅显,但你却一点都不嫌我麻烦,细心解释。你待我如此,我怎么能无视你的病情。走吧,咱们既然是朋友了,就别计较太多了。”   裴湘这话确实是她的真心之言。   在船上的时候,她为了遮掩原主的过往身份,问了许多浅显的江湖行走经验,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嫌琐碎。但是这人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来,事无巨细地讲解了一遍。   而且,他还教她下棋,告诉她只有世家子弟才知道的秘闻,确实让她受益匪浅。   她心存感激。   玉罗刹已经发现了裴湘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此时便怅然道:   “我告诉顾姑娘一些事情,并不是为了得到回报的。说实话,我挺高兴有人认真听我讲话。我总是一个人,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家人,回头想一想,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人畅所欲言了。”   “怎么会?我看有不少武林侠士认识你,他们还很关心你的病情。”   “那些是世交,相识却不能交心。”   玉罗刹喟叹:“不过……这样也很正常。江湖人之间的真正手足情谊,往往都是经历过并肩作战的。我常年养病,远离人群,自然没有那样的机会。而且,我心里的这些见闻常识,他们也都是知道的,并不需要听我重复讲述一遍。我之前还想着,以后要说给自己的儿女听,可惜,我这副身体,还是不耽误别人了。”   裴湘嫣然一笑:“梅公子这话若是让其他女侠听见了,肯定要惹出几位俏丽的伤心人的。在雷老爷子的寿宴上,你可是得到不少佳人的青睐目光。”   玉罗刹摇头:“不过是这副长相惹来的浅薄好感而已,当不得真的。”   “有好感就是好的开始,梅公子学识武功都是一流的,又不是空有外貌之人。”   “顾姑娘过誉了,”玉罗刹轻笑一声,忽而语气一转,“对了,顾姑娘,你上次说要寻一个牵绊,有具体的目标和想法了吗?”   裴湘侧头看了玉罗刹一眼:“顾公子,我从赤云山上下来,就一直在赶路,还在船上遇到了你。如今才刚刚上岸,哪有那么快。”   玉罗刹微微颔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两人进了白云城,在城中最好的客栈里安顿下来。   三天以后,裴湘自认为帮朋友安排好了一切,便开始早出晚归地忙碌自己的事情。   她先给自己找了一个练剑的好地方,而后开始慢慢打听南海一带有名的剑客,以及他们的战绩和剑法特点,在心里慢慢列出一个挑战名单。   接下来的日子,裴湘开始在大海中练剑,追逐着白云和海风练习轻功,偶尔也会训练一下原主留给她的其它基础武艺,不过那些都非常浅显,不如玉罗刹偶尔的指点。   一个月后,裴湘第一次送出比剑战书,报上了“顾霜晴”的名字,得到了对方的答复。   那一天,玉罗刹悄悄跟去了,远远目睹了裴湘的战斗后,他又无声无息地远离。   在裴湘胜利后的第二天,他敲响了她的房门。   “顾姑娘,恭喜你剑法精进。只是,你这周身的气势更加冷冽肃杀了。”   裴湘一愣,她微微阖目,半晌才重新睁眼看向玉罗刹:   “谢谢你提醒,我竟然无所觉,险些沉溺在这种状态中。”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即便我不提醒,顾姑娘晚一些也会发现的。”   裴湘给玉罗刹到了一杯茶:“早一些挣脱总是好的,看来……有些事该提上日程了。对了,梅公子,你找到那名药师了吗?”   “这正是我要来和你说的事情。我听说那名药师被西方罗刹教的人请去了,短时间内不会回南海这边。所以,我打算离岛找人。”   裴湘喝茶的动作一顿:“梅公子,你打算离开了?独自一人去西北?”   “是的,正好,我还没有去过关外,听说那里和江南有着迥然不同的景色和风俗,我想趁着还能走动的时候,去见识见识。”   “这样啊,”裴湘理解地点了点头,目露向往之色,“让你这样一说,我也想去那边看一看呢。据说那里的酒是最烈的,刀是最快的,饮食习惯穿衣打扮都不同,确实应该好好感受一番那边的风土人情。可惜,我在南海这边的事情还没有做完,要不然就和你一路了。”   玉罗刹准备返回罗刹教中处理事务,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发现一来一回再加上处理后续麻烦的时间,差不多要花费一年左右,便同裴湘说道:   “顾姑娘,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安排,几年之内都会在这里停留。我也需要继续联系叶家人,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卖给我一些特殊的药材。所以,差不多一年之后,咱们就能再见面了。”   裴湘细心劝道:“来回奔波实在是太麻烦了。正好我就在这边,不如你告诉我你需要什么药材,我替你打听寻找,免得你再从西北折腾回来。我得到药材之后,就委托声誉良好的镖局给你捎带过去。”   这是很合理很周到的建议,但玉罗刹却不太高兴,他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漂亮的眼睛里浮现出一抹淡淡的伤感:   “顾姑娘的建议很好,我原本该承情感激的,可惜,我却做不到。比起一时的安稳,我更想尽早返回来见到你。”   裴湘倏地瞪圆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梅公子,你……”   “我对顾姑娘你产生了好感。”   裴湘沉默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边的铁剑。   玉罗刹继续说道:“我想娶你。”   “但我……”   “你对我没有情思,我知道。”   “那你……”   “我不知能否陪你到老。不,可以说,我几乎不能许诺你白头偕老,也许成婚后几年,我就去世了。”   “那我为什么要嫁给你?”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话的裴湘一挑眉,“顺手”把铁剑拍在了桌子上。   “是顾姑娘你说的,你要找一个让你心底柔软的牵绊。我了解你,在诸多选择中,你倾向于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裴湘沉默不语地看着玉罗刹,默认了他的说法。   玉罗刹的笑容里藏着蛊惑:“你嫁给我,我了解你的想法,所以这中间就不存在欺骗,你可以心安理得。”   裴湘十分冷静:“但是作为顾霜晴的丈夫,你大概永远也得不到来自妻子的纯粹爱意。”   这个说法让玉罗刹感到有些郁闷,但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铁剑,无声一叹。   他知道这是一类人的选择。   就像他,心中最重视的永远都是实力和罗刹教,其次就是他的未来继承人。至于对一个女人的爱意,也许存在,但却不会占据他生命的大部分。   那天,他看完裴湘比剑,忽然意识到,他们可能是同一种人,不可能让感情支配人生,不可能迷失自我、放弃走向人生巅峰的依仗。   女剑客击败对手的那最后一招,剑意纯粹直白,纵横辉煌,那一瞬间,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只当那是凌空叱咤的剑光。   所以,他推翻了之前准备好的种种借口,选择部分坦白。   “我需要一个继承人,需要一个……在梅雪暗离开人世后,能把继承人教育成才的强大妻子。而你也需要一个孩子,却不想多花费精力在男女感情上,自然也不会因为梅雪暗的早逝而伤心。你看,多匹配的条件,梅雪暗为什么不娶顾霜晴呢?”   裴湘心中一动,但依旧在犹豫。   玉罗刹微微一笑,低头喝茶。   他选择现在挑明问题,就是不想等一年之后他回来的时候,看到这姑娘已经弄出一个父不详的孩子来。   “顾姑娘,我知道这有些突然。刚好,我马上就要去关外了,咱们得分开一年左右的时间,你可以认真思考我的提议。一年之后再见面的时候,你再给我答案。”   裴湘认真打量了玉罗刹几眼。   ——若是这人作为孩子的生父的话,外貌是没得挑剔的,但是……   “那个,梅公子,一年也挺久的,为了不白白耽搁咱俩的时间,有些问题我想先问明白,然后再决定等不等你回来。”   “……请问。”   “你的身体,嗯,是先天体弱还是后来受到的伤害?影不影响……后代健康?”   “……不影响。”   “你说你没几年可以活了,这个是谁告诉你的?最短几年?最长几年?”   “……一年后,我给你带来白神医的亲笔书函,上面有诊断。”   裴湘点了点头,心想不能怪她专戳人伤疤。   她现在这种情况,就相当于在武侠世界里相亲呀,当然得把对方的身体情况搞清楚了。   她都没问他房子、学历、资产和负债这些问题,已经非常含蓄了。 第116章   倏忽已一载光阴,月夜十五,南海荒石海滩。   剑光似月华匹练,剑气如刺骨寒冰。   裴湘的眼底冷冷映着对手不可置信的恐惧表情,手中的利剑直直刺向一具血肉之躯的胸口,这一瞬间,她的表情庄重而虔诚,仿佛就要完成一件非常神圣的使命。   “噗嗤”一声,利器扎入血肉,剑下之人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裴湘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手腕一转,将铁剑收回。   这时,刚刚在生死边缘徘徊过的南海剑派长老终于反应过来,在最后的一刹那,他的对手硬生生地改变了招式,让刺向胸口的致命一剑偏移了三分,给他留下了一条命。   “你不该手下留情的……”胡天威脸色复杂,语气颓废怅然,“剑客之间的比斗,本来就是生死之战,容不得半分软弱仁慈。”   “你已经败了。”裴湘语气淡漠。   “是啊,老夫败了。”   “那么,后会有期,希望你能再次成为我的对手。”   裴湘转身就走,但是胡天威喊住了她。   “顾女侠,老夫不明白,你刚刚为何要冒着受内伤的风险手下留情?”   “你我无冤无仇,只是较量剑法而已,我何必夺你性命。”   “可你练的是杀人的剑法。”   裴湘抬起手中的铁剑,目光落在剑尖处残余的血痕之上,微微摇头,语气冷淡而坚定:   “不,我并不是为了杀人而练剑,所以,我的剑法也不是杀人的剑法。”   胡天威愣了一下,眉目间有些疑惑不解,但是裴湘并不准备过多解释。   她把铁剑归鞘后,脚尖一蹴,整个人就如同飞鹰般掠起,飘然而去。   胡天威是她来南海后挑战的第九个成名剑客,此战之后,她会养精蓄锐一段时间,之后,便该给叶氏一脉的高手送去约战书了。   裴湘御风飞驰,很快就返回了她现在的住处。   推开小院的门,她呼吸一顿。   高大的木棉树下,离开了一年之久的男人正坐在石桌上独自弈棋,皎洁的月光和琉璃灯盏里的明亮烛火交相辉映,给满树盛开的木棉花和花下之人镀上了一层柔美朦胧的光晕。   玉罗刹的眼中本来是盛满笑意的,不过当裴湘走近后,他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你受伤了。”   “嗯,刚和南海剑派的胡天威比完剑法。最后一剑刺出后,临时改变了招式,使得内劲运行出了些差错。不过问题不大,调养几日就可以了。”   裴湘一边说着话,一边在玉罗刹的对面坐下。   “为何要临时变招?”   “对手已经没有斗志,我不愿随意杀人。”   “你在出招前没有看出来?”   “我在酝酿出招前,忽然把人命看得很轻,不仅看轻别人的命,就连我自己的,那一瞬间都不值一提了,仿佛唯有胜利和杀戮才是最神圣的。但在最后一刻,我及时清醒过来,发现那并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所以才临时变招的。所幸还不晚,没有无端增加杀戮。”   玉罗刹并不觉得杀人有错,但杀不杀人得由自己来决定,被牵引着做下的决定确实让人觉得不痛快。   他把手中的棋子扔回藤编的棋篓中,朝着裴湘伸出手:   “让我检查一下你的伤势。”   裴湘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但还是伸出手腕。   “你刚回来吗?找到那位药师了吗?”   玉罗刹探查了一下裴湘的脉象和内息,确认只是轻微的内力反噬,眉头才稍稍舒展。   他收回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和一个小瓷瓶。   “此次去西北,我得到了一种奇药,虽然依旧不能完全治愈我的病情,但可以缓和几分。这瓶子里的药丸有十二粒,是一年的量,之后若是还想继续服药的话,就得我自己收集药材了。”   裴湘点了点头,看向了小瓷瓶旁的信笺。   玉罗刹轻叹一声,把信往裴湘的方向推了推:“白神医的亲笔书信。我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信上都写明白了,你可以仔细读一读。”   尽管玉罗刹的眼神有些凉凉的,但裴湘可不会抹不开面子装客气,她坦然地拿起信函,低头阅读里面的内容。   半晌,裴湘抬头,认真地打量着玉罗刹的面色,怎么也看不出这人只有三五年的寿命。   她想到他的武功才学,心中忍不住升腾起惋惜之情。   不过,惋惜归惋惜,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清楚的。   “我无法辨认出这是不是白神医的亲笔书函。”   “顾姑娘还需要梅某做些别的事来证明?”   “不必了,”裴湘摇了摇头,“我现在的状态有些危险,所以,我姑且当你的话都是真的吧。”   玉罗刹一挑眉:“如果我骗你呢?”   裴湘疑惑地歪了歪头:“我想不出你骗我的理由。你看,你长得很好看,而我模样普通,单凭外表,就是你吃亏了。至于其他方面……我肯定不会因为嫁人就变成逆来顺受之人。所以,一旦发现你骗了我,我转身离开便是。这样一想的话,就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提防的了。”   玉罗刹的心情不太顺畅。   虽然裴湘的话几乎已经表明,她答应了他一年前的提议,即同意考虑两人的婚事。但是,这种随时准备离开的潇洒态度,让一向霸道骄傲的玉罗刹暗生沉郁。   他忽然不想这么快成婚了。   他有些烦躁,但又说不清道不明。   “万一……我真的另有所图呢?”   裴湘悄悄打了个哈欠,她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此时有些累了,并不想继续坐在这里讨论一些没有准确答案的话题。   这人是不是别有所图,过几年就知道了,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你能图什么呢?图我给你生个孩子?可是,那也是我的心愿。”   说到这里,裴湘忽然顿了一下,她倏地瞪圆了眼睛瞅着月光下的病美人,语气稍稍有些迟疑:   “还是说,你其实那个不行,就是,嗯,不能有后代了,但又喜欢我……想骗婚?”   在玉罗刹越来越清凉的目光下,裴湘闭紧了嘴巴。   过了一会儿,裴湘望着空荡荡的对面和月夜中那一树火红木棉,表情有些无奈。   ——这一言不合就消失的举动有点任性,并不值得提倡。   ——有什么问题不能面对面讲清楚呢?逃避并不能消除误会。   ——算了,先去睡觉吧,唔,好困。   初六,吉日,宜婚嫁。   裴湘和玉罗刹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之后就是在鸳鸯锦绣暖香帐,被翻红浪,交颈缠绵。   快到天明时,裴湘有些渴了,玉罗刹掀开床幔,将茶壶茶杯招到手中。   裴湘就着他的手喝了一杯水,之后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   “你真的生病了吗?”带着薄茧的纤细手指划过玉罗刹的胸膛,软软地按了按,“穿衣服的时候看着瘦削,其实都是骗人的。”   玉罗刹喝水的动作一顿,他挑眉看着新婚妻子:   “你之前对我有什么误解?我的伤势在经脉内劲和五脏六腑,和我的外家功夫可没有多少关系,就算是强弩之末,我也是个习武多年的男人。”   裴湘眨了眨眼,心说这就是另类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吗?   玉罗刹现在一看到裴湘露出这种无辜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在腹诽他。他低头扣住在胸前作乱的手,一翻身就把裴湘压在了身下。   “霜晴,我觉得……有些误会还是得尽快解开……”   “唔,等一下,我还是觉得不正常,你怎么还这样有精力?是不是因为你吃的那个药……”   新婚第三天,裴湘揉着腰跑去海边练剑。   玉罗刹心情不错地招来下属询问教中之事,顺便整理出姑苏梅氏的产业,准备交给妻子打理。   新婚第五天,两人一起吃午饭。   玉罗刹发现裴湘挺喜欢吃桌子上的一道菜,笑道:“看来,你挺习惯西北那边的口味的。”   裴湘不动声色地咽下口中的食物,惊奇地问道:   “这是西北特色菜肴?我之前没有尝过,图新鲜多吃了两口,不过味道真挺好的,家里新雇了厨子吗?”   玉罗刹摇头:“不是新雇佣的,是我一年前买下的仆人。我在西北的时候就用的这个厨子。我也没有想到,我会更喜欢西北风味。”   “诶,既然你喜欢,怎么前几天的餐桌上都没有看到这道菜?”   裴湘心道好险。   她现在吃东西的口味习惯还会受到原身的影响,今天忽然吃到地地道道的西北佳肴,味蕾的记忆就被唤醒了,便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玉罗刹眉目柔和:“我怕你不习惯,之前一直吩咐他们按照南边的口味做菜。今天这桌上也是一半一半,没想到咱们俩的口味倒是挺相似,饮食喜好差不多。”   裴湘诧异:“你生长在姑苏,竟然习惯北方菜系。”   “谈不上习惯,大概是吃个新鲜,姑苏本地的食物我也喜欢。不过,我多年喝药,口味确实发生了一些改变。”   “原来如此,我的口味也挺杂的,南边北边都喜欢,可见咱们两人还是有些缘分的。”   玉罗刹展颜一笑,和新婚妻子温柔凝视。   ——很好,解决了吃饭口味的问题。   新婚第十一天,玉罗刹给裴湘画眉。   “总觉得你的五官应该更加精致娇艳,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   裴湘斜觑镜子中的容颜,故作不满地轻哼一声。   玉罗刹放下螺子黛,低头亲了一下妻子的眼睛:   “有这样一双眼睛足以,什么样的美人都比不上你。”   裴湘弯了弯唇角,伸手环住玉罗刹的腰身。过了一会儿,没忍住摸了摸他的腹肌——隔着衣服。   “诶,你总是坐轮椅,身材还能保持得这样好,真难得。”   这一撩拨,就把外貌的话题岔了过去,两人不知不觉又纠缠到了一起。   新婚一个月后,裴湘打算挑战叶氏一脉的高手。   玉罗刹建议她换一把剑。   “你该有一柄属于自己的神兵利器。”   “我之前想过这个问题,只是锻造的材料和铸剑师难寻,急也急不来。”   玉罗刹想到他收罗到的那块极品寒铁,觉得非常适合妻子。   ——只是,该如何把寒铁顺理成章地拿出来?   ——说是梅家收藏的?   ——不行,账簿已经给霜晴了,梅家有没有极品寒铁她一清二楚。   “我找人打听打听,说不定很快就会有消息的。至于铸剑师,这个倒是容易解决。姑苏梅氏还有些世交人脉,肯定能联系到好的铸剑大师。”   裴湘点了点头,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是依旧感激丈夫的细心。   不曾想,有些时候确实容易心想事成。两人刚刚念叨完铸剑之事,就有了极品寒铁的消息,不过,要想得到那上好的铸剑材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人的祖上也是习剑的高手,为儿孙准备了锻造利剑的上好铁矿石,可惜,他的后代并没有练剑的天赋,也不乐意辛苦习武,只想把那块极品寒铁卖个好价钱。”   “他要价几何?”   “他要两颗南海极品明珠,一座两米高的一等正红色珊瑚。”   裴湘眉头轻蹙:“先不提价格,单说这两样东西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要出现了,就会被达官贵人珍藏起来。”   玉罗刹轻轻抚平裴湘的眉头,温声道:   “江南的花家应该有符合要求的红色珊瑚。正巧,他们家一直想要梅氏的一块地,我一会儿就写信给花家家主。如此一来,咱们只需要再找到二颗极品明珠就好了。”   “梅家的土地……谢谢你,夫君。”   “无需道谢,对于江湖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一把趁手的神兵利器更珍贵了。况且,你是梅氏的主母,当然可以任意使用梅家的东西。”   裴湘抿了抿唇,默默记下了这份情谊。   “我现在就去找采珠人打听打听情况。”   “先别急,”玉罗刹按住裴湘的肩膀,“咱们先派人去四处问一问,看看谁家收藏了极品南海明珠,是否有买卖的意愿。”   裴湘点了点头,暂时按捺下来。   第二日,裴湘发现新婚丈夫不见了,询问管家后才知道,那人已经乘船出海了,说是去亲自寻找南海明珠。   听到这个答案,裴湘心中波澜微起,她再也不能敷衍欺骗自己,认为这场婚姻是毫无感情基础的,最起码从梅雪暗的方面来说,他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他真的喜欢我?   裴湘想到那人眼中的柔情,有些怅然遗憾。   ——他很好很好,可是,我心里总是有一层隔膜,总觉得差了一些东西,无法回报等同的感情。   想到那人只有三五年的寿命了,裴湘眸色暗淡,心底酸涩。   ——也许,从临终关怀的角度来讲,我也该对他好一些。 第117章   七天后,玉罗刹乘着夜色归来了。   三颗浑圆莹润的南海明珠被放在墨色的绸缎上,如同星辰点缀在夜空之中,极美,引人目眩神迷。   “这是你亲自下海寻找到的?”   “尚且有些运气,找到了这三颗小东西。”   玉罗刹咳嗽了几声,有些虚弱地倚靠在软塌上。   他看上去十分疲惫,唇色暗淡到微微发紫,整个人仿若一棵即将枯萎摧折的大树,让人忍不住心生遗憾叹息。   裴湘只看了一眼盒子中的明珠,便不再过多留意,她坐到玉罗刹的身边,探身摸了摸他的额头。   “你在发烧。”   “无碍,养几天就好了。”   玉罗刹捉住裴湘的手,笑吟吟地享受妻子的体贴关怀。   即便在病中,他那一双眼眸依旧黑亮深邃,仿若灼灼朝阳,蕴含着勃勃生机。这样的神采光辉配上一张病弱苍白的面孔,更显得命运的无常和生命的可贵。   裴湘抿了抿唇,决定为这人尽心做些事,她怕时光短促,将来徒留遗憾。   玉罗刹能感受到裴湘周身更加亲近柔和的气息,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在海上飘了几天,他不仅亲自找到了品相完美的深海明珠,还借着大海的威势浩荡淬炼了身心。在风暴中搏击,和鲨鱼海兽缠斗,潜伏在水底凝神闭气,海洋中似乎有无穷无尽的乐趣和惊险。   最初的两三天,玉罗刹过得酣畅淋漓,异常充实,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新奇与惬意。   可是,当他找到第三颗明珠后,心中的畅快之感忽然变淡了许多。海中的惊险乐趣依然存在,可偏偏就是缺少了那么几分吸引力。   玉罗刹知道,他有些思念某人了。   每次兴高采烈之时,他都想要和那个人分享。   海洋越是浩瀚广阔,就越显得他形单影只。   于是,原本打算在海上痛快玩个十天半个月的男人,在离家的第七天就风尘仆仆地返回了。   裴湘和玉罗刹靠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丫鬟就端着一碗药进来了。   “白老爷子药方里的那几味药是不是快没有了?”   “还够三副药,用完之后正好可以停一停了,也不能一直这么喝药。”   “这倒是。我记得入秋之后你就要用新药方了,对吗?”   面对裴湘的认真询问,玉罗刹忽然有一点点心虚,但他很快就压住了心底的动摇,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裴湘望着桌子上的璀璨明珠,心里盘算着如何回报身边之人。   ——那几味珍贵稀缺药材并不容易购买,常常一出现就被抢购一空。也许,我该替梅雪暗解决一下这个麻烦。   第二天,裴湘依旧出门练剑,这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   玉罗刹没有多想,他也很快就投入到了教务当中。   但是,裴湘今天出门后并没有直接去她日常练剑的地方,而是找到了南海剑派的一个据点,请里面的管事弟子帮她给长老胡天威送一封信。   “顾女侠,你放心,今天傍晚之前,这封信肯定会被送到胡长老的手中的。”   “我信得过张管事,对了,我想打听一些事。”   裴湘把一片金叶子放在张管事的面前,温声询问道:   “我听说贵派庇护了几个小村落,那里的村民不捕鱼不种田,而是定期前往几座神秘的海岛上采摘稀有药材,然后再把药材交给贵派代为售卖,是不是?”   张管事没有在第一时间收起裴湘的金叶子,而是先耐心回答她的问题:   “是有这么回事儿,顾女侠。红纹鱼鳞草、紫虫贝菇和角海芝都是咱们南海一带的特有药材,生长环境非常特殊神秘,只有世代采摘这种药材的本地人才清楚采摘地点,但也因此引来了各种觊觎威胁。前些年,那些受欺负的采药人向我们南海剑派祈求庇护,愿意把采摘到的药材交由我们贩卖分配,出于扶弱济贫的侠义心肠,我们就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裴湘紧接着问道:“张管事,我若是想要购买最好的紫虫贝菇和角海芝,是不是直接在你这里看货订货?”   闻言,张管事抱歉地摇了摇头,把金叶子往裴湘的方向推了推:   “顾女侠,若是以往的话,只要你开口,我们肯定会把最好的药材拿出来送给你,可惜呀,最近这段时间不太巧。”   裴湘目露疑惑,无声询问。   张管事笑着说道:“据说有一位非常厉害的人物,已经预定下了今年大部分的药材,我们手里所余不多,已经不准备继续对外贩卖了。”   裴湘了然,这位张管事的话同她之前打听到的内容没有多少出入,看来,她只能通过其它途径获取那些少见的药材了。   张管事小心翼翼地看了裴湘一眼:“顾女侠,这封写给胡长老的信还送吗?”   裴湘颔首,同时把金叶子推回到张管事面前:   “信件照常送出去。张管事,这枚金叶子你拿着,我就问你一件事,你知道那位厉害人物是什么人吗?或者说,对方有什么背景?”   “这……我确实不知道,那样的大人物都是和掌门长老们直接联系接触的,我们下面这些弟子武功低微,哪能有机会了解厉害人物的真实身份。”   裴湘挑眉,瞧着眼神异常灵活的张管事笑了笑:   “张管事,你真不知道?放心吧,我只是求药而已,不会做些让人为难的事的,也不会牵连你。”   张管事搓了搓手,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注意他这里后,便朝着裴湘低声说道:   “顾女侠,我真不知那位贵人的姓名,不过……应该是北面来的,势力很大。还有,你若是真的需要那两味药、且数量不大的话,完全不必去找那位贵人。顾女侠,你可以直接向我们掌门开口。据我所知,掌门和几位长老每年都会私自截留下一些的。”   这人说完这话,就把金叶子收了起来,还挤眉弄眼地补充了一句:   “掌门手中的药材……肯定不比卖给贵人的差,毕竟是留着自用的。”   裴湘微微一笑,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了南海剑派的分据点。   转天,她就收到了胡天威的回信。   “胡长老,冒昧上门,打扰了。”   “哪里哪里,顾女侠愿意登门来访,胡某求之不得。”   裴湘在胡天威对面落座,直接询问道:   “胡长老,我在信中所提之事,你看如何?”   胡天威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后说道:   “顾女侠是给尊夫求药,所需数量不多,我原本不该推辞的。但是最近情况特殊,我和掌门手中的药材实在不多了,而求药的人又不少,答应给哪一方,都会得罪一些人。况且,这药是治病救人的,给谁不给谁,说实话,都挺让老夫为难的。”   裴湘眉目不动,等着胡天威提条件。   胡天威作为一个老江湖,脸皮的厚度早就练出来了,所以他长吁短叹了一阵后,坦然说道:   “不如这样吧,若是顾女侠愿意成为我们门派的长老,这个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裴湘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胡天威便劝她:“我听说,尊夫梅少侠的身体一直不太好,需要常年喝药调理。顾女侠若是成为了我派长老,每年都能领取到足够的上好药材,还有丰厚的供奉和听调遣的弟子,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裴湘心道,她若是喜欢给江湖势力做事,当初留在罗刹教岂不是更好?单从权势上来说,一个不大不小的南海剑派挂名长老,怎么能比得上玉罗刹麾下的实权堂主?   “多谢胡长老看重,不过,顾某还是喜欢闲云野鹤的自在日子,并不想加入任何门派。况且,我夫君若是知道此事,也不会高兴的。”   胡天威不说话了。   裴湘给出另一个解决方案:“不如这样,我向贵派年轻弟子演示剑术,为期一个月,再此期间,竭尽全力,绝不敷衍隐瞒。”   这话让胡天威眼睛一亮,他想到这位女剑客高绝的剑法,几乎就要脱口答应。   但是,话到嘴边又停下了,他依旧打算先讲价还价一番:   “竭尽全力?这个……顾女侠可当真?不是老夫多疑,而是这江湖中最重传承,顾女侠轻易许下这样的承诺,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裴湘也不是一味的好脾气,她冷冷地瞥了一眼胡天威,摸了摸佩剑,身上气势骤冷。   “胡长老,我言出必行,但若是贵派弟子缺少些机缘悟性,我也无可奈何。”   胡天威浑身寒颤,他忽而再次感受到了比剑那天的森寒剑气,瞳孔瞬间紧缩。   裴湘轻声道:“或者,我可以再和胡长老比试一场,这一次,我肯定让胡长老体会一下,什么是杀人的剑法。”   裴湘的铁剑并没有出鞘,可胡天威却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都不敢动……   于是,在会面结束前,裴湘和胡天威“愉快”地达成了协议。   裴湘用一个月的时间教导南海剑派年轻一代的剑法,南海剑派给裴湘足量的药材作为报酬。   “对了,我来求药之事烦请保密,我不希望让我的夫君有太大的负担。”   胡天威觉得自己的后背上肯定全是冷汗,他脸色发青地点了点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这才一个多月,这女人身上的剑意就更恐怖了。   ——原以为她成婚之后,手中的剑就会变得迟钝软弱。不曾想,她仍然在飞速进步。   ——这样的人,值得用心拉拢,绝对不能成为敌人。   至此,裴湘开始了一个月的教学时光。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身体不好的丈夫,只是默默做着认为值得的事。她每天按时出门,准时回家,只是中间的行程发生了改变。   玉罗刹也不会让人跟踪盯梢裴湘,他确实喜欢掌控一切,但也知道该如何尊重一个人。   再有就是,他的属下也盯不住裴湘,除非他亲自跟踪,否则的话,派谁去都会让裴湘发现端倪并引起怀疑的。   第三十天,裴湘最后一次指点南海剑派的年轻弟子,并在他们不舍的目光下离开了演武场。   她看时间还早,就没有急着用轻功赶路,而是放缓了步伐,慢慢欣赏沿途的风景。   在一片苍翠繁茂的林子前,裴湘停了下来。   “阁下跟踪顾某好几天了,今日可否现身赐教?”   一阵似有若无的轻雾从林间飘来,紧接着,是一阵断断续续的铃铛声和浅浅淡淡的花香。   跟踪之人还未现身,神秘的气氛却已经营造出来。   裴湘表情不变,心跳却猛然加快了两下。   她怕了?   当然不是。   只是,她此刻已经清晰地意识到,来人是一个大麻烦,一个让她心生疑惑又避之不及的大麻烦。   雾气越来越浓,铃铛声越来越频繁紧凑,花香也越来越浓郁。   就在此时,一道白练凌空射出,直奔裴湘面孔。   这白练来时无声无息,偏偏有着惊人的速度和力道,如游龙,如毒蛇,一出现,就要人性命。   明明是柔软轻薄的绢布,却带着刀锋的锐利和狠厉。   裴湘目如寒星,身若浮云,飘然后退。   “为何不拔剑?”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从雾中传来。   “你觉得我不配让你拔剑吗?”声音的主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看到蹁跹而来的彩衣女子,裴湘心道一声果然!   雾气,铃铛声、花香和白练,这样的攻击手段,在裴湘的记忆中并不陌生。   ——西九堂的穆诗情,果然是她。   ——这位应该身在江南,为何跑到南海来杀我?   ——我的真实身份被发现了?   “你是何人?为什么要杀我?”   “你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你,”穆诗情认真地打量着裴湘的五官,眼底不屑之色渐浓,“顾霜晴,我早就想见见你了,然后,亲手杀了你。”   裴湘不动声色地看着穆诗情,依旧不拔剑。   “我们之间有仇?”   “仇深似海。”   “我不记得曾经得罪过你?”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让人憎恶的,你凭什么能成为他的妻子呢?”   想到黑衣人告诉她的那些细节,那些让她肝肠寸断的细节,穆诗情望向裴湘的目光如同淬了毒,那是一种充满了嫉恨的恶意和疯狂。   裴湘心中一顿,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穆诗情要杀她,会是因为梅雪暗。   ——穆诗情不是一直喜欢玉罗刹的吗?   “你喜欢我夫君?”裴湘故意加重“夫君”这个称呼。   穆诗情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掌心有蓝光闪过,一枚幽暗的毒针眨眼间就射向裴湘的眉心。   裴湘身影微微晃动,在穆诗情惊愕的目光中,闲庭散步般从从容容躲过了一枚致命的暗器。   “果然,能被他选中的女人,还有几分真本事。”   穆诗情低低冷笑,不等裴湘再说话,她手中白练腾空飞起,一枚枚毒针藏在翻飞的白练当中,让人猝不及防。   这还不算她所有手段,在白练之后,穆诗情身上的丝带也齐齐飞出,如同漫天云霞,让人目不暇接。   裴湘用剑鞘击落袭击她的毒针,同时不忘问明白心中疑惑:   “你既然要杀我,也该报上名字,我的剑从来不斩杀无名之辈。”   “呵,告诉你又如何,反正……你今日是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的。你听着,我是穆诗情,是唯一一个配得上他的女人!”   裴湘心中一动,佯装气愤地喝问道:“你也和那些侠女一样,暗恋梅雪暗吗?”   听到裴湘的质问,那穆诗情忽然咯咯笑了起来,连攻击的力度都变慢了:   “你叫他梅雪暗?哈哈哈,是了,原来你在他心里也不过如此,他都没有告诉你真实身份吗?你真可怜,连枕边人是谁都不知道。”   “你在故弄玄虚吗?”裴湘故意摇了摇头,“没有用的,我不会听你挑拨离间的。我和夫君的感情非常好,他已经把梅家的一切都告诉我了,我和他之间并没有秘密,你别白费心思了。”   “你真可怜,”穆诗情重复了一句,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但你还是要死的。”   穆诗情猛然加紧了攻势,裴湘知道穆诗情不是鲁莽之人,既然来杀她,必然做了许多准备,所以,她也不准备继续拖延时间了。   只是,她还要弄明白另一个问题:   “穆诗情对吧?即便你杀死我,你也得不到他的欢心的。他曾经和我提过,有一个办事能力不错的女下属一直痴心妄想,自荐枕席。可他根本不喜欢那个女下属,甚至因为她的爱慕而烦躁厌恨,所以,他把女下属打发得远远的。穆诗情,那个没脸没皮想男人的女下属……不会就是你吧?”   这话让穆诗情勃然大怒,她厉声呵斥:   “你闭嘴,那根本不是我!他、他怎么会讨厌我?你撒谎!”   穆诗情的攻击越发凌厉密集,地面上全是深深浅浅沟壑,四周草木摧折,碎石凌乱,一片狼藉。   裴湘在左右闪躲,几次险象环生。那白练就像长眼睛一样,专门往裴湘的脸上招呼,五颜六色的丝带扰乱了视线,断断续续的铃铛声掩盖了攻击,而毒针就暗藏其中。   “顾霜晴,我跟着他那么多年,知道他是多么高傲的男人,他若是讨厌我,早就杀死我了,怎么会一直忍耐?哈哈哈,对,就是这样,他是信任我的忠诚,他信任我的能力,你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   裴湘此时的心情出奇的平静,她沉默地看着因为嫉妒而变得丑陋的穆诗情。   ——不,我现在知道他的身份了。   ——多谢你,穆诗情。   ——再见。   裴湘拔剑。   穆诗情根本看不清裴湘是如何拔剑的,她只觉得眼前亮光一闪,冷入骨髓的剑气就扑面而来,那是一种凌冽而恢弘的杀气,把她从头到脚笼罩其中。   一剑,穆诗情的白练和彩带全部断落。   但是,穆诗情的手中还有一条鞭子。   她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了,她完全不是裴湘的对手。   第二剑,剑势未起,穆诗情就知道自己必然丧命。   ——还好,我本来就没有准备凭武力杀死这个女人!   面对水银倾泻一样的剑光,穆诗情在飞速后退的同时,朝着裴湘掷出了霹雳堂的雷震子……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动了这附近的武林人物。   裴湘深知穆诗情的性格,怎么会不做防备?   当穆诗情吃吃笑着,快意地望向雷震子炸裂的地方的时候,一道淡漠的女声自她身后响起:   “怎么,在寻找被炸飞了的断肢残躯吗?”   笑意凝固在穆诗情的嘴角,她甚至都来不及回头,胸口就是一阵剧痛。   穆诗情有些不可置信地低下了头,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就是胸口的一截剑尖。   穆诗情亡。   裴湘却没有放松,她直接拔剑,飞速跳上附近的一棵大树,还没等她站稳,三名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她刚刚站立的地方。   “你们是穆诗情带来的埋伏者?”   对峙中的黑衣人没有出声。   裴湘又问:“她已经死了,你们要替她报仇吗?”   这次,其中一名黑衣人摇了摇头:“她既然死了,就说明她没有用。无用之人,何谈仇恨。”   “那你们依旧打算攻击我?”裴湘站在高处谨慎询问。   “我家主人想请顾姑娘去做客,如果顾姑娘愿意听话的话,我们就不会动手。”   “你家主人是谁?”   “顾姑娘到了无名岛就知道了。”   “无名岛?”   “是的,我们主人是无名岛的岛主。”   裴湘想,若不是现在身处战斗当中,她都愿意去赌场转一转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意外发现和玉罗刹睡了还不够吗?还要接受一个疑是无名岛小老头的邀请?   裴湘不再废话,她忽而化身流星,急射而出,朝着林地中央跑去,四周的景象在余光中化作虚影。   那三名黑衣人自然紧紧跟随,他们每一个的武功都很高,单打独斗的话,只比裴湘略逊一筹。可一旦三人联手,实力就会大增,绝对能给裴湘造成致命威胁。   这也是他们在看过裴湘的辉煌剑法后,依旧敢现身的原因。   在密林中央,裴湘忽然再次跃上高高的树冠,低头俯视着三名自信沉着的黑衣人,看着他们慢慢朝着树下围拢,似乎胜券在握。   裴湘勾唇冷笑,以一招“天女散花”,朝着聚拢的黑衣人扔下了三枚霹雳堂的炸药,火苗紧随其后,在半空中点燃了引线……   这次是更加震耳的轰鸣声,唯一逃出来的一名黑衣人被守株待兔的裴湘利落解决。   望着脚边的尸体,裴湘眸色暗沉,许多想法一起涌上心头,又慢慢冷却。   她微微犹豫了一下,心里有了决定。   当玉罗刹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蹲在地上检查黑衣人尸体的裴湘。   “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裴湘摇了摇头,轻叹着走到玉罗刹的身边,态度依旧。   “多亏我今天随身带着霹雳堂的火药,要不然就栽了。”   玉罗刹立刻明了:“你之前就察觉到有人跟踪你?”   裴湘微微颔首:“为了以防万一,我就做了两手准备。”   这倒是实话,在发现有人跟踪自己、并且跟踪之人中还有高手后,裴湘就提前做了准备。   她对自己的剑法有信心,也深知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   玉罗刹拉住她的手,语气微沉:“你该告诉我一声的。”   裴湘爱怜地看着玉罗刹,仿佛在对待一个瓷娃娃:   “夫君,你身子弱,我不想你烦心。你放心吧,这个家我能支撑起来,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玉罗刹沉默了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换了一个话题:“林子旁边也有爆炸的痕迹,总共有多少人围攻你?”   “四个,不过那个跑了。剩下的三个追了过来,让我套出一些话来后,也被一一解决了。”   “知道幕后指使者吗?”   裴湘点了点头,但是语气十分茫然:   “他们说,无名岛的岛主邀请我去‘做客’,好像是打算用我威胁你,这很奇怪。夫君,你有仇家在什么无名岛上吗?”   玉罗刹眼底风暴凝聚。   “无名岛……小老头,呵,倒真是‘好客’!” 第118章   “无名岛……小老头?夫君,你知道这个人?他确实是你的仇人?”   玉罗刹略微沉吟,便决定告知妻子更多的事情。   无名岛的小老头既然知道了“梅雪暗夫妇”的事情,就说明江南那边和暗部方面都出现了问题。他妻子的身份已经不是绝对的隐秘,这样一来,许多计划就要重新部署了。   他牢牢地握住裴湘的手,把人往怀里拥了拥。   “走,咱们先回家,我慢慢和你说。”   裴湘瞄了几眼玉罗刹带来的下属,心想这些人大概就是暗部成员吧。   她之前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只觉得姑苏梅氏不愧是传承了几代的武林世家,培养训练出的护卫都有不错的身手,办事能力也非常靠谱。   可如今再观察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步伐呼吸,她的感觉就不同了,忽然之间就多了几分熟悉感。   “夫君,你急匆匆地赶来,身体还好吗?”   “咳咳,还行,一时情急就没有顾得上,好在最近调养得不错,不像之前那么虚弱了。”   裴湘立刻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那就好,我总希望你能安安稳稳的,过几年舒坦日子。将来……我们都不留下遗憾。”   玉罗刹抿了抿唇,突然心塞不想说话。   两人回到家中,洗漱过后,就在书房里说起了无名岛之事。   “无名岛上的小老头,武功极高,说是天下数一数二也不为过。他在武学上登峰造极了,就打算享受享受天下最大的权势,所以,他这些年一直在努力经营势力。可惜,这人虽然有很高的武学天赋,但在谋略和御人方面就要差一些。他经营了很多年,势力方面一直高不成低不就,还不如西方异军突起的罗刹教。”   “罗刹教?”裴湘的眼神有些迷惑,之后忽而恍然,“啊,夫君你是说西方魔教吗?”   玉罗刹停顿了一下:“是的,就是西方魔教。我之前去西北那边呆了大半年,经常接触西方魔教的成员,就随着他们的习惯称呼了。”   裴湘莞尔:“他们的教主是‘罗刹’,口号也是什么‘九天十地,诸神诸魔’,一听就不是正经地方,所以咱们关内之人都叫罗刹教为西方魔教,都觉得那个神神秘秘的玉罗刹心狠手辣、嚣张乖戾。”   玉罗刹一挑眉,忽然伸手掐了一下裴湘的脸颊,又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裴湘被“袭击”,不太高兴地鼓了鼓脸颊。   “你还要听无名岛的事情吗?”   “当然要听。”   玉罗刹哼笑一声,继续说道:“小老头的势力主要在江南一带,在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和……梅家有些摩擦,双方倒是没有结下死仇,就是都想抓住对方的把柄和软肋,所以才有今天这一出。”   裴湘故作不解地问道:“据你所说,这个无名岛岛主小老头武功高强,手下势力也不小。可咱们梅氏人丁稀薄,近些年在武林中名声不显,只是不温不火地维持着祖上传下来的家业。这一对比,似乎并不值得对方大动干戈呀。夫君,今天的那些人都很厉害,特别是后面那三个,我若是没有提前准备好霹雳堂的火药的话,说不定就要受伤了。如此……是不是有些奇怪?”   早就料到裴湘会提出这样的疑惑,玉罗刹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借口。   这也是玉罗刹欣赏妻子的地方,她永远不会盲从什么人,永远都有自己的判断和思索。   “霜晴,我得和你坦白一些事情,希望你不要怪我隐瞒你。”   裴湘眼睫轻颤,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你要告诉我什么?”   “霜晴,其实,梅氏是西方罗刹教的势力之一,梅家人曾经是罗刹教的高层。我之前交给你的那些产业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梅氏还掌握着一支隐藏的力量。正是这支力量在和小老头争斗,引起了他的重视和敌意。”   裴湘慢慢垂下眼帘,心底多少有些失望。但她很快就抛去了那些浅淡的软弱情绪,恢复清明理智。   “梅氏和罗刹教?”她眉头轻蹙,语气变得冷淡:“夫君,如果我今天没有遭遇袭击,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玉罗刹长叹一声,眼神温软而歉疚:   “你刚刚也说了,罗刹教在关内的名声并不好,而且,这是梅氏一族的最大秘密,所以,我之前确实有所隐瞒。但是霜晴,你要相信我,我并没有打算一直瞒着你的。我想着,等过几年,我们有了孩子,而我又支撑不下去了,再把这些家族秘闻告诉你。”   裴湘依旧怏怏不乐,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不希望将来的孩子有个什么神秘的身世,我以为,梅氏就是梅氏。”   玉罗刹的目光游移了一下。   “夫君,你在心虚?”   “当然没有。”   裴湘的眼中流露出狐疑之色。   玉罗刹换了个坐姿,继续解释道:   “霜晴,梅家和罗刹教之间的效忠关系会在我的身上终止。之前在西北的那一年里,我已经把许多事务交代清楚了,教主也知道我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他老人家念在梅氏多年辛苦的份上,已经答应我,等将来咱们的孩子长大了,让他或者她自己做选择,并不会强制要求梅家的下一代为罗刹教效力。而且,一旦我离开了,罗刹教也会派人保护你们,这是罗刹教教主对有功之人的承诺和维护。”   裴湘心里给玉教主鼓掌,真厉害,刚刚还被她质疑,几句话就把谎言圆了回来,还让一些事情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不过,从这人的话里可以分析出来,他确实计划着过几年就假死离开,然后让自己的孩子作为梅家人长大。   ——原著里,玉罗刹对陆小凤说,他的儿子在出生后就被送走了,由一位信得过的属下抚养教导,并不是作为罗刹教的少教主长大的。   ——因为玉罗刹担心,过多的阿谀奉承和纵容溺爱会毁了他的继承人。   裴湘认为,她差不多已经想明白玉罗刹为什么要同她成亲了。   ——我是这位玉教主给未来继承人选择的母亲,大概……呵,无论我的习武资质还是性格头脑都符合他的要求……   ——他太忙了,觉得自己抽不出太多的时间来陪伴和教导孩子。   ——真是好想法!生孩子的时候出出力,养孩子的时候就消失了。等到十几年以后,我把孩子教育好了,这人就可以高高兴兴地“摘果子”了。   裴湘在心里暗暗磨牙,自认看得透彻,却忽略了玉罗刹的感情变化。   当然,即便她没有忽略那些日渐加深的柔情,此时也不会多高兴一分。因为在她看来,同玉罗刹这种人谈感情,就像在悬崖上走钢丝,并不是多么幸运舒服的事情。   就在裴湘琢磨着玉罗刹心理的时候,玉罗刹也在重新考虑一些事情。   按照之前的想法,他在寻求心境突破的同时,打算顺便解决继承人的问题。   几年之后,不管他的内心真实情感如何,他都会保护好自己的妻儿,让他们有一个非常安全舒适的生活环境。   特别是他的继承人,在心智未成熟之前,最好能远离罗刹教,远离吹捧奉承和自高自大,远离那些居心叵测之人。   但是这些设想的前提是,没有外人知道顾霜晴和她的孩子同玉罗刹有关系,只认为他们是姑苏梅氏的遗孀和后代。   今天的事,彻底打乱了玉罗刹的安排。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是愤怒的,可是让玉罗刹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是,就在他意识到计划被打乱的那一刻,他浑身上下都生出了轻松之感。   ——也许,我该一点一点地告诉妻子一些真相,比如我的身份,比如我对孩子的未来安排……   ——让顾霜晴跟我一起回罗刹教?   ——让她光明正大地站在我的身旁?   玉罗刹极力压抑着心底的蠢蠢欲动,告诫自己不要冲动莽撞。   他现在确实非常喜欢身旁的这个女人,喜欢得有一些上瘾。可是,谁知道这份心动是不是暂时的?是不是因为武学修为瓶颈的原因而错误滋生的?   将来,一旦他打破了心中的桎梏,一旦他心底的感情变得淡薄,那么,这个被他推到明面上的女人就会遭遇到更多的危险。   ——那些危险,有些是来自外界的,但是更多的,一定是来自我本人的。   玉罗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凉薄,他担心忘情后的自己会做出一些极为冷酷的事。   “夫君,你似乎非常信任那位玉教主?你认为他能信守承诺?”   耳边响起妻子轻柔的声音,玉罗刹回过神来。   “当然。”   “你见过玉教主本人吗?他真的不会干预孩子的未来选择吗?”   “我……见过他。他很忙,教内人才济济,所以他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干涉下属孩子的未来,他需要的是心甘情愿效力之人。”   “这样啊,”裴湘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那就好。其实,我更希望我将来的孩子远离江湖是非,远离这些血雨腥风,也许……考个功名当个富贵闲人就很好。”   玉罗刹的表情僵了一下:“考功名?”   “对,你这个当父亲的身体就不好,为了梅氏血脉传承不断绝,我不太赞同孩子成为江湖人。”   “……他若是对练武感兴趣呢?”   “那就练武呗,练武不等于参与江湖事呀。”   玉罗刹沉吟片刻,他知道裴湘此时说这些话存在着置气的意思,但是,这番话里面确实包含着她的真实想法。   ——忽然觉得有点儿头痛。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酝酿一些劝说之词,但裴湘却不给他机会,她做出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告诉玉罗刹她要回卧室休息。   玉罗刹望着裴湘疲惫的神色,咽下了接下来的话。他想着来日方长,有些事并不急于一时。   ——更何况,孩子还没影儿呢。   “去吧,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我再和你说一说那个小老头的武功路数。”   裴湘有些心动,也知道这是玉罗刹的“诡计”,他在用她感兴趣的东西让她消气。   可是,她气恼的事情和玉罗刹认为的当然不是一回事。   裴湘临走时,眼角眉梢终于消融了一些冰冷讥诮,这令玉罗刹稍稍放心。   等到书房里就剩下玉罗刹一个人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气势都冷沉了下来。   ——江南、暗五、小老头、西九堂和穆诗情,都该好好查一查了。   接下来的几日,玉罗刹似乎感到了一丝后怕,他开始不太愿意让裴湘一人单独外出。   拗不过裴湘练剑的热情后,他干脆跟着她一起去海边,两人还切磋了几次。   七日后,玉罗刹得到确切消息,留在江南的暗五已经被杀了。   同时,西九堂堂主穆诗情消失不见,西九堂控制的地盘和人脉被小老头的势力蚕食了三分之一。若是再晚一些,那个分堂就会彻底变成空架子。   “穆诗情去无名岛了?”   “教主,属下推测,穆诗情应该来南海了。”   玉罗刹眉目森寒,他想到裴湘提起的那个逃跑的第四人,心中有了猜测。   “传令总坛,让吴曦长老去江南,处理西九堂事务,顺便给小老头送些‘礼物’。”   “是。”   “让南海剑派里的暗棋动一动,打探出去无名岛的具体航线,一个月之内,我需要知道那个老家伙的老窝在哪里。”   “属下遵命。”   “暗五是怎么死的?”   “小老头的人联系穆诗情,透露了教主您成亲的消息。穆诗情试探过暗五后,确认消息属实,就答应了小老头的条件。暗五发现不妥后想要阻止,被杀。”   “我记得十一、二十九和老五关系最好。”   “是。”   “把他们俩也派去江南,协助吴曦长老。”   “多谢教主成全!”   暗卫退下后,玉罗刹看一眼时辰,往常这个时候,裴湘已经返回了,今日却晚了一刻钟。   ——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玉罗刹猛然想到那个消失不见了的穆诗情,心底莫名涌起了许多担忧。他知道妻子剑法高超,若论单打独斗的话,那个穆诗情根本不是对手,可他依旧不能安心。   ——纵然武艺高强,可她还是缺少江湖经验,有些暗算防不胜防。   “霜晴……”   玉罗刹转瞬消失在了房间里,朝着裴湘日常练剑的海边奔去。   无人的海滩上,一片狼藉。   鲜血,硝烟和纵横交错的剑痕,每一个细节都显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海浪声此起彼伏,海鸟高亢的叫声里藏着哀婉,玉罗刹只觉得双耳轰鸣,他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眼角余光中闪过一抹幽蓝色。   几乎是眨眼之间,玉罗刹就出现在幽蓝光晕处。   ——三枚抹着毒药的细针插在岩石缝隙中。   玉罗刹轻抬手,那幽蓝色的细针就落入他的掌心。   ——是穆诗情的暗器。   闭了闭眼,玉罗刹继续检查这片沙滩。不多时,他就在潮汐退却的地方发现了破碎的白练和彩色丝带。   和这些碎布混在一起的,还有半枚玉佩。   ——这玉佩的样式花纹太过熟悉。   “霜晴,这是梅家家传的双鱼佩,我们一人一半。”   “好,你给我系上。诶,系在腰间吗?我担心练剑的时候会把这个家传信物弄丢。”   “那就挂在脖子上吧,用这种柔韧不易断的丝线。”   “好,我也给你系上。”   玉罗刹向海面上飞掠而去,在某一处,他的掌风排起一层巨浪,很快,穆诗情的尸体就出现在玉罗刹的视野当中。   男人瞳孔紧缩。   他死死盯着穆诗情胸口上的那把铁剑,指尖微微颤抖。   剑在人在……   可是,人在哪儿呢? 第119章   玉罗刹一挥衣袖,将海中的尸体甩到了沙滩上。   他的目光掠过空茫茫的海面,渐渐流露出几丝被压抑着的狠戾和疯狂。   岸上的尸体虽然经过了海水浸泡,但依旧可以辨别出死者生前的面容。   玉罗刹拔下铁剑,轻轻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线,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妻子掌心的温度……   时间倒退回到半日前,此处的海滩上还没有充斥着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唯有自然的雄浑与瑰丽。   裴湘飞掠飘荡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之上,挥出一剑又一剑,浪涛重重,无羁无绊,她一边琢磨着这几日同玉罗刹的切磋心得,一边专注自身剑法的精进。   忽然,裴湘转头望向岸边,那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打斗声。   一位年轻女子的仓惶身影跌跌撞撞闯入裴湘的视野,在女子身后,明显有两拨人在战斗。   裴湘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那两拨人中,处于劣势的一伙儿人应该是保护那名年轻女子的,而紧追不舍充满杀机的另一伙儿人更加训练有素,他们的武功路数像是经过特殊训练的组织成员。   等到最前面的那名女子跑近了,她身后的护卫已经所剩无几。裴湘之前一直在远远观望,但当她注意到那名年轻女子不时地护住腹部的动作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裴湘脚尖一蹴,就朝着岸边飞身而去。   “你是什么人?”追杀之人警惕地瞪着突然冒出来的裴湘,低声喝问。   “无关之人。”裴湘替年轻女子拦住了致命的一刀,抽空回头问她,“你有孕在身?”   “是,请女侠帮我……”   不等年轻女子说完话,追杀她的那几人就冲了上来,这次,他们的击杀对象还包括裴湘。   “煞影阁办事,阁下也要阻止?再给你一个机会,速速退去,否则别怨刀剑无眼。”   “煞影阁,杀手组织?”   长剑一横,击飞了一枚带毒的飞镖。   对面的杀手冷笑一声,拧身而上。   裴湘脚下一转,单手轻推,就把被攻击的女子送到了不远处的岩石后面,而后,她正面对上煞影阁的杀手。   半盏茶之后,煞影阁的杀手全部倒地不起。   裴湘轻吐了一口气,转头去看那名被追杀的女子,发现她已经昏迷不醒了。   女子蜷缩在地上,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她的双手牢牢护着腹部,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看到这副场景,裴湘连忙上前打横抱起女子,运起轻功奔向城内,直到把这名陌生的女子送到医馆,她才松了一口气。   老大夫开了药方子后,裴湘请医馆内的药童去抓药熬药。闲坐等待的时候,她望着医馆内种类齐全的药材,心中忽然一动。   她这几天一直想离开玉罗刹,但无奈那人跟得太紧,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今天虽然可以独处半日,却不知明天会如何?   这几日耽搁下来,之前藏起来的穆诗情的尸体也不合用了,她已经开始偷偷琢磨新的假死脱身计划。   ——原以为还要再拖延一些时日的,可今天遇到的这个意外……   裴湘决定择日不如撞日,该“死”的时候就不必犹豫。   有了决断,裴湘的脑海里立刻生出了新的计划,她低头理了理衣袖,再抬头,神色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留下足够的诊金和药钱后,裴湘表示她还有事要忙,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医馆。   一闪身,她便躲进一个无人的小巷,用身上临时携带的简单易容材料改变容貌后,再次出现在了集市上。   她顶着新面孔迅速地买齐了计划所需的琐碎物品后,就直奔当初隐藏穆诗情尸体的地方。   接下来,她把穆诗情的衣物饰品穿戴在了一名女杀手的身上,又给那名杀手做了易容修饰。   而后,她便开始布置新的战斗痕迹。为了取得逼真效果,她还把偷偷积攒的珍贵火药全部贡献了出来,在礁岩石壁上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   最后,她把“穆诗情”的尸体和惯用的铁剑抛进海中,自己则静悄悄地离开了海边。   ——她不能制造自己的“尸体”,因为那肯定瞒不过玉罗刹的眼睛。   ——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效果刚刚好。   裴湘制造完假死现场后,并没有急着去码头找船离开飞仙岛白云城。   因为她知道,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所有离开白云城的船只都会受到极其严格的搜查,但凡哪个乘客的身份有一点问题,就会引起玉罗刹的注意。   所以,她决定暂时留在白云城中。   留在城内,其实也不是那么安全的。   裴湘几乎可以肯定,玉罗刹在发现自己生死不明后,会第一时间联系白云城内的土皇帝叶氏一脉。到时候,这城中所有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联手合作的叶氏和玉罗刹。   既然瞒不过,就把自己放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   裴湘又去了医馆,易容成那名年轻女子身边的某位护卫。   当然,那名护卫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经被杀死了,但裴湘赌那名夫人在慌张逃命的时候,并不能完全确认每个属下的生死。   更何况,在孤立无援的时候,人都不可避免地有几分侥幸的心理,倾向于相信更有利于自身的答案。   “夫人,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严护卫,你还活着?谢天谢地,他们呢?咱们的人都怎么样了?”   严护卫一低头,眼眶微红,声音微沉:   “夫人……只有属下侥幸留下一条命来,大家……属下无用!夫人,若不是顾女侠,这次就真危险了……是顾女侠救了咱们,夫人。”   听到身边的护卫只剩下一人存活,刚刚清醒过来的年轻夫人眼眶一酸,心中十分不好受。   “严护卫,你说的顾女侠是后来从海面上飞过来的那位侠士吗?是她救了咱们?”   “属下没有看到顾女侠是如何搭救夫人的,属下那时候已经昏迷过去了。不过,属下是被顾女侠唤醒的,也是她告知属下,夫人您在医馆这边,所以属下就找过来了。在属下离开前,顾女侠似乎还在那片海边练剑。”   年轻的夫人询问了几句顾女侠的外貌和衣着,基本确认了对方就是她昏迷前看到的那个人,眼中的感激之情更浓。   这时,医馆的小药童搭话道:“您二位是说送夫人过来看病的那位女侠吗?那确实是顾女侠,我们都认得她。”   被救的主仆二人眼睛一亮,向药童打听起救人者的情况来,准备报答救命之恩。   听着年轻夫人和药童的一问一答,严护卫慢慢歪倒在椅子上。   裴湘扮演的严护卫是受了重伤的,他支撑到自家夫人平安清醒过来后,就顺理成章地“晕”倒了。   之后又是一阵慌乱,裴湘被安置在医馆临时搭成的木板床上,闭着眼睛收集那位夫人的身份背景信息。   那位夫人来自内陆,出身应该十分不错,有些京城口音。她的性格比较单纯开朗,一看就是那种被家里人保护得很好的女子。   她这次跑来南海飞仙岛,也是因为和夫君生气吵嘴,“一怒之下”就带着护卫仆从“离家出走”了。   刚到飞仙岛的时候,这位夫人吃什么吐什么,还以为是水土不服,等到请来的大夫号完脉,她才知道自己已经有孕在身。   这下,她完全不想在外面继续“漂泊”了,可又觉得就这么回去挺没面子的。于是,她就暗示护卫写信给自己的丈夫,透露她怀有身孕这件事。   依照她对自家夫君的了解,在得知妻子怀孕之后,他肯定会急急忙忙赶到飞仙岛接她回家的。可是,年轻的夫人等了又等,没有等来心心念念的丈夫,反而等来了杀手。   九死一生之后,这位夫人不仅担忧自身的处境,也担忧身在内陆的夫君。   就在裴湘安心昏迷的时候,一股恐怖的气息笼罩在所有人的身上。   玉罗刹忽然出现在医馆中。   “你就是霜晴所救之人?”   “你是?”   “我是她的丈夫,梅雪暗。你来告诉我,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你是顾女侠的夫君?”年轻夫人有些惊疑。   她觉得像顾女侠那样乐于助人的温暖女子,不该嫁给这种可怕的男人。   玉罗刹脸色更冷,脚下的地砖无声碎裂。   一旁的老大夫连忙给年轻夫人打眼色,示意这人确实是顾女侠的夫君。   年轻夫人脸色煞白,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我、我被人追杀,遇到了顾女侠。顾女侠当时正在海上练剑,她从海面上飞身而来,在我昏迷之前救了我的性命。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家医馆了。”   玉罗刹的目光移到医馆的大夫身上,不等他出声询问,老大夫和药童就把他们知道的所有事情交代清楚了,包括后出现的“严护卫”。   裴湘只觉得脑门一阵剧痛,紧接着,她就不得不“惊醒”过来。   一睁眼,就看到玉罗刹那张阴沉沉的面孔。   于是,她也兢兢战战地交代了自己的遭遇。   “在下苏醒过来的时候,沙滩上只有顾女侠一人,她、她正在掩埋那些尸体,是顾女侠指点在下来这里寻我家夫人的。”   “那些尸体都埋在何处?”   裴湘说了一个地点。   “尸体总共有几具?”   裴湘说了一个数字。   “追杀你们的是什么人?”玉罗刹的声音听上去冷漠而低沉。   严护卫迟疑了一下,他猛地咳嗽了几声,身上的伤口似乎再次裂开,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严护卫,把咱们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他吧,这是咱们恩人的夫君。”   年轻夫人瞥见玉罗刹眼中的不耐烦,总觉得这人会一言不合就杀人,于是连忙吩咐仅剩的护卫说实话。   严护卫直面玉罗刹的杀气,眼中闪过隐藏不住的畏惧瑟缩,他在玉罗刹毫无感情的视线中哆哆嗦嗦地交代:   “他、他们是煞影阁的杀手,不知是受到谁的雇佣,一定要置我家夫人于死地。多、多亏了顾女侠仗义出手,才让我家夫人平安脱险。”   “你们是哪里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次,严护卫闭紧了嘴巴,他是一名忠诚的护卫,绝对不能轻易透漏主人的任何信息。   年轻夫人见此,心中感念自家护卫的忠义谨慎。   她挣扎着起身,在玉罗刹身前站定,强忍着心中恐惧,郑重其事地解释道:   “梅大侠,我出身京城官宦人家,夫君是万梅山庄的庄主西门深。这次来南海诸岛游玩,是我临时起意的,不知为何就招惹了煞影阁的杀手。   “我此次得救,全赖尊夫人及时出手相助。梅大侠,对于尊夫人的恩情,我铭记在心,感激涕零,等他日我和夫君相聚,一定亲自登门拜访二位贤伉俪,竭尽全力报答今日救命之恩。”   玉罗刹因为“贤伉俪”这个称呼稍稍缓和了表情:   “你们来自万梅山庄?你是西门深的夫人?”   “正是。”   玉罗刹缓缓点头,忽然转头看了一眼一脸戒备的严护卫。   “这是你家护卫?”   “严护卫家三代都为万梅山庄效力。”   玉罗刹走到严护卫对面,低头端详他的粗糙面容,慢慢卡住了他脖子:   “你是我能找到的最后一个见到霜晴之人,你没有留下来保护她,这怎么行?”   “顾、顾女侠让我来保护我家夫人!”   被卡住脖子呼吸不畅的严护卫挣扎出声:“梅大侠,发生了什么?是、是顾女侠遇到麻烦了吗?”   玉罗刹没有回答,他感到手下之人克制不住的颤抖恐惧,忽然觉得烦躁。   “罢了,既然她让你来医馆保护人,我就暂且让你活着吧,不过……”   已经比较了解玉罗刹性格的裴湘深知,“不过”二字之后肯定没有好事,这人迁怒他人时可是不讲道理的。   她不想在跑路之前再遭什么罪了,心里默念着“这不是我”,小腹一缩,悄悄运气,释放了一个不太响亮的五谷轮回之气音。   “噗嗤”一声响起的同时,玉罗刹已然飘到了医馆之外。   于是,裴湘顺利过关。 第120章   借着养伤的机会,裴湘一点一点试探出西门夫人冯怡薇的性格和过去,也弄清楚了她和护卫属下之间是如何相处的。所以,当“严护卫”的伤口渐渐愈合后,裴湘已经能比较完美地扮演她现在的角色了。   “夫人,不如再等一等庄主,也许……庄主在路上耽搁了。”   冯怡薇摇了摇头:“不等了,之前写给他的信都没有回复,还惹来了煞影阁的杀手,我担心万梅山庄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严护卫,我们一定要尽快赶回去。”   裴湘一抱拳:“属下一定把夫人安全护送回山庄!”   冯怡薇摸了摸腹部,有些忧郁地笑了笑。   “夫人,属下去买两个小丫鬟来照顾你吧?”   “不必,严护卫,非常时期一切从简。”   “委屈夫人了。”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旅程中的各项安排和琐碎细节,之后,裴湘就拿着冯怡薇给的钱出门采买去了。   三日之后,裴湘护着冯怡薇登上了离岛的大船。   在甲板上,裴湘回望白云城。   这座碧海蓝天下的繁华城市美丽而熙攘,是南海之上最璀璨的明珠,但她却要匆匆离开,无法认真告别。   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次返还,再喝一次弯角巷子里的羊肉汤,再吃一次麻脸婆婆的果馅年糕,再看一看……曾经住过的那座房子和院子里的木棉树。   想着想着,裴湘空茫的视线忽而一顿,她的目光凝在了城墙最高处的那抹人影上。   那是他吧?   他在眺望什么呢?   南海闷热,何必滞留于此?   这时,冯怡薇的声音打断了裴湘的散漫思绪。   “严护卫,多亏你心细买了那么多酸酸甜甜的果脯,否则我在这船上肯定吃不好睡不好。”   “严护卫”笑得腼腆:“其实是属下自己喜欢吃这些小食,路过张家老铺的时候就多停留了一会儿,恰巧听见里面有几个妇人在闲聊,就想着夫人您大概也需要这些。”   冯怡薇爽朗一笑:“原来严护卫也喜欢吃果脯呀,哈哈,我就说你一个单身汉,还未娶妻生子,怎么会这么细心周到。”   “误打误撞而已。”   “这可不是误打误撞,”冯怡薇故意做出严肃的样子,目光却闪亮亮的,“这是一个好兆头!严护卫,这预示着咱们的回程肯定会一帆风顺的。”   裴湘欣然微笑,她一边点头附和好心情的冯怡薇,一边不自觉地朝着某个方向眺望。可惜,这次再没有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从今以后,缘尽于此。   大概是因为飞仙岛查得严,所以他们乘坐的大船上并没有混进来杀手之类的身份不明之人。就如冯怡薇希望的那样,他们航程顺利,风平浪静地抵达了目的地港口。   上岸后,裴湘并没有马上脱离“严护卫”的身份。   她有些不放心怀有身孕的冯怡薇,打算做事有始有终,把她一路护送回万梅山庄。于是,裴湘依旧扮作可靠稳重的“严护卫”。   两人稍稍商量了一下,放弃了跟随某家镖局北上的选项,而是买了一辆质量不错的马车,由裴湘驾车赶路前行。   “严护卫,到下一个驿站的时候,我想再给夫君寄一封信。”   “夫人,属下怀疑万梅山庄那边有事发生,咱们若是寄信回去,可能会再次暴露位置,进而引来煞影阁的杀手。”   冯怡薇眉带清愁,连连叹息:“那个煞影阁为什么要追杀我?”   “煞影阁的杀手都是拿钱办事。他们袭击我们,肯定是有人在煞影阁下了悬赏单子,重金买命。”   “严护卫,煞影阁的杀手接了单子后,就会一直追杀我们吗?那我岂不是要一直担惊受怕的?”   “不会,煞影阁的规矩,再一再二再三。他们不会出手三次以上,只要咱们躲过了煞影阁的三次追杀,他们就会停手,并且,从此以后再不接此人的悬赏令。”   “我好像听人提起过这方面的事,当时……那些人的语气还有些赞叹。严护卫,煞影阁这样行事……算是讲究江湖规矩?”冯怡薇有些不确定地询问。   裴湘嘲讽冷笑:“夫人,江湖规矩说到底就是强者为尊,其它的,都是假规矩。‘追杀三次后就停手’听上去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可是要让属下说,谁给他们追杀的权利呢?就连第一次都不该出手。说穿了,煞影阁就是靠给人当刀子赚钱,偏偏要把自己标榜成讲道义有格调的清流刀子。”   冯怡薇扑哧一笑,她有些惊奇地看着赶车的严护卫:   “严护卫是江湖中人,竟然有这样的想法?让我想一想,对了,我在闺中的时候听父兄讲过类似的话。但是自从我嫁到万梅山庄后,接触到的江湖人中,很少有人会这样评价煞影阁了。”   裴湘摇了摇头:“夫人,江湖中人心里如明镜的不少,只是不愿意像属下说得这样浅白直接而已。说来说去,其实就是那句老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诶,也是,”冯怡薇喟叹,随即又嫣然道,“不过,有次数限制终归是好事,比起无休无止的追杀,煞影阁的杀手终究给人留下些喘息的机会。”   裴湘望着蜿蜒的前路,心中默默反驳,那可不是煞影阁讲“良心”,那是他们的自保之策。   能躲过煞影阁三次追杀的人,若不是有天大的运气,那就是有强势的背景或者高强的个人实力。对于这样的刺杀对象,煞影阁就是派去再多的杀手,也不过是白白折损人手而已。   甚至还有可能因此而惹怒一些真正的强者,让煞影阁从“刀俎”变为“鱼肉”,从高高在上的死神变成狼狈逃窜的孤魂野鬼。   裴湘没有再和冯怡薇细说自己的想法,而是提起之前的那个话题:   “夫人,你还打算给庄主寄信吗?”   “不了,”冯怡薇有些蔫哒哒的,“咱们还是谨慎些好,能平安回去就比什么都强了。”   裴湘微微一笑,这也是她愿意尽心尽力护送冯怡薇的原因之一,这位夫人的脾气性格真的挺好的。   “夫人,你若是嫌弃旅途枯燥,就给小主人想个好听的乳名吧。”   冯怡薇立刻有了精神,雀跃道:“对,我可以给宝宝想个乳名,严护卫,你说宝宝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呀?”   “夫人可以多想几个,回去后再和庄主一起研究商量。”   提起远在万梅山庄的夫君,冯怡薇的眼中露出甜蜜和思念,但她却佯装不满地抱怨道:   “若是让他考虑宝宝的乳名,说不定就会起个药材的名字,那个人呀,都快成医痴了。”   裴湘莞尔,这一路上,她已经从冯怡薇的话中大体了解到了那位庄主西门深的性格。   总体来说,西门深虽然是江湖中人,练了一身不俗的家传武艺,但是本人却更加痴迷医术。他每日里都在琢磨如何攻克一些疑难杂症,说是废寝忘食也不为过。   ——这也是冯怡薇“离家出走”的原因之一。   两人说说笑笑地赶路,在天黑之前抵达了驿站,裴湘把冯怡薇送进房间后,就去下面张罗饮食和热水。   用罢晚餐,裴湘替冯怡薇检查好门窗后,就去隔壁客房休息。   一回到独处空间,裴湘嘴角的浅笑就淡了下来。   她有些不确定地摸了摸肚子,想着晚饭时闻到油烟味后隐隐的恶心感,眼底全是复杂惊疑。   ——难道在上演了古代版的相亲嫁错郎之后,我还要来一出带球跑吗?   裴湘望了望外面漆黑的天色,决定经过下一个城镇的时候,去找个口碑好的郎中探探脉象。   ——若是真的有小宝宝了……那也挺好。   她简单地洗漱之后,就懒洋洋地躺在了床上。   裴湘本来打算闭目思考些未来的计划的,但她最近总是感到疲惫困倦,所以没一会儿的功夫,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当中。   拂晓时分,沉睡中的裴湘猛然惊醒。   她无声无息地一跃而起,抄起手边的铁剑就冲出了房门,正好和走廊内两名煞影阁的杀手碰了个对面。与此同时,隔壁的房间内响起了冯怡薇的惊叫声。   裴湘不再藏拙,一脚踹飞离她最近的一名杀手,又在另一名杀手反应不及的时候,身影晃动,迅疾如风地破开了冯怡薇的房门。   在对方命悬一线的时刻,她飞刺出惊虹掣电的一剑,直接了解了袭击者的性命。   而后,她反手一击,挡下了门外两名杀手的偷袭。   “煞影阁的?”   “阁下好身手。只是不知,阁下的一把剑能否挡下我等的联手攻势。”   裴湘耳朵一动,听到屋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便知道这个房间被包围了,她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杀手,不说废话,只是平平刺出一剑。   这一剑不快不慢,剑锋沉稳,看似缺少灵动变化,简直平庸呆板至极。   但是,裴湘对面的两名黑衣人却都露出了惊慌恐惧的神色。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森冷的利器靠近他们的咽喉,却根本无法躲避,双脚就像被粘在地上一样,连一丝一毫都动不了。   ——这是什么妖法吗?   ——这当然不是妖法。   一瞬间,两名煞影阁杀手的脖子上就出现了两条细细的血线,紧接着,他们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是裴湘的新剑法,无名、朴实、自然、大巧若拙。   ——这是她同玉罗刹切磋之后领悟的另一层剑意。   裴湘看了一眼冯怡薇,对方的眼中全是惊疑。   显然,她已经意识到“严护卫”身份有异,万梅山庄的护卫绝对没有这样的身手。   “冯夫人,请到我身边来,我护你出去。”   冯怡薇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就快速跑到裴湘的身边。   “不管你是谁,谢谢你愿意救我。”   “冯夫人若是害怕,就请闭上眼。”   话音刚落,裴湘就听到房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显然是外面接应的杀手意识到屋内情况不对了。   她一把揽住冯怡薇的腰,凌空而起,如同流星一般从窗户处坠了出去。   “射箭!”   “动手!”   裴湘在半空中急速翻转,挥出呼啸峥嵘一剑。   那剑势磅礴,那剑光如网,不仅挡住了暗处角落里接二连三的夺命箭矢,同时也解决了靠近窗户的一名杀手。   直到她飘然而落,敌方也未能伤她分毫。   这次,轮到裴湘主动进攻了。她甚至都没有松开冯怡薇,而是携着她冲向了角落里的偷袭者。   一道刺目寒光,直逼对方要害方寸之间。   再转身,身后之人轰然倒地,裴湘已经锁定了下一个目标。   她的剑极锋利,极可拍,无声无息的三棱透骨镖拦不住她的璀璨剑光,威猛霸道的百炼铜环钢刀震慑不了她的森冷剑气。裴湘的剑,此时裹挟着冰冷无情的煞气和杀气。   那一瞬间,谁也说不清她是如何刺出那样的迅疾剑法,谁也看不清她总共挥出了多少精妙的剑招,只觉得冷,觉得恐惧窒息,只觉得若是有第二次的选择,他们再也不想成为她的敌人……   在朝阳彻底照亮整片天空之前,裴湘利落解决了剩余的杀手。   再次出发,冯怡薇凑到车厢门前,语气轻快而好奇:   “诶,裴大侠,你说你想躲避一位故人才易容成我的护卫的,那咱们现在已经离开南海飞仙岛了,你怎么还易容呀?”   裴湘笑吟吟地点头道:“说得也是,等到下一个城镇,我就去掉脸上的易容。不过,我有个提议,冯夫人可以考虑一下。”   “什么提议?”   “冯夫人,为了避开煞影阁接下来的追杀,我给你做些易容如何?易容之后,咱们扮成兄妹继续赶路。”   冯怡薇欣然同意,眼中还有些跃跃欲试。   就在裴湘和冯怡薇商量着接下来的行程的时候,远在南海飞仙岛的玉罗刹正准备启程去无名岛。   “教主,外面南海剑派的长老胡天威求见。”   “他有什么事?”   玉罗刹的属下迟疑了一下,而后才出声道:   “胡天威是来送药材的,就是您之前那个药方里的几味特殊药材。”   “他知道梅雪暗的真实身份了?”   “应该不知。胡天威说……药材是给夫人的。”   玉罗刹愣了一下,淡声道:“把人请去松涛堂,我亲自见他。”   “是。”   属下离开后,玉罗刹又在书房内坐了一会儿,手边是裴湘没有画完的半幅画。   他和她分离来得猝不及防,一切都没有征兆。早上还念叨着想吃江南藕粉的人,下午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狼藉的海滩和种种不详的线索,如何能让人甘心放弃?   无名岛那里,是玉罗刹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可能了。   不论如何,他都要亲自会一会那个小老头。   ——然后,我就该回罗刹教了。   ——舍不得吗?自然舍不得。可是,有些事早晚都会淡忘的。   ——只是几个月的相伴,再好,也不过是……一段感情而已。   玉罗刹慢慢抚平心底闷痛,起身去了会客的松涛堂。   “梅公子,怎么不见顾女侠?”   “拙荆有些事离岛了,胡长老亲自前来,可是有要事?”   “这……”   胡天威犹豫了一下,他想到之前隐约听到的风声,似乎是顾霜晴失踪了,便选择实话实说:   “我原本答应过顾女侠要保密的,不过,既然顾女侠离岛了,我还是和梅公子沟通一二吧。”   “胡长老请讲。”   “之前,顾女侠特意到我南海剑派求购药材,说是梅公子的调养药方里缺不了那几味。这原本是小事一桩,但是今年情况特殊,本派收购采集的大部分草药都卖给了一位得罪不起的高手,库存的药材数量就不足了。   “所以,我和顾女侠商量了一下,请她教导我派年轻弟子一个月的剑法,我们就帮顾女侠想办法凑齐一年份用量的药材。这不,我这边凑齐了数量,安心等着顾女侠上门取药。可是等了几日,嗯,已经过了约定时间也不见顾女侠上门,哎,我怕耽误了梅公子用药,就冒昧登门了。”   玉罗刹有些出神。   胡天威见此,便示意身后侍立的小弟子把打包好的药材放在桌上,温和地说道:   “梅公子,这些就是顾女侠之前订购的药材,十二份儿,正正好好一年的量。她现在不在岛上,不如梅公子来查验一下?”   玉罗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凝视了一会儿后,他忽然问道:   “她是什么时候去找你们商谈这件事的?”   胡天威说了一个时间。   玉罗刹闭了闭眼,那正是他从海上回来装病的第二天。原来,自己随意寻找到的几颗珠子,就能换来这样不声不响的回报吗?   “此事我已知晓。”玉罗刹压下心中微起的波澜,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   胡天威离开后,玉罗刹慢慢喝下一杯茶。   半晌,他晦涩莫名地看着桌面上的十二包药材,心里面忽然多出了一点东西。   “暗一,给霜晴锻造的那把剑如何了?”   “独孤家的铸剑师说,还要三个月。”   “是吗?让他们尽心尽力地锻造,我不希望出现任何差错。”   “遵命。”   “去无名岛的船准备好了吗?”   “已经全部准备妥当。”   “那现在就出发吧。”   “是,教主。只是……这个院子该如何处理?”   “原样不动地封存。不,把她用过的东西和药都送回教中,其余的封存。”   玉罗刹的身影渐渐走远,再没有回头。 第121章   裴湘和冯怡薇抵达万梅山庄的时候,发现山庄四周一片平和,巡逻守卫秩序井然,神态镇定,并不曾发生冯怡薇想象中的混乱。   此时,冯怡薇已经卸下了一路上的易容伪装,恢复成原本的真实相貌。   她从马车上下来,看到守门护卫惊讶意外的表情,略微紧张地捏紧了拳头。   “庄主呢?”   “夫人?”护卫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一抱拳,连忙道,“夫人,您回来了,庄主就在庄内,今日不曾出门。”   冯怡薇深吸了一口气,极力保持平静地问道:“我离开这些天,万梅山庄内一切可好?”   “一切如常,夫人。”   “好,我知道了,”冯怡薇悄悄松了半口气,她回头看着裴湘道,“裴大哥,我们先进去吧,这一路上多亏了你。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请一定先在山庄内多住几日,让我、让我们夫妇二人尽尽地主之谊。”   裴湘微微颔首,跟着冯怡薇走进了万梅山庄。   绕过一处嶙峋假山,就见一位身着蓝色锦袍的俊朗青年匆匆而来,他的目光直接落在冯怡薇的身上,眉梢里是藏不住的喜悦和思念。   “怡薇,你回来了!”   冯怡薇看到迎出来的夫君,同样喜悦异常,她似乎想冲过去,不过刚刚迈开腿,就止住了动作。   “夫君,你、你近日如何?”   西门深没有立刻回答冯怡薇的问题,他大步向前,把妻子拉到身前认真打量,片刻后,才说道:   “怡薇,我在庄内一切都好。你呢,怎么不提前送封信回来?好让我去接你。”   亲眼见到完好健康的西门深,又亲耳听到他说自己很好,冯怡薇一直提着的心才彻底落定,可是忽然间,她又觉得委屈起来。   冯怡薇悄悄挣开两人交握的手,故作轻快地说道:   “夫君,我还没有给你介绍裴大哥呢,我这次顺利回来,多亏了裴大哥一路相陪和尽心保护。裴大哥,这位是我夫君,西门深。夫君,这是裴晓峰裴大哥,裴大哥武艺高强,为人诚恳仗义,绝对不负侠义二字。”   在冯怡薇放开手的瞬间,西门深轻轻皱了皱眉,随后又听到妻子向他热情介绍一位来历不明的男人,西门深心中升起淡淡的防备。   但是表面上,他露出客气温雅的笑容,朝着裴湘抱拳问好。   裴湘同样笑得爽朗大方:“西门庄主,幸会幸会。”   几句寒暄之后,三人移步到会客的正厅。   一盏茶的功夫,西门深已经从冯怡薇的口中得知了她这段时日的惊险遭遇。听闻妻子两次命悬一线,身边护卫全都丧命,他惊得脸色苍白,双手微抖。   那不是胆怯懦弱,而是发自心底的后怕和惶恐。   “煞影阁……”西门深捏碎了茶杯。   他霍然起身,朝着裴湘深深一拜,眼中再无防备之意。   裴湘连忙回礼。   西门深没有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而是直接给出承诺,以后但凡裴湘有用得着万梅山庄的地方,尽管开口,他绝不推诿迟疑。   裴湘收下了这份诚意十足的承诺。   “夫君,你没有收到信吗?”   “怡薇,你带着人离开的时候,我特意交代了跟你离开的侍卫,让他们每三天报告一下你的行程。但是,从你打算坐船去飞仙岛开始,我就再没有收到你的信了。我以为、以为你发现了护卫们偷偷写信汇报的事,不让他们写信给我……”   裴湘一挑眉,心里默默算了算时间,从冯怡薇上船去飞仙岛开始,一直到她如今平安归家,这中间可不是短短几天。这么长时间没有收到妻子的讯息,也没见这位西门庄主着急啊。   冯怡薇显然也想到了这件事,她的笑容变得浅淡了许多。   西门深却没有察觉到妻子的情绪变化,他眉头紧锁,注意力全在自己为什么没有收到信这件事上。   “夫人,信件在中途遗失的可能性很小,应该是有人在捣鬼,他们拦截了你写给我的信,从而弄清楚了你的位置,才让煞影阁的杀手去追杀你的。”   冯怡薇明白西门深此时思考的东西才是重点,关系到她自身的身家性命,但她依旧意难平。   忍了忍,冯怡薇终于开口问道:“夫君,你最近在家中忙些什么?”   西门深仍然在思考哪个环节最容易出现疏漏,耳中听到冯怡薇的问题,心不在焉地说道:   “宁儿表妹最近发现了一本前朝御医的手札笔记,里面有几个残方很有意思,我正试着复原出完整的药方。”   裴湘看了一眼冯怡薇勉强的笑容,又看了一眼毫无所觉的西门深,无声叹息。   她笑着岔开话题,故作神秘的询问西门深:   “西门庄主,你不想知道那封丢失的信中都写了些什么吗?”   西门深目露疑惑。   裴湘示意他去给冯怡薇把把脉,检查一下身体。   片刻后,西门深兴奋得脸都红了,他朗笑几声后,忍不住当着客人的面抱了抱妻子。他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无奈一直有人打扰他们夫妇二人的久别重逢。   被嫌弃的裴湘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她直接说了一声旅途疲惫,想要先去休息休息。   随后,也不等这对小别胜新婚的夫妻亲自安排她的住处,径直找了山庄的仆人,请他帮忙领路去客房。   第二日傍晚,西门夫妇设宴款待裴湘,裴湘注意到冯怡薇恬淡柔和的笑容和西门深眼中的振奋,就以为这对夫妻把心事说开了。   她本来就没打算过多插手别人夫妻间的感情问题,所以就没有进一步关注观察。   席间,西门深谈起那封丢失的信函,神色有些凝重。   “初步调查,信函没有在半路遗失,而是庄内出现了纰漏。那封信应该是送到万梅山庄后被拦截下来的。”   “这么说,庄内的下人中有人见过那封从飞仙岛寄来的信了?”   西门深摇头:“无人亲眼看到。”   裴湘惊讶:“既然如此,庄主是怎么确认的?”   西门深给裴湘倒了一杯酒,才慢慢说道:   “说来也巧,奉我命令‘偷偷’报告夫人行踪的那名护卫,和庄内的一个丫鬟有些私情,而那个丫鬟已经说给了别人家,所以,两人的交往非常隐秘。那名护卫在外面久了,就没忍住相思给情人寄一封信。那封信……是和飞仙岛上的汇报信函一起寄回来的。当然,收信人不是那个丫鬟,而是另外一名护卫。”   裴湘疑惑挑眉,冯怡薇温声解释道:   “他和收信的护卫交情好,临行前嘱托过那名护卫,若是发现他寄回来的信件封面上有一抹红痕,就请对方把那封信偷偷转交给那名丫鬟。   “那名侍卫收到信的时候,送信的小厮还嘀咕了一句,说写给朋友的信比写给庄主的信还厚,又都走公中的账目和加急的渠道,小心被管家知道了罚钱。”   裴湘瞬间了然:“那个小厮的话表明了,来自飞仙岛的两封信都已经寄到了府内,不存在半路遗失的可能性。”   西门深点了点头,补充道:“那个小厮专门负责收发庄内的信件。他嘀咕那一句后,那名侍卫马上就给了他一点碎银子,请他守口如瓶。”   “西门庄主刚刚说过,庄内无人亲眼看到飞仙岛来信,是不是说,那名小厮出事了?”   西门深叹了一口气:“是的,他把信交给那名护卫后不久,就被人发现死在了屋子里,据说是忽然痼疾发作抽搐而亡。”   冯怡薇给西门深倒了一杯酒,转头对裴湘说道:   “那人意外亡故后,屋子里的信件就被其他几名仆人收走了,他们都说,那日的信件中并没有发现飞仙岛的来信。”   裴湘又提出了一个疑点:“按理说,有信寄到,应该第一时间递送主人家的信函的,然后才轮到庄内其他人的私信往来,那名小厮怎么先给那名护卫送信去了?只是为了敲诈一些好处吗?”   西门深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喝了一口酒才说道:   “我那几天正忙着验证一个古方,不许他们用琐事打扰我的思路,有什么杂务人情往来都集中在晚饭后处理,所以……”   裴湘假装没发现冯怡薇眼中的暗淡,心里对西门深这人有些迷惑。   若说这人不喜欢妻子吧,从他的种种表现上来看,那绝对是假话。可若说深爱和在意,她觉得这位西门庄主还不如玉罗刹表现出的塑料深情呢。   妻子离家出走了,他不去追不去劝,只是让人按时送平安信。后来连平安信都没有了,他也没有着急,依旧沉迷医术古方研究。   裴湘甚至都有些怀疑,若是当初的那封信没有被拦截,而是被送到了西门深的手中,他真的会放下正感兴趣的研究跑到飞仙岛上去接怀孕的妻子吗?   一顿饭吃完,勉强算是宾主尽欢。   第二日一早,裴湘到万梅山庄附近的镇子上闲逛。   她发现,因为西门深对医术的痴迷,镇上的医馆药铺很多,医馆内大夫的医术医德也都很不错。   而且,镇子上的居民一直受到万梅山庄的庇护,生活安宁祥和,民风比较淳朴,很少发生大的争端和骇人听闻的恶行。   裴湘又打听了一下镇上的房价和粮食价格,有些微微心动。   她想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和女人生产时的危险,想到了新生儿的脆弱和产后的调养,又想到了停留在万梅山庄附近被玉罗刹找到的可能性。   权衡再三后,裴湘比较倾向于在这种医疗资源比较充裕的地方定居个一年半载的。   等她度过了这段相对虚弱的时期,再重新研究到哪里落户安居的问题。   她稍稍琢磨了一番,就给自己按上一个已婚男士的身份,又给自己寻摸到一处比较可心的房子,暂时租了下来。   “徐老哥,过一阵子我就接我媳妇儿过来,她怀娃娃了,身子不太舒坦,我就先过来看看房子,再雇人拾掇打扫一番。”   “那个裴兄弟,你要雇人打扫房子,我给你介绍几个手脚利落的大娘怎么样?”   “我正要和徐老哥说这事儿呢。一事不烦二主,我就是听人说徐老哥做生意厚道,才叨扰徐老哥帮兄弟看房子跑手续的,这雇人的事,也麻烦徐老哥了。”   徐二面相憨厚,内里精明,早就打听出这租房子的裴兄弟是万梅山庄的客人。而且经过这半日相处,他也发现这裴兄弟应该是会武艺的江湖人,哪里会怠慢糊弄他。   于是,不用裴湘多操心,徐二就把所有事情都打点得妥妥当当的。   裴湘直接给了徐二一锭银子作为报酬,比之前讲好的费用多上不少,徐二喜得眉开眼笑。   “麻烦徐老哥帮我留意一下有经验的接生产婆和有好手艺的厨娘,对了,再加上几个勤快老实的小丫头,等我媳妇儿过来后,让她亲自挑选。”   “裴兄弟不先挑选两个俊俏的?”   裴湘苦笑地摆了摆手:“那可不敢,那可不敢!徐老哥,我猜你也看出来我是江湖中人了,说实话,我那媳妇儿的身手也不弱,和云水寨的母老虎是结拜姊妹。哎,我要是敢有花花心思,她手中的剑可是不认人的。”   徐二面露惊讶:“哎哟,裴娘子是位女侠?失敬失敬!”   裴湘面色更苦,耸拉着眉毛:“是啊,还是个嫉恶如仇的女侠,脾气十分厉害。”   徐二心想,知道厉害你还娶回家,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怨谁哩?   但他嘴上却连声应道,肯定帮裴兄弟留意合适的人选,等裴娘子一到镇上,他就把人领来让裴娘子挑选。   裴湘抱拳道谢,两人又商定了一些细节后,才就此分开。   等裴湘返回万梅山庄后,发现庄内的气氛有些压抑凝重,她蹙了蹙眉,没有去探听主人家的私事。   但是她不问,冯怡薇却派了身边信得过的人过来找她,告诉她庄内发生了何事。   “裴大侠,我家夫人说,这事儿本是一桩丑闻,原不该到处宣扬的,说出去让人笑话。可您护送夫人一路返回万梅山庄,对我们夫人有恩有义,又同样遭受了煞影阁的追杀,于情于理,也该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你。”   裴湘一挑眉:“这么快就查出买凶杀人者的身份了?”   “是,她做的那些丑事本来就不周密,这次若是夫人出了意外,没有平安返回庄内,我们确实查不到她,甚至都不清楚曾经发生过什么。但谢天谢地,是全赖裴大侠出手相助,让我们夫人平安回归。这下,那幕后的狠毒之人就藏不住了。”   “那人是谁,是什么身份?”   “哎,家丑呀,不瞒裴大侠,给煞影阁下悬赏单子的人,是西门庄主的表妹。她前些日子忽然登门拜访,说是发现了一本前朝御医手札笔记,不知价值如何,希望庄主帮忙确定一番。之后,她就在万梅山庄住了下来。没想到,这次的刺杀之事查来查去,却查到了那位表小姐的身上。”   “是那位表小姐买通了万梅山庄里的人,拦截了那封信?”   “正是,想不到她小小年纪,如此恶毒!裴大侠,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先用一本医书转移了咱们庄主的注意力,然后就让人在外面刺杀夫人。呵,多歹毒的心肠,我们夫人还怀着身孕呢,她也不怕遭报应!”   “她和万梅山庄有仇?”   来人转了转眼珠子,显然,这人是冯怡薇的亲信,所以并不替西门家的表亲遮掩:   “裴大侠,那位表小姐同万梅山庄没有仇,却恼恨我们小姐占了西门夫人的位置,一直痴心妄想呢。”   裴湘想,这大概就是武侠世界里的宅斗了。   “既然已经查出真相了,西门庄主准备怎么处置这件事?”   提起这个,来人就眉开眼笑:“我们庄主气坏了,他直接就说要让表小姐赔命,还是我们夫人拦了下来。”   “冯夫人要放过那位表小姐?”   “哎,我们夫人也难办,那表小姐虽然可恶,可她是庄主嫡亲姑姑的女儿,还是唯一的女儿。说实话,那位姑奶奶对西门庄主和夫人很好,人也可怜,所以,我们夫人就有些不忍心。她担心这边要了表小姐的命,那边的长辈也就跟着去了。”   对此,裴湘没有发表看法。   这人看裴湘沉默不语,便也没有多停留,只是说完冯怡薇交代的话后,就告辞离开了。   裴湘转头就开始忙碌自己的事情,她摩挲着路边随手买来的铁剑,开始在脑海中琢磨之前的战斗经历。   她用记忆楼阁里的清晰记忆慢慢演绎每个招式,一时之间就忘了时间流逝。   等她被一阵疲惫眩晕干扰了思维后,才猛然发现,夜色已深。   她轻轻摸了摸肚子里的娇气小家伙,快速洗漱后,就上床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当裴湘好胃口地吃着第三碗饭的时候,昨晚过来传话的那个婆子匆匆赶来,告诉了她一个意外的消息。   原来,那个表妹居然是煞影阁的杀手假扮的,那人见西门深执意要杀她,就趁着向冯怡薇苦苦求饶的机会,用头上的带毒的发钗刺向冯怡薇,想要同归于尽。   还好西门深反应够快,一脚踹开那个假冒的杀手,才没有发生一尸两命的惨案。   “冯夫人无恙吧?”   “哎,这就是好心没好报吧,夫人还是被划伤了,中了一些毒。不过不要紧,庄主说他可以解毒,不会影响胎儿。就是夫人的身体则需要认真调养几个月,也不会有大碍的。”   “人没事就好。”   “可不是,佛祖保佑,这次之后肯定要否极泰来的。”   裴湘放下碗筷,微微垂下眼帘,她觉得万梅山庄的事情开始变复杂了。 第122章   冯怡薇遇袭中毒,裴湘打算去探望她。   她没有立刻起身去主院,而是挑了一个西门深也在场的时候前去拜访。毕竟她现在是男子身份,应当注意避嫌。   西门深正在给冯怡薇拟定药方,看到裴湘后,眼神微暖。   “裴兄在府中可还习惯?”   “府中安排面面俱到,照顾细致,我都快要舍不得离开万梅山庄了。”   冯怡薇从隔间内走出来,笑着说道:   “既然舍不得,何必提离开之事。裴大哥,你一定要留下来长住,让我们夫妇二人尽些地主之谊,聊表寸心。”   裴湘打量了一番冯怡薇的气色,关切问道:“你现在如何,怎么没有卧床休息?”   “没有大碍的,裴大哥。只是被浅浅地划伤而已,夫君医术甚好,用了药之后,我感觉好多了。”   西门深把新写出来的药方交给一名侍女,严肃地交代了两遍熬药时该注意的细节,然后才转头对裴湘解释道:   “她中的这种毒,不宜久卧不动,需要来回走动,才有利于解毒。”   裴湘笑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西门深摇了摇头,看向裴湘的目光非常明亮,有一些欲欲跃试的期待。   “裴兄,我后来听内子讲述了你们二人一路走来的经历,才知道你擅长易容之术。我对这方面比较感兴趣,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行家大手,如今有幸遇到裴兄,可否请教一二?”   裴湘洒然道:“西门庄主请问,若是我能讲的,一定知无不言。不过也请庄主见谅,有些易容秘法涉及到师门传承,我实在不能对师门之外的人谈及。”   西门深理解地点了点头,张口就要提问,但冯怡薇出声打断了他:   “夫君,现在不是探讨易容之术的时候,你忘了咱们刚刚接到的消息吗?宁儿表妹还被困在半路上,需要咱们派人去把她平安接回来。还有她的身体……那些歹人为了成功冒充宁儿表妹,给表妹下了毒,让她耽搁在路上。如今这么多日子过去了,也不知宁儿表妹是否安康。”   西门深愣了一下,恍然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便连声吩咐管家去安排。   冯怡薇稍稍踌躇,她试探着建议道:   “夫君,宁儿表妹这次被我们夫妇牵连,又是受困又是中毒的,如今好不容易传出消息来,要不要……你亲自带人去把她接回来?”   西门深摇了摇头:“派去接人的都是庄内高手,武功不在我之下,江湖经验也更丰富,比我去有用。”   裴湘喝了一口茶,心想这怎么能一样。亲表哥和表哥的陌生属下,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可大了。   经过这几次接触,她大概弄清楚了几分这位西门庄主的性格。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位庄主大概是一位非常任性自我的人。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人或事物,他会投注莫大的热情和关注,甚至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但是对于兴趣之外人和事,他是极其冷漠的。   果然,就听西门深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今天还有一份古方需要验证,若是没有留下来亲自观察效果的话,之前的那些天准备就白白浪费了。怡薇,你最知我,若是宁儿表妹有什么埋怨的话,你帮我解释两句。”   冯怡薇熟悉西门深的脾气,便不再深劝,无奈地笑了笑之后,转头对裴湘请求道:   “裴大哥,我被之前的那些事情弄怕了,想拜托你一件事。”   裴湘道:“冯夫人请说。”   冯怡薇迟疑了一下,开口道:“裴大哥,我有些担心宁儿表妹的真假。我想、我想请你帮我们夫妻二人观察一下,就是宁儿表妹有没有易容,是不是其他人假扮的。”   “我尽力而为吧,”裴湘没有把话说得太满,谨慎答道,“江湖中人才辈出,我会的那些手段技巧也只是皮毛而已。”   冯怡薇浅笑:“我相信裴大哥。”   在不涉及到医术相关的事情的时候,西门深对冯怡薇言听计从,他握住冯怡薇微凉的手,有些心疼她受到的伤害。   “不知道那个下悬赏单的幕后黑手是谁,若是让我查出来的话,肯定不会放过那个祸害。”   这时,管家过来禀告说,之前约好的一位病人到了,询问西门深该如何安排。   西门深看到拜帖上面的姓名,恍然道:“是常镖头,我差点把他忘了,他今天是最后一次针灸……”   说着话,西门深松开了冯怡薇的手,又朝着裴湘抱了抱拳,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冯怡薇有些怏怏不乐,抱怨道:“裴大哥,我之前和夫君吵架出走,就是因为他的这副脾气。永远把医术和病人看得最重,然后才是家人。”   裴湘低头喝了一口茶。她知道对方此时说这些,不是想听她的劝慰开解之词,只是想要倾诉而已。   果然,冯怡薇继续说道:“不瞒你说,我之前在飞仙岛上信心十足地等他来接我回家,一半是因为有了身孕,一半则是因为南海有些特殊的草药,一直是夫君感兴趣的。我就想让他离开万梅山庄,亲自为我奔波一回。哪怕不全是为了我呢,我也能假装不知道真相开开心心的。”   裴湘时刻谨记着自己男人的身份,所以此刻听到这些话,自然不能像好闺蜜好姊妹那样和冯怡薇一起吐槽西门深,只得简单地说道:   “冯夫人,我相信西门庄主是关心你的,咱们回来那天,庄主眼中的关切之情不是假装的,他是真的后怕和担忧。你看,西门庄主之前对庄内的杂务琐事并不太上心,能交给管家去办的事情,他从来不多问一句。但是,在听说有人拦截了信函后,他就亲自调查了所有可疑的环节,并迅速捉住了假扮表小姐的杀手。”   提起调查之事,冯怡薇的笑容里多出了几分甜蜜,她轻声说道:   “我也没有预料到夫君的动作会那么迅速,我之前见他从来不怎么过问庄里的事情,还当他不通人情庶务。没想到,他只是不愿意多插手而已,心里面明镜似的,关键的时候,马上就能抓住关键。”   裴湘笑而不语,这就是她不愿意多说多劝的原因之一。   人家夫妻情侣之间的事,她这个外人还是少参合为妙。   冯怡薇明显深爱西门深,她若是当着冯怡薇的面指出西门深的不妥之处,说不定还要被埋怨的。   “对了,冯夫人,等那位表小姐抵达万梅山庄之后,我就打算向你和西门庄主辞行了。”   冯怡薇一惊:“裴大哥,可是庄内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你一定要多留些时日。”   裴湘摇了摇头:“我前天接到家书,家中内子已经怀有身孕了,我得尽快赶回去照顾她。”   这个理由让冯怡薇无法继续挽留客人,她十分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又高兴地说道:   “原来裴大哥已经成婚了,嫂子还怀孕了,真好。裴大哥,不知你家住何方,若是方便的话,咱们两家一定要时常来往。”   裴湘十分清楚,自己若是在这附近的镇子上定居,肯定瞒不住万梅山庄的消息网,便大大方方地说道:   “我和家里面的兄弟族老有些矛盾,之前去飞仙岛就是为了散心解闷,没想到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这一耽搁,离开家的时间就有些长了,内子也十分担忧。我就想着,这次回去之后,把内子从家族中接出来,另外安个小家,日子还能畅快些。”   冯怡薇立刻道:“既然大哥要找住的地方,不如在我们万梅山庄附近看看。这样一来,我们两家也能互相照应照应。”   裴湘点了点头:“我昨天到附近的青曲镇上逛了逛,发现镇子上的医馆大夫很多,民风也非常淳朴,大家安居乐业没有什么大的争端,确实是过日子的好地方。所以,我已经有了打算,想把新住处安排在几家医馆附近,这样的话,也方便照顾内子的身体。”   听到裴湘的解释,冯怡薇感叹道:“裴大哥真为嫂子着想。”   裴湘坦然说道:“其实也有我自己的几分小心思。人都说背井离乡不容易,虽然我和内子都有几分武艺,并不怕地痞流氓的欺负,但是也不想整天为那些无聊之人浪费时间。就想着借用一下万梅山庄的名声,换得几分清净。冯夫人,以后我们夫妻二人住在青曲镇上,就要劳烦庄内稍微照拂几分了。”   冯怡薇抿嘴一乐,知道这话中客气成分居多。   以裴大哥的功夫和手段,怎么会惧怕地痞流氓的纠缠。况且,那些人也是有眼力见儿的,知道什么人家能惹,什么人家不能惹,怎会拿鸡蛋碰石头。   她心思一转,就明白了裴大哥选择定居在青曲镇上的主要原因。多半和这里的数家有名望医馆有关。   这人啊,无论是江湖中人还是普通百姓,都离不开治病疗伤的大夫。   更何况,裴大哥家中有怀孕的妻子,将来还有新生宝宝,他肯定是因为重视妻儿的健康,才选择青曲镇的。   否则的话,以江湖中人喜欢扬名立威的脾气,正当壮年的裴大哥怎么会选择定居在这种安定淳朴的地方。   裴湘又和冯怡薇聊了一会儿,之后就离开了。   到了下午,她见到了那位宁儿表妹。   “韩姑娘,有礼了。”   被人扶着下马车的韩宁儿虚弱地点了点头,她倚靠在仆妇的身上,朝着山庄内的众人露出清浅柔和的微笑。   这是水莲花一样清雅柔弱的姑娘。   韩宁儿身体状况堪忧,西门深皱着眉头给她检查了一番,下结论道:   “宁儿表妹本来就有些弱症,这次赶路时着了凉,然后又喝了不对症的药,使得病情更加严重。初步诊断,她喝的那些不对症的汤药里,应该是有些毒性不强的草药,身体强壮的人喝了以后,顶多闹几次肚子或者微微发热,但是宁儿表妹的身体先天虚弱,受到的影响就更大了。”   冯怡薇焦急道:“可还能调养好?”   西门深沉吟了些许,最后点了点头:“若是我亲自出手的话,一年的时间,应当会让表妹安然无恙的。”   “这就好,这就好。”冯怡薇松了一口气,合掌念了一声佛号。   韩宁儿身边一名拿着剑的侍女不忿地翻了个白眼,随即又心疼地看着自家姑娘。   他们都知道,韩宁儿之所以会遭这番罪,就是被连累的。   那些歹人为了设下杀局,想要借用韩宁儿的身份,就把她困在路上,又用换药下毒的手段让她一病不起,无法正常赶路抵达万梅山庄。   这样一来,由煞影阁杀手假扮的“表小姐”就可以冒名顶替了。   韩宁儿身边的丫鬟对冯怡薇不敬,冯怡薇因为愧疚没有计较。但她身边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立刻笑吟吟地开口询问道:   “白棋,你家小姐在路上病了,你怎么不让人送信过来,好让咱们庄主早些安排人去接。”   白棋有些郁闷地答道:“送信的人被收买了,我们也是刚刚知道,之前写的那些信都被他偷偷扣留了。”   “那你就该快马加鞭地亲自赶过来,怎么能一直干等着回信,白白延误表小姐的病情。”   韩宁儿咳嗽了几声后,朝着冯怡薇笑道:   “表嫂,我给你和表哥添麻烦了。我这次出来没有提前告诉母亲,只是留了一封信,说是来万梅山庄这边散散心。一会儿喝完药,我亲自给母亲写一封道歉信。”   冯怡薇马上说道:“确实该给姑妈写一封信报平安,哎,她老人家肯定着急了。”   冯怡薇说完这句话,就瞪了身边的仆妇一眼,示意她噤声。   “宁儿表妹,别说麻烦不麻烦的,你到表哥表嫂家做客,随时都可以来。只是,你以后一定要和姑妈她老人家提前说清楚。至于这次的意外,是我们夫妇连累你了,你一定要在万梅山庄调养好身体。否则的话,姑妈该伤心了。”   韩宁儿感激一笑,她一直在和冯怡薇说话,目光落在西门深身上的时候,也是一扫而过,平平淡淡,看不出对西门深有什么特殊情谊。   但是,就在众人告辞离开的时候,韩宁儿忽然喊住了西门深:   “表哥,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病人,症状和你之前说的那种头疾隐痛很像,可又有些区别,我医术不精,担心判断错了。”   西门深的眼中流露出感兴趣的神采,他脚步一转,在韩宁儿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具体是什么状况,你和我详细说说……”   裴湘和冯怡薇走出韩宁儿的院子,耳中似乎还能听到那对表兄妹的轻快交谈声。   冯怡薇表情不变,只是认真询问裴湘:“裴大哥,这个宁儿表妹有没有易容?”   裴湘摇了摇头:“以我目前的见识来判断,韩姑娘没有易容。”   闻言,冯怡薇眉目舒展:“是宁儿表妹本人就好。”   裴湘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院子,西门深暂时没有出来的迹象。   冯怡薇瞧着四周没有外人,就悄声问道:“裴大哥,你是不是也听到了那些闲话,就是关于宁儿表妹的……”   裴湘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   冯怡薇目光坦然,语气平和:“其实,那些话都是真的,宁儿表妹确实心慕我的夫君。”   “但我看夫人你一点都不担忧吃醋。”   “我倒是希望能够吃一次醋,”冯怡薇咬了咬嘴唇,“夫君那个人……我太了解他了,除了和医术相关的事情,他都不会分出多少注意力的。”   “西门庄主能得到夫人的这份信任,是他的幸运。”   冯怡薇目露迷惘:“大家倒是都说我比较幸运。夫君他除了过于痴迷医术外,对我不曾有半分不好。不贪花好色,不粗鲁蛮横,比起家中姐妹们的姻缘,我的运气似乎已经很好了。”   裴湘忍不住劝了一句:“有些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冯怡薇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望着冯怡薇走远的背影,裴湘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眼中闪过几许疑惑。   ——既然煞影阁的杀手要借用韩宁儿的身份办事,为何不干脆把人杀了,反而采用了更加麻烦的方式?   ——下毒、困人、拦截信函和阻断消息,这些事做下来,实在是费事又费力,还容易出纰漏,这可不符合煞影阁的作风。   ——还有冯怡薇……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无名岛上,玉罗刹和小老头正在对峙。   两人都紧紧地盯着对方,不错过对手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丝肌肉变化。   “你还要再战吗?玉罗刹,你还太年轻,终究不是我的对手。”   玉罗刹冷笑道:“我确实赢不了你,但你也杀不死我,只要我不死,咱们就可以一直战斗下去。”   小老头看着玉罗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何必如此斤斤计较,我只是想请令夫人来岛上做做客而已。令夫人不乐意来,我就没有去请第二次,没想到你却不依不饶地追到岛上来了。”   玉罗刹掸了掸衣袖,不理会小老头挑衅的表情,也不接他的话茬,反而慢条斯理地说道:   “在武功上,你仗着年纪大、内力深厚胜了我,可是在筹谋方面,你确实只长了年纪而没有长脑子。你以为我就这样沉不住气?”   小老头脸色一变,忽然沉声问道:“你在江南那边做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在咱俩较量的这几天里,把你花心思弄出来的那几个秘密组织掀了个底朝天。”   小老头眉心微蹙,但很快就平复了神色中的异样,淡淡道:   “不过是几个随手操纵的小势力而已,掀了就掀了吧,就当是我给令夫人的赔礼。”   玉罗刹悠然道:“我夫人可不稀罕那些残兵败将,对了,时间仓促,我就只发现了四个和你有关的秘密组织。一、二、三、四,诶,你不心疼吧?”   小老头捋了捋胡子,不动声色。   玉罗刹继续道:   “我猜你是有些心痛的,因为把它们组建起来需要花费的银钱可不少。那些钱都是哪里来的呢?让我猜猜看,最近……江湖上有个厉害的杀手组织叫做煞影阁,好像挺神秘的。”   小老头揪断了一根胡子。   “你想要什么?”   “我要几句实话。”   “你问。”   “你去‘请’我夫人的那次,穆诗情去了吗?”   “去了。”   玉罗刹想,那她就是那个第四个人了。   ——霜晴说,第四个人利用雷震子的威慑顺利逃跑了。   “那几枚雷震子是你提供给她的?”   “对。”   “总共几枚?”   “三枚。”   玉罗刹心中一沉,他亲眼见过雷震子的威力,知道林边的那场爆炸差不多就是三枚雷震子造成的。   “只有三枚,你没有再给她类似威力的火药了?”   小老头看了一眼玉罗刹,忽然想通了他发疯的原因,立刻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我可以明确告知玉教主,不仅穆诗情的手中没有类似的火药了,煞影阁的杀手手中也没有。”   玉罗刹疑惑:“穆诗情曾在江南掌权,也许手中会藏有霹雳堂的火药。”   ——就像霜晴,只在霹雳堂附近住过一段时间,就不动声色的弄了不少火药防身。   小老头不屑冷笑:“凡是登上我这无名岛的,除了玉教主外,其他人身上有什么武器,都瞒不了我。这一点,老夫可以保证。”   玉罗刹陷入沉思当中,既然那日的穆诗情和煞影阁杀手都没有火药,那么,沙滩上那些爆炸痕迹是如何来的?   ——自从霜晴在林边遭到攻击后,我就让人注意着飞仙岛上的各方势力,变故发生之时,各方势力都没有异动。   ——叶家也说没有发现可疑的高手。   ——能瞒过我的隐世高手根本无需动用火药。   玉罗刹想到沙滩上的战斗痕迹,排除了隐世高手出没的可能性。   ——既然火药不是敌人的,那么,是霜晴自己准备的火药?   ——如果火药是她的,再加上她的剑术,穆诗情等人根本毫无威胁。   ——谁逼得她狼狈弃剑,连胸口挂着的玉佩都遗失了? 第123章   在韩宁儿抵达万梅山庄的第二天,裴湘就告辞离开了。   西门夫妇没有过多挽留,因为他们以为很快就能重新见到新朋友了。   裴湘牵着马独自一人来到青曲镇,在新租的宅院前停留了一会儿。此时正是百姓人家晨起出门的时候,因而巷子里的住户都注意到了裴湘,也认出了她是最近就要搬来的新邻居。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打招呼,有人询问裴湘什么时候过来常住,有人问裴娘子何日过来和丈夫团聚。   闲谈中,街坊四邻从裴湘的嘴里得知,她准备先离开青曲镇一阵子,去家乡把娘子接出来,然后夫妻二人再一同返回这里。   “到时候,我和内子一定请各位街坊邻居喝一顿热热闹闹的乔迁酒。”   和未来的邻居们寒暄完,裴湘就推门进入她租的宅子里。四下看了看,她把一封提前写好的信放在正堂的房梁上,而后又在墙上做了一个比较明显的暗号指示。   ——虽然可能性极小极小,但万一玉罗刹追来了呢,还是提前做些准备吧。   裴湘认真锁好小院大门,骑着马离开了淳朴安宁的青曲镇。   回头远望,她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是个悠闲养老的好地方,可惜了……   她摸了摸马脖子,双腿轻夹,快速消失在了镇子外的官道上。   在离青曲镇不远的另一个小镇上,裴湘把马卖了个不算高的价钱,而后又在客栈里租了一个房间。   她重新做了易容伪装,抛弃了裴晓峰的身份后,从客栈的窗口偷偷蹿了出去。   一天后,裴湘出现在一处人烟稠密的城镇上,她此时已经成了一名刚刚丧夫的年轻寡妇,准备在这个人来人往商贸发达的城镇里安居。   她在城内转了转,打听了一些有用的消息后,就迅速敲定了新的住处。   裴湘租了一间独门独院的精致小宅院,位于永陵城甜水巷的倒数第二家,院中有井有花架还有一株石榴树,环境十分清幽雅致。   这才是她真正要居住的地方。   在甜水巷的巷口,住着一位十分有接生经验的崔婆子。   在距离甜水巷不远的西街,开着一家传承百年的医馆。   医馆内,祖孙三代都是心地淳厚的良医,更妙的是,他们家的女眷也都懂些医术,常给附近的女子治些妇人的小毛病。   裴湘忙着搬家,等她处理完一系列的琐事后,忽然发现隔壁院子也搬来了新的租户。据说,恰巧在她入住的第二天,一对父子成为了她的新邻居。   这日,裴湘从外面回来,碰到那对父子在院门口打闹。   三岁的孩子咯咯地笑着,张着小手要出去玩,做父亲的有事要忙,拎着儿子就往屋内走,奈何那孩子十分机灵,小手勾住门环就是不松开。   年轻的父亲一边哄孩子,一边和裴湘打招呼。   “裴娘子,我们家这几天在重新修整院子,白天里会有些响动,还请你担待些,一两天就能完工。”   裴湘看着这对父子怡然相处,抿嘴一乐,从篮子里拿出一块软乎乎的米糕,在小孩子的眼前晃了晃。   小孩子的注意力马上就被甜喷喷的米糕吸引了,抓着门环的手也慢慢松开。   “无妨,陆大哥太客气了,邻里之间哪有那么多讲究。”   对面的小孩子终于完全被米糕吸引了注意力,松开门环去抓米糕。孩子的父亲趁机把他的小手固定住,既不让他再抓住门环,也不让他去拿裴湘的米糕。   “呀——”   一双黑葡萄似的的大眼睛里闪过不可置信的委屈表情。   裴湘扑哧一乐,把包着油纸的糕点放在孩子的衣兜里。   “给蛋蛋加个餐。”   做父亲的也没有太推迟,反正邻里之间总能互相帮忙的。   糕糕被放进衣兜里的一瞬间,刚刚还一脸委屈的陆蛋蛋小朋友瞬间就收起了眼睛里的泪花,重新笑得又甜又软。   陆宇哼笑一声,对又白又嫩又机灵的儿子也没辙。   “陆大哥怎么忽然要修整院子了?是打算重新弄些花草树木吗?”   “不,是给这小子弄的。他满三岁了,该开始学些家传武艺了,我给他平整一块地,让他练习一些基本功。”   裴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早就知道陆宇会些拳脚功夫,陆宇也知道她有些江湖手段。   “原来小孩子三岁就要开始夯实基础了吗?陆大哥家里一直是这样教育下一代习武的吗?”   “啊?”   陆宇愣了愣,耿直地答道:“不是啊,我们家我是头一个习武的,我也不知道小孩子应该几岁开始打基础。我就是看这个臭小子精力旺盛,能跑能跳的,就想给他找点事儿做,省得一天到晚捣蛋。”   裴湘莞尔:“陆大哥这话可别对其他邻居说,要不然整个甜水巷的大娘小婶子都得来找你‘聊聊’,不让你欺负蛋蛋。”   提起这个,陆宇抽了抽嘴角:   “我也没想到小家伙这么会讨人欢心,抱他出去转一圈,总是被塞一堆东西,也没见他比别人家的孩子乖呀。”   裴湘想到陆蛋蛋那极好的“女人缘”,觉得有些“天赋”真是天生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甜水巷的八卦趣闻后,就各自分开了。   裴湘回到家中,想到陆蛋蛋的可爱模样,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希望这个小家伙也能像陆蛋蛋那样健康活泼。   ——虽然你爹在别的方面不怎么样,性格更不讨喜,但身体素质还是不错的。   一晃儿就是一个月,这天,裴湘出门买菜,在路过斜街的街口的时候,瞳孔猛然一缩。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踱步到街口石墙张贴告示的地方,眼也不眨地凝视着上面的内容。   很平常的寻人告示,但是裴湘却读懂了告示中隐含的罗刹教暗语。   ——来见我,裴湘。   裴湘神色晦涩地看了一眼告示上的见面地址,正是青曲镇上她租的那幢宅院。   ——他果真找过来了。   ——罗刹教解散了吗?没落了吗?这么闲!   ——我现在跑路应该来得及,但那人的性格太过阴晴不定……   裴湘想到青曲镇的徐二等人和万梅山庄里的西门夫妇,抿了抿唇。   几日前的青曲镇上,玉罗刹冷着脸读完从房梁上取下的信,挥了挥手,就让人把徐二放走了。   裴湘的信很简短,很冷淡。字里行间没有任何煽情和辩解,只是告诉读信之人,若是想要找到她,就凭真本事,别为难不知情之人。   很简单的激将法,但却管用,尤其是对玉罗刹。   若是裴湘在信中流露出一丝的求饶和留恋,玉罗刹反而会被触怒。但她确实摸清了他的脾气,或者说,她本身的性格正好完完全全戳中了玉罗刹,总能得到她希望的结果。   玉罗刹想,裴湘离开飞仙岛时是冒用万梅山庄护卫的身份,一方面是因为那个身份有诸多便利之处:死人身份、外来者、有离开的理由;另一方面,未尝没有她不愿意连累无关之人的谨慎。   ——她这是把自己的某个不算软肋的软肋往我手中送。   意识到这一点,玉罗刹反而不想凭着这一点拿捏她了。因为这会让玉罗刹有一种胜之不武的感觉,有一种被自己的女人瞧扁了的郁闷。   对待其他人,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使用各种狡猾狠戾手段达成目的,但是对待唯一动过心的女人,玉罗刹的骄傲反而让他无法不折手段地去做事。   “暗一,去查,这附近的城镇上……”   暗一垂头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后半句吩咐。   他忍不住悄悄抬头,眼中有些惊讶,因为玉罗刹很少在下命令的时候停顿迟疑。   玉罗刹闭着眼睛琢磨着裴湘的性格,最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   “去查一查那种外来的、刚刚丧夫的寡妇,最好是会些功夫的。”   “……遵命。”   暗卫嗖的一声就离开了,这次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领命离开时都快。   再说裴湘这边,她读完玉罗刹用西方魔教的暗语传达的命令后,就开始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做。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看着路线图研究新的后路。   傍晚,裴湘端着一盘果子坐在花架下乘凉,隔壁忽然传来陆蛋蛋撕心裂肺的哭声,紧接着又响起陆宇的抱怨声。   “老子还没碰到你的头发丝儿呢,你就哭得这么大声。我告诉你,陆二蛋,今天谁来说情也救不了你,我非要揍得你屁股开花!”   “啊啊啊啊……哇哇哇……坏人……”   裴湘听了一会儿后,那哭声渐渐小了,但是断断续续的抽噎显得小孩子更加可怜可爱,她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想到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隔壁那个孩子了,裴湘挑了几个水灵灵的桃子装盘,起身去了隔壁。   “陆大哥,蛋蛋又捣蛋了?”   “嗯,招猫逗狗的,没个老实时候。”   “这盘桃子给蛋蛋吧,哭了半天也该渴了。”   还不等陆宇回答,陆蛋蛋就从陆宇的身后探出小脑袋,胖脸蛋儿上还挂着泪痕,一双圆圆的眼睛渴望地望着裴湘手中的酸甜果子。   陆宇叹了一口气,接过裴湘手中的水果递给陆蛋蛋,也不管三岁小孩能不能端得住,就把人往屋里一推。   一眨眼,陆蛋蛋就被一股举重若轻的内劲功夫托了起来,然后又被稳当当地送进了房间内。房门随后一关,孩子就出不来了。   裴湘心中隐隐一惊,这手功夫极其高明,和陆宇平时表现出的实力绝对不是一个等级的。   “裴娘子,请进门详谈。”   裴湘抬头仔细看了一眼陆宇,对上他波澜不惊的墨色眼眸,慢慢点了点头。   两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晚风徐徐,盈满了花香和清凉,屋子里还不时地传出小孩子叽叽咕咕的声音。   陆宇率先开口:“裴娘子,我看到了石墙上的告示,你准备去见玉罗刹吗?”   裴湘眨了眨眼,心里揣测这人是什么来路。   陆宇见裴湘不回答,浓眉一扬,也不卖关子,他直接说道:   “裴娘子,我确实知道你的身份,我住到你隔壁也不是偶然的,而是看你租了隔壁的院子后,才带着我徒弟搬过来的。”   裴湘浅浅一笑:“我的什么身份?还请陆爷明言。”   陆宇观察裴湘好多天,知道她一向谨慎,若是和她绕弯子说话,两人能互相试探到天亮。   因而,陆宇解释道:“我之前一直跟在冯夫人身边,猜到了你是顾霜晴。今天看到罗刹教的暗语,才知道你的真名是裴湘。”   这段话给了裴湘一个讯息,就是如果陆宇所言为真的话,就说明他的武功极高,才能让她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裴湘抬手摸了摸发髻,似乎在整理头发。   她拔下一枚银钗,忽然皓腕一转,就直直刺向陆宇的心口。这一下又快又狠,带着轻灵锋锐的剑意,又如闪电一般毫无预兆。这一杀招,承载着裴湘的七分实力。   但是,银钗刚刚触碰陆宇的前襟,就再也无法向前了。   两根手指夹住了银钗,轻轻地,稳稳地,牢牢地。   裴湘一挑眉:“阁下好功夫,我信了。”   陆宇摇了摇头,手指一松,让裴湘把银钗收了回去。   “裴娘子不怕激怒我?”   “你的武功若是不如我,激怒你也无事;你的武功若是比我高强,我的这点儿实力对你造不成威胁。况且,阁下若是想要伤害我,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裴娘子过于自信了,有时候太喜欢冒险也不是好事。”   裴湘嫣然一笑,静默不语。   陆宇拽下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酒。   “裴娘子,我早年欠了别人一个人情,这次随身保护冯夫人,其实就是来归还那份人情债的。”   裴湘一愣,心中忽然生出恍然,她终于抓到了之前觉得违和的地方。   “陆爷,你的意思是,有人已经提前知道煞影阁的杀手要杀冯夫人,所以请了你保护她?”   陆宇微微颔首道:“从冯夫人离开万梅山庄开始,我就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裴湘立刻反应过来:“所以,当初在海边的时候,即便我没有出手,冯夫人也不会有事。”   “对,我已经准备出手。”   “那万梅山庄的那些护卫?”   陆宇眉目平和,却带着一种特有的冷酷:“那些人的安危,并不在我归还的人情债范围内。”   裴湘顿了一下,对陆宇的认知又深了一些。   同时,她也在思考,这样的陆宇为什么忽然找上了她。   ——听他话中的意思,应该是已经还完人情了,却又开始跟着我,观察我。   “陆爷……”   陆宇一抬手,打断裴湘:“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或者陆大哥吧。”   裴湘也不故作客气,脆声道:“陆宇,我在海边救起冯夫人之后,把她放在了医馆内,那之后就离开了。你是一直守着冯夫人吗?”   陆宇微微一笑,知道裴湘要问什么,便说道:   “我确实一直守在冯夫人的身边,并没有跟着裴娘子离开,也没有看到裴娘子离开医馆后做了什么事。但我却知道一件事,就是冯怡薇身边的护卫已经全部身亡,绝对没有一人存活。”   裴湘了然:“你从那时候起就知道我是假扮易容之人,后来玉罗刹过来,他的问询……”   说到这里,裴湘忽然停顿了一下,她想到自己逼走玉罗刹的小手段,忍不住红了一下脸。   陆宇见裴湘提起玉罗刹就红了脸,只当她女儿心思,没有多想,接着裴湘的话继续说道:   “玉教主亲临,我见他没有杀意,就远远避开了,我当时并不想让他发现我。”   裴湘心里松了一口气。既然陆宇当时避开了,就说明他错过了一些事情。嗯,这就很好。   “裴娘子,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严护卫’的真实身份。但是玉教主在岛上的动作不小,我很快就从叶氏子弟那里探听到了确切的消息,知道他的夫人顾霜晴失踪了,疑似已经死亡。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因为真正的顾霜晴正活蹦乱跳地跟在冯夫人身边。”   裴湘一挑眉,目露疑惑。   “你猜到了我的身份,就要跟踪我?”   陆宇忽然笑了一下,眼睛闪亮亮的:   “我从那时候开始就觉得事情有趣了。本来以为是一次无聊的护送,没想到,让我发现了一个假死逃离玉罗刹的厉害女人。”   说到这里,陆宇又乐呵呵地灌了一口酒,笑容里带着一丝痞意:   “更有意思的是,这女人不仅有着不俗的剑术,绝妙的易容术,还怀了玉罗刹的孩子,简直是一个惊喜接着一个惊喜。所以,即便冯夫人平安返回万梅山庄,我也没有着急离开,就想要看看,能不能等到你和玉罗刹两人的后续故事。”   裴湘轻哼一声,语气里有微微的嘲讽:   “既然想看故事的后续,你何必这么早就暴露身份、一直当个不出声不露面的看客不好吗?”   “不好不好,”陆宇眼中的遗憾情真意切,“我也没有预料到,我会在这永陵城外捡到蛋蛋那个小不点儿,又决定收他做徒弟。唉,他那么小,我若是带着他的话,肯定不能像原来那么自由自在地看热闹了,所以干脆和你挑明了身份。”   裴湘一愣:“蛋蛋不是你亲生儿子?”   “是我捡的徒弟。”   “那他的练武资质一定非常好。”   “是啊,万中无一,连城美玉。”   裴湘想到陆宇夹住她的银钗的动作,忽然问道:“你给蛋蛋起大名了吗?”   “捡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棵梧桐树下咯咯笑,我想着,要不干脆叫他陆小凤或者陆小凰什么的得了。”   “陆小凤?”   “对。当然了,如果那小子长大后不喜欢这个名字,也可以给自己取一个新的。就是叫陆蛋蛋,我这做人师父的,也不会拦着徒弟的。”   裴湘莞尔:“我想,他宁愿叫陆混蛋,也不会愿意叫陆蛋蛋的。”   陆宇笑着抿了一口酒,忽然凑到裴湘面前,认真地打量着她的面孔,半晌后,他又啧啧称奇地往后一退。   “我一路跟着你,除了想看你和玉罗刹的热闹外,就是想知道你的真实容貌。诶,你这易容术真厉害呀,要不是我一开始就确定了那个严护卫已经死了的话,肯定会被你骗过去的。”   陆宇对着裴湘的脸左看看右看看,依旧找不到一点瑕疵,忍不住赞叹道:   “怪不得能把玉罗刹骗得团团转,简直是天衣无缝。我有个老朋友也擅长易容术,但有时候我还是能发现一些端倪的,你的易容术却让我找不到一丝破绽,真厉害。”   裴湘想,既然陆小凤已经出现了,那么陆宇的老朋友不会就是司空摘星的师父吧?   “啧啧,我一定要告诉那个得意洋洋的老家伙,他引以为傲的易容手段遇到对手了,嘿嘿。”   裴湘有些疑惑:“你既然一直跟着我,我易容的时候你也该看到的,怎么还没有见过我的真实容貌?”   陆宇翻了白眼:“我怎么会故意偷窥女人换衣服?你在房间里捣鼓伪装的时候,我是绝对没有偷看的。”   “陆大侠果然是正人君子,”裴湘不咸不淡地“夸奖”陆宇,“跟踪人的时候也这么讲究,没有滥用武功,佩服佩服!”   陆宇没在意裴湘的嘲讽,反而露出一个谦逊爽朗的笑容。   夜色渐浓,裴湘把手中的银钗重新插回发鬓上,她看了一眼陆宇身后的房屋,微微蹙眉:   “蛋蛋的呼吸很平稳,他睡着了?”   “应该是。”   “你不去看看他睡在哪里?盖没盖被子?”   “他已经是三岁半的大孩子了。”   虽然这么说,但陆宇飞快地回了一趟屋子。   裴湘叹了一口气,她想到自己过来给蛋蛋送水果之前,还想着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这孩子了,如今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陆宇,你选在今晚跟我坦白部分事实,是有什么打算吗?”   “裴娘子,刚刚和你提过,我有个老朋友擅长易容之术,并且十分好胜。”   裴湘点了点头。   陆宇微微一笑:“我帮你躲过玉罗刹的搜查,你替我去和那老家伙比试一场,让他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   裴湘并没有立刻答应陆宇的条件,反而异常谨慎地询问道:   “就因为这个理由,你就愿意和玉罗刹为敌?”   陆宇失笑摇头:“裴娘子可真够警惕的。不过,你这次确实是多疑了,我还真是就因为这个理由,就甘愿和玉罗刹打一架。唉,人生在世,就在于‘有趣’二字,否则的话,日子就跟掺水的酒似的,无味得紧。”   裴湘斜睨了这人一眼,忽然问道:“你和你的老朋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赌约?如果赌输了,是不是就要你去做非常丢脸或者麻烦的事?”   陆宇喝酒的动作一顿,他砸了砸嘴,摇头叹息:   “裴娘子,有时候女人太聪明了,就不可爱了。你这样刁钻古怪的性格,是怎么和阴晴不定的玉罗刹凑到一起的啊?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俩当初一个是梅雪暗,一个是顾霜晴,都假模假样的。”   裴湘刚想怼回去,就见陆宇霍然起身,忽而,他的眉目间浮现出一种意外而奇怪的神色。   还不等裴湘反应过来,门外就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陆宇,本座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赌约让你这么不怕死?” 第124章   院门无风自开,男人负手站在台阶之下,一身气息犹如霜雪寒潭,肃杀而冰冷地注视着陆宇。   陆宇“嘶——”了一声,抬手揉了揉腮帮子,觉得有点儿牙痛。   “你这功夫又进益了,来多久了?”   “不算久,只不过……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闻言,陆宇一抖长袍,向前一步道:“那咱们较量一场?”   玉罗刹没有回答陆宇的问题,他微微侧头,终于把沉沉的晦暗目光落在了院内另一个人的身上。   陌生的脸,陌生的身材,但依旧熟悉的眼睛和细微表情。   ——她有些紧张吧?尽管……后背更加挺直,双手自然下垂,看上去特别的坦然和无所畏惧。   “裴湘,许久未见。”   裴湘慢吞吞起身,和玉罗刹客客气气地见礼。   “久别重逢,玉教主安好?”   玉罗刹望着眉目冷淡的女人,扯了扯嘴角:   “本座不太安好,因为本座最讨厌谎言和欺骗。”   “我也讨厌谎言和欺骗,可是人活着,总免不了要说些大大小小的谎话的。”   裴湘露出了一个无辜的表情,仿佛玉罗刹眼中阴沉沉凉丝丝的怒火和她无关。   玉罗刹暗暗压下胸口的憋闷,不耐地看了一眼戳在一旁的陆宇:   “陆宇,你还要站在这里多久?本座的私事并不需要外人围观。”   陆宇不满地扬了扬眉,扭头问裴湘:   “裴娘子,咱们之前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你愿不愿意帮我的忙?你若是同意的话,我现在就帮你拦住玉罗刹,给你留出逃跑的时间。”   裴湘微微睁大了眼睛,忍不住认真打量说话之人的神情态度。   陆宇的眉宇间浮现出让人忍不住信赖的坦诚和率直,仿佛只要裴湘点头,他就会立刻动手维护她。   ——可是,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呢?   “陆大哥,你会受伤的。”   “无碍,只要有命在就好。”   “蛋蛋还在屋内睡觉呢。”   “我相信玉教主大人有大量,他不会迁怒小孩子的。”   玉罗刹冷笑一声,他讨厌这两人之间熟稔自然的相处态度。   “陆宇,你一定要掺和进我们夫妻之间的纠葛?”   这话让裴湘眉心一跳。   ——夫妻?   ——玉罗刹竟然还愿意承认这段关系?   ——是为了孩子?还是……   她尽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玉罗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想要探究出蛛丝马迹。   可惜,这个男人处于愠怒状态,脸上除了冰冷就是傲慢,根本无法让人窥探到真实的想法。   裴湘想了想,在陆宇开口回答之前出声道:   “玉教主,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并不算是夫妻了。”   陆宇不甘寂寞地插话道:“对,依照你俩之前的虚假身份,若是认真掰扯其中的关系的话,嘿嘿,玉罗刹,你现在是个鳏夫。”   玉罗刹没搭理讨人嫌的陆宇,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   “裴湘,你今日若是逃了,以后也会一直处于逃亡当中,每日惶恐警惕、惴惴不安。你希望在那样的焦躁状态下孕育一个孩子吗?你希望在不安定的环境中度过自己最虚弱的一段时光吗?”   裴湘皱了皱眉头。   玉罗刹语气淡淡地说道:“你应该也发现了,这个陆宇同样骄傲冷酷,肆无忌惮,只不过是伪装得好,没有过于张扬地表现出来罢了。假如你这次依靠着他的力量成功逃跑了,欠了他的人情,将来同样是一桩大麻烦。”   陆宇不满道:“和玉教主相比,我绝对算是个大好人。”   裴湘垂下眼睫,在心里默默权衡利弊。   “你说得对,”半晌,裴湘无奈叹息,“我确实不想在这种特殊时期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玉教主,既然你不准备立刻就杀死我,那么,你我可否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心平气和?”玉罗刹的语气中含着几丝嘲弄。   裴湘微微浅笑,脸上的神情波澜不惊:“反正我能做到不乱发脾气。”   玉罗刹冷冷地勾了勾唇角:“你想谈什么?谈谈你是怎么从裴湘变成顾霜晴、再变成现在这个‘寡居’的裴娘子的吗?”   裴湘并不示弱,就要开口反驳。   陆宇忽然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   “二位既然要谈话,那么可否移步隔壁?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里是我家吧?”   玉罗刹轻哼一声,身影慢慢消失。   裴湘对着陆宇点了点头:“陆大哥,今晚打扰你了,我先去处理一些私事。至于你的提议,我们来日再细聊。”   这话让陆宇眼神一亮,他又问了一遍:“你真不想现在就离开这里?”   裴湘摇了摇头:“事已至此,有些话也该说清楚了,有些关系也该做个明确的了断。我不想稀里糊涂地度过后半生。”   隔壁院子里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碎裂声。   陆宇一挑眉,眼神有些幸灾乐祸。   裴湘抿了抿唇,转身离开了陆宇的院子。   等她回到家中时,发现玉罗刹相当自来熟,不用主人招待就自己跑到屋子里去了。   他点了灯,坐在裴湘最喜欢的椅子上,手里还翻着一本裴湘看到一半的书。   “玉教主好自在,”裴湘在远离玉罗刹的角落里坐了下来,“教务繁忙,我没想到玉教主会亲自过来抓我,实在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玉罗刹的注意力仿佛被书上的文字吸引了,他慢悠悠地翻了一页书后,才开口道:   “教中之事再繁忙,也比不过寻找生死不明的妻子这件事重要。”   裴湘真心疑惑:“我以为……在意识到顾霜晴可能已经意外身亡之后,你早就该停止搜查寻找了。毕竟,对于位高权重的玉教主来说,‘顾霜晴’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   “一个女人而已吗?”玉罗刹的眼中浮现出明显的怒气,“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里,我对你的感情是真是假,是深是浅,你玲珑心思,会一点都察觉不出来吗?”   裴湘微微恍惚,随即冷笑:“自然察觉出来了,确实情深义重。可惜,玉教主的情深义重和常人的不同。您的,是那种准备三五年后就假死脱身的情深义重,是那种准备十几年后再忽然现身,把我抚养长大的孩子夺走的情深义重。”   某一瞬间,玉罗刹避开了裴湘灼灼的目光。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他立刻又理直气壮道:“我确实有所隐瞒,可你也不比我坦诚。你不仅隐瞒了真实的身份,连容貌五官都是假的。”   裴湘同样毫不心虚。   “我隐瞒身份和易容伪装都是有苦衷的,因为你在追杀我。在有性命之忧的情况下,使用一些自保的手段,是情有可原的,是人之常情。”   玉罗刹差点气笑了,挑眉诘问:   “如果你没有背叛罗刹教,我怎么会下命令追杀你?偷看剑谱,易容逃跑,之后当着我的面撒谎欺瞒,一环套一环,哪一件事没有触犯教规呢?”   提起这个,裴湘的眼神稍稍游移了一下,她知道偷看武功秘籍之事有些理亏。但是,裴湘很快就把那几分心虚抛到了九霄云外。   ——此时正是据理力争的关键时刻,绝对不能弱了气势。   “武功秘籍,能者居之。本来就是我亲自找到的,我为什么不能看一看?是你行事霸道,唯我独尊,才逼得我不得不匆忙逃离罗刹教。况且,那本剑谱并不是你撰写的,而是前辈宗师留下的剑谱传承,是准备留给有资质的后来人的。结果已经证明了,我有修习那本剑谱的绝佳资质,但你却没有。从这个角度来看,咱们两人中,你才是那个名不正言不顺之人。”   提起那本无名剑谱,玉罗刹就感到有些心塞,但他很快就有了新的疑惑:   “我之前被你骗了,以为顾雪晴有一股纯粹简单的心思,所以才能心无旁骛地学习那本剑谱,不受脑中的各种回忆和杂念影响。可是如今看来,你如此狡诈多变,心思弯弯绕绕,你到底是如何掌握那些剑意剑招的?”   裴湘能顺利习得剑法,是借助记忆阁楼取了一个巧。她不乐意对玉罗刹坦白,就只能无辜地睁大了眼睛,一脸正直坦荡地答道:   “你的问题简直莫名其妙,我能习得那本无名剑谱,自然是因为我有那个绝佳资质。资质这种事情玄之又玄,可以说是老天爷的偏爱。所以,你问我,我也不能给你准确答案。呵,不是随便练练就会的吗?”   玉罗刹冷笑一声。   ——我要是信你这几句鬼话,我就是真的傻了!   “好,咱们先不提剑谱之事,咱们来说一说你的易容术。裴湘,北六堂堂主,我之前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裴湘,你在罗刹教的成长经历有迹可循,根本没有机会和时间学到如此精妙的易容术。所以,我想问你一句,你真的是裴湘吗?或者说,当初在总坛领命去江南霹雳堂执行任务的人,真的是原来的那个裴湘吗?你真当我不清楚手下堂主的习武资质吗?裴湘的身份,是不是也是你假扮伪装的?在此身份之外,你是否还有一个真正的身份?”   裴湘内心警醒,心跳有些快。   玉罗刹紧紧地盯着裴湘,不漏掉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两人忽然就僵持了起来。   半晌,裴湘忽而展颜一笑:“玉教主,我是不是真正的裴湘,你可以猜一猜呀。你已经追查到这一步了,完全可以继续探查,若是由我给你解开谜底,那多没意思。九天十地,诸神诸魔,谁能完全骗过明察秋毫的玉教主呢?”   玉罗刹的脸色变了变,他忽然合上手中的书,起身走到裴湘身前。   “我想看你真正的模样。”   “我就是裴湘。”   “那就卸掉易容。”   裴湘没动,她仰起脸注视着身前的高大男人,语气挑衅:   “我卸掉易容,给你展露出一张属于北六堂堂主的脸,你就信了吗?”   “我愿意暂时相信,之后,我会一直盯着你,直到我找出真相。”   “可我却不想一直被玉教主盯着。玉罗刹,顾霜晴和梅雪暗的婚事是完全建立在一场欺骗之上的,其中,我骗你的成分少一些,你骗我的事情多很多。现在一切真相大白了,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好吗?”   玉罗刹冷笑:“你想远走高飞?别忘了,你现在依旧坚称,你是曾经的北六堂堂主。既然用了这个身份,就要承担这个身份带来的所有麻烦。裴湘,你该清楚,我以往是如何对待叛逃犯错之人的。”   裴湘眨了眨眼,眉目肃然:“我知道教主你一向手段残忍,所以,我在意外知晓梅雪暗的真实身份后,立刻选择了假死脱身。我就是想安安稳稳地活着。”   玉罗刹忽然放轻了声音:“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裴湘往后靠了靠,对眼前的玉罗刹感到迷惑。   或者说,从知道玉罗刹亲自找过来开始,她就感到深陷扑朔迷离当中。   在裴湘的印象中,一向野心勃勃的玉罗刹不该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大动干戈,也不该如此心慈手软。   他应当在得知真相的第一时间里,就把她列为必须除掉的目标人物。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同她在深夜的屋子里你来我往地争吵,互相揭短。   裴湘微微拧眉。   ——我一定忽略了什么,才造成了一系列的判断失误。   裴湘心绪飞转,脑海中开始一幕接着一幕地回放记忆,全力分析玉罗刹今晚的一举一动。   渐渐的,一个不可思议又极其可能的猜测浮现在她的心头。   她的目光忽而变得奇怪而凉薄。   “玉罗刹,你的……种种表现,让我觉得你对我情有独钟。”   玉罗刹神色复杂,没有说话。   裴湘也不用他答复她,因为她已经理清了思路。   “我之前的种种逃跑安排和躲避计划,其实都是建立在你只把我当成孕育继承人的女人的前提上,但如今看来,是我料想岔了。你对我的用心,比我以为的要多。”   “既然知道了我对你的用心,那你后悔逃跑了吗?”   裴湘的表情里没有一丝欣喜,她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庆幸选择了逃跑,才让我看清楚了一些事情。玉罗刹,你这样的桀骜枭雄,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动心动情?我有自知之明。可偏偏……事实又告诉我,你真的在我身上花费了心思,这岂不是很矛盾。”   玉罗刹语气淡淡:“世间之事,有很多都是说不清楚的,人心尤甚。”   裴湘赞同点头:“是啊,人心尤甚,特别是一些惊才绝艳之人。他们喜欢把感情当做一种历练,喜欢探究入世忘情之类的玄妙心境。据说一旦超脱其间,挣脱束缚,武功境界就会得到突破,至此天地广阔,自在逍遥……”   裴湘的语气越来越低柔,目光却越来越疏冷通透,眼底残留的那些微薄的暖意和好感,眼看着就要随着她的声音彻底消散了。   玉罗刹忽然抬起手,牢牢地捂住了裴湘的嘴。   他觉得夜深人静之时,还是安静些更好。 第125章   猛然间被捂住了嘴,裴湘下意识地瞪圆了双眼,她有些不可置信,一时之间就显得呆呆的。   玉罗刹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这么干。   房间内的气氛有些过于安静,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纠结。   裴湘想不到玉罗刹会如此“幼稚”,一言不合就堵嘴。   ——这样的举动连小孩子都觉得“耍赖皮”。   玉罗刹读懂了裴湘的“质疑”眼神,更觉得心塞。   他忽然倾身,把一个浅浅的吻落在了裴湘的眼睛上。   “这张面孔上,只有这里是真的。”   裴湘有些不满,抬手抓住玉罗刹的手腕,示意他松手。   玉罗刹顺势后退一步,把手背到了身后。   “夫人,已经这个时辰了,你该早些就寝了。”   “我们还没有谈完……”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你现在怀有身孕,不宜过多劳累费神。”   裴湘确实有些累了,又发现玉罗刹身上毫无杀意,便点了点头,起身去洗漱。   等她收拾妥当,准备回卧室休息的时候,玉罗刹依旧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玉教主怎么知道我怀孕的?是因为听到我和陆宇的谈话吗?”   玉罗刹摇头道:“在那之前,我就猜到了,你和陆宇的对话让我更加确定了之前的想法。”   说着话,他起身踱步到裴湘跟前,捉起她的手腕查探了一下脉象。   “之前在青曲镇调查的时候,我注意到你和几名接生经验丰富的产婆有过接触,问了她们不少妇人生产时应该注意的细节。”   裴湘眼波流转:“也许,我那么做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亦或是为了干扰调查人员的判断。我给‘裴晓峰’安排的身份是家中妻子怀有身孕的江湖客,多关心一下女子生产时可能发生的意外,并不突兀。”   玉罗刹检查完裴湘的身体状况后,把人往卧室里送。   “确实合情合理,但却没有必要。若是没有更特殊的原因,按照你的性格,不该给‘裴晓峰’的背景身份增加这么多的细枝末节的,既浪费时间又容易出现纰漏,并不太合算。我思来想去,最终认为你怀孕了这个可能性更大。你在借助那位莫须有的裴夫人,打听女子怀孕生产时应当注意的问题。”   裴湘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玉罗刹对她的了解其实已经很深了。   脑中灵光一闪,她忽然问道:“按照我和陆宇之前的推断,你应该再晚些时候才能找到这里的,所以,我俩就没有着急离开。可是,你却出现得这么早,应该是……推测出我怀孕这件事让你缩小了搜查范围?”   玉罗刹轻轻嗯了一声,不太喜欢裴湘提起陆宇。   他想到自己若是再晚来半日,这人就会跟着陆宇一起离开,便又冷了脸色。   裴湘并不在意玉罗刹的微妙情绪,她思考片刻,就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了。   “你是因为甜水巷口的那位有经验的接生婆婆,才迅速锁定这里的吗?”   玉罗刹点了点头:“还有斜街的那家老字号医馆。你一向细致谨慎,偏又不爱吃苦,除了练武的时候不怕累之外,日常生活中一直很娇气。你肯定会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舒适妥当的,所以,这里就变得很好找了。”   裴湘叹了一口气,这就是贪图安逸的弊端。   ——早知道是玉罗刹亲自过来“捉拿”我,我就该安排得更加周密一些。   玉罗刹继续说道:“之前的种种都是推测,即便亲耳听到你和陆宇的谈话,我也不能百分百的确定。因为在你身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事情太多,说不定陆宇也被你骗了。”   对于这番评价,裴湘有些不满地鼓了鼓脸颊。   “那你在给我把脉之前,怎么就表现得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   玉罗刹就着烛火的温暖光亮凝视着裴湘的一举一动,慢慢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你自己大概都没有发现,你现在周身的气息很宁和,与之前有很大的不同。”   裴湘抱着从衣箱里取出的宽松睡衣,疑惑挑眉。   玉罗刹道:“你之前受剑意的影响,整个人都偏冷淡沉肃,越来越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但是现在则不同了,你整个人又重新‘活’了过来,周身的气息更加圆融和缓,锋锐内藏。我想,你现在的剑法应当是更进一步了。”   提到剑法修习,裴湘倒不会对玉罗刹隐瞒自己的程度,她坦然地点了点头:   “虽然最近练剑的次数减少了,但我知道,每次握剑的时候,我变得更加从容了。”   “所以,刚刚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之前的那些推测成真了,我们之间确实有了一个孩子。”   裴湘摸了摸肚子,眉目温和。   玉罗刹靠在柜子旁悠然而笑。   备受期待的小生命让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彻底松弛下来,不管未来如何,当前重要的事情是做好迎接新生命的准备。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裴湘示意玉罗刹离开房间,她要换衣服了。   玉罗刹微微扬眉,他并不觉得妻子换衣服时,做丈夫的需要回避。不过,鉴于他此时在裴湘心中的不佳印象,他到底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消失在了房间内。   裴湘打了个哈欠,快速换好衣服后就舒服地躺在了床上。   玉罗刹向属下交代了一些事情后,又跑到隔壁去会了会陆宇,两人无声无息地过了百余招后,同时收手。   “别再打裴湘的主意,否则你这两根手指头就保不住了。”   陆宇灌了一口酒,他刚刚略逊一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和裴娘子之间相处得非常好,我有事需要她帮忙,她也愿意同我做交易,你可管不了我们。”   玉罗刹目光冷凝:“你可以试一试。”   “啧,我这人做事就图个痛快,铁骨铮铮不受威胁。”   玉罗刹一挑眉,立刻威胁道:“你打算以后再也喝不到北面的好酒吗?”   陆宇稍稍沉默了一下,之后就折了“铁骨”,连连哀叹着妥协道:   “好吧,大不了,哼哼,我不主动找裴娘子就是了,可是……如果她来找我谈事情,我就没办法拒绝了。”   “你不主动找她,她自然不会想着来找你的。”   陆宇在屋顶上翻了个身,仰躺着望向夜空,忽然觉得有些无聊。   “听道上的朋友说,你和小老头闹起来了?”   “我从来不吃亏。”玉罗刹负手而立,语气清淡。   陆宇咧了咧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隔壁的院子。   玉罗刹没留心陆宇的小动作,他吹了一会儿夜风,想着妻子安睡在离他很近的房间内,心里的浮躁渐渐平复沉淀下来。   陆宇又喝了一口酒,再次放下酒壶时,屋顶上又只剩下他一人了……   次日,裴湘在晨光中慢慢清醒过来,还未睁开眼,就已经察觉到了枕边的呼吸声。   她不满地蹙了蹙眉,拉起被子翻了个身,把后脑勺留给玉罗刹。   “跟我回罗刹教。”   “不,我喜欢这里。”   “你该知道的,我能把你强制带离这里的。”   “可我更知道,你现在正利用我渡情关呢。玉罗刹,在你突破瓶颈之前,你都舍不得让我不高兴的。”   玉罗刹的声音有些低哑:“你这样肆无忌惮,就不怕将来被我算总账吗?”   裴湘闭着眼睛轻哼一声,懒洋洋地说道:   “能高兴一日是一日。而且,在你的武功突破瓶颈之前,说不定我就追赶上你了。到时候,你我二人谁和谁算账,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玉罗刹从不小看裴湘的潜力,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把裴湘翻了过来,让她面对他。   “你真想和我较量比试一场?”   “嗯,我想光明正大地战胜你。”   “胜了我之后呢?”   “胜了你之后,”裴湘毫不犹豫地说道,“自然是好聚好散,一刀两断。”   玉罗刹哂笑:“这个梦挺美,多做一会儿吧。”   裴湘有些不高兴。   玉罗刹则继续说道:“我也期待着咱们能好好比试一场,若是你输了,从此就要顺从我,不拒绝我,跟在我身边,听话又乖巧,好不好?”   裴湘十分干脆地奉还了同样一句冷嘲:“这个梦也挺美,你多做一会儿吧。”   于是,玉罗刹也不太开心了。   早餐时,裴湘问玉罗刹,他是如何发现她的每一个身份的。   玉罗刹不太想说。   裴湘就打算去隔壁找陆宇,和对方继续商讨昨晚的话题。   玉罗刹放下筷子开口道:“我去无名岛见了小老头,他告诉我说,穆诗情和煞影阁的杀手手中都没有多余的火药了。后来,我又逐一排除了其它可能性,只剩下一个听上去有些荒谬的答案,就是那些那些火药是你故意炸的,目的就是制造一些激烈打斗的痕迹。”   听到这里,裴湘暗道一声运气不好。   她没有料到煞影阁竟然和无名岛小老头有关系,让玉罗刹一下子就排除了一个很重要的干扰选项。   玉罗刹看了裴湘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   “虽然我不太愿意相信一切都是你自己设计的,目的……只为了离开我。但是我也不会自欺欺人,所以,我就开始琢磨,你为什么要假死脱身。”   裴湘喝了一口粥,竖着耳朵等玉罗刹讲下去。   玉罗刹道:“对我来讲,任何事的发生都不是毫无缘由的。我那时候推测,你非常有可能从穆诗情的口中得知了梅雪暗的真实身份,于是才有了后来的种种反应。可是,仅仅因为知道了我是玉罗刹,你就要逃跑吗?这个理由听上去比较牵强,我当时就意识到,这中间必定还有我不知道的隐情。”   裴湘眼中划过恍然:“一旦你对我有了怀疑,那么之后的许多调查就有了方向,那位‘严护卫’最有嫌疑。”   玉罗刹微微颔首道:“不仅如此,我从无名岛上回来之后,还让暗卫重新检查了‘穆诗情’的尸体。暗卫发现,那具女尸的骨头里有一种灰黑色的杂质,是死者生前长期服用某种毒药造成的。恰巧,那种毒药就是小老头用来控制煞影阁杀手的手段之一。”   裴湘叹道:“我本来打算利用穆诗情的尸体的,可是那几天你一直跟着我,让我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也浪费了一些提前的布置。之后,我不得不匆匆选择了一位女杀手的尸体,果然还是出问题了。”   “是的,从那具尸体上,我证实了你精通易容术这件事,于是,许多问题疑惑就迎刃而解了。我马上就想到了,那日在医馆遇到的‘严护卫’,应该就是你易容假扮的。”   听到这里,裴湘对玉罗刹如何找到青曲镇这件事就没有多少好奇心了,但她依旧对另一件事存有疑惑。   “你是如何发现顾霜晴就是裴湘的?”   “你会易容术,又修习那本无名剑谱,这本身就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和怀疑。”   “可是你昨晚也说过了,罗刹教的北六堂堂主裴湘不该精通易容术的,而顾霜晴的易容术却能够骗过你的眼睛,这不就恰好证明了,顾霜晴不可能是裴湘吗?还有就是,梅雪暗和顾霜晴相遇的时候,两人并不知道以后会成婚,他们那时候仅仅是萍水相逢而已。也许,顾霜晴就是顾霜晴呢?她精通易容,并不等于时时给自己易容呀。”   玉罗刹没有立刻给出答案,他注意到裴湘已经吃好了,就气定神闲并且意味深长地问道:   “你一会儿还去找陆宇吗?”   裴湘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人的潜台词,如果她去找陆宇,这人就不打算继续解释了。   深吸一口气,裴湘微笑着保证:“我今天不会主动去找陆宇商量事情了。”   ——然而,我可以等他来找我!   玉罗刹当然听出了这个承诺中的明显漏洞,但他昨晚就和陆宇有了约定,此时当然不担心。   他展眉一笑,表示相信。   见此,裴湘反而觉得奇怪,她歪着头看向玉罗刹,目光狐疑。   玉罗刹此时如同温润君子,气度清朗坦然。   “你还记得之前照顾你的那个李嫂吗?就是你在江南霹雳堂附近居住时雇佣的那位。”   裴湘点了点头。   玉罗刹道:“我重新调查顾霜晴身份的时候,又和那位李嫂‘认真’谈了谈,一枚金叶子,就让那个妇人知无不言。”   裴湘蹙眉:“她并不知晓任何秘密。”   “裴湘,百密终有一疏。你那时候大概是在养伤吧,所以忽略了一些细节。李嫂说,有一次给你送洗澡水的时候,恰好从屏风的缝隙中看到你的后背。她记得十分清楚,你的左侧肩头有一块红色胎记。”   裴湘倏地睁大了眼睛。   玉罗刹低笑出声,微微摇了摇头:   “你看,事情就是这么巧妙,你做事细致谨慎,嫁给我之后就把身上的胎记隐藏了起来。在我的记忆里,我妻子顾霜晴的肩头上什么都没有,可是那妇人偏偏非常肯定地告诉我,那里有一块红色的印痕。   “我当时就在想,若是顾霜晴的身份没有问题,你何必要遮掩到这一步呢?单身一人的时候改换容貌,成婚后便连身上的胎记也遮掩了,你到底有多么紧要的秘密身份需要遮掩呢?   “我再联想到每次看到你容貌时产生的那些违和感,心中便已经肯定,顾霜晴那个人,名字、身份和容貌都是假的。与此同时,你一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就吓得逃跑了,你会无名剑谱上的剑法,你在霹雳堂附近暂住……林林总总的细节汇总在一起,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一段话说完,玉罗刹低头喝了一口清茶,神色很是悠然。   裴湘不太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你后来也问询过北六堂的大夫和仆妇吧?”   玉罗刹点了点头:“问完之后,我就让执事堂撤销了对你的抓捕追查命令。”   裴湘不信玉罗刹能这么好心宽容。   果然,这个男人紧接着说道:“把我骗了这么久的人,我一定要亲自动手。我要看看,你是不是连头发丝儿都是假的。”   裴湘忽而在玉罗刹的身上感受到一股郁郁之情,她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莫名有一种自己渣了他的感觉……   ——明明被迫带球跑的人是我呀! 第126章   用过早饭,裴湘在院子里散步。   玉罗刹的属下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从她身边路过,偶尔还有几个原身以前就认识的熟人。   这些人跟在玉罗刹身边办事,大多知道裴湘就是之前的北六堂堂主,也知道她欺骗玉罗刹的“丰功伟绩”。所以,他们看向她的目光中就透着几分新奇和“敬佩”。   “你打算长住?”裴湘看向玉罗刹,眉目间有浅浅的不满,“我这里地方狭小,你的东西却太多了。”   玉罗刹假装没有听到后半句,只回答裴湘前面的问题。   “我能陪你到孩子出生,之后就得返回西北了。”   “那得大半年的功夫,你不怕下面乱起来?”   “乱起来更好,趁机把有异心的剔除掉,也能尽早暴露出教内隐藏的弊端。”   裴湘点了点头,没有再深问有关西方罗刹教的事情。   她在花丛边转悠了一会儿后,就准备返回屋内看书。   这时,不远处的墙头上冒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瓜。   “裴裴姨,桃子好吃,蛋蛋喜欢。”   看到陆蛋蛋,裴湘一下子就笑弯了眼睛:“蛋蛋,你起来了,今天没有赖床吗?”   陆蛋蛋撅嘴摇头:“蛋蛋从来不赖床,蛋蛋、蛋蛋喜欢闭眼睛。”   裴湘逗他:“那蛋蛋今早怎么没有继续在小床上闭眼睛?”   “爹说,要、谢谢裴裴姨。”   陆蛋蛋一边和裴湘说话,一边吭哧吭哧地骑到墙头上,朝着裴湘伸出胳膊。   裴湘把陆蛋蛋从墙上抱下来,放在地上站稳:“你爹呢?”   “爹说,不敢来,裴裴姨这里有大坏蛋。”   裴湘恍然,怪不得玉罗刹之前那么轻易就“相信”了她的保证,痛痛快快地给她解开了疑惑谜团。   原来,他和陆宇早就“勾结”好了。   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裴湘觉得两人都有些幼稚。   “蛋蛋真勇敢,不怕大坏蛋。”   陆蛋蛋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裴裴姨给果子,蛋蛋,男子汉,保护裴裴姨。”   “谢谢蛋蛋,蛋蛋是男子汉啦,走,裴裴姨带你去吃豆糕。”   裴湘拉起陆蛋蛋的小手,带着他走进窗明几净的厅堂。   一进屋,陆蛋蛋直奔摆放糕点的木桌子旁,蹭蹭地爬到椅子上坐好。他没有直接上手抓取糕点,而是眼巴巴地看着裴湘,等着裴湘点头允许。   等陆蛋蛋吃完一整块甜糯糯的豆糕后,“不敢来”的陆宇就笑嘻嘻地出现了。   玉罗刹冷冷地斜觑着不请自来之人,淡声询问:   “你这辈子是不想喝到西北的好酒了?”   陆宇故意露出无奈的苦笑,指着屋内吃糕点的陆蛋蛋说道:   “玉罗刹,这可不是我主动来找裴娘子的,我是来找徒弟的。这小子太淘气,我怕他闯祸。”   玉罗刹哼笑一声,转头对路过的属下吩咐道:   “去找人把院子里的墙砌高一些,省得陆大侠看不住孩子。”   陆宇立刻对吃糕点的陆蛋蛋提出要求:   “二蛋,你已经是三岁半的大孩子了,该起早贪黑地勤练轻功了。否则的话,你以后就看不到你的裴裴姨了。”   陆蛋蛋抬头望向忽然严厉起来的陆宇,眼神有些迷茫。   他发了一会儿呆,对着裴湘软软一笑,继续专心啃糕点。   裴湘轻咳一声,询问陆宇:“陆大哥,你之前提到的易容术比试,还作数吗?”   陆宇连忙应道:“作数作数,裴娘子,咱们仔细谈谈?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只要让我在老朋友面前有面子,一切都好说。”   “陆大哥,你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陆宇笑道:“裴娘子的为人,我陆宇这双眼睛还是能辨别清楚的。这人啊,在江湖上漂泊久了,就有一种识人的直觉。我相信裴娘子心里自有一番公平公道。”   裴湘莞尔:“陆大哥这是在给我戴高帽呢,我原本已经想好了交易条件,可如今却有些不敢说了。”   “裴娘子请讲。”   裴湘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说出心里琢磨好的条件,反而认真问道:   “陆大哥,你先跟我说说比试的时间和方式吧,还有,你能详细介绍一下你的那位老朋友吗?”   陆宇在玉罗刹的对面坐下,朗声道:   “比试较量的时间定在一年以后,就比你俩谁的易容伪装更能以假乱真、谁能骗过谁。至于更具体的方式,得等我那位老朋友出现后再商量。   “诶,提起我的那位老朋友,你大概也没有听说过他,叫他李鬼就好。他不喜欢扬名,也不乐意和太多的人相处,但却不是因为谦虚或者自卑什么的。   “他是那种顶顶骄傲的人,最自豪自己的轻功和易容术。只要喝上一点酒,还没有醉,就觉得世上其他人都是蠢蛋,都不如他心思巧妙,观察入微。”   裴湘一扬眉:“一个人,在某个领域或者行当里成为了佼佼者,自然就有了骄傲的底气。陆大哥,你不会因为仅仅这样,就非得找个人赢了他吧?”   陆宇一瞪眼:“我又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嫉妒一个优秀的人?呵,我想让你赢他,是因为我和那家伙打了一个赌,赌约的内容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特别刁钻。如果我输了……”   说到这里,陆宇发现裴湘和玉罗刹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显然,这两人都万分好奇赌约的内容。   陆宇顿时说不下去了。   他抱着手臂瞥向对面的夫妻二人,觉得老话说得甚好,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什么和什么终究会看对眼。   ——啧啧,别看这两人私下里矛盾重重,但是旁观起别人的热闹来,真是如出一辙的不厚道。   “如果我输了……”陆宇转了转眼珠子,笑嘻嘻地说道,“既然遇到了裴娘子,我肯定不会输的。所以,我就不说赌约的具体内容了。”   玉罗刹摇头道:“如果你不说赌约的内容,内子就无法衡量出她对你的帮助是多还是少,更不好提出等价的交换条件。”   裴湘立刻微笑着附和玉罗刹所言。   “确实如此。陆大哥,我相信你的朋友必然是人中俊杰。我若是想要战胜他,肯定要付出很大的心力,甚至可能要使出压箱底的手段。这就会让我感到为难了,因为压箱底的秘技一旦施展开,就等于失去了它的神秘性和出其不意的攻击性。这样一来,对于我这种武功不太好的人来说,就亏大了。”   玉罗刹轻叹道:“岂止是亏大了,保命的手段当然可以称得上是无价之宝。如果只是为了赢得一场赌注的话,完全没有必要暴露出来。”   裴湘赞同颔首,目光诚恳:“我已经过了争强好胜的年纪,更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所以陆大哥,我得提前对你说清楚,比赛的时候我可能不会尽全力了,毕竟不值得。”   陆宇睁大了眼睛打量这对厚脸皮的夫妻,觉得今天算是开眼界了。   “等等,我虽然不乐意告诉你赌约的具体内容,但是可以给出非常有价值的交换条件。裴娘子,就是为了我给出的交换筹码,你也该尽心尽力。”   裴湘挑眉,一双春泉般的漂亮眼眸仿佛会说话,无声地催促陆宇。   陆宇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我之前想岔了。如今看来,裴娘子和玉教主在为人处世方面如此合拍,可见是不需要我再给出什么宝贝了。毕竟,我一个浪迹江湖的穷鬼,怎么比得上执掌一个偌大教派的罗刹教主?这样吧,我给出一个人情承诺,裴娘子,只要你赢了我的老朋友李鬼,我就欠你一个人情,怎么样?”   裴湘心道,那当然好,陆宇的人情承诺可比任何金银珠宝都值钱。她之前拖拖拉拉不明说,绕来绕去敲边鼓,其实就等着这个条件呢。   但是表面上,裴湘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得意和满足。她微微皱眉,故作谨慎地询问陆宇,他的人情债是什么样的?   陆宇刚刚偿还完一个早年欠下的人情债,所以,他就举例子解释道:   “就像这次护送冯怡薇,就是我在偿还人情。一般情况下,我都会无条件帮人做一件事,当然,这件事必须在我能力范围内,并且和我的底线不冲突。”   裴湘了然点头,而后又遗憾叹息:“如此说来,请你还债的那个人却是亏本了。陆大哥如此有能力,只是用来防范煞影阁的刺杀的话,就有些大材小用了。”   玉罗刹忽然反驳道:“也算不上大材小用,陆宇这人的能力……就这样吧。”   裴湘眼中浮现疑惑:“是这样吗?”   玉罗刹语气轻慢:“我比你更了解他。若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对方也不一定放心托付。”   陆宇忍不住磨了磨牙,冲动辩解道:   “一个男人为了保护他心爱的妻子,使用什么手段都不算是大材小用。请我帮忙的人就是知道我的能力,才决定动用我的这份人情的。因为他知道,只有请我出马,他的妻子才能平安无事,万无一失。”   裴湘眼睛一亮,立刻说道:“原来,请陆大哥出手的人,是西门庄主。”   玉罗刹也微微一笑,侧头对裴湘说道:   “好了,你心里的疑惑终于完全解开了。请陆宇出手的人是西门深而不是冯怡薇,这不是一出西门夫人自导自演的大戏,你没有被愚弄。”   陆宇立刻意识到自己又中了圈套。   他脸色紧绷,做出愤怒的样子。   可惜,联手套话的两人太过实际,得到想知道的答案后,两人就不再搭理陆宇了,反而忙着互相揭短。   玉罗刹道:“说实话,演戏骗人这件事,你才是行家。”   裴湘反驳道:“难道我天生喜欢绞尽脑汁地编瞎话吗?我一直都是被迫的,被狡猾虚伪的邪恶势力逼迫的。”   玉罗刹嗤笑:“那么现在没有邪恶势力逼迫你了,你为什么还一直易容?”   裴湘十分理直气壮:“当然是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了呀。我不想让你多看多占便宜。”   陆宇气得敲了敲桌面,忽然高声对屋内的陆蛋蛋喊道:   “二蛋,别以为我在屋外就没有注意到,你今天的点心已经吃得超量了,不许再拿下一块了。你想变成被女孩子嫌弃的陆胖胖吗?这里已经有一个被妻子嫌弃的可怜男人了,我不希望,你将来也长成一个不会讨女人欢心的陆呆子和大混蛋。”   裴湘心说,陆蛋蛋如果就是未来的陆小凤的话,他可是块儿香饽饽。至少比陆宇这个既当爹又当师傅的人有女人缘,当然,由女人带来的麻烦也不少。   玉罗刹冷笑道:“虽然我才来了一天不到,但我知道,你徒弟的人缘比你强多了。与其担忧那个小家伙的将来,你还不如关注一下自己的女人缘。”   对于玉罗刹的评价,陆宇感到十分不服气。他觉得这完全就是污蔑,是某个不会讨老婆欢心的失败男人的迁怒。   玉罗刹摇了摇头,问陆宇:“你觉得西门深是好男人?你觉得他保护妻子的手段很值得称道?”   陆宇挑眉疑问:“不然呢?”   玉罗刹但笑不语,并没有给陆宇解释的耐心。   或者说,他见陆宇起了好奇心,就坏心眼地不说了。   裴湘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她向玉罗刹求证:   “你之前调查过煞影阁,那你知道是谁想要杀死西门夫人冯怡薇吗?”   玉罗刹告诉了裴湘一个名字。   裴湘若有所思。   “这个西门深……他没有阻止韩宁儿请杀手,但又请了陆大哥保护妻子。他这是……是想抓住这个把柄,威胁韩宁儿吗?不,应该是打算威胁某个与韩宁儿相关的人。”   玉罗刹微微颔首:   “我也有此想法。他发现韩宁儿要杀冯怡薇,不仅没有提前阻止,还顺水推舟地和冯怡薇吵了一架,让冯怡薇离开万梅山庄的严密保护,给煞影阁提供可乘之机。但他又不想冯怡薇真出事,就请了陆宇保护她。   “这样一来,他就相当于掌握了韩宁儿的一个把柄。某个关心韩宁儿的人,若是不想让韩宁儿名声尽毁或者受制于人,肯定要让出一些利益的。至于这份利益具体为何,大概就只有西门深和某个人知道了。”   裴湘赞同道:“某个人?其实很好猜,这个人十之八九是韩宁儿的母亲、西门深的姑妈。这里面……应该是涉及到西门家内部的恩怨了。” 第127章   陆宇扛着陆蛋蛋离开了,裴湘去书房里看书,不大一会儿,玉罗刹也跟了进来。   “要下棋吗?”   “好吧。”   两人在棋盘前坐好,开始了黑白子之间的厮杀。   裴湘落下一子:“玉教主,你真的认为西门深的做法有问题?”   指尖夹起冰凉的棋子,玉罗刹谨慎布局:   “冒险取得把柄这件事算是无错。但他不该瞒着冯怡薇,也不该把保护冯怡薇这件事交给其他人。”   裴湘沉吟些许,落子,试探着说道:   “难道不是应该从一开始就杜绝危险情况的发生吗?既然西门深提前得知了刺杀阴谋,他就该出手解决煞影阁的悬赏令,不该让心爱之人承受任何风险。”   玉罗刹从容一笑:“这也是一种解决方式。”   裴湘歪头瞧着玉罗刹,嫣然道:   “如果玉教主处于西门庄主的位置,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我?”   玉罗刹巧妙落子拦下裴湘的隐隐攻势,缓缓说道:   “我会和我的夫人商量这件事,谋取一个最有利的解决方式。若是最后发现无利可图,或者风险太大,我就直接解决韩宁儿,那个敢于接悬赏令的煞影阁也别想轻易脱身。”   裴湘诧异:“商量?我以为玉教主已经习惯了独断专行,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决定的。”   玉罗刹抬头看向裴湘,意有所指地说道:   “我确实习惯自己做决定,但我放在心上的女人却不是弱者。她有自己的想法谋算,也同样不喜欢别人替她做决定,不喜欢当一个依附者。所以,即便有些事是为她着想,也不该瞒着她。”   “玉教主的这个说法真让我感到吃惊了,”裴湘真心实意地感叹,“我万万没有想到,会从你的口中听到这样善解人意的话。”   玉罗刹摇头失笑:“善解人意?这个形容……听上去挺奇怪的,不过,我姑且认为这是你对我的夸奖吧。裴湘,你无须感到吃惊,我能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是以己度人罢了。我只要稍稍想一想自己喜欢什么,反感什么,就知道该给你一些什么。”   裴湘垂眸看向棋盘,避开了玉罗刹如有实质的视线。   “所以,如果玉教主遇到了类似的事,不会无声无息地平复一场风波,也不会借此布局,并把所有人都当作棋子。而是会和另一位当事人说明情况,一起有商有量地决定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玉罗刹低头盯着棋局变化,过了一会儿,他决定暂时放弃某一处的步步为营。   “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裴湘微微睁大了眼睛。   玉罗刹勾了勾唇,语调有些慵懒:   “当然,你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其它时候,我还是更习惯一言堂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喜欢这句话。”   最特殊的裴湘并没有感到十分荣幸。   她时刻谨记着,玉罗刹如今待她如此特殊如此体贴,是有原因的。   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个男人眼中的柔情会全部消散,会冰冷无情地注视她,会决然转身离开。   此时的一切良辰美景,都不过是一场虚幻,一场历练。   玉罗刹感受到了裴湘的戒备和不以为然,一点幽暗晦涩在他眼底慢慢凝聚,复又缓慢消散。   “夫人,如果你处于冯怡薇的位置,你希望这件事该如何发展?”   裴湘没怎么犹豫,直接说道:   “如果是我,我确实希望另一方把前因后果都告诉我,当个明白人总比当个糊涂鬼好。不过,万梅山庄……我听说上一代的万梅山庄庄主夫妇去世较早,西门深在年少时被亲姑姑照顾了几年,姑侄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向和睦。这次的事,能让西门深如此算计,不惜动用昔年的人情承诺,必然有些我们外人不清楚的隐秘在其中。   “我不清楚这个隐秘对于西门深来说有多重要,但是如果我深爱自己的夫君,并且做好了同甘共苦的准备的话,我大概会赞同引蛇出洞的计划。冒一些小风险,获得更大的利益。当然,一切的前提是,这些冒险得是我主动的,而不是被动承受。”   玉罗刹沉声道:   “我亦然。当初,我去为你寻找深海明珠,你就不声不响地去南海剑派求购药材。得知你的行为后,我就意识到,和你相处的时候,不能一味地照顾你,替你承担风雨。   “而是要把你当成可以并肩战斗的伙伴,给你留出分担责任的位置,留出保护爱人的机会。只有那样,你才会感到日子安宁稳妥,感到一段感情的牢固可靠。虽然……你这种要强和付出让我感到有些不习惯,但也能够理解。”   “这真是有些出乎意料,”裴湘暗忖,“玉罗刹此人若是想讨好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可惜,他给出的糖果里总是藏着毒药,若是被外层的糖衣引诱了,一不小心就会肝肠寸断。”   就在裴湘和玉罗刹下棋闲聊的时候,在万梅山庄内,冯怡薇挡在了西门深的身前,替他承受了韩宁儿的暗器偷袭。   西门深抱住身怀六甲的妻子,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实无伪的惊慌之色。   “怡薇!”   西门深看都没看被按压在地上挣扎的韩宁儿,抱着冯怡薇就冲进了药房。   韩宁儿狼狈倒地,又哭又笑。   她今晨接到母亲的秘密信函,才知道自己在煞影阁下悬赏令之事,早就暴露了。   前些日子,表哥西门深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其实是打算抓住自己的把柄,进而威胁母亲。   在信中,韩宁儿的母亲告诉她,西门深已经掌握了关键的证据,并要求姑妈交出当初被带走的家传剑谱秘籍。   否则的话,他就把韩家大小姐勾结煞影阁这件事公布出去,并且宣布万梅山庄和韩家交恶,从此就是仇家。   韩宁儿读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   她太清楚这个威胁分量了。   不提自己的名誉问题,只说万梅山庄和韩家交恶这件事,就会让她们母女二人在韩家的境况更加艰难。父亲本来就不太喜欢她们母女,若是在失去了万梅山庄的支持……   韩宁儿回忆起一年前同母亲的那次谈话,心如死灰。   “宁儿,刘家的三公子性格温厚,一表人才,又一向心仪你,你若是不答应这门婚事,娘担心你错过了一份好姻缘,以后会后悔。”   “娘,咳咳,我不会嫁给那个刘三公子的……”   韩宁儿情绪一激动,就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她伏在床边,背影羸弱单薄,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她吹折了。   西门婉妍的眼中闪过痛惜。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她焉能不知道这孩子的一腔痴情。   可是,若是侄子西门深有一丁点儿想娶女儿的意思,她早就积极促成这门婚事了。   “宁儿……”西门婉妍轻轻抚着韩宁儿的后背,等到她咳嗽声停了下来,才慢慢说道,“你先别激动,和娘好好说说,你心里……是不是还放不下你表哥?想要嫁给他?”   韩宁儿苦笑一声:“娘,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表哥已经娶妻,表嫂她……很好。我的身体又是这样。那位刘公子确实很不错,可是我的心不在他身上,身上的病又注定要拖累人家,何必嫁过去害人呢?娘,我没几年了,家里也养得起我,就让我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吧。”   西门婉妍红了眼眶:“谁说你活不了几年了?你只是比常人虚弱一些,若是好好调养,细心呵护,肯定能长命百岁的。”   韩宁儿脸色惨淡,眼中没有多少生机和乐趣。   西门婉妍望着一心求死的亲生女儿,内心又痛又急。   她知道,如今能让女儿重新燃起求生欲望的方法,就是让她嫁给西门深。   有了心爱之人的陪伴,女儿才会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努力让自己活下去。   “宁儿,诶,儿女都是债啊!”   西门婉妍实在不忍心女儿郁郁寡欢,她最终吐露了一个秘密。   “宁儿,娘当初一时鬼迷心窍,从西门家带出了一样东西。你若是一心想要嫁到万梅山庄去,我就和你表哥谈谈,他若是愿意娶你做平妻,娘就把那样东西归还给他。”   韩宁儿听到母亲的话,惊讶异常。在她连连追问下,西门婉妍才说出了一段往事。   “当时,你舅舅和舅母一起意外亡故,西门家只剩下十二岁的西门深。万梅山庄那时候可以称得上是内忧外患,危机重重。我虽然是出嫁女,但也是你表哥的亲姑姑,就到万梅山庄暂住了一段时日,帮着料理一些事情。”   听到这里,韩宁儿点了点头:“我记得七八岁的时候,娘你确实离开家一段时间。”   “为了防范贼人偷走西门家祖传的剑谱秘籍,我就把秘籍偷偷藏在了我的枕头里,每晚都亲自守着那份传承,没有告诉任何人。后来,果真有贼人来偷取秘籍,他们捉住了我,把我带到密室附近,逼我说出秘籍的下落,我一直没有松口。贼人恼怒,就在我的脸颊上划下了一道伤口。”   说到这里,西门婉妍摸了摸左侧脸颊上的凹凸不平,神色有些凄楚:   “就是这里,后来留了疤痕,这也是你父亲渐渐冷落我的原因。”   韩宁儿听得入神,她握住了母亲的手。   西门婉妍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西门家,是我甘愿的。可是,当西门深带着一大群护卫前来救我的时候,我看到他身边有那么多的保护者,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不平的戾气。   “宁儿,母亲那时候是真的伤心愤懑,山庄遭遇袭击的时候,这些人全都去保护西门深了,竟没有几人来帮助我。所以,当你表哥没有首先关心我的伤势,而是焦急地询问秘籍下落的时候,我就下意识地撒了谎,说不知道。”   听到这里,韩宁儿黯淡的双眼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她紧紧地盯着西门婉妍,希望事情如她预料的那样发展。   西门婉妍注意到女儿的神色变幻,心中喜忧参半,她叹息道:   “你表哥当然不会怀疑我,就认为秘籍被贼人偷走了。可我知道,那本传承了数代的剑谱并没有丢失,它其实就藏在我的枕头里。再后来,这本剑谱也被我带到了韩家。我原本想着,在我死之前,再把剑谱悄悄归还给万梅山庄,然后带着这个秘密到下边去见父母兄嫂。”   “娘,你帮帮我吧!”   韩宁儿的脸颊因为激动而生出一抹不健康的潮红,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西门婉妍,神色焦急而偏执。   西门婉妍此时说出这个秘密,自然是下定了决心,打算成全女儿的情思。   她给女儿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语气坚定地许诺道:   “既然当初已经做错了事,娘就干脆一错到底。将来,我去下边给父母兄长赔罪,但是活着的时候,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女儿出事。   “宁儿,你放心,娘这就联系你表哥。告诉他,若是想要找回西门家的家传剑谱,并且不让韩家听到风声,他就必须迎娶你入门。之后还要好好对待你,不冷落你。如果他答应的话,我就让你带着剑谱嫁进西门家去。”   “娘,这么威胁表哥的话,他会不会讨厌女儿?”   西门婉妍看着女儿眼中的希冀和忐忑,心情沉重。   ——用这样的手段嫁进去,西门深怎么会没有芥蒂?   ——不过,与其让你了无生趣、落寞寡欢,甚至心存死志,我宁愿你去万梅山庄的后宅挣扎算计。   ——宁儿,你放心,在你嫁人之前,我会逼着西门深用他父母的名义许下誓言,不能薄待你,不能欺负你。   “傻闺女,你们是亲表兄妹,血脉相连,即便他一时恼怒你,但是日子长了,总会看出你的好的。那时候,他就会放下芥蒂了。宁儿,听娘一句,剑谱带去西门家之后,别急着给你表哥,也别急着要孩子。等一切都时过境迁了,再把剑谱拿出来。”   得到母亲的承诺和教导,韩宁儿转悲为喜。   她知道这样嫁人存在太多隐患,但她不想再等下去了,谁知道自己这个身体还能支撑几年呢?   那天之后,虽然西门婉妍一直没有再提起后续之事,但是韩宁儿知道,表哥西门深若是想要拿回家传的秘籍,就必须要迎娶她。   果然,之后没多久,她就听说了表哥和冯怡薇吵架的消息。   听闻那对恩爱和谐的夫妻吵架了,甚至,冯怡薇还因此赌气离开了万梅山庄,韩宁儿又惊又喜。   她以为表哥是为了要迎娶她之事,才对冯怡薇发火的。   于是,她高高兴兴地待在闺中,等着西门深上门提亲。   可是,她等啊等,忽然又听说,无论是她父亲韩家家主还是远在京城的冯家人,都不同意西门深把她韩宁儿当做平妻娶回万梅山庄。   韩宁儿的一颗心忽上忽下。   就在她终日惶惶不安的时候,有人在她耳边说,若是冯怡薇死了,那么,她就可以顺利嫁到万梅山庄了……   那之后,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到让韩宁儿认为,她和表哥是天赐的缘分。所以,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她在古玩店随手买的一件赝品竟然是货真价实的古董,于是,她就有了一大笔钱。   她在路上救了一个人,那人知道煞影阁的联络暗号,知道如何隐藏身份在煞影阁发布悬赏令。   一步又一步,她觉得自己离表哥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她都等不及了,便带着人去了万梅山庄。   然而,让韩宁儿没有预料到的是,她的好运气又忽然消失了。   冯怡薇竟然躲过了煞影阁的三次刺杀,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不仅如此,她还有了身孕,每天幸福地当着万梅山庄的女主人。   韩宁儿一边嫉妒着冯怡薇,一边担心表哥对煞影阁之事的调查。   夜深人静之时,韩宁儿拖着病体安慰失眠的自己,煞影阁偌大的名声,不是那么好调查的。   ——即便、即便表哥发现了我做的坏事,可、可冯怡薇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呀。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妹,即便一时之间产生隔阂,将来也能慢慢缓和关系的。   ——更何况,我做的一切,全部出于对表哥的一片痴情,表哥总要心软几分的。   韩宁儿默默安慰自己,努力想一些高兴的事情。   她就像一只鸵鸟,明明已经发现了危险来临的端倪,却固执愚蠢地把脑袋藏在了沙子里。   终于,西门婉妍的一封秘密来信摧毁了韩宁儿给自己构建的虚弱假象。   ——原来,这一切都是表哥的刻意安排。他在得知家传剑谱在母亲手中后,就想出了这个计策。   ——他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安排人蛊惑我对冯怡薇起杀心,然后再“帮助”我成功联系上煞影阁。   ——原来,表哥对我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怜惜。   认清了一些事实后,韩宁儿痛彻心扉。   她恨他,她爱他,她怨他,她忽然产生了要和西门深同归于尽的冲动。   于是,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微笑着出现在了西门深的面前。   望着表哥呵护妻子时的一腔柔情,韩宁儿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暗器的机关。   她以为,自此就解脱了。   活着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得到他,但是,他们终究要死在一处的。   然而,韩宁儿最后的心愿也没有实现。   暗器射出的一瞬间,冯怡薇替西门深挡住了致命的袭击。   药房内,西门深神色专注地救治冯怡薇,他看上去十分冷静,动作有条不紊,唯有身上被冷汗浸透的衣服显露出他的真实心情。   “怡薇,忍一忍,很快就不痛了。”   “夫君,孩子……”   “孩子无事,怡薇,只要你挺过来了,孩子就没有事,他还这么小,怡薇。”   冯怡薇含笑着点了点头。   西门深感受到了妻子全然的信任,心情有些沉重。   他比冯怡薇高,站立的姿势也不相同,所以,韩宁儿的暗器落在冯怡薇的身上时,正好错开了致命的位置。   按理说,这样的伤情并不是特别危急,但是冯怡薇在此前中过一次毒,身体还没有完全养好,所以,这次受伤完全是雪上加霜。   若是救治不当,冯怡薇和她腹中的胎儿都会受到影响。   ——甚至,会影响怡薇的健康和寿命。   “夫君,我都知道了。”   “什么?”西门深低声询问,声音异常沙哑。   冯怡薇看着西门深眼底深处的紧张,忽然微微笑了一下,语气有些飘忽:   “我知道你在害怕,夫君,别怕,我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西门深怔忪了一瞬,随即轻轻嗯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冯怡薇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西门深替她把脉过后,稍稍舒了一口气。   他注视着沉睡的妻子,抬手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儿。   ——对不起……   ——怡薇,我知道你都知道了,谢谢你愿意原谅我。   ——我们……今后好好的,我一定保护好你。   一个月后,西门深来见玉罗刹。   “玉教主,你的传讯可是真的?贵教真的有华清道人留下的灵犀九转丸?”   “确有一颗,”玉罗刹把手中的青色瓷瓶扔给西门深,“至于真假,我想西门庄主应该可以自己判断出来。”   西门深拔下瓷瓶上的软木塞,将一枚乌黑圆润的药丸倒在手中观察。   仔细确认了几遍后,西门深的眼中露出狂喜之色。   “确实是华清道人的灵犀九转丸。”   玉罗刹语气淡漠:“有了这个,令夫人的身体就能好上许多,平安生下孩子之后,大概还能多活几年。”   西门深眉头紧皱:“我会找到给内子延寿的办法的。”   玉罗刹不太关心这些,只是看着西门深道:   “剑谱呢?带来了吗?”   西门深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那本刚刚索要回来的剑谱,递到玉罗刹的手中:   “这是秘籍原本,万梅山庄内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抄录本。”   “我只是想要看看西门家历代传承下来的秘籍而已,并没有打算阻止别人修炼此本剑谱。”   这话让西门深松了一口气,但他随即又露出一个苦笑:   “这本剑谱传了几代了,对修习之人要求极高。家族子弟中也没有哪个有资质练成的。我只是听父亲在生前说过,一旦习得上面的剑法,就算是走上了一条习武的通天坦途,今后的造化绝对不小。”   玉罗刹没有马上翻开剑谱,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而后就消失在了浓浓的夜雾当中。   西门深愣了愣,忽然神色一震,攥着手中的瓷瓶飞速朝着万梅山庄赶去。   ——有了灵犀九转丸,胎儿就会无事。   ——怡薇的身体肯定能好转不少。   ——只要她的情况稳定了,我就有时间研究帮她延命的办法了。   另一边,玉罗刹返回他和裴湘的小院子。   卧室内尚有光亮,说明裴湘还没有入睡。   玉罗刹推门而入,正看到裴湘倚在床上看书,他便把新得到的剑谱递了过去。   “这是……”裴湘翻开泛黄的纸张,立刻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了。   半晌,裴湘重新合上手中的剑谱,抬头望向长身鹤立的玉罗刹,神色十分复杂。   玉罗刹指着那本剑谱道:“我和西门庄主换的,这本剑谱和你之前练习的那本同出一源,据说是一正一奇,分别由同一师门的师兄弟所著。”   裴湘目露惊奇:“你没看过里面的内容?”   玉罗刹摇了摇头:“这是专门给你寻来的,我没有提前翻看。不过,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些消息应该都是真的。”   裴湘点了点头:“确实是真的,而且不仅如此。这本剑谱简直就是那本无名剑谱的对立参照。嗯,就像阴阳两极,互不相同又互相依存转化。这两本剑谱一对照,西门家的这本为“正”,是煌煌刚正的剑途大道,咱们俩之前看到的那本是“奇”,充满变数和诡秘,带着一种魔性。”   玉罗刹眼中划过一抹兴味,但他依旧没有拿过那本剑谱翻看。   “既然如此,那你就认真参详琢磨吧,正奇相合,总能让你的剑法更进一步的。”   裴湘有些不解:“你不看?”   玉罗刹再次摇头:“裴湘,我知道你的心结,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你担心……有朝一日我突破了瓶颈,会反过来伤害你。这确实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保证,将来会发生什么。   “所以,我干脆给你找来这本剑谱,我希望你能在我突破之前,追赶上我。到时候,无论我是否会变得冷心冷清,你都有自保的资本。”   裴湘心中微微一动,说实话,玉罗刹这些日子以来的温言细语,全不如今晚这几句话讨她欢心。   “你想好了?”裴湘又确认了一遍。   玉罗刹眉目宁和坦然,唇边带着一点淡淡的醉人笑意:   “我想好了。只有你的实力提高了,你才能安安心心地和我在一起,不抵触我的感情。”   裴湘一挑眉,眼中有异常明亮的神采。   玉罗刹见此,低声笑叹道:“我知道你不会轻易信任我,但你会信任自己的实力。当你无所畏惧的时候,你就愿意敞开心扉接受我了。”   裴湘轻轻摸了摸手中的剑谱,又摸了摸肚子,忽然意识到,玉罗刹可能做了一笔要亏本的买卖。   ——虽然我知道你说得很对,可是,当我无所畏惧的时候,我的选择面也就变得更加广阔了…… 第128章   在一个星光灿烂的深夜,裴湘咬着牙推了推身旁的玉罗刹。   “好像……宝宝要出来了……”   几乎在裴湘出声的同时,玉罗刹就飞快起身,他一边吩咐暗卫去把接生的产婆和有经验的老大夫带来,一边抱起满头大汗的妻子。   “我们现在去隔壁?”   “放、放我下来,我慢慢走过去。”   “嗯,我扶着你,你小心些。”   玉罗刹蹲下身给裴湘穿好便鞋,又给她裹上一件挡风的斗篷,而后才跟着她一步一步挪到事先准备好的产房内。   此时,整个宅子都亮起了灯火,训练有素的仆人们开始默默做起了准备工作。   时间似乎过得极慢,又仿佛飞逝而过,玉罗刹站在产房的外面,侧耳聆听产房内裴湘沉重的呼吸声和压低了的呼痛声,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定。   陆宇过来了,和玉罗刹说了几句什么,玉罗刹没有听进耳朵里。后来,陆宇递给玉罗刹一杯热茶,滚烫的温度让玉罗刹恍然回神。   他目光微凝,一声低哑的痛苦呻吟再次传进他的耳中。   玉罗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陆宇,把茶杯塞回他的手中:   “帮我看着这四周,别让小虫子混进来捣乱。”   说罢,他就无声无息地走进了产房内,在接生帮忙的仆妇们惊诧的目光中,守在了裴湘的身侧。   “你、你进来做什么?”   “看看你,放心,这里一切有我。”   “你又不能替我疼……”   玉罗刹帮裴湘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子,尽量让自己紧绷的嗓音听上去温和一些:   “你掐我胳膊,我不用内力抵抗。湘湘,咱们就生这一个小混蛋,之后就再也不生了。”   “我的宝宝……才、才不是混蛋,只有你是混蛋。”   “好,好,他不是小混蛋,我才是。”   两人又胡言乱语说了几句话,疼痛感忽然如潮水般袭来,裴湘咬牙痛哼,眉目间忍耐煎熬的神色变得更明显。   裴湘不再搭理玉罗刹,只想尽快解脱。   一个时辰之后,随着一声嘹亮的哭声响起,裴湘和玉罗刹都松了一口气。   “恭喜二位,贺喜二位,是位非常健康漂亮的小公子,哎哟,看着小胳膊小腿儿多有力。”   裴湘精神头儿还好,就让人把宝宝抱过来给她瞧瞧。   夫妻二人望着大红包裹里的小小一只,都觉得这是世上最可爱的孩子,只一眼,就觉得心都要化了。   玉罗刹握着裴湘的手,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   “我让大夫过来给你号脉,看看身体状况如何。”   “好,也给宝宝检查一下。”   “知道,你别多操心了,先休息,其余的事情我来处理。”   此时此刻,裴湘确实最信任玉罗刹,她疲惫地点了点头,温软的目光又流连在新生儿身上,舍不得闭目养神。   第二日,玉罗刹从外面回来,他走进卧室,先在屏风后站了站,让身上沾染的凉气彻底散去,而后才靠近妻儿的身旁。   “今天如何?”   裴湘正在看宝宝,头也不抬地答道:“我恢复得不错,宝宝的小手更有力了,呀,他在打哈欠,他在笑,真可爱。”   玉罗刹看到躺在裴湘身旁的宝宝,温声道:“你把他放在身边,休息的时候就不踏实,还是让奶娘照顾吧。”   “我就是想多看看他。”   “今天才第二天,你得多休息,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裴湘嗯了一声,但却没有让人把孩子抱走:“我现在不困,等一会儿我要休息了,再让其他人照顾宝宝。”   玉罗刹在床榻旁的凳子上坐下,和裴湘一起观察了一会儿小婴儿。   “你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了吗?”   裴湘摇了摇头:“我想了十几个,一开始都觉得不错,但现在又都觉得不太好。”   玉罗刹闭目思考了一会儿,他想到儿子降生在一个繁星满天的深夜,便说道:   “他将来必定光芒万丈,但日光太过耀眼灼热,月光又有些清冷孤寂,都不如浩瀚夜空上的璀璨星光,占据了整个天空。湘湘,咱们儿子就叫星河吧。”   “星河?”   “对。星河浩浩荡荡,日月运行其间,繁星不计其数,有明有暗,时多时少。就像传说中的诸神诸魔,各司其职,各有神通,神秘强大,亘古永存。”   裴湘转了转眼睛,立刻说道:“很好听,好记又好写,不错,那我儿子就叫做裴星河了。”   玉罗刹低头捏了捏裴湘的鼻子:“是玉星河。”   “可这是我拼命生的宝宝。”   “他注定要继承我的一切,血脉、姓氏和权力。”   “宝宝不一定喜欢你的罗刹教,也许……宝宝将来想考个状元呢,玉罗刹,你不能强行干涉我儿子的人生。”   玉罗刹和裴湘之前就探讨过相关的问题,所以此时听到裴湘的观点,也不觉得吃惊。他低头打量着刚出生的小家伙儿,嘴角噙着一抹骄傲的笑意。   “你和我的儿子,总会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的,即便我不干涉他的未来,他也会主动走进权势当中。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离不开争夺纷扰,要想不被人欺压,就得有自保的本事和底气。”   裴湘轻哼一声,这次没有反驳玉罗刹。   三个月后,玉罗刹准备返回西北,临行前,他把一本记录着自己练武心得的册子交给裴湘。   “我期待咱们势均力敌的那一天。”   裴湘微微一笑:“我也期待着那一天。   她给玉罗刹斟了一杯酒:“祝君此去鹏程万里,如意顺心。”   玉罗刹没有从妻子的眼中看到任何留恋不舍的情绪,儿子则躺在榻上咿咿呀呀地傻乐,这母子二人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自在样子,让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接过裴湘的酒杯,一饮而尽。   没有再多说什么,玉罗刹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玉罗刹踏出院门的那一刹那,玩儿着自己的小手小脚的星河忽然哭了一声。   裴湘连忙把儿子抱起来哄了哄,温暖熟悉的怀抱让小婴儿的情绪舒缓下来,没多久,他就咯咯笑出声,一双大眼睛清澈而黑亮。   从这天开始,裴湘就进入了一边带娃一边练武的日常状态。   隔壁的陆蛋蛋也多了一个小小的玩伴,准确来说,是他每天过来逗星河。   四岁多的小朋友已经很有作为小哥哥的自觉了,他把自己喜欢的玩具放在星河的小床旁,还喜欢凑到星河身旁叽叽咕咕地说悄悄话。   而裴湘则发现了一个很好的练剑帮手,就是隔壁的陆宇。   陆宇不精研剑法,但他有两根奇妙的手指头,可以夹住所有攻击他的武器。   于是,利用陆宇的手指头试剑成了裴湘检验剑法提高与否的标准之一。   尽管陆宇经常提出抗议,但每次都虎头蛇尾,毫无效果。   因为隔壁邻居存了不少好酒,还有玉罗刹特意留下的好厨子。为了吃好喝好,陆宇只好勉勉强强地当起了“试剑石”。   当小小的星河喊出第一声“妈妈”的时候,裴湘浅笑着突破了武功的瓶颈。   那一瞬间,她的周身忽然溢满了锋锐凌厉的剑气,刺骨杀气和森寒冷意席卷而来,她整个人如同一柄冷冰而苍凉的古剑,无情而静默,却凝聚着万夫莫敌的威压。   陆宇当时正好就在裴湘的身边,他一把抱起被吓住了的陆蛋蛋,脚尖一蹴,就向后飞速退去,眼中是来不起掩去的惊讶骇然。   就在他以为裴湘已经被冰冷剑意影响,要用鲜血祭剑的时候,刚刚会说话的星河小朋友歪了歪头,无视了裴湘周身的煞气威压,再次甜甜软软地喊了一声“妈妈”。   这一声稚嫩却清晰的呼唤,让裴湘恢复了清明,记忆阁楼中有关儿子星河的成长细节占据了最主要的空间。   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温暖,生机勃勃,斑斓快活。裴湘迅速收拢起身上的森寒剑气,重新变成温婉浅笑的女子。   抱起小肉团:“星河,你会喊妈妈了?真棒,再喊几声。”   “妈妈,妈妈,星星,星星,妈妈,咯咯……”   裴湘一把举起胖儿子,在他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亲:“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得到亲亲的小宝宝笑着流出了口水,又扎着小手扑进了母亲温柔馨香的怀抱里。   不远处的陆宇看着这温馨的一幕,轻轻呼出一口气。   “恭喜恭喜,裴湘,我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突破了瓶颈,刚刚还真恐怖,唉,以后啊,我可不敢随便接你的剑了。”   裴湘对着陆宇歉意地点了点头:“吓到蛋蛋了吧?”   陆宇用大手呼噜一下陆蛋蛋的小脑袋,笑呵呵地说道:   “你用两只蜜汁烤鸡哄一哄他,这小子就什么都忘了。”   裴湘展颜一笑,眉目间有着飞扬的神采。   “陆大哥,之前说的那场比试,现在可以着手准备了吗?”   陆宇眼睛一亮,哈哈大笑道:“当然当然,你如今武功更进一层,我们获胜的希望就更大了,哈哈哈,我现在就去联络李鬼那个老家伙。”   裴湘望了一眼陆宇远去的背影,重新低头逗弄儿子。   这一刻,她只觉得天大地大,人生广阔。   又过了半个月,裴湘见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千面客”李鬼,两人交流了一番后,都觉得对方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裴湘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学到易容术的了,但她的脑海中却有一个认知,就是自己掌握的易容伪装技巧可以达到这个世界的顶尖水平,这也是她敢用易容术和玉罗刹周旋的原因之一。而事实也证明了,裴湘的易容术确实可以骗过玉罗刹这样的高手。   对此,裴湘虽然没有志得意满,但心里确实滋生了几分懒散懈怠的情绪,对易容伪装之术的琢磨不再精益求精,转而将大部分的时间精力放在了武功修为上。   如今,她遇到了真正的武侠世界易容术高手李鬼,和他简单交谈后,裴湘生出了棋逢对手的喜悦和跃跃欲试的激动。   那些被压抑下去的对伪装扮演的喜爱之情,再次变得浓烈起来。   裴湘此时的外表模样是假的,李鬼的外貌也是经过伪装的,两人认真打量着彼此,都企图寻找到对方易容术上的破绽。   良久之后,裴湘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她没有看出李鬼的不妥之处,这说明在易容伪装方面,她又有新东西可以学习研究了。   李鬼同样露出一个畅快灿烂的笑容,看向裴湘的目光中多出了更多的认同和期待。他同样一无所获,但这预示着,他将有更大的收获。   陆宇其实也挺高兴,他一直觉得老朋友李鬼活得没有多少人气儿,或者说,太过寂寞。   所以,他一定要把同样精通易容术的裴湘介绍给李鬼,让李鬼意识到,人外有人,他的人生还有很多追求与乐趣。   最起码,裴湘掌握的易容技巧就很特殊,完全值得李鬼花费更多的时间精力细心研究。   当然,在帮助朋友的同时,如果能顺便赢了赌注就更好了。   裴湘和李鬼凑到一起,都没怎么搭理陆宇,也没有告诉他两人的比试方式。只是嘀嘀咕咕地商谈了几句后,就又分开了。   之后的十天里,裴湘先后揪出了三个陌生人,其实都是由李鬼假扮的,而李鬼则识破了裴湘的两次伪装。最后的结果是裴湘略胜一筹,李鬼惜败。   输了比赛的李鬼不仅没有沮丧,反而非常兴奋,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长画卷,在裴湘面前缓缓展开。   裴湘低头一瞧,长画卷上总共有五位模样身材各异的人物,其中三个就是她之前找到过的,而另外两个则骗过了她的眼睛。   裴湘再次回想之前的经历,随即恍然。   “原来是这样……”   看完李鬼的画卷,裴湘也打开她的作品,同样是五位完全不同身份样貌的人物,每个都画得栩栩如生。   在之前的较量中,裴湘按照画中的五人易容伪装自己,被李鬼抓住了两次破绽。   “竟然还有这个人?”   李鬼眼神诡异地看了一眼裴湘,因为这是一个浓妆艳抹的老鸨,几次想把李鬼拉进花楼中去,有些过分的热情。   本来,李鬼是有些怀疑老鸨身份的,但是目睹了她掐腰骂街力战同行,骂得其他几家花楼里的老鸨龟公都脸红脖子粗却不敢出面反驳后,就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因为,一时间的易容简单,但学会那些张口就来还荤素不忌滔滔不绝的刻薄话就困难了。反正在李鬼看来,没有二十年的日日撒泼骂架经验,是做不到老鸨那种程度的。   而这个裴湘……她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陆宇不是说,裴湘以前是罗刹教的分堂堂主吗?难道玉罗刹统领西北江湖和关外小国,靠的是属下骂人吵架的本事吗?   迎着李鬼充满“敬意”的目光,裴湘眉眼弯弯,笑容含蓄腼腆,配上她此时素雅秀气的面孔,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花。   这就是有记忆阁楼的好处了。把以前看过的那些影片中的经典国骂片段和键盘侠杠精们的奇葩语录一汇总,一切都变得十分简单容易。   她只需要控制好骂人时的气息、语调、眼神和姿态就行了。   裴湘并不清楚自己让玉罗刹“风评”被害,她获胜之后,就笑眯眯地坐在院子里,一边逗儿子一边和李鬼交流心得。   两人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陆宇在一旁围观了几天后,忽然有些同情远在西北的玉罗刹。   他悄悄扭头看了一眼蹲在树下玩儿蚂蚁的小徒弟,心想着,是不是该带着陆蛋蛋去雪山冰原历练一番了?   反正,只要他们师徒离开得够及时,再发生任何奇怪的事情都和他们姓陆的无关了。   一个半月之后,还不等陆宇下定决心离开,接到属下“通风报讯”的玉罗刹就出现了。   裴湘看到玉罗刹,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   “你来了?太好了,我的剑法突破了,和我比一场吧。”   于是,玉罗刹还来不及听儿子叫一声“爹”,就被裴湘拽到了郊外荒山。   这一次较量,裴湘是动了真格儿的了,玉罗刹也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变得慎重严肃,两人试探着过手百余招之后,都开始使出真本事。   当裴湘的剑自天外、自四面八方、自苍穹碧落呼啸而来的时候,玉罗刹也被这致命恢弘的耀眼剑光惊艳了心神,同时,不可避免地被扰乱了注意力。   直到身体的要害处全部被剑气包围,他才悚然一惊。   玉罗刹身形急剧变幻,化作迷雾风烟,又似疾风骤雨,他扬起双臂,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就拦截下了胸前的利剑。   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裴湘的剑法中竟然蕴含着如此多的变化。一招被拦截,剑势还未消退,新的变化便已经蕴含其中,危险也如影随形……   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裴湘以一招惜败,输在内力的积累和轻功步伐的精妙运用上。   玉罗刹眼中异彩连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望着裴湘的眼神中充满了自豪与欣赏。   裴湘则若有所思。   次日,裴湘一大清早就和李鬼谈妥了交换条件。她教他一些独门的易容技巧,而李鬼则要把自己的轻功身法传授给她。   于是,千里迢迢赶回来的玉罗刹面无表情地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这期间,他试图用弄哭儿子的方法吸引妻子的注意力,但却被要求学着哄孩子。   玉罗刹陪儿子玩了一会儿后,转头就找了个借口和陆宇打了一架。 第129章   陆宇觉得自己实在冤枉,但也被玉罗刹打出了火气和逆反心,他迅速打消了带着徒弟远远避开的念头,决定把热闹看个够。   他倒要瞧瞧,傲慢小心眼儿爱迁怒的玉罗刹什么时候能赢得妻子的芳心。   三年后,裴湘和玉罗刹再战。   在战斗的最后一刻,玉罗刹和裴湘离得非常近,两人身形交错,气息相连,明明是最暧昧的距离,却充满了冷厉杀机和森冷防备。   玉罗刹从裴湘的剑法里感受到了决然和无情,那惊虹掣电一般的剑光瞬间照亮了他和她的眼睛。   四目相接,眼神交汇,裴湘的表情肃穆而虔诚,那是她对剑的尊重,对势均力敌的对手的尊重。   尊重,所以不敢有丝毫保留,尊重,所以要展露全部的实力,尊重,所以没有牵肠挂肚的私情和百转千回的柔情。   裴湘的剑法很快,快到玉罗刹已经看不清那剑光飞驰的痕迹,裴湘的剑法很锋利,锋利到没有任何羁绊可以阻挡剑刃对鲜血的渴望。   这一瞬间,玉罗刹真正看懂了裴湘眼底的平静从容,他忽然生出一种苍凉和失落。   ——纵然有缘,奈何情浅。   一向自傲自信的玉罗刹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爱的女人,从来不曾为他动摇和改变过。   她和他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当充满无情杀意的宝剑刺向他的咽喉的时候,玉罗刹不惊不惧却有些悲伤。   他若是不想重伤落败,不想死在裴湘的剑下,就必须忘掉所有的不舍和不忍,必须把她当成完完全全的敌人与对手。   只有毫无保留的杀招,才能让玉罗刹打破此时的劣势危机。   ——完完全全的敌人?毫无保留的杀招?   ——值得吗?   ——亦或者,值得为了一段感情,就让自己狼狈不堪吗?   危险窒息的感觉犹如泰山压顶,玉罗刹心中犹疑,他如同随波逐流的一叶孤舟,在剑浪中飘飘摇摇,宛若回风雪舞。   他的面容和身形渐渐变得模糊,唯有一双深邃眼眸真实而明亮,他紧紧盯着裴湘波澜不惊的面容。   玉罗刹再次询问自己的内心,这样的软弱和回避,真的值得吗?   不伤害她,就此认输,真的值得吗?   几息之间,玉罗刹想了很多,大漠落日和海上朝阳,古道遗迹和亭台楼阁,往昔的征伐杀戮,如今的赫赫权柄,以及,妻儿居住的温馨小院……   他忽而感到异常迷惘。   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愿意死在裴湘的剑下并且毫无遗憾吗?自己真的愿意为了一段没有回应的感情而放弃武者的荣耀吗?   他当然不愿意!   他当然想要风光无限地畅快活着,他当然喜欢在波谲云诡的权势中运筹帷幄,他当然珍惜自己的生命和荣光。   ——那就反击!   ——那就不要再迟疑!   ——那就斩断身后无形的拉扯……   玉罗刹内力翻涌,游鱼般穿梭在裴湘密集的剑光剑网当中,几个无声起落,他便飘然靠近持剑的对手。   唯一的破绽近在眼前,只要雷霆出击,以伤换伤,危险就会瞬间消弭。   可是……   他真的舍得和裴湘两败俱伤吗?他真的愿意用伤害她的方式挽回败局吗?   他舍不得的。   傲慢冷戾的玉罗刹不想输。   心有眷恋玉罗刹也不想伤害裴湘。   ——那该如何?   须臾间的挣扎改变,却比一些人的漫长半生经历还要明晰深刻。   ——我不想输,我也不想伤害她。   ——那么,就不落败,就不选择血腥反击。   ——只要足够强大,我就能得到所有我想要的。   玉罗刹猛地停下飘忽不定的脚步,周身气势渐渐上涨。   ——既然不够强,那就变强吧。   ——继续,继续,永不停歇……   ——我选择的人在迅速强大起来,我也该有与之相匹配的心智和意志。   这一刹那,困扰玉罗刹许久的武功瓶颈,突破!   与此同时,一柄长剑凌空而来,那如虹剑气凛冽磅礴,转瞬间就侵入了玉罗刹的要害方寸之间,对于进攻者来说,胜利近在眼前。   玉罗刹眉目沉凝,他若是想抵挡住这样可怕的一剑,似乎除了两败俱伤的招式外,已经再无其它选择。   然而,刚刚突破了瓶颈的玉罗刹忽然看清楚了很多细节,眼前的人物和风景都变得无比清晰明澈。   只一眼,他就在扑面而来的重重威压中寻找到了唯一的脱身空隙。   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绝佳的机会!   裴湘的剑势微微凝滞,玉罗刹的身影似乎已经扭曲消散,谁也不知道他都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在这恢弘一剑气势消减的那一刻,他突兀地出现在了裴湘的身后。   在这样瞬息万变的激烈战斗中,若是让对手出现在了身后,岂不是异常危险?   胜败情势看似即将逆转,这次,玉罗刹占了上风。   然而,裴湘却早已经预料到了这千万分之一的意外变故。   就在玉罗刹消失在她眼前的瞬间,裴湘挥出的刚猛炫目剑意忽而翻涌变幻,诡奇灵动的剑招接踵而来,其间诸多变化,衔接自然,浑然天成。   裴湘回手就挡住了来自身后的袭击。   风静,叶落,天空碧蓝如洗。   玉罗刹的手掌抵在了裴湘的心口处,裴湘的利剑横在了玉罗刹的脖子前。   平局。   “你的轻功悄悄突破了?”玉罗刹的嗓音有些沙哑,眼神复杂专注。   他显然意识到了,在他离开家中的日子里,裴湘没少和李鬼、陆宇两人切磋武艺。   尤其是轻功!啧!   裴湘刚刚使用出的精妙步伐里,有着非常明显的“凤舞九天”和“御风踏浪”这两门绝顶轻功的痕迹。   ——“凤舞九天”是陆宇的看家本领之一。   ——“御风踏浪”则是李鬼最擅长的轻身功法。   “你刚刚也突破了?”裴湘的语气有些遗憾,她原以为这次能击败玉罗刹的。   “我不想战败受伤,也不想伤害你,不得不变得更强大一些。”   玉罗刹在解释的同时,把抵在裴湘心口的手悄悄变了个位置,改成环抱的姿势。   裴湘有些诧异不解,她晃了晃手中的剑:“放手。”   玉罗刹不仅没有放手,反而向前倾了倾身体,脖子上瞬间就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见此,裴湘迅速撤剑,决定不和“疯子”计较。   “你突破了?那就该回罗刹教了。放心,我今后会教育好星河的,你也可以随时来看儿子。”   玉罗刹眸色晦暗,他想到了自己以前说过的那些武断的蠢话,嗓音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裴湘,我没想离开你。”   裴湘顿了一下,她认真打量着玉罗刹的表情,语气迟疑地给出了“体贴”建议:   “要不……你先找个地方闭一闭关,清一清脑子?”   玉罗刹郁闷低头,堵住了心上人凉薄恼人的红唇。   然后,他就被踹开了。   两人一前一后返回家中时,儿子星河正在和邻居陆小凤喝凉丝丝的酸梅汤。   是的,陆蛋蛋此时已经有了大名,就叫做陆小凤。并且,他十分抵触“蛋蛋”“二蛋”这样的乳名,谁喊跟谁急。   星河看到裴湘返回,笑眯眯地扑倒她的怀中,亲昵了一会儿后,又探出小脑袋眼巴巴地看着有点严肃的父亲。   玉罗刹目光一软,把星河从裴湘的怀中抱出来,放在自己的臂弯里。   “星河,刚刚在做什么?”   “喝甜汤,”星河指着自己的小碗,又揉了揉小肚子:“凉的,只喝了一点点,星河没有偷偷多喝。”   “好孩子。”   玉罗刹在左首的椅子上坐下来,想了想,把儿子放在腿上抱着。   星河有些新奇,他晃悠着小胖腿,探头探脑地瞅了瞅裴湘,又仰头看着玉罗刹。   玉罗刹注意到儿子的小动作,嘴角噙笑,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串流光溢彩的宝石来,递到星河的手中。   “星河上次不是说喜欢彩色的石头吗?为父给你找来这种,喜欢吗?”   星河把宝石串儿拿到手中,摆弄了几下,眉眼弯弯:“好看,亮晶晶的。”   玉罗刹微微一笑:“喜欢就好,以后和小凤哥哥练习弹石头的时候,你就用这个。”   星河认真想了想,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忧愁地说道:   “不行,太少了,星河、星河刚学弹石头,陆、陆伯伯说,容易丢丢。”   玉罗刹挑眉道:“不怕丢,为父给你准备了满满一匣子,你慢慢练手。等你把匣子里的宝石珍珠金豆子都丢完后,差不多就能练好手指头上的基本功了。”   “可、可是星河有漂亮石头了,已经够了。鬼鬼叔找来的,也很好看。”   玉罗刹眉目不动地揉了揉儿子脑袋上的小软毛,指着陆小凤说道:   “星河可以把鬼叔找来的石头送给小凤哥哥,这样的话,你俩就都有彩色的漂亮石头了。”   星河望着陆小凤,眼睛闪亮亮的。   陆小凤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不仅表现在学习武功方面,还表现在人情世故上。   他现在八、九岁的年纪,又有一位喝了酒什么事儿都爱唠叨的师父,所以,他对身边几位大人间的关系早就心知肚明。   此时听到玉罗刹的提议,便知道这是玉叔又在和鬼叔较劲儿呢。他先朝着小弟弟星河笑了笑,然后看向裴湘,无声征求意见。   裴湘此时正在惊讶玉罗刹突破后的状态。   ——看上去,唔,不像是变得冷心冷情了,似乎……反而比以前更放得开了。   例如,在两人比试之前,玉罗刹对待星河的方式并不是像此刻这样亲切放松的。   他当然疼爱星河,但是却习惯收敛着心中的感情。特别是在星河记事后,他总是力图表现出严父的一面,很少像今天这样把星河抱在膝盖上聊天的。   当然,他之前的严父当得也不太成功。   反正在裴湘看来,没有多少真正的严父会送宝石珍珠给儿子当石头玩儿的。也就是星河年纪小,还能被他骗一骗。等再过一二年,星河就该知道他爹是纸老虎了。   裴湘收到陆小凤询问的视线,温声道:   “那些漂亮的鹅卵石本来就是送给你们俩的,星河才刚刚跟着你师父学习不久,手指也太短太软,根本就用不了那么多的石头。”   陆小凤嘿嘿一笑,视线在玉罗刹和裴湘身上打了个转儿,然后端起桌上的酸梅汤一饮而尽。   等到低头玩宝石串儿的星河听到告别声时,他只来得及看到陆小凤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   显然,陆小凤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他就赶紧溜走了。   “蛋蛋哥哥……”星河一着急,就喊出了心底熟悉的称呼。   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很明显,这个充满小奶音儿的称呼让陆小凤的轻功出了岔子,没站稳摔倒了。   紧跟着,隔壁院子里就传出陆宇爽朗的大笑声和陆小凤的抱怨声,那对师徒的日常依旧很热闹欢快。   这边,玉罗刹抱着儿子面对裴湘坐着,父子二人的眉眼十分相似,只不过一个深沉雍容一个稚嫩漂亮。两人一起望向裴湘时,玉罗刹终于借着儿子的光被稍稍地爱屋及乌了。   “玉罗刹,你现在怎么想的?”裴湘语气微微缓和。   玉罗刹直接坦白道:“我之所以能够突破这层障碍,是因为你的剑法给我很大压力。我当时不想输,也不想伤害你,被逼迫到了极限,自然而然地就打破了某种桎梏。我想得非常简单,只要我够强,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   裴湘微微颔首:“玉教主确实是武学奇才。只是……那些想法是你在突破之前产生的,如今,玉教主的境界更上一层,是不是有一种笑看过往的淡然和超脱,对我的感情也彻底放下了?”   玉罗刹深深地望着裴湘,声音温和低沉:“我若是放下了,就不会想要亲吻你。”   闻言,裴湘倒是没有露出特别意外的表情,她已经从玉罗刹的一系列反应中察觉到了他的某些想法。此时再次询问,也不过想亲口确认一番。   “我对玉教主的态度也是如同往昔一样。”   玉罗刹同样不意外,他不急不缓地说道:“不论如何,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裴湘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玉罗刹的情绪却更加直白外放,他似乎抛弃了一层无形的枷锁,更愿意遵照自己的真实心意行事,少了之前的一些权衡和克制。   “裴湘,在突破之前,我就知道自己在意你,舍不得放开你,只要稍稍设想你我分开,我就心神不宁。这种情绪异常的浓烈,我想,你一定也感觉到了。”   裴湘点了点头,坦然道:“我感觉得到,很诚挚诱人,惹人心动,若不是你我都知道那是暂时的,我说不定就要陷进去了。”   玉罗刹因为裴湘的话而无奈一笑:   “是的,你我都认为那是暂时的。甚至……是我让你认为那是暂时的。即使每次面对你克制冷静的目光,我都会心生隐痛,但我却一直在坚持这个想法。   “裴湘,我至始至终都把这种情感看做是一种弱点,是一条岔路。在我的预想中,多余的弱点就该被舍弃,即便舍弃的过程中充满痛苦,那也是一种磨砺。当我突破某种境界的时候,自然能够摆脱所有让我软弱的情绪。”   这时,裴湘看了一眼依偎在玉罗刹怀中的星河。   小家伙现在还听不太懂父母之间谈话,但是他已经意识到现在是非常严肃的时候。所以,他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一会儿玩几下手中的宝石串儿,并不出声打扰两人。   玉罗刹顺着裴湘的目光低头看向儿子,温和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传递一种安抚的情绪。   随着玉罗刹的动作,星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灵动清澈的眼睛里慢慢涌上一层睡意,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就靠在玉罗刹的怀中睡着了。   夫妻二人见儿子睡熟了,便继续谈论之前的话题。   “裴湘,在突破之前,我把感情看做是最终需要舍弃的东西,那……也许不算错,毕竟有很多前辈都走上了这条逍遥无情道。可是,我低估了自己的心意和对你的眷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武道其实早就偏离了预设的轨迹。在不知不觉中,我把对你的感情渐渐融入到了武道当中,裴湘,你早已经成了基石之一,我之前想错了。”   裴湘怔了一下,忽然问道:“若是撤掉了我这块基石,你的人生会坍塌吗?”   玉罗刹认真思考了半晌,非常坦诚地摇了摇头:   “不会坍塌,它会摇晃震动,会岌岌可危,但我想,我不会放任我的人生因为一块基石的损毁丢失而坍塌。”   裴湘舒了一口气。   玉罗刹却语气一转:“可基石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若是弄丢了其中一块,我就会伤筋动骨,也许,我会用整个后半生来修补维护那个缺口。”   裴湘摩挲着腰间的长剑,沉吟片刻后终于说到:   “很抱歉,我目前无法回应给你等同的感情。说实话,我一直等着你突破的这一天,然后,咱们俩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简单许多。我们共同抚养星河,但却没有过多的私情牵扯,这不是很好吗?”   玉罗刹淡淡道:“如果我们两情相悦,鹣鲽情深,再共同抚养星河长大成人,这样的关系才算是最省心最简单的。”   “可是,感情之事向来难以预测,我觉得目前的状态很好,并不想做出太大的改变。   “玉教主,其实我一直想说,你现在情感起伏如此浓烈,会不会是因为刚刚突破的原因。也许,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你对我的感觉就会自然而然地变淡了,到时候你就会发现,除了我之外,你还有很多选择。玉教主,新的感情经营久了,同样会变成重要的人生基石。”   裴湘的拒绝态度非常坚定。   玉罗刹抱着儿子无声叹息,他若是想得到裴湘的一颗真心,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   ——好在我们还有漫长的后半生可以纠缠在一起。   ——好在我们有了星河。   ——好在我有与你并肩而行的资格与能力。   之后,玉罗刹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揭开自己的一段心路历程后,就抱着小星河回房间了。   玉罗刹想,来日方长。   两日后,玉罗刹接到密信,西域五国中的那些傀儡王室又有些不安分了,他需要返回罗刹教总坛亲自指挥调控。   他邀请裴湘同行,被裴湘以星河年纪小不适合长时间赶路为由拒绝了。   玉罗刹想,等他忙完这一段,就快些赶回来陪她们母子,然后再认真说服一下裴湘。到时候一家人游山玩水,走走停停慢慢往西北前行。   于是,玉罗刹翻身上马,利落离开。   裴湘望着玉罗刹消失的背影,低头看着站在她腿边的儿子:   “星河,陆叔叔和鬼叔叔要去看雪山和冰原,还要训练小凤哥哥的武艺,咱们也一起去好不好?”   “那爹呢?”   “你爹去赚钱养家了,咱们去雪山上找一找珍贵的药材,换了银子后再去看你爹,给你爹买吃的穿的,好不好?”   “好,星河也要赚钱养家。”小家伙捏着小拳头说道。   裴湘微微一笑,蹲下来亲了亲儿子的脸蛋儿。   “星河真厉害,是个有担当的小男子汉了。”   不远处,陆宇嚼着清热下火的苦药材,对着李鬼嘀咕道:   “咱们这一离开,下次见到玉罗刹的时候,你记得帮我挡一挡他的拳头啊。”   李鬼冷哼:“既然害怕,就别答应裴湘一起出游的建议,或者咱们兵分两路,你带着你徒弟,我跟着她们母子。”   陆宇瞬间瞪圆了眼睛:“我跟着你们一起走,玉罗刹只会找茬跟我打一架。我要是让你们单独相处,我这辈子都得喝掺了水的酒,我又不傻。”   李鬼翻了个白眼,不再理睬陆宇。 第130章   在冰川雪域,裴湘一行人遇到了万梅山庄庄主。   “陆大侠,诸位朋友,”西门深抱了抱拳,打招呼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大家,相逢即有缘,不如暂时去西门家的别庄上修整一番?”   闻言,陆宇也不和西门深客气,立刻笑呵呵地答应了。   他惦记着万梅山庄里自酿的好酒,心想这千里之外的雪域别庄内,也该有些清冽醇香的琼浆佳酿的。他这些天在外赶路,还要教徒弟带孩子,都好久没有畅饮一回了。   陆宇一边把裴湘等人介绍给西门深,一边问道:   “西门庄主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这里寒冷空旷,人烟稀少,特别是每年的这个季节,风雪异常频繁,若不是为了训练徒弟,我肯定不来遭这份罪。”   西门深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忧郁:“我来这雪山上寻药。内子身体不好,需要山中的绿萼雪菊和重瓣冰莲入药,我准备亲自入山寻找。”   陆宇惊讶道:“我听本地人说过,这绿萼雪菊和冰莲一旦被采摘下来,都保存不了多久的,药效会很快流失,难不成……西门夫人也来这里了?”   西门深点了点头:“我们一家人都过来了。”   陆宇面露同情:“这里的气候和环境比中原一带恶劣多了。令夫人尚在病中,又不是江湖人士,大概会感到非常不适应。”   西门深道:“我之前也担心过这一点,所以在动身之前,就命人在这一带修建了一座别庄。其它暂且不提,别庄内的取暖火道是花了大功夫的,每个房间都有地龙保温,还引入了温泉水。”   陆宇知道万梅山庄的财力,所以听了这话之后也不感到吃惊,倒是身后的徒弟陆小凤听说别庄内有温泉,眼睛一亮,他还没有泡过温泉呢。   星河悄悄拽了拽裴湘的手,迷茫地问道:“娘,温泉是什么?”   裴湘细心给儿子解释,西门深听到这母子二人的对话,转过头来朝着星河笑了笑:   “我儿子吹雪和星河差不多一般大,他有些不爱说话,但我想他肯定愿意和星河、小凤做朋友的。”   星河听到自己的名字,扭头对着西门深甜甜一笑:“星河也喜欢交新朋友。”   一行人很快就抵达了西门别庄。   冯怡薇此时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需要卧床休息,所以客人们都没有见到她,倒是对西门家的小公子西门吹雪印象深刻。   “这孩子简直就是为剑而生。”陆宇望着抱着小木剑的西门吹雪感叹道。   西门深的眉目间划过一抹自豪和希冀,但更多的则是复杂。他想到那本被他设计夺回来的家传剑谱和妻子日渐虚弱的身体,忽而觉得一切都是宿命因果。   “是啊,西门家几代人的渴望,大概会在吹雪的身上实现了吧?”西门深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不满五岁的西门吹雪暂时体会不到父亲的复杂和惆怅,他被裴湘和她的佩剑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西门吹雪觉得,所有的客人当中,只有这人最好看,最有光芒,连带着她身边的那个小孩子也可爱了不少。   星河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吃点心,一抬头就对上了西门吹雪亮晶晶的目光,他立刻回了一个大大的友善笑容。   对于自己受欢迎这件事,他心里有点羞怯又有点骄傲。   这是星河和西门吹雪的第一次见面,彼此印象都不错。   西门吹雪是因为裴湘的一身剑气而多看了她身边的孩子一眼。他眼底的兴奋光芒当然不是给星河的,而是因为裴湘腰间那把古朴的长剑。但是当星河对他释放善意后,他就很愉快地记住了这个同龄人。   而在许多年以后,玉星河还是坚持认为,是西门吹雪主动“勾搭”他的。他那时候还是腼腆天真的小可爱,遇到了一个一脸崇拜望着自己的同龄小朋友,肯定要尽量表现友好的。   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朋友。   于是,在双方各执一词的误会下,这段开启于幼年时期的友谊,就一直持续了下去。   第二天,西门深跟着裴湘等人一起进山。   在某处地势开阔的冰面上,陆宇负责教导徒弟武功,顺便照顾被亲妈捂成一个毛团子的星河小朋友,带着他做一些基本功的训练。   西门深则继续往深谷内探索,企图寻找到更多更好的雪山奇药。   而裴湘和李鬼两人仰望着悬崖峭壁,产生了比试轻功的兴趣。两人飞快越过众人,化作一缕青烟般的影子,朝着山顶飘然而去。   中午过后,裴湘率先返回,抱起儿子给他检查了一下身体状况,确定小家伙没有被冻着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陆宇灌了一口酒,依靠在石壁上嘲笑裴湘多此一举:   “这小子从小让你和玉罗刹养得精心,名贵药浴都不知道泡了多少桶了,还经常用内力温养他的经脉,身体健壮得跟小老虎似的,区区半日寒风算什么。唉,你这完全是瞎操心。”   裴湘哼笑一声,她当然清楚儿子星河的身体状况,所以才敢带他来这冰天雪地里历练玩耍。但理智归理智,这和她担心儿子的心情一点都不冲突。   她操心,她高兴,这是当母亲的“特权”。   星河小大人似的拍了拍裴湘的肩膀:“鬼鬼叔呢?”   “鬼鬼叔比赛输给了娘,心情不好,就从另一条路下山去了。”   这时,陆小凤从山崖边缘攀爬上来,步履蹒跚,气喘吁吁,他带着一身的雪水和泥巴挪到陆宇身旁,找了块背风的石头坐了下来。   “师父,我一共戳下来一百六十九截冰凌柱子,手指头都快要戳断了,快给我来点儿吃的。”   “要什么吃的,赶紧练习内力,别浪费时间。”   陆小凤瘪了瘪嘴,转身从星河的衣服兜里掏出一块糖来,飞快地扔进自己的嘴里。   陆宇假装没看见。星河又偷偷塞给小凤哥哥一块果脯。   裴湘则趁着陆小凤短暂休息的间隙,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定这孩子的身体没有大碍后,就不再打扰他们师徒二人的训练了。   下午,裴湘领着星河练习轻功步伐,她让星河在前面跑跳,沿着临时凿出来的冰坑来回跳跃,又不时地朝着星河扔雪球。   母子二人约定,星河被雪球砸到几次,回去之后就少吃几天的糕点零嘴。这个约定让偏爱甜食的小家伙很有危机感,躲避雪球的时候特别专注。   临近太阳落山的时候,小星河累得呼哧呼哧的,裴湘知道他今天的训练量已经足够了,就把儿子抱在怀中,又用厚厚的斗篷包裹住他。   没一会儿的功夫,星河就在母亲温暖舒适的怀抱中睡熟了。   因为陆宇师徒二人要在山中过夜,裴湘就带着儿子下山了。   在山脚下,裴湘换了个单手的姿势抱好星河,右手摸上了腰间的长剑。   “诸位跟了一路了,现在可以现身了。”   她话音落下,四周并没有出现什么人,唯有北风呼啸而过,呜呜咽咽刮得人心中寒凉。   裴湘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儿子,不想在此处多停留,便继续往前走。   她这一动,身后不远处就飞射出三枚迅疾如闪电的箭矢,直奔裴湘的背心和头颅。   电光火石之间,裴湘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箭矢的射程内。等她再出现在敌人的视线中的时候,偷袭尾随者只觉得一阵窒息恐惧,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裴湘静立了几息后,便继续行路。   这次,没等她走出五步远,七道匍匐隐藏在积雪中的身影就一跃而起,同时朝着裴湘和她怀中的星河刺出淬了毒的利刃。   这七柄利刃都是百炼精钢铸成的蛇形剑,如同月华秋水,无声而轻灵地布下剑网,一出手便是没有留手退路的杀招,必要把剑网中的‘猎物’一举击杀。   裴湘冷笑一声,直接抽出腰间的长剑,应敌。   她出剑的速度非常快,快到那七人的杀招还未施展完全,一道长虹匹练般的剑光就倏忽而至,瞬间破开了七人结构严密、配合巧妙的剑网。   再回神,七人中最中间的那一个就倒下了。   中间之人是剑阵枢纽,他这一倒下,其余六人都愣了一下。而后,裴湘没有给他们多余的思考时间,她轻轻挽剑,又出一招。   那六人也是剑法精妙的高手,此时马上就反应过来,他们提前精心布置的剑阵不起作用了。忌惮之意悄然而起,但他们勉强自我安慰,依照他们六人单打独斗的实力,肯定能击败这名孤身一人带着孩子的女子的。   于是,剩下的六人迅速放弃之前的站位,纷纷施展自己最拿手的绝招,却不想这样一来,更方便裴湘各个击破,速战速决。   裴湘屏息凝神,抱着星河飞旋上冲,之后又俯冲而下,剑意浩浩荡荡,竟有几分横扫六合的威仪和霸道。   半盏茶过后,裴湘收剑回鞘。   她低头打量了几眼地上之人的武器和衣饰,对这些刺杀之人的来历有了推测。   确认完偷袭刺杀者的身份,裴湘朝着身后不远处扬了扬手:   “西门庄主,今日在山上可有收获?”   “尚好,发现了一株十年份的绿萼雪菊,”西门深快步走近,对裴湘解释道:“我观裴女侠剑术超群,应付自如,就没有擅自插手。”   裴湘莞尔一笑:“我出手的时候就感到西门庄主在蓄势待发了,多谢庄主为我护持。”   西门深摇头道:“何必言谢,裴女侠剑法高超,根本无需我在一旁协助。对了,裴女侠,我看这些人的打扮和武器,有些像黑龙寨的那几名长老供奉。”   裴湘颔首道:“确实是他们,其中一人的面孔我记得。”   西门深道:“这黑龙寨是这附近最大的黑道匪窝,他们虽然一贯嚣张跋扈,但却很有眼色,轻易不得罪江湖中厉害的高手,你是怎么和他们结怨的?”   裴湘同西门深往别庄走,她一边换了个姿势抱星河,一边答道:   “来的路上,陆宇为了教导徒弟江湖经验,就用几个匪寇做了实战的例子。谁知道那几个匪寇是黑龙寨的小头目,他们被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戏耍教训,自觉受到了侮辱,就一直在找我们麻烦。我之前一直没怎么出手,他们大概觉得我的功夫最弱,又带着孩子缚手缚脚的,所以才打算伏击我。”   西门深恍然:“原来如此,这确实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裴湘指了指不远处的连绵山脉:“这一带的山路雪林是他们最熟悉的。我估计,在我独自抱着星河下山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收到消息并准备了这场刺杀。”   西门深叹了一口气:“他们这次可是看走眼了,竟然挑了个最厉害的下手。不过,黑龙寨这次一下子损失了七名剑法精妙的供奉,肯定实力大减,若是让其他寨子的首领得知此事,黑龙寨的处境就危险了。”   裴湘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对黑龙寨的未来多评论什么。   西门深也就是随意感叹了一下,他此时有更在意的事情要询问裴湘。   “我刚刚有幸目睹了裴女侠的剑法,深感震撼。可是……唉,裴女侠勿见怪,就是,嗯,我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其中有一招揽月剑法,和我家的一本剑谱上的记载一模一样。裴女侠,我冒昧问一下,你是从何处学来这样的剑法的?当然,若是裴女侠不方便说的话,就当我没提过吧。”   裴湘笑道:“这倒是没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一位熟人曾给我看过西门家的那本剑谱,他说,那本剑谱是他和庄主你交换得来的。”   西门深眉心一动,立刻就想到了玉罗刹。   当然,他也只和那位神秘莫测的玉教主做过交换。   “原来裴女侠认识玉教主。”   裴湘点了点头:“比较熟悉。”   西门深掌控万梅山庄,对山庄附近的一些风吹草动自然心中有数。   几年前,玉罗刹来万梅山庄附近找人,他就听到了一些传闻。   但他那时候一心扑在如何救治妻子这件事上,并没有派人深入调查。当然,因为涉及到玉罗刹,他也不太愿意主动介入。只要西方罗刹教不在万梅山庄庇护的地界里胡作非为,他就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并不意味着就真的什么都不清楚了,西门深其实还是窥探到了一二内情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裴湘和星河,忽然冒出来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想。   西门深不知道玉罗刹擅长使用什么武器,但那天晚上他见到对方的时候,玉罗刹并没有随身佩戴宝剑,由此可见,玉教主并不专精剑法一道。   同时,裴湘却是练剑的,还是一位使剑的绝顶高手。   ——她看过那本剑谱。   ——她不仅使出了那上面的招式,还赋予了属于自身的剑意剑势。   ——那么,不专精剑法的玉教主特意用极其珍贵的灵犀九转丸换一本剑谱,会不会……其实是特意给裴湘换的?   还有就是,玉教主当年在青曲镇上调查“裴晓峰”,后来却辗转找到了裴湘。而那个会易容术的“裴晓峰”就再也没有音讯……   西门深心中一惊。   ——当初那位裴大侠说,他打算去老家接身怀六甲的妻子。   ——昨天介绍的时候,为了比较星河那孩子和自家儿子谁大谁小,他记得,小星河的出生月份是……   ——这么说来,裴晓峰口中的妻子,会不会是玉罗刹的什么人?还有就是……星河,他的父亲到底是谁?   “裴女侠,请问,你可认识一位叫做裴晓峰的侠士?”   裴湘看了一眼西门深,从他纠结忐忑的面色中猜到了他的一些想法。   眨了眨眼,敛去其中的啼笑皆非,裴湘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坑害玉罗刹的风评了。   她歉意地笑了笑,选择实话实说:   “我得和西门庄主说一句抱歉,其实,嗯,我就是那个‘裴晓峰’。当初,我为了躲避一些人,就易容变换了一个身份,并不是故意欺骗西门庄主和冯夫人的。”   听到裴湘承认她就是当年的那个“裴晓峰”,西门深先是惊疑,而后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他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   ——这个真相,总比玉罗刹横刀夺爱抢了“裴晓峰”身怀六甲的老婆强。   ——亦或者,是“裴晓峰”给玉罗刹戴了绿帽子。   ——也对,这两人都十分擅长剑法……当然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想到这里,西门深连忙摇了摇头道:   “怎么会怨怪裴女侠,裴女侠你救了内子的命,又把她一路平安送回万梅山庄,是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我感谢还来不及。”   “冯夫人温柔贤淑,我自然不忍心看她遭遇危险。”   两人说着话,远远地望见了西门家别庄的轮廓,路程将尽,西门深沉吟了片刻后,还是选择开口询问裴湘:   “裴女侠,你可知当初玉教主是用什么和我交换的剑谱吗?”   裴湘摇了摇头:“他没有细说。”   西门深道:“我家的事,我猜裴女侠应该是知道详情的,我当时为了救治内子,到处寻求灵丹妙药。玉教主得知后,便是用了一枚珍贵异常的灵犀九转丸和我换了剑谱。”   裴湘有些讶异:“是华清道人炼制的灵犀九转丸?”   “是,就是那个能和阎王抢命的灵犀九转丸。”   西门深点了点头,叹道:“玉教主用了非常大的代价换取了那本剑谱。我觉得,他应当是非常重视那本剑谱的,或者说,他非常重视那个需要剑谱的人。”   裴湘抱着呼呼大睡的星河,有些微微走神。   西门深便不再多言。   他不清楚裴湘为什么没有带着孩子跟玉罗刹去关外居住,也不清楚两人之间的具体关系到底如何。   但他如今守着冯怡薇过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做追悔莫及和惜取眼前人。   所以,即使他猜错了裴湘和玉罗刹之间的关系,或者让人认为他在多管闲事,他也要把一些事实说出来。   他已然失去很多,只希望帮过他的朋友不要再错失珍宝,徒增遗憾。 第131章   裴湘等人在冰川雪域里停留了大半年,期间,她和玉罗刹通了两次信函,简略地叙述了她和星河两人的近况。   出门在外,星河的成长速度非常快,他还交了一个不太爱说话的新朋友西门吹雪,说话做事越来越有自己的坚持和风格。   裴湘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练剑和陪伴儿子,偶尔会和李鬼、陆宇比试一场,大家有输有赢,日子过得异常充实自在。   冯怡薇已经知道裴湘就是昔日救她的那个“裴晓峰”,她特意起床穿衣梳妆打扮,然后向裴湘郑重致谢。   裴湘恢复女儿身之后,和冯怡薇相处起来就更加的自然随意,有些话也方便说出口了。于是,裴湘拥有了她在武侠世界里的第一个女性朋友。   这天,裴湘自雪山冰崖上练剑返回,发现别庄内的仆人们都来去匆匆,脸色沉凝,便心中一沉。   她脚步一转,就朝着冯怡薇养病的院落走去。   庭院内雕梁画栋,花木扶疏,这样欣欣向荣的景色,越发反衬得人世悲欢离合的无常和生命的脆弱流离。   在房门外,裴湘碰到了端着药碗的西门深。   “裴女侠,你回来了,”西门深的眼神疲惫而哀伤,脸色异常的苍白暗淡,“怡薇刚刚还念叨你呢,你去看看她吧,和她说说话。”   裴湘已经从西门深的细微表情中推测出了某些不幸的事实,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越过西门深,推门而入。   “小湘,咳咳,外面天气如何?”   裴湘在冯怡薇的床边坐下,替她压了压被角。   “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山腰往下的大部分地方都已经冰雪消融。草绿了,树抽芽,湖水在阳光下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小动物也都跑出来了,很快,你就能嗅到今年第一支桃花的香气了。”   冯怡薇眉目舒和,她因为裴湘描述的春天景色而露出心驰神往的笑容,但很快,她的眼中划过一抹遗憾:   “小湘,以后……你替我多看看外面的风光,四季轮转,万水千山,咳咳,我大概是、咳咳,等不到今年的桃花了。”   “可以的,怡薇,你再坚持一下,过了这次的坎儿,你今后还可以看许多年的桃花。让吹雪陪着你,让他在桃花树下给你舞剑,好不好?如果有哪个小姑娘偷看吹雪红了脸,你就问她,是不是想当西门家的儿媳妇?”   冯怡薇眉眼弯弯,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长大成人的画面。   一身白衣胜雪的英俊少年,板着脸立在桃花树下,手中拿着青锋宝剑,一举一动都优雅端正……   “咳咳……”一阵咳嗽打断了冯怡薇的想象,她知道自己是看不到那样的美好画面了,眼中是藏不住的遗憾和不舍。   “小湘,我想和你说件事。”   “你说。”   “你看吹雪怎么样?可以当你的徒弟吗?”   裴湘怔了一下:“你想让吹雪跟我学剑?”   冯怡薇抓住裴湘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   “那孩子、从小就喜欢剑,痴迷剑,那种痴迷……比他父亲痴迷医术还要厉害。我、咳咳,我就想再替他操心一回,最后一回。夫君说,你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剑客,小湘,我、我就想尽我的努力,给吹雪、给他最好的。”   裴湘没有犹豫多久,她望着冯怡薇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承诺道:   “只要西门吹雪愿意,我就收徒。怡薇,你放心,西门吹雪练剑的资质万中无一,是绝佳的天才。他将来的成就必定非凡,即便没有我,他也能走出自己的道路。”   冯怡薇得到裴湘的答复,欣慰一笑:   “小湘,说实话,我不太懂你们武林人士的那些事情,咳咳,可我认识你,我,咳咳,我羡慕你的性格。咱们从飞仙岛返回万梅山庄的一路上,我非常、非常轻松,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好像只要跟着你,我就不用、咳咳,不用再烦心任何事。我就想,裴大哥的妻子可真幸福……小湘,我就是,咳咳,就是希望吹雪也能得到你的照拂,我、我和他父亲、都是不成的……”   说到后来,冯怡薇的声音就渐渐弱了下去,她陷入了昏睡当中。   裴湘又坐了一会儿,试了试冯怡薇额头的温度,之后才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冯怡薇的房间。   门外,西门深站在游廊的柱子旁,朝着裴湘行了一个大礼。   “裴女侠,内子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看望过缠绵病榻的冯怡薇,裴湘对西门深有些迁怒,可当她认真打量这个憔悴瘦削的男人时,心中忽然一惊。   “西门庄主,请保重自己。不管……未来如何,吹雪年纪尚小,还需要父母长辈的照顾扶持。”   西门深的的笑容很淡,他对着裴湘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裴湘皱了皱眉头,许多劝解之词都被咽了下去。   她相信西门深明白所有的道理,可他依旧做出了选择。   “请裴女侠放心,我会再支撑几年的,等到、等到吹雪能明事理,能独当一面了……”   裴湘无声叹息,她忽然想到,若是哪一天自己出了意外,玉罗刹会如何?   能如何呢?那个男人自然会活得万分精彩,会担负起父亲的责任把小星河照顾好,说不定还真能达到忘情逍遥的境界,睥睨天下众生。   这样一想,裴湘就觉得玉罗刹比西门深靠谱多了。最起码自己不用像冯怡薇那样,临死还要操心把儿子托付给谁的问题。   裴湘离开冯怡薇养病的院落,询问过管家后,得知儿子星河正和西门吹雪待在书房内写大字,便换了个方向,朝着两个孩子的小书房走去。   小书房内,两个孩子正在说话,稚嫩天真的童言童语让裴湘忍不住驻足聆听。   “西门吹雪,你不要伤心了。”   “我只是有一点点的伤心。”   “哦,那一点点也不要有,你爹和你娘会担心的。”   “我爹不会注意到的,我也不会让我娘发现的。”   “唉!”星河的叹气声特别响亮。   “你为什么叹气?不想写大字吗?”   “不是,我就觉得咱俩是那个,嗯,小凤哥哥说的,同是什么沦落人,哦,我想起来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不是。”   “你是。”   “那你说,为什么沦落了?”   “因为、因为你爹娘很奇怪,我爹娘也很奇怪。”   西门吹雪的声音有些沉闷:“你娘很好,她练剑。当然,我娘也很好,对了,你爹呢?”   “我爹去赚钱养家去了,这是我娘说的。”   “你不信?”   “是呀,我又不是三岁半的小孩子,那么好骗。”   “那你觉得你爹去做什么了?”   星河的语气有些低落:“我觉得我爹和我娘其实已经分开了。我爹他……应该是另外有个家吧?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孩子,叫星海、星水什么的,肯定没有星河好听。”   西门吹雪没出声,过了一小会儿,他慢慢说道:“不一定是真的。”   星河坚持自己的猜想:“我不是瞎猜的,我记得、记得我爹每年只会陪我一小段时间,然后就消失了。小厨房的王婆婆说,男人不爱回家,就是外面有了狐狸精。”   “狐狸?”   “是狐狸精,就是别的女人。”   西门吹雪的声音有些迟疑:“别的女人也练剑吗?就像裴姨那么厉害?”   星河立刻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我娘是最好的,最厉害的!”   “那你爹为什么要喜欢别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星河有些苦恼,“但是……小凤哥哥喜欢的漂亮姐姐就有好几个,她们都不练剑的。”   西门吹雪发出不屑的哼声,过了片刻,他问星河:   “你为什么会听到小厨房王婆婆说的话?我都没去过小厨房。”   “我去过。因为我要亲自告诉她,她给我做的点心有点硬,花样也少。然后,嗯,我就听到她和别人说话啦。”   “原来是这样,如果你爹有了新家,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不过我娘这么厉害,她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西门吹雪微微抬高了声音:“你娘很厉害,她可以把你爹抢回来的。这样,你们一家三口就能在一起了,就像我家一样。”   星河的声音闷闷的:“虽然我挺喜欢和爹娘在一起的,可、可、要是在一起的时候大人都不开心,还是现在这样好。”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开心吗?这真奇怪。”   “是啊,真奇怪。”   “哎,”星河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么可爱,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奇怪?”   西门吹雪问星河:“那你想换父母吗?换两个不奇怪的。”   星河连忙拒绝:“我不想。你呢?”   “我也不想。”   两人说到这里,似乎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书房内又安静了下来,唯有纸张毛笔沙沙的声音。   透过窗子,裴湘望了一会儿低头练字的两个小家伙儿,没有进去打扰他们,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晚上,裴湘给星河洗完澡之后,把他放在松软的被子里打滚。   小家伙独自玩了一会儿后,看到裴湘在梳妆台前卸妆,不一会儿,自家娘亲就变成了漂亮的那一个。星河欢呼了一声,小腿一蹬,就从床上飞扑到了房间的另一角。   裴湘转身接住儿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   “再用轻功调皮捣蛋,咱们明天就多写三张大字,少吃一样点心。”   星河听出裴湘没有真生气,就腻在裴湘怀里咯咯地笑,还不忘嘴甜说好话:   “娘亲最漂亮啦,星河喜欢娘亲现在的样子。”   “咦?星河不喜欢娘亲白天的模样吗?”   “也喜欢,但是现在这个更好看,特别好看。”   裴湘捏了捏星河的鼻尖儿:“人小鬼大,这么小就知道什么是特别好看了。”   星河认真反驳:“爱美人是男子汉的天性。”   裴湘笑容微滞:“这话是谁教你的?”   “是陆伯伯说的,小凤哥哥也点头啦。”   裴湘在心里给陆宇记下一笔,然后低头对儿子说: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和是不是男子汉没有多大关系。星河如果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话,要学很多东西,要有责任心和担当,要明辨是非善恶。还有,不要以貌取人,不要被美丽的表象迷惑,要明白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星河有些迷惑:“那、那不能爱美人了?”   “当然可以爱美人。其实,不光星河喜欢看好看的人,娘亲也喜欢漂亮的,喜欢一切美好的人和事物。可是,美人不能见一个就爱一个,也不能仅仅因为是美人就爱。”   小团子听不太明白后面的话,不过,他抓住了裴湘前面的观点,忽然问道:   “娘亲,爹他总是不着家,是因为你没有给他看到漂亮的样子吗?还是、还是你觉得爹爹不好看,所以才不喜欢他的?”   这个问题让裴湘想起白日里听到的对话,她望着儿子清澈黑亮的圆眼睛,心里忽然生出一点酸涩。   “不是,你爹知道娘亲的这副模样,娘亲对你爹的外表也很满意。”   “那为什么爹爹总是不陪着我们呢?”   “因为你爹有喜欢的事业要忙,而他的事业恰好就在远方。就像娘亲,每天都要花时间练习轻功和剑法,我练剑的时候,不也是不能陪在你身边吗?”   星河依旧一脸怀疑,他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小朋友。   见此,裴湘心中一动,她之前忽略了星河心中的想法,也小看了儿子的敏锐和直觉,总觉得他还小。   但如今看来,聚少离多的家庭氛围和父母之间不算太融洽的关系,到底对孩子产生了影响,让他感到了迷惑和不安。   “星河不相信娘亲的话吗?这样吧,你爹那边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不宜分心,咱们这边也要操心你冯姨的身体,不好立刻离开。星河,等过一阵子,娘亲带你去找你爹好吗?咱们亲眼看看你爹有多忙,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听到裴湘许诺说要带着自己去看望父亲,星河清脆地欢呼一声。   虽然不能立刻启程离开,但星河也没有非常着急。因为他知道,但凡母亲答应过的事,都会做到的。   ——我得看看,老爹是不是有新家和新宝宝了。   一个月后,冯怡薇病逝,西门父子要护送冯怡薇的灵柩返回万梅山庄。裴湘和西门深约定,在西门吹雪七岁之时,她会去万梅山庄给西门吹雪启蒙剑法。   之后,双方就分开了。   裴湘带着星河向陆宇、李鬼和陆小凤告别,留下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后,母子二人就朝着西北关外出发了。   而远在罗刹教总坛的玉罗刹并不知晓妻儿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他最近刚刚处理完几起不大不小的阴谋,又从昆仑绝顶的“大光明境”小天龙洞里招揽了“岁寒三友”做护法长老,如今有些空闲,正在思考要不要给星河找个替身。   其实,如果星河的母亲不是剑术超群的裴湘的话,玉罗刹从亲儿子出生的那一天起,就会在教中安排一位“少教主”,用来转移某些人的窥探视线,并分担一些危险。   可是,因为星河的生母是裴湘,她有能力护住星河的安全,又能把他教导成才,所以玉罗刹就暂时压下了找假儿子的想法。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让不相干的人分享属于星河的荣光。   如今他又冒出了这个想法,是因为他打算以后不在总坛这边长时间停留了。   他的行踪历来神秘莫测,每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又遮挡住了面容,所以,他一时间不在关外,也不会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年深日久,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玉罗刹做事喜欢虚实结合,真假难辨。   因而,他就琢磨着要在总坛立下一位“少教主”,用来迷惑有心人的注意力,让他们猜不透他到底身在何处,是否在远离总坛的地方。   同时,有了摆在明面上的继承人,也有利于稳定教内人心,让一些喜欢左右逢源的家伙彻底老实下来,不被敌人轻易煽动闹事。   玉罗刹权衡片刻后,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他估计裴湘不会喜欢这个主意,而他自己本身也不太愿意,不想让陌生人“霸占”原本属于儿子星河的位置。   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吩咐属下去找一些六七岁的孩子,并送到总坛来训练。   ——即便不给星河找替身,也该开始给他培养忠诚的属下护卫了。   这边,裴湘母子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抵达了西方罗刹教总坛附近的一个镇子上。   星河一直很兴奋,他坐在酒楼临窗的位置上左瞧瞧右看看,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这时,坐在星河斜对面桌子上的一桌食客吃饱喝足,开始和同伴们低声聊起八卦来。   星河已经有了一些内力,所以能听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   “听说赵兄弟前些日子去了总坛一趟,这是要高升了吧?什么时候请大家去双鲜楼吃一顿,庆祝庆祝?”   被称作“赵兄弟”的男子笑眯眯地摸了摸八字胡,摇头晃脑道:   “算不上高升,不过是内务堂的齐长老有些事情要吩咐我,特意把我喊过去的。说起来,兄弟我这次算是得到一件好差事。哎,这些年承蒙大家伙儿照顾,等兄弟我把这次的差事办稳妥了,一定请大家去双鲜楼吃个痛快。”   姓赵的男人为人爽快,其他人也乐呵呵地道贺。   众人都说,八字胡能得到齐长老亲口吩咐的差事,高升之事指日可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招进总坛的内务堂做事,可不比现在的身份风光?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起了总坛近日的一些变化。他们不敢在外面随意提及重要的教务,就挑着一些边边角角的趣闻闲聊。   “说起来,内务堂那边最近订购了不少小孩子用的东西,都是给七八岁孩子用的。咱们总坛里什么时候有那么小的执事弟子了?还是哪位长老收了新徒弟?”   “嘘,小声些,我听说不是给执事弟子的,也不是给哪位长老的高徒的。我三伯提过几句,是教主亲自吩咐的。忽然有一天,总坛那边就入住了几个小孩子,据说教主非常重视,亲自安排他们的各项课程,还让他们和其他人分开居住。”   “这……”有人惊疑,“莫非……是教主的子嗣……”   “不会,若是教主的血脉,当然是金尊玉贵的少教主,不可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住着。”   “那也不一定,”姓赵的男人露出深沉的表情,自认为睿智地分析道,“也许,亲生儿女太多了,就想先培养培养看看。嘿,就像有些大家族那样,嗯,就是那种、那种先竞争,然后再定继承人的武林世家。”   这个想法一说出来,就得到其他人的附和,众人纷纷露出了然的神色。但因为涉及到玉罗刹,他们没有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全都哈哈笑着聊起了其他事。   星河把这些话一句不落地听到了耳中,似懂非懂的。   他目前还不知道这些人口中的“教主”就是他爹,只是听到有关爹和儿子的内容,下意识就记在了心里。   母子二人吃完饭,裴湘带着儿子出了小镇,朝着总坛后面的圣隐山走去。玉罗刹曾经告诉过她,在圣隐山的北侧,有一条隐秘的小路可以直接到达总坛内部,出口附近就在他的住处。   当然,那条所谓的“小路”其实根本不是路,由悬崖峭壁和天险索道组成,没有玉罗刹那种程度的功夫,根本无法平安通过。   裴湘夹着儿子穿梭在悬崖峭壁间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感慨,若是没有这大半年来在雪山冰崖上的艰苦历练,她说不定就要受些轻伤了。   ——偷偷看望一趟玉罗刹,怎么跟闯关去见高塔上的小公主似的。   等到裴湘和星河顺利抵达玉罗刹住处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   因为母子二人之前有约定,要偷偷看一看当父亲的是不是真的繁忙,并不是故意找借口不回家的。所以,裴湘便没有给玉罗刹事先传讯,而是抱着儿子直接找了过去。   玉罗刹正在考察几个孩子的武功。   星河远远望见了父亲的熟悉背影,双眼一亮。   他听到有人喊父亲“教主”,然后,那个教主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张银质的面具。   面具男人的目光冷冽如刀,一下子就落在了星河藏身的地方。   纵然这人带着面具,星河也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刚想高高兴兴地喊一声“爹”,雀跃的目光就凝固在了不远处的六名孩童身上。   这一瞬间,酒楼里听来的八卦闲言和厨房王婆婆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地浮现在了星河的脑海中……   小男孩儿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悄悄红了眼眶。   于是,夫妻重逢的第一晚,玉罗刹和裴湘哄了半宿儿子。 第132章   第二天一早,星河早早就醒了,但他却没有立刻起床,而是钻进被子里害羞了一小会儿。   他想起自己昨晚掉落的泪珠子和对“辛苦养家”的父亲的误解,就觉得十分难为情。   想着想着,小男孩儿就又往被子里拱了拱,一直从雕花大床的一头拱到了另一头。   这时,星河听到被子外面传来娘亲的轻笑声,拱被子的动作猛然一顿。他的小脸蛋儿刷的一下就变得通红了。   裴湘知道儿子要面子,这时候应该安静地离开,让小星河自我“消化”完纠结的小情绪,然后,她就能重新“收获”到一个活泼开朗的宝宝了。   但她却坏心眼儿地留在了房间里,故意磨蹭着不离开,甚至还笑出了声。   最后,还是玉罗刹看不过去了,找了个借口把裴湘喊了出去,这才让星河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你玩得倒是挺开心的。”玉罗刹笑睨着裴湘。   裴湘眉眼弯弯:“还好,等星河再长大一些,这样傻乎乎的样子可能就看不到了,我得多瞧瞧。”   玉罗刹无奈摇头。   “你这次把星河带过来,是打算让他在教中留一段时间吗?”   裴湘望向玉罗刹,坦然道:“我是有这个想法。既然他将来必然要挑起这副担子,不如就让他早早熟悉这副担子的重量。”   玉罗刹讶然:“你之前不是还担忧星河会被过度的吹捧奉承影响了性情吗?怕他变得骄傲自大或者自命不凡。”   “我现在也在担忧,养个孩子,哪有放心的时刻呢?”裴湘叹了一口气,“不过,既然星河早晚都要经历这些,还是从小就加以引导更好。我就不相信,你我一起护持教导的星河,真的能够被有心人成功算计。”   玉罗刹沉吟了片刻:“若是把星河留在教中的话,我担心……我会因为忙碌而疏忽了他的教育。你也曾是堂主之一,自然知道教中之人多是心思复杂诡诈之辈。他们不一定有彻底反叛的心思,但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想方设法接近他,讨好他,甚至……妄图通过一些低劣的手段,影响利用一个心智还不成熟的少教主。”   裴湘看了玉罗刹一眼,沉声道:“我知道你忙,所以我会一直陪在星河身边。”   玉罗刹一愣,随即,他的眼中划过一抹惊喜。   “你……”   此刻,这个一向自信的男人罕见地犹豫了起来。   他斟酌着裴湘的每一句话,慢慢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以后会带着星河留在罗刹教?”   裴湘摇了摇头。   玉罗刹神色一暗。   裴湘道:“我不会常年留在罗刹教内,我想带着星河多出去走走看看。如果你处理妥当了教内事务,也该带着儿子到处转转,让他见识更多的山河风物,人情百态。再有就是,对于星河的培养,特别是性格心智方面,我们不能指望一蹴而就,丝毫不走弯路。必须得慢慢来,亲自来。”   随着裴湘的话音落下,玉罗刹的眼角眉梢渐渐晕染上了明亮轻快的笑意。威赫俊美的男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裴湘,整个人都如同浸润在春风春雨之中。   “你说得对,我们一家三口自然要多出去看一看,无论是这广袤苍茫的西北,还是柔美多情的江南。我和你,我们,一起带着星河走走停停,直到他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我也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   裴湘嫣然一笑,眼波流转,主动握住玉罗刹的手。   一颗相思的红豆,悄然坠落平静无波的心湖,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与涟漪……   夫妻二人气氛正好,情意渐浓。玉罗刹伸手把人揽在怀中,朝思暮想的温香暖玉在怀,男人免不了心思浮动,眸色渐深。   他低头欲吻,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嗒嗒嗒地跑了过来。   “爹,娘,我们去吃饭吧。”   玉罗刹:“……”   裴湘扑哧一笑,使了个巧劲儿从容离开了男人的温暖怀抱。   黄昏后,裴湘在罗刹教总坛所在的圣隐山中练剑,待到夜幕上悬挂了一弯浅浅新月的时候,她收剑回鞘,沿着隐蔽崎岖的山路缓缓而行。   有叮叮咚咚的水声渐渐传来,山中一泓清泉被掩映在繁茂的花草之后,水中有鱼,肥美鲜嫩,岸边有一丛篝火,哔哔啵啵的焰光照亮了玉罗刹英俊的面庞。   “我特意捉了几尾银鳞鱼,又亲自烤熟了,你想不想尝一尝?”   裴湘早就闻到了烤鱼的香气,她揉了揉肚子,在玉罗刹身边坐下来:   “确实有些饿了,不过,你怎么没把星河带来,那小子最喜欢吃烤鱼了。”   玉罗刹一挑眉,温声道:“他白天疯玩了一天,现在早就睡熟了。再说了,这是我亲手给你捉的鱼,可没有他的份儿。他要是想吃的话,就得自己学会捉鱼烤鱼的本事。”   裴湘眼中带笑,伸手去拿插着烤鱼的长签子,偏偏又被玉罗刹拦住了动作。   “不是说这是特意给我烤的鱼吗?”   “湘湘,你是不是应该去泉边洗洗脸,再洗洗手。”   裴湘假装没有领会玉罗刹的委婉暗示,故意问道:“确实应该洗手,不过为什么要洗脸?”   玉罗刹翻动了一下烤鱼,让更多的香气弥漫开。   “因为星河今天偷偷跟我说,他的娘亲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我才忽然想到,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你真正的样子了,久到……我都有些记不清你当北六堂堂主时的五官模样了。”   玉罗刹说话的时候,火光照亮了他眼中的期盼,裴湘忽然觉得,坐在篝火旁的玉罗刹比香喷喷的烤鱼更有吸引力。   但她依旧摇了摇头:“这里可不行,我今天没有把卸掉易容的药剂随身带着,只靠清水洗脸的话,几乎没有什么效果。”   玉罗刹自然知道裴湘的易容手段高超,脸上的妆容不是一点水就能毁掉的。他此刻提出这个要求,不过是想得到裴湘的一个明确答复。   此刻听到裴湘的理由,他便立刻说道:“那咱们回去之后,就去掉易容变装吧。”   裴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既然打算和这个人好好相处,那就从去掉表面上的伪装开始吧。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玉罗刹展眉一笑,心底生出了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但是,只要有了好的开始,事情终究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的。   深夜,充盈着暖香和暧昧的锦绣罗帐内,玉罗刹用手指一点点地描绘裴湘的五官轮廓。   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远山黛眉,划过挺秀白皙的鼻梁,划过桃花一样柔软的唇瓣,最后落在裴湘左肩的绯色痕迹上,低头印下一个浅吻……   二十年后,万梅山庄。   陆小凤因为金鹏王朝的事情来请西门吹雪帮忙,他用剃掉两撇胡子做代价,终于说动了这位绝世剑客出手助阵。   当他再次从万梅山庄里出来的时候,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就只剩下两条眉毛了,嘴巴上面的皮肤光滑极了。   而他的朋友花满楼,原本是独自一人站在暮色花海中等他的,此刻身边却多出了一道曼妙的身影。   陆小凤的脚步慢了下来,脸上忽然呈现出一种窘迫的神情。   就在那道身影翩然转身的时候,陆小凤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人有着一张让漫山的杜鹃和桃花都黯然失色的容颜,看不出具体年龄,却风华独绝,让人移不开目光。   “陆小凤,快挪开手,让我看看你的胡子。”   陆小凤捂着嘴瓮声瓮气地说道:“你怎么在这里?是你给西门吹雪出的主意?让他剃掉我的胡子?”   绝色美人笑吟吟地摇了摇头:“我刚刚抵达这里,还没有进入万梅山庄呢,怎么会知道你和我徒弟的事。”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看我的胡子?你肯定知道了什么?”   裴湘眨了眨眼睛,没理会陆小凤的“质问”,只是对着陆小凤身旁的西门吹雪说道:“你应该剃掉他的眉毛的,这样才更有意思。”   西门吹雪淡声答道:“他总要再来找我帮忙的,下次就是眉毛了。”   听到这对师徒的对话,陆小凤气得跳了起来。但他连续跳了好几下,也不知道该朝哪一个发脾气,谁也惹不起,他只好又原地蹦跶了一阵子,甚至往后空翻了个跟头。   花满楼在一旁听到陆小凤的一连串动作,忍不住笑出了声。   “原来是裴前辈,之前是花某失礼了。”   裴湘连忙摇头笑道:“花公子客气了,应该是我道歉的,我是故意没有说出名字和年纪的。我之前听陆小凤说过,这世上若是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绝对信任,其中一样就是花满楼的耳朵。所以我就想试一试,你能不能通过我的声音判断出我的年龄。”   花满楼温和说道:“前辈应该是精通变声之术的,我刚刚和前辈说话,一直以为前辈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只是长得略微高挑一些。”   陆小凤嚷嚷着搭腔道:“她儿子都超过二十三四岁啦。”   裴湘弹出一道剑气,成功让陆小凤闭嘴。   “我刚刚确实是在模仿一个十三岁小姑娘的声音,”裴湘解释道,“不过,我还是留下一些破绽的,如果花公子不是心事重重的话,肯定能听出里面的差异。”   花满楼的脸上划过一丝忧虑,裴湘的话又让他想起了失踪的上官飞燕,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西门吹雪问裴湘:“您怎么来了?星河也在这附近吗?”   裴湘道:“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现在应该在京城附近。我这次过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路过万梅山庄附近,忽然想来看看你。”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眉目淡然。   他年纪越大,就越少表露感情,得知裴湘没有特别的事找他,就打算独自离开了。   “万梅山庄里有新酿好的梅子酒,就埋在那几棵老梅树下面,你可以挖出来十坛。”   裴湘微笑颔首。   西门吹雪想了想,又补充叮嘱了一句:“梅子酒是专门给你酿的,里面放了一些特殊的药材,不适合星河和玉先生喝。”   裴湘表示记住了,并认真地做出保证,她肯定会独自享用那十坛梅子酒的,不会辜负徒弟的一番心意。   西门吹雪露出一抹非常浅淡的笑容,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众人。   几息之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暮霭朦胧当中。   花满楼抬头“看”向裴湘,态度温文尔雅:   “西门庄主身上的剑气锋锐异常,杀意凛然,我虽然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却也知道他的存在。但裴前辈的气息却清淡柔和,和普通人没有多少区别,所以,我刚刚把裴前辈当成了迷路的小姑娘。”   裴湘莞尔:“对于我来说,被当成年轻的小姑娘,无论何时都是一件让人感到高兴的事。”   陆小凤问道:“裴姨,你怎么忽然路过这里了?玉先生没跟着一起来吗?”   裴湘摸了摸腰间的长剑,沉默不答。   陆小凤眼睛一转,小心问道:“鬼叔在哪儿呢?”   裴湘哼笑一声:“怎么就你有这么多的问题。”   这语气让陆小凤瞬间了然,玉罗刹和李鬼肯定又打起来了。   ——就是不知道我师父这次有没有被倒霉牵连。   陆小凤还要说什么,花满楼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而奇怪,眼眸中安静祥和的笑意完全消失了。   不等陆小凤询问,他就朝着某个方向侧耳倾听起来,片刻后,他忽然转身,朝着山坡的另一边奔去。   陆小凤一愣之后,选择立刻紧紧跟上花满楼。可他脸上的神色却有些迷惑茫然,显然,他不知道花满楼刚刚听到了什么。   裴湘没动,她自然听到了远方传来的缥缈歌声,也知道这是上官飞燕的设局,但她想了想,没有插手这次的小事件。   夜色更加暗沉而神秘,星月都悄悄地藏了起来,风中带着花香。   过了一会儿,一道浅浅的身影渐渐靠近裴湘,如同浮云薄雾,飘忽而来。   “你不去拆穿那只燕子?”   雾气停在裴湘的身侧,慢慢散去,露出其中的玉罗刹。   裴湘没有回答玉罗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和李鬼打完了?”   玉罗刹的声音有些懒散:“那种只会躲避逃跑的人,称不上是对手。”   裴湘一针见血:“可是,这么多年你也没把他怎么样。”   玉罗刹沉默了一下,转移话题问道:“咱们现在去万梅山庄吗?”   裴湘点了点头:“先去把我徒弟给我酿的酒挖出来,然后,咱们去山西的珠光宝气阁。闫铁珊和独孤一鹤都和我有些交情,我不想让他们被霍休算计,最后白白丢了性命。” 第133章   裴湘出现在万梅山庄附近,确实是偶然路过,然后又心血来潮想要看望一下越来越宅的剑神徒弟。   但当她路过万梅山庄附近的青曲镇的时候,却听说了有关陆小凤的最新传闻。   据说他和行事强横狠辣的青衣楼产生了过节冲突,又被一位乘坐着鲜花马车的黑袍美女追着跑。   裴湘忽然意识到,此时大概是陆小凤世界里金鹏王朝案件发生的时段。   随即,她便在自己的记忆阁楼里翻出了相关的剧情,不仅有原著文字片段,还有后来改编的影视剧情节和同人文学作品内容。   裴湘一边津津有味地浏览着记忆阁楼里真真假假的故事内容,一边朝着万梅山庄前行。   在距离万梅山庄不远的山坡附近,她遇到了正在等待陆小凤的花满楼。   这是裴湘第一次亲眼见到大名鼎鼎的花家七童。   说来也巧,裴湘和玉罗刹带着星河在外游历的时候,先后认识了花家很多人,从花家的现任家主到他们家的几个成年儿子,大家都在一起喝过酒吃过饭。但偏偏就是屡次和七童花满楼错开。   这次遇到了,裴湘便停下了脚步,和花满楼交谈起来。   她没有急着去万梅山庄见徒弟,因为她知道,不久之后,陆小凤和西门吹雪都会出现这里。   之后,这几个年轻人就要为金鹏王朝的事情忙碌了。   说到底,这又是陆小凤“交友不慎”惹来的一桩麻烦。   金鹏王朝曾经是一个古老而富庶的小国,位于中土皇朝的极南面。但是在五十年前,这个小国因为外族的入侵和本国的叛乱而覆灭。   在金鹏王朝灭亡的前夕,四名临危受命的大臣保护着他们的王子东来,并在中土隐姓埋名。   与此同时,这四名大臣还分别保管着金鹏王朝的巨额财富,先王遗命,让他们用这笔财产帮助逃亡的王子复国。   这四位大臣分别是上官瑾、上官木、平独鹤和严立本。   其中,上官瑾是那位逃亡王子的舅父。他带着王子来到中原后,用他的那一份财产置办了一份家业,让王子,也就是后来的大金鹏王和他的家人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奢华生活。   但是另外三位保管财产的重臣却不像上官瑾那样忠诚无私,他们一到中土就改名换姓,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十年过去了,非但复国之事希望渺茫,那些巨额的财产也被三名贪婪的大臣占为己有了。   昔日尊贵的王子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生活日渐窘迫潦倒,但他依旧维持着王族的尊严与信念,渴望重新回到故土,恢复金鹏王族的荣耀。   于是,他和他的女儿丹凤公主找到了陆小凤,希望他能帮他们主持公道,向昔日的三位旧臣讨回那些财产,并让他们在先王的灵位前认罪忏悔。   而这三位背叛故主的旧臣并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如今声名显赫,势力雄厚,每一个都不能轻易招惹。   其中,三人中的上官休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富豪霍休,他武功精深,行踪隐秘,最重要的是,霍休是陆小凤的朋友。   另外两个人,同样让陆小凤忌惮。   严立本如今已经成为了关中珠宝阎家的阎铁珊,是山西珠光宝气阁的主人。他手下能人无数,名声、地位、财富和武功,哪一样都不容小觑。   平独鹤此时的身份就更厉害了,他竟然是峨嵋派的现任掌门独孤一鹤,武功已经达到了真正的巅峰,刀剑双绝,更有整个峨嵋派的高手做后盾。   最让陆小凤觉得棘手的是,据大金鹏王和丹凤公主所言,这个表面上公正严明的峨嵋派掌门,暗地里其实是臭名昭著的青衣楼第一楼楼主。(注1)   陆小凤听完大金鹏王和丹凤公主亲口讲述的故事后,就知道这是一个大麻烦。   他原本不想管闲事的。   但是,他这人天生就有一副比豆腐还软的心肠,有一腔又倔又硬的侠义之气。他被行将就木却依旧保有着尊严和希望的大金鹏王触动,也被美丽聪慧我见犹怜的丹凤公主吸引,一场盛宴款待,就让他心甘情愿地接下了这个请托。   而陆小凤的朋友花满楼,本来就是最温柔的人,他此时又喜欢上了丹凤公主的表妹上官飞燕,自然也要为金鹏王朝之事尽一份力。   于是,这两人就来到了万梅山庄,打算请西门吹雪出手助阵。   为什么一定要请西门吹雪?因为他们即将要面对的那三个人,无论哪一个都是武功高强之辈,身边还有为数众多的拥趸,陆小凤需要西门吹雪的剑作为震慑和依仗。   之前在外梅山庄外面的山坡上,花满楼被上官飞燕的歌声引走了,陆小凤也紧随其后,知道整个故事发展脉络的裴湘没有跟去。   她确实打算提前揭穿上官飞燕和她假扮的上官丹凤,但此时却不是一个好时机。   ——也许,珠光宝气阁是个挑明真相的好地方。   夜色更加深沉,万梅山庄的一个院落内,洗漱完毕的裴湘靠在玉罗刹的肩上,聚精会神地读着星河寄来的信函。   “咦?你儿子去当道士了。”   玉罗刹眉目不动,他之前已经从罗刹教布置在京城的暗桩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   “嗯,昨日接到密报,星河给自己弄了一个白云观观主的身份,名字和模样也换了,据说现在叫顾青枫。”   “京城附近的白云观观主?”裴湘轻声问道,“那不是道教北宗宗师的位置吗?就像龙虎山的真人称号一样,历来都由道教南宗的宗主担任的。”(注2)   玉罗刹含笑点头,语气中有浅浅的自豪:   “我儿子去当道士,当然得当最有钱有势的那一个。白云观的观主执掌道教北宗,历来是当朝王公大臣、名流巨卿的座上宾。现在星河去当观主,发展人脉,不久之后,京城暗地里的势力也该重新洗牌了。”   裴湘总结道:“所以,星河现在表面上是个清心寡欲、仙风道骨的出家人,实际上就是个土豪恶霸。”   “清心寡欲啊……”提起这个词,玉罗刹的语气里就多了一丝怅惘,“也不知星河那小子什么时候成婚生子。就是不成婚的话,学一学陆小凤也好啊。”   裴湘哼笑一声:“玉教主,姻缘之事自有天定,你再念叨这件事,小心星河真的出家当道士了。”   “出家还能还俗的,只要他心在红尘,六根不净,做什么都是假象。”   说着话,玉罗刹往软枕上一靠,长臂一揽,就把怀中的裴湘也勾带着侧倒在床榻上。   裴湘还要说话,就被灼热的气息堵住了唇舌。   娇妻在怀,玉罗刹不想再多提其他人,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宝贝儿子。   第二日,夫妻二人取出了老梅树下埋着的十坛酒,就离开了燕北的万梅山庄,朝着山西珠光宝气阁出发。   同一时刻,陆小凤和花满楼也在赶路,途中,两人不免谈起了裴湘。   “我真没有想到,西门庄主的师父会是那样一位柔雅亲和的女子。”   陆小凤对“柔雅亲和”这个评价不置可否,但他也没有反驳,只是解释道:   “她的武功已经臻于化境,返璞归真,早在五年前,我就从她身上感受不到江湖人的气息了。”   花满楼讶然:“裴前辈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了吗?”   陆小凤微微颔首:“我至今没有看过她全力出手,不过十几年前,她就能够打败木道人了。”   “可江湖上却没有流传出多少有关裴前辈的传闻,我也是和你认识了之后,才知道西门庄主的师父是裴前辈。”   提起这个,陆小凤似乎想起来一些让他感到牙疼的往事:   “她精通易容伪装之术,比司空摘星那个猴精的师父还厉害一些。行走江湖的时候,裴姨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身份,所以,她本人的真正姓名反而不响亮了。”   花满楼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好奇,陆小凤很少谈论他的师门来历和过去。   他们年少相识的时候,陆小凤就是孤身一人,偶尔喝醉了抱怨说,他师父嫌他太烦把他赶出了家门。除此之外,陆小凤就再没有提过同师门相关的事情。   如今遇到的这位裴前辈,听陆小凤的熟稔语气,她显然参与了陆小凤的成长经历。   陆小凤也不打算瞒着挚友花满楼。之前不说,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而已,现在谈到了这个话题,他便简单地解释了几句:   “我三四岁的时候就认识了裴姨,她那时候和我师父做了邻居。后来,裴姨的丈夫找了过来,那人也是我师父的老熟人,一来二去,加上长辈们的过往纠葛,我师父、司空摘星的师父和裴姨夫妇就经常聚一聚。嗯,虽然长辈们总是一言不合就打架,但是对各自的后辈徒弟还算友好。我们小时候学武,都是被混着教导的,一直到后来开始学习一些专精的武学技巧了,才各找各的师父。”   陆小凤说起往事的时候,语气都变暖了。花满楼看不见陆小凤的表情,但他相信,陆小凤此时的眼神一定是十分明亮快活的。   而这份明亮快活,一定能够驱散他心中的烦扰困惑。   花满楼心里担忧上官飞燕的安危,但他却不愿意让朋友一直沉浸在消沉的情绪里,于是,他便特意多问了几句。   “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说你失恋了,还被师父嫌烦赶出了家门,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小凤流畅的轻功步伐忽然踉跄了一下。   于是,花满楼就更加好奇了。   不过,他向来是不愿让人为难的脾气,见陆小凤没有马上回答,还差点儿岔了真气,就没有接着追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陆小凤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忽然扯着嗓子高歌起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呀……莫使金樽空对月啊啊啊呀嘞嘿儿……”   这歌声实在难听,偏偏陆小凤唱了一遍又一遍,就在花满楼实在受不了想要出声阻止的时候,他又忽然不唱了。   “诶,花满楼,我还是告诉你吧,要不然你早晚也会从司空摘星那个臭屁猴精那里知道我的糗事。”   花满楼也不知为何,他此时还没有听陆小凤说出什么样的糗事,就忽然特别想笑。   可他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笑出声,因为那样的话,骄傲的小凤凰就要变成炸毛的陆小鸡了。   这憋在肚子里的莫名其妙的笑意,一下子就冲淡了他心中的隐忧。   陆小凤浑然不觉,他迎着风开口问道:   “刚刚西门吹雪和裴姨说话的时候,你注意到他们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吗?”   花满楼点了点头:“我记得,是星河。”   陆小凤磨了磨牙:   “就是那小子,他是裴姨的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他出生的时候,我们就是邻居,那小子小时候又乖又甜,总是围着我叫小凤哥哥,给我糖吃,可是后来我们分开了一段时间,再见面的时候,他就被他亲爹教得古灵精怪,一肚子弯弯绕绕的。   “有一次,他和猴精比试易容术,就扮成了一个女孩子,看谁先被熟人拆穿。哎,我现在想起来,还不太相信那是他扮演的。   “花满楼,我和你说,他假扮的那个小姑娘哟,脸儿圆圆的,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一笑还有两颗小虎牙,哎哟,我当时就动心了,一头热,早上送花晚上送果子,他越是拒绝我,我就越是不甘心,差点为了人家跳河。”   听到这里,花满楼终于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   陆小凤假装没有听到,语气哀怨地讲道:   “猴精和其他人就一直看热闹,等我从河里爬出来以后才知道,我怎么追求也追求不到的可爱姑娘是星河那小子假扮的。哎,实话实说,我师父他老人家哪是嫌我烦啊,他是嫌我眼瘸丢脸,就把我赶出了家门。他说,让我到江湖中来见见世面,别总是被女人骗,还是个假女人。”   听完陆小凤的讲述,花满楼再也忍不住了,他足足笑了一盏茶的功夫,然后才捂着肚子评论:   “可是……你这些年也没少被女人骗呀?当然了,现在能骗你的都是真女人了。陆小凤,你师父现在还嫌弃你吗?”   陆小凤不屑冷哼:“他和我一样,也是光棍儿一个,我是不想娶,他是娶不着,哼哼,他凭什么嫌弃我?”   花满楼忍俊不禁:“那个星河也是江湖中人吗?江湖上也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声呀。”   陆小凤摇了摇头:“他的名声不小,不过和他娘一样,不爱用真名。而且那人喜欢暗戳戳地搞事,表面上就像是一位光风霁月的贵公子。所以,提起玉星河三个字,江湖上少有人知晓。”   花满楼真心实意地说道:“江湖中果然藏龙卧虎,人才辈出。许多有真本事的人并不愿意留下名声。”   陆小凤认真看了花满楼一眼,发现他眉宇间的沉郁果然消散了不少,便偷偷松了一口气。   若不是花满楼这次动了真情,又因为失踪的上官飞燕饱尝相思苦,一路上忧心忡忡的,他才不会牺牲这么大,主动爆出当年的糗事。   ——算了,能让朋友开心一些,就值了,反正早晚也会让猴精嚷嚷出去的。   花满楼又何尝不知道陆小凤的心思,他不想辜负朋友的一片好心,便尽量压住心里的焦急苦涩,重新露出宁静和煦的笑容。   两人风尘仆仆赶到山西境内的时候,就接到了珠光宝气阁大总管霍天青的邀请帖子。   他邀请陆小凤和花满楼去珠光宝气阎府赴宴,并且已经备好了最舒适最豪华的马车,就等着两人上车出发了。   正巧,陆小凤和花满楼两人也要会一会那位原名叫做严立本的阎大老板,便欣然赴约。   酒筵摆在四面荷塘的水阁之上,霍天青和两名陪客苏少卿、马行空分别落座,几句话的功夫,水阁中的气氛就渐渐融洽起来。   正说着话,陆小凤却忽然叹气,他望着没有酒菜的空荡荡的桌案,表示要喝酒。   霍天青失笑道:“酒菜早已经准备好了,不过,一会儿还有一位大老板特意请来的客人要过来,我就没有让他们上菜。若是你等得不耐烦了,我让他们先端酒上来?”   陆小凤讶然问道:“还有一位客人?而且听霍总管的意思,大老板今晚也要参加酒筵?”   霍天青道:“能邀请到陆大侠和花公子这样的贵客,大老板怎么会不来凑凑热闹?”(注3)   一旁的清客苏少卿好奇问道:“霍总管,怎么还有一位客人?你可知对方姓名?”   霍天青淡淡道:“这个我确实不清楚,我也是在陆小凤和花公子抵达之前,忽然接到大老板的传讯的。我猜想,应该是临时到访的贵客。大老板一向热情好客,肯定觉得宴会时人越多越热闹,客人们就会感到越高兴。”   这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大笑声传来。紧接着,珠光宝气阁的大老板阎铁珊就出现在众人的眼中,在他的左前方,有一名女子翩翩而来。   等那女子走近了,这一瞬间,水阁四周镶嵌的明珠都显得黯然失色了。   在场的男人都有些出神,其中以陆小凤最失态。   ——这位姑奶奶怎么来了?   花满楼看不见水阁中的情景,但他能听到声音,闻到味道,所以他也很快就判断出,被阎铁珊亲自请进来的女客是谁。   ——是……裴前辈。   裴湘的目光掠过陆小凤和花满楼,平淡如水,客气疏离,只当她从来不认识这两人。   阎铁珊笑呵呵地说道:“玉夫人路过山西,怎么能不来老阎我这里坐一坐?若非我手下的几个小子还算有些眼力见儿,可要让我生生错过了玉夫人您的芳踪。嘿,老阎早就承诺过,珠光宝气阁内最好的珠宝首饰都给夫人您留着呢,除了您,这天下人中,谁也不配佩戴。”   阎铁珊的声音又尖又细,以前说恭维之言的时候总让人觉得虚浮油滑,有一些假惺惺的意味,但他此时的这番话,却得到了在场之人的认同。   就连心有所属的霍天青也无法违心说,他的心爱之人上官飞燕比得上这位玉夫人。无论外貌还是气质,两人之间的差距都不小。   裴湘淡淡一笑,显出一种冷冷清清的高贵从容,她理所当然地坐在了视野最好的位置上,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优雅异常,仪态万千。   见此,陆小凤终于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有关金鹏王朝案件的背景介绍参考总结自原著。   (注2)有关道教南北宗宗主的说法来参考自原著并加以引申。   (注3)原著中有类似对话内容,表达语序和用词不同。 第134章   阎铁珊注意到陆小凤的神色变换,以为这位风流浪子也被玉夫人的绝色姿容所摄,便笑道:   “玉夫人,俺老阎向你介绍一下,那边四条眉毛的……咦,陆小凤,你的胡子呢?”   陆小凤摸了摸刚刚长出小胡茬的嘴唇上方,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我在一间赌坊里欠了点儿赌债,赌场的老板娘不让我走,最后只好留下胡子抵账了。”   若是往常,阎铁珊肯定要调侃两句荤话玩笑的,不过,大概是因为有了裴湘在场,阎铁珊闭口不谈陆小凤的遭遇,而是对着裴湘继续说道:   “这没了两撇胡子的年轻人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陆小凤了。坐在陆小凤身旁的那位俊秀公子,俺也是第一次见,不过俺老阎要是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公子该是江南花家的七童,花满楼花公子。”   说着话,阎铁珊就对花满楼道:“你的哥哥们都到我这里喝过酒的,他们都是好酒量。”   花满楼笑容浅浅:“七童的酒量不如三哥、五哥,但也可以喝几杯的。”(注1)   闻言,阎铁珊抚掌大笑,连忙招呼人去取他珍藏的汾酒。   酒菜已经端上来了,阎铁珊一直没有向众人介绍裴湘的具体身份,只知道这位玉夫人曾经救过阎铁珊,阎铁珊愿意以一半的阎家产业答谢救命之恩,但却被玉夫人拒绝了。   至此以后,珠光宝气阁每年最好的珠宝都会留给这位玉夫人。   “玉夫人竟然会武功?”清客苏少卿十分诧异,他没有从这位高雅的夫人身上感受到任何属于武人的气息。   裴湘微微一笑:“我现在很少亲自动手。”   这个说法让苏少卿产生了误解。他心道,以这位玉夫人表现出来的姿容和气度,出身必然不凡,但却不一定修习过武艺。她在外行走的时候,身边肯定要跟着众多武功高强的护卫的。   ——所以,救了阎老板的人应该是玉夫人身边的护卫。   显然,不仅苏少卿这样想,其他不知裴湘底细的人也都误会了。   被裴湘救过的阎铁珊倒是想说出真相,不过他想到裴湘之前的叮嘱,就选择了闭口不言。   酒过三巡,陆小凤见裴湘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心里就有些糊涂,不知她这次过来阎府赴宴是真的赶巧了,还是打算掺和进金鹏王朝的事情里。   不过,不管裴湘有什么打算,陆小凤都决定不再拖延下去了。   他按照心里原本的计划,忽然说破了阎铁珊辛苦隐瞒的真实身份,即金鹏王朝的内库总管严立本。并且告诉阎铁珊,有人要向他讨要几十年前的旧债了。   阎铁珊自然大怒,就要拂袖而去,但却被突然出现的西门吹雪拦住了去路。   不等西门吹雪开口,一直怡然安坐的裴湘忽然出声道:   “阎老板何必匆匆离开,既然讨债的人已经上门了,就说明有些陈年旧事已经不再是秘密,你拂袖而去也解决不了问题。你若是真的欠了钱,连本带利地还了就好,若是问心无愧,就留下来和陆小凤这些人说清楚,免得被泼了一身脏水。”   阎铁珊面色铁青,两腮抽动,他保持着站立不动的姿势僵持了一会儿,忽而颓然叹息。   “罢了,罢了,既然玉夫人开口……”他此时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听起来是十分刺耳。   阎铁珊拍了拍手,五名江湖一流好手从水阁外走了进来,显然,这些人之前一直埋伏在荷塘附近。   “若是只有一个西门吹雪,我大概还有离开的机会,毕竟,这荷塘里埋伏的人可不止五个。但是既然玉夫人也希望我留下来,老阎我就不得不听从了。”   陆小凤看着走进来的五名目藏精光的护卫,视线在他们的武器上停留了一瞬。   吴钩剑、雁翎刀、炼子枪、鸡爪镰和三节镔铁棍,这是五件闪闪发光的外门兵器,打造得异常精良,这样百里挑一的武器,当然是给一流的高手使用的。(注2)   “就知道阎老板身边高手如云,我才要请西门吹雪前来助阵。”   阎铁珊冷哼一声,对陆小凤没有多少好脸色。   陆小凤也不在意,自从他接下大金鹏王和丹凤公主的请托后,就知道要注定得罪一些人了。可是这世上有些事,若想讨回公道公理,就免不了要和一些人交恶的。   阎铁珊用着金鹏王朝的财产享受着如今这样奢靡的生活,而他的故主大金鹏王却已经穷困潦倒,复国无望,这是何其不公!陆小凤想到那位老人竭力维持的尊严和丹凤公主晶莹滚烫的眼泪,胸中一股热血上涌。   西门吹雪也看到了师父裴湘,他比陆小凤更了解她。所以,此时看到她出现在这里,还成了阎铁珊的座上宾,立刻就意识到金鹏王朝之事肯定还有另外的隐情,至少不会完全像陆小凤之前了解到的那样。   他垂下眼帘,不再出声,抱臂静观事态发展。   “阎大老板,”陆小凤开口道,“大金鹏王希望你能归还当初被你带走的财宝,并到先王的灵位前忏悔认错。”   “忏悔认错?”阎铁珊猛然提高了声音,厉声喝道:“我都不知道我有什么可忏悔的?又欠了他们什么?”   陆小凤皱了一下眉头,因为阎铁珊此时的表情非常真实,他扭曲的脸上呈现出的愤怒太过强烈,眼中没有丝毫的心虚之感,这样的表现,委实有些出乎陆小凤的意料。   裴湘开口道:“不如请阎老板讲一讲自己的故事,好让陆大侠和花公子听一听,谁更无辜一些。”   阎铁珊的嘴唇抖了抖,若是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再次揭开过往的伤疤。他已经不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阉人严立本了,而是豪爽仗义的山西人阎铁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早就彻底摆脱了那个讨厌的身份,没想到,还有人不愿意放过他。   “五十年前……”   就在阎铁珊准备开口讲述往事的时候,裴湘忽然朝着阎铁珊的后心掷出一根筷子。   筷子飞出的速度不算快,力道和角度仿佛也平平无奇,在场的武林人士都能判断出来,筷子会在抵达阎铁珊后心之前跌落在地。   然而,还不等众人想明白裴湘为何要这么做的时候,只见一把利剑无声无息地飞刺而来,正对上阎铁珊的后心。若不是众人先被裴湘的筷子吸引了注意力,可能就要等到阎铁珊被刺穿了心脏后,才能反应过来。   “小心!”苏少卿一声惊呼。   陆小凤飞快地估算了一下距离,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救下阎铁珊了。   他迅速看向离阎铁珊更近的裴湘和霍天青,希望这两人能反应过来。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危急时刻,之前被裴湘掷出的那根筷子恰巧撞上了飞驰而来的利刃,仿若鸡蛋去撞岩石。   然而,让众人吃惊的是,筷子和利剑相撞的后果是,那根平平无奇的筷子击飞了来势汹汹的利刃!   ——这怎么可能?   与此同时,阎铁珊也终于感应到了危险的临近,他下意识地朝着救过他一命的裴湘身边靠拢。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在阎铁珊躲过了致命偷袭的同时,陆小凤飞身而起,朝着水阁窗外掠去。不一会儿,他就拎着一个一身黑衣之人重新出现在了水阁之中。   陪客之一的马行空立刻高声喝问:“就是这个贼子刚刚偷袭了大老板?”   那黑衣人甩开陆小凤的钳制,抬头露出一张美丽的面孔,声音也如同银铃般清脆悦耳:   “是我,是我要杀死阎铁珊报仇的!”   阎铁珊冷笑一声;“你是谁?我们有何仇怨?”   “我是金鹏王朝的丹凤公主,今日特来找你讨回公道。”   “丹凤公主?”阎铁珊露出吃惊的表情。   上官丹凤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没错,严立本严大总管,见到故主的后人,你不心虚愧疚吗?”   “我有什么值得要愧疚的?若不是王子当初……”   “你又要找借口了?说什么父王不堪大任,根本不能完成复国的伟业,所以就拒绝归还我们上官家族的财产?”   上官丹凤厉声打断阎铁珊的话,情绪似乎非常激动,她向前走了两步,靠近阎铁珊,态度有些咄咄逼人:   “我父亲已经是一位病弱的老人了,你还要往他身上泼脏水吗?严立本,午夜梦回,你不害怕先王找你索命吗?”   她说着话,一把扯下自己的头巾,让一头乌黑柔顺的乌发散落在肩膀上:   “你看看我的样子,你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和先王的眼睛一模一样,你还记得他是如何信任你的吗……”   阎铁珊被上官丹凤的连声质问转移了注意力,他的脸涨得通红,想要开口辩解,又屡次被上官丹凤打断。   正想努力分辩是非对错,却不料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官丹凤竟然还敢暗下杀手。   她在靠近阎铁珊的同时,悄无声息地射出了一连三枚的剧毒飞凤针,两枚,直取阎铁珊的要害部位,还有一枚,是“送”给裴湘的。   太近了,太突然了,纵然阎铁珊是个内劲高手,但他终究是个老人,是个养尊处优多年的大老板,根本无法躲过这样的偷袭。   ——即便错开了致命的部位,飞凤针上剧毒也会让他当场丧命。   在这一瞬间,阎铁珊的眼中映出了上官丹凤恶毒而快意的笑容,他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凝固……   然而,死神这次还是放过了他。   阎铁珊只觉得一阵清清淡淡的香风自他的鼻翼间拂过,那险些夺取了他性命的飞凤针就齐齐落地,发出叮当清脆的撞击声。   不知道何时,裴湘已经出现在了阎铁珊的身后,再次拦截了上官丹凤的杀招。   此时,水阁内外的大部人都反应过来了两件事。一是刚刚上官丹凤打算再次暗杀阎铁珊和无辜的玉夫人,二是这位玉夫人是一位绝顶高手。   “我、我太激动了,没有、没有瞄准,这位夫人,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杀阎铁珊报仇,没想牵连无辜的。”   裴湘没理会一脸仇恨恶毒的上官丹凤,她笑吟吟地看着陆小凤道:   “陆大侠,你不是说大金鹏王只想讨回欠债并让他们在先王的灵位前忏悔吗?怎么如今看来,这位姑娘却是来讨命的?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没听说要还命啊?”   上官丹凤不悦地反驳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这些人给我们家带来多少痛苦吗?你知道一个女儿看着父亲每日愁眉不展是多煎熬吗?夫人,你和这个严立本是一伙儿的吗?看来,我刚刚的暗器并没有射错,你这样的人,即便武功再高,做事却不讲究公理正义,也是丑陋的!因为你的心中没有丝毫的怜悯。”   裴湘淡声道:“小姑娘,你不该挑衅我的。”   说着话,裴湘就已扬手出招。一旁的陆小凤有些不忍,再加上他还有好多问题要询问上官丹凤,就想上前阻止,却被花满楼拦住了。   “玉夫人没有杀意。”   这话刚落下,就听上官丹凤一声惊呼,原来裴湘出手的目的是撕掉了她的半张假面。   阎铁珊霍然上前:“你不是丹凤公主?你是谁?”   裴湘微笑着看了一眼眼神惊慌怨毒的上官飞燕,并指做剑,凝气为刃,利落削掉了上官飞燕的一缕头发,又把这缕头发隔空送到了花满楼的手中。   “花公子,听闻你可以通过触摸过的头发判断它的主人,你可以摸一摸这缕头发,是不是你之前朝思暮想的上官飞燕。”   花满楼用流云飞袖接住了裴湘送来的头发,认真而沉默地辨认了一会儿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飞燕姑娘,好久不见。”   陆小凤此时已经张大了嘴巴,他看看花满楼,再看看那个假的丹凤公主,有些说不出话来。   此时,他那颗还算聪明的脑袋终于变得清明起来,心里许多模模糊糊的东西也都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在大金鹏王的住处,招待我和花满楼做客的人,是你上官飞燕,而不是真的丹凤公主?”   上官飞燕见自己的假身份被拆穿,索性撕掉另外半张假面,露出了一张比丹凤公主更加美丽纯洁的面孔。   可惜,在场之人都没有露出惊艳的神色。一方面是因为目前的情况有些复杂,实在不宜有花花心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裴湘的珠玉在前,上官飞燕的美貌就显得有些普通了。   见此,上官飞燕暗恨,但她依旧没有就此放弃,她知道,比起高贵从容,大多数男人更怜惜脆弱娇美的姑娘。   再抬头,上官飞燕雪白的脸颊上就挂上了剔透的泪珠,她望着陆小凤,泪盈盈不语,却又似乎眼含千言万语。   若是平时有漂亮女人这样看陆小凤,陆小凤肯定要心软的,可是如今,陆小凤只觉得悲哀厌烦。   他从没有忘记好兄弟花满楼这些天是如何担心这个女人的,也没有忽略了从刚刚到现在,这个上官飞燕一直没有理会花满楼。   当然最重要的是,裴湘在看着他。   接收到陆小凤讨饶的目光,裴湘挑了挑眉。她出手点住了上官飞燕的穴道,又直接废了她的手筋,让她再也无法发射飞针暗器。   就在裴湘废了上官飞燕手筋的时候,霍天青忽然打碎了酒杯。   众人闻声望去,霍天青故作恍惚地摇了摇头,只说是被玉夫人的点穴手法惊住了。   裴湘微微一笑,并不想被人当成借口,便看着阎铁珊意味深长地说道:   “情深,才能关之切,阎老板可以查一查,这上官飞燕是如何顺利藏进阎府的荷塘中的。”   阎铁珊神色一怔,忽而扭头看向霍天青,目光中充满了冰冷的质问。   霍天青下意识地避开了阎铁珊的视线。   这一避,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阎铁珊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身边埋伏了这样一匹忘恩负义的豺狼,他想大声质问霍天青:“你忘了是谁救了你的命了吗?”   可是,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后,到底忍了下来。现如今,应该先处理这个上官飞燕。至于霍天青……有些帐总要清算的。   阎铁珊叹了一口气,他左右瞧了瞧,挑了个距离裴湘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你们刚才一说金鹏王朝,我就生气赶你们两人离开,是因为这几年我没少遇到假的大金鹏王上门骗钱,我只当这又是一场骗局。若是普通的骗局,我也不会多愤怒,但偏偏……这又涉及到了我的过去……”   陆小凤理解地点了点头。他想,无论哪个男人都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是太监的,所以,他十分理解阎铁珊之前的愤怒。   阎铁珊看了一眼陆小凤,讽刺一笑:   “但是,即便这次找来的是真的,我也没有什么值得忏悔的。说实话,我比你更急着见到真的大金鹏王,也就是当年的小王子。我想问问他,当时为什么没有等在约好的地点,让我们三人寻找了十几年?”   陆小凤愣了愣:“你是说,不是你们躲着大金鹏王,而是大金鹏王躲着你们?这是为何?你们是保护他的人,手中还掌管着他的财富。”   “这就说来话长了……”   在阎铁珊的讲述中,陆小凤等人了解到,因为当年的小王子不乐意承担起复国的重担,不想过着时刻会被新朝统治者追杀的日子,所以就不敢露面并接受阎铁珊三人手中的财富。因为一旦接受了这笔属于金鹏王朝国库的财富,小王子就摆脱不了复国的责任了。   最后,阎铁珊说道:“陆小凤,你若是能找到真的大金鹏王,请一定告诉他,我会把当年带出来的那笔财富分文不少地还回去,并督促他为了复国而努力。不仅是我,就连峨嵋派的独孤掌门也是这样想的。他之前还写信来说,近期要下山来一趟山西阎府,和我商讨有关金鹏王朝的事情。   毕竟,我们都是老人了,在临死前,得把属于金鹏王朝的财富处置妥当了。”   陆小凤听完阎铁珊的话后,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你知道谁是青衣楼第一楼的楼主吗?”   阎铁珊摇了摇头。   酒宴散场之后,裴湘告别了依依不舍的阎铁珊。   玉罗刹站在浓雾迷离的路口等着裴湘。   两人汇合后并没有急着离开,果然,过了一会儿后,陆小凤就笑眯眯地追了过来。   看到玉罗刹站在裴湘身边,他也没有感到意外,立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玉先生,许久未见。”   玉罗刹微微颔首。   陆小凤面对裴湘的时候就更自在了。   “裴姨,你知道青衣楼第一楼的楼主是谁吗?”   玉罗刹在一旁说道:“是霍休。”   陆小凤大吃一惊,但却没有丝毫怀疑。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随后有些哀怨地问道:“玉先生,裴姨,你们还知道什么,都一起告诉我吧。”   裴湘摇了摇头:“已经把最重要的线索告诉你了,剩下的就自己去调查吧。这次若是不是牵涉到阎铁珊的性命,我也不会特意过来一趟。陆小凤,你这交朋友和看女人的眼光,还得慢慢培养。”   陆小凤想到这次把他和花满楼骗得团团转的上官飞燕,还有他的老朋友霍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既然霍休是青衣楼第一楼的楼主,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三个人守着一笔财富,中间有一人起了贪心,自然要兴风作浪的。   ——他想得到另外两人的财富,想光明正大地据为己有,就安排了这一系列的事件。这次若不是裴姨的话,不仅阎铁珊会死,说不定独孤掌门也会殒命。   ——谁能杀死独孤掌门呢?   陆小凤想到了为他千里奔波的西门吹雪,露出苦笑,这次,他又差点连累了一个挚友。   ——独孤掌门刀剑双绝,内力雄浑,西门吹雪未必就是对手,两人若是打斗起来,生死难料,只能便宜暗中的第三方。   不过很快,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开朗明快的笑容。   纵然前途莫测艰险,他的身旁总会有值得信任的挚友亲朋。   陆小凤急匆匆地离开了,即便他此时已经知道了幕后黑手,但是他还缺少很多关键的证据,所以,他依旧要去奔波忙碌。   裴湘拉着玉罗刹的手,漫步在夜色当中。   “之后想去哪里?”   “去京城吧,看看星河怎么当道士的?”   “好。”   两人说着话,不远处,一个驼着背的老婆婆提着一个很大的篮子慢慢走了过来。   “糖炒栗子,又甜又香的大栗子,一斤只要十文钱……”   看到这位在深夜的街头卖栗子的老婆婆,裴湘倏尔一笑,灿烂却冰冷:   “终于让我碰到这位卖糖炒栗子的熊姥姥了。”   她摸了摸腰上的剑,静静地望着驼背老人慢慢走近。   “夫人,要买栗子吗?热乎呢,特别甜。”   “老人家怎么称呼?”   “他们都叫老婆子熊姥姥。”   “听闻有一位每到月圆之夜就出来卖毒栗子的熊姥姥,谁吃了你卖的栗子,就会被当场毒死,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是这样吗?”   “夫人在说什么呢?莫要拿老婆子开心。”   裴湘叹了一口气:“今夜不是月圆之夜,你却出现了,想必是因为上官飞燕吧,公孙大娘?”   不等裴湘话音落下,对面的驼背老人就忽然站直了身体,她目光冰冷地看着裴湘道:“既然敢伤了我的姐妹,就该知道后果的。”   “是的,你既然主动出现在我面前,就该知道后果的……”   后来,当地官府收到了被废了武功毁了容的公孙大娘,并附上了她这些年滥杀无辜的罪行,以及红鞋子组织的一些内情。   “湘湘,我发现你更倾向于按照官府的规矩处理一些事情。”   “嗯,大概是上辈子带来的观念。”   “所以,你忽然有了不同,是因为回忆起了上辈子的事情?”   “玉罗刹,我说什么你都信吗?”   “……湘湘说什么,我都信。”   “前面的停顿是怎么回事?”   “说实话?”   “夫妻之间要坦诚以待。”   “湘湘的嘴,我不敢全信。”   “……走,咱们去切磋一下!”   “说好的坦诚以待呢?”   “哼,我说什么你都信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介绍花满楼的对话和原著内容类似,只是表述顺序和用词不同。   (注2)原著有类似表达内容,表达语序和用词不同,但是五种武器名称来自原著。 第五个世界:《理智与情感》 第135章   玛丽安·达什伍德听完叔祖父留下的遗嘱内容后,既感到悲伤失望,又觉得她们母女四人这些年的孝心陪伴全都被无视了。   她心潮难平,自觉再次经历了人心的冷漠与狭隘,一时之间悲郁交加,情绪起伏。她茫然四顾,只觉得人人都带着虚假的面具,那些打量的目光让她再也无法安安稳稳地待在昏暗的屋子里了,便咬着嘴唇瞪着双眼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外面已经起了大风,厚厚的铅灰色云层笼罩着正在办丧事的诺兰庄园,雷声隐隐传来,眼见着一场暴风雨将至,这样的天气,实在不是一个在户外长时间停留的好时机。   但玛丽安·达什伍德一向性情急躁,喜怒鲜明,鲜少能像姐姐埃丽诺那样冷静理智处事,此时的她心中盈满了不满和悲观,哪里还顾得上天气状况。   她甚至觉得,只有这样充满了戏剧色彩的环境氛围才能衬托出她的忧伤和凝重。   她在风中疾走,在乌云下奔跑,在诺兰庄园后面树林里流着泪宣泄情绪,在她看来,即便是考柏的抒情诗也不能平复她对人心的失望和对未来的悲观。   刚刚去世的诺兰庄园老主人是玛丽安的叔祖父,这位老绅士是一位单身汉,而玛丽安的父亲亨利·达什伍德先生则是诺兰庄园的法定继承人。   在十年前,亨利·达什伍德一家人就搬进了诺兰庄园居住。   达什伍德太太和她的三个女儿悉心照料和陪伴那位孤孤单单的老绅士,让他的晚年时光过得十分舒心。但是,侄媳妇及其三个女儿的百般照应,带给老绅士的天伦之乐,都不如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儿来得重要。   这个小男孩儿是玛丽安同父异母兄长的独生子,他被父母领着见过几次老绅士,没想到,这个健康活泼的小男孩儿马上就得到了老绅士的真心喜爱。   于是,老绅士在把田庄地产传给侄子的时候,还添加了附加条件,就是这份财产必须通过侄子亨利·达什伍德,完完整整地传给他的长子约翰,之后再传给约翰的儿子哈里。   也就是说,有了这附加条件之后,达什伍德太太和她的三个女儿就和诺兰庄园这份地产彻底无关了。甚至,即便亨利·达什伍德先生想要变卖田庄上的树木牲畜等资产补贴妻女,都是不可以的。   当然,这位老绅士也不是彻底的偏心,他到底感念侄媳妇母女四人多年的悉心照顾,感谢这一家人带给他的天伦之乐。所以,他给三位达什伍德小姐每人留下了一千英镑的财产作为嫁妆。   但是,这笔钱和玛丽安原本期望的数目实在是相差太远了,她在林中漫无目的地乱走的时候,心中充满了委屈,替母亲达什伍德太太和自己三姐妹感到不值。   玛丽安·达什伍德的脑子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一会儿是过去一家人温馨相处的场面,一会儿是老绅士忽而慈爱忽而冷漠的目光,一会儿是兄嫂那家人自私自利的可鄙性情,一会儿又无端哀怜自己的遭遇和短暂无趣的青春——即便她今年才十五岁。   她想得多了,脑袋就昏昏涨涨的,等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林子的深处、山坡的另一面。   雷声和冰雨惊醒了沉浸在自怨自艾中的玛丽安,她惊呼一声,慌慌张张地往回跑。   可祸不单行,玛丽安奔跑的时候没有注意脚下,在一个斜坡的地方被老树根绊了一跤,之后,她又直接滚落到坡底,脑袋磕在了石块上,彻底昏迷了过去。   三天后,玛丽安·达什伍德从高热中短暂清醒了过来,她挣扎着睁开双眼眼,眷恋地望了一眼守在床边的达什伍德太太,然后再次昏睡了过去。   在某一瞬间,病床上的女孩儿失去了呼吸。   之后,生命的迹象重新回归这具身躯。   穿越而来的裴湘恢复意识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达什伍德太太欣喜异常的目光,迅速接收了玛丽安·达什伍德的记忆后,她的神色从茫然到纠结再到平静。   “天啊,玛丽安醒了!”   “真的吗?玛丽安醒了?”   “是的,是的,埃丽诺,你快看,玛丽安睁开眼睛了……”   “哦,上帝保佑,玛丽安可算醒过来了!”   “快、快去告诉你爸爸这个好消息……”   又过了一个月,裴湘已经可以让人搀扶着去客厅里坐一会儿了,她的脚踝受了伤,想要彻底痊愈并正常行走的话,最起码还要在卧床休养两三个月的时间。   “亲爱的玛丽安,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埃丽诺·达什伍德小姐关切地望着妹妹苍白美丽的面孔,换了一个离她很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裴湘朝着姐姐灿然一笑,语调活泼:   “我感觉很好,埃丽诺,吃饭也有胃口了。不过,我怀疑等我真的把脚踝养好了,能去外面散步或者骑马锻炼的时候,我的那些裙子肯定都穿不下了。”   她伸开双臂比了比自己的腰围,在半空中夸张地画了个大圈。   埃丽诺被妹妹夸张的形容逗笑了,同时也为她活波开朗的神情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她生怕那天的意外使妹妹的心灵蒙上阴霾,又担心玛丽安多愁善感的性格影响伤势的恢复。   不过如今看来,似乎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玛丽安那天迟迟不归,把他们一家人吓坏了。派人到处询问之后,有园丁说看到玛丽安小姐朝着林子里去了,只是后来再没有看到她返回的身影。   于是,达什伍德先生和几位绅士连忙冒着雷雨出去寻找玛丽安,几番搜寻之后,他们终于在一处坡底找到了受伤昏迷的可怜姑娘。   玛丽安被救回时的状况很糟糕,请来的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也不太乐观,甚至要求达什伍德夫妇做最坏的打算。   达什伍德太太当场痛哭出声,达什伍德先生也摇摇欲坠。   还是十八岁的埃丽诺强忍悲伤,立刻担负起长女的责任,语气坚定而诚恳地请求医生,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救治玛丽安,达什伍德家会提供一切可以提供的支持。   长女理智而冷静的态度让达什伍德先生迅速回神,他立刻赞同了这个说法。   等到一阵紧张忙碌的救治过后,达什伍德先生忽而意识到,长子约翰·达什伍德一直没有前来探望生命垂危的妹妹。   这时候,他猛然想起来,在他带着人去搜寻救援玛丽安的时候,长子并没有跟着他一起冒雨出门,反而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约翰脸上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此刻异常清晰地浮现在了达什伍德先生的心底。   如果说达什伍德先生原先还对这个长子抱有一些幻想,认为他会在未来善待达什伍德母女四人,那么,经过玛丽安遇险这件事后,他就彻底认清了一个事实。   ——我的长子对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没有多少感情,如果不是我还活着,他们兄妹间的关系恐怕比普通的邻居还疏远。   达什伍德先生无声叹息,他感到深切的失望又无可奈何,只能竭力想办法给达什伍德太太母女四人多筹谋一二。   他只有七千英镑的财产,再加上诺兰庄园上任庄园主留给达什伍德小姐们的三千英镑嫁妆,总共也就一万英镑的资金供他支配。   他想,他若是能够多活一些年,努力改善田庄的经营状况,再节俭度日,减少开销,肯定能在离开人世前给妻女留下更多的财产的。   达什伍德先生性格一向乐观,有了想法后,就开始着手规划,他还和一向理智冷静的长女埃丽诺分享了自己的想法。   埃丽诺又把达什伍德先生的一腔父爱告诉了无聊养病的妹妹,希望她不要再因为遗嘱之事郁郁寡欢。   裴湘听完埃丽诺的转述后,立刻按照玛丽安原本的性格露出一个快乐率直的笑容。   不过,她可不承认自己因为遗嘱之事而郁郁寡欢。   埃丽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询问道:   “亲爱的玛丽安,我注意到从你醒过来之后,就不再翻阅你最爱的诗集了,也不嚷嚷着去钢琴前弹奏动人的音符了。如果不是情绪实在低落,你怎么会远离你钟爱的文学和艺术?”   裴湘已经从玛丽安的记忆中了解到,这个十五岁的姑娘是一个多么喜欢罗曼蒂克的热情少女,她像火焰一样灼热燃烧,聪慧且多才多艺,为人风趣又可爱。   但与此同时,她也是多愁善感的,容易悲春伤秋的,甚至经常不管不顾地感情用事。这样的性格和达什伍德太太十分相似,母女二人同样敏感多情,喜欢沉溺在澎湃的悲喜感情世界中,不能自拔。   裴湘在了解过玛丽安的性格后,觉得和自己的真实性格相差太大,她倒是可以伪装一时,让身边的人以为她就是原本的玛丽安·达什伍德,察觉不到多少差异。   可是,原身今年才十五岁,还要和达什伍德家的人生活在一起很多年。如果一直这样伪装下去,饶是裴湘擅于角色扮演,也会感到心累。   所以,她决定抓住受伤这个契机,开始慢慢做出一些改变。就当是小姑娘经历了意外事故后,因为后怕而决心变得稳重谨慎起来。   “埃丽诺,我的姐姐,我这次已经受到足够的教训了。当我从斜坡上摔下去的时候,当我在大雨中昏昏沉沉的时候,我是多么后悔啊!我后悔不该意气用事,明明知道马上就要下大雨了,还只身一人跑到林子里去。明明、明明你和我遭遇了同样的巨大失望,但你却依旧神色坦然,让人察觉不到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可我就不行了,在听完那份遗嘱后,我觉得那间屋子压抑极了,那些人的眼神太冷漠了,好些人似乎都在嘲笑我们母女未来可怜的处境。于是,我就控制不住情绪了,不顾自身安危任性行事。最后的结果就是,我险些丢了性命,爱我、器重我的亲人们为我担忧不已。   “我一想到这些,就后悔自己的莽撞行为。埃丽诺,其实在高烧的时候,我曾经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我看到妈妈担忧地坐在床边照顾我,我就特别后悔。我不该为了不值得的人和事伤害自己,然后又让爱我的家人跟着受罪。   “亲爱的姐姐,在养伤的这些天里,我已经做出决定了。我以后要尽量控制住多愁善感的情绪,改掉急躁的脾气,有时候,像你那样冷静理智一些,也未尝不可。”   裴湘这番话并不完全是她自己的胡编乱造,有关玛丽安内心想法的部分,其实大多来自原身真实的悔恨。   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在生命消逝前,最后悔的事,就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而让亲人陷入了莫大的悲痛当中。若是一切可以重来的话,她确实希望自己可以学习到姐姐身上的三分理智,学会尽量克制自己的冲动脾气。   埃丽诺听到这番话,深受震动。饶是她一贯沉稳冷静,但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性情里绝不缺少柔软和温情,她望着妹妹苍白无血色的面孔,忍不住泪意盈盈。   “玛丽安,我亲爱的玛丽安,你该知道,我听到你的这番话是多么激动,上帝保佑,保佑你平安无事!你被爸爸救回来的那晚,我和妈妈,还有咱们的小妹妹玛格丽特都吓坏了,以为就要从此失去你了。   “说实话,玛丽安,我在祈祷的同时,其实也偷偷埋怨过你的冲动和莽撞的,明明外面已经刮起了那么大的风,雷声也隐隐传来了,你却独自一人去了那么远的林子里,谁也没有告诉,这多让人害怕呀?   “可你那么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我又觉得不该再埋怨你了。因为你已经受到了教训,并且,这个教训远远大过你的过失。我一直在为你真诚祈祷,我的玛丽安,现在听到你这样说,我真是太高兴了,我聪明美丽的妹妹终于长大了一些。”   裴湘递给埃丽诺一块手帕,让难得流露出激动情绪的埃丽诺擦擦眼泪。而后,她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同埃丽诺谈起了诺兰庄园里这些日子发生的各种变化。   “哦,说到这个,约翰和范妮终于想起来过来看望你了,不过你当时在熟睡,他们就没有上楼打扰你,而是在客厅坐了坐之后,就乘着马车回家了。”   裴湘知道埃丽诺口中的“约翰和范妮”是指她们姐妹的兄嫂,也就是诺兰庄园未来的主人。她同样知道,一旦达什伍德先生去世,达什伍德太太母女四人就不得不离开这个舒适的地方,搬到一间乡舍去居住。   因为这里是简·奥斯丁的《理智与情感》世界,她现在的身份挺特殊,算得上是剧情女主之一。而另一位女主,则是坐在她对面的埃丽诺·达什伍德小姐。 第136章   裴湘上辈子只是草草翻阅过《理智与情感》这本文学名著,并未细致研读。而她和挚友一起研究观赏经典影片的时候,关注的重点也是简·奥斯丁女士的另一部作品。   所以,在裴湘的记忆阁楼里,只有这部文学作品的大概情节和剧情走向,并没有更多的故事细节和具体描述。   ——在原著里,达什伍德先生去世后,诺兰庄园就换了主人,达什伍德太太也从原本的女主人变成了寄居的客人,带着三个女儿寄人篱下。   ——母女四人和庄园的新主人约翰·达什伍德夫妇相处得并不太愉快。忍受了一段矛盾不断的寄居生活后,她们接受了达什伍德太太一位远亲的邀请,搬到了其它地方居住,远离了舒适宽敞的诺兰庄园。   ——她们搬到新居后,受到了房东邻居的热情欢迎,也因此结交了新的朋友。在这里,埃丽诺和玛丽安两姐妹的感情生活波澜迭起,历经了几番理智与情感上的挣扎碰撞后,各自走向了婚姻生活。   想到故事里的几段爱恨纠葛,裴湘不太满意地眯了眯眼睛,暂且不提埃丽诺的未来遭遇,只说原身玛丽安遇到的那两个男人,裴湘就都不太感兴趣。   ——不过,在没有遇到真人之前,还是不要武断下评论了。故事中的内容可以用来作参考,但是在现实的接触交流中,我还是以我的真实感受为准吧。   ——虽然这个世界中上演了《理智与情感》的故事,但是在故事之外,这里是一个宏大复杂的真实世界,并不局限于几家人、几对男男女女之间的聚散离合。   ——原著中出现的人物,除了在故事中展现出来的经历和性格特质外,必然还有更多的面貌,有更多的喜怒哀乐。因而,我不能过早地给他们贴上固定的标签。   暗自告诫自己不要用带有偏见的目光看待一些人和事后,裴湘开始琢磨起目前的境遇。   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她记得大概的故事情节,但是对于一些具体的细节却完全没有印象。   比如,原身的父亲达什伍德先生去世的时间。   ——故事开始的时候,两姐妹好像都没有满二十岁,即便超过了,也不会超过多少。   ——姐姐埃丽诺·达什伍德今年十八岁,我十五岁,最小的妹妹玛格丽特刚满十二岁。   ——达什伍德先生已经开始着手扩大经营,想要把每年的田庄利润积攒下留来给母女四人。   ——但是将来………达什伍德三姐妹的嫁妆都很减薄,说明达什伍德先生的努力并没有成效。   ——那么,是他改善扩大经营的举措失败了?还是……时间太短了,有些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裴湘正想着事情,远远望见散步归来的达什伍德夫妇,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真诚笑意。   她此时坐在绿荫长廊前的长木椅上,身前摆放着牛奶和热茶,手中拿着一本原主钟爱的浪漫诗歌集。   “爸爸,妈妈,你们刚从树林那边散步归来吗?我是不是错过了今年的花季,树林间的那些芬芳是不是已经提前枯萎了?”   “亲爱的玛丽安,相信我,明年你会亲吻到树林中的每一朵鲜花的。”   达什伍德太太想到女儿的伤情和她错过的美好时光,情绪立刻变得有些激动,肩头微颤,一旁的达什伍德先生连忙拍了拍妻子的手。   裴湘想,如果坐在这里的人是发生意外之前的玛丽安的话,此时应该会应和着达什伍德太太激动的情绪。   甚至,她更加激动地表达自己的遗憾之情,表达内心深处对那些天然的、恣意绽放的可爱花朵的怀念。然后,母女二人一同沉浸在某种多愁善感的共情当中。   但是现在,无论是她本人的想法还是依照玛丽安最后的心愿,裴湘都打算改掉之前那种喜欢悲春伤秋的感性冲动性格,让言行举止中多几分冷静和理智。   于是,裴湘只是露出一个略带悲伤的微笑,而后便迅速摆脱了这种负面的情绪,让双眸重新染上神采奕奕的光亮。   “是的,妈妈,你说得对。花朵每年都会绽放,错过了今年的,我还有今后的许多年。况且,通过这段时间的静养,我思考了许多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发现了许多之前忽略了的美好事物。这样一想,我就觉得是因祸得福了。”   达什伍德太太是那种极其容易被亲人的情绪感染的温柔女性。她前一刻还因为女儿的痛苦遭遇而伤感不已,这一刻又因为裴湘唇边甜美的笑意而欢欣鼓舞。   “哦,亲爱的玛丽安,听到你这些可爱的话,我真是太高兴了。你说得对,生活总是双面的,只要心怀仁慈和感恩,纵然失去了一些,上帝总会把另外一些更珍贵的东西赐给你的,我的宝贝。”   裴湘笑着伸出手臂,拥抱一脸慈爱的达什伍德太太,她仰头亲了亲她的脸颊:   “妈妈,要是我现在就能站起来又跑又跳的话,我肯定要拉着你跳上一曲最欢快的舞蹈。”   “玛丽安,你忘了可怜的老父亲了吗?”一旁的达什伍德先生笑呵呵地搭腔。   “哦,爸爸,只要我能参加舞会,你肯定是我第一支舞的舞伴。不,如果可以的话,是每一支舞的舞伴。哎呀,我可不喜欢总被那些不稳重的年轻人打扰。”   达什伍德太太立刻摇头:“那可不行,亲爱的,舞会上怎么能不和漂亮的小伙子跳舞呢?再说了,你爸爸这么大年纪了,他早就跳不动了。”   达什伍德先生立刻佯作不满地瞪了瞪眼睛,然后又在妻女的笑容里无奈摇头。   他在玛丽安身边坐下,慈爱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玛丽安,你真的长大了,我很高兴。”   裴湘眉眼弯弯:“爸爸,谢谢你那天冒雨去找我,我在昏迷前害怕极了,还非常后悔,后悔自己的任性举动。对不起,爸爸妈妈,让你们担心了这么久。”   “哦,我的玛丽安……”达什伍德太太的眼眶立刻湿润了。   达什伍德夫妇坐下来和女儿说了一会儿话,裴湘看着满头白发的达什伍德先生,立刻又想起了之前的疑惑,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这位老父亲能长寿健康。   可是,一切客观的事实都预示着,近一两年内,不幸的变故肯定会出现。   在裴湘不着痕迹的引导下,达什伍德先生自然而然地提起了他在田庄经营方面的打算。   裴湘认真聆听了一会儿后,发现达什伍德先生是一位非常有经验的庄园主。他为人稳重,与人为善,思虑周全,又因为在诺兰庄园里居住了十年,对这一带的产业经营状况一点都不陌生。   所以,他说的那些扩大经营的举措,都是非常可行的,也许近一二年内看不出什么成效来,但是三五年之后,田庄的利润肯定能翻一番。   ——这样看来,真的不是经营不善吗?   裴湘不懂医术,瞧不出达什伍德先生的身体有什么隐患,这个年代又不流行体检,也没有那么多的医疗检查仪器。所以,若是达什伍德先生的身体内部有什么病症的话,还真不一定能提前觉察出来。   再有就是……也可能是遭遇了什么意外事故。   她又旁敲侧击了达什伍德先生的生活习惯,以及身体上近来感到不适的小毛病。问来问去,一直没有发现能够特别引起注意的地方,这让裴湘想要预防一二都无从下手。   ——我现在掌握了四个技能,绘画、幻术易容、记忆阁楼-演绎法,和剑术,没有一个是和治病救人有关的,可惜。   提起自身掌握的技能,裴湘便想到了最新掌握的剑法技能。不知道自己在上个世界经历了多少血雨腥风,竟然把武力值提高到了那种变态的地步。   她默默回想着自己掌握的剑术中的恢弘剑意和玄妙理论,没有忽视那本作为剑术理论基石之一的无名剑谱。   她莫名地对里面那些无情入道的说法有些在意,总觉得,唔,那些理论和自己有特别亲密的关系。   ——莫非我成了西门吹雪那样的人物?   ——依照现在的剑法剑意来看,我的武学修为已经做到了逍遥唯心,不再受到无情剑道的约束,所以……我后来又恢复了?脱离了忘情的状态?   ——那么,我到底渣没渣过什么人啊?   在那方神秘的空间内,她依旧选择了保留记忆晶石和一项技能那个选项。   “裴湘,你确定要只留下剑术一项?要知道,没有了内力和轻功,你的剑术威力会大打折扣的,它再也做不到所向披靡了。”   “我知道,但那也足够了。”   “诶,你永远不知道穿越之后会遇到什么意外呀,多掌握一些技能不好吗?你看,你在这个世界掌握了这么多高深的东西,都是普通世界里没有的,如果全都留下来,多好呀。”   裴湘望着依旧不死心的银色光点,淡定地摇了摇头,坚持最初的选择。   见此,银色光点急促地闪烁了几下,又上下蹦了蹦。   它失望至极却又不能强迫裴湘的灵魂改变主意,只好情绪不高地完成了本职工作任务,然后迅速送裴湘离开。   ——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裴湘开启了第五次穿越之旅。   独处时,裴湘在记忆阁楼里默默观摩了一遍那些纵横锋锐的剑法剑术。忽然发现,除了有形的剑法外,无形缥缈的剑意其实早就侵入她的骨髓,化入她的灵魂,成为她本身的一部分。   纵然被剥夺了上一世的记忆,但是那股掌控她穿越的无名力量,却根本无法剥夺这些融入她灵魂的东西。   虚拟的记忆阁楼和四颗璀璨的记忆晶石也被这股剑意包围着,增添了一层最坚固的防护力量。   感受到这些之后,莫名的,裴湘的眼底有些酸涩。   清风徐徐,送来远山林木的清香,一阵不疾不徐的轻盈脚步声打断了裴湘的思绪。她迅速收敛起脸上的异样表情,重新变成一个无忧无虑的十五岁少女。   埃丽诺·达什伍德抱着素描本漫步而来。   “玛丽安,你今天的气色真好。”   “我感觉好多了,埃丽诺。”   埃丽诺在裴湘对面的圆凳上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听玛格丽特说,你最近又拟定了一份新的书单,准备要刻苦用功了?”   裴湘指着手中的诗集说道:“我发现我之前的阅读面有些单一,一直专注在文学诗歌方面,哦,还有戏剧和那些时髦的书籍,很少碰一些语言朴实但却很有深度的作品。埃丽诺,我想做出一些改变。”   “这很好,玛丽安,说实话,我不仅赞同你的这种行为,我自己也颇受启发。一会儿回去之后,我也准备在家里的书房中多找一些有利于开阔思维、陶冶情操的好书阅读。”   裴湘好奇地看了一眼埃丽诺的素描本:“埃丽诺,我能欣赏一下你今天的写生素描作品吗?”   埃丽诺欣然点头,把素描本递给裴湘。   “我在湖边做了小半天儿,画了不少水鸟飞翔起落的姿态,还有天空中云彩的聚散变化。”   裴湘慢慢欣赏着埃丽诺的素描初稿,很喜欢她细腻温柔的笔触和对自然之美的捕捉。   由画观人,这位十八岁姑娘的内心是充满温柔感情的,也不乏对浪漫的憧憬。但她却在日常生活中极力保持着落落大方的姿态和娴雅沉静的表情,不轻易流露喜怒,实在是一位出色的淑女。   “画得真美,我仿佛能看到那些云彩舒卷时的自由慵懒。”   裴湘合上素描本,把它还给埃丽诺:   “还有那些光线的渐变与交错,那些柔和干净的轮廓……虽然我没有和你一起亲眼目睹湖边的景致,但是通过你的画,我觉得我已经领略了湖光山色。”   埃丽诺温柔浅笑:“亲爱的玛丽安,你总是这么推崇我和我的作品。但我知道,你欣赏我的画的时候,肯定是用了十二分赞美的心思,眼里也注满了对亲人的喜爱之情,所以才会觉得处处都好,处处都美。若是让外人客观评判的话,肯定要说出很多缺点的。”   “哦,要说缺点的话,谁的作品没有缺点呢?”   裴湘扬眉道,语速飞快:“埃丽诺,我记得你订购的那些评论报刊和杂志小册子上,有些人专门挑选那些成名大师的旧作挑剔,还真能说出一些像模像样的道理。所以你看,这世上哪有真正完美无缺的作品,但只要那些好的东西多过瑕疵,就是值得称赞的。”   埃丽诺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妹妹:“玛丽安,这可真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   裴湘托腮浅笑:“那我该说出什么样的话呢?”   埃丽诺想了想,慢慢解释道:   “往常,对于你喜欢的文艺作品,那必定是完美无缺的。若是谁敢抨击一丁点儿,必然会被你反过来批评,说人家灵魂木讷、毫无品味。   “如果你讨厌什么,有人却说出了优点,你也会极力的视而不见。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批评你的意思,因为我知道,在你这样极爱极恨的性情中,保留着对艺术和美好的纯粹热爱,你的心始终是真诚善良的。所以,亲爱的玛丽安,我真没有想到,今天会听到你的这番话。”   裴湘不太淑女地撇了撇嘴,眉目间带着独属于玛丽安的任性高傲:   “埃丽诺,你小瞧我了。我之前就和你说过,我会尽量克服以前那种冲动自我的小脾气,尝试着多考虑一些,更理智一些。我这不是在向世俗的繁文缛节低头,也不是在向浅薄愚蠢妥协,我只是尝试着变得包容一些,不让自己显得无礼和胡闹而已。”   埃丽诺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我亲爱的妹妹,我已经发现了你的改变。”   裴湘立刻笑得春光明媚,她挽着埃丽诺的胳膊撒娇道:   “对了,埃丽诺姐姐,你能把你今年订的那些文艺评论期刊借给我看看吗?你读过的就行,我要尝试着从众人的评价中,学会多角度看待同一事物,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就非常喜欢,讨厌就不屑一顾。”   埃丽诺欣然答应了裴湘的这个请求。   晚餐之前,她不仅把自己看过的相关期刊报纸送给了裴湘,还把最新收到的也递给了她。说是让妹妹先睹为快,她自己并不着急。   裴湘笑眯眯地道谢,并送给埃丽诺一个爱的抱抱,而后就开始埋头寻找起她需要的消息来。   她最近对撒娇这件事越来越得心应手了,笑起来比十二岁的小妹妹玛格丽特还甜美。   对此,玛格丽特举着送给裴湘的鲜花表示“严肃抗议”,她觉得森林女巫趁着二姐昏迷的时候做了坏事,给她喝下了奇怪的魔药。   然后,这个小姑娘的婴儿肥脸颊就遭到了裴湘的“报复”,玛格丽特被捏得气呼呼的,大声宣布玛丽安是个幼稚鬼!   裴湘要求埃丽诺“主持公道”,埃丽诺不偏不倚,两个妹妹都得到了“惩罚”。   达什伍德夫妇注视着相亲相爱的三姐妹,笑得舒心怡然。   自从二女儿清醒过来以后,死神的阴影就从诺兰庄园上空消散了,这幢大宅里每天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过了几天,裴湘把借来的评论期刊还给了埃丽诺,又朝管家要来最近半年的报纸,借口都不用找,谁让她目前还处于养病的无聊状态呢。   裴湘在享受温馨家庭生活的同时,并没有忘记未来的隐忧。   达什伍德先生确实已经上了年纪,在这个时代,突然一病不起也不是奇怪的事情。她没有高超的医术救治达什伍德先生,就只能尽自己所能让他的生活习惯更加健康一些,尽力多延长一下他的寿命。   与此同时,她也得开始为母女四人安排后路,不管达什伍德先生到底会如何,多赚些钱总是没有错的。   很快,裴湘就锁定了目标。   “爸爸,收藏室里那幅《早餐》是乔治·斯泰恩先生的作品吗?”   “哦,是的,那是老绅士年轻时在伦敦的一家拍卖行拍来的。他十分喜欢斯泰恩先生的作品,一直把他的作品放在诺兰庄园收藏室里最醒目的位置。”   “我这几天翻了晨报,上面有篇文章说,最近有一幅斯泰恩先生的作品被拍卖出了极高的价格。叔祖父当初拍到《早餐》那幅画的时候,也出了很高的价钱吗?”   “那倒没有,”达什伍德先生笑呵呵地说道,“每次说起这件事,老绅士就十分自豪。因为那时候乔治·斯泰恩先生还不是那么出名,大家对他的作品反响平平。所以,你叔祖父拍下《早餐》的时候,根本没有多少人跟他竞价。”   “哦,那真幸运,”裴湘语气天真地感叹道,“我记得前年咱们一家人去伦敦参观画展,里面就有几幅斯泰恩先生的画作。我好奇他对人物细节的描绘,就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听到有位绅士对身边的同伴说,斯泰恩先生的每幅画都很受欢迎,许多收藏家都在寻找斯泰恩先生的作品。”   “啊,是这样,不过很可惜,斯泰恩先生在生前并不知道他的作品会如此受到追捧。所以,他的许多作品都没有留给他的家人,而是无偿送给了朋友、同事甚至陌生人。现在,他的作品受到了应有的重视,但是他的家人却没有因此受益,生活状况依旧不太宽裕。”   裴湘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他的家人没有留下几幅斯泰恩先生的作品吗?”   “据说之前保留了有几幅,不过他们家遭到了盗窃,在仆人同盗贼争抢财物的过程中,不小心推到了烛台,引发了火灾。哎,那些画都被烧毁了。”   “烧没了?”裴湘垂下眼帘,语带叹息,“这真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   达什伍德先生跟着叹了一口气:   “是啊,谁说不是呢?不过,之前那些接受过斯泰恩先生赠送作品的人中,还有几位是非常体面的绅士,他们愿意用市价‘买’下手中的赠品,其实就是在补贴斯泰恩先生的遗孀和孩子。”   “愿上帝保佑那几位心底仁慈的绅士。”   “玛丽安,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些事情了?”   达什伍德先生有些奇怪,随即,他似乎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连忙低声说道:   “玛丽安,按照老先生的遗嘱,诺兰庄园里的这些收藏都应该是由你哥哥继承的。所以,咱们既不能卖了那幅画换钱,我也不能把画送给你。”   裴湘鼓了鼓脸颊,不满道:“爸爸,你看我是傻乎乎的小孩吗?我知道那个继承法的,总体来说,就是除了你每年经营赚到的利润外,庄园里的其他财物都是哥哥一家的,跟我们母女四人没有关系。我问这些,才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些原因呢。”   达什伍德先生哈哈一笑,点头道:   “对,我的小玛丽安是最聪明懂事的小姑娘,什么都懂的。那你告诉爸爸,你为什么突然对《早餐》这幅画感兴趣了?要知道,从咱们搬来那天起,这十年中,你可没多看那幅画几眼。”   裴湘理直气壮地撒娇道:“我最近又对那幅画感兴趣了,爸爸,我想临摹那幅作品。”   听到这个理由,达什伍德先生有些为难。不过,他对上二女儿闪亮亮的期待眼神和软软甜甜的无辜笑容,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最后,裴湘得到了她想要的。   次日,裴湘开始指挥着仆人来来回回地帮她做事。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她开始临摹作品的时候,又不许任何人旁观了。   因为她说,她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她和斯泰恩先生之间的差距,即便那是必然存在的,但是,请大家务必尊重和维护一名淑女敏感的自尊心。   对此,宠爱她的家人都纵容一笑,表示一定会尊重达什伍德二小姐的自尊心的。   裴湘每天一个人在画室里忙碌,谁也不知道她画了些什么,又画得怎么样。   一个月后,裴湘让人把《早餐》重新挂回收藏室。同时在诺兰庄园的早餐桌上宣布,经过半个月的临摹学习,她发现,她果然还是不适应斯泰恩先生的绘画风格,所以决定以后自己创作作品。   达什伍德夫妇本来就没指望女儿能画出什么惊世神作来,听闻这个孩子气的宣告后,都笑着点头。埃丽诺和玛格丽特倒是对裴湘这半个月的绘画成果感兴趣,但无奈,她们得尊重达什伍德二小姐“敏感的自尊心”。   这件事之后,在裴湘几次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大家都养成了不随便进入裴湘画室参观的习惯,也不好奇打探裴湘的作品。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特殊的变化,改变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完成了。   等到裴湘可以正常行走的时候,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趁着独自一人骑马散步的机会,乔装易容成一位过路的商人。   然后,她去了一趟最近的村庄,找了一位信誉名声良好的年轻人,雇佣他跑腿办事。裴湘让年轻人到指定地点取一些包裹,然后再把包裹寄送到伦敦去。   为此,她花光了半年的零花钱。 第137章   裴湘坐在一棵大树下面闭目养神,秋日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碎金似的洒落在她的脸上,给她的优美轮廓增添了一抹朦胧光晕。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懒洋洋的。家人以为是伤势刚刚痊愈的缘故,唯有裴湘自己知晓,她这般倦怠,完全是因为前些日子在画室里消耗了心神。   玛格丽特欢快的小跑声打破了这一方空间的安宁。   “玛丽安,玛丽安,谢谢你给我的树屋画的那幅可爱的小画,还有那些小手工,我太喜欢了。我宣布,在未来的三天里,你是我最爱的人。”   裴湘故作不屑地挑了挑眉:“小丫头,你心里最爱的人太多了,而且才三天,我才不稀罕呢。”   玛格丽特立刻朝着裴湘做了个不怎么淑女的鬼脸,然后又在埃丽诺出声管教她之前,迅速摆正了表情。   她轻盈地越过裴湘的位置,绕到另一颗大树下面观察小鸟。   埃丽诺无奈地笑了笑,挨着裴湘坐了下来。   “应该给玛格丽特请一位家庭教师的。”   裴湘淡声道:“爸爸应该会感到为难的,因为他打算多攒一些钱。并且,以那个小丫头的懒散劲儿和目前的学习进度,咱俩教她就足够了。”   埃丽诺也知道自己的说法不现实,她不再提及家庭教师的话题,顺手拾起裴湘放在身旁的报纸。   “你还在关注《早餐》的作者乔治·斯泰恩先生?”埃丽诺指着报纸上明显的折痕诧异问道。   裴湘摇了摇头,一边享受着秋日林间的惬意清凉,一边慢悠悠地说道:   “我不是在关注斯泰恩先生,而是根据他的经历,注意到另一位值得尊重的绅士,哦,准确来说是德维尔伯爵阁下。”   “这位阁下怎么了?”   “埃丽诺,你记得咱们前年一起去伦敦参观的艺术展吗?那里面不是有几幅斯泰恩先生的画吗?我当时听到几位先生太太的谈话,说那几幅作品其实都是德维尔伯爵的收藏,挂在展厅里只是临时借用而已。”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埃丽诺微微一笑,“不过我可不是听别人说的,而是爸爸告诉我们的。”   裴湘心知,原身那时候可能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了,没有注意到达什伍德先生的话,但面上却流露出小小的惊讶之情:   “亲爱的埃丽诺,我都不记得爸爸提起过这方面的事。”   果然,就听埃丽诺解释道:“你当时被展览厅外面的雕塑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哪里会注意到爸爸对艺术展背景情况的介绍。”   裴湘摊了摊手:“瞧,世事就是如此玄妙,即便两年前我不想听、不爱听,错过了,但是这几天我却在主动阅读这些消息。”   埃丽诺笑着点了点头:“是的,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忽然对德维尔伯爵的事感兴趣?我们和那位阁下素不相识。”   裴湘指着报纸的报道说:   “上面说他是著名的艺术品收藏家,鉴赏家。自从不参与政事之后,他就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这方面,收藏了不少国内国外的艺术品,而且眼光相当独到。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受人尊敬的德维尔伯爵不喜欢收藏那些特别有名气的艺术家的作品,反而喜欢自己发掘被埋没的艺术作品和人才。当初,斯泰恩先生的才华能被世人发现并赏识,也是因为这位伯爵阁下。”   听到裴湘这样介绍德维尔伯爵,埃丽诺又低头认真阅读了一遍报刊上的报道,半晌,她称赞道:   “如果这份报道属实的话,德维尔伯爵的举动确实令人感到敬佩,对艺术品的审美水平也令人羡慕信服。”   裴湘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报道应该是属实的,因为你订购的那些文艺评论文章里,也有和德维尔伯爵相关的内容,嗯,虽然很少,你不一定能注意到,但是……都是说他好话的。”   埃丽诺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裴湘:“玛丽安,你因为这些报道就对那位伯爵阁下感兴趣了?”   裴湘坦率地点了点头:“是呀,说实话,我挺好奇他这些年到底挖掘了多少被埋没的艺术天才,都是怎么发现的?可惜,咱们根本不认识他,将来也不会有交集,我的这些疑惑就只能搁在心里了。”   “如果德维尔阁下出一本这方面的自传就好了,”埃丽诺打趣道,“这样,咱们的玛丽安就能解开心里的谜团了。”   裴湘笑了笑,捡起一片树叶把玩。   埃丽诺接着说道:   “不过,德维尔伯爵名声在外,想要得到他器重的年轻人肯定不少。我估计呀,除了亲朋好友引荐给伯爵阁下的青年才俊外,其他年轻的艺术家也会尝试着给伯爵阁下写信吧。”   裴湘叹气:“冒然写信给那位阁下的话,并不一定能够受到重视。甚至,我猜,那样性质的信函都不一定会到达伯爵阁下的手中,毕竟都是陌生人的求助和自荐,让管家处理一下就好了。”   埃丽诺非常同意妹妹的想法,她只当这是一场随意的闲谈,并不知道身旁的姑娘为了引起一位富有慷慨的伯爵的注意,做了哪些计划。   伦敦,伯利克广场,德维尔伯爵私人府邸。   “汉斯先生,这是贵府今日的所有信函,哦,还有七个包裹,我猜又是那些艺术家的作品,希望能够得到德维尔伯爵的赏识。”   伯爵府的管事汉斯朝着送信之人矜持颔首:“辛苦你了,约翰。”   简单地答复了一句后,这位管事就不再继续闲谈,而是指挥着其他仆人把信函和包裹搬进大宅。   近一年来,约翰已经习惯了伯爵府中仆人的谨言慎行。他知道如今伯爵府上下特别讲规矩,从里到外都弥漫着一种冷硬气氛和类似军队的严谨作风。   据说,这种改变和德维尔伯爵的新任继承人有关,那位原本无缘爵位的少爷年纪轻轻就投身军队,战功赫赫,铁血冷峻。   他的重新归来,直接影响了伯爵府一贯奢侈浮华的家风。   许多娇俏风骚的女仆和偷奸耍滑的男仆都被辞退了;大门前络绎不绝的阿谀奉承者减少了;往常三五日一场的晚宴舞会也改成了一月一次,听说,这个频率还是德维尔伯爵极力争取的结果。   管事汉斯走进正厅,刚好遇到老管家艾伯特。   “艾伯特先生,今天的信函和包裹已经到了,还是如往日那样处理吗?”   艾伯特摆了摆手:“是的,汉斯,你趁着午餐前的这段时间,把信函分一下类。那些陌生的、一看就是想要寻求资助的信件,你就先放到一处搁置,不要直接送到书房去。之后下午茶的时候,如果德维尔先生心情尚好,我再把信呈递给他。”   “那些包裹?”   “也都拆开吧,把里面的东西归类好。”   两人正说着话,东侧厅内忽然传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汉斯不太稳重地扭头张望了一下,管家艾伯特则眉目不动。   稍后,刚刚搬运包裹的男仆快步走了出来,低声请艾伯特和汉斯亲自过去看一看。   “看包裹形状,那应该是一幅画,不过我在放置它的时候,发现上面忽然浮现出一行文字。”   男仆一边解释,一边把那行忽然出现的文字指给管家看。   “就是这里,我和杰拉德都可以起誓,在把包裹拿进来之前,这个外包装上是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可是一转身的功夫,上面就出现了这几行字,而且这内容……”   管家艾伯特沉着脸读出包裹上的文字内容:   “警告,有人说,伯爵府内的珍藏《夏日溪畔》极有可能是赝品,此包裹内的画作才是斯泰恩先生的真迹。”   “这简直就是胡言乱语,”汉斯低声斥责,“德维尔先生具有极高的艺术修养和审美情趣,博古通今,见多识广,怎么可能会收藏赝品、特别是有关斯泰恩先生的作品。这完全是故弄玄虚的无稽之谈!”   艾伯特沉吟了一下,命令道:“把包装拆除了,注意别破坏了这几行字。”   男仆立刻按照管家的命令行事。   汉斯摇了摇头:“这倒是一个吸引人注意的小伎俩。可惜,德维尔先生不喜欢这样哗众取宠的年轻人。没有真才实学,终究不行。”   艾伯特盯着男仆的动作,沉声道:“不论如何,能让字迹隐藏再定时出现,也算是本领了,这人值得我们特殊关注。”   汉斯微微挑眉,不得不承认艾伯特的话有道理。   这行字的出现方式和内容都太过特殊,让他们不能把这个包裹当成普通之物对待。所以,一起被搬进来的七个包裹中,其余六个无人问津,而这个却得到了大管家的重视。   然而,让汉斯等人更没有预料到的是,拆开包装之后看到的内容,才是让他们真正吃惊的。   “我的上帝,这、这……这简直一模一样!”   “我还以为这人是想靠着这行字得到伯爵的关注,没想到、没想到真有这样一幅画……”   猛然看清了包裹中的那幅画作内容,绕是一贯冷静沉着的管家艾伯特也流露出了惊讶之色。   要不是他清楚地记得,自家府上的那幅《夏日溪畔》是斯泰恩先生亲手送给伯爵的,他都要认为包裹上的那段话属实了。   艾伯特沉默了一会儿,让人把新收到的作品摆放好,他后退半步,重新认真审视。   半晌,他吩咐汉斯道:“你们在这里继续处理剩下的包裹和信件,我去向德维尔先生汇报。”   半日过后,整个伯爵府都知道了一件奇事,就是有人给伯爵寄来了一幅真假难辨的《夏日溪畔》。寄画之人宣称,伯爵府的同名收藏可能是赝品,他的这幅才是真的。   ——可是,这人既然坚持他的画才是真迹,为何要把值钱的真画就这么送到了伯爵府,甚至连个姓名地址都没有留下来?   ——他这是要把画白送给伯爵?   ——还是打算过些日子亲自来取?   总之,在众人看来,整件事都显得奇奇怪怪的,不论是那些忽然出现的字迹,还是真假难辨的作品。   在议论纷纷中,裴湘模仿的《夏日溪畔》第一时间进入了德维尔伯爵的视线,没有如同其他自荐者那样,泯然在一排密密麻麻的来信记录中,等着德维尔伯爵偶然间心血来潮的问询。   甚至有可能,她连被询问到的机会都没有。   当晚,德维尔伯爵就请了几个老朋友过府参详。   几名艺术修养颇高的老绅士站在两幅《夏日溪畔》油画前,啧啧称奇。   “德维尔,我的老朋友,要不是我认得你的这幅收藏品的画框的话,我真分不出哪一幅才是真的。”   德维尔伯爵已经年过半百,他身姿挺拔硬朗,五官轮廓中依旧残存这年轻时的俊美风流,但两鬓的霜白和眼角的褶皱都昭示着他的年纪。   他此时拄着手杖站在两幅画的正中央,左看看,又看看,最后温声道:   “我知道你们不好意思说实话,但是我自己可没有什么顾忌。我不得不坦白,如果不是我坚信自己还不是一个老糊涂,并且,这副《夏日溪畔》是我从乔治·斯泰恩手中亲自接过来的,我真的认为左侧的这幅新画才是真品,因为它多了几分斯泰恩后期作品中独有的韵味。”   西塞尔男爵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迟疑道:   “德维尔,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我年龄大了,一到晚上看东西就有些模糊,纵然是再明亮的烛火也抵不上太阳的光辉。所以,咱们不如再等一晚上,等到天空变得亮堂堂的时候,再来品评一番,看看,嗯,到底哪一幅是假的。”   闻言,德维尔伯爵微微颔首:   “西塞尔,你说得有理,我的视力也不如前几年了,不如等到明天白天的时候,再好好欣赏这两幅杰出的作品。”   莫里勋爵是艺术学院的院长,他之前一直在静静观赏两幅《夏日溪畔》,此时听到老友的对话,补充道:   “咱们还得邀请几个年轻人过来,他们目光敏锐,观察细致,也许能发现一些微小的瑕疵和不同之处。”   “诶,不管怎么说,这位不知名的画家还是非常优秀的,德维尔,你准备接受他的自荐吗?准备资助他吗?”   德维尔沉吟了片刻,最后说道:“再等等吧,等等看明天的对比结果。而且,那人除了寄来这幅画之外,可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   “也是,那咱们就再等等。”   几位有闲有钱的老绅士商量好了第二日的约定后,又都凑到写着字的包装纸前驻足观看。   “据运送包裹的人说,他们也没有发现这个包裹上面写有文字。所以,这几行字真的是在抵达你府中之后,才显现出来的。他是怎么做到的?”   德维尔伯爵摇了摇头:“不是因为到了我府里才显现出来的,准确来说,是到了时间,覆盖在这行字上的某些涂料就自然散掉了,才让下面这行早就写好的字显露出来的。”   “咦?竟然是这样吗?”   “我让人检查了这张包装纸,贝伦格教授说,这张纸上还残留着一些涂料,他们拿去检测了,得过一段时间才有结果。”   如果裴湘在这里,肯定会告诉这些老绅士,这种“会消散的涂料”其实是她做易容伪装时的一种基础材料,效果有些接近于现代社会的遮瑕霜膏。当然,遮盖的效果要更加自然持久一些。   “贝伦格能检查出来吗?我上次让他帮忙,他就搞得一团糟。”莫里勋爵轻声抱怨。   “哦,我听说过那件事,老伙计,要我说,那可真不该责怪贝伦格教授……”   “西塞尔男爵阁下,你的意思是我无理取闹吗?”   “你现在已经是公认的老固执了,除了我们几个,谁还受得了你?”   “你……哼!”   莫里勋爵忽然止住了声音。   门厅处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适时地打断了即将爆发的一日一吵。   随着脚步声临近,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来人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同德维尔伯爵如出一辙的黑发黑眸,俊美的五官也仿若年轻版的德维尔伯爵,一打眼,就知道这两人有着极其亲厚的血缘关系。   但是再细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走进来的年轻人同德维尔伯爵有很大的不同。   他一身气势冷峻沉肃,黑色眼眸深邃淡漠,与温文尔雅的德维尔伯爵相比,这人一看就很不好相处。   更别提他的额头右上方还有一道显眼的疤痕,贯穿额心到右太阳穴,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了,但是只要见过这条疤痕之人,都能想象出当初的危险。   奥德里奇·德维尔一身笔挺军装,夜色一般清凉幽深的目光划过客厅内的诸位绅士,之后便一板一眼地行了一个问候礼。   他的举动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但又感受不到丝毫的热情和友善,当然,也没有敌意和厌恶。   他只是鲜少有明显的感情波动,在战场,他是冷静自持的指挥官,在和平的国度,他亦是不拘言笑的年轻贵族。   在场的年长绅士们都是看着奥德里奇长大的,知道他自小就是这种冷淡性格,所以都习以为常。若是哪一天奥德里奇微笑着走进来,再和他们一一拥抱问候,他们才会露出见鬼了的表情。   于是,塞西尔男爵首先朝着奥德里奇招手,让他看屋子里的两幅画:   “奥德里奇,你在外面忙碌一天了,大概还不知道你们家发生了一件新鲜事……”   塞西尔男爵的讲述声情并茂,但上校奥德里奇·德维尔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他静静听完整件事情后,抬头望向并排放置的两幅油画。   半晌,年轻的贵族走到裴湘的作品前,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后退了一步,再次凝神细观,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奥德里奇的敏锐直觉让他察觉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奥德里奇,你发现了什么?”   奥德里奇没出声,他只是盯着画作的左半部分,认真端详着画面上的光影变化。   ——天空、树木、处于上流的湍急溪流、溪畔褐色潮湿的土地、那些飞溅起的水花和太阳下晶莹剔透的水珠……   这时,近处灯台上的烛火忽而摇曳了一下,奥德里奇灵光一闪,他迅速闭上双眼,抬手触摸上面前的作品。   ——既然眼睛能够被欺骗,那么……果然!   奥德里奇眉目间划过一丝激赏,作画之人确实把光影的变化运用到了极致,他的手指沿着画面上细微的不平凹凸徘徊查探。   身后传来德维尔伯爵不赞成的声音,他觉得奥德里奇不该这么用手肆意触摸一幅上乘佳作。   奥德里奇没理会喋喋不休的父亲,他闭着眼睛摩挲到了画框边缘处,指尖一挑,而后稍稍一用力,在所有的惊呼中撕下了一份三分之一大小的纸张。   “奥德里奇!你……”   “咦?”   “快看那幅画!”   原来,随着奥德里奇类似摧毁画作的动作,他面前的作品非但没有被毁掉,反而出现了极其惊人的变化。   “上帝啊,我看到了什么?”   西塞尔男爵捅了捅莫里勋爵:“你看到了吗?”   莫里勋爵一边拍开西塞尔男爵的手,一边眼不离画的答道:   “我不瞎,我看到了,虽然奥德里奇从画框边缘撕下来了一些什么,但是他又让我们发现了一幅新的佳作。哦,这幅画现在已经不能被称作是《夏日溪畔》了,大概可以命名为山涧瀑布?”   德维尔伯爵大步冲到儿子身边,仗着年纪大身子骨弱把年轻人挤到了一旁,顺手夺过了奥德里奇手中的画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德维尔伯爵把那块撕掉的画纸重新按照原位放在画框上。   “你们看,这张画本来是不平的,但是不平的地方恰好是光影发生变化的地方,这就让我的视觉产生了误解,觉得那里本来就应该是那种感觉。作画的人反过来利用笔触的凹凸不平和色调的渐变,让这些光线的变化显得更加自然,比画在平面画布上还自然,真是杰出的才能!”   这时,另一位痴迷艺术的老绅士忽然嚷嚷道:   “德维尔,你躲开,把那半张纸挪开,我要看后面那幅完整的原画……”   经过这位先生的提醒,德维尔也想起了刚刚那惊鸿一瞥,连忙后退一步,撤下了手中的画纸。   原来,被遮住的三分之一的画面上,创作者用细致精美的笔触画了山石岩壁和其间一泓白练似的小瀑布。   湍急水流倾泻而下,飞珠溅玉,风吹过,如烟如雾,最后汇成清澈的溪水蜿蜒而下,同剩下的三分之二的画面再次合为一体,组成了一幅新的作品。   “妙啊!”西塞尔男爵忍不住赞叹出声。   奥德里奇后退一步,把空间让给一群兴奋的老头子。   他从德维尔伯爵的手中抽出被撕下来的画纸,走到烛台附近再次检查。   果然,在画纸的背面,他读到了一封真正的自荐信。   这封自荐信写得恳切谦逊,坦然真诚,且绝不显得卑微阿谀。   此人先在信里面道了歉,然后一笔带过自己的经济窘境,之后大篇幅地畅谈他的艺术追求和绘画理念,通篇读下来,只觉得这个人有才华、有傲骨,又不会自视甚高。   但凡是热爱艺术之人,读了这封信后,十之八九都会产生与之继续交谈下去的兴趣。   就连奥德里奇一贯冷峻的眉目,都因为这封自荐信里从容风雅的措辞而稍显暖融。   可惜,男人眉宇间的松动很快就消散了,不仅如此,甚至更加严肃。   ——读之动容、产生继续交谈的兴趣?果然是个懂得把握人心的精明之人。   ——唔,这人耍了这么多花招,最终目的其实还是想要卖画赚钱。   ——只为了卖画,这人就使了这么多手段……以后若是认识了,对此人要慎重以待。   与此同时,在伦敦城内的其它两处豪华府邸内,也上演着或者迟些即将上演类似的剧目。   而远在苏塞克斯郡的诺兰庄园里,习惯了早起早睡的裴湘舒服地翻了个身。在梦中,她已经看到了金币和英镑从天空飘落,很快就淹没了她的膝盖…… 第138章   奥德里奇·德维尔走进巡游者俱乐部,和几位比较熟悉的高阶军官点头致意后,就在惯常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手边放了一杯冰酒。   没一会儿,西塞尔男爵的长子莱斯特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在奥德里奇的斜对面坐下,惬意地点燃了一支雪茄。   “嘿,奥德里奇,我听说德维尔伯爵也收到了那个叫做帕丁顿男人的作品?”   奥德里奇淡淡地应了一声,注意到莱斯特·西塞尔的话语中用了“也”这个词,疑惑挑眉:   “莱斯特,恕我孤陋寡闻,这伦敦城里还有其他人家同样收到了真假画作的挑衅?”   “挑衅?奥德里奇,其他人可不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他们认为这是一位艺术天才的精彩冒险故事,值得称赞。”   说到这里,莱斯特·西塞尔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兴致勃勃的神采来。   “你想想,先是隐藏字迹,而后又能以假乱真地模仿斯泰恩先生的画作。更让人吃惊的是,在临摹作品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另一幅更加出色的作品。每一个环节都是那么有趣,如今,这位帕丁顿先生已经成了伦敦城里被谈论最多的人物啦。凡事听说过这个奇妙故事的人,都想亲眼目睹一番他的神奇本领。”   奥德里奇看着眉飞色舞的友人,知道再不出声打断他的谈兴,话题就会被越扯越远。   “莱斯特,我注意到,你刚刚忽略了我的问题。”   莱斯特一怔,随即恍然一笑:“哈哈,对,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呢,反而说了一些你早就清楚的细节。诶,奥德里奇,我和你说,除了你父亲德维尔伯爵那里,格灵顿议员和米尔斯顿大法官的府上都发生了类似的事。”   “你倒是消息灵通。”   莱斯特摆摆手:“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许多人都在谈论呢。刚刚,我从丽莎的住处离开时,她那个蠢蠢的小女仆还小声问我,那个会让字迹消失又定时出现的帕丁顿先生,是不是掌握了邪恶的巫术,或者有个仙女教母?哈哈哈,真是逗笑我了。”   “丽莎?”   “啊,我最近新认识的一位女士,”莱斯特露出一个有些温柔的笑容,“很漂亮的金发姑娘,受过不错的淑女教育,只可惜父兄去世得早,没有给她留下足够的财产。”   奥德里奇了然,这个丽莎应该就是莱斯特的新任女伴了,他对此没有什么多余的看法,也不感兴趣。   低头喝了一口酒,奥德里奇的关注点在另一方面:   “从昨晚到现在,不过就是一个白天的时间,怎么这件事就传得人尽皆知了?即便是稀奇事儿,也该是先在小范围内传播的。”   “你不知道?”   “我从早上开始就在开会,之后还有训练和谈判,一个小时前才结束今日的公务行程。”   换言之,他今天没有闲暇时间听新鲜的八卦。   莱斯特理解地点了点头,知道这是奥德里奇的生活常态。   这位德维尔家的二公子原本是没有爵位继承权的,又性格强硬不喜欢被家族安排人生大事。他年纪轻轻就开始谋求自己的未来出路,日子过得一向律己忙碌,后来还去了战场搏命。   如今他荣耀满身归来,又忽然成了爵位继承人,绝对算得上是人生赢家了,但他却没有丝毫放松下来的意图。   “奥德里奇,事情是这样的。”莱斯特十分乐意同友人分享最新的见闻。   “那位帕丁顿先生一共寄送了三个包裹。伯爵府和格灵顿议员的府上都是收到包裹后才发现这些字迹的,但是米尔斯顿大法官那里出现了一些小意外。负责送包裹的人吃坏了东西,就稍稍耽搁了小半天,谁知道这一耽搁,就让那些字迹提前显露了出来。于是,这运送的一路上,许多人都知道了一件奇事,就是有人宣称米尔斯顿府上的那幅斯泰恩作品可能是赝品。”   听到这里,奥德里奇眸光微动,他已经猜测到了后续的发展:   “米尔斯顿先生是很有名望的私人收藏家,他又一向自豪于自己的眼光独到,没少在报纸杂志上侃侃而谈。如今忽然有人公开说他收藏的一幅画是赝品,还是以那种奇妙张扬的形式,肯定能够引起最广泛的关注。”   莱斯特抽了一口雪茄,放松地靠在软背椅子上,眯着眼睛叹道:   “正是如此,可惜了帕丁顿先生精心计划好的时间,唉,事情差一点就完美了。”   “可惜?”奥德里奇摇了摇头,修长匀称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我猜,这个小小的意外反而更符合那位帕丁顿先生的心意。他本来就是为了卖画,为了打响名气,此事一出,他算是彻底出名了。”   莱斯特本来也不是笨人,经过奥德里奇这样一分析,同样抓住了某些关键之处。   他稍稍坐正了身体,语气有些兴奋:   “奥德里奇,我聪明的朋友,你说得非常有道理。”   奥德里奇沉默饮酒。   莱斯特被点拨开了思路,快速说道:   “最妙的是,他还没有彻底得罪那三位收藏家,因为他从始至终都用了‘可能’、‘似乎’和‘好像’这样的表达方式。最后,他又用了更精湛的画技和陈恳谦逊的信函消弭了之前的小小不愉快。哈哈,说来说去,我倒是想要亲自见见这位聪明有才干的杰出绅士了。”   奥德里奇·德维尔不置可否地扬了扬剑眉,没有多说什么。心里却对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帕丁顿先生更加警惕。   ——此人狡猾!   这时,有人邀请奥德里奇和莱斯特打牌,两人就顺势停止了对帕丁顿先生的讨论,开始参与到其它话题讨论中去了。   不管伦敦这边有什么样的反应,在苏塞克斯郡的诺兰庄园里,裴湘开始着手解决身份问题。   她既然要靠卖画赚钱,又不能暴露玛丽安·达什伍德,当然得伪造一个稳妥点儿的身份。   ——最起码,得让买家顺顺利利地把酬劳支付了。   她之前旁敲侧击打听到了不少消息,又趁着达什伍德太太带着她和埃丽诺去附近的城镇购物的时候,同几家店铺的老板多谈了一会儿镇子上的各种传闻。心里面便有了初步打算。   “埃丽诺,一会儿到了镇上,你和妈妈去挑选东西吧,我要到书店里去待一会儿,再挑选几本合心意的书籍。”   埃丽诺没有怀疑,只是关心地询问道:“玛丽安,如果要买书的话,你的零花钱够吗?”   裴湘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袋:   “埃丽诺,我之前一直在庄园里养伤,都没有机会花钱的。所以,买书的钱是足够的,你就不要担心了。而且……咱们镇上的书店也不大,我不一定能挑选到心仪的书籍。”   “那好吧,如果你的零花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先借给你一些。”   姐妹俩说着话,马车已经停在了一间老牌杂货铺前,这附近就有镇上唯一的一家书店,于是,大家就在这里下车了。   裴湘和达什伍德太太、埃丽诺告别后,款款走进书店的大门。之后,她便按照原身的记忆,找了一个最僻静的角落停了下来,又从架子上面抽下来一本书,做出低头翻阅的样子。   等店里的店员和老板都以为她要专注阅读一段时间的时候,她便趁着无人关注,躲到了塞满书籍的书架中间。   裴湘悄悄脱掉了斗篷,露出里面颜色素雅样式简单的裙子,而后又给自己做了一个简单的幻术易容。   一切准备停当后,裴湘绕到书架的另一个方向,拐了一个弯儿后,她佝偻着背慢腾腾地走出了书店正门。   在裴湘身后,书店的伙计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心说店里什么时候进来过这样一位老妇人?   ——我这一天忙得晕头转向的,唉!   裴湘离开书店后,特意查探了一下达什伍德夫人和埃丽诺的位置,发现两人刚刚进入街口的第一家店铺,正在挑选碎花棉布。   裴湘望着达什伍德夫人认真对比花色的侧脸,莞尔一笑。   ——按照她们以往的购物逛街习惯,后面至少还有五家店等待这两人光临,所以,我的时间还算充足。   暂时没有了后顾之忧,裴湘穿过一条斜巷,七转八拐地,她就来到了镇上最混乱的一条暗巷里。   “老板,我要三个真实的流浪儿身份,最好是已经失踪了一两年的,现在十四五岁左右,没有后患。”   裴湘的突然出现,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警觉,她又不会一些所谓的暗语,所以,并没有人搭理她。   裴湘左右看了看,往脏兮兮的柜台上放了两枚圆润的珍珠,一看就是从某些首饰上临时拆下来的。   柜台后面的老头懒洋洋地撩起眼皮,歪嘴讥笑:   “看看这个胡言乱语的疯婆子,你的家人呢?你从哪里偷来的好东西?我这里是做正经买卖的,可不会买卖什么流浪儿的身份。不过,既然你偷了东西,我就不能视而不见。老疯子,你这两个小东西先放我这里吧,我替你交给劳里治安官。”   老头说话的时候,昏暗的角落里站起来一个满脸胡子的壮汉,这人狞笑着露出几颗大黄牙,紧紧盯着裴湘和桌子上的珍珠。   裴湘微微垂眸,摸了摸手中的水果刀……   半个小时后,裴湘搜刮到了十一份身份记录,都是小镇附近历年的失踪人员。据给她资料的人说,这些人其实都已经去世了,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被认为是失踪了而已。   同时,她还把两颗珍珠和几件不太起眼的首饰“顺利”兑换成了现钱,价格特别公道。   离开了隐蔽的巷子后,裴湘左绕右绕甩开了身后的跟踪之人后,再次回到书店附近的那条商业街。   看到达什伍德夫人和埃丽诺在专心挑选帽子后,她心中一定。   接下来,裴湘没有再多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顺路到镇上的一个银行分支办事点打听了一下存取款业务,以及目前的利息如何计算。   然后,她就回到了书店。   乘车返回诺兰庄园后的第二天,裴湘趁着外出散步的机会,把自己易容成了一位三十多岁成年男子的样子,敲响了牧师家的门。   “尊敬的彼得牧师,您好,我有事向你求助,希望能得到主的怜悯。”   在牧师先生温和的目光中,裴湘给他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她原本是镇上的居民,日子过得非常贫困,于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她抱着一份飞黄腾达的奢望而背井离乡。在外飘零多年,几番沉浮挣扎,如今总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就回来了。但却近乡情怯,不敢再踏入家乡小城。   她知道牧师先生一向乐于服务教区民众,对教民的情况都了解一二,所以想到提前打听一下,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如今都过得怎么样了?   牧师彼得询问了裴湘的名字和身份,裴湘就按照她从黑市上得来的消息叙述了一遍,并提供了一些证明资料。   一开始,彼得牧师没有什么印象,但是等他认真打量了几遍裴湘易容后的模样后,终于凭借着一些模糊的回忆想起了有关的往事片段。   “可怜的羔羊,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些不太好的消息,你的亲人在你离开后都陆续去世了,但你提到的几个儿时玩伴,目前还有两人生活在镇上,你可以和他们见一面,说说心里话。”   听说亲人已经去世,裴湘表现出来淡淡的悲伤和失望,但是到底分别日久,她很快就平复了心绪,继续说道:   “彼得牧师,我现在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一事无成的街头混混了。我在外面认识了许多很好的人,学会了画画,已经有了正当工作。所以,我打算在定居家乡之前,有一个新的开始。”   “什么样的新开始?”   裴湘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解释道,她为了纪念救过她的恩人,已经改了名字,现在叫做布朗·帕丁顿。   她希望用新名字新身份在上帝面前忏悔,并愿意在适当的时候为这个教区的教民做一些贡献,比如捐款之类的。   听过裴湘许诺的捐款数额后,又查看了她带来的那些资料,再加上裴湘的外貌特征,彼得牧师非常痛快地答应了裴湘的请求,并为她写了一封证明信。   在牧师的房子里把这个身份的来龙去脉挑明后,裴湘就返回了诺兰庄园。   又过了几天,她央求达什伍德太太带她去更远的赫默赫城书店。   裴湘说,她上次没有挑到好书,但是小镇书店的店主曾经说过,赫默赫城的书店里新进了一批书,质量特别好,肯定能满足裴湘的要求。   达什伍德太太被二女儿哄得心花怒放,很快就答应了她的要求。另外,她确实也想去赫默赫城逛一逛。   这次进城后,依旧是裴湘在书店里看书,达什伍德太太去逛店铺。   于是,裴湘借机去了一趟书店附近的辛普森旅馆。   “辛普森太太,我家主人想要在这里长期包租一个房间,然后请你家的前台帮忙收发一些信函,可以吗?”   “包租一个套间吗?只要是旅馆的客人,我们肯定会替客人收发保管信函的,还提供早餐。”   “哦,这样啊,那么,请问多少钱?”   “小姑娘,你识字吗?这里有价目表格,你可以看看。”   裴湘点了点头,认真看起上面的报价来。   片刻后,裴湘利落地租了辛普森旅馆的一间套房,并用“布朗·帕丁顿”的名字做了登记。   之后,她又去街对面的银行开了一个账户。   至此,裴湘落实了“布朗·帕丁顿”的身份,卖画的生意也走上了正轨。   因为已经有了不小的名声,而她的作品又确实具有较高的收藏价值,所以,定制委托特定主题画作的信函就渐渐多了起来。   不久之后,裴湘又用“贵精不贵多”的说法,婉拒了大部分人的委托要求,宣称只画自己感兴趣的。这样一来,反而让“布朗·帕丁顿”的知名度更广。   甚至一度流行起了一个叫做“谁能打动帕丁顿”的游戏。   游戏热度最高的时候,许多对艺术感兴趣的有闲有钱之人纷纷写信给“布朗·帕丁顿”,写下了他们想要定制委托的艺术主题。然后便翘首以盼,看看最后谁能得到画艺精湛的帕丁顿先生的“青睐”,成为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   当然,最先在报纸上以调侃的语气说起这个游戏思路的作者,到底和裴湘有没有关系,就无从查起来了。   最起码,一直断断续续关注着“布朗·帕丁顿”的奥德里奇·德维尔,在偶然遇到报纸主编的时候,就听说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就是那个写出相关文章报道的作者最近发了一笔小财,已经去欧洲大陆上游玩了,大概要一两年后才会再次登上不列颠岛。   当然,这一切喧闹热度既能成就一个人,也能轻易毁掉一个人,舆论向来就是一把双刃刀,“布朗·帕丁顿”敢这么玩儿,是对自己的实力的绝对自信。   当裴湘精心完成的委托作品被送到伦敦城内后,再没有人质疑“布朗·帕丁顿”的艺术才华。   至此,裴湘就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   并且,同这个时代的普通画家相比,有名声有才华的“布朗·帕丁顿”更受关注,他的每幅画都售价不菲,且供不应求。   冬去春来,大半年的时光倏忽而过。   谁也没有预料到,一场清寒的淅淅沥沥小雨,就让达什伍德先生病倒了,甚至卧床不起。   大夫来来回回地诊断,得出的结论无非是病人年纪大了,身体自然而然地变得虚弱起来,普通的药物治疗手段已经不起作用了。 第139章   达什伍德先生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整个春日都缠绵病榻,等到夏蝉初鸣的季节,他的生命也终于要走到了尽头。   “埃丽诺,照顾好你的母亲和妹妹们,咳咳,也照顾好你自己。”   作为长女的埃丽诺跪坐在达什伍德先生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含泪点头。   达什伍德先生咳嗽了两声,眼中有不舍,也有欣慰。   “我原来、原来打算要求你哥哥照顾好你们的。我总认为,咳咳,你们到底是兄妹,你们三个又没有多少嫁妆,他总要顾念几分亲情的。可是……玛丽安昏迷的那天,我、我,咳咳,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他了……”   裴湘给达什伍德先生掖了掖薄被,在他耳边柔声保证道:   “爸爸,你放心吧,我也长大懂事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性情急躁了。我会照顾好妈妈和姐妹们的。爸爸,你安心养病,好好休息,不要多烦心那些未来的事情了。你瞧,我们姐妹三人聪明美丽、多才多艺,将来的日子肯定不会差的,你放心。”   达什伍德先生此时的眼神已经有些迟滞了,但他仍然准确地捕捉到了裴湘的身影,重病之人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温和笑容:   “对,我的玛丽安也长大了,是个懂事的小姑娘了,还有玛格丽特,我的小天使……”   这时,房门被人大力推开,约翰·达什伍德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在他的身后,还有牧师和其他几位面色严肃的绅士。   “父亲,他们说你……”   约翰的声音忽然低落了下来,因为病床上的达什伍德先生看上去是那么的虚弱无力。   “他们说你……病了,父亲,我来了,你还好吗?”   埃丽诺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起身把床边的位置让给兄长。   “约翰,我的儿子,你来了?”达什伍德先生微微挣扎着转头,似乎想要看清楚自己的长子。   约翰·达什伍德连忙凑近了一些:“父亲,是我,是你的小约翰。父亲,范妮和小哈里还在路上,他们随后就到了,父亲,你不想再看看小哈里吗?”   “我等不到了,”达什伍德先生似乎对生死有了感应,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浑浊暗淡,“约翰,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要感恩,要仁慈。”   “我会的,父亲,我会的,请你放心。”   “约翰,在我走了以后,你愿意照顾好你的妹妹们吗?”   “父亲,我当然愿意!”   听到这个问题,约翰·达什伍德忍不住提高了音调。   他立刻侧头看了一眼房间内的牧师和其他几位绅士,大声回答道:   “父亲,我是一名绅士,我当然有责任照顾好我的家人。”   达什伍德先生的嘴唇微微翕动,半晌,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相信你此刻的真心,约翰。”   说完这句,达什伍德先生就闭上了双眼,之后,这双慈和的眸子再也没有睁开过。   达什伍德先生去世了。   在继承了诺兰庄园一年后,他带着对人世的眷恋与不舍,匆匆离开了他挚爱的亲人。   按照他的遗嘱,他把自己名下的七千英镑财产都留给了达什伍德太太,再加上老绅士留给达什伍德小姐们的三千英镑嫁妆,母女四人总共拥有一万英镑的财产。   按照当时的利息计算,她们每年能有五百英镑左右的收入。   这笔收入多吗?   一向理智的埃丽诺·达什伍德小姐认为,对于一个体面的家庭来说,如果每年能够有一千英镑的收入,那么这家人肯定可以过上比较宽裕轻松的日子。   而随后赶来的约翰·达什伍德夫人则认为,这母女四人没有马车,不雇佣仆人自己做活,也不需要参加舞会等社交活动。每年能有五百英镑的收入,简直是一大笔财富,花都花不完。   于是,在葬礼结束后,带着孩子和仆人入住了诺兰庄园的约翰·达什伍德夫人劝说丈夫道:   “你还想如何照顾她们呢?给你的妹妹们添些嫁妆?哦,这完全没有必要!想想看吧,她们出嫁的时候会把一大笔财富永远带离达什伍德家,而我们可怜的小哈里将因此彻彻底底地失去几千英镑的财富,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这时,约翰·达什伍德先生仿佛被妻子点醒了,他有些懊恼地说道:   “你说得对,范妮,我也舍不得委屈咱们儿子。可是,我当众答应过父亲,要好好照顾妹妹们的。”   “照顾妹妹的方式也不一定是给她们送钱。”约翰·达什伍德夫人的语气有些激动。   “约翰,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关系并不亲近,啊,其实和陌生人也差不多了。父亲他老人家临终前让你照顾她们,肯定不是让你损害咱们儿子的利益的,那样就太不符合情理了。”   “那你说,父亲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咱们就是普通的亲戚,她们现在也在到处找合适的房子,准备搬离诺兰庄园。将来大家分开住了,情分就更淡了。所以,哎,要我说呀,你作为哥哥,每年给她们送些野味儿和蔬果,偶尔请她们来庄园里吃一顿好饭,就是顶顶慷慨大方了,谁也挑不出错来。”   “只是送些野味?”   “对,送些东西就好了。唉,在我看来,你父亲当时肯定是病糊涂了,否则的话,他怎么会让你照顾她们呢?就因为你是成年的兄长?”   说到这里,约翰·达什伍德夫人撇了撇嘴角,一脸不满。   “约翰,我可怜的丈夫,你父亲可是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了那母女四人,丝毫没有顾念你这个长子和咱们的小哈里。我不计较这些,哦,当然是因为我的教养。可他怎么能反过来要求你再慷慨解囊呢?这真是太没有道理了。”   约翰·达什伍德迟疑了一下,解释道:   “范妮,父亲确实没有主动要求我照顾埃丽诺她们,只是问我愿意不愿意?我当时正在伤心,没多想就立刻答应了。”   听到约翰这样说,当妻子的立刻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就这么答应了?”   新上任的庄园主抓了抓头发,压低了声音:   “范妮,彼得牧师和几位有声望的绅士也在场,我不好不答应的。你知道,嗯,不管这么说,达什伍德太太是我的继母,我小时候……她确实细心照顾了我好几年。”   “这倒也是。既然如此,等她们搬家的时候,咱们就出马车帮她们运送一下行礼吧。”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范妮。”   经过一场简单的谈话后,在如何对待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问题上,约翰·达什伍德夫妇飞快地达成了共识。   他们此时已经成为了诺兰庄园的新主人,而达什伍德太太和她的女儿们则变成了寄人篱下的客人。   好在,约翰·达什伍德夫妇明面上对待达什伍德太太十分客气,曾当众表示,他们希望达什伍德太太把诺兰庄园当成自己的家,一直快快乐乐地居住下去。毕竟这里对于达什伍德太太来说,到处都充满着温馨的回忆。   夫妇二人这样慷慨大方的处事态度,自然在邻里间得到了很好的评价。   达什伍德太太性情简单,最初的时候,她完全相信了继子夫妇的虚情假意,认为约翰·达什伍德这个年轻人十分乐于照顾妹妹们。   再加上仓促之间确实不能很快就找到合适的住处,于是,她欣然答应了约翰·达什伍德的挽留,在诺兰庄园里安心地住了下来。   当然,她并没有放弃带着女儿们搬出去的想法,只是不那么急迫了而已。   其间,达什伍德太太倒是看中了诺兰庄园附近的几幢房屋,但都被埃丽诺及时阻止了。因为那些房子都太大了,对于每年只有五百英镑收入的母女四人来说,是有些负担不起的。   “妈妈,我们搬离诺兰庄园之后,只需要一幢温馨而小巧的住所,大房子需要的租金、仆人数目和维修费用会让我们入不敷出的。”   “我知道,埃丽诺,我只是不希望委屈了你们姐妹,”达什伍德太太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我们确实住不起大房子了,甚至不能再给你们添置书籍、颜料画具和乐谱了,唉,我可怜的女儿们。”   十三岁的玛格丽特忽然问道:“那我的小马也不能再继续养了,对吗?”   埃丽诺抿了抿唇,避开了小妹妹明亮天真的眼神,尽量理智冷静地分析道:   “玛格丽特,不只你不能再养小马了,咱们家以后连马车也不会有了,因为我们负担不起。还有仆人的人数,妈妈,我们搬出去之后,家中只能雇佣两到三名仆人,许多事都需要我们亲自动手打理。”   达什伍德太太捂着额头靠在沙发上,眼中蓄满了泪水:   “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什么样的日子都可以过习惯的。但是、但是我只要一想到你们仨……还有你们将来的姻缘,我就觉得万分忧心。万一、万一将来你们有了情投意合的心上人,但却因为财产问题而不得不分开,那该多可怕啊。”   裴湘揽住达什伍德太太的肩膀,笑着劝道:   “妈妈,未来不会特别艰难的,你想想,咱们每年有五百英镑的收益呢,说实话,英格兰的许多家庭都没有咱们富裕。而且,幸福虽然和财产多少有关,但也不是有着绝对的关系,最重要的还是感情。妈妈,那些嫌弃我嫁妆少的无能男人,也不值得我动心。”   达什伍德太太擦了擦眼泪,有些激动地说道:   “哦,玛丽安,你说得对,最重要的还是感情。如果只是因为财产、门第和物质条件这些外在的东西,就让两个真心相爱的年轻人就此分开,那才是不可理喻的。”   埃丽诺对达什伍德太太这种感情至上的态度不予置评,倒是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裴湘,试探地问道:   “玛丽安,你不要告诉我,你在选择未来婚姻的时候,只会看重感情而忽略其他外部条件?”   玛格丽特咯咯笑道:“二姐以前就说过,她一生只谈一次恋爱,只爱一个人。她肯定要找一个特别特别喜欢的人,哪怕是一个穷小子。”   裴湘轻轻拍了一下小妹妹的脑门儿,这是原身的感情观,偶尔说过一两次,没想到一直被玛格丽特记在心里。   埃丽诺有些不赞同地皱了皱眉:“玛丽安,你这个想法会不会太绝对了?”   达什伍德太太也有些不高兴,因为她就是已故的达什伍德先生的第二任妻子。   “我目前有这个想法,也很正常呀,因为我连第一次的喜欢都还没有产生过呢。至于以后会如何发展,会不会喜欢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哎呀,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确实要挑一个特别特别喜欢的漂亮年轻人,模样、身材什么的,不能有一丁点儿的勉强和不满意。”   这下,埃丽诺的眉头简直就要拧成一个死结了。   ——嫁人怎么能只看男人的脸和身材?   她立刻开口纠正妹妹这个不靠谱的想法,并且要求玛格丽特不要听二姐的胡言乱语。   玛格丽特小大人儿似的叹了一口气,拍着胸脯保证,她长大以后绝对不学二姐,因为她更喜欢会爬树的和会捉鱼的,脸什么的,又不好玩儿。   裴湘扑哧一笑,连忙换了个话题转移埃丽诺的注意力:   “我听范妮说,她弟弟爱德华·费拉斯要来拜访诺兰庄园,今天晚餐前就能到。妈妈,埃丽诺,你们之前见过那个爱德华·费拉斯吗?”   达什伍德太太摇了摇头,嘟囔道:“我还没有见过那个年轻人,不过,只要他和他姐姐是两种人,就足够我喜欢他了。”   裴湘和埃丽诺对视了一眼,都意识到应该尽快搬离诺兰庄园了。   随着共处时间的增加和日常生活中的磕磕绊绊,达什伍德太太和约翰·达什伍德夫人这对继婆媳的关系越来越僵硬,倒不是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利益纠葛,纯粹就是个人气场之间的不和。   只是,想要尽快搬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达什伍德太太对诺兰庄园的感情非常深,在这里,有她和达什伍德先生的许多共同回忆。所以,她并不想远离诺兰庄园,远离这片土地,她只打算在附近租上一幢合适的房子,带着女儿们过上安逸平和的生活。   然而,附近那些可以出租的房产,刚刚都被埃丽诺一一否决了。   裴湘垂眸思索,她最近即将完成的那幅作品会带来一大笔进账,再加上账户里面的存款,足够改善母女四人的经济状况了。   ——有些事,终于可以提上日程了。   晚餐的时候,裴湘见到了《理智与情感》中的男主之一——爱德华·费拉斯。   这位费拉斯先生是约翰·达什伍德夫人的亲弟弟,一位已故财主的长子。   他今年刚好二十三岁,接受过大学教育,言谈举止温和有礼,虽然不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漂亮人物,但是也很有绅士派头。   “费拉斯先生,你从学校毕业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不等爱德华回答裴湘的问题,范妮立刻接话道:   “我们的母亲,也就是费拉斯太太对爱德华寄予厚望,她希望爱德华能成为一位有名望的绅士,能够出人头地,嗯,最好能在政治方面有所建树。”   爱德华并没有因为被姐姐抢了话而不快。他这人似乎天生有一副豁达心胸,性格又有些腼腆,所以,他只是和善地笑了笑,接着说道:   “但我对成为名人却没有多大的兴趣,当然,也缺少一种天赋。我很难想象我要站在公园里、站在许许多多的陌生人面前慷慨激昂地演讲,只要稍稍一幻想那样的场景,我就觉得不自在。”   范妮对着爱德华不满地抱怨道:“你都没有去试一试,怎么就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能力?”   埃丽诺笑着解围道:“有些人喜静,确实天生就不适合演讲之类的名人事业,他们不喜欢说服别人,也不想被许多人关注,只喜欢专研自己感兴趣的学问。”   爱德华·费拉斯朝着埃丽诺微笑颔首,坦然道:   “是的,我大概就是那种人。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更倾向于当一名牧师,力所能及地帮助每一位教民……”   范妮不客气地打算爱德华的话:   “你知道母亲是不会同意的,我们家对你的期许可不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牧师。要我说,即便你不喜欢政治,那就去学法律,或者去陆军,无论如何,总能有所成就的。”   爱德华·费拉斯无奈低头,不再和范妮说话。   过了一会儿,约翰·达什伍德谈起了去年冬天打猎时遇到的趣事,爱德华·费拉斯便附和了几句。   裴湘能听得出,这位先生对打猎等户外活动也不是非常热衷,但也不反感,偶尔说出的观点公允而客观,很有几分才智。   一顿晚餐下来,达什伍德家的女人们对这位爱德华·费拉斯的印象都不错。   当天晚上,爱德华·费拉斯就在诺兰庄园里住了下来,之后的一段时日里,他也一直在姐姐姐夫家逗留做客。   裴湘因为要完成最新的作品,一直待在画室里工作,很少出现在众人的聚会上。等到她终于忙完了手边的事情,并稍稍有些空闲的时候,便发现了一件意料之内的事情。   仅仅几天的功夫,埃丽诺和爱德华之间的交流互动就变频繁了。   每当埃丽诺谈到某本书籍或者某个观点的时候,爱德华都会聚精会神地望着她,眼中带着欣赏的光芒。   ——在原著里,埃丽诺和爱德华之间萌生情愫,也是在这段时间。   ——之后,范妮察觉了这段未挑破的朦胧感情,便对达什伍德母女冷嘲热讽。大概就是一些她弟弟前途光明,被寄予厚望,而埃丽诺的出身和嫁妆都配不上爱德华,希望某些小姐不要痴心妄想之类的言辞。   ——同时,正是因为范妮的这些话,让达什伍德太太彻底放弃了在诺兰庄园附近居住的想法,迅速接受了一位远亲的好意邀请,带着女儿们从苏塞克斯郡搬去了德文郡。   如今,爱德华和埃丽诺才认识了几天的时间,两人之间的感情萌芽还没有产生,一切都尚早。   裴湘决定先给埃丽诺打一剂预防针。   说实话,对于埃丽诺的未来感情发展,裴湘并不打算过多干涉。因为她一向认为,感情之事是非常私人的,非常自我的。旁观者认为的好与坏、利与弊,并不一定就是当事人真正喜欢和厌弃的。她一直相信一个道理,就是蜜糖和砒·霜,向来因人而异。   可是,她不愿干涉埃丽诺的感情发展,并不等于要眼睁睁地看着埃丽诺被蒙蔽,看着她在什么都不清楚的前提下喜欢上爱德华·费拉斯。   最起码,在一切开始之前,她得让埃丽诺知晓,这个爱德华·费拉斯已经和另一个姑娘秘密订婚了。   ——即便那段婚约关系岌岌可危,但是,订婚就是订婚。   ——原著里,埃丽诺是在深爱上爱德华·费拉斯以后,才得知了这个事实,所以,她一直没有放下这段感情。   ——那么,如果这个理智的姑娘提前知道了真相呢? 第140章   下午,裴湘去了埃丽诺的房间,发现她正在整理母女四人的日常账目。   “埃丽诺,咱们的钱够花吗?”   “目前来看,衣食住行是没有问题的。虽然范妮委婉地索要了伙食费,但是说实话,住在诺兰庄园里,我们确实方便不少。”   裴湘点了点头,在埃丽诺的斜对面坐下,房间内有些闷热,她打开手中的折扇轻轻扇风。   埃丽诺望着裴湘白瓷一样细腻的肌肤和越加明艳妩媚的五官,有些羡慕地赞道:   “玛丽安,你最近越来越光彩照人了。我敢说,你若是出现在伦敦的舞会上,肯定会迷倒一排小伙子的。”   裴湘微微一挑眉:“可惜,当那一排小伙子得知我只有一千英镑嫁妆的时候,就会迅速清醒了。”   “别这样悲观,玛丽安,”埃丽诺握住裴湘的手,“我相信,有些年轻绅士更看重未来妻子的品貌才华。”   裴湘转了转眼睛,故作深沉地说道:“以我的人生阅历来说,我可没有见过样机灵可爱的年轻人。”   埃丽诺忍笑;“玛丽安,以你十六岁半的人生阅历来说,没有见到那样的年轻人很正常。”   “不,以小见大,咱们接触到的年轻人说不定就是整个英格兰未婚绅士的缩影。他们愿意恭维我的美貌,愿意倾听我的歌声和琴声,他们确实爱慕面容姣好的姑娘,但却在谈婚论嫁的时候消失无踪。”   埃丽诺察觉到了妹妹语气中的认真和对婚姻的消极态度,觉得自己必须得说些什么。   “玛丽安,其他人不说,就说咱们新认识的爱德华·费拉斯先生吧。他是一位知识渊博的温和绅士,同他交谈过几次后,我可以感受到,他对金钱名利方面看得并不重。我相信,如果费拉斯先生打算娶一个妻子的话,除了必要的财产外,他会更看重夫妻双方在心灵方面的契合,更关注妻子的审美情趣和为人处世。而不是只盯着年轻姑娘的嫁妆和显赫亲戚。”   “听起来……”裴湘打量着埃丽诺的表情,“你对费拉斯先生的评价颇高。可是,你们不是才认识了几天而已吗?”   埃丽诺淡笑道:“通过几次真诚的谈话,很容易了解一个人的真实性格。”   裴湘换了一个坐姿,上身微微前倾,双眸如星子般迷人闪亮:   “埃丽诺,你对那个爱德华·费拉斯有好感?”   埃丽诺没有急着否认妹妹的猜测,她认真思考了片刻后,才慢慢说道:   “现在谈论‘好感’之类的,有些为时过早。我只是对费拉斯先生的印象不错,认为他不是那种喜欢夸夸其谈的青年,或者虚伪狡诈之徒。”   “哦,埃丽诺,我当然知道这个,”裴湘快速说道,“你一向理智冷静,怎么可能对一个刚认识了几天的男人产生深刻的感情。我是想问,如果可能的话,你会对费拉斯先生,嗯,或者说,像费拉斯先生这类的绅士倾心吗?”   在姐妹谈心的时候,埃丽诺一向不愿意过多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她顺着裴湘的说法认真想了想,然后有些不太确定地答道:   “我肯定会器重这样的年轻人,甚至喜爱他,如同对待兄长和朋友那样的喜爱。但是……若是要再增加些更深刻的感情,我得看对方的反应。如果对方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嗯,我是说各种暗示,我是不会主动迈出那一步的。只有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真挚爱慕,我才会考虑更长远更亲密的关系。”   裴湘眨了眨眼,她相信这是埃丽诺的心里话。   在原著里,虽然爱德华·费拉斯一直没有明确说出他对埃丽诺的情谊,但他的一举一动都表明了他喜爱她,欣赏她。   埃丽诺敏感聪慧,内心感情丰富,自然不会忽略一位年轻绅士的好感。   于是,这份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慕鼓励了埃丽诺,使她渐渐打开了心扉。   ——她原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的,只是因为爱德华的家人和财产问题才没有确定婚约关系……   想到故事的波折后续,裴湘的眸色犹如深潭,她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而后才摇着扇子问道:   “埃丽诺,你知道费拉斯先生的财产状况吗?”   “我听范妮说,费拉斯先生个人的财产状况很普通,仅有两千英镑的资产。但他未来可能拥有的资产会很可观,因为费拉斯太太有一大笔财富,而他又是费拉斯太太的长子。”   “这么说,如果这位费拉斯先生想要过上锦衣玉食的体面生活,完全取决于费拉斯太太的遗嘱了?我听说他还有一位弟弟,特别讨费拉斯太太的欢心。”   埃丽诺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裴湘,不解地问道:“玛丽安,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很好奇,既然费拉斯先生这么的……不独立,那他为什么不尽快找些事情做?你夸他是一位有见识的绅士,那他就不该这样荒废时光,每天无所事事。这和伦敦城里的那些浮华子弟有什么区别?”   “玛丽安,公平些,那天晚宴上我们讨论过这个话题,费拉斯先生并不是不想出去做事,而是因为他并不喜欢费拉斯太太安排。母子二人意见相反,所以才耽搁了下来。”   裴湘一拍手,微微提高了声音:   “这就是让我感到疑惑的地方了。埃丽诺,你看,这位费拉斯先生要依仗着母亲的财产过日子,又非常反感母亲对他的前途安排,矛盾已经产生了。咱们从范妮的性格和只言片语中可以勉强推测出,那位费拉斯太太一定是一位性格强势的女人,所以,她是不会轻易妥协的。那么,处于从属地位费拉斯先生为什么不多做些努力,让自己尽快摆脱这种被控制、被安排的命运?”   “我想,”埃丽诺的语气有些迟疑,“费拉斯先生的性格中确实多了一些腼腆,他大概比较容易被家人和朋友影响。而且,如果他出去找事情做,又不符合费拉斯太太的期望,那位太太很可能会把他的差事搅黄了的。”   裴湘不客气地冷笑一声:“费拉斯太太能够只手遮天吗?埃丽诺,你别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不论费拉斯太太如何强势,对于这个世道来说,这终归是个绅士们说了算的地方。爱德华·费拉斯作为费拉斯家的长子,作为一个成年的、接受过大学教育的男人,他若是真的想找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很难吗?”   埃丽诺犹豫了一瞬,没有再开口为爱德华辩白。   裴湘继续说道:   “而且,你也听范妮说了,她们对费拉斯先生的期许是希望他出人头地。但是在出人头地之前,无论是他想要从政、参军、学习法律,都是可以的。费拉斯先生若是有一颗希望尽早独立的心的话,难道不应该是先去做事赚钱,结交人脉朋友,然后再研究如何平衡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母亲的愿望吗?另外说一句,他上大学的钱是费拉斯太太给他付的吧?”   埃丽诺因为裴湘的话陷入了思索当中。   她之前并不觉得爱德华·费拉斯的无所事事是缺点,因为作为一名体面的绅士,不忙于差事而悠闲度日,实在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   甚至,是应该受到推崇的。   但是如今被妹妹这样一分析,埃丽诺的心中就免不了就多了几分质疑。   诚然,有闲有钱的生活方式才是体面的,但是爱德华·费拉斯并没有足够的悠闲资本。   他的未来被完全掌控在费拉斯太太的手中,而他又不打算老老实实接受母亲的指挥控制,那么,他确实应该早些做出改变,让自己有更多的反抗底气。   想到这里,埃丽诺有些诧异地看着裴湘,声音里透着新奇:   “玛丽安,我没有想到你会有这么多的想法。嗯,虽然你对费拉斯先生的‘指控’并不是十分的公允,因为我们不能忽略一个事实,就是一些人的性格里天生就带着顺从和犹豫,做不到早早筹谋和果断取舍。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之前确实只看到了费拉斯先生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的一面,而没有发现他的消极逃避。”   裴湘露出一个骄傲明艳的灿烂笑容:   “我一直是个很有见解的姑娘,埃丽诺,不只是我,还有你。要我说,如果咱俩是男孩儿的话,肯定比约翰还出色,爸爸会为了咱俩感到自豪的。呵,我绝对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再建一座诺兰庄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得不寄人篱下。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家变成别人的,看着妈妈从女主人变成被嫌弃的客人。”   埃丽诺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秀美的面容因为裴湘的“狂妄之言”而微微红润起来:   “哦,玛丽安,这话你只能和我说一说,千万不要和其他人提起来好吗?”   “这是当然,”裴湘不甚在意地摇着扇子,“我又不愿意和那些人浪费时间。”   埃丽诺被妹妹的话逗笑了:“玛丽安,之前还说你懂事了,其实,你从小到大都是这副脾气。爱憎分明,有些瞧不上世俗礼仪的倾向,只关注自己的感情和内心。玛丽安,你活得这样任性真实,我反而担心你会受到伤害。”   裴湘可不想和埃丽诺讨论自己的脾气,她敷衍地笑了几声,而后迅速转移了话题:   “埃丽诺,我们还是接着谈费拉斯先生吧。你之前和我说,费拉斯先生如果想要结婚的话,肯定不是那种只在乎妻子的嫁妆和门第的男人,他更看重心灵上的陪伴。那么我猜,能让费拉斯先生喜欢的女子,一定不符合范妮和费拉斯太太的心意,而费拉斯先生又没有反抗的能力,你说,他到时候会怎么办?”   埃丽诺微微皱眉:“我认为,费拉斯先生是能够看清楚自己的境遇的,他在求婚之前,应该会考虑好各方面的事情。门第和嫁妆都很好的年轻姑娘中,也有许多蕙质兰心的佳人,费拉斯先生完全可以两者兼顾。”   裴湘则笑道:“样样都好的女子,为什么要看上爱德华·费拉斯呢?是看中他的懦弱逃避,还是看重他的举止仪表?哦,对了,说了这么多,我不得不评论一句,费拉斯先生的外貌太过普通了,双眼也有些无神。”   “他只是过于腼腆而已,玛丽安,费拉斯先生同我谈起他喜欢的书籍的时候,眼神鲜活极了,笑容也很漂亮。”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又要教训我不该以貌取人了。”   裴湘耸了耸肩,然后在埃丽诺不赞成的目光中勉强恢复了淑女的端庄仪态。   “我会规规矩矩地坐好的,埃丽诺,别瞪眼睛啦,你的眼睛可没有我的大。”   埃丽诺懒得和活泼调皮的妹妹斗嘴,她清了清嗓子,终于问出了酝酿许久的问题。   “玛丽安,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分析费拉斯先生这个人?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想法?”   裴湘立刻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对面的埃丽诺在说傻话。   好吧,这个表情足以说明很多事情了,埃丽诺立刻打消了心底小小的怀疑。   裴湘冷哼道:“我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我觉得那个爱德华·费拉斯会对你产生好感。埃丽诺,你要当心了,我知道你也欣赏他那种类型的绅士,很容易陷入情网。不过,我并不看好你们。”   埃丽诺洒然一笑:“我亲爱的玛丽安,你想多了。费拉斯先生既然有那样的现实困境,怎么会喜欢上像我这种条件的女子,那岂不是徒增烦恼?”   裴湘眯了眯眼睛,有些不依不饶地追问长姐:   “埃丽诺,你先别急着说不可能,我只是问你一句,如果在咱们搬离诺兰庄园之前,那个费拉斯表现出来对你非同一般的重视,你会动心吗?会对他有所期待吗?会希望他能够说服费拉斯太太,让她同意这门婚事吗?”   这个假设让埃丽诺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她思索片刻后,认真地摇了摇头:   “玛丽安,不得不说,你非常了解我,我刚刚想了想,费拉斯先生所表现出来的性格和教养,确实是我一直以来欣赏的类型,如果……我说不定真的会心动的。   “可惜,经过刚刚那番交谈,我心中即便产生了些许不自知的悸动,也全都被打散了。因为,嗯,就像你说的,费拉斯先生似乎缺少了一些担当。面对矛盾苦难,他的态度似乎有些消极逃避,得过且过,并不是、并不是那种可以一起承担风雨的人。”   得到埃丽诺的明确答复,裴湘心中一松。她望着对方温雅宁和的秀丽眉目,弯了弯唇角。   她无法一上来就告诉埃诺里有关爱德华秘密订婚的事情,因为她无法证明自己的消息来源,也提供不了任何证据。冒然说出来,只会让埃丽诺觉得她在胡言乱语。   所以,她要先把自己对爱德华·费拉斯的看法说出来,让埃丽诺能够更加多面地看待问题。   在姐妹二人谈话之后,又过了十几天的时间,爱德华·费拉斯对埃丽诺的态度越来越热切了。   他真心欣赏埃诺里的绘画作品,喜欢和埃丽诺谈论文学作品和地理历史趣闻,他看向埃丽诺的目光中,有着区别于普通朋友的喜悦挚诚和隐隐悸动。   但是……   “玛丽安,我觉得费拉斯先生对我的喜爱不一定是出于男女之情,我实在不想自作多情。虽然……嗯,有时候我也会产生一些误会,但是总体来说,费拉斯先生的态度很克制。”   裴湘却不客气地说道:   “克制?你不如说他是忽冷忽热好了。前一刻,他眼中还有着欣赏迷恋,后一刻,又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整个人都变得冷冷淡淡的,也不爱说话。若是一直那样冷漠也行,可他又坚持不了多久,就又凑到你身边去了。埃丽诺,虽然说不自作多情是一种美德,可是咱们都不是毫无感觉的稻草人,怎么会感觉不出那些情绪上的冷热变化?”   对此,埃丽诺也无法替爱德华·费拉斯辩解。   很快,达什伍德太太和范妮也察觉到了爱德华·费拉斯的不对劲儿。尽管他有时候表现得垂头丧气的,但是谁也不能忽略他在埃丽诺身边时的轻松笑容。   达什伍德太太认为爱德华·费拉斯是一位真诚坦率的青年,所以,她对他爱慕长女埃丽诺这件事乐见其成。甚至因为这个原因,她对待爱德华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和蔼可亲起来。   但范妮的态度却截然相反,虽说不至于勃然大怒,冷嘲热讽的话却没有少说。   对此,爱德华·费拉斯没有任何解释。他既没有在范妮面前撇清关系,也没有顺势承认爱慕心动,进而维护心上人和她的母亲。他只是时而茫然痛苦,时而魂不守舍。   裴湘冷眼瞧着,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在搬离诺兰庄园之前,让范妮和爱德华这对姐弟俩“坦诚相对”。   ——既然当弟弟的已经秘密订婚好几年了,做姐姐的怎么能不知道不了解呢?   当然,即便此刻不是揭穿秘密的好机会,裴湘也不会忍气吞声。   范妮说爱德华前程远大。   裴湘就反问她,费拉斯先生目前在哪里高就,在哪个领域有所建树或者崭露头角?   范妮说爱德华的出身更好,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高攀的。   裴湘就问她,听说费拉斯家族祖上是做生意的财主,后来什么时候转变成乡绅的?倒是达什伍德家世代都是这片田庄的主人,没有经历过生意人的奔波。   范妮说爱德华会继承一大笔财产。   裴湘就客客气气地问候费拉斯太太的身体是否还硬朗?   总之几次之后,但凡裴湘在场,范妮就不敢再开口奚落达什伍德太太和埃丽诺了。   可是,她之前的那些冷言冷语实在有些粗鲁无礼,达什伍德太太一直记在心里。她想着无论再怎么不方便,也一定要马上搬家,她的女儿们不该被范妮这种女人奚落小瞧。   “我的埃丽诺可从来没有勾引过费拉斯先生,她怎么不去管教自己的兄弟?”   但很快,达什伍德太太就没有多余的精力生气了,因为一件大事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哦,上帝啊,我真不敢相信!”   埃丽诺注意到达什伍德太太读完一封署名陌生的来信后,就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下。   “妈妈,发生了什么?”   “哦,埃丽诺,对了,还有玛丽安。玛丽安,玛丽安,快过来,我要和你们姐妹俩说一件事。”   “你要告诉我们什么,妈妈?”   把两个聪明懂事的女儿喊到身边后,达什伍德太太犹豫了片刻,才把手中的信函交给了姐妹俩。   “你们快看看这封信里的内容,是不是恶作剧?”   裴湘凑到埃丽诺身旁,和她一起阅读信纸上的内容。   “诶?我听说过这位布朗·帕丁顿先生,他是非常有名气的画家。我记得……之前的评论期刊上,德维尔伯爵和格灵顿议员都高度赞赏过帕丁顿先生的作品。”   埃丽诺也跟着点了点头:“是的,我也知道这位帕丁顿先生,他被称为冒险艺术家,也被戏称为‘最难被打动的画家’,我读过相关报道。”   “哦,是的,我现在也知道他了,”达什伍德太太低声嚷嚷道,“你们快看看信里的内容,是不是真的?我现在心里七上八下的。”   埃丽诺的表情也跟着变得严肃起来,她逐字逐句地读完了精美信纸上的全部文字后,眼中全是不可思议。   “妈妈,这位帕丁顿先生说,外婆曾经救过他的命,他一直想要报答她,可惜之前力有不逮。如今他赚了钱,又有了名气,想要回报当初的救命之恩。你是外婆唯一的直系血缘后人,所以,这份报答就落在了你的身上。”   达什伍德太太有些不安地扭着手帕,眼巴巴地望着两个女儿:   “我、我并不知道你外婆救过那位帕丁顿先生,你们外婆从来没有说过。当然了,她确实是一位善良仁慈的女士,总喜欢帮助街头的流浪儿。所以、所以……这是真的?”   埃丽诺又低头看了一遍信件内容,缓缓点头说道:   “妈妈,帕丁顿先生说,他给你设立了一笔年金,也给我们姐妹仨准备了嫁妆,但他最近忙于创作一幅重要的作品,没有时间来诺兰庄园当面交代此事。所以,他委托了伦敦城里的律师先生过来办理财产赠送手续。到时候,你只需要在一些文件上签字,就好了。”   达什伍德太太感到像做梦一样:“只需要签字,以后我每年就可以领到一千英镑的年金?然后,你们姐妹仨个,将来无论谁出嫁了,或者年满二十五周岁了,就可以得到一万英镑的嫁妆?”   “呃……”埃丽诺顿了一下,显然,她也有一种在白日做美梦的感觉,语气免不了有些飘忽,“妈妈,如果这不是一个恶作剧的话,咱们、咱们确实会得到这样一笔钱。”   “可、可我怎么能白白要别人的钱呢?非亲非故的,这可不好,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裴湘连忙说道:“咱们现在这样胡乱猜测,也判断不了真假。这封信里面不是说了吗,帕丁顿先生会派律师和公证人来诺兰庄园。妈妈,如果真有人上门拜访的话,我们也可以请附近的绅士们出面,帮忙审查一下帕丁顿先生的真实用意。”   埃丽诺点了点头,赞同裴湘的说法:   “是的,妈妈,如果真有律师带着文件上门的话,我们就好好询问一下其中的细节,是陷阱还是馅饼,到时候就一清二楚了。对了,爸爸的老朋友詹姆斯伯伯不就是学法律的吗?咱们可以向他求助。”   达什伍德太太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默认了女儿们的提议。   于是,因为要提前邀请本教区的几位绅士,达什伍德太太母女四人将会得到一大笔财产的事就迅速传开了。   大家纷纷打听其中的细节。   有人表示,那一定是个并不高明的恶作剧,收信人只会空欢喜一场;也有人说,这是善有善报,达什伍德太太母女四人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在伦敦,莱斯特·西塞尔让车夫把马车停在伯利克广场的德维尔伯爵府前。过了一会儿,休假在家的奥德里奇·德维尔走了出来。   “莱斯特,你要去苏塞克斯郡?”   “是的,我的朋友,我已经在部里打听清楚了,你现在有半个月的假期,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乡下欣赏一番田园风光?”   奥德里奇想到最近越来越频繁“偶遇”到的贵族小姐们,没有立刻拒绝莱斯特·西塞尔的邀请。   “你在那边有亲戚?”   “哦,有一位姑妈住在那边。不过,我这次去苏塞克斯郡可不是为了看望亲戚,而是受人所托,帮他处理一些事情。”   “受人所托?”   莱斯特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是帕丁顿先生。奥德里奇,帕丁顿先生请我去做过证人,顺便给几位夫人小姐们撑撑面子。”   听到帕丁顿这个姓氏,奥德里奇目露诧异:“他竟然能指使得动你?”   “哦,我一向愿意为朋友效劳。”   “那么,愿意为朋友效劳的西塞尔先生,你是否也愿意给你的另一个朋友说几句实话?”   莱斯特转了转眼珠子,一双碧眼里漾起笑波:   “如果你愿意吩咐男仆去收拾行李,然后坐上我的马车,我肯定知无不言。”   奥德里奇淡淡地瞥了一眼一脸得意的莱斯特,朝着身后扬了扬手,就有仆人领命而去。   他用手杖敲了敲马车的车门:“走吧,我和你一起去一趟,希望你没有把自己卖了。”   “嘿,奥德里奇,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和帕丁顿的交情相当深厚,虽然我们从未谋面,但我们的灵魂在艺术领域存在着共鸣……”   “你们一直有私人信函交流?”   “当然,从真假画作那件事开始,我就和帕丁顿先生成为了亲密的笔友。我真没有想到,他是那样一位懂得讨好女人的风流倜傥人物。我上次和丽莎吵架,又不知道该如何求和,还是他给我出的主意……”   “说正事。”   马车辚辚远去,莱斯特一直兴高采烈。   “奥德里奇,你肯定不知道,帕丁顿已经答应我了,如果我愿意不辞辛苦地替他跑这一趟,他就答应按照我委托的主题绘制下一幅作品。哈,等他的下一幅作品完成后,全伦敦的人都会知道,我是那个可以‘打动帕丁顿’的人。”   “知道了……又能如何?”   “嘿嘿,大家都会说,瞧,小西塞尔先生的杰出艺术修养和高雅审美情趣让帕丁顿先生刮目相看!嘿,这可是我父亲西塞尔男爵都没有做到的事。”   闻言,奥德里奇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   “恕我冒昧,你出价多少?”   “什么?”   莱斯特愣了一下,然后大笑着解释道:   “不、不,奥德里奇你误会了,帕丁顿先生绝对不是那种贪财庸俗之人。找他定制作品的顾客中,比我出价高的定制者有好几位呢。但是,他们毫无艺术品位,帕丁顿先生从来不回应他们。”   奥德里奇·德维尔沉默了一下,随后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暂时不想搭理莱斯特了。 第141章   “前面就是诺兰庄园了,德维尔上校,西塞尔先生。”   “诺兰庄园的主人是姓达什伍德吗?”   “是的,西塞尔先生,诺兰庄园的现任主人是约翰·达什伍德先生。而咱们这次要打交道的女士们,则是达什伍德先生的继母和他的三个妹妹。据我了解,达什伍德太太母女四人一直打算搬离这里。”   莱斯特此时正骑在马上,从山岗上俯瞰绿树掩映下的砖石建筑,和他说话的人则是当地的一名银行办事员。   “帕丁顿先生打算给三位达什伍德小姐一人一万英镑的嫁妆?”   “协议里是这样说明的。只要达什伍德小姐出嫁或者年满二十五周岁,帕丁顿先生就会赠送出一万英镑。”   “真是慷慨的帕丁顿先生,”莱斯特感叹了一句,随口问道,“对了,那三位达什伍德小姐都多大年纪了?”   “达什伍德小姐今年十九岁,二小姐玛丽安还不到十七岁,最小的三小姐大概十二三岁左右,唔,应该不满十四岁。”   莱斯特诧异地看着身旁的银行办事员,忍不住问道:   “你竟然了解得这么清楚?”   年轻的银行办事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姨妈认识达什伍德太太,她经常称赞三位达什伍德小姐,所以我就记下了她的话。”   莱斯特一挑眉,露出心知肚明的调侃笑容:   “我猜,两位年长的达什伍德小姐一定长得非常漂亮。”   办事员的脸颊有些泛红,刚刚还流利的应答忽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是的、是的,西塞尔先生,呃——达什伍德小姐和玛丽安小姐都是非常出众的淑女,这、这点毋庸置疑。”   瞧见办事员的腼腆表情,莱斯特目光闪亮,开始追问更多的八卦,比如两位小姐有没有订婚呀,性格如何呀,擅长什么才艺呀等等。   不远处,奥德里奇·德维尔和一名律师也都骑在矫健的骏马上,举目眺望,怡然欣赏着这一带的秀丽田园风光。   风中传来莱斯特乱七八糟的问题和年轻办事员磕磕绊绊的回答,奥德里奇驭马上前:   “莱斯特,走吧,快到约定的时间了。”   “诶,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呢。”   奥德里奇调转马头,直接出发。   莱斯特无奈,只得连忙跟上。   “好吧,奥德里奇,你等等我。”   绅士们再次启程,马蹄声哒哒远去……   诺兰庄园内,范妮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打量着达什伍德母女四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四个落魄的女人竟然还有这样的好运道。   如果是真的……   ——每年一千英镑的年金,哦,再加上原先的五百英镑收入,她们的日子得多宽裕呀。   ——埃丽诺、玛丽安和玛格丽特出嫁的时候,竟然会拥有一万英镑的嫁妆!再加上她们原先的财产,以后会继承的遗产,真是、真是不少了。   ——也许,我该给妈妈写封信,特意说明一下达什伍德姐妹们的现状。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的话,让费拉斯家的儿子娶一个达什伍德家的姑娘……也算勉强可以了。   就在范妮暗自琢磨自己的小心思的时候,达什伍德太太正有些紧张地和老友詹姆斯·波吉特说话。   “波吉特先生,我的朋友,你说这会不会是一场无聊的恶作剧?”   “应该不会,达什伍德太太。”   满头银发的詹姆斯·波吉特微微一笑,他能够理解达什伍德太太此时患得患失的紧张感,所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加的沉稳平和:   “接到你的传信后,我就让人去城里打听了一下。劳德莱银行的一个高层委婉暗示我,他们最近确实接到了一笔类似的业务,不过因为保密条例,我没有打听到具体的细节。”   波吉特先生的话带给了达什伍德太太一丝安慰。   一旁的埃丽诺轻轻挽住母亲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太过忐忑。   这时,管家进来通报说,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已经到了。   约翰·达什伍德先生起身的时候差点儿跳起来,与此同时,他身后传来几道轻轻的抽气声。   ——既然真的有人按约定时间到访,就说明事情十之八九是真的了。   宾主见面后,大家欣喜地发现,来人中不仅有他们认识的本地年轻人——那个银行办事员,伦敦来的那名律师也和老绅士波吉特有过几面之缘。   这下,所有的猜疑都消失了。   一番寒暄和相互介绍后,约翰和范妮这对夫妻已经满面红光了。他们激动地搓着手,表现得比达什伍德母女还要振奋,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都透着殷勤劲儿。   因为,来人中不仅有伦敦过来的律师,还有一位姓德维尔的上校和一位高贵的男爵继承人。   奥德里奇没有特意说明他和德维尔伯爵的关系,向人介绍时用了上校这个军衔,于是,新朋友们就以为他只是德维尔家族的成员。   再加上他态度冷淡,少言寡语,大家的注意力就几乎都集中在了男爵继承人莱斯特·西塞尔的身上。   只有裴湘多看了奥德里奇好几眼。   她和莱斯特书信往来半年多了,笔谈的内容早就超越了绘画领域。   不知从哪一封信件开始,莱斯特开始向“布朗·帕丁顿”吐露生活中的烦恼,裴湘便渐渐了解了莱斯特·西塞尔的社交圈子。   除了新任女伴丽莎外,德维尔家的继承人偶尔也会出现在莱斯特的书信中。当然,自认为谨慎的莱斯特·西塞尔并没有写出奥德里奇的全名,只用了字母替代,可是……   裴湘看着德维尔上校那一身冷峻沉肃的气势,真心认为有时候装傻也是一门技术活,比抽丝剥茧地寻找真相更费劲儿。   再有就是,裴湘觉得这位德维尔上校真是过分英俊了。   宽肩,长腿,劲瘦的腰身,还有那一身矜持淡漠的气质和锋锐俊美的眉目,完全戳中了裴湘的审美。   ——如果他不是伯爵继承人,而是一位旁支子弟就好了。   众人落座后,爱德华·费拉斯遗憾表示,之前在牛津上学的时候,他曾见过莱斯特·西塞尔。可惜双方当时各有事情忙碌,身边又没有共同的朋友做介绍人,所以就没有进一步结识。   爱德华特意提起这些,大概只是出于好心,希望达什伍德母女对接下来的事情能更加安心一些。   但是范妮立刻发挥了八面玲珑的本事,同莱斯特攀谈起来,并三言两语地敲定了一场舞会的邀请。   “西塞尔先生,请你和你的朋友们一定要在诺兰庄园里多住些日子。你是我弟弟爱德华的学长,又远道而来为了达什伍德家的事情奔波操劳,若是再匆匆离去,那我们就要深感不安了,这绝对不是诺兰庄园的待客之道。   “况且,就在五天之后,我们这里即将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我想,这附近的绅士和淑女们肯定都想一睹西塞尔先生的舞姿风采,再同你谈一谈这里的树林、湖泊和冬季的狩猎活动。”   一旁的约翰·达什伍德也立刻附和妻子的话,对莱斯特·西塞尔提出了邀请。   他热情十足,目光诚恳,仿佛莱斯特若是不留下来做客,他这个当主人的必将要遗憾一辈子似的。   莱斯特本来就是出来散心的,并没有尽快返回伦敦的打算,他也很乐意在一个新地方结识一群新朋友。于是,他没有多加犹豫,就顺势答应了约翰和范妮的邀约。   当然,莱斯特愿意留下来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诺兰庄园距离“布朗·帕丁顿”的收信地址——赫默赫城辛普森旅馆非常近。   据说那位大画家就在附近这一带闭门创作,因而,莱斯特便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去赫默赫城里四处转转,看看能否遇见到他的笔友。   接下来就是签署文件的过程。   埃丽诺和裴湘帮着达什伍德太太审了一遍文件上的条文,又请老绅士波吉特先生详阅了一遍整体内容。之后,裴湘和埃丽诺向律师询问了几个容易产生歧义的细节地方,都得到了清晰而明确的解答。   等到女儿们都没有疑问后,达什伍德太太慎重地签下了她的名字。   至此,她就真的可以继续住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了。   她的双轮轻便马车和玛格丽特的小马都可以留下来,她的女儿们可以随意购买衣料花边、书籍乐谱和许多小玩意儿,还有,仆人的人数也不必消减。   午餐过后,外面下起了滂沱大雨。   裴湘站在客厅的窗边观赏风雨中的朦胧景色,有些微微出神。   约翰·达什伍德则有些自得地说道,客人们愿意接受他的邀请选择留下来住几日,实在是再英明不过了。否则的话,此时肯定要冒雨骑马的,那可真是糟糕的体验。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始张罗牌局。埃丽诺现在颇受嫂嫂范妮的喜爱,被亲昵地拉着一起打牌,仿佛前些日子的冷言冷语从来不曾存在过。   裴湘望着同样被范妮叫过去的爱德华·费拉斯,默默打量了一会儿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她偶然一转头,视线中便闯入了一双波澜不惊的黑色眸子。四目蓦然相对,裴湘弯了弯唇角,无声地颔首致意后,便看向了别处。   奥德里奇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却在看向手中纸牌的时候,忽而有些心不在焉。   ——那双眼睛,有些过于明媚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雨后特有的清新空气让人心神愉悦,裴湘带着素描册子去了湖边。   不过,静谧的独处时光很快就被人打破了。   “奥德里奇,你真的不愿意帮帮我吗?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本事,要是想要查找什么人的话,总能很快达成所愿。”   “莱斯特,我是军人,不是私人侦探。”   “哦,现在是你的假期,你可以临时换个身份的。真的,奥德里奇,怜悯怜悯你可怜的朋友吧,他只是想去看望笔友而已。这是一个惊喜,不是什么坏事。”   “不,我认为对于藏头藏尾的帕丁顿先生来说,事先没有打招呼就忽然出现的笔友,并不一定意味着是一个惊喜,也许是惊吓。”   听到这里,裴湘一扬眉。   她原本打算出声提醒一下这两位绅士的,但此时却因为“藏头藏尾的帕丁顿先生”这个形容而闭上了嘴巴。   “喂,奥德里奇,你这样形容帕丁顿先生就有些过分了,他一直不愿意出现在众人面前,肯定是有苦衷的。”   “既然你觉得他有苦衷,那为什么要不经允许就去查找他呢?”   莱斯特张了张口,别扭道:“好吧,我承认我的想法有些鲁莽,但我并没有不尊重朋友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嗯,他若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困难,我可以出面帮帮他。”   奥德里奇的语气有些嘲弄:“也许,凭借帕丁顿先生的智慧,他应该还没有遇到过……需要你出面的、难以解决的问题。”   这句话中的“智慧”和“你”两个词都被加重了语气,莱斯特的眉头迅速聚在一起,他疑惑地看着奥德里奇:   “我的朋友,你刚刚的话是在嘲讽帕丁顿先生,还是我?”   奥德里奇轻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莱斯特。   莱斯特便自问自答道:“好吧,我知道了,你在嘲讽帕丁顿先生。”   走在前面的绅士步伐微顿,他侧头看了眼一脸自信的莱斯特,沉吟了一瞬,便觉得他高兴就好。   “高兴的”莱斯特先生快走两步,追上好友:   “奥德里奇,你说得对,既然帕丁顿先生一直对见面的事避而不谈,那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能因为担忧他,嗯,或者觉得他因为艺术家的清高而不愿意向朋友求助,就自作主张地打探他的隐居之处。刚刚,嘿嘿,是我想当然了。”   奥德里奇·德维尔沉默以对。   莱斯特继续说道:   “你之前一直说帕丁顿先生狡猾,心思深,和他交往要谨慎以待。唉,我还以为你对帕丁顿先生的意见很大哩,没想到……你这样维护和尊重他。   “奥德里奇,我误会你啦,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对吧?因为你实在是太吝啬于表达自己的想法了,总是默不作声的。这样的话,总会让别人误解你的真实心意的。唉,我真替你担心,我的朋友。”   奥德里奇尽量忽略莱斯特的后半段话,只是针对他前面的表述评论道:   “我对帕丁顿先生的看法一直没有发生改变,我确实不认为他是一位纯粹清高的艺术家。但是,我从来没有说过,心思复杂的人就是不好的。只要他的谋算不是建立在伤害无辜的基础上,就没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就该得到最基本的尊重。比如,不去随意打探他的隐私,尊重他的选择。”   莱斯特摘下帽子捋了捋头发,又把帽子重新戴好。他眼睛一转,忽而恍然道:   “奥德里奇,我明白了。”   “嗯?”   “虽然从世俗的层面来说,夸奖一位绅士的时候,我们都爱用‘真诚’、‘质朴’、‘谦卑’、‘忠实’这样的词语,但是对你来说,‘狡猾’、‘心思莫测’、‘骄傲’和‘热衷名利’也不见得是贬义词。只要不伤害无辜者,不滥用聪明才智,就行了。“   “差不多吧,”奥德里奇的语气有些低沉,“在战场上,头脑简单的人总会受到更多的伤害,如果指挥官不够谨慎多疑,他的士兵就很容易白白牺牲。”   莱斯特追问:“那你愿意和这样的人深交吗?”   奥德里奇意有所指地说道:“如果我说不愿意,你会因为我的意见而疏远帕丁顿先生吗?”   “哦,当然不会,”莱斯特飞快摇头,“我现在也没有承认你对帕丁顿先生的评价哩。亲爱的奥德里奇,你对帕丁顿先生有偏见。如果你也和他多聊一聊,就会发现他是一个顶顶聪明又和善的人。有些时候,并不是他喜欢算计,那只是运气好而已。”   奥德里奇摩挲着手杖,在缄默中保留自己的见解。   莱斯特则认为好朋友已经听进了他的建议。   他在心里乐呵呵地盘算着,不如把奥德里奇介绍给帕丁顿吧,等大家都成为了畅所欲言的笔友,一切的隔阂与误解就会自动消散了。   人类发明文字,不就是为了更好地交流沟通吗?   两人又站在湖边欣赏了一会儿风景,而后莱斯特就有事先离开了,只留下奥德里奇·德维尔一人。   裴湘微微动了一下,素描本上的纸张被风吹响。   独自沉思的奥德里奇·德维尔霍然转身,目光暗藏锋锐,他大步朝着草坡上方走去。   男人驻足在坡顶,正看到草坡的另一端低洼处,漂亮的达什伍德二小姐靠坐在灌木丛和大树中间,裙摆上放着一个白色的本子。   风吹开本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不等奥德里奇出声,裴湘抢先说道:   “这里可以看到水鸟起落,又不会惊着它们,非常适合写生。不过,因为二位先生的突然出现,那些悠然自在的鸟儿都飞走了。”   奥德里奇抿了抿唇,淡声问道:“我应当道歉吗?因为冒犯了玛丽安小姐作画的兴致。”   裴湘露出一个无辜宽容的微笑:“鉴于我没有打扰二位谈话的兴致……”   “是我的失误,玛丽安小姐。”   奥德里奇非常绅士地行了一个礼,克制矜持,彬彬有礼,但语气却倏尔一转:   “如果小姐尽早出声,我和西塞尔先生就不会停留这么久了,那些鸟儿想必也会飞回来了。”   裴湘起身,理了理裙摆,又把绘画的工具收拾好,而后才慢慢走上草坡,站到奥德里奇的对面。   “德维尔上校,说实话,我并不是有意要旁听二位的谈话的。只不过在我要出声打断的时候,恰好听到了你们谈及到帕丁顿先生。西塞尔先生要去探查帕丁顿先生不愿透露的隐居地点,而你把帕丁顿先生称之为藏头藏尾的人。”   这话让奥德里奇眼波微动。   裴湘往后退了半步,歪头看着气质端肃的上校先生,莞尔一笑:   “奥德里奇先生,你是知道的,帕丁顿先生对于我们母女四人……是有莫大恩惠的。所以,当我猛然间听到了一些不利于帕丁顿先生的对话后,感到十分恐慌愤怒。我当时就想,即便偷听的行为算不上高尚,甚至会有损我的名声,我也得安安静静地听下去。若是真的发现了针对帕丁顿先生的恶意与阴谋,我必须及时提醒敬爱的帕丁顿先生。”   “即便你自己很可能受到伤害?无论是名誉上的,还是实质上的?”   裴湘的目光澄净无畏,她坦坦荡荡地直视奥德里奇:   “当然,比起帕丁顿先生的善举,我个人一时的得失又算得上什么呢?”   面对年轻姑娘直白诚挚的目光,奥德里奇心底喟叹,他再一次见识到了帕丁顿此人的影响力。   不过,比起莱斯特那家伙被几封信就搞得晕头转向,这位玛丽安小姐如此推崇布朗·帕丁顿,倒是说得过去。   那人确实心思深沉,但却有恩必报。最起码,在回报帮助达什伍德太太母女四人这件事上,他确实足够慷慨和周到。   “那么,既然玛丽安小姐听完了我和西塞尔之间的谈话,现在应该安心了吧?”   裴湘点了点头,眼中流露一点羞赧又感激的笑意:   “当然,德维尔上校,我得郑重向你道歉,之前是我误会你了。还有,谢谢你劝住了西塞尔先生。”   “但我对帕丁顿先生的看法却没有改变。在我心里,他可算不上是一位忠诚正直的绅士。”   裴湘不太在意地摆了摆手,一脸自豪:   “没关系,我想帕丁顿先生也不会介意的,他聪明又和善,肯定是一位心胸宽广的先生。”   奥德里奇·德维尔心情复杂地静默了片刻,他抬手压了压帽檐,利落告别离开。 第142章   这天晚宴过后,众人从餐厅移步到二楼蓝丝绒客厅。   这间客厅有两扇相对的雕花大门,里侧的房门推开后,就是另外一间带着露台的琴房,属于玛丽安的钢琴就放在那里。   “玛丽安,请你给我们来点音乐吧,我极其怀念你的琴声和美妙的歌喉。”   原身玛丽安·达什伍德十分擅长弹琴,歌声也很悦耳。   裴湘穿越过来之后,因为忙于作画赚钱,并没有像原身那样每天投入大量的精力练习钢琴曲,但她也没有荒废原主的才艺,尽力保证了一定的练习时间。   所以,对于约翰·达什伍德的提议,裴湘并不感到为难,她很乐意弹弹琴唱唱歌消磨掉晚餐后的空闲时光。   于是,裴湘起身去了对面的琴房,在钢琴前弹奏了两曲。   来参加晚宴的客人们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正好可以望到弹琴的丽人和钢琴对面开满鲜花的露天阳台。   如水的月光和璀璨的灯火交相辉映,宛转悠扬的音符萦绕在耳畔,花香袭人,人比花娇,此情此景,任谁都感到神怡心旷,宛若沉浸在一场瑰丽浪漫的幻梦当中。   一曲轻灵活泼,一曲含蓄舒缓。   行云流水般的琴音渐渐停了下来,弹琴的美丽少女盈盈起身,眼波流转。   蓝丝绒客厅内的诸人纷纷回神。   莱斯特·西塞尔的目光中充满了欣赏之意,他本来就觉得这位玛丽安小姐是一位难得的美人,此时听到她的琴声,更觉惊喜。   倒不是说这位小姐的演奏技巧已经是一流钢琴家的水平了——说实话,那还是有不小差距的。而是因为这琴音中的细腻感情和充沛灵性,很容易引起听者的共鸣。   约翰·达什伍德其实一直在偷偷关注这位男爵继承人,此刻发现莱斯特眼中毫不掩饰的激赏之意,顿时一喜。   他觉得……有些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   毕竟对于男人们来说——特别是精力旺盛的青年男人们,有时候对如此的丰姿美貌是毫无抵抗能力的。   若是再得到一些柔情蜜意的暗示和鼓励,他们往往会脑袋一热,双眼一黑,就和出身背景并不太合适的美丽姑娘许下婚约誓言。   而等他们恢复理智并且感到懊悔的时候,那往往都是结婚以后的事情了。   ——如果玛丽安能趁机抓住西塞尔先生的心,那我就会拥有一位男爵妹夫啦。这可是一桩极为体面的婚事。   ——说实话,玛丽安的条件也不算差了,父亲和哥哥都是乡绅庄园主,母亲也出身体面人家,据说还有一位爵士远亲。   ——之前她嫁妆减薄,如今却拥有至少一万英镑的财产,虽然不能同那些真正的富家女、贵族小姐相比,但是也说得过去了。最重要的是,玛丽安她长得好看呀。   就在约翰·达什伍德暗自琢磨着如何攀上一门高贵亲戚的时候,来做客的其他年轻姑娘也开始了钢琴演奏。悦耳的琴声再次响起,客人们停止了交谈,再次认真聆听起来。   约翰·达什伍德偷偷斜眼观察莱斯特·西塞尔,发现他此时的表情和之前稍稍不同,似乎没有那么专注了。   至于为何如此,对音乐毫无兴趣也没有什么鉴赏力的达什伍德先生并不懂。可这并不妨碍他发现一个令人振奋的事实,那就是自己的妹妹玛丽安是出色的,她已经引起了西塞尔先生的注意。   过了一会儿,趁着组牌局的功夫,约翰凑到裴湘身边,低声建议说道:   “玛丽安,我注意到你今晚并没有唱歌,你应该一展歌喉的,不要害羞,相信我,你的歌声非常让人陶醉。”   裴湘诧异地看了一眼今晚异常热心的约翰,摇了摇头:   “我今晚已经弹奏过两曲了,这就够了。你看,范妮还邀请了好几位多才多艺的淑女,韦斯特家的两姐妹,艾格森太太的外甥女,还有善解人意的吉尔特小姐。我不能自私地剥夺其他姑娘展现自我的机会。”   约翰看向裴湘的目光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还要再劝,却不巧被打断了,今晚的女主人范妮喊他过去打牌。   裴湘望着约翰匆匆离开的背影,心思微转,便大概猜出了这位兄长的某些打算,忍不住付之一笑。   第二天早餐过后,裴湘坐在钢琴前练习新乐谱。   约翰·达什伍德陪着客人们从走廊的另一端走来,路过琴房门口时,他听到里面隐约传出的动听琴音,脚步一顿。   他忽然记起昨晚的那些观察发现,以及被打断的话,便立刻敲开了琴房的房门。   “玛丽安,我得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   “谈一下你的婚姻问题……”   约翰·达什伍德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裴湘示意稍停一下。她侧耳听了听,确定隔壁的蓝丝绒客厅里进了人。   裴湘从琴凳上起身,走到琴房的另一扇门前,轻轻推开雕花木门。   果然,在同琴房相连的蓝丝绒客厅里,几位刚刚落座的绅士们正在三三两两地说笑谈天。   约翰望了一眼客厅里面的热闹情景,不太在意地说道:   “哦,放心吧,玛丽安,对面的绅士们可听不到咱们的谈话内容。我知道姑娘们脸皮薄,只要谈起终身大事,总会异常的谨慎。可是,你也不必太过小心翼翼,隔着这么远呢。”   裴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打算重新关上两个房间之间的木门,但是却被约翰·达什伍德阻止了。   “亲爱的玛丽安,千万别把门关上。你今天这么容光焕发,就不该藏起来。早餐的时候,我注意到西塞尔先生多看了你好几眼呢。”   裴湘微微挑眉,顺着约翰意味深长的视线,把目光落在了众人中间的莱斯特·西塞尔身上。   约翰·达什伍德先生在钢琴前来回踱步,最后低声说道:   “玛丽安,你知道的,我当初答应过爸爸要好好照顾你们姐妹的。我发誓,我一直把这个承诺放在心里,可我能力有限,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照顾你们。如今我突然发现,身为兄长,我有责任帮你参详一桩美满的姻缘。”   “美满的姻缘?你是指西塞尔先生?”   “难道还有比他更杰出的青年吗?这是一桩体面的婚事,我相信你会感到由衷的幸福的。”   裴湘觉得有点好笑,她摇了摇头:   “哥哥,你想多了,西塞尔先生对我并没有特殊的好感,我也是。”   “哦,不不,事情不是这么绝对的。”   约翰摇头晃脑地说道:   “我仔细观察过,他对你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当然啦,你可能感觉不出来,因为我十分清楚,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向会得到很多很多的青睐,所以,你对于那些隐晦的、不明显的好感就显得迟钝了。   “但我作为一位负责任的兄长,怎么会忽略事关妹妹终身幸福的蛛丝马迹呢?玛丽安,相信我,我可以得出实实在在的结论——你对西塞尔先生很有吸引力。”   裴湘佯装认真地听着约翰·达什伍德胡扯,忽然感到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微微调整了坐姿,发现不远处的奥德里奇·德维尔上校正在看她。   这位上校原本是在和人聊天的,他对面的圆脸绅士口齿伶俐、滔滔不绝,但他却听得不太专心。   裴湘瞥见奥德里奇那张英俊深邃的面孔,即便看不真切他的眼底的情绪,却一下子就领会了这位上校的无声提醒。   ——德维尔上校的听力比常人敏锐,他听到了约翰·达什伍德的话。   ——这个距离……此人倒是天赋异禀。   ——不过,听到就听到吧,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本来就没打算多做防范。   裴湘的思维有些发散,她忽然觉得事情挺有趣的,这简直就像穿越前读到的言情小说里的桥段。   ——大霸总偶然听到了一场充满心机的谈话,一位出身普通的姑娘被亲朋好友撺掇着去勾引小霸总。接下来剧情如何发展,是真香、狗血、打脸还是豪取抢夺,就看这个姑娘是女主还是女配了。   但不论如何,她已经引起了“霸总”的注意。   因为想到了有趣的故事情节,裴湘的嘴角就挂上了一抹笑意。   约翰注意到裴湘的表情变化,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便神气活现地继续蛊惑妹妹。   “玛丽安,我相信你的魅力,你只要稍稍做出一些努力,比如巧妙地献献殷勤,不经意的时候流露出几分羞怯和衷情,再对西塞尔先生加以引逗,肯定能让他神魂颠倒的。   “亲爱的玛丽安,你得懂得争取,运用你的美貌和柔情……只要他向你求婚,你的一辈子就有保障啦。想想看,你会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男爵夫人,你会去皇宫参加舞会,这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啊。”   眼见着约翰·达什伍德就要陷入美好的畅想中了,裴湘果断地拒绝道:   “哥哥,我对你的提议并没有兴趣。抛开其它条件不说,我在赫默赫城里游玩参观的时候,听人谈论过,这位西塞尔先生是有女伴的,就是那种,嗯,不受法律保护的男女关系,想必你也了解一二。所以,他并不能使我心动,你就不要过多地操心了。”   “哦,玛丽安,你要相信自己的魅力,那些女人怎么能争得过你?而且,男人婚前和婚后是不一样的……”   裴湘微笑着打断了约翰的喋喋不休:   “哥哥,相信我,我婚前婚后也是不一样的。如果我的丈夫不能忠于圣坛前发下的誓言的话,我会让他明白说谎话的下场的。你该了解我的性格,极其的任性自我,愤怒伤心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你一定要让我攀上一门贵重姻缘,又不能保证男方的忠贞的话,我的所作所为……很可能让达什伍德家彻底远离上流社会,你的儿子也会因为有我这么个不怕得罪权贵的姑姑而被排挤记恨。”   听到裴湘的威胁,约翰·达什伍德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他语气僵硬地说道:   “你这样对我说话,肯定是虚张声势,我是不相信你一个小姑娘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而且,你就是不心疼你的侄子,也不顾及你的姐妹了吗?你若是能嫁给西塞尔先生那样的人,对埃丽诺和玛格丽特也是有好处的。”   裴湘忽然对这场谈话感到厌倦了,她冷冷地瞥了一眼约翰·达什伍德,起身就往外走。   在她的余光里,对面房间的奥德里奇·德维尔已经找了个借口,迅速结束了同身边之人的谈话,而后换到了一个更远的位置。   晚上,又是一场小型的聚会。   范妮似乎得到了丈夫的叮咛嘱托,这次只请了已婚的夫妇和单身的绅士,并没有再邀请年轻貌美的未婚淑女前来做客。   而且,这夫妻二人十分同心。范妮在安排聚会节目的时候,总是企图把裴湘和莱斯特·西塞尔凑到一起,在一些有心人看来,撮合的意图十分明显。   但范妮的心计全都白费了。   因为裴湘已经事先和达什伍德太太、埃丽诺通了气,告知了约翰夫妇的打算。   范妮的种种安排都被达什伍德太太拦了下来,连约翰亲自提议让裴湘弹琴唱歌,达什伍德太太都以女儿嗓子发炎为借口婉拒了。   其实,达什伍德太太原本也觉得莱斯特·西塞尔十分不错。   他是布朗·帕丁顿先生的好朋友,此次又是为了她们母女四人的事情特意拜访了诺兰庄园,由此可见,他绝对是一位值得信任和器重的年轻人。   然而,当裴湘稍稍透露了一些莱斯特的情史后,达什伍德太太就迅速将此人从女婿的候选名单中剔除了。   挽着达什伍德太太的胳膊,裴湘笑得甜蜜安然。这就是她愿意为这位夫人操心忙碌的理由,她对几个女儿的疼爱之心,一直都很纯粹。   既然达什伍德太太已经表态,裴湘又没有一丝一毫配合的意愿,约翰夫妇也不好再做多余的事情。夫妇二人只能在人后抱怨几句,说有些人不识好歹,注定一辈子碌碌无为,不堪大用。   而莱斯特·西塞尔从头到尾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先是被看重了,然后被嫌弃了,最后被从达什伍德太太选婿的名单中悄悄剔除了。   他依旧乐呵呵地享受着悠闲的庄园生活,并且和好朋友奥德里奇念叨着帕丁顿先生如何如何了……   偶然间听到了达什伍德兄妹谈话的奥德里奇已经从后续的发展中,知晓了玛丽安小姐的选择和“嫌弃”。   他现在会在不经意间琢磨一件事,就是那位娇滴滴的小姑娘说出口的威胁之言,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有什么具体计划?   ——她未来的丈夫到底会遭遇些什么?   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一件可以带给他一些“灵感启发”事,那就是关于爱德华·费拉斯先生的一些遭遇。   爱德华·费拉斯先生爱慕埃丽诺·达什伍德小姐,这件事在诺兰庄园里不算秘密。   虽然这位先生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爱意,埃丽诺小姐也没有多余的回应,两人始终客客气气的,如同正常朋友那样交往。但是,爱德华·费拉斯眼中的热切光芒是遮掩不了的。   与此同时,费拉斯先生忽冷忽热的态度也显得有些奇怪,就在一些心思细腻之人开始悄悄犯嘀咕的时候,费拉斯姐弟俩似乎发生了一场争执,而后爱德华·费拉斯就离开了诺兰庄园。   对于费拉斯先生离开诺兰庄园的前因后果,奥德里奇一直认为,他算是全程旁观了整件事的发展变化。   一切的征兆,似乎从一场晨间谈话开始的。   这天早上,裴湘和姐姐埃丽诺在庄园后面的小山上散步,遇到了从另一条小路上走过来的两位绅士。   “达什伍德小姐,玛丽安小姐,早上好。这里的风景真不错,我们从西面过来,发现了一颗非常高大的桑树。”   “早上好,西塞尔先生,德维尔上校,”埃丽诺微笑着打招呼,“那棵老桑树可有好些年了,我们搬来诺兰庄园之前,它就在那里了,每年的果子都很甜美。”   裴湘朝着莱斯特和奥德里奇点头致意,奥德里奇落后一步,四人的队伍就变换了位置。埃丽诺和莱斯特走在了前面,裴湘着挽住了奥德里奇的臂弯。   四人渐渐拉开了距离,一阵沉默后,奥德里奇开口说道:   “那天……我尽量避免听到你和达什伍德先生的谈话。”   “我知道,”裴湘嫣然一笑,“你先是提醒了我,然后又更换了位置。不过,我和约翰的谈话虽然涉及到了私人问题,但是总体来说,也是出于人之常情。从我的角度而言,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羞愧的,所以,我并不会介意被你无意间听到那场谈话。”   “玛丽安小姐这番话,反而让我觉得惭愧了,”奥德里奇侧头凝视着身旁的姑娘,“这显得我之前的反应有些过度紧张。”   裴湘知道奥德里奇是指湖边的那次偶遇,微微摇头:   “那大概和你的从军经历有关,我能理解德维尔上校的警惕和谨慎,以及第一时间的排斥反应。”   “但这里并没有弥漫战火,也没有敌国的探子和奸细。”   裴湘眉目弯弯,温声道:“好了,我们不提那件事了,其实算来算去,你一次我一次,算是扯平了吧。”   闻言,一身端肃的男人沉默了一下。虽然他觉得这姑娘的语气有些像是在哄人,但冷峻的眉目间还是释放出了几丝松融。   一抹浅笑跃出眼底,宛若松上白雪沐浴到春日的暖阳,冰雪渐渐消融,浸润出苍翠挺拔的勃勃生机。   裴湘抬眸间,恰巧捕捉到了这一抹清隽俊秀。   “德维尔上校,关于你拥有过人听力这件事,需要我保密吗?”   奥德里奇摇了摇头:“无需特意隐瞒,这不是秘密。我能完完整整地回到英格兰并得到嘉奖,和我的听觉有很大的关系。它多次救了我,也帮我完成了不少任务,所以,不少人都清楚这件事。”   “但也不该大肆宣扬对吗?”   “嗯。”   “如此说来,你那天其实不该提醒我的。如果你装作若无其事,我不会发觉你已经听清楚了我和约翰的谈话。”   提起这个,奥德里奇的心里至今还残留着几分不可思议。   “我当时看向你和达什伍德先生,只是想警示你一二,不管你是否察觉到我的目光,我都准备要换一个座位了。但我没有预料到,玛丽安小姐你如此敏锐,立刻察觉到了真相。”   “不是我敏锐,而是因为德维尔上校你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   奥德里奇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现在已经无法把玛丽安小姐看成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淑女了,她这副温柔明媚的外表之下,似乎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凌厉灵魂。   意识到这些,奥德里奇此时倒是有些相信那个威胁了。   ——这位小姐将来若是被什么人辜负了,绝对可以让辜负她的人悔不当初。   ——不过……凭着玛丽安小姐的敏锐机警,倒也很难留出让其他人辜负她的机会。   ——大概……有些不幸的苗头从一开始就被掐断了吧?就像她“嫌弃”莱斯特一样,就表现得十分的清明理智。 第143章   裴湘和奥德里奇并肩走在蜿蜒的山道上,偶尔会讨论一下路遇的秀美风景和近来报纸上的新闻评论。   一向不太还说话的奥德里奇今天似乎很有谈兴,说了不少新闻评论背后的内情消息。   快到山丘顶端的时候,走在前面的莱斯特·西塞尔刻意放慢了步伐,等到裴湘二人走近后,才大声问道:   “玛丽安小姐,你和达什伍德小姐刚刚走过来的时候,正在讨论什么呢?我可以听一听吗?你们似乎很激动,讨论的语气也很激烈,我好奇极了。当然了,若是女士们的私人话题,就当我没有问吧。”   裴湘笑道:“你可以询问埃丽诺的,西塞尔先生,干嘛要特意停下来问我?”   “因为达什伍德小姐和奥德里奇一样,都有一种谨慎少言的美德。这两人一说起话来就小小气气的,规规矩矩的,即便是有问必答,但是他们总会省略一些最有争议的细枝末节。玛丽安小姐,说实话,还是咱们俩说起话来比较痛快和有意思。”   “西塞尔先生,你这话听上去似乎不是在恭维我,而是在变相夸奖我姐姐和德维尔上校。但是……既然你也把自己饶了进来,那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莱斯特哈哈一笑,催着裴湘讲一讲她们姐妹俩刚刚在辩论什么。   裴湘组织了一下措辞,而后才在莱斯特期待的眼神中不急不缓地说道:   “我刚刚在问埃丽诺,如果一位绅士爱慕一位淑女,两人条件相当,也没有家人反对、财产不足之类的现实阻力,淑女更是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厌恶情绪,那么,还有什么理由阻碍这名绅士痛痛快快地追求心上人呢?”   “啊,当然没有什么理由了,”莱斯特迅速答道,“这样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   裴湘转头询问身边的奥德里奇,这位年轻的上校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   “应该是还不够喜欢吧,或者,他对之后的事情心存犹豫,没有做好担负婚姻责任的准备。”   莱斯特立刻反驳道:“这怎么可能?奥德里奇,玛丽安小姐用了‘爱慕’这个词,可不是仅仅有好感。绅士们一旦陷入了爱慕这样浓烈的情绪中,那情谊就如同燎原之火,挡不住的。更何况,追求之路上还没有任何不能克服的障碍。”   “任何?”奥德里奇摇了摇头,“玛丽安小姐刚刚的表述中,只说了家庭和经济两个因素。诚然,这确实是非常重要的方面,但你忽略了绅士本身的情况。也许,他身体不好呢?或者他有着隐秘而致命的缺点呢?或者……”   说到这里,奥德里奇·德维尔忽然停顿了一下,他对自己的猜测有些迟疑。   裴湘笑吟吟地看了奥德里奇一眼,接着分析道:   “或者,这位绅士并不是第一次动心,他也许已经向另一位女士承诺了婚约,当然了,这必然是秘密的。因为种种原因,绅士对那位女士爱淡情驰,转而又陷入了一场新的爱恋中。”   莱斯特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你是说,一位有秘密婚约的绅士,他又有了新的爱慕对象?”   埃丽诺连忙搭话:“这只是玛丽安的胡乱猜测而已,我和她刚刚就是在争论这个问题。因为我认为,一名绅士,嗯,一名受过良好教育的体面绅士,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我比较赞同德维尔上校一开始的说法,就是那名绅士是因为某些个人的原因而自卑或者踌躇。”   裴湘微微一笑,没有继续坚持自己的猜想,反而接着提出新的问题:   “那我再提出一个假设,当然,这只是理性讨论而已。如果一位绅士,或者一位淑女,这个人已经有了婚约但却因为种种原因而迟迟没有结婚,在此期间,他用情不专,变心了,不仅有了新的爱慕对象,还对身上的婚约感到后悔烦闷。”   “哦,这可真是一件不幸的事。”莱斯特叹了一口气。   裴湘接着说道:“是啊,很不幸。这位不幸的人十分清楚,这样的变心是不道德的,是应该受到谴责和鄙夷的。所以,他便压抑着真实的情感,坚守之前的婚约,对于这种行为该如何评价呢?”   这次依旧是莱斯特立刻给出了答案:   “玛丽安小姐,我认为这是很负责任的做法,但凡尚有理智的人,都应该对自己的承诺负责,不能事事都由着自己的心意来。”   “西塞尔先生的意思是,这位人士应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嗯,就是那种心理……爱慕心动是自己的事,只要不说、不进一步行动就可以了,等到理智战胜了感情后,再重新回到婚约对象身旁。因为责任和道德感,即便心中念着另一个人,即便他或者她对自己的婚约者再难生出爱意,也要秉承着一种牺牲精神,践行自己的诺言。”   莱斯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嘀咕了一句:“听你这样一形容,怎么感觉怪怪的?”   奥德里奇淡声道:“既然已经没有了爱意,就要尽早坦白,至于结果如何,应该交给另一方做决定。”   “怎么能全都坦白出来?”莱斯特不赞同地嚷道,“奥德里奇,这样就太冷酷了。淑女们那么脆弱温柔,原本可以欢欢喜喜地准备婚礼的,却要在忽然间得知、得知自己的未婚夫曾经变过心,嘿,这不是徒增烦恼吗?把真相说出来后,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的。”   裴湘挑眉:“西塞尔先生,你这是把变心的人自动带入了绅士一方。那如果换个角度思考呢?在可以和平解除婚约的前提下,一位绅士愿意迎娶一位心中另有所属的淑女吗?他会觉得对方的隐瞒是一种成全和牺牲吗?恕我冒昧,西塞尔先生,如果你是被隐瞒的一方,你会感激对方的信守承诺吗?”   莱斯特张了张嘴,一时之间有些无言以对。   他按照裴湘的假设稍稍设想了一下,心中立刻产生了委屈反感之情。莱斯特知道,他并不会觉得感激,因为他本有机会拥有一个爱他的妻子的……   埃丽诺却十分冷静地指出这个假设的不妥之处。   “玛丽安,你在做这个假设的时候,应该区别看待淑女和绅士的。你不该忽略一些现实情况,就是女士们总是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假若变心的人是一位绅士,他选择默默忍耐再坚持履行诺言,对一些境况不佳的女士来说,其实是一种仁慈。否则的话,被抛弃的女子非常有可能遭遇到比无爱婚姻更可悲的事情。当然了,若是角色身份变换一下,绅士们就可能会感到委屈了,因为他们更加强势,有更多选择的权利,所以不会认为某些隐瞒是为了他们好。”   裴湘自然知道埃丽诺的话比较冷静客观,因而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此时也不是非要争辩出个谁对谁错来,只不过是想趁着一次散步闲聊的机会,给埃丽诺开拓一下思路而已。   至于会遇到这两位绅士,并让他们参与到了讨论当中来,纯属就是巧合了。   于是,她依旧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抛出了第三个讨论话题。   “那咱们再来分析一下这个假设中牵涉到的第三人,就是那位绅士爱慕的……好吧,鉴于男女之间的社会地位不同,我暂且选择缩小我的假设范围,把这件事中的中心人物设定为一位不幸的绅士。”   说着话,四人已经走到了小山丘的顶部,慢慢饶了一圈后,又默契地原路返回。   “被绅士新爱慕上的那位女士,在这个假设事件中又会处于何种境况呢?”   莱斯特飞快说道:“她当然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呀。”   裴湘摇了摇头,疑惑道: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如果她是一位聪慧敏感的女士,真的会感受不到一位绅士的热烈爱慕吗?好吧,假设那位绅士把内心感情压抑得并不是那么成功,他多多少少地表露出了一点若即若离的深情,那么,那位被爱慕的女士,会不会因为这份情谊而动心呢?   “注意,她可不知道这位绅士已经有了未婚妻,她只当他是一位条件不错的追求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因为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火热情谊,被鼓励得同样动了心。   “但是,她等呀等,期间经历了种种甜蜜酸涩的心路历程,最后却得知,原来对方早有婚约。那么,这位被爱慕被变相鼓励的女士岂不是很委屈?”   莱斯特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其实玛丽安小姐的这种假设并不是毫无现实根据的,伦敦城里确实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不止是一件两件。因为人们很容易因为一时的冲动而许诺,之后就很快后悔了,唉,弄来弄去就是一团乱麻。   “可要我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感情如此,人心如此,历来都不能做到完美无缺的,就看是处于哪种立场了,亲友们总是愿意替自己一方的人辩白的。”   对于莱斯特的发言,埃丽诺有些诧异。因为她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热情爽朗的绅士会说出如此冷静的话。   裴湘倒是没有感到吃惊。   她和莱斯特·西塞尔一直有信件交流,所以非常清楚,这人在某些方面,其实是相当现实而理智的。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奥德里奇开口道:   “从根源上来讲,那位绅士为什么要轻易订婚许下承诺?既然已经把人放在心里了,为什么会那么容易变心?变心之后,就该讲清楚,放对方自由,给出足够的补偿。”   莱斯特叹道:“奥德里奇,你太过于理想化了,也太骄傲了,我们都是凡人,满身缺点,谁能不犯错呢?谁能不被诱惑呢?”   埃丽诺轻轻颔首:“玛丽安之前有过一生只谈一次感情的想法,我就一直担心她会遭到现实的打击。世事多变,哪能一下子就遇到正正好好的人,我们应当学会在体谅和妥协中前行。”   奥德里奇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恢复了淡漠。他并不是那种轻易改变观点的人,也不太喜欢去说服他人,于是便不再继续说话。   裴湘又和莱斯特、埃丽诺交谈了几句,四人很快就返回到了山坡之下。   在岔路口,裴湘和埃丽诺要去拜访彼得牧师,就和两位绅士道了别。   望着渐渐走远的两道曼妙身影,莱斯特捅了捅奥德里奇,挤眉弄眼地笑了两声。   奥德里奇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挪了半步。   莱斯特牛皮糖一样地凑了上去,用一种“发现了你的大秘密”的语气低声说道:   “嘿,奥德里奇,我发现你的小心思了,你对玛丽安小姐有特别的好感。”   奥德里奇没有马上否认,也没有立刻承认,他只是沉默着摸了摸手杖上的家徽纹路。   莱斯特也觉得好友和玛丽安小姐没有长远发展的可能性,所以只是调侃了几句,之后就换了一个话题。   “奥德里奇,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那种极端冷静理智的人物,对待婚姻感情这种事,根本没有多少浪漫幻想。到了合适的时候,你会和一位家世相当的淑女组建家庭,生下一个继承人,然后安安稳稳、波澜不惊地度过一生。”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之前的想法?”   “当然是你今天的表现,”莱斯特一扬眉,微微提高了声音,“我从你的话里发觉了一些事情,奥德里奇。我说不上是好是坏,你,嗯,似乎在期望一段非常纯粹炽烈的感情?这就是你至今一直单身的原因吗?”   奥德里奇并不太同意莱斯特的说法,他认真思索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说道:   “我并没有过特别的期待。但是,我也不想随便做出一些决定,最起码,我的婚事就绝对不会听从德维尔伯爵的安排。我只要我想要的,而不是别人需要的。”   莱斯特叹息道:“你当然有这个底气,我就不行了。说实话,我对卡纳勒托家的那位骄纵小姐真是没有悸动感觉,她大概也不满意我。可是我父亲和她父亲都有联姻的意向,我们就不得不妥协了。”   奥德里奇忽然问道:“如果你的婚事定下来了,你要怎么安排那个丽莎?”   莱斯特撇了撇嘴,懒洋洋地说道:   “给一笔钱吧,还能怎么样呢?和丽莎交往之前,我就和她说清楚了。”   说到这里,莱斯特扑哧笑了一声。   “这样看来,我比玛丽安小姐假设的那位不幸变心绅士要幸运一些,至少没有那么多的感情牵涉,脸皮也够厚。”   奥德里奇认同地点了点头:“你一向懂得善待自己。”   莱斯特眯了眯眼睛,语气玩味:“但是费拉斯先生就备受煎熬了。”   奥德里奇不赞同地看了一眼莱斯特,冷声道:   “玛丽安小姐并没有任何指责费拉斯先生的意图。她刚刚提出的讨论话题,只不过是基于一些早已经存在的现实问题罢了,从头到尾都没有具体的暗示。你不该曲解玛丽安小姐。”   “奥德里奇,你变了。”   “我只是希望你能谨言慎行,不要因为狂妄和臆想就给一位小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奥德里奇,你真的变了。”莱斯特故意拉长了调子。   黑发的男人平静地看了一眼故作哀怨的好友,径直走开。   另一边,去拜访牧师公馆的两姐妹也在谈论之前的话题。   埃丽诺有些迟疑地问道:“玛丽安,你真的认为费拉斯先生存在秘密订婚的可能性?”   “我有这个猜测,但是完全没有证据。为了防止承担上信口开河的罪名,我只能尝试着做出一些假设和分析。埃丽诺,我刚刚说出的话,都是基于一些已经存在的社会问题有感而发,从头到尾都没有牵涉出费拉斯先生,你不要担心了。”   埃丽诺点了点头:“你确实没有指名道姓,但却有影射的意味。不过……好在你的措辞很谨慎客观,让人抓不住特别的把柄。所以我才没有阻止你说下去,并加入了讨论。”   裴湘一扬眉:“只要费拉斯先生行得端坐得正,谁会给他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呢?假设只是假设,它可能和任何人有关,也可能从来没有发生过。”   两人安静地走了一会儿,眼见着牧师会馆就在眼前了,埃丽诺再次开口道:   “玛丽安,你也说了,你完全没有证据,所以,你对费拉斯先生的猜测是不是有失公允?要知道,秘密订婚后还对其他未婚女性产生爱慕之情,并且让对方和家人产生误会,这是非常不道德的行为。”   裴湘整理了一下帽子上的丝带,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埃丽诺,时间总能证明一切的,也许不久之后,你就能看清一个人了。”   “我对费拉斯先生只有友谊。”   “当然,我相信你没有对他动心,可是范妮的各种算计却让我感到不舒服。而且,你得承认,你对费拉斯先生的同情和理解之情越来越多了,你总觉得费拉斯先生和他的家人不一样,值得你另眼相看。”   对此,埃丽诺没有否认。   毕竟,费拉斯先生一位爱慕自己的年轻绅士,在他本人没有明显的缺陷的前提下,感情丰富的埃丽诺总愿意给对方更多的宽容和敬重的。   裴湘观察到埃丽诺的表情变化,暗自摇了摇头。   她想,同情、敬重、欣赏、志同道合再加上被爱慕的感激和欣喜,若是不尽早把一些秘密挑明,十九岁的埃丽诺很容易陷入情网的。   两天之后,诺兰庄园的一行人去了赫默赫城参加游园赛马会。   观看完激烈的赛马比赛后,他们每人缴纳了一先令,然后就进入了赛马会场附近的白雾花公园。   公园内除了繁茂的花木和漂亮的雕塑喷泉外,还有一幢半圆形的豪华建筑。   建筑物的一楼是宽敞明亮的公共休息大厅,游客们可以坐在大厅里观赏外面草坪上的杂耍马戏表演,也可以欣赏大厅内的乐器演奏,是个热闹而放松的好地方。   二楼有画展、雕塑展和一间舒适宁静的图书室,三楼以上则是一个个单独的小房间,为身体不适的游客提供私人的休息空间。   一走进这幢半圆形的建筑,裴湘就向侍者订了一间可以安静休息的小房间。   “埃丽诺,赛场上灰尘太大了,声音也太喧闹了,我有些头痛,打算去小房间内休息一下,就不和你们待在楼下了。”   “我陪你一起上楼。”   “不用,你去玩吧,我身边有女仆照顾呢,而且今天客人很多,范妮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得帮帮她。”   埃丽诺犹豫了一下,她确实不太方便走开,达什伍德家的两位小姐总得有一位留下来。于是,她只能勉强地点了点头,有些担忧地目送裴湘走上了楼梯。   过了一会儿,笑容满面的莱斯特凑过来问道:   “达什伍德小姐,玛丽安小姐呢?怎么没有看到她?”   “玛丽安有些累了,在楼上的小休息室内休息。”   “这样啊,”莱斯特点了点头,顺势在埃丽诺的身旁坐了下来,又招呼好友奥德里奇陪他一起看草坪上的演出,“玛丽安小姐错过了这些精彩的演出,挺可惜的。”   埃丽诺客气地笑了笑,轻声谈起了上午的赛马活动,岔开了有关妹妹的话题。   奥德里奇看着嬉笑吵闹的人群,忽然也觉得有些头痛。   他的听力本来就比常人要敏锐,休息大厅内和草坪上的小孩子又太多,孩童们特有的尖锐喊叫声此起彼伏,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轻微的折磨。于是,他也起身离开了一楼休息大厅。   奥德里奇没有去楼上安静的房间内休息,而是选择绕到了这幢建筑物的后方。这里绿树成荫,有几位年长的绅士在抽烟谈话,还有两三个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流浪汉蹲在角落里发呆。   奥德里奇独自站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女仆。   “南希,你不是应该跟着玛丽安小姐吗?”   名叫南希的女仆朝着奥德里奇行了一个礼,脆生生地答道:   “德维尔上校,玛丽安小姐吩咐我去帮她买些东西,我不得不暂时离开一会儿。”   “那休息室那边?”   “我离开前,玛丽安小姐已经休息了,也通知了埃丽诺小姐。”   奥德里奇点了点头,示意南希去做事。   他又独自站了一会儿,觉得更加无聊,便转身返回了吵闹的休息大厅。   没想到,他只离开了一会儿的功夫,同行的一群人就找到了新乐子。   “莱斯特,你们在做什么?”   “哦,奥德里奇,你回来了?”   莱斯特一脸兴奋地指着大厅内的一位黑衣老妇人说道:   “这个东方来的神婆很有意思,她精通命运之说,刚刚已经说准了好几件事,真的,特别神奇。”   奥德里奇顺着莱斯特的动作凝神细看,只见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盘膝坐在一张桌子上,她手中拿着一些铜制的金属圆片,嘴里念念叨叨着一些奇怪的语言。   “她会预测命运?东方神术?”   “大概吧,反正刚刚默多克夫人不太信任这个老妇人,嘲讽了她两句,没想到这个东方神秘妇人马上就说出了默多克夫人的一些往事,一下子就把默多克夫人惊住了。据说那些往事只在小范围内流传过,绝对不会被这样一位陌生的异族神婆知晓的。”   “所以,这里的侍者就没有让她尽快离开?”   “是的,是的,一个神神秘秘的东方神婆,”莱斯特笑着说道,“已经让年长的先生太太们感到不安了,他们建议让这个老太太离开,因为她非常有可能是个可恶的骗子。”   “但我看大家都挺兴奋的。”   “当然啦,多有意思的新鲜事儿呀。年轻人都吵着让这个东方神婆留下来。哈哈,再加上默多克夫人的事——她看上去好像有些真本事,所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了。”   奥德里奇微微挑眉,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时,不知谁把埃丽诺推到了那个黑衣神婆的身前,起哄让老妇人给达什伍德小姐测算一下。   老太太仔细打量了一番埃丽诺的长相,然后开始捣鼓手中的铜制圆片。   一阵抑扬顿挫的神秘祷词之后,只听“咄咄咄”几声,那些小小的薄薄的铜片就都立在了光洁的桌面上,这样的场景立刻引起了一阵惊呼声。   老太太闭目养神片刻,而后猛地睁开双眼。   “这位小姐最近一年内刚刚失去了一位男性亲人。”   这话一说出来,就有一旁的单纯小姑娘露出兴奋的表情,她抓着身旁的姐妹窃窃私语:   “真准啊,达什伍德先生确实是去世还没满一年呢。”   “嘘——”   黑衣神婆好似没有听见周围的议论声,她咧了咧嘴,哑着嗓子慢吞吞地说道:   “小姐最近有一笔意外之财,啊呀,还要承受移居的劳累,不过,劳累过后,新的地方会带来新的缘分,小姐一定要好好把握珍惜。”   埃丽诺的目光闪了闪,柔声问道:“你能看出我要搬到什么地方去吗?”   黑衣妇人又拨弄了几下金属圆片,然后闭着眼睛念叨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埃丽诺的问题:   “我看到……是一座繁华的城市,远离了幽静的乡村。”   听到这个答案,埃丽诺愣了一下,随后温和一笑,从手包里掏出一些零钱递给算命神婆。   黑衣妇人也没有客气,直接把埃丽诺递给她的报酬全部塞进怀里,然后看着埃丽诺说道:   “小姑娘,你付钱爽快,我就再多嘱咐你一句,小心身边带着欺骗的爱情,切记,任何时候都不要失去理智与谨慎。”   这话是低声说的,除了埃丽诺和不远处的奥德里奇外,没有其他人听到。   埃丽诺因为刚刚得到过妹妹的提醒,此刻听到这个神婆的突兀告诫,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那位心事重重的爱德华·费拉斯先生。   莫名地,她就觉得某些猜测的可信性多了一些。   等到若有所思的埃丽诺离开了,便有跃跃欲试的小姐夫人们上前,想让这位神奇的东方神婆预测一下命运。   不料,这位黑衣老妇人拒绝了在场的所有女性。   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预测命运是一件非常耗神的事情,她每天只能给四个人测试。刚刚的那位夫人和小姐用掉了两个名额,现在只剩下两次机会了。   再有,东方人讲究阴阳平衡之道,女为阴,男为阳,所以,剩下的两个机会,只能留给今天在场的男士了。   听到这个说法,女士们纷纷发出遗憾的叹息。   然而没过多久,她们就开始兴奋地打量着在场的先生们了。大家都想知道,今天谁能得到剩下的两次机会。   甚至还有人大声询问黑衣老妇人,问她之后还会不会来这个公园里给人预测命运。   总之,一阵热闹说笑之后,不知怎么的,选择“幸运儿”的方式就变成了让老妇人闭着眼睛抛硬币。   硬币落到哪位绅士的身上,谁就得让东方神婆预测一番命运。   奥德里奇有些事不关己地喝了一口茶。   却不想,一旁的莱斯特用力过猛,在抓取硬币的时候绊了一下,竟然把即将到手的硬币不小心甩到了奥德里奇的脚下。   于是,奥德里奇·德维尔成了两个“幸运儿”中的一个。   而另一个“幸运儿”,则是坐在埃丽诺小姐附近的爱德华·费拉斯先生。 第144章   奥德里奇对预测命运这种事不感兴趣。   所以,即便那枚硬币阴差阳错地落在了他的脚下,他也只是把硬币拾起来放在桌面上,并不打算起身去接受一位来历不明之人的奇怪打量。   这位上校眉目冷淡,矜持沉肃,和休息大厅内欢闹活泼的气氛格格不入。扮演东方神婆的裴湘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祷词,其实心里也挺“嫌弃”这个“幸运儿”的。   她这次要忽悠的目标当然是爱德华·费拉斯,多加一个人也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为了省事儿,她在抛硬币的时候刻意选择了莱斯特·西塞尔这个笔友,因为她更了解这位男爵继承人的一些私人情况。   但裴湘却没有料到,莱斯特此人在关键时刻是如此的不给力,送到手边的硬币都接不住,还把奥德里奇·德维尔也牵涉了进来。   ——这位上校简直就是冷场大王!   裴湘知道奥德里奇肯定不会主动走过来凑热闹的,便干脆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一路飘飘悠悠地哼着来自异域的诡异曲调,闭着眼睛摸索到了奥德里奇的座位前。   “这位先生……出身不凡,前程远大。”   莱斯特挑眉笑道:“在座的绅士们都有着体面的家世和光明的未来。”   东方神婆深吸一口气,猛地扬起宽大的袍袖,露出里面枯瘦的双手。   这双手看上去黝黑僵硬,但却在顷刻间演示出了数个奇异的手势,十指翻飞交错,手腕灵动异常,让人眼花缭乱。   “这位先生有着高贵的出身,这点毋庸置疑。但他的成就和前程却不是完全依靠血脉和姓氏的,我看到、我看到了血与火的蔓延,有哭泣,有荣耀,啊,我看到了顽强、抗争、不甘和坚定……”   奥德里奇微微蹙眉,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我出身德维尔家族,是陆军军官,这并不是秘密。”   言下之意,裴湘这些似是而非的话适合每一个贵族出身的帝国军官。   莱斯特帮腔道:“神奇的女士,你得说些具体的事来证明你有真本领。我这位朋友一向古板谨慎,崇尚科学,他从来不热衷神秘玄妙之事。”   一身黑袍的苍老妇人仿若没有听到两位男士的话,她的嘴里依旧念念有词,一双似睁非睁的眼睛藏在乱蓬蓬的头发之下,偶有一抹精光闪过,让单纯胆小之人莫名生出忐忑敬服之意。   大庭广众之下,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位先生无意窥探命运的轨迹,我也不愿意白费力气。但是,既然抛出的硬币选择了你,我就不得不遵循冥冥之中的神圣旨意,为你预测一些事情。”   “你预测到了什么?”莱斯特兴致勃勃地问道。   裴湘依旧把目光落在奥德里奇的身上,慢吞吞地说道   “尊敬的先生,我刚刚从你的命运轨迹中窥察到,你最近应该是被某个人拒绝过。或者说,你想要达成的一笔交易无法完成,哦,我看到了,你的朋友做到了你没有做到的事,你为此……”   这话终于让奥德里奇的眉目间浮现出了一丝异样,他看向裴湘的目光中带上了惊疑和迷惑。   一旁的莱斯特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奥德里奇打断了裴湘的话。   态度冷淡的绅士难得主动提问,一直表现得挺主动的神婆却忽然闭口不言了。   她沉默地看了一眼奥德里奇,而后慢慢挪到一旁的空位置上,再次盘腿坐了下来。   见此,奥德里奇微微一愣,随即恍然。   他掏出一把零钱递到黑衣神婆的面前,再次询问道:   “那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   神婆发出诡秘沧桑的笑声,收钱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   “慷慨的先生,我看不太清楚,似乎和一些颜料、画框、宴饮聚会……哦,还和一位老人有关。咦?这位老人似乎非常重要,他的命数同你息息相关。”   这个答案足够让奥德里奇吃惊了,因为他近来遭遇到的唯一一次拒绝事件,就是画家布朗·帕丁顿婉拒了德维尔家的定制画作要求。   ——老人?莫非是指我父亲德维尔伯爵?   ——定制作品的主题确实是我父亲决定的,我只是代为写了一封信而已。这件事除了我和德维尔伯爵外,并无外人知晓。   ——是巧合?还是……这人有些真本事?   ——亦或者,这个神婆和帕丁顿有些关系?   ——不,即便是帕丁顿也不清楚,我在信件中写下的艺术主题构思其实是在转达我父亲的想法。   此时,一旁的莱斯特·西塞尔也反应了过来。他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丰富起来,一会儿洋洋自得,一会儿不可思议,最后定格在忍笑和同情上。   “所以——”他贼兮兮地低声询问好友,“你也给帕丁顿先生写过信了?你向他定制了什么主题的作品,出价多少?以你们德维尔家的排场,一贯出手阔绰,你不会就是那几个出价比我还高的追捧者之一吧?”   奥德里奇眼底波澜微起,语气却依旧淡漠:   “我替我父亲德维尔伯爵写过一封信,请帕丁顿先生绘制一幅阖家畅饮、宾朋满座的宴饮享乐图,可惜却被拒绝了。”   莱斯特不满奥德里奇的“避重就轻”,追问道:“你出价多少?”   奥德里奇心底有淡淡的无奈,他抬手做了个手势:   “我确实给出了很高的价格,不过那笔钱会由我父亲的私人账户支付。”   看明白了奥德里奇的手势含义,莱斯特砸了砸嘴:   “真的是很高的价格呀,最起码比我大方。”   裴湘见这两人低声交谈,也不催促,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她神色飘忽仿若凡俗之外的隐者,其实心绪根本就不安宁平稳。   因为在奥德里奇·德维尔的书信中,他确实没有提过定制主题是谁的主意。他只是代表德维尔家下订单而已。   裴湘之所以猜到和年长的德维尔伯爵相关,也是从奥德里奇的性格推测出来的。她演绎分析出,若是这个男人想要定制一幅画作的话,肯定不会选择盛世宴饮狂欢之类的内容。   ——所以,奥德里奇·德维尔是在替人办事。   而能指使得了奥德里奇的人中,只有年长的德维尔伯爵最符合条件。   四周旁观这件事的看客们不知内情,但是他们都会察言观色。   亲眼目睹了冷冰冰的德维尔上校从不屑一顾到主动给钱,众人心中的好奇情绪已经被调动了起来。   此刻,他们发现德维尔上校面露惊讶,并侧头和好友西塞尔先生轻声交谈,便都窃窃私语起来。   ——这位东方神婆一定是说中了某些隐秘的东西,才让德维尔上校改变了态度。   这下,众人眼中的期待更甚。   奥德里奇避开好友得意的目光,抬头看向神秘的东方神婆,淡声问道:   “那你可否预测到了,我的那笔钱最后有没有花出去?什么时候花出去的?”   裴湘想,这根本不用预测,因为全凭我自己的心情。   “很难,”东方神婆缓缓地摇了摇头,“星辰告诉我,这笔交易不符合其中一方的期待,必须做出彻底的改变,才能顺利进行下去。否则的话,被拒绝的人就会永远不被接纳。”   莱斯特笑道:“看来,你提供的定制主题并不符合帕丁顿先生的艺术审美追求,所以,即便你出价高,他依旧拒绝。嘿嘿,奥德里奇,你试着换一个艺术主题吧。”   黑发黑眸的冷峻上校淡声问道:“星辰有没有告诉你,对方的期待是什么?”   裴湘在心里算了算自己下半年的时间安排和日常花销,决定接一个大活儿,于是便神秘莫测地说道:   “我只读到了‘恢弘’一词,气势磅礴,恢弘壮阔,将会引导你达成心愿。”   奥德里奇垂下眼眸,没有再说话。   裴湘等了一会儿,见奥德里奇没有新问题了,便重新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了爱德华·费拉斯的面前。   这次,她直接抛出了石破惊天的一句话。   “这位先生,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犹豫和彷徨,你是想违背对一位女子许下的婚姻诺言吗?”   爱德华·费拉斯的脸色顿时惨白,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扭头看向身旁的埃丽诺。   不远处的范妮惊疑地问道:“爱德华,你和埃丽诺订婚了?”   爱德华的目光有些慌乱,开口欲言又吞吞吐吐,竟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姐姐范妮的问题,眼看着就要坐实同埃丽诺订婚这个消息了。   埃丽诺的反应很快,她连忙高声否认道:   “范妮,请不要胡言乱语,我和费拉斯先生之间并不存在超越友谊的关系,更不可能订婚。我像对待兄长一样敬爱费拉斯先生。”   听到埃丽诺如此干脆的反驳澄清,范妮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一双细长精明的眼睛紧紧盯着埃诺里和爱德华,仿佛要戳穿什么卑劣的诡计。   爱德华·费拉斯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他连连摇头道:   “没有,没有,我没有和达什伍德小姐订婚,这完全是误会。”   裴湘也不慌不忙地补充道:“这位先生的姻缘不在这里,不过,那位小姐似乎在承受着一些艰难困苦……”   听到裴湘的话,范妮立刻找到了发泄怒火的对象:   “你这个疯婆子,你这个异族的邪恶巫师!我不允许你这样凭白损害我弟弟的名誉。他是一位优秀的有责任心的单身男士,这是毋庸置疑的。作为他的亲密家人,我从来未曾听说过……我弟弟爱德华和哪个女人有过婚约!呵,上帝啊,这简直太可笑了。”   被斥责的东方神婆发出“赫赫”的诡异笑声,眼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既高傲又轻蔑,刺得范妮脸色铁青。   她顾不上优雅仪态,立刻大声嚷着,要求侍者把老巫婆赶出去。   然而不等侍者们有动作,东方神婆便用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高喝道:   “我的预测之术从来没有出错过,我说这位先生已经订婚了,那他就是已经有了类似的许诺。你不知道,那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这位刻薄的夫人,如果你因为心虚而坚持要驱赶我的话,我无话可说。”   “我为什么心虚?你这个满嘴胡话的骗子。爱德华,我的弟弟,快告诉这个老巫婆,你根本没有什么婚约。”   爱德华踌躇支吾了片刻,没有马上否认。   这下,其他人都品出了端倪,范妮的脸上更是浮现出了震惊之色。   范妮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吩咐一旁待命的侍者和仆人,让他们把东方神婆赶出去。   这次,东方神婆没有再争辩,反而冷哼一声,一边主动往外走一边信誓旦旦地说道:   “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可怜人呀,你在这里三心二意,你的爱人却饱受痛苦。她思念你,担忧着你们的未来,她此刻非常痛苦,也许已经相思成疾,危在旦夕。很快,黑衣的使者就会送来哀伤的消息,那些焦急的文字是爱人的泣血呼唤,她在呼唤你去她的身边……”   这段预言清晰地传进休息大厅内所有人的耳朵,随着东方神婆渐渐消失的身影,这声音还回荡在很多人的脑海中。   范妮嗤笑一声,坚定地声称那个东方神婆心虚了,无法继续行骗了。   “她害怕了,”范妮语气尖锐地断言道,“所以才留下这些危言耸听的话而慌张逃跑,呵,看她那狼狈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她又笃定地说道:   “我母亲一直在张罗着为爱德华挑选一位优秀的妻子,爱德华也深爱我们这些家人,他不可能瞒着我们订婚的,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然而,范妮这话刚刚说完没多久,事情就再次发生了变化。仿佛要印证那位东方神婆的预言似的,一位穿着黑色外套的送信人从外面匆匆走进来。   “费拉斯先生,这里有一封给你的急信。”   “你是?”   “我平时负责往诺兰庄园送信和报纸,庄园的守门人告诉我说,您今天不在庄园内,于是我就一路追过来了。”   爱德华·费拉斯接过黑衣男子递过来的信函,眼中流露出一丝迟疑。   这时,有喜欢凑热闹的人对送信之人询问道: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如今给庄园送信的人都变得这样尽职尽责了?竟然一定要把信函亲自送到收信人的手中,还追到城里来了。诶,你不是应该把信函交给诺兰庄园的管家,然后再让管家代为转交吗?怎么,诺兰庄园的管家不愿意替客人垫付收信的邮费吗?”   黑衣送信人连忙摇头解释道:   “并不是这样的,只是这封信特殊。这封信的外封上除了写上了收信人的姓名地址外,还有一段话,就是说寄信的年轻姑娘十分痛苦,请收信的费拉斯先生一定要尽快赶去探望。我担心这是一位危在旦夕的病人寄来的信函,不敢耽误,就骑马赶来了。”   这番解释让大厅内安静了下来,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了范妮和爱德华的身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还清晰地记着那位东方神婆的预言呢。此刻再看到一身黑色外套的送信人,就觉得什么都明白了。   范妮笑得异常勉强,她走到低头读信的爱德华的身旁,语气粗暴地说道:   “爱德华,这是你的一位普通朋友的来信对吗?普通朋友!”   爱德华没有回答范妮的问题,反而把信往怀里一塞,就要离开休息大厅。   “爱德华,你要去哪里?”   “范妮……我必须去探望她,这是我的责任。”   “我很同情你的普通朋友的遭遇,我甚至愿意同你一起去探望她。但是,此刻我们都在外面逗留,这里还有这么多的客人,我们不能中途离场,对不对?爱德华,你是一位稳重的绅士,不要做扫兴的事。”   爱德华抿着唇摇了摇头,他朝着吃惊的众人行了一礼后,就大步往外走去。   范妮见此,连忙跟着追了过去。她想,她必须得搞清楚爱德华秘密订婚的对象是谁。   ——绝对不能让那种充满心机的穷丫头勾搭上费拉斯家的长子!   留在休息大厅内的众人面面相觑,大家此时几乎已经认定了,爱德华·费拉斯先生有一位秘密订婚的未婚妻。   如果是平常的时候,在范妮的极力否认和费拉斯的含糊其辞下,大家可能还会有些其它的猜测,会想着这是不是就是一场误会之类的。   但今天却有些不同,那位东方神婆给诸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了。她给四个人预测了一些事情,前三位都说中了,这已经证明了她的神秘之处,证明了那个东方神婆的预言术很厉害。   所以,大家自然而然地就认为,在费拉斯先生的事情上,东方神婆出错的可能性极小。   至少,她离开前预言的黑衣邮差之事,就已经确确实实地发生了,这就非常奇妙了。   莱斯特站在奥德里奇的身边感叹道:   “没想到,玛丽安小姐之前的那些猜测假设竟然成真了,这位费拉斯先生果然秘密订婚了。”   奥德里奇若有所思,总觉得事情有些过于巧合,可他又找不出任何不妥之处。   埃丽诺则满心失望。   即便之前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但是在证实了真相的这一刻,她的心底忽然升腾起一阵空白茫然。   埃丽诺不想再待在热闹的大厅里了,她想上楼去找玛丽安,想在妹妹的身旁慢慢平复内心的失落与复杂。   “诶,达什伍德小姐,你要去哪儿呀?”莱斯特欢快地喊住了埃丽诺。   “我去楼上找玛丽安,她之前说头痛不舒服,我看看她现在休息得如何了。”   闻言,莱斯特一点儿都不见外地提议道:   “我和奥德里奇也关心玛丽安小姐的身体状况呢,咱们一起去探望她吧。”   埃丽诺不好直接拒绝,便望向奥德里奇,希望这位冷淡的上校能提出反对意见。   没想到,奥德里奇·德维尔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直接点了点头,就率先朝着楼梯口走去。   见此,埃丽诺也只能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迅速跟上。 第145章   裴湘刚刚换好衣物,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她扫视了一遍房间,把属于东方神婆的伪装道具一股脑儿地塞进柜子中后,才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是南希回来了吗?”裴湘微微提高了声音,“进来吧。”   “是我,玛丽安,”门外传来埃丽诺柔和的声音,“西塞尔先生和德维尔上校也来看望你了。”   听到埃丽诺的应答,裴湘连忙请门外的三人进屋。   “玛丽安,你感觉好一些了吗?”埃丽诺快步走到裴湘身旁,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你昨晚是不是又熬夜看书了?所以今天才这样精神不济。”   裴湘向后进来的两位绅士点头问好,然后才笑吟吟地拉着埃丽诺的手道:   “我下次肯定会注意休息时间的。埃丽诺,亲爱的埃丽诺,我的头疼才刚刚缓和了一些,一点儿都不想再被你念叨啦。”   埃丽诺无奈而纵容地瞪了妹妹一眼,不再多说什么,毕竟这间小休息室内还有两位客人。   莱斯特和奥德里奇在达什伍德姐妹的对面坐下来,几人又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问候寒暄之词,再次确定了裴湘的身体没有大碍后,房间内的谈话氛围才渐渐变得轻松自在起来。   “这么说,我似乎错过了很多精彩的场面?”   “诶,那些杂耍和马戏错过了就错过了,反正在其它地方也能观赏到。可是那位神秘的黑衣老妇人……玛丽安小姐,如果你在大厅里的话,说不定还能让她给你算一算命运轨迹呢。”   “预测命运?真的有那么神奇吗?不是骗人的伎俩吧?”   “玛丽安小姐,你听我给你细说……”   见裴湘对此感兴趣,莱斯特立刻同裴湘详细说起了楼下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东方神婆的神秘厉害手段,讲述了众人的反应和被选中的“幸运儿”。   裴湘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丰富而生动。她随着莱斯特的讲述时而惊呼雀跃、时而紧张焦虑,一双明媚漂亮的眼睛闪闪发亮,里面全是对新鲜事的好奇和独属于少女的天真纯挚。   奥德里奇一直在关注着裴湘的细微表情变化。此时见她听得津津有味,眉目间是一片纯粹的惊奇和向往,他心中的那一点点疑惑就突然变得浅淡了。   当莱斯特讲到东方神婆断言说爱德华已经有了未婚妻,并且,爱德华后来又真的因为一封信件而匆匆离开的时候,裴湘先是吃惊不解,而后便露出一抹气愤的表情。   这姑娘的秀美眉目间再没有了原本的轻松愉悦。   “我之前胡思乱想……唉,没想到真是这样。费拉斯先生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不过,他尚且有些责任心,但愿他不要辜负了那个可怜的姑娘……”   “玛丽安!”埃丽诺轻轻唤了妹妹一声,打断了她气愤之下脱口而出的责备话语。   “费拉斯先生的遭遇和你之前假设的情况有些相似,那只是一个巧合而已。我们都不清楚更具体的情况和一些细节,所以,大家还是不要过多谈论和评价这件事了,以免有搬弄口舌的嫌疑。”   裴湘佯做不乐意地轻哼一声,有些不服气。但是她还是勉强听从了埃丽诺的劝说,不再继续评论爱德华·费拉斯的为人处世。   这副率真任性的脾气,让奥德里奇开始反思,自己之前是不是有些过于敏感多疑了。   这时,门外传来女仆南希的声音。   “玛丽安小姐,您吩咐我去买的东西都买齐了。”   看着拎着大包小裹的南希,埃丽诺有些好奇:   “玛丽安,你都让南希去买什么了?”   “就是一些果脯糖果之类的零食,还有茶叶、墨水和精制的上等纸张,南希以前跟我去过那些店铺,她知道我喜欢什么。”   裴湘一边说着话,一边示意南希把装果脯糖果的盒子放到桌面上。   “尝尝老亨利家的祖传手艺,这是赫默赫城里的独一份儿,我每次来都要让人买一些的。说实在话,即便住在像伦敦那样繁华热闹的城市里,也不一定能够找到这样地道的风味。”   埃丽诺摇了摇头,笑着打趣裴湘:“你才去过几次伦敦,就敢这样大言不惭地评价了?也不怕让人笑话?”   莱斯特尝了一块雪蜜桃肉果脯,眼神一亮,他点着头称赞道:   “确实不错,更有嚼劲儿,也不是那么甜。我上次吃到这么合口味的果脯,还是在马克米尔伯爵府上做客的时候品尝到的。据说呀,是他们家的某个俄国厨子的家传手艺。”   埃丽诺随口询问南希:“老亨利家的顾客还是那么多吗?”   南希笑呵呵地答道:“是的,达什伍德小姐,我还排了一小会儿队呢。哎,老亨利家确实受欢迎,刚刚回来的时候,我在公园门口遇到了邮差艾伯特,他也跟我打听老亨利家今天的顾客多不多呢?我猜他肯定是在哪里得了一笔丰厚的赏钱,想要给家里的弟妹买些好吃的东西。”   “艾伯特?”埃丽诺皱了皱眉头,“邮差艾伯特?”   裴湘吃东西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只听埃丽诺继续说道:“南希,你说的邮差艾伯特,就是平常往咱们诺兰庄园送信件和报纸的艾伯特吗?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外套?”   “是的,达什伍德小姐,我只认识这一个艾伯特,”南希点头确认道,“他今天确实穿了一件黑色衣服。”   “原来,是那个给费拉斯先生送信的邮差呀……”莱斯特嘀咕了一句。   奥德里奇忽然开口问道:“南希,你为什么会认为,艾伯特得到了一笔丰厚赏钱?”   南希急忙回答道:“德维尔上校,这个、这个是我猜的。因为他向我打听老亨利家的时候,听说我买走了最后一份奶油梅子糖,还非常遗憾,艾伯特说他妹妹一直馋那个。呃……德维尔上校,说实话,如果不是发了财,像我和艾伯特这样没什么财产的人,是舍不得买糖果之类的昂贵零食的。而且、而且这也是艾伯特心疼他妹妹身体不好,愿意给她多花钱。反正、反正我是不舍得花钱买老亨利家的糖果点心的。”   奥德里奇平静地说道:“既然他的妹妹身体不好,不是应该尽量攒钱请医生治病吗?”   面对奥德里奇的冷峻面孔,南希有些紧张地摇了摇头,小声回答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德维尔上校。”   莱斯特摸了摸下巴,不知好友为什么忽然开始关注起一个邮差来,但这并不妨碍他分析问题:   “也许,那个艾伯特不仅仅是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赏钱,他还有了更多发财的门道,让他有信心赚更多的钱来抚养弟妹,或者照顾家人。”   埃丽诺迟疑道:“是什么样的发财门道呢?我一开始以为是费拉斯先生给艾伯特的感谢费,毕竟他快马加鞭地把信送来了,不过……”   莱斯特接话道:“不过费拉斯先生身旁有约翰·达什伍德夫人纠缠,还要担忧未婚妻的身体情况,显然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如何答谢邮差艾伯特。”   裴湘慢慢咽下口中的食物,对一脸忐忑的南希温声说道:   “南希,多亏你替我奔波了大半天,把各种琐碎的东西都买全了,辛苦了。你去楼下点一些喜欢的食物吧,吃饱之后再好好休息一会儿,看看表演什么的,我付账。在晚上返回诺兰庄园之前,我这里都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你来做的。”   意外得到几个小时的放松时间,南希顿时喜笑颜开,她感激地行了一个礼后,十分高兴地离开了。   房间内又恢复成了四人,裴湘拉了拉传唤铃,让这里的侍者送些热茶和点心进来。   奥德里奇沉默地看着裴湘将女仆南希打发走,然后三言两语地岔开了话题,让埃丽诺和莱斯特不再关注邮差艾伯特的事情。他心中原本已经渐渐散去的疑惑再次凝聚。   ——邮差艾伯特、来历不明的东方神婆、报恩送钱的帕丁顿和提出假设的玛丽安小姐……   说实话,奥德里奇是不太相信什么命运之说的。   他之前被那位神神叨叨的东方老妇人测算命运的时候,一时受到现场气氛的感染,才稍稍产生了几丝动摇。再加上那个老妇人确实说出了只有很少人才知道的事情,所以,一贯冷静的奥德里奇才陷入了似信非信的状态当中。   但是,此时已经彻底脱离了当时的诡秘氛围,奥德里奇的理智精明彻底回归,就忍不住开始推敲起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来。   假如一切的前提是,那位东方神婆是被人刻意指使的。   那么,同理可以推测,那名及时出现的邮差艾伯特也是事先安排好的。   奥德里奇低头沉思,能安排好这些的人很多,但是能让那名老妇人说出德维尔家和布朗·帕丁顿之间交易细节的人,就不多了。   这个可疑人选的范围一下子就缩小了。   ——只有布朗·帕丁顿。   然而,奥德里奇还有一点想不明白,就是布朗·帕丁顿是如何得知,德维尔家定制的画作主题全是德维尔伯爵的主意,而同写信的奥德里奇·德维尔没有丝毫关系呢?   ——他猜的?   ——他十分了解我和我父亲的性格和审美?   ——我们从未见过面,从未近距离相处过,而伯爵府的消息也不是那么好打探的……对了,莱斯特和帕丁顿是笔友……   ——当然,莱斯特不会随随便便透露我和伯爵府的消息。   ——所以,是帕丁顿诱使莱斯特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内情?   想到这些,奥德里奇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暂时在心里划下一个疑惑的符号。   他抛开暂时解不开的疑惑,继续思考整件事。   如果指使雇佣东方神婆和邮差艾伯特的人是帕丁顿,那么,他做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呢?   奥里德里搅拌着杯子里的糖块,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达什伍德两姐妹。   ——折腾了这一出,最终的结果就是揭露了爱德华·费拉斯已经订婚的秘密。   ——那么,揭露秘密对谁有好处呢?   ——自然是埃丽诺·达什伍德小姐。   然而,在奥德里奇看来,虽然最终受益的人是达什伍德小姐,但是主动操作这件事的人却绝对不是她。   ——做这件事的人,其实是为了让达什伍德小姐看清楚费拉斯的为人,不要陷入一段注定痛苦的感情当中。   ——所以……   奥德里奇眼底微暗,他觉得应该用全新的眼光看待玛丽安·达什伍德小姐了。这姑娘不仅敢于猜想,还敢于付诸行动。   他忆起那天的晨间散步,这位美丽的小姐接二连三地提出了假设和疑问,句句隐晦影射爱德华·费拉斯,心中便忍不住喟叹一声。   ——帕丁顿和玛丽安……   ——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他们之间肯定有私下的密切交流。   推测到这里,奥德里奇认为他已经捋清楚了一个大致的脉络。   ——玛丽安小姐因为某些未知的途径或者缘由,怀疑爱德华·费拉斯已经秘密订婚,却又招惹她姐姐埃丽诺,所以,她打算揭穿他。   ——但是,玛丽安小姐没有能说服其他人的证据,除非爱德华·费拉斯亲自承认。   ——于是,她向帕丁顿先生求助。由帕丁顿,不,或者说是这二人一起设计了今天的这个装神弄鬼计划,从而当众揭露真相。   想清楚这些因果关系,奥德里奇的心中并没有解开谜团的畅快,他反而更加关注起布朗·帕丁顿和玛丽安小姐的关系。   他们必定在私下里通信交流的。   男女之间频繁通信,所以……他们也秘密订婚了?   ——如此说来,玛丽安小姐能一下子就意识到爱德华·费拉斯秘密订婚,就更能说得通了。   ——大概是感同身受?同样要隐瞒一段恋情,所以在一些细节上就暴露了?   ——可是,玛丽安和帕丁顿为何要秘密订婚呢?这中间存在着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吗?   奥德里奇想到布朗·帕丁顿从不公开露面的行为,想到他慷慨大方地帮助达什伍德母女四人的举动,想到那日在湖边,玛丽安小姐对布朗·帕丁顿此人的维护和称赞,心中忽然冷沉沉的。   这时,莱斯特猛地拍了拍奥德里奇的肩膀,笑着征求友人对伦敦某处建筑的意见,这个动作一下子打断了奥德里奇的思路。   之后的相处过程中,奥德里奇一直在默默观察裴湘的一举一动,甚至几次主动开口提到布朗·帕丁顿,借此观察裴湘的反应。   而裴湘简直就像是在配合奥德里奇的所有猜测一样,每次听到帕丁顿的姓名,她都会露出小小的、却真挚的喜悦笑容。   尽管她已经非常隐晦克制了,可一旦引起有心人的注意,那眼角眉梢间的炙热感情就很难被彻底掩饰住。   见此,奥德里奇的神色更加冷淡沉凝。   裴湘对奥德里奇的探究目光仿若毫无察觉。   她含笑着倾听莱斯特妙趣横生的话题,欣然接受着姐姐埃丽诺的教导和照顾,偶尔还要主动关照一下沉默寡言的上校,实在是再坦然不过了。   一直到晚上坐进马车中,裴湘才在昏暗阴影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在南希说出邮差艾伯特这个名字的时候,裴湘就知道,自己肯定要引起那位谨慎缜密的伯爵继承人的怀疑了。   对此,裴湘倒是有几个办法迅速摘除掉自己身上的嫌疑,但是在那一瞬间,她却选择了将错就错,并顺势加深误会。   ——也许,让人误解我和帕丁顿的关系会更好。   ——我将来必然要在两个身份间来回转换的。万一出现纰漏,有个未经证实的婚约关系反而会让一些事情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这是一步进可攻退可守的棋。 第146章   纵然奥德里奇·德维尔察觉到了一些不平常之处,对裴湘来说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归根结底,整件事都和奥德里奇没有多大关系,他只是作为一位恰逢其会的旁观者,被动地参与进了大部分的计划而已。   当然,莱斯特·西塞尔同样是这件事的旁观者,他和好友奥德里奇有着几乎相同的经历。   但是,由于性格和人生经验上的差异,这位性情开朗的男爵继承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不妥之处,自以为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对此,他在返回诺兰庄园的马车里,还对好朋友感慨了几句爱德华·费拉斯的遭遇,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我和那位费拉斯先生一样,都是被家里的长辈控制着经济来源,在婚姻方面不能独立自主。不过,我应该是更看得开的那种人,自从我知道必然要迎娶一个我不爱的、同样也不爱我的妻子后,就对未来的婚姻生活不抱有任何甜蜜温馨的幻想了。所以,我绝对不会去招惹那些需要我负责任的年轻淑女,因为我肯定负责不起的。”   奥德里奇当然知道诺兰庄园的事情同他本人没有多大关系,他之所以去认真思考分析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同他自身的谨慎性格与生死经历脱不开关系。   更具体来说,这位上校会下意识地关注周身环境中的一切细节,判断利弊优劣,弄清真伪虚实。   他可以选择沉默不语,但却不愿意一无所知。   “莱斯特,你真的要这样继续下去吗?”   “我倒是想要拥有反抗的底气,奥德里奇,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的决断的。贵族中有许多子弟也都参军了,不过大家多是混混日子,躲在后方投机取巧地弄点儿军功而已,说到底还是依靠家族。奥德里奇,很少有人会像你这样,作为伯爵次子还主动深入危险当中,屡次以命搏命。当然,你得到了应有的荣耀,有了同德维尔伯爵说不的权利。”   奥德里奇摇了摇头:“我当初的情况与你不同,我大哥那时候还活着,他防备我又想利用我,我不得不选择一条风险很高的路。但你是西塞尔男爵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要在经济上宽裕了,就不必急着联姻,我想以西塞尔男爵的性格,也不会过分逼迫你。”   提起这个,莱斯特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确实不会逼迫我,但也不会让我用家族的资源和人脉给自己积攒小金库,嘿,我的朋友,西塞尔男爵精明着呢。你知道波利场那边的圈地吗,还有北部萨兰的矿场?我都想参与进去,可惜,西塞尔男爵放出风声,既不愿意做担保,不愿意让银行贷款给我。他倒是代表家族投了不少钱给萨兰矿场,可那明明是我寻找到的有利可图的项目。”   奥德里奇回忆了一下莱斯特提到的两个项目,摇了摇头道:   “不一定是西塞尔男爵故意阻拦你做事。据我所知,波利场那边的情况很复杂,有些人的手段不太干净,西塞尔男爵是怕你声誉受损,惹上麻烦。至于萨兰矿场的事,我要是没有记错的话,如果不是你的上一任女伴太过张扬,得罪了罗德议员的夫人,西塞尔男爵也不会约束你。”   “是的,是的,”莱斯特揉了揉眉头,“所以我当时就和萝丝分手啦,可是我父亲还是觉得是我的错,不肯松口帮忙。”   奥德里奇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咱们在诺兰庄园这边逗留得够久的了,该返回伦敦了。回去之后,我试着帮你和迪福男爵搭上线,他手中有萨兰矿场的股份。”   莱斯特有些惊讶:“迪福男爵?你还认识他?”   “在卡文迪特纸牌俱乐部里碰到过几次,他在牌桌上漏出的风声,想要找人转让矿场股份,不少人感兴趣。”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买卖,萨兰矿场那边很快就要有盈利了。”   “你看好萨兰矿场,但是迪福男爵却觉得那边的投资回报太慢,也不稳定。他想在爱尔兰那边购买一处地产,所以需要一大笔急钱。”   “投资地产?”莱斯特挑了挑眉。   奥德里奇微微颔首:“购买一处超过一万英亩的丰饶地产,对于迪福男爵来说,不仅是一项投资,更是荣耀和地位的象征。即便矿山的股份能给未来的他带来更大的收益,都不如一块实实在在世代传承的土地更有吸引力。”   莱斯特深吸了一口气,说实话,他也动心了。   “迪福男爵想从谁的手中购买地产?”   奥德里奇说出了一个姓氏。   莱斯特极其震惊,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声音:   “金斯顿侯爵!他为什么要卖地?这可真是多少年难得一遇的事情……对于我们这些人家来说,就是负债几万英镑,不,甚至几十万英镑,也不至于变卖地产田庄呀……”   奥德里奇没有对莱斯特详细解释金斯顿家族的某些政治困境和庞大债务,只是语气平淡地报出了那块地产的售价和目前的有意竞买者们的背景。   然后,他的话成功地打消了莱斯特心底的蠢蠢欲动,重新关注起矿山的投资份额。   “多谢你,奥德里奇,我会竭尽全力说服迪福男爵把股份转让给我的。”   “你有钱吗?”   “总会想到办法的。”莱斯特洒然一笑。   紧接着,他又对奥德里奇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地说道:   “不,我的朋友,不到最后一步,我不需要你借钱给我。我知道你最近也在投资西北部的工厂,还有港口建设,手中闲钱不多。所以,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我要尽可能地自己解决问题。”   对此,奥德里奇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朋友不是逞强之人,若是真的需要帮助,肯定会开口的。   一行人返回了诺兰庄园,两天后,莱斯特和奥德里奇就告辞离开了。   “奥德里奇,你没有和玛丽安小姐单独告别吗?”   “没有必要,莱斯特。”   “为什么,亲爱的奥德里奇,别以为我没有看出你对那位玛丽安小姐有些不太一样。”   “那又如何呢?”奥德里奇骑在马上,语气波澜不惊,“只是稍稍不同而已。离开诺兰庄园之后,我们可能就再无交集了,有些心绪起伏很快就会消失的。”   “可是……”   “没有那么多的‘可是’。”奥德里奇异常冷静地说道。   “我和玛丽安小姐之间没有任何可能性。她很漂亮,也很聪明,还有不错的见识和才华,作为一名单身的男性,我会对她生出浅薄的好感,这很正常。可是,有些事情往往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多想多思毫无益处。”   莱斯特这下更是不解,他耿直地问道:   “奥德里奇,伦敦城里从来不缺少漂亮、聪明、有见识和有才华的淑女,你怎么一直都没有生出浅薄的好感?而且,既然事情还没有开始,你怎么就知道它已经结束了?不战而逃?这可不像你。”   奥德里奇抿了抿唇,心想那位小姐已经有心上人了,并且非常有可能早就秘密订婚了,来晚一步的人何必主动纠缠其中?   ——况且,不过是几日的相处而已,一时的惊艳和新奇……很快就会风过无痕了。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诺兰庄园,达什伍德太太重新张罗起搬家事宜。   她已经从女儿们的口中得知了爱德华·费拉斯的事情,觉得十分的后怕。   达什伍德太太十分了解自己的长女。   虽然埃丽诺处事冷静,为人理智,但她的内心同样感情充沛、敏感柔软。她一旦被温文尔雅的爱德华·费拉斯所打动,就很难再次斩断心中的情思悸动。   “埃丽诺,玛丽安,哦,还有我的小玛格丽特,你们姐妹三个到我身边来,帮我参详一下这份来信。”   裴湘放下手中的书籍,走到达什伍德太太的身旁坐下来。   “妈妈,又有人写信邀请你去做客吗?”   “不,不是邀请我去做客,”达什伍德太太摇头笑道,“不过,我们确实应该去拜访一下米德尔顿夫妇,你看,这位约翰·米德尔顿爵士是我的远亲,他很关心咱们母女四人的近况。”   裴湘听到米德尔顿这个姓氏,再读完达什伍德太太手中的书信,马上就明白了,这就是原著中好心低价租房给母女四人的约翰爵士——巴顿庄园的主人。   埃丽诺也读完了约翰爵士的来信,高兴地说道:   “约翰爵士的这封信写得情真意切,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来,他是真的希望能帮到我们。这是一位好心仁慈的绅士,妈妈,我认为可以慎重考虑约翰爵士的提议。”   达什伍德太太虽然也很高兴,但她同时感到有些为难,她指着信上的内容说道:   “约翰爵士说,他一开始以为咱们经济状况不佳,所以打算把一间乡舍租给我们,虽然那间乡舍有些简陋,但是租金也出奇的低。可是,他又从我的上一封回信中得知,我们得到了慷慨的帕丁顿先生的资助,经济状况已经有所好转了。这个消息让他感到很高兴,他说,我们完全不需要租住一间小小的乡舍了。”   玛格丽特还没有看到信件内容,连忙问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埃丽诺对小妹妹玛格丽特解释道:   “约翰爵士提议咱们去伦敦城里居住。他说,他的房子位于康迪特街区,那里正好有一户人家要搬到巴斯去长住疗养,打算把房产租给一户体面的人家居住。约翰爵士在信里写着,他以前拜访过那里,知道那幢房子十分舒适典雅,挺适合咱们母女四人居住的。而且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和约翰爵士一家成为邻居了,日常还能多多来往,互相照应。”   “去伦敦吗?”玛格丽特的声音里带着雀跃,“虽然我舍不得家里的树屋和林子里的松鼠,但是,我同样喜欢住在城里,那里总会发生好多有意思的事情。”   裴湘没有忽略达什伍德太太脸上的迟疑,便温声询问她,为什么感到为难?   达什伍德太太说,她有些舍不得乡下悠然清净的日子,更喜欢清新秀美的自然风光,当然,她也不反感繁华的伦敦和人来人往的城市。   只是说实话,伦敦的空气确实有些糟糕。   裴湘也觉得两种生活各有各的好,便建议道:   “不如咱们常住伦敦,然后同时把那间巴顿乡舍也租下来。冬天的时候,咱们就住在城里,等到炎炎夏日来临了,咱们再离开伦敦城,去享受田园生活。”   埃丽诺点了点头,赞同道:“这个主意好,妈妈,咱们也不一定非得租巴顿乡舍,只是到了夏季的时候,就出城散散心,或者去海边住几天。”   达什伍德太太觉得有些浪费了,还不如一直住在乡下。   裴湘便劝道:“妈妈,埃丽诺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呢,若是搬到某处乡下居住,咱们认识的新朋友肯定会局限在几户或者十几户人家中。到时候,不一定有样样都合适的单身青年。而且,玛格丽特还小,她的教育也是一个问题。不管是去上女校还是请家庭教师,在人烟稠密的城市里安家,总要更加方便一些。”   埃丽诺轻轻拍了一下裴湘,笑道:“就能拿我和玛格丽特当借口,难道你的婚事就有着落了吗?”   裴湘理所当然地说道:“在你没有嫁出去之前,我不着急考虑自己的婚事。”   ——还得攒嫁妆呢……   埃丽诺望着妹妹清凌凌的双眸,莞尔一笑。她知道,有些事现在谈论起来还为时过早,等到哪一天缘分降临了,说不定这丫头会比自己更早嫁出去。   达什伍德太太确实被裴湘说动了,考虑到女儿们的婚事和玛格丽特的教育问题,她最终选择了去伦敦居住。   于是,她立刻给热心的表哥约翰爵士写了一封回信,打算请他帮忙处理一下租房子的事宜。   半个月后,达什伍德太太带着三个女儿离开了诺兰庄园,同时带走了一部分精美家具、珍贵瓷器、金银器皿、亚麻桌布和窗帘、钢琴书籍,以及母女三人的个人物品。   在她们的身后,范妮捂着胸口,看上去虚弱不已,但抱怨的声音却中气十足:   “我真没有想到,她们要带走这么多的东西,简直像强盗一样。”   约翰·达什伍德同样脸色阴郁,不过他还是竭力表现出自己明理厚道的一面。   “亲爱的范妮,那些东西都是父亲他们搬进诺兰庄园之前的财物,达什伍德太太的嫁妆,以及那母女四人的私人财产。所以,她们要把东西带走,我们也没有办法阻止的。”   “那些家具器皿中,没有你母亲的嫁妆吗?”范妮再一次不死心的询问。   “哦,说起这个……我父亲已经把我母亲的遗产全部转交给我了,你该知道的。咱们结婚的时候,就拿到了一半,等到父亲去世后,我又拿到了另一半。”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范妮语气尖锐,“约翰,你父亲是不是太偏心了?竟然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第二任妻子和三个女儿,却还要求你照顾她们!哦,上帝呀,她们已经那么富有了,每年有一千五百磅的年金,要我说,应该是她们反过来资助一下我们家才对。”   约翰·达什伍德叹了一口气,深以为然。   即便他在继承了诺兰庄园以后,每年还可再增添四千英镑的收入(注1),但是,他们家的花费同样巨大。   范妮喜欢的温室、花园和珠宝,他的多项地产投资,小哈里的教育经费……林林种种,他肩膀上的担子实在不轻。   所以,对于离开诺兰庄园的继母和三个妹妹,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能力照拂了。   夫妻二人返回庄园内,每看到一处空荡荡的地方,就觉得心脏抽痛。他们还要再添置新的家具和装饰物品,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等到范妮转悠到琴房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抱怨道:   “她们把钢琴也搬走了,虽然我知道那是玛丽安的生日礼物,可是、可是那架钢琴在这里这么多年了,早已经成为了诺兰庄园的一部分了,她们怎么好意思把钢琴带走?”   约翰·达什伍德十分体谅妻子的痛惜心情,因为他感同身受,但是又能怎么办呢?有时候法律就是那么不近人情。   最后,当丈夫的只能摇头叹气道:   “好了,范妮,别再多想了,毕竟人总是自私的,并不会时时顾全大局,重视亲情。唉,看在仁慈上帝的份上,原谅她们吧。”   与此同时,在前往伦敦的马车上,达什伍德母女四人倒是很快乐,心中充满了对新家的向往。   “埃丽诺,给约翰爵士一家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吗?这次能顺利租到康迪特街区的房子,多亏了约翰爵士帮忙,我们一定要郑重感谢他。”   “放心吧,妈妈,约翰·米德尔顿爵士、米德尔顿夫人和他们的孩子,我给每个人都准备了合适的礼物。”   闻言,达什伍德太太就没有再多询问了,她一向器重信任自己的长女。   裴湘看着约翰爵士的最新来信说道:   “妈妈,约翰爵士说,他的岳母詹宁斯太太目前也住在城里,她的房子位于伯利克街,到时候我们应该要去拜访一下那位女士。”   “确实应该去拜访詹宁斯太太,”达什伍德太太笑道,“约翰爵士说,咱们提前派去收拾屋子的仆人遇到过一些小麻烦,最后还是詹宁斯太太派身边的女仆帮忙解决的,那真是一位热心肠的好太太。”   埃丽诺点了点头:“我也给詹宁斯太太准备了礼物,上好的康斯坦雪陈酒,她一定会喜欢的。”   提到葡萄酒,达什伍德太太就想起了另一位先生。   “我之前收到一封来自布朗·帕丁顿先生的信函,他说他最近打算搬到伦敦去居住,所以通信地址会有变化,等他安顿下来后,就会写信通知我们。”   听到布朗·帕丁顿这个名字,一直看着窗外景色的玛格丽特期待地问道:   “妈妈,这次去伦敦,我们能见到帕丁顿先生吗?”   达什伍德太太有些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   “也许吧,玛格丽特,这得看帕丁顿先生的意愿。他在信里说过,他身体不太好,又时常埋头艺术创作和沉迷在思考当中,几乎没有多少社交的时间。”   “这样啊,我原本还想见见他,然后当面道谢呢,”玛格丽特十分懂事地说道,“我知道咱们现在能这么轻松,多亏了帕丁顿先生的慷慨,我想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裴湘微笑道:“如果能见到那位慷慨的先生,他肯定会特别喜欢我们可爱的玛格丽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此处数据参考原著《理智与情感》 第147章   伦敦,康迪特街区16号。   达什伍德太太带着三个女儿参观新家。   这是一幢四层带阁楼的房子。进门就是一个半圆形的门厅和宽敞华丽的主楼梯,楼梯侧面是厨房、佣人房和储物间。   二楼的空间被分为四部分,由客厅、起居室、书房和琴房组成。   裴湘走到大客厅的窗户前,垂眸向下观望。她发现屋后有一个窄窄的绿荫区,修剪整齐的灌木和矮树错落有致,地上零星地散落着一簇簇缤纷花朵。   “玛丽安,过几天再研究那个小小的花园吧,咱们先上三楼看一下卧室。”   “好的,妈妈,我这就上来。”   裴湘把目光从围栏矮墙和后街上的房屋布局上收回来,跟着达什伍德太太走上了三楼。   三楼是主人们的私人空间,母女四人都能分到一套独立的卧室,裴湘在每个房间里转了转,最后选择了最东侧的一个套间。   “玛丽安,你确定要住在这里吗?我觉得隔壁那个房间更安静一些。”   “但是这个套间的采光好,也更加宽敞。”   裴湘拉开窗帘,一边眺望窗外的景色一边笑着解释道:   “这里原本应该是一间儿童套房,隔壁那个房间是给保姆或者家庭教师准备的。我住进来之后,当然不需要保姆啦,所以,嗯,可以把那个光线明亮的房间改成我自己的画室。”   “画室?”   “对,埃丽诺。你知道的,我画画的时候更喜欢私密一点的空间,不想被人打扰或者旁观。”   听到裴湘提起她作画时的习惯,埃丽诺摇了摇头,叹道:   “也不知道你怎么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过,你不嫌这个房间紧挨着佣人们的后备楼梯通道就好。”   裴湘眉眼弯弯,心想,就是因为这个原先的保姆房紧挨着后备楼梯通道,她才选择这个套间的。   之后,达什伍德太太住进了正中间的主卧室,埃丽诺和玛格丽特选了两间挨着的卧房,显然,埃丽诺想要就近照顾小妹妹。   各自选好了卧室后,达什伍德太太交代身边的女仆收拾房间,而后便领着女儿们登上了四楼。   “哦,这里可以弄两到三间客房,还可以留出三分之一的空间作为咱们的收藏室,换季时暂时不用的衣帽被褥、闲置下来的家具器皿和一些过时的摆设,都可以暂时保存在这一层。”   玛格丽特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她提着裙子跑到了阁楼上,小小地欢呼了一声:   “妈妈,我可以把这里当成我的树屋吗?我喜欢这个小小的空间。”   达什伍德太太笑着答道:“你得和你的两个姐姐商量,问问她们想不想分享阁楼的空间。”   “哦,埃丽诺肯定不会喜欢这里的,她更爱二楼的起居室和书房。不过——玛丽安,你要和我一起分享阁楼吗?”   裴湘跟在玛格丽特身后,在阁楼里转了一圈,笑吟吟地说道:   “如果你愿意在一个月内,认真阅读完一本法文故事书,背诵五首英文诗歌,再流畅地弹出两首新曲子,这个阁楼空间就完全属于你啦。”   玛格丽特想了想,咬牙答应了二姐的条件。   就这样,达什伍德母女四人迅速规划好了每个房间用途,然后便开始和仆人们一起动手,整理和布置一切细节。   因为一些前期的基础打扫工作已经完成了,所以,他们搬家的第一天虽然忙碌异常,却也算是有条不紊。   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主人和仆人们都有时间坐下来享用一顿热乎乎的饭菜。   晚上,裴湘和达什伍德太太道了晚安,便锁上了自己的卧房门。   一个小时后,她轻轻推开隔壁画室的门,步履轻盈地穿过宽敞的房间,开门,关门,快速走到了另一扇暗门处。   裴湘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备用走廊间很安静。   ——这个时间,仆人们应该都在一楼休息,几乎没有人会逗留在三楼区域。   于是,裴湘推开暗门,裹着斗篷闪避到了备用楼梯间内,再沿着楼梯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一楼后门处。   后门挨着储藏室,此时已经上了锁。   裴湘掏出她之前偷偷配的钥匙顺利打开了房门,她探头望了望,外面一片漆黑寂静,没有什么人经过或者停留此处。   裴湘走出房门,沿着墙根儿摸索到了储物间的窗户外,再次掏出一把备用钥匙。她悄悄打开了储物间窗户外的木板隔档,又把窗户下面的几个瓦罐和花盆挪开。   之后,裴湘重新返回屋内,再次从里面锁好后门的门锁。   她并不准备从后门直接离开,因为这扇门的门锁只能从屋内锁住。   她若是就此开门离开,只会有两个后果。一是被巡查门窗安全的仆人发现异常,惹出一连串的麻烦,二是这扇后门一直虚掩着等她返回,但这会给留在屋内熟睡的众人带来安全隐患。   把试验过好用的钥匙放回口袋里,裴湘推开了左侧储物间的厚重木门。   进入堆满杂务的储物间后,裴湘从角落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服装和易容工具。她给自己简单伪装了一番,然后就从窗户跳了出去。   无声落地,裴湘把窗外的木板隔档重新关好锁严,紧接着,她又把之前挪开的花盆瓦罐等杂物再次搬回窗户下面。   一切收拾妥当后,她便翻墙离开了新家康迪特街区16号。   穿过安静的后街和曲折的小巷,夜色中车水马龙的伦敦城便映入了裴湘的眼帘……   第二天上午,达什伍德太太看着没精打采的二女儿皱了皱眉头。   “玛丽安,昨晚没有休息好吗?”   裴湘掩口打了个哈欠,抱怨道:   “可能是因为换了新地方的原因,昨晚没怎么睡好,现在就有些精神头儿不足。”   达什伍德太太迟疑了一下,说道:   “咱们需要去拜访约翰·米德尔顿爵士一家,我原本打算安排今天出门访客的。不过,既然你没有休息好,就算了吧,这事儿也不是非得今天进行。咱们母女刚搬过来,还有许多家务杂事需要处理,晚一两天也不算失礼。”   裴湘摇了摇头:“妈妈,就按照原计划进行吧,我也不是那么困。放心吧,吃完早饭后,我就会精神焕发的。”   埃丽诺笑道:“对于玛丽安来说,没有什么比一顿丰盛的早餐更能提神的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她早上的胃口会那么好。”   玛格丽特郑重其事地猜测到:“也许玛丽安和神秘的森林精灵有约定,每天晚上都要去和邪恶力量做战斗,所以早上就会特别饿,这是属于战士的荣耀。”   达什伍德太太也笑了,起身向餐厅走去:“既然如此,走吧,咱们去吃早餐,犒劳一番我们勇敢的女骑士。”   爱幻想的玛格丽特认真强调说:“也许是巫婆或者法师,玛丽安的卧室里有一堆神秘的瓶瓶罐罐,还有许多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奇怪颜料,我觉得那是森林女巫熬制的魔药。”   裴湘哼笑着拽了拽玛丽安的辫子,威胁到:   “你今年的生日礼物没有了,玛格丽特。还有,你上次看上的那枚珍珠发卡,我也不准备买下来送给某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了。”   这话立刻换来了小姑娘的抗议和讨饶。   两姐妹从客厅闹到餐厅,最后,人小钱少的玛格丽特不得不屈服。   她生无可恋地站在餐桌前,大声宣布二姐玛丽安是最漂亮、最聪明、最善良的森林小仙女,还矫揉造作地背诵了一首不太长的赞美诗,这才挽回了她今年的所有礼物。   达什伍德太太和埃丽诺笑得差点吃不下早饭。   欢欢乐乐地度过了早餐时光,达什伍德母女四人开始为外出拜访做准备。   没想到,不等她们一家出门,热心的约翰爵士就率先登门拜访了。   这位先生四十来岁,精神旺健,面色红润,眼中时刻带着和善真诚的笑意。   母女四人在客厅内接待了这位热情友善的邻居兼远亲,听他赞扬了一遍房子内新添的摆设和三位达什伍德小姐的美貌后,又得到了他的诚挚邀请。   约翰爵士请达什伍德太太四人务必出席明晚米德尔顿府上的晚宴。   “我妻子米德尔顿夫人和我一样好客,她早就想认识三位聪明美丽的达什伍德小姐了。”   “我们也万分期待拜访贵府,并和米德尔顿夫人见面。”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约翰爵士又和达什伍德一家人坐了一会儿。   其间,他说了不少伦敦城里的趣闻八卦,也向新邻居介绍了一番康迪特街区的住户,竭力想要帮助这母女四人融入新环境。   他这样的友善周到,得到了达什伍德母女四人的由衷感激。   裴湘不是原著中的玛丽安,不会在刚接触的时候,暗中嫌弃约翰爵士不够高雅和过于自来熟。   无论是书中的描述还是此刻的真实接触,都让裴湘了解到,这位约翰爵士确实是一位慷慨好客又乐善好施的绅士。所以,她很愿意和约翰爵士多多谈论他感兴趣的话题,比如打猎和养马。   很快,约翰爵士就宣布,玛丽安小姐是他见过的最有见地、最活泼迷人的小姑娘。他笑呵呵地打趣道:   “达什伍德小姐,虽然你也是一位温雅聪慧的淑女,哦,我相信许多年轻小伙子都会赞同我的观点的,但我不得不说,玛丽安小姐此刻已经成为我最忠实最贴心的朋友啦,比布兰登上校还贴心亲切。哈哈,我现在恨不得立刻邀请玛丽安小姐去我的巴顿庄园,让她看看我的猎狗和骏马。不过,我猜米德尔顿夫人肯定更喜欢你,因为你们都是喜爱艺术的优雅女人。”   埃丽诺笑道:“约翰爵士,鉴于你的偏心,我现在都有些等不急要认识米德尔顿夫人了。”   裴湘立刻朝着约翰爵士眨了眨眼睛,佯装不满地抗议道:   “我同样热爱艺术和文学,文静又优雅,可不是只知道玩闹的小姑娘。约翰爵士,看在咱们都喜欢骑马的份上,你可不能让米德尔顿夫人和其他人认为我是一个疯丫头。”   约翰爵士哈哈笑道:“玛丽安小姐,你是担心我妻子的看法,还是担心年轻小伙子的看法呀?”   对于这样的调侃,裴湘也不腼腆,坦然回道:   “当然是米德尔顿夫人的看法更重要,说实话,并不是所有年轻小伙子的看法都会引起我的担忧的。”   这话又引起了约翰爵士的八卦热情。   他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了他认识的一些年轻人,这个机灵漂亮,那个稳重可靠,理所当然地,这个话题立刻引起了达什伍德太太的兴趣……   总之,约翰爵士的拜访很成功,让搬到新地方居住的母女四人都感到心底踏实。毕竟,有这样一位好相处热心肠的远亲做邻居,实在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了。   在约翰爵士拜访后的第二天,他又和米德尔顿夫人一起过来做客。这次拜访,主要是介绍米德尔顿夫人和达什伍德母女四人相识,而后再正是发出当日的晚宴邀请。   米德尔顿夫人是一位妩媚俊俏的年轻女人,二十多岁的样子,举止优雅,风姿楚楚,但她和丈夫约翰爵士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   达什伍德母女四人很快就发现,这位夫人的性格比较沉闷冷淡,她热衷于家务管理和照顾孩子,除此之外,能引起她兴趣的话题很少。   纵然夫妻二人的性格南辕北辙,但是在请客聚会方面,却出奇一致地慷慨大方。据说无论是在德文郡的巴顿庄园,还是在伦敦的房子里,他们家的晚宴餐桌上,几乎每日都有客人。   当晚,裴湘和母亲姐妹一起出席了米德尔顿家的宴会。   席间有两位陌生的客人,一位是约翰爵士的岳母詹宁斯太太,另一位则是书中的男主角布兰登上校。   对于裴湘来说,比起严肃沉闷又苦情的上校先生,她对喜欢开玩笑的詹宁斯太太更感兴趣。   虽然这位矮胖圆脸的老妇人时常喜欢用男女恋情问题说笑,还热衷于乱点鸳鸯谱牵红线,但是从她的口中,可以听到一个鲜活的伦敦城。   詹宁斯太太的八卦玩笑,令伦敦城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真实和饮食男女的暧昧。乍一听有些庸俗过时,但是细细一想,这就是普通人的悲喜生活。   裴湘对布兰登上校没有过多关注,但这位男主角却依旧如同原著一般,开始关注裴湘。他的偶尔出神,立刻引起了约翰爵士和詹宁斯太太的注意,两人就开始打趣起布兰登上校和裴湘来。   但是和原著中不同的是,约翰爵士并没有觉得达什伍德二小姐嫁给布兰登上校是一件顶顶好的婚事,开玩笑时的语气就更加委婉了一些。   说到底,还是因为嫁妆的多寡问题。   毕竟,拥有一万多英镑嫁妆的年轻美貌淑女,实在没有必要选择一位三十五岁的绅士。   若是真的两情相悦还好,但若是因现实因素而考虑婚嫁问题的话,女方并不处于弱势地位。这位二小姐并不需要为了未来安稳富裕的生活,而在某些方面委屈自己。   晚宴后,众人请裴湘演奏几曲,一展歌喉。裴湘正好不想再和米德尔顿夫人谈论养育孩子的问题了,便欣然接受,坐在钢琴前按下一连串圆融悦耳的音符。   晚上回到家中,埃丽诺也和裴湘谈起了那位布兰登上校。   “他确实特别关注你,玛丽安。尤其是在你弹琴的时候,约翰爵士他们虽然捧场喝彩,但是也一直在大声说笑,唯有布兰登上校在认真聆听,目光专注。”   裴湘想了想,对埃丽诺摇了摇头:   “我现在对那位上校先生没有多少特别的感觉,以后会如何发展我不太清楚。可是目前来说,我喜欢更年轻英俊的。”   “布兰登上校风度出众,模样俊朗,已经很不错啦。”   裴湘顺口说出心里话:“单看外表,他可比不上奥德里奇·德维尔上校。”   “但德维尔上校的额头上有一道疤痕。”埃丽诺指出不足。   “哦,那也无损他的俊美,反而增添了几分神秘。”   埃丽诺想了想,觉得妹妹的评价倒是还算公允。   德维尔上校额角的疤痕虽然破坏了他的完美面孔,但却不会给人凶残狰狞之感,配上他那冷冷淡淡的眼神,只会让人心生好奇和探究。   裴湘继续说道:“我听西塞尔先生说,那道疤痕其实已经淡了很多了。德维尔上校刚受伤的时候,那道伤口十分显眼,瞧着就疼,完全不是咱们看到的样子。”   埃丽诺语气古怪地问道:“你和那位西塞尔先生谈论的话题倒是很多。玛丽安,我记得,嗯,你是不赞同咱们的兄长撮合你和西塞尔先生这件事的。”   “我现在也不赞同呀,但这并不妨碍我和西塞尔先生愉快聊天。”   埃丽诺在裴湘说话的时候,一直极其认真地打量着妹妹的表情变化,见她果真一脸坦然无所谓,便知道无论是布兰登上校还是西塞尔先生,都没有打动她。   与此同时,埃丽诺下意识地忽略了话题中的另一位男士。并不是她嫌弃对方什么,而是因为奥德里奇·德维尔的气势过于沉肃冷冽,偶尔还会流露出几丝锋锐骄傲,迫人远离。   埃丽诺发自内心地觉得,活泼率真的可爱妹妹不会和那样复杂之人走到一起的。   ——虽然布兰登上校同样沉默稳重,但是两者还是不一样的。   在楼梯口告别后,姐妹二人各自回到卧室休息。   当宅子里的其他人都陷入梦乡当中的时候,裴湘再次悄悄离开了住处。   今晚,她和莱斯特·西塞尔有约。 第148章   海德格林剧院门前,一位个头儿不高的金发绅士独自一人站在廊灯下面,他低头看了一眼怀表,而后又向路口方向张望。   一辆有着西塞尔家族纹徽的四轮马车从另一个方向驶来。   “这里,帕丁顿!”   莱斯特·西塞尔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兴奋地扬了扬手,一双眸子闪闪亮亮地望着灯光下的朋友。   “我真不敢相信,你就这么轻易同我见面了。”   独自等人的金发绅士,也就是裴湘,朝着莱斯特颔首致意,她大步走到西塞尔家的马车前,微笑道:   “昨晚初次见面后,你已经把这句话重复十几遍了。”   “哦,我的朋友,我只是、只是有些惊喜,哈哈,好吧好吧,我保证,接下来你会看到一个沉稳可靠的西塞尔。”   “我相信,”裴湘展颜说道,“我大概能够理解你心中的惊奇感。毕竟,我之前的种种表现很奇怪,看起来太像一个藏头藏尾的阴谋家了,此时又忽然冒出来,你肯定会觉得不同寻常的。”   “哈哈,我可从来没有觉得你是个藏头藏尾的阴谋家。”   莱斯特连忙摇头,但心里却默默补充了一句,怀疑你的是另一个聪明人。   两人说着话,就一前一后登上马车。   裴湘假装没有注意到莱斯特的走神心虚,她望着车窗外的繁华夜景和不断后退的建筑物,温声问道:   “咱们这是去巴特莱纸牌俱乐部?”   莱斯特点了点头:“对,在这个时间段,迪福男爵一般都会在那家纸牌俱乐部里玩牌。”   裴湘了然,她已经从莱斯特的信件中得知了大体情况,明白莱斯特想要购买迪福男爵手中矿山股份的迫切心情。   不过,不等她出声询问后续进展,莱斯特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眉目间高涨飞扬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来。   裴湘诧异:“怎么了,我的朋友?”   莱斯特语气沉闷地解释道:   “其实吧,见到他也没有用。之前,我朋友德维尔上校把迪福男爵介绍给我后,我立刻凑齐了钱去男爵府拜访他,可是那位男爵却不愿意把矿山的股份卖给我。据说,他目前正在和一个西班牙商人谈交易。”   “外国商人?”裴湘有些疑惑,“那个西班牙人的出价比你高出许多吗?否则的话,就是看在西塞尔家的面子上,他也不该倾向于一个外国商人。”   “迪福男爵那个人有些怪,他背景够深厚,所以并不怕得罪人,做事就比较随心所欲。”   “如何随心所欲?”   “例如那个西班牙商人,他之所以愿意和对方坐下来商谈,也是因为那人在牌桌上讨好了他。”   “讨好?看来是投其所好了。”   莱斯特捏了捏鼻梁:“我听几个老朋友说,那个西班牙人带着迪福男爵打牌,两个星期内两人赢了三百多英镑,可以说是大杀四方了,这让迪福男爵十分高兴。他在宴会上炫耀说,在牌局中凭借真实的牌技赢三百英镑,绝对比在日常中赚三千英镑来得畅快。”   裴湘轻轻颔首:“那确实挺难得的,在那几家俱乐部里打牌,每晚输赢十英镑之内都很正常,可若是打算在两个星期内赢三百多英镑,这很不容易。”   莱斯特摊了摊手,一脸无奈:   “你看,事实就是这样让人失望。帕丁顿,既然已经了解了详情,咱们不如改道去别的地方吧。我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我完全没有必要再在迪福男爵身上浪费时间了。”   裴湘斜觑了莱斯特一眼:“你的想法倒是变化得挺快的,说不去就不去了。”   “因为我忽然后悔了,”莱斯特十分诚恳地说道,“我刚刚想到,这是咱们第一次同车而行。与其带着你去参观迪福男爵趾高气昂的赤红脸孔,还不如带你去见见我的朋友们。帕丁顿,咱们去巡游者俱乐部吧,我把奥德里奇·德维尔介绍给你,还有其他几个老朋友,他们都非常喜欢你的画。”   裴湘沉吟了片刻,一个念头渐渐形成。于是,她阻止了莱斯特改道的打算。   “莱斯特,我这里有个提议,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什么提议?”莱斯特微微坐正了一些,眼中懒洋洋的情绪一扫而空,“我可十分了解你,我的朋友,你的提议一向都十分有趣。”   裴湘莞尔,她斟酌了一下词句,而后才慢吞吞地说道:   “莱斯特,如果我说,我能赢了迪福和那个西班牙商人,最后在牌桌上让迪福男爵答应同你交易,怎么样?”   莱斯特一愣,随即,他先是惊讶狂喜,之后又是忐忑迟疑。   他有些紧张地跺着脚,当马车在巴特莱纸牌俱乐部附近停下来的时候,莱斯特才试探着问道:   “帕丁顿,在牌桌上,你曾有过辉煌的战绩吗?你打牌的技巧如同你作画一样让人惊艳难忘吗?”   裴湘摇了摇头,在莱斯特不解的目光中承诺道:   “给我三天观察时间,之后,我肯定能赢了迪福男爵和他的西班牙搭档。”   这下,莱斯特更加好奇了,他想继续追问,裴湘却不再细说。   她含笑着望向莱斯特,温声劝道:   “试一试又有什么损失呢?即便多输了几次,也不过是几十英镑而已,就当我散财结交人脉了。但是,一旦我用牌技勾起了迪福男爵的胜负欲望,成功刺激他同意用那笔股权交易做赌注,咱们就算赚到了。”   “这……”莱斯特紧锁的眉头有些松动。   “我从你的话里,当然,还有我之前自己打听到的一些消息中,大概能揣摩出迪福男爵的性格脾气。相信我,莱斯特,只要多说几句话,气气他,逗逗他,牌桌上的迪福男爵很容易情绪激动并冲动行事的。”   莱斯特有些欲言又止。   裴湘继续分析道:“况且,又不是让迪福男爵把股份无偿送给你,只是一个交易优先权而已。他没有损失,自然容易说服。”   莱斯特终于忍不住询问出心底的疑惑:   “帕丁顿,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有那样高超的牌技吗?你之前总是赢吗?”   裴湘淡定摇头:“我玩牌的次数不多,偶尔会在朋友聚会时随意玩一玩,最多赢过一英镑。”   莱斯特:“……”   裴湘看着莱斯特无语纠结的表情,倏尔一笑:   “莱斯特,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无论你信不信我的能力,咱们去试一试也不会损失什么。若是侥幸成功了,就算赚到了。”   “那你能不能给我透透底,你的依仗到底是什么?一点点就好。”   裴湘挑眉,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并不是我要故弄玄虚,而是因为……有些道理十分浅显,大家都知道。打牌么,无非就是记忆、观察和分析,再加上一点运气和心理战术而已。”   莱斯特似懂非懂,但依旧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需要三天时间观察,观察什么呢?”   “观察迪福男爵和那个西班牙人玩牌时的各种小习惯和微表情。”   “哦,这倒是有些难度,三天够吗?要不……再拖拖?”   “只有三天,再长了,那个西班牙人该催着迪福男爵签合同了。”   莱斯特注视着一脸淡定自信的帕丁顿,脑中闪过这人之前的种种事迹和不平凡的手段,心中忽然一定。   男爵继承人莫名认为,此次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于是,有些话便脱口而出:   “帕丁顿,你这样帮我,需要我回报你什么呢?哎,你千万别说什么都不要啊,那样我会忐忑不安的。而且,你知道的,有些时候我并不想欠下太大的人情债。”   莱斯特说得坦诚实在,裴湘同样不隐瞒自己的目的,直接说道:   “莱斯特,如果我赢了,那笔矿山投资让我占五分之一的份额,如何?”   “只要五分之一?”这个价码刚好踩在莱斯特的心理底线上。   “不仅如此,你还得借给我本金,等有盈利之后,我再分期还给你。”   “本金算利息吗?”   “当然不算!”裴湘理直气壮地问道,“莱斯特,你竟然还要朝朋友要利息吗?”   这样理所当然的强势语气,让莱斯特·西塞尔失笑摇头。   不知为何,明明是他吃了些小亏,但是对上帕丁顿睁大瞪圆的双眼,莱斯特心中却是一暖。   此时此刻,莱斯特发自肺腑地认为,他和帕丁顿之间的友谊更加牢固了。   两人达成协议后,便不再继续耽搁时间。莱斯特吩咐马车继续前行,直接停在巴特莱纸牌俱乐部的正门前。   因为有西塞尔家继承人的引荐和担保,这家入会制度并不是非常苛刻的纸牌俱乐部很快就增加了一名新成员。   “你好,西塞尔先生,这位先生是……”   “嘿,莱斯特,你昨天怎么没有过来?我还想和你搭档呢。诶,这位是?”   “上帝呀,你是帕丁顿先生?”   “什么?哪个帕丁顿?”   “就是画了《怒火》和《天堂鸟》的布朗·帕丁顿先生……”   “诶,我更喜欢他的《山泉》和《花园》……”   “幸会,幸会,帕丁顿先生,我是……”   通过莱斯特的介绍,裴湘很快就结识了几位体面的绅士,之后,她的交际圈迅速扩大,很快就成为了当晚巴特莱纸牌俱乐部的话题人物。   就在裴湘同新朋友们谈笑风生的这一晚,一些消息灵通人士也得到了有关知名画家布朗·帕丁顿的具体消息。   次日,几家销量不错的报纸同时刊登了一则不大不小新闻。   大体内容就是,神秘画家布朗·帕丁顿现身伦敦某家纸牌俱乐部,他的好友和引荐人是西塞尔男爵的长子莱斯特·西塞尔。   晨间,德维尔伯爵府的早餐厅内,莱斯特飞快地浏览完有关“布朗·帕丁顿”的报道,神色愉悦地勾了勾嘴角。   “奥德里奇,帕丁顿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人。你知道吗,昨晚我和他搭档打牌,那感觉棒极了!他就像是会读心术似的,除了最开始输了几次外,到后来就一直在赢钱啦。”   奥德里奇放下手中的刀叉,平淡地说道:   “只要你一直记得那是一项消遣活动就好,别沉迷其中。”   “无需担心我,奥德里奇,”莱斯特语气愉悦地说道,“我心里清楚,那样的‘好运气’全都归功于帕丁顿的观察和计算。而且,我们去巴特莱纸牌俱乐部的主要目的,是打算引起迪福男爵的注意。”   见莱斯特目光清明,奥德里奇就不再多说什么。   他拿起手边的报纸,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有关“布朗·帕丁顿”的新闻,不经意间就想到了诺兰庄园里的玛丽安小姐。   “嘿,奥德里奇,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什么忙?”   “就是……”莱斯特犹豫了片刻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他一大早就跑过来的理由。   “那个、那个帕丁顿和我说,那个西班牙商人很精明,迪福男爵也很有经验,经过昨晚的观察,他认为,呃——如果他的搭档是一位更有城府和更精通某些技巧的人,效果就会更好一些……”   奥德里奇挑了挑眉:“你想让我替你去应付牌局?”   “我一向信任你的能力,无论哪个方面,我的朋友。”   “这也是帕丁顿先生的意思?”   莱斯特连忙摇头解释道:   “不,你误会了,其实帕丁顿先生并没有十分强烈的换搭档的想法,他昨晚也就是偶尔提了一两句而已。再说了,他都没有见过你,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呢?”   奥德里奇倒是有些想见见那位布朗·帕丁顿先生。   于是,他没有立刻回绝莱斯特·西塞尔的请求,而是开始思考明后两晚的行程安排。   没想到,莱斯特一察觉到奥德里奇的动摇迟疑,就十分急性子地游说道:   “奥德里奇,我记得……你称赞过我去年购买的那匹赛马,还记得吗,就是那匹棕色的小莱昂。不如,我把它转卖给你?”   这突如其来的“好处”让奥德里奇愣了一下,随即,他心中忽然生出几丝不快来,他觉得好友莱斯特被那个帕丁顿带歪了。   黑发男人敛去眼中暗芒,语气平平地问道:“你舍得转让心头好?”   莱斯特苦着脸摇了摇头,他自然不舍得。   不过,为了未来有更多的英镑购买更多的好马,他只能忍痛放弃他的小莱昂了。   “我舍不得,奥德里奇,但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打动你了。”   奥德里奇起身离开餐桌,垂眸望向一脸纠结的莱斯特,沉声说道:   “虽然我夸奖过那匹叫做莱昂的赛马,但我并不想拥有它。不过,你手中确实拥有一件能够打动我的东西。”   “是什么?”   “我记得你之前提起过,帕丁顿先生许诺你,要给你画一幅画,对不对?”   莱斯特愣了一下之后,不太确定地询问道:   “你想要帕丁顿先生答应我的那幅作品?”   奥德里奇摇了摇头:“我不要他按照你制定的主题创作,我要他根据我的想法画出我喜欢的风景。”   “但是,更改画作主题和风格这件事,不能完全由我做主呀。”   “帕丁顿先生会同意我的要求的,只要他还想得到那五分之一的投资份额。”   “说得好像非你不可似的,唉,也不一定要换搭档的,我觉得自己的牌技还算不错……”莱斯特有些不满地嘟囔道。   奥德里奇没理会莱斯特的不甘心,只是冷淡地说道:   “你可以去问一下帕丁顿先生。”   莱斯特顿时感到有些苦恼为难。   奥德里奇接过男仆手中的帽子,继续给莱斯特的沉郁心情雪上加霜:   “说实话,莱斯特,如果你不主动说用那匹赛马换取我的帮助,我是本打算无偿帮忙的。作为你的朋友,我是绝对不会像那位帕丁顿先生那样,帮忙的同时还要分走你五分之一的投资份额。可惜,你似乎被他的行事作风影响了。”   “哦,奥德里奇,这是不一样的,你们是不一样的,无论地位还是交情,你明白吗?不是高低之分,就是那种微妙的身份与财富之间的区别……总之,帕丁顿先生知道我不想欠下太多的人情债,才用这种方式免除我的不安的。”   “这么说,他倒是一位顶顶善解人意的慷慨绅士。”   奥德里奇·德维尔意味不明地评论了一句后,慢条斯理地带上手套,而后便拿着手杖出门了。留下莱斯特·西塞尔一人独自纠结。   半晌,这位性格开朗的男爵继承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忽然喃喃自语道:   “这人以前冷冰冰的,好似永远都无动于衷,最近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脾气恶劣了不少,心情也时好时坏的,比西塞尔夫人养的那只猫还善变,啧,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   走出家门的奥德里奇抬头望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脑海中却闪过一双明媚如春波的漂亮眼眸,无声叹息。   当天晚上,奥德里奇·德维尔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布朗·帕丁顿。 第149章   裴湘走进巴特莱纸牌俱乐部的时候,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站在莱斯特身旁的奥德里奇·德维尔。   她觉得这位绅士今晚尤其的英姿勃发、衣饰华丽,像是来参加一场非常正式的晚宴。   黑发黑眸的男人感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裴湘的凝望视线,他端着酒杯微微侧头,隔着低垂璀璨的水晶吊灯和参差错落的东方式帘幔回望对方。   在奥德里奇的探究目光中,裴湘径直走近。   “哦,帕丁顿,你来了!”   莱斯特见到裴湘出现,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来给你介绍我的朋友,这是德维尔上校。你们今晚可以试着搭档打牌,看看有没有更多的默契。奥德里奇,这位就是咱们之前时常提起的布朗·帕丁顿先生了,我真高兴,能够介绍你们两个相识。”   “很高兴认识你,德维尔先生。”   裴湘如同第一次见到奥德里奇一般,露出礼貌友好的笑容:   “我多次从莱斯特的口中获悉德维尔先生的卓越优秀,忍不住生出结交之心,今日总算如愿以偿了。”   从裴湘微笑着开口寒暄开始,奥德里奇就一直在审视打量她。   从外表上看,布朗·帕丁顿的肩膀很宽阔,腰板挺直,虽然个头不高,但身材比例适中,整体上不会给人柔弱单薄之感,反而显得灵活敏捷,精悍强健。   他的爽朗笑容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蜜色皮肤上泛着健康柔润的光泽,乍一看,这人像是一个快活开朗的旅行家。   “幸会,帕丁顿先生,我是奥德里奇·德维尔,目前在陆军任职。”   同裴湘的亲切随和不同,奥德里奇对待新朋友的态度显得有些过于正式矜持。他语气中无意流露出的慎重谨慎,以及浅浅的较量评估之感,都让裴湘暗中生疑。   ——隐约感觉……这人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对手。   眼波流转间掩去一抹深思,裴湘笑得更加诚挚友善。   奥德里奇见此,眉目间又增添了几分风雨波澜。   莱斯特·西塞尔自顾自地高兴,忽略了近在眼前的暗潮汹涌。   他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迪福男爵和西班牙商人已经到了,两人正在和罗德议员说笑。   裴湘顺着莱斯特的视线望去,稍稍观察了片刻后,她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不远处的休闲雅座里,迪福男爵等人的手中都燃着雪茄,侍者正在给他们倒酒,看上去,他们短时间内不会离开那个舒适角落。   奥德里奇的注意力一直在裴湘身上,此时注意到她眉目间的浅浅情绪波动,也转头望向迪福男爵所在的位置。   观察了一会儿后,奥德里奇淡淡地说道:   “恐怕等不到明晚了,那个西班牙人找了罗德议员做说客,迪福男爵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   这话把莱斯特吓了一跳,他心怀侥幸地反驳道:   “那,嗯,这也许只是一场普通的偶遇和闲聊。”   裴湘摇了摇头,赞同奥德里奇的判断:   “不,你看罗德议员和那个西班牙人的坐姿,还有表情,这两人应该是熟识。并且,罗德议员很欣赏,嗯,或者说信任那个西班牙人。”   “即便是熟人,也不能说明……”   奥德里奇抬手打断了莱斯特的话,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莱斯特恍然,立刻联想到了好友的敏锐听觉能力。   他有些含糊地问道:“这么远……”   “只是抓住几个词汇而已,大部分都是观察和推测。”   莱斯特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询问什么。   裴湘自然知道奥德里奇的耳朵很灵敏。但她现在的身份是布朗·帕丁顿,是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的。   所以,她的脸上便适时地浮现出了一抹明显的疑惑,之后又很快地淡了下去,表现出一种不去探究他人隐私的风度与克制。   奥德里奇没有忽略裴湘流露出的不解迷惑,他先是诧异,而后,嘴角便止不住地弯了弯。   一个很小很浅淡的笑容悄悄浮现,却如昙花一现,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原来,玛丽安小姐没有把我的事情告知这个布朗·帕丁顿。   ——她在帮我保密吗?在维护我的安全?出于友谊。   ——还是……她不愿在某些情意绵绵的信件中提及不相干的人?   奥德里奇·德维尔的心情犹如过山车,短时间内起起落落,独自纠结出一场内心戏。   这时,裴湘对莱斯特说道:   “有罗德议员做说客,他们很可能明天上午就找律师和代理人签合同。稳妥起见,咱们今晚就得赢得那个优先权。不过,那个西班牙人十分精明,且牌技出众。莱斯特,和你搭档的话,我只有六分把握。”   莱斯特指了指自己:“计划提前了,所以,你依旧选择和我做搭档吗?”   裴湘迟疑地看了一眼奥德里奇,不太确定地解释道:   “我之前从来没有和德维尔先生一起打过牌,并不了解他的习惯和水平。”   莱斯特连连保证道:“他的牌技比我高明不少。”   奥德里奇也认为计划应该提前实行,但他不是莽撞之人,他出手前必须做好准备工作。于是,他看了一眼怀表后,对裴湘建议道:   “迪福男爵一般要在俱乐部里待到午夜之后,今晚的时间还算充裕,咱们先去其他牌桌上练练手吧。”   裴湘确实有些头痛莱斯特的牌技。   这位先生总是管理不好自己的表情,喜怒明显,丰富生动,偶尔还会因为犹豫不决而错失机会。总之,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的确希望换个更加稳重果决的搭档。   于是,她无奈地点了点头,跟着奥德里奇朝着另一个房间走去……   临近午夜,巴特莱俱乐部里的一部分会员陆续离开了,留下来的先生们大多无精打采的,靠着酒精和烟草提神。   但是,五十多岁的迪福男爵却陷入了异常亢奋的情绪里,因为他今晚一直再赢钱。   赢了的还想赢,输了的想反败为胜,所以牌桌上的四人谁也没有提出散局离开的话题。   然而,又输了几局之后,布朗·帕丁顿的钱包首先支撑不住了,他开始向身旁的朋友莱斯特·西塞尔借钱。可他的朋友十分理智,他之前一直在劝帕丁顿收手,此时自然不会借钱给输红了眼的朋友。   两人你来我往地争执了一会儿,奥德里奇偶尔差一句话,让矛盾不断转移变化,不知怎么的,就把迪福男爵和西班牙人搅合了进来,之后便话赶话地牵扯到了一笔投资转让买卖。   说着说着,赢得信心满满的迪福男爵一激动,就答应了输家的条件。   只要帕丁顿和德维尔能在午夜凌晨前反败为胜,他就把萨兰矿场的股份转让给莱斯特,与之相对应的是,莱斯特必须得借钱给帕丁顿,让他继续玩下去。   迪福男爵答应这个条件的时候,同样得意洋洋的西班牙商人一下子就清醒了。但是,当他想要阻止迪福男爵做出承诺的时候,一切都晚了——骄傲自满的男爵阁下已经答应了帕丁顿的赌约。   西班牙人立刻意识到,今晚的这桌纸牌游戏其实是一场设局。他阴沉沉地瞪着裴湘、奥德里奇和莱斯特,可这三人中,没有谁会惧怕对手眼中的威胁,依旧我行我素谈笑自若。   此时,迪福男爵也有些回过味来了,他有些抱歉地拍了拍西班牙人的胳膊,却没有收回之前的承诺。   就像裴湘对莱斯特分析的那样,他们的赌约条件并不是让迪福男爵白送股份,只是一个优先转让权而已。对迪福男爵而言,无论输赢,其实都没有多大损失。   卖给谁不是卖呢,他和西塞尔家又没有仇。   所以,男爵阁下实在没有必要冒着声誉受损的风险当众反悔。毕竟,对于一位体面的绅士来说,诺言就是诺言,答应的事,就该尽力完成。   西班牙人也知道英国绅士们的这些讲究,他扯了扯嘴角,开始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牌桌上。   他恨恨地想着,虽然这些狡猾的英国佬想方设法让迪福男爵答应了赌约,但是想要转败为胜并赢回之前输掉的英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裴湘和搭档奥德里奇对视了一眼,默契悄然达成。   从这一局开始,两人就开始赢钱了……   午夜的钟声响起的时候,西班牙商人愤然起身离开,裴湘微笑着数着手边的筹码。   奥德里奇接过侍者的酒杯,一饮而尽。   今晚的纸牌打得异常淋漓畅快,反而让奥德里奇的心情有些复杂。   莱斯特已经和迪福男爵商量妥了签订合同的时间和地点,此时眉开眼笑。   “没想到,帕丁顿先生的牌技如此出色。”   迪福男爵摸了摸唇边的小胡子,一边回想刚刚的牌局一边笑问道:   “你现在只是这家俱乐部的会员吗?我把你推荐到另外两家俱乐部吧。特别是渔夫帽纸牌俱乐部,我想你该有所耳闻,道格拉斯伯爵是那家俱乐部的创始人之一,设置了很严格的会员等级制度和鼓励奖项。如果你进入那里,凭借着这手牌技,肯定能成为高级会员的。”   这是主动递上来的人脉资源,裴湘不会往外推辞。   她做出十分感兴趣的模样,稍稍倾身,向迪福男爵打听起渔夫帽纸牌俱乐部里面的规章制度来。在听说了有更多的玩法花样和细节变化后,她看上去心痒难耐,甚至连忙拜托迪福男爵,一定要给她做一番引荐,让她开开眼界。   迪福男爵绝对算是纸牌活动的忠实爱好者,因为裴湘赢了他,他便愿意抛出橄榄枝。此时见裴湘确实跃跃欲试,满脸激动,便以为遇到了同道中人,忍不住稍稍举例说明了几种新玩法。   说是新玩法,其实万变不离其宗,只是在细节和形式上做了一些改动而已。于是,裴湘很快就抓住了新玩法的关键之处,顺势同迪福男爵商讨起来。   她举一反三,应变迅速,又能不动声色地展露自身的才华,很快就得到了迪福男爵的称赞青睐。   等到他们在巴特莱纸牌俱乐部门口分开的时候,迪福男爵主动开口邀请裴湘去男爵府做客。   但裴湘却没有立刻答应,她似乎对纸牌之外的活动兴趣缺缺,甚至直接坦言到,她不喜欢白天出门。   “太阳升起时,我一般都会待在画室里埋头创作。唯有夜幕降临之后,我需要为艺术创作寻找新的灵感了,才会出来交际娱乐。”   说白了,在布朗·帕丁顿的生活中,一切人和事都得给艺术创作让路。   面对这样的拒绝理由,迪福男爵先是一愣,随即又露出一个眉目舒展的笑容。   这位男爵阁下的秉性脾气中,本来就有些我行我素和随心所欲,此时听到裴湘更加自我的回答,简直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颇有些意外之喜。   “你的下一幅作品主题是什么?选中了谁的想法?”   显然,五十多岁的迪福男爵也听说过画家帕丁顿的事迹。   裴湘也不打算隐瞒,她摸了摸鼻梁,坦诚笑道:   “原本应该轮到莱斯特的定制作品,不过这次为了请德维尔上校给我当搭档,我和莱斯特就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他。至于具体的创作内容,还得听德维尔上校的吩咐。”   这实话实说让迪福男爵朗声大笑,心底最后的一丝芥蒂也消失了。   他赞赏地拍了拍年轻画家的肩膀,再次和奥德里奇、莱斯特道别,然后就登上马车离开了。   奥德里奇之前一直在沉默观察裴湘和迪福男爵相处方式,然后一点儿都不惊讶地发现,这人确实能说会道,并且善于察言观色、哄人开心。   “帕丁顿先生倒是摸清了迪福男爵的脾气,今晚过后,不仅做成了一笔潜力十足的投资买卖,还结交了背景深厚的迪福男爵,之后若是再获得道格拉斯伯爵的青睐,帕丁顿先生必然前程可期。”   耳畔传来成年男子低沉磁性的声音,裴湘侧头一瞥,刚巧让黑发上校轮廓分明的面庞映入眼帘。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正好移到了光影交接处。   “多谢德维尔上校的夸奖。不过,鄙人今晚最大的收获,难道不是结识了德维尔伯爵的继承人、实权在握的陆军军官奥德里奇·德维尔上校吗?”   黑发男人抿了抿唇,视线落在一双含着清澈笑意的眸子里,几秒过后,他勉强地点了点头:   “我亦然,能结识帕丁顿先生,是一件不错的事。”   这话让裴湘微微挑眉,她竭力不让自己吃惊诧异的神色太过明显,借着光暗的交错变换模糊住了某一瞬间流露出的真实情绪。   她是十分清楚奥德里奇此人对于“布朗·帕丁顿”的评价的,也知道这人骄傲矜持,一向不屑于说些违心的话。   所以,她是真没有预料到,一直有着淡淡疏离感的冷峻上校会亲口说出,他觉得两人的相识相处是一件不错的事。   奥德里奇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后,就不再多说什么,他朝着裴湘和莱斯特微微颔首,同样坐着马车离开了。   车厢内,奥德里奇闭目养神,良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有些如释重负。   ——虽然,帕丁顿此人非常有可能和玛丽安小姐秘密订婚了,不够光明正大和有担当。他又抱着功利的目的结交莱斯特·西塞尔,为人狡猾善变且不太真诚,身材也不够魁梧高大,相貌平凡,出身来历不明……   ——但是相处起来,这人确实让人感到舒服,也足够聪明和风趣。   ——还有,这人眼睛的颜色同玛丽安小姐非常相似,这大概也是他无法让人产生反感的原因之一吧。   第二天上午,裴湘又起来晚了,达什伍德太太念叨了几句不要熬夜看书作画后,就开始催促裴湘梳妆打扮。   “快些,一会儿咱们要和詹宁斯太太去邦德街购物,我们要添置许多东西呢。”   埃丽诺抬头端详了一会儿裴湘的气色,故意吓唬她道:   “再熬夜的话,肤色和唇色就该变得暗淡无光了,到时候,你就不是最漂亮的森林小仙女了。”   听到埃丽诺打趣自己,裴湘摊在沙发上软乎乎地哼了哼,然后指挥小妹妹玛格丽特给她端一杯热茶来,她需要提提神。   ——作为养家糊口的女人,奔波忙碌了大半夜后,她现在就像是一条被榨干了精气神儿的咸鱼。   当阳光洒满半个客厅的时候,达什伍德家的三姐妹终于都收拾好了妆容,整装待发。时间刚刚好,詹宁斯太太的马车停在了康迪特街区16号的门口。   裴湘一出门,就碰到了在邻居家做客的布兰登上校。   一番寒暄问好过后,在詹宁斯太太热情的邀请下,布兰登上校表示他愿意陪同太太小姐们出行。正巧,他也需要去店铺林立的邦德街购买一些东西。 第150章   布兰登上校需要去邦德街的威利特尔兄弟商店取之前定制的玛瑙石袖扣,达什伍德太太也需要去这家商店置换一些旧首饰,于是,一行人抵达邦德街后,暂时没有分开,而是一起走进了同一家窗明几净的店铺。   埃丽诺陪着达什伍德太太和店铺老板商谈首饰置换的价码,裴湘则带着玛格丽特挑选最新款的精巧首饰。   她想给小妹妹买一对珍珠耳环,但是玛格丽特更喜欢一枚粉水晶戒指,姐妹俩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应该买哪样,没注意到店铺大门再次开启,又走进来了一名男性顾客。   “哦,德维尔先生,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正在和达什伍德太太讨价还价的老板威利特尔抬头看见新进来的顾客,立刻笑容满面地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   奥德里奇朝着威利特尔点了点头,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裴湘的身上。随即,他的凝望视线迅速转移,并不着痕迹地敛去了眼底的微澜。   黑发上校首先朝着达什伍德太太致意问好,然后又和埃丽诺简单寒暄了几句,这之后,他才重新看向裴湘,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   裴湘昨晚才和这人玩了半个晚上的纸牌,没想到今天又在邦德街巧遇了,不得不笑容甜美地表达了一番朋友重逢的惊讶与喜悦。   “德维尔上校,能在街上偶遇你真是太好了,”达什伍德太太兴高采烈地说道,“我们母女四人已经搬到伦敦城里常住了,新家就在康迪特街。如果你和西塞尔先生有空,请一定要来坐一坐,吃一顿便饭。之前在诺兰庄园的时候,承蒙你和西塞尔先生关照帮助,我们一直感激在心。”   裴湘知道奥德里奇的贵族身份和冷淡性格,此时听到达什伍德太太向他发出邀请,心想对方肯定要推脱拒绝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奥德里奇并没有表现出犹豫和冷漠。   他礼数周到地客气了几句后,表示他一定会把达什伍德太太的邀请转告给莱斯特·西塞尔,并且尽快登门拜访。   这时,布兰登上校从隔壁的贵宾室内出来,正好看到奥德里奇,他十分诧异地出声道:   “德维尔先生,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布兰登先生,许久未见了。”奥德里奇矜持地点了点头。   这两人都是陆军军官,在工作方面有过几次合作,所以认识彼此。   布兰登上校把手中的盒子交给身旁的侍者,快步走到奥德里奇身前,神色郑重地摘下帽子行礼:   “德维尔先生,上次分别前,我一直没有来得及说,谢谢你帮了我和我的战友。这份难得的援手之情,我们一直记在心里,往后必当竭力报答。”   奥德里奇背着手后退半步,淡声道:   “布兰登先生不必如此,我们是战友同侪,一起为英格兰效力,有些事情是责任也是义务。”   布兰登上校知晓奥德里奇的脾气,况且,此处也不适合过多谈论军队里发生过的事情,便不再继续提及过去,而是换了个话题问道:   “德维尔先生,达什伍德太太,二位认识?抱歉,我刚刚打断了二位的谈话。”   达什伍德太太笑呵呵地答道:   “布兰登上校,在苏塞克斯郡的时候,我们和德维尔上校就认识了,并且相处得非常愉快。刚刚,我正在邀请他和另一位西塞尔先生到我家去做客,没想到布兰登上校是我们共同的朋友,这真是太好了。等到我们达什伍德府上宴请宾客的那一日,也请布兰登上校务必赏光。”   布兰登上校诚恳地感谢了达什伍德太太的邀请,与此同时,去达什伍德家做客赴宴的这个念头一从心底冒出来,他便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裴湘。   奥德里奇微微皱眉。   裴湘从容浅笑,领着玛格丽特走到母亲和姐姐的身边,向奥德里奇询问起了另一位朋友莱斯特的近况来。   “他很好,他见到了帕丁顿先生本人,又邀请对方去了一家绅士俱乐部消遣,两人目前颇受瞩目。”   “哦,我在报纸上看到过相关的报道,帕丁顿先生非常受欢迎,”裴湘弯了弯眉眼,自豪的语气里夹着一丝遗憾,“可惜,我们母女一直没有机会向帕丁顿先生当面致谢。”   达什伍德太太附和道:“是的,帕丁顿先生写信来说,他白天要忙于创作,从不出门。晚上又不方便去拜访别人家,使得我们硬生生错过了彼此见面的机会。不过,我们十分体谅帕丁顿先生的难处,像他那样有天赋有才华的艺术家,肯定要有自己的社交习惯的。”   裴湘面露欣然,显然非常赞同达什伍德太太的说法。   达什伍德太太注意到布兰登上校面露疑惑,便立刻说起了布朗·帕丁顿的美好品格和对她们母女四人的慷慨大方。   她连连赞扬对方寄来的每一封信,说里面的每句话都是那么的热忱真挚,每一个词汇都是那么的亲切周到。   奥德里奇安静地听了一会儿达什伍德太太的赞美之词,再联想到他昨晚接触到的布朗·帕丁顿本人,忽然心生疑惑。   ——如果帕丁顿和玛丽安之间存在秘密婚约的话,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坚持保守秘密呢?   经过在诺兰庄园里做客的日子,奥德里奇自认为已经十分了解达什伍德太太的性格。   这位母亲绝对不是对嫌贫爱富之人,也没有特别强烈的门第之见,她甚至比年轻的女儿们还要感性浪漫许多,绝对不是那种强硬干涉孩子姻缘的固执家长。   ——只要她的女儿真心喜爱对方,达什伍德太太就不会阻挠恋情的发展。   ——所以,公开婚约的障碍不在女方这边,而是应该从男方那里找原因。   ——可是,帕丁顿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奥德里奇想起那个被揭穿了的爱德华·费拉斯,心中哂笑,他当然不会怀疑玛丽安和帕丁顿面临着相似的困境。   抛开他个人心底的那一点涟漪和不甘,公平来说,玛丽安小姐和帕丁顿先生都是聪明冷静之人,他们不会在重要的人生大事方面犯糊涂。所以,这里面必然存在着更加深层次的原因。   思考到这里,奥德里奇就告诫自己不要再多探究些什么了,毕竟那是一对秘密情侣间的隐私。他一个旁观者,无需刨根问底。   ——假如探索出了真相,难道我会出手帮忙吗?   就在众人谈话的时候,詹宁斯太太从来楼上下来了。   她一边笑着叮嘱侍者认真记好她的订单要求,一边寻找今天的同伴,于是,詹宁斯太太很快就注意到了陌生英俊的奥德里奇。   以及……奥德里奇落在裴湘身上的一触即离的复杂目光。   对于男女感情之事异常敏锐,甚至偶尔会无中生有的詹宁斯太太双眼一亮,她觉得自己发现了新大陆,当年的哥伦布也不如她此刻兴奋。   矮胖的老夫人以不符合她年龄和身材的速度冲下了楼梯,嚷嚷着请达什伍德太太给她介绍一下这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   得知了奥德里奇的姓氏和军衔后,常年生活在伦敦的詹宁斯太太马上就意识到,这位可不是一名普通的富家子弟,而是德维尔伯爵的继承人。   ——这是一位真正的出身高贵、前途远大的贵族子弟。   这下,老太太做媒撮合的心思反而淡了下来,她活得算是通透,自然明白,有时候最好的不一定是最合适的。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后,就散开了,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办。   等到裴湘和玛格丽特买好了新首饰,达什伍德太太也和店家谈好了旧首饰置换条件后,众人就离开了威利特尔兄弟商店,朝着其它店铺走去。   裁缝铺、帽子店、鞋店、香水行、文具店和杂货铺……一家挨着一家,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风格多种多样,让人流连忘返。   逛街的女人们全都兴致勃勃,就连缺少睡眠的裴湘也重新打起精神,享受起购物花钱的乐趣来。   这一行人中有两位适龄待嫁的貌美小姐,出手也不小气,很快就引起了某位有心人的关注。   这人是一位俊俏讨喜的青年人,就住在邦德街上。   他为了在未来拥有更体面安逸的生活条件,一直在留意伦敦城内富有的未婚小姐,此时见到两张清新可人的新面孔,自然要和熟人打听一番。   很快,他就从詹宁斯太太经常光顾的店里打听到了具体消息,知道了达什伍德母女四人的大体经济情况。   “一万英镑……”青年人威洛比重复了一遍。   他的老相好——裁缝店的女主人艾玛,一边摆弄着威洛比送给她的鲜花和手链,一边倒豆子似的说出了她从詹宁斯太太那里听来的八卦。   “对,每位达什伍德小姐结婚时,都能得到至少一万英镑的嫁妆。而且,他们母亲还有丰厚的年金,我相信那样一位寡妇,无论怎么花销,只要她活得够久,总会给女儿们留下一笔不小的财富的。”   威洛比笑嘻嘻地亲了亲艾玛的侧脸,奉承道:   “你总是这么善解人意,谢谢你的消息,我的宝贝儿。”   艾玛吃吃一笑,媚眼如丝地望着英俊的情人,一双软绵绵的手轻轻搭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威洛比却没有继续调情的兴致,他轻咳一声,继续问道:   “那个,嗯,看上去更加活泼迷人的姑娘,是二小姐吗?她有恋人吗?”   “应该没有,不过,那位布兰登上校似乎很喜欢她。我给詹宁斯太太推荐布料的时候,好几次注意到他在凝望那位玛丽安小姐。”   “玛丽安么……”风度翩翩的青年噙着笑,温柔地念着一个陌生女子的名字。   艾玛有些嫉妒地撇了撇嘴,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是希望威洛比能够成功迎娶一位特别富有的小姐的。那样的话,威洛比的手头就会更加宽裕,她得到的礼物也会更加昂贵。   暂且不提威洛比对达什伍德一家的关注,只说从邦德街购物归来的两日后,达什伍德母女就接待了两位尊贵的访客——西塞尔先生和德维尔上校。   莱斯特·西塞尔一如既往地风趣开朗,亲切友善。   他先是称赞了好几句客厅墙上埃丽诺的绘画作品,接着又真诚地怀念了一番玛丽安小姐的琴音和歌喉,最后,他还十分有耐心地回答了玛格丽特天马行空的问题。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讨好了三位达什伍德小姐。   而他的朋友奥德里奇依旧沉默寡言,不是必要开口的情况绝对不多说一句话。   但是很奇怪的是,这位德维尔上校如此怠于社交辞令,冷淡人情往来,却不会给人孤僻或者傲慢的感觉。大家只觉得这人天性如此,是一位安静沉稳的可靠朋友。   对于这样的客人,主人家就只能竭尽全力给他推荐各种水果和点心,用吃吃喝喝这种事调节气氛。   客人们坐了一会儿后,有仆人通报说约翰爵士到了。于是,莱斯特和奥德里奇就认识了达什伍德太太的亲戚约翰·米德尔顿。   这位好客乐天的先生一登场,就和莱斯特热热闹闹地聊了起来。没多大的功夫,约翰爵士就帮着达什伍德太太张罗起了宴请客人的事情,并和莱斯特约好了秋天去巴顿庄园打猎的行程。   这次拜访之后,达什伍德母女四人在伦敦城里就多了两位能偶尔来往的熟人。   更确切一点来说,莱斯特·西塞尔出现的次数比较多,而奥德里奇·德维尔并不会经常出现,有时候还会突然离开伦敦一段时间,看上去十分的忙碌。   这期间,达什伍德太太已经得知了奥德里奇是德维尔伯爵的继承人这件事。并且,她还接受了他的邀请,带着年长的女儿参加了一次伯爵府的舞会。当然,约翰爵士夫妇和布兰登上校也同样收到了邀请。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诺兰庄园那边,让约翰·达什伍德夫妇又嫉妒又惊讶。   他们开始频频写信给达什伍德太太,询问她参加伯爵府舞会的种种细节。最重要的是,如花似玉的妹妹是否得到了哪位贵人的器重赏识,是否有望结下一门极其体面的婚事。   范妮还试图“委婉”指导裴湘和埃丽诺如何暗送秋波和调情讨好……   对此,裴湘每次都把诺兰庄园的信件当成一个乐子。她晚上和外面那些人周旋累了,就琢磨一下诺兰庄园里那对夫妇的荒唐言行,心情莫名就会轻松不少。   比起名利场上真正的尔虞我诈和杀人不见血,那些咋咋呼呼的自私刻薄反而被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细纱,显得不是那么特别可恨了。   当裴湘揍翻了几名孔武大汉,并审问出幕后指使者姓名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能只关注上流社会的名利场了。那些藏在角落暗影中的势力,也是时候接触一二了。   ——最起码,我得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和及时示警的人脉关系。   ——就像这次,一名西班牙商人都能联系本地的帮会找我麻烦,而我事先却没有听到任何风声,这就是一个教训。   ——归根到底,还是“布朗·帕丁顿”的背景势力过于单薄,被认为是软柿子。   要不然,当初她和莱斯特、奥德里奇三人合伙布局,怎么那名西班牙商人就只找她一人的麻烦呢?   其实,裴湘自己也清楚,要不是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和易容术,她是绝对不会让“布朗·帕丁顿”这个身份直接出面得罪人的。   她当时敢在巴特莱纸牌俱乐部里搅局,也是知道自己有所依仗。   ——可是,这样的小麻烦多了也挺讨厌的,必须得做出具有震慑力的反击!   于是,在奥德里奇·德维尔离开伦敦的两个月里,裴湘通过那名西班牙商人雇佣来的打手,成功联络上了某片街区的老大。   成功报复完西班牙商人后,她开始和几位长袖善舞的“夫人”们频繁接触,甚至还传出了一些影影绰绰的绯闻。 第151章   这天,裴湘和达什伍德太太在邦德街购物。   当她走出一家店铺的大门时,几个流浪儿从她的身前呼啦啦跑过。眼见着其中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就要撞到自己的身上了,裴湘迅速后退了两步,十分灵巧地躲过了一次事故,但她身侧的女仆却反应不及,被突然撞过来的流浪儿扑了个趔趄。   “诶,这人怎么……呀,抢东西呀!”   女仆的抱怨脱口而出,但话没说完,便觉得手中一轻,刚刚还抱在怀中的袋子已经被人抢走了。   “快抓住他,抢劫了!”   裴湘眯起眼睛望着几个流浪儿远去的背影,脸上适时地露出焦急气愤的神色。她现在是一名娇滴滴的袅娜淑女,绝对不能掷出手中的小阳伞把人砸晕。   女仆的惊呼声引来了周围人的注意,附近的几名绅士和男仆立刻反应过来,纷纷行动起来准备拦截那名胆大包天的抢劫者。   但是,那名流浪儿的身手异常敏捷,他在人群中急速奔跑,来回躲避,像水中游鱼一般,在来来往往的行人和马车中间穿梭,不给抓捕者任何机会。   “拦住那个小贼!”   “上帝呀,竟然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抢劫……”   “巡逻的人呢?治安人员呢?这里可是邦德街,太可怕了!”   祥和热闹的大街上突然响起几声惊呼,路人议论纷纷,几名年轻热心的绅士竭力拦截流浪儿,但都失败了。   这时,从街道斜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走出来一名英俊的年轻人。他先是惊讶于街面上的混乱,而后便从路人的只言片语里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立刻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他看了看流浪儿逃窜的方向,忽然朝着咖啡馆后面的巷子里跑去,那里有一条不太好走的泥泞小路,但却可以抄近道拦截住抢劫者……   二十多分钟之后,有勇有谋追回失物的威洛比先生得到了达什伍德太太的真心喜爱。   当这位太太发现面前的年轻人每次看向裴湘的时候,都会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艳与羞怯的迷恋时,心情更是激动雀跃。   在感情充沛的达什伍德太太看来,再没有什么比英雄救美和一见钟情这种事更浪漫的了,这简直就像是上帝安排的缘分。   因此,达什伍德太太的语气里包含着慈祥与怜爱。   “这么说,威洛比先生认识约翰爵士?这真是太巧了。”   “是的,达什伍德太太,我和约翰爵士一起打过猎,一起参加过舞会。不瞒您说,我有一位远亲住在德文郡的艾伦汉,我每年都会去看望她,因为她想把一笔产业赠送给我。艾伦汉距离巴顿庄园非常近,哦,这确实太巧了。”   达什伍德太太本来就对威洛比充满了感激欣赏之情,又觉得他风度翩翩、斯文有礼,是一位难得的正直绅士,此时再听说他认识约翰爵士,心中更是亲近。   于是,威洛比得到了达什伍德太太的邀请,成为了康迪特街16号的客人。   裴湘听完威洛比的自我介绍后,立刻意识到,这位模样漂亮的先生就是原著中那个抛弃了玛丽安的男人。   她有些好奇地多看了威洛比几眼,心里琢磨着,今天的这场见义勇为到底是纯粹的巧合还是人为安排?   威洛比察觉到了裴湘的打量目光,不着痕迹地换了个站姿,让他的身材显得更加修长挺拔。   “玛丽安小姐,你真是个勇敢的姑娘,若是其他淑女遇到这样的情况,说不定就要被吓得晕倒过去了。”   “这么说来,我确实缺少些细腻温柔和多愁善感。不过说实话,我那时候倒是没有感到多么的惊恐,甚至惊恐到……还要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晕倒,唉,我就只顾着焦急和生气了。”   “不,玛丽安小姐,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威洛比因为裴湘的回答而连连摇头:   “我相信,每一位女性的内心都有着与生俱来的柔软纤弱和多愁善感,玛丽安小姐自然也不例外。但你又是与众不同的,你在这份柔弱的天性中培养出了后天的果敢与冷静,这才是让我动容的原因。”   裴湘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单听威洛比的话,就好像她做了什么英勇无畏的大事似的,其实,不就是被抢了东西后傻站了一会儿吗?这竟然就和“果敢与冷静”画上了等号?   威洛比的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变着花样侃侃而谈,各种美好比喻毫不重复。裴湘一开始是比较敷衍地应和着的,但是听着听着,竟然听出了几分趣味来。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学习机会。   关于这个时代的花花公子该如何讨女人欢心,威洛比此人绝对能起到带头示范作用,是很好的模仿研究对象。   于是,裴湘一改最开始的漫不经心态度,渐渐认真倾听起来。她的态度一发生改变,威洛比就察觉到了。青年人觉得备受鼓舞的同时,心底其实也挺迷惑的。   因为他始终没有搞清楚,到底是哪句甜言蜜语打动了眼前这个傲慢的小姑娘,又恰巧奉承到了她的心坎里。   是的,经过和裴湘的短暂相处,自认为对女人心事把握得比较准确的威洛比已经认识到,这位达什伍德家的二小姐年纪不大,但却并不是那种可以轻易哄骗的小姑娘。   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毫不掩饰着一种疏离和无趣。   在某一瞬间,威洛比想过放弃的,但是他又舍不得这位玛丽安小姐的美貌和一万英镑的嫁妆。   尽管还有一位更加富有的格雷小姐作为“候选人”,但是威洛比却对格雷小姐的外貌不太感兴趣,他是一位精明的年轻人,总希望尽可能地不委屈自己。   威洛比先生成为了达什伍德太太非常喜欢的客人,自然和约翰爵士一家交往密切起来。   詹宁斯太太喜欢和未婚的男女青年们相处,因为这会让她找到很多保媒拉纤的乐趣。所以很快的,她就开始调侃起裴湘与威洛比来了,同时也不放过布兰登上校。   不过,不知从何时起,詹宁斯太太开始觉得埃丽诺和布兰登上校也很般配了,所以她乱点鸳鸯谱的八卦玩笑再次更新了版本。   对于威洛比的出现,布兰登上校一开始有些紧张,他太了解这样倜傥英俊的青年对于年轻姑娘的吸引力了。   但是没过多久,布兰登上校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纵然玛丽安小姐会认真倾听威洛比的每一句话,但她坦坦荡荡的态度表明了,她并不爱慕威洛比。她的目光始终清明,她的笑容一直客客气气。   布兰登上校不得不承认,不论是对待他这个三十五岁的老男人,还是对待青春年华的威洛比,达什伍德二小姐的态度始终如一,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当朋友可以,进一步加深关系则毫无可能。   布兰登上校曾经问过埃丽诺,玛丽安小姐怎会如此无动于衷,她到底会为了什么样的男士动心?   埃丽诺认真想了想,坦诚道:“若是十五岁之前的玛丽安,她非常有可能喜欢威洛比那样的讨喜青年。”   布兰登上校目露忧郁,他自知和威洛比先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埃丽诺继续说道:“但是,这两年中发生了很多事,让玛丽安的性情脾气渐渐发生了改变。如今,我这个当姐姐的也说不好,妹妹会中意哪种类型的绅士。但是有一点可以保证,那就是一定要长得好。”   布兰登上校更加失望了。   埃丽诺望见布兰登上校眼底的苦涩,想到妹妹之前曾经偷偷拜托她的事,便觉得现在是个把事情说清楚的好机会。   “布兰登上校,我注意到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对玛丽安另眼相看。后来她弹琴的时候,你听得很认真,虽然还达不到痴迷的程度,但偶尔却会露出恍惚的神情。我想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在透过玛丽安回忆什么人?”   对于埃丽诺的问题,布兰登上校脸色微变,可见这话触到了他的内心伤口。他没有立刻否认或者生气离开,而是在认真思索了片刻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达什伍德小姐,我斗胆猜测,你应该是从约翰爵士和詹宁斯太太的口中听闻了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我不想过多地谈论那段过去,但是我必须得承认,初次见到玛丽安小姐的时候,第一眼,确实让我联想到了某位故人。她们长得有些相像,弹琴的姿态也很相似。”   埃丽诺语气严肃地询问道:“原来如此。所以,布兰登上校你对我妹妹心存好感,是因为移情的原因?她们在容貌和性格方面真的那么相似吗?”   布兰登上校有些怅惘,他似乎陷在回忆里,沉默了半晌后,才低声倾诉道:   “我有些记不清了,故人的模样渐渐开始变得模糊,往事似乎已经消散。可是,当我第一次瞧见玛丽安小姐的无忧笑容时,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许多久远的回忆一下子冒了出来。   “达什伍德小姐,我不得不澄清一下,如果最开始的时候,我把玛丽安小姐看成了某位故人,但是时至今日,我已经再没有那种熟悉的感觉了,因为,她们两人的性格完全不同。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如果我表妹当初有玛丽安小姐的性情和见识,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悲剧了。达什伍德小姐,我每次见到玛丽安小姐,都仿佛看到了另一种人生可能,这绝对不是移情或者替代。”   埃丽诺对布兰登上校的过去有些好奇,但是她知道,只要不是上校主动开口讲述,她就不该刨根问底。   于是,她只能压下心底的疑问,浅笑说道:   “玛丽安非常聪明,她大概也感觉到了,上校你在透过她的一颦一笑回忆故人。她能体谅旁人生活中的遗憾与缺失,但却不打算牵涉期间,所以从始至终,她都把上校当成了值得尊敬的友人。”   这几乎是在直白地告诉布兰登上校,玛丽安·达什伍德绝对不会接受他的爱慕之情了。   布兰登闭了闭眼,心中满是遗憾。   “达什伍德小姐,我会珍惜玛丽安小姐的友谊的。”   这场私人性质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等到姐妹二人晚上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时候,埃丽诺告诉裴湘,她已经完成了妹妹的“委托”。   “我按照你的想法把话说透了。玛丽安,布兰登上校肯定能猜到,我说的那些话其实是在转达你的真实心意,我想,他很快就会收回倾注在你身上的感情了。”   裴湘在大床上滚了一圈,懒洋洋地说道:   “他是个挺不错的人,肯定能找到一个贤惠温柔的布兰登夫人的。但我就不行了,我霸道又自私,受不了一点儿委屈,所以呀,千万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埃丽诺替妹妹捋顺乱糟糟的头发,又轻轻按下一小绺翘起来的刘海,温声问道:   “这样推开布兰登上校,你不后悔?他和我说了,虽然一开始是因为容貌相似的原因,把你看成了别人。但是随着日常接触次数的增多,他已经意识到,你和那位故人的性格截然不同,他现在已经能够非常清楚的区分开现实和过去了。”   裴湘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动心的感觉。   埃丽诺叹了一口气,感慨着说道:   “玛丽安,咱们在伦敦城里住了好几个月了,也认识了很多人,包括去参加德维尔伯爵府的舞会和西塞尔男爵家的晚宴,咱们确实遇到了很多条件合适的青年。   “可是说实话,抛去那些外在的条件,只说教养和品行方面,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不如布兰登上校的。有些人脑袋空空却偏偏看不起有见识的女性;有些人性情冷漠感情贫瘠;还有人十分轻慢婚姻,婚后,他们非常有可能拿着妻子的嫁妆花天酒地。看来看去,像布兰登上校这样稳重诚恳的人,倒是不太多了。”   裴湘感受到了埃丽诺的悲观情绪,安慰道:   “总会遇到好男人的。而且,埃丽诺,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呢?总有遗憾的。你看咱们身边的家庭,约翰爵士夫妇,帕默尔夫妇,哦,还有咱们兄嫂,过起日子来不都是热热闹闹的吗?   “特别是咱们兄嫂,诶,达什伍德先生他大概就是你说的那种性情冷漠、理智多过感情的人,可他对待范妮和儿子是真的不错。他对亲戚朋友吝啬自私,暗地里得到不少嘲笑,可是却把钱都花在了范妮和儿子身上。咱们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好,可是对于范妮来说,那可是个听话贴心的好男人。”   对于裴湘的举例,埃丽诺竟然有些无言以对。   裴湘又笑嘻嘻地举例道:   “咱们从朋友的角度看,都觉得莱斯特·西塞尔先生真的不错,慷慨有趣,善解人意,又懂的尊重人,是顶顶优秀的绅士。可是你也知道,他是有情妇的,而且呀,将来结婚之后,我可以担保,他虽然不是那种挥霍妻子嫁妆的贪婪男人,但他很可能用自己的财产供养妻子以外的女人。”   埃丽诺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所以,你的意思是……在婚姻中,约翰·达什伍德比莱斯特·西塞尔强?”   裴湘却连连摇头,否认了这个结论:   “不,关于谁好谁坏的问题,咱们的评价都不准确,唯有他们的妻子有资格给出分数。埃丽诺,不同的女性对婚姻期待也是不同的,就像那句老话,每个人都在寻找最合适的鞋子。”   “合适的鞋子?”   “对,就比如……”   “玛丽安,你等等,让我想一想。”埃丽诺制止了妹妹继续举例子。   房间内安静了一会儿,埃丽诺沉思片刻后出声道:   “玛丽安,如果我处于范妮的位置,我不会觉得幸福的。诚然,像咱们哥哥那样的男人会忠于妻子,不在外面花天酒地,但是,他的为人秉性根本得不到我的尊重和认同,我心中对他只有嘲讽不屑。如果我将来的丈夫是那样的男人,我只会感到悲哀。”   裴湘莞尔:“我猜就是这样。所以,你认为爱德华·费拉斯先生或者布兰登上校那样的男人更值得托付终身。而范妮现在还在为她弟弟的秘密婚约而恼火,丝毫不觉得一位绅士遵守诺言这种事值得嘉许和尊敬。”   埃丽诺想到范妮遭遇的烦心事儿,扑哧一乐,然后又连忙收敛起了眼中的幸灾乐祸。她的教养约束她尽量做一个厚道温柔的姑娘。   达什伍德小姐轻咳了一声,换了一个话题:   “咱们是怎么谈到现在这个问题的?哦,对了,一开始提到了你通过我婉拒了布兰登上校,然后,我担心你会后悔……”   裴湘歪着头看向埃丽诺,肯定地说道:   “我不会后悔的。我不想成为谁的救赎,帮谁弥补遗憾,我是个缺少奉献精神的冷酷姑娘,我就想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埃丽诺嘲笑地点了点妹妹的鼻尖,打趣道:   “你不是最善良最美丽的森林小仙女吗?”   “啊,小仙女只喜欢漂亮专情的小仙男,找不着的话,她就宁愿独自一人玩耍。”   “那个威洛比先生……”   “不,埃丽诺,别糟蹋了小仙男这个词,威洛比就是个虚荣贪婪的花花公子。”   这话让埃丽诺大吃一惊,连忙询问妹妹为什么这样说。   但裴湘却不想继续解释了,她刚刚偷瞄了一眼时间,发现该出门办事了。她今晚要见好几个人,在行程安排上有些紧张。   于是,困倦不堪的漂亮姑娘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慢吞吞地说道:   “埃丽诺,今天太晚了,咱们明天有空再谈吧。反正呀,我不会无缘无故说谁坏话的。”   埃丽诺当然相信妹妹,她只是有些吃惊,因为在她和达什伍德太太看来,威洛比先生是一位非常值得器重的年轻人。   不过,她注意到裴湘哈气连连的疲惫样子,也知道现在不是细谈的好时机,就好脾气地点了点头。   埃丽诺压下心底的好奇,温声同妹妹说了晚安,然后提着灯离开了裴湘的卧室。   半个小时之后,裴湘重新穿戴整齐,悄悄翻墙而去。 第152章   裴湘今晚要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东区某个帮派的小头目,大家都叫他红眉毛洛克。   两人谈完事情后,红眉毛洛克亲自送裴湘离开。   “对了,我和你打听一件事,你手下的那些小机灵鬼儿,前几天是不是接到一个活儿,就在邦德街搞些事情,假装抢劫某位小姐的东西。”   红眉毛洛克哪里会过问这些小事,但裴湘问了,他就愿意花些时间精力答复调查,因为他很满意两人目前的友好合作关系。于是,他便扭头吩咐副手去下面询问一下。   在等消息的过程中,红眉毛洛克和裴湘站在背风的斑驳石墙下闲聊。   今晚的风有点大,呜呜咽咽刮过不远处的黑黢黢的巷子,红眉毛洛克咳嗽了两声,点了一支烟。   “帕丁顿,你问这个……是有人招惹你认识的人了?某位小姐?哈哈,那妞儿是你的心上人?”   裴湘遗憾地摇了摇头,语气轻浮地说道:   “那位小姐要是肯青睐我,我倒是不介意去献献殷勤,毕竟是娇花一样的漂亮姑娘。不过,我现在更关注那个指使流浪儿的幕后之人。”   红眉毛洛克嘿嘿一笑,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是哪个倒霉蛋儿让你记仇哩?”   裴湘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皱着眉头看着红眉毛洛克手中的烟草:   “洛克,你再这么抽下去,这咳嗽会越来越厉害,我可不想和一个短命的红眉毛保持合作关系。”   “行啦,老子能活一天是一天,你是斯斯文文的大画家,自然要长命百岁地去过上等人的生活,咱活着,咳咳,就是图个痛快。”   “那你离我远点,我闻不惯烟味儿。”   红眉毛洛克在裴湘嫌弃的表情中撇了撇嘴,猛吸了一口。   裴湘自己往后挪了两步,然后才慢悠悠地解释道:   “有个叫做威洛比的家伙,唔,说不定你还见过他,他应该光顾过贝蒂夫人那里,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他得罪过我,所以,我就不乐意看到他心想事成。”   “威洛比?”红眉毛洛克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个出手大方的富家子弟?长得挺好的,嘴甜,贝蒂夫人那里的姑娘都挺喜欢他的。”   裴湘轻嗤一声,仿佛不想听到任何有关威洛比的好评价。她抬头望见红眉毛洛克的副手匆匆跑来的身影,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   “小白脸而已,马上就要被我弄破产了,谁会喜欢他呢。”   红眉毛洛克眼中精光一闪,他嘿嘿笑着,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威洛比和帕丁顿的恩怨上,把刚刚提到的某位小姐抛之脑后。   这时,红眉毛洛克的副手跑近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裴湘凝神细瞧,正是那天在邦德街上抢了东西的流浪儿。   “老大,先生,这小子前几天在邦德街闹出些事情,看样子最近还发了一笔财。我刚刚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老亨利的肉铺前转悠呢。”   红眉毛洛克没出声,示意裴湘自己询问。   裴湘也不客气,直接把流浪儿招到身前,问道:   “小子,你在邦德街闹事,是威洛比指使的吗?”   流浪儿吉姆眼珠子一转,含含糊糊地答道:   “先生,我可不知道谁是威洛比,兄弟们为了吃顿饱饭,干的事儿可多可杂哩。”   裴湘掏出一枚硬币扔给对方,继续问道:   “再仔细想想,我知道你够机灵。”   吉姆悄悄看了一眼红眉毛洛克,见老大没有阻拦他收钱的意思,便把硬币飞快地藏在了裤子里,然后才假装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哎呀,这位好心慷慨的先生,我忽然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个叫做威洛比的人。嘿嘿,他让我去撞一位尊贵的小姐,然后再从她身上抢些东西,比如钱包呀,首饰呀什么的,我就照办了。”   裴湘扬了扬眉,了然道:“然后,他让你把偷抢到的东西再转交给他,对吗?”   吉姆飞快点头:“是这样的,先生你都猜到啦,真是太英明啦。”   裴湘哼笑一声,转头对红眉毛洛克说道:   “看,威洛比赚钱的手段可够轻松的,凭借一张俊俏的脸蛋和一个龌龊的阴谋,就想哄骗一位富有的小姐倾心于他,然后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他。啧啧,真是好算计,不过,鉴于我和他之间的仇恨,我是不会让他如愿的。”   红眉毛洛克讥讽道:“富家子弟不都是这副德行吗?指望着老婆的嫁妆供他们花天酒地,心肠黑着呢。”   裴湘此时扮演的是草根出身的布朗·帕丁顿,所以,她并不觉得红眉毛洛克的评价有失公允,反而跟着附和了几句,之后才对吉姆说道:   “我需要你帮我办点事儿,就是在某个适当的时候揭穿威洛比的真面目,让他的‘狩猎’目标极其家人了解到他的无耻嘴脸。”   吉姆没有马上答应。   红眉毛洛克咳嗽了一声,他的副手立刻把吉姆往前一推,吩咐道:   “好好帮这位先生做事,回来之后,我带你去码头找个活计。”   听到这个允诺,吉姆忍不住咧嘴一笑,连忙朝着裴湘频频点头:   “先生,您尽管吩咐,我还算机灵,肯定能把事情办好的。”   裴湘先朝红眉毛洛克点头致谢,然后才对着吉姆低声吩咐了一些事情。   另一边,红眉毛洛克看了一眼时间,想到自己一会儿还有事情和这个帕丁顿谈,就打发副手先行离开,去帮他处理其他的琐事。   所以,当裴湘和吉姆商定完一个小计划后,就见红眉毛洛克独自一人缩在阴影里抽烟。   吉姆特别有眼色,马上意识到自家老大还有事情要和帕丁顿先生单独谈,便对着红眉毛洛克和裴湘碰了碰帽檐,笑嘻嘻地离开了。   “还有事?”裴湘奇怪地看向红眉毛洛克,因为两人之前已经谈完正事了。   红眉毛洛克咳嗽了一声,浓郁的夜色隐藏了他的不自然:   “帕丁顿,坦白来讲,你确实没有那个小白脸威洛比长得好,也不够健壮高大。可是,嗯,无论贝蒂夫人还是杜拉夫人都挺喜欢你的,她们那里的姑娘也都向着你……你、嗯,你都是咋做到的?”   裴湘一挑眉,实话实说道:“除了财力,就是体力。”   红眉毛洛克砸了砸嘴,觉得这他娘的真是实在话!   裴湘用推心置腹哥俩好的过来人语气说道:   “洛克,我的好兄弟,现在的姑娘们都精明着呢,毫无用处的甜言蜜语其实并不是特别有用,那是针对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的。在贝蒂夫人和杜拉夫人那里,就得有真金白银,当然了,还不能表现得太过粗鲁傲慢。”   红眉毛洛克的眉心拧起了一个大疙瘩,仿佛陷入了某个困境当中。   裴湘微微琢磨了一下,试探着说道:   “当然了,也可以用真心换真心。但是,这可是一个代价昂贵的举动,很容易竹篮打水一场空。反正,我目前是没有这种想法的,也没有遇到过让我牵肠挂肚的女人。”   红眉毛洛克的眼神儿飘忽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摩挲了几下腰间的挂链和钥匙,左脚尖儿也跟着点了点地。   裴湘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她之前认真琢磨过红眉毛洛克这个人,十分了解他的一些小动作代表什么。   ——红眉毛洛克想要讨一个女人的欢心……   ——他有些忐忑,他很珍重对方。   ——他在犹豫?   裴湘心中有了计较,把这个推测结论当成一条备用情报记了下来,暂时没有多加分析探寻。   之后,红眉毛洛克又问了几句威洛比的事情,却都被裴湘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见此,这位帮派小头目就不再深问了,反正只是合作者的私人恩怨而已,没必要过分关注从而引起对方的反感和警惕。   裴湘很快就和红眉毛洛克分开了,她甩掉身后的跟踪之人,在夜色中平安返家。   然而,就在裴湘和红眉毛洛克离开后不久,那堵石墙后方的某条斜巷里,一个黑发男人也冷着脸离开了混乱的东区。   风声、咳嗽声和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让没有内力的裴湘察觉不到斜巷中发生的事情。   当然,按照常理来说,斜巷中的人也是察觉不到红眉毛洛克与裴湘的谈话的。毕竟红眉毛洛克足够警觉,他的副手也会帮他检查附近是否有跟踪窥探之人。   但是,奥德里奇·德维尔异常敏锐的听力打破了常理,让一些句子和词语断断续续地传进了他的耳中。   ——帕丁顿和帮派头目交情不浅?这可以理解。   ——帕丁顿是贝蒂夫人和杜拉夫人的座上宾?呵,最好……这是个误会!   ——帕丁顿和一个叫做威洛比的人有仇?   奥德里奇没有像红眉毛洛克那样被轻易转移开注意力,或者说,他关注帕丁顿的原因之一就是和一位小姐有关。   所以,当他听到有个叫做威洛比的家伙,正在使用卑鄙手段哄骗某位淑女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裴湘。   “我离开伦敦这段日子,达什伍德家如何了?”   跟在奥德里奇身边的属下愣了一下,他当然没有能力听到石墙后的谈话,所以,此刻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突兀奇怪。   ——德维尔先生怎么忽然询问起这件事了?   ——明明,我们刚刚才审问出一些线索的,不是应该继续深入调查吗?   “德维尔先生,达什伍德家一切如常。”   “没有认识什么特别的新朋友?”   “哦,这倒是有一位,”负责伦敦这边消息的属下恍然,“最近这几天,她们认识了一位威洛比先生。”   “威洛比?”   见奥德里奇对此感兴趣,他的属下连忙汇报道:   “达什伍德太太和几位小姐在邦德街购物的时候,让一个胆大包天的流浪儿抢了东西,几经拦截,最后是威洛比先生帮忙追回来的。所以,威洛比先生就成了达什伍德家的客人,据说,他很受欢迎。”   奥德里奇眉目间的冷意更浓。   ——果然是要算计玛丽安小姐吗?   此时,他已经进一步确定了帕丁顿和玛丽安之间的亲密关系,否则的话,帕丁顿为何要操心威洛比之事。   可是,越是笃定那两人的秘密婚约关系,奥德里奇对刚刚听到的那些话就越感到愤怒。   ——既然那么关心她,为什么还要做让她伤心的事情?   ——流连风月场所……即便是逢场作戏,凭玛丽安小姐骄傲的脾气,也该感到伤心失望的。   ——帕丁顿是聪明人,他该知道底线在哪里的。为什么……   “德维尔先生,咱们今晚还继续调查吗?”   耳边传来下属的声音,奥德里奇闭了闭眼,暂时压下了心底的各种猜疑不快。   “继续,现在就去圣菲尔教堂,找弗洛拉和罗德。”   “是。”   黑色无标记的马车快速行驶,很快就消失在了灯光暗淡的十字路口。   车上,奥德里奇摘下手套捏了捏鼻梁,觉得有些疲惫。   他在外面奔波忙碌了两个月,刚刚返回伦敦,就收到消息称,当初刺杀威廉·德维尔的凶手在东区法拉尔街附近露面了。   虽然对方很快就摆脱了伯爵府的监视,不知藏到了哪个秘密的角落里,但是时隔多年,这样一条线索足够引起德维尔家的重视了。   原来,德维尔伯爵府的前任继承人威廉·德维尔并不是病逝的,而是死于一起非常不体面的凶杀。他被情妇弗洛拉和情妇的情人罗德联手杀害了。   伯爵府对外掩盖了威廉·德维尔的真实死因,但却没有放松对逃亡凶手的追查。等到奥德里奇·德维尔返回英格兰后,德维尔伯爵就把追捕真凶的任务交给了次子,希望奥德里奇能够替兄长报仇。   奥德里奇对长兄威廉·德维尔没有多少深厚的情谊,但是看在德维尔伯爵和早逝的伯爵夫人的情面上,他愿意尽心尽力完成抓捕凶手的任务。   可惜的是,奥德里奇返回英格兰的时间较晚,这导致他错失了最佳的追捕逃犯的时机。于是,接手追捕任务的奥德里奇只能加强监视,一面等待凶手自投罗网,一面寻找蛛丝马迹。   几年过去了,就在德维尔伯爵都准备放弃的时候,留在东区的眼线忽然传来一条消息,称有人亲眼目睹,貌似弗洛拉的女人和法拉尔街区的情报贩子菲利普斯秘密会面。   于是,刚刚归来的奥德里奇立刻放下还未喝完的热茶,带着心腹属下出现在了东区,直接找到了情报贩子菲利普斯。   他们把菲利普斯“请”到了一条斜巷里审问,这位油滑老练的情报贩子一开始还假装什么都不清楚,但是几番周旋试探之后,他到底说了实话。   “这么说,你只见到了那个叫做弗洛拉的女人,没有看到她的情夫罗德?”   “是、是的,弗洛拉很谨慎,她和我打听、打听贵府是否还在尽力抓捕她和罗德。我就说,这都好几年过去了,而且、而且德维尔伯爵已经有了新的继承人了,肯定不像当初查得那么严了,我就建议弗洛拉说,她没有必要一直这样躲躲藏藏的。”   “弗洛拉怎么回答你的?”   “那、那个婊子什么都没说,她还管我借钱,但我没有借给她,之后她就离开了。”   “她去了哪里?”   “这……”情报贩子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要讨价还价。   但是,当奥德里奇平平淡淡地看向他时,情报贩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连忙交代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   “她、她,弗洛拉没说,但我派人跟着她,先生们,我的人看到弗洛拉走进了圣菲尔教堂,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奥德里奇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与此同时,风中也传来了另外一场私人谈话……瞬间扰乱了黑发上校的平稳思绪。   奥德里奇·德维尔抵达圣菲尔教堂后,发现这里确实有弗洛拉和罗德停留生活过的痕迹,但此时已经人去楼空了。   “这两人提前离开了,是发现了菲利普斯的跟踪,还是发生了其它变故?”   “德维尔先生?”一旁的属下都在等待下一个吩咐。   奥德里奇沉着声音吩咐道:   “再去询问情报贩子菲利普斯,那个弗洛拉既然去找他,就说明两人之前存在一些交情。你去问问他,是否了解弗洛拉和罗德的过去,别再漏了什么细节。”   “是。”属下领命而去。   这次询问调查的时间有些长。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当奥德里奇准备出门去部里开会的时候,昨晚离开的属下才急匆匆地走进了德维尔伯爵府。   “先生,出现变故了,弗洛拉和红眉毛洛克都死了。”   奥德里奇微微挑眉,他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那个情妇弗洛拉死了?那么,杀死威廉的主要凶手罗德呢?”   “属下不知他的下落。”   “死的红眉毛洛克是谁?”   “是一个帮派小头目,德维尔先生。”   奥德里奇坐回沙发上,示意属下详细汇报。   “我们昨晚一直在和菲利普斯聊天,他后来终于肯告诉我们一些往事。其实,杀人犯罗德和红眉毛洛克是老乡。他们同一年离开家乡来伦敦闯荡,关系一度非常亲近,但是,自从认识了弗洛拉之后,罗德变得十分爱嫉妒,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攻击和弗洛拉走得近的男人。   “几次不愉快之后,红眉毛洛克就渐渐疏远了罗德和弗洛拉。可即便疏远了,当初的交情还没有消磨光,所以,根据情报贩子菲利普斯推测,弗洛拉他们会和红眉毛洛克联系。”   “你们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就去寻找红眉毛洛克了?”   “是,可惜属下去晚了,红眉毛洛克被人击中后脑,已经断气了。”   奥德里奇沉默了一下,他想到了昨晚意外听到的那场谈话。那个同帕丁顿有合作交易的男人,大概就是这个已经死了的红眉毛洛克吧。   “有人看到杀死红眉毛洛克和弗洛拉的凶手吗?”   “并没有目击证人,先生,属下试探着询问了一些人,他们都表示什么都不知道。红眉毛洛克的副手说,他最后一次见到红眉毛洛克的时候,是他和某个合作者在巷子里谈完话之后。副手还说,红眉毛洛克有些没精打采地走了出来,叹了一口气,之后就独自一人步行离开了,也不让人跟随保护。”   “所以,你们没有查出红眉毛洛克后来去了哪里,为什么会遇到佛洛拉,在哪里遇到弗洛拉,对吗?”   “是。”   “也没有查到罗德的藏身地点?并且,线索断了?”   “是。”   看着低下头的属下,奥德里奇想着,他该去见见布朗·帕丁顿了。   无论是为了调查之事,还是为了玛丽安小姐,他们两人之间都需要一场非常严肃的谈话。 第153章   要见布朗·帕丁顿,白日里是绝对不行的。   整个伦敦城里,没有人知道阳光下的帕丁顿先生到底藏在了哪里,这件事也为他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他一直是伦敦社交圈里的话题人物。   连带着,他的画越来越受追捧,价格一直在上涨。   甚至还有小报宣称,布朗·帕丁顿有吸血鬼血统。   阳光明媚的时候,他就躲在古老的城堡里进行艺术创作,他的管家会给他呈上一杯新鲜的血液。月升日落,夜幕降临,帕丁顿先生才愿意走出阴暗清凉的房间,体验喧闹繁华的人类生活。   “唯有生命漫长、容颜永驻的吸血鬼身份,才能解释清楚,为何布朗·帕丁顿先生会在如此年纪就拥有非凡精湛的画技……”   “只有高傲的血族,才会任性地拒绝欧洲大陆皇室的邀请,只专注于描绘心中最纯粹的艺术……”   莱斯特·西塞尔曾经一边大笑着一边狂戳帕丁顿的脸,就想“验证”一下友人的皮肤是否如同小报上描述的那样,冰凉如玉石,苍白无血色,没有一丝人气儿。   对此,“吸血鬼”帕丁顿先生翻着白眼,把大蒜塞进了狂笑者的嘴里,又用十字架上的银链子困住了莱斯特到处乱戳的手指头。   当时,奥德里奇也在现场。   严肃沉稳的上校先生感受到落在他们身上的惊诧探究视线,非常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莱斯特和帕丁顿,还和这两人坐在一张桌上喝酒。   奥德里奇记得,闹过之后,帕丁顿就给了他和莱斯特一个地址,说是如果有急事找她,就往这个地址送一封系着绿丝带的信,收到信后,他当天晚上就会出现在约定的地方。   于是,今早的奥德里奇在去开会之前,就吩咐管家给帕丁顿送了一封绿丝带加急信,并附上了晚上见面的地址。   华灯初上,夜色靡丽。   “德维尔先生,许久未见,什么时候回伦敦的?”   “我昨天刚刚返回,帕丁顿先生。”   奥德里奇和裴湘约在了一家咖啡馆里。   两人相对而坐,咖啡的香气袅袅浮动,伴随着优雅和缓的曲乐弦音,让人下意识地放松身心。   但是,奥德里奇提起的话题却没有丝毫的浪漫气息,直接伴随着血腥与死亡。   “帕丁顿先生,红眉毛洛克死了。”   裴湘尚不知道这个消息,也不知道奥德里奇为什么要特意提起这件事。   她喝了一口香浓的咖啡,慢慢咽下,等着奥德里奇接下来的话。   “我在调查一些事情,刚巧需要询问红眉毛洛克一些细节,但他却在我的属下赶到之前被杀害了。他的副手说,红眉毛洛克昨晚和你见过面,之后便独自一人离开了小巷。”   “我昨晚确实和红眉毛洛克见过面,德维尔先生,你想要打听什么?”   “我想知道,在你和红眉毛洛克分开之前,他是否告诉过你,他之后要去哪里,见什么人,做什么事?”   裴湘浅笑摇头:“德维尔先生,你该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红眉毛洛克一向谨慎,怎么会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一个普通的合作者。”   奥德里奇往后一靠,十指交错轻搭在桌面上。   “帕丁顿先生,我一向敬佩你的头脑和敏锐的观察力,我今天请你出来询问,就是希望能有一些意外收获。比如,你已经从红眉毛洛克的言行举止中,推断出了一些东西,可以给我接下来的调查提供一些线索。”   裴湘沉吟了片刻,开口问道:“德维尔先生,恕我冒昧,我能知道你在调查一些什么吗?以及,你能告诉我红眉毛洛克的死亡细节吗?说实话,在不知道事情的原委的前提下,我很难对你讲实话。”   对于这样的要求,奥德里奇毫不意外。   “我在追捕两个杀人潜逃的凶手,一男一女,佛洛拉和罗德,他们应该是,嗯,或者说曾经是情人关系。最近,有人在东区看到过弗洛拉露面,所以我一返回伦敦,就去那边调查了。”   “有人?这人可信?”   奥德里奇矜持颔首:“我的线人,可以保证他的忠诚。”   “那么,他具体看到了什么,只看到弗洛拉一人吗?那个罗德呢?”   “他看到弗洛拉和情报贩子菲利普斯有过接触,没有看到罗德。”   裴湘了然:“你去向菲利普斯打探消息了。我大概了解菲利普斯那个人,狡猾惜命,依照德维尔先生的强硬手段,必然能从那个情报贩子嘴里挖出来不少有用的东西。”   奥德里奇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继续解释道:   “菲利普斯给我提供了弗洛拉和罗德的藏身地点,可惜晚了一步,我带人过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提前离开了。初步判断,不像是接到示警而匆忙逃离,倒像是找到了更好更安全的藏身地点,认真收拾过东西才离开的。”   裴湘若有所思地敲着桌面,推测道:   “我相信德维尔上校对追踪痕迹的判断。所以,你认为有人庇护了那两个杀人犯?而这个人,嗯,鉴于弗洛拉和罗德刚刚返回伦敦,应该是他们过去认识的人,这个可能性更大。”   奥德里奇点了点头,望向帕丁顿的目光有些复杂。   纵然这人狡猾又奇怪,但是说实在的,和帕丁顿一起做事,实在是特别省心省里省力。就像现在,不用他过多解释,帕丁顿就猜到了许多内情。   如果是莱斯特的话……奥德里奇忽然不太想说话。   裴湘不知对面的黑发男人在“嫌弃”他们的共同朋友,依旧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弗洛拉既然会在第一时间找菲利普斯,就说明她或者罗德同菲利普斯有着老交情。既然如此,上校应该再仔细询问一下菲利普斯,问问他,弗洛拉和罗德的故友中,现在哪些人混得不错,既有能力又心甘情愿庇护他们。”   奥德里奇舒了一口气:“已经问过了,菲利普斯供出了红眉毛洛克,然后,我的属下就发现红眉毛洛克和弗洛拉被杀了。”   裴湘敏锐提问:“他们是一起被杀的?被杀害时的状态如何?”   奥德里奇深邃的眼眸里划过一丝赞许:   “两人的尸体衣衫不整,红眉毛洛克被人击中后脑,应该是被凶手刻意杀害的。但是弗洛拉的死亡方式……我们更倾向于,她是在混乱中意外身亡的。”   “罗德干的?”   “可能性很大。鉴于菲利普斯说过,罗德是个嫉妒心非常强烈的男人,并且一直迷恋着弗洛拉,在他们两人成为通缉犯之前,罗德就经常攻击靠近弗洛拉的男人。”   裴湘看了一眼奥德里奇,试探着问道:   “弗洛拉和罗德为什么会成为通缉犯?他们杀了谁?”   奥德里奇喝了一口咖啡,淡声道:   “是一名风流贵族。弗洛拉成为了那名贵族的情人,不久之后,就发生了一场血腥悲剧。”   尽管奥德里奇没有说出那名贵族的身份和姓氏,但是裴湘却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测。   她看了一眼眉目清冷的黑发上校,没有继续探究这个问题。   “德维尔先生,在我和红眉毛洛克分开前,他询问过我,该如何讨女人们的欢心,很认真很珍视那种。”   奥德里奇拧着眉头,想到他在斜巷里听到的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忽然说道:   “帕丁顿先生,我想,在继续谈话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些事。”   “什么事?”   “你和红眉毛洛克谈话的时候,我恰巧在一条斜巷里审问情报贩子菲利普斯,我们当时的距离……”   裴湘眉心一跳,目不转睛地盯着奥德里奇。   奥德里奇坦诚道:“我把你和红眉毛洛克的谈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所以,你刚刚提到的红眉毛洛克的问题,我同样听见了。”   “既然如此,德维尔上校约我出来询问……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   “并非如此。”冷峻的男人摇了摇头。   “帕丁顿先生,我只是听到了一些谈话内容而已,并未观察到红眉毛洛克当时的表情和动作。例如,你刚刚说的‘珍视’和‘认真’,我就没有觉察出来,我以为那只是男人之间普通的闲聊。还有,你们离开那里向外走之后,我就听不清二位的谈话了。所以,我还是想问一问,帕丁顿先生是否有些不同寻常的发现?”   裴湘沉思了片刻后,询问奥德里奇:   “你说,一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而感到忐忑不安、患得患失,他在思考如何能更加快速地讨她欢心。这是不是说,这个女人是处于被追求地位的,她有更多的选择余地。”   奥德里奇微微颔首:“一般情况下,就是如此。”   裴湘继续说道:   “假设,让红眉毛洛克牵肠挂肚的女人就是弗洛拉,那么,他们两人大概是旧情复燃。   “在几年前,红胡子洛克选择了疏远退让,看上去并不是情有独钟、非卿不娶的样子。而根据我和他这段时间的相处来判断,之前,我是看不出他心有所属的,他在贝蒂夫人那里玩得十分快活。   “所以,我的问题是,在弗洛拉出现的短短时日里,她是怎么做到,嗯,让一个更加冷漠世故的帮派头目死心塌地爱上的?”   奥德里奇因为裴湘神色自若地提起贝蒂夫人而眉头微皱。   他这次找这人出来谈话,目的之一是询问线索细节,目的之二就是想搞清楚帕丁顿此人在女人方面的节操品行。   此时听她侃侃而谈,并不避讳自己在风月场所的经历,心里就不太舒服。   裴湘犹在认真思索:   “不管弗洛拉用什么手段勾起了红眉毛洛克心底的柔情,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必然要打扮得光鲜亮丽的。我了解红眉毛洛克,那人对女人的审美一贯实在单一。美艳,丰满,哦,再配上华服珠宝和高傲的眼神,肯定能让他俯首称臣。那种凄凄惨惨的小可怜儿,或者贤妻良母类型的女人,从来不是红眉毛洛克的选择。”   奥德里奇暂时压下私人的情绪问题,顺着帕丁顿的思路认真考虑起来。   “作为逃亡的通缉犯,弗洛拉想要得到华服首饰的途径并不多。”   裴湘把东区里有能力庇护弗洛拉的人选排查了一遍,再加上种种限制条件,很快就缩小了范围。   她把自己分析出的结果告诉奥德里奇,得到了对方的认同。   “德维尔先生,我能去看看弗洛拉的遗体和遗物吗?”   奥德里奇没有立刻答应,反而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帕丁顿先生,你的热心让我受宠若惊,我原本以为……能和你谈谈话就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你愿意亲自奔波调查。”   裴湘眸光微闪,觉得奥德里奇这人实在是谨慎多思。   她故意挑衅道:“若是我不对你解释我的想法,德维尔先生,你愿意带着一腔疑惑接受我的帮助吗?”   奥德里奇神色淡然,语气诚恳:“这是自然。无论如何,目前来说都是我有求于人。”   这话换来一声轻笑,裴湘眉目舒展地说道:   “其实,德维尔先生该了解我无利不起早的性格。我愿意主动参与到这件事中,一方面是因为,我想要加固同德维尔先生的友情,另一方面则是,我想通过亲自抓捕到凶手这件事,得到红眉毛洛克留下来的一部分势力。   “德维尔先生该清楚的,嗯,某些帮派生存的潜规则。凡是帮上一任头目报仇的人,总会得到一些忠信之人的拥戴的。”   奥德里奇抿了抿唇,他知道这番话算是推心置腹了。然而,这人越是坦诚待他,他的心情就越是复杂。   有关玛丽安小姐的一些事情,在奥德里奇的心中千丝万缕,似乎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他对那位小姐有好感。   从初始的惊艳之后,那份好感虽然没有酝酿成深切的爱慕,但是也没有变得浅淡稀薄。每次相遇,心中的悸动就会加深一些,脑中的倩影就会生动一些。   他生平第一次,以男性的身份对一名女性有了钦慕爱怜之意,有了想要拥抱她、保护她、陪伴她的冲动。   可是,横在这份好感之上的,是他对自我的道德约束。   他并不想掺和到一对心心相映的情侣当中去,他知道,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就可以无声地收拾好心底的缠绵情思了。   就像他这次离开伦敦两个月,就自认为想通看淡了许多事情。   可让奥德里奇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是,他一回伦敦,面对的就是一个花花公子似的布朗·帕丁顿。   此人的风流作风和花边绯闻,让奥德里奇在某一瞬间心生惊怒,甚至有拔剑决斗的冲动。即便他随后迅速冷静了下来,但是,奥德里奇十分清楚,他之前两个月的默默努力全都白费了。   黑发黑眸的上校琢磨了片刻,再对上布朗·帕丁顿笑意温和的双眼,总觉得该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在他接受帕丁顿的帮助之前。   “帕丁顿先生,我之前听到你和红眉毛洛克的谈话,你说,你目前还没有遇到让你牵肠挂肚的女人,这是实话吗?”   裴湘有些迷茫,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转到这方面上来了。   ——现在不是应该立刻结账,然后去检查那个弗洛拉的尸体和遗物吗?   “这个……”   裴湘当然没有忘记她之前故意误导了这位敏锐的上校先生,让他以为“帕丁顿”和“玛丽安”之间存在着类似秘密订婚的关系。   “啊,那只是敷衍红眉毛洛克的话。我的朋友,我当然有放在心上的女人,但是为了保护她,我怎么会在那些危险的帮派成员面前透露她的存在呢?”   奥德里奇缓缓点了点头,他都没有发现,在等待对方回答自己问题的时候,他是屏住了呼吸的。   此时听到帕丁顿的否定答案,奥德里奇心中更是冷沉,冷沉到寂静空旷,他忽然感到意兴阑珊。   “既然如此,帕丁顿先生还经常出入妓馆之类的地方,不怕伤到心上人吗?”   裴湘喝咖啡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倏地抬眼望向对面的黑发男人,恰巧撞上了一道深邃晦涩的目光。 第154章   裴湘的心思百转千回,琢磨着该如何妥当地回答奥德里奇的问题。   但奥德里奇却没有静待裴湘的答案,而是继续说道:   “帕丁顿先生在我和莱斯特面前,一直没有透露出心上人的姓名,我便默认了这是一段目前来说不宜公开的亲密关系。恰巧,我心里爱慕的某位女性也有一段秘密婚约,我在得知真相之后,便遏制住了追求的步伐。   “可是,在爱慕之情没有彻底消散之前,我无法做到对心中之人的不公境遇袖手旁观。帕丁顿先生,如果我察觉到……她的未婚夫在外面花天酒地的话,我很可能会把某些事实真相告知对方,不让她被蒙骗伤害。”   裴湘想,多亏她现在没有在喝咖啡,否则肯定要呛着的。   ——该如何回应奥德里奇?   ——郑重保证以后会远离所有的混乱场所?   ——当然不行!帕丁顿的事业才刚刚起步,正是需要多方周旋、广积人脉的关键时候。   在奥德里奇如有实质的凝视下,裴湘异常谨慎地模仿着某种类型的渣男思路洗白辩解道:   “逢场作戏而已,我有分寸。而且,淑女们怎么会了解男人们在外面的压力呢?她们是被保护起来的娇美花朵,生命里全是阳光雨露。而我们这些绅士为她们驱散了黑暗和风暴,偶尔也该犒劳一下自己,只要不过界就好。至于你说的告知对方全部实情,照我看来大可不必。因为这样做,除了让爱侣双方徒增烦恼外,还有什么益处呢?”   “你真是这样认为的?”奥德里奇的语气彻底冷淡下来。   “那么,德维尔先生觉得该如何呢?”裴湘反问道。   奥德里奇并不想说教,但他此时真觉得对面的帕丁顿十分糊涂。   “珍重家庭和婚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既然愿意承受压力和你秘密订婚,就说明你们感情深厚,心意相通。既然你已经找到了人生中的珍宝,何必要在不值得的人和事方面浪费时间精力?”   “不值得的人和事吗?”   裴湘哼笑着嘀咕了一句,再望向奥德里奇的目光中就多了几丝疲惫。   “德维尔先生,凭我的卑弱出身,要想做出一番事业,免不了要有各种应酬的。贝蒂夫人和杜拉夫人那里都是有名的消遣场所,这伦敦城里多少名流都踏足过她们的美人窝。我要是想要获得一些有用的消息,融入一些排外的小圈子,免不了要在那些纸醉金迷的地方夜夜笙歌的。”   奥德里奇沉默了片刻。   他自己出身显赫,所以在拼搏的过程中可以免掉许多不必要的应酬。但是布朗·帕丁顿此人白手起家,背景薄弱,要想成为人上人,确实需要牺牲许多东西。   他想到布朗·帕丁顿赠送给达什伍德母女四人的财产,觉得确实不能依照自己的标准一刀切。   “那么,你的底线是什么呢?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一时的,还是要一直如此。”   “底线?哦,当然是维护好自己的清白了。”裴湘眉毛一扬,自我调侃了一句。   随后,她语气坚定地说道:“德维尔先生,我还没有彻底堕落,你的种种担心都是多余的。而且,这样的生活确实是暂时的,等我把人脉基础打好了,就不必如此频繁出入某些场所了。”   奥德里奇依旧拧着眉头:“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这么做的,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替你介绍一些人脉。”   裴湘忽而目露惊奇,她向前探身,凑到奥德里奇的近处盯着他的五官表情细瞧。   “德维尔先生,你的这些表现,让我不得不怀疑,你心里悄悄爱慕的那个姑娘,正好是我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否则的话,凭借你的冷淡性格,何必和我说这么多的闲话?”   奥德里奇抿了抿唇,没有否认裴湘的猜测。   裴湘见此,心里忽忽悠悠轻颤了一下。   奥德里奇发现对方脸色微变,神色纠结,以为是因为猛然发现了两人是情敌的缘故。   因此,黑发上校便岔开了有关心上人的讨论,询问起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现在,帕丁顿先生,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心事和态度,还要帮我继续调查凶手的藏身之处吗?”   “德维尔先生,”裴湘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慢吞吞地说道,“我自然要和你一起找到杀害红眉毛洛克的真凶,哦,不对,准确来说,你是想要抓住罗德。当然了,依照我们刚刚的猜测,罗德非常有可能就是杀死红眉毛洛克的人,所以,咱们俩目前的目标是一致的。”   奥德里奇板着脸嗯了一声。   裴湘又把岔开的话题转了回来:   “但是,等到咱们处理完这件事后,你要如何进一步处理我、你和她之间的关系呢?”   奥德里奇侧头望着窗外的夜色,沉淀了一下起伏的情绪,而后才沉声说道:   “如果你真的如同刚才所保证的那样,只是在那种地方获取一些必要的情报,我可以勉强接受,但绝对不支持。可若是发现你打破了底线,我会立刻告知她,即便……我会成为带去噩耗的讨厌之人,背负挑拨离间的卑劣名声,我也会揭穿你的真面目,然后等待她的重新选择。”   裴湘微微挑眉,忽然觉得面前的奥德里奇更加英俊了。   但是,为了演好布朗·帕丁顿,裴湘不得不在嘴角挂上一丝嘲弄,并似笑非笑地叹道:   “选择?你认为她会因此而和我分手吗?”   “她是骄傲的人,她曾经因为类似的原因嫌弃过莱斯特。平心而论,帕丁顿先生,你的条件不如莱斯特,若是不能洁身自好的话,有什么值得她青睐的呢?”   “呵,这话听起来,好像你比我更加了解她似的,但我可不会同意你的见解,武断的德维尔先生。在我看来,我的姑娘是一名感情丰沛的温柔淑女。即便她会埋怨我、质疑我,但是,只要我诚心诚意地跪在她的脚边道歉,剖明心迹,陈述我的不得已,我一定会取得她的原谅的。”   奥德里奇沉声道:“她若是心软原谅了你,我便不再多管闲事,也会收回所有的心意。”   “那如果她不原谅我呢?”   裴湘感到十分好奇,快速假设道:   “如果,嗯,我和她分开了,和平解除了婚约,你会追求她吗?鉴于你们之间已经存在着身份地位上的差异,而她又是解除过婚约的淑女……”   “那不是她的过错!”   黑发男人不愉快地打断了裴湘的话:   “如果她因此而解除了与你的婚约,我会追求她,我不会因为这件事轻慢她。相反,她若是能够快刀斩乱麻,看不起你,我相信,我对她的倾慕之情会比现在更加深厚。”   这话让对面的画家先生露出了怪异的表情,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奥德里奇,仿佛在欣赏奇葩。   “诶,我的朋友,虽然得知你是我的情敌之后,我感到了一些烦躁和纠结,但是出于绅士的风度,我不得不提醒你某些事实。”   “什么事实?”   “她若是因为我在外面偶尔的露水姻缘就嫉妒发狂、甚至选择一刀两断的话,对你的要求只能更加严苛。德维尔上校,你怎么会欣赏这样善妒蛮横的女人,这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吗?”   奥德里奇冷嘲:“这就不劳烦帕丁顿先生操心了。”   有关心上人的问题暂时谈论到了这里,两人都对对方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   ——有人增加了些许好感,而另一个人的眼中则多了嫌弃。   裴湘跟着奥德里奇去验看尸体的时候,她在黑发男人的背后悄悄弯了弯眉眼。   她想,若是这人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的话,倒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关键是,这宽肩细腰窄臀长腿真的很有吸引力呀。   到了地方,裴湘迅速收拢起飘飘忽忽的发散思绪,开始专注做事。   “你发现了什么?”奥德里奇注意到裴湘一直在拨弄弗洛拉的遗物。   “这个,”裴湘带着手套拿出弗洛拉手包里的香水,“这个香水,帮我们进一步缩小了范围。我之前有五个怀疑对象,现在只剩下两个了。”   “这种香水很特殊?”   “香水不特殊,特殊的是香水瓶子,这是我之前请人设计并制造的,用来讨好贝蒂夫人。”   “你只送给了贝蒂夫人?不是说……有两个怀疑对象吗?”   “是的,还有一个是杜拉夫人。不过,我肯定不会把一模一样的东西分别送给贝蒂夫人和杜拉夫人的,那就不是讨好而是交恶了。嘿,谁都知道那两个女人是死对头。”   “那你为何会说,杜拉夫人那里也有这种香水瓶?”   “因为嫉妒和攀比啊。杜拉夫人和贝蒂夫人一直盯着对方呢,凡是对方有的东西,她也一定要拥有,我就是了解她们的这种性格,所以才经常送些精致的小东西给某一方的。然后,我的小作坊很快就会收到另一位的订单,并且绝对不会讨价还价的。”   奥德里奇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裴湘又翻检了一遍弗洛拉的遗物,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几件金饰和她的手帕,确定没有更多的发现后,就招呼奥德里奇一起离开了停尸的地方。   “咱们现在就去找贝蒂夫人吧。”裴湘提议。   奥德里奇自然没有异议,他对着身后不远处的属下示意了一下,对方就迅速离开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那名离开的属下拿着两张票匆匆走过来:   “贝蒂夫人今晚在考特文莱剧院,用的是迪福男爵名下的包厢。”   “迪福男爵也在?”   “是的,他一直陪着贝蒂夫人。”   裴湘悠然一笑:“正好,有段日子没和迪福男爵打牌了,今晚去包厢里和他约个时间地点,之后去巴特莱纸牌俱乐部痛快玩一晚上。” 第155章   在去往考特文莱剧院的马车上,裴湘问奥德里奇:   “红眉毛洛克被杀这件事,消息传出去了吗?”   “我的属下赶到的时候,红眉毛洛克的副手也刚刚发现他们的老大遇害了,那个副手带人围住了现场。不过,我猜测洛克遇害的风声已经传出去了,只是外人不知道细节而已。”   裴湘微笑道:“这样就够了。”   奥德里奇抬眸望向裴湘:“你有计划了?”   “只是有个初步想法,”裴湘沉吟着说道,“据我所知,红眉毛洛克遇害那晚,贝蒂夫人并没有在她的住处,她和一个希腊人出门快活去了。”   “你很关注那个女人的行踪?”   “不,只是巧合而已。”   这个答案有些敷衍,但是奥德里奇没有深问。   裴湘倒是多解释了一句:“贝蒂夫人昨晚不在家中,有些事就可以诈上一诈。”   “假如她已经和那个罗德见过面了,了解了所有原委,你再用言语试探她,不会起什么作用的。”   裴湘摇了摇头,分析道:   “白天的时候人多眼杂,贝蒂夫人的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她几乎没有空闲联络那个罗德。罗德也不会在风声鹤唳的时候,冒险出现在社交话题人物贝蒂夫人的身边,那太容易暴露了。”   奥德里奇淡淡地应了一声,比较认同这个分析。   当然了,两人都知道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意外随时可以发生。所以,之后的每一步还得试探着来,并且随机应变。   当马车停下后,裴湘叫住了正要下车的黑发上校:   “德维尔先生,你能保证,那个罗德还在伦敦城里吗?没有在杀完人之后连夜逃跑?”   奥德里奇没有立刻给出百分百的保证,他思索了片刻,谨慎回答道:   “我有七成把握,他还在那片区域里躲藏着。如果他离开那片区域混迹在伦敦城里,我能保证在最近三天以内,罗德离不开这座城市。但是三天以后,他成功逃跑的可能性就会变大了。”   裴湘微笑着点了点头:“能保证他没有逃离这里就好。那咱们就不会白白忙碌一场,肯定会有所收获的。”   说完这话,她就在奥德里奇的身后跳下了马车。   欢快的音乐声和放荡的笑闹声隐约传进耳畔,奥德里奇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我此时正在做的事,其实就是在促使帕丁顿去接近贝蒂夫人那样的女人。   ——这……   “帕丁顿先生,其实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去和贝蒂夫人交流。我可以派人盯着她和杜拉夫人,只要她们哪一个去见了罗德,我就能抓到人。”   裴湘愣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黑发男人:   “德维尔先生,我猜你应该明白,像贝蒂和杜拉那样忙碌的女人,是不可能天天去关照一个旧日朋友的。如果我们选择守株待兔的话,说不定要等好多天的。   “而你刚刚也说了,超过三天,那个罗德就很容易再次逃之夭夭。因而,我们绝对不能被动等待。我们得先确定好那个藏匿逃犯之人,然后迫使她尽快去见罗德,越快越好。”   奥德里奇皱了皱眉头:“那么一会儿进去后,我去和迪福男爵他们周旋。”   裴湘脚步一顿,忽然意识到这人在纠结什么,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仅凭你姓德维尔,就能把所有的事情搞砸了。这件事,只有我出面最合适。”   贝蒂夫人是一位有着东欧血统的漂亮女人,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了,可依旧十分吸引人。   她浑身上下充满着成熟女人的妩媚风情,但笑起来时,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别样的纯真温婉。这两种迥异的气质混合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就让她成为了许多男人心中念念不忘的美人儿。   裴湘走进迪福男爵在考特文莱剧院的包厢时,就看到平日里只对打牌热忱的迪福男爵端着一杯葡萄酒,目光灼灼地望着风情万种的贝蒂夫人,一脸殷勤。   在迪福男爵和贝蒂夫人身后,端坐着一位清纯如雨后百合的秀美姑娘。   “亲爱的贝蒂夫人,他们说你今晚抛弃了我,这真让我感到惶恐和嫉妒。”   裴湘上前一步,低头虚吻了一下贝蒂夫人的手背,又把奥德里奇掏钱购买的鲜花送到贝蒂夫人的怀中。   贝蒂夫人眼波流转,深情款款:“我永远不会抛弃你,赤诚的帕丁顿先生。因为我知道,你总能追随我而来。”   “当然,我恨不得在伦敦城内布下天罗地网,就为了时刻得知你的芳踪。”   迪福男爵不满地咳嗽了一声。   “帕丁顿先生,你追到我的包厢里来就已经很过分了,难道还要当着我的面,同我心爱的贝蒂互诉衷肠吗?”   直到迪福男爵出声,裴湘才仿佛看到包厢内还有其他人似的,恋恋不舍地放开了贝蒂夫人的手。   “迪福男爵,夜安,请原谅我的不请自来。哦,还有这位美丽动人的小姐,贝蒂,不给我介绍一下吗?我之前在你那里可是没有见过这位楚楚佳人。”   贝蒂夫人摇着扇子咯咯一笑,似乎很高兴裴湘把注意力放在了小姑娘的身上。   她今晚带着新人出现在考特文莱剧院,本意就是要让一些有心的绅士们知道,她手中又有新人要介绍给大家了,不曾想,却遇到了痴缠的迪福男爵。   虽然她很满意自己的魅力不减当年,但是她却更想让新人多得到一些关注。毕竟,做生意的都想图个长远发展么。   “这是吕蓓卡,我新认的干女儿。她想跟着我学些东西,我就带她出来转一转,见见世面。”   裴湘又和吕蓓卡问了好,得到了对方一个清新甜美的笑容。   不过,年轻姑娘马上又把崇拜憧憬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迪福男爵身上,显然,帕丁顿此人的地位和身价还不足以得到吕蓓卡的关注。   “男爵阁下,近来可好,我最近都没有在巴特莱纸牌俱乐部见过你。”   迪福男爵笑瞪了裴湘一眼,态度亲切而随和:   “你自己也没有去几次吧,我听说,你现在都已经成为贝蒂夫人那里的常客了,日子过得十分逍遥。年轻人,陷在温柔乡里可就不容易爬出来喽。”   “温柔乡销魂蚀骨,死在里面都甘愿,谁愿意爬出来呢?”裴湘自在地坐在迪福男爵身旁,懒洋洋地喟叹了一句。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眉宇间自带一种落拓不羁的爽朗洒脱:   “亲爱的迪福男爵,你可千万别假装成正经人劝诫我,那会让你浑身散发着迂腐呆板的无聊味道。哦,我刚刚逃离隔壁那位端肃正经的上校先生,就想在你这里放松一会儿呢。”   迪福男爵一扬眉,好奇地询问裴湘是和谁一起过来的。   “这么说吧,我非常荣幸地成为了奥德里奇·德维尔先生的忠实同伴。”   “哈哈哈,那确实是一位正派稳重的绅士,不过,莱斯特呢?若是有他在,你还能有个热闹说笑的玩伴。”   “莱斯特自然有他的美人丽莎陪伴。良宵苦短,他大概不喜欢和我们这些硬邦邦的单身汉们凑在一起。”   这话惹得迪福男爵大笑,却让贝蒂夫人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裴湘立刻朝着贝蒂夫人举杯致意:   “是我失言了,不该在美丽的贝蒂夫人面前提起丽莎这个名字的。”   迪福男爵面露疑惑,裴湘却摇着酒杯含笑不语,贝蒂夫人也扭头去看包厢外舞台上的表演,两人都没有给男爵阁下解惑的打算。   此时,一旁的吕蓓卡温温柔柔地小声说道:   “丽莎刚来伦敦的时候,贝蒂夫人好心照顾她,对她可好了,可她不领情,转头就去向杜拉夫人卖好。后来、后来她就爱上了西塞尔先生。”   “原来是这样,”迪福男爵恍然,“哈哈,怪不得我的贝蒂夫人不高兴了,原来和杜拉夫人有关。”   贝蒂夫人笑睨了迪福男爵一眼,柔声反驳道:   “杜拉那个女人哪里值得让我生气了?我是气丽莎不识好人心,那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傻丫头。”   迪福男爵哄道:“我看你身边的这个吕蓓卡就不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裴湘放下酒杯,趁机搭腔道:   “贝蒂夫人的身边何止一个吕蓓卡不错,唉,说起这个,我还得向贝蒂夫人抱怨几句你的偏心。我去你那里的次数不少,你怎么还藏着掖着的,有那样的艳色美人,却从来不引荐给我。”   贝蒂夫人惊讶问道:“什么艳色美人没有引荐给你?”   “就是红眉毛洛克身边的那个,可惜,此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听到裴湘突然提起红眉毛洛克,贝蒂夫人摇扇子的动作慢了下来,之后又很快恢复了正常的频率。   “帕丁顿先生的话……我有些听糊涂了,那个红眉毛洛克不是被杀死了吗?怎么还牵扯到了艳色美人身上?”   听到贝蒂夫人的话,裴湘露出了比她更吃惊的表情:   “贝蒂夫人,你竟然不知道吗?红眉毛洛克被杀死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女伴同样遇害了呀。那是你的人,忽然没命了,你都不知道?”   “红眉毛洛克身边的女人?我的人?”   贝蒂夫人心底一颤,她是真的不知道红眉毛洛克死的时候身旁有人,因为涉及到帮派头领被刺杀,有些消息很快就被封锁了。她之前只是听闻了红眉毛洛克死了的风声,却不知道其中的许多细节。   迪福男爵听得稀里糊涂的,嚷嚷着让裴湘把事情从头讲明白。   裴湘做出无奈的表情,好似没有想到,自己的随口抱怨会惹出这么多的好奇心来。   “我最近和红眉毛洛克有些合作,他出事那晚还和我见面了。据说,嗯,是在和我分开后,他就去了贝蒂夫人那里,然后领回来了一位美艳丰满的丽装佳人。再后来,两人就出事了。”   迪福男爵感兴趣地追问道:“然后呢?你是怎么知晓这些的?”   裴湘继续讲述:   “红眉毛洛克和那位美艳夫人一起遇难了,他的副手找我询问有没有凶手的线索,毕竟,那起意外就发生在我和红眉毛洛克分开以后。我听他的副手说过此事后,还特意去看了一下那位美人的遗体。   “哎呀,我之前可没有在贝蒂夫人那里见过她。可见,贝蒂夫人偏心红眉毛洛克,把漂亮的都藏了起来。唉,就像吕蓓卡小姐,我也是初次见到,男爵阁下,你说,我能不抱怨、不伤心吗?”   迪福男爵笑而不语,拒绝帮腔表态。   此时,贝蒂夫人的笑容已经变得有些勉强了,她用扇子遮住了不自然的表情,含糊其辞地说道:   “我今天第一次带吕蓓卡露面,你没有见过她很正常。不过……你说的那个不幸的女人,我却没有什么印象。帕丁顿先生,你确定,那个,红眉毛洛克当晚去了我那里?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裴湘的笑容淡了下来,明显把贝蒂夫人的话当成了狡辩推脱之词。   她斜觑迪福男爵,对方讨好地眨了眨眼睛,暗示她别和贝蒂夫人多计较。   见此,裴湘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解释道:   “红眉毛洛克的副手说,和我分开后,他们老大就急匆匆地去了贝蒂夫人的住处。当然啦,夫人当晚到底在不在家里,我们就不清楚了,只知道没过多久,红眉毛洛克就带着一个女人返回了他的住处。”   说完这段话,裴湘稍微停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贝蒂夫人的细微表情。   留给贝蒂夫人短暂的思索时间后,她又按照弗洛拉的长相特点大体形容了一下死去女人的外貌。   随着裴湘的描述,贝蒂夫人的面孔越来越紧绷,眼看着就要维持不住假笑了,裴湘话音一转,扭头对迪福男爵温声说道:   “我就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记住了大概的样子。其实,我是不想去那样的地方的,可是我又十分好奇。你知道的,我和红眉毛洛克合作的时间不算短了,以前,我们也一起去过贝蒂夫人的家里,可是红眉毛洛克从来不会带人回家的。   “没想到呀,唯一一次破例,就遭遇了意外。唉,说实话,如果不是那位美艳的夫人也被杀害了,我还以为这是什么美人陷阱呢。那个副手哭得眼睛又红又肿的,一个劲儿地问我,有没有更多的线索,真挺让人伤感的。”   迪福男爵感慨道:“那个副手倒是个忠诚正直之人,希望他能早日找到杀害红眉毛洛克的凶手吧。说起来,我和那个洛克还一起打过牌呢。”   贝蒂夫人此时已经镇定了下来,她在心里捋顺了大体的脉络,之后又和裴湘再次确定了那个意外死亡的女人的容貌。   “帕丁顿先生,刚刚听你形容的那个女人的外貌,我心里就有些猜测。不过,让我再和你核实一下,那女人真的是被红眉毛洛克从我那里领走的?”   裴湘心说,这个谁也不确定,现在就是在诈你呗。   “红眉毛洛克的副手是那样说的。他不放心老大独自一人离开,就偷偷跟着。后来,他发现洛克去了贝蒂夫人你的住处,他才放心返回的,没想到……唉,红眉毛洛克到底出了意外。”   “这么说,红眉毛洛克是打算单独行动的,可却没有想到,他被不听从命令的副手跟踪保护了……”   贝蒂低声嘟囔了一句,心里的疑惑警惕顿时消减了七七八八。   她觉得这才说得通,毕竟弗洛拉的身份很敏感,红眉毛洛克若是去见她,肯定不会带着属下的。   ——那个副手可真是多管闲事!本来,谁也不会知道洛克去了我那里的,我正好置身事外。可他这一暗中保护,反而把我牵连了进来。   ——不过,既然没有跟踪到底,我也许可以把自己摘出去。反正也没有什么证据,就说那个副手看错了……   ——洛克那个男人果然和弗洛拉旧情复燃了,可惜!   裴湘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神态自若的贝蒂夫人,悠悠然地再次抛出一枚打破平静湖面的石子。   “我不小心看到了那位不幸女士的遗物,竟然在里面发现了我送给贝蒂夫人你的香水瓶。对了,那位女士身上的首饰也很昂贵,比吕蓓卡小姐现在穿戴的隆重华丽多了。一看就是一位被夫人器重爱护的美人。   “贝蒂夫人,我可记得你有多喜欢我亲自设计的香水瓶呢,竟然舍得送给那位薄命的美人,可见你重视她。可惜,可惜,那样的佳人却被你刻意隐藏起来了。”   这话立刻搅乱了贝蒂夫人的心湖,把她酝酿好的推脱之词都堵了回去。   在相信了红眉毛洛克的副手跟踪保护老大的前提下,裴湘的话让贝蒂夫人丧失了反驳否认的底气。   ——既然无法彻底撇清关系,那就避重就轻地找个借口。   有了决定,贝蒂夫人立刻安抚裴湘道:   “帕丁顿先生可别再抱怨我啦,我对你从来都实实在在的,哪里会刻意隐瞒什么人。”   “可红眉毛洛克从你那里接走的人……”   “诶,那可不是我手下的姑娘,那是……我的一个旧友,借住在我那里。”   裴湘立刻露出暧昧的笑容:   “贝蒂夫人,你这话可就不实诚了,借住在你那里的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可都是风情万种的。”   贝蒂夫人没有多少心情和裴湘你来我往地周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认。   于是,贝蒂夫人开始反过来询问裴湘。   “帕丁顿先生,我那个朋友是个可怜人,她丈夫……唉,不提他了。我只想问一问,我此时听你的描述,觉得那个遇害的不幸女人就是我的朋友奥菲雅,但我还是想要亲自确定一下。你能不能帮我联络一下红眉毛洛克的副手,让我去看看她。假如、假如是真的,我要领回奥菲雅的尸体,帮她好好安葬。”   “原来,那位女士名叫奥菲雅吗?”裴湘露出了一个同情的表情。   “你说她有丈夫?她丈夫也借住在你的房子里吗?那个奥菲雅一直没有回去,她丈夫都没有着急寻找,并且向你询问打听吗?上帝呀,这可真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贝蒂夫人顿了顿,发现要遮盖一个谎言,就要透露出更多的东西,但她也没有办法,只能顺着裴湘的问题答道:   “他们夫妻最近在吵架冷战,所以奥菲雅就跑到我那里去住了。至于她的丈夫,嗯,我也不清楚他现在在哪里,上帝呀,我真不想再提起那个负心的混账了。我可怜的奥菲雅,我的朋友!”   听着贝蒂夫人的解释,裴湘也跟着叹息起来。   ——很好,现在已经确定了庇护罗德和弗洛拉的人是谁了。   不过,裴湘依旧要试探对方。   “贝蒂夫人,虽然从你的角度来看,奥菲雅的丈夫是个混蛋,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两人都是夫妻。如今妻子遇难了,你是不是该想办法通知一下那个男人,让他去认领妻子的尸体?当然了,我也会和洛克副手那边打声招呼,让他们不为难那个男人。”   贝蒂夫人面露难色,迟疑道:   “我、我试试看能不能联系到那个男人吧。如若实在不行的话,我可以去把我朋友的尸体带回去,再好好安葬她。”   迪福男爵赞赏地望着贝蒂夫人,觉得这个为朋友担忧的女人十分可爱,贝蒂夫人却没有多余的精力回应迪福男爵的怜爱目光。   好在,她带来的吕蓓卡抓住机会凑了上来,并趁机转移了迪福男爵的注意力。   裴湘则不太在意地摊了摊手,挑眉说道:   “那就随你安排了,红眉毛洛克的手下现在忙着寻找凶手呢,估计不会为难你。不过,我估计他们会让你交代明白奥菲雅和他丈夫的具体身份,彻底排除嫌疑后,才会放行。”   贝蒂夫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又问道:   “帕丁顿先生,我想打听一下,见过我朋友尸体的人多吗?你知道的,嗯,毕竟她去世的时候正和红眉毛洛克在一起,怎么说也不太体面。我不太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些细节。”   裴湘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复:   “目前来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们要抓凶手。不过用不了多久,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所以,你要是想维护好那个奥菲雅的名誉,就抓紧和红眉毛洛克的属下协商吧,也早点让那个可怜的女人入土为安。”   听说没有多少人见过尸体的模样,贝蒂夫人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   她心里盘算着要尽快回去一趟,先去问问罗德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再抓紧把弗洛拉下葬,省得让德维尔伯爵府那边发现端倪。   ——虽然说几年过去了,搜捕什么的也该放松一些了,但还是小心为好。   ——不对!刚刚这个帕丁顿说,他是和奥德里奇·德维尔一起来的,所以,德维尔家的人就在隔壁?他知道了?   ——等等,冷静一点,帕丁顿和迪福男爵都说,那个德维尔为人古板正经,十分严肃。那么,帕丁顿应该不会和他主动提起女人这个话题的,所以,目前来说还是安全的。   ——必须尽快处理好弗洛拉的尸体。到时候,即便帕丁顿在德维尔面前说漏嘴了,也是没有证据的,毕竟人有相似而已。   ——不能让弗洛拉和罗德这两个人的案子影响到我,我必须尽快做好善后工作。   ——也不能再让罗德藏在我的地盘上了,得想办法把他送走,并要求他再也不要回来了。   贝蒂夫人脑中思绪纷纷,裴湘则噙着笑观赏起舞台上的表演来。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同时也送出了搅乱人心的消息。   之后,裴湘又和迪福男爵聊了一会儿。   两人约定好下个礼拜去纸牌俱乐部打牌,然后又讨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时政新闻。眼见着贝蒂夫人越来越心不在焉后,裴湘就起身告辞了。   离开前,她再次和迪福男爵确定了打牌的时间。那个重视劲儿和热切劲儿,让人包厢里的人都认为,他这次过来,主要是想和迪福男爵这个牌友联络感情的,至于和贝蒂夫人的一番闲谈,不过是凑巧而已。   隔壁,听完整个对话过程的奥德里奇神色淡淡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直到裴湘在他身旁坐好,才说道:   “贝蒂夫人会因为你的话急着去找罗德,我之后会派人跟着贝蒂夫人,等找到了罗德的藏身之处,就把他抓捕归案。”   裴湘沉吟了片刻,慢慢分析着另一个可能:   “我听你讲过罗德的过往经历,以及那些因为嫉妒而发生的暴力行为。总觉得……杀完人后的罗德不会老老实实地返回躲藏地点。如果是这样的话,贝蒂夫人不一定能够及时找到罗德。”   奥德里奇同样想到了这个可能:“你的意思是,罗德会潜伏在弗洛拉的尸体附近?趁机偷抢情人的尸体?”   “有这个可能,”裴湘微微颔首,但她马上又否认了自己的推测,“不,不对,罗德还是会等贝蒂夫人帮忙认领尸体的。他若是想要给弗洛拉一个体面安静的葬礼,就不会出面捣乱。”   奥德里奇冷静地提出另一个猜测:   “也许罗德并不重视弗洛拉的尸体,从他杀完人到被发现这段时间里,他是可以带着弗洛拉的尸体一起离开的。他当时没有那样做,过后何必还要冒险潜伏回来?”   裴湘叹道:“这种人的情绪变化谁能说得准呢?也许他当时太震惊了?或者太难过了?或者气愤异常?总之,他独自一人离开了。可等他情绪平复下来之后,再次想起对弗洛拉的爱意时,谁知道他会不会后悔呢?”   这时,奥德里奇的一名属下走进包厢,低声汇报说,隔壁包厢的贝蒂夫人忽然感到身体不适,将那个叫做吕蓓卡的年轻姑娘留给迪福男爵后,就坐着马车匆匆离开了。   “跟上去,另外,派人守着停放弗洛拉尸体的地方。”   “是。”   裴湘此时也跟着站了起来,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你要亲自去?”   “当然,不亲手捉住杀害红眉毛洛克的凶手,那些桀骜的帮派份子不会信服我的。我不仅要亲自露面抓捕他,还得去打一架。”   奥德里奇闭了闭眼,告诫自己不要替情敌操心。   ——可他要是受伤了……   ——而且,这次他确实帮了大忙。   ——就当……我做事习惯有始有终吧。   于是,黑发男人冷着俊颜霍然起身,率先一步离开了包厢。   “你也去?”   “那个罗德手上至少有两条人命,身高接近6.3英尺,你这样的小个子……”   话未说完,嘲讽意味尽出。   落在后面的裴湘深吸了一口气,她盯着奥德里奇挺拔高大的背影,悄悄踮了踮脚尖儿,然后又忍不住磨了磨牙。   ——呵,你好骄傲哟! 第156章   裴湘和奥德里奇带着人跟踪贝蒂夫人,一行人先是去了一处逼仄阴暗的石头房子处,发现里面并没有罗德的身影。   之后,扑空了的贝蒂夫人让马车调转方向,沿着僻静破旧的街道疾驰前行。   她又先后找寻了几个隐蔽的地方,还把一些老朋友从睡梦里喊醒,向这些人问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终于,当天际泛起第一抹霞光的时候,贝蒂夫人在一处建筑工地的石料堆里找到了一身酒气的通缉犯罗德。   “贝蒂,你来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让半醉半醒的罗德警觉,待他借着微弱的晨光看清贝蒂夫人的面庞后,又变得轻松起来。   贝蒂夫人没理会罗德的问题,她皱着眉头问他:   “罗德,有人告诉我……弗洛拉被人杀死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哈,弗洛拉死了?对,我的弗洛拉死了,呜呜——我的弗洛拉怎么可能死呢?那一定是我的噩梦,呜呜——”   贝蒂夫人上前狠狠踹了一脚坐在地上的罗德,咬牙切齿地问道:   “别在我面前装疯卖傻的,说,是不是你杀死的弗洛拉和红眉毛洛克?”   听到贝蒂夫人的质问,醉醺醺的罗德顿时情绪激动起来,他扯着嗓子喊道:   “对!是我!是我杀死了那对狗男女,哈哈哈哈哈,痛快!洛克那个软蛋,只敢背着老子勾引老子的女人,那老子就把他的脑袋砸开花。哎呀,真痛快,咕咚一声,他就软了,哈哈哈!”   听到罗德承认杀害了红眉毛洛克,贝蒂气得浑身颤抖:   “你怎么舍得伤害弗洛拉,啊?你还杀死了红眉毛洛克,是嫌弃身上的麻烦不多吗?你简直是个魔鬼!你给我滚蛋,起来,混蛋!”   罗德哭哭笑笑地打了个酒嗝儿,他先是哑着嗓子笑了数声,仿佛十分得意,忽然,他又呜呜地大哭起来,听上去肝肠寸断。   这人情绪变化之快,让一旁又惊又气的贝蒂夫人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被裴湘喊来的副手艾瑞克等人,也亲耳听到了罗德和贝蒂夫人的对话,确认了杀害他们老大的凶手。这几人此刻全都一脸仇恨地瞪着争执中的一男一女。   不远处的裴湘和奥德里奇对视了一眼,无声达成默契。   奥德里奇一招手,训练有素的属下就立刻向罗德所在的位置聚拢,并悄悄堵住了他的所有逃跑路线。   被包围的中心处,贝蒂夫人声音冷厉地质问道:   “你杀了红眉毛洛克,我一点儿都不吃惊,因为你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又蠢又毒的事了。但是,弗洛拉是怎么死的?罗德,你告诉我,弗洛拉是怎么没命的?真的是你狠心杀害了她?”   罗德的嚎咷痛哭声渐渐弱了下来,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又被贝蒂夫人用尖尖的鞋子狠狠地踢了几脚。   “我后悔了,贝蒂,我后悔了,我不该那么冲动的。呜呜,我以为我杀死洛克后,弗洛拉就会再次和我一起逃跑了,就像当初杀死那个自高自大的贵族老爷那样。弗洛拉根本不在乎那些男人的死活,她担心我,所以愿意和我一起逃跑。可是,可是,弗洛拉为什么变心了呢?她不仅不和我一起离开那里,还抱着洛克哭,啊,她为什么要为洛克哭?我不想让她哭的,不想让她抱着洛克,就推了她一下……”   “你推了弗洛拉?若是只推了一下,她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全是血……啊,全是血!贝蒂,弗洛拉为什么要和我吵闹啊,她乖乖的多好呀,为什么要抱着洛克哭呢?为什么要恨我呢?明明、明明当初那个德维尔死了,弗洛拉都没有怪我的……”   贝蒂夫人猛地攥紧了拳头,语气尖刻地嘲讽罗德:   “那个威廉·德维尔怎么能和洛克一样?罗德,你这些年只能看到弗洛拉,已经忘了我们这些同乡一起挣扎奋斗的经历了吗?你忘了你和洛克称兄道弟的日子了吗?你忘了你们一起打架一起喝酒的日子了吗?你竟然杀死了洛克,哈,你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了!罗德,你没有心,怪不得弗洛拉要离开你……现在,你给我滚出伦敦,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被贝蒂夫人责骂的罗德终于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他把手中的酒瓶子一扔,嘟嘟囔囔地说道:   “好,我走,我现在就走。不过,我不能就这么离开,我要去把我的弗洛拉抢出来,对,抢出来,我不能让她和洛克躺在一起……”   这时,红眉毛洛克的副手艾瑞克等人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们从阴影角落里走了出来,冷冰冰地盯着一脸醉意的罗德。   “你想走?呵,杀死了我们老大,你就想这么完完整整的离开,想得美!”   “艾瑞克!你们?”贝蒂夫人先是被突然冒出来的几个人吓了一跳,再看清来人的模样后,心中慌乱,“这、这,你们一直在这里?不对,你们跟着我来的?”   艾瑞克嘲讽地看了一眼佯做冷静的贝蒂夫人,没有搭理她的问话。   这个效忠红眉毛洛克的男人死死盯着高大壮硕的罗德,思考着该如何让杀人凶手血债血偿。   罗德虽然醉醺醺的,但是却没有真的喝糊涂了,否则,他刚刚也不会口齿清晰地说出那些话。   此时被敌人包围,罗德身上的醉意迅速退去了五分。他眯着眼睛打量着以艾瑞克为首的四人,露出一个略显扭曲的嘲讽笑容。   “你们是洛克的人哈,看在你们老大的份上,现在立刻离开,我就当没有见过你们,否则的话,小心你们的脑袋都被我开瓢了。”   这样嚣张的态度,让艾瑞克等人暴怒,他们不再和罗德废话,而是直接操着武器冲了上去。   四对一,表面上来看,罗德必输无疑。   但是,罗德此人能在杀死一名伯爵继承人后,带着情人顺利逃脱追捕,就不是等闲之辈。   趁着三分醉意尚在,罗德赤手空拳迎战。   不一会儿的功夫,攻击罗德的四人就纷纷落败,其中一人还被罗德扯着腿甩了出去,直接撞到不远处的石料堆上,立时昏死了过去。   无法替红胡子洛克报仇雪恨,艾瑞克等人都红了眼,他们恶狠狠地瞪着罗德铁塔般的躯体,深恨自己无能。   这时,裴湘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罗德是吗?”   “哦,又来了一只不怕死的小虫子,你是谁?”   孔武有力的罗德轻蔑地看着新出现的小矮子,仿佛在看不自量力的蝼蚁。   “你也想替红眉毛洛克报仇?就凭你这身板儿?小子,也许你拿把火枪来,说不定还能让我重视几分。”   裴湘没有理会罗德的挑衅讽刺,直接说道:   “我是红眉毛洛克的朋友与合作者。你杀死了他,不仅让我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还给我的工作计划增添了许多麻烦,你得让我揍一顿消消气。”   “帕丁顿先生?!”   在罗德放肆傲慢的讥笑声中,贝蒂夫人看清了裴湘此时的模样,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   随即,贝蒂夫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起来:   “布朗·帕丁顿,你之前在剧院包厢内同我说的那些话,是在试探我?”   裴湘朝着贝蒂夫人笑了笑,并不多言。   这时,刚刚还一脸不屑的罗德惊疑一声,他终于开始认真观察起裴湘来。   “你是那个油嘴滑舌的帕丁顿?哈,我还想找你麻烦呢,没想到你自己就撞了上来了。正好,老子今天就锤扁你个小白脸。”   这话让裴湘愣了一下。   贝蒂夫人迟疑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和帕丁顿结仇了?”   “凡是弗洛拉夸奖过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帕丁顿并不认识弗洛拉呀。”   “这个小白脸厉害着呢,弗洛拉都没有和他说过话,就在我面前一个劲儿地表扬这家伙。说什么温柔体贴的,什么尊重爱护的,呵,不过是一个只会画画的弱鸡,又花心又虚伪。贝蒂,你手下的那些傻姑娘可没少吹捧这个帕丁顿,弗洛拉只在你那里住了几天,就被那些传言迷惑了。”   饶是贝蒂夫人深恨裴湘算计她,此时也忍不住说道:   “只是夸奖几句而已,你就记仇了?罗德你这疯子!”   裴湘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奥德里奇。   虽然因为光线的缘故,她看不清黑发上校此时的表情,但是她可以确信,那个男人的表情应该是更冷了。   ——这就是我背着玛丽安小姐招蜂引蝶的另一条“罪证”了。   自觉有点儿委屈的裴湘没有再多说废话,她踢起地上的一条细长石料,充作剑状武器握在掌中。   紧接着手腕一转,就直接刺向罗德的要害。   罗德在裴湘进攻而来的瞬间,躲都懒得躲藏。他直挺挺地站在不远处,眼神轻蔑嘲弄,仿佛在俯视妄想撼动大树的浮游。   就连一旁重伤的艾瑞克等人都不看好裴湘的攻击,只觉得今天又要多一人受伤了。不过,他们依旧心怀感激。   奥德里奇已经做好迅速出手营救的准备了。   当然,和其他人的想法不一样的是,年轻的上校不认为帕丁顿会迅速落败。   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奥德里奇十分清楚,这人心有成算,喜欢谋定而后动。既然敢于选择同罗德正面较量,他肯定有出人意料的底牌。   但是,奥德里奇同样了解罗德此人的蛮横战力。在几年前的追捕中,德维尔家族是发现过罗德和弗洛拉的踪迹的。但是可惜的是,派去的好手全都不是罗德的对手,最后还是让他带着情人逃之夭夭了。   奥德里奇以为,这场战斗的最好结果就是以伤换伤,然后,利用罗德受伤虚弱的机会,让四周潜伏的属下一起冲上去,从而成功捉拿逃犯。   这期间,作为正面击伤罗德的功臣,布朗·帕丁顿自然能得到艾瑞克等人的感激和承认。   众人的想法在瞬间生成,然后,他们很快就被眼前的战斗惊住了,导致某些根深蒂固的想法被彻底粉碎。   旁观者们都没有预料到,矮个子爱文艺的画家先生不仅没有落于下风,反而神奇地逼迫罗德踉跄后退,并让他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刀俎和鱼肉此时已然颠倒了位置。   当罗德怒吼着挥舞起拳头,像小山一样撞向帕丁顿的时候,这位先生不仅没有躲闪,反而看似随意地举起手中的石棍,直接击打上罗德的腹部。   罗德痛呼出声,弯腰蜷缩着后退。   裴湘倒是可以选择速战速决,但她却不打算轻飘飘地取胜,并给观战者留下战斗很轻松的印象。因为,她此时越表现得坚韧不畏,就越能激起艾瑞克等人的好感。   于是,罗德挥拳,裴湘险险躲过并狠狠回击;罗德横踢,裴湘侧身弯腰并抽打他的关节;罗德上前厮打,裴湘灵活闪躲并用石棍给罗德的胸前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之后,罗德被掀翻在地,身上伤痕累累,几声脆响,大汉的四肢顿时无力。   又一阵天旋地转,罗德的咽喉处被抵上了一截带着血痕石料。这随手拾取的粗劣武器,轻轻松松地威胁着健壮如牛的大汉罗德,带给他致命的战栗和威吓。   “谁是小白脸,嗯?”   罗德感到脖子处传来一点刺痛,他立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愣愣的声音。   往常,他觉得其他人的性命剥夺起来轻而易举,并为此洋洋自得,睥睨傲慢。   如今,他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全身颤抖抽搐。   裴湘等不到罗德的回答,也不在意。她哼笑一声,把吓傻了的通缉犯交给了奥德里奇的那些属下。   然后,裴湘看向了艾瑞克等帮派分子……   ——布朗·帕丁顿一战成名。   罗德被押走了,艾瑞克等人听从裴湘的吩咐,也先行离开了。几天后就是红眉毛洛克的葬礼,那之后,就是新一轮的势力划分了。   ——布朗·帕丁顿不会露面,不会成为明面上的帮派头目。但是有心人都知道,他必然要在这个龙蛇混杂的区域中占领一席之地。   奥德里奇自始至终都握着腰间的刺刀。在裴湘刚开始战斗的时候,他准备随时出手保护她,在裴湘战斗结束后,他对这个一身谜团的画家充满了警惕。   “德维尔先生,我一直倾向于生活在光明和温暖中,所以,你无须过于担忧。”   裴湘走到奥德里奇的对面,在不需要抬头仰视的距离站定,笑意盈盈。   奥德里奇沉沉地打量着裴湘,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相信帕丁顿先生的话,非凡的才能确实不是让人戒备警惕的理由。”   说着话,奥德里奇松开了手中的武器:   “不仅如此,我应该由衷感谢帕丁顿先生。若是没有你出手,我今天带来的属下中,肯定要有人受伤的。这个人情,德维尔家族记下了。”   裴湘笑着摇了摇头:“据我所知,德维尔先生的属下中,是有人带着火枪赶来的。所以,即便没有我出手制服罗德,他也不会嚣张太久的。”   奥德里奇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坦言到:   “黎明前夕的建筑工地上,并不适合采用火枪攻击。而且,罗德的战斗直觉非常敏锐,以前也不是没有人带着枪去追捕过他,可惜,全都失败而回。”   听到奥德里奇提到将明的天色,裴湘忽然从战斗的酣畅中清醒了过来。   她迅速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又计算了一下路程远近,发现她必须立刻赶回康迪特街16号了。否则的话,她彻夜未归的事情就要暴露了。   奥德里奇注意到裴湘看时间的动作,联想到这人从来不在白天里出现的奇怪习惯,心中再次泛起疑惑。 第157章   埃丽诺·达什伍德轻轻推开卧室门,看到妹妹玛丽安蜷缩在摇椅上沉睡着,宛如一幅静美古雅的油画。   搭在腰间的鹅黄色薄毯已经垂落到地毯上,一本翻开的书被压在年轻姑娘的腹部,画着精美图案的书签则掉落在主人的小腿边,被压折了一角。   房间内安静极了,晨光透过半拉开的窗帘照耀在女孩儿白皙清透的皮肤上,既让她的美貌清晰可见,也让她的疲惫无所遁形。   埃丽诺无声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几日得找个时间和玛丽安谈一谈了。如果妹妹再这样熬夜阅读或者作画写作,肯定会对她的健康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的。   ——不能再让玛丽安这样任性地安排作息时间了。   但是现在,心软的长姐看到妹妹睡得如此甜美,不施脂粉的小脸儿上还带着浅浅的红晕,可怜又可爱,怎么会舍得把她拽起来说教?   ——可也不能一直窝在椅子上睡呀。   埃丽诺轻手轻脚地走到玛丽安的身旁,温柔地推了推她的肩膀。   “玛丽安,到床上去休息……”   “玛丽安,这样睡觉不舒服……”   随着埃丽诺的几声低唤,在摇椅上入睡的年轻姑娘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呆呆的,还挺听话,即便满脸困顿,依旧顺从着埃丽诺的建议从摇椅上爬了起来。玛丽安摇摇晃晃半闭着双眼摸索到了自己床铺旁,动作熟练地往前一扑,就陷在了松软的被褥中。   不一会儿的功夫,玛丽安的呼吸再次变得清浅和缓,显然,她又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埃丽诺望着几乎秒睡的妹妹,眼底浮现出纵容与担忧。   帮着妹妹拉严窗帘,埃丽诺离开了玛丽安的卧室。   客厅里,达什伍德太太一边指导玛格丽特做女红,一边询问从楼上下来的长女:   “玛丽安又赖床了?”   “是的,妈妈,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在窗边的摇椅上睡着了,昨晚肯定又熬夜看书了。”   达什伍德太太有些担忧。   “熬夜看书这个习惯,对眼睛和皮肤都不好。等玛丽安醒了,我得和她好好说一说。”   埃丽诺在达什伍德太太的斜对面坐下,语气亲昵地抱怨道:   “自从来伦敦之后,玛丽安的作息时间就有些混乱,我早就想说她了,可妈妈你却拦着我。说什么年轻人痴迷文学艺术的时候,总是一腔激情彻夜难眠,偶尔熬熬夜也没什么。”   达什伍德太太的眼神儿飘忽了一下,略显心虚,她为自己也为二女儿辩解道:   “玛丽安之前只是偶尔晚起一会儿,白天再补个眠,不是多大的事情。虽然,嗯,那个……最近这个月熬夜的次数稍稍、只是稍稍多了一些,但是,年轻姑娘沉迷在艺术和文学的殿堂中、沉迷在创作激情当中,也是情有可原的。等年纪大了,说不定就没有这份难得的饱满情绪了。”   埃丽诺扶额叹道:“妈妈,你到底被玛丽安那个鬼丫头灌了多少迷魂汤?诶,你这样的偏袒态度,怎么去劝说阻止玛丽安呀,不继续纵容她、鼓励她就不错了。”   被长女这样一埋怨,达什伍德太太干脆摆了摆手,好脾气地说道:   “哎呀,亲爱的埃丽诺,这样一想,说服玛丽安的事情还是交给你吧。说实在话,我这个当母亲的总是免不了要溺爱孩子,特别是最爱撒娇的那个。我根本没法假装做出严厉的样子。”   一旁的玛格丽特立刻丢掉手中的女红绣品,乖巧地抱住达什伍德太太的胳膊,甜甜地撒娇道:   “妈妈,我的好妈妈,你也纵容纵容我吧!我不想坐在这里学绣花啦,我想去看看我养的小鱼,还要给我的向日葵换个更大的花盆。”   达什伍德太太立刻板起脸,拒绝了小女儿的“逃学”请求,要求她一定要在午餐前绣出一片叶子来。   玛格丽特扭头哼了哼,对着埃丽诺做了个鬼脸:   “看看吧,咱们的妈妈多偏心,就玛丽安是她的心肝宝贝,我和你都是小可怜儿。”   埃丽诺莞尔一笑,达什伍德太太轻轻捏了捏小女儿的软软脸颊,故作严肃道:   “既然是小可怜儿,那今天就多练习半个小时的钢琴好了,不然就取消你正餐后的甜点。”   “哦,不,妈妈,你的心都偏到大西洋的对面去了,到底谁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呀?埃丽诺,我最爱的姐姐,你得和我站在同一阵线上,我们一起讨伐妈妈和玛丽安。”   埃丽诺挑眉拒绝:“我可不会加入你阵营,等玛丽安醒了,和你玩一会儿,你最爱的姐姐就变成她了……”   “妈妈!”   “哦,玛格丽特,我觉得埃丽诺说了实话……”   母女三人说说笑笑地度过了上午时光,到了午餐的时候,裴湘裹着睡衣走出了卧室。   她一边喝汤一边蔫哒哒地听着埃丽诺语重心长的劝告。   最后,她不得不再三保证,今后肯定会约束控制好天性中的各种冲动任性,尽量成为一名作息正常规律、生活习惯健康良好的优雅淑女。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中,裴湘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   她把主要精力花在了“布朗·帕丁顿”的下一幅作品创作上,偶尔也会和邻居约翰爵士以及朋友们聚会聊天,听听家长里短,谈谈八卦新闻,悠悠闲闲地度过每一天。   期间,因为红眉毛洛克的意外死亡和街区帮派势力的重新分割,裴湘暂时没有再联系那名流浪儿吉姆。在这个敏感混乱的纷争时刻,她不想让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注意到达什伍德家。   于是,威洛比的假面没有被立刻揭穿。他此时依旧是达什伍德太太最器重喜爱的年轻人之一,他的每次拜访,都得到了最热情的招待。   一个星期之后,裴湘再次在夜幕中翻墙离开了康迪特街16号宅邸。   巴特莱纸牌俱乐部中,莱斯特正凑在奥德里奇身旁说笑,偶然抬头瞥见裴湘走过来的身影,立刻精神一振。   “晚上好,亲爱的帕丁顿,我听说你和奥德里奇联手做了一件大事,正好奇各种细节呢。可惜呀,咱们的上校朋友十分吝啬言辞,也缺少绘声绘色讲故事的才能,完全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   “哦,那我大概也要辜负你的深厚期许了。”   裴湘在两人对面坐下,笑吟吟地说道:   “毕竟整件事都涉及到德维尔先生的家事,我也不方便过多谈论其中的细节。再有就是,这次又牵扯到了那位长袖善舞的贝蒂夫人,迪福男爵如今肯定在心里埋怨我呢。我若是给你兴高采烈地讲故事,一会儿到牌桌上,他就要报复回来啦。”   裴湘说这番话的时候,迪福男爵已经从对面走了过来,正好听到她和莱斯特·西塞尔的交谈,便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我为什么要埋怨你,精明的帕丁顿?”   “自然是因为贝蒂夫人,她现在成为窝藏杀人犯的罪人啦,男爵阁下难道不心疼那位夫人的遭遇?”   “我自然替贝蒂感到遗憾和惋惜,不过,在公正的法律面前,我不会阻拦什么,也不会埋怨一位勇敢机智的绅士。”   裴湘慧黠一笑,仿佛就等着男爵这句保证呢,她立刻顺着这话问道:   “如此说来,男爵阁下果然是深明大义的高贵绅士,所以,你在牌桌上也不会为难我喽?”   迪福男爵扬起眉毛反问:“帕丁顿,你和我说说,怎么才能证明我不为难你呢?”   “这我可说不准,”画家先生做出深思熟虑的模样,而后才慢吞吞地建议道,“无论如何,打牌的时候不赢我的钱,就等于是不为难我呗。嗯,思来想去,这确实是最有力的证明方式。”   莱斯特在一旁起哄道:“对,咱们用结果说话,只要迪福男爵在牌桌上不赢帕丁顿的钱,那肯定就是不计较了。”   迪福男爵斜觑着凑热闹的莱斯特,笑问他:   “我再添一个条件,就是务必让会赢钱的帕丁顿先生邀请西塞尔先生做搭档,好不好?”   “这可是再好不过的条件了,不愧是男爵阁下。”莱斯特顿时眉开眼笑。   面对这样无赖的回答,迪福男爵佯装生气地吹了吹胡子,然后又忍不住摇头失笑。   几句闲聊,就营造出了熟悉自在的氛围。   迪福男爵望着沉默不语的奥德里奇叹道:   “德维尔伯爵也算是了了一份心事了,到底抓到了那两个心思恶毒的家伙。你兄长威廉他……唉,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年轻人,什么都很好,就是运气差了一些。”   奥德里奇微微颔首,作为回应。   虽然德维尔伯爵府一直对外宣称,上一位继承人威廉·德维尔是病逝的,但是走得近的人家都清楚,那其实是一场不太体面的凶杀事故。   如今凶手已经被逮捕,相关的审判也在进行当中,所以,圈子内的人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就没有太过避讳。   迪福男爵关切地询问奥德里奇:   “我听说,当初那个叫做弗洛拉的女人逃跑时,卷走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其中就有你母亲留下来的一些珠宝首饰,那可都是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现在都寻回来了吗?”   奥德里奇淡声答道:   “前几年就陆陆续续找回了几件。弗洛拉和罗德在逃亡途中需要金钱,就慢慢变卖了我母亲生前的首饰,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家这些年才能一直获取那两人的隐约踪迹。这次抓住罗德后,又从他那里找到了两件,目前为止,还有一条紫罗兰水晶项链流落在外。”   听闻还未找齐先伯爵夫人的首饰,迪福男爵皱了皱眉头:   “那个罗德没有完全交代清楚?”   “问不出什么了。”奥德里奇摇了摇头,“罗德交代说,是弗洛拉一直在保管那些珠宝首饰,而他本人只负责去黑市换钱,他连总共有几样首饰都不清楚。”   “那这就难办了。”   奥德里奇倒是不太在意:“尽力而为吧,遇到了就想办法弄回来,遇不到也没什么。家母生前的珠宝不少,有些根本就没有佩戴过,少一件也没有什么。”   “这倒也是,那些年,伯爵夫人随手送人的珠宝首饰就有不少。”   迪福男爵嘟囔了一句,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他喝了几口酒之后,又询问了两句德维尔伯爵的心情和身体状况,说打算过几天去拜访一下那位德高望重的阁下。   奥德里奇替父亲感谢了迪福男爵的关切之情,态度始终客客气气,不失礼也不热情。   过了一会儿,迪福男爵注意到一位老朋友走进了俱乐部大厅,就想去打个招呼。于是他起身告辞,暂时离开了裴湘等人所在的位置。   等到这位男爵阁下走远了,莱斯特·西塞尔的表情迅速发生了转变,笑容瞬间真切了不少:   “行啦,帕丁顿,看来迪福男爵没有因为贝蒂夫人的事迁怒你,你就不要瞎担心了。”   裴湘笑着举杯,谢过莱斯特的好意和维护。   奥德里奇看了一眼迪福男爵的背影,简单地说道:   “不管他有没有意识到,你那天去包厢找他和贝蒂夫人的真实目的,他都不会迁怒你的。迪福男爵应该清楚,这是德维尔家的事,那个贝蒂的所作所为是在同德维尔家族作对。如果他因此而迁怒你,就等于在轻慢迁怒德维尔家族,他没有那么不理智。”   莱斯特连连点头:“对,你看他,刚刚一直想从奥德里奇这里打探到德维尔伯爵的态度。这就说明,在你担心他记仇的同时,他也担心伯爵府因为贝蒂夫人的关系对他不满呢。”   “多谢二位的安慰与提醒。”裴湘举杯致意,目光明亮诚挚。   莱斯特很有自知之明地摆了摆手:   “其实我给你分析的那些,我猜你早就想明白了。哎,你们两个是不是偷偷嫌弃我来着,所以有事都不叫我帮忙?”   裴湘前一秒还在感谢奥德里奇,下一秒立刻祸水东引:   “做决定的都是德维尔先生,我只是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帮助而已。莱斯特,我的朋友,你心中有任何疑惑和委屈,都可以好好询问一下德维尔先生。”   奥德里奇冷淡地瞥了一眼甩锅动作很顺溜的裴湘,然后才对上莱斯特充满期盼的目光,语气波澜不惊地说道:   “是有点嫌弃。”   这个答案让莱斯特整个人都黯淡了。   然而,他身边的这两个朋友都缺少一点儿安慰人的怜悯心,没怎么搭理内心戏十足的莱斯特·西塞尔。   但很快的,这位自认为豁达厚道的年轻人就在内心里原谅了朋友们的“冷漠”。因为迪福男爵今晚约好的打牌搭档到了。   他让侍者过来请三人过去。莱斯特左看看又看看,发现今晚不管和身边的哪一个做搭档,他都能稳赢不输,笑傲牌局。   ——得友如此,何必计较细枝末节,做人就得大度!   裴湘在俱乐部里消磨了几个小时,在午夜时分平安返回了家中。她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的卧室,用提前准备好的水简单洗漱后,就直接扑到了床上。   很快,晚归的年轻姑娘就陷入到了沉沉的深眠当中。   三天后,应约翰爵士的邀请,达什伍德太太带着两个大女儿去伦敦郊区观看赛马比试。   在抵达目的地之后,裴湘遇到了几位新朋友,就在她和众人寒暄的时候,威洛比又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   “玛丽安小姐,原来你也来观看今天的赛马比赛。早知道的话,我就和你们一起出发了,还能搭乘约翰爵士的漂亮马车。”   “威洛比先生,日安。”   裴湘和热情英俊的威洛比打了声招呼后,便发现在他走过来的方向,站着一位打扮时髦的小姐。那姑娘正在时不时地朝着这个方向偷瞧。   裴湘暗忖,那位时髦小姐应该是威洛比的新桃花之一吧。   这时,属于莱斯特的惊讶声从裴湘的身后传来,她回头一看,就见莱斯特·西塞尔和两位年轻漂亮的小姐一起走过来。   ——为什么感觉莱斯特面上带笑,其实是在强压怒气呢?   ——哦,他在瞪视左侧的那个圆脸姑娘。   ——咦?莱斯特厌烦右侧的那个?可是,既然厌烦,为什么还要带出来呢?   等她看清楚莱斯特身旁的两位小姐的容貌后,心中更是讶然。   因为其中一个姑娘,正是她之前在贝蒂夫人身边看到的吕蓓卡。而另一位的身份也呼之欲出,就是莱斯特的现任女伴丽莎。   ——这两个人怎么搅合到一起了?还跟着莱斯特一起露面?   “西塞尔先生,好久不见了。”   “玛丽安小姐,我正想着呢,最近一定要去拜访达什伍德太太,在你们家吃一顿鲜嫩的烤羊排,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   裴湘嫣然一笑,好奇的目光落在了莱斯特身后的美女身上,但莱斯特却没有给裴湘介绍的意思,反而看向了威洛比。   裴湘给双方做了介绍之后,莱斯特和威洛比短短地交谈了几句,气氛就变得有些冷淡。或者说,是莱斯特单方面表现出了冷淡疏离的矜持态度。   这是裴湘以玛丽安的身份第一次见到莱斯特摆出贵族架势,颇觉新奇。   莱斯特面对裴湘的时候,又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他央求她带他去找达什伍德太太和埃丽诺,说有段时间没有见到她们了,一定要去说上两句俏皮话,看看那两位女士的气色好不好。还有约翰爵士,他们有好多关于打猎的话题要聊。   裴湘自然不想和威洛比多待,她立刻就答应了莱斯特的请求,毫不犹豫地朝着威洛比道别。   两人并排走了一小段距离后,裴湘又回头看了一眼被莱斯特独自留下的两位女士,眼中全是好奇。 第158章   裴湘和莱斯特一边交流近况,一边朝着观众席位方向走去。   路上游人如织,不时有商贩凑上来推销各种小商品,还有嬉笑打闹的孩子从身旁跑过,不长的一段路,两人停下来七八次。   达什伍德太太等人也没有走远,主要是约翰爵士认识的朋友不少,他们总要停下来和熟人聊几句。   莱斯特的出现得到了众人的热情欢迎,趁着他们彼此打招呼的时候,裴湘走到一处绿荫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她今天的鞋子有些不太合脚,路走多了,脚趾就有些疼。   这时,一个小姑娘拎着大大的花篮走了过来,怯生生地询问裴湘要不要买些鲜花佩戴在身上。   裴湘见小姑娘在大太阳下晒得满头大汗,嘴唇都干得微微起皮了,便笑眯眯地问起了每种鲜花的价钱,又低头从篮子里挑出十几枝卖相不太完好的花朵,说她很喜欢。   小女孩儿看着篮子里剩下的娇艳欲滴的新鲜花卉,知道面前这位女士在帮她。她甜甜地说了一声谢谢,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儿。   裴湘打开手袋翻找零钱,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道低沉优雅的男声。   “我这里有足够的零钱。卖花的小姑娘,这些是买花钱,给你。”   裴湘抬头,就看到奥德里奇·德维尔站在长椅的另一侧,左手的掌心上放着一些硬币,正打算替她支付买花钱。   卖花的小女孩儿没有立刻接下黑发绅士手中的钱币,而是抬头看向裴湘。   裴湘朝着小女孩儿点了点头,对方才高高兴兴地接过钱,并朝着奥德里奇道谢,之后就提着花篮跑开了。   “谢谢你,德维尔先生。”   “举手之劳。”   裴湘眉眼弯弯,没有再多说什么客气话,也没有提还钱给奥德里奇这件事。   因为这实在是一笔数额很小的花销,若是郑重其事地还回去的话,反倒是显得生疏失礼了,还不如以后回赠一些友谊范围内的小礼物。   “德维尔先生,你和西塞尔先生一同过来的吗?刚刚没有看到你。”   “不,我这次没有和莱斯特同路。”   黑发男人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后,就不再出声了。如果裴湘不继续寻找话题的话,两人的交谈就算是到此为止了。   裴湘眨了眨眼睛,心说,真看不出这人在爱慕她。   奥德里奇抿了抿唇,他刚刚看到裴湘离开人群,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来,就忍不住踱步过来。他本想不远不近地看几眼就转身离开的,却又发现她在埋头找钱。   其实,奥德里奇觉得裴湘手包里的零钱应该是足够的,因为这姑娘一向比较细心,当然,即便真的忘记带零钱了,她也可以喊不远处的长姐帮忙。   但是,奥德里奇的手忽然就不听大脑的指挥了,竟然抢先一步递出了硬币。   然后,他听到她说谢谢,听她提起了莱斯特,而他则理智回笼,记起了应该保持距离这件事。   奥德里奇有些消沉地想到,他的态度这样冷淡,言语这样无趣,在她心里,大概是个没多少交集的普通朋友吧,还不如莱斯特留给她的印象深刻。   ——这样……挺好。   不远处的莱斯特仿佛听到了朋友心里的念叨,他刚刚和约翰爵士、布兰登上校等人争论完哪匹赛马今天最有可能获得冠军,就猛然注意到绿荫下一站一坐的一男一女。   那画面真的挺美好的,淑女貌美如花,绅士英俊挺拔,两人目光相交,气氛融洽,仿佛独立在人群之外。   莱斯特沉吟着摸了摸下巴,想到好友这些年就碰到这么一个有好感的女孩儿,还不知为何一直踌躇不前,他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推一推?   于是,当奥德里奇想要开口告辞的时候,莱斯特从小路对面走了过来,他一脸笑容地朗声说道:   “奥德里奇,你来了,你表弟呢?不是说要和他一起过来吗?”   “乔治遇到了他的大学教授,两人有些事情要谈,关于建立实验室的。我就先过来了。”   “乔治最近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吗,沉迷乡间恬静生活和他的研究实验?”   “是的,依旧老样子。所以我姑妈使用了各种手段,迫使他参与今年的社交季活动。”   莱斯特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开始为接下来的提议做铺垫:   “这样说来,以我对你表弟的了解,他和那位教授的谈话时间绝对短不了,说不定赛马比赛结束了,他们还谈兴正浓呢。”   奥德里奇正想回答,忽然想到裴湘还不认识他表弟,此时旁听他和莱斯特交谈,她肯定要一头雾水的。于是,奥德里奇扭头对裴湘介绍道:   “我和莱斯特刚刚说的那个人,是我表弟乔治·梅西纳。他是我姑妈的小儿子,大学毕业后创办了一份科学期刊读物,他自己也有投稿。”   裴湘浅笑着点了点头,她感受到了奥德里奇隐藏起来的温柔和体贴,心情有少许的复杂。   莱斯特则有些无语,他实在搞不明白,奥德里奇干嘛要向心上人详细介绍另一位年轻绅士,难道他还嫌这位小姐身边的追求者不够多吗?   之前有一位布兰登上校,今天又让他发现了一个油嘴滑舌的威洛比,而此时,奥德里奇又把年轻富有的乔治·梅西纳推了出来,就不怕再来一个情敌吗?   “奥德里奇,我的朋友,按照往常的经验,乔治非常有可能会错过今天的比赛的,他一谈起他的研究就心无旁骛,根本没有心思返回现场观赛。要我说,你不如放弃之前预定的观众席位,和我们这些不沉迷学问研究的人待在一起吧。”   奥德里奇有些心动,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遗憾地拒绝了莱斯特的提议。   裴湘瞧见两位绅士聊得愉快,就抱着刚买的鲜花起身离开了绿荫长椅的位置。   她朝着埃丽诺等几位未婚小姐的方向走去,准备把手中这束芬芳娇艳分送出去,但愿可以驱散一些燥热,留些淡淡余香。   莱斯特·西塞尔看到裴湘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心中就替好友着急,他一再劝奥德里奇“抛弃”表弟留在这边,态度热切极了。   奥德里奇为了不被莱斯特动摇本就不太坚定的心志,便出声问道:   “你一会儿要和约翰爵士他们坐在一起?那你之前订的位子……和你一起来的人怎么办?”   “她自然有她的朋友陪伴,而且,男仆能把一切都安排明白了,女仆也能把人照顾好了,我过不过去都一样。”   听到奥德里奇隐晦提前丽莎,莱斯特马上想起了之前让自己生气的那件事,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来,他对着奥德里奇抱怨道:   “我估计又要分手了,她们为什么总想要更多的东西?明明一开始都讲好了的。”   奥德里奇不想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讨论莱斯特情人去留的问题,他不动神色地岔开话题道:   “你心里有数就好,对了,你这两天见到帕丁顿了吗?”   “这倒是没有,上次见他,还是咱们在巴特莱俱乐部打牌的那个晚上。”   想起三天前的经历,莱斯特的情绪又高涨起来:   “那天晚上赢得可真痛快,我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帕丁顿更贴心的牌友搭档了。”   奥德里奇既不附和这个观点,也不否认,他只是淡淡地说道:   “我之后还会离开伦敦一段时间。所以,要是你最近再见到帕丁顿先生,记得和他说一声,我知道他对北部的一些工厂感兴趣,正巧我在那边也有一些投资和人脉,可以帮他寻找到几名靠谱的合伙人。”   莱斯特一愣,随即了然:“你是因为抓捕罗德的事,要答谢回报帕丁顿?”   奥德里奇淡淡地应了一声。   “可是,咱们和帕丁顿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了,我觉得没必要把账算得这么清楚明白。你这样急匆匆的给出好处,反而会让帕丁顿感到被疏远了。”   “不会,他清楚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知道我不想欠他人情的主要原因,你只要把我的意思转达清楚就好。”   “你和他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吗?”莱斯特十分不解。   “很快就没有了。”奥德里奇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语气笃定。   莱斯特拧着眉毛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好朋友的话,发现云遮雾罩的,还有些故弄玄虚的古怪感觉。   “好吧,虽然我十分的好奇,但我知道你若是不想说,我怎么询问都没有用。不过,我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我肯定能搞明白你和帕丁顿之间藏着的小秘密的。”   奥德里奇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一眼好友,打算告别离开。   “诶,等等,奥德里奇,我差点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刚刚不是说,我和丽莎生气了吗?其实,嗯,这里面有些你的原因。”   “我想不出具体的关联。”   “说实话,在抵达这里之前,我也想不到丽莎会那样做。”   “我可以听一听简单的来龙去脉,莱斯特,鉴于比赛就要开始了。”   “好吧,好吧,我就简单说一说。”   莱斯特摊了摊手,不再卖关子。   “我答应和丽莎一起出来散心观看赛马比赛,但我没有想到,当接送丽莎的马车停在赛马场外的时候,从里面走下来的女人中,不仅有丽莎和女仆,还有一位我没有见过的年轻姑娘。   “我自然要询问那姑娘是什么人的,于是,丽莎告诉我说,那姑娘叫做吕蓓卡,是贝蒂夫人之前领养的女儿。   “吕蓓卡在贝蒂夫人出事后无处可去,就求到了杜拉夫人那里,然后,她又通过杜拉夫人认识了丽莎。不知她许诺了什么给丽莎,让丽莎答应把她带在身边并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机会?”   “对,奥德里奇,那个吕蓓卡希望能见你一面,和你谈一谈。”   听到这里,奥德里奇眉峰聚拢,脸色有些冷沉。   “见我?要给贝蒂夫人求情吗?那是绝无回转余地的,你帮我回绝了吧,我不会见那个吕蓓卡的。”   莱斯特自然了解好友的脾气,他捏了捏鼻梁:   “我当时就帮你拒绝了。但是那个吕蓓卡说,她知道那条丢失的紫罗兰水晶项链在哪儿。如果你愿意见她一面,听她说说话,她就愿意说出项链的下落。”   奥德里奇感到十分不解:“听她说说话?她是想要用项链的消息换取利益吗?那就直接告诉你好了,只要条件合理,我都答应。”   这话让莱斯特的眼底浮现出一抹讥讽,当然,这讥讽不是针对奥德里奇的,而是针对那个吕蓓卡的。   “你当我没有说吗?可那个吕蓓卡表现得十分倔强固执,坚持要和你见一面。如果你不答应见面,她既不会说出自己的条件,也不会说出项链的下落。”   “既然如此,那就见一见吧,”奥德里奇的眉目间划过一抹沉肃,“即便她异想天开,想亲自给养母贝蒂夫人报仇,也得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   莱斯特:“……”   ——是我想简单了吗?我、我就以为那个吕蓓卡想要趁机投怀送抱呢,原、原来这么危险的吗? 第159章   比赛开始了,莱斯特和约翰爵士、布兰登上校坐在一起,聚精会神地欣赏着赛道上骏马飞驰的英姿,他不时地叫好助威,爽朗大笑,完全没有返回自家席位的打算。   另一边,被莱斯特撇下的两位小姐——丽莎和吕蓓卡则毫无观看比赛的兴致,她们都在为自己的未来生活担忧。   吕蓓卡秀眉轻蹙,双目中盈满了担忧愧疚:   “丽莎,我感到非常抱歉,都是因为我,西塞尔先生才同你生气的。要不……你让仆人去找西塞尔先生,告诉他,我不坚持亲自见德维尔先生了。丽莎,我承认我有自己的私心,但我并不想破坏朋友的幸福。”   叫做丽莎的年轻女子握住吕蓓卡的手,低声劝道:   “吕蓓卡,你不要动摇,咱们一定要按照之前约定好的计划行动,我支持你去见德维尔先生。吕蓓卡,如果你能得到德维尔先生的怜爱和庇护,你的身价立刻就不同了,连杜拉夫人都要反过来讨好你。”   “但我觉得这很难。”   如百合花般清雅秀美的姑娘语气忧伤:   “西塞尔先生是德维尔先生的挚友,从他的态度里,其实我们可以察觉到德维尔的脾气秉性。那位先生……我之前就听帕丁顿先生和迪福男爵说过,他是一位十分正派的绅士,他、他大概看不起我这样的女人吧。”   丽莎嗤笑一声:“吕蓓卡,你跟在贝蒂夫人身边的时间不短了,怎么还看不明白那些绅士的本性?只要你够漂亮、够有魅力,他们就会把你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就会给你提供锦衣玉食和甜言蜜语。再说了,对付那些自诩正派的绅士,其实挺容易的。”   “容易?”   “对,只要做出楚楚可怜的情态,再隐约透露几句命运多舛的凄苦经历,他们就会怜心大起,甚至非常有责任感地把你当成需要呵护拯救的小可怜儿。有了这个前提,你再运用你的美貌和才情,展露出仰慕和崇拜,哪个男人不沦陷呢?”   吕蓓卡咬了咬嘴唇,细软的手指扭着裙摆,看上去有些迟疑忐忑。但她到底不是轻易放弃退缩之人,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后,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丽莎,你说得对,我的外貌、才情和性格都不比那些淑女们差,甚至比她们更优秀,绅士们怎么会真的无动于衷呢?如果我向德维尔先生表达爱慕之意,又愿意无名无分地跟在他身边,柔情似水地照顾他、等待他,他怎么会把我往外推?”   这话换来了丽莎赞许的目光。   “吕蓓卡,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美貌是你的最大武器。况且,你的气质还这样纯美清澈,肯定会吸引住德维尔先生那样铁血军人的注意的。”   “谢谢你安慰我,丽莎。”   “不用特意谢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咱们这是互惠互利。”   “嗯,我会一直记得你对我的帮助的。丽莎,你放心吧,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等我在德维尔先生身边站稳后,肯定要帮你说好话的,让西塞尔先生记住你的好。到时候……咱们互相扶持,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再不用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丽莎叹了一口气,她刚刚劝导吕蓓卡的时候信心十足,但是轮到自己这里,同样忐忑犹豫。   “莱斯特他那个人呀,其实最冷漠了,也理智。我能感觉到,他在慢慢疏远我,陪在我身边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我真怕忽然有一天,他就离开我了。”   “丽莎,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吕蓓卡羡慕地看着丽莎身上的华服珠宝,温婉地安抚道:   “你瞧,你说烦闷了,西塞尔先生就带你出门郊游观看赛马。你不喜欢以前那个西班牙厨子,他就给你聘请了俄国大厨。他对你百依百顺,怎么会忽然离开你?”   丽莎沉默了片刻,眼神有些放空,直到人群中爆发出的欢呼笑闹声把她拉回了现实,她才对着吕蓓卡慢吞吞地说道:   “我和莱斯特刚认识的时候,他非常反感家里给他安排的未婚妻人选,也不想订婚,所以对我非常好,就像是……在赌气和在宣告什么似的。可是最近这段时间,莱斯特已经有了拒绝家里安排婚事的底气,他有了更多的选择余地,所有,他整个人的状态就变了。他……现在提起西塞尔家族看重的未婚妻人选,一点儿都不暴躁烦闷了,有时候还会真心实意地称赞对方几句。”   “这么说,你在担心,那个,西塞尔先生没有了压力后,反而更愿意接受家里安排的婚事?甚至,他会为了那个即将订婚的贵族小姐,和你一刀两断?”   丽莎摇了摇头,眼中不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精明和冷静:   “我和杜拉夫人打听过那位小姐的事情。杜拉夫人说,即便莱斯特不反感他的婚事了,那位小姐也未必会心花怒放。因为那位小姐似乎……和另一位身家不是很富裕的绅士走得很近。当然了,这是小道消息,没有证据的,但是,吕蓓卡,咱们都知道杜拉夫人的能力,她的话,总是有些根据的。”   吕蓓卡有些糊涂了:“既然那位小姐心有所属,肯定不会用心笼络西塞尔先生的。丽莎,对你来说这是好事呀,你愁什么呢?”   “我当然不是在担心那位小姐。说实话,即便那位没有心有所属,我也没把她看做是威胁,因为她的模样实在是太过普通寡淡了,根本无法吸引莱斯特的注意。我担心的,其实是另一位小姐。”   “另一位?”   “对,你今天也看到她了,就是莱斯特甩掉你我凑过去打招呼那位——玛丽安·达什伍德小姐。自从那位小姐搬到伦敦来以后,我总能从莱斯特的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我能感觉到,莱斯特对那位玛丽安小姐尤为关注,这是其他女人都没有得到过的待遇。”   “原来是她!”   吕蓓卡面露恍然,一点都没有怀疑丽莎的推测,因为她见过的玛丽安小姐确实姿容出众。   “丽莎,说实在的,即便西塞尔先生对玛丽安小姐有意,应该也不会对你产生威胁的。你我都清楚,玛丽安小姐的身家背景并不太符合西塞尔男爵选择联姻对象的条件,在无法承诺婚约的前提下,他们是没有未来的。”   丽莎苦笑了一声:“我原本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可惜,自从莱斯特认识了帕丁顿先生后,事情就发生了变化。帕丁顿先生帮他搞定了几笔投资,这样一来,西塞尔男爵对他的约束力就小了,他完全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婚姻了。我思来想去,这大概就是莱斯特近来冷淡我的原因吧。”   吕蓓卡皱了皱眉头:“怎么又是这个帕丁顿?之前贝蒂夫人的事,就和帕丁顿先生有关,如今你又要因为帕丁顿的胡乱插手而失去安稳的生活状态,这个男人是我们姐妹的克星吗?”   “他的存在确实挺讨厌的,”丽莎顺着吕蓓卡的话说道,“你大概还不清楚,我对玛丽安小姐的存在产生了危机感后,就求杜拉夫人去帮我打听对方的详细情况,诶,那真是一个让人嫉妒的好命姑娘。”   “好命?”   “吕蓓卡,你知道吗,达什伍德家的三位姑娘原本每人只有一千英镑嫁妆的。但是帕丁顿先生为了报恩,承诺在这三姐妹出嫁的时候,给每人添上一万英镑的嫁妆,直接拔高了她们的身家。要不然,她们哪能住得起伦敦市区的房子,还这样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听闻帕丁顿先生的大手笔,吕蓓卡吃惊地捂住了嘴巴:   “每人一万英镑的嫁妆?”   “是的,这还不算她们母亲的年金。所以,如果莱斯特下定决心迎娶玛丽安小姐的话,也不是不可能的,他们个人名下的财产足够支撑体面富裕的生活了。”   “这可真是好运气呀。”吕蓓卡没有掩饰语气里的嫉妒。   丽莎摇着绸面扇子,眼底划过淡淡的阴霾。   她当然知道,帮助吕蓓卡的事会让莱斯特生气。但是,作为枕边人,她怎么会忽略莱斯特眼中的倦怠和表情中的敷衍。她知道他们即将爱淡情驰,渐行渐远,所以,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处境。   ——如果吕蓓卡成功了,必然要报答我。不管她能不能通过影响德维尔从而改变莱斯特对我的态度,我都算是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这件事对我来说是利大于弊的。   ——如果吕蓓卡失败了,正好打磨掉这姑娘的心高气傲,让她乖乖听从杜拉夫人和我的话,更加依赖和信任我们。   ——如果莱斯特因此而提出分手,那……也算是不错。正好趁着还没有消磨掉最后几分感情的时候,体体面面地离开,还能得到一大笔补偿。   丽莎心中自有一番衡量,觉得人和事都在她的掌控当中。   吕蓓卡飞快地瞥了一眼沉思中的丽莎,纤长的睫羽轻颤,脸上则露出更加腼腆柔软的笑容。   比赛接近尾声的时候,晴朗的天空忽然阴沉下来。   眼看着就要有一场大雨落下来了,众人纷纷离开露天的看台,试图在降雨前找到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莱斯特望着拥挤的人群,提议大家先回马车上去,然后在雨势加大之前离开赛马场,到附近的西塞尔家别墅去暂时休息一会儿。若是天空一直不放晴的话,众人还可以在舒适的别墅里休息一晚上。   这个提议自然得到了朋友们的赞同和感激。   天气变幻无常,众人刚刚登上马车,雨点就落了下来,但是等大家抵达莱斯特的花园别墅的时候,昏暗的天空又渐渐放晴了。   “这里有十二间客房,大家可以先去洗漱换衣服,下午茶很快就会准备好的。藏书室在三楼,桌球室和男士吸烟室在二楼,诸位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吩咐管家曼德莱和仆人们,请务必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在莱斯特的热情招待下,裴湘和埃丽诺带着女仆选择了一间装修精美的客房。   她们出行的时候带了备用的衣物,所以在洗去了一身尘土后,姐妹二人都换上舒适漂亮的干净裙子。   “埃丽诺,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白天的时候热到了吗?这屋子挺凉快的,你休息一会儿吧。”   “也好,你呢?”   “我去看看妈妈和詹宁斯太太她们,然后尝一尝西塞尔家的下午茶,之后,嗯,也许会去藏书室转一转。”   埃丽诺羡慕地点了点妹妹的粉白儿脸蛋:   “你真是精力充沛,只要不熬夜,每天都神采奕奕的。”   裴湘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心想本姑娘虽然没有内力了,但是上辈子练出的剑意可不是忽悠人的,那种沁在灵魂中的感悟,其实是最滋养身心的。   告别了被晒得没精打采的埃丽诺,裴湘往楼下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人从客房里出来。   她问过管家后才知道,大多数客人都很疲惫,他们打算先休息一阵子,然后再下楼聊天和吃东西。   于是,裴湘怡然地坐在露台上,一边欣赏雨后的玫瑰一边喝茶吃点心,独自一人享受了一顿香甜的下午茶。   与此同时,在三楼的藏书室内,一身冷意的奥德里奇皱着眉头听吕蓓卡倾诉她的悲惨人生、她的挣扎感恩、她的自强不息,以及对红制服军官的仰慕……   裴湘吃完东西,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露台门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她侧耳一听,辨别出来人是米德尔顿太太和莫多特小姐。对于裴湘来说,这两人都不是特别合拍的聊天对象,所以她便悄悄起身,从露台的侧门提前离开了。   顺着旋转楼梯走到三楼,裴湘按照一位女仆的指路朝着藏书室走去。   然而,还未等裴湘走到藏书室大门前,那扇雕着高雅花纹的大门就被人猛地推开,一道纤细婀娜的绿色身影从里面冲了出来。   裴湘脚步一顿,迅速避开了此人的奔跑路线。但是,有些事不是想避开就能避开的,比如路遇碰瓷。   这道伤心欲绝的飘香身影在路过裴湘的时候,忽然惊呼一声,同时平地磕绊了一下。之后,她便以一种不太合理的角度朝着裴湘所在的方向扑倒了下来。   裴湘身后是一尊雕塑,上面有棱有角。   她若是普通柔弱女子,被这样猝不及防地一扑,整个后背肯定要撞到身后的雕塑上的,免不了要流血受伤。而扑倒她的人因为有人隔着,倒是不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于是,不喜欢吃亏的裴湘立刻放弃了普通美貌娇柔少女人设,脚尖点地往侧面一挪一退,在眨眼间就离开了原地,将那尊棱角分明的坚硬雕塑暴露了出来。   她的这个反应极快,快到故意摔倒之人都来不及反应,带着一脸的错愕狠狠地撞向了雕塑。   当然,这人是打算避开受伤的危险的,她的反应速度也不慢,在裴湘避开的瞬间,她试图硬生生地遏制住摔倒的姿势,最起码,不让自己受太重的伤。   但裴湘可不是好脾气的姑娘,她刚刚吃饱喝足,力气大着呢。   所以,她在躲开危险的同时,抬手猛推了一下碰瓷的人。   ——碰什么瓷?呵,想摔就真摔呗,这里又没有监控摄像头。   这次,绿衣姑娘是真的痛呼出声了。在一阵剧痛袭来的同时,她感到额头上有湿润的液体流了下来,随即,淡淡的血腥气味成了她昏迷前的最后记忆。   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当裴湘一脸无辜地把手背到身后的时候,不远处的楼梯间内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显然,这是有人听到惊呼声之后,特意奔上来查看情况了。   裴湘又往后小小挪了半步,理了理裙摆,然后侧头看向大门敞开的藏书室。   门内,黑发黑眸的奥德里奇沉默不语地注视着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裴湘先发制人诘问唯一目击者:   “德维尔先生,你在和这个吕蓓卡偷偷约会吗?她的身手很利落,行为也非常可疑,作为一名身居要职的陆军军官,你是不是应该重视警醒一下?” 第160章   面对裴湘理直气壮的诘问,奥德里奇忽然松了一口气,对面姑娘朝气蓬勃的眼神和健康粉润的面色,让他全身紧绷的肌肉猛然放松了下来。   短短的十几秒,奥德里奇的情绪大起大落,从惊骇焦急到怔忪吃惊,再到此刻的庆幸感激。   ——没受伤就好,其它的事情……都是次要的。   奥德里奇刚要开口说话,之前听到惊呼声的几名绅士和男仆就赶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   “玛丽安小姐你在这里……德维尔先生?哦,上帝呀,这里有位小姐昏过去了……”   “昏倒的小姐是哪位?”   在嘈杂的人声中,裴湘和渐渐走近的奥德里奇对视了一眼。黑发男人微微颔首,然后在她身前半步远的地方站定,宛若守护般地隔开了裴湘、人群与昏迷的吕蓓卡。   两人都没有言语,默契却在无声的动作中自然形成。裴湘望着眼前的挺拔背影,眉目缓缓舒展,心知这人是不打算说出他看到的全部真相了。   众人一阵忙乱,吕蓓卡被男仆抬到了最近的一间客房内。看着这位一脸血的姑娘,管家连忙派人去请医生,又吩咐人去找主人莱斯特·西塞尔。   莱斯特来得很快,但表情有些诡异。   说实话,当他得知吕蓓卡血流满面地昏倒在藏书室附近时,大脑中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奥德里奇那个不解风情的家伙把投怀送抱的美人儿当成了敌袭,然后把人一脚踹飞了。   当然,这个荒诞的画面只在莱斯特的脑海中存在了几秒钟,然后就被他强制压在了心底深处。   “咳咳,那个奥德里奇呀……哦,还有玛丽安小姐,对了,玛丽安小姐你还好吗?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吓坏了吧,快坐下来,我让女仆给你端一杯热茶来压压惊。”   裴湘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她似乎在竭力避免花容失色,努力维持着典雅娴静的淑女仪态。只是,那苍白的脸色和瞳孔里的惊惧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无需多说一个字,她就得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怜惜关切。   奥德里奇再次莫名其妙地接收到了莱斯特的谴责目光……   终于安顿好了昏迷的吕蓓卡小姐和受惊吓的裴湘,趁着医生抵达别墅前的这段时间,众人开始询问事故缘由。   裴湘喝了一口热茶,慢慢开口道:   “我用完下午茶后,就想去藏书室里找本书看看。可是,还没等我走近藏书室,吕蓓卡小姐就忽然从里面冲了出来,是的,是冲了出来,非常快的那种。我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使得一位淑女这么惊慌失措地奔跑。我有些吓傻了,就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吕蓓卡小姐越过我站立的位置后,似乎才反应过来,有人看到了她情绪失态的一幕,她当时就惊呼了一声。然后,嗯,似乎被绊倒了,这个我没看太清楚,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唉,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撞到了走廊里的那尊雕塑上,后来,几位先生就跑了过来。”   裴湘说完话,就看向最先出现在走廊里的一位绅士,目光清澈而真挚:   “朗特里先生,你们救助吕蓓卡小姐的时候,发现她是因为什么而摔倒的吗?我当时站在她的斜后方,有些距离,看不到她脚底下的情况。是不是那块地毯上有什么障碍物,还是绊到了裙摆上?唉,若是我当时没有愣住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开口提醒一下吕蓓卡小姐。”   被点名询问的朗特里先生顺着裴湘的引导认真回忆了一下,而后迟疑地说道:   “我当时急着救人,没有注意到地面上有什么多余的东西,这个,可以让仆人们再去检查一下。玛丽安小姐,你距离吕蓓卡小姐摔倒的地方有些距离,再加上女士们的裙摆遮挡,确实看不到具体的情形。所以,请你千万不要自责,面对厄运,我们有些时候确实有心无力。”   朗特里先生的话间接表明了,裴湘当时站立的位置确实距离吕蓓卡摔倒的地方有些距离。   但是,最能证明吕蓓卡摔倒之事同裴湘无关的人,还得是另一位一直未出声的黑发先生。毕竟,从事故发生到众人出现,这中间还是存在一小段空白时间的,即便它非常短暂,但也不容忽视。   丽莎眼眶微红,她环顾着室内的众人,声音沙哑:   “德维尔先生,我知道你是一位正直诚恳的绅士,不仅我这样认为,吕蓓卡也是一直这样时时刻刻地称赞你的。她今天出门的时候,是那么的高兴,一遍遍地照着镜子,生怕有不完美的地方,我知道,她非常期待同你见面。只是、只是我没有想到,她那样满怀憧憬与羞怯地去赴约,却得到了这样悲惨的结果。德维尔先生,请你看在吕蓓卡的一颗真心上,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丽莎的话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他们此时忽然反应过来,刚刚玛丽安小姐说的,她看到吕蓓卡小姐从藏书室里面跑了出来,情绪激动,之后就摔倒了。而他们冲上来的时候,奥德里奇·德维尔先生正好从藏书室里走出来……   ——这岂不是说,在玛丽安小姐抵达藏书室之前,德维尔先生和吕蓓卡小姐是在藏书室里单独相处的?   ——再听这位丽莎女士的言辞描述,原来,清纯美丽的吕蓓卡小姐是爱慕德维尔先生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吕蓓卡小姐又是那样的身份来历……   不仅众人好奇,就连裴湘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奥德里奇。   当然,她倒是没有怀疑奥德里奇和吕蓓卡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但这并妨碍她看热闹呀。   ——来了来了,继我被吕蓓卡身体碰瓷后,德维尔先生也要被名誉碰瓷啦!   奥德里奇瞥了一眼裴湘,眼底划过一抹无奈。   “在出事之前,吕蓓卡小姐确实同我在藏书室里谈事情。”   丽莎呜咽了一声,颤声道:   “我可怜的吕蓓卡,德维尔先生,请你一定要帮帮她,她、她现在能指望的人不多了,就、就看在你们的情谊……”   莱斯特皱眉打断了丽莎的话,沉声道:   “我知道吕蓓卡要和奥德里奇见面的事,但却不知道这里面存在着更加亲密的个人关系,这完全是无中生有。在吕蓓卡找到我说想要和奥德里奇谈一谈的时候,我敢担保,我的朋友根本没有见过吕蓓卡小姐,更别说什么情谊了。”   说到这里,莱斯特目光严肃地望着在场众人,还特意多看了一眼裴湘:   “诸位应当清楚,奥德里奇一直在寻找先伯爵夫人丢失的几件首饰。这位吕蓓卡小姐约见奥德里奇的理由也和这个有关,她说她知道一条项链的下落,一定要当面告知奥德里奇,一定要单独谈话。所以,我才安排他们在藏书室面谈。”   奥德里奇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寒凉:   “吕蓓卡小姐说了很多无关的话题,在我拒绝了她的一些无礼荒唐的请求后,她就跑出了藏书室。更遗憾的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项链的下落,等我追出去询问的时候,正巧看到她自己拌了自己一下,然后就磕在了走廊一侧的雕塑上。”   这个解释既撇清了他和吕蓓卡的关系,也证明了裴湘之前的叙述。   丽莎心中不快,但她却不能对莱斯特和奥德里奇发脾气,只能表现得特别伤心,凄楚落泪娇柔无助。   她自认为十分了解这些绅士们的正义感和责任心,不管奥德里奇之前对吕蓓卡是否有意,但这样一个痴情于他的漂亮女子受伤昏迷了,他岂能毫无同情怜悯之心,岂能铁石心肠袖手旁观?   果然,在场的其他几名绅士都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就在丽莎准备继续添油加醋的时候,负责照顾吕蓓卡的女仆出来说,昏迷的吕蓓卡小姐醒了。与此同时,管家领着菲利普医生走了进来。   于是,大家暂停了讨论,静等着医生的诊断结果。   “这是头部受到撞击而导致的昏迷,病人能这么快就清醒过来,是好现象。不过,她之后应该会感到晕眩、恶心和乏力昏沉。”   丽莎最关心吕蓓卡的脸:“菲利普医生,麻烦你帮吕蓓卡看看脸上的伤口。”   “嗯,这个额头上的伤口有些深,虽然止血很及时,但是……有很大的可能会留下疤痕。晚一些时候,这位小姐可能会低烧发热,需要认真细心照看。哎,现在天气热,若是伤口恶化了,要及时通知我,我会根据她的病情变化调整治疗手段的。”   听闻吕蓓卡的脸上很可能会留下疤痕,丽莎难掩失望,仿佛即将损失一笔重要财富。   她深吸了一口气,诚心诚意地请求菲利普医生务必全力治疗吕蓓卡的伤处,尽量不要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毁容。   菲利普医生自然清楚这种事关系到一个姑娘的未来幸福,连忙郑重承诺,他会竭尽所能地治疗吕蓓卡小姐的。   裴湘一脸好奇地询问道:“这样程度的伤口,若是出现在身体上,比如背部、肩膀、脖颈等地方,也会像在脸上一样,存在留下伤疤的隐患吗?”   “这是自然,伤口的愈合程度与受伤者的恢复能力有关,也和治疗效果有关。无论是身体哪处受到这样的伤害,都存在留疤的风险。”   闻言,裴湘挑眉望向脸色惨白的吕蓓卡,毫不心虚地回视她愤恨的目光。   ——既然先出手害人,就该做好自食恶果的心理准备。   丽莎本来就把裴湘当成假想敌,此刻又因为吕蓓卡的伤而心情烦躁,便有些控制不住脾气。她听到裴湘和菲利普医生的问答,立刻阴阳怪气地嘲讽道:   “玛丽安小姐询问这些做什么?你若是真的关心吕蓓卡,当时为什么不拉住她,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她扑倒撞向雕塑。”   裴湘无视了丽莎的质问,只望向屋内的莱斯特·西塞尔。   她是他邀请的客人,丽莎是他的女伴,客人受到无礼指责,主人需要表明立场。   莱斯特朝着裴湘微微颔首:“抱歉,玛丽安小姐,丽莎急糊涂了,请不要把她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莱斯特……”丽莎不满。   “去把丽莎女士请回她自己的房间,”莱斯特捏了捏鼻梁,沉声吩咐管家,“让女仆给丽莎女士收拾东西,她生病了,应该尽早返回伦敦修养。”   “是,先生。”   于是,纵然丽莎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跟着态度强硬的管家起身离开。   随后,裴湘、奥德里奇和莱斯特也离开了客房。   莱斯特向留在房间外面的众人解释吕蓓卡的病情,裴湘则依偎在匆匆赶来的埃丽诺身上,表示她今天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此时有些支持不住了,需要去休息片刻。   这自然是非常合理的要求,谁让淑女们的娇柔脆弱已经深入人心了呢。   其实,对于在场的许多人来说,这姑娘能坚持到现在还没有昏倒过去,就已经非常出人意料了。   ——简直像女战士一样坚强!   埃丽诺扶着妹妹离开,她一开始还十分担忧,想着要不要让人去通知达什伍德太太。但是姐妹二人刚刚转身离开人群,她就感到“虚弱不堪”的妹妹偷偷戳了自己好几下,耳边传来小小的活泼的声音:   “埃丽诺,我没事,那个吕蓓卡想要陷害我,我就借力使力让她自己撞到雕塑上去了。所以呀,我根本没吓着,你别担心我。”   埃丽诺:“……”   说实话,她更担心了。   晚餐的时候,“饱受惊吓”的玛丽安小姐自然不能笑容满面地下楼吃饭了,所以留在客房里独自用餐。   等她心满意足地吃完了餐盘里的食物后,一阵敲门声响起。   “请进。”   莱斯特微笑着走进客房,声音温润清朗:   “玛丽安小姐,晚餐的时候没有能看到你动人的笑脸,我倍感遗憾。虽然达什伍德小姐竭力保证你的状态不错,但是作为主人,我必须要过来探望你,请求你一定要多吃一点……”   莱斯特的笑容和声音都因为空荡荡的餐盘而停滞了一下。   他相信,西塞尔家训练有素的仆人不会不给客人提供充足的食物。   ——看来,达什伍德小姐说了实话,玛丽安小姐的状态确实不错。   裴湘面无异色地点了点头,认真谢过了主人家的用心招待。   “吕蓓卡小姐怎么样了,她有说自己为什么跌倒吗?”   跟在莱斯特身后走进来的奥德里奇淡声道:   “她试图说出另一个版本,但是她刚开了一个头,我就告诉了她‘真相’,她比那个丽莎识时务,立刻意识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咦?还有另一个版本?”   莱斯特终于把目光从空盘子上移开了,正好听到奥德里奇的话,十分惊奇:   “怪不得你那时候会主动开口解释。依照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是懒得理会那个吕蓓卡的。嘿,我当时还暗自惊讶呢,以为你终于懂得怜香惜玉了,没想到这里面还有隐情?”   奥德里奇无声看向裴湘,裴湘莞尔一笑,不准备对莱斯特隐瞒太多的真相:   “西塞尔先生,其实当时的情况是,我给奔跑出来的吕蓓卡让路,刚好挨着那尊雕塑。但是吕蓓卡小姐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忽然朝着我的方向摔了过来,我下意识地躲开了,导致了吕蓓卡直接撞到了雕塑上。”   莱斯特睁大了眼睛,立刻扭头向奥德里奇求证。   奥德里奇点了点头:“我刚巧看到整个过程,吕蓓卡是故意撞向玛丽安小姐的。如果成功了,玛丽安小姐的背部和肩膀应该都会受伤,甚至发生危险,毕竟那尊雕塑上的人物是拿着剑矛的。值得庆幸的是,玛丽安小姐幸运躲开了,没有让阴谋诡计得逞。”   再次提起这件事,奥德里奇悄悄捏紧了拳头。   意外发生的时候,他正从藏书室里走出来,一抬头正好瞧见了危险的逼近。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连出声提醒都来不及,更别阻挡事故发生了。   那一瞬间,他心脏骤停,下意识就要冲出去救助,但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又让他定在了收藏室的门边。   万幸的是,他放在心上的女孩儿拥有自救的能力,不仅成功脱离了险境,还让做恶之人得到了惩罚。   奥德里奇的叙述让莱斯特的脸色飞速变换,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消化完了这个让人震惊的真相,蹭的一下站起身来。   “这样可怕的事情……我要让人把那个吕蓓卡送走。”   “莱斯特,不要冲动。”   奥德里奇眉目平淡,让人很难察觉到他的真实情绪波动。   “你用什么理由把人送走呢?按照我和玛丽安小姐之前的解释,吕蓓卡留在你这里养伤是合情合理的。你若是把人送走,难免要被指责批评的。”   莱斯特觉得,他要是再勇敢一点,此刻一定要摇着好友奥德里奇的肩膀喝问他:   “你还想不想获得玛丽安小姐的芳心了?你再这样无动于衷地说话做事,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奈何,莱斯特缺少了一点勇气,所以他只能朝着奥德里奇疯狂地眨眼睛,示意他说些同仇敌忾的言辞。   奥德里奇没理会莱斯特的暗示,忽然换了一个话题:   “莱斯特,我记得你之前嘲笑过我,说我不解风情,说那个吕蓓卡找上我是想得到某种特殊的庇护,而我却认为这里面存在阴谋。”   “……是的。”莱斯特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所以,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现在回忆起那个吕蓓卡的一言一行,特别是她故意撞向玛丽安小姐……之后的反应,都说明了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她的反应速度和身手敏捷程度,对于一般人而言,都挺难得的,甚至要比我手下的一些新兵强。由此,我认为这个吕蓓卡的真实身份不简单。”   “奥德里奇,你肯定?是不是看花眼了?她若是真的是那种经过秘密训练的女人,怎么会让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甚至还有留下疤痕的风险。哈哈,她就是陷害不成,也该及时止损的,怎么还笨手笨脚地把自己搭进去了。”   奥德里奇沉默着垂下了眼帘。   裴湘小口小口地喝茶。   莱斯特自顾自地分析完,完全没有察觉到室内气氛的微妙静默,接着提出疑问道:   “还有呀,既然是那个吕蓓卡故意害人,你们怎么不说出真相呢?直接挑明了多好,何必替她遮掩罪恶呢?”   裴湘摆了摆手,坦诚说道:   “因为我不想和她有过多的牵涉。虽然从我的角度来看,她受伤害是罪有应得,但是这世上从来不缺乏‘好心人’。他们也许会指责我,既然可以躲开,为什么不拉一把吕蓓卡,她只是一个小姑娘,一时糊涂,却不该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反正,嗯,我也没有受伤的。甚至,吕蓓卡还可以颠倒黑白,说是我故意绊倒她、推她。这种事一旦吵起来,就说不清了,不如这样息事宁人,我想吕蓓卡也是这样认为的。”   ——最能威慑吕蓓卡的,其实还是我的身手和奥德里奇维护的态度。   ——正如奥德里奇所说,吕蓓卡的身份可能不简单,所以她会顾及更多的东西,当然不会在摸不清敌人底牌的时候,彻底撕破脸闹起来。   ——可是,这个吕蓓卡看着挺聪明识时务的,怎么忽然心血来潮想要陷害我?我出现在走廊里,绝对是偶然的,所以吕蓓卡的行为也应该是临时起意的,她图什么呢?   裴湘试图分析吕蓓卡的行为动机,奥德里奇则觉得他有很多话要和裴湘单独谈一谈,可惜时机不对。   莱斯特摸了摸下巴,忽然意识到一点不寻常。   ——从意外发生到现在,不管说谎也好,遮掩也罢,奥德里奇和玛丽安小姐怎么忽然这么有默契了? 第161章   裴湘对吕蓓卡碰瓷她的事心存疑惑,病床上的吕蓓卡则又悔又恨。   在藏书室,她向奥德里奇倾诉爱慕之意,但对方始终冷冷淡淡的,到最后甚至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吕蓓卡一向自持美貌和惹人怜惜的气质,偏偏面前这个让她百般讨好的冷漠男人不屑一顾。这让吕蓓卡感到羞恼不忿的同时,内心也异常焦躁。   在她来藏书室之前,莱斯特·西塞尔已经派人通知她,等她和奥德里奇·德维尔谈完话后,就必须尽快离开西塞尔家,不能再作为丽莎的客人逗留于此。   吕蓓卡原本是没有把这个通知放在心上的,因为她自信于自己的心机手段和魅力柔情,认为只要给她机会,她肯定能获得奥德里奇·德维尔的怜惜关爱。到时候,再由奥德里奇亲自出面说情,莱斯特自然就会同意让吕蓓卡留下来的。   她想得很好,但是奥德里奇的傲慢和冷酷让她的所有计划夭折。   当她跑出藏书室的时候,一边气愤震惊于黑发男人的铁石心肠,一边在飞速思考,她该如何继续留在西塞尔家,留在这个可以近距离接触到奥德里奇·德维尔的地方。   玛丽安·达什伍德的出现让焦急中的吕蓓卡灵光一闪,她马上就想到了用受伤的手段制造留下来的机会。   只要不轻不重地崴一下脚,再让做客的绅士小姐们知道她的伤情,那么,作为主人的莱斯特·西塞尔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立刻驱赶她的。反而,她还会得到妥善的照料和一些人的同情。   于是,吕蓓卡的心中立刻有了决断,她要在玛丽安的面前跌倒。   可就在实行计划的一刹那,吕蓓卡心中忽然升腾出了浓厚的嫉恨之情。她想到丽莎之前同她说的那些话,想到莱斯特·西塞尔对这位玛丽安小姐的青睐,想到这位美貌小姐的好运气……   ——在我挣扎求生的时候,她凭什么过得一帆风顺呢?   那一刻,理智远离了吕蓓卡,她甚至都没有详细思考过其中的利弊,就凭着一腔酝酿许久的嫉妒恶意,扑向了给她让路的玛丽安。   她想,若是玛丽安的肩颈之上留下丑陋的疤痕,若是她因着伤口的恶化而变得身体虚弱,若是……   种种恶意幻想从吕蓓卡的脑海中划过,她甚至是有些漫不经心的。因为在吕蓓卡看来,凭她接受过的训练,若是想要伤害一个普通女人,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但是,让她做梦都没有预料到的是,她眼中娇弱好命的玛丽安,其实才是深藏不露的。   玛丽安不仅躲过了突如其来的意外伤害,还反手一推,让吕蓓卡陷入了毁容的痛苦与恐惧当中……   夜深人静,吕蓓卡因为病痛而难以入眠,正当她闭目苦苦思索的时候,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道黑色的身影悄悄走了过来,这人先朝着被惊动的吕蓓卡做了一个手势,而后便快步走到正在打盹儿的值夜女仆身边,用一块沾满了昏迷药剂的手帕捂住了对方的口鼻。   五六秒钟之后,黑影松开手,把手帕重新收好。   “好了,这个女仆已经被药倒了,不到天亮是不会醒过来的。吕蓓卡,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黑影走近,吕蓓卡借着月光看清了黑影的模样,此人正是丽莎最信任的贴身女仆。   见是自己人,吕蓓卡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轻轻抱怨道:   “你就这么进来了,万一女仆没有打瞌睡呢?岂不是让人发现了?”   “这没什么,我是丽莎的贴身女仆,大家都知道丽莎女士明早就会被送回伦敦,所以,她晚上派贴身女仆偷偷过来探望朋友,也没什么奇怪的。”   “你心里有数就好,”吕蓓卡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也别掉以轻心,我今天就吃了一个暗亏。”   “到底怎么回事?”黑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个德维尔戒心很重,也没有什么怜惜弱小的绅士精神,竟然直接拒绝了我。我为了能继续留在这些人身边,就想到了意外受伤的方法。但我没有预料到,那个玛丽安·达什伍德不是普通的淑女,她的身手非常厉害,不仅避开了我的突然袭击,还趁着我震惊之际,对我下手暗害。”   这个消息显然也惊到了吕蓓卡的同伴。   她冷抽一口气,双目圆睁,立即问道:   “就是说,对方很厉害,她有足够的能力避开你的陷害并加以反击,才导致你受了重伤?同时,那个玛丽安应该也发现你身手很利落的事了?”   “对,”吕蓓卡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如今,我和玛丽安都知道对方身上有秘密了,而她技高一筹。”   听到吕蓓卡痛快承认,黑影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让吕蓓卡给她讲一讲事故发生前后的所有细节。   半晌,听完吕蓓卡讲述的黑影总结道:   “从你的描述来看,德维尔上校明显偏袒玛丽安。你说,他看没看到全过程?有没有发现,你是故意倒向玛丽安的?”   吕蓓卡的眼中闪过一抹后悔:   “如果玛丽安没有自救的话,即便德维尔先生看到我扑向身旁的人,也无法判定是否是我故意的。但是,玛丽安躲开了,而我直面危险后,就下意识地遏制住了步伐,那样做之后……肯定就暴露了。”   这个回答让室内安静了一会儿,黑影再次开口:   “所以目前来看,德维尔和玛丽安都知道你有问题了,但他们却没有立刻揭穿你,而是选择了息事宁人。他们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掩盖玛丽安的不寻常身手,另一方面,大概就是想通过你顺藤摸瓜找到咱们更多的同伴。”   “是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你们以后再想联络我,请一定要更加谨慎小心,像今晚这样的举动就不要发生了。”   黑影点了点头,语气淡淡地解释了几句:   “我今晚出现在这里并不算突兀,即便被发现了,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你是丽莎的朋友。并且,我今晚还真是奉命前来的,丽莎被我引导得十分关心你的病情,就让我来瞧一瞧。不过,你提醒得对,我今后确实应该更加谨慎。”   “也别小看丽莎,”吕蓓卡轻轻蹙眉,“那是个精明的女人。”   “我知道。吕蓓卡,你就先安心养伤吧,千万别让脸上留下疤痕。等过一阵子,我会提醒丽莎,使她再次想起你的利用价值。到时候,她就会主动帮助你了。”   吕蓓卡轻轻嗯了一声,她看了一眼昏迷的值夜女仆,抓紧时间交代自己的推测:   “还有,我总觉得,嗯,那个玛丽安在那个时候出现在藏书室附近,真是太巧了,倒是有点儿像是故意打扰我和德维尔单独相处似的。并且,我受伤之后,德维尔不仅没有忌惮玛丽安的身手,反而全力维护她,你说,他们两人之间是不是有些猫腻?”   黑影惊讶地轻咦了一声。   “吕蓓卡,丽莎之前不是说,莱斯特·西塞尔特别关注玛丽安吗?怎么又扯到奥德里奇·德维尔了?”   “这一点,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试着猜想了一下,你说,会不会……那个玛丽安其实从始至终都是德维尔培养的一枚棋子,或者间谍?还有那个给玛丽安一万英镑嫁妆的帕丁顿,他也神神秘秘的,咱们仔细回想一下他的那些经历,其实细究起来,他一直和德维尔伯爵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了,帕丁顿的身手也非常厉害,你看,这三人之间的联系是不是很古怪?”   “听你这样一讲,确实有不少巧合,那你有什么推测?”   “我认为,帕丁顿和玛丽安都是德维尔特意培养出来的属下。当然,玛丽安不仅仅是德维尔的属下,还非常有可能是他的情人。否则的话,凭借奥德里奇·德维尔的地位和样貌,这些年不可能连个女人都没有,显然,这个玛丽安是一直隐藏在暗处的情人。”   “如果你的猜测是对的,那么,如今莱斯特·西塞尔也喜欢上了玛丽安,那岂不是要乱套了?”   吕蓓卡想要摇头冷笑,但是她稍稍一动,就觉得异常难受,便只得保持着一个姿势躺着,这让她更加讨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乱套了才好,我倒是想要看看,那对好朋友该如何处理这种混乱的感情关系。到了最后,是两人渐行渐远,还是他们同时舍弃那个玛丽安?”   黑影没有吕蓓卡那么愤恨,所以,她考虑问题时就更加冷静一些。   “你说,玛丽安会不会就是德维尔特意安排给西塞尔的美人计?”   “美人计?”吕蓓卡有些迟疑。   黑影微微颔首:“对啊,虽然莱斯特·西塞尔和奥德里奇·德维尔的私交很好,但是这两个家族的政治立场正在慢慢产生分歧。   “西塞尔男爵倾向于保守党派,而德维尔家族中,伯爵已经不参与政务了,他把所有的权利都交给了继承人奥德里奇。可这位上校的政治理念比较激进,他赞成一些限制大贵族特权的改革,这俨然和父辈们做出来了不同的选择。   “如果按照这种状态一直发展下去的话,西塞尔家族和德维尔家族肯定要疏远的。所以,如果我是奥德里奇·德维尔的话,肯定会想方设法改变这个现状的。”   吕蓓卡顺着这个认真思路思考片刻。   “你的意思是,德维尔改变现状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培养的心腹嫁给西塞尔家族的继承人,从而给两个家族增加一道无形而牢固的纽带,并留住一个强有力的盟友。”   “是的,这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吗?不仅能影响莱斯特·西塞尔,还能影响下一代继承人。”   “可是,你是不是夸大了一个女人对于一个贵族家庭的影响?即便玛丽安嫁给了莱斯特·西塞尔,西塞尔又怎么能容忍妻子对政事公务指手画脚?”   “吕蓓卡,你别忘了,那个玛丽安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呀。不说她本人有多大本事,她的背后可站着德维尔呢。吕蓓卡,你想想那个迅速崛起的帕丁顿,就该认识到奥德里奇·德维尔对人心的把控操纵了。再有就是,若是莱斯特‘意外’早逝呢?育有继承人的男爵夫人在继承人成年之前,极有可能影响甚至决定家族的政治立场。”   这番分析让吕蓓卡心惊不已。   她之前只是想到了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上,并未曾联系到这么深远的地方。如今听到前辈这样一分析,她真是又敬佩又惭愧。   “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还因为一时的嫉妒心暴露了自己,抱歉,我之前太自视甚高了。”   听到吕蓓卡真心道歉认错,黑影微微一笑,觉得今晚冒险出来这一趟很值得。   这姑娘是他们精心培养的人才,很优秀,但也免不了有着年轻气盛之类的缺点。而这次的失败,确实让她得到了教训。   “你能认真反省就好,但也不要太过于自责,这次的失手也不全是坏事。你看,虽然暴露了‘吕蓓卡’的不寻常,但咱们不也同样发现了隐藏颇深的玛丽安吗?还提前洞悉了奥德里奇·德维尔的暗中布置。”   吕蓓卡受教地点了点头,心中有些沉甸甸的东西慢慢降落了下来。   “对了,贝蒂夫人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这个不用你操心,过几天,等我们打通了关系,就把贝蒂偷偷换出来,然后把她送回国去。”   听闻贝蒂夫人没有被放弃,吕蓓卡彻底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归属感更强了。   “既然咱们发现了这些隐秘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   “当然,那个德维尔一直对咱们这些人虎视眈眈,不少同伴都折在他手中。从他回国后,咱们的各种行动百般受阻,所以才计划着把你送到他身边的,却没有想到,他有那么强的戒备心,连送上门的美人都不在意。   “不过,这下好了,既然发现了他和玛丽安之间的牵涉,足够咱们借此好好谋算一番了。呵,我非得让他焦头烂额、手忙脚乱,再没有心思关注咱们的行动。”   对此,吕蓓卡完全赞同,并提出了好几种报复奥德里奇的方法手段。   两人在屋内秘密商谈了好一会儿,直到受伤的吕蓓卡再也支撑不住了,这场密谋才匆匆结束。   第二天一早,留宿的众人原打算趁着天气晴好返回伦敦城内的,但是经过莱斯特的再三殷切挽留,除了个别真有急事要返城的,大部分客人都留了下来。   达什伍德太太一定要返回伦敦去,因为她不放心留在家中的小女儿玛格丽特。于是,她就把埃丽诺和玛丽安托付给了詹宁斯太太。   “妈妈,这里有张单子,上面列出了我们需要的衣物首饰,你回去后记得打发仆人给我们送行李来。”   “好的,我不会忘记的,你们两个留在这里好好陪伴詹宁斯太太,也要和朋友们多多相处。”   姐妹二人都乖巧点头,依依不舍地目送达什伍德太太乘着马车离开。   等到马车走远了,裴湘和埃丽诺一边欣赏沿路的别致风光,一边讨论那个自食恶果的吕蓓卡。   “我又特意去看看了那尊雕塑,玛丽安,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后怕。上帝呀,要是那个吕蓓卡的阴谋诡计成功了,我、我真是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所以,纵然我知道那个吕蓓卡可能要毁容了,我对她也没有半点的怜悯之情。玛丽安,我真庆幸那些鲜血不属于你。”   “让你担心了,埃丽诺,不过你要相信你的妹妹,这可是全英格兰最机灵聪慧的小仙女了,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可以伤害到我的。”   埃丽诺抿嘴一乐:“对,你是小仙女,心肠狠毒的人根本无法伤害到你。”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一行人从另一条鹅卵石小路上匆匆而过。   “那是……丽莎小姐?”   “应该是她,”裴湘顺着埃丽诺的目光望去,“看来,西塞尔先生是铁了心要让丽莎小姐返回伦敦了。”   “诶?丽莎身边的贴身女仆换人了?”埃丽诺随口一问。   裴湘凝神细看,果然是个生面孔。   她沉吟了一下,决定一会儿去问问奥德里奇,总觉得这里面有事情。   很快,裴湘就有了和奥德里奇单独相处的机会。   “德维尔先生,你也喜欢欣赏晨间的花园吗?”   “偶尔兴起,会早起散步。玛丽安小姐一个人吗?”   “原本是和埃丽诺一起的,不过她遇到了昨天认识的乔治·梅西纳先生,两人相谈甚欢,我就慢慢掉队了。”   奥德里奇想,果然把表弟喊起来一起散步是正确的选择。   “德维尔先生,我刚刚遇到丽莎一行人,发现跟在丽莎小姐身边的贴身女仆换人了。”   这话题起得有些突兀,按理说,丽莎是莱斯特的情人,她身边的女仆换不换人,实在和奥德里奇关系不大。   但是,裴湘一提起这件事,奥德里奇立刻就明白了她未言明的疑惑。   “是我建议莱斯特把原来那名女仆留下来的。”   “她有可疑之处?”   “昨晚有人看到她去悄悄探望吕蓓卡。虽然她是按照丽莎吩咐做事,但是既然要顺藤摸瓜,那么,任何可疑之人都不放过。”   “你们问询那个女仆了?”   “没有,暂时没有打草惊蛇。莱斯特只是暗示丽莎,可以留下一个信任的人照顾吕蓓卡,那名女仆就被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并担负起亲自照看吕蓓卡的任务。”   “这样也好,若是她还有其它身份,与其把她放回人多事杂的伦敦城内,还不如留在安静的郊区。这样一来,但凡她偷偷向外联系,都更方便咱们追踪调查。”   “嗯,昨天事发后,我还派了人去监视贝蒂夫人。”   裴湘了然:“确实该严密看守那位长袖善舞的夫人,顺便看一看,都有些什么人愿意为了贝蒂铤而走险。”   奥德里奇身上的气息很和缓。他侧头看了一眼晨光中娇艳秀美的姑娘,心想她可真聪明,和她说话省心又自在,这样的感觉真好。   两人又走了一小段路程,气氛很安静。   裴湘等了等,没有等来黑发男人再次开口,她悄悄鼓了鼓脸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德维尔先生,你怎么一直没有问问我,那样的敏捷身手是怎么练就的?或者,你就不怀疑我还有另外的身份吗?”   德维尔沉默了一下,坦然道:   “我都想过的,也琢磨了很久,最后的结论是,你确实是达什伍德家的二女儿,是我一直认识的玛丽安小姐。既然证明了你的身份是没有经过伪装的,是对国家无害的,那么,关于你的一些异于普通淑女的表现,我虽然有些猜测,但却觉得没有立场刨根问底。”   裴湘好奇问道:“恕我冒昧,你愿意和我说一说你都有什么猜测吗?”   奥德里奇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唇间似乎有淡淡的叹息声溢出。   良久,久到裴湘以为两人就要这么沉默着走下去的时候,黑发男人低声说道:   “我猜测,玛丽安小姐的身手……应该是帕丁顿先生亲自教导的。”   裴湘微微挑眉,她停下脚步,歪头打量着同样停下来等她的男人:   “你这样猜测,会不会觉得我一个未婚姑娘,和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子学习拳脚功夫,会很失礼,嗯,特别的叛经离道、有失体面?”   “不会,你们……”奥德里奇的眸色变得晦涩黯淡,他很艰难地说出后半句,“你们若是已经秘密订婚了,这样的接触……不算出格。”   “秘密订婚?”裴湘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忽而展颜一笑,“不,德维尔先生,你搞错了,我从来不曾同任何人有过任何形式的婚约。” 第162章   “没有婚约……”   奥德里奇低喃了一声,浅浅的茫然的语气消失在唇畔间。   某一瞬间,这个一向沉着冷静的男人感到格外的彷徨失措。他仿若忽然失去了对母语的掌控,觉得身边的姑娘在述说着一种陌生的美妙语言。   那悦耳清脆的音符,跳跃、盘旋、热烈,是阿波罗奏响的七弦琴吧,万物都为之陶醉。   “是的,我没有和任何人订下任何形式的婚约。”   耳畔的陌生音节渐渐恢复成了熟悉亲切的语言。   奥德里奇深呼一口气,黑曜石般的双眸中有深深浅浅的波光浮动,忽而又变得平静深邃,犹如静谧阔远之夜空。男人由恍惚中恢复了理智清明,无意识中迸发的喜悦被勉强压抑在眼底。   “玛丽安小姐……你和帕丁顿先生之间的关系……是我误会了。这……万分抱歉,真的,我险些因为自大和鲁莽损害了你的名誉。玛丽安小姐,请原谅我的自以为是和妄加揣度,如果、如果有任何方法可以减轻这份误解带来的伤害,我都愿意竭尽所能。”   裴湘嫣然一笑:“德维尔先生,你不用这样歉疚。说实话,我可以理解你为何会产生这样的误解,这和我的行事作风有关。因为我实在是不守规矩、胆大妄为。你不愿把我往坏处想,于是便认为,我和帕丁顿先生之间的密切联系是建立在婚约关系上的。这样的猜测不是冒犯,反而是一种维护和尊重。”   奥德里奇想反驳裴湘的自我评价,可他又实在无法违心地说,这姑娘之前的种种行为是符合社会规范的,是谨遵礼仪的。   裴湘没在意奥德里奇的沉默纠结,自顾自地说着心里话:   “你对我的维护和尊重,让我倍感珍惜。对待这样的情谊,我实在无法将错就错地继续欺骗你,用一种虚伪的表象蒙蔽事实。特别是这次的摔倒事故,当你毫不犹豫地选择袒护我的时候,当你放弃对一些事情究根结底的时候,我反而认为,要把一些事情讲清楚,不能再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语言误导你。”   “玛丽安小姐,你要说什么?”   “我想,你第一次误认为我和帕丁顿先生有秘密婚约的时候,是在苏塞克斯郡,在东方神婆揭穿爱德华·费拉斯秘密订婚的那次,对不对?”   奥德里奇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觉得应该重新估量身边人的敏锐程度。   “是的,我并不相信那些玄奇神秘之事,也不相信那个东方神婆真的能看穿命运。我把一切‘巧合’都归咎成人为设计,再加上种种线索和可疑之处,就猜到了那是你和帕丁顿先生的联手成果。又因为……便认为你们已经有了更亲密的承诺。”   裴湘打算趁此机会彻底挑明一些真相。   她确实产生了和奥德里奇·德维尔试着在一起的意愿,但是前提是,这人爱上的得是她的真实性情,而不是他臆想中的淑女形象。   “德维尔先生,其实准确来说,那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设计和主导的,帕丁顿先生只是稍稍提供了一些小帮助而已。而且,说实在的,即便我和帕丁顿之间没有订婚,但我们确实用文字和语言交流了许多事情,虽然,嗯,我自认为那些交流中毫无暧昧情愫。”   奥德里奇听明白了裴湘的言下之意,他低头思索了片刻,而后温声问道:   “在玛丽安小姐看来,只要心无邪念,坦坦荡荡,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往来交际就可以跨越很多藩篱,是吗?你很抵触现行的某些道德规范和约束条件吗?”   裴湘歪头想了想,斟词酌句道:   “我无意凭借一己之力挑战现有的礼仪规矩与社会观念,所以在明面上,我努力做一名合格的淑女。但是,我也不想委屈我自己,特别是,当我自认为本身的才智能力不逊色于一些男人的时候,我就想做更多的事,获得更多的财富和力量。这期间,难免会破坏世人给女性定下的条条框框,难免会形成一些不容于世俗的价值观念,甚至会和主流推崇的道德观念产生矛盾冲突。”   “玛丽安小姐的意思是,你不想按照上流社会大多数女子的人生轨迹生活,对吗?就像现今,你和帕丁顿先生之间没有婚约关系,但你们之间——请允许我擅自推测一下,你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共同为之奋斗的事业,或者理想。所以,你不在乎未婚女子不与无关系男子随意通信的约束,你会与帕丁顿先生书信往来,一起规划事业发展宏图,甚至会和他私下里见面,长时间相处共事,对吗?”   裴湘点了点头:“其实,如果我和你说,我对待帕丁顿先生就像对待兄长和老师那样爱戴,你大概就会觉得更好接受一些。可我却不想在这件事上撒谎,我现在只能对你说,有时候,我会把帕丁顿看成镜子里的我,再没有其它多余想法。”   奥德里奇沉默了一下,仍然试探着分析道:   “若是你嫁人了,也不会甘心成为一名典范妻子,对吗?你甚至会要求掌控自己的财产,不是那种每年能得到多少零花钱或者年金的掌控,而是不允许丈夫对你的财产拥有支配权——即便那是法律规定的,对吗?你还会继续和帕丁顿先生通信往来,见面商谈。”   裴湘瞥了一眼面色严肃的奥德里奇,继续“揭穿”自己的“真面目”:   “如果情况允许的话,我甚至乐于去俱乐部里消磨晚上的时光,和掌控着这个帝国的绅士们聊聊天,抨击抨击时事政治,顺便扩展一下人脉,再打探一些情报。   “如果婚后生活不如意,比如遭遇了丈夫变心、家暴之类的不好事情,我也不会逆来顺受。即便不能离婚,我也会要求公开分居,并且想方设法获得补偿。   “总之,我一直认为,在身为一个女人之前,我先是一个人。我幸福快乐的人生中,也许包括女儿、妻子和妈妈这样的角色,但即便没有这些社会角色,单单作为一个人,我也该是自由的、有价值的和快乐的。”   这段话说完后,黑发绅士没有马上出声答复。   他驻足在花坛边,目光掠过娇艳脆弱的花儿,他回忆起了当初决定参军时,自己对德维尔伯爵说过的话。   在作为德维尔伯爵府的次子之前,他首先是奥德里奇。   奥德里奇的人生仅有一次,不能因为晚出生了几年,就要成为依附者,成为提线木偶,不能就此默认自己要过着不如威廉·德维尔的生活。   ——我们……都只是想得到更多的尊严和自由。   ——我是男子,尚有许多奋斗的机会。   ——而玛丽安小姐是一位出身良好的淑女,她若是稍稍抗争,在世俗观念中就是惊世骇俗了。   “帕丁顿先生知道你这些观念吗?”   奥德里奇没有立刻表面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反而提起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裴湘弯了弯眉眼,语气理所当然:“当然,我和他达成合作关系的前提就是,他尊重我的狂妄古怪,接受我的叛经离道。”   “他了解你,你也很信任他,”奥德里奇沉声肯定,语气却忽而一转,“不论如何,你和帕丁顿之间的合作是得不到法律保护和舆论维护的。所以,当有一天帕丁顿背叛了你,你之前的心血就会白费了。”   “人生在世,总是要面对无数个意外的。可在意外发生之前,我选择信任帕丁顿。”   “玛丽安小姐,依照你表现出来的性格脾气,这样的信任非常难得。”   “是的,所以我们无话不谈。”   这个回答先是让奥德里奇心生别扭,之后,他猛然反应过来了一些事情……   “无话不谈?”奥德里奇的声音有些艰涩,“玛丽安小姐的意思是,帕丁顿先生会把他同别人的谈话告诉你?”   裴湘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弄得奥德里奇的心情七上八下的。   “他当然不会那么闲,事无巨细地复述他的日常生活。但是,凡是有关我的事情,他都会特意写信提一提的。你对他说的那些话,他都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我了。”   奥德里奇闭了闭眼,到此为止,他终于确信帕丁顿不是情敌了。   黑发男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裴湘的笑眸:   “那么,玛丽安小姐也知道了我的情谊?”   裴湘没有回避黑发男人的专注目光,认真地点了点头:   “正因为知道了德维尔先生的心意,我才下定决心进行这场谈话的。德维尔先生,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还瞒着你挺多事呢,非常多。有关帕丁顿的,有关我自己的,那些秘密,我是不会在此时此刻向你全盘托出的。”   这话让奥德里奇眉头微皱:“小姐对我这样坦诚,包括刚刚说出的那些让人惊讶的观点,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吗?”   “不,”裴湘歪了歪头,目光明澈,“相反,我觉得你挺好的,打算尝试着接受你的爱慕。但是在这之前,我得说清楚一些被隐藏起来的‘真相’。因为我不喜欢欺骗得来的感情,也不准备在伴侣面前伪装一辈子,所以,在开启一段感情之前,我们都得郑重其事。”   奥德里奇仿佛又听到了阿波罗的七弦琴演奏。那琴声多么使人沉醉,连厌恶感情的达芙妮都被吸引了,更何况是心中有情的凡夫俗子。   “小姐可以选择晚一些坦白的,”奥德里奇喑哑了醇厚嗓音,“如果是在感情最浓厚的时候,我可能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毕竟,我在某人面前做不到一贯的理智冷然。”   “可那终究会留下隐患的,而且,我很骄傲的。”   “是的,你当然是骄傲的,”奥德里奇轻叹出声,“不仅骄傲,还霸道自我。”   裴湘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霸道自我?我已经把选择权留给你了。”   奥德里奇摸了摸胸口,语气无奈又纵容:   “可这份选择权就像是女王的嘉奖,谁能给出拒绝的答案呢?”   裴湘愣了愣,心脏的跳跃频率微微加快。   从开始到现在,裴湘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腼腆和甜蜜。   她佯装镇静,只是惊奇地打量着目光柔和的奥德里奇:   “你就这样接受了?不再多想一想了?你该知道的,德维尔先生,我可没有向你坦白所有的秘密。你现在了解到的,嗯,那些有关我的各种事迹,其实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面对这样的警告,奥德里奇确实没有马上热烈剖白心迹,他慎重地看了一眼裴湘,慢条斯理地询问道:   “玛丽安小姐,你支持一夫一妻制度吗?”   裴湘愣了一下,之后飞快地点了点头。   ——这人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奥德里奇眉目间的犹豫之色明显少了许多。   “那你会对伴侣一心一意吗?没有任何形式上的情人,无论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裴湘想了想,承诺着回答道:“在我爱着对方的时候,我当然是忠诚的,我若是不爱了,也会明明白白告知对方。”   “那你……会在什么情况下收回对一个人的爱意呢?”   “这个很难说。但是,只要对方没有失去让我最初动心的特质的话,应该会一直爱下去吧,我觉得我还是挺长情的。”   “这样的话,”奥德里奇十分郑重地总结道,“不管你在其它领域里多么的标新立异、不顾传统,但在婚姻感情方面,你还是非常保守重诺的。既然如此,我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裴湘眨了眨眼,忽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从社会习俗方面来看,她和奥德里奇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的错位。   “那你呢,德维尔先生?你也同样保守忠诚吗?”   “我亦然。”   “所以……咱们现在算是互相表明心意了?”   奥德里奇·德维尔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让他一贯冷然沉肃的眉目消融了冰雪之色,平添了几分春色暖融。   “是的,玛丽安小姐。我爱慕你,并打算继续爱慕下去,你愿意接受我的爱慕,并准备对我渐渐敞开心扉。”   裴湘被浅笑的奥德里奇惊艳到了,出神之际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异议地认同了黑发绅士的话。   奥德里奇心情很好,但他没有立刻向身边的姑娘求婚。   虽然两人都表明了心意,可奥德里奇心里清楚,现在求婚还太早了,他放在心上的姑娘不会同意的。   ——与其被拒绝,不如等待一个水到渠成的好时机。   裴湘和奥德里奇说开了心里话,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明明在表白心迹之前,两人还能有商有量地研究如何算计敌人,但是互通心意之后,他们谁也不想在这样温馨特殊的时刻提起不相干的人。   好在,沿途风景不错,身旁又有对的人陪着,即便没有言语交流,无声的默契却早已经形成。所以,裴湘和奥德里奇倒也没有感到无聊尴尬。   两人沿着花园小路绕到第三圈的时候,碰到了相谈甚欢的埃丽诺和乔治·梅西纳。   梅西纳不喜社交,沉迷书籍和研究,埃丽诺也是平和淡然性格,这些年读了不少书,所以两人之间根本不缺少话题。   “玛丽安,德维尔先生,时间不早了,咱们一起往回走吧?”   “好的,埃丽诺。”   裴湘上前挽住埃丽诺的手,语气欢快地询问她和梅西纳先生都谈了一些什么话题。   埃丽诺轻声复述,裴湘认真聆听。   跟在后面的二位绅士则沉默了下来。   说实话,乔治·梅西纳早就习惯自家表哥这样寡言少语的性格了,安静了一会儿后,他主动找话题道:   “奥德里奇,你早上特意把我喊起来欣赏西塞尔家的花园,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份闲情逸致了?”   奥德里奇语气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在认真履行答应姑妈的事,就是不让你一直待在房间内。”   乔治·梅西纳信以为真。 第163章   乔治·梅西纳信以为真,但莱斯特·西塞尔可不好糊弄。这人在其它方面也许不如好友奥德里奇游刃有余,但是在男女感情问题上,他自认为绝对可以碾压严肃古板的黑发上校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在裴湘和奥德里奇表明心迹的那个早上,莱斯特没有下楼吃早餐,所以他错过了第一时间发现端倪的机会。   可当他懒洋洋地离开卧室走下楼梯的时候,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客厅里甜度超标的氛围。   莱斯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在座的男男女女,重点目标锁定在几位未婚青年的身上。   很快的,他就注意到了好友的异常。   奥德里奇的目光频频落在玛丽安小姐的笑靥上,无论是谈话、喝茶还是在客厅里四处走动,这个黑发男人都要注视着那位漂亮的小姐。   若不是他自身的气质过于冷峻内敛,这样的小动作早就会引起客厅里其他人的注意了。   “奥德里奇,我还以为错过了今天的早餐之后,我就要在一段时间内看不到你了呢。你之前不是说,要离开伦敦一阵子吗?”   奥德里奇瞥了一眼笑得奇奇怪怪的莱斯特,简单地解释了两句:   “计划更改了,暂时不需要我亲自督办。而且,我最近要出席几个比较重要的会议,不适合在此期间远离伦敦。”   “这样呀,”莱斯特摸了摸下巴,趁着周围没人的空档抓紧“审问”奥德里奇,“我的朋友,体谅一下我的好奇心吧。请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只是度过了一个夜晚加一个清晨,我就觉得有一些奇妙的、影响深远的事情发生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和我分享分享这其间的奥秘吧。”   这位男爵的继承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裴湘,眼角眉梢里都透露出了一股意味深长。   正如莱斯特了解他的好友那样,奥德里奇也十分熟悉莱斯特的性格脾气,此刻注意到他的打趣表情,心里着实有些惊讶:   “莱斯特,我不得不承认,你在某些方面确实具有绝佳的敏锐度和观察能力。当然,如果你把这份才能天赋运用到生活中的其他方面,你一定可以得到不菲的收获。”   “你承认了?”莱斯特眼睛一亮,没头没脑地问道。   奥德里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柔和的笑意。   “我和玛丽安小姐已经解开了一些误会,并且互通了心意,从今以后,我无需刻意回避压抑自己的感情了。”   “误会?”   莱斯特有些不解地嘀咕了一声,但他没有细问其中内情,反而兴致勃勃地说道:   “那你们如今是什么状况,我可以公开打趣你和玛丽安小姐的亲密关系吗?你们订婚了吗?”   奥德里奇摇了摇头:“莱斯特,请你暂时不要宣扬这件事,如今一切为时尚早,我还没有向玛丽安小姐求婚。”   莱斯特愣了一下,他又侧头瞅了瞅姿容清艳的达什伍德二小姐,认真询问好友:   “奥德里奇,你是在担心德维尔伯爵大人的态度吗?”   “他对我的婚事不会过分地指手画脚。玛丽安小姐的父兄都是庄园主,她本身的条件也非常好,最重要的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父亲他可能会感到不满意,但不会刻意阻拦这桩婚事的。”   “那你……”   “莱斯特,我和玛丽安小姐都还没有准备好。在正式缔结婚约之前,我们还需要磨合一段时日,加深对彼此的了解。当然,我是抱着一直走下去的态度对待这段感情的,所以,相信我,我的朋友,你很快就能对我送上祝福了。”   莱斯特了然,他挑眉坏笑,不太厚道地总结道:   “我听明白了,奥德里奇,说来说去,就是说玛丽安小姐暂时没有和你订婚的意愿,对吗?”   奥德里奇低头喝茶,没搭理同样是单身汉的莱斯特。   在接下里的几天里,知道了内情的莱斯特成了绝佳的挡箭牌,他被奥德里奇拉着,各种“巧遇”裴湘。   遇见后,那对初通心意的男女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谈天说地,加深了解。而他则要转移其他人的注意力,或者充当背景板。   总之,莱斯特觉得,若是评选“谁是大不列颠最佳朋友”的话,他本人绝对是榜上有名的。瞧瞧,这段时日以来,他都为奥德里奇牺牲了多少闲暇时光和交际乐趣了。   而那对新出炉的情侣显然也没有把莱斯特当外人,两人谈论的话题一般都不会避讳他。于是,莱斯特打心眼里认为什么锅配什么盖,什么样的男人找什么样的女人。   听听这两人的话题讨论范围吧,若不是其中一个还穿着裙子打着蕾丝碎花小伞,他都以为是在哪间绅士俱乐部里聚会呢。   想到俱乐部里度过的惬意时光,莱斯特开始思念他的朋友帕丁顿先生,于是,他很随意地提起了那位大家共同的朋友。   “说实话,最近住在郊区这边,很久没有帕丁顿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奥德里奇看了一眼裴湘,猜测道:“也许在忙新作品,他还欠我一幅画呢。”   “你给他的主题是哪方面的?”   “我希望他能真实地描绘出伦敦东区那些挣扎求生之人的现状,没有粉饰太平,没有刻意丑化,只是如实地描绘出人类的苦难和挣扎。”   莱斯特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主题?这可不讨喜。”   “但有意义,总比千篇一律地歌颂美满富裕家庭生活好吧。”   “我觉得……你当初定下这个主题,其实在给帕丁顿出难题。他要是想画出你要的效果,必然要去贫民区认真观察体验,说不定还会遇到讹诈和流氓纠缠。”   奥德里奇当然不会在裴湘面前承认这种“指控”,他淡声道:   “这个主题,是经过我和帕丁顿先生协商后定下来的。他也赞同我的想法,想要绘制一幅更有生命力的作品,打破那些花团锦簇的繁荣假象,呈现出一些真实的、更能触动人心的残酷细节。”   “你们一起商量的主题?怪不得帕丁顿最近很少露面,”莱斯特恍然道,“原来是去忙这件事了。”   裴湘笑道:“既然是帕丁顿先生同意的,我想就不存在什么为难了。不过,这件事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办成的,据我所知,帕丁顿先生若是想在看到真实的、生动的东区,就不能穿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整整齐齐地走进去。他不得不把自己弄成地道的流浪汉,那样才不会引起戒备和警惕,也不会被跟踪和驱赶。”   莱斯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他此时已经不会因为裴湘的一些言论见解而惊奇了,经过几天的相处,莱斯特觉得,自己大概搞清楚了好友奥德里奇到底喜欢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   ——反正……打死我也不娶这么聪明强势的。   “哈哈,听玛丽安小姐这样一形容,我倒是想瞻仰一下帕丁顿的流浪汉扮相了。不过,奥德里奇,等帕丁顿完成作品后,你打算怎么办呢?我了解你,你肯定还有其它打算。”   奥德里奇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特殊的安排打算,只是会把帕丁顿先生的作品送到画展上去,让更多的人看到它。之后,是反响平平,还是会引起一些人对贫民区的反思与同情,就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了。我只是觉得,与其在伯爵府的若干间收藏室里增加一幅技艺精湛的油画作品,不如随手播下一粒种子。”   裴湘点了点头,补充道:“单靠一幅画当然改变不了现实,但是,有所行动总比冷漠无视强。”   莱斯特想了想,下决心道:“如果以后帕丁顿先生再次选定我的订单,我也要定制一个类似的主题。次数多了,说不定会给一些画家带去灵感,让他们主动去观察、去共情人类同胞们的现实苦难,再用情感浓烈的笔触描绘出来。我相信,好的艺术作品多了,总会带来震撼和思考的。”   裴湘莞尔一笑,语气笃定:“西塞尔先生,我相信帕丁顿先生很快就会接受你的订单的,毕竟,你的提议非常棒。”   莱斯特哈哈一笑,只当这是朋友间互相鼓励安慰的话。   倒是奥德里奇有些疑惑地看着裴湘。他听出了裴湘话中的承诺之意,心里便开始琢磨着她和帕丁顿到底在合作些什么?   ——怎么能轻而易举地就替帕丁顿决定了下一幅画的主题和客户?这份干预能力,是不是有些过强了。   ——艺术创作不同于其它工作,若是帕丁顿对这个主题没有灵感和兴趣了,玛丽安小姐的承诺岂不是白费了?   ——但是……玛丽安不会想不到这些的,所以,她为何会有这份笃定?   奥德里奇把这个疑惑放在心底慢慢琢磨,一时之间想不出答案来。但他也不是很着急,因为有关帕丁顿的问题,他已经积攒了许多了,横竖不差这一个。   就在三人一路闲聊走远之后,暂时负责照顾吕蓓卡的女仆安娜慢慢收回了观察的视线。   她此时几乎已经完全确信了之前的一些猜想,就是奥德里奇·德维尔和玛丽安·达什伍德之间有猫腻,而莱斯特·西塞尔却在对那个玛丽安献殷勤。   ——客人中这么多的单身美貌淑女,莱斯特·西塞尔却只往玛丽安身旁凑,连他之前热衷的绅士活动都不参与了,不是迷恋是什么呢?   ——这个奥德里奇·德维尔也在不遗余力地撮合那两人吧?他为了让玛丽安落单,还让表弟乔治·梅西纳去转移埃丽诺·达什伍德的注意力。   ——有好几次,明明莱斯特·西塞尔和玛丽安·达什伍德是遇不到的,但却被奥德里奇·德维尔故意引着见了面……   这天,莱斯特发现他最近经常阅读的一本书不见了,找了一圈后,一个新来的室内打扫女仆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承认错误。   她坦白说,她之前打扫卫生的时候,一不小心弄乱了几本书,虽然她努力把那些书籍放回之前的位置,但是因为识字不多的原因,她可能出了一些差错。   “你是说,你把那堆竖着排列摆放的书和几本斜着平放的书弄混了?”   “是的,先生。”   莱斯特恍然:“啊,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在书房里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了。应该是被你夹到平放的书堆里,然后被送还藏书室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莱斯特看着可怜兮兮的女仆摆了摆手,吩咐她若是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就告诉管家一声,管家会处理这样的小麻烦,也不会扣她的工钱。   女仆退下去后,莱斯特在书房里处理了两份文件,之后便又想起了没看完的那本小说,便起身去了三楼藏书室。   莱斯特在书架上翻了翻,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他想要接着阅读的书。   ——咦,这里面还夹着一枚书签,看来这几天的功夫,这本书倒是没有缺少读者呀。   莱斯特弯腰捡起不慎掉落的书签,笑呵呵地想着。   但是,当他看清楚了纸质书签上的文字和图画后,脸色微微变化。   “天晚,风起,花香与星光汇聚,如同我对你的爱,藏在夜色中,从未失约……”   莱斯特慢慢念出书签正面的几行句子,又注意到落款处没有留下姓名,而是勾勒了半个德维尔家的家徽纹路。剩下的留白处,玛丽安和奥德里奇的名字用变形的花体字混写在一起,很有一种永久纠缠在一起的暧昧感觉。   “这是……”莱斯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上帝呀,看看我发现了什么?这是奥德里奇那个一本正经的冰山脸写给玛丽安的情书短笺吗?   ——忍住,莱斯特,你是一位成熟的男性了,不要嚷嚷出来,要保密的,深呼吸,不要咧嘴笑,深呼吸,保持沉默!   ——哦哟哟哟哟哟,完全看不出呀,你是这样的奥德里奇,哈哈哈,我要去嘲笑他,去勒索他,哈哈哈……   莱斯特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书,拿着那枚写着情话的书签一阵风似的离开了藏书室。   当莱斯特找到奥德里奇时,这位黑发上校正在欣赏心上人指尖流淌出的动人音符。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兴奋不已的莱斯特,俯身替裴湘翻了一页乐谱,不再分散注意力给忽然闯入的友人。   裴湘专心弹奏,琴声宛转悠扬,奥德里奇站在琴旁沉默聆听,神色温柔宁和。   一曲弹完,两人相视而笑。   莱斯特连忙出声道:“喂,奥德里奇,我知道你现在觉得我挺碍眼的,可是,我不得不批评你呀,我的朋友。既然还不到公开的时候,你怎么能把写给玛丽安小姐的诗句到处乱放呢,那样缠绵的情诗……你看看,多亏是我发现的,要不然……嘿嘿,这又是一桩八卦。”   “乱放诗句?”奥德里奇皱了皱眉,“什么诗句,你在哪里看到的?”   莱斯特注意到奥德里奇没有否认他写过情诗这件事,嘿嘿笑了几声。他一脸揶揄地看着他的朋友,把从藏书室里发现的书签递到奥德里奇的面前。   “看看这个,我在一本书里发现的,马上就替你收起来了,你该怎么谢我?”   奥德里奇一脸莫名地看着莱斯特交给他的书签,裴湘也好奇地探身看了过来。   “这不是我写的。”奥德里奇只扫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莱斯特有些没反应过来。   裴湘观察了一下书签上的字迹,虽然和奥德里奇的字迹挺像的,但是,这确实是假的。   “西塞尔先生,你再好好看看,这不是奥德里奇的笔迹。你看这个花体的E,还有S,都和奥德里奇的书写习惯有出入。”   “这……不是奥德里奇写给你的情诗吗,玛丽安小姐?”   裴湘摇头笑道:“很可惜,这不是。”   莱斯特又眼巴巴地看着他的黑发朋友,然后从对方冷淡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咦,竟然是假的!可是、可是伪造这个有什么用处啊?”   莱斯特兴奋不已的情绪瞬间低落,之后又生出浓浓的怀疑。   “不过,按照玛丽安小姐你说的,嗯,我再仔细看看……好像、确实不是奥德里奇的字迹呀。可是,什么人这么无聊,要替奥德里奇给玛丽安小姐写情诗呀?”   裴湘和奥德里奇对视了一眼,同时想到了目前还在养伤的吕蓓卡,以及那个形迹可疑的女仆。   与此同时,被裴湘和奥德里奇怀疑的两个女人也在谈论同一件事。   “我之前一直藏在窗帘后面,正好可以看清楚莱斯特·西塞尔的表情。他应该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我觉得他很生气,脸色变化很大,都涨红了,还深吸了好几口气,一看就是憋着怒火呢。后来,他就拿着那枚书签冲出了藏书室。”   吕蓓卡连忙问道:“他找那两个人对质去了吗?”   “去了,刚巧看到两人一个弹琴一个欣赏,很温馨浪漫的画面。”   “然后呢?”吕蓓卡语气急切。   安娜遗憾地摇了摇头:“那个玛丽安异常警觉,我不敢冒然靠近,所以也不清楚琴房里面发生了什么。”   吕蓓卡沉吟了一下:“我想,那对男女肯定要否认的。”   安娜嗤笑一声:“否认就否认吧,只要在莱斯特·西塞尔心里留下怀疑的痕迹就好。我们还有其它手段,总会让他相信,他的好兄弟其实一直在和他抢夺心爱的女人,在算计他。”   “嗯,你说得对,事情要一点一点来。对了,你联系上外面的接应人了吗?”   “联系上了,他们会想办法鼓动西塞尔男爵尽快给莱斯特·西塞尔订婚的。”   吕蓓卡飞快地思索着,若是莱斯特订下联姻对象了,丽莎的处境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片刻后,她叹了一口气:   “这样就好,咱们一步一步打乱奥德里奇·德维尔的安排计划,等他和莱斯特·西塞尔疏远了,我们再从丽莎方面下手,以帮助她的名义把人安插到男爵府去。”   安娜点了点头。   吕蓓卡又问她:“对了,咱们依旧查不到那个布朗·帕丁顿白天躲在哪里画画吗?”   “没有,凡是他透露出来的地点——不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我们都排查了一遍。别说找到帕丁顿本人了,连一块颜料一张画布都没有见到。”   “这真奇怪,你说,会不会……那个帕丁顿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什么意思?”安娜疑惑。   “你看,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帕丁顿作画,可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拿出一副作品来,并且,每一幅都备受赞誉和吹捧。我看也看过他的作品,说良心话,那确实是杰出的艺术品。可是,你不觉得这很不同寻常吗?同那样杰出的艺术成就相比,帕丁顿此人太过年轻了吧?”   安娜眼睛一亮:“吕蓓卡,你的意思是……帕丁顿此人根本不是那些画的创作者?真正的创作者另有其人?”   “也许,我不确定。可是安娜,不管真假,咱们都可以把这件事当成真的,然后放出消息去,宣扬开。”   “放出消息?对,那个帕丁顿为奥德里奇·德维尔做事,这些日子为他积攒了不少人脉,还把势力延伸到了帮派中,不可小觑。咱们可以利用他白天神秘失踪这一点,攻击他有名无实。到时候,各方的质疑多了,帕丁顿,以及他身后之人,肯定要自乱阵脚的。如此一来,就等于扰乱了德维尔的暗中布置。”   这番分析让吕蓓卡暂时忘了伤痛:   “安娜,这次若是成功了,肯定能让那个冰冷无情的德维尔受挫。咱们这些人被德维尔逼得太紧了,必须想方设法反击回去,让他自顾不暇。只有他手忙脚乱了,我们才能得到新的喘息的机会。”   “希望一切顺利吧。” 第164章   在莱斯特的书房内,奥德里奇简单地叙述了一下监控吕蓓卡等人后得到的情报。   “从女仆安娜往外递出的消息来看,她们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要促成莱斯特的婚事,二是全力调查布朗·帕丁顿出身来历。”   “等等,我的婚事?我的婚事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莱斯特感到万分的莫名其妙。   奥德里奇示意他先耐心听一会儿,之后,他会给出一些猜测与解释。   “要想调查帕丁顿先生的过往和现状,需要动用不少暗藏的力量,再加上他们最近在营救贝蒂夫人,上蹿下跳地想要贿赂一些官员和小贵族,所以小动作频频。我的人借此机会在暗中观察,排查确定出不少国外势力的潜伏人员,都记在了名单上。”   “调查帕丁顿先生,他们都是从何处着手的?”   悦耳柔和的女性声音在书房内响起,显然,裴湘也参与进了这场谈话。   说实话,和一个女人讨论阴谋诡计,这让莱斯特感到十分不习惯。   但是,当他看到奥德里奇一脸的理所当然后,就觉得自己不能在思想开明方面输给古板正经的好友,因而,他没有提出一句异议,反而十分好奇裴湘在这种场合的表现。   奥德里奇耐心回答裴湘的提问:   “他们先去了诺兰庄园附近的城镇,暗中调查帕丁顿先生的出身。他们找到了一些资料,又从当地的牧师那里得知了‘布朗·帕丁顿’此人确实存在,但是名字却是新更改的。并且,此人之前的人生经历也含糊不清,人们只知道他在年少的时候失踪了。最近衣锦还乡,还成为了著名的画家。”   “从诺兰庄园附近入手?”裴湘若有所思,“他们在怀疑帕丁顿先生透露出的出身来历是否真实可信。或者说,他们在怀疑,现在这个生活在伦敦的帕丁顿先生,是不是冒名顶替了一个失踪人员的身份?”   “有这方面的意思。”   奥德里奇点了点头,没有说那些人最后是否相信了,只是继续阐述道:   “之后,他们似乎把调查的重点放在了帕丁顿和我的关系上。包括让帕丁顿成名的那个真假油画的事件、去诺兰庄园做财产委托见证人的事,来伦敦后的种种接触。两位,从我们截获的几条消息来看,他们忽略了莱斯特在其间穿针引线的作用,反而认为,我和帕丁顿的关系更加密切。”   莱斯特不满地嚷道:“明明是我和帕丁顿的关系更好吧?”   裴湘垂眸沉思,试图从另一个角度看待一些人与事。   “如果非要这么理解的话,倒也能说得通。毕竟,当初帕丁顿先生是把以假乱真的画作寄送给了德维尔伯爵府。如果忽略伯爵大人是个著名的收藏家,而伯爵府又藏有画家斯泰恩先生的作品这些事实的话,单单从阴谋角度出发,这确实挺可疑的。”   奥德里奇认同裴湘的分析:“是的,一旦对此产生怀疑,那之后的事情就处处存在疑云了。毕竟细究起来,莱斯特能够和帕丁顿先生能成为笔友,之后又在现实中成为朋友,都和最初的真假画作事件有关。”   莱斯特有些糊涂:“好吧好吧,他们非得认为帕丁顿和奥德里奇存在一种更密切的关系,我也不能站出来大声嘲笑他们。所以,嗯,然后呢?”   奥德里奇淡声道:“这也是我和玛丽安一直不理解的地方。我们获知了他们要促成你的婚事,要查证帕丁顿先生的种种过往,但却无法推测出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裴湘轻轻颔首,补充道:“因而,我们就放松了对吕蓓卡和安娜的监控,想要看看这两人还能搞出多少花样来。”   说到这里,她点了点桌面上写着情诗的书签,语气微凉:   “然后,我们就得到了这个。”   “这个?”莱斯特目光疑惑地看着桌上的书签,“他们伪造模仿奥德里奇的笔迹,写几句情诗给你?这是……要制造绯闻?他们图什么呀?”   裴湘露出了一个有些纠结的表情,她和奥德里奇对视了一眼,然后才对莱斯特慢吞吞地说道:   “这件事的重点,不是情诗本身,而是让你亲自发现奥德里奇对我的感情。”   “让我亲自发现?”   “对,有人希望你能意识到,我和奥德里奇之间存在着一种更加亲密的秘密关系。她们希望你感到愤怒、失望和嫉妒,希望你因为这件事,对奥德里奇产生隔阂,当然,如果能反目成仇就更好了。”   莱斯特倏地睁大了眼睛。   ——我为什么要嫉妒?   ——我什么要愤怒失望?   ——当然是因为……   猛然想明白了的莱斯特打了个寒颤,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裴湘。   沉默无声,却用丰富的表情充分诠释出了内心的不可思议。   裴湘忍俊不禁,奥德里奇冷哼一声。   “玛丽安小姐,奥德里奇,这个说法太荒谬了,你俩是不是搞错了?”   裴湘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奥德里奇之前询问过一个经常跟着丽莎出门的听差。那个听差说,他偶尔能够听到丽莎同杜拉夫人的谈话。在丽莎看来,你对我有些特殊的好感,甚至打算娶我。这些话……丽莎应该也和吕蓓卡说过,而听的人就信以为真了。”   莱斯特随手拿起一本书遮住了半边脸,挡住了奥德里奇冷冰冰的锐利视线:   “别瞪我,奥德里奇,这完全是污蔑!是对我清白名声的诋毁!我是受害人,我没有那么想不开,你要讲些道理。”   裴湘哼笑一声,没搭理一脸“惊恐”的莱斯特,继续说道:   “她们也不是单凭丽莎的话就产生这种认知的。根据我今天早上收到的信函来看,她们派人去了诺兰庄园附近打听消息。   “西塞尔先生,你知道我那对兄嫂的,一向好面子,他们担心左邻右舍认为他们夫妇不关心继母和妹妹们,就时常喜欢说一些关爱手足的话题。   “嗯……我也是刚刚得知,范妮和约翰每次谈起我,就会抱怨我是个眼高于顶的丫头,即便一位男爵继承人对我有了好感,我也无动于衷。所以,他们做兄嫂的,纵然在心里挂念我的婚事,却不太敢给我介绍优秀的、适龄的未婚青年。”   莱斯特摸了摸鼻梁,十分肯定自己就是那个倒霉的“对玛丽安有好感的男爵继承人”。   奥德里奇冷淡地总结道:   “通过之前调查得来的各种消息,再加上这次的书签事件,我和玛丽安就有了一些荒诞的、但却说得通的推测。我的敌人认为你爱慕玛丽安,而我和玛丽安之间也存在着暧昧的关系。并且,我们故意隐瞒你,企图操控你的婚姻。莱斯特,他们想要揭穿我的‘阴谋诡计’,再用男女感情问题离间我和你之间的友谊,甚至挑拨德维尔家族和西塞尔家族的关系。”   “这太离谱了,奥德里奇,这些人是法国佬培养的吧?只有他们那奇异的思维模式才能弄出这么可笑的乌龙。”   裴湘扑哧一笑:“很可惜,让你失去了一次嘲笑法国人的机会。那些人的背景很杂,和东欧那边联系很深。具体如何,奥德里奇就不会详细告知你我了,因为那属于他的职务保密范畴。”   莱斯特哀叹几声:“所以,他们就鼓动我父亲给我尽快定下婚约,想要破坏奥德里奇的‘联姻计划’?那么,他们调查帕丁顿,肯定也是要给埃德里奇找麻烦了。奥德里奇,你知道他们要如何算计咱们的那位老朋友吗?”   “大概有些眉目,”奥德里奇皱着眉头,“不过,我不太想在最初的时候打断那些人的安排,我想通过这次的事,顺藤摸瓜找出更多的潜伏人员,让他们的暗中联络网变成英国人眼中的‘明线’。当然,我已经给帕丁顿先生写信了,具体该如何处理这次的挑衅,还是以帕丁顿先生的想法为主。”   莱斯特感兴趣地坐直了身体:“那么,帕丁顿给你回信了吗?他怎么说?”   奥德里奇看了裴湘一眼,摇了摇头道:   “我还没有收到帕丁顿的回信,不过,我觉得有些事情在信里说不清楚,不如面谈。所以,我打算在返回伦敦后,亲自和帕丁顿商谈一下接下来的应对方式。”   裴湘注意到奥德里奇探寻的目光,微微浅笑道:   “依照我对帕丁顿先生之前行事风格的了解,他说不定想将计就计,让对方把事情闹大,然后再出面解决。这样做之后,就更能提高他的知名度了。同时,也能让奥德里奇追查到更多的东西,这是双赢的局面,他应该很乐于参与进来的。”   闻言,莱斯特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兴奋搓手道:“那咱们还等什么?我让人准备好马车,咱们现在就回伦敦去。”   奥德里奇叹了一口气,无奈开口:“莱斯特,你这里有这么多的客人呢,不管了?况且,你想好离开前如何安排吕蓓卡和安娜了吗?把她们留在这里,还是带回伦敦?”   莱斯特……又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然而,就在三人书房谈话的第二天,吕蓓卡就亲自找到莱斯特,说要向他辞行。   莱斯特不是很诚心地挽留了几句,之后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吕蓓卡离开后,丽莎的贴身女仆安娜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她立刻向管家请求,说想回伦敦去,但是,莱斯特及时出现拦住了她。   他说鉴于他最近可能要订婚了,所以就打算把丽莎送到了南边的乡下去,他给了安娜一间乡舍老屋的地址,让她直接到那里去找丽莎。   “西塞尔先生,您、您打算和丽莎分开吗?”   “啊,这就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了。不过你放心吧,你去乡下后,该发给你的薪酬是不会少的,哦,甚至更多。当然了,如果你想留在城里的话,那咱们就不得不解除雇佣关系了。反正,为了我婚事顺遂,在最近三五年内,丽莎最好都不要出现在我的附近。”   安娜望着莱斯特冷酷傲慢的面孔,顿时陷入了为难。   她万万没有想到,莱斯特此人会这样应对联姻之事,竟然直接把情人丽莎远远地送走了。   ——唉,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跟丽莎去安静闭塞的乡下?不不,得不偿失。   ——辞职离开西塞尔家?那会失去很多便利条件。   “这……抱歉,西塞尔先生,我想我并没有去乡下度过几年时光的打算。所以,我能不能请求你,让我留在城中府邸里,哪怕职位不是贴身女仆也行。我喜欢伦敦,不想远离这座城市,西塞尔先生。”   对于安娜的请求,西塞尔果断地摇了摇头,表现得丝毫不像是一名有怜悯之情的体面绅士。   于是,继吕蓓卡之后,安娜也不得不离开了西塞尔家族。   与此同时,奥德里奇派出人在暗中盯着吕蓓卡和安娜的一举一动,尽量不漏掉她们接触到的每一个人,好从中排查出一些可疑人物来。   四天后,莱斯特一行人结束了短暂的度假时光,从伦敦郊区别墅返回市区。   裴湘和埃丽诺一下马车就得到了达什伍德太太和玛格丽特的热情欢迎。   母女四人坐到一处,有说不完的话题。   “什么,玛丽安,你没有看错吗?埃丽诺经常和那位乔治·梅西纳凑在一起谈天说地,两人经常待在一起吗?舞会上,他请她跳舞了吗?”   “是的,妈妈,我想,不是今天下午就是明天,咱们准能在家里招待到梅西纳先生的。到时候,你就能亲眼目睹埃丽诺是多么器重亲近那位性格安静的先生了,我保证,我的描述完全没有夸大事实。”   埃丽诺被达什伍德太太看得有些窘迫,她没有否认自己对梅西纳先生的好感。但她依旧理智地认为,目前来说,若是想要把这些好感转换为深切的爱慕之情,还需要那位先生继续努力。   于是,埃丽诺三言两语带过了自己的感情问题,反而郑重提起了裴湘和莱斯特的事情。   对,就是裴湘和莱斯特。   “玛丽安,你得和我们好好说一说,你和西塞尔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在诺兰庄园的时候,我们就研究过,西塞尔先生可以是顶顶好的朋友,但不一定适合做丈夫。可是,这次在外做客,你为什么总和西塞尔先生待在一起?难道你忽略了那个丽莎了吗?”   裴湘先是被问得一愣,随后又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的。心说怪不得吕蓓卡那些人产生误会了,看看,连自家亲姐姐都有了怀疑。   “埃丽诺,你是不是忽略了一件事?我不仅和西塞尔先生相处了很长时间,同样和德维尔先生也相处了很长时间呀,你怎么不怀疑我和德维尔先生呢?”   达什伍德太太快言快语地说道:   “哦,玛丽安,快别岔开话题了。先不说你这样活泼的性格适不适合沉默寡言的德维尔先生,就说出身吧,虽然……在我心里,我的女儿们是最好的,就是配王子也绰绰有余,但是咱们不能忽略那些世俗眼光。玛丽安,那位德维尔先生可是伯爵继承人,说实话,咱们其实要称呼他为‘大人’的,只因为他不喜欢,我们这些做朋友的才没有采用那样的敬称。”   裴湘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试探着问道:   “妈妈,埃丽诺,如果不看身份间的差距,你们觉得我和德维尔先生之间有可能吗?”   埃丽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达什伍德太太一向心思简单,想都不想地直接回答道:   “天哪,我的宝贝儿,你这样活泼灵动,感情充沛,可怎么和那样冷冰冰的严肃绅士相处呀?” 第165章   在裴湘和埃丽诺返回家中的次日,乔治·梅西纳果然如同裴湘预言的那样,登门拜访了达什伍德家。   当然,同梅西纳先生一起前来的,还有他的表兄奥德里奇·德维尔。   埃丽诺对梅西纳先生的到来感到雀跃,心湖里涌起一丝甜,但她也没有忽略那位同行的黑发先生。   她一边同乔治·梅西纳讨论两人上次分开前没有说完的话题,一边用余光观察妹妹玛丽安和奥德里奇的相处情况。   奥德里奇对旁人的观察视线感觉敏锐,当他发现心上人的姐姐偶尔会用一种探究打量的目光审视他的时候,心中微微一动。   “你把我们的关系告诉达什伍德小姐了?”男人目光专注,暗藏缱绻。   “我只是在家人面前试探着提了一句,没有明说,但足够埃丽诺察觉到一些头绪了。”   奥德里奇冷峻的眉目间划过一抹欣然,稍纵即逝。   他看上去依旧是一副成竹在胸的镇静模样,但是身姿却更加挺拔端直,垂在身侧的左手虚虚握成拳头,再缓缓舒展开,之后又重复了一次这个小动作。   “达什伍德太太也知道了吗?”   “我猜,”裴湘眉目弯弯,故意放缓了语速,笑容慧黠,“她呀——”   “嗯?”奥德里奇屏息凝神。   “她应该没听出来我的暗示。”裴湘眨了眨眼,飞快地阐述事实。   奥德里奇的呼吸微不可查地错了一个节拍,他垂下目光,微微无奈地凝视着心上人,深邃的眸子里酝酿着三分期盼,七分包容。   被这样柔和而安静的目光笼罩着,裴湘的心底忽然浮现出一点点欺负老实人的愧疚。   她低头喝了一口茶,决定尽量婉转描述一下达什伍德太太的第一反应。   “我试探着说了咱俩在一起的可能性,我妈妈感到非常吃惊,觉得我在开玩笑,因为她之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不过,对我妈妈来说,言语投契的忠诚绅士就是很好的伴侣了,所以,你无需太过担心。”   “言语投契?”奥德里奇立刻抓住了一个关键词。   裴湘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一双明媚的眼眸黑白分明,顾盼间显得分外澄澈单纯:   “对呀,言语投契,观点相合,又彼此爱慕,这样情投意合的一对男女,她是不会反对他们缔结姻缘的。奥德里奇,咱们在一起时说的话还少吗?所以,你完全不用过分担忧。”   这话听上去分外的合情合理,说话之人也一脸坦然率真。   奈何,黑发上校既了解自己的心上人忽悠人时的无辜语气,也十分清楚自己给旁人留下的冷漠印象。所以,他几乎马上就反应过来了,达什伍德太太更喜欢得到一个热情伶俐、充满活力的女婿。   他努力想了想,若是自己在达什伍德太太面前表现得如同莱斯特那样能言善道、热情爽朗,会不会增加一些印象分?   裴湘鼓了鼓脸颊,她仿佛知道奥德里奇脑海中在想什么似的,立刻趁着旁人不注意轻轻戳了黑发男人一下。   “你不许胡思乱想!你现在这样正好,都是我喜欢的,你要是变得奇奇怪怪的,就别想让我对你露出笑脸了。”   “你喜欢的?”男人的眼底绽放出明亮的光。   “对啊,若是我不喜欢,干嘛要答应你呢?”裴湘态度直白,毫不扭捏。   奥德里奇嘴角噙笑。   裴湘又故意凶巴巴地“威胁”他:   “不过你可别太骄傲了,说不定呀,我哪天就改变审美趣味了。奥德里奇,你必须得有一种危机感。”   奥德里奇含笑点头:“好,我会努力得到达什伍德太太的认同,也会保持住你喜欢的样子。”   “同样,你若是对我有什么新的期待和要求,也一定要坦言相告,奥德里奇。”   “对我来说,一切都刚刚好。”   裴湘和奥德里奇凑在一起低声说话,不知不觉就靠得近了。   不远处的埃丽诺抬头望见这一幕,不禁目露惊讶。即便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她也没有料到,玛丽安和德维尔先生会相处得如此自在融洽。   “达什伍德小姐?”梅西纳轻唤走神的埃丽诺。   “哦,梅西纳先生,抱歉,刚刚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梅西纳笑着摇了摇头,又低声说起了他去湖区旅行的见闻……   半个月后的某天早上,裴湘刚刚走进早餐厅,就听到达什伍德太太在大声抱怨: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这个、这个叫做·爱德蒙的人肯定是在胡言乱语。哦,上帝呀,这家报纸的编辑都不审稿的吗,怎么什么歪瓜裂枣都给刊登呀?”   “怎么了,妈妈?”裴湘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好奇地看向一脸愤怒的达什伍德太太。   这位鲜少发怒的好脾气妇人把手中的报纸递到裴湘面前:   “你看看吧,这上面……唉,都是些多么可耻的言论呀!”   裴湘挑了挑眉,接过今天的晨报飞快地浏览起来,很快就明白了达什伍德太太愤怒的理由。   原来,一个叫做·爱德蒙的评论家声称,他怀疑著名画家布朗·帕丁顿其实并没有真才实学,他本人只是个二流货色。   他之所以能画出杰出的艺术作品,极有可能是因为他做了一些卑劣的事。   比如,他秘密囚禁了一位声名不显却画技不凡的外国画家,逼迫对方为他创作作品,然后再署上布朗·帕丁顿的名字。   “这个卑劣的偷窃者,他在掠夺别人的心血!”   “他享受着本不该属于他的荣耀,以及这份荣耀带来的金钱、地位和人们的尊重爱戴。与此同时,真正的创作者却寂寂无名,还要面对掠夺者的欺辱和嘲笑……”   “为何布朗·帕丁顿不敢走在阳光下,因为光明会让他的罪孽无所遁形。”   裴湘津津有味地读了一遍评论家爱德蒙对“布朗·帕丁顿”的诋毁和“审判”,认为单单从文笔上来看,这位还是很有才华的。一些词语运用得恰到好处,字里行间的情感也渲染得非常到位。   “妈妈,你是因为这篇诋毁帕丁顿先生的文章而生气吗?”   “当然,玛丽安,难道你不生气吗?帕丁顿先生是我们的朋友和恩人,我们都知道,他是多么慷慨大方和感恩仗义。可是这个叫爱德蒙的家伙,竟然无凭无据地污蔑帕丁顿先生,这太可气了。更可气的是,这家报纸竟然还刊登了,这简直是天下最滑稽的丑闻。”   裴湘一边在心里感谢达什伍德太太对“布朗·帕丁顿”的维护,一边把报纸递给后进来的埃丽诺。   “妈妈,就像你说的,这是无稽之谈和卑劣谎言,你干嘛要为了这种小人生气呢?无凭无据的,谁会当真呢?”   “可是,总会有不明真相的人被这样的文章蛊惑的。你看看这个人多狡猾,他只在文章的开头部分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我怀疑’,此后就是满篇的质疑。哦,要不是我信任了解帕丁顿先生,我都要被这个爱德蒙说服了。”   埃丽诺此时也看完了晨报上的文章,她冷静地思考了片刻后,不太乐观地推测道:   “既然已经刊登出来了,就说明这个爱德蒙的文章是有些证据支持的,嗯,或者说,他的观点得到了一些人的肯定。妈妈,玛丽安,我认为帕丁顿先生要有麻烦了。”   “哦,上帝保佑帕丁顿先生!”达什伍德太太扶额叹道。   埃丽诺想了想,建议道:“妈妈,不如你给帕丁顿先生写一封信,提醒他一下。若是帕丁顿先生需要咱们帮忙,咱们肯定义不容辞。”   “你说得对,埃丽诺,我现在就去写信。”   达什伍德太太立刻放下还未吃完的早餐,急匆匆地去了起居室。   裴湘又翻阅了一遍抨击“布朗·帕丁顿”的文章,分析道:   “其实,只要帕丁顿先生能够在白天的时候出现在众人面前,并当众完成一幅作品就好了。这样的话,这里面的所有指责就都不成立了。”   埃丽诺眉头紧锁:“这确实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可帕丁顿先生一直坚持不在白天出现,不和同行面对面交流,不开放私人画室,只通过文章和画稿参与各种讨论……他肯定有不得已的理由的。我担心这个爱德蒙……或者爱德蒙背后的人掌握了帕丁顿先生的弱点,才敢这样大张旗鼓地攻讦他。”   裴湘完全赞同埃丽诺的分析,也表露出了对帕丁顿先生的担忧。可是她们两个未婚姑娘能有什么办法呢,纵然焦急万分,也只能在家中诚心祈祷。   事情果然开始发酵。   从第一篇怀疑画家帕丁顿是否具有真才实学的文章开始,一些小报也陆陆续续刊登了质疑帕丁顿的文章。   当然,许多报道都是在用夸张的标题夺人眼球,若是细读两行的话,就会发现那些文字内容经不起任何推敲。甚至,有关布朗·帕丁顿其实是吸血鬼后裔的荒诞言论也夹杂其中,并且还给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数据论证。   有人信了,他们大肆批评一直没有出面澄清的帕丁顿。   有人不信,他们要求批评者拿出切实的证据,不要随意污蔑一位绅士的名誉。   ——清白干净的名声很容易被恶意玷污,也许,只需要短短的三天时间。但是要擦去白布上的污渍,三日光阴是远远不够的,极可能需要三十年,甚至一辈子。   渐渐的,在一双无形之手的操纵下,两种声音形成对峙局面,各自的支持者纷纷发表文章,他们慷慨辩论、互相攻击。   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文章的内容发生了偏移,其讨论的重点已经不是帕丁顿是否拥有杰出艺术才华这个问题了,而是关于污蔑、谣言、名誉和正义。   幕后搅风搅雨之人大概没有想到事情会是如此走向,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自认为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当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布朗·帕丁顿的时候,在一间隐蔽的房间内,几个人正在进行激烈地讨论。   暗线负责人之一史密斯·科特在狭窄的房间内走来走去,他昨晚才从爱尔兰赶回伦敦,一下马车就得知了有关布朗·帕丁顿的事情。   “我不明白,女士们,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算计这个布朗·帕丁顿?甚至还不惜暴露了爱德蒙!要知道,我们当初能在几家报社里安插进同伴,是费了很大心力的,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爱德蒙应该用在关键的时刻,而不是用来污蔑一个小小的画家。”   “这不是污蔑,”坐在阴影中的安娜沉着脸反驳,“我们在帕丁顿曾经停留过的一个房间内,发现了一些证据,可以间接证明我们的判断。就是那个帕丁顿根本不具有真实的才华,他的画作都是另一个人的成就。”   指责安娜的高瘦男人抓了抓头发,有些气愤地低吼道:   “我知道你有证据,我知道你千辛万苦终于抓住了帕丁顿的马脚,我知道你打算趁着关注度最高的时候,把那些证据公开。可是、可是,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为什么要对付一名画家?啊?就因为他和那个德维尔走得近了?就因为他神神秘秘的?”   “科特,你冷静点儿,”房间内想起吕蓓卡轻灵柔和的嗓音,“你从走入这个屋子开始,就在质问我和安娜,却偏偏不肯坐下来静静听我们的分析。”   “好吧,我听,我倒要听听你们怎么说服我。”   吕蓓卡和安娜对视了一眼,开始向同伴科特叙述她们之前的种种分析。   等到吕蓓卡终于把理由阐述完了,科特将信将疑地问道:   “你们的意思是,这个帕丁顿是德维尔的得力属下?只要打击了帕丁顿,就能让德维尔手忙脚乱?证据呢?还有,既然这个帕丁顿的真实身份是德维尔的属下,那么,即便咱们破坏了他的艺术家名声又如何?这根本不耽搁他给德维尔做事呀?”   “怎么不耽搁?”安娜嗤笑一声。   “你就不能把眼光放长远一些?德维尔为什么要把这个帕丁顿捧起来并让他出名?他就是想让布朗·帕丁顿为他结交人脉,为他处理一些不方便插手的领域。从这个帕丁顿出现开始,他替德维尔牢笼了多少人,你算过吗?例如那个迪福男爵,此前和奥德里奇·德维尔只是点头之交,更是不爱搭理莱斯特·西塞尔,但自从帕丁顿出面周旋后,双方的关系明显就被拉近了。这样的例子并不是个别的,需要我给你一一指出吗?更何况,帕丁顿还得到了一些帮派份子的真心认同,这是贵族出身的德维尔绝对办不到的。”   科特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一时之间没有再出声诘问。   安娜冷笑一声,继续说道:   “自从咱们让爱德蒙写了那篇文章后,许多人都对帕丁顿的人品和才华产生了质疑。根据咱们在巴特莱纸牌俱乐部的线人汇报,前两天帕丁顿出现在俱乐部后,许多人都不和他打招呼了。甚至还有人当面质问他,并要求俱乐部取消帕丁顿的会员资格,连迪福男爵都将信将疑。科特,你说说,一旦布朗·帕丁顿的名字被我们定在了耻辱柱上,他之前替德维尔做的那些事,是不是全都前功尽弃了?”   一旁的吕蓓卡点头补充道:“不仅如此,到目前为止,奥德里奇·德维尔一直坚称他相信帕丁顿,坚信帕丁顿的为人和能力。他这样维护一个骗子,当事实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天,他的名誉和威望也会受损的。”   听到这里,科特眯了眯眼睛:   “毁掉那个冷血德维尔的威望?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希望他丑闻缠身,这样的话,咱们就能把他从现在这个职位上踢开,换个能力平平又自大的贵族老爷上台。”   安娜斜觑了一眼科特:“这也是我和吕蓓卡的打算之一。所以,你还认为我们这次动了报社里面的几条暗线是小题大做吗?”   科特没在乎安娜的阴阳怪气,他沉思了片刻,在脑海里捋了一遍前因后果:   “我有两个问题,第一,这个布朗·帕丁顿真的是给德维尔做事的?第二,这个布朗·帕丁顿真的不会突然宣布,他要当众作画,证明自己的画技吗?”   吕蓓卡按住了脾气不好的安娜,温言细语的回答科特的问题:   “你这两个问题……其实就是一个。说实话,科特,一开始的时候,这些确实都是我和吕蓓卡的猜测,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我们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在你离开伦敦的这段日子,我们的调查取得了新进展。科特,我的朋友,我们终于找到了有人替帕丁顿画画的证据。”   “证据?真有此人?”科特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兴奋。   “对,那个真正的画家……是德维尔当初从国外带回来的,被他藏了好几年,一直在他的控制中。由此可见,德维尔和帕丁顿是一伙儿的,而帕丁顿本身没有艺术才能,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当众作画证明自己。”   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科特朝着吕蓓卡温和地点了点头:   “听你这样一解释,我心里就踏实了。对了,你们找到那名可怜的外国画家了吗?和对方有过交流吗?他愿意出面作证以及证明自身的才华吗?”   吕蓓卡露出可惜的表情:   “科特,我们和他交流过,但却没能把人成功带走。帕丁顿和德维尔把他看得很紧,我们怕打草惊蛇,就没有冒冒失失地动手抢人。这也是为什么德维尔至今仍然公开支持帕丁顿的原因吧,呵,他认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所以,我们得想办法,把人完完整整地带出来。”   科特又问了吕蓓卡几个问题,发现每个环节都很周密合理,且计划成功后获得的好处也不小,便没有再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他开始心平气和地协助吕蓓卡和安娜。   在这些人忙忙碌碌计划着营救“真画家”的时候,裴湘和奥德里奇也在研究之后的应对策略。 第166章   就在达什伍德母女四人为布朗·帕丁顿担忧的时候,一位陌生的威尔逊太太拜访了她们。   “威尔逊太太?”达什伍德太太一脸疑惑地看着男仆,“我们并不认识这位太太呀。”   埃丽诺微笑道:“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先请客人进门吧。”   威尔逊太太是一位面容憔悴的妇人,大概四十多岁,她穿着一件样式朴素但剪裁精良的黑色裙子,举止言谈优雅得体。   仅仅一杯茶的功夫,当主人的就能感到,访客威尔逊太太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并且一直过着富裕的生活。   达什伍德太太认真浏览完访客递给她的身份介绍信件后,语气愉悦地说道:   “哦,这么说来,你认识苏塞克斯郡的达利夫妇?哎呀,那真是一家和蔼可亲的邻居,就住在距离诺兰庄园不远处的佩里科凯大厦。每次郡里举办慈善活动,他们都热心帮忙,接手了许多繁琐的杂事。”   威尔逊太太温和笑道:“我已故的丈夫是达利先生的远亲,我们两家一直有信件来往。对于三位美丽聪明的达什伍德小姐,我早就有所耳闻并想结交一番,可惜之前一直无缘得见。达什伍德太太,今次冒昧来访,还请你不要见怪。”   “能认识威尔逊太太,同样是我们的荣幸。”   面对熟人的远亲,达什伍德太太的语气明显亲切起来,当然,她对威尔逊太太突然登门拜访这件事,依旧是心有疑惑的。   威尔逊太太看出了达什伍德太太的不解,也不多耽搁时间,直接说明了来意。   “是这样的,达什伍德太太,我想问一下,贵府是不是认识一位叫威洛比的年轻人?”   “威洛比先生?”达什伍德太太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我们确实认识一位威洛比先生,但却不知他是不是你说的那一位。”   于是,双方核对了一下各自了解的有关威洛比的信息,很高兴地发现,大家又多了一位共同认识的熟人。   “达什伍德太太,不瞒您说,在前来拜访贵府之前,我并不知道你们居住在伦敦城里。我是向人打听清楚了你家的大体情况后,才知道大家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当然,我说的朋友是指苏塞克斯郡的达利夫妇,而不是卑鄙狡猾的威洛比。”   “哦!”   达什伍德太太因为威尔逊太太的最后半句话而吃了一惊,随即,她立刻露出严厉的表情:   “威尔逊太太,我想,你不应该用这样苛刻的言辞诋毁一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假设,他曾在不经意间得罪过你的话,我想,那样讨喜的年轻人总该有个祈求谅解的机会,他不该被您这样背后议论和评价。”   威尔逊太太苦笑了一声,对着达什伍德太太叹道:   “在一些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也和你一样喜爱那个口齿伶俐、精神充沛的年轻人。但是……请原谅我不能细说到底是什么可怕事件,因为那牵扯到了一些人的名誉。然而,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因为那件可怕的事,我派人去调查了威洛比先生。赫然发现在那个年轻人光鲜亮丽的外表背后,发生了多少荒唐可鄙的事情。”   达什伍德太太绷紧了面孔:“威尔逊太太,我希望你接下来的话可以说服我。否则的话,我们家就再也不欢迎你登门拜访了。”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也关系到达什伍德家的小姐。达什伍德太太,如果我没有调查错误的话,威洛比先生同贵府结识,是因为邦德街的一场流浪儿抢劫案,对吗?”   “是的。”听闻牵涉到自己的女儿,达什伍德太太的态度更加严肃。   威尔逊太太道:“我后来找到了那个流浪儿,他告诉我说,那并不是一场意外。他之所以去抢夺玛丽安小姐的东西,就是受到了威洛比的指使。威洛比给了那个流浪儿一些钱,要求流浪儿抢完东西后,就在附近的巷子里躲起来,然后再把抢到的东西交给追过来的威洛比,从而制造一个威洛比帮助玛丽安小姐的假象。”   这话让达什伍德太太大吃一惊,连一向稳重的埃丽诺都差点碰翻了茶杯。   “指使流浪儿?假象?”   “是的,”威尔逊太太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口说无凭,我今天已经把那个流浪儿带来了,就在外面的马车上。”   “上帝保佑!”   “贵府可以让当初和那个流浪儿近距离接触过的人辨认一番,看看是不是当初那个抢东西的小贼。当然了,由于是我劝服了那个流浪儿出来作证,所以,我恳请诸位不要再怪罪那个可怜的孩子,让他做完证后顺顺当当地离开。”   达什伍德太太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埃丽诺看了裴湘一眼,裴湘朝她点了点头。   于是,埃丽诺她对威尔逊太太承诺,他们达什伍德家只想询问清楚事情的真相始末,并不会想方设法惩罚那个流浪儿。   得到这样的保证后,威尔逊太太连忙让门口的听差把流浪儿喊进来。   之后的事情很顺利。   虽然那名被抢了东西的女仆表示她有些记不清了,但是作为另一个近距离接触过抢匪的人,裴湘相当肯定地表示,这个前来承认错误的少年就是当初在邦德街抢东西的人。   “妈妈,我一直记着他的面孔呢。”   显然,裴湘的话更能取信她的亲人。   “这太可怕了,”达什伍德太太揉着额头,“上帝呀,我之前竟然觉得,那是一位诚实勇敢的年轻人。”   埃丽诺皱了皱眉头,尽管她已经相信了七八分,但依旧坚持提出心中疑问:   “威尔逊太太,恕我冒昧,虽然证明了这个流浪儿就是当初抢东西的人,但是,这根本无法证明这一切就是威洛比先生指使的。如果凭借一名劫匪的说词就能破坏一名绅士的名誉的话,那这个世道可就要乱了。”   威尔逊太太从容一笑:“我之前就听人们说过,达什伍德小姐既聪慧又冷静,如今看来,这确实不是恭维之词。一名流浪儿的证词确实不能说明什么,甚至……还会因为是威洛比追回失物这个原因,让证词显得可笑。人们很可能会认为,这是一种报复和诬陷,从而更加同情威洛比先生。”   “哦,其实我也有这种想法。”达什伍德太太呢喃着。   “所以,我这次特意上门来拆穿威洛比的虚伪面孔,并不是只带着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儿来的,我还带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说出的话,诸位想必会更加信服。”   之后,威尔逊太太又请门口的听差领了一个女人进门。   “你是……亨利&怀特裁缝店的女主人……艾玛?”   艾玛眼睛红肿,看上去刚刚痛哭了一场,她脸上的表情也有些瑟缩。   “是我,达什伍德太太,我是艾玛·亨利。”   埃丽诺的神色愈加郑重,她侧头询问威尔逊太太:   “这位艾玛女士也和威洛比有关?”   威尔逊太太看了一眼一直安静旁听的玛格丽特,示意接下来的谈话不宜小孩子了解过多。   达什伍德太太愣了一下,之后便让人把玛格丽特带到书房去玩耍。   玛格丽特离开后,裴湘建议道:   “既然涉及到了裁缝店的艾玛,咱们不如把詹宁斯太太也请来吧。我记得,詹宁斯太太非常喜爱和信任艾玛·亨利。”   埃丽诺点了点头,她想得更深一些。   ——若是最后证明了威洛比先生的不可信任,那最好让更多的人得知他的为人,免得再有人受到蒙骗。   不一会儿,詹宁斯太太就赶到了。不仅她来了,她的两个女儿米德尔顿夫人和帕尔默夫人也到了。   众人落座后,又都喝了茶,之后才从威尔逊太太的口中得知了始末。   大家纷纷惊呼出声,表示从没有想到过,仪表堂堂的威洛比竟然是那样可鄙的年轻人。   爱笑开朗的帕尔默夫人连连追问,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一个流浪儿的证词,其实是没有多少说服力的。   可是,当大家看到一直没有开口的裁缝店女主人艾玛后,又都迟疑了。   ——流浪儿不可信,可是这位艾玛太太的话就值得认真对待了。   “我、我被威洛比的花言巧语欺骗了。他经常用一些小礼物从我这里套取一些消息,因为、因为都是我道听途说来的,没有涉及到多少隐私,所以、所以我就告诉了威洛比先生。”   说到这里,艾玛哽咽了一下,她捂住双眼,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显然,她知道今天这个证言说完后,她会损失掉很多无形的财富。可是……想到那些帮派份子的威胁和丈夫的警告,艾玛不得不选择实话实说。   “那天,达什伍德太太带着两位小姐来邦德街购物,引起了威洛比的注意。他带着礼物询问我诸位的消息,我就告诉他,每位达什伍德小姐都有不少于一万英镑的嫁妆,还、还帮他联系了吉姆。”   “吉姆是谁?”   “吉姆是那个流浪儿的名字。我以前帮过他,就、就一直有联系,他、他能帮我办一些事,很机灵。”   “那么,是你帮威洛比联系了吉姆,让他帮忙办事喽?”   “是的,对不起,玛丽安小姐,对不起,达什伍德太太,原谅我……”艾玛抽噎着说道。   “威洛比对我说,他想要博得玛丽安小姐的好感,因为、因为她有丰厚的嫁妆,于是,我就帮他找到了吉姆。并且,还请吉姆假装抢劫玛丽安小姐,然后,嗯,再让威洛比把失物‘追’回来。”   “威洛比都送给你什么礼物了?”   “有、有鲜花、一些首饰和帽子手帕什么的……”   话说到这里,在场的几位已婚女士已经意识到,这位裁缝店的女主人艾玛非常有可能和威洛比有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詹宁斯太太异常生气,因为是她把这个艾玛介绍给达什伍德母女的,没想到,这反倒给阴谋者提供了算计人的机会。   “艾玛,你能以上帝的名义发誓,你所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我可以,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还有还有,威洛比他、他不仅有玛丽安小姐这一个目标,他还用类似的手段接近了格雷小姐。对了,格雷小姐的嫁妆被玛丽安小姐更加丰厚……”   “格雷?哪个格雷?”米德尔顿夫人有些疑惑。   帕尔默夫人连忙说道:“我倒是认识一位嫁妆更加丰厚的未婚格雷小姐。哦,对了,我确实听格雷小姐的监护人提起过,最近有一位姓威洛比的年轻人时常向格雷小姐献殷勤。”   “他之前明明在追求玛丽安的,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变心了?”詹宁斯太太嚷道。   “艾玛不是说了吗,那个格雷小姐更有钱。”   裴湘注意到几位夫人太太似乎一下子就相信了艾玛的话,心里有些无奈。   按照她的原计划,还应该再设计一个场景,让威洛比和艾玛‘单独’会面并亲口说出自己的算计,这样一来才能彻底证实一些事情,不给威洛比翻牌的机会。   她清了清嗓子,提醒道:   “恕我直言,虽然艾玛言辞恳切,甚至不惜损害自己的名声也要揭穿威洛比先生的真面目。但是,咱们得谨慎公平一些,给威洛比先生一个辩解的机会。否则的话,就太过于轻忽一位先生的宝贵名誉了。”   这个提醒让达什伍德太太想到了目前处于舆论漩涡中心的帕丁顿,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对,我同意玛丽安的话,不能就这么武断地给威洛比先生定罪,咱们必须得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但是,威洛比可不是什么诚实正直的男青年。”   威尔逊太太格外憎恶威洛比,她板着脸沉声说道:   “如果咱们就这样直接去询问他,他是不会说实话的。你们想,能做出那样无耻骗局来欺骗一位未婚小姐的男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承认错误,他肯定会狡辩的。”   米德尔顿夫人反驳威尔逊夫人:   “可是,如果不询问威洛比先生就给他‘定罪’的话,未免有失公允,我们必须得听听那位先生的答复。”   威尔逊太太沉默了一下,而后才说道:   “既然如此,我有一个想法,既能留给威洛比先生辩白的机会,也能防止他用花言巧语欺骗我们。”   “什么想法?”   “是这样的……”   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威洛比按照艾玛小纸条上的时间赶赴亨利&怀特裁缝店赴约,然后在艾玛的刻意引导下,不仅亲口承认了他欺骗达什伍德家的事,还承认了他如今濒临破产的窘迫现状。   根据威洛比所言,玛丽安小姐实在太难讨好了,短时间之内,他并没有希望得到她的芳心。所以他今后的重点是格雷小姐,并希望艾玛多帮他留意有关格雷小姐的事情。   “那么玛丽安小姐呢?你要就此疏远她吗?”   “在伦敦城里是这样,艾玛宝贝儿,你懂我的。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格雷小姐和她的监护人听到不好的传闻。但是我听约翰爵士说,今年秋天的时候,他们一行人会去德文郡的巴顿庄园打猎。艾玛,你还记得吗?我每年都要去巴顿庄园附近的艾伦汉大院住上一段时间的,到时候,在消息闭塞的乡下,我会好好追求并陪伴玛丽安小姐的。”   “那你到底要娶谁?”   “当然是格雷小姐。不过,艾玛,你该明白我的心,我最喜欢的女人一直是你。”   这样无耻的言论气坏了在另一个房间“挑选布料”的夫人太太们。   她们当即便从内室走了出来,冷冷地怒瞪威洛比,并郑重表示,她们再不愿意同威洛比这样的年轻人结交了,还要把他的这番话告知格雷小姐及其监护人。   不提威洛比是如何失魂落魄地离开的,只说经过这件事之后,威尔逊太太立刻成为了达什伍德家的座上宾。   达什伍德太太从威尔逊太太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她有个非常疼爱的晚辈遭受到了威洛比的欺骗和抛弃,如今境况凄惨。威尔逊太太是为了给那个晚辈出气,才坚持调查威洛比的。   因为事关一个年轻姑娘的名誉,达什伍德太太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过相关的话题。她悄悄吩咐女儿们,尽可能地多陪陪孤身一人的威尔逊太太,给她的生活中添加一些热闹和活力。   三姐妹都表示,她们愿意听从达什伍德太太的叮嘱,尤其是裴湘。   在去威尔逊太太家中拜访过后,裴湘就声称喜欢上了威尔逊家的花园和藏书。如果威尔逊太太不嫌弃她频频到访的话,她是极其愿意陪伴在威尔逊太太身边的。   威尔逊太太自然表示欢迎,并表示如果达什伍德太太放心的话,她可以请裴湘到她家中小住,让小姑娘尽情阅读藏书和享受花园中的姹紫嫣红。   达什伍德太太和埃丽诺见裴湘对威尔逊太太如此热情,都认为她是在感激威尔逊太太,所以,母女二人对于裴湘经常去威尔逊家的举动并不感到诧异。   ——反正,那是一位教养良好的太太,即便来往密切,对一位淑女的名誉也没有损坏。   至此,裴湘既解决了不怀好意的威洛比,也给自己白天出门找到了一个正当理由。她终于能让“布朗·帕丁顿”摆脱吸血鬼后裔的名头了。   “玛丽安小姐,你真的要独自出门?哦,我真不知道当初答应你的那个条件是不是害了你。”   威尔逊太太望着换了一身朴素衣服的裴湘,忧心忡忡地问道。   裴湘浅笑道:“威尔逊太太,你放心吧,你是看过我的身手的,我不会遭遇危险的。”   威尔逊太太张了张口,到底咽下了一肚子的担忧。   她知道,自己此时没有立场限制这位小姐的行动,因为当初两人就讲好了,等价交换。   裴湘帮她毁了威洛比的名声,并破坏威洛比想通过婚姻发财致富的计划,让他破产,让他穷困潦倒,替她那个被抛弃的可怜外甥女讨个公道。而她则要给裴湘打掩护,方便她白天一个人出门。   裴湘对着威尔逊太太摆了摆手,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知道威尔逊太太不会泄露她的秘密的,因为那个被威洛比抛弃的姑娘还得指望裴湘照顾安排,避开流言蜚语。   裴湘之前想要收拾警告威洛比,就联想到了原著情节。   ——威洛比对布兰登上校的养女始乱终弃,让那个未婚先孕的姑娘吃了不少苦,最后,私奔的姑娘不得不写信给布兰登上校求助。   裴湘想,既然威洛比能抛弃一个,说不定就还有第二个,即便没有,也要把他之前做的缺德事都调查出来。没想到这一调查,果然又发现了一个受害姑娘,就是威尔逊太太的外甥女。   威尔逊太太是个寡妇,虽然有些钱财傍身,但却没有布兰登上校的能力。   ——布兰登上校能把一个被抛弃的姑娘送到乡下妥善安排好,还能去找负心汉威洛比决斗。   所以,即便威尔逊太太又恨又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威洛比在伦敦城里活得滋润。   这时候,裴湘找到了她,用报复威洛比和照顾那姑娘这两件事作为筹码,换取威尔逊太太的帮助。   深陷困境的威尔逊太太咬牙同意了裴湘的条件,之后,她又见到了流浪儿吉姆和裁缝店的艾玛……   裴湘以“布朗·帕丁顿”的面貌出现在一条斜巷里的时候,早就等在角落里的流浪儿吉姆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帕丁顿先生,你吩咐的事情我都办完了,艾玛也很听话,帮咱们揭穿了那个威洛比的真面目。”   “你做得很好,吉姆,”裴湘点了点头,递过尾款,“达什伍德太太的母亲对我有恩,我不能让威洛比那样的货色影响她们的生活。对了,维斯利呢?”   “维斯利先生在前面那幢红墙屋子里,他吩咐我给你带路。”   “那走吧。”   吉姆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裴湘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她心里悠然想着,能在白天的时候出来自由自在地走动,还真挺舒服的。   当“布朗·帕丁顿”可以在白天自由行动后,所有计划的进程就加快了。   他首先和奥德里奇·德维尔见了一面。   “恭喜你,德维尔先生,玛丽安已经都和我说了,希望你能早日求婚成功。”   奥德里奇并不想和布朗·帕丁顿谈论心上人。   他总觉得,越是接触这两个人,就越能清晰感觉到这两人在某些方面十分相像。就像裴湘之前说的那样,仿佛是镜子里的另外一个人。   奥德里奇不太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   纵然知道这两人之间不存在暧昧,但他依旧嫉妒。   因为许许多多的细节都在告诉他,这世上距离裴湘最近的、最了解她的那个人,不是他奥德里奇·德维尔,而是布朗·帕丁顿。   “既然你已经‘治愈’了白天不出门的病症,那么就该收网了。正好,报纸上有关你的话题已经吵得沸沸扬扬了,再不出面澄清,对你的名声就会形成实质性的伤害了。”   “确实是时候了。我希望能在艺术学院的拱顶大画室内作画,当众完成一幅最近构思的作品。烦请一些知名的艺术家、评论家、报社编辑和收藏家出面,在我作画期间轮流监督。”   奥德里奇也有类似的想法,他在心里琢磨了一遍邀请名单,不管是支持帕丁顿的还是反对帕丁顿的,都要邀请到。   并且,帕丁顿在作画之余,最好还能和艺术学院的师生展开交流讨论,不管是艺术理论还是绘画技巧,都要一一展露出来。   裴湘自然同意奥德里奇的这个建议。   两人又说了一些细节后,就非常客气地道了别。   裴湘倒是想问问吕蓓卡那边怎么样了,他们是否为了解救“真画家”,再次动用一些隐藏颇深的暗棋。但是,由于他此刻的身份,有些敏感问题肯定是不能开口询问的。   第二日,裴湘没有去威尔逊太太的住处,而是在家里等着前来做客的奥德里奇。   奥德里奇对裴湘简略说明了他和帕丁顿定下的计划后,多谈了几句吕蓓卡那边的情况。   “假扮外国画家的那个人传来消息说,他今天联系安娜和吕蓓卡的时候,从她们的言谈中可以察觉到,她们中又增加了一名决策者,并且,那人和安娜不太对付。我们这边分析过,没有露面的那个人应该是之前在爱尔兰那边搅风搅雨幕后黑手,这次行动之后,肯定会把他揪出来的。”   奥德里奇和裴湘说起这些的时候,没有透露过多的细节,只是笼统地描述了一下事情进展。   其实按照规矩,他一个字都不应该说的。   但是万事都有例外,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由裴湘发现吕蓓卡的异常而引发的,之后真假画家的事情又牵涉到了帕丁顿。所以,奥德里奇会在裴湘面前透露部分调查内容。   当然,他也很喜欢和裴湘一起讨论,听她分析问题,听她出谋划策,看她眉目间全是飞扬神采。   “这样说来,等到帕丁顿公开出现在皇家艺术学院那天,你们就该收网了?再晚的话,对方就该警觉撤离了。”   “是的,之后就要忙碌一段时间了。抓捕、调查、审讯、策反还有放出假消息,玛丽安,在帕丁顿当众作画的这段日子,我大概需要离开伦敦一阵子。我们……应该会分开一段时间。”   “那你能在帕丁顿画完前回来吗?要知道那幅画的主题还是你提议的,画的就是伦敦东区的现状,如果你能赶回来的话,可以让帕丁顿当场把画送给你。”   奥德里奇想了想,到底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因为他也不确定自己还有多少事要忙碌。   这天之后,奥德里奇就没有再出现了,裴湘也接受了威尔逊太太的邀请,去她家小住一段时间。   五天之后,坐在早餐桌前的达什伍德太太忽然惊呼出声,埃丽诺和玛格丽特连忙询问发生了什么。   “这上面说,就在今天,帕丁顿先生会出现在皇家艺术学院的拱顶大画室内,当众完成一幅他已经构思了许久的作品。并且,不少名流都会围观他作画,既是监督也是鼓励。”   “哦,帕丁顿先生终于出面澄清谣言了,这真是太好了,”埃丽诺高兴地拍了一下手,“再没有哪种澄清手段比用实际行动更有效了。这下,所有诋毁帕丁顿先生的人都该闭嘴了。”   “是的,我相信帕丁顿先生一定可以创作出一副绝佳的作品来。”   有关布朗·帕丁顿的讨论发生在很多富裕家庭的早餐厅内,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相关的话题。   “帕丁顿先生出现了?这真是太好了,他敢于当众作画,就说明之前的那些猜测都是谣言。”   “是的,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要反击那些诋毁他的报道很简单,只要当众作画就好了。但是,碍于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帕丁顿先生似乎一直避免在白日里出现,唉,我还以为他真有些奇奇怪怪的血统呢。”   “诶,对了,你们猜猜,帕丁顿先生这次的创作主题是什么呢?据说是征求了奥德里奇·德维尔大人的意见,并且准备了很长时间呢。”   “不知道。不过,你不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吗?你今天可以去大画室亲自观看呀。”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哈哈。”   “快点吃东西,然后早些过去占位置,说不定还能和白天出现的帕丁顿说说话。”   “哦,你说、嗯、你说我用不用带着银质十字架和大蒜去呀?”   “……十字架还好说,你要是带着大蒜……我觉得莫里院长会让你退学的!”   “哈哈哈哈哈……”   与此同时,安娜、吕蓓卡和科特三人也被围堵在了他们的秘密据点内。   看着出口处的一排火枪和雪寒锋锐的刺刀,三人放弃了逃跑的打算。   奥德里奇的副手在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   “劳伦斯中尉,你带人去诺兰餐厅后门,那里有一条秘密小道,注意那个俄国厨子,他拳头很硬。”   “是。”   “你、你和你,跟我来,去封锁地下室及其出口。”   “是。”   抓捕现场森严有序,训练有素的兵士们各司其职。   “报告,发现密存的火药和燃油……”   “报告,发现资料室和多份伪造身份。”   “报告,发现两箱金币。”   “报告,对方派出的营救人员与接应人员全部被抓获……”   “报告,港口有三艘快船离开,我方正在追踪。”   奥德里奇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围困之人,没有多说一句废话,他扬了扬手,让属下把这三人分别带走。   吕蓓卡被捆住了手,踉踉跄跄路过奥德里奇的身边。   “冷血的恶魔,呸!”   奥德里奇的目光掠过一脸愤恨的吕蓓卡,淡淡划过,平平收回,和看到一棵树、一块石头没有什么区别。然而,这种无视却是让吕蓓卡最难以忍受的。   “呸,阴险的怪物,你早就在监视我们了?哈,所以那个玛丽安也是在演戏吧?我就说,怎么会有女人喜欢你这样冷酷的屠夫……”   听到玛丽安的名字,奥德里奇的目光终于凝实,慢慢落在了吕蓓卡的脸上,不仅如此,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上忽然浮现出了疑惑和不解。   吕蓓卡见此,心中快意。   其实,在她的内心最深处,奥德里奇冷酷拒绝她的挫败感一直没有散去,所以,她才疯狂鼓动同伴们攻击奥德里奇·德维尔这个男人。   说实话,吕蓓卡自己也不清楚,她是希望这个男人的眼底终于印上她的影子好,还是让他彻底地闭上双眼,死于阴谋暗杀之下。   但是,吕蓓卡知道,她始终不甘心。   “呵,不管你算计多少,西塞尔都和你离心了,还有那个玛丽安,你确定她能永远不背叛你吗?”   “我倾慕她,她喜欢我,就是这么简单。我们两人之间,从来不曾存在过你们猜测的那些龌龊诡计,一切都是你以己度人,以至于连累了你的同伴。”   奥德里奇的话让不远处的科特微微动了动手指。   吕蓓卡还要再说什么,奥德里奇却懒得搭理她了,他示意士兵封住吕蓓卡的口,而后继续思考刚刚的问题。   “一会儿审讯这些人的时候,去找一名医生,让他看看这个女人额头上的伤口。”   “遵命,德维尔上校。”   士兵领命,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吕蓓卡的额头上的时候,却有些迷糊,这额头上哪里有什么伤痕呀?   奥德里奇淡声吩咐道:“应该是被什么遮住了,让医生细心研究一下。”   “是,长官。”   奥德里奇抬手摸了摸自己额角的疤痕,调转马头先行离开。   “帕丁顿那边怎么样了?”   “帕丁顿先生先和莫里勋爵交流了一些学术话题,然后才开始动笔作画。今天是第一天,去艺术学院的人很多。”   “玛丽安小姐那边呢?”   “玛丽安小姐一直待在威尔逊太太的屋子里,连花园都没有去。” 第167章   “妈妈,你还在阅览今天的报纸吗?”   “亲爱的埃丽诺,他们说帕丁顿先生的最新作品即将完成,之后会公开展览。若是反响好的话,还会巡展。”   “可是妈妈,咱们早上就讨论过这个话题了。你连参观画展那天要佩戴什么款式的首饰都安排好了,怎么还拿着报纸不放手?”   埃丽诺十分不解,她走到达什伍德太太身边坐下,递给她一小碟切好的水果。   达什伍德太太接过果盘后并没有放下报纸,而是兴冲冲地拉着长女一起阅读报刊上的文字。   “埃丽诺,你看这一段,看,这描写得多棒呀。这位评论员把帕丁顿先生的衣服配饰,哦,甚至连他靴子上的绣纹都描写得一清二楚。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帕丁顿先生的仪容风姿,但我想这些男士服饰一定是极其时髦优雅的,唔,还得非常舒适。   “埃丽诺,真可惜咱们家中没有成年绅士,哎,你父亲就是去世得太早了。否则的话,我一定要按照帕丁顿先生的衣着打扮整整齐齐购买一整套。”   埃丽诺认真读完达什伍德太太推荐的一段文字描述后,一边继续阅读下面的内容一边玩笑道:   “妈妈,其实你可以向米德尔顿夫人和帕尔默夫人推荐的。我猜,她们一定愿意让自家的先生们时髦一把的,特别是帕尔默先生,他不是需要到公园等公众场合演讲吗?我觉得,一件帕丁顿先生的同款外套,唔,绝对会让帕尔默先生的演说词更有吸引力的。”   达什伍德太太眼睛一亮,打心眼儿里认为埃丽诺的这个建议非常不错。   “你说得对,亲爱的,我之后会向她们推荐的。”   埃丽诺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一直流连在另一段文字上。   达什伍德太太好奇地看过去:“咦,这里详细介绍了帕丁顿先生使用的画具和颜料,读起来……哎,我都想重拾画笔了。埃丽诺,你一向钟情于绘画,咱们也按照这上面的品牌介绍添置一套吧?”   埃丽诺确实被文章中的相关描述吸引住了。她心里忽而生出一股冲动,恨不得立刻购买一些帕丁顿先生使用过的同款画具和颜料。   ——总觉得一旦拥有了那些一模一样的东西,我就能画出更加完美的作品。   ——冷静,埃丽诺,你的画技水平提高与否,与这些外物的关系不大。   ——但是,上次那棵树没有画好,说不定就是画笔和颜料的问题,如果用了帕丁顿先生习惯使用的……反正也买得起!   “妈妈,你知道这家P&M百货商店在哪里吗?帕丁顿先生穿的和用的,好像都是从这家百货商店里采购的。”   “哦,我之前听詹宁斯太太说过,在蓓尔梅尔街,是一家新开的店铺,足足有三层楼,十分宽敞舒适。”   “那咱们一会儿就去转转吧,顺便也给玛丽安和玛格丽特带些小礼物。”   “好的,我让人去问问詹宁斯太太她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百货商店……”   达什伍德母女二人因为报纸上的一篇报道萌生了购物的想法,收拾停当后就满心雀跃地出门了。   当她们抵达蓓尔梅尔街附近时,发现路上的行人和马车渐渐变得多起来,甚至还发生了小小的拥堵。   “詹姆斯,发生了什么,车子怎么停下来这么久?”   “太太,前面的车马行人太多了,咱们家的马车过不去了。”车夫喊道。   闻言,达什伍德太太打发跟车的听差去前面看看情况。   过了一会儿,听差小跑回来汇报,蓓尔梅尔街上有很多人,都是去P&M百货商店购物的。那里的门童正在协调客人们的车马停靠位置,努力疏通人流,不过速度不快,后面抵达的顾客不得不等上一段时间。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下车步行吧。”   “好,反正距离也不远。”   这天,达什伍德母女购买了不少高品质的生活必需品,当然,也花了不少钱在一些可用可不用的小物件儿上。   同行的詹宁斯太太和帕尔默夫人更是激动,她们买了许多在埃丽诺看来根本没有多大用处的装饰物品。   而米德尔顿夫人则沉迷在儿童用品区,恨不得把商店里所有可爱精致的小衣服、小玩具都买回家去。   傍晚购物归来,徐徐的晚风让埃丽诺从购物的兴奋状态中稍稍冷静下来,她想到自己买回来的那一大堆绘画用品和漂亮文具,忍不住揉了揉脸颊。   “亲爱的玛丽安,你大概永远也想不到,我会有这样不冷静的一天。”   埃丽诺坐在梳妆台前,飞快地写下了一封语气活泼的信函,她在信中描述了这一日的见闻后,继续写道:   “我现在才稍稍反应过来,这一定是P&M百货商店和文章作者的伎俩。他们借着帕丁顿先生的名气推广自己的自有品牌商品,让所有关注帕丁顿先生的人转移了心思,不知不觉中就生出了蓬勃的购买欲望。   “然而,即便我自认为已经看穿了那篇报道后面的秘密,可却对蓓尔梅尔街的那家商店生不出什么恶感来。大概是因为店里的东西确实不错吧,环境和服务也很合心意……对了,我今天购买的文具用品有些多,我自己一人是用不完的。随信给你带去一份儿,希望你能在陪伴威尔逊太太的同时,也把她的那个可爱小花园描绘下来,留住这一季夏日的五彩缤纷……”   当裴湘忙完外面的事务,匆匆返回威尔逊太太的住处后,就看到了一整套自家经营售卖的绘画用具和埃丽诺的来信。   她比埃丽诺更加清楚那家百货商店的受欢迎程度,因为她刚刚和代理人维斯利先生对完账目,并规划好了下一季度的经营方针与策略。   P&M百货商店是裴湘投入了一半身家的产业,开业后业绩不错,但也达不到远超同行的程度。   说实话,店里能有如今的热闹程度和令人瞠目咋舌的销售量,绝对离不开“布朗·帕丁顿”的名人效应。   “玛丽安,你明天还出门吗?”   “有什么事吗,威尔逊太太?”   “今天送东西过来的男仆没有看到你,我担心他回去汇报后,达什伍德太太和达什伍德小姐会担心。也许,嗯,她们明天会来我这里做客。”   “确实有这个可能,”裴湘低头想了想,“那我明天便不出门了,就待在花园里画画吧。”   听闻裴湘愿意留下来,威尔逊太太放松一笑。   次日,果然如同威尔逊太太猜测的那样,达什伍德太太带着新烤制的小点心来拜访威尔逊太太,顺便看看二女儿玛丽安的近况。   两位年纪相仿的女士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裴湘陪坐了一会儿后,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客厅。   不一会儿,琴房响起优美动人的琴音,客厅里相谈甚欢的两位太太相视一笑,同时放低了说话的声音。她们一边喝茶闲谈,一边惬意地聆听年轻姑娘的练习曲目。   茶香袅袅,桃子酱和奶油酥皮的甜蜜味道缭绕浮动,轻风卷起乳白色的纱帘,送来蓝天下粉红玫瑰的芬芳。   一曲欢快轻灵的旋律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光影交错印在旧日的米黄碎花墙纸上,折痕在樱桃木搭成的书架上,映照出一股岁月悠长、人生恬淡的宁静韵味。   裴湘想,她日夜奔波忙碌,耗费心力周旋在名利与野心之间,大概就是为了这样偶然间的安谧时刻吧。   ——不寄人篱下,不捉襟见肘,不仰人鼻息。   ——用头脑和汗水沉淀出骄傲、尊严与从容。   ——若是有幸遇见爱情,心中有携手并肩的勇气,也有分手告别的底气。   日子倏忽而过,布朗·帕丁顿的最新作品终于完成了。   此时,已经没有人会质疑这位著名画家的真才实学了,报纸上有关帕丁顿的话题都和他的新画相关,因为他描绘出的伦敦东区,让人震撼、反思、沉默。   他如今再走进伦敦任何一家俱乐部,都能得到绅士们彬彬有礼的问好和热情殷切的邀请,仿若之前那些猜忌、嘲笑和排斥不曾存在过一般。   对此,裴湘倒是没有多少情绪起伏,反而一旁的莱斯特·西塞尔时常露出扬眉吐气的笑容。裴湘偶尔瞥上一眼莱斯特扬起的下巴,心里就会莫名地多出几丝暖意。   裴湘表达友好的方式很直接,她直接询问莱斯特订婚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是否需要她帮忙?   刚刚还兴高采烈的莱斯特没有感受到小伙伴的送温暖,他蔫哒哒地瞪了裴湘一眼,根本不想在这样轻松自在的夜晚讨论订婚的话题。   裴湘微微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确定不和我说说?要知道……从明天开始,我就打算尽量减少出门的次数了。”   这话让莱斯特焦急:“怎么不出来玩了?奥德里奇不在,你也要减少社交吗?上帝呀,那我该多无聊啊。”   裴湘捏了捏鼻梁:“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坚持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尤其是白天。这让我感到十分不适应,有种身心俱疲的紧张感,所以我打算先歇一歇。”   闻言,莱斯特失望地饮尽杯中的葡萄酒,但却没有试图劝说裴湘改变主意。   他总是乐于尊重朋友们的选择,既然帕丁顿把白日出现在人前这件事视为负担,那他又怎么会为了一己之私就强迫朋友忍受煎熬。   “好吧,我觉得我应该去结交几个正常朋友,”莱斯特调侃道,“奥德里奇是不懂得享受悠闲生活的工作狂,你是特立独行的艺术家。总之,你们两个都是格格不入的存在,作为唯一的正常绅士,我必须坚守住底线。”   裴湘莞尔,举杯敬了敬莱斯特。   莱斯特点燃了雪茄。   “我的婚事……基本上算是订下来了,其实我早有预料,就是卡纳勒托家的小姐。西塞尔家和卡纳勒托家一直有联姻的意愿。”   “你松口风了?”   虽然是疑问语气,但是裴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如果不是莱斯特亲自点头应允,他的婚事还得拖延一阵子。   “对,经过了几年的僵持,我还是妥协了。”   说到这里,莱斯特又摇了摇头,眼中划过一丝怅惘:   “其实,也不算妥协吧,就是觉得没有意思。嘿,反正早晚都要成婚生下继承人的,卡纳勒托小姐也算是我的熟人了,我们了解彼此的脾气和优缺点,将来成婚了,也不用再多磨合。反正,日子都是一样过。”   “这确实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裴湘轻轻颔首,“这世上日久生情的夫妻也有很多,你倒是不必如此悲观。”   “但愿吧。”莱斯特依旧兴致不高。   裴湘想了想,问道:“订婚日期确定了吗?如果不急的话,我可以送一幅画给你,作为订婚礼物。”   这话让莱斯特的低落情绪稍稍转好,他放下雪茄说道:   “按计划,我们准备在狩猎季到来之前订婚——那时候人们都还没有离开伦敦。然后,等到秋日来临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乡下度假了,顺便培养感情。哎,如果不出现意外的话,大概在明年春天的时候,婚礼就会举办了。”   “去乡下狩猎度假吗?你打算去哪里呢?”   “我之前和约翰爵士约好了,今年秋天准备去他的巴顿庄园。哦,对了,据说布兰登上校的德拉福庄园也在那附近,我想他一定会愿意招待我这样讨喜的客人的。”   裴湘扬眉一笑,调侃道:“只要你不把那两座庄园附近的狐狸全都猎光的话,我想,你永远是那种最受欢迎的客人。”   莱斯特欣然接受了这份恭维,又连连催促裴湘做出保证,就是不论如何,也要送一幅画给他做订婚礼物。   “即便你画不完,也可以先欠着,没谁规定订婚礼物非得在订婚的时候送出的,你也可以和结婚礼物一起送给我。”   裴湘不客气地白了友人一眼:“我还没承诺要送你结婚礼物呢。”   “哈哈哈,咱们心照不宣,友谊长存。”   这天晚上,裴湘和莱斯特聊了很久,一直到午夜前后,两人才各自坐着马车分开。   到了第二日,裴湘带着行李从威尔逊太太的住处返回康迪特街16号,受到了家里亲人的热烈欢迎。   同时,布朗·帕丁顿声称他实在不适应白日出门,所以在证明了自己的绘画才能后,他再次回归了原本的生活习惯,甚至还减少了晚上出门的次数。   对此,关注布朗·帕丁顿的人竟然都生出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仿佛这位画家就该如此特立独行。   ——这就是放任吕蓓卡那些人为我“宣传”的好处了,是那些层出不穷的报道加深了某些印象,让一些不太寻常的事情变得习以为常起来。   裴湘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   度过了之前的忙碌筹备时期,她对“布朗·帕丁顿”的资源和人脉掌控得更加得心应手,许多事务不再需要她亲力亲为,遥遥操控便游刃有余。   可是,对于离开伦敦的奥德里奇·德维尔来说,生活不再是晴空万里,黑压压的云层已经在天际凝聚,狂风暴雨即将倾泻而下。   他站在贝伦格教授的工作室里,拧着眉头打量着手中的一小盒淡粉色膏体。   “贝伦格教授,你的意思是,之前工作室失窃,丢失的就是这个?”   “是的,德维尔上校。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人偷走了那几盒样品,但是,如果你打算同我确认一下,这间工作室内都丢失过什么东西的话,我可以明确答复你,只丢失了三盒这样的膏体样品。”   奥德里奇垂眸沉思,他之前发现吕蓓卡的伤痕被遮掩得毫无破绽后,就立刻意识到,这是一种很好的伪装辅助手段,值得深究。   ——当然,也能顺便帮他遮盖一下额角的伤疤。   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审讯,吕蓓卡对于如何遮挡伤疤这个问题异常执拗和谨慎,她如论如何都不愿意给出答案。   最后还是她的同伴安娜透露,吕蓓卡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个消息,就是贝伦格教授正在研究一种遮瑕膏,效果非常好,只是一直没有公开售卖。   得知这个消息后,吕蓓卡就想方设法从贝伦格教授的实验室里偷了几盒样品出来,试验之后,发现效果确实不错。   “贝伦格教授,你研究这个的用途是什么?”   “啊,这个最大的作用就是遮瑕,那种非常自然的遮瑕效果。它可以覆盖住人脸上的斑点和各种痕迹,覆盖之后,这种膏体就会在几分钟之内渐变成使用者皮肤的颜色,非常神奇。”   “对人体没有危害?每次使用后,能起多长时间的作用?”   “目前来说,我没有发现这种药膏对人类的皮肤有多大的伤害,但是,嗯,因为实验的次数少,时间短,所以我也不敢保证更多。至于能起多久的作用?这个要看具体配比吧。比如你手上这盒,每次涂抹后,大概能坚持六个小时左右。”   “贝伦格教授怎么忽然想起研究这个了?”   对于这个问题,贝伦格教授同样吃惊:“你不知道?”   奥德里奇摇了摇头,耐心等着贝伦格教授解释。   “啊,那大概是德维尔伯爵大人忘记告诉你了,”贝伦格温和一笑,“这个药膏呀,之所以一直没有投入生产,一方面是缺少安全保障,另一方面是因为,它不能算是我的专利研究。”   奥德里奇立刻领会了这位正直教授的意思:   “你是说,这种膏药的发明者另有其人?是谁?我父亲知道?”   “知道知道,说起来,德维尔上校也挺熟悉这个人的,就是咱们最近又闹了一场乱子的帕丁顿先生呀。”   “帕丁顿?”奥德里奇低语。   “对,当初那个真假画作事件……你还记得吧?帕丁顿先生为了在众多的自荐者中脱颖而出,在包裹的包装纸上弄出了那种看不见的文字,之后又定时显现,让人大吃一惊。”   奥德里奇微微颔首,他自然记得帕丁顿搞出来的花样,同时,他马上明白了某些前因后果。   “我记得这件事,帕丁顿当时就是用类似的药剂涂抹在那些文字上,然后,等时间到了,这些涂料药剂就会自动消散,让提前写好的字迹暴露出来。   “贝伦格教授,你的意思是,你研究出的这个……可以作用在人体皮肤表面的遮瑕药膏,来源于帕丁顿当初使用的涂料残余吗?”   贝伦格教授点了点头,诚恳地说道:   “其实,对于这个遮瑕膏来说,我当不起‘研究’二字的。我做的改良非常小,几乎就是一些细枝末节上的变动。哎,我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才联想到,既然能遮挡文字,那能不能遮挡人类皮肤上的瑕疵呢?于是,我就稍稍实验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结果非常奇妙,真的,好像这种药剂本来就应该作用在人体上似的。哈哈,它竟然还能随着体温和肤色的改变自然调整色泽和滋润度。”   “遮瑕……伪装皮肤……帕丁顿……”   几个词汇从奥德里奇的唇边溢出,黝黑的眸子泛起层层波澜,男人只觉得两耳间猛然响起轰鸣之声,心跳倏然加剧。   多日来那层层叠加的疑惑,似乎终于被击破了最薄弱的一点。至此,连带着其余迷雾全部慢慢消散,将真相一点一点地推送到黑发男人的眼前。   ——从来不在白日里外出的帕丁顿。   ——没有拜访过达什伍德母女,更是从来不和玛丽安一起出现的帕丁顿。   ——玛丽安说,他们就像镜里镜外的同一个人。   ——同样利落的身手,同样敏锐的性格,同样缜密的思路,相似的眸色,相似的身高……   ——帕丁顿在艺术学院画画的时候,玛丽安从来不出屋子,不露面。   ——帕丁顿对达什伍德母女的慷慨,他出现在伦敦的时间,他出手算计威洛比……威尔逊太太……太多的细节……   贝伦格教授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对了,德维尔上校,既然你和帕丁顿先生是朋友,可否帮我转交一封信,我想和他商量一下这款药膏的专利和销售问题。”   “好,你现在写信吧,我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奥德里奇机械地回答着贝伦格教授的问题,表面平静无波,内心杂乱无章。   奥德里奇苦苦思索,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一个漂亮、灵动、柔软的小姑娘,到底是如何惟妙惟肖地扮演一个成年男人呢?   ——这不仅是外貌形体上的问题,还有举止、神态、姿势步伐、口音腔调和气质习惯,等等。   ——她、她甚至还会和姑娘调情!她、她好像从来没有去过俱乐部的洗手间!   ——这一定是最荒唐的幻想!也许是我太过疲劳紧张,也许是我太过于思念玛丽安,所以才产生了这样荒诞无稽的联想……也许? 第168章   奥德里奇有些忘了他是怎么拿着贝伦格教授的信回到住处的。   等他心不在焉地洗漱完,并把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灌入喉咙中后,飘忽混乱的思绪才在琥珀色佳酿的刺激下渐渐回归。   ——玛丽安和帕丁顿……   若是三十岁的帕丁顿有一身神奇的本领,奥德里奇只会谨慎观察和客观评估,不会过分警惕迷惑。   因为这个人的来历算不得清清白白,他在十几岁之后就失踪了若干年,直到近来才再次出现在人前。   没人知道布朗·帕丁顿曾经经历过什么,他本人也对过往人生语焉不详。因而,奥德里奇在惊讶佩服布朗·帕丁顿的同时,并不会感到震惊和难以理解,毕竟天地广阔,人外有人。   但是,一旦认识到“布朗·帕丁顿”是玛丽安·达什伍德的伪装身份,这一切就变得诡异莫测起来。   奥德里奇已经确认了玛丽安·达什伍德这个身份的真实性,并且,他通过反反复复地回忆各种细节,再次肯定了他的心上人确实是一位十七八岁的英伦淑女,不是……反过来!   ——所以,玛丽安的一身本领到底从何而来?   ——我的玛丽安,她一直是达什伍德家的二女儿玛丽安吗?   ——这里面……会不会有阴谋?   黑发上校闭了闭眼。   理智告诉奥德里奇,此时应该立刻派人去重新调查布朗·帕丁顿的身份来历,然后传达命令回伦敦,让人严密监视玛丽安·达什伍德的行踪,并时刻注意康迪特街16号附近的任何风吹草动,最后,还应该秘密询问和调查威尔逊夫人。   ——可是,真的要公事公办吗?只因为我个人的联想猜测?   ——他和她……不管有多少秘密,并未危害其他人。   ——目前为止,也没有证据说明她/他会对英格兰不利,所以,这应该只是我的私人事务,不该动用军方力量的。   想到这里,奥德里奇忍不住自嘲一笑。   他此时已经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在处理玛丽安/帕丁顿事件上,他必将违背一些坚守了许多年的行事准则,必将在情感与理智间左右摇摆、举棋不定。   再倒半杯威士忌,烈酒灼喉,却让一双黑色眼眸更加明锐坚定。   ——既然不想暗中调查,那就亲自去证实这一切。   两天之后,奥德里奇·德维尔风尘仆仆地返回了伦敦,他首先见到了布朗·帕丁顿。   很巧,两人约见的地点正是上次来过的那家咖啡馆。   奥德里奇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矮个子,又默默收回晦涩思念的目光。   他低头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内心起伏不定。   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个相同的位置上,他曾威胁警告过“布朗·帕丁顿”,如果对秘密订婚的恋人三心二意,他就要去告状,然后、然后还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所以,亲耳听到那些话的人,是玛丽安本人吗?   奥德里奇垂眸回忆着“布朗·帕丁顿”当时的言论观点——那些站在男人立场上的逢场作戏和无可奈何,他深觉不可思议。   “德维尔先生?”裴湘见奥德里奇一直沉默不语,疑惑出声提醒,“你匆忙传讯给我,是发生了什么紧急之事吗?”   “这里有一封贝伦格教授的信,他托我带给你。”   裴湘接过信函,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并不认为一封信就值得这人如此郑重其事。   她慢慢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拆开信件阅读。   仅仅几行字,裴湘心里就咯噔一声。   ——遮瑕?伪装?   借着咖啡馆内柔和的灯光,裴湘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奥德里奇,恰好和黑发上校的复杂目光交接碰撞。   ——咦?他发现了?   裴湘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终于到这一天了。不管这人能否接受,有些事总该有个痛痛快快的答案了。   她确实没有多少紧张和诧异的感觉,因为自从两人初通心意后,她就没怎么刻意掩饰某些不同寻常之处了。依照奥德里奇的精明敏锐,他早晚会猜到真相的。   只不过,让裴湘没想到的是,这个发现真相的契机竟然是当初的真假画作之事。   ——我当时就是想找个财大气粗的客户,谁能料到后来会和顾客的儿子谈恋爱呢?   裴湘把读完的信重新折好并放入衣兜中。   “德维尔上校,我知道贝伦格教授的意思了,我会尽快给他回信的,多谢你帮忙送信。”   奥德里奇踌躇了片刻,他试探着问道:   “既然你已经愿意在白天露面了,不如去拜访一下达什伍德太太和她的女儿们。她们一直想要和你见一面,当面感谢你的慷慨大方,但又担心这种见面拜访的要求会让你为难,就一直没有提。”   裴湘叹了一口气,忧愁地说道:“还是不见了吧,有些不太方便。”   她拒绝得很干脆,却不说到底怎么不方便。   奥德里奇的眼神暗了暗。他想到他当初表白的时候,心上的姑娘说她有很多秘密,但两人的感情还没有深刻到让她完全坦诚。   当时,她问他,是否还要继续爱慕她?   他毫不迟疑地点头应允。   如今,他发现了她的一部分秘密。虽然深感震惊,但他对她的心意并没有改变,即便事情却变得复杂起来。   ——如果我只是一名闲散的贵族子弟,我当然可以不去探究那些解释不通的隐秘。   ——可是,我有我坚守的位置。   ——如果我开口询问她,她愿意告诉我全部真相吗?会不会因为我的探究猜测,而对我心生隔阂,甚至为了保守秘密而选择远离我?   “帕丁顿,你最近……有没有成家的打算?”   “那得取决于有没有遇到合适的姑娘。”   “姑娘?”奥德里奇的表情有些古怪僵硬,“你认为什么样的……姑娘是合适的人选?”   “最起码,得喜欢我吧,当然,她必须长得合我眼缘。然后,嗯,能和我有共同话题的,能接受我做出的各种古古怪怪的行为的。”   “假如那个姑娘,咳,那个人想要探究你的古怪行为背后的成因,你会觉得被冒犯吗?会因此避开对方吗?”   裴湘挑眉解释道:   “我倒是不会刻意躲避谁,可我担心对方探究不出真相后,会感到不安和戒备,然后感情慢慢变淡,对方自己就远远躲开了。或者,对方太过于重视那些古怪的外在行为,而忽略了我本身的一些特质,那就有些让人烦躁了。”   这个答案让奥德里奇沉默了下来,他的人生中,罕见地产生了犹豫和纠结。   见此,裴湘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喝完咖啡后,就互相告别了。   只是这次,奥德里奇没有如同往常那样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离去,而是默默注视着“布朗·帕丁顿”离开的方向。直到对方乘坐的马车在路口转弯处消失了,他才收回视线。   第二天一早,安静思索了一整夜的黑发上校拜访了康迪特街16号。   “玛丽安,你是否见过这条项链?”   奥德里奇打开一枚首饰盒,露出里面璀璨华美的紫罗兰水晶项链。   裴湘眨了眨眼,心思飞转,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奥德里奇的用意。   ——这人是把选择权交回到了我的手中。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能问一问这条项链的来历吗?”   奥德里奇点了点头,简要做了介绍。   原来,盒子中的项链就是之前吕蓓卡用来做筹码的那条。它是德维尔伯爵夫人生前的首饰,传到上一任继承人威廉·德维尔的手中后,又被弗洛拉和罗德这对杀人凶手偷走了,伯爵府之前一直在寻找它。   “我见过这条项链,在吕蓓卡的脖子上。”裴湘一字一句清晰地答道。   奥德里奇呼吸一顿,拿着首饰盒的那只手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玛丽安,你确定这个答案吗?”   裴湘微微颔首,目光澄澈:   “当然,它很漂亮,我的记性也不错,所以不会记错的。我确实看到过吕蓓卡佩戴这条项链。”   “你可知道我找到这条项链的经过?”   “愿闻其详。”   “我抓捕到吕蓓卡等人后,从秘密据点的地下室里找到了这条水晶项链。据吕蓓卡和安娜交代,这条项链原本属于贝蒂夫人,是弗洛拉和罗德为了能得到贝蒂夫人的庇护而送出的‘礼物’。”   裴湘带着手套从首饰盒中取出项链,放在手上慢慢欣赏。   奥德里奇同样有些微微出神,随后语气低沉地解释道:   “贝蒂夫人得到项链后,非常喜欢,但又不敢在公开场所佩戴,因为她害怕有人认出这是属于德维尔伯爵夫人的首饰。后来,吕蓓卡在贝蒂夫人的梳妆台上看到了这件首饰,同样异常喜欢,但她当时不清楚项链的来历,自以为是贝蒂夫人自己的珍宝。   “所以,当吕蓓卡跟着贝蒂夫人第一次公开亮相的时候,就偷偷佩戴了它——藏在纱巾下面。等到贝蒂夫人发现不妥的时候,两人已经抵达剧院了。于是,贝蒂夫人连忙告诉了吕蓓卡项链的来历,并要求她只能在迪福男爵的包厢里佩戴。”   说到这里,黑发男人停下了叙述,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语气艰涩地总结道:   “所以,你若是看过吕蓓卡佩戴这条项链,就只能是在那个晚上,在迪福男爵的包厢里。玛丽安,你我都知道,那天晚上出现在迪福男爵包厢的人,只有四个。他们分别是迪福男爵、贝蒂夫人、吕蓓卡和布朗·帕丁顿。”   裴湘把项链重新放回首饰盒,整理好造型后,又把盒子细心地盖好。   而后,她才抬头看着奥德里奇并轻声说道:   “我知道,奥德里奇。从你询问我第一个问题开始,我就知道你在让我选择。我可以否认,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条项链,这等于是在撇开我同布朗·帕丁顿的真实关系。”   “可你没有任何犹豫地承认了。”   “是的,奥德里奇,我做出了选择。”   奥德里奇把盒子从裴湘的手中拿开,自己握住她的手,有些用力和紧张。   半晌,男人嗓音喑哑地问道:“你是玛丽安·达什伍德小姐?”   裴湘浅浅一笑:“是的,这个身份是真实的。”   奥德里奇抿了抿唇,接着问道:“你是布朗·帕丁顿?”   “是的,那是我伪装的。”   “那些画作是你本人的作品?”   “当然,我可没有囚禁什么外国落魄画家。”   “你曾经说过,你瞒着我许多事情,现在这些算是一部分吗?”   “是的,我想这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   “那么……”奥德里奇认真看着裴湘,“能告诉我你是如何学会那些不可思议的技能的吗?身手、画技和伪装……”   在奥德里奇的注视下,裴湘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也许可以告诉你,那些都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忽然有一天就闯入了我的脑海中。但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相信这样的说辞的。所以,很抱歉,奥德里奇,我给不出更合理更科学的解释。”   奥德里奇的眼中似有细碎的星光破碎飞散,但他仍然握着裴湘的手,坚定而有力。   “玛丽安,如果我只是奥德里奇·德维尔,我会耐心等待真相自己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甚至,即便一生无解,那也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爱。”   “但你不仅是奥德里奇·德维尔,你还是陆军上校,你还是这个国家的未来伯爵,你深受信任,握有实权。”   “是的,玛丽安,我有我坚守的位置。”   心底一声叹息,裴湘细细打量着黑发上校冷峻英挺的五官,不再拖泥带水。   “那么,奥德里奇,也许……一身秘密的我并不适合留在你身边了,甚至成为你的亲密家人,我理解并尊重你的选择。”   这样预示着分手的对话让奥德里奇浑身血液凝固,刺骨寒凉从脚底爬上周身。他猛地闭上双眼,不让眼底的猩红浮现。   “不,玛丽安,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湘咬了咬唇,歪头凝望她的恋人。   “可是,我目前给不了你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你还记得那个东方神婆吗,哦,对了,那也是我假扮的。奥德里奇,也许我真的扰动了命运的轨迹,或者触动了某些神秘的领域,才让我掌握了许多不可思议的能力,你就当遇到一个女巫吧。”   奥德里奇从来不相信这些玄奥奇幻之事,但是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就要选择接受了裴湘的这个解释。   可惜,他的理智让他在动摇中保持清醒。   “玛丽安,我们先不要说分手好吗?”   裴湘没有立刻应承,她再次确认般地询问:   “奥德里奇,即便我给不出一个清晰而明确的答案,你也不想分开吗?这很危险,奥德里奇,很危险!我的存在可能会让你身败名裂甚至丢掉性命,可能会危害你深爱的英格兰,会让德维尔家族的名誉受损。”   裴湘的这些问题没有让奥德里奇紧张,相反,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全身紧绷的肌肉慢慢松缓了下来。   ——既然玛丽安愿意和我说这些“危言耸听”之言,就说明她仍然在认真考虑我们的将来。   “玛丽安,如果说我完全不担心,那是谎言。可是,就像你昨晚说的那样,我不该过分关注那些外在的不合常理的东西,而应该看清楚恋人的本质内在。玛丽安,让我最初心动的,一直都是诺兰庄园里的那个小姑娘,她慧黠自信、有一双明媚灵动的眼睛,生机勃勃。所以,我不相信我会看错人。”   裴湘怔忪了一下,疑惑问道:   “所以,你不舍得和我分开,在感情上,你想和我在一起?但是你同样明白,如果就此对我的异常不闻不问,把我当成不设防的亲人爱人,其实是一种失职,是违背某些原则的,对吗?”   奥德里奇点了点头。   裴湘这次是真的迷惑了,她不解地看着面前的黑发男人,有些想不明白他要如何解决问题。   ——如果奥德里奇解决不了,那就换我来。总不能让一些根本不存在的隐患影响我谈恋爱吧?   奥德里奇清了清嗓子,抬手摸了摸裴湘的额头,之后便把人轻轻环在了怀中。   “玛丽安小姐,你很特殊,即便是经过特殊培养的精英,也不该在这么年轻的年纪,就掌握这么多出色的技能。   “如果你真是生而知之,被神明眷顾,那你就是英格兰的珍宝和奇迹。如果真有什么人在教导你,想要借助你图谋什么,那我也不该推开你。你太出色了,我必须尽最大的能力把你策反,拉拢到我的阵营里。   “所以,玛丽安,我昨晚思考了一整夜,最后的结论是,只要你不讨厌我,不是假装爱慕我,那我就一定不能放开你的手。”   裴湘:“……”   ——这可真是个诡辩小天才。 第169章   奥德里奇行事从不拖泥带水,他确定了自己最渴望得到什么后,就当即做出了选择。   “玛丽安,我今天下午就得离开了,你在伦敦这边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就直接联系我的属下。至于联络方式……帕丁顿是知道的,所以,我猜你可以充分利用那些资源,对吗?”   裴湘在奥德里奇的肩膀上靠了一会儿,偷偷抱了抱他的劲腰,然后又把人推开。   “奥德里奇,你这是在向我移交家底吗?不怕之后变成空壳子吗?”   黑发男人嘴角噙笑,温声道:   “反正将来都是家庭资产,在谁的掌控下都一样。而且,我信任‘布朗·帕丁顿’的管理能力。”   “你这样一说,我反而要更加重视你的那份产业了,不然可配不上你的赞誉和期许了。”   奥德里奇摇了摇头,急忙劝道:   “你千万别为此劳心劳力。我现在一回想起‘布朗·帕丁顿’和玛丽安交替出现的那段日子,就替你感到疲乏困倦。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撑下来的。”   裴湘察觉到了奥德里奇的担忧,便顽皮地眨了眨眼,用慧黠得意的笑容驱散了谈话氛围中的小小凝重。   “因为我是一名神奇的女巫,会熬制令人精神焕发的魔药。”   这话让奥德里奇微微挑眉,而后,他非常认真地想了想,终于问出了一个心心念念的问题:   “玛丽安女巫阁下,你能熬制祛疤魔药吗?”   裴湘稍稍愣了一下,紧接着扑哧一笑。   她抬手摸了摸奥德里奇脸上的伤痕,故作深沉又真心实意地说道:   “骑士大人,这是你英勇战斗的证明,无损你的耀眼英俊,反而增添了几分神秘诱惑。骑士大人,你确定要去掉这些独一无二的痕迹吗?”   被心上人夸奖的奥德里奇眉目舒展,他清了清嗓子,然后配合着裴湘的神秘语气低声倾诉:   “女巫阁下,你大概还不太清楚,我正在追求一个十分出色的女孩儿,我总想把最好的一切双手奉上。我想,如果我有幸和那个女孩儿一起站在圣坛前宣誓,我该留给她一段完美无瑕的记忆,所以,这些伤痕的存在困扰了我。”   “英俊的骑士大人,玛丽安女巫已经了解了你心中的困扰。但是由于她年轻贪玩、学艺不精,目前还未掌握祛除疤痕的神奇药方。因此,她只能做到用遮瑕药膏帮你把疤痕掩盖起来。”   黑发绅士温柔地凝视着心上人灵动活泼的双眸,缓缓说道:   “但愿我追求的姑娘没有一副挑剔严苛的心肠,能接纳一个并不完美的追求者。”   裴湘揉了揉耳朵,觉得奥德里奇用这种低沉醇和的声音说话,简直就是犯规。   这家伙肯定接受过贵族子弟的戏剧学习与训练,别看他平时为人一板一眼的,这种时刻偏偏又十分懂得如何撩人。   “声音犯规的骑士先生,请一定要相信女巫的肺腑之言。这世上从来不存在完美之人,你现在是被感情蒙蔽了双眼,觉得你的心上人处处可心。等到岁月这副魔药解开了爱情的魔法,你大概就能够看清残缺的真实了。到时候,玛丽安女巫可没有治愈后悔的魔药贩卖给你,你可得小心了。”   奥德里奇听到心上人的句句警告,故意露出沉思犹豫的表情,仿佛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小心谨慎一些。   裴湘见此,忍不住哼了哼,她双手掐腰,杏眼圆睁,颇有些你敢说后悔我就要让你真的悔不当初的凶猛气势。   这样娇蛮的表情让黑发绅士闷笑一声,他终于做了一直想做的事,就是执起心上人的手轻轻亲了亲……   奥德里奇·德维尔在达什伍德家停留了两个多小时,随后便匆匆离去。   他在告别前,还特意拜托裴湘帮忙参考准备一份送给莱斯特·西塞尔的订婚礼物,而他本人则因为任务在身,可能赶不及回来参加朋友的订婚仪式了。   等到黑发上校骑马离开康迪特街16号后,坐在客厅里的裴湘立刻就被达什伍德太太、埃丽诺和玛格丽特围住了。   “哦,我的玛丽安,你必须得和我说说,你和德维尔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   “妈妈,就像你猜测的那样,德维尔先生在追求我,当然,我也喜欢他。”   裴湘的后半句话让达什伍德太太的脸色飞速转换,由担忧犹豫瞬间变为欣喜满意。   当母亲的本来觉得那位严肃的伯爵继承人和二女儿玛丽安不太般配,但是,既然玛丽安眼睛亮亮地说喜欢,那就说明她之前的想法有些偏差。   “也对,活波开朗的小姑娘不一定非得喜欢同样风趣健谈的漂亮小伙子,那样的话,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太闹腾了。如果伴侣是一位沉默稳重的英俊青年的话,那就非常合适了。”   小妹妹玛格丽特咯咯一笑:“妈妈,你这态度也变化得太快了,其实你心里那些般配不般配的标准,都不如二姐一句喜欢顶用。”   达什伍德太太眉开眼笑地摇着扇子:   “确实是这样,虽然我一直以为玛丽安会喜欢那种时髦的、精力充沛的、沉迷文学艺术的漂亮年轻人,但是说实话,婚姻还是需要互补的,那样过起日子来才会有趣。”   埃丽诺因为事先已经察觉到了一些端倪,所以她不像达什伍德太太那样惊奇,但是她同样有许多问题要询问裴湘,毕竟事关妹妹的终身幸福。   “玛丽安,你现在和德维尔先生进展到哪个阶段了?他向你求婚了吗?他有没有提过,德维尔伯爵大人对他的婚事都有些什么样的期许?”   裴湘笑着摇了摇头:“我们现在互相爱慕,但是还没有走到订婚那一步。当然,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事情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的。至于德维尔伯爵那边的态度,据奥德里奇说,问题不大。”   听说两人还没有订婚,达什伍德太太有些失望,但又想到女儿年纪不大,确实不需要这么快就定下终身,这位太太脸上的失望神色便又消失了。   她想,虽然说那位奥德里奇·德维尔先生确实是个好女婿人选,但是她家的孩子也不差。在不缺吃穿的前提下,一门婚事能不能成,还应该更看重男女双方是否情投意合。   一旁的玛格丽特围着裴湘叽叽喳喳地问道:   “玛丽安,在诺兰庄园的时候,德维尔先生是不是就喜欢你了?我偶尔会看到他一直盯着你看,你弹琴的时候,他很少说话,听得可认真了。还有还有,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在湖边的那棵大树下画画吗?我在树屋上望到过好几次,德维尔先生也喜欢在那棵树附近徘徊,你说,他那时候是不是就希望遇到你呀?”   埃丽诺有些吃惊地看着小妹妹:   “玛格丽特,你竟然观察到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前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   玛格丽特撇了撇嘴:“因为你们一直把我当成小孩子呀,哼哼,我马上要十五岁了,已经是大姑娘了。”   裴湘戳了戳小姑娘软软的脸颊,拒绝八卦恋爱中的细节问题。   埃丽诺倒是认真回忆了一番奥德里奇在诺兰庄园时的表现,可惜,她实在难以从那位冷峻先生的日常举动里看出他对玛丽安的钟情。   唯一一次让埃丽诺觉得不太寻常的表现,就是他们外出游玩遇到那位东方神婆后,一向淡漠疏冷的德维尔先生一反常态,分外积极主动地去探望了身体不舒服的玛丽安。   裴湘看着身边关心她的亲人,喝了一小口红茶,舒服地眯了眯眼睛,觉得这样平淡惬意的生活真是不错。   在奥德里奇离开伦敦后的第六天,莱斯特和伊莎贝尔·卡纳勒托订了婚。   之后,达什伍德母女四人和她们的朋友们都开始收拾行李,为离开伦敦去德文郡的巴顿庄园做准备。   奥德里奇依旧没有归来,裴湘在黑发上校的来信中感觉到了他的异常忙碌和深切的思念之情。   此时,裴湘和埃丽诺并排坐在马车上,对面的詹宁斯太太兴致高昂,显然对于今年秋天的巴顿庄园之行充满了期待。   “能邀请到这么多的客人,我那对女儿女婿肯定高兴极了。他们一直希望巴顿庄园的客房里永远住满了体面的客人,可惜,这个愿望可不好实现。”   埃丽诺有些好奇地问道:“巴顿庄园附近可来往的人家多吗?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庄园?”   詹宁斯太太大声评价道:   “巴顿庄园周围的人家可不多,去最近的村子也得乘坐马车,哎,交通、购物和邻居间的拜访都不太方便。当然了,我看约翰倒是挺喜欢他的庄园的,因为人迹稀少的葱郁林子十分适合他打猎。哦,说起生活便利,就不得不提起布兰登上校的德拉福庄园了,那可是不错的住处,距离牧师宅邸和肉铺都很近。若是能成为德拉福的女主人,日子肯定是十分畅快的。”   热心的老妇人说完这话,就笑盈盈地看着裴湘,想从这个小姑娘的脸上看出动摇向往之色。   她一直没有忘记布兰登上校之前对达什伍德家二小姐的倾慕哩,这次集体出行,又让她燃起了做媒的兴致。   可惜的是,无论詹宁斯太太如何观察,也没有从裴湘的俊俏脸蛋儿上看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情谊来,便忍不住发出很大的叹息声。   埃丽诺知道詹宁斯太太纯粹是乱点鸳鸯谱。不提裴湘已经有了心心相映的心上人,单说被做媒的两个当事人,之前就已经通过她的传话理清了关系。   那之后,两人之间一直客客气气的,布兰登上校再没有流露出透过裴湘思念故人的复杂神情。   埃丽诺担心詹宁斯太太说出让人尴尬的玩笑,便连忙换了个话题,询问起巴顿庄园四周的景色来。   奈何詹宁斯太太纵横八卦界多年,当她想要尽情谈论男婚女嫁、家长里短的时候,年轻的小姐根本阻止不了她。   于是,没说两句话,埃丽诺就“引火烧身”,成了这位既热心又有些粗俗的老太太的新的打趣对象。   不过,詹宁斯太太这次就没有胡乱地拉纤保媒了,因为她调侃的,是埃丽诺和乔治·梅西纳之间的暧昧关系。   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对青年男女之间互有情谊,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这些朋友就能听到达什伍德小姐订婚的消息了。   就在埃丽诺既欣喜甜蜜又强忍羞怯的时候,车队慢慢停了下来,他们需要在途径的镇子上临时休息一下。   裴湘一下车,就看到莱斯特的未婚妻伊莎贝尔朝着她们这边走来,脸上还有残余的怒气。   “达什伍德小姐,玛丽安小姐,詹宁斯太太,你们的马车上还有空余的位置吗?我认为我需要换个座位才能继续接下来的旅途。”   然而,不等裴湘等人搭话,莱斯特就从伊莎贝尔的身后追了过来,非常欠揍地嚷嚷道:   “哎哟,你自己的脾气自己不清楚吗?就拿我一个倒霉蛋儿出气吧,可别去糟蹋其他人的旅行时光了。”   裴湘眼见着这位伊莎贝尔·卡纳勒托小姐往后退了一大步,一脚就踩在了莱斯特·西塞尔的靴子上,似乎还碾了碾。然后,莱斯特的俊脸稍稍扭曲了一下。   詹宁斯太太笑呵呵地赞叹道:“果然是一对十分般配的佳偶呀。”   裴湘忍笑扭头,她有时候觉得詹宁斯太太特有意思。   卡纳勒托小姐的堂妹这时也走了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这姑娘可没有裴湘那么含蓄客气,而是直接笑出了声。   于是,等到众人坐在饭店里吃饭的时候,新出炉的未婚夫妻恨不得离彼此十万英里遥远。   ——可惜这家装修精良的饭店尚且不够宽敞,无法满足一些客人的奇怪心思。 第170章   用餐结束,众人还需要在镇子上停留一段时间,便三三两两地去了小镇中心闲逛。   裴湘和埃丽诺从一家帽子店里出来,正在讨论玛格丽特的那条新裙子应该配什么颜色的帽子合适,就看到一位许久不见的熟人独自一人站在街道对面。   这人同样注意到了达什伍德姐妹,微微一愣后,就大步走了过来。   “达什伍德小姐、玛丽安小姐,日安。”   埃丽诺和裴湘回礼:“日安,很高兴遇到你,费拉斯先生。”   爱德华·费拉斯的笑容依旧腼腆温雅,但却少了几分忧郁迷茫,人瘦了一些,看上去更有精神。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费拉斯先生,你也是途经此处暂时停留吗?”   “是的,达什伍德小姐,”爱德华·费拉斯的声音里含着很明显的喜悦之情,“我从牛津出发,正准备去德文郡的普利茅斯看望老师普莱特先生。”   埃丽诺微笑颔首:“真巧,我们也要去德文郡做客。”   “那我们正好可以同行一段路程。两位小姐,达什伍德太太也来了吗?我一直记着那些在诺兰庄园里做客的日子,十分感激达什伍德太太对我的照顾。”   “是的,我们母女四人都准备去约翰爵士的巴顿庄园做客。”裴湘客气答道。   闻言,爱德华连忙请求两位达什伍德小姐带他去见达什伍德太太。   裴湘和埃丽诺自然点头应允,姐妹二人和爱德华·费拉斯一边聊着彼此的近况,一边原路返回之前用餐的饭店。   到了休息大厅,爱德华·费拉斯和达什伍德太太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被介绍给了约翰爵士等人,成为了大家的新朋友。   过了一会儿,莱斯特·西塞尔和乔治·梅西纳从外面返回。   刚一进门,抱着礼物盒子的梅西纳就脚步微顿,他皱着眉头打量着埃丽诺身旁的陌生男人。   “莱斯特,那是谁?”这位绅士敏锐察觉到了爱德华对埃丽诺的倾慕。   莱斯特顺着梅西纳的视线望去,忽而一笑:   “那是爱德华·费拉斯先生,是达什伍德小姐的嫂嫂的兄弟。我之前去诺兰庄园的时候,曾经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费拉斯先生是一位学识和脾气都挺不错的绅士。”   “不错的学识?那我可得和这位先生深入结交一番。”梅西纳低声呢喃了一句,就要往埃丽诺所在的位置奔去。   “等等,你不要激动,不管那位费拉斯先生有什么特别的心思,他对你都没有什么妨碍的,”莱斯特连忙拦住乔治·梅西纳,小声解释道,“费拉斯先生已经秘密订婚了,埃丽诺小姐她们也都知道这件事的。”   乔治·梅西纳的眉头松了松,随后又不解地问道:   “既然是秘密订婚,大家怎么会都知道了?”   莱斯特的嘴角抽了抽。   他之前已经从奥德里奇和帕丁顿的口中得知了几分真相,知道当初那个东方神婆并没有什么预测命运的神奇本领。   ——那是帕丁顿找人假扮的,目的就是让达什伍德小姐获悉一些真相。免得她被爱德华·费拉斯这个订婚人士的爱慕之情触动,进而陷入一段无奈痛苦的爱恋中。   “这个说来话长,等哪天有空了,你可以去问问奥德里奇或者帕丁顿。据说,这位费拉斯先生确实订婚了,但他的未婚妻并未得到费拉斯家人的认同。”   乔治·梅西纳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探究下去的兴趣。   在他看来,一个已经订婚的费拉斯根本不值得他如此警惕,因为,一向理智的埃丽诺根本不会青睐这种订婚人士的。   两人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莱斯特正要打招呼,就听爱德华·费拉斯说道:   “我和露西·斯蒂尔小姐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她和我的弟弟罗伯特·费拉斯走到了一起,两人即将举办婚礼。”   莱斯特:“……”   乔治·梅西纳斜睨了一眼身旁的友人,重新把爱德华·费拉斯的名字拉回到内心警惕名单内。   “达什伍德小姐,能给我介绍一下这位先生吗?”   “啊,梅西纳先生,西塞尔先生,你们二位回来了。正好,容我向梅西纳先生介绍爱德华·费拉斯先生……”   几位年轻的绅士互相问好致意,之后,梅西纳假笑着说道:   “刚刚走过来的时候,碰巧听到了‘婚约’、‘举办婚礼’这样的词语,恕我冒昧,是费拉斯先生要结婚了吗?不知准新娘是哪家的名媛淑女,说不定和梅西纳家还认识呢。”   猛然听到刚认识的绅士询问自己的私事,还是不太光彩的一面,爱德华·费拉斯感到有些尴尬。   埃丽诺好心解围道:“梅西纳先生,你误会了,并不是费拉斯先生要结婚了,而是他弟弟,罗伯特·费拉斯,马上就要迎娶一位姓斯蒂尔的小姐了。”   “啊,原来是我误会了,抱歉,”梅西纳爽朗一笑,“恭喜令弟即将喜结良缘。婚礼准备在哪里举办呢?费拉斯先生出现在普洛斯小镇,是打算去参加令弟的婚礼吗?”   爱德华·费拉斯摇头否认,简单地说了一下他去德文郡的目的。   听说爱德华要去普利茅斯,乔治·梅西纳立刻热情地谈论起了他对那里的印象,以及居住在那附近的熟人朋友,并时不时地旁征博引一些生僻的地理历史知识,企图让爱德华·费拉斯接不上话。   眼见着乔治·梅西纳强势插入埃丽诺和爱德华的温馨叙旧氛围中,成为了一个没有眼力见儿的插话搭腔转移话题小能手,莱斯特默默后退了半步。   这一退,就让莱斯特又注意到了另外几位相谈甚欢的单身男女,其中包括裴湘和布兰登上校。   “嘶——牙痛!”莱斯特揉了揉腮帮子,无奈地嘟囔了一句。   “是牙疼不是心疼吗?”就在莱斯特替他的挚友奥德里奇担忧的时候,身后响起未婚妻伊莎贝尔冷飕飕的问话。   “什么心疼?”莱斯特瞪了一眼一脸挑衅表情的未婚妻,立刻解释道,“你可别误会,我对玛丽安小姐绝对没有特殊的情谊。”   伊莎贝尔哼笑一声,她想到订婚前打听到的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不太信任地看着莱斯特。   “经过我这几天的观察,玛丽安小姐确实对你无意。但是你本人么……你干嘛总是盯着她看?特别是,哼,每次布兰登上校一走近玛丽安小姐,你这双贼溜溜的眼睛就立刻紧紧粘了过去,呵,我可瞧得一清二楚的。”   莱斯特黑脸心烦地摆了摆手:   “尊贵的卡纳勒托小姐,行行好,高看你的未婚夫一眼吧,他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的。”   “哦?”伊莎贝尔似信非信。   莱斯特深吸一口气,拽着未婚妻走到了一个清净的角落:   “伊莎贝尔,我知道你之前往丽莎那里安排了人,也知道你听到了丽莎的一些胡言乱语,以为我对玛丽安小姐有倾慕之意。但我得郑重澄清一下这件事,免得将来面对朋友的时候,咱们夫妻尴尬丢脸。听着,伊莎贝尔,丽莎的想法完全是没有根据的,我和玛丽安小姐之间不存在超出友谊界限的感情。”   “那你为什么一直特别留意她?”   “我也没有特别留意她,只不过布兰登上校最近和她说话的次数有些多,我是在替奥德里奇担忧。”   “奥德里奇?”伊莎贝尔一愣,随即,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莱斯特,你是说……玛丽安小姐和德维尔先生才是一对恋人?”   “嘘——小点声!”莱斯特低声道,“你可别往外说啊,包括你那个藏不住话的堂妹。玛丽安小姐和奥德里奇的事目前还没有公开,你不要给他们添麻烦。”   “哦哦,这是当然,我不会乱说的。”伊莎贝尔连连点头,思绪还处于震惊当中。   说实话,伦敦城里的夫人小姐们都在琢磨,到底哪位淑女能得到下一任德维尔伯爵的青睐。她们猜来猜去,从公爵爱女到首相的侄女,人选挺多,但谁都没有预料到,赢家会是家世方面一点都不出彩的玛丽安·达什伍德。   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这、这,哎呀,我还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莱斯特,你没有骗我吧?”   莱斯特翻了个白眼:“要不是看在你是我未婚妻的份上,我根本不会告诉你这件事,而且,你有什么值得我欺骗的?”   伊莎贝尔立刻怒瞪讨人嫌的未婚夫。   莱斯特则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两人僵持了片刻,这次是好奇心重的伊莎贝尔首先服软开口:   “德维尔先生向玛丽安小姐求婚了吗?伯爵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奥德里奇倒是挺想求婚的,但是玛丽安小姐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她希望再等等,再看看。至于其他人的态度,我想奥德里奇都会处理好的,他那个人一向护短,不可能让人欺负到心上人。”   这话得到了伊莎贝尔的赞许,她有些羡慕地叹道:   “德维尔先生确实是一位再可靠不过的绅士了,玛丽安小姐的眼光非常好,她即将得到一段非常好的姻缘。”   莱斯特若有所思地望着伊莎贝尔脸上的羡慕之情,心里忽然觉得十分不得劲儿,有些话便脱口而出:   “伊莎贝尔,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你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了两家的联姻,就说明已经看开了一些事情,不会再向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了。我们婚后……我和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没有其他人,我保证。”   这突如其来的保证让伊莎贝尔吃了一惊,她仔细地打量着一脸认真的莱斯特,发现这人是真诚的。   多年的针锋相对让这位卡纳勒托小姐下意识地觉得,这种时候,自己大概也该给出类似的、等价的回应,才能不落了面子。   于是,她纠结着吞吞吐吐地说道:   “那个,嗯,你知道的,我之所以这么痛快答应婚事,是因为维克多他放弃了坚持,并且娶了别人,所以我才……嗯,好吧,既然你愿意做出承诺,那我也答应你,努力认真对待将来的日子。”   “咦?听你这话……你还没喜欢上我吗?”莱斯特的眉毛都快要立起来了。   “你在做梦吗?”伊莎贝尔满脸的不可思议。   莱斯特胸口一闷:“你既然不喜欢我,干嘛要往丽莎那里安插人,干嘛要计较我和玛丽安小姐的事?”   伊莎贝尔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为了维护我的利益了。莱斯特,我要是真的喜欢上你,就不仅仅是往那个丽莎那里安插仆人了,我能让她在伦敦混不下去,让那个敢给你介绍情人的杜拉夫人进监狱,呵,莱斯特,你是不是对我有些误会?”   莱斯特低头注视着未婚妻脸上那熟悉的骄纵霸道神色,回忆起当伊莎贝尔还是个小胖妞的时候,把他按在地上锤的黑暗过去,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我没误会过你,只不过之前稍稍自作多情了一些。”   伊莎贝尔轻哼了一声,扭头不再搭理爱做梦的未婚夫。   但是这次,莱斯特却没有像年少时那样感到不耐烦,他忽然发现,眉目张扬的伊莎贝尔也挺动人的。   不远处的裴湘专注地聆听布兰登上校在印度参军的经历,并不知道一个因她而起的话题,让一对相看两厌的未婚夫妇稍稍缓和了态度。   有些细小的、但却很重要的改变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一切都在向更完满的方向磨合前行。   当车队重新出发时,伊莎贝尔没有再嚷嚷着换马车,爱德华·费拉斯也接受了约翰爵士的邀请,决定先去巴顿庄园小住几日,然后再转道去原计划的目的地。   一路欢声笑语,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巴顿庄园。   约翰爵士和米德尔顿夫人是非常好客热情的主人,夫妇二人希望每位访客都能在巴顿庄园得到最真诚的招待。   因而,从抵达巴顿庄园的第一个晚上起,他们的娱乐活动就一项接着一项,丰富异常。   这天,裴湘和达什伍德太太外出欣赏自然风光,母女二人偶遇一处破败荒凉的乡舍,不禁停下脚步好奇张望。   跟来的女仆告诉母女二人,这处需要修缮的简陋房屋也是约翰爵士的产业,一直被当地人称为巴顿乡舍。   “原来这里就是巴顿乡舍。”达什伍德太太的声音里透着复杂和感慨。   “如果没有帕丁顿先生的支持和馈赠,咱们非常有可能会搬到这里来居住。玛丽安,我真无法想象你们姐妹几个住在这里的情景。如果只有我一人的话,住在哪里都一样,吃什么都行,可是加上你们三姐妹,我就希望你们能得到更好的。”   “妈妈,千万别被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吓到了,咱们现在的生活很好,我们姐妹三个都很快乐。我想,爸爸在天上看着咱们的时候,也该是高兴满足的。”   “是啊,达什伍德先生离开的时候,他很担心你们姐妹的未来。现在呀,他总该安心了,咱们不仅生活富裕安逸,你和埃丽诺还即将获得美满姻缘。”   “埃丽诺肯定会第一个出嫁的,至于我呀,我还想等几年。咦,起风了,妈妈,咱们回去吧。”   “好,天气有些凉了,你的披肩呢?”   “好像忘在马车里了……”   裴湘挽着达什伍德太太的胳膊,又回头望了一眼萧条破败的巴顿乡舍,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回到巴顿庄园,达什伍德太太刚刚走下马车,心中浅浅的怅惘之情就一下子消散了。因为她从管家口中得知,她的大女儿已经答应了乔治·梅西纳先生的求婚。   现在,那个情绪激动的年轻人正等着达什伍德太太回归,好郑重请求这位慈爱温和的母亲,请她把心爱的长女嫁给他。   达什伍德太太怎么会阻拦一门上佳的姻缘,尤其是她一直知道埃丽诺对乔治·梅西纳心存好感。所以,她就更加愿意促成这桩喜事了。   裴湘站在热闹说笑的人群边缘,笑吟吟地看着一脸幸福喜悦的埃丽诺和咧嘴大笑的梅西纳。   她心想,大概是因为爱德华·费拉斯的出现,才刺激了这位性格不紧不慢的梅西纳先生吧。否则的话,估计一直到今年秋季狩猎结束,乔治·梅西纳还在删删改改他的第七版求婚词呢。   就在裴湘旁观别人的喜事的时候,属于她的黑发绅士已经抵达了巴顿庄园大门口。   奥德里奇·德维尔翻身下马,紧紧攥着精心挑选的求婚戒指,大步走向人群中最漂亮的姑娘。   “玛丽安,我回来了。”   撩动心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裴湘惊喜回头,果然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恋人。   “奥德里奇!”明媚嫣然的姑娘欢快地迎了上去,“我真思念你,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我想让你陪在我身边,然后,你就真的出现了,我的神奇骑士先生。”   奥德里奇的眉目间划过一抹极其温柔的浅笑。   “玛丽安,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用这样长时间离开你了。”   裴湘歪头打量着黑发上校,眼中浮现恍然:   “你升职了,也准备重新规划事业发展方向。是因为我的不确定性和那些解不开的谜团吗?”   奥德里奇一向不愿意在裴湘面前敷衍撒谎,他微微颔首,温声解释道:   “一部分的原因,为了不触犯某些原则与纪律,我会主动远离一些敏感领域。另外一部分,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我不喜欢目前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状态。玛丽安,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陪着你,和你讲一讲我去过的地方,经历过的战斗,看到过的异域风情。”   裴湘眉目弯弯:“看来,莱斯特那家伙没少给你打小报告。”   奥德里奇语气淡淡,偏偏又能让裴湘听出一丝委屈:   “他说你特别喜欢听布兰登上校介绍印度的风土人情。”   “哪有特别喜欢,莱斯特只会胡说八道,”裴湘不客气地甩锅,然后对着心上人甜蜜蜜地说道:“布兰登上校也要结婚了,咱们可以一起去参加他的婚礼。”   奥德里奇立刻点头说好,语气欣然。   裴湘挽着奥德里奇漫步而行,秋日的暖阳照耀在身上,一切都很美好。   奥德里奇悄悄捏了捏求婚戒指,胳膊微动,但却被裴湘一下子按住了。   “玛丽安……”   ——我想求婚。   “奥德里奇,在你求婚成功之前,咱们先说好一件事。”   “什么?”   “不要马上结婚好吗?”   “一年?”   “不,至少三年。”   “为什么?”   “奥德里奇,布朗·帕丁顿先生还需要努力赚钱给玛丽安小姐攒嫁妆。”   富裕的黑发先生和贫穷的小仙女默默对视……   奥德里奇·德维尔想,在初次听闻布朗·帕丁顿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大概怎么也不会预料到,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如此迫切地希望此人一夜暴富。 第六个世界:元朝末年的江湖故事 第171章   裴湘采药归来,刚踏入西山村村口,就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草鞋老汉担着两捆柴火从另一条小路上走来。   这人是西山村的村民陈二白,裴湘和兄长胡青牛云游到这附近,打算在山脚下小住一段时日,就租住了他家的空余房子。   “陈老伯,去镇上吗?”   “诶,去镇上卖柴火,然后换点儿酒回来。胡姑娘,这趟上山采药顺利吗?我听猎户家的小子说,山里最近不太平哩,好像有大虫在闹腾。”   裴湘点了点头:“我也发现了大虫的踪迹,就在迷障谷和玉带河那一带。陈老伯,劳烦你和里长说一下这个消息,提醒大家进山的时候都小心些,尽量别往河谷那个方向走。”   陈二白望了望天色,心知这个时辰里长多半不在家中,便应承道:   “多谢胡姑娘提醒,老朽换酒回来就去找里长和族老,告知他们这件事。”   “嗯,那我就回村了,陈老伯早去早回。”   “胡姑娘慢走,哎呀,看我这记性,”陈二白一拍脑门儿,“胡姑娘,你快些回去帮忙吧,胡先生昨天捡了个昏迷不醒的后生,现在正忙着救人呢,好像连饭都没顾得上吃。”   裴湘一听,便知自家兄长这是遇到感兴趣的疑难杂症了,他此刻既要救人又要应对挑战,肯定顾不上吃饭休息的。   她连忙点头,背着药篓匆匆告别了老汉陈二白。   轻轻推开小院的木门,裴湘侧耳倾听了片刻,直到听见胡青牛起身来回走动并飞快翻书的声音,她才开口出声道:   “哥,我回来了。”   “青羊,回来多久了?”一位容貌清和俊雅的年轻人从东侧的窗户里探出身来,“你这轻功又进益了,我竟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你的脚步声。”   裴湘微微一笑,她把药篓放好,又到井边打水洗手,抽空回答胡青牛的问题:   “哥,我怕弄出响动来影响你治病救人,就在院子里安静地待了一会儿。不过,我这身功夫确实比你强上不少,你要是再沉迷医术怠于练功,将来恐怕要被江湖人欺负的。”   胡青牛摸了摸鼻子,他知道妹妹说得都对,但他就是改不了。   “我这不是有个武功高强的妹妹吗?”胡青牛嘟囔了一句,然后连忙岔开话题道,“青羊,你快进来看看这个人,他中的是苗疆的金蚕蛊毒。所幸分量少,没有马上要了他的命,不过也吃了不少苦头,唉,看着怪可怜的。”   裴湘洗漱清洁的动作一顿:“金蚕蛊毒?”   “对,就是传说中的金蚕蛊毒,无色无味,中毒之后浑身痛楚不已,感觉就像是被千万条蚕虫啃噬叮咬似的,十分折磨人。”   裴湘敛去眼底波澜,一丝冷意悄然浮上眼角眉梢,她背对着胡青牛慢条斯理地说道:   “中毒之人确实可怜,别的毒药都是立时就夺了人的性命,但这味苗疆蛊毒却更加可怖,能让人在饱受折磨的同时还保持清醒,甚至连自尽都做不到。唉,不知中毒者是得罪了谁。”   “管他得罪了谁呢,既然让咱们兄妹遇到了,能救就救人一命吧。”   此时的胡青牛并非以后的“见死不救”蝶谷医仙,他还是个立志要救治世人的心软大夫。在裴湘回来之前,他已经熬了一整宿了,殚精竭虑思考救人的良策。   “哥,你说得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且,我对如何解开金蚕蛊毒也非常感兴趣,哥哥你呢?”   “咳,当然,”胡青牛的目光稍稍游移了一下,“咱们救人为主,研究解毒方法为辅。这个金蚕蛊毒让江湖中人谈之色变,咱们若是找到了解毒方式,也算是做了一件仁义之事。”   裴湘含笑着走进东面最宽敞的房间,认真打量着病榻上的青年。   这人的长相十分不错,虽然面色惨白,形容憔悴狼狈,但却依旧保有几分儒雅俊逸的风采。可见这人在没有饱受毒物折磨之前,该是如何的风姿出众,引人瞩目。   “哥,他现在浑身僵硬地躺在这里,看似昏迷,其实意识是清醒的?”   “对,中了金蚕蛊毒,就不得不清醒地忍受万虫噬咬的痛楚。”   “哥哥可知这人的身份?”   “不知,但我检查过他的身体,此人内力中正平和,指腹和掌心都有薄茧,应该是江湖中人,更有可能是名门正派的弟子。”   裴湘此时也观察完了病人的气色和身上的外伤情况,开始探查他的脉象。   过了一会儿,裴湘离开病榻前的位置,走到窗边沉吟不语。   “如何?”胡青牛急切问道。   裴湘摇了摇头:“没有立刻就能解毒的有效手段,哥,咱们还得拟出几个方案,然后逐一尝试。”   胡青牛眉头微拧:“那这位兄台可得遭不少罪。”   裴湘语气淡淡地说道:“中了金蚕蛊毒,能保住性命就已经是万幸,遭点儿罪又算什么呢。”   胡青牛能察觉到自家亲妹子对病人的冷漠态度,他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兄妹的师门名声不显,规矩不多,从上到下都比较随心所欲,谁也别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另一个人。   于是,他胡青牛痴迷医术疏懒练武,师父不说什么。另一个徒弟王难姑争强好胜,喜欢研究毒物,师父也听之任之。   裴湘入门,展露出绝佳的天赋和什么都能学好的悟性,师父在大喜过望的同时,却从来不曾因此而瞧不上两个大徒弟。   去年年底,胡家兄妹二人离开师门,开始四处云游增长见识。一晃儿大半年的时光就过去了,如今他们暂居在云贵苗疆一带,潜心研究这里特有的草药和独树一帜的医毒手段,收获不菲。   “哥,你看看这么施针可行吗?从曲骨穴这里下金针,之后走风门、三里、膺窗和期门四处穴位,再配合本门的内劲真气,汇三气于丹田处……”   “有些险。他的蛊毒现在已经深藏肺腑当中,若是拔出一部分阴毒,我担心反而会破坏了气血阴阳平衡,使得他的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浸入过多的毒素。”   “那就再添一剂五龙七叶药散,祛邪扶正,补虚固元。”   胡青牛闭目思索片刻,又在裴湘拟出的诊断方案中增添了一剂药浴方子。   “你这个方法险之又险,若是稍有差池,就会毁了这人的身体根基,纵然解了毒,于寿命也有妨碍。”   裴湘点头称是,随手把最危险的治疗方案放置在一旁,低头翻看胡青牛写出来的诊治思路。   “哥,你的法子确实比我的要温和,只是,怕治标不治本……”   “有不妥当的地方吗,是哪一部分?”胡青牛探身问道,神色郑重。   裴湘从一沓记录中抽出两张药方,指出她认为矛盾疏漏的地方。   胡青牛面露疑惑,继而恍然,他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一本泛黄的古籍,向裴湘阐述此处配药的精妙之处。   裴湘当然也读过这间屋子里的医书,但却并不认同这本古籍上的一些记载。   她轻声反驳,胡青牛再反驳,兄妹二人说着说着,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辩论起来,差点儿忘了不远处的病人。   直到一声痛苦的呻·吟传来,胡青牛才猛然一惊。   他从椅子上跳起身,急忙去看病人的情况,经过一番细致检查,确定金蚕蛊毒的毒性尚在控制范围内,他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青羊,过几天再讨论咱俩的观点谁对谁错吧,现在,唉,还是研制出解毒之法更重要。”   裴湘微微颔首。   接下来,兄妹二人互相探讨,取长补短,最终拟定了三个解毒方法。   胡青牛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在三个方案中犹豫不决   “哥,陈老伯说你一直没有吃东西,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试一试这第一个解毒手段,若是成了,就可喜可贺,若是不行的话,我再喊你过来,咱们一起试验第二个和第三个。”   胡青牛诧异抬头:“青羊,你打算每一个方案都试一试?”   裴湘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对啊,与其在这里举棋不定,不如快速动手。老话儿不是说了吗,长痛不如短痛,”   裴湘说这话的时候,悄悄弹了弹手指,让指尖的迷药散在空气中。   于是,尚在专心思索哪个治疗方案更有效的未来神医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间就被亲妹妹迷倒在了桌子旁。   裴湘见胡青牛闭目沉睡,呼吸平稳,就到隔壁房间取了一条薄毯子给他盖上,然后才开始自己的计划。   从听到“金蚕蛊毒”这四个字开始,裴湘就几乎可以断定,在她进山采药期间,兄长胡青牛到底救治了个什么人。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除了华山派的鲜于通,还能有谁呢?   因为有记忆阁楼的关系,裴湘可以异常清晰地回忆起穿越前看过的文字和影像资料。   她年少时阅读过小说《倚天屠龙记》,后来又断断续续看了翻拍的电视剧,所以,对于胡青牛、胡青羊和鲜于通这三个配角之间的恩怨情仇,她还是了解一二的。   ——纵然书中给出的描述不多,也没有交代这份恩怨中的各种细节,但那简略写出的前因后果,就足够了。   裴湘再次走到病床前,这次,她给自己带上了一副冰蚕丝手套。   她从腰间取出一枚银针,眼也不眨地直接刺向鲜于通的头部穴位,这一针落下后,鲜于通瞬间失去了意识,而裴湘则趁机飞快出手,扯下他腰间的一个荷包。   之后,裴湘轻巧拔针,同时把冰蚕丝手套和那个荷包收入怀中。   这一系列的动作太快,让病床上一直清醒着忍受金蚕蛊毒折磨的鲜于通来不及反应,就再次被浑身上下抓心挠肝的痒痛夺取了心神。   他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曾在短短的某一瞬间失去过意识。   裴湘扭头看了一眼马上就要清醒过来的胡青牛,而后对着僵硬躺在床上的中毒者温声说道:   “这位侠士,我知道你虽然不能动弹,但是意识是清醒的。那么,我现在要给你施针了,这是我和兄长琢磨出来的第一套治疗方案,不知效果如何。如果运气好的话,你很快就不需要再忍受蛊毒的折磨了。”   裴湘慢吞吞地说完这段话,给了中毒者一个微弱的希望后,就开始做治疗前的准备工作了。   她仔细地摆弄着心爱的针具,又低头整理自己的宝贝药箱,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鲜于通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的时候,裴湘的准备工作才堪堪完成。   这时,中了迷药的胡青牛醒了。   他一恢复意识,就明白自己这是被妹妹的迷药迷倒了。   “胡闹,现在正是解毒救人的关键时刻,你怎么能随意迷晕我。”   胡青牛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企图用兄长的威严震慑住越来越顽皮任性的妹妹。   裴湘不满地鼓了鼓脸颊:“我是看你太累了呀,你看看你,从昨天把人救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休息了。哼,别说吃东西了,连口水都没喝吧?”   胡青牛的神色略微缓和,他本来就没有真生气,此刻听到妹妹关心他,哪里还会发脾气。   再说了,他们师兄妹几人经常给彼此下药下毒,然后再观察对方的反应。能躲过能避开的人就是赢家,可以优先选择师门收藏的一些珍贵药材和稀缺古籍,输了的一方只能再接再厉,谁叫自己技不如人呢?   胡青牛只当这又是一次兄妹之间的小小较量,也没有往心里去。他站起身,注意到身上搭着的薄毯子后,目光更显柔和。   “你还没开始施针?”   裴湘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懒洋洋的:“忽然就没有救人的兴趣了,哥,人是你带回来的,所以还是你自己劳心劳力吧。”   ——她磨蹭到现在,就是不愿意花费力气治疗病榻上的中毒者。   胡青牛故意冷哼了一声,但却任劳任怨地坐到了裴湘之前的位置上,开始聚精会神地治疗病人。   裴湘退到门口,默默看了一眼一心救人的胡青牛,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等到独自一人的时候,裴湘把她刚刚取得的荷包拿了出来。   打开荷包后,她望着里面的一枚小巧玉盒,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点燃苗疆特有的红螺草,裴湘带着冰蚕丝手套小心翼翼地开启了密封的玉盒,一眼就看到了玉盒中间的两对金蚕蛊。   红螺草特有腥甜味道越来越浓,原本进入沉睡状态的金蚕蛊似有苏醒的迹象。裴湘抿了抿唇,毫不犹豫地再次合上盖子,而后挥袖驱散了红螺草的味道。   ——果然是金蚕蛊,那么,隔壁那个男人无疑就是鲜于通了。   再次确定了中毒之人的身份,裴湘眸色微暗。   作者有话要说:  (接正文)   在原著里,这个鲜于通先是对一苗疆女子始乱终弃,而后被那个苗疆女子下了金蚕蛊毒,他中毒逃跑时还不忘偷走了苗女的金蚕蛊。   后来,鲜于通被胡青牛所救,胡青牛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不眠不休地替鲜于通解毒,直到鲜于通安然无恙。   鲜于通恢复健康后,就和救命恩人胡青牛结为异性兄弟,胡青牛还把自己的妹妹胡青羊许配给鲜于通。但却没有料到,这个鲜于通是个寡廉鲜耻、忘恩负义之辈,他为了继承华山派掌门之位,抛弃了怀有身孕的胡青羊,转而迎娶华山派掌门爱女。   胡青羊得知此事后,羞愤不已,就上吊自尽了,最后一尸两命。   胡青牛悲痛不已,执意去找鲜于通报仇,但他武功低微,险些丧命于鲜于通的手中,一直没能成功报仇雪恨。   最后,一直等到十几年后六大派围攻光明顶,鲜于通才命丧黄泉。而那时候,胡青牛早就被金花婆婆杀害了。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这个世界,男主俞二侠俞莲舟~ 第172章   裴湘把两对金蚕蛊重新密封,收好,然后起身去了厨房。   半个时辰后,一股浓郁的鲜香飘飘忽忽地钻进了胡青牛的鼻子里,让他悄悄吞了吞口水。   “青羊,你弄了鸡汤吗?”胡青牛放下手中反复修改的药方,踱步到了厨房门前。   “哥,你先别进来,就在门口站着,对,你再闻一闻,我在这汤里都加了什么药材?”   胡青牛微阖双目,循着食物香气飘动的方向使劲儿嗅了嗅……   然后,肚子里响起了一连串咕噜噜的声音。   裴湘扑哧一笑,不再让自家大哥饿着肚子猜题了。她指挥着胡青牛帮她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出厨房,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兄妹二人相对而坐,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滋味不错的饭食。   餐后,胡青牛在院中散步消食,脑子里又开始琢磨如何解除金蚕蛊毒的毒性。裴湘也在认真思考蛊毒的特性和相生相克之物,两人偶尔交流几句,然后又去东屋给中毒者把脉,再根据脉象的细微变化调整治疗方案。   一直到月上中天,这个院子里的两位医者仍然在专注研究解毒之法,谁也没有去睡觉休息的打算。   由此可见,纵然裴湘之前“埋怨”胡青牛治病救人的时候废寝忘食,不顾身体健康,其实她自己也没好多少。一遇到疑难杂症和奇毒怪病,她同样专注痴迷。如同酒鬼闻到佳酿,老饕恰逢美食,那里能忍得住并保持冷静克制?   这也是裴湘赞成胡青牛全力救治鲜于通的原因之一,毕竟金蚕蛊毒难遇,而中毒不死者更是稀少。逮住一个,当然要研究透彻了。   三天后,胡家兄妹双双坐在病榻前,眼也不眨地盯着中毒者,脸上都带着隐忍的激动和热切,仿佛雕刻家在凝视最杰出的作品。   鲜于通缓缓睁开眼睛,还未等他体味一遍死里逃生后的轻松和喜悦,耳边就传来两声小小的欢呼。   “哥,他醒了!”   ——说明咱们的方案是对的。   “对,病人的蛊毒被拔出了。”   ——终于找到解毒的方法了。   虚弱状态的鲜于通朝着胡家兄妹感激微笑。他回想起中毒时听到的那些断断续续的谈话,心知这对初出江湖的年轻兄妹心地不错,医术高超,值得结交一番。   等到鲜于通可以下地行走的时候,他已经从胡青牛的口中打探到了一些情况。   胡家兄妹父母早逝,兄妹二人自小相依为命,后来又先后拜入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成为了江湖人。   鲜于通试探过胡青牛的本领,发现对方武艺稀疏平常,倒是习得一手好医术。   对于没有深厚背景和武学天赋的救命恩人,鲜于通下意识地就看轻了几分。   当然,以鲜于通的城府谋算和虚伪狡猾,胡青牛是感觉不到这份轻视的。   裴湘默默旁观着称兄道弟的二人,心中有些好奇。   ——不知道这次换我来做胡青羊,胡青牛还会不会生出把妹妹许配给“好兄弟”鲜于通的想法。   说起来,裴湘穿越成胡青羊的时候,原身刚过完五岁生辰,因为照看之人的疏忽大意,小姑娘意外落水身亡。   那时候 ,裴湘一睁眼就呛了一下,四面八方涌来冰凉湖水,身上的袄裙异常沉重,眼看着就要沉入湖底了。   危急关头,裴湘也顾不得五岁的原身会不会游泳了,她奋力自救,挣扎着向岸边游去。就在她力竭之前,终于有会水的路人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把她救上了岸。   之后,养病的裴湘从探望之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原身的父亲本就病重在床,听闻女儿遭遇落水意外后,又惊又怒又担忧,他的病情再次加重,眼看着就没几天了。   胡父在临终前,把九岁的长子托付给昔年的友人,也就是裴湘和胡青牛现在的师父,又嘱托长子照顾好妹妹,将来给妹妹找个好夫婿。   胡青牛一直记得父亲临终前的叮咛,从裴湘及笄那年起,他就开始观察和裴湘走得近的男青年。但是看来看去,他竟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   特别是当亲妹妹越来越漂亮、武力值越来越高、脾气越来越任性之后,他更是觉得围着妹妹的那些歪瓜裂枣根本不是良配。   他挑来挑去,几年的时光就一晃而过,某一日,胡青牛猛然意识到,她妹妹已经二十岁了。   虽然侠女们成婚的年纪普遍较晚,但胡青牛还是有些着急了,这时,鲜于通出现了。   鲜于通是华山派的核心弟子,潇洒俊秀,能言善道,见识广博,在胡青牛看来,绝对是做妹夫的好人选。   最重要的是,他们兄妹是鲜于通的救命恩人。   名门正派的弟子一向爱惜名声重视恩义,有了这份救命的渊源再加上自家妹子的美貌聪慧,胡青牛不相信鲜于通会对妹妹不好。   于是,裴湘白天刚思考完胡青牛有没有做媒的打算,晚上就被他试探口风了。   “哥,你觉得鲜于少侠是良配?”   “鲜于兄弟为人机智慷慨,文武双全,和咱们之前遇到的那些年轻人相比,鲜于兄弟尤其出色。更何况,我观他似乎对你有意,这几日我们兄弟二人把酒言欢的时候,他总是旁敲侧击地向我打探你的情况。”   裴湘一挑眉:“打探我的消息?你都和他说什么了?”   “这个……青羊呀,我说你温柔贤惠,秀外慧中,喜欢医术和莳花弄草,也通琴棋书画。那个、那个我没告诉他,那个,你能一人单挑咱们门派的所有男弟子和师父师叔师伯,这个、这个我认为,嗯,等以后再说会好一些。”   “这是为何?”裴湘故作不解:“鲜于少侠是华山派弟子,平日相交往来之人中肯定有不少名门大派的侠女,她们的实力个个不弱,鲜于少侠说不定会更欣赏武功高强的姑娘。”   胡青牛有些小得意:“我试探过鲜于兄弟,他和我说,希望能娶一位温柔美貌的妻子,他不喜欢太强势厉害的。据说,他们华山派的掌门之女就十分任性娇蛮,鲜于兄弟深觉烦扰。他喝醉了之后,一直拉着我诉苦来着。”   裴湘心想,他如今借着酒劲儿拉着你诉苦,将来还是会高高兴兴地迎娶掌门千金的。   “哥,你这可就不厚道了,鲜于少侠把你当成好兄弟,你却有骗婚之嫌呀。”   胡青牛连连摇头,不认为自己在坑兄弟,但他也不和妹妹继续之前的话题,眼睛一转,直接问道:   “青羊,咱们兄妹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呢,你觉得鲜于兄弟如何?”   裴湘直接掐灭了胡青牛做媒的想法,坦然道:   “我不觉得如何。哥,我对鲜于通没有多余的心思,而且还有些讨厌他,你就不要乱点鸳鸯谱了。”   胡青牛奇怪道:“讨厌他?鲜于兄弟这样的少侠都不能让你入眼吗?青羊,你不会是打算一直不成亲吧?还有,你为什么要讨厌鲜于兄弟呀?”   裴湘给胡青牛倒了一杯水,坐下来慢慢说道:   “咱们不知道他是怎么中金蚕蛊毒的。但是在苗疆这地界儿,擅长养蛊的多是苗女,苗女痴情,常用蛊毒报复负心汉。哥,万一那个鲜于通中毒的原因是他负心薄幸呢?”   “这……鲜于通是正道侠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他岂能做出对女子始乱终弃之事?青羊,金蚕蛊毒之事,完全有可能是其它原因造成的”   裴湘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胡青牛,单手托腮轻哼了一声:   “我就知道,呵,我说的理由你不信,但那又怎么样呢?还不许我讨厌一个人吗?哥,是我救了他而不是他救了我,我可不欠他的恩情,所以,看不顺眼就是看不顺眼,我乐意。”   这话让胡青牛哭笑不得,但内心深处却觉得自家妹妹说得挺对的。   ——这世上本就有许多无理可说的事情,讨厌一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反正我妹妹又没有因为厌烦鲜于通就去杀人,每日还笑吟吟的以礼相待。   ——咦,这样一想,青羊也挺不容易的,哎呀,我妹妹果然是个温柔的姑娘。   裴湘瞧着自家兄长的丰富表情变换,抿嘴一乐。   “哥,咱们打个赌吧,若是我输了,就把师父赠送给我的那本《四气经脉子亥杂论》送给你,如何?”   胡青牛眼睛闪亮,几乎立刻就要答应这场赌局。但是,多年的失败经验告诉他,和裴湘打赌一定要谨慎。   “你要赌什么?先说说看。”   “我赌……这个鲜于通人品有瑕疵。他中金蚕蛊毒多半和苗女有关,而且,他并不是真心感谢咱们的救命之恩。”   胡青牛一下子就坐直了身体,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青羊,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   裴湘没有回答胡青牛的问题,只是问他道:   “赌不赌?若是我赢了,你今后就不要再张罗我的婚事了。我想嫁人的时候,自然会找个如意郎君的,要是一辈子不嫁,你也不许唠叨我。”   “我不赌。”胡青牛斩钉截铁。   “真的不赌?”   裴湘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好奇地瞧着胡青牛:   “你是害怕赌输了吗?哥,你这是不相信自己真心结交的兄弟呀,之前不是还嚷嚷着要义结金兰的吗?”   胡青牛心里嘀咕道:“我就是再看好鲜于通,在得知你对他的态度后,也不得不谨慎三分。我又不傻,这些年看着你成功地坑了一个又一个,难道都是白白旁观的吗?”   见胡青牛态度坚定,裴湘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让胡青牛更加笃定,裴湘肯定知道一些有关鲜于通的劣迹。   “青羊,我有些伤心,”胡青牛捂着胸口故作沉重,“既然你知道鲜于通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光风霁月,侠肝义胆,那你干嘛不早点提醒我呀?还一直看着我和那个鲜于通称兄道弟、谈笑风生。”   “我没有证据,哥,我说了你就信吗?”裴湘目光灼灼。   未来的明教医仙骨子里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他扬眉一笑,慨然道:   “我不信自己的亲妹妹,难道去信旁人的胡言乱语吗?没有证据又如何?你说鲜于通有问题,那他肯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这话一说出来,裴湘立刻觉得自家兄长英俊了不少。   ——即便他挑选妹夫的眼光不怎么样,但是“知错就改”的态度还是非常值得称赞的。   不过……裴湘狐疑问道:“哥,你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之前还把人家华山派少侠当成准妹夫的,怎么三言两语的,就信了我的话?可别拿兄妹情深搪塞我,咱们之前没少互相拆台。”   胡青牛知道假话骗不了妹妹,坦然道:   “你要是不说打赌,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改变态度。实在是……哎,为兄这些年目睹了太多次同门师兄弟跟你打赌之后的后悔模样,再加上我自己也没少输,所以,妹呀,一个鲜于通不值得我应下你的赌局的。”   裴湘白了自家兄长一眼:“这次打赌和以往不同,我又没想赢你那些宝贝药材和医书,你干嘛那么警惕?”   “你不用再劝我了,”胡青牛摆摆手,“青羊,我和你说,我是肯定不会放弃挑选妹夫的权利的。即便将来你突然把哪个贼小子领到我面前,那也得通过我的考验。”   裴湘斜睨胡青牛:“你的考验?考验出个像鲜于通那样的?”   胡青牛笑容微滞,他心思一转,不解地问道:   “青羊,既然你不喜欢鲜于通,那为什么要竭力救治他呢?”   裴湘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了救他,我是为了研究金蚕蛊毒的解法。而且,我之前并没有见过鲜于通,我担心万一认错了人——即便那个可能性极小,凭白耽误了无辜之人的治疗时间。”   胡青牛微微颔首,赞同裴湘的选择。   “确实,医者仁心。治病救人在前,其他的事情等人康复后再谈也不晚。更何况,鲜于通之前也没有得罪过咱们兄妹。”   兄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主要还是谈论苗疆此地特有的草药。   说着说着,夜色渐浓。   晚风呜呜咽咽地吹响门窗,胡青牛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看了一眼时辰,发现不早了。   “青羊,那我回去了,你早些休息,不要熬夜看医经,当然,话本也不行。”   “我知道,你也是,哥。”   胡青牛离开后,裴湘独自一人坐在灯下回想刚刚的交谈,忍不住眉眼弯弯。   她之前确实有些担心胡青牛会在鲜于通的问题上犯糊涂,没想到自家兄长这样护短和偏心。   ——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输怕了……   ——既然这样,就不留这个鲜于通在这里了,该让他从哪儿来的,就到哪儿去。   裴湘心里有了打算,就再次取出之前从鲜于通身上扯下的荷包,带着冰蚕丝手套掏出里面的特质玉盒。   玉盒内,两对胖嘟嘟的金蚕蛊正在沉睡,看上去还挺可爱的。但就是这样可爱的东西,可以制成无色无味的剧毒。   鲜于通醒来后,曾经到处寻找过这对金蚕蛊,也问过胡家兄妹有没有看到过他的荷包。   胡青牛向来只关心病人的伤情,并不太注意那些外物,再加上裴湘的几句引导暗示,就忽然记不清到底看没看见过鲜于通的荷包了。   而裴湘同样表示她没有注意过,还亲自陪着鲜于通在宅子里和村子里四处找了找,包括胡青牛捡到鲜于通的草堆附近,都翻检了一遍。   寻找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鲜于通倒是怀疑过胡家兄妹,但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   一来,他中毒之后一直意识清醒,其间胡家兄妹给他治疗,并不曾从他的身上取走荷包。二来,胡家兄妹若是想要贪图他的东西,又何必花费大力气救他,直接让他自生自灭就好了。   所以,鲜于通思来想去,最后认定那个荷包应该是被遗落在某处了。   他逃跑时已经有了中毒的症状,一大半的注意力都在抵抗金蚕蛊毒带来的痛楚,所以很容易忽略身上掉落的东西。   裴湘倒不太在乎鲜于通是否怀疑她和胡青牛,因为这人的功夫不如她。   ——这个江湖,说到底拳头硬才是真理。   此刻,裴湘再次打开玉盒,并点燃了能够唤醒金蚕蛊的红腥草。之后,她就好奇地注视着金蚕蛊慢慢苏醒,并在特质的玉盒内来回蠕动。   ——金蚕蛊苏醒了,饲养它们的苗女自然会有所感应。   半个时辰之后,裴湘挥散红腥草的味道,重新合上玉盒,再次收好封严。   第二天一早,裴湘要进山采药,鲜于通殷勤地凑过来,说他也想到附近山上去转一转,希望能和胡姑娘同路。   不等裴湘婉拒,胡青牛就连忙拉住鲜于通,说是有事需要他帮忙,顺便隔开了鲜于通望向裴湘的视线。   鲜于通自然感受到了胡青牛的刻意防备。他笑容一顿,之后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顺着胡青牛的力道远离了裴湘。   他想,这大概是女方的矜持吧。听说有些地方的习俗很讲究,已经订婚的男女在结婚之前是不能见面的,这胡家兄妹的家乡,可能也有类似的传统吧。   鲜于通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裴湘会瞧不上他。   裴湘朝着胡青牛摇了摇手,转身上山。   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裴湘专注寻找药材。   忽然,背后传来一道冷风,攻击接踵而来。眼见着一无所觉的采药人就要遭殃了,那道偷袭的掌风忽然生硬一转,打在了裴湘身旁的大树上。   这一掌狠戾果断,击打在粗壮的树干上,让整棵大树的树冠都摇晃起来,枝叶纷纷掉落。   然而,就在第一片叶子落在裴湘的头上之前,刚刚还对危险无动于衷的采药人蓦然一动,身影如云似雾,不急不缓的几步精妙腾挪,人就已经离开了枝叶掉落的区域。   “你骗我!”   一声娇呼自裴湘背后响起。   裴湘转身,就看到一名容貌俏丽的苗女正在掐腰怒瞪她,耳边的银色流苏随着主人的呼吸微微晃动,更添几分娇媚风情。 第173章   “我骗你什么了?”裴湘笑吟吟地打量着一身茜红色衣裙的苗家女郎。   “你明明会武功哩,还挺厉害。”   “对呀,我确实会武功,还比你厉害。可是咱们之前并不相识,也没说过话,我怎么骗你啦?”   苗女跺了跺脚,语气娇蛮地抱怨道:   “那你还假装没有发现我偷袭你。哼,害得我硬生生改了掌风的方向,差点儿受内伤哩,骗人很有意思么?”   “确实挺有意思的,”裴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指着身旁的大树道:“若不是你一掌打在这树干上,我都不知道这树里还藏着我一直在寻找的黑环白鳞蛇呢。”   说着话,裴湘脚尖一点,便纵跃飞身上树。   苗女眨了眨眼,只是一呼吸间,对面之人又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此时,裴湘手中多了一条黑身白头的细蛇。   “好俊俏的黑环白鳞蛇,”苗女惊呼出声,随后,她有些羡慕地看着裴湘,“你功夫厉害,运气也好,竟然在这山林的外围地带发现了这种蛇。”   裴湘揶揄道:“多亏了你突然出掌,不然我就错过这味珍贵药材了。”   这苗家女郎性格直爽,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刻她眼中还有恼羞的怒火,这一刻又全然是好奇之色:   “妹妹,你要养它吗?这小家伙可不好侍弄。我阿爹以前也捉到过黑环白鳞蛇哩,不过没能养活多久。”   “我养蛇的手段肯定不如你阿爹,所以我只打算试一试。”   听到裴湘夸奖自家阿爹,娇俏的苗家女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脆生生地问道:   “这位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我的汉家名字叫苏溶溶,你可以叫我溶溶。”   “溶溶,”裴湘笑道,“很好听的名字。只是你都找到我了,刚刚又出手试探我,竟然还不知我的姓名吗?”   这话让苏溶溶忽然想起自己的原本来意,她可不是来找小姐妹聊天玩耍的,而是循着金蚕蛊的气味找到了这里。   “我的金蚕蛊在你身上吗?”苏溶溶立刻板起面孔询问。   裴湘微微颔首:“我这里确实有两对金蚕蛊,不过,我怎么知道它们是你的蛊虫?”   “肯定是啦,我就是跟着阿金阿胖它们的味道找过来的。而且,你现在肯定能感觉到那个玉盒在微微颤动,那是阿金它们在回应我。”   裴湘从药篓的底部掏出鲜于通的荷包,发现里面的玉盒确实在晃动,原本应该安静不动的蛊虫笃笃笃地撞着玉盒的四壁,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盒而出。   “阿金阿胖阿白阿美……你们饿了吧?”   好似在回应苏溶溶的呼唤,玉盒颤抖得更加剧烈了。   裴湘终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她稍稍回想了一下玉盒里那两对四只一模一样的蛊虫,实在想象不出哪只是阿胖哪只是阿美。   “还给你。”裴湘把玉盒抛向苏溶溶。   苏溶溶连忙接住,她一边道谢一边从腰间掏出几枚褐色的药丸子,而后才打开密封的玉盒,满目怜惜地看着她的小可爱们。   “呀,我们阿胖都瘦了,还有阿白,你都不白了,哎呦这可怜的小模样……鲜于通那个王八蛋,把你们偷走了也不好好照顾你们,饿坏了吧?”   苏溶溶把手中的褐色药丸碾碎撒入玉盒当中,而后便一脸满足地看着金蚕蛊进食。   半晌,她幽幽感叹道:   “我若是再晚来一步,阿金和阿胖大概就要把阿白和阿美吃掉了,那就太可惜了。我当初要是知道鲜于通会如此虐待它们,我就、我就,唉……”   裴湘想了想,安慰苏溶溶道:   “鲜于通既然敢偷你的金蚕蛊,肯定已经掌握饲养金蚕蛊的方法了,他想要金蚕蛊毒,绝对不会特意饿着这两对金蚕蛊。若不是我把这玉盒从他身边悄悄拿开,他解毒痊愈后,应该会给阿金它们喂食的。”   苏溶溶冷哼了一声,挑着眉毛气呼呼地问道:   “妹妹和鲜于通是什么关系?怎么会从他那里拿到金蚕蛊?我刚刚在山脚下看到你和鲜于通有说有笑的,关系好似很亲近哩。咦,奇怪,谁给鲜于通解了金蚕蛊毒,他现在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裴湘认真地打量着苏溶溶,发现她提起鲜于通时虽然还难掩伤怀,神色怅然,但却目光清明,气息平稳,俨然已经从一段爱恋中走了出来。   如今这般冷声冷气地说话,大概只是因为心间尚且残留着几分不甘和遗憾罢了。   “溶溶姑娘,我姓胡,和兄长暂居在山脚下的西山村。前些日子,鲜于通中毒僵倒在西山村附近,我兄长发现了他并把他带回家中救治,如今已经解了鲜于通身上的金蚕蛊毒了。至于我和鲜于通的关系,大概就是大夫和病人的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否则的话,我就不会偷偷藏起你的金蚕蛊虫了。”   苏溶溶这姑娘极容易被人带偏思路,她先是听裴湘说,同鲜于通没有特别亲近的关系,心中一松。   紧接着又想到这汉家女子和她的兄长能够解开金蚕蛊毒,岂不是太厉害了?   她心中有好多问题想要询问,但又听闻裴湘说偷偷藏起金蚕蛊,不让鲜于通知晓,就被再次转移了注意力。   “胡妹妹,你知晓阿金它们是鲜于通偷的哩?所以才要帮我把玉盒藏起来,再唤醒阿金它们吗?”   裴湘含笑点头:“是的,我知道鲜于通肯定不是两对金蚕蛊的主人,所以唤醒了金蚕蛊,引你过来,物归原主。”   至于裴湘为什么会知道这金蚕蛊不是鲜于通培养的,她没有说明,苏溶溶也就忽略了。   毕竟在苗女心里,能把蛊虫养好的人当然得是他们寨子里的同胞。那个鲜于通是个中原来的汉人,怎么可能拥有这么俊俏健壮的金蚕蛊。   “那你没有喜欢鲜于通哩?”苏溶溶直白问道。   “我不喜欢他。”裴湘干脆答道。   苏溶溶两眼弯弯,她本就因为裴湘痛快归还金蚕蛊的举动而心存几分好感,如今又听裴湘撇清了她同鲜于通的关系,心中再无一丝芥蒂。   “胡妹妹,我先跟你道个歉,刚刚偷袭你的事情……是我莽撞啦。那个鲜于通背信弃义,不守诺言,还偷走了我的金蚕蛊,险些害惨了我。所以……我就有些迁怒了。”   裴湘点了点手中的黑环白鳞蛇,眉目温婉:   “无妨,错有错着,这算是意外收获。”   见裴湘真的不计较自己刚刚的冒失行为,苏溶溶的心里反倒生出几分愧疚来。她沉吟些许,对裴湘解释道:   “不瞒胡妹妹,我既然找到了这里,肯定要和鲜于通算账的。他辜负我,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所以,我当初就只是给他下了点儿金蚕蛊毒,希望他能悔改求饶。   “但他偷了金蚕蛊,这事儿就大了。这两对金蚕蛊虽然由我饲养,但却是寨子里的宝贝。所以,我这次找过来,主要是寻回金蚕蛊的,次要的事,是把鲜于通带回寨子,让族长和长老惩罚他。”   裴湘当然不会拦着苏溶溶把鲜于通带走,这本来就是她用红腥草唤醒金蚕蛊的目的。   所以她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并未替鲜于通求情说好话。   但裴湘好奇另一件事:   “溶溶姑娘,若是你找不回金蚕蛊,是不是就得遭受族规惩罚?”   这个问题让苏溶溶脸色微变,她眼中浮现出一抹惊惧后怕。   “正是如此,长老每个月都会检查金蚕蛊的情况,若是在下个月月初之前,我还没有把阿金阿胖它们带回去,我就得接受族规惩罚啦。哎呀,这样一想,鲜于通真是好狠的心呀,啊呸,狗男人!”   裴湘又问道:“你能循着气味寻找到金蚕蛊,这个距离有限制吗?若是鲜于通把金蚕蛊带出了苗疆之后再唤醒它们,你是不是就感应不到了?”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触及了一点点苗寨养蛊秘技了,但是苏溶溶却没有什么戒心。她晃着手腕上的银镯子,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又气又怒地嗔道:   “就是这样呀,还好我及时赶来了,要是鲜于通跑回中原去了,那我可就惨了。唉,真是个狼心狗肺的臭男人哟!阿兄说得对,中原来的郎君都一肚子花花肠子哩,特别是那些什么名门正派的大侠少侠,虚伪得很。”   裴湘莞尔一笑,她重新提起药篓,对着苏溶溶道:   “走吧,既然关系到溶溶你会不会受罚的问题,我今天先不采药了,我陪你去找鲜于通。”   听说裴湘要帮自己,苏溶溶立刻连声说好。她把金蚕蛊小心收好,然后凑到裴湘身边亲热地说道:   “胡妹妹你真好,我还以为你会劝我说,既然已经找回了蛊虫,何必再找鲜于通麻烦呢?唉,有些名门正派的侠客可奇怪了,总嚷嚷着我们是邪门歪道,说苗女狠毒霸道,哼,讨厌得很。”   裴湘听出了苏溶溶对中原武林大派的不满,心知这里面的某些矛盾隔阂不是一两日形成的,双方纷扰多年,一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但说实话,比起苗疆这边的偶尔摩擦,江湖上各大名门正派和明教之间的恩怨才是最深的、最难化解的。   “我和兄长行医救人,并不愿意多插手别人恩怨。如果你在我和兄长救人的时候闯过来打扰,那我肯定要生气的。但鲜于通如今已经康复,不再是我的病人了,所以,我并不会多管闲事。”   苏溶溶咯咯娇笑:“胡妹妹,我喜欢你这脾气。你放心,等我把鲜于通带回寨子里后,肯定缠着阿爹,让他把他饲养蛇虫的经验写下来,然后送给你。”   裴湘并不推辞,直接道谢,她确实喜欢这份礼物。   这样的态度让苏溶溶更加开心。   她一高兴,又许诺裴湘说,她阿兄特别善于采摘药材,若是裴湘需要的话,她可以让阿兄亲自带着裴湘进深山采药,保证比平时收获大。   等到两人重新回到西山村的时候,苏溶溶已经叽叽喳喳说了不少苗寨的人和事。以裴湘的分析能力,即便不是在刻意收集信息,也差不多把苏溶溶所在的寨子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她有些无奈地想到,怪不得鲜于通能把这姑娘哄骗得团团转,不仅窥探到了饲养金蚕蛊的方法,中毒逃走之际还能成功盗走珍贵的蛊虫。   两人很快就看到了鲜于通。   没有多余的辩解,苏溶溶一声娇喝,扬手朝着鲜于通的脸上抓去。   裴湘连忙把愣住了的胡青牛拉到自己身旁,以防一会儿起冲突的时候,鲜于通狗急跳墙伤了自家兄长。   那边打得热闹,胡青牛低声询问裴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裴湘简要地说明了苏溶溶和鲜于通之间的恩怨,得到了胡青牛的一个痛惜的凝视。   “既然发现了难得一见的金蚕蛊虫,就该给为兄研究几日,何必这么快就把蛊虫的主人找来?妹呀,你这吃独食的习惯得改一改了。”   裴湘一挑眉:“你什么时候把你的行医手札借我阅览一番,我就会适当改一改这个习惯。”   胡青牛立刻面露为难。   裴湘眼波流转,又换了一个条件。她稍稍让步,胡青牛就心生动摇。   兄妹二人在一旁低声商谈,苏溶溶和鲜于通的争斗也有了结果。   苏溶溶的武功修为稍逊于鲜于通,但她手中还有各种毒药,双管齐下,很快就让鲜于通失去了抵抗能力。   ——这也是鲜于通当初选择偷跑的原因,他深知自己不是苗女苏溶溶的对手。   “鲜于通,既然胆敢偷窃金蚕蛊,那就跟我回苗寨认罪认罚吧。”   苏溶溶目光冷厉,看向鲜于通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柔情蜜意。   “溶溶……我错了……”鲜于通面露哀求,嗓音沙哑。   苏溶溶不为所动,飞快点住了鲜于通的穴道。   鲜于通僵躺在地上,他此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哀求苏溶溶无济于事,反而会激怒她。   想通这一点,鲜于通立刻抛下名门少侠的骄傲,向他瞧不起的胡青牛大声求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并抬出华山派弟子的身份。   他许诺说,只要胡青牛把他从苗疆妖女的手中救出来,来日他必定会禀明华山掌门。此后,整个华山派都会记得胡青牛的援手之恩的。   胡青牛听见鲜于通求救,无声询问裴湘。   裴湘摇了摇头,指尖一点迷药轻弹,哀戚求饶的鲜于通就立时昏迷了过去。   负心人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不再睁眼不再说话,仿佛已经熟睡过去,这副文雅安静的英俊模样落在苏溶溶的眼中,又勾起了她心底的一丝伤感眷恋。   昔日的恩爱历历在目,现实却已经面目全非。   裴湘注意到苏溶溶的情绪起伏,又想到这姑娘直来直去的性格,担忧问道:   “溶溶,你准备一个人带鲜于通离开吗?此人狡猾,能言善道,你和他单独相处,说不定会被他再次欺骗的。”   苏溶溶张了张口,想说自己对鲜于通已经心灰意冷了,怎么会再次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但她想到自己之前的那些遭遇,又觉得……有些事情确实说不准。   裴湘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包特质迷药,打算送给苏溶溶,让她按照时辰给鲜于通下药,保证他们二人返回苗寨之前,鲜于通都处于昏迷状态。   然而,不等裴湘开口,就见苏溶溶一咬牙一跺脚,“咔嚓”四声,直接捏断了鲜于通的四肢。   “好了,胡妹妹,这下你就不用担心我了,纵然我脑袋不灵光,或者心软被骗,他也无法逃跑了。”   裴湘眨巴眨巴眼睛,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太爱操心了。这位是可以给负心人下金蚕蛊毒的人物,怎么会因为一些回忆就心软动摇。   之后,苏溶溶向村民买了一头小毛驴和一辆拉柴火的破车,又用一块破布蒙住鲜于通的脸,然后把他往车上一扔,就准备返回苗寨了。   她来时一路轻功连夜赶路,回去时带着个半废人鲜于通,又不赶时间,就决定赶驴车返回。   告别时,苏溶溶请裴湘在苗疆附近多停留几日,等她处理完鲜于通的事情后,就带着谢礼和阿兄来找她玩耍。   对于这位苗家女郎的热情,裴湘欣然接受。   之后,苏溶溶带着鲜于通离开了西山村。   旁观的胡青牛再次确定,以后绝对不和自家妹妹打赌,否则必输无疑。   他有时候就想不明白了,都是同一个爹妈生养的,拜的也是同一个师父,怎么妹妹就能比他多那么多心眼儿?自小就是这样,他虽然痴长四岁,但是在师门里的时候,其实一直是妹妹护着他的。   送走了客人,胡家兄妹的院子里再次恢复了以往的安然宁静。两人的日子同之前没有多少区别,都是采药、研究医毒之术、偶尔给村民看病,或者切磋武艺。   当然,同胡青牛这个医痴相比,裴湘每天都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在锤炼武艺上。   这日,裴湘收起手中长剑,轻吐内息,几次真气小循环之后,她收敛起周身的磅礴剑意。   ——该去寻一门顶级的内功心法了。   裴湘想到师门藏书阁里那些语焉不详的记录和破破烂烂的线路图,眼底波澜微起。   就在裴湘静立沉思的时候,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裴湘猛然一惊。   ——来人好精深的功夫!   裴湘知道,这人是故意加重了步伐,目的是提醒院内的主人,门外有人来访。   ——这样修为的高手,行事做派倒是挺客气的。明明可以无声无息地接近,偏偏提前弄出响动来提醒。   裴湘望了一眼屋内无知无觉沉迷医书的胡青牛,拎着长剑走到院门前,用掌风打开两扇木门。   门外,一玄衣男子负剑而来。   这人看到院门忽然平稳开启,一双狭长凤目中飞快闪过些微诧异。显然,他之前未曾察觉到小院主人的脚步和呼吸之声。   ——这样的距离……这是同我水平相当的习武之人。   待来访者看清开门之人的年龄样貌之后,饶是他一向沉稳,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不由得脚步一顿。   ——竟然如此年轻。果然,江湖之大,卧虎藏龙。   “武当俞莲舟见过胡女侠。”   “武当俞二侠?”裴湘轻咦一声,“俞二侠亲临,我兄妹不曾远迎,还望海涵。”   “胡女侠客气了,是俞二冒昧造访,打扰了。”   裴湘的视线在俞莲舟的身上转了一圈,看得出他是星夜赶路,直奔他们兄妹而来的。   她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和附近的城镇距离,忽然生出一个猜测。   她也不和俞莲舟客气,直接问道:   “俞二侠为何而来?”   俞莲舟一抱拳,从容应道:   “俞某途径浮光镇,遇到一对男女,那女子赶车,男子似乎病重不起。俞某路过两人身边时,那仰卧的男子猛然从木板车上滚落下来,摔倒在俞某身前。俞某想要搀扶此人,竟赫然发现,那狼狈男子正是已经失踪一段时日的华山弟子鲜于通。”   话已至此,裴湘心道一声果然。此时,她对俞莲舟的来意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   裴湘敬重武当七侠人品,此时也不故意周旋推诿,而是直接说道:   “俞二侠遇到正道同门受困受难,自然要询问一二。我可否问问,那鲜于通是如何对你求救诉苦的?他身边的女子可是一名苗疆女郎,她又是如何对你解释的?”   俞莲舟听闻裴湘的问题直指关键之处,暗赞此女聪慧机敏。   “胡女侠,鲜于少侠告诉俞某,他与苗女有情,但不满苗女手段狠毒,滥杀无辜,就打算同苗女分开。苗女不愿放鲜于少侠回归师门,便给他下了金蚕蛊毒,以折磨他为乐。   “鲜于少侠于十几日前成功逃脱,但是半路蛊毒发作,让他倒在路边,不得动弹。幸得令兄妹相助解毒,才能恢复康健。可那苗女狡猾,竟然一路跟随,找到了这西山村。苗女打算把鲜于少侠带回苗寨,鲜于少侠不愿,就被封住内力,打断四肢……”   俞莲舟说到这里,眼中浮现出一抹不忍之色。   裴湘微微怔忪,随即恍然,此时已经发生了武当三侠俞岱岩四肢被捏碎的惨事,这俞二侠应该是看到鲜于通四肢被断,心生莫大同情。   这人本就侠肝义胆,路遇不平之事肯定要管上一管,而那鲜于通四肢皆断的凄惨模样,又和俞岱岩遭受的苦难太过相似,他怎能置之不理。   再加上鲜于通是正派弟子,华山派和武当派之间还有守望互助的交情,而那苏溶溶是苗疆之人,名声自来毁誉参半……   裴湘想到苏溶溶的脾气和对中原武林名门正派的偏见,几乎可以猜到事态是如何发展的了。   “俞二侠,那苗疆女郎又是如何解释的?”   俞莲舟沉默了一下,沉声道:   “那位姑娘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俞某放开鲜于少侠,不要多管闲事。俞某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鲜于少侠出事,就和苗女起了争执。依照俞某本来的意思,是想要询问清楚前因后果的。可惜对方似乎认为俞某一定会偏袒维护鲜于少侠,直接动手夺人。”   裴湘了然:“她打不过你,又带不走鲜于通,不得不气愤离开。”   俞莲舟微微颔首,暗道同这位胡女侠说话竟然像是在同张四弟说话一样,都是闻一知十,无需多言,就已经把事情猜出个大概来了。   裴湘倒是不知俞莲舟此时把她同武当四侠张松溪比较。她稍稍琢磨了一下俞莲舟此前复述的鲜于通之言,心中哂笑。   那厮大概是害怕他们兄妹拆穿他的谎言,所以在诉苦的时候把西山村这一段轻描淡写地掠过去,只强调苗女的狠毒无情。   ——既然鲜于通已经极力隐瞒,那这位俞二侠为何会找到这里?   裴湘思绪一转,便开口问道:   “俞二侠,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那苗家女郎离开前,是不是对鲜于通下毒了,而且还是折磨人的金蚕蛊毒?”   俞莲舟道:“正是如此。鲜于少侠不堪折磨,交代说令兄妹可以解开金蚕蛊毒,所以俞某才找寻过来。希望二位能给鲜于少侠解毒。”   裴湘望着一脸恳切之色的俞莲舟,缓缓地摇了摇头:   “恕我不能答应俞二侠的要求。我们兄妹不会再帮助那个鲜于通了。”   闻言,俞莲舟面色不变,他似乎早就预料到裴湘会拒绝。   “胡女侠,鲜于少侠得知俞某要来西山村这里,特意忍着痛楚交代说,二位听信了苗女之言对他产生了误会,认为他是负心薄幸之人,所以才没有阻止苗女把他打伤并带走。但他知道胡家兄妹都是仁义医者,肯定不会因为误会就见死不救的。他说,请胡青牛先生看在兄弟情分上,帮他解毒,之后,他一定亲自证明自己的无辜并揭穿苗女的谎言。”   随着俞莲舟的叙述,裴湘的脸色渐渐流露出迟疑犹豫之色,仿佛真的在思考这其中的误会。   俞莲舟注意到裴湘的神色变幻,似有不忍,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位胡姑娘从那个头到尾都表现得通情达理,态度平和,应该不会像那苗女那样一言不合就动手,最后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裴湘看了看天色,没有直接回答俞莲舟的话,而是侧身道:   “还请俞二侠入内小坐,解除金蚕蛊毒的方法非常麻烦,我兄妹二人需要准备诸多药材和工具,并不能立刻开始解毒。”   俞莲舟信了裴湘的话,跟着她进入屋内。   一旁的胡青牛默默看着妹妹把人忽悠进来,心中懵然,不知她想做什么。   ——准备啥呀?那金蚕蛊毒的解药明明还有好几瓶呢。 第174章   俞莲舟和胡青牛作揖见礼后,和胡家兄妹分别落座。   因为救人要紧,三人便没有多说江湖人初次相识时的场面话,他们再次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后,就直接谈论起了鲜于通的中毒情况。   听完俞莲舟的介绍,裴湘判断道:   “可见那位溶溶姑娘没有想对鲜于通下杀手。她只是用了少量的金蚕蛊毒,虽然折磨人但也不会立时毙命,这就给我们留下了救人的时间。”   俞莲舟素来心细,他听完裴湘这几句叙述,便从她的语气和称呼中察觉到,这位胡青羊胡女侠对鲜于通的印象并不好,她的立场依旧偏向那位苗疆女子。   对此,俞莲舟并不觉得奇怪。   毕竟在他遇到鲜于通之前,对方已经认定鲜于通是负心薄幸之人。此番他贸然到访,仅仅转述了几句鲜于通的辩解之词,并没有拿出有力的证据,这位胡女侠自然不会轻易改变心中原有的印象。   甚至于,就连俞莲舟本人都心存疑惑,不敢替鲜于通的人品做出十分担保。   他行走江湖多年,见多了尔虞我诈和反复无常,体会过很多次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无奈与愤怒。   但不论如何,在没有充足证据证明鲜于通真的罪该万死之前,他都不会对一位受难的正道侠士见死不救。   “胡先生、胡女侠,不知准备金蚕蛊毒的解药需要多少时辰?”   胡青牛对上俞莲舟明锐清亮的目光,脑袋一僵,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裴湘:   “青羊,咱们需要多少时辰来着?”   裴湘顶着俞莲舟探究的视线,一本正经地答道:   “哥,你忘了,咱们之前给鲜于通配解药那次,足足花了五个时辰,还用了特制的药炉和师门祖传的制药工具,步骤十分繁琐。”   胡青牛一抚掌,故作恍然道:   “对对,至少要五个时辰,哎,配一副解药忒不容易。”   裴湘微笑补充:“成功配制金蚕蛊毒的解药确实不容易,像调配九华凝露散、白虎筋骨丸之类的药剂,可以由多人合作断断续续地完成。但是金蚕蛊毒的解药不同,它的配制过程中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且只能由一人的内家真气精炼调和,单独完成。所以,俞二侠,还得劳烦你再等至少五个时辰。”   俞莲舟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胡家兄妹,朗声道:   “担不得‘劳烦’二字,二位仁义侠士愿意耗费心力与时间出手救人,俞某已经感激不尽。数个时辰而已,俞某自然会耐心等待。”   裴湘嫣然,她转头对胡青牛道:   “哥,这次配药还是由你完成吧,我学艺不精,怕耽搁了救人解毒之事。”   胡青牛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自家妹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已经听出了她的暗示。就是让他用接下来的五个时辰配些九华凝露散和白虎筋骨丸,然后一直待在药房里别出来打扰她。   胡青牛心想,这九华凝露散和白虎筋骨丸是常备的丹丸,之前配制的那些差不多用完了,最近正需要新制一批,这丫头倒是挺会给他找活儿干。   等到胡青牛起身去药房了,厅堂内只剩下裴湘和俞莲舟这一主一客。   裴湘关切问道:“俞二侠,你来西山村找我兄妹二人,鲜于通那里是如何安排的?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苏溶溶非常有可能偷偷返回,并再次带走鲜于通。”   俞莲舟淡声解释道:   “俞某这次来苗疆一带办事,并不是独行客。华山派、崆峒派和昆仑派也都派出了高手同行。俞某之所以会单独出现在浮光镇上,是因为听闻那里有一位接骨正骨的好手,想去拜会一下,不曾想在半路上遇到了鲜于少侠。胡女侠,在我离开客栈之前,华山派的两位高手已经赶到了,他们二位是鲜于少侠的师叔,武功高强,肯定能护住自家弟子。”   裴湘心知,自从一年前金毛狮王谢逊、武当张翠山和天鹰教殷素素带着屠龙刀一起失踪后,江湖中的各大派都忙乱纷扰起来,到处寻找失踪的人和刀。   他们有的是为了找谢逊报仇,有的是为了夺取屠龙刀。   而武当派也让精英弟子尽数下山,目的之一是为了寻找杳无音信的五侠张翠山,目的之二就是遍寻名医高手,给瘫痪在床的三侠俞岱岩疗伤。   裴湘之前从俞莲舟的身上察觉到了隐隐的焦急,以为他过于担忧鲜于通中毒之事。但是如今落座交谈片刻后,她便知误会了这位俞二侠。   ——俞莲舟确实关心鲜于通,但是他身上这股发自内心的惶恐急切之情,恐怕还是因三侠俞岱岩的病情而起的。   ——路遇鲜于通之事,耽搁了他去寻找那位接骨大夫。   ——可这人依旧找到了西山村,替鲜于通寻医解毒。纵然被我诓骗说要等五个时辰,也毫无埋怨之色。   裴湘暗叹,她是打算拖延时间,但却不想用俞岱岩的伤势做文章,便干脆直言道:   “俞二侠,恕我多嘴一句,贵派俞岱岩俞三侠的伤势我也有所耳闻,从江湖传言来看,俞三侠被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指所伤,四肢骨骼尽碎,筋膜皆断。这样的伤势,已经不是民间普通的接骨正骨大夫可以医治的了。并且,我和兄长暂居此地多日,同附近的大夫都有些医术交流,以我的经验来判断,浮光镇上那位接骨正骨的老大夫恐怕不能医治三侠的伤势。”   裴湘这话直接触碰了俞莲舟心底的伤痛,饶是他惯于隐藏情绪,为人深沉冷峻,此时也忍不住流露出极其明显的失望之色,甚至面带伤痛,眉目间隐含凄怆。   自从三弟五弟出事以来,俞莲舟心中极痛,恨不得以身代之,但他日常言行却表现得仿若无事,只是更加尽心尽力处理武当上下琐事,苦练武功,只希望能替师父和师兄弟多分担一些烦忧。   “胡女侠确定?”俞莲舟哑声追问。   裴湘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我敬佩贵派侠义精神,张真人和武当七侠当得起侠肝义胆四个字,所以今日愿意坦白告知俞二侠一些内情。俞三侠的伤势若是想要痊愈,还得往西域方向调查,这江湖上会少林外门功夫大力金刚指的门派,可不仅仅是中原少林一门。”   俞莲舟皱眉道:“家师也曾怀疑过西域少林一脉,但是经人调查,西域少林已经式微,门内弟子不习武功,只是埋头精研佛法。”   裴湘摇头道:“我兄妹痴迷医术,对天下各种奇方妙术都十分向往,故而打探到不少隐蔽消息。俞二侠,在西域一带,和少林寺有渊源的门派可不止西域少林,还有西域金刚门。”   “金刚门?”俞莲舟疑惑。   “俞二侠应当听过张真人讲古,南宋时,嵩山少林寺发生了一件祸事,有位香积厨中的火工头陀杀伤数位少林僧人,最后又成功逃离。”   俞莲舟自然记得师父张三丰说过的话,此刻听到裴湘提及旧事,心中忽然有些隐约猜测,他急切点头应道:   “俞某确实听家师提起过这段往事。”   裴湘接着讲述道:“那火工头陀叛出少林寺后,在西域一带建立了金刚门,传给门下弟子功夫,可不就是他从少林寺偷学的那些外家功夫?”   这话刚刚落下,俞莲舟就蹭的一下站起身来,一双凤目神光炯炯地望着裴湘,犹如星辰电光。   “是了,是了,胡女侠所言极是,西域一带传承少林外门功夫的门派,可不止西域少林一脉,还有那火工头陀的传人。只是,我们武当之人却不知他们建立了金刚门,之前一直往西域少林的方向调查。”   裴湘微微颔首:“我也是偶然得知那西域金刚门的,只因为他们门下有一味接骨续筋的神药,名为‘黑玉断续膏’,我是因为对那味接骨疗伤的圣药感兴趣,才歪打正着地查到了西域金刚门。对了,这金刚门的门人似乎和朝廷有些往来,俞二侠若是要调查他们,也可以从这个方向查一查。”   俞莲舟此刻只觉得喜从天降,他听裴湘简单提及了几句“黑玉断续膏”接骨疗伤的效果,便知这是让三弟俞岱岩重新站起来的莫大希望。   他此时顾不得一贯的谨慎细致,也顾不得去调查裴湘所言真假,他直接朝着裴湘弯腰行了一个大礼:   “胡女侠援手之恩,俞二没齿难忘,今后但有吩咐,俞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裴湘在俞莲舟弯腰低头的瞬间,就连忙起身躲开了他的大礼。   “俞二侠,无需如此客气,我不过是说出自己知道的一些消息而已,至于真相到底如何,俞三侠的伤势是否能用黑玉断续膏救治,还都是未知之数。”   尽管裴湘客气推辞,但是俞莲舟已然把这份恩情记在了心上。   他暗道,若是三弟真的是被西域金刚门所伤,我兄弟几人必然要为他报仇雪恨,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找到那黑玉断续膏,给三弟治伤要紧。   等到事了之后,这位胡女侠就是我武当七侠的恩人。今后但凡她遇到麻烦,我们兄弟就不会袖手旁观,但凡她有所要求,只要不违背侠义精神,武当派肯定倾力相助。   ——即便三弟的祸事不是西域金刚门所为,只凭胡女侠今日的这份慈悲心,我也该牢牢记住这份人情。   至此,若说俞莲舟跟着胡家兄妹走进这座农家院落时还带着五分戒备,此时已然放开了心胸。   俞莲舟得到有关西域金刚门的消息,便恨不得立刻传书武当告知详情。而后,等师父和大师兄的回信寄来,他自己也要日夜兼程赶往西域一带,查询金刚门和黑玉断续膏的下落。   ——即便把命折在西域,也要寻到救治自家兄弟的方法。   可是,如果此时真能不管不顾地离开,武当七侠就不再是武当七侠了。   俞莲舟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落座。   “胡女侠,俞某放肆问一句,那金蚕蛊毒的解药真的需要炼制五个时辰?”   裴湘笑吟吟地望着俞莲舟,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歪头问道:   “俞二侠,得知了黑玉断续膏的消息,你不抓紧时间离开苗疆吗?反正那鲜于通身边还有师门长辈照看,也不缺你帮忙。”   俞莲舟缓缓摇头道:   “俞某已经答应华山派的二位长老和鲜于少侠本人,此番来西山村寻找解毒之法。成与不成,我都得有始有终地完成这件事。”   裴湘想,这就是武当七侠了,重信守诺,让人……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   “俞二侠,反正还有五个时辰,不如你现在就写一封信,然后请托一位村民去附近的镇子上寄送出去。你尽早把有关西域金刚门的事情告知张真人,就能尽快验证一下我的猜测是否属实。”   俞莲舟怎会拒绝这样的提议。   他此时真心觉得,这位胡女侠高义英侠,善解人意,真不知是什么样的门派和高人才能培养出这样出色的人物。   裴湘领着俞莲舟向书房走去,路上,裴湘询问俞莲舟:   “俞二侠,你真的相信鲜于通的那些话吗?认为苗女狠毒霸道,囚禁了华山派高徒。”   俞莲舟诚实答道:“胡女侠,说实话,在没有听到那位苗疆姑娘的辩解之前,我并不愿意妄下结论。可惜,中原武林和苗疆一带素有摩擦,那位苏姑娘对我的印象很差,并不愿意解释原委。”   裴湘又问道:“若是苏溶溶姑娘愿意解释清楚,你就会相信吗?据我估计,他们双方都没有什么实质证据,全都是口说无凭。在这样的前提下,俞二侠难道不会倾向于华山派的高徒吗?”   俞莲舟思索了片刻,淡声道:   “涉及到两人之间的感情恩怨,本来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这确实很难证明谁对谁错。但是,鲜于少侠已经承认了,他和那位苏姑娘确实在一起过,又是他主动提出离开的,这就说明……他确实有责任。不论如何,作为男人就该承担自己的选择。”   “那你为何还要为了鲜于通来回奔波寻医?”   “如果事情真如鲜于少侠所说的那样,他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死,更不该遭受金蚕蛊毒的折磨。”   “那如果鲜于通满嘴胡说呢?我这里听到的版本是,鲜于通负心薄幸,辜负了天真烂漫的苗家女郎。他变心了,又不想承受苗女的报复,就想偷偷逃走,可惜却被苗女发现。   “苗女一怒之下给他下了少量的金蚕蛊毒,其实还是希望鲜于通能够回心转意,同她好好过日子。奈何鲜于通不仅没有后悔,还趁机偷走了苗寨的宝贝金蚕蛊。”   俞莲舟是第一次听说“偷走金蚕蛊”这个细节,他停下脚步询问裴湘:“偷走金蚕蛊?”   “是的,没有了金蚕蛊,苗女苏溶溶肯定要受到族规惩戒的。金蚕蛊虽然不是苗寨的圣物,但是其重要程度也不低了,若是真的被鲜于通成功带回中原,痛失金蚕蛊的苗人肯定要怪罪苏溶溶的。”   俞莲舟神色冷冷,他摸了摸剑柄,沉声道:   “若是属实,那鲜于通确实该去苗寨认罪受罚。”   裴湘叹了一口气:   “可惜,苗女已经取回了被偷走的金蚕蛊,她没有证据向你们证明鲜于通曾经犯下的错。这样一来,除了她的族人外,华山派和其他名门正派都会选择相信鲜于通的。”   俞莲舟侧头看了一眼裴湘,语气笃定:   “除了苏姑娘的族人外,胡女侠也是相信苏姑娘的。”   裴湘轻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人来到书房,俞莲舟飞快地写下了他从裴湘处得知的消息,之后又简单说了几句自身的近况。   他在信件末尾写道,等他处理完苗疆的事务并收到师门回信后,就会直接赶往西域金刚门,为三弟俞岱岩寻找黑玉断续膏。   等俞莲舟封好信函后,裴湘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束鲜花,她把含苞待放的花朵一一插入花瓶内,左右端详了一会儿,眉目间浮现出一抹清雅浅笑。   俞莲舟一抬眼,正巧把这幅人比花娇的美人图映入眼中,他微微一愣,心里赞了一句胡姑娘好容貌,便不再多想。   武当的俞二侠胸有沟壑,义薄云天,从未考虑过儿女情长之事。   “俞二侠,你稍等等,我马上就好。”   “不急,胡女侠请便。”   裴湘朝着俞莲舟歉意一笑,又低头摆弄起花瓶里的鲜花来。   俞莲舟坐在椅子上沉思,渐渐的,鼻翼间的花香越来越浓郁。   俞莲舟感到一阵困倦袭来,他正想顺着这股睡意小憩一会儿,心里忽然一惊,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是中药了。   他暗自运起武当九阳功,试图抵抗身体中的药劲儿。   “俞二侠?”耳边传来裴湘清柔的声音。   俞莲舟想要应答,却发现自己无法开口说话了。他体内的九阳功只能让他保持神志清晰,却无法给他的身体解除药性。   又过了一会儿,俞莲舟感到手中的信函被人取走了。   之后,他听见了胡青牛的声音。   “青羊,俞二侠这是怎么了?”   “他需要稍稍休息一会儿。哥,你去找人把这封信寄出去吧,走加急的邮寄渠道,让人把信尽快送到武当山。”   “好。不过,妹呀,你别骗我了,这位俞二侠分明就是中了你的群芳胭脂醉,不得不呼呼大睡一觉。”   “嗯嗯,你看出来了又怎样?”   裴湘此时的语气有了变化,不同于刚才和俞莲舟交流时的温婉清雅、落落大方,反而带着满满的娇俏和任性,十分活泼生动。   “我就是好奇呀,”胡青牛飞快地说道,“你不是最珍惜你那小半盒的群芳胭脂醉吗?说是来之不易,必须全都留着给自己用,让你在失眠的时候能够睡上香甜一觉,醒来后精力充沛,头脑清晰。诶,怎么现在竟然舍得用在这位俞二侠的身上了?”   俞莲舟只感到耳畔传来一道轻柔的叹息:   “这位不愧是张真人的高徒,从他进门开始,我就使用了不下三种迷药,包括上次把你药倒的那种。可惜,全被他的绵长内功和随身携带的避毒丹挡了回来,所以呀,我不得不忍痛拿出了一点点群芳胭脂醉。”   胡青牛砸了砸嘴,嘟囔了一句他这个当兄长的才感受过一次群芳胭脂醉的妙用,现在竟然浪费在一个外人身上。   裴湘不耐烦地推了推胡青牛:   “小气鬼,快去帮亲妹妹做事,哥,你去找个稳妥的人帮俞二侠送信,别耽搁时间了。诶,不对,要不你自己跑一趟吧,哥,你今天的轻功练习了吗?”   胡青牛轻哼一声,甩着袖子翻着眼睛离开了。   俞莲舟听到自己刚写的信函会被及时寄送出去,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暗忖,不论这位胡女侠为什么要下药迷倒自己,她应该是没有多少恶意的。只看她现在还记得帮自己寄信,自己对她就生不出多少埋怨之意。   只是接下里发生的事,就让俞莲舟感到尴尬了。   他先是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气,似雪莲玉露,又似梨蕊兰蜜,紧接着,好闻的香气变成了一副柔软的身躯。这身躯轻轻盈盈地靠近他,而后揽住他的后背和腿弯……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俞莲舟只觉得心跳加速,恨不得立刻睁开双眼从这个馨香的怀抱中跳下去。奈何他现在已经中了那个什么群芳胭脂醉,仅能保持灵台一点清明,身体却根本无法动弹。   裴湘并不知道怀中的俞莲舟还有意识,她亲自试验过这群芳胭脂醉,从来都是一觉到天明的,哪里还能知道外界的事情。   她把俞莲舟抱出书房,趁着胡青牛还没有回来,运起轻功飞快回到自己的卧室,然后开始扒拉俞莲舟的外袍和头冠……   俞莲舟在心里默念道德经。   裴湘开始给自己做易容。   一刻钟后,房间内就出现了两个武当俞二侠。   一个站在梳妆台前美滋滋地揽镜自照,一个穿着里衣躺在床上被迫沉睡…… 第175章   裴湘易容成俞莲舟的模样之后,本来准备直接去找鲜于通的,但她离开后没多久,又返回了房间内。   “不能把你这样留在这里。”裴湘凑到闭目沉睡的俞莲舟跟前,轻声嘀咕了一句。   她心道,武当的三侠俞岱岩不就是因为中毒动不了,才被人趁机暗害的吗?西山村这里虽然僻静隐蔽,远离江湖,但是万事无绝对,还是谨慎些好。   裴湘把俞莲舟抱起来,让他靠坐在床上,之后帮他重新梳好发髻,又用易容工具在他脸上描描画画、修修补补。足足捣鼓了两刻钟,她才满意地弯了弯唇角。   “这样就行了。”   俞莲舟此时已经沉心静气,渐渐恢复了惯常的镇定。   他感到一双纤细微凉的柔荑若有似无地触碰着他的脸颊、额头、耳后和脖颈咽喉,清浅的呼吸忽远忽近偶尔会拂过耳垂,鼻翼间划过清淡的花香和脂粉的味道。   俞莲舟排除杂念认真思考,这位胡女侠应该是在给他做易容,只是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又过了一会儿,俞莲舟听到裴湘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脚步声渐远。   他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原来的坐姿,看似沉沉昏睡,实则在慢慢琢磨今天遇见的一系列意外。   ——不论如何,能得到治疗三弟伤势的线索,就是大喜事。   想到俞岱岩的伤势,俞莲舟的脑海中忽而划过裴湘之前的那句轻喃。不知为何,虽然她只说了短短一个句子,但俞莲舟便领会了她的未尽之意。   ——不能把中药不动之人独自留下或者托付给不熟之人照顾。因为意外随时都可能发生,自己这个下药之人得负起责任来。   想明白了裴湘的这份顾虑,俞莲舟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他既恨那些打伤俞岱岩的歹人,也埋怨那个让三弟中毒无法行动之人。若非那人暗算偷袭在先,堂堂武当俞三侠又怎会毫无抵抗力地任人捏碎四肢筋脉骨骼?   可他转念一想,那人也不是真想与武当结仇,甚至还支付重金,委托镖局一路护送行动不便的俞岱岩回武当。按说也算是妥帖尽心了,可谁能料到还有黄雀在后呢?   就在俞莲舟情绪消沉之际,裴湘又折返了回来。   她从胡青牛的房间里拿了一件崭新的外袍过来,准备给俞莲舟换上。   这一开始换衣服,俞莲舟便没有多少精力回忆旧事了,心底的消沉情绪也瞬间消散。   他被一个姑娘搂搂抱抱着换上外袍,一会儿抬胳膊一会儿抬腿的,系腰带的时候对方还嘀咕了一句“挺瘦”。   等到裴湘给他整理领口和袖子的时候,不知怎的,俞莲舟忽然忆起某日在武当山上瞥见大哥宋远桥和大嫂相处时的画面。那时大哥新婚燕尔,大嫂也是这样替他温柔整理衣衫的。   不知不觉中,俞莲舟的心跳微微加速。转而又是一哂,觉得自己果然是中药了,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裴湘终于打理完了俞莲舟,她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工作成果,点着头轻笑一声。   片刻后,裴湘把俞莲舟往后背上一背,而后运起轻功直接离开了住处。   当然,她没有忘记给兄长胡青牛留了一张“临时外出”的字条。   裴湘的轻功很好,比起武当的轻功梯云纵,她的身姿步伐同样具有独到之处。再加上她剑意大成,境界玄奥高妙,所谓一通百通,殊途同归,纵然学的是二流轻功功法,此时也被她提到了一流水准。   她提气纵身,御风而行,仿若游鱼入水,飞鸟振翅,飘飘然白云出岫,渺渺乎鬼魅无形。不多时,便已经远离了西山村。   俞莲舟伏在裴湘的背上,纵然看不见四周的情景,但敏锐的触觉、嗅觉和听觉都在告知他裴湘的轻功水准。   ——胡女侠的师承来历必然不凡,当然,她本人的武学天赋必是出类拔萃,才能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造诣。   裴湘不知背上的俞莲舟在猜测她的师承,并给她现在的师父按上了一个神秘隐逸高手的称号。若是知道的话,裴湘一定找机会让俞莲舟看看她师父蓬头垢面啃鸡腿的画面。   不过,说起师承来历,裴湘还真得承认,他们门派的来历确实挺高大上的。   裴湘拜入师门那一年,就趁着师父师叔师伯们醉酒之际,一人一剑闯入了据说很多年都没有人闯关成功的试炼堂,开启了一间灰扑扑的藏书密阁。   年深日久,藏书密阁里面的许多纸质书籍都已经无法翻阅了。唯有一些刻在石板和特质兽皮上的文字告诉裴湘,这个如今躲在深山老林里的无名门派颇有来历,武功医毒的传承来源非常有可能和北宋年间的逍遥派有关。   只是,当年有多辉煌,如今就有多衰败。   无名门派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最顶尖的那一部分武学传承早就断了,最深奥的那些典籍秘技同样遗失了,连裴湘闯入的试炼堂,也有百余年未开启了。   这些年,裴湘一有空就去那间藏书密阁里转悠,除了翻出些残片断章外,她没有找到任何一篇完整的武学功法。   但也不算白费功夫,因为那些残破纸张上的珠玑文字,对于已经把剑道修习至顶尖水平的裴湘来说,还是有些参考价值的。   当然,最让裴湘感到高兴的是,她在藏书密阁里翻检到了几张破破烂烂的兽皮地图。从上面语焉不详的词句推断,在西南某处深山老林中,还藏着本门的顶尖传承秘籍,只待有缘人去寻找。   ——这也是裴湘拉着胡青牛跑到云贵苗疆这一带转悠的原因之一。   此时,裴湘当然还未找到本门的秘密传承之地,更不确定那里面是否有她需要的顶级内功心法和其它杂学传承,但她也不太着急,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地过着。   ——横竖还有一部《九阳真经》藏在猿猴的肚子里呢。   裴湘背着俞莲舟赶了一个半时辰的路。在进入一座人烟稠密的繁华城镇后,她租了一辆马车,把又高又大的俞二侠塞了进去。   之后,她坐在俞莲舟的身边吃了半只香喷喷的烤鸡和两个热腾腾的馒头,又喝了一壶酸酸甜甜的梅子汤。   ——虽然知道这位俞二侠肯定饿了,但他现在睡得这样熟,应该闻不到食物的香气吧?   裴湘舔了一下手指,然后,就听到车厢内响起一阵咕噜噜的腹鸣震动。   裴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俞莲舟的平坦腹部,忽然又意识到自己有占便宜的嫌疑,她又嗖的一下撤回了不听话的爪子:   “咦,这位大侠,你来西山村之前都没有吃饭吗?替人办事就这么尽心尽力吗?”   俞莲舟自然无法回答裴湘的问题,他觉得今天窘迫的次数太多了,如今竟然颇有些超然物外、心如止水的平静。   马车飞速前行,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休息够了的裴湘在另一个镇子上退掉租来的马车,再次背起俞莲舟用轻功赶路……   等到两人终于抵达浮光镇的时候,俞莲舟身上的迷药药效已经消散了不少,他的手指可以稍稍活动几下了。   裴湘在俞莲舟的手指开始微微颤动的时候,就第一时间点住了对方的周身大穴。   “俞二侠,你回来了!”一位中年汉子忽然从临街的客栈里冲了出来,他朝着裴湘一抱拳,声音洪亮地问道,“俞二侠,此行可顺利?可找到那位胡神医了?”   俞莲舟闭着眼睛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另一个人的口中传出。   “出了些变故,我背上这位就是能解金蚕蛊毒的胡青牛胡神医,可惜我晚到了一步,他如今昏迷不醒,无法给鲜于少侠解毒了。”   那汉子一愣,随即便焦急道:   “这可如何是好?鲜于少侠已经疼得想要自尽了,还是刘长老及时出手点住了鲜于少侠的穴道,才阻止他伤害自己。”   裴湘眼中精芒一闪,从此人的称呼来看,他不是华山派弟子。她再看这位中年汉子的武器和衣着,结合俞莲舟之前所言,推断出这人应该是昆仑派的弟子。   裴湘正在思考该如何称呼对方的时候,就有一人从客栈二楼的窗户上跳了下来。这人落地站直后,就显出瘦高的身材。   “俞二侠,我师侄的救命恩人到了吗?”   裴湘的目光扫过跳窗之人身上的佩刀,简略答道:“人到了,可惜不能立刻给鲜于少侠解毒。”   这瘦高的华山派长老顿时露出失望之色,他看了一眼裴湘背上的俞莲舟,试探着问道:   “俞二侠,你背上的人就是那位胡神医吗?”   裴湘微微颔首,竭力模仿俞莲舟冷峻深沉的模样气势。   瘦高长老不解地问道:“这人怎么就昏迷了?俞二侠,该不会是他不愿意给我师侄解毒,你一生气就把人打晕扛来了吧?”   这话让裴湘微微一挑眉,但不等她回答,就听楼上传来一声冷喝:   “何师弟,休得胡言!武当俞二侠仗义豪侠,从不持强凌弱,怎么会做出强行虏人的行为。现在这种情况,应该是这位胡神医也遇到了麻烦,被俞二侠救了出来。”   “啊,那咱们岂不是没有找来救命恩人,反而又多了一个不顶事儿的麻烦。”   “你闭嘴。”   被训斥的何长老嘿嘿一笑,显然是个习惯了让师兄教训的厚脸皮。他踱步到裴湘跟前,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双目紧闭的俞莲舟。   “原来这就是胡神医呀,挺年轻的后生,”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迟疑道,“这人这么年轻,真能解开金蚕蛊毒?别是鲜于师侄脑袋坏了说胡话吧?短短一个月不到,他就中了两次金蚕蛊毒,之前还和玩蛇虫的苗女搞到了一起,说不得脑袋里真的有糊涂虫来回钻呢。”   楼上再次传来了训斥声:   “师弟,你少说几句吧。对了,你别围着俞二侠转悠,快请俞二侠和崔三爷上楼,咱们进屋细谈。”   裴湘心里一乐,觉得这个跳窗户下来的何长老挺有意思的。   她肃着面孔朝昆仑派的崔三爷点了点头,然后背着俞莲舟率先一步走进客栈,又吩咐店家再给她开一间上等客房。   等裴湘把俞莲舟安置妥当后,她就去了隔壁鲜于通的房间。   “俞二侠,到底发生了何事?那位胡神医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   “俞某到达胡先生家中时,胡家兄妹二人正在吵架。那胡家女侠一气之下给她兄长下了迷药,之后又把人交给了我,她自己则负气离开了。我因为要照顾胡先生,没有来得及去追赶那位同样会解毒的胡女侠。”   一旁的高个儿何长老羡慕说道:   “我就佩服你们武当七侠在江湖上的名声,尤其是在女侠们心里的名声。你看看,这素昧平生的,那个胡女侠就敢把昏迷的兄长扔给你,啧啧,俞二侠好福气。”   这话说得一旁的昆仑、崆峒二派弟子忍笑。裴湘学着俞莲舟宠辱不惊的模样淡淡瞥了一眼何长老,压根儿就不接话,她直接对另一位华山派长老说道:   “胡家兄妹之所以会吵架,主要的原因还在于鲜于少侠。胡女侠对我说,他们兄妹二人救治鲜于少侠后,遇到了那个苗女。因为那个苗女所说的话,胡女侠对鲜于少侠的印象非常不好。但是胡青牛胡先生并不太相信苗女的说辞,他和鲜于少侠一见如故,差点儿义结金兰,所以,他更相信鲜于少侠。于是,在鲜于少侠被苗女带走后,他们兄妹二人发生了争吵,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话让在场之人都皱起了眉头,裴湘扫视一圈,接着说道:   “如今,除了苗女所在的苗寨,唯有两人知道金蚕蛊毒解毒之法。可惜,胡女侠对鲜于少侠印象很差,并不愿意援手相助。而胡先生又被胡女侠下了迷药,不知要昏迷多久。”   崆峒派的王三爷问道:“贵派的鲜于少侠还能坚持多久?”   刘长老沉重叹息:“至多三天,之后,这毒就控制不了了。”   裴湘一本正经地编道:“我听胡女侠的意思是,这解毒之法尤其繁琐。当初他们兄妹二人联手,还花费了三天三夜的时间,现如今……只剩下胡先生一人,还不知何时清醒……”   刘长老一拍椅子,咬牙切齿道:   “苗女可恶狠毒,竟害我师侄至此,如果鲜于师侄有个三长两短,我华山派和那边苗女就有深仇大恨。”   一旁的崆峒派花七娘脆声问道:   “俞二侠,你怎么没有拦住那位胡姑娘?若是拦下她,再和她分说清楚苗女的奸诈恶毒,咱们如今就不必如此担忧鲜于兄弟的安危了。”   裴湘淡声道:“我确实想要挽留那位胡女侠,可惜力有不逮。胡女侠虽然年纪轻轻,但是身手不凡,单论武功实力,她已经不再俞二之下。况且,她还擅长使用药物,俞二学艺不精,拦不下她。”   这话从“俞莲舟”口中说出,在场之人都吸了口冷气。   武当派俞莲舟的实力有目共睹,当然,人品和见识也有目共睹。所以,他斩钉截铁地说出的话,很少会有人产生怀疑。   ——便是桀骜不驯的明教弟子,也不太怀疑武当七侠的人品。   “我刚刚看了一眼那位胡先生,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他妹妹自然更加年轻。那样小的年纪,竟然就有如此武艺修为,真是后生可畏呀。”   裴湘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漂亮话给自己刷名望。   之后,话题一转,又回到了鲜于通的身上。   “既然只剩下三天时间,咱们不能只是指望隔壁的胡先生,还得另想它策。”   瘦高个儿何长老嚷嚷道:   “这还用特意去想吗?我用脚底板都能思考出来。如果想要尽快给鲜于师侄解毒,还得找到那个苗女和她的族人。只有解决了这里面的是非恩怨,才能让鲜于侄儿捡回一条小命来。”   裴湘沉吟了一下,眉目间露出一抹迟疑,很“巧合地”让崆峒派的花七娘看了个正着。   花七娘立刻问道:“俞二侠还有话讲?”   裴湘沉声道:“如果贸然去苗寨寻求解药,可能会适得其反。”   王三爷扬了扬下巴,抱臂冷笑:“他们若是不给鲜于少侠解毒,咱们就打到他们服软为止。”   华山派的刘长老一向心细,他低声问道:   “俞二侠,这里面到底有何不妥之处?”   裴湘道:“我听胡女侠所言,贵派的鲜于少侠不仅得罪了一名苗女,他似乎做了对不起苗寨的事情,但具体细节为何,胡女侠却没有过多吐露。所以,在去索要解药之前,我认为咱们应该再询问一次鲜于少侠,弄清楚这里面的各种细节。也免得将来……凭白冤枉了谁。”   这话让华山派的两位长老面色一冷,这倒不是针对“俞莲舟”的。   在场诸人都明白,武当七侠一向稳重厚道,为人处事颇有章程条理。所以,他此时建议重新询问鲜于通,想必是真的掌握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换句话说,鲜于通此次中毒受苦,其实并不是那么无辜清白。   裴湘注意到诸人的反应,心中一叹,更是隐隐生出三分佩服。   这就是她乐于借用俞莲舟身份的主要原因了。这位俞二侠的江湖名望让他能轻而易举地取得旁人的信任,一样的建议,由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就是不同的。   花七娘首先赞同了裴湘的提议:   “也好,既然咱们要去苗寨寻找解毒之法,就得问一问鲜于少侠那苗寨的具体位置,以及那位苗女的名字和来历。哎,反正都要询问一次,不如一次问个清楚。”   处事谨慎的刘长老沉吟起来,一旁的何长老催促道:   “师兄,咱们快点儿把鲜于师侄弄醒吧。这里就咱们几人,就是真的……嘿嘿,也不算丢大人。年轻人么,血气方刚的,谁没在漂亮姑娘身上犯过错呢?想当初,你和我初次下山……”   刘长老立刻喝到:“闭嘴,再多说废话,你下次就别跟我一起出门了。”   这个威胁很管用,瘦高的何长老立刻缩了缩脖子,捂住了嘴。   被自家师弟这样一打岔,刘长老也干脆起来。他直接起身走到床铺前,对着脸色惨白的鲜于通道:   “师侄,我们的话你应该都听到了,我现在解开你的穴道,你忍一忍,好好和咱们说话。”   话音落下,刘长老就出手如闪电般地点开了鲜于通身上的穴道,几乎是同一时间,鲜于通猛地发出了一声嚎叫…… 第176章   鲜于通浑身痛痒难耐,周身穴道一被解开,他立时便从床上滚落了下来。   他口中不停地嚷嚷着“救命”、“杀了我”、“快救我”之类的话,其间还有夹杂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咒骂和哽咽哭泣。   这就是金蚕蛊毒的霸道之处了,无论中毒前是多么硬气的江湖好汉,中毒之后都会丑态百出、颜面尽失。   仅仅是数息之间,鲜于通就把自己的脸和手臂挠破了。毒血和冷汗混在一起,有些粘在地面和衣物上,有些则飞散四周。   看到鲜于通的惨状,崆峒和昆仑两派的弟子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生怕鲜于通身上的蛊毒沾到他们身上。唯有华山派长老和裴湘没有远离鲜于通。   裴湘面无异色地站在鲜于通的附近位置,真气护体,无惧无畏,眉间还有一丝淡淡的悲悯。她这样的从容表现,惹来几道佩服的目光。   华山派的刘、何两位长老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里暗叹不愧是武当俞二侠。与此同时,他们更是恼恨和苗女纠缠不清的鲜于通,觉得这个师侄让华山派丢了脸面。   刘长老冷声道:“鲜于师侄,你应该听到咱们刚刚的讨论了。目前来看,能救你的法子就只剩下一个了,咱们得去找精通蛊术的苗人……”   鲜于通急切地打断刘长老的话,焦躁地高呼道:   “救我,救我,刘师叔,快去找溶溶,她有解药……”   “溶溶是那个苗女?”何长老好奇询问。   “对,师叔,求求你们,那个苗女特别狠毒霸道……啊,好难受,杀了我,不,我不想死。师叔,快去找苏溶溶,她武功不高,抓住她,师叔,她有解药……”   裴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真心认为苏溶溶离开前给鲜于通下的药量小了,才能让他有余力继续撒谎算计人。   她负手立在鲜于通的附近,心里默默算着时间。   下一刻,裴湘耳朵一动,心道,苏溶溶的救兵终于来了。   在鲜于通一声接着一声的嚎叫痛呼声中,这间站满武林正派高手的房间忽然被人破门而入。   “那个卑鄙小贼就在这里吗?”   “来者何人?”   “来的是你祖姑奶奶哩!”   “大胆!”   “大胆的是你们,偷东西偷到咱们苗疆地盘上来啦,呵!”   裴湘抬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掐腰瞪眼的苏溶溶和她身边的族人,心说总算拖延到了此刻。   她趁着众人注意力转移之际,飞快弹了弹手指,某些模糊神智的药粉就落入了鲜于通张开的口中。   耳边叫骂声不绝,裴湘则耐心观察鲜于通的瞳孔和嘴唇颜色,同时也有些好奇,不知她的独门配药和金蚕蛊毒混合后,会不会发生一些奇妙的反应。   “把那个恶贼交出来!”   破门而入的闯入者中,打头的一位红脸苗疆汉子大喝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扔出了手中的玄铁流星锤。   挡在鲜于通身前的华山派长老同时抽刀,一人拦下飞驰而来的流星锤,一人拧身而上,朝着红脸大汉攻击而去。   裴湘犹在认真观察鲜于通中药之后的反应,但在其他人眼中,就是“俞莲舟”细心守护中毒后毫无反抗能力的鲜于通。昆仑派和崆峒派的弟子用眼神交流过之后,都纷纷抽出武器护在鲜于通和裴湘的外侧,以防闯入者偷袭。   一阵刀光暗影之后,交手的双方不约而同地暂停了下来,他们刚刚都在试探敌对一方的实力和身手。   ——对于弱肉强食的江湖而言,实力相当,才是能够谈判的前提。   那流星锤大汉独自一人挑战华山派的两仪刀法,几十个回合后就抽身而退,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他心里对这群中原武林人士的实力有了评估。   同理,几大门派也收起了轻慢态度。   裴湘察觉到苏溶溶的挑衅目光,知道这姑娘是在记恨俞莲舟多管闲事。   ——隔壁的俞莲舟快要关不住了,我得抓紧时间解决鲜于通。   想到这里,裴湘避过众人视线,指尖凝成一道无形剑气,迅疾无声地飞向鲜于通的肋骨处。只听得鲜于通一声剧烈的惨叫,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鲜于通你这个王八蛋蛋,金蚕蛊毒的滋味儿好不好?”苏溶溶冷笑叱骂。   鲜于通听到苏溶溶的声音,就仿佛沙漠中遇到甘泉,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忽然开始痛哭流涕地求饶与认错。   若说他之前还有三分清明与坚持,知道要咬紧牙关不说出真相,但他此刻中了裴湘的迷魂药,心智混乱迷蒙,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算计他人。   再加上裴湘刚刚编撰的胡家兄妹的故事,断绝了鲜于通另外找人解毒的希望。于是,在鲜于通此刻的潜意识中,就认定只有苏溶溶才能帮他摆脱金蚕蛊毒的折磨。   因而,他一听到苏溶溶的叱骂声,就开始不管不顾地哀求起来。   “溶溶,求求你,我错了……”   “啊,我不是有意抛弃你的,真的,你相信我,我当初真的喜欢你,溶溶,溶溶,你不是最看不得我受委屈吗?”   “溶溶,对不起,原谅我,只要你给我解毒,我肯定再也不离开你了……”   随着鲜于通断断续续的求饶,华山派一方都脸色铁青。   刘长老捏紧了拳头,面露惭色。   那何长老倒是一贯的厚脸皮,此时抹了一把脸,声音不大不小地念叨着什么虽然私德有亏,但无愧大义,年轻小伙子么,总要犯些男人都会犯的错……   然而,打断何长老之言的人并不是苏溶溶一方,而是崆峒派的花七娘。   这位女侠自有一段爱恨纠葛往事,最恨负心薄幸之人。她冷笑数声,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传染金蚕蛊毒,她脚尖一蹴,腰身轻拧,眨眼就跃到了鲜于通的身边。   “鲜于通,你之前不是说……这苗女狠毒霸道,滥杀无辜,你看不惯她的为人,才挥剑斩情丝的吗?既然此女已入妖魔道,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你干什么哀求她?莫非她给了你解药,你就会真的回到她身边吗?你的侠骨呢?你忘了师门的教导了吗?”   鲜于通此刻被金蚕蛊毒折磨,哪里有耐心听花七娘问话,他只觉得这女人啰嗦至极,烦人至极,耽搁他朝苏溶溶索要解药。   所以,他也不理会花七娘的质问,只是一个劲儿地回忆曾经的恩爱时光,一个劲儿地认错。甚至把他当初追求苏溶溶时说过的情话,又都可怜巴巴地重复了一遍。   然而,苏溶溶却一直冷着一张俏脸,眼中毫无动容之色。那鲜于通越是回忆曾经的往事,苏溶溶就越觉得深情错付,眉眼间的讥诮冷嘲之色分外明显。   至此,众人哪里还不明白,鲜于通之前是撒了谎的。正道门派中的诸人纷纷露出鄙夷之色。   何长老眼睛一转,试图和稀泥。   “哎呀,这位是苏姑娘吧,你和我这师侄之间的事……是我师侄对不起你,可他也罪不至死。你看,是不是先把这金蚕蛊毒解了,之后你们二人要如何相处,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咱们江湖中人,最讲究一个爽快果断,鲜于师侄做错了事,我们承认。等我回到门派,自然要一五一十地禀明掌门,到时候,鲜于通肯定会得到惩罚的。苏姑娘,无论如何,鲜于师侄都是我华山弟子,不该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他负了你,但也饱受金蚕蛊毒折磨,想来,咳,也算是受到惩罚了。”   苏溶溶怒瞪何长老:   “老头儿你好厚的脸皮,华山派的弟子就能不守诺言吗?他当初可是对着天地发了誓,说要对我一心一意。若是有朝一日变了心,就任由我处罚,所以我才信他的。现在,哼,他果然变心了,我当然要用金蚕蛊毒招待他!怎么的,你们华山派弟子的诺言都是狗屁吗?放出来就不认哩?”   一旁的裴湘暗道一声骂得好,要不是她现在是“俞莲舟”,肯定要给苏溶溶鼓掌的。   “大胆!”刘长老冷喝一声。   “不许侮辱华山派名声。你这女子牙尖嘴利,出言不逊,简直不知温顺贤良为何物。老夫念你是受害者,不跟你计较刚刚的胡言乱语,但是,若是再让老夫听到你辱骂华山派,定不轻饶你。”   刘长老的这一声冷喝是带着内劲的,震得苏溶溶后退一步,他又用外放的气势压制逼迫苏溶溶,不让她继续说话。   “鲜于通对不起你,我华山派自会赔偿,也会惩罚鲜于通,但我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你的手中。苏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因为私人恩怨……”   不等刘长老说完,苏溶溶身后站出一英武青年,他把苏溶溶往身侧一带一推,就隔开了刘长老威压苏溶溶的气场。   “这可不是私人恩怨,贵派弟子负心薄幸在先,觊觎偷窃我苗寨重宝在后,他得罪的,是我们整个寨子。   “我倒是要问一问,莫非堂堂华山派要维护这种贪婪卑鄙之人?还是说,华山派自来就是如此教导门下弟子的?先卖弄风姿勾引别派弟子,然后再趁机盗取人家的重宝?如是如此的话,苏某只能自认见识浅薄了,今日也算是对中原武林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这青年嘴毒,说得刘长老脸色涨红,那何长老更是按捺不住,眼瞅着就要动手了。   此时,裴湘轻咳一声,语气淡淡地说道:   “适才涉及个人恩仇,俞某不便多嘴。但如今听来,鲜于少侠还做了对不起苗寨之事?此事我等从未知晓。这位兄台,可否详说一二?若是真有人利欲熏心,做了偷窃卑鄙之事,我等绝不助纣为虐,包庇做错事之人。”   一旁的昆仑派崔三爷和崆峒派王三爷也都赞同裴湘的话,纷纷附和道:   “正是如此。刘长老、何长老,咱们先别动手打架,应该把事情弄弄清楚。若是贵派弟子真的去偷盗人家的重宝,人家追杀过来,也在情理之中。”   花七娘冷笑道:“就是,我等行侠义之事,确实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也不会让人白白利用,当一把助纣为虐的蠢刀子,更不愿意让人误会我六大派见利忘义、跋扈无礼。”   何长老斜着眼睛瞪了花七娘一眼,又被反瞪回去。他瘪了瘪嘴,知道若论单打独斗的话,他不是花七娘的对手,便安慰自己不和母老虎计较。   裴湘直视苏溶溶身旁的精壮青年,客气抱拳道:   “说起来,当初是俞某拦下了苏姑娘和鲜于少侠。鲜于少侠奋力求救,形容凄惨,在不知真相之前,俞某实在无法袖手旁观。但当俞某询问苏姑娘之时,大概是俞某语气冷硬,态度欠妥,让苏姑娘产生了误会,以至于苏姑娘并不想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是直接离去。如今咱们双方再次聚齐,可否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说明白。到时候,谁是熟非,公道自在人心。”   那青年在闯门而入之前,对俞莲舟的印象并不太好。但此时听他两次开口说话,态度都还算中肯,心里的迁怒就稍稍减少了一些。   再者,他也清楚自家妹子的暴脾气,确实能干得出一言不发就动手、打不过就逃但却什么都不解释清楚的事。于是,他也朝着“俞莲舟”抱拳回礼。   “这位是武当俞二侠?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苏溶溶哼了一声。   苗疆青年没理会妹妹的不满,他环视一周,把在场诸人的表情看在眼中。之后,他便说起了鲜于通偷盗苗寨重宝金蚕蛊的经过。   等到苗疆青年说完,六大派一方的高手面面相觑,都有些气短惭愧。   其实,在他们的价值观念里,鲜于通抛弃苗女是私德有亏,他们会在道义上唾弃他,但也认为,用金蚕蛊毒惩罚鲜于通这个做法过于狠辣。   甚至于,还会有个别人认为,苗女荒淫不自爱,根本不是堂堂华山少侠的良配。鲜于通能及时“清醒”,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改邪归正”了。   但是,倘若涉及到盗取苗寨重宝一事,涉及到门派利益和秘术传承,这些侠客们便认为事态严重了——这是给整个华山派抹黑的大事。   再联想到那苗疆青年之前的嘲讽之言,说鲜于通出卖色相勾引苗寨女郎,趁机打探饲养金蚕蛊的方法,之后又偷出金蚕蛊逃离苗寨……这就更显卑鄙龌龊了。   总之,华山派的两位长老是极不愿意承认此事的。   裴湘察觉到何长老又要胡搅蛮缠,便冷冷开口询问鲜于通,苗疆青年所说是否属实。   鲜于通此时虽然被蛊毒和迷魂药折磨,但内心深处仍然存有最后一丝清醒,知道万万不能承认一些事情。   可是,这一丝理智清醒实在脆弱,终究敌不过他对活着的渴望。在裴湘“无意”提及他只有不到三天寿命之后,鲜于通崩溃了。   他一边喊痛一边求饶,承认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在逃离苗寨时偷偷带走了两对金蚕蛊。   “我认,我认,苏溶溶,你快救我,我愿意跟你会苗寨受罚。养虫子、做苦工、当药人我都乐意,你快给我解毒,我不想就这么死了……”   这边鲜于通一开口承认,华山派的刘长老就叹了一口气。   苏溶溶对着这个矮个子老头儿做了个羞羞的鬼脸,就想上前一步把鲜于通带走。   但是何长老拦住了苏溶溶。   “怎地,你们华山派又要不认账啦?他触犯了我们寨子的规矩,还是明知故犯,就得回去认罚。”   “苏姑娘,鲜于通是华山弟子,我们自然会管教他。”   苏溶溶气得跺脚:“你个老头子好不讲理。”   裴湘适时开口:“若是要带回华山派,路途遥远,鲜于通可能坚持不住。”   苏溶溶眼睛一转,立刻从裴湘的话里得到了提醒,她转头大声询问鲜于通:   “喂,鲜于通,你是跟我们回苗寨还是跟你师叔回华山呀?说好了,你要是回华山,我可不会给你解毒。”   鲜于通听到这话,立刻连声嚷着,他要跟苏溶溶回苗寨。   “鲜于通,你住嘴!”   “师叔,求求您,弟子甘愿接受苗寨惩罚,弟子想要活下去,师叔、师叔……溶溶,我跟你回苗寨,我认罚,你别听其他人的话,真的,相信我,我知道错了!”   “鲜于通,”刘长老阴沉沉地说道,“我华山弟子自有华山派管教,你若是执意要去苗寨当奴仆囚犯,甚至摇尾乞怜,就是给咱们华山派祖师爷丢脸,让所有同门都面上无光。”   然而,刘长老的警告并不能阻止鲜于通对活下去的渴望,他的求饶声更响亮了。   裴湘眉头轻蹙,她刻意用一种审视研判的目光瞅了一眼何长老,又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之后,她收敛了眼中精光,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远离了鲜于通。   她这些微小的动作落在何长老的眼中,明明无声无息,但却让人充分感受到了不屑和同情,这种耻与为伍又包容怜悯的做派,刺激得何长老眉心一跳。   他立刻嚷道:“师兄,咱们华山派的弟子,就是死了,也不能背负着小偷的名声让人奚落嘲笑。鲜于通若是被苗寨的人押走审讯,咱们就脸上有光吗?他对着人家低声下气、哭爹喊娘,丢得还是咱们华山派的脸面。”   不远处的苗寨青年嘲讽道:   “这么说,你们华山派的脸面最重要,做错了事就不用受罚了?”   “谁说不罚了?我们把他带回华山,自然有办法要让他悔不当初、洗心革面。”   “真是脸大哟,”苏溶溶怒嗔道,“咱们这些苦主站在这里呢,该怎么罚鲜于通,就该按照咱们苗寨的规矩来。再说了,你们能把人带回去吗?你们能解开金蚕蛊毒吗?”   华山长老被问得呼吸一滞。   与此同时,那地上打滚儿的鲜于通一直在哭着求饶,甚至大声说出他不做华山弟这句话。他要跟着苏溶溶回苗寨,只要给他解毒,让他健健康康活下去,让他做什么都行。   刘长老眼中杀意一闪,但他想到自己到底不是鲜于通的师父,再有就是,掌门之女似乎对这个鲜于通有些好感,他便勉强压下怒火。   但另一位何长老却惯常不会多想,他被这话气得眉毛倒立,只觉得整个华山派都让人看低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暴脾气,直接反手掷出长刀,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果断地结束了鲜于通的性命。   “师弟你做什么?”刘长老怒喝。   “清理门户而已。”何长老轻哼一声。   昆仑派和崆峒派之人见到华山长老清理门户,虽然感到少许诧异,也都觉得在情理之中。   毕竟,如果是他们门派弟子如同鲜于通这般软骨丢脸,甚至为了活命还要背弃师门,他们也要把这样的弟子直接打杀了。   苗寨之人看到华山派的长老亲自动手杀死鲜于通,没有觉得都痛快,反而纷纷屏气凝神,戒备地注视着鲜于通附近的七八位江湖客,以免对方恼羞成怒。   刘长老注意到苗寨高手的反应,心中更是憋闷。   若是此事只发生在苗寨和华山派之间,他倒是愿意动手打一架散散郁气。可现在还有其它门派弟子在场,且都知道他们华山派理亏,此时若是在动手攻击苗寨之人,他们华山派的名声就糟糕了。   不仅如此,他还得抓紧写信给掌门,商讨一下是否要给苗寨送上一份安抚致歉的礼物,然后大张旗鼓地送出去。   ——用来堵住悠悠众口。   裴湘抱着剑在一旁当背景,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声轻响,她暗自诧异,心道这俞二侠竟然这么快就能动弹了?   她担忧出现其它意外状况,几乎是在听到响动的一瞬间,就向着房间门口冲去,而后又在众人反应不及之时,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此时,俞莲舟已经睁开了双眼,正尝试着起身,刚刚的那声轻响,就是他不小心弄出来的。   裴湘眨了眨眼,大声说道:“胡先生,你醒了?这真是太好了。”   话音落下,她便立刻反手关上房门,大步走到俞莲舟床前。   俞莲舟张了张口,发现目前还无法发声,只好用一双黝黑沉静的眸子淡淡注视着裴湘。 第177章   迎上俞莲舟冷静沉稳的目光,裴湘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温软乖巧的笑容,与此同时,她还有些惊讶于这位武当大侠的不动声色与内敛深沉。   ——这人的情绪中竟然没有一丝疑惑与愤慨……   裴湘刚在心里感叹完俞莲舟的处事不惊大将风度,就见他闭了闭眼,眉头微微皱起。   ——咦?还是生气了?   ——这是……反应慢一拍?   她此时并不知道,俞莲舟修炼的武当九阳功属性纯阳,内家真气醇厚炽热,恰巧就对群芳胭脂醉这种迷药有些克制作用。所以,她这段时间的一言一行都被对方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而俞莲舟之所以皱眉,也不是心生恼怒,而是他实在不习惯看着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上,露出如此生动活泼的表情。   裴湘拉起俞莲舟的手腕给他诊脉,发觉药效还有三分残留,但穴道已经完全解开,气血通畅,内劲充沛平和,并没有什么后遗症。   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药效完全散去的速度,发现自己还有一点时间,便低声快速说道:   “俞二侠,想必你已经意识到自己中药了并昏迷了一段时间,嗯,我就不说什么场面话了,比如误会或者情非得已之类的。咱们有一说一,从邀请你进屋开始我就打算这么做了,因为我不想放过鲜于通。至于鲜于通是好是坏,是否应该受到惩罚,等一会儿我离开之后,你可以去询问隔壁的那些人,他们会告诉你之前都发生过什么。当然,你也许不会认同我的做法,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技高一筹呢,对不对?好了,我现在要给你卸掉易容了,俞二侠,之后咱们就天高水远,后会有期。”   裴湘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衣袖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易容工具,准备用特制的溶剂擦拭掉俞莲舟脸上的伪装。   但是,她刚准备动手,身后的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我听说胡先生在这里,”门口传来苏溶溶清脆娇俏的声音,“我才不信胡先生和胡家妹子吵架这样的谎话哩,他们怎么会吵架?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就像我和哥哥一样,好得很哩。肯定是你们胁迫绑架了胡先生,哼,我是不会放任你们欺负我的好朋友的。”   苏溶溶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气势汹汹地瞪着站在床边的裴湘。   “果然是你,姓俞的,你竟然把胡先生强行绑来了!胡妹妹呢?你对胡妹妹做了什么?”   裴湘微微侧身,顺手把易容工具往床里面塞了塞。   “苏姑娘,俞某不曾说谎,胡先生确实被胡女侠药倒并托付给我。再者,即便我等真的违背侠义心肠,不顾胡先生的意愿把他强行带来浮光镇,也绝对不会让他因为中药而无法动弹的,这岂不是凭白耽误了救人的时间?”   苏溶溶冷笑一下,随后又一脸关切地望着躺在床上的俞莲舟,确定他没有生命危险后,苗疆女郎转头怒视裴湘:   “你们这些大门派的弟子最能颠倒黑白了,就像那个鲜于通,都是面甜心苦哩。哼,不行,我不能把胡妹妹的兄长留在你们这里,我要把他带回苗寨去。等我找到胡妹妹以后,再把人平平安安地交给她。”   正说着话,性子急切的苏溶溶就要把俞莲舟抢到身边。   裴湘哪能让苏溶溶把俞莲舟带走,她手臂一伸,上前半步,就挡住了苏溶溶的夺人动作,而后掌风叠起,内劲外放,直接迫得苏溶溶不得不后退了三步,远离了床榻的位置。   这时,苏溶溶的兄长和昆仑派的崔三爷也都跟了进来,转眼间又形成了新的对峙局面。   “溶溶,那人就是胡姑娘的兄长?”   “是的,哥,胡妹妹帮咱们寨子寻回了金蚕蛊,让我免受惩罚,是大好人哩,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哥哥落入这些人的手中。”   一旁的崔三爷翻了白眼,不屑冷嗤一声。   “都说了是胡氏兄妹吵架,然后那位胡女侠把中了迷药的兄长托付给俞二侠,你们怎么就这么多疑呢?人肯定不能让你们带走,谁知道你们藏得什么心思。”   苏溶溶立刻高声反驳,同崔三爷争吵起来。   裴湘心道果然节外生枝了,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默默计算了一下脱身的路线。   “苏姑娘,我知你关心胡先生,”裴湘在苏溶溶再一次开口前,沉声道,“但是胡先生的去与留,其实我们都说了不算,最后还得看胡先生本人的意愿。”   “可是胡先生中了药……”   “苏姑娘,在我和胡先生离开西山村之前,胡女侠曾经告诉过俞某,一旦胡先生清醒过来,迷药的药效就会很快消失。所以,我认为用不了一刻钟的时间,胡先生就能开口表达自己的意愿了,咱们可以耐心等待一会儿。”   苏溶溶不服气地挑了挑眉,还要再争辩,裴湘却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直接朝着门外指了指:   “诸位,胡女侠曾经叮嘱过,在胡先生清醒过来后的两刻钟内,最好给他一个安静休养恢复的环境。诸位若是有什么话题需要认真讨论的话,可否请暂时离开这个房间。”   这逐客令让苏溶溶很不高兴,她才不想听话乖乖离开呢。   见此,裴湘无声地指了指床上的俞莲舟,又朝着苏溶溶抱了抱拳,仿若在恳请她不要不顾胡先生的身体健康状况,耐心稍等片刻。   苏溶溶咬了咬唇,踌躇了一下,到底骄傲地一扬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只是,她虽然出去了,但却没有走远,而是紧绷着一张俏脸守在门口。   随后,崔三爷和苏溶溶的兄长也跟着离开了房间,留给“胡青牛”一个安静休养的环境。   房间内再次恢复了安静,裴湘凑到俞莲舟耳边低声说道:   “俞二侠,卸掉易容的特殊药水就在那个葫芦形状的小瓷瓶里,你可以用棉布沾上一点,慢慢擦掉脸上和脖子上的底色。还有其它一些小工具,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肯定能琢磨出正确用法的。时间不多了,我就先离开了,之后……可能会留给你一些小小的麻烦,但我相信,以俞二侠的江湖阅历,肯定能妥善解决的。”   ——苏溶溶那边有苗寨的人撑腰,肯定吃不了亏。   裴湘交代完这些,不再耽搁时间,转身就要往窗子的方向走去,但她只迈开了一步,就发现袖子被人攥住了。   准备悄悄遁走之人微微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回头,而是用了三分力气,使了一个巧劲儿,打算不着痕迹地震开袖子上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   ——这是她估算的俞莲舟的恢复程度。   奈何她估算错了俞莲舟的恢复速度,这人之前一动不动地躺着,也不出声,看似只能虚弱地转动转动眼睛,其实是在暗中化解药性,积攒力气。   而苏溶溶和崔三爷的争吵又拖延了时间,此时,俞莲舟几乎已经恢复了八层功力,怎么会让裴湘轻而易举地脱身。   “胡女侠……”俞莲舟沙哑开口。   裴湘背对着俞莲舟微微挑眉。   ——怎么这么快就能开口说话了?   顷刻间,她已经推测出这次的疏漏大体出现在何处,还顺便稍稍思考了一下群芳胭脂醉的改良配方。   “俞二侠,有何指教?”深吸一口气,裴湘缓缓转身。   “黑玉断续膏之事,你可有欺骗我?”   “没有,我与武当派无仇无怨,不会用这种大事开玩笑。”   “如此,胡女侠就是有恩于俞某。”   裴湘眸光一闪,明白俞莲舟这话是在变相告知她,他不计较她暗中用药之事了。   ——这人的胸襟未免太过豁达?武当七侠确实仁义友善,但也不至于这么没脾气,他都不担心昏迷时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侠肝义胆可不等于傻白甜。   ——这事儿……有点不对呀,除非……   裴湘思绪纷纷,她此时也不急着脱身了。   之前想要提前离开,是因为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同武林中人的周旋试探上,而现在么,她忽然发现了更值得研究的事,心里便立刻有了新的取舍。   裴湘决定暂且留下来和俞莲舟好好谈谈。   ——如今推测,这人的昏迷也不是彻底昏迷。   ——俞莲舟靠着什么抵御了群芳胭脂醉的部分药效呢?   ——他身上有百毒不侵的宝贝?还是练了什么特殊的内功心法?   “俞二侠,你都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迷晕你吗?不好奇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你看我如今的样子,就知道我在借用你的身份办事,你不担心我打着你的名号胡作非为吗?”   面对裴湘的探寻视线,俞莲舟不闪不避,他此时已经离开了床榻,站到了裴湘的对面。   “俞某虽然昏睡了一段时间,但是一直能够感应到外界发生之事。胡女侠,俞某已经知晓你为何要假扮成俞某的样貌,也知晓你并没有借用俞某的身份肆意妄为。”   裴湘听到俞莲舟的解释,心道一声果然是这样。   对于自己的得意作品没能完全撂倒俞莲舟,裴湘有些遗憾,但也不会觉得大吃一惊或者难以置信。毕竟这武侠世界里的功夫秘籍千奇百怪,各种江湖手段更是防不胜防,她精心调配的群芳胭脂醉遇到克星,也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好奇怪的。   “武当派的功法当真精深广博,”裴湘试探着说道,“想来,若是修为到了张真人那样的高度,内劲充盈,真气护体,该是百毒不侵的。小女子初出江湖,依仗着在医毒方面有几分天赋,就在俞二侠面前班门弄斧了,实在是让俞二侠见笑了。”   俞莲舟平淡地看了一眼裴湘,避过了有关武当派功法的讨论,语气平和地说道:   “胡女侠过于自谦了,你和令兄长胡青牛先生能在三日内解开了金蚕蛊毒,足以证明在这方面的大才了。并且,自俞某行走江湖以来,确实遭遇过不少迷药毒药之类的袭击陷害,但能做到胡女侠这般,让俞某毫无警觉地中药,情况实属不多”   裴湘矜持地点了点头,没有推辞这份夸奖。   这种“我勉强忍着不太骄傲”的模样让俞莲舟内心失笑。   裴湘好奇问道:“你真的一点儿都不生气?”   俞莲舟迟疑了一下,也不知为何,他心里面确实没什么脾气。   “若是换个人,”俞莲舟稍稍想了想,“我似乎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不管是对于暗中下药之人,还是对我自己的这份不谨慎,都该是警醒且戒备的。”   他刚想如实回答,可是瞥见裴湘眼中慧黠活泼之色,又不愿意实话实说了。   ——若是让胡女侠知道我毫不在意,她大概得把武当派弟子当成憨厚呆瓜了,下一次说不定还会搞出什么小动作。   ——如果下次遭遇戏弄之人还是我,那倒是没什么。可若是换成其他师兄弟,他们大概还是要同胡女侠计较的。   ——而她又确实没有什么坏心,只是行事作风不那么中规中矩而已,何必让武当派和胡女侠之间多增添嫌隙呢?   “俞某心里当然会存在一些芥蒂,不过自俞某行走江湖以来,一直都知道一个道理,就是输了败了必然是技不如人,实在没有必要耿耿于怀。失败之后若是留有命在,自当检讨自身而后奋起直追。俞某这次中药昏迷,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谨慎。”   裴湘歪头想了想,不太满意地鼓了鼓脸颊说道:   “其实,即便你足够谨慎精明,一旦遇到了我,而我又想做成某件事,你都很难躲开的。俞二侠,能从自身找原因确实不错,但你也不能否认外部力量的强大。”   俞莲舟愣了一下,而后拧着眉头飞快移开了目光。   裴湘微微睁大了眼睛,心想这人还不服气吗?   俞莲舟知道裴湘误会了,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   “抱歉,胡女侠,你现在顶着我的模样做出各种表情,我有些不适应。”   裴湘:“……我下次注意。”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板着脸若无其事地开启了一个新话题:   “俞二侠,此间事了,我打算回西山村了,你之前写的信也寄出去了,相信贵派很快就会给你回信的。再有就是,如果俞二侠不是特别生气的话,可否替我保守一下易容术的秘密,这种防身的技能,我并不愿意让太多人知晓。”   俞莲舟微微颔首:“我会注意保密的。”   裴湘见这人答应得痛快,想了想,又补充道:   “也不用特别严格地保密,假如像张真人那样可信之人问起,你就可以坦言告知。”   俞莲舟的眼中浮现出一抹暖意。   这时,门外的苏溶溶敲响了紧闭的房门,扬声问道:   “喂,过去这么久了,胡先生恢复得怎么样了?我怎么觉得你们一直在低声交谈?那个姓俞的,你是不是在威胁胡先生呀?”   俞莲舟看了一眼裴湘,裴湘无辜回视。   ——最好不要让苏溶溶知道太多秘密。先不提交情和信任之类的问题,只说她的性格脾气,确实很容易被有心人套话。   俞莲舟叹了一口气,越过裴湘走到房间的另一端打开房门。   门外的苏溶溶看到“胡青牛”出现,连忙收起怒容,换了一张惊喜笑脸问道:   “胡先生,你好了?你是被他们强行‘请’来的吗?如果是的话,也别担心,咱们苗寨的人都在这里呢,肯定不会让你受威胁的。”   俞莲舟模仿不来胡青牛的声音,只好哑着声音说道:   “多谢苏姑娘关心,我现在好多了。”   “胡先生,他们没有欺负你吧?”   “没有,俞二……侠确实是受舍妹青羊所托,保护我在昏迷期间不受到伤害。”   “这样呀,”苏溶溶松了一口气,“不是被威胁着来这里的就好。对了,那个鲜于通已经死了,也不需要配解药了,你还要留在这里吗?不如和我们一起离开吧?”   俞莲舟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裴湘,裴湘动了动手指。   于是,俞莲舟便婉拒了苏溶溶的同行邀请。   苏溶溶倒是没有多失望,她关心胡青牛也是因为他是胡青羊的兄长。   “胡先生,那你知道胡妹妹去哪里了吗?我这次把兄长喊出来了,还想介绍他们俩认识呢。”   俞莲舟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英武青年,淡淡地说道:   “我不太清楚青羊的去向。”   裴湘站在俞莲舟的身后连忙补充道:   “胡先生晕倒后,胡女侠跟我多说了几句,她应该是去山里采药了。你们若是想见她,可以去西山村多住几日,肯定能等到她的。”   “太好了,”苏溶溶一拍手,高兴地说道,“那我和哥哥先在外面玩两天,然后再去西山村找胡妹妹一起玩耍。胡先生,到时候你也在西三村吗?我之前答应胡妹妹,要让我哥陪她一起进山采药的。哎呀,说起采药这件事,我哥可厉害啦,你也一起来吧。”   俞莲舟版的“胡青牛”没出声,他无法替别人应下邀约。   裴湘版的“俞莲舟”轻轻颔首,替守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的胡青牛答道:   “胡先生肯定高兴,只要苏兄弟不嫌麻烦。”   “当然不嫌麻烦。”苏溶溶身后的苗寨青年朗声答道。   苏峥的目光划过俞莲舟和裴湘,心想溶溶之前的担心多余了,这两人的关系明显不错,都能互相代答了。 第178章   苏峥、苏溶溶兄妹跟着苗寨之人离开了。   裴湘和俞莲舟也找了个借口离开众人视线,快速卸下易容装扮回归本来的样貌。   一切打理妥当,两人在熙熙攘攘的路边告别。   清风拂来,吹过俞莲舟身上的外袍,吹散上面残留着的一抹不属于俞莲舟的体温,让冷峻深沉的高大男人微微出神。   “俞二侠,此间事了,我要返回西山村了。以后若是有缘,咱们或可再次重逢,到时候,我请俞二侠喝酒。”   俞莲舟抱拳回礼:“胡女侠,江湖路远,还望珍重。”   裴湘嫣然一笑,朝着俞莲舟摆了摆手,洒脱转身离去。片刻后,她的背影便消失在了俞莲舟的视线中。   俞莲舟又在街角伫立片刻,眼底微澜慢慢平息,他摒除杂念,凝神思索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安排,便朝着相反的方向迈步离开。   西山村内,胡青牛正蹲在院子里晾晒药材。他一抬头,猛然发现“离家出走”的妹妹忽然出现在了院子中央,钗环衣裙素淡,一身远路风尘,脸上的笑容却很灿烂轻松。   看到裴湘脸上的神采,胡青牛心中一松,知道妹妹此行肯定没有吃亏。   他也不问裴湘为什么匆匆离开,还带走了昏迷不醒的俞莲舟,只是朝着厨房歪了歪脖子,懒洋洋地说道:   “厨房里有温热的饭菜和烧好的热水,你是先洗漱还是先吃饭?”   裴湘笑道:“先洗漱吧,轻快轻快,然后再安心吃饭。”   胡青牛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低头摆弄起他的宝贝药材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裴湘换了一身干净舒适的衣裙走出卧室,再到厨房去拿食物和碗碟。   “哥,你和我一起吃吗?”   “不用,我在你回来之前就吃好了,现在不饿。”   “咦,这饭菜是特意给我留的吗?你知道我今天返回呀?”   “我估摸着日子,感觉你差不多该回来了。你之前有个治到一半的病人,叫什么来着?对了,就是那个什么黑河帮帮主,他明天会再次上门来复诊,你对他的病情感兴趣,肯定不会半途而废的。”   “果然,知我者兄长也。”   “唉,对于这句夸奖呀,为兄我受之有愧。比如,我就不知道我妹妹把堂堂武当二侠药倒之后,都做了些什么?还有,我前几日刚做好的新袍子怎么就不见了?”   裴湘喝了一口鲜美的菌汤,尝出是胡青牛的手艺,愉悦地弯了弯唇角。   “哥,等我吃完饭就告诉你这几天的经历,唔,还有那个华山派鲜于通的下场。”   胡青牛目光闪亮,立刻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   饭罢,兄妹二人沏了一壶热茶,又摆出棋盘。两人在树下对坐,一边下棋喝茶一边谈论裴湘这几日的见闻。   听闻俞莲舟对裴湘暗中下药之事毫无怨气,还愿意配合着她演戏,胡青牛啧啧称奇。   他暗忖,这江湖上的正道门派里,既有鲜于通那样的败类,也有俞莲舟这样的豁达厚道之辈。果然,结交朋友不能只看对方的出身来历,对方到底是珍珠还是鱼目,还得仔细辨别。   “对了,哥,我和苏溶溶约好了,她过两天会带着兄长苏峥来咱们这里玩耍。据苏溶溶所说,苏峥在采药方面很有本事,还认识许多本地特有的药材,十分了解它们的生长环境。哥,我打算请他带我进山采药,也替你答应了这件事。”   胡青牛听说此事,自然连连点头,眉目间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对于他这样的医痴来说,这样的邀约自然越多越好。   两日后,苏峥、苏溶溶兄妹果然应约前来。   四人见面后,相谈甚欢。苏峥一直跟在苗医的身边学习草药医术,苏溶溶则潜心培养蛊虫,兄妹二人各有所长。而裴湘和胡青牛两人的涉猎更广,对医毒之术十分精通。四人互相交流自身所学,都能从中得到益处,你来我往,取长补短,相处的氛围日渐融洽。   彼此熟悉之后,又过了十几天,四人就按照之前的约定进山采药了,这一去,便在深山老林中盘桓了两月有余。   期间,裴湘等人也遇到过几次生死一线的危险情况,但最终都让身怀武功的四人一一化解了。当然,每次成功度过危机之后,四人都会有喜人的收获。   等到裴湘等人再次回归西山村的时候,都有些恍如隔世之感,他们喜滋滋地望着炊烟袅袅的村户人家,分外怀念山林之外的日常生活。   “哎呀,我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再来一桌好菜。”   “我要泡一个热水澡,然后在床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去镇上的赌坊里赌个痛快,输赢都不在乎。”   “我想吃西河镇上的枣泥酥和豆沙糕,我想吃软颤颤热乎乎的面点,我最近再也不想吃烤肉烤鱼了。”   “唔,我要喝酒,洗热水澡,吃好吃的,然后盖着松软的被子睡觉……”   四人想得很美好,但是一推开院门,就被坐在小院中央的年轻女子打断了畅想。   苏家兄妹没出声,因为这里是胡青牛和裴湘租住的院落,来人应该是来找他们的。   果然,只听胡青牛欣喜嚷道:   “难姑,你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年轻女子转过身来,黛眉樱唇,秀丽容颜。   “胡青牛,你一个多月没有消息,我还以为你出意外了。”   这女子一开口,就知道她的性情绝对不似长相那样温柔娇弱,而是一副爽朗直接的脾气。   胡青牛挠了挠头,一脸歉意:   “抱歉难姑,我也没想到会在山里停留两个多月,哎,吓着你了吧?都是我不好。”   王难姑没继续搭理胡青牛,她走到裴湘身边,把她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才松了一口气:   “小师妹,你也跟你哥瞎胡闹,你看看你这裙子和鞋……”   她忽然顿了一下,大概是意识到还有苏家兄妹在场,不能这么直白地数落自家小师妹,只好咽下了后半截话。王难姑一边悄悄瞪了裴湘一眼,一边朝着苏峥、苏溶溶点头问好,又招呼他们进门休息。   经过一番自我介绍,苏家兄妹得知,这位忽然出现的王难姑是胡家兄妹的同门师姐妹。   三人关系很好,一直有书信往来,定期报平安。可这次的进山采药之旅超过了预期的时间,导致报平安的信件忽然中断了。王难姑担心自己的师兄师妹遇险,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师姐,你来几天了?没给师父写信吧?”裴湘喝了一口热茶,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王难姑没好气地说道:   “我来了七八天了,和这里的村民打听了你俩的情况,才知道你们进山采药去了,所以就没有急着给师父写信,想着再等一等。不过,你们要是再晚出来个三五天,我肯定要通知师父师伯他们的,然后再进山去搜寻你和胡师兄的下落。”   裴湘瞥了一眼一直坐在一旁傻笑的胡青牛,心说这人现在也不嚷嚷着喝酒洗澡吃好吃的了,看这架势,只是坐在这里望着王师姐就心满意足了。   王难姑顺着裴湘的视线,同样看到了呆坐不动的胡青牛。她先是一乐,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脸颊泛红,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   裴湘左看看右看看,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便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离开了厅堂。   胡青牛和王难姑在原著里就是一对伉俪情深的夫妇,被称作“医仙”和“毒仙”。   两人同门学艺,各有所长。王难姑擅长毒术,胡青牛精通医术,尽管两人感情深厚,但是对于自己热爱痴迷的领域,都各有坚持,暗自争锋。他们吵吵闹闹、亲亲热热了好些年,最后又一起死在了寻仇的金花婆婆手中。   裴湘按照原著中的只言片语推断,胡青牛和王难姑这对有情人应该在六七年前就成婚了,可她认识的胡青牛和王难姑却一直单身到现在,甚至还没有彻底挑明心意。   对此,裴湘大概能推测出一些缘由。   王难姑是一位十分要强好胜的女子,自从裴湘拜入师门后,先后在武功、医术和毒术方面奋起直追甚至有反超师兄师姐的苗头,这激发了王难姑的竞争热情。   她花费了更过的时间和精力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上,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埋头专研,自然就少了许多谈情说爱的时间。   与此同时,胡青牛对医术研究也是自有一腔执着痴意,他亲眼看着自家妹妹进步飞快,哪里愿意落后于人,于是便每日埋头研究,不问世事。   就这样,两个互有好感的青年男女都放慢了在感情上的步伐,在事业领域齐头并进。渐渐地,几年时光一晃而逝,两人一直没有谈婚论嫁,但是彼此间却有着旁人插不进去的默契。   裴湘偶尔会问胡青牛,问他什么时候能主动点儿,去向王难姑坦白心里的感情。胡青牛总是嫌裴湘多事,他说时机未到,一切都得慢慢来。   胡青牛所说的“时机”是什么,裴湘并不太清楚。不过,当她看到王难姑出现在西山村后,心中忽而一动,随即便意识到,自家兄长所说的“时机”到了。   第二天早饭后,裴湘逮住机会询问胡青牛:   “哥,你之前给王师姐寄去的信函中,是不是一直在夸奖苏溶溶?”   胡青牛眼皮一翻,暗藏自得:   “我没有特别夸奖苏姑娘,就是多称赞了几句苏家兄妹的才华。怎么了,你师姐问你什么了?”   裴湘笑睨了一眼胡青牛:“我师姐问我什么,你会猜不出来?”   胡青牛嘿嘿一笑,也不和裴湘耍花腔,直接坦白道:   “你师姐从小就这样,什么都爱争个一二,不争她就不高兴。嘿,我之前给她写了那么多封信,一个劲儿地让她来咱们这边居住,跟咱们一起闯荡江湖,她就是不愿意。你看,我才稍稍提了提,我身边出现了一位更厉害更擅长使毒的年轻姑娘,还没多说什么呢,她就坐不住了。”   裴湘惊奇地打量着自家兄长,心说这人平日里懒得动脑筋,甚至都能被鲜于通那种伪君子忽悠,但是在谈恋爱方面,还真是挺精明的。   “那你之前怎么没用这招?”   “你师姐又不傻,不是什么人都能让她产生危机感的,我这不是一直在等机会吗?”   “那要是一直没有等到这种机会呢?”   “那我肯定要换一个方法啊,大不了……我就亲自跑去找她,缠着她呗。”   裴湘挑了挑眉,感兴趣地问道:   “那你在进山采药前故意不写清楚返回的时间,也是要让师姐着急吗?”   胡青牛摇了摇头,连声道:   “你可别瞎说,我怎么舍得故意吓难姑?你别忘了,明明是你非得去悬崖峭壁上采集七星蛇草,才让咱们不得不多耽搁了好多天。”   裴湘轻哼一声,不服气道:   “我去采摘七星蛇草只耽误了七八天的时间,而你招惹了那群记仇的猴子,才导致咱们彻底走错了路线。哥,你不要这么理直气壮地推卸责任。”   胡青牛摸了摸鼻子,不吱声了。   这时,苏溶溶端着一碗甜汤走了进来,她对着裴湘俏皮一笑,却把甜汤给了胡青牛。   裴湘默默打量着这两人,忽而叹了一口气。   “哥,你这是和溶溶达成了什么交易吧?让她假装对你热情殷勤,然后让我师姐产生危机感?”   胡青牛端起甜汤美滋滋地点了点头,自觉十分聪明。   他见裴湘一直盯着甜汤看,笑呵呵地劝道:   “妹呀,虽然为兄并不太喜欢这种甜兮兮的羹汤,但是做戏做全套,为兄不能把它让给你喝。你要是馋了的话,可以自己动手炖一小锅的。”   裴湘摇了摇头,尽量不让自己的怜悯之情外露。   “哥,我肯定不会破坏你的计划的,这汤呀,你自己享受吧。”   胡青牛微微点头,他一边畅想着王难姑嫁给他后的幸福生活,一边把甜汤喝了个干净。   然后,胡青牛就慢慢僵硬了笑容。   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和额头都火烧火燎地疼,鼻子也又胀又痒。   裴湘忍笑问苏溶溶:“你随身带着铜镜了吗?”   苏溶溶点了点头,掏出铜镜后直接递给了胡青牛,让胡青牛看清楚自己目前的模样。   胡青牛眯着眼缝儿凝视镜子里的红肿面孔,马上意识到自己中毒了。   他抬头怒瞪苏溶溶,想不明白这人干嘛要陷害他。   苏溶溶连忙摆手,表示她没给他下蛊毒。   这时,门外传来王难姑冷森森的声音:   “是我下的毒。胡青牛,我就想让你看看清楚,你这副尊容,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裴湘扑哧一笑,心说果然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她拉着苏溶溶往外走,不忘落井下石:   “哥呀,你之前的想法确实挺好。可你别忘了,师姐虽然有很强的好胜心,但她并不需要非得按照你的设想来争风吃醋呀,她直接把你收拾老实了不就行了?”   胡青牛:“呜呜呜呜呜……”   ——妹妹你别走……   ——难姑我错了…… 第179章   不论过程如何曲折反转,到最后,胡青牛想娶媳妇的愿望到底是达成了。   不过,即便王难姑点头应允,两人也不能立刻拜堂成亲入洞房,因为他们还得禀告师门长辈,并在成婚时叩拜师父的抚育教养之恩。   于是,在苏家兄妹离开后,裴湘三人也收拾好行囊告别了西山村,然后快马加鞭地朝着师门所在地赶路。   无名师门位于大陆极东海域的一座孤岛上,这一去,就是万里之遥。   等到裴湘再次风尘仆仆地返回西南一地,大半年的光景已经倏忽而过。   这次出来,裴湘没有和新婚燕尔的兄嫂同行,她一人一马行走江湖,专心寻找师门密室地图上所标注的藏宝之地。   她深入云贵一带的丛山密林和奇险秘境,走走停停,珍稀药材采集了不少,但是师门隐秘藏宝之地却一直未见踪影。   某天夜晚,裴湘露宿荒野。   仰望星空之际,忽然心有所感,她从怀中取出那份不太完整的破旧兽皮地图,借着星月光辉翻折颠倒观看,这一看,便注意到了之前没有察觉到的黯淡纹路和细小圆孔。   “按照北斗七星的位置折叠这张兽皮,透过这些孔洞……摇光、开阳、玉衡……天枢,咦,这些斑驳的杂乱纹路恰好能连在一处……颠倒过来看,兽皮图上的北斗七星斗柄正好对着此处谷底标注……此处河川的形貌……”   裴湘闭目细思,从记忆阁楼里调阅出她之前查看过的所有堪舆图和山川地理记录。   各种数据、比例、地形走势和描述性词语被分散打乱,真假混合的冗杂资料被筛选鉴别,之后再重新组合。对比着师门密室中的兽皮图画,一瞬间,各种可能依次排列,又被一一剔除。   经过几番分析取舍,裴湘重新锁定了一处目的地。   ——原来在川西一带吗?   第二天天亮,裴湘便干劲儿十足地再次出发了。   这日,裴湘经过川地平乐镇。   她坐在沿河的酒楼上吃饭休息,单手端着酒盏倚窗眺望,恰好望见三名峨嵋弟子从乌蓬小船上下来。其中二人似乎发生了争执,蓝衣女子做出拔剑的手势,又被另一名峨眉女弟子劝了下来。   裴湘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心里慢慢琢磨着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没想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三名峨眉弟子也走进了裴湘所在的酒楼,踩着咯吱咯吱的木质楼梯走上了二楼。   三人在远离裴湘的角落里坐下,点了一些时令鲜蔬与河鱼家禽后,又要了一壶果酒,之后便闲谈起来。   之前那位差点儿动手拔剑的女弟子蹙着眉头,面色不快,她斜睨着对面的粉衫女子,冷冷说道:   “你快把师父最新寄来的信函拿出来。纪晓芙,我就说你惯常喜欢装模作样,平日里一副温柔不争的样子,可是这出门在外就暴露真面目了吧?呵,竟然敢私自扣留师父她老人家的书信,不让我和张师妹知悉师父的命令和训导。   “你存着什么奸诈心思,当我看不清楚么?纪晓芙,你以为攥着师父的书信不公开传阅,就能命令我做事了吗?我告诉你纪晓芙,就凭你,还命令不了我丁敏君。”   这蓝衣女子口齿伶俐,一段话里连珠箭似的咄咄而出,顿时让那粉色衣衫的纪晓芙面露尴尬迟疑。   内力充盈的裴湘听闻“纪晓芙”和“丁敏君”这两个耳熟的名字,忍不住微微扬眉。她夹了一口菜,用余光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位颇有名气的峨嵋女弟子。   那蓝衣丁敏君是个身材高挑的俊俏女郎,颧骨微高,皮肤不算白皙,虽非美女,但也是个姿容楚楚的年轻姑娘。   而坐在丁敏君对面的纪晓芙则要更加清秀柔美一些,一双大大的眼睛,温柔潋滟,樱桃小口,肤色莹润洁白。   面对师姐丁敏君的质问,纪晓芙眼中浮现出为难之色。   “丁师姐,不是我故意扣留隐瞒师父的信函,而是、而是……那封信上的内容确实和咱们门派事务无关。丁师姐,张师妹,师父他老人家只是通知了我一些私事,以及告知了家父的近况。”   丁敏君柳眉一立,嘴角斜扯,显然,她并不相信纪晓芙的解释:   “你说是私事就是私事了?若真的和门派事务无关,那信封上就该写着‘纪晓芙亲启’。既然你用这个理由拒绝,那就把那封信当场拿出来,想让我和张师妹瞧瞧信封。我倒是要好好看一看,信封上面有没有那五个字,若是有的话,就当我误会你了。”   纪晓芙苦笑一声:“丁师姐,张师妹,那封信的外封上并没有‘纪晓芙亲启’的字样。”   闻言,丁敏君得意挑眉:   “既然不是指名道姓给你一人的,那我就必须看到师父的亲笔信函。她老人家派咱们出来寻找那谢逊恶贼的下落,此时突然传信过来,肯定是有重要的线索告知我等,好让我们抓住那恶贼,并尽快找到屠龙刀的下落。   “纪晓芙,你这样遮遮掩掩的,是不是想要偷偷截留下重要线索,然后背着我和张师妹去找人?纪晓芙,打量着我不知道你的阴暗心思吗?你肯定是打算独占功劳,让我和张师妹白白奔波一场。”   丁敏君的话让纪晓芙面露气恼,她定定地看着对方,语气坚决地说道:   “丁师姐,那封信确实和宗门事务无光。我敢发誓,若是我刻意隐瞒有关谢逊和屠龙刀的线索,就让我从此以后武功不得寸进。”   “武功不得寸进?”   丁敏君表情刻薄地逼迫道:   “谁知道你是不是练武遇到了岔子,此时已经是止步于此了?纪晓芙,别说废话了,也别觉得我在针对你。师门的信函,按理说就该给每名外出弟子传阅,从没听说过可以让谁独占的。张师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你愿意什么都不知道地在外面瞎转悠吗?”   另一位张姓峨嵋弟子犹豫了片刻,而后对着纪晓芙歉意一笑,温声细语地说道:   “纪师姐,我觉得丁师姐说得有道理。既然是师父寄给咱们仨的信函,就应该让所有人都读到,我相信纪师姐的为人,但是……事情不该这么办的。”   纪晓芙叹了一口气,心想师父灭绝师太心有大志,素来不太留意一些细枝末节和勾心斗角。她以为师门姐妹之间互敬互爱,有些事不必分得太清楚,但却不知师姐丁敏君一向看她不顺眼,时刻都等着抓她的把柄呢。   面对咄咄逼人的丁敏君,纪晓芙意识到,今天怎么也要把那封信函拿出来了。她想到师父在信中交代的事情,就忍不住面色一红。   “既然张师妹也这样认为,那、那我就把信拿出来。只是……这信中所说之事,确实牵涉到我的一些家事,还请丁师姐和张师妹读完后,替我保密,不要到处传扬。”   丁敏君目露狐疑,默不作声。   张师妹连忙温声保证,她只看信,绝对不外传信中内容。   纪晓芙见丁敏君没有出声保证,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大有她不答应就不让看信的架势。   这时,裴湘因为窗外桥上发生的趣事,而轻笑出声,惹得丁敏君怒目而视。   纪晓芙见此,再次轻声提醒丁敏君正视她的要求。   丁敏君冷笑数声,终于不甘不愿地说道:   “我只关心师父交代的任务,对你的家事完全不感兴趣。怎么,你觉得人人都该羡慕你是洛阳金鞭纪老英雄的女儿,对你们纪家的家长里短都兴致勃勃的吗?我丁敏君可没有那么闲。”   纪晓芙无视丁敏君的阴阳怪气,她深吸一口气道:   “好,既然丁师姐做出了保证,那我就把师父的信函拿出来了。看完之后,你们就明白了,纪晓芙绝对不是心中藏奸的卑劣之徒。”   说着话,纪晓芙就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了一封保存完好的信件,交到了张师妹的手中。   那张师妹接到信后,看了丁敏君一眼,而后低头详阅。   半晌,她一脸惭愧地说道:   “是我误会纪师姐了,抱歉。纪师姐请放心,此事绝对不会从我这里传出去。”   纪晓芙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丁敏君目光微闪,她一把夺过张师妹手中的纸张,从头读了起来。   片刻后,她把信纸还给纪晓芙,眼中划过一抹嫉妒之色。   见此,纪晓芙目露哀求,示意丁敏君不要多言,因为这家酒楼的二楼内还有陌生人。   丁敏君轻蔑一笑,她虽然没有看清楚那位临窗而坐的女子的全貌,但是可以确定,那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年轻女子。   丁敏君不认为这样的女子会拥有深厚内力,从而听清楚她们师姐妹的谈话。   “果然,有个好家世就是不一样,都能和武当殷六侠说亲了。呵,怪不得纪师妹你这样护着这封信呢,原来事关终身大事,生怕我们这些做师姐妹的捣乱吗?”   纪晓芙连忙摇头,她左右看了看,再次确认酒楼内只有裴湘一人临窗而坐,且距离她们三人稍远,应当听不清楚她们的谈话。   她低声劝道:“丁师姐千万慎言,这只是我父亲和师父的一个提议,张真人那边已经给了答复,说殷六侠如今人在西域,不知何时能返还。   “张真人虽然是殷六侠的师父,但是却不愿意直接越过徒弟给他许下终身大事,所以、所以就暂时没有答应家父的提议。丁师姐,这件事牵涉到纪家、峨眉和武当三方,请你千万不要随意玩笑。   说到这里,纪晓芙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即便你对我有意见,也请看在张真人和师父她老人家的面子上,不要过多提及此事。”   这话让丁敏君目光一冷,心想果然是个外忠内奸的,这还没有攀扯上武当的亲事呢,就知道借用张真人的名头压制同门师姐妹了。   ——若是将来真的和殷六侠定下亲事,这纪晓芙岂不是要眼高于顶,再不把我这个师姐看在眼中了?   丁敏君又想到师父灭绝师太对纪晓芙的看重和夸奖,心中更是记恨得厉害。   “纪晓芙,你在威胁我?”   纪晓芙虽然一贯温柔随和,但也不是软包子,之前丁敏君索要信函,占着几分道理,她便忍让了。可如今牵涉到自己和纪家的名誉,她是绝对不会退缩的。   于是,纪晓芙便也态度强硬起来,她严厉地望着丁敏君:   “丁师姐,师父最重视咱们峨眉女弟子的清白名声,她若是知道有人胡乱传些闲话,影响峨眉派弟子在江湖中的名声,肯定要一查到底的。她老人家明察秋毫、目光如炬,到时候……希望丁师姐问心无愧。”   被纪晓芙这样一说,丁敏君只觉得胸中怒火翻涌。但她尚存的理智告诉她,纪晓芙的威胁是管用的。她想到灭绝师太眼中不揉沙子的冷硬性格,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好,好得很,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丁敏君咬牙切齿地冷嘲了一句。   这时,丁敏君的耳畔传来碗碟杯盏碰撞的声音,她不耐烦地转头望去,正好看到一截皓白如雪的纤细手腕正在斟酒。   那手腕儿上有一枚晶莹剔透的红玉镯子,同莹润白皙的皮肤互相映衬,无端多了一丝妩媚风流。   丁敏君把目光从裴湘的手腕处移开,一抬头,这次终于看清楚了对方的全部容貌。一张端丽清艳的面庞让丁敏君心生不喜,觉得此女长相狐媚,看上去不像正经女子。   偏偏,就在丁敏君腹诽的时候,裴湘不知因何事而微微笑了一下。   这一笑,正常人觉得如杏花烟雨三月春光,但对于一腔怒火的丁敏君来说,却认为自己被一个狐媚女子嘲笑了。她此时已经忘了自己之前的判断,认为裴湘听不清楚她们师姐妹之间的谈话。   “你笑什么?”   这位峨眉派高徒在上一刻还恼怒嫉恨纪晓芙,却在下一瞬调转了欺辱的目标,冲着不远处临窗赏景的裴湘怒叱道:   “现在的阿猫阿狗都能混江湖了,偷听了这么久峨眉派的事情,真当我丁敏君是好欺负的吗?还不速速过来认错求饶,并保证管好自己的嘴!”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枚竹筷就直直射向裴湘的脸颊,显然,这位峨眉派女侠深谙打人打脸的手段。   裴湘眉头一皱,她连人带椅往后微微平移,轻描淡写地躲过了丁敏君的筷子和毁容的风险,而后手腕一转,就朝着丁敏君掷出了手中的酒盏。   ——她向来是讲究“礼尚往来”之人。   于是,只听一声惨叫,那半空中一分两半的酒盏直接在丁敏君的左右颧骨上各自划下一道伤口。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强弱之势瞬间颠倒。   纪晓芙准备救援裴湘的动作还没有收回,坐在她对面的丁敏君就已经满脸鲜血了。   “唔,我本来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你要划伤我脸颊,我就划伤你脸颊。但可惜的是,你这人颧骨太高,两腮下凹,过于尖嘴猴腮苦命相,就连累得我的酒盏弄错了位置。”   伴着丁敏君的惊恐惨叫声,裴湘语气轻快地点评了丁敏君的长相,眼含笑意,语带可惜,着实气人。   最起码,在峨眉派三名弟子的眼中,这人身手诡异刁钻,脾气古怪狠辣,绝非正道人士。   “你、你怎么如此狠毒?”那张姓弟子娇喝道,“丁师姐只是要警告你一二,你就如此报复她……当真是小肚鸡肠。你报上名来,我峨眉剑法不伤无名无姓之人。”   裴湘瞥向纪晓芙:“你也认为这个丁敏君无辜可怜?只有你们峨眉弟子可以肆意嚣张,无故伤人脸面,别人出手反击了就是狠毒、就是小肚鸡肠?”   纪晓芙朝着裴湘一抱拳,冷声道:   “丁师姐确实有错在先,但阁下的手段未免过于狠戾,女子脸面何其重要,若是留下了伤疤,那是一辈子的憾事。”   “可是伤了就是伤了,你们峨眉派弟子挑衅在先,嫉妒我貌美如花,之后又技不如人,躲不开我的随手反击,那能怎么办呢?总不能为了迁就一个蠢物,就让我也跟着变丑变弱吧?”   纪晓芙心道这女子的话着实有些气人,但是,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丁师姐的错。峨眉派是武林正道,自然不该做出无故寻衅欺压路人之事……只是,丁师姐的伤也确实有些严重。   “那、那你给丁师姐道个歉吧,客客气气地说两句好话,咱们就算两清了。”   纪晓芙这话一说出来,先不提裴湘是如何反应,丁敏君是差点儿气炸了。她的脸都被伤了,纪晓芙竟然轻飘飘地说什么客气道歉?   丁敏君就要开口咒骂,但是却再次牵动脸上的伤口。她怕将来真的留下疤痕,干脆就闭口不言了,但是却铿锵一声拔出宝剑,直接一招“烈日孤烟”使出,毫不留情地刺向裴湘的胸口。   这是峨眉剑法中非常狠辣的一招,此招之后还有七八招夺命剑法隐藏其中,接踵而来,让对手防不胜防。   “丁师姐!”   ——莫要伤人性命……   纪晓芙话没说完,就见丁敏君手中的长剑被击飞到了墙角,而她整个人则被一道刺目耀眼的剑光笼罩其中,濒死的绝望使得丁敏君惊恐而僵硬。   这时,楼梯处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裴湘眉心一跳,暗忖这人才是内家功夫高手,比峨眉派的三个女弟子强多了。   只是……不知来人是不是峨眉派的帮手。   她眼睛一转,反手撤剑,让丁敏君顺着她的剑势朝着楼下摔去。   对方脚步一顿,随即,那狼狈跌落下去的丁敏君又被隔空送了上来,平稳地落在了二楼的地面上。   这一推一送,给了裴湘评估对方实力的机会。   紧接着,来人的身影就出现在二楼四人的眼中。   “是武当俞二侠!”   张姓女弟子惊呼出声,随后便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可见是把俞莲舟当成峨嵋弟子的帮手了。   裴湘微微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面色冷峻的俞莲舟,没有主动打招呼。   倒是俞莲舟看到二楼的场景后,先是一愣,随后便对着裴湘一抱拳:   “胡女侠,幸会。我三弟的伤势已经有所好转,多亏胡女侠出手相助。大恩不言谢,以后但有吩咐,武当俞二必然竭尽全力。”   俞莲舟这番感谢之词让裴湘心中一动,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神色,发现此人依旧一副深沉严肃模样,眉目间喜怒难辨,声色不动。   但她忽然就读懂了这位俞二侠的小心思。   ——他这是在事先摆明立场呢。   ——在峨嵋弟子向他求助告状之前,直接挑明了我和武当派之间的关系。   ——有了帮助武当三侠俞岱岩的前因,峨眉派便没有立场请求俞莲舟对付我了。   她想明白了这一节,既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也认为在情理之中。俞莲舟到底是独当一面的武当二代弟子,只要他想,说话办事的时候确实能够滴水不漏。   果然,正如裴湘所料,俞莲舟的这一段话成功地驱散了峨眉弟子眼中的喜悦激动。那张姓弟子咬了咬唇,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上前两步扶着呆呆愣愣的丁敏君默默坐下。   裴湘暗想,丁敏君这样不声不响,应该是被她的剑意影响了心志,至于这份影响力能持续多久,就看丁敏君此人的性情是否坚韧了。   诸多杂念在裴湘脑海中一晃而过,好似冗杂纷繁,千头万绪,其实不过须臾之间。   裴湘看清楚了俞莲舟的维护态度,便收起浅浅的防备,朝着他微笑还礼。   “俞二侠,一年不见,没想到咱们会在川西重逢。” 第180章   俞莲舟和裴湘寒暄过后,又和三名峨嵋弟子打招呼。   那丁敏君被裴湘的剑意威慑,一直处于怔忪之中,始终沉默不语。张灵秀和纪晓芙二人同俞莲舟见礼后,尽量客气地询问起裴湘的姓名来历,以及她和武当派的渊源。   俞莲舟看了裴湘一眼,见她浅笑而立,眉目间并无疏淡为难之色,便知她不介意峨嵋弟子知晓她的一些情况。   “这位是胡女侠,俞某一年前结识胡女侠后,承蒙她的指点,找到了伤害我三弟的真正凶手和治愈他的办法。胡女侠剑法卓绝,为人疏阔真诚,在医术一途也很有造诣。她和胡青牛胡先生都有妙手回春之能,兄妹二人先后救治了不少伤患病人。”   纪晓芙听完俞莲舟的介绍,眼中划过一抹深思,她想到最近一两年江湖上的某些传闻。   据说,有一对胡姓兄妹虽然年纪轻轻,但却医术精妙,救治了不少其他大夫束手无策的病人。他们尤其善于攻克各种奇症怪毒,甚至能解开令人心惊胆战的金蚕蛊毒。   ——这些传闻可信度颇高,因为消息的源头隐隐指向昆仑和崆峒两派弟子……   想到这里,纪晓芙心中一凛,她和师妹张灵秀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和担忧,显然,这个素来心细的张师妹也想到了那些传闻。   ——江湖上,得罪谁,最好也别得罪医术高超的大夫。   纪晓芙朝着裴湘抱拳道:   “在下峨嵋派纪晓芙,胡女侠武艺高超,身手不凡,令人佩服。丁师姐之前有些冲动,险些误伤了胡女侠,还请胡女侠勿要挂怀。”   裴湘侧头看了一眼插在墙上的竹筷,笑吟吟慢悠悠地说道:   “在下胡青羊,游历至此,却不知怎么得罪了贵派的丁敏君女侠?这冷不丁地被袭击了,还是朝着脸上来的,可把我吓了一跳呢。好在呀,在下除了会摆弄些药材外,还练了几手功夫,要不然……此刻大概也该血流满面了。”   俞莲舟顺着裴湘的视线,先是看到墙上的竹筷,紧接着,他又低头细看了两眼地上的痕迹和桌椅的摆放位置,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裴湘之前为了躲开丁敏君的偷袭,连人带椅子往后移动了一段距离,虽然轻飘飘的没有产生拖痕,但也没有遮盖其它细节。所以,明眼人一看便能推断出,此处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冲突。   俞莲舟自然是明眼人,再结合裴湘的话和峨嵋弟子的态度,他便把这场冲突的起因经过猜出个七七八八。   他抬眼望向峨嵋弟子,目光沉沉迫人。   “贵派弟子无故动手伤人?”   纪晓芙僵硬地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俞莲舟的问题,而是指着丁敏君道:   “丁师姐已经得到教训了。俞二侠,我师姐性格急躁,偶尔脾气上来就容易误伤旁人,实在不是有意为之。”   说着话,她又朝着裴湘作揖行礼,诚恳致歉。   裴湘摆了摆手,直言道:   “纪女侠,你无须一再同我致歉,我该报的仇已经报了。丁敏君想如何伤害我,我便一一回报于她,所以,我不会一直耿耿于怀的。今天这件事,在我这里就算是已经了结了。”   张灵秀忌惮裴湘的身手,听到这话后连忙确认道:   “此话当真?”   裴湘点了点头,眸光一闪,又补充道:   “当然,若是贵派师门长辈格外护短,不喜欢外人教训自己的弟子,想要找我算账,我也接着。到时候谁服软谁丢脸,各凭本事罢了。”   ——师门长辈格外护短?   这话几乎就是直指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了。   众所周知,灭绝师太一向袒护门下弟子,每次处理江湖恩怨的时候,只要涉及到峨嵋派弟子,她总是不太讲道理的。   裴湘心知灭绝师太如此行事的背后有诸多原因,其中一点就是峨嵋派是女子为主的江湖门派,想在江湖上立足并保持住名门大派的威望本就不易。若是掌门行事作风谦让和善,说不定早就被大大小小的江湖势力踩在脚下面了。   可是,理解归理解,裴湘却觉得自己没有“舍己为峨嵋”的义务,灭绝师太若是想要找她麻烦,她是肯定不会退让的。   俞莲舟同样想到了灭绝师太的护短脾气,他淡声道:   “峨嵋派自郭襄祖师创派以来,一向惩恶扬善,光明磊落。其门下历代弟子都有门规约束,向来有功必奖,有错必罚,不会如同歪门邪道一般肆意妄为、是非不分,所以,胡女侠不必过于担忧。再者,此次冲突中的是非曲直皆已明了,我之后会修书一封给灭绝师太,讲明缘由。师太她一向爱惜峨嵋名声,为人又刚正不阿,肯定不会偏听偏信的。”   裴湘听着俞莲舟给灭绝师太戴高帽,忍笑点头。   纪晓芙和张灵秀此时已经万分确定,这武当俞二侠是完全偏帮另一方了。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若是再留在此地也是徒增尴尬,还会折损峨嵋派的颜面,便一左一右扶起丁敏君,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于是,这酒楼的二楼中就剩下裴湘和俞莲舟两人了。   裴湘看着地上的血迹和凌乱的桌椅杯碟,同样不愿再此多停留。   俞莲舟察觉到裴湘的情绪,建议道:   “既然胡女侠不喜此处,咱们就离开吧,正好店家也需要收拾一二。”   裴湘歪了歪头:“俞二侠,你还未曾用过午饭吧?”   俞莲舟微微颔首:“换个地方也一样。只是俞某初来乍到,对这平乐镇也不太了解,不知胡女侠可熟悉这里?”   裴湘笑道:“我也是昨日刚到的,就住在这家酒楼不远处的同喜客栈里。不过,我听客栈里的伙计说,这里的船家都很擅长烹制鱼鲜。若是想尝一尝本地最地道最鲜美的食物,还得雇一艘船,然后请船家细心准备一桌鲜鱼宴,那才不虚此行。”   俞莲舟温声道:“既然如此,可否请胡女侠同俞某一道去品尝品尝船上的鱼鲜小宴?”   裴湘之前浅酌慢饮,还未吃下多少菜肴就遇到了意外状况,所以,她此时确实有胃口再吃些东西。   “好,不过,得由我来请俞二侠。俞二侠,咱们上次分别前,我说过若是再见面,就要请你喝酒的,你可不能让我食言。”   俞莲舟摇了摇头,并不和裴湘争辩,只是在一楼结账的时候率先一步替裴湘支付了酒菜钱,以及冲突打斗过后的赔偿。   裴湘不满意地抱怨道:“应该让那个丁敏君赔钱的。”   俞莲舟无奈解释:“家师当年受过峨嵋祖师郭襄女侠的恩惠,所以他叮嘱武当门下弟子,不是万不得已的情况,就不要和峨嵋弟子起冲突。刚刚……算了,不过是几许银钱。”   裴湘冷哼一声,问道:“假如丁敏君迁怒之人不是你认识的人,你刚刚就要偏向峨嵋派了吗?”   俞莲舟正色道:“自然不会如此,恩义是恩义,公道是公道。若是峨嵋有难,武当弟子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但同时,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纵容峨嵋弟子胡作非为,行不义之事。”   裴湘了然:“也对,怪不得俞二侠一直没有指责我重伤丁敏君之事。因为这事儿本来就是我有理,不论咱们认不认识,只要俞二侠查明真相,必然就不会站在丁敏君她们那一边的。原来如此,是我小看了俞二侠的明理之心。”   这话让俞莲舟脚步一顿,他心里知道,其实是不一样的。   纵然那个丁敏君迁怒一百个人,他也维护了一百次受害者,但是这里面,终归有一个人是不同的。   他维护的那九十九个,是出于侠义公道,唯有其中一人,是因着他的私心偏护……   在最开始的时候、在不知道事情原委的时候,俞莲舟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立场。   可是,俞莲舟稍稍想了想,忽然又想不出有什么不同了,似乎……结果都是一样的。   ——如果下一次,胡女侠不是有理的一方,我还会坚定地偏护她吗?   ——如果是师兄弟们犯了错误,我当然愿意同他们一同承担责任,一同分担惩罚。   ——于我而言,胡女侠是恩情,师兄弟们则是手足之情,可不论如何,都是我该守护之人。同那些外人相比,孰轻孰重自然一目了然。   思索片刻,俞莲舟心绪微乱,他感到心底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在涌动,却又抓不住关键。   两人走出酒楼,雇了一条小船又请船家置办一席鱼鲜小宴,而后才慢慢谈起彼此这一年来的经历。   “这么说,你给俞三侠寻到黑玉断续膏了?”裴湘望着碧波粼粼的水面,语气轻快,“果然是那个西域金刚门在暗中挑事。”   俞莲舟给裴湘倒了一杯本地的苦叶茶。   “我把消息传回武当后,家师也想起了火工头陀叛出少林之事,认为你的猜测非常有道理。他便联系了嵩山少林,希望他们能派出少林子弟同武当派一起远赴西域,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嵩山少林答应了?”   俞莲舟点了点头,沉声道:   “胡女侠应该听说过武当派和少林派这些年的纠葛争执,我们怀疑俞三弟的伤势是少林弟子所为,少林怀疑他们的外门弟子是我五弟张翠山所杀,一直在互相指责怀疑。这次忽然查出了一个金刚门,其传承又是来自昔日少林叛徒,达摩堂的高僧们肯定不能不闻不问。”   “对于嵩山少林来说,这确实是个既能洗脱冤屈又能清理门户的好机会。”裴湘感慨。   俞莲舟喝了一口热茶,目光宁和平静。   碧水蓝天,小舟悠悠,和重逢的友人品茶闲谈,让他这一年来紧绷的心弦渐渐松缓下来。   “这次行动,少林寺派出两位空字辈的高僧和门下数十名弟子,我武当由我和四弟、六弟同去,再加上二十七名三代弟子。我们一行人乔装打扮分头行动,最后又在西域少林寺附近会和。经过三个月左右的探查,才找到了真正的西域金刚门。”   裴湘从俞莲舟的眼神和语气里察觉到了西域一行的危险,她温声转移话题道:   “适才听你说,俞三侠的伤势已经有所好转,可见你们成功找到了黑玉断续膏。”   果然,一提起黑玉断续膏,俞莲舟眼中的疲惫就立刻烟消云散了,他眼含笑意地看着裴湘道:   “那黑玉断续膏在金刚门内也是名贵之物,炼制不易。我们把金刚门搅了个底朝天,才找出不多的成药和一份药方,万幸的是,那份成药的剂量足够医治三弟的伤了。”   裴湘举起茶杯,笑着说了一句恭喜。   俞莲舟眉目舒缓,一身冷峻沉肃的气势悄悄消融,他十分放松地坐在裴湘的对面,说起了西域风光和民生百态。   不过讲到后来,他的语气又沉重了三分:   “一找到黑玉断续膏,我就快马加鞭地返回了武当,亲自盯着医术精湛的大夫给我三弟疗伤。可是,我武当这边的情况刚有好转,少林那边就遇到了同样的祸事。”   裴湘一愣:“少林僧人也被大力金刚指捏碎了骨骼?”   俞莲舟点了点头:“我离开西域时,四弟、六弟和嵩山少林的高僧们还留在那里处理一些后续事宜,没有同我一起返回。没想到,唉,那西域金刚门内还有余孽隐藏,他们趁机偷袭,导致三名少林弟子也被捏断了四肢骨骼经脉。”   裴湘眉头轻蹙:“你方才说,黑玉断续膏的成药不多,已经都给俞三侠用了。所以,那少林僧人若是想疗伤的话,就得重新配置黑玉断续膏……这药调配起来困难吗?”   俞莲舟道:“调配不难,只是药材不易集齐。好在少林寺一直是中原武林第一大门派,底蕴深厚,药方上的许多珍奇药材都能凑齐。到目前为止,只缺少两味药了。”   裴湘忙问道:“是哪两种?”   “是金银苔藓和鬼面桐花。”   听到俞莲舟报出两味珍奇药材的名字,裴湘面露恍然:   “这两样药材稀少且不易保存,又只生长在川西这一带,怪不得俞二侠要在这种时候离开武当山,你是想亲自进山采集药材?”   俞莲舟微微颔首,若不是情况紧急,他确实不愿在俞岱岩恢复伤势的关键期间离开武当山。他总想着尽早看到三弟再次拿起刀剑、打出拳法、施展轻功纵云梯。   这时,船家端着酒菜进来,二人的谈话便稍停片刻。   又过了一会儿,裴湘若有所思地问道:   “俞二侠,你既然要在川地寻药,可询问过峨嵋派了吗?他们在这川地经营多年,实力深厚,应该知道更多有关金银苔藓和鬼面桐花的消息吧?说不定……峨嵋派内就藏有这两种药材呢。”   俞莲舟淡漠摇头:“少林方丈和我师父都写信询问过此事,但是灭绝师太答复说,峨嵋派并没有收藏那两种药材。”   见俞莲舟只说了一句就闭口不言,神色还有些冷淡,裴湘便知这里面肯定有些门派之间的利益牵扯。于是,她也不再多问。   她比较关心俞莲舟该如何在茫茫大山深林里寻找药材。   俞莲舟解释道:“蜀中唐门提供了一些线索,说是曾有家族前辈留下手札,在里面提到过金银苔藓和鬼面桐花。我这次进山,就准备按照手札里的记载寻药采药。”   “有个寻找方向总是好的,”裴湘吃了一口菜,忽然想到了之前听到的峨嵋派弟子的谈话,便好奇问道,“俞二侠,我之前在酒楼里听见丁敏君和纪晓芙谈话,似乎……武当有意同峨嵋结亲?”   俞莲舟听大师兄宋远桥提及过此事,再联想到今日遇见的那三名峨嵋弟子中有一人姓纪,大概就是洛阳金鞭纪家的女儿,于是便点了点头,简单解释了两句:   “原本是想给六弟定亲的。不巧的是,六弟远在西域,师父他老人家不愿意越过六弟本身的意愿给他定亲,就没有直接答应,准备等六弟回来后再谈。”   “那等殷六侠返回武当山以后,贵派和峨嵋派之间的关系肯定要更加亲近了。”   俞莲舟摇了摇头,语气中却藏着几分喜悦:   “六弟在西域寻找金刚门的时候,救了一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我这次离开武当山之前,师父已经准备写信婉拒纪家和峨嵋的提议了。胡女侠,等西域事了,我武当山上就该有喜事了。到时候六弟娶妻,三弟康复,请你一定要来武当派喝一杯喜酒。” 第181章   听闻殷梨亭有了新姻缘,裴湘微微出神,随即便不再多想。   “来日俞三侠痊愈,殷六侠喜结良缘,武当派双喜临门,我自当备上薄礼亲自上山恭贺。”   “胡女侠亲临,武当派蓬荜生辉。”   裴湘嫣然一笑:“俞二侠这话可是过于自谦了,如今谁不赞一句堂堂武当是钟灵毓秀、鸾翔凤集之地。”   俞莲舟给裴湘倒了一杯酒,温声道:   “承蒙赞誉武当,俞二与有荣焉。胡女侠若是来武当山,一定要多停留一些时日。山中岁月清远,四季皆有绮丽峻秀景致,兼之草木繁盛,奇花怪石隐藏其间。若是往返流连在山中,总能让人产生心旷神怡之感。”   裴湘目露向往,洒然道:“俞二侠相邀,岂能不从。”   俞莲舟微微浅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从殷梨亭的姻缘喜事谈起,话题又转回了武当山上诸人诸景。   俞莲舟先是描述了一番武当山上的晨昏四季美景,然后又自然而然地谈起了山间日常生活,以及三代、四代武当弟子的习武趣事。   当然,说是“习武趣事”,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裴湘总觉得,被俞莲舟关切教导的武当弟子们不会同意“有趣”这个评价的。   俞莲舟教导弟子的时候一贯冷峻严厉,一丝不苟,是武当弟子们心中的头号可怕之人,年轻弟子一提起这位二师伯就忍不住心中惴惴。   但是,从俞莲舟自己的角度来看,就觉得教学生涯还是非常愉悦有趣的。每次看到一群小少年勤学苦练不惧寒暑,他就觉得武当未来有望,十分有成就感。   认真聆听了一会儿武当山的上的“师生互动”,裴湘端着酒杯心中暗乐。不知不觉间,她印象中的俞莲舟渐渐褪去了耀眼的侠义光环,开始变得有血有肉鲜明生动起来。   一顿饭吃得轻松自在,酒足饭饱之际,小船也停靠在了岸边,裴湘和俞莲舟离舟上岸,又一起散步返回镇上的同喜客栈。   分别前,俞莲舟从怀中掏出一个扁扁的羊皮袋子递给裴湘。   “是什么?”   “胡女侠,这里面是我抄写的黑玉断续膏药方,还有稍许的成药,嗯,只有一点点。”   裴湘心想,有一点点就足够我分析研究了。   俞莲舟继续说道:   “我记得胡女侠曾经说过,你会特意调查西域金刚门,是因为你对这种接骨疗伤的秘药感兴趣。这次西域之行,俞某有幸获得此药方,就给胡女侠抄录了一份。”   裴湘捏着手中的羊皮袋,眉眼弯弯,她之前还琢磨着如何同俞莲舟开口询问呢,没想到这人这么周到。   当然,裴湘心里清楚,若是她主动开口询问黑玉断续膏的配方,以俞莲舟的为人是不会隐瞒的,他肯定会详细告知于她。   但是,自己询问和对方主动赠送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后者明显让人感到更加舒服。   更何况,从俞莲舟的动作来看,他之前一直随身携带着这个羊皮袋,大概就是时刻准备着把药方和成药样品交给她吧?这样的惦念让裴湘心中一暖。   第二天一早,俞莲舟向裴湘告辞,他要按照唐门提供的线索进山寻药了。   裴湘一夜未眠,一直在研究黑玉断续膏的方子。她刚刚有了一个小猜想,此刻正处于格外亢奋的状态。   猛然听到俞莲舟辞行,裴湘怔忪片刻后才记起来,自己原本打算赠送些药丸子给俞莲舟的。   ——毕竟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极有可能遇到各种意外。   于是,她连忙请俞莲舟进屋稍等片刻,当着他的面从药箱里挑选出五六个小瓷瓶,又都一一塞进一个防水的盒子里。   “俞二侠,这些是防身救命的药丸,请你随身带着,千万别推辞。荒山密林里危险遍布,那里是蛇虫野兽的天下,纵然你武功再高,经验再丰富,也不得不时刻小心谨慎。”   俞莲舟知道,裴湘送出的丸药必然不是凡品,关键时刻就是救命良药,于是便十分干脆地接过药盒,又朝着裴湘一抱拳。   他感激她对朋友的赤诚情谊。   ——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些肝胆相照的情谊无需言明,来日自当热血回报。   在俞莲舟离开后的第五天,裴湘终于从沉迷研究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记起了自己来川西一带的目的。   ——我是来寻找师门密地的……   于是,裴湘也整装出发,离开了安静悠然的平乐水镇,朝着北斗七星指示的方向前行。   这日,裴湘在山林里奔跑,一群黑压压的毒蜂在她身后紧追不舍。这毒蜂所经之地,草木凋零,鸟兽四散,可见其危险厉害之处。   裴湘一边躲藏逃命一边往身上涂抹屏蔽气味的药水,同时注意那群毒蜂和自己的距离。   她和紧追不舍的蜂群僵持了小半日,终于听到不远处传来泠泠的流水声,裴湘眸光一亮,心道机会来了。   她猛然间提气纵跃,双脚互踩借力,瞬时加快了飞驰速度,一下子就拉开了追与逃的双方距离。   等到一条清澈河流出现在裴湘的面前时,她再次加快了速度,同时手挽长剑,从地面上挑起一些枯枝树皮。而后,她便如同流星般飞跃进奔流的河水中。   裴湘在水面飘行,同时用内劲掷下一截截枯木,脚尖轻点浮在水面上的漂浮物,微微借力,几次轻盈纵跃后,她就飞渡到了对岸。   这时,那群紧追而来的毒蜂已经飞到了河面中央,眼看着就要呼啸而来了。裴湘不再保留实力,她把这群铺天盖地的捕食者尽数收入眼底,而后,便是划向水面的一剑!   这一剑,凌厉尽显,杀意磅礴,激荡纯粹的剑意瞬间激起巨大的水幕,眨眼睛就将徘徊在河水上方的毒蜂卷入水浪之中。   不过须臾,蜂群减少三分之一。   裴湘冷眼瞧着这一幕,毫不犹豫地再次挥出第二剑。   这一剑的剑意不再纵横恢弘,而是携带着刺骨极寒的凌冽之势直扑而去。剑气划开河面的瞬间,无数水花被剑意裹挟,仿若变作数不清的锋锐透明水剑,直接击杀半空中的毒蜂。   河面上空爆发出一阵阵的细微爆裂之声,被水滴化剑斩断穿透的毒蜂尸体纷纷坠落,这一次,蜂群再次减少三分之一。   裴湘深吸一口气,她已经感到周身经脉在阵阵发痛了,这说明她体内真气已经所剩无几,若是再全力挥出第三剑,她就要把一身内劲彻底消耗尽了。   ——这就是她要寻找顶级内功心法的原因,她想肆无忌惮地挥剑。   河面上的毒蜂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它们一阵嗡嗡地乱飞,好像有些茫然无措。但是很快地,它们又重新聚集起来,形成一个有秩序的团体。   裴湘的眼神暗了暗,心知今天的这第三剑是不可避免了,若不把这群毒蜂赶尽杀绝,她就会被对方耗死在这山林之中。   于是,裴湘微微阖目,再次抬起手中长剑……   这一剑,不再借助水流之力,只是纯粹的一剑,惊虹电掣般呼啸而去,威严、肃杀、决绝,令敌人战栗。明明是耀眼的一剑,偏又在水面上方化作数道无形剑气,就在几息之间,残留的毒蜂就被彻底剿灭了。   三剑之后,裴湘脸色惨白,她从怀中掏出一瓶丸药倒入口中,而后原地坐下调息。   片刻后,裴湘感到四周的环境越来越安静,便心知不好。她忽然睁眼,目光如寒冰般射向不远处的树林中,那里,有野兽在评估她的实力。   裴湘不动声色地起身,手中紧握长剑,指尖暗藏毒药,她此时腰背挺直,肌肉紧绷,做出随时进攻的准备。   裴湘十分清楚,此时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疲惫软弱,一旦她气势稍减,那潜伏在林中的猛兽就会发动袭击。   若是平时,她自然不惧,可是如今她真气耗尽,实在不宜再次动武。   可惜事与愿违,短暂的僵持过后,又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爆发了。   半个时辰后,裴湘一身血地离开了激战之地,她必须得尽快找个地方洗掉身上的血迹,再包扎伤口,调息内劲。   于是,她逆着水流朝着河水的上游走去……   俞莲舟按照唐门前辈手札上的记录找到隐蔽水潭的时候,敏锐地发现这里有人先到一步。他蹲下身仔细检查地上的血迹,又在血迹附近发现了几个浅浅的脚印。   ——女人,受伤了,似乎没有内力。   与此同时,潭水处传来哗啦一声,一道白色婀娜身影露出水面。   俞莲舟警惕抬头,正巧和一身衣衫尽湿的裴湘打了个照面。   裴湘刚刚在水底闭息疗伤,坚持了一段时间后,便浮出水面透一透气。没想到这一睁眼,就看到了刚刚分别不久的俞莲舟。   俞莲舟飞快闭眼,不去细想自己刚刚看到的画面。   “胡女侠,你受伤了?”   裴湘见俞莲舟老老实实地闭眼站立不动,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穿着,觉得比现代的比基尼或者吊带背心小短裙保守多了,所以也不觉得害羞。   但表面上,她还得随风入俗地做做样子:   “俞二侠,我现在不太方便,请你暂时离开片刻,容我换一身干爽的衣服。”   俞莲舟听得裴湘语气尚算平稳,并没有重伤虚弱或者底气不足的症状,便飞快一抱拳,倏地一下就消失了。   裴湘眨了眨眼,忍不住无声轻笑,随即又微微蹙眉,让体内隐隐作痛的经脉搅散了轻快心情。   她叹了口气,从潭水中慢慢走到岸上,又踱步到包裹前找了一件换洗的衣物,慢腾腾地换了起来。   不远处的俞莲舟没敢彻底走远,他背对着潭水的方向负手而立,把裴湘的一连串动作听得一清二楚。   越听,俞莲舟的眉头便皱得越紧。   ——呼吸时轻时重,脚步缓慢沉重,动作迟缓而小心,这确实是受内伤了。   又过了一会儿,就听裴湘用不大的声音喊他:   “俞二侠,我收拾好了,你过来吧。”   因着担忧裴湘的伤势,俞莲舟也顾不得心中的尴尬,没怎么犹豫就返回了水潭处。   “胡女侠,你受伤了?”俞莲舟又问了一遍。   裴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懒洋洋地点了点头:   “嗯,之前遇到了一群不知道品种和名字的毒蜂,我亲眼见着它们几下就毒死了一只兔子,蜂群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就没敢硬碰硬。我把蜂群引到河边借助地利之便逃过一劫,但是也因此耗尽了内力。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刚解决了蜂群,就遇到了伺机蛰伏的猛兽,又不得不拼命大战一场。然后,嗯,就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了。”   俞莲舟从腰间取出一枚黑玉圆盒,抛掷给不远处的裴湘:   “这里面是我师父炼制的白虎续命丹,有补气固元奇效,胡女侠可以服用一枚。”   裴湘打开玉盒,把丹药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又摇了摇头合上盖子:   “药是好药,可惜于我内伤无益。俞二侠,这白虎续命丹炼制不易,我还是不浪费了。”   俞莲舟暗道自己真是心急慌乱,竟然忘了对方就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他想到裴湘赠送给他的那些丹药,连忙问道:   “胡女侠,你自己炼制的那些丹药中,有治疗内伤的吗?”   裴湘点了点头:“有的,已经吃过了,可惜没有多大效果。俞二侠,我这是真气耗尽的后遗症,只能慢慢调息温养。”   俞莲舟抿了抿唇:“恕俞某冒昧,不知胡女侠接下来要如何安排行程,若是可以的话,俞某打算与胡女侠同行。”   裴湘望了望四周的环境,笑道:   “我在找个一个山谷,不过也不急于一时。俞二侠,你怎么跑到这处水潭来了?是来寻找那两味草药的吗?”   “嗯,根据唐门前辈手札记载,他在这水潭处救过一只猴子,然后那猴子送了他一朵花作为谢礼。那位长辈一开始没当回事,只以为是不知名的野花。但是离开水潭后,他越看越觉得惊讶,最后辨认出那朵野花就是难得一见的鬼面桐花。”   裴湘若有所思:“猴子已经受伤了,说明它跑不了太远,所以,他的谢礼必然是在水潭附近找到的。”   俞莲舟微微颔首:“这是如此,那位唐门长辈也是这样猜测的,所以,他之后又返回水潭附近,想要再次遇到那只猴子或者找到鬼面桐花。但是很可惜,他一无所获。”   “据说,鬼面桐花不是单株生长的,只要出现,必然有好几朵甚至更多。如果是这样的话,俞二侠细细搜寻水潭附近,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俞莲舟倒是觉得希望不大,他坦然道:   “不论是那位唐门长辈还是其门下弟子,这些年都来这水潭附近寻找过,结果全都一无所获。所以,我也不敢抱有太大的奢望。”   裴湘莞尔一笑,调侃道:   “俞二侠是给少林僧人寻药,说不定佛祖保佑,会让你发现人人都发现不了的鬼面桐花呢。”   俞莲舟失笑,心说若是真有佛祖保佑,那少林僧人就不该受伤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俞莲舟这些天的寻药经历,水面忽然有凉风袭来,裴湘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俞莲舟见此,暗怪自己粗心大意,竟然只顾着说话而忽略了裴湘此时的身体状况。   ——她没有内力护体,肯定受不住山风水汽的。   “胡女侠,我去张罗晚饭,你……我这里有一件干净的外袍,你要是不嫌弃,暂时披一会儿吧。”   裴湘点了点头,有些精神不济。   自相交结识以来,俞莲舟第一次看到裴湘没精打采的样子,心中呵护怜惜之意大起,又觉得那毒蜂和猛兽十分可恶凶狠,竟然把胡女侠逼迫到这般地步。   他从行囊里取出长袍,递到裴湘手边。   “我过一会儿就回来。这里人迹罕至,但也不是绝对安全之地,你先勉强打起些精神来,等我返回后再放松休息。”   裴湘苍白着一张芙蓉面,声音温温柔柔,说出的话却和柔弱毫无干系:   “俞二侠无需过多担忧。这水潭附近被我布置了各种陷阱和迷药,不管是人是兽,路过的还好,若是想趁机偷袭我,都讨不了便宜的。” 第182章   俞莲舟拎着猎物和柴火返回水潭边时,裴湘正盘膝坐在一方青石上闭目调息。她身上裹着俞莲舟的外袍,那外袍松松垮垮的有些宽大,衬得脸色雪白的裴湘更显纤细单薄。   山风吹来,衣袂翻飞。俞莲舟忽然记起,这件外袍就是一年前被裴湘“借”走的那件。后来再次还给他后,他就一直把这件袍子带在身边。   从苗疆到西域,从西域返回武当,如今又带到了川西的密林当中,此时此地,竟然又穿到了裴湘的身上。   ——倒也……算是一种巧合。   俞莲舟一边处理猎物一边回忆旧事,免不了就想起裴湘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伪装之术,想到至今无人怀疑当日的“俞莲舟”,脸上就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笑意。   “你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裴湘已经蹲在了俞莲舟身边,目光闪亮地盯着对方手中的食物。   “我想起你伪装成我的样子,”俞莲舟低声道,“我记得……你那时候能撑起这件外袍的。”   裴湘看了一眼挽了好几卷的袖头和打着结的下摆,无奈地鼓了鼓脸颊:   “为了改变身高和身材,我会在衣服里面加上一些支撑和填充,鞋子也是特制的,所以才能以假乱真。”   俞莲舟笑道:“胡女侠当真厉害。我事后回想了一下,发现若是我那几个师兄弟在场的话,大概也会被胡女侠欺骗一阵子。只要你不动武不乱说话,看上去确实一模一样。”   裴湘递给俞莲舟几种野草和一些植物的根茎果实,示意他用内力烘干其中的水分再碾成细粉状。   俞莲舟一一照做。   “俞二侠,我可不敢在其他几位武当大侠面前假扮你,那肯定要露馅的,”裴湘摇了摇头,“我是打探到只有你一人出现在苗疆附近,才下定决心来一把李代桃僵的。”   说着话,裴湘指挥俞莲舟把烘干粉碎出的粉末涂抹在猎物上,充当调料。   过了一会儿,俞莲舟开始生火,裴湘便起身去处理之前设置的各种陷阱,顺便清洗衣物。   等她返回时,晚餐就已经准备好了。   裴湘接过自己的一份儿,尝了一口后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不愧是武当大侠,做什么都优秀!   俞莲舟注意到裴湘吃得津津有味,心中一松。说实话,他有好些年不曾这么认真地准备食物了。   裴湘好似有读心术一般,一下子就看穿了这位武当俞二侠冷静沉着下的忐忑,她好奇问道:   “你前些天都怎么对付的?”   俞莲舟故作随意地答道:“弄熟了就好。我不认得这么多可以代替调料的草木果实,所以对每一餐都不太费心。”   裴湘惋惜:“那你可错过了好些美味。这山野丛林中不光有调味的佐料,还有许多菌子和野果野菜,都是药食两用的佳品,既美味又对身体有益,绝对值得尝一尝。”   俞莲舟拨弄了一下火堆,温声道:   “俞某所学有限,在这山野中仅能做到自保,有许多东西是不敢贸然尝试的。”   裴湘歪头想了想,没怎么犹豫就做出了决定:   “俞二侠,反正咱们还需要同行一段路程,不如让我把我知道的一些东西教给你吧。你尝试后觉得不错的话,回去再教给其他武当弟子。这样的话,他们就不能‘嫌弃’你教学时严厉不近人情了。”   “为何?”   “因为,”裴湘慧黠一笑,“如果俞二侠真的严厉不近人情的话,就不会告诉他们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治病救命的药材了。”   俞莲舟倒是挺乐意学这些的,远的不说,最起码近来可以照顾好身边这姑娘。   只是,说起教授给武当弟子……俞莲舟迟疑了一下。   “胡女侠,这里面会不会牵涉到你的师门传承?如果只是一些调料还好,但是,如果涉及到某些少见草木植物的药性和作用,特别是有毒和无毒之间的区分……据俞某所知,对于一些杏林高手而言,是不愿意外传的,唯有亲人或者弟子才能知悉。”   裴湘愣了一下,随后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无碍,我们师门内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况且,这些经验大多是我自己总结摸索出来的,我想教给谁都可以。”   俞莲舟的表情微微松融,他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后,忽然又加了一句:   “俞某教导武当弟子的时候,会说明这是胡女侠所传授,也会叮嘱其他人注意这方面的细节。”   裴湘吃掉最后一口食物,抬头打量俞莲舟的表情,发现此人又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便知道刚刚的那句承诺对他而言很重要。   她垂眸想了想,心中忽而浮现出一抹恍然,理解了俞莲舟为何要如此郑重其事。   ——大概是受到了张三丰和嵩山少林之间恩怨纠缠的影响。   张三丰当年在少林寺觉远大师身边做杂役。觉远大师圆寂之前,通篇念诵《九阳真经》,张三丰年幼,只记住真经内容十之三四。他离开少林寺后,依托《九阳真经》上的内容潜心修炼武学,又自创了许多功夫,直至后来创立武当派,成为一代武学宗师。   这些年武当威名日盛,渐渐盖过嵩山少林的风头,隐隐成为名门正派之首。这让少林寺内的一些僧人很不服气,认为张三丰不仅是少林弃徒又偷学了少林功夫,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成就。   因为有了这段旧事恩怨,武当门下弟子对江湖传承之事一向慎重,比之其他门派弟子更注意“避嫌”二字。   “俞二侠无需如此谨慎,江湖中其他人如何对待门户传承之事,我不评价。只是我这里,有关医药治病救人的常识手段、草木山珍中可以果腹或解毒的种类,甚至基础的拳脚自保武功,都是可以任意传播出去的。咱们同胞的日子不好过,天灾人祸不断,许多人一生苦难重重,能多一点保命自救的手段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俞莲舟目光涌动,半晌,他哑声道:“胡女侠高义。”   裴湘却不愿接下这句称赞,她诚实道:   “我配不上‘高义’二字,我这人也不是真的乐于舍己为人。我是在保证自己的日子过得安稳之后,才愿意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帮助他人。大多数时候,我都选择独善其身。所以,我一直很佩服真正的侠肝义胆和急公好义。”   俞莲舟洒然一笑:   “若是人人都能让自己过得安稳,独善其身不欺人,再顺手帮助可帮助之人,这世道就太平了。胡女侠,力挽狂澜的大英雄真豪杰历来是千古传颂的传奇人物,从古至今能有多少呢?   “我辈都是有着七情六欲的平常人,有私心,有要维护的亲朋好友,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有种种克服不了的弱点缺点。这一生何其短暂,终归无愧于心就好。”   “无愧于心?”   裴湘笑叹一声:   “这四个字倒是简单,执行起来却总是要出些差错的。再者,每个人心中底线不同,由此产生的愧疚感也是强弱不一的。俞二侠,你和我相交,将来说不定会失望的。你今天赞我一句‘高义’,将来说不定要骂我一句‘妖女’的。”   俞莲舟此时倒是十分豁达,他淡声道:   “人心本就复杂多变,所以陌生人可以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亲兄弟依旧会反目成仇。胡女侠,俞二不知明日事,只知此时的心情想法,将来……纵然陌路分歧,也与现在无关。”   裴湘弯了弯嘴角,不再多说什么。   天色已暗,裴湘坐在火堆边打坐调息,俞莲舟收拾停当后,同样用打坐代替睡眠。   一夜相安无事,待到黎明初晓时分,山间一声清脆鸟啼,让两人同时睁开眼睛。   俞莲舟注意到裴湘的唇色依旧浅淡,便知她昨夜的调息收效甚微。   “胡女侠,我打算在这附近仔细搜寻几日,你可有其它安排?”   裴湘摇了摇头。   她此时是真的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因为按照那张兽皮图上的指示,那藏着师门密室的山谷就在这附近。   可她昨日按照路线图前行搜索,却一直是在朝着山脊巍峨方向攀爬。一直寻到这水潭处,再往前走,便是悬崖峭壁了,根本没看到鸟语花香的山谷浅溪。   俞莲舟遥望四周景象,建议道:   “胡女侠,如果在这里停留几天的话,咱们最好换个地方落脚,这里早晚水汽浓重,并不利于身体康复。”   裴湘指着西南一角:“那里似乎有块平坦之地,还有一处凸凹的崖石可做避雨之处,又离这水潭不远,我们去上面吧。”   俞莲舟也看好裴湘所指的地方,只是那里陡峭,裴湘此时内力稀薄,应该是无法运起轻功攀援上去的。   “胡女侠,我带你上去?”   “多谢俞二侠,我早就想领略武当派的梯云纵了。”   俞莲舟走近裴湘,微微颔首,之后便把她打横抱起。   他脚尖一点,纵身而起,扶摇直上。待到一股气将竭未竭之时,他在半空中微微侧转,左脚轻蹬,右脚紧随其后,几次轮换交互,真如登梯一般信步而上,轻飘飘稳当当地把裴湘抱到了山崖之上的平坦处。   一落地,裴湘便从俞莲舟的怀里跳了下来,左右打量着这个临时落脚的地方。   俞莲舟轻咳一声,跟在裴湘后面查看附近的情况。   “俞二侠,你去找药材吧,我来处理这里的杂事。”   “好,小心毒虫毒蛇。”   “你也是,记得随身携带我给你的避毒丹。若是感到不妥,就马上返回,我虽然暂时没了内力,但治病解毒的本事还是有的。”   “好,你若有急事就喊我,我都能听得到的。”   裴湘连连点头,催促俞莲舟快去忙自己的事情,不要过于担忧她的安危。   ——我只是暂时不能动用内力而已,又不是变成了小孩子。   其实,俞莲舟也觉得自己此刻少了些江湖儿女的干脆利落,性格脾气变得瞻前顾后起来。   他暗忖,自己往常并非如此,每次带领武当弟子进山后,都是放任众人便宜行事的,绝对不会如此多思多虑。   ——大概是因为武当山上从来没有女弟子的原因吧,那些淘气小子个个经摔耐打,当然无需多加操心。   ——是了,当日大嫂刚嫁进武当时,宋师哥每次都要陪在她身边的,就怕山路崎岖湿滑出现意外。   ——日后六弟成亲,六弟妹不懂武艺,六弟虽然爱哭鼻子,但也是堂堂男子汉,肯定能把自己的妻子护好的。   俞莲舟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人已经掠过碧波粼粼的水面,朝着潭水对面搜寻过去……   一日时光匆匆而过,俞莲舟一无所获。   等到夜幕降临,他坐在篝火前低头研究手札上的内容,想要从那位唐门前辈的简单记录中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说实话,连记录者本人都没能再次寻找到鬼面桐花,后来者若是想凭借这份记载碰运气,希望着实有些渺茫。   裴湘则掏出那份语焉不详的兽皮图,皱着眉头研究上面的内容,心中生出许多不解。   半晌,她决定换换脑筋。   “俞二侠,少林寺也派僧人们进山寻找药材了吧?你这里扑了个空,说不定他们那边会有意外收获呢。”   俞莲舟放下手中的书册,叹道:“希望如此吧。”   裴湘借着火光歪头打量俞莲舟,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古怪。   两人四目相对,俞莲舟顶着裴湘的疑惑视线坦白道:   “不怕胡女侠见笑,其实对于采药之事,俞某是有些私心的。按照俞某内心的想法,其实是希望能先于少林寺僧人采到那两种草药的。”   裴湘了然:“你们武当和少林有不少恩怨纠葛,不提以前那些老故事,只说现在,就还隔着俞三侠和龙门镖局两桩麻烦。这次西域之行,俨然洗脱了嵩山少林伤害俞三侠的罪名,但是,武当张五侠依旧背负着血洗龙门镖局、杀害少林弟子的嫌疑。俞二侠,你是想借着这次寻药之事,施恩少林,缓和两派关系?”   俞莲舟微微颔首,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湘:   “胡女侠,俞二并非你印象中的光明坦荡之人。俞二的问心无愧中,藏着私心和偏袒,也不吝于筹谋算计和争强好胜。”   裴湘弯了弯眉眼,温声道:“我已经发现了。”   俞莲舟回忆道:   “以前,师父曾传授给我们师兄弟一门极其厉害的擒拿手法,但我仍然觉得这门手法存在漏洞,就在原有的基础上新创了十二招,让这门擒拿手法……变得更加狠辣了,我为此沾沾自喜。   “但是,当我把新擒拿手法展示给师父看后,师父却评价说过于阴损,非是光明正大的招式。我听后冷汗淋漓,心中警醒,当即便叩头谢罪。   “胡女侠,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没有拜在师父门下,没有接受师父的悉心教诲,没有多年手足情深的山中生活,我现在大概已经走入歧途了。”   裴湘默默回忆了一下原著里的细节,立刻便知让俞莲舟吞吞吐吐的阴损功法到底是哪一门。   她想着,这人把好好的“虎抓手”改成了“虎爪绝户手”,凡是被这擒拿手拿住腰眼之人,都将面临断子绝孙的惨烈结果,确实足够阴损狠辣的。   ——这位俞二侠……确实有挺多面的。   裴湘了解“虎爪绝户手”之事,但是胡青羊却不该知晓此事内情,所以她撇开阴损手法之事不谈,只说这次采药之行。   “俞二侠,我并不觉得你的这份私心有什么不好。你是侠客,不是圣人,此刻又在这深山老林里熬着,努力寻找药材,只看你做的这些事,就足够了。”   “胡女侠真这样想?”   裴湘挑眉点头。   俞莲舟便浅笑道:“既然如此,我昨天称赞胡女侠的话就没有错。不管你心中想了什么,最后的结果是你愿意摒除门户之见,授人以渔。这就是行侠仗义,就值得称赞。”   裴湘愣了一下,没想到俞莲舟拐弯抹角地把话题扯回到了昨晚,绕来绕去就为了夸奖她?   见裴湘不出声反驳,俞莲舟便顺势换了个新话题,他望裴湘手中的兽皮,不解问道:   “胡女侠也遇到难处了?”   裴湘弹了弹手中的地图,无奈道:   “我在寻找师门中某位前辈生前停留过的地方,按照这幅图的指示,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可惜,我连潭水底部都去了,也没发现线索。”   俞莲舟听闻事关师门之事,便不再深问具体细节,而是直接道:   “你现在气力虚弱,经脉疲乏,不宜调动真气。若是有什么不方便探查的地方,可以吩咐我去做。”   裴湘并不担心俞莲舟觊觎她的东西,但却觉得不该如此麻烦他,便摇头推辞。   俞莲舟劝道:“我现在对寻找鬼面桐花和金银苔藓之事毫无头绪,说不定帮你做些事后,还能阴差阳错地发现一些惊喜。”   裴湘斜觑了一眼今晚尤其古道热肠的俞莲舟,又扭头盯着摇曳的火焰看了一会儿,片刻后,她忍不住挠了挠脸颊。   ——不是我经常自我感觉良好,而是……这人……不会是想追求我吧? 第183章   风扫停云,月华如洗。   火堆里传来哔哔啵啵的声音,俞莲舟注意到裴湘有些神思不属,便只当她困意上涌,夜深人乏。   “胡女侠,你先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   裴湘轻轻嗯了一声,借着火光研究了一下俞莲舟的表情,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大概是这山里的夜晚太过清寂,而这火焰又过于热烈温暖,才让人变得敏感多思起来吧。   她暂时压下心里的疑惑,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躺了下来,身上还裹着一件被烘烤得热乎乎的衣服。   入睡前,裴湘迷迷糊糊地想着,这衣服还是俞莲舟的呢。   第二天清晨,裴湘蹲在水边洗漱。一夜好眠,让她把昨晚心里忽然冒出来的某个猜想抛之脑后,全心全意地琢磨起此行的目的地来。   到了中午时分,俞莲舟再次空手而归,他和裴湘讨论了一番后,没有再往高处搜寻,反而走到水潭北面的陡峭山崖处,驻足俯视。   “胡女侠,云海散了。”   裴湘快步走到俞莲舟身侧,同他一起眺望山崖外的景色,远处青山连绵,近处峭壁之下深不见底。她凝神细瞧,再次确定此处的地貌暗合兽皮图上给出的信息,那秘密洞府理应就在此地。   ——山谷……往下……往下便是深渊,哪里有一点山谷存在的痕迹……   ——不过数十年光阴,肯定不会发生沧海桑田那般的巨变,所以,这里面肯定有我忽略的地方。   ——向下?悬崖?武侠世界?   裴湘灵光一闪,她轻轻跺了跺脚,左右张望了片刻,然后拽了拽俞莲舟的袖子。   “怎么?”   “俞二侠,你帮我个忙。”   “胡女侠请讲。”   裴湘指着西北转弯处的一块凸起岩石说道:   “俞二侠,你能带着我到那上面去吗?”   俞莲舟目测了一下距离和高度,笃定点头:“可以。”   说完这话,他就揽住裴湘的腰,携着她朝着斜上方飞掠而去,两人很快就在裴湘所指的凸起岩石上站定。   “俞二侠,你看那边,咱们刚刚站立的地方……那处峭壁的内侧是不是长着一棵,不对,是两棵连枝的大树?”   俞莲舟闻言,目中神光炯炯,很快就辨别清楚了连枝大树的生长情况。   “那处悬崖内侧确实生有树木,那两棵连枝树的树冠十分茂盛,枝丫舒展。有些奇怪……在悬崖峭壁上挣扎生存的草木不该如此的,这两棵大树就好像……长在土壤肥沃的平原上一般。”   “树木繁茂,还无惧山风凛冽,那它们生长的地方必然有不同寻常之处。俞二侠,唐门前辈的手札中记载,他先是救助了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猴子,而后才得到了鬼面桐花。可奇怪的是,咱们俩在这水潭附近停留两三天了,你更是翻遍了周围的一草一木,可曾发现过猴群的踪迹?”   “并无,”俞莲舟摇了摇头,随后有些迟疑地说道,“我之前也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但是多年已过,猴群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离开这里了。”   裴湘浅笑道:“确实有这个可能。但你我此时对于寻药之事毫无头绪,不如就猜想一下,嗯,那只受伤的猴子所在的族群一直没有离开这一带,一直在这里繁衍生息,那么,它们到底藏身在哪里呢?”   俞莲舟微微一琢磨,再结合那两棵不太寻常的连枝树,忽然睁大了眼睛。   “胡女侠,树木枝丫舒展欣荣,不惧崖间山风,其根系必然粗壮发达,显然,那峭壁如果只是普通的石头峭壁,长在其缝隙上的草木必然不会如此异常茂盛。”   裴湘接着说道:“对,既然普通的峭壁上长不出那样的大树,那就说明那峭壁之下藏有玄机。再假设猴群没有迁徙离开这里,而咱们又一直找不到它们的踪迹,是不是可以大胆想象一下,咱们的脚下存在着另一方天地?”   “在这山腹当中?”俞莲舟的眼中划过一抹不可思议。   裴湘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虽然她也觉得有些不合常理,但是,联想到自己所处的世界还存在着不合常理的武功呢,有些事就不必大惊小怪了。   ——再者,怎么能忽略这悬崖之下必有奇遇的武侠世界黄金定律呢?   裴湘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示意俞莲舟向着连理树的方向全力投掷过去。   俞莲舟运起武当九阳功,小臂向前,手腕微微倾斜,将精纯内力附着于石头之上,再化用了武当拳法中的一招“流星飞雨”,将其直直投掷出去。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块手掌大小的石头就直冲山间,犹如一道闪电飞射向树冠最茂盛之处。   “嗖——”   石块没入浓绿色的枝丫之间,雷霆去势不减,裴湘和俞莲舟都侧耳倾听……   片刻后,裴湘眨了眨眼:   “没有撞击声,也未见撞击后的石屑纷飞,更没有反弹降落。俞二侠,你认为哪种可能性更大?是石块在树冠内无声无息坠落?还是那后面隐藏着一个极深的洞穴,让你投掷的石块一直朝前飞驰而不受任何阻碍。”   俞莲舟沉默片刻后,淡声道:   “俞某对自己的内劲强弱尚有些把握,那石块不会中途坠落。”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几乎可以断定了,”裴湘扬眉道,“这两棵枝叶繁茂的大树遮住了一个洞口,至于洞口的大小……咱们还不确定。”   俞莲舟沉吟些许,便俯身拾起六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朝着远处的连枝树处依次投掷。   为了试探出洞口的大小,每块石头的落点都不一样。前四块石头都无声没入树冠之内,而最后两枚则发出了响亮的撞击声,同时飞射崩裂出大大小小的石屑土渣。   “左侧的边缘确定了,之后往右上方投掷吧。”   裴湘虽然不能调动内劲,但是眼力还在,她一边捕捉着每一块石头的轨迹,一边帮俞莲舟记录飞石的落点次序和距离。   然而,就在两人准备继续测试的时候,刚刚散去的云海再次汇聚。不多时,悬崖峭壁的外侧便如仙境一般,云雾缭绕,浩浩荡荡,不仅遮住了裴湘和俞莲舟眺望的视线,也遮住了那两棵葳蕤葱茏的大树。   “看来,得等云海再次散开之后,咱们才能接着测算那个洞口的大小了。”裴湘有些无奈。   俞莲舟知道心急无用,便再次揽住裴湘,带着她飞回潭水旁。   “我去弄些吃食,你等我片刻。”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我需要采摘一些东西,你帮我认一认。”   俞莲舟微微颔首,明白这是裴湘的借口,她其实是在兑现之前的承诺——找机会教他识别出哪些草木可以入药解毒,那些果实山珍可以果腹充饥。   这天过后,裴湘和俞莲舟二人又花了三天时间,才最终确认了隐秘山洞的洞口大小,同时,两人也在为着下一步探险做各种准备。   “让俞某先下去探一探。”   俞莲舟把一条由藤蔓编成的绳索系在腰间,语气坚决地说道:   “若是下面没有危险,我便连续抖动绳索七下,之后你再顺着这藤蔓爬下来。以一柱香为限,若是俞某一直没有传回讯号,还请胡女侠在上面拉动这条绳索。”   裴湘点了点头,没有和俞莲舟争执谁打头阵的问题。因为以她现在的状态,先行下崖并不明智,她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胡乱逞强。   “俞二侠放心,我会牢牢守着这条藤蔓,也请你万事小心,不要轻易涉险。无论是草药奇珍还是洞天秘境都没有你的性命重要。”   俞莲舟微微一笑,眉目间的冷峻深沉早已无影无踪。   之后,他也不再耽搁时间,趁着云雾散开山风微弱之际,单手拽着身上的藤蔓跃下了山崖。   等到再看不见俞莲舟的身影,裴湘便开始守着地面上的藤蔓绳索,既防止有山林野兽虫蛇过来添乱,也防止这自制的绳索不牢固,出现断裂的危险情形。   好在,两人提前设想到的危险意外情况都没有发生。   绳索随着俞莲舟的下滑微微左右移动,从松弛有余渐渐变得紧绷,但从始至终都很牢固。   裴湘站在空地上默默计算着时间,同时等待俞莲舟传递讯号。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俞莲舟一直没有抖动绳索。   裴湘慢慢皱起了眉头,她几步奔到崖边向下张望,却被一方凸起的岩壁阻隔了视线。   一柱香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裴湘心中微沉,开始整理手边的武器和急救丹药。   这时,刚刚绷紧不动的藤蔓忽然抖动起来,并如同之前约定的那样,不急不缓地抖动了七下,之后便静止不动了。   裴湘见此,心绪一松。她微微吐出了一口气,立刻用约定好的暗号回应俞莲舟。   之后,裴湘也顺着绳索跃下了山崖,她一手持着匕首一手抓着藤蔓,按照俞莲舟留下的痕迹往下移动。   刚绕过一块凸起的褐色岩石,裴湘便见到俞莲舟立在那两棵连理树的顶端,正仰头专注地望着她。这人似乎是怕裴湘遇到意外状况,他全身紧绷,蓄势待发,随时准备飞身而起接住上方之人。   裴湘低头望了望身下的深渊,随即便摒除心中杂念,专心而谨慎地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在距离树冠还有十丈远的地方,俞莲舟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也不想继续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在半空中险象环生,他脚下轻点,整个人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冲而上。   他双臂舒展,直接把裴湘环抱在身前,而后又一言不发地护着她挪移飞旋,几次游荡下坠,最后落在了连理树的枝丫上。   “我该上去接你下来的。”俞莲舟的声音有些喑哑。   裴湘靠着俞莲舟打量连理树附近的情况,不太在意地说道:   “云海每次散去的时间都很短暂,若是让你来回往返折腾,咱们的时间肯定是不够用的。而且,你也别小瞧我,这种程度的危险算不了什么。我之前采药的时候也没少在悬崖峭壁上冒险,胆子和经验都练出来了。”   俞莲舟脸色一正:“可那时候你没有受内伤。”   裴湘骄傲地扬了扬眉毛: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多的内力的。最初跟着师父进山采药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弟子,内力稀薄几乎可以忽略。我那时候就是凭借着灵活利落的身手闯荡山林的。”   这份骄傲没有感染俞莲舟,但他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沉默以对。   裴湘好奇问道:“你进去山洞里面了吗?那里面什么样的?”   俞莲舟道:“刚刚粗略地检查了一下,山洞很宽敞,但绝对不是完全天然形成的,里面有人为修整凿刻过的痕迹。胡女侠,俞某以为,此处同你师门前辈或有关系。”   “果然,”裴湘眸光一亮,语气兴奋,“如此来看,咱们之前的分析还是有些许道理的。”   俞莲舟微微颔首,心想若只是和采药有关的话,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对方冒这次险的。就是因为猜到这里可能同裴湘的师门传承有关,他才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两人说着话,就进入了连理树后面的山洞内。   “这里的土壤……”   裴湘蹲下身摸了摸地面,又仔细分辨了一下靠近树干根部的土壤,了然道:   “俞二侠,洞外的连理树应当不是野生野长的,这里的土壤里埋了一些药材,能促进植物生长。”   俞莲舟诧异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能分辨出来?”   裴湘嗅了嗅地上的土壤,目露赞叹:   “这位不知名的前辈十分厉害!他调配的养树方子效果极佳,又借助山洞的特殊环境增长了药效。嘿,即使再过个十来年,这片土壤依旧能给外面的连理树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   “既然如此厉害,胡女侠不如装些土壤随身带着,出去后也能琢磨一二,我相信以胡女侠的聪慧,肯定能有所收获的。”   “也好。”裴湘眉眼弯弯。   听到裴湘说好,俞莲舟便蹲下身来,用随身携带的布帕包了一包黑色土壤。   裴湘望着俞莲舟认真保存土壤的动作,忽然说道:   “俞二侠,咱们这次相遇,虽然只是短短几天的时间,但期间种种往来,说是彼此交托生死与信任也不为过。你若是再以‘胡女侠’称呼我,总显得有些生疏了。”   俞莲舟愣了一下,心中蓦然柔软:   “胡姑娘说得是,你我之间确实无需如此客套生疏。”   裴湘莞尔:“那我也叫你一声俞二哥吧。”   俞莲舟压下心中莫名其妙的喜悦,淡淡地应了一声。   裴湘瞅着俞莲舟微微翘起的嘴角,知道他不反对自己的亲近,便高兴地一拍手道:   “是我占便宜了,都说武当七侠同气连枝、手足情深,今日我认了一个俞二哥,其实就等于多了七位兄长。将来在江湖中行走,绝对能惹来好多人羡慕的。”   俞莲舟:“……”   不知为何,俞莲舟虽然觉得这话挺对,但是,自己好像忽然没有一开始那么高兴了。   裴湘仿佛没有发现俞莲舟的微妙情绪变换,她重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发现山洞里确实有人工开凿过的痕迹,再加上土壤里的配药,此地处处昭示着这里曾经有人停留过。   “俞二哥,咱们继续前行吧,看看里面有什么。”   “好,我走胡姑娘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洞口的位置,向山洞深处走去。走了一段曲曲折折的坡路后,裴湘和俞莲舟都闻到了淡淡的花香,山洞内的光线也越来越亮。   “前面似乎是出口,我感到有风,还有花香。”   “我也闻到了,前面可能……”   俞莲舟正说着话,忽然视线一阵模糊,脚下一个踉跄。紧接着,他就发现自己变成了独自一人,刚刚还跟在他身后的裴湘不见了。   与此同时,裴湘眼睁睁地看着俞莲舟忽然往右面挪了一步,而后便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咦?这是奇门遁甲之术!”   裴湘立刻停下脚步,开始观察周遭的环境。   半晌,她松了一口气,谨慎地迈出了第一步……   半柱香之后,裴湘找到了皱眉沉思的俞莲舟。这人靠着墙壁持剑而立,并没有乱走乱闯,显然也意识到周身的环境不太正常,一动不如一静。   “俞二哥!”   “胡姑娘,且慢行,小心脚下!我之前走错了一步,对面便有一枚利箭飞来。”   “多谢俞二哥提醒,我无事,你别担心。”   俞莲舟看着裴湘转过身去,往远离他的方向迈了三步,但是转眼间,她就出现在了他的对面。而后,裴湘后退了半步,左移了两步,不知怎么就出现在了俞莲舟的身旁。   紧接着,俞莲舟就感到自己的左手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住了。   “俞二哥,接下里你跟我走,莫要离开我超过一步远。”   “好,胡姑娘放心。”   “胡姑娘懂得奇门遁甲之术?”   “略知皮毛而已。咱们现在遇到的这个阵法,只是最基础的。我在师门的典籍上看到过类似的阵图记载,所以还能勉强应对。若是再复杂些,我就只能带着你原路返回了。”   “贵派传承果然高妙莫测。”   “可惜现在已经没落了,许多典籍都遗失了。”   “俞某希望胡姑娘这次能得偿所愿。”   “但愿吧,俞二哥,你跟紧我。”   于是,两人又拉着手走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期间,裴湘几次忽然改变方向,有时候明明前方有墙,她也要迈过去,俞莲舟便毫不迟疑地跟着她往墙上撞。   终于,在裴湘拉住俞莲舟踩上一阶石梯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鸟语花香的山谷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裴湘和俞莲舟站在山洞洞口,望着谷内上蹿下跳的猴子和一座精致的竹楼,不约而同地想到,这大概就是世外桃源了吧。 第184章   “诶?一眼望去,这座山谷竟然四面环山,怪不得我之前一直找不到这里。”   裴湘一边感叹,一边拉着俞莲舟走出山洞。   “俞二哥,这山谷之内看着鸟语花香一片安然,但有可能只是假象。说不定哪处还暗藏着危险呢,我师门中人历来……”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背后的山洞中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隆之声。   “糟了!”裴湘面色一变,倏然转身。   俞莲舟同样目光一厉,犹如闪电,周身戒备。   “是我学艺不精,小看了那阵法,”裴湘沉着脸,立刻朝着来时的方向冲去,“出口处可能被堵死了!”   她太了解师门内的某些前辈是如何恣意任性的了。只从那些残留下来的只言片语中就可以窥探到,昔年的一位位老前辈都随心所欲到了一定程度。   果然,当裴湘再次返回山洞出口处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片狼藉坍塌。几块山石从洞顶坠落,把整条通道堵得严严实实,再容不得任何人出入。   见此,俞莲舟把裴湘护在身后,上前一步查看具体的情况。   “洞顶塌陷,裂痕纵深延长,即便能移开这几块沉重的山石,前方的路估计也走不通了。”   裴湘眉头紧蹙,同样仔细检查了一遍山洞坍塌情况。   “胡姑娘,之前阻拦咱们进入山谷的阵法已经被破坏掉了。”   “但往返的通道却被彻底堵死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倒霉的巧合,而像是一场精心的布局。   过了一会儿,俞莲舟语气迟疑地开口:   “也许,确实是巧合……贵派的前辈们大概没有预料到今日之事……”   裴湘不太高兴地踢了踢拦路的巨石,哼笑道:   “俞二哥,你不用安慰我了。他们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不过……倒也不会真的把后辈子弟永远困在这里。”   俞莲舟回首望了望依旧祥和悠然的山谷和环绕的青山:   “胡姑娘,你是说,咱们身后的这片山谷里还有另外的出路?”   裴湘眯了眯眼,没有立刻回答俞莲舟的问题,而是问道:   “俞二哥,咱们是先去查看一下这附近的地形,还是先去竹楼里探一探?”   俞莲舟道:“先去竹楼吧,说不定会有些线索和指引。”   裴湘也倾向于这个选择,便和俞莲舟朝着竹楼走去。   这座竹楼不知空置了多少年,虽然外观保存完好,但是内部却彰显出了时光的无情流逝。   除了两个金丝楠木的箱子外,房间内的大部分家具都已经腐朽破败了。地面上积满了厚厚的尘土,屋顶墙角挂满了蛛网和灰尘吊子,萧瑟陈旧之气扑面而来。   “咳咳,建造外墙的竹子应该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所以才能保存完好。里面这些竹制的家具大概是随手做的,年深日久的,就都破败了。”   裴湘一边说着话,一边打量竹楼内的布局,最后把目光定在了墙角的金丝楠木箱子上。   “俞二哥,你含一颗解毒丹,运内力护体,我现在要打开这两个箱子,不知道会遭遇什么奇怪的事情。”   俞莲舟依言照做,同时衣袖轻挥,用内力横扫箱子表面上的灰尘。   等到灰尘散尽,裴湘带上一双薄如蝉翼的冰蚕丝手套,敛住呼吸打开了第一个木箱。   随着箱盖的开启,一阵清甜香气幽幽而来。裴湘挑了挑眉,从腰间取出一点黑色粉末,朝着木箱内部一扬,片刻后,这股忽如其来的清甜气味又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裴湘没有急着动箱子里的卷轴,而是再次从腰间取出一个褐色的药包,无声递给身旁的俞莲舟。   俞莲舟用内力将药包内的配药压成碎末,而后扯开药包让里面的碎末散落在箱内的卷轴之上。顷刻间,那些卷轴的表面退去了一层黯淡的土黄色,变得透亮白皙起来,偶尔还有淡蓝色的光晕一闪而过。   见此,裴湘微微一笑,此时才动手取出其中一枚卷轴,缓缓打开查看里面的内容。   卷轴内,一裸体之人栩栩如生。   裴湘定睛细瞧,发现那裸体人像上绘制着人体经脉图,但却并不完全,只是将“手太阴肺经”的经脉穴道标注齐备了,并在空白处注明了修炼此经脉的练功法诀。   裴湘眉心一跳,又拾起第二幅卷轴来。   这次,卷轴中所绘画的经脉图是“任脉”,一旁的空白处同样标注了修习要点。   裴湘低头点了点箱内的卷轴数量,发现共有三十六枚,至此,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些卷轴之上记载的是什么功法了。   ——是逍遥派的北冥神功!   裴湘按捺下心中激动,回头看了一眼俞莲舟,发现他此时已经别开了视线,显然是不想窥探到其它门派的武功传承。   “俞二哥,我要开启另一个箱子了,你注意防范。”   “好,胡姑娘也请小心行事。”   裴湘点了点头,带着冰蚕丝手套开启了第二个金丝楠木箱。   这次,箱内没有再飘出特殊的味道,但裴湘依旧很谨慎。她拔下发鬓上的玉钗,在钗头处轻轻一拧,露出里面三枚湛蓝的牛毛细针。   裴湘用这三根牛毛细针在第二个箱子里到处点刺,十多下之后,那湛蓝色的针尖开始渐渐发黑。   又是一番忙碌,裴湘终于彻底清除了箱内无色无味的毒药。   俞莲舟旁观裴湘几次化解了来自师门长辈的暗算,眼中不见欣喜,反而划过一抹冷凝。尽管裴湘看上去游刃有余,但她确实是与危险数次擦肩而过。   俞莲舟想到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不由得眉目暗沉。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两句刻薄评价:   “这位前辈当真是在考验师门后辈子弟吗?这些层出不穷的手段未免过于毒辣,有失磊落和慈爱。”   裴湘眨了眨眼,无奈道:   “我师门传承久远,北宋时被称为逍遥派,自来神秘。门下弟子多是容貌俊逸、才智杰出之辈,讲究逍遥随心,行事恣意无羁,因而产生了许多故事。也正是因为这种门派特点,门内的许多传承说断就断,诸位祖师前辈更是无拘无束,喜怒由心。   “即便如今已经式微,甚至……我师父师伯他们都有些搞不清楚自家门派的具体来历了,但这‘逍遥’二字的精神却一直传承了下来,所以,大家的行事做派难免会显得古怪独特。”   俞莲舟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但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以他的教养品格,刚刚在气愤之下当着裴湘的面指责抱怨对方的师门前辈,已经感到不妥了,此时唯有沉默不语。   裴湘没理会暗生闷气的俞莲舟,她低头查看第二只金丝楠木箱中的物品,发现里面有数十本保存完好的杂学典籍,涉及到医卜星象和机械杂工等多方面的内容。   ——一箱是三十六卷北冥神功练功图,另一箱是珍贵难寻的杂学典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有了这逍遥派的至高内功心法北冥神功,我这一趟就算没白折腾。   ——据记载,练就北冥神功需要化去原有的内力,正巧,我体内真气耗尽,到也算是歪打正着。   琢磨完自己的事情,裴湘开始安慰身边之人。   “俞二哥,我知道你在为我抱不平。可是,这些纸质书籍之所以能这么完好地保存下来,还多亏了刚刚那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这种毒药虽然对人体有害,但对纸张墨迹却有保护作用。”   俞莲舟微怔,没想到害人的毒药还有另一个作用。他低头瞧着犹如新书一样的珍贵典籍,又注意到裴湘眼底的喜悦满足,忍不住喟叹一声。   他此时忽然对裴湘的师门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连带着,他对如此门派教导出的弟子裴湘也多了一些了解。   裴湘朝着俞莲舟嫣然一笑,不再多做解释。   她随手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奇门阵法讲解,发现里面夹着几页精美的信笺,上面赫然写着竹楼主人的留言。   “俞二哥,你来看这个!”裴湘读完信笺上的文字,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这位师门前辈称呼自己为春纵道人。   他也不愿意过多透露生平经历,只说逍遥一派传到他这一辈,同门之间又发生了不少解不开的爱恨情仇。   斗来斗去,春纵道人痛失所爱也心灰意冷,最后就搬到这个外人找不到的山谷里来治疗情伤。顺便一提,那山洞门前的连理树也是他刻意栽种的,就为了圆一圆心里的遗憾。   许多年以后,春纵道人终于觉得自己能看淡一些往事了,就离开山谷返回师门。这一去,他惊讶发现师门已经没落了,曾经的师兄弟师姐妹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竟然只剩下几个小辈在苦苦支撑。   他心下不忍,想要为师门做些事情,偏偏那几个小辈又是他情敌的弟子门人。   春纵道人不想教导情敌的弟子,也不愿意长久留在伤心地,于是就在师门试炼密室内留下了一张兽皮图,指引后辈弟子来山谷处寻找本门传承。   俞莲舟过接裴湘递过来的信笺,通读了一遍上面的前辈留言,便忍不住朝着箱子里的杂学典籍上看去。   “这位春纵道人之所以设置这么多的危险关卡,就是因为他认为,以后找寻过来的弟子肯定是他讨厌之人的徒子徒孙?”俞莲舟忍不住微微提高了声音,“在这人的心里,师门后辈被毒死了不可惜,只有命大的、厉害的才配得到他的传承?”   裴湘点了点头,心知俞莲舟这种在兄友弟恭的门派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侠客,肯定会吃惊于春纵道人的逻辑。   她指着留言的最后一段文字道:   “看这里,春纵道人说,为了避免寻找过来的弟子过于看重武学传承而忽略医卜星象等杂学——就像他那个讨人厌的情敌。他在这个山谷的另一个出口处设置了更加复杂的阵法。唯有学会了这箱子里的典籍内容,才能顺利离开这里。”   俞莲舟眉头紧皱,心情沉郁。   他倒是不觉得留在山谷里有什么不好,反正……就是没有反感的情绪。   可他此次进山是为了采药救人,若是一直没有音讯传出去,不仅耽搁了救治少林僧人,还会让武当派上下齐齐忧心。   ——若是自己再像五弟那样忽然失踪,师父他老人家肯定要更加伤心的。   裴湘瞥见俞莲舟的忧虑表情,便猜到了他七七八八的心事。   她粗略地翻看了一遍箱子里的杂学典籍,心知有记忆阁楼的帮助,自己要想理解并吃透所有的知识,并不会花费特别漫长的时间。但无论如何,肯定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解决的。   这时,俞莲舟忽然说道:   “胡姑娘,你还记得那只送出鬼面桐花的猴子吗?”   裴湘点了点头,脑海里隐隐抓住了某种头绪。   俞莲舟继续说道:   “如果那只猴子是从这座山谷里逃出去的,那就说明,春纵道人用奇门遁甲之术布置下的阵法并不是毫无破绽的。至少那只猴子跑了出去,甚至……它后来应该又返回了谷中。”   裴湘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   “正是如此,俞二哥所言极是。咱们走过来的那条路上,不仅有阵法,外面还有悬崖峭壁。即便那猴子运气好通过了阵法,但也没有能力从悬崖峭壁上爬到水潭处,更别提原路返回了。所以,它必然是从另一个出入口经过的。”   俞莲舟熟读道家经典,虽然未涉猎奇门遁甲之术,但是对这方面也有耳闻,他试探着分析道:   “那猴子从山谷里出去后,就跑到了水潭附近,说明山谷的另一个出入口距离水潭不远。可是,这些年有许多人陆陆续续来到这里找寻鬼面桐花,竟然都没有发现端倪。胡姑娘,俞某认为,这不是一些人为布置的奇门遁甲阵法可以做到的,更别提还坚持了这么些年。”   裴湘抚掌笑道:   “俞二哥所言有理。若是只凭人力布置阵法,即便当时效果绝佳,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早就该出现纰漏了。你看,连这竹屋里的家具都腐烂了,更何况外面那些被风吹雨淋的事物。   “所以,春纵道人必然是利用了自然界之物来布阵的。更有可能的是,山谷的出口处本来就有一个天然形成的阵法雏形,他稍加改动,就成了一种天衣无缝的隐蔽手段。”   俞莲舟微微颔首:“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依托天然之物布置迷阵,让外人寻不到山谷出入口,那么对于谷中动物来说,想出去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可是,偏偏就出去了一只猴子,还受了伤。”裴湘一挑眉。   俞莲舟接着分析:   “利用自然山川地貌形成的阵法,固然有种种优势,可也不是万无一失的。这天下万物,向来有阴便有阳,有柔便有刚,有利便有弊,从无例外。   “以俞某浅见,那自然之物肯定要受到自然之力的影响的。日月星辰、风霜雨雪、晨昏四季,总要在某个时刻露出破绽的。因而,谷中的猴子便能够趁机跑出去玩耍一番。”   裴湘嘴角噙笑,催促俞莲舟道:   “俞二哥,你快翻翻那位唐门前辈的手札,看看他是否记录了相关的细节。”   俞莲舟温声道:“不用翻,俞某把那段文字记得滚瓜乱熟。那位唐门前辈在开头就提到,看到月圆,倍感思亲,所以才对一只受伤的猴子心生怜悯之意,忍不住出手帮它疗伤。”   裴湘沉吟道:“月圆之夜吗?是每个月如此,还是特定的月份呢?”   俞莲舟摇了摇头,眉目间已经恢复了惯常的镇定平和。   “胡姑娘,如今种种猜测都真假难辨,不如咱们现在就到谷中检查一番,亲眼见证一下四周的环境,之后再做定夺?”   裴湘自然应允,她合上两只金丝楠木箱,跟着俞莲舟走出竹楼,开始查看山谷边缘的情况。   一个多时辰后,两人重新回到竹楼内。   “果然如那位春纵道人所说,若是不掌握奇门遁甲之术,肯定就发现不了出口的存在,更别提顺利通过迷阵离开这里了。”   裴湘蹲在箱子前把数十本书籍重新分类,从中抽出和奇门遁甲之术相关的书籍一十三本,摞在手中。   “俞二哥,咱们现在得做多手准备。明晚就是这个月的十五月圆夜,咱们可以试着观察一下谷内的情况。若是没有发现端倪或者……即便发现了也无法解决,那咱们就得老老实实地学这十三本书里的东西,争取早日学有所成。当然,若是咱们的运气足够好,明晚就能在圆月之下找到正确的道路,那就再好不过了。”   俞莲舟看着裴湘手中的书本,微微迟疑了一下,便利落点头答应。   此时确实不是讲究江湖避讳的时候,两人被困在这山谷当中,首要任务就是尽快离开此地。至于其它事情,可以等应付完眼前的困境再说。   ——出去以后,也许我可以向师父请示一下,用一门武当功夫换取这奇门遁甲之术。   “胡姑娘,即使明晚找不到出路,咱们也可以等下一个月。那时候,你我已经学习一个月了,当会有所收获,说不定下一刻就能找到迷阵的破绽。”   “确实,”裴湘笑吟吟地点头道,“这书呀,咱们肯定是要读的,但也不必傻傻的按照春纵道人的说法去做,非得把这上面所有的学问吃透了才能离开山谷。俞二哥,咱们边学便寻找破阵之法,不出几个月,肯定能成功的。”   俞莲舟难得说笑了一句:“猴子都可以跑出去的,更何况人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定下了之后的应对措施,便开始着手解决眼前的日常琐事。   “胡姑娘,我一会儿到外面去伐些竹子,再去做一个木盆,盛些溪水过来打扫这间竹屋,晚饭就麻烦你动手准备了。”   裴湘点了点头,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我刚刚看到水中有鱼,咱们晚上烤鱼吃吧。”   俞莲舟笑道:“凡是胡姑娘的手艺,俞某都觉得美味异常。”   三言两语敲定了分工,裴湘和俞莲舟就忙碌起来。   深夜,裴湘坐在竹楼内修炼北冥神功,俞莲舟这抱剑坐在一棵大树上闭目养神。   之前露天夜宿的时候,俞莲舟不觉得与裴湘挨得近了有什么妨碍。可如今有了竹楼,他当然要把室内的空间留给裴湘单独使用。   只是……   身边忽然没有了那道熟悉的清浅呼吸,俞莲舟莫名觉得这山间的夜晚有些孤清空寂,他无声叹息,感到有些不习惯。   ——确实不习惯。   一开始,他不习惯独自一人,随后,也不太习惯和几只不怕人的猴子做邻居…… 第185章   次日,夜幕降临,圆月如银盘。   裴湘和俞莲舟在月光下寻遍整座山谷,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两人面面相觑,心知他们不得不在这山谷中暂时停留一段时日了。   转天,裴湘背着俞莲舟编制的小藤筐搜寻谷内可食用的动植物,又弄了不少柴火和柔韧的长草叶。   等她满载而归的时候,俞莲舟已经把竹楼内外收拾得焕然一新,正在用竹子制作简易的竹床竹凳竹碗竹筷等家具器皿。   “俞二哥,谷内草木丰茂,野禽走兽不少,足够咱们活下去了。一年半载内,你我可以安心琢磨那些奇门遁甲之术,不必担心挨饿受冻。”   俞莲舟接过裴湘手中的杂物,分类归置好。   “胡姑娘,这些长草叶子是做什么的?”   裴湘一边新奇地看着新做成的竹子器皿,一边答道:   “我打算给你编个草垫子。俞二哥,你总不能一直住在树上吧?这几日天气晴朗还好,若是哪天打雷下雨了,我肯定不能让你继续待在竹楼外面呀。你若是在竹楼里面休息,还是有个草垫子更舒服。”   俞莲舟摇了摇头,连忙拒绝:   “如果遇到下雨天,我可以去山洞那边。那里虽然被堵住了通道,但是尚有些地方可以遮风挡雨。”   裴湘迅速反驳道:   “山洞那边情况不明,谁知道还会不会落下石头来?俞二哥,你就别那么古板了,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无论你住在哪里,都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咱们江湖儿女,无需遵守那么多规矩的。好啦,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要不然……我也不在竹楼里住了,咱们一起去树上和猴子大眼瞪小眼吧。”   裴湘干脆利落一锤定音,之后便抱着一大捆长草叶子离开了。   几天后,俞莲舟和裴湘正坐在院中看书,忽然,一道白影从两人的眼前一晃而过。   俞莲舟剑眉微蹙,转瞬间便消失在了座位上。   不多时,俞莲舟再次返回,脸上带着些许的哭笑不得。   裴湘不禁目露好奇:   “俞二哥,刚刚跑过去的那道白影究竟是什么?你弄明白了吗?”   俞莲舟单手背在身后,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是一只野猴子。”   “猴子?棕色的猴子?白影?”   俞莲舟板着脸仓促解释道:“野猴顽劣,偷了我晾晒的衣物到处乱跑。”   说完这短短的一句话,俞莲舟便闭口不言了。   稍顷,他放下手中书册,朝着裴湘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再次运起轻功匆匆离开了竹楼。   裴湘眨了眨眼,想着俞莲舟那几件外袍的颜色,除了青色就是蓝色,哪一件都和白色无关……   ——所以……猴子偷的是里面的贴身衣服?   过了一会儿,俞莲舟重新踏入竹楼。裴湘注意到他的衣襟和袖口上都有些微微湿润,便猜到他刚刚出去的那一会儿,应该是去清洗那件被猴子穿走弄脏的里衣了。   ——他不好意和我细说这件事?   裴湘举起书本挡在脸上,慢悠悠地翻了一页,趁机遮住了眼中的笑意。   笑过之后,裴湘便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的样子,正经而严肃地读起书来。   俞莲舟见此,悄悄压下了心底的一丝窘迫,再次专注起书本上的内容来。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一道白色身影再次从二人的余光中一晃而过。   裴湘揉了揉眼睛,觉得她瞥见了一件湿漉漉的白色里衣,那上面沾满了猴毛和泥点子。   这次,俞莲舟没有立刻离开座位,他慢慢放下手中的书册,深吸一口气,而后才对着裴湘温声道:   “胡姑娘,俞某有几个问题想不明白,需要去外面散散心换换心情,所以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裴湘热心地问道:“俞二哥有什么困惑,不如说出来让小妹听听?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你我稍稍讨论两句,说不得哪句话就能让俞二哥灵光一闪呢。”   俞莲舟侧耳听着竹楼外猴子们的得意叫声,神色不变地摇了摇头,坚持要独自思考。   等到俞莲舟离开,裴湘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片刻后,竹楼外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杂音,紧接着就是几只猴子急促的吱吱怪叫声,而后又是重物落水声、树枝树叶哗啦啦的折断声、金属碰撞声……   一直到午餐前,俞莲舟才捧着十几个野果重新出现在裴湘的面前。   “俞二哥,你想明白心里的困惑了吗?”   “还差一点,很快就会想通的。”   下午的时候,俞莲舟又去“独立思考”了一小段时间,之后,他就没再长时间地离开了。   又过了两天,两人蹲在水边烤鱼,一只猴子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一会儿后,朝着俞莲舟叫了两声,似乎有些挑衅的意味。   俞莲舟冷冷回视,那猴子龇着牙手舞足蹈地跳了几下,而后转身跑远了。   裴湘好奇地看了一眼俞莲舟,俞莲舟则认真烤鱼,恍若无事。   “那只猴子……是不是有事要找你?”   “无事,大概是对火焰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   “哦,原来如此。”   不多时,那只猴子去而复返,这次,它手里攥着一枚硬邦邦的青色野果,直接朝着俞莲舟的头上扔去。   当然,以武当俞二侠的本事,肯定不会被猴子投掷的野果砸到的。不仅如此,他还顺手反击,又把野果砸了回去,并且砸得那只猴子痛叫了一声。   被砸疼了的猴子迅速跑开,但却没有跑远。它躲在不远处的高大树木上,一直暗戳戳地盯着俞莲舟,似乎想要报复回去。   裴湘吃一口烤鱼看一眼人猴之间的暗潮汹涌,觉得胃口又好了不少。   一个月后,谷中的猴子已经不敢招惹俞莲舟了,甚至还会主动“孝敬”野果和各种奇怪的东西。与此同时,裴湘发现了出口迷阵的大致方位。   二个月后,两人囫囵吞枣般地通读完十三册有关奇门遁甲的书籍,但只理解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另外,在谷中连续三天降雨后,俞莲舟终于皱着一双浓眉搬进了竹楼内。   三个月后的月圆之夜,两人背好行囊,准备离开山谷。   “胡姑娘,时辰到了,咱们走吧。”   “好的。对了,竹楼的门窗关严了吗?”   “关严了,屋顶也重新修葺了一番。我还在竹楼四周布下了简单的阵法,防止有动物误闯进去。”   两人说着话,就见洒满月华银辉的山谷中忽然多了一道若隐若现的虚影,那虚影仿佛是一条扭曲的小路,伸向不知名的远方。   “果然,移开那块青色石头后,我们就能看到路口了。”   “走吧,那小路马上就要消失了。”   裴湘点了点头,同俞莲舟并肩而行。两人挨着的双手上系着一条长长的带子,既把两人连在了一起,又留出了足够的自由活动空间。   不过,在踏上未知小路之前,俞莲舟还是拉住了裴湘的手。   在他们身后,某只“饱受欺压”的猴子好奇地看着两个傻子往石壁上撞,再一眨眼,便再也瞧不见那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了。   夜色已尽,晨光乍现。   裴湘一个踉跄,差点从一株老树上跌落下去。她连忙稳住身形,回头寻找俞莲舟。可惜,她身后空荡荡的。   若不是手腕上的长带子还能感觉到来自对面的拉力,她还以为自己和俞莲舟走散了。   确定了俞莲舟暂时无事,裴湘便开始认真打量自己所处的位置。待她看清周围的景物后,顿时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原来是这里,真好,终于出来了!   她站在树枝上眺望不远处的一汪清澈潭水,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犹记得几个月前,她在谭底闭息养伤,之后浮出水面换气呼吸,正巧撞见前来寻找鬼面桐花的俞莲舟。   那一场巧遇,便开启了两人三个多月的独处时光。   就在裴湘出神之际,身后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她反手拉住刚刚走出阵法的俞莲舟,并给他让出位置。   “怎么耽搁了?”   俞莲舟眼带笑意,把手中新采摘的鬼面桐花递到裴湘面前。   “临出来之前,发现了这个。刚巧在阵法的边缘处。”   裴湘接过盛开的鬼面桐花仔细打量,不由得笑道:   “咱们可以确定当年那只猴子的行程了。它果然是从山谷里跑出来的。不过,你摘了这鬼面桐花后,没有受到阵法的变幻攻击吗?”   俞莲舟摇头道:“迷阵中生长鬼面桐花这件事,应该是一个巧合。先前闯阵时,我落后你半步,在阵型变动的瞬间,我恰巧瞥见了此种药材。你看,就在这棵大树斜后方一丈远的地方,就是那里,对,那里生长着一小丛鬼面桐花。”   裴湘顺着俞莲舟的指点望过去,只见那里除了几株零星野草外,只有碎石子和褐色泥土。平平无奇的一片地方,哪里有什么珍稀药材的踪迹?   她惊疑挑眉,轻盈一跃跳下老树,围着俞莲舟指出的方位转了两圈。   她身后的男人看着两人手腕上的长带子,有些无奈。   裴湘观察了半晌后,又蹲在地上写写画画计算了一阵子,紧接着,她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朝着某处空地狠狠扎去。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裴湘就一直静静地盯着匕首周围的空地。一阵微风吹过,仿佛吹散了空气中看不见的迷雾,刚刚还光秃秃的地面上,慢慢显露出一丛枝繁叶茂的绿色植物。   “俞二哥,咱俩的运气是真比不上一只猴子呀,”裴湘调侃道,“怪不得你要那样‘欺负’山谷里的猴子,肯定是嫉妒它祖祖祖爷爷的好运气。”   俞莲舟眉心一跳,一本正经地辩解道:   “胡姑娘,我不曾欺负过山谷里的猴子,只是在它们捣乱的时候教训一二而已。”   裴湘笑睨了俞莲舟一眼,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她弯腰采摘了三朵鬼面桐花后,便收回了削铁如泥的匕首,那之后,又亲眼看着这一丛鬼面桐花再次消失在视线当中。   “春纵道人的奇门遁甲之术,当真厉害。”   “胡姑娘天资聪颖,假以时日,肯定能做出更大的成就的。”   “承蒙厚望,青羊必将更加努力。”   此时天已大亮,裴湘和俞莲舟摆脱了山谷困境又采摘到了珍稀药材,都精神振奋、神采奕奕。两人也不休息,直接离开了盘桓多日的碧波清潭,朝着山下飘然而去。   一路谈笑风生,几日时光倏忽而过,两人很快就回到了山脚下。   “俞二哥,你打算亲自把鬼面桐花送去少林吗?”   “对,数月已过,想来其他寻找药材之人都已经有消息了,我也不准备继续寻找金银苔藓了,只护送这鬼面桐花上嵩山。”   裴湘赞同道:“鬼面桐花保存不宜,确实应该尽快入药。”   俞莲舟压下离别的怅惘,试探着问道:“胡姑娘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若是没有其它打算,不如一路结伴同行……   裴湘想了想,下定决心道:   “我还要在这川蜀一地逗留些日子。不瞒俞二哥,我现在对奇门遁甲之术很感兴趣,总想再多学一些。所以,我打算在这一带住下来并潜心研究师门典籍。等我学有所得之后,再返回山中去。我要同春纵道人留下的阵法比试较量一番。俞二哥,咱们这次是借着天时地利逃出来的,我有些不甘心,我还是想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地走出那座山谷。”   对于裴湘给出的这个答案,俞莲舟并不感到意外。说实话,如果没有重要任务在身,他其实也想和春纵道人留下的阵法斗一斗的。   ——反正谷中生活挺好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行离开了。胡姑娘,咱们后会有期。”   “俞二哥,后会有期。”   俞莲舟认真凝视裴湘片刻,随后便转身离去。   ——不论如何,救人要紧。   裴湘望着俞莲舟快速消失的身影,眼帘微微下垂。   ——这人如此匆忙,连去附近村庄上吃口饭喝杯酒的心思都没有,就这么风尘仆仆地去了少林。   ——但愿那些大和尚不要轻视了俞莲舟的这份心意,一味固执,对武当心存芥蒂。   再次剩下独自一人,裴湘抬头看看天色,朝着另一个方向飘然而去。 第186章   同俞莲舟分别后,裴湘去了最近的繁华城镇。   她在镇上最大的客栈里要了一间最舒服的房间,然后又让客栈的伙计帮她订了一桌最贵的席面。   吃饱喝足后,她请镇上手艺最巧的绣娘帮她裁剪缝制衣裙,请古玩字画店的老板送来最精致的笔墨纸砚,最后又邀来最受欢迎的琴师舞娘和按摩技师……懒洋洋地享受了三日后,裴湘才走出客栈的大门,开始做些正经事。   她此时已经放弃了自己之前修习的内力功法,改练北冥神功。而北冥神功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可以吸取别人的内力为己用。   这部逍遥派的顶级功法取“百川汇海,海容百川”之武学原理,把吸取来的各种性质的内力融合在一起,再全部转化为极具包容性的北冥真气,存一份,贮一分,博大精深,阴阳兼具。(1)   裴湘既然已经开始修习此功法,自然要充分利用北冥神功的优势特点。   她在客栈里休息了三天后,就开始着手调查附近一带的山匪水寇和绿林大盗。凡事烧杀抢劫、奸淫掳掠之徒,都被她详细记录在清算名单上,之后,她便一人一剑由近到远地一一“拜访”。   对于这些草菅人命的极恶之徒,裴湘一般都会吸尽他们的内力、废掉丹田、挑断手筋脚筋,然后再送到当地的官府。   但此时朝廷腐败,管理混乱,地方官吏或昏庸无能或残暴贪婪,清廉爱民者极少。许多地方官员不仅尸餐素位无所作为,甚至还和盗寇匪徒之流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因而,裴湘每次“拜访”完一个暴徒,就会顺藤摸瓜逮出一连串草菅人命的混蛋恶棍。其中有朝廷的官员将领、有世家豪门的刁奴门客,也有依仗武力胡作非为的江湖败类。   遇到官匪勾结的情况,裴湘就会悄悄联系那些痛失至亲至爱之人,再把失去反抗能力的加害者交给受害者的亲朋好友处置,用江湖人的手段处理仇怨欺辱。   然而,有些受害人的亲朋好友在报仇无门或者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已经走上了反抗朝廷和地方豪强的搏命险途。于是几次之后,裴湘渐渐和一些分散小股的反元起义军有了交集。   一开始的时候,裴湘和各家反元势力只是知道彼此的存在,并没有过多的深入接触。   裴湘忙着练武、习医、炼药、精研奇门遁甲之术,偶尔还会涉猎春纵道人留下其它杂学典籍,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接触更多的人和事。   而各家反元势力本就身处暗处,内忧外患不断,行事手段一贯谨慎小心,一般不会贸然亲近不知底细之人。   但胡青牛的一封信打破了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况。   “宋将军是明教之人?”裴湘读完胡青牛的来信,抬头打量坐在对面的红脸昂藏大汉。   宋秉熊也在打量裴湘。   他之前屡次听闻手下的兄弟提起,川西一带最近出现了一位姿容清艳、手段利落狠绝的年轻侠女。   她一人一剑收拾了不少阴险恶徒,还有一手妙绝医术,既救治过名门正派之人,也救治过身受重伤的明教弟子,为人立场不明,行事作风更是随心所欲。   此刻,宋秉熊见裴湘已经读完了胡青牛的信函,便一抱拳,朗声道:   “胡女侠,俺老宋是光明圣教锐金旗下一员,这些年一直跟着庄大哥在川西一带杀鞑子、杀贪官,深恨那些不把咱们汉人当人看的杂碎。胡女侠,你锄奸惩恶、行侠仗义,俺兄弟们早就心生佩服,想要和你结交一番。俺能借着送信的机会前来拜访胡女侠,是俺老宋的荣幸。庄大哥也一直交代,要俺斯斯文文的,莫要跌了圣教锐金旗的颜面。”   裴湘心知宋秉熊口中的“庄大哥”就是明教五位掌旗使之一的锐金旗庄铮。   这庄铮是明教高层中的重要一员,掌管攻击力极强的锐金旗。   自明教教主阳顶天失踪后,五位掌旗使都不服光明左使杨逍,也不愿意听他的号令。他们纷纷带领旗下教众远离光明顶,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起义抗元的事业上。   “宋将军谬赞,实不敢当。在下一向佩服抛头颅洒热血的慷慨仗义之士,今日得见宋将军,同样是在下的荣幸。况且,家兄来信说,他已经加入了贵教,目前定居在皖北女山湖畔的蝴蝶谷。既如此,明教中的兄弟姐妹就是自家人了,宋将军千万别见外。”   宋秉熊见裴湘面色诚恳,眼中毫无轻视疏离之意,就咧嘴嘿嘿一笑。   他行军打仗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副自来熟的厚脸皮,裴湘这里刚说出一句“自家人”,他立刻就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胡家妹子”,当真是毫不见外。   裴湘微微扬眉,接着说起了胡青牛信上所提之事。   “锐金旗下副掌旗使和七名兄弟都受了重伤……家兄知道我更擅长各种外伤救治,止血、接骨、缝合伤口……正巧,我要在川西一带停留一段时间,宋将军,你可以把重伤患送到我这里来,我会尽力救治的。”   宋秉熊愣了一下,随后大喜过望。他没想到裴湘会这么爽快地应下此事,竟然什么条件都不谈。   “胡家妹子,俺老宋的八位兄弟就靠你了!有需要老宋的地方,你尽管提。胡家妹子,只要能救人,能让俺兄弟们继续吃肉喝酒杀鞑子,叫俺做啥都行。”   裴湘浅浅一笑,她考虑了一下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又提议道:   “宋将军也可以让手下的大夫医士过来,我会把我知道的一些东西教给他们。虽然不是多么高深的学问,但肯定对救治伤兵有利。”   “胡家妹子竟然愿意收徒?”宋秉熊瞪圆了双目。   裴湘摇头否认:“不是收徒。”   “那怎么为啥呀?”宋秉熊有些迷糊。   “只是传授一些行医经验而已。宋将军,我知道一些措施和手段……可以让更多的受伤兵士存活下来,我希望能传播出去。”   听到这话,宋秉熊蹭的一下伸直了脖子,他连连搓着手掌,嘴里含含糊糊地嘀咕了几句,大概是天佑圣教、圣火不熄之类的句子。   “宋将军意下如何?”   “好的好的……”   宋秉熊哪有不应之理,他连声道谢,语气十分激动。   在这之前,宋秉熊曾经亲眼目睹过胡青牛的绝佳医术,所以,他丝毫不敢小瞧蝶谷医仙的亲妹妹。此时听到裴湘说愿意传授医术,便知这是个极其宝贵的机会。   “胡家妹子,俺回去就和庄大哥汇报此事,你放心,咱们都是重恩义的汉子,绝不敢忘记你的高义仁善。”   裴湘弯了弯嘴角:“我倒是不用你们一直记得我的好,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请胡女侠尽管吩咐!”   “凡是我传授出去的治病救人的手段,你们都不可以藏私。若是有别家起义军麾下的大夫军士想要学习讨教,你们必须要诚实告知对方其中的要领关键之处。”   “这……”宋秉熊面露为难之色。   ——虽然说起义军都是抗元反朝廷的义士,但起义军之间并不都是守望互助、团结一心的,期间不乏存在着敌对关系。   裴湘淡声道:“我就这一个条件,当然,你也可以不答应。”   宋秉熊目前还不知道裴湘到底要传授什么医术给其他大夫,他只知道,那肯定是救命的好东西。   ——若是让其他势力学去了,岂不是变相增强了对方的实力?   ——可是……若是不答应,这胡家妹子肯定要心生不满的。   ——她若是不高兴了,转身去帮助那些假仁假义的名门正派,那才是莫大的损失。   又想到几个重伤的兄弟,宋秉熊心里立刻有了决断:   “胡家妹子,你放心,俺老宋答应你这个条件。你善心,俺老宋也不是糊涂黑心肠,俺知道,你是想让更多人活下去。嘿,说实话,咱们兄弟这么拼命,不就是想让大家伙儿的日子安安稳稳的吗?行,我答应你,以后只要有人来找咱锐金旗下的大夫询问,我就让他们认真教导,绝不藏私,也不使坏。”   “宋将军可以做这个主吗?”裴湘喝了一茶,“不知庄铮掌旗使会不会同意这件事?”   宋秉熊拍着胸膛大声道:   “胡家妹子莫要小看咱们圣教兄弟的心胸肚量,庄大哥肯定会同意这件事的。妹子放心,横竖有俺老宋的承诺留在这里,肯定不会反悔的。”   对于宋秉熊的极力保证,裴湘轻轻嗯了一声。   她并不太在意宋秉熊和庄铮会不会真的遵守诺言,她只是想表达清楚自己的立场态度而已。   即便将来的某一天,锐金旗反悔了,对她也没有多大的妨碍,她完全可以重新教授其他人的。甚至,她还可以写一本小册子,把战场上救治伤员的注意事项一一道来,再印发给更多的人翻看借鉴。   提起有关战场救治伤员的相关知识,其实算是裴湘的一个技能。   她在这个世界清醒过来以后,就意识到,自己之前应该是在一个类似于十九世纪的时代学习了西医,并且更偏重战场随军医师所擅长的治疗领域。   她不清楚自己当初是如何学到那些知识并积累了大量实践经验的,但是她了解自己的性格。   她想,当初的自己做出了学医的选择并在之后保留了这项技能,应该是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目的。   裴湘一直记得,那个让她不停穿越的不知名存在提供了两种穿越方式。   不知名存在曾经解释过,一旦她选择了保留某项技能,那么,那个技能就会成为她真正掌握的东西,永远不会被忘记,甚至还可以在各个世界学习精进。   ——那么,当我保留了西医这项知识技能后,再学习中医的话,会不会就不算是一个新技能了?而只是一种知识体系上的扩展和精进?   ——既然我的绘画技能可以做到中西技法融会贯通,那么,医术也不该例外的。   ——况且,在我的技能记忆里,我还是接触过中医草药知识的,并且也没有忘记……这就能说明很多东西了。   ——我能掌握剑意和幻术易容,就说明我曾经穿越过类似东方武侠玄幻的世界。在那样的世界中,肯定存在更加博大精深乃至不太科学的神奇东方医术的。   ——如果我再次穿越进武侠或者东方玄幻世界,又有机会专研此类知识,等到一个世界结束后,这些新学到的医学知识是不是就可以和之前的医学知识合并为同一种技能呢?   ——这是一次试验。若是行得通的话,就是我赚了。若是行不通的话,我也没有吃亏。   送走明教的宋秉熊,裴湘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同时在心里琢磨着,既然要给起义军和明教弟子疗伤治病,那她该换个宽敞僻静的地方居住了。   第二天上午,裴湘正要出门办事,没料到锐金旗掌旗使庄铮竟然亲自来了。这人一见到裴湘就施了一个大礼,并且奉上了丰厚的礼物。   庄铮道,不为别的,就只为了裴湘愿意救治他锐金旗下的手足兄弟,就足够他庄铮把裴湘视若上宾了。   裴湘和庄铮聊了一会儿,对他印象不错。   庄铮眼中则是异彩连连,他极力拉拢裴湘加入明教,甚至许诺出锐金旗副掌旗使的位置,但却被裴湘婉拒了。   等到庄铮一脸遗憾地离开后,裴湘的新住址也敲定了。   庄铮名下有一个农家小院,位置偏远,环境清幽,是他给自己留下的后路之一。如今为了方便裴湘安心救人和传授医术,他把那处坐落在山脚下的小院子送给了裴湘。   裴湘也没有推迟,她还给庄铮列出了一个长长的药材名单,让他准备齐全,然后把药和伤员一起送到农家小院。   之后,裴湘在城内采购了一番,便坐着马车再次回到了山脚下。   很巧,这里正是她和俞莲舟分开的地方。   在接下来的大半年里,裴湘一边治病救人,一边继续研究春纵道人留下的杂学典籍。   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就慢慢炼化之前吸收到的那些杂乱内力,把它们转化为包容性极强的北冥真气,直到运转自如,完全为己所用。   某一日,她从人迹罕至的山林返回炊烟袅袅的村落,正准备泡个热水澡放松放松,里正就把一封信函送到了她手中。   裴湘一看,发现是俞莲舟的来信。   她拆信细读,眼中划过一抹笑意。   原来,当初少林僧人只找到了金银苔藓,并未发现鬼面桐花。眼见着金银苔藓的药效就要流失了,俞莲舟的出现宛如一场及时雨,让少林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俞莲舟送药之后,立刻赶回武当。那时,三侠俞岱岩已经能够慢慢行走了,并且武功恢复有望,六侠殷梨亭的婚事也一直在筹备之中,并且已经定下了婚期。   俞莲舟此时给裴湘写信,就是想要邀请她到武当山上喝一杯喜酒,当然,俞莲舟更希望裴湘能在武当山上小住一段时日。   裴湘看完信后,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发现她若是现在出发的话,应该能在殷梨亭的婚礼前赶到武当山。于是,她立刻给俞莲舟写了一封回信,告知对方自己的行程安排。   裴湘进山之前,已经治疗完了庄铮送来的八名伤患,所以,她此时倒是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确定了新的行程后,裴湘安安稳稳地休息了一晚上。第二日一早,她和里正交代了一声,就步履轻盈地离开了暂居的村落,朝着武当山出发。   这日,裴湘路过川西大树堡,正巧遇到一场不大不小的阵雨。她站屋檐下避雨,一抬头,就看到了曾有一面之缘的峨眉派纪晓芙。   纪晓芙撑着伞站在青石板街的路口。她此时孤身一人,黛眉轻蹙,神色不安,偶尔会回头张望,似乎在躲避什么。   裴湘站在屋檐下静静旁观了一会儿,就见一名白衣中年男子信步而来。这人应该是内力深厚的武学高手,他在雨中行走,浑身上下干干爽爽,显然是用内力隔开了雨水侵袭。   就在裴湘默默评估白衣男人的实力的时候,纪晓芙也看到了对方。她面色微变,连忙转身快走,甚至顾不得裙摆下方被溅上了一连串的泥点污渍。   而那白衣男人也瞧见了纪晓芙的慌乱身影,眼中划过一抹兴味,他轻挑着嘴角,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看到这一幕,再加上那白衣男人展露出来的武功修为,裴湘几乎可以肯定,她这是碰到明教的光明左使杨逍了。   ——这里是川西大树堡,确实是原著中纪晓芙和杨逍初遇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1)有关北冥神功的介绍,参考原著内容。 第187章   雨一直下,裴湘透过绵绵雨帘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微微出神片刻。   随后,她离开躲雨的屋檐,朝着纪晓芙和杨逍离去的方向走去。   “女侠请进,住店还是打尖儿?”   客栈的伙计注意到裴湘手中无伞,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水汽,便知这位也是个厉害人物,连忙上前殷切问询。   “住店,一间上房。”   “好嘞。”   “伙计,先给我上一碗热汤面和四样小菜,再来一壶温好的新酒,我在下面吃完再上楼。”   “小的记下了,女侠里面请,汤面酒菜马上就来。”   裴湘点了点头,视线扫过客栈一楼大堂,发现纪晓芙坐在靠墙的角落里,而杨逍则选了一张临窗的桌子,正在自斟自饮。   “纪姑娘,咱们又遇见了,”裴湘直接走向纪晓芙,语气淡淡地打了声招呼,“令师姐丁敏君没有和你在一起吗?她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胡、胡姑娘?”纪晓芙一愣,连忙起身见礼,眼中惊慌惊喜交替浮现,“好久未见,真巧。”   裴湘抱拳回礼,然后顺势坐到了纪晓芙的对面。   纪晓芙飞快瞥了一眼窗边的杨逍,见这个一直跟着她的陌生男人依然在独自饮酒,并不曾阻止她和认识的人寒暄交流,心里便稍稍松了一口气。   “胡姑娘,那个,俞二侠没有跟你同行吗?”   裴湘摇了摇头,解释道:   “之前在平乐镇遇到俞二侠时,他正打算去山里寻找一味药材。我和他聊了聊近况后,就分开了。”   这个答案让纪晓芙眼中的希冀迅速破灭,她忍不住发出浅浅的叹息。   裴湘哼笑道:“纪姑娘是在担心我对你不利吗?放心,我这几天心情好,并不想打打杀杀的。所以呀,纵然没有一个武当大侠忽然冒出来维护你们峨嵋派,维护那个小肚鸡肠的丁敏君,我也不会无故迁怒于你的。”   这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让纪晓芙深感诧异,她惊疑不定地睁大了眼睛,不知裴湘为何会忽然说出与事实不符的话。   ——那位俞二侠哪里维护峨嵋弟子了?明明一心偏向你这个武当恩人的!   “怎么,纪姑娘不信?”   裴湘挑眉,故意曲解纪晓芙的惊讶表情:   “我上次就已经说明白了,丁敏君之事,在我这里算是了解了,不会再继续找她算账的。可如果峨嵋派不讲理,打了小的来了老的,那我也不会善罢甘休的。纪姑娘,不如你写信问问你那个丁师姐,问问她还要不要找我麻烦?如果她仍然怀恨在心的话,不如请灭绝师太亲自下山来。我呢,就在大树堡此地等着贵派掌门,等着讨教一下峨嵋剑法。”   裴湘语带讥讽,拔高了“请灭绝师太亲自下山”这半句话的语调,同时朝着纪晓芙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纪晓芙一瞬间领会了裴湘的暗示,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忍不住轻颤,她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胡姑娘太小看我峨嵋派了,上次的事确实是丁师姐的错,我师父灭绝师太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怎么会亲自下山来找你一个年轻后辈的麻烦?刚刚……是我多疑了,我向胡姑娘道歉。”   裴湘弯了弯嘴角,眉目飞扬,表示她接受了纪晓芙的歉意。   “对了,纪姑娘还没有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丁敏君她现在如何了?还每天为了脸上的伤口哭鼻子吗?”   这话让纪晓芙苦笑,她低声道:   “胡姑娘,丁师姐脸上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嗯,颧骨上还留有两道淡淡的痕迹。大夫说,如果能找到玲珑玉颜霜那样的祛疤圣药,丁师姐脸上的伤痕肯定可以彻底痊愈的。”   “玲珑玉颜霜?”裴湘语气轻松,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丁敏君的不友善,“那可是金贵的东西,颇受女侠们欢迎,如今一小瓶玉颜霜就要十两金子,啧,还不一定能买到。看来呀,咱们暴躁小心眼的丁敏君女侠要破费了。”   纪晓芙抿了抿唇,试探着说道:   “胡姑娘,据说那玲珑玉颜霜正是令兄胡医仙发明配制的,不知……可否通融通融?当然,丁师姐肯定不会赖账的,只是、只是可否允许丁师姐先赊欠些药钱……”   提到赊欠银钱之事,纪晓芙就显得有些难为情,她一把拉住裴湘的手,吞吞吐吐地劝道:   “我师父已经知道丁师姐做到事了,她读完俞二侠的信件后,又仔细询问了你和丁师姐起冲突的前因后果。胡姑娘,我师父她对丁师姐发了很大的脾气,勒令她在山上闭门思过。所以、所以……丁师姐一时之间凑不齐购买玲珑玉颜霜的银钱。”   听到这里,裴湘扑哧一笑,她拍了拍纪晓芙的手背,对着她微微点头,而后爽快地说道:   “丁敏君是峨嵋派女侠,灭绝师太高徒,我和家兄自然不担心她会欠账不还。至于我和她的恩怨……既然灭绝师太已经惩罚她了,那我就不计较了。这样吧,你让丁敏君给蝴蝶谷写一封求药信函,顺便签一张借条。我兄长自然会把玲珑玉颜霜送上,保证药到病除,物超所值。”   纪晓芙眼睛一亮,对着裴湘露出感激的笑容。   在外人看来,这纪女侠人美心善,此时的真心笑容是在为同门师姐妹绽放。   但只有纪晓芙和裴湘清楚,这笑容和丁敏君无关。   刚刚,纪晓芙拉住裴湘的手后,在她的手掌上迅速写下了求救的内容。   她告诉裴湘,那个靠窗喝酒的白衣男人已经尾随她好几天了,虽然没怎么打扰她,但是却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只要纪晓芙想要逃开对方的视线或者试图向外发出求救讯息,那个白衣男人就会轻描淡写地阻止纪晓芙,之后继续悠哉悠哉地跟踪她。   而裴湘也无声地答应了纪晓芙,她会替纪晓芙传讯给峨嵋派,告知灭绝师太有关纪晓芙的遭遇。   说话的功夫,伙计端来了裴湘的汤面酒菜。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裴湘便不再多说什么,而是专心吃起东西来。   等到外面云销雨霁,裴湘放下手中的筷子,她对着眉目不展的纪晓芙轻轻颔首示意,然后就起身离开了客栈。   一顿饭的功夫,裴湘已经从纪晓芙那里弄明白了紧急联络灭绝师太的方式,她此时出门,就是去帮纪晓芙飞鸽传讯的。   ——至于能不能把求救信传递出去……   ——我哥是明教一员,我忽然出手对付杨逍,最好还是有个理直气壮的由头,免得我哥为难。   ——还有就是杨逍此人的实力……   深夜,裴湘躺在客栈的房间里浅眠,忽然听到屋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她无声地笑了笑,继续保持着之前的睡姿。   片刻后,窗户被打开,有人伴着夜风无声进入室内。   来人走到裴湘的床前,抬手就想点住熟睡之人的穴道。但是,他忽然顿住了动作,凭着多年的习武直觉迅速后仰平滑,颀长的身体瞬间扭曲到了一个极致的角度。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他原本停留的位置上划过一抹森寒剑气,快、狠、刁钻,剑气森森,直刺得来人浑身战栗,心生后怕。   ——若是稍慢半分,我此刻便人头落地了!   “胡姑娘好剑法,”杨逍狼狈站稳后,顾不上被削掉的半个发髻,忌惮地盯着裴湘,全身紧绷,“适才是杨某冒犯了,在下这就离开。”   裴湘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   “杨左使来都来了,不多聊两句就要离开吗?那岂不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手中的这把长剑?”   杨逍认真盯着裴湘手中的青锋剑,丝毫不敢因为这柄剑太过普通而心生轻视。   “胡姑娘说笑了,亲自感受过胡姑娘的一剑之威,杨某怎敢轻视这把长剑?”   裴湘起身下床,点燃蜡烛,她瞥了一眼大开的窗户,故作好奇地问道:   “杨左使所为何来?”   杨逍沉默了一下,反问道:   “胡姑娘已经知道了杨某的身份?也知道杨某今晚会来?”   裴湘回答了杨逍的第二个问题:   “我给峨嵋派飞鸽传书后,又盯了一会儿那只鸽子,发现它被人射杀了。既然杨左使不希望有人帮助纪晓芙,那必然要除掉我这个多管闲事的。”   杨逍皱了皱眉头:“杨某并不想伤害胡姑娘,我知道令兄令嫂已经加入我明教,我不会无缘无故地对明教弟子的亲人下杀手的。”   裴湘眼睛一转:“听说……杨左使同青翼蝠王关系很差,还曾经打了青翼蝠王一掌。还有,你和五散人的关系更糟糕,打起架来从来不留情。杨左使,你这样的为人,还会顾及到明教弟子的亲人性命吗?”   听闻裴湘提及教内恩怨,杨逍并不为自己辩解。   他此时已经克服了生死一线的惊悸之感,骨子里的张狂桀骜又慢慢回归,因而,他对待裴湘的态度也渐渐从容自在起来。   “胡姑娘,不管你信不信,杨某只是想点住你的穴道警告你一番,并无伤害你的意图。胡姑娘既然已经认出杨某的身份,还请不要插手我和纪姑娘之间的事情。”   裴湘冷声道:“那姑娘不乐意。你这样跟踪尾随,和江湖上的采花流氓有何不同?真够给明教丢脸的。”   杨逍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胡姑娘,杨某自认没有配不上纪姑娘地方,假以时日,纪姑娘自然能看到杨某的好处,对杨某动心。到那时,我和纪姑娘双宿双飞,未尝不是一桩美谈。胡姑娘,君子有成人之美,还请看在杨某一见钟情的份上,不要过多插手此事。”   裴湘嫌弃地看了一眼杨逍,心说这人年纪一大把了,是非观、价值观什么的早就形成了,对他说教和讲道理大概是很难有效果的。   当然,裴湘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杨逍身上,便手腕轻翻,执起青锋长剑。   “杨左使,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江湖人手底下见真章吧。”   面对挑战,杨逍纹丝不动。   他刚刚已经领教过裴湘的剑招了,虽然只是一剑,但已经可以察觉到裴湘剑术的深浅了。他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看着娇美婀娜,其实剑法凌厉迅疾,若是真的打起来,说不定就得两败俱伤。   ——我仇人不少,此时又远离明教孤身在外,若是意外受伤,岂不是要惹来无数麻烦?   ——若是平时,我倒是不怕那些仇家,可我还没有获得纪晓芙的芳心,如果被仇人缠住脱不开身,说不定就要错过她了。   ——可我若是一味地避战,肯定会让胡青牛的妹妹看轻的。她会不会以为我杨逍是个胆小如鼠的软骨头?会不会去和明教中的其他人瞎说造谣?   杨逍一想到青翼蝠王的奸声冷笑,想到白眉鹰王父子把他的谣言当成下酒菜,想到五散人的戏谑冷嘲,就忍不住黑了脸色。   他有些头痛地看着持剑而立的裴湘,琢磨着今晚该如何顺利脱身。   裴湘微微侧身,巧妙封死了杨逍的逃跑路线。   杨逍思绪飞转,他到底是风流任性惯了的江湖浪子,瞬间就想出了对付年轻女侠的办法。   “胡姑娘,我和纪晓芙二人男未婚女未嫁,说不定早就在月老处牵上了红线,只是缘分未到而已。可你却一再地多管闲事,阻止我追求她,你这样做,不能不让杨某误会呀。”   裴湘一挑眉,心知狗嘴里终究吐不出象牙来。   果然,杨逍下一句就是:“胡女侠,你是不是心慕杨某,嫉妒纪姑娘?”   不等裴湘接话,杨逍便忧郁淡笑,朝着裴湘靠近了半步。   “胡姑娘,”白衣男人刻意低沉了嗓音,用一双深邃感伤的眼睛注视着裴湘,“胡姑娘,很抱歉,我之前并不知道你对我的情谊。但我心仪晓芙,注定要辜负你的这份爱慕了。   “如果、如果你一直跟着我,阻拦我追求晓芙,我也不好对你做什么,更不会对你动手。女孩子的心意很珍贵,我不能回应你,这已经是罪过了,但若是还因此和你刀剑相向,那杨某还算是个男人吗?所以,无论如何,我杨逍是不会和胡青羊比武的……”   裴湘被倒打一耙,却是不惊不怒,不仅如此,她的眉目间连一丝羞赧恼恨都没有。   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听杨逍说话,看杨逍表演,却始终手持长剑挡在杨逍离开的方向。她握剑的手很稳,她的眼神一直是明亮而锐利的,她沉默无声,只用蓄势待发的凛冽剑意明晃晃地威吓他。   于是,杨逍说着说着没有了声音,他慢慢收起了心底的轻慢,神色再次郑重起来。他看着裴湘波澜不惊的目光,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失策了。   ——这是一名剑客,无关性别和年龄,这是握剑之人。   “杨左使说完了?”   裴湘等了等,发现杨逍不再胡言乱语了,便再次说道:   “今晚之事,不论前因为何,单凭你深夜擅闯我的房间,企图点我穴道,此事就不能善了。杨左使,请了!”   话音未落,裴湘的长剑便已经刺出,招招杀意磅礴,逼迫杨逍不得不动手反击。   杨逍比裴湘年长许多,是江湖中成名多年的人物,近年来还练成了乾坤大挪移的前两层,并不是一个好打发的对手。   裴湘剑意已成,曾经是另一个武侠世界里实力顶尖儿的人物,即便如今内力受限,但是只凭一把剑,她依旧可以夺取杨逍的性命。   可是,裴湘今晚却并不想一招毙敌,她几次忽略杨逍的薄弱破绽,没有乘胜追击,只是使出七层实力和他周旋,消耗杨逍的内力。   一百五十招之后,杨逍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脸色也有些泛白。   裴湘依旧在用杨逍磨炼身手,研究他的武功路数。   她的剑招绵绵密密,封住了杨逍所有的退路,又让他无法逼近。杨逍每次打出一掌,都仿若再和大海中起伏的波涛搏斗,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给对方造成伤害……   一百九十七招,杨逍再次露出一个破绽,这次,裴湘没有再轻轻放过,而是自然而然地斜斜送出惊虹一剑,直奔杨逍咽喉要害方寸之间。   对此,杨逍不得不动用压箱底的救命一招,消耗了五分之一的内力才堪堪躲过了裴湘的袭击。   就在杨逍拧眉警惕的时候,裴湘终于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她忽然反手收剑,而后左手施展“百花穿蝶”掌法,紧跟着一招“夏荷清圆”擒拿手,再配以“飘絮随风”的轻灵步伐,飘忽着靠近了杨逍身侧,单手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两人近身接触之后,杨逍的内力就不听使唤了,开始朝着裴湘的掌心处涌去,这一惊变,终于让见惯了江湖风浪的明教杨左使露出骇然之色……   随着内力源源不断地流失,杨逍再无保留,立刻运起明教至尊武学乾坤大挪移,颠倒阴阳刚柔,瞬间激发自身潜力。   他企图让源源不断外流的内力再次收缩回用,积蓄起来,又借着双方内力接引传递之际,借力牵引挪移,打算让裴湘的奇怪功法反噬自身。   裴湘此时也露出了郑重的神色。她之所以没有一上来就用北冥神功吸取杨逍的内力,一是忌惮杨逍内力深厚,反超于她,二则是警惕这明教最高武学乾坤大挪移的莫测神奇。   她修炼的北冥神功有种种好处,但也存在弱点。   如果自身的内力修为不如对方,就很容易被对方反噬。如同那百川之水汇聚,若是水量过于磅礴丰沛,很容易发生决堤的危险。   于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裴湘就计划着先用剑法消耗掉杨逍的一部分内力,之后再运用北冥神功制敌。   至于乾坤大挪移,裴湘没有见识过这种武学功法,但却知道明教教主阳顶天看重杨逍,传授了此功法给他。而杨逍也修炼到了第二层,深谙挪移牵引、借力打力之精髓。   果然,练过乾坤大挪移的杨逍几经反抗,终于在北冥神功的威势下勉强牵引挪移开了自身的一部分内力,并小心翼翼地储藏起来,不让裴湘继续吸收。   裴湘眼中划过一抹可惜,但也迅速放手。   两人一分开,杨逍就佝偻着踉跄后退两步,眸光明灭不定,最后化为黯然。   此时,他内体仅存不到三成的内力,功力大损,虽然深恨裴湘妖邪手段,但却不想再次激怒她。   与此同时,杨逍也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你、白日里主动接近纪姑娘,帮她联系峨嵋派,其实都是演戏给我看的?今晚……今晚是你设下圈套,一直在等我中计?”   裴湘知道杨逍此时已经丧失了斗志,便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和声细语地说道:   “就是这样,我想帮助纪姑娘的心不假,想要教训你的心也不假。”   “杨某可是得罪了你?”   裴湘歪头想了想:“在遇到纪晓芙之前,你我从未见过面,不曾存在什么仇恨;在遇到纪晓芙之后,你我之间也没有私仇,我只是想帮助一位向我求助的年轻姑娘而已。”   “你已经帮助她了,你不是帮她联系峨嵋派了吗?”   “可是,那只信鸽让你射杀了。”   杨逍眼中划过一丝悔意,随即他又心生怀疑,忍不住问道:   “不对,如果我没有拦截那只信鸽,你就不会算计我的内力了吗?”   裴湘坦诚道:“如果你让那只信鸽顺利飞走,我确实不会算计你的内力。我会在客栈里停留几天,等到灭绝师太来了,让你和峨嵋派的掌门斗法去。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仅拦下了信鸽,还深夜闯入我的房间,我这人,是一点亏都不吃的。”   杨逍呼吸不顺,咳嗽了好几声:   “胡姑娘说得敞亮,可是杨某也不傻。你肯定早就推测出杨某会射杀信鸽,会夜闯房间,你其实一直等着呢。”   “可是,我确实给你留过机会呀,你若是真的心慕人家姑娘,等一等对方的师门长辈又如何?喜欢她,就和她谈婚论嫁呗,可你却拦着人家的师父,可见心里龌龊不想负责,你同采花贼有何区别?那么,对于一个采花贼,我何必手下留情呢?”   杨逍冷嗤一声。   裴湘看了一眼燃烧着的蜡烛,继续说道:   “再者,如果你尊重我的清誉名声,不夜闯我的房间,不企图点穴威胁我,我也不会算计你的内力的。可惜,你人品确实不行,浪费了我给你的机会。”   杨逍闭了闭眼,沉声道:   “如今我被你算计,已经是强弩之末,呵,胡姑娘倒是好身手好天赋。杨某有自知之明,即便杨某出于全盛状态也不一定是你的对手,更何况此时?胡姑娘,杨逍认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裴湘摇了摇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值钱吗?”   杨逍神色冷漠:“你不要我的命,是想继续羞辱我吗?我杨逍确实实力不济,但也不是贪生怕死苟活之辈!你若是想要趁人之危,或者胁迫杨某做什么事危害明教、危害明教兄弟,我劝姑娘一句,杨逍并不害怕同归于尽。”   裴湘微微一笑,点头认同道:   “我知道杨左使还有不到三成的内力修为,又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肯定有些同归于尽的秘法的,所以,我不和你硬碰硬。”   这话让杨逍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紧接着,他就感到头晕目眩、手脚无力,他心中一紧,暗道糟糕,却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假惺惺的叹息。   “你怎么忘了,我是胡青牛和王难姑的师妹呀,医毒才是我的老本行……”   杨逍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惜最后仍然失去了意识。   一盏茶之后,安静的房间内响起了三声敲门声。   “请进。”   “胡家妹子,你下午让人送信儿来,说是有急事找俺……”   宋秉熊大步走进屋内,一眼就看到地上伏趴着一个男人,立刻怒火上窜:   “哪里来的淫贼杂种,竟然敢闯我妹子的房间,老子把他剁碎了喂狗!”   裴湘笑吟吟地摆了摆手:   “宋将军,你还真没法把这人喂狗,你把他翻过来看看,就知道他是谁了。”   宋秉熊闻言,立刻用脚把杨逍踹翻过来,待他看清了地上之人的容貌后,,猛然后退半步。   随即,他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裴湘,不可置信地询问道:   “这、这是杨左使杨逍?”   裴湘点了点头,语气无辜而理直气壮:   “我也没有想到,抓个采花贼会把贵派的光明左使弄晕了。宋将军,我记得庄大哥曾经说过,你们金木水火土五旗和五散人都和他不对付,青翼蝠王还被他打过一掌。既然如此,我就把这贼眉鼠眼的家伙交给你们了,至于你们要如何对他,我就不插手了。”   宋秉熊顿时眉开眼笑,他搓了搓双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用杨逍给锐金旗的兄弟们换好处了。当然,他也没有忘了裴湘的大人情。   裴湘见宋秉熊一脸兴奋,抬手无声熄灭了某根藏着迷药的蜡烛。   她心里悠悠想着,即便将来杨逍再和纪晓芙纠缠到一起,他的武功也不行啦,到时候,谁强过谁就说不好了…… 第188章   宋秉熊靠近杨逍,再三确认他是真的昏死过去了,才有多余的心思询问旁的细枝末节。   “胡家妹子,你这迷药可真够劲儿,俺们这位光明左使武功高强,手段百出,端是威风凛凛!俺老宋从加入圣教开始,就没听说他吃过这样的大亏。嘿嘿,妹子,你和俺说说,这老小子得昏迷多久?醒来后是啥样儿?好让咱弟兄们做些防范。”   裴湘心知她这次的所作所为算是和杨逍结仇了,怎么会给仇人留下翻身的机会,便抬手抛给宋秉熊一个青色瓷瓶,细心交代道:   “宋将军,杨逍此时中了我的迷药,大概得昏睡十个时辰左右。等他醒过来之后,你们若是怕他逃跑或者同归于尽,就给他喂下一颗这瓷瓶里的丹药。”   “这药有啥作用?”   “一丸药,能让他三个月内无法调动内力,并且四肢酸软无力。瓶内总共十丸药,我相信两年多的时间,足够你们做成任何事了。”   宋秉熊目露惊骇,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手中不起眼的药瓶子,片刻后眉毛一扭,揪着下巴上的胡子迟疑问道:   “胡家妹子,这药这么厉害吗?谁吃了都是如此?”   裴湘浅笑摇头,一眼就看穿了宋秉熊的小心思:   “宋将军,你若是想用这瓶药控制其他人,却是不太可能的。这药呀,必须配合着我特意调配的化功散一起使用,才能起到压制内力的效果。”   “化功散?”   “杨逍内力深厚,身上还佩戴着避毒的好东西,他怎么会就这么轻易地被我药倒了?”   “自然是妹子的迷药厉害。”   “多谢宋将军看得起我的迷药。不过,我也得实话实话说,若不是用化功散配合着一门秘法消耗掉了杨逍这厮的大部分内力,我的迷药也不会这样轻易起作用。”   宋秉熊眼睛一亮,他早就听闻过一些类似的风声,此时见裴湘主动提起消耗内力之事,忍不住询问起内情了来:   “妹子,俺老宋听道上的兄弟说,你之前铲除那些江湖败类的时候,都是先让对方耗尽内力瘫软在地,然后才废了他们的四肢筋脉的。你那消耗内力的法子……就是今晚对付杨逍的手段吗?”   “宋将军让人检查过那些人的身体?”   “啊,也不是刻意去检查的,”宋秉熊挠了挠头,笑容格外憨厚,遮住了眼底的精光,“胡家妹子,你把罪人送给那些苦主的亲眷处置,有些人难免好奇他们之前遭受了什么,就、就仔细检查了一番呗。嘿嘿,他们发现有些人经脉枯萎受损,血液里还残留着一些毒素,显然是被人强行散掉内力的,所以……嗯,说实话,俺也挺好奇你的手段的。”   “好奇吗?宋将军对此有什么想法?还有,庄铮掌旗使他见多识广,肯定有更加具体的猜测。”   裴湘换了个坐姿,眸光微闪。   其实,从她第一次使用北冥神功吸收他人内力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被人怀疑甚至惊惧的准备,当然,也做好了混淆他人视线的准备。   ——说到底,还是我不够强大……   “庄大哥说,从哪些残留的毒素来看,妹子你肯定是用了化功散之类的毒药。可是,咱们以前接触过的那些,都没有妹子你手中的药厉害霸道。胡家妹子,你在医毒一道上果然有大才,手段也端是厉害,哎呀,绝对是让人防不胜防,也让人好奇你是咋做到的。”   对于宋秉熊言语中的试探,裴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多说什么。   见裴湘沉默不语,宋秉熊遗憾地砸了砸嘴,眼中却划过一抹了然。一般而言,这种涉及制敌秘法之事,稍微有些江湖经验的人都不会大大咧咧地到处讲的。   “哈哈,胡家妹子莫要恼怒俺老宋多言多语,哈哈,咱们不说了不说了。”   显然,裴湘这种笑而不语的回避态度,让宋秉熊更加确信裴湘使毒制毒手段了得,确信她可以在近身战斗中,用化功散辅助门派秘法消融掉对手的内力。   自觉已经试探出了答案,宋秉熊笑呵呵地换了话题,询问裴湘怎么就忽然要出远门了?   裴湘从不隐瞒自己的交友情况。她直接告诉宋秉熊,此行目的是去武当派参加殷六侠的婚礼,她一向敬重张真人和武当七侠的人品,愿意同武当派交好。   宋秉熊嘿嘿一笑,也跟着说了几句武当派的好话。   这倒不是他故意逢迎裴湘,而是在一些明教弟子的心中,武当七侠确实是值得佩服的江湖好汉。虽然大家立场不同,无法称兄道弟交朋友,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嘲讽鄙夷。   更何况,他也没有那个实力和立场干预裴湘的交朋友自由。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宋秉熊就拎着杨逍离开了。   裴湘静坐了一会儿,直到东方泛白,她才一挥衣袖彻底熄灭了屋内的蜡烛。   ——什么化功散,什么丸药,都是假的。那杨逍在这房间内动武,又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经脉丹田之内已然被侵入了蜡烛燃烧后的毒素,从此以后,他的武功就不得寸进了。   ——宋秉熊不曾在这个房间内动武,之后也没有对我多加防范,他赤手接过那个瓷瓶并触摸了瓶身上的解药,所以,他不会中毒,也不会感觉到任何异样。   ——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之后化尸水一倒,一了百了消除掉所有的证据……可是,我到底做不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江湖人……有些底线,绝对不能打破!   当裴湘骑着马看到俞莲舟的时候,心底忽然一松。   她想,之前的那些行事手段,那些给自己定下的约束与限制,在他人看来,也许是矫情虚伪自相矛盾,也许是莫名软弱自找麻烦,狠不够狠,善不够善,还有些许后患。   但是无论如何,她此刻是坦荡安然的,她胸膛里的那颗心是滚热的,她可以对着等在路边的俞莲舟露出从容微笑,可以做到如他之前所言——无愧于心。   “俞二哥,怎么站在这里?”裴湘下马,嫣然地看着一身蓝袍的俞莲舟。   “这里是通往武当的必经之路,我算着时间,估计你这两天就能抵达了,所以便提前出来等一等。胡姑娘,这一路可好?”   裴湘牵着马走在俞莲舟身旁,两人差不多一年未见,再次重逢,却没有什么生疏的感觉。   “还好,虽然不能说一路风平浪静,但横竖不是我吃亏。”   “也没受伤?”俞莲舟侧头看向裴湘。   裴湘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佩剑笑答道:   “一剑在手,什么魑魅魍魉都被荡平了。更何况我还有医毒之术傍身,怎么会让自己受伤?”   俞莲舟和裴湘在山谷里共处三月有余,早就领教过她的剑法有多惊艳和可怖。   他此刻观她气息平稳,身法轻盈,双目盈盈内蕴神光,内力深浅似乎比之一年前更加不可捉摸,显然是精深醇厚了不少。甚至,她可能已经跨过了锋芒外露的武学阶段,朝着更高一层迈进。   “没受伤就好,”俞莲舟语气温和,眼中透着真诚的喜悦,“恭喜胡姑娘的武学境界更进一步,如今你我若是认真较量起来,俞某就该甘拜下风了。”   对于这个评价,裴湘倒是没有推辞,她歪头瞧了俞莲舟两眼,发现这人是真的高兴且毫无芥蒂,便故意打趣道:   “俞二哥,你可不能就这么甘拜下风了,你得奋起直追超过我。要不然等哪一天我真的受伤了,你都没办法帮我报仇雪恨了。”   俞莲舟微怔,脸色慢慢变得严肃起来,他发现裴湘这话确实有理。   以前,他总想着,若是自家师兄弟被欺负了,他便拼上性命也要报仇的,纵然他武功不济,也要全了师兄弟间肝胆相照的手足情谊。   ——昂藏丈夫,生时坦荡无畏,死时自然慨然无惧。   可如今走在裴湘身边,俞莲舟就忍不住想得更多一些。想着想着,他那充满豪情侠义的胸膛中,就忽然多了许多剪不断、理不清的柔软。   ——假如,我身边的胡姑娘被人伤害了,那人必然是武功智谋都极其出色之辈。到那时,纵然我拼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去给她报仇雪恨,可我真的有能力替她永除后患吗?   ——我死后,胡姑娘会不会被迁怒?会不会反过来替我报仇,从而每日殚精竭虑,每日陷入阴谋和仇恨当中?   ——不对,有些伤害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的。我希望胡姑娘越来越好,我不怕她超过我,可我害怕自己会无能为力,会束手无策……   裴湘在俞莲舟面色微变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这句玩笑话不小心触动了身边之人。但她微微垂下眼帘,没有在第一时间出声打断俞莲舟的思索。   两人安静地行走了一小段路程,俞莲舟从沉思中回神,眼底心里就忽然多了些隐约牵挂,又被他匆匆压抑下去。   “胡姑娘,这里距离武当还有一日半的路程,再往前走一段,就有一家客栈。咱们可以在那里住宿一晚,明日一早快马扬鞭,大半日就可以抵达武当山脚下了。”   裴湘浅笑颔首,同样不提刚刚那一段无言静默,顺着俞莲舟的话询问起武当山上的喜事来。   “从五日前,就开始有客人上武当山道喜了。崆峒、华山和昆仑都是掌门亲临,峨嵋派灭绝师太未到,但也派遣了门下高徒和亲笔书函提前到来。我前日离开武当的时候,六弟正在招待他岳家那边的亲朋好友,都安排在武当山的客院中。”   “少林呢?”裴湘好奇问道,“他们还揪着龙门镖局一事不松口吗?”   俞莲舟知道裴湘是关心少林武当的关系,温声道:   “自我上次送去鬼面桐花,少林那边的态度就缓和了不少,倒是不太提及龙门镖局之事了。这次六弟成婚,嵩山那边也提前来信说,空智大师会来武当观礼。只是寺中临时有事,他们出发较晚,得过两天才能抵达。”   “那么多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偏偏派来的是不太好说话的空智大师?”裴湘扬眉,语气淡淡,“你也信什么临时有事这样的借口吗?我看是想端一端武林第一大派的架子呢。”   俞莲舟微微一笑:“来者是客,只要不在六弟婚礼上闹事搅局,武当派都热情招待。”   “那要是闹事了呢?”   “俞某剑锋未钝,尚可护持师门。”这话语气平淡,却锋芒微显。   裴湘弯了弯嘴角,转而问道:   “武当山上此刻肯定是宾朋满座,道贺之人络绎不绝,你就这样跑出来接我,岂不是让宋大侠他们更加忙碌?”   俞莲舟稍稍回想了一下出门前师兄弟们忙得脚不沾地的情状,不动声色地说道:   “山上执事弟子不少,能替宋师兄分担去一部分繁杂琐事。三弟的身体已经无大碍了,此时正好跟在宋师兄身旁招待各派来人,多多露面,让大家知道武当俞三侠已经康复了。四弟自来聪敏善谈,想来不会觉得为难劳累。六弟人逢喜事精神爽,本来就该他亲力亲为辛苦一场的。老七年轻,更是应当趁机多多锻炼……”   听到这里,裴湘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她笑意盈盈地打量着一本正经的俞莲舟,心说这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开窍呢?   其实,不仅裴湘在琢磨俞莲舟什么时候开窍,武当山上的几位大侠也在讨论这件事。   七侠莫声谷匆匆跑进内堂,端起殷梨亭面前的茶壶就往嘴里倒水,他咕嘟咕嘟地灌了大半壶之后,才放下茶壶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瘫坐在椅子上懒得动弹。   “四哥,六哥,你们俩好生自在,竟然躲在这里偷闲。我这一上午都快把嘴皮子磨破了,把脸笑僵掉了。”   殷梨亭把桌上的点心推给莫声谷,示意他赶紧吃些东西。   张松溪笑道:“老七,前几天人更多,怎么没见你累成这样?”   莫声谷翻了个白眼:   “别提了,之前二哥跟我一起招待客人,他只要往那里一站一坐,都不用多说什么,那些人就自动减少了话题。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少侠和女侠们,他们都怵二哥的冷脸。可如今换我一个人招待客人,哎呀,就不行了,天知道那些女侠怎么有那么多问题?对了,四哥,二哥到底去干什么了?他怎么在这么忙的时候下山了?”   张松溪正要搭话,三侠俞岱岩慢慢走了进来。他此时身体刚刚恢复,功力也只恢复了三四层,动作还不是非常灵活。   “二哥他去接胡女侠了,若不是我现在上下山不方便,我也得亲自去迎接她。”   莫声谷见俞岱岩进来,连忙把最近的椅子让给他,自己凑到殷梨亭的另一侧吃点心。   “三哥,你这话可就说错了。即便你现在完全恢复了,也不该下山去迎接胡女侠。”张松溪摸了摸唇边的一撇胡子,笑眯眯地说道。   俞岱岩不解。   莫声谷同样疑惑,他急忙咽下口中的点心,连声问道:   “这是为何?咱们武当上下谁不感谢胡女侠?怎么三哥就不该下山去亲自迎接她?”   “那个,”殷梨亭一向心细,又因为最近有了心意相通之人,就对一些情况比较敏锐,所以此时开口道,“七弟,我和四哥都觉得……觉得二哥心慕胡女侠……”   “咳咳咳……”莫声谷正在喝水,却因为殷梨亭的话而呛了一下,“咳咳,等等,你说什么?二哥他、他、他那样一本正经的人……竟然还有心上人了?”   俞岱岩也面露诧异,但随即心生恍然。   说实话,他和俞莲舟年岁接近,入门时间相差不多,所以相处的时间最久,两人之间的兄弟情谊也最是深厚。   若是平日里,他早就该察觉到俞莲舟的心思变化了,但这些时日他忙于疗伤和恢复武功,免不得就忽略了一些细节。   再加上俞莲舟此人一向深沉内敛,经常多日不说一句话,所以,即便俞岱岩察觉到了一些端倪,也没有往某些方面多想。   此时一听到殷梨亭的话,再细细回想俞莲舟最近大半年的种种表现,俞岱岩就觉得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张松溪看着一惊一乍的莫声谷,严肃说道:   “七弟,这话咱们兄弟就说一遍,你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就好,出了这房间就不要再提了,只当不知道此事。”   莫声谷连连点头:“我知道,事关姑娘家的声誉,咱们确实不该胡乱谈论,出了这间屋子,我肯定一字不提。只是、只是,我还是不太相信……四哥,六哥,不会是你们搞错了吧?”   “你若不信,等二哥返回山上后,就耐心观察几天吧。当然,你可不能在那位胡女侠面前露出破绽。”   “这么说,那位胡女侠还不知道咱们二哥的心意吗?”   张松溪忽然笑了一声,好像想到了特别有意思的事。   俞岱岩沉思片刻后,眼中同样划过一抹笑意:   “先不提胡女侠如何,就是咱们二哥……他自己应该还糊里糊涂的。”   莫声谷愣了一下,扭头无声询问殷梨亭。   殷梨亭腼腆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这下,莫声谷的双眼一下子变得闪闪发亮了,他一向敬畏这位二哥,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围观他的热闹。 第189章   裴湘和俞莲舟在傍晚之前抵达客栈。   客栈门前迎客的伙计认得俞莲舟,见他陪着一位头戴青纱帷帽的侠女并肩而来,连忙迎上去:   “俞二侠,这位女侠,二位一路辛苦,快请进,快请进。”   俞莲舟朝着伙计点了点头,嘱托他照顾好裴湘的马匹,之后走进客栈,又同掌柜交谈了几句,帮裴湘安排好了房间。   “俞二侠尽管放心,咱们都按照您之前的吩咐安排妥当了。这位女侠的房间就在您隔壁,被褥用具全都换了新的,绝对不会怠慢了女侠。”   听到客栈掌柜提起俞莲舟提前安排房间之事,裴湘侧头望了一眼身边的高大男人,眉眼弯弯。   俞莲舟虽然在同客栈掌柜交谈,但岂能察觉不到裴湘的视线?他本来觉得,替远道而来的朋友提前安排房间是理所当然之事,但不知为何,此时被裴湘这样一看,心里就忽然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他抿了抿唇,声音微沉:“有劳店家照拂了,俞二在此谢过。”   客栈掌柜连忙笑着摆手:   “俞二侠客气,咱们小店能安安稳稳地做生意,全靠武当庇佑。您有事尽管吩咐,我这里一定竭力办好,绝对不会怠慢了您和您的贵客。”   “我自然信得过崔掌柜。”   客栈掌柜听到这话,立刻眉开眼笑起来。   他看得出俞莲舟很重视身边的同伴,便一边暗自猜测这是哪家名门正派的侠女,一边笑呵呵地向裴湘推荐店里的吃食,还特意提了几道本地的特色佳肴。   俞莲舟了解裴湘的口味偏好,他旁听了一会儿掌柜的推荐,又询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和裴湘商讨着订下了晚餐的菜品和第二日的早点。   这边正说着话,又有一行人自客栈外走进来。这些人显然是准备上武当山观礼的江湖人士,男男女女都带着兵器,个个精神焕发,身姿矫健。   打头的中年男人看到俞莲舟,先是一愣,随即一脸热情地快步上前,抱拳朗声道:   “俞二侠,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俞莲舟也和这些江湖朋友见礼,彼此寒暄过后,又把裴湘介绍给对方。   裴湘此时在江湖上已经小有名气,再加上有一手高超的医术,大多数江湖中人对她都很客气。毕竟,谁都有需要大夫的那一天。   同这行人结识后,裴湘和俞莲舟两人的独处时光就彻底结束了。   之后又进来了两三波住店的客人,都是奔着武当殷六侠的婚事而来。俞莲舟遇到后,自然要交际应酬,连带着裴湘也帮着他周旋一二。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好似半个武当派之人,担起了一部分招待宾客的责任。   等到夜色渐浓,众人散去,俞莲舟和裴湘彼此对视一眼,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两人挑了一张靠窗的干净桌子坐下,让店家重新炒了几个小菜,再送上一壶温好的酒。   “胡姑娘,今日多谢你。”   裴湘摇头:“你我何须谈谢字,正好,我也认识了不少新朋友。”   俞莲舟给裴湘斟了一杯酒,缓声道:   “以胡姑娘的性情脾气和医术武艺,将来结交的朋友只会多不会少。”   “这也不一定,我哥嫂已经加入明教,而我本人倒是没有什么正邪立场,只是随心而为罢了。这样长久下去,说不定就把两方都得罪了,那时候……可能连俞二哥你这个朋友都会疏远我。”   俞莲舟毫不犹豫地否认了这个说法:   “胡姑娘,善恶正邪,俞某心中自有衡量,俞某也相信自己交朋友的眼光。所以,只要不是胡姑娘刻意避开俞某,俞某就不会因为旁人的看法疏远胡姑娘。”   裴湘莞尔一笑,饮尽杯中佳酿。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一会儿东西,等到一壶酒饮尽,裴湘便简单地讲起了这一路上的见闻。   “把那位杨左使交给明教中人后,第二天一早,我就告别了峨眉派的纪晓芙,直奔武当山而来。但是在离开川蜀之前,我碰到了几个武功高强之人,其中两人是西域番僧打扮,体格强壮魁梧,手指骨节粗砺,一看就是外家功夫高手,唔,他们有点儿像你之前形容过的西域金刚门弟子。同行人中,还有一位毁容的哑巴头陀,身手同样不弱,我粗略估计了一下,大概和全盛时期的杨逍差不多。”   俞莲舟沉思片刻,开口道:   “我们在西域寻药的时候,几乎理清了金刚门中的所有作恶弟子,也听过他们嚷嚷着,说是有师兄弟在蒙古人的朝廷里享受富贵。我当时就想,三弟和这个金刚门无冤无仇的,他们何必千里迢迢跑到武当山脚下伤害他?只为嫁祸少林?但若是和朝廷扯上关系,一切就都讲通了。可惜,我们当时急着寻药,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就一直没有去大都那边深入调查。”   裴湘道:“我遇到的那些人说不定就是朝廷的供奉,而那两名番僧也是金刚门的余孽。俞二哥,你们武当弟子今后行走江湖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这些人,他们肯定恨透了武当和少林,随时准备报仇雪恨。”   俞莲舟慎重地点了点头,冷静分析道:   “其实,即便没有金刚门余孽存在,我们武当弟子也该更加小心谨慎一些。这几年……从屠龙刀现世开始,整个江湖都乱了。在明面上,如今已有十多个门派在寻找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这期间各种仇杀冲突不断,旧恨未了,又添新仇。有时候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就好像有人在操纵棋局一般,让武林各门各派互相征伐、互相防备。”   裴湘愣了一下,没想到俞莲舟已经看到了这一层。   ——屠龙刀之所以会忽然出现在江湖中,可不就是朝廷布局,想让中原武林各方势力互相厮杀内斗吗?   “俞二哥已经想到这一点了?”   俞莲舟眼中锋芒一闪:   “当局者迷,旁观着清。在西域金刚门暴露之前,我们武当和少林一直在互相怀疑,都觉得对方陷害了自己。可是如今再回头看,就能发现许多不寻常之处了。”   “俞二哥和张真人说过这些吗?”   “不曾说过。我一直在独自琢磨这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动手去找特别有力的证据。所以,我不想用这些猜测之言扰乱师父他老人家的心境。”   这答案让裴湘微微挑眉,她似笑非笑地瞪了俞莲舟一眼:   “既然如此,俞二哥就不怕扰乱我的心境了?”   俞莲舟清了清嗓子,眼神有些游移。   说实话,纵然他觉得裴湘哪哪儿都挺好,但也不会昧着良心认为这姑娘纯善单纯、天真无邪。论起各种算计,他说不定还不如她呢。   “俞某想着,胡姑娘聪慧机敏,性情沉着,对一些事大概早有所觉,所以才在你面前畅所欲言。”   裴湘轻哼一声:“张真人心胸开阔,豁达明睿,想必也不会被俞二哥的几句猜测就惊吓到。”   俞莲舟情急分辨道:“长辈和朋友知交是不同的。我同师父回禀事情,总要有理有据才行;我同胡姑娘说话,就不会反复思量,有想法就愿意立刻说出来,即便猜错了,也不觉得难为情。”   “原来是这样呀。”   裴湘见俞莲舟难得流露出几分惶急,慧黠一笑,调侃道:   “我明白了,在师门长辈面前,俞二哥必须得维持住稳重可靠的成熟形象,不能当个信口开河的毛头小子。但是在我面前,俞二哥就放松自在了,再也不是可靠稳重的俞二侠了,而是变成了……唔,俞二哥,你觉得你变成了什么呢?”   俞莲舟无奈地看着对面巧笑倩兮的姑娘,心里因为她没有生气而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在认真思考,他在她面前到底变成了什么呢?   ——跃跃欲试、锋芒毕露……似乎总想展示自己。   ——不再谨言慎行,在她面前,总想表达自己。   ——想保护她,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好。   想到这里,俞莲舟只感到一阵热气上涌,心底好似有一团凝固的璀璨火焰炸开了,忽而炫目不已,忽而灼热难耐,他微微出神,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原来……   ——胡姑娘她是怎么想的?   ——她这样年轻出色……   俞莲舟仓促收敛起眸光中的千回百转,用尽毕生心力不让内心的真实情绪泄露出来。   裴湘托着腮望着拧眉思索的俞莲舟,默默否决了由自己先挑明某些事情的计划。她倒要看看,这人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   ——原著里,这可是凭实力单身了一辈子,最后成了武当掌门的男人呢。   第二天一早,两人继续赶路,大半日后终于赶到了武当山脚下。此时山上其他五位武当二代弟子都已经得到了消息,知晓俞莲舟终于把裴湘接到了。   宋远桥立刻放下手中事务,带着殷梨亭和莫声谷直奔山下,亲自迎接裴湘上山。   俞岱岩也在张松溪的陪伴下,早早站在了武当派的正门外,翘首以盼。   这五人如此郑重行动,山上宾客彼此一打听,便也纷纷知晓了裴湘的身份,以及她与武当派的渊源。   于是,裴湘先在山路上认识了大名鼎鼎的武当宋大侠、殷六侠和莫七侠;而后又在武当派的正门前见到了俞三侠和张四侠;再之后,她又和不少武林人士寒暄了一番,记住了不少新面孔。   当然,这里面也不是人人友善的。一些人因为胡青牛的明教背景而颇为敌视裴湘,难免冷嘲热讽几句,但不等武当派出面维护,人群中自有其他江湖势力的代表站出来反驳。   这些都是受过胡家兄妹恩惠之人,当然看不得有人轻视救命恩人。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在裴湘的蝴蝶翅膀煽动下,胡青牛王难姑夫妇虽然依旧加入了明教,但却没有什么见死不救的名声。   他们的蝴蝶谷附近常年有求医问药的江湖人士徘徊,希望能得到蝶谷医仙的救治。而胡青牛此时的救人原则就是明教弟子优先,其他门派弟子和江湖散人排后,但不管如何,还是有不少非明教之人得到了救治。   ——说实话,对于胡青牛来说,只要病症足够奇特,其实比明教弟子的身份管用。在几年之后,一些人慢慢发现了这个规律,甚至会专门求着王难姑给他们下毒,然后再去找胡青牛看病。而胡青牛则会在解毒的过程中顺手把他们原先的病症给治好了。   至于裴湘本人,她治病救人的时候都是一视同仁的。只要被她遇到了,而病人的情况又确实危急,她都会顺手把人救下来。当然,若是被救之人忘恩负义,其下场可能会比被救之前还悲惨。于是,裴湘的名声也一直在正邪之间左右摇摆。   但是,因着胡氏兄妹的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和用药本领,再加上一个护短难缠的毒仙王难姑,江湖中愿意无缘无故得罪他们的人还是不多的。   此时的武当山上,没有多少人知晓裴湘的武力值,只当她救人伤人靠的都是医毒之术。裴湘也笑盈盈地接受着各种打量,顺便反过来评估一下这些人的真正实力。   等到宾客散开,身边又剩下一个俞莲舟的时候,裴湘望着被殷梨亭拖走的莫声谷的背影,轻轻眨了眨眼。   ——俞二哥好像被看热闹了……   “胡姑娘,我带你去临时的住处吧?”   “好,”裴湘收回视线,转头询问俞莲舟“咱们去半山腰的客院吗?”   “不去那里,”俞莲舟摇了摇头,语气莫名顿了一下,“刚刚六弟说,客院那边已经住满了,我现在带你去山上弟子们日常休息的地方。四弟说,那里还有一座独立的小院子,正适合你暂居。”   “俞二哥也住在那附近吗?”   俞莲舟应了一声,低声介绍道:   “从武当二代弟子开始,大家都住在北峰附近,那里距离试剑坪很近。弟子们早上起来后,一般都会直接去试剑坪锻炼一番,然后才去吃早饭。”   裴湘又好奇提问:“我听说宋大侠已经成婚生子了,他的妻儿也住在武当山上吗?”   俞莲舟侧头看了裴湘一眼,之后又飞快扭头看向远方,语气淡淡地说道:   “不,大哥成婚后,就在山下安了家。等到六弟成婚后,六弟妹应该也不会想要住到山上来。这里到底冷清,出入也不方便,还是山下的生活更加舒适。”   裴湘点了点头,没有再询问什么,而是开始欣赏起沿途的景色来。   俞莲舟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会指着某处景致给裴湘讲解一番,偶尔还会提及山中人迹罕至之地的美景,亦或者说一些武当弟子的趣事。   他语速不快,娓娓道来,是很好的解说者。   ——反正,裴湘这个唯一聆听者是不觉得厌烦枯燥的。   两人沿途遇到几名武当三代弟子,他们和俞莲舟见礼后,都吃惊地目送着俞莲舟和裴湘渐渐走远,而后久久不能回神。   “那还是咱们那个可以几天不说话的二师伯吗?”   “不是易容术假扮的吧?我刚刚竟然看到二师叔笑了一下!”   “……所以,咱们这回办的是六师叔的喜事吗?不是二师伯的?”   “想什么呢?”   “你想什么呢?”   “我想,我得和我师父说一说这事儿,我还是担心有人趁乱假扮二师伯……”   “对呀,咱二师伯一向寡言少语的,可刚刚那人叨叨一路了吧?”   “他还笑了,我问好的时候,他对我笑了!”   “二师叔不是对你笑的,而是对他身旁的女子笑的……”   等到俞莲舟终于把裴湘送到暂住的地方后,莫声谷已经从几名惊慌失措的三代弟子那里得知了俞莲舟的“异常”表现。   他严肃勒令几名弟子不许到处议论俞莲舟之后,自己转身就跑到内厅去找师兄弟八卦,问他们谁听过俞莲舟一口气说那么多话?   俞岱岩摸了摸下巴,想到他和俞莲舟刚入武当派那几年,对方虽然不是特别话痨,但是也不像如今这样不爱说话。   时间再往前推……虽然他没见过,但是也可以稍稍想象,俞莲舟曾经也是个活泼爱说话的小男孩儿吧?   张松溪望着把注意力集中在俞莲舟身上的诸位师兄弟,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些人呀,忙着看自家兄弟热闹,都没有注意那位胡女侠了然的眼神吗?   ——总觉得你们再这样“欺负”二哥,那位就要忍不住出手了。   ——还有,二哥真的什么都没有察觉吗?   ——咦?咦!等办完老六的婚礼,我立刻就去山下行侠仗义一段时间。二哥不成亲,我绝不回山! 第190章   忙忙碌碌中,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殷六侠拜堂成亲的正日子。   这天,除了失踪已久的五侠张翠山外,武当七侠中的其余六位二代弟子齐聚紫霄宫正殿,个个情绪高昂、面带喜色。   掌门人张三丰也离开了闭关参悟的地方,换了一身新袍子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位年逾九十的武学宗师甫一出现,就引来了各方的好奇与关注,少林等大门派的领头人都纷纷上前问好。   裴湘在抵达武当山的第二天就已经见过这位谦和通达的张真人了,还和他讨论了许久道藏经文中冲虚圆融之道,解开了武学修行中的几个疑惑。   并且,在张三丰的点拨下,裴湘对阴阳互济、相生相克的武学至理又多了几分领悟。在某一瞬间,她体内的北冥真气微微震荡,翻涌不息之后变得更加顺服精纯,可谓是一席话胜过十年书,让听者获益匪浅。   裴湘感谢张三丰的指点,张三丰也感叹她的悟性和资质,心中有些好奇这样的年轻人将来能走到何种高度。   那之后的几天里,裴湘对张三丰讲了讲师门逍遥派的辉煌来历和如今仅存的部分传承,听得张三丰唏嘘不已。   张三丰心有感悟,也起了谈兴,就一边下棋一边和裴湘说起他年轻时的经历,甚至还提到了峨眉祖师郭襄,语气中不乏怅惘与豁达。   这一老一少在武当后山谈天说地,时而比划两下,大多都是张三丰替裴湘研究剖析北冥神功的原理,偶尔反过来,裴湘给张三丰展示她的剑术剑意。   她从不解释为什么如此年轻就能悟透这样磅礴纯粹的剑意,只当自己生而知之天赋异禀。张三丰也不深问,活到他这个年纪,早就看淡看透了许多事情。   裴湘在上山后的第二天就和张三丰凑到了一处,每日喝茶下棋谈论武学,好不悠闲惬意。而俞莲舟却要忙着处理门派内部的各种杂务琐事,操持人情往来,白日里很少有闲暇时光。   于是,武当诸人终究没有看成俞莲舟的热闹。   此刻吉时已到,一身红色长袍的殷梨亭牵着新娘子走进喜堂。一双佳偶拜过天地后,又齐齐跪拜师父张三丰,之后夫妻交拜,入洞房,共饮合卺酒,礼成。   裴湘一边吃着干果一边观礼,在礼成的那一刻,她看着新郎殷梨亭脸上喜悦幸福的笑容,心中有些东西悄然落定。   她上辈子年少时爱读这荡气回肠的江湖故事,那时就偏爱侠肝义胆的武当七侠。   后来年岁渐长,她又读过、旁观过、经历过许多曲折故事,原以为早已经忘却了最初的那些意难平。不曾想,那些情绪只是悄悄隐藏了起来而已,如今亲眼见证殷梨亭改变了人生走向,她的胸中忽然多了几分感触与释然。   喝了一杯新郎官的敬酒后,裴湘找了个借口悄然离开热热闹闹的宴席,几个起落纵身,她的身影就消失在草木葱茏的山间。   ——有些剑法感悟,需要融会贯通。   夜深,裴湘返回住处,发现门口放着一个食盒和一壶酒。   她打开食盒一看,里面三层都是无需趁热吃的酥皮点心和冷盘熟食,还有几枚香甜水灵的鲜果。显然,送餐之人不确定她何时返回,就按照她的口味准备了这些随时可以食用的餐点。   ——这武当上下,知道我口味的人,也就一个俞莲舟了。   进屋前,裴湘朝着俞莲舟住处的方向望了望,眼中划过一抹温暖的笑意。   而俞莲舟此时却不在住处,他正和师父张三丰谈话。   “莲舟,既然你学了胡小友的奇门遁甲之术,那就把本门轻功梯云纵教给她吧。我观胡小友在身法上还差了一些火候,武当的梯云纵应当能让胡小友获得些灵感,取长补短完善自身的轻功步法。”   俞莲舟躬身应诺,之后便沉默不语。   张三丰笑看了一眼老成持重的二徒弟,语气诙谐地问道:   “据说你如今挺爱说话的,能从山脚下一直讲到山顶上。为师还以为你改了脾气秉性呢,怎么现在又像个闷葫芦似的?”   “师父……”俞莲舟有些尴尬,“几位师弟胡闹,您怎么也跟着凑趣?我和胡姑娘多说些话,是因为、因为她第一次来武当山……”   在张三丰含笑通透的目光中,俞莲舟渐渐说不下去了。   “莲舟,老七说你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意,可为师看来,你已经意识到自己动心了。既然如此,为何要假装毫无所觉?胡小友那样精彩人物,你若是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徒弟还没有想好?”   “等你想好了,说不定就晚了,”张三丰叹了一口气,故意激将俞莲舟,“莫非,你觉得胡小友太过厉害,让你的男子汉尊严受损,所以迟迟不肯更进一步?”   俞莲舟连忙摇头:“师父,弟子怎么会有嫉贤妒能之心?胡姑娘厉害一分,我就替她高兴一分,这绝不掺假。只是……胡姑娘那么好,弟子自知配不上她。”   “那你就此放弃了?什么都不表露,只和胡小友交朋友?将来再去喝上一杯胡小友与其他人的喜酒?”   俞莲舟沉默了片刻,终究没舍得点头承认放弃。   半晌,他哑然道:“师父,弟子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此事……是弟子头一次遭遇此种境况,总有些瞻前顾后。我担心贸然倾吐心事,会显得言语孟浪,唐突了胡姑娘,之后……更怕就此就成了陌路人。”   张三丰捋了捋胡子,恍然道:   “说来说去,你就是害怕胡小友知道你的心意后,会拒绝你疏远你。可是莲舟,你一向精明敏锐,难道看不出胡小友并不排斥你的心意吗?”   “不排斥?”俞莲舟愣了一下,眼中有百般复杂情绪闪过,时喜时忧。   张三丰没有错过二徒弟的神色变化,眼中闪过温和的笑意。   他这几日被裴湘勾起了种种回忆,年少时的往事斑斓如梦幻,缥缈似云烟。有些人的面孔已经模糊难辨,有些人的一颦一笑却还历历在目。   再加上今日又喝了六徒弟的喜酒,张三丰一时之间心生感触,便忍不住提点了俞莲舟几句。   ——莲舟这孩子运气不错,他心仪的姑娘恰巧也有同样的心思,既然如此,何必蹉跎犹豫乃至于浪费更多的时光?   ——这世间,难得有情人。   ——遇到了,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缘分,莫要错过……   俞莲舟还要细问,张三丰却一挥袍袖,不再多说什么。   他能点拨的,也就到这里了。剩下的还得俞莲舟自己思索、自己做决定。那层窗户纸都那么脆弱了,难道还要他这九十多岁的老头子帮他捅破吗?   ——自己的心上人自己追吧,老道都孤单潇洒一辈子了。   俞莲舟见自家师父不想多言,就行礼告辞,之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张三丰的房间。   在俞莲舟离开之后,张三丰从袖子里掏出一对铁罗汉,凝视了片刻后,又把这对从不离身的铁罗汉收了起来。这是郭襄赠他的礼物,一晃儿已经这么多年了。   与此同时,离开的俞莲舟也没有第一时间返回房间休息,他特意绕路,远远观望了一下裴湘的住处。   他发现那小院的窗户里透出隐约烛光,搁置在门前的食盒也被取走了,便知裴湘已经从山里练剑归来,此刻大概是准备就寝了。   确认裴湘无事,俞莲舟心下安然,就忽然有了在月下散步的兴致。   走走停停,他忆起了很多自己和裴湘的事情。从苗疆相遇到如今同回武当,差不多有三载光阴了,这中间聚少离多,几次匆匆分别,但却有着不曾对外人言的三个月独处时光,有着不少心照不宣的秘密……   俞莲舟慢慢停下脚步,他忽然意识到,在察觉自己的心意的这几天里,他一直都在担心被疏远被拒绝,担心年纪外貌才华武功种种条件的不相配,可是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心上人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爱慕心思?   ——她那样聪明……   胸膛里的一颗心在砰砰乱跳,异常活跃,可俞莲舟的身影却无比僵硬,仿若木雕。   ——虽然我才意识到自己动心了,可是,有些情谊早就产生了。   ——我已经做了许多平日里不会做的事,说过很多平日里不会说的话,那姑娘又机灵又狡猾,焉能没有发现我的异样?   ——可是,她却一直没有阻止我接近。依照她的性格,若是、若是不喜欢,早就该疏远我的。   想着想着,俞莲舟便完全沉浸在一种莫大的喜悦中了,他忽而觉得喜从天降,忽而又心生疑惑和难以置信,偶尔还会严肃质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是不是因为太过心心念念而生出的妄想……   张松溪巡夜归来,就被木桩子似的僵立在路边的俞莲舟吓了一跳。在认出是此人是自家二哥后,他还悄悄心虚了一把,以为俞莲舟特意等在这里找他算账。   “二哥?”   俞莲舟没反应,犹在回忆心上人每个默许他接近的瞬间。   “二哥?”   俞莲舟忍不住微笑起来,原来从那么早开始,她就在等他开口了。   张松溪见俞莲舟不理会他,表情还如此丰富多变,心下微微沉吟,便有几分明悟。他强忍着笑意,打算在俞莲舟没反应过来之前溜之大吉。   只是,堂堂武当张四侠刚抬起脚,就被人按住了肩膀。   紧接着,张松溪的耳边传来俞莲舟冷淡的声音:   “四弟,既然深夜巧遇,就陪为兄去喝杯酒吧。然后再和为兄好好讲一讲,咱们师兄弟们最近都瞒着我忙什么呢?”   张松溪:“……”   ——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连夜下山去。   第二日清晨,裴湘练完一套剑法,刚准备去吃早饭,就接到了飞鸽传讯。   这飞鸽经过特殊训练,只认某种药香,所以无论裴湘在哪儿,鸽子可以准确找到她的位置。   待看清鸽子腿上捆绑的那个小竹筒的颜色后,裴湘忍不住微微皱眉。   她飞快取下竹筒,拿出里面的字条。   “金花婆婆、银叶先生这两人去蝴蝶谷了,西域番僧和那个哑巴苦头陀也跟着去了?”   字条上寥寥数语,却让裴湘一下联想到了很多东西。   她一直记得原著中胡青牛夫妇的死因,便是因为不肯也不能救治银叶先生韩千叶,导致韩千叶最终中毒而亡,从而遭到金花婆婆黛绮丝的记恨。   多年之后,蝶谷医仙夫妇命丧于金花婆婆之手。   所以,当她得知胡青牛夫妇定居蝴蝶谷之后,就请人在蝶谷外的必经之路上留意往来的江湖人士。若是发现类似金花银叶夫妇的求医者,就一定要飞鸽传书告知于她。   如今,她提前安排的人不仅撞见了金花银叶夫妇的身影,还发现到了西域番僧和苦头陀的踪迹,这倒是有些出乎裴湘的预料。   不过,她稍稍琢磨了一下原著故事情节和如今的现实情况,又觉得理所当然了。   ——那哑巴苦头陀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遥假扮,之前在川蜀一带碰到过他,并没有正面接触。   ——但他却忽然出现在了皖地蝴蝶谷附近,还跟在金花银叶夫妇身后。   ——是为了同韩千叶、黛绮丝的私情私仇?还是为了旧友杨逍?   裴湘算了算路程和时间,立刻起身收拾起行李来。   俞莲舟过来的时候,便见到裴湘在整理随身药箱。   “发生了何事?”   “我兄长那边出了些意外,俞二哥,我得抓紧赶到蝴蝶谷去。”   俞莲舟也不问细节,立刻转身出去,扬声吩咐小弟子去准备青骢马和干粮。   “胡姑娘,我和你一起去,也能有个照应。”   裴湘点了点头,接受了俞莲舟的好意。   在等待俞莲舟收拾行囊的时候,她快速写了两张字条,用蜡封好,重新绑在鸽子的腿上。   “小家伙儿,等你休息够了,就飞回去找你的主人吧,辛苦你了。”   说着话,她又给鸽子喂了半颗特质的药丸,确保这只鸽子能够循着特殊的药香返回出发地。   又过了一会儿,俞莲舟也收拾好了。两人同武当诸人做了一个简短的告别,便不再耽搁时间,直接运起轻功一起下山了。   两人快马加鞭,一路疾驰,途中又改换水路,日夜兼程,等到两人抵达蝴蝶谷附近的时候,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还没有离开。   此时的胡青牛没有那么多“见死不救”的规矩,再加上银叶先生韩千叶所中之毒确实奇异古怪,让胡青牛兴趣大起,他把这对夫妇留在了蝴蝶谷当中,准备好好研究一下解毒之法。   然而,紧随二人而来的苦头陀却并不愿意胡青牛救治韩千叶,再加上他需要让胡青牛给另一个人解毒,就频频骚扰蝴蝶谷,企图把胡青牛捉住带走。   裴湘和俞莲舟赶到的时候,曾经的明教紫衫龙王、如今的金花婆婆黛绮丝正在和苦头陀缠斗,她的武功显然略逊一筹。而王难姑和胡青牛则在联手御敌,同另外两名实力高强的西域番僧苦苦周旋。   明眼人一瞧便知,蝴蝶谷一方人马已然落入下风,被捉被伤只是迟早之事…… 第191章   裴湘和俞莲舟并没有遮掩行迹,两人一玄衣一红裙相携而来,很快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胡青牛和王难姑见自家靠山终于赶到了,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放松的表情。多年相处经验告诉他们,没有什么事儿是裴湘的剑搞不定的。   ——如果真的搞不定,那就再加一包药,甭管天上地下,全都能被撂倒。   然而,裴湘并没有立刻上前助阵,甚至还拦住了要帮忙的俞莲舟。   “先等等,别抢了我哥和我嫂子的威风。”   “胡先生和胡夫人的身手似乎稍逊一筹。”俞莲舟委婉说道。   “看出来了,”裴湘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稍逊一筹才好,这样才能让我哥嫂有压力,有了压力就会有进步。他们两人一直埋头专研医毒之术,武功荒废了不少,现在正是好好锻炼的机会。”   一旁的胡青牛听到亲妹妹的话,不满地嚷道:   “青羊,你不能就这么看热闹呀,这两个西域大和尚阴险得很,专门往我的手指头上招呼。我这可是施金针捏药丸子给你嫂子描眉毛揉肩膀的医仙妙手,绝对不能让他们弄伤了。”   裴湘朗声道:“哥,听你说话中气十足,就说明你和嫂子尚有余力,那就再坚持一段时间。哥,你努力些呀,千万别让你那双医仙妙手受伤了,否则师姐该嫌弃你了。”   “别叫师姐,叫嫂子。”胡青牛险险躲过番僧一掌,就地打滚的时候还不忘纠正裴湘的称呼。   王难姑不耐地吼道:   “胡青牛你专心些打架!青羊叫我师姐怎么了?她就该叫师姐,叫你姐夫,你有意见吗?”   胡青牛当然有意见,但他不敢说,于是只好装作被敌人的掌风扫到了的样子,哎呦哎呦地喊疼,企图转移王难姑的注意力。   裴湘看她哥还有余力演戏,就转头高声询问王难姑:   “师姐,问你个事儿,韩千叶的毒是那个苦头陀下的吗?”   王难姑一边应敌一边答道:   “金花婆婆是那么说的,刚刚对峙放狠话的时候,苦头陀也没否认。”   “这样啊,我知道了。”   裴湘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心说原著中一直没有直接表明下毒之人是谁,只说是一个西域哑巴头陀所为,可许多人都猜测是范遥毒害了情敌韩千叶。   今日这一问,果然如此。   “师姐,你专心打架吧,注意下盘,还有刚刚那招‘秦王扫六合’用得不错,只是慢了三分,之后应该配合我哥一起使出‘拂衣可同调’,那才会威力加倍。”   “我知道了,多谢师妹指点。”   裴湘观望了片刻,见胡青牛夫妇尚能支撑一会儿,便悄悄捅了捅俞莲舟的胳膊,请他帮忙给胡青牛夫妇掠阵,若是发现危险,就及时出手拦上一拦。   而她自己则转移了视线,开始认真旁观金花婆婆黛绮丝同苦头陀范遥的对战。她一边评估两人的实力,一边默默记下招式。   看了一会儿后,裴湘心中有底。   她又飞快地琢磨了一番某个事先想好的计划,觉得有七成把握后,便清了清嗓子,开始煽风点火挑事。   “范遥范右使,你这招招留情,是不忍心伤害紫衫龙王吗?”   那对战中的苦头陀猛然间听到有人喊他“范遥”,猝不及防之下,行云流水的打斗动作就是一顿,虽然极其短暂,但却瞒不过全神贯注御敌的黛绮丝。   黛绮丝本来就觉得这哑巴头陀的武功路数有些熟悉,此刻听到裴湘的喊话,再加上对方的反应,心中疑惑大起,忍不住皱眉问道:   “你是范遥?怎么可能?”   苦头陀张嘴“啊”“啊”了两声,仿佛在问谁是范遥,之后更是趁着黛绮丝犹豫愣神的功夫,忽然加深了掌力,仿佛要将黛绮丝劈倒在地。   黛绮丝连忙反手还击,眼中似信非信。   裴湘见此,继续不慌不忙地说道:   “啊,我想起来了,我听人说过,昔年,咱们玉树临风的范右使是喜欢紫衫龙王黛绮丝的,还请阳教主阳夫人撮合过,可惜呀,被人家拒绝了。没想到范右使倒是长情,这么多年来,依旧不舍得伤害黛绮丝呀?哎呀,刚刚那一掌,若是再偏一偏,可不就打到紫衫龙王的胸口了,怎么就犯了这样简单的错误?”   这话让黛绮丝心神一震。她探究地望向一脸疤痕的哑巴头陀,同时也在怀疑裴湘。黛绮丝不知裴湘从哪里得知了那些明教旧闻,还一口咬定这丑陋的苦头陀就是风流倜傥的范右使。   范遥同样在怀疑裴湘,不知她是如何看穿他的真实身份的。   当初,范遥为了取信蒙古朝廷,不惜毁容自残,还用药水把头发浸泡腐蚀成了红棕色,又远赴西域假装哑巴,身上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曾经的影子。哪想到今日会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道破伪装。   他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两名西域番僧,心里暗下决定,此次即便不能把胡青牛带离蝴蝶谷,也要把身边这两个听到不该听之言的番僧灭口。   那边裴湘继续火上浇油:   “黛绮丝,我听说你丈夫韩千叶中毒了,还是一种很厉害的毒药,我哥都有些束手无策?你是不是想不明白,这苦头陀为何要下毒害人?为何你中的毒很浅,只要运功疗伤就能治愈,而你丈夫的毒却极为棘手怪异,几乎无药可解?现在,你知道他是明教范遥了,就该想明白在里面的关键了吧?”   这话一说出来,黛绮丝看向范遥的目光就变得极为复杂了。   过往纷纷浮现,她仿佛还能感受到明尊座下那熊熊圣火的灼热温度,感受到阳教主统领明教群雄时的威风与众志成城。   可是,种种喜乐哀愁交织出现,最后都定格在丈夫韩千叶虚弱不堪的笑容上……黛绮丝的眼中划过一抹狠戾嘲讽,手上的功夫更是无情决绝。   范遥被黛绮丝眼中的恨意和嘲讽刺得心中难受,他不愿继续容忍裴湘在一旁“挑拨离间”。   于是,在黛绮丝再次施展杀招之前,他以一招“云霄万里”的妙绝身法无声后移,瞬间拉开他和黛绮丝的距离。然后便如同灵蛇陀螺一般飞速旋转,使得一丈之内无人可近身。紧接着,三枚剧毒的飞鹤镖从范遥的衣袖中急射而出,毫不留情地袭向一旁观战的裴湘。   这招暗袭迅疾无声,角度刁钻,眼看着就要伤到裴湘要害,一柄长剑忽然从一侧飞出,及时拦住了那三枚夺命毒镖,随即,那长剑的剑势并不减弱,反而银光凛凛,势如破竹,直接朝着范遥落地的方向直刺而去。   那范遥微微一怔,似乎未预料到这剑招之后还有如此后劲儿,连忙翻身一跃闪躲,却又刚巧落在黛绮丝的铁木杖下,被狠狠抽中了腰眼部位。   范遥一个踉跄,眼中闪过厉色。   见此,裴湘扑哧一笑,对着身旁的俞莲舟低声道:   “你这一剑刺得绝妙,不仅替我挡住了毒镖,还把范遥算计到了金花婆婆黛绮丝的铁木杖之下,让她恰好打中对手的腰眼。   “啧啧,这一下之后,说不得范遥就真的只能做个心如止水的大和尚了。俞二哥,怪不得你能把一门好好的白虎擒拿手功夫改成白虎绝户手,这是习惯成自然吧?”   这话让俞莲舟哭笑不得,他前一刻还在替她担惊受怕,这一刻又觉得干脆不管她好了。他用剑招把范遥逼到黛绮丝的铁木杖之下,哪里会预料到黛绮丝的下一招是什么呢?   “胡姑娘,你怎么知道那门‘白虎绝户手’功法的?”   “自然是张真人告诉我的。先前在山里的时候,你只说曾经把一门功夫改动得阴损狠辣了一些,却不说具体细节,我就一直好奇来着。这次上武当山,我顺口问了问张真人,他老人家随口答了答,我便知道真相了。”   俞莲舟注意到裴湘眉目间的小得意,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却又气不得恼不得。一个是师父一个是心里的姑娘,他哪个都冷落责怪不得。   另一边的胡青牛已经气喘吁吁了。他求救地看了一眼裴湘的方向,正好瞧见自家妹子和那个武当俞二侠低声交流,看起来好不悠闲温馨,便忍不住高声嚷道:   “青羊,俞二侠,帮把手吧,再比划下去,我这手就真要被捏断了。哎哟,好疼,你这大和尚是吃煤渣长大的吗?这下手怎么这么黑呢?哎呀,那个不要脸的,你有种就冲我来,别欺负我爱妻,她那么好看,你忍心吗?你眼瞎吗?”   “闭嘴,胡青牛!”王难姑觉得自己干脆一打三好了。   此时,范遥忽然发出一声长啸,他终于不再手下留情,朝着咄咄逼人的黛绮丝猛击一掌,掌风层叠翻飞,掌力刚猛异常、雄浑霸道,逼迫得黛绮丝连连后退,脸色惨白。   这一掌之后,范遥不再对黛绮丝出手,而是转身一扑,恰如流星疾坠,朝着胡青牛王难姑夫妇的方向快速闪身而去,看上去是想速战速决把人捉住。   那两名番僧也是如此认为,所以在范遥靠近的时候还侧身避让了一下,正好把己身的要害暴露在范遥的攻击范围之内。   裴湘眸色一闪,立刻飞身上前,单手拎起王难姑后立刻后退,毫不迟疑地远离范遥。与此同时,俞莲舟也施展梯云纵,把胡青牛带离了危险之地。   两人能如此轻易地“夺取”胡青牛夫妇,其实也和范遥无心计较有关,他忽然放弃黛绮丝跑到胡青牛这边,并不是要速战撤离,而是要趁机杀掉两名番僧灭口。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两名力大如牛的西域番僧都死在了范遥的手下。   黛绮丝一惊:“你怎么杀了你的同伴?”   范遥转身望向在场众人,也不再用哑巴头陀的形象掩饰真实身份,冷声答道:   “这位胡姑娘既然已经挑明了我的秘密,不管那两人信与不信,我是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对外说出今日之事的,当然得杀人灭口。”   裴湘讽刺道:“范右使心中全是他的忠义和大业,今日杀了投效朝廷的西域金刚门弟子算什么,他之前还杀了明教好几名香主呢。”   “这人果然是那个光明右使范遥吗?”胡青牛惊奇道,“青羊,你之前飞鸽传讯说,这苦头陀是给蒙古朝廷做事的,可刚刚又说他是咱们明教的光明右使,那、那他怎么哪方的人马都杀害呀?”   范遥目如闪电,严厉审视裴湘。   “胡姑娘,你真是知道不少事。”   “我确实知道不少事,所以,一听说你来蝴蝶谷了,就急匆匆地追了过来,生怕来晚一步让你把我兄嫂给杀了。毕竟,其他明教中人还会顾忌些教内情谊,不会滥杀迫害加入明教的蝶谷医仙。而你范右使就不一样了,你为了取信蒙古朝廷,可没少用明教弟子的头颅当立功的凭证。”   “我潜伏多年,是为了调查一件针对我明教的大阴谋,若是不把阴谋查个水落石出的话,我明教就有覆灭的危险。在大难临头之际,不得不牺牲一部分明教兄弟。于私,是我范遥对不起他们,于公,范遥并不后悔之前的选择。”   裴湘看着范遥的毁容脸叹道:   “范右使是个对自己都下得去狠手的人,确实不会产生什么后悔的情绪。”   “不后悔吗?”黛绮丝打断裴湘和范遥的对话,厉声道,“范遥,把解药交出来,若是我夫君有个三长两短,我黛绮丝必然要让你知道什么是后悔的滋味。”   范遥的目光不再平静,他似乎想避开黛绮丝,但又忍不住看她:   “我没有解药,韩千叶技不如人,命该如此。”   “范遥,你我相交一场,一定要成为仇家吗?当日阳教主尚在,教内兄弟姐妹之间虽有摩擦,可都是一些小事,万万不至于你死我活。我自认为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何苦要如此对待我的夫君?”   范遥冷笑一声,闭口不言。   裴湘假惺惺地笑了一下,故作恍然道:   “紫衫龙王,你当日私自进入总坛密道,之后又破门出教,同韩千叶避居海外,以金花婆婆、银叶先生的身份行走江湖,这样的行为在范右使看来,已然是万分不妥了。   “当然了,范右使肯定不是因为你拒绝了他的追求,反而看上了一个胆敢挑战阳顶天的外人而生气的,哎呀,那就太跌份儿了。据说明教光明二使向来有‘逍遥二仙’的美誉,那么多女子追捧倾慕他们,他们怎么会对一段旧情念念不忘?”   范遥沉着脸狠狠瞪视裴湘,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处置如今的局面。   他已经潜伏了这么多年,马上就要进入某个中心圈子了,绝对不想就这么功亏一篑。但今日被一个陌生人当众说穿身份,已经埋下重重隐患。   在范遥看来,最保险的方式就是杀光所有的知情人,包括背叛过明教的黛绮丝。可是……   裴湘弯了弯唇角,仿佛听到了范遥的心里话,她替他说出“可是”后面的话。   “范遥,你若是想把在场之人都杀个干净,恐怕是不行的。先不说紫衫龙王黛绮丝的武功不弱,与你只相差少许,很容易顺利逃脱。只说这剩下的四人,你有把握大获全胜吗?你该知道,我今天敢来,必然是留有后手的,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呗。”   范遥没有见过裴湘出手,又见她年轻妩媚,当然以为她的本事在于用毒。而他内力强劲,博识广记,于毒术亦有专研,否则就不会成功毒到韩千叶,所以,他并不是太忌惮胡家三人。   ——但是,如果再加上一个武当俞莲舟,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我的身份,事关明教存亡,不能为外人所知。”   范遥慢慢说着话,同时暗自提气,随时准备动手杀人:   “黛绮丝,虽然你为了与韩千叶在一起而离开了光明顶,但是你依然是紫衫龙王,是明教中的一员,我信你不会真的背叛明尊和阳教主。如果你愿意立誓不透漏我的身份,并且和我联手击杀这四人,我就给你韩千叶的解药。”   黛绮丝目光一转,嘴唇微抖,显然有些心动。   范遥自觉成竹在胸,他看向胡青牛和王难姑,遗憾道:   “二位是明教弟子,我原本没打算要杀你们的,只是想请你们跟我走一趟,去给我的一位旧友解毒疗伤,不曾想……发生了这些意外。很抱歉,因为令妹知道得太多,又过于伶牙俐齿,我只好狠心下手了。”   裴湘望向黛绮丝,脆声问道:   “紫衫龙王,你要和范遥联手吗?然后把解毒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所谓的解药上?”   黛绮丝犹豫片刻,询问胡青牛:   “胡先生,我想请教你,可有解毒的方法?”   胡青牛刚要开口,范遥便冷笑打断他:   “这种时候,他怎么会说实话?就是没有解毒之法,为了不让你我联手,他也会谎称可以解毒的。”   胡青牛没搭理这两人,他眼巴巴地看着裴湘,目露询问。裴湘对着胡青牛笑了笑,比划了一个师门暗语。   见此,胡青牛心中一定,知道自家妹子可以搞定范遥和黛绮丝,便大声道:   “我怎么不会说实话了?我现在就实话告诉你,韩千叶的毒极其诡异难缠,我没有把握全部解开。当然,我也不相信范遥手中真有解药。哼,我解不开的毒,除了我妹妹和我爱妻,还有谁能做出解药来?”   范遥不理会胡青牛的质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黛绮丝,温声劝道:   “你听到了,这位胡先生并不能救治韩千叶的性命。黛绮丝,毒是我下的,我当然会留有后手,你了解我,我做事一向谨慎。” 第192章   纵然黛绮丝救夫心切,但也不会一听到范遥有解药就丧失一贯的城府冷静。相反,越是这种关键时候,她就越是谨慎理智,越是不敢轻易相信范遥的话。   “范遥,除非你先把解药交出来,否则的话,我不会和你联手伤害胡先生一家人的。”   范遥沉声道:“如果我救了韩千叶,之后你反悔了怎么办?黛绮丝,我如今正在做的事十分重要,事关明教存亡,你深受阳教主大恩,莫非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心血毁于贼人之手吗?”   “胡先生和胡夫人是我明教弟子,我相信他们不会出卖你的。”   “但是,他妹妹胡青羊和武当俞莲舟可不是咱们这边的人。甚至,呵,六大门派和咱们明教可是结着仇的,今日若是放俞二侠离开此地,后果不堪设想。”   黛绮丝闻言,立刻反复衡量起利弊来,她既想要范遥的解药,又想留下医仙胡青牛以防万一。   ——这样的话,就不能真的伤害胡家三人。   “胡姑娘,”黛绮丝抬头望向裴湘,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和善起来,“你看如今这形势,若我和范遥联手,你们四人今日都无法活着离开蝴蝶谷的,可我又真的不想伤害胡家人。”   裴湘若有所思。   黛绮丝继续劝道:“我这里有个提议,希望胡姑娘能慎重考虑一下。”   裴湘没问提议的内容,只是挑眉说道:   “紫衫龙王,你真的相信范右使有解药?”   这个问题让黛绮丝沉默了几息,随即便沉下脸来:   “我不信范遥,但我信自己的功夫。他范遥若是不能给我丈夫解毒,那我就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让他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范遥重视什么?明教,明教,呵……”   范遥有些不满地眯了眯眼,随即保证道:   “黛绮丝,我确实有办法救韩千叶,你根本无需留下胡家人。”   黛绮丝撇过头不看范遥,而是冷冷盯着裴湘道:   “胡姑娘,我给你一个活命的选择,你今日若是立誓参拜明尊圣火,成为我明教弟子,我紫衫龙王就保你一家三口安康无恙,如何?”   “要我加入明教?”裴湘诧异道,“如果这是活命的条件的话,那你们准备怎么对付俞二哥呢?他是武当弟子,是名满天下的正道大侠,绝对不会为了活命就投身明教的。”   “胡姑娘说笑了,即便俞二侠现在愿意成为明教弟子,我也是不敢信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姑娘若是想要保全自己和兄嫂的性命,那就该亲自动手杀了俞莲舟,用他的项上人头作为姑娘加入明教的投名状。”   一旁的范遥本来是不赞同黛绮丝的做法的,他总认为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但是,黛绮丝此刻提出让裴湘亲手杀死俞莲舟的条件,又惹得范遥心生动摇。   说实话,他也舍不得让胡青牛夫妇就这么死了。   近年来,明教高层争权夺利、各自为政,早就已经乱作一团,明教的势力日渐颓然,同当日阳教主在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   像胡青牛、王难姑这样的人才实属难得,按理说是该备受保护的。所以,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的话,范遥也不想让明教损失两员大将。   若是依照黛绮丝所言,让胡家人亲手杀了武当俞莲舟,那么,这三人就再也不能背叛明教了。否则的话,他们将面临正邪两道的追杀,从此永无宁日。   裴湘笑望着俞莲舟,柔声问道:   “俞二哥,他们想让我用你的人头当投名状呢,你害不害怕?”   俞莲舟一哂,朝着裴湘走近了一步,把她保护在身侧,同时也把后背要害交托给了裴湘,态度坦然毫不设防。   见此,范遥、黛绮丝二人均是一怔,随后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样惊讶不已,似乎没有想到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会如此亲近密切。   裴湘故作遗憾地摇头道:   “看来,咱们谈不拢了。紫衫龙王,我也有个提议,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胡姑娘请讲。”   “咱们说来说去,其实都是为了银叶先生解毒。那不如就去屋子里面问一问银叶先生,他到底是愿意让范右使解毒,还是愿意让我哥解毒?紫衫龙王,你们夫妻情深,你当知道银叶先生的性情脾气的,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韩千叶会怎么选?   黛绮丝抿了抿唇,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当初韩千叶敢只身一人上光明顶找阳顶天报仇,就已经表明了他性格中的刚烈与坚持,所以,他肯定不会愿意向下毒者范遥妥协的。   范遥皱了皱眉头,心说这胡青牛的妹妹倒是有一副机敏心肠,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抓住了黛绮丝的软肋。   ——此女若是不能一心一意效忠明教,当是一大祸患。   他之前一直疑惑老友杨逍是如何落到那般下场的,此时顿时心生明悟。   ——这江湖上,越是聪明漂亮的女人,就越危险。   “黛绮丝,你当真要和我生死相搏吗?韩千叶确实有一身的硬骨头,但你就甘愿看着他毒发身亡吗?他此时应该是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何事吧?只要咱们把这四人都杀了,秘密就永远都是秘密,不论是你的还是我的,全都泄露不了。”   裴湘却摇头叹道:   “范右使大概从来没有经历过心心相印、两情相悦的感觉。所以,你不知道对于一对有情人来说,有些秘密比毒药还可怕。有时候人活着,却终日饱尝愧疚恐惧之苦,甚至一着不慎,还要承受爱人失望的眼神和沉默的责备,那样的未来,不如不要。”   这话再次触动了黛绮丝,她也是女中豪杰,该做取舍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因而,她沉沉望向范遥,语气坚定:   “范遥,不用再多说什么了,你若是愿意干干脆脆地给出解药,我们在场五人就可以答应你,永远不泄露你的秘密。你若是不愿意留下解药,那我也不强求。但是你得知道,一旦你不能将我们五人一起灭口,你的秘密就肯定保不住了。”   范遥神色晦暗,假如不与黛绮丝联手合作的话,他今天确实不能把知道秘密的五人一网打尽。但如果就此离开,未来的风险就太大了,还会因此结下黛绮丝这个仇人。   场面再次僵持下来,这次的短暂平静给了范遥更多的思考时间,他终于从身份暴露的焦躁情绪中彻底挣脱了出来,开始冷静地重新审视整件事情。   胡青牛夫妇给裴湘使了个眼色,无声询问接下里该如何应对?   裴湘安抚一笑,镇定自若。她朝着胡青牛和王难姑做了几个古怪的手势,接着指了指谷外的方向,还比划了一个数字“六”的手势。   之后,她又指了指身旁的俞莲舟,并认真地点了点头。   范遥自然注意到这几人的互动,他开始忍不住琢磨裴湘那几个动作的含义。   但想着想着,他又猛然意识到,这胡青牛夫妇从始至终都很镇定,并没有命悬一线的恐惧或者愤怒,仿佛他和黛绮丝不能决定他们的生死一般……   ——这怎么可能?他们已经见识过我的武功实力,此刻应该清楚,如果我一定要杀人灭口的话,他们是注定逃不开的。   他垂眸思索,忽然心生更多疑惑。如今这样的僵持局面,可以说是因他身份暴露而起的。那么,促成这一切的裴湘在开口叫破他的真实身份之前,真的没有想过会造成这样的局面吗?   ——明明……她可以暗中行事的,一直把我蒙在鼓里不好吗?为何要把一切都挑明了?   范遥心中悚然一惊,他越想不明白裴湘的用意,就越觉得前方有一个大阴谋在等着他。   ——再有就是,她是如何得知我的秘密的呢?或者说,我是什么时候暴露的?除了胡青羊以外,还有没有更多的人知道?   越是深思,范遥就越觉得浑身冰凉。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个“六”的手势,再看看波澜不惊的俞莲舟,就仿佛看到了一个针对他、针对明教的更大陷阱。   ——武当俞二……是不是说,六大门派都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   ——蒙古朝廷、明教、六大门派,还有那个心思叵测的成昆,这池水越来越浑了。   ——那四人的态度太过镇定了,他们必然有保命的依仗……莫非,这蝴蝶谷内外已经有高手埋伏,随时准备出手救援?   想到这里,范遥几乎已经没有心力去计较身份泄露之事了。   在他看来,既然匆忙赶来的裴湘知道了他的秘密,并一口道破,就说明这已经不是真正的秘密了。就像裴湘之前所说的那样,既然她和俞莲舟敢过来阻拦并救人,肯定要留有后手的。   几乎是片刻之间,范遥就已经做好了放弃苦头陀身份的准备。他一向胆量过人也狠得下心,即便曾经为了“苦头陀”付出了很多,一旦发现事情有变,就立刻当机立断做出取舍。   “黛绮丝,既然咱们谈不拢,那就这样吧,咱们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这范遥竟然已经朝着谷口的方向疾驰而去,转眼间身形便已经十丈飘远,眼看着就要离开蝴蝶谷了。   黛绮丝一愣,她没有想到范遥会这样果断放弃,丝毫不纠缠。但当她反应过来之后,心中顿生急切。   ——不能就这样把人放走了。无论如何,夫君的毒不能再拖了。   于是,黛绮丝运起十层功力,直接掷出手中的铁木杖,毫不留情地袭击范遥的后心,而她本人也脚尖一点,冲着范遥追去。   此情此景落在胡青牛等人眼中,就觉得颇为莫名其妙了。刚刚还是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只是沉默了片刻,那咄咄逼人的范右使就忽然打算直接离开蝴蝶谷了。   然而,范遥想要顺利离开蝴蝶谷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黛绮丝既然已经知道了他手中有解药,就不会轻易放过他。   于是,在范遥不得不弯腰滑行躲避铁木杖的时候,黛绮丝紧随其后飞射出七朵夺命金花,扬手之间,立时拦住了范遥的去路。   两人再次打斗起来,这次谁也没有留有余力,双方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范遥在应战的同时,心中再生懊恼。他此时才反应过来,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是打算否认解药之事的,他想要黛绮丝知道韩千叶的毒无法可解,彻底死心。   可是,在裴湘叫破了他的身份后,他为了保住卧底身份,就不得不改变策略。他假借解药之事哄骗黛绮丝联手,让黛绮丝相信他可以救韩千叶。   如今他打算离开了,黛绮丝却因为解药之事紧追不舍,可是,他哪里有什么解药呢?就像胡青牛所言,那毒药如此诡异霸道,若想彻底拔出毒素,岂是那么简单的事?   “黛绮丝,你听我说……”   范遥想要解释,但裴湘却不给他机会。   “紫衫龙王,千万别让范遥逃了。他这是知道苦头陀的身份不保靠了,准备放弃之前种种,换个身份重新来过。所以,假如现在让他逃了,你就很难再找到他了,也会耽搁银叶先生的病情。”   这姑娘一边喊话,还一边冲着俞莲舟打眼色,又朝着谷外比划了几下。   范遥见此,更觉得有大阴谋等着他。虽然他一时之间还不能勘破阴谋的真相,但既然对方不想让他顺利离开,那他就必须离开……   半个时辰后,范遥一掌拍开黛绮丝,拖着一身内外伤朝着谷外奔去。   就在此时,早早等在一旁的裴湘把手放在了剑柄之上……恍若天外一剑袭来,让范遥避无可避。   范遥眼中划过一抹惊骇和不可置信,再后来,他就失去了意识。   黛绮丝狼狈倒地,神色震惊地看着裴湘和她手中的长剑,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胡姑娘,你这剑法……你有如此身手,怎会受制于我和范遥?此前听我二人讨论你的生死,是不是一直觉得十分好笑?”   裴湘从荷包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拔出塞子后放在范遥的鼻子下方让他闻了闻,之后才同黛绮丝说道:   “多亏了紫衫龙王同范右使缠斗多时,我才能轻易取胜。况且,刚刚那一剑委实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   黛绮丝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是我眼拙,怪不得胡医仙夫妇从始至终都没怎么慌乱,想来,他们是了解胡姑娘的剑术水平的。刚刚那一剑威力如何……我黛绮丝虽然一直扮作老态龙钟的金花婆婆,但又不是真的老眼昏花。再者,范遥虽然被我打成重伤,可是保命手段众多,岂能是随便一剑就能制服的?”   裴湘神色淡淡,不再多说什么。   俞莲舟拎起范遥准备离开,黛绮丝连忙问道:   “你们要如何处置他?他、他到底是明教光明右使,咳咳,还有我夫君的解药也得让他主动交代。”   裴湘摇了摇头:“我估计范遥手上是没有解药的,银叶先生的毒还得靠我兄长慢慢琢磨解法。”   黛绮丝半信半疑,她挣扎着起身跟在众人身后返回蝴蝶谷内,之后就静静守着昏迷的丈夫。   胡青牛把范遥浑身上下都搜查了一遍,之后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这人果然撒谎了,反正,我没有从他身上找到类似解药的东西。”   王难姑迟疑道:“也可能没有随身携带,等他醒了,咱们再好好问问。”   裴湘给银叶先生号过脉后,又翻看了一遍胡青牛的诊疗手札记录,脸色不时变换。她认真琢磨了差不多一刻钟,然后才尝试着写下几个治疗步骤。   胡青牛和王难姑在一旁静静观看,同时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想用苗疆蛊毒以毒攻毒?”   “还不确定,先试试吧。对了,哥,范遥身上还有这种毒药吗?咱们可以先研究一下毒药的成分。”   “有的,我已经找出来了。”   “诶,我看看……”   晚上,裴湘和胡青牛一前一后走出病人的房间,正巧和俞莲舟打了个照面。   “范遥清醒过来了,说要见你。”   裴湘挑眉笑叹:“果然,永远不能小看任何人。我还以为他得后半夜才能清醒呢。”   俞莲舟淡声道:“明教的光明右使成名多年,又一直隐姓埋名孤身潜伏,绝对不是简单易于之辈。”   “确实,所以我不和他玩阴谋诡计,也不浪费力气硬抗,只是把秘密底牌直接扔出去,让他自乱阵脚,之后再让他喜欢的人亲自收拾他。”   “我原以为你会想要亲自动手的,”俞莲舟目露疑惑,“不论是赶跑还是击杀,只要假装不知道苦头陀就是范遥便行了。没想到你一上来就揭穿了他的身份。”   裴湘笑着摇头,轻声道:   “我需要范遥去替我做几件事。若是单纯用武力降服威吓他,他那样的人必然要想方设法反扑报仇的;若是用恩德情义软化他,我自己却没有那个耐心。所以想来想去,只好走高深莫测的神秘路子,让他至始至终都疑神疑鬼的,不敢轻举妄动,这就是对付聪明人的捷径。”   俞莲舟想到范遥前一刻还想杀人灭口,下一刻就忽然转身离开,便知裴湘的算计奏效了。但他却不会说什么鼓励的话,而是敛眉沉声道:   “你小心些,人心哪能轻易掌控。一时疏忽,就很容易遭遇危险反噬。”   “我知道的,”裴湘不怕俞莲舟的冷脸,她知他好意,便朝着他弯了弯嘴角,语气轻快地说道,“我也不是要一味地逼迫他。我请他帮我办事,自然也会给出好处的,说不定他还要反过来感激我呢。”   俞莲舟轻轻嗯了一声,不再细问,只是指着关押范遥的屋子问道:   “需要我陪你一起吗?”   裴湘歪头想了想,眼波流转,她忽然问道:   “陪我进去的,是武当的俞二侠还是山谷里的俞莲舟?”   俞莲舟微怔,他凝视着身畔的佳人,半晌低声答道:   “一直是俞莲舟。”   闻言,裴湘眉目弯弯。她悄悄勾了勾俞莲舟的袖子,之后便步履轻盈地朝着关押范遥的屋子走去,俞莲舟呆了一下,随即迅速跟了上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落后一步的“隐形人”胡青牛也呆了一下。   他想,他大概终于能嫁妹妹了。   ——只是,这两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青羊似乎就药倒了俞二,然后又扒衣服来着……   ——啧,不愧是我妹妹,做什么都如此快、狠、准! 第193章   范遥身受重伤,又中了裴湘的迷药,此刻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酸痛。但他这人一向要强,是绝对不愿意示弱于人的,因而听到门前传来脚步声后,便挣扎着站起身,找了一把有靠背的椅子坐了下来。   裴湘推门而入,一抬头就看到范遥板板正正的坐姿,暗忖这确实是个要强骄傲之人。   “范右使找我何事?”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范遥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裴湘身后的俞莲舟,心说蝴蝶谷之事果然不简单,竟然有这些自诩名门正派之人参与进来。只是……不知这胡青羊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   “胡姑娘,既然我范遥没死在你手里,就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余地。你们抓住我,肯定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咱们也不必互相试探敷衍了,直接谈条件就好。不过在此之前,我特别想问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卧底身份的?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秘密?”   裴湘在范遥对面坐下,笑吟吟地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就永远不会知道。”   范遥拧眉,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裴湘看着范遥说道:   “我可以给范右使一个保证。只要范右使答应了我们这边的条件,那么,有关你的秘密就不会泄露出去。”   闻言,范遥冷笑数声。   “罢了,范某此刻已经是阶下囚……”一脸疤痕的赤红发男人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淡声问道,“胡姑娘、俞二侠,你们想要范某做什么?说来听听吧。”   裴湘发现范遥一直在试图掌握谈话的主动权,她无所谓地笑了笑,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条件。   “范右使,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三件事,如果这三件事做成了,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以往恩怨两清。”   范遥沉默不语,眼中划过一抹精光。   裴湘继续说道:“这第一件事,就是我想要‘十香软筋散’这种迷药和对应的解药。当然,若是能有配方就更好了。”   “十香软筋散”这五个字让范遥脸色微沉,他眼皮一翻,沉沉目光直刺向裴湘:   “你竟然听说过‘十香软筋散’这味迷药?这是西域秘药,汝阳王前些日子才暗示那些西域番僧献药给王府,你就听闻消息了?胡姑娘背后的势力果然不俗!”   裴湘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心里却暗自嘀咕,自己倒是真不知道这些具体细节。   ——我只知道这种厉害至极的迷药会出现在汝阳王府,将来被女主角赵敏所使用,成功药倒了六大门派的诸多高手。   “承蒙夸奖,不论我背后的势力如何,我们派出的人都不如范右使有勇有谋,深受鞑子朝廷信任。所以,范右使你着实无需太过担心身份暴露之事,说不得……我们将来还会帮范右使遮掩周旋一二呢。”   这话让范遥心中一动,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探究之色。   俞莲舟侧头看了裴湘一眼。他其实也不知道具体实情,但直觉告诉他,裴湘此时说的话,三分真七分假,大部分都在胡扯。   果然,下一瞬就听裴湘情真意切地感叹道:   “当今天下,蒙古皇帝昏聩,朝中奸相把持朝政,百姓生活动荡不安。按理说,这是咱们光复河山的大好机会,可惜却出现了一个能征善战的汝阳王。唉,他这些年为蒙古朝廷立下赫赫战功,当真是个厉害人物。我们的人想要对付汝阳王,想要探取他行军打仗时的各种军事机密,却一直无法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   话说到这里,裴湘就不再往下讲了,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范遥。   范遥顺着裴湘的话略微一思索,便顿生恍然之感,他哑声问道:   “你们一直盯着汝阳王府,因而发现了我的身份?”   俞莲舟此时已经明白了裴湘的一些打算,便接话道:   “昔年,明教‘逍遥二仙’名满江湖,许多人都见识过你和杨左使的风采武功,当然,你们二位在江湖中的仇人也不少。所以,即便你毁容改貌骗过了蒙古朝廷,却骗不过某些眼明心亮的江湖人。”   俞莲舟出声,让范遥心道一声果然,下意识地就多信了三分。   ——比起师承来历不明且狡猾奸诈的胡青羊,他更相信武当派的俞二侠。   裴湘马上配合着说道:   “这世上呀,最了解你的人不一定是亲朋好友,反而可能是你的仇人。范右使,你性情桀骜狷狂,确实得罪了不少人,这其中就有那功法特殊、眼力独到的,他硬是从一个哑巴头陀的一举一动里看出了玉面仙郎范遥的影子,你说有意思不?”   范遥嗤笑,语气不屑:“那种没胆子的小老鼠,只会在阴暗的地方盯着仇人,然后到处告密,却始终不敢跳出来痛快打一场。无能之极的鼠辈,有甚意思?”   裴湘怼他:“无能?哈,可是人家就是看穿了你精心伪装的身份。”   范遥脸色一黑,冷声道:“看来胡姑娘不是来找范某谈条件的,而是来特意笑话范某的吧?”   “我可没有闲心特意笑话你,”裴湘娥眉轻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这第二个条件,就是要求范右使放弃调查你们明教的事情,转头把精力集中在帮助各路起义军上。”   范遥想都没想立刻摇头拒绝,态度十分坚定。   见此,裴湘有些失望,但也没有觉得太出乎意料。她沉默了片刻后,直接给出交换条件:   “范右使,如果我告诉你阳顶天夫妇的下落,告诉你阳夫人的师兄成昆为何仇视明教,甚至想让明教覆灭……你是否愿意用你的卧底身份全力帮助各路起义军,暗中报讯阻止汝阳王的军队大肆屠杀百姓?”   “阳顶天”三个字让范遥激动地蹦起身来,他紧紧盯着裴湘,之后又把目光投向俞莲舟,一寸一寸地打量着二人的面部表情。   “你知道阳教主之事?不可能,你才多大年纪?咱们教中兄弟寻了这么些年……”   范遥说着说着,语调忽然变得狠戾起来:   “是了,一定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呵,还有那些没毛的臭和尚老尼姑们害的人!你们联手害了教主,所以,你们才能知道阳教主的下落!”   这话音刚落下,范遥眼中就爆出深刻的仇恨,他瞬间出手,突然袭向俞莲舟的咽喉,大有直接拧断对方脖子的意图。   面对毫无预兆的奇袭,俞莲舟几乎同时出手反击,他一拍桌面,用掌风把弹起的茶杯茶壶扫向范遥的面门,同时单手拔剑,毫不犹豫地斜刺范遥的手腕。   剑意凛然,范遥迅疾出手又突兀后退,但那寒霜似的剑光仍然在他的手腕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   “范右使,此时出手可不明智。”裴湘自始至终都坐得稳稳的,眉目怡然。   范遥此时也冷静了下来,他阴沉沉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俞莲舟,又退回到原本的座位上。   “我不会和杀害阳教主的大仇人合作。”   裴湘叹道:“范右使,我可以和你保证,我和我身后之人都不曾伤害过阳顶天教主。我们之所以知道他的下落,是因为我们在监视汝阳王府的过程中,发现了成昆此人,从而得知了一些秘密。”   范遥耸拉着眼皮子,一边给自己止血包扎,一边暗暗权衡利弊。   半晌,他语气僵硬地说道:   “如果真如你所言,能寻到阳教主的下落和他老人家突然失踪的原因,我就答应你第二个条件。届时明尊作证,范遥从此把精力集中在汝阳王府行军打仗的机密上,给我明教兄弟们做内应。”   裴湘微微一笑,语气转好:“好说,有范右使这句话就行了。由于这第二件事关系重大,咱们之后再详谈细节,现在,咱们继续说第三个条件。”   “愿闻其详。”   “范右使,第三个条件就和我的私仇有关了。我知道你在川蜀一地办事的时候,趁机把杨逍那厮救了出来,之后又把他藏了起来。我这第三个条件就是,交出杨逍任我处置。”   范遥眼中冷光乍现:“不行,我明教光明左使不能任由外人欺辱。”   “我提的三个条件,范右使拒绝任何一条,其余两个就算作废。范右使,请你好好想一想,你当初为了探听朝廷针对明教的阴谋,不惜杀害了几个无辜的香主。那么,如今为了换取阳顶天教主的生死下落和成昆的阴谋,放弃一个光明左使又如何呢?为了明教,为了大义,我相信范右使和杨左使都知道该如何选择的。”   这番话充满了嘲讽,范遥憋闷异常,他斜觑着似笑非笑的裴湘,忍不住磨了磨牙。   这时,俞莲舟忽然对裴湘说道:   “天色已晚,咱们应该早些休息了,也给范右使留些考虑的余地,有什么事明日再谈吧。”   裴湘顺势点了点头,配合着俞莲舟的提议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   “范右使,你慢慢考虑,咱们明日再谈。对了,你也可以顺便琢磨一下如何应对紫衫龙王和韩千叶。我之前对你保证的不泄露身份之事,只是针对我这方人马的,并不包括贵教的紫衫龙王。范右使,你们自己人商量自己的事吧。”   猛然想到难缠的黛绮丝,范遥感到胸口更加憋闷了,他忍不住诘问裴湘:   “胡姑娘,你有多种手段来和我谈条件,何苦当场拆穿苦头陀的身份?”   裴湘站在门口回望范遥,理智气壮地说道:   “你敢来伤害我的亲人,我自然不会让你痛快的。范右使,被恋慕过的女人知道了你如今的模样,知道了你差点害死她丈夫的真相,感觉如何?面对黛绮丝的仇视痛恨,你心里舒服吗?看着他们夫妻情深,你嫉妒吗?”   范遥怒火高涨,一张脸憋红后显得越发狰狞。   裴湘悠然一笑,继续气人:“诚然,当众揭穿你的身份会增添些不必要的麻烦。但是对我来说,让你不痛快这件事更重要,些许麻烦算什么?”   “胡姑娘如此睚眦必报,不知俞二侠如何看待?你这样的行事作风,同名门侠女相去甚远,呵,倒是称得上一声妖女毒妇了。”   俞莲舟直视范遥,目光清凌明锐,语气淡淡却饱含珍视之意:   “胡姑娘真性情,不曾做错任何事,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范右使也算得上是一方豪杰,莫要因为输不起就恼羞成怒,逞一时之口舌之快。”   对于俞莲舟的维护,裴湘立刻笑得甜甜蜜蜜。   范遥却觉得尤其刺眼,他眼皮一翻,就要毒舌讽刺。裴湘却不想和他浪费口舌,她拉着俞莲舟往外走,边走边念叨:   “俞二哥,你和这种人解释什么?他就是看不得别人成双成对,心里羡慕得不行,嘴上却一直说反话……”   她说着话,也不给范遥反驳辩解的机会,随手一挥,就把身后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了,隔开了屋内之人的声音和视线。   不提被留下的范遥如何郁闷,只说离开的二人。   裴湘拉着俞莲舟穿过夜色中的院落,她走在前面,俞莲舟任由她拉着手跟随在后。两人安静地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裴湘的住处。   “俞二哥,我到地方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俞莲舟微微颔首:“胡姑娘,今天奔波忙碌了一整日,你早些入睡,不要熬夜看书了。”   裴湘也点了点头,但却站在原地不动。   俞莲舟面露疑惑。   裴湘好奇地看着他:“俞二哥,你都不好奇我和范遥说的那些话吗?”   俞莲舟坦然道:“确实有些好奇,但却并不是一定要知道答案。况且……以我对胡姑娘了解,你对范遥的那番话真假参半,有些事就是随口编造的。”   这话让裴湘微微睁圆了眼睛:   “俞二哥是正人君子,既然察觉到了真相,你怎么还配合我说谎话诓骗范遥呢?”   俞莲舟低头看着裴湘故作吃惊的夸张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夜风拂过,树叶哗啦啦地响动,却衬得俞莲舟的声音更加低沉柔和:   “胡姑娘,你又在明知故问了。”   “我明知什么了?”   裴湘不满地鼓了鼓脸颊,她踮着脚尖儿轻轻靠近高大的男人,眼睛里洒满星光也倒映着某人的影子:   “俞二哥,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呢?”   俞莲舟眸色渐深,鼻翼间萦绕着浅浅淡淡的惑人香气,这让他有些心慌意乱。   他想移开视线,偏偏那姑娘开开合合的红唇娇艳欲滴,似有莫名魔力。俞莲舟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忍了忍,终于抬起一只手按住裴湘的肩膀,不让她继续凑过来“折磨”他。   “你明知我的心思。”   “你的什么心思?”   “胡姑娘,我心悦你,愿如星月相伴,共结连理并蒂。”   裴湘歪头打量着俞莲舟的郑重表情,没有立刻答复他的告白。   俞莲舟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他有些紧张,脸上的表情几近于无,整个人看上去更加冷峻严肃了。   这样的俞莲舟让裴湘莞尔,她低头瞧了一眼两人一直牵着的手,轻声道:   “俞莲舟,我也心悦你。我明知你的心思,一直在等你开口。”   话音未落,裴湘就感到自己被揽在了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   一个拥抱,期盼已久的拥抱。   这个拥抱很暖很让人心安,裴湘闭着眼,噙着笑侧耳倾听着俞莲舟的心跳声,不一会儿,她悄悄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唔,好久没摸了。   “青羊?”   “嗯?”   “我真高兴。”   “我也是。”   “我明天就去向胡先生提亲。”   “好。”   “胡先生会不会觉得我不合适?还有,我明天独自一人提亲会不会太仓促了,显得不够重视?”   “不会,他大概还会有些同情你。”   “这是为何?能娶你为妻,是俞二莫大荣幸,胡先生怎会生出那样的荒谬想法?”   “谁知道呢?”裴湘靠在俞莲舟的怀中哼笑了一声。   ——像我这样漂亮又聪明的小仙女,百年难遇,万里挑一,不知道胡青牛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第194章   第二日早餐过后,一夜未眠的范遥答应了裴湘的三个条件,之后,两人又详谈了半个时辰左右,确定了大体的合作细节。   “紫衫龙王,范右使有些话要和你说。”裴湘推门而出,对站在院中的黛绮丝朗声道。   黛绮丝此时已经卸下了“金花婆婆”的易容,露出了原本的美艳姿容。   “范遥找我?也好,我和他确实需要好好谈一谈。”   裴湘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直接往病人韩千叶的房间走去。   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黛绮丝喊住了裴湘:   “胡姑娘,我想和你确认一下,我夫君的毒……还有救吗?”   裴湘弯了弯嘴角,语气笃定:   “虽然不能立时清除银叶先生肺腑内的阴毒,但是经过三五载的调养,银叶先生肯定能痊愈。”   这个保证让黛绮丝松了一口气,眉间清愁渐消,一双美目顾盼生辉:   “有了这句话,我就无虑了。胡姑娘,请你放心,我们夫妇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肯定不会做让你为难之事的。”   说这话时,黛绮丝直直望向看押范遥的房间,眼底是一片晦涩复杂。   裴湘轻轻嗯了一声,就径直离开了。   病人暂居的院落内,小药童坐在板凳上耐心熬药。裴湘侧耳听了听屋内的动静,又撩起门帘向里面望了一眼,发现医痴胡青牛竟然没有守着他的宝贝病人,不禁心生惊讶。   “小茯苓,你家胡先生呢?怎么不在屋内?”   “姑姑,先生被俞二侠喊走了,离开前特意吩咐我仔细看着药罐子,不许贪玩偷懒,他一会儿就回来检查。”   听闻胡青牛被俞莲舟喊走了,裴湘眉心一动,立刻便猜到了所为何事,她的脸上就忍不住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王难姑走进来时,恰巧瞥见了这一幕,忍不住打趣道:   “小师妹笑得像一朵花儿似的,看来喜事将近呀。”   裴湘自信地扬了扬眉,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美滋滋地说道:   “师姐此言差矣,实话实说,我一向貌美如花,此时更是春风得意,肯定胜过百花鲜妍,你该赞我人比花娇的。”   王难姑翻了个白眼,心说她怎么就摊上了这胡家兄妹俩做亲人,一个比一个难搞。年纪大的那个总是觉得自家亲妹妹亲事困难,年纪小的这个倒是信心满满,就是从来不懂得女儿家的娇羞腼腆为何物。   这时,胡青牛和俞莲舟一前一后地出现了。   胡青牛走在前,一脸轻松喜悦,他欣慰地看着裴湘,悄悄比划了一个“做得好”的手势。   俞莲舟落后一步,神色有些纠结。他见裴湘望过来,下意识地朝她快走了两步,随即又身形一顿。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雕花木匣,终于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裴湘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却没有立刻询问木匣中有何物,直觉告诉她,有些事情难得糊涂。   午后,胡家兄妹单独相处时,胡青牛就对裴湘讲了俞莲舟提亲之事。   当兄长的沉吟片刻,在屋内来回踱步:   “青羊,虽然为兄知道你和俞二侠是两情相悦,但我还是要认真问问你,你可想好了?真的准备答应这门婚事?真的愿意嫁给俞莲舟?不再看看其他人了?”   裴湘莞尔一笑:“哥,我确实心悦他,目前为止,他是我唯一想嫁的人。”   胡青牛点了点头,又绕着裴湘走了两圈:   “诶,我之前一直担心你遇不到情投意合之人,现在你要成亲了,我又有些舍不得了。”   裴湘故意逗胡青牛:“既然哥哥舍不得妹妹早早嫁人,那我就晚几年再嫁。”   这话让胡青牛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咬着牙摇了摇头:   “早点儿成亲也挺好,你这性情脾气呀……有俞莲舟守着你,我也能放心一些。”   裴湘并不觉得自己的性格会让人不放心,不过她也不和胡青牛争辩,只是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哥,俞二哥手中的那个雕花木匣是哪儿来的?我看着眼熟。是你给他的吗?木匣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呀?”   胡青牛斜觑了裴湘一眼,语气含糊地回答道:   “是我这几年炼制的一些丸药,算是我送给未来妹夫的见面礼。”   “送药当做见面礼?”   “对呀,俞莲舟行走江湖,难免要磕磕碰碰的,我这一匣子的丸药最实用了。妹呀,咱们江湖人没有那么多讲究,你就不要大惊小怪的了。而且我敢担保,俞莲舟肯定会喜欢我的赠礼的。诶,即便现在不喜欢,他将来成亲了……也会感激我的良苦用心的。”   裴湘觉得胡青牛这话有些避重就轻,但她一看胡青牛的细微表情,就知道此时问不出多少实话了。   胡青牛清了清嗓子,避过了送药之事,同裴湘再次确认她的意愿:   “青羊,如果你没有其他想法,那我就答应武当派俞莲舟的提亲了?”   裴湘挑眉一笑:“哥,你连宝贝药匣子都送出去了,我要是不答应,你得多心疼呀。”   胡青牛摸了摸鼻梁,默默计算了一番自己耗费在丹药中的各种珍奇药材和时间,深觉裴湘的说法有道理。   ——可不是吗,这要是没有把妹妹成功嫁出去,我可赔大发了。   于是,不用裴湘再多说什么,胡青牛立刻运起轻功去找俞莲舟,他需要尽快敲定这门亲事。   这边喜气盈盈,另一边的范遥和黛绮丝也谈妥了事情。   傍晚时分,裴湘又和范遥、黛绮丝见了一面。   “按照胡姑娘提供的线索,我会通知我教的四大法王、五散人和金木水火土五位掌旗使共聚光明顶总坛,一起商讨该如何进入光明顶密道探查事情真相。若是……若是一切都如胡姑娘所言,待我等安葬完阳教主的遗体,必将厚报胡姑娘。”   裴湘问道:“范右使若是打算返回西域明教总坛处理教内事务,该如何应对汝阳王府那边?长时间不露面的话,肯定要有个明确交代的。”   范遥沉声道:“范某自有应对办法,胡姑娘不必担心。”   裴湘见范遥不愿意透露详情,也不勉强。她提问的本意就是要提醒一二,以防范遥因为过于关心明教之事而忽略了卧底身份,导致她的三个条件难以完成。   “范右使心有成算便好,”裴湘微微一笑,看着温婉可亲,语气却也十分强硬,“只要范右使重视咱们的合作,不虚与委蛇,不半途而废,一切都好说。”   黛绮丝冷冷地瞪了一眼范遥,保证道:   “胡姑娘放心,我会跟着范遥一起行动的,如果发现他敷衍行事,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裴湘十分配合地答道:“我信得过紫衫龙王。也请紫衫龙王放心,银叶先生在蝴蝶谷内必然十分安稳,我和兄嫂会竭尽全力给银叶先生解毒的。”   范遥将裴湘和黛绮丝的对话听在耳中,嗤笑一声,懒得为自己辩解。凡是他范遥郑重允诺的事,绝对会尽心尽力地完成的。他是阳教主信任看重的明教光明右使,怎么能让裴湘和她身后的江湖势力小瞧?   三天过后,范遥和黛绮丝一起离开了蝴蝶谷,裴湘和俞莲舟则留了下来。   鉴于这次的危急情况,裴湘同胡青牛夫妇好好谈了谈他们自保的手段。   最后,在武功不能速成的前提下,胡青牛夫妇一致同意了裴湘的提议,即在蝴蝶谷内外布置上奇门遁甲阵法,用以保护谷内之人不受外敌侵扰。   因为裴湘还要给银叶先生解毒,所以俞莲舟就帮裴湘分担了一部分设计布置阵法的工作。   这蝴蝶谷内百花盛开,蝶舞翩翩,景致幽静秀雅,本就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再加上裴湘和俞莲舟刚刚互相表明心迹,定下婚约,此刻正是柔情蜜意之时。所以,两人在这浪漫的蝶谷中有商有量地共同做一件事,彼此的感情必然会变得愈加融洽。   等到谷内谷外阵法布置完成后,两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默契,凡是见过这他们相处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心意相通的脉脉柔情。   这期间,蝶谷内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求医问药的江湖人,他们自然认得声望颇高的武当俞二侠,也见到了俞莲舟同裴湘相处时的温情状态,纷纷惊异不已。   渐渐地,俞莲舟同裴湘订婚的消息就传了出去,众人心知,既殷六侠之后,武当山上大概又要办喜事了。   当然,这是后话。只说如今的蝴蝶谷内,胡青牛见裴湘和俞莲舟终于布置完了守护山谷的阵法,自觉人身安全有了保障,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了,只要我记住这阵图,以后就不怕那些宵小强盗了。”   “这终究是外物,哥,你这医仙的名气越大,面临的危险就越多。你若是想一直安安稳稳地行医救人,想和嫂子白头偕老,最好还是提高一下武功修为,或者学透彻这奇门遁甲之术。”   胡青牛遗憾摇头,替自己辩解道:   “道理我都明白,但是做起来很难。我和难姑也讨论过这种事,青羊,你该知道的,虽然我和你嫂子都不怎么喜欢舞刀弄剑的,但是在内力修为方面,我们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因为无论是自保延寿还是专研医术,都离不开深厚的内力修为。可是,这积蓄内力之事向来循序渐进,哪有速成的?这么些年下来,我勉强保持在二流水准,已经尽力了。”   裴湘考虑一番胡青牛的性格和习武资质,心想还是应该给自家兄长寻找一门顶级的内功心法。不求大杀四方,只要自保足以。   “哥,我之前给你看的北冥神功,你真的练不了吗?”   胡青牛摇头:“练不了的,青羊。不是我舍不得之前修习的那些内力,而是我压根就无法忘记修习过的内力运行法门,做不到心无旁骛地修炼北冥神功,非常容易走火入魔。”   闻言,裴湘默然。   其实,在提问之前,她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只是不死心而已。她总想着,万一出现奇迹呢?   ——是我异想天开了,我有记忆阁楼辅助修炼,而其他人却没有这个技能……   安静了片刻,裴湘轻轻吐了一口气。   随后,她对一旁的俞莲舟简单解释了一下修习北冥神功的限制条件。就是要求修习之人不能有任何内力基础,务必要尽忘己学。否则的话,修习之人两功相冲,混杂岔乱,立刻就会呕血癫狂,经脉错乱尽断。   “不能有任何内力基础?就是说,身体里不能存在其它内功修习出的内力,也不能记得其它内功功法的运行路线和修习法门?”   裴湘点了点头:“是的,需要一心一意。”   俞莲舟皱眉道:“这谈何容易,凡是武林中人,都希望己身的内功运行如同本能一般,年深日久,便是吃饭喝水休息之时,体内内力也生生不息,已然成为忘不掉的习惯。”   胡青牛拍着大腿嘟囔道:   “可不是吗,我不到十岁就开始习武,如今这么些年了,早就把内功心法倒背如流了,说是印在骨髓里也不为过!嘿,要我忘了这修习了几十年的功法,转头专心修炼北冥神功,谈何容易?也就是青羊这样的小怪物,说心无旁骛就心无旁骛。俞二侠,我问你,要是让你立时忘了武当九阳功,你能做到吗?”   俞莲舟摇头道:“俞某做不到,只要一打坐,武当九阳功就会自动运行,即便强行更改运功路线和法门,但稍有疏忽,就会前功尽弃。”   胡青牛立刻认同点头:“连俞二侠都做不到,我就更不行了。”   裴湘瞥了一眼仿佛找到知音的胡青牛,凉凉地说道:   “我也就是这么一问,不会逼你去练走火入魔的功法的,你放心吧。”   胡青牛嘿嘿一笑,他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忽然一拍额头:   “哎呀,青羊,俞二侠,我还有个药方没有修改,一会儿要给病人用的,那个,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人就已经跑出了屋子,看上去十分匆忙。   屋内此时只剩下裴湘和俞莲舟了,裴湘单手托腮出神,半晌,她悠悠叹了一口气。   “莲舟,你陪我去一趟昆仑吧,我要去找一样对咱们大家都有用的好东西。” 第195章   虽然有了远赴昆仑的计划,但也不能立刻动身出发。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裴湘和胡青牛、王难姑一起拟定了银叶先生的解毒方案,还和俞莲舟学习了武当梯云纵,让自己的轻功身法更加完善,速度和灵巧程度都提高了一个等级。   而俞莲舟也给武当方面写了信,告知了他和裴湘接下来的行程安排。然后,他一边教导裴湘轻功梯云纵,一边又跟着裴湘学习了一番收筋缩骨的技巧。   “本门的收筋缩骨技巧算不得一门武功功法,它被详细记载在某本杂学典籍当中。相传在北宋之时,有一位叫做赵钱孙的江湖异士,常常缩成一团骑在驴背上,远远看去就如七八岁的孩童一般。   “但是,当他翻身下地后,整个人就会舒展开来,恢复成原来的身高体态。我师门前辈目睹过赵钱孙那一脉的缩骨功,觉得非常新奇有趣,便专门研究了一番,之后记录在了书册当中。”   俞莲舟恍然:“之前在山谷里寻到的那两箱书籍中,一箱里面是北冥神功的三十六幅卷轴,另一箱里面是医卜星象、机械杂工等方面的高明学问,这缩骨收筋之法想来就是其中的一项内容了。”   裴湘微微点头,忽而又展颜一笑:   “莲舟,你还记得那只和你玩得很好的猴子吗?”   俞莲舟轻咳一声,想反驳“玩得很好”这种说法。不过在对上裴湘含笑的眼眸后,他也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角,就错过了最佳反驳时机。   最后,俞莲舟不得不无奈默认,自己和某只猴子有着一段“不打不相识”的奇妙缘分。   “自然记得,青羊,你提起那家伙做什么?”   “我后来又去了一趟山谷,刚一出现,那只猴子就跑了出来。它围着我转了好几圈,手舞足蹈吱吱大叫,我猜它肯定是想知道你去哪里了。后来,它发现确实只有我一人返回,顿时失望极了,丢给我两个果子就跑远了。”   俞莲舟剑眉轻扬,显然没有料到自己还得到了这样一段友谊。   “它丢给你的果子肯定是酸甜可口的,可若是我出现了,它丢过来的……说不定就是烂果子了。”   裴湘歪头想了想,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大,便同情地望了俞莲舟一眼。   俞莲舟失笑:“不管是烂果子还会新鲜果子,既然它惦念我……青羊,以后有时间了,咱们就回去看看它吧,也可以在那座山谷里小住上一段时日。”   裴湘欣然,拉起俞莲舟的手做了个勾手指的约定。   ——这个动作被路过的胡青牛评价为极其幼稚。   等到临出发前,蝴蝶谷内再次迎来了两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来人是武当的三侠俞岱岩和七侠莫声谷。   原来,宋远桥等人读完俞莲舟的信后,了解了明教、蒙古朝廷、成昆和金花银叶夫妇之间的纠葛,第一时间就关注起蝴蝶谷的安全来。   如果裴湘和俞莲舟远赴昆仑,那么蝴蝶谷内就缺少了几分防护御敌的实力。他们生怕明教范遥等人出尔反尔不守信诺,或者朝廷那边派人奇袭,又担忧奇门遁甲之术抵抗不住人心的奸诈,便打算让莫声谷保护胡青牛夫妇一段时间。   又因为胡青牛夫妇是明教中人,宋远桥等人担心来自武当派的帮助会让夫妇二人陷入为难尴尬的境地,思来想去,就让俞岱岩也跟着下山了。   这样一来,莫声谷长住蝴蝶谷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就是陪着俞岱岩来检查筋脉骨骼的恢复情况,顺便商讨一下俞莲舟和裴湘的亲事。   裴湘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二人,心里一暖。   有些情分无需开口道谢,安排好俞岱岩和莫声谷的住处后,裴湘和俞莲舟携手离开了蝴蝶谷。   两人朝着西北方向前行,一路上走走停停,遇到兵祸匪患就出手阻拦,遇到伤病之人就出手救治,遇到为非作歹的武林人士——不论出身如何,都会废其武功严惩以待。   等到两人抵达关外并踏上西域地界时,有关他们的一些经历已经被传扬开了。   当然,被谈论最多的人还是裴湘。   因为她行事更加随心所欲一些,救人的时候从不看病人伤者的出身来历,出手伤人的时候同样不看对方的背景师承。她似乎谁的面子都不给,甚至还罚了两名做错事的武当三代弟子。   而她的未婚夫俞莲舟则几乎从不出手阻拦。   这位武当俞二侠虽然仍旧是一名行侠仗义的好汉,但是其行事作风已经渐渐有所改变。偶尔,他还会表现出非常明显的偏心纵容。   一时之间,俞莲舟就忽然有了些“畏妻”的名声。   这日,裴湘和俞莲舟终于登上了昆仑山脉的惊神峰,找到了某个神秘山洞的入口。   “莲舟,进入山谷之后,我们大概就能找到《九阳真经》了。”   俞莲舟脚步一顿,惊讶问道:   “《九阳真经》?就是我师父当年听觉远大师背诵的那部武学秘籍?我武当九阳功的本源功法?”   裴湘点了点头:   “你该听张真人讲过的。在八、九十年前吧,有人发现,少林寺四卷梵文《楞伽经》的行缝当中写有一部至高奥妙的武学秘籍,就是《九阳真经》。他们将经书偷走后,负责看管经书的觉远大师带着张君宝,嗯,就是如今的张真人追讨少林藏书,可惜却没有成功找回来。”   俞莲舟确实听过这段往事,他接着说道:   “师父说,觉远大师没有追回《楞伽经》,被少林寺责罚,刚巧遇到了途径嵩山的郭襄女侠,再之后又发生了一些波折。   “最后,觉远大师在圆寂前念诵《九阳真经》全文,被我师父、郭襄女侠和少林无色大师听见,他们各自记下了一部分,都获益匪浅。三派武功大进,可以说全是《九阳真经》的威力与功劳。青羊,莫非你来昆仑寻找的好东西,就是当年被偷走的四卷经书?”   “正是那部奇书。”   裴湘望着茫茫雪山,没有特意编造理由来解释自己是如何得知那些辛秘往事的,她只是慢条斯理地叙述道:   “当年偷书的两人为了避过追查,把四卷经书藏在了一头猿猴的腹部。那之后,他们又把那头猿猴带到西域昆仑附近。据我所知,偷书的两人因为互相防备、互相暗算,至死都没有把经书从猿猴的腹中取出来。”   初听如此秘闻,又事关一部至高武学传承,俞莲舟虽然激动但却没有失去惯有的冷静理智,他琢磨了一下裴湘的话,疑惑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猿猴还能存活吗?更何况它腹部藏有异物,肯定要损害寿命的。”   裴湘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俞莲舟:   “你最该提出的问题应该是,这偌大个西域,这茫茫苍莽昆仑山脉,我怎么就那么确定自己能找到当年那只苍猿,那只不知是否还活着的苍猿。”   俞莲舟沉默思索了片刻,试探着答道:   “你之前同我说过,你师门传承广博,医卜星象都有涉猎,所以……你夜观星象掐指一算?”   这话惹得裴湘扑哧一笑,她拽着俞莲舟的胳膊摇了摇,煞有其事地赞叹道:   “不愧是敏锐机智的俞二侠,一下子就猜出了真相。好吧,你现在已经知道我压箱底的神秘手段了,为了贿赂你,我决定给你免费算一卦。”   俞莲舟莞尔,他把人拢到自己身前,低头问道:   “卜算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名利前程、寿命姻缘、运气福祸,你想问什么卦,我都能掐指一算,不灵验不要钱的。”   “我不问名利,也不问寿数运气,我就想问问此生的姻缘。”   裴湘微一挑眉,故作不满地问道:   “俞莲舟俞二侠,你都已经有一个漂亮聪明的未婚妻了,竟然还要问姻缘,是对亲事不满吗?”   俞莲舟眉目含笑,语气纵容:   “未婚妻太过厉害,俞二不敢不满,所以就想问一问,俞二是什么时候被某人看在眼中、放在心里的?”   “这我可算不出来,”裴湘偷偷把手环在俞莲舟的腰上,抱住,“这推演测算一途,向来是算福算祸算命数,却从来算不清人心的。人心易变,莫测难猜,所以呀,俞二侠若是想弄明白未婚妻的心思,还得靠自己努力,借不得外力的。”   闻言,俞莲舟低笑着拍了拍裴湘的头顶,又给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那我现在猜一猜,某人此刻该饿了,咱们需要找个地方吃些东西了。”   裴湘眉眼弯弯。   从始至终,俞莲舟都没有进一步细究裴湘是如何知道某些往事的。   他与人相交,从来都是更重视对方的实际言行,也很乐意在日常相处中了解一个人的品行心胸。再加上他一向爱重裴湘,相信她的品格情操,所以,纵然此刻有解释不清之处,也不影响他的信赖和衷情。   “青羊,那苍猿真的还活着吗?”   “应该吧,不过万事无绝对,咱们也可能白跑一趟。”   “并不算白白浪费时间,你我这一路行来,救了许多人,看了许多风景,我心中欢喜。”   “俞二哥喜欢四处游历吗?”   “看情况,青羊呢?”   “我也是,得看情况……”   “那咱们……以后若是在一个地方待得烦闷了,就出来走一走?”   “好,一言为定。”   “对了,青羊,你之前一定要让我学会收筋缩骨的技巧,和这个山洞有关吗?”   “自然,”裴湘指了指头顶,“我夜观天象,有颗星星告诉我,咱们应该有所准备。”   一个月后,山谷当中,俞莲舟和裴湘拎着一布袋的大蟠桃向白猿告别。   之后,两人再次运用缩骨功,从岩石的夹缝中顺利离开了隐秘之地。   “俞二哥,看来你又多了一位猴友。唉,这位和先前的那位相距甚远,你若是想要不偏不倚地轮流探望它们,一来一回好耗费许久的。”   俞莲舟也有些无奈,明明是裴湘给那只腹中藏经的大白猿治好了伤病,但那猿猴明显更喜欢同俞莲舟玩耍。它似乎把裴湘当成了恩人,很是敬重感激,但却把俞莲舟当成了能互相砸东西的玩伴。   裴湘若有所思:“不知武当山上的猴子是什么样的?”   俞莲舟连忙岔开话题:   “青羊,咱们把重新抄写的《九阳真经》埋在了山谷中,不会被大白猿翻出来吧?”   “不会,”裴湘摇头道,“我试验过,它非常不喜欢那些害它难受了很多年的东西。所以,我在埋藏抄写本《九阳真经》的时候,使用了原来的油纸包裹皮。这样一来,大白猿肯定不会凑过去捣乱的。”   俞莲舟微微颔首,笑叹道:   “真没想到,那大白猿竟然真的一直活着,治好伤后更是精力十足,还颇通人性。”   裴湘指着俞莲舟手中的一袋蟠桃说道:   “多亏了这仙桃,健体补元,延年益寿。白猿常年食用这种灵果,肯定身轻体健,耳聪目明。只是……不知道武当山上的猴子们有没有找到类似的滋补佳果。”   听见裴湘又把话题扯回到武当山上的猴子身上,俞莲舟哑然失笑。他拉起裴湘的手向着山下奔去,不再给她调侃自己的机会。   既然找到了失踪已久的《九阳真经》,裴湘和俞莲舟便不再耽搁时间,这次是日夜兼程赶路,直奔皖地蝴蝶谷。   在路上,两人听人谈起明教之事。据说明教高层终于找到了教主阳顶天的下落,对方果然已经死亡,而害死阳顶天的凶手正是教主夫人的师兄成昆。   至于混元霹雳手成昆为什么要害死阳顶天夫妇?又是何时何地如何害死他们的?则众说纷纭。   各种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混杂在一起,如今已经成为江湖人士们最热门的话题。   等到裴湘和俞莲舟终于平安返回了蝴蝶谷,两人便从紫衫龙王黛绮丝的口中得知了原委。   “胡姑娘,我们按照你的提点,事急从权,冒着违背教规的罪名进入历来只有教主可以进入的光明顶密道。之后,我们果然、果然在密道深处发现了阳教主夫妇的遗骸,以及阳教主的临终遗书。从遗书上的内容来看,应该是成昆那奸贼害死了教主夫妇,之后逃之夭夭。”   黛绮丝略过了一些重要细节,但裴湘已经从原著中得知,阳顶天之所以会忽然去世,是因为他在练功时撞见了妻子同师兄成昆在密道内约会,一时急怒攻心导致走火入魔。   “既然已经解开了重大疑团,也确定了阳教主的死讯,明教之后又该如何安排教务?”   黛绮丝悠悠一叹,黛眉轻蹙:   “教主遗书中吩咐,谁能从波斯总教迎回圣火令,谁就是第三十四代教主。在这之前,由金毛狮王谢逊暂时代理教主之位,处理教中事务。可惜,我们还是去晚了一步,如今谢三哥已然失踪,我明教依旧群龙无首。”   提起谢逊的失踪,不仅黛绮丝面露黯然,便是俞莲舟也心中郁郁。当然,他并不是担心明教的金毛狮王,而是担心同谢逊一起失踪的武当五侠张翠山。   裴湘默默算了一下时间,发现主角张无忌今年大概四岁左右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王盘山一役,距现在差不多五年了。江湖中多少人在寻找失踪之人的线索,却始终一无所获。”   黛绮丝继续解释道:   “谢三哥如今生死不知,圣火令又远在波斯总坛,但明教不能一直这样如一盘散沙,日渐败落。所以,我们就商量出了一个临时的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裴湘一脸好奇。   “我们决定等待谢三哥十年。若是一直没有谢三哥的消息,十年之后,我等再重新推选新任教主。”   “那这十年之中,明教还是一直处于各自为政的混乱局面吗?”   “不,我们决定继续壮大驱除鞑虏的大业。所以,在谢三哥回归之前,明教五行旗弟子和其他各坛普通弟子都尽量减少江湖争端,集中力量反元。同时,各路起义军要同身在汝阳王府的范遥保持联络,内外呼应,以正我明教教义和明尊圣火威名。”   “那教内其他高手呢?他们会听从范遥的号令?”   黛绮丝微微摇头:“他们会兵分两路。一部分人去寻找谢三哥的下落,一部分去找成昆那老贼。一旦发现成昆那厮的踪迹,我明教诸人必定要将他抽筋剥骨,给阳教主偿命。”   此时,俞莲舟勉强压下心中烦忧,沉声正色道:   “若是明教弟子远离江湖争端与仇杀,全力投身抗元大业,我必然会向家师回禀此事。届时武当弟子行走江湖之际,愿与贵教弟子齐心协力共御强敌。与此同时,在下也会给各大门派去信,告知明教之诸多变化,尽力消除双方芥蒂。”   黛绮丝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暗了下去,她讽刺一笑,其间又夹着三分怅惘:   “俞二侠义胆侠肝,所思所虑之事皆从大局考虑,但我明教弟子同中原武林结怨颇深,彼此间有着血海深仇,哪有那么容易和解的?”   裴湘温声道:“莲舟之意,并不是一定要让双方握手言和,亲如兄弟,那并不现实。只是,既然双方旧怨难解,就不要再添新仇了,大家都有驱除鞑虏的热血壮志,就存在合作的基础。在此之外,私人恩怨就私下解决,不耽误战场上的攻伐守望就好。”   俞莲舟道:“青羊所说正是我的意思。俞某没有资格干涉私人之间的血债,也不会阻止受害者家属报仇雪恨。俞某只是希望,从今往后尽量减少新的仇怨。”   裴湘勾唇浅笑,语气有些凉薄:   “其实说实话,驱除鞑虏是许多人的心愿,那些打仗拼命的,多是不怎么懂武功的悍勇英武之人,和武林仇怨扯不上太大关系。   “认真计较起来,你们明教之所以同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结仇,同下面的普通弟子没有多少直接关系,而是上层人物的仇怨影响了整个门派的态度。我就举一个例子,若是你们把金毛狮王谢逊交出去,你看看能平息多少怨气?”   黛绮丝急切反驳道:“这个例子不妥,谢三哥是阳教主指定的代教主,怎么能交给外人随意欺辱?”   裴湘摊了摊手,道:   “看,我现在就可以预料到,一旦你们让谢逊代表明教,不管你们之前做了多少努力,都会前功尽弃。那之后,明教依旧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当然了,你们可能也不在乎被江湖人士仇视,甚至觉得他们非常可笑。”   对于裴湘的断言,黛绮丝无从反驳。   她本身波斯出身,在西域明教长大,对抗元之事并不热衷,此生最在乎的便是家人和波斯明教对她的追杀。但作为紫衫龙王,黛绮丝却十分知晓明教普通教众的内心渴望,知道他们许多人加入明教的初衷。   一场谈话戛然而止,但黛绮丝想要告诉裴湘的消息差不多都已经说清楚了。于是,她便不再多停留,直接起身告辞离开。   等到房间内只剩下裴湘和俞莲舟后,气氛又悄悄变得和缓轻松起来。   俞莲舟给裴湘倒了一杯茶,又把点心推到她面前。   “吃点东西。从早上到现在,你一直忙来忙去的,午饭也没吃几口。”   裴湘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咬了一口绿豆饼。   “咦?”吃点心的人眼睛一亮,瞬间眉开眼笑,“莲舟,这是你的手艺呀。”   “嗯,既然尝出来了,那就多吃一点儿。七弟看到我做点心,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   “诶呀,俞二侠在师弟面前越来越没有威信啦,”裴湘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茶,“你就做了这么一盘吗?全给我端来了?”   “嗯。”   “莫七侠都不想尝一尝吗?”   “他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动手。”   “没给俞三侠带一份儿呀?”裴湘语气茶茶地建议道,“俞三侠现在可不方便自己动手做细致活儿。”   “他在吃药,忌甜。”俞莲舟纵容地看了一眼明知故问的裴湘。   于是,裴湘觉得眼前的绿豆饼更香甜了。   “莲舟。”   “嗯?”   “你靠过来一下,我有悄悄话和你说。”   “什么?”俞莲舟倾身。   而后,一个带着绿豆饼香甜味道的吻,浅浅落在了俞莲舟的脸颊上……   五年之后,失踪许久的张翠山和殷素素回归中原。 第196章   万顷碧涛之上,坐在木筏上的一家三口望见远处的两艘大船,都露出欣喜表情。   “爹,那就是大船吗?船上会有很多人?”自小生长在冰火岛上的张无忌一脸好奇。   张翠山摸了摸自家儿子的小脑瓜,朗声笑道:   “不错,无忌你看,一会儿咱们扬帆转舵,就能和船上的人搭上话了。等咱们返回中原,爹带你去拜见太师父,拜见诸位师伯师叔。”   “太师父他们住在武当山上吗?”   “对,爹爹正是武当派弟子。无忌,咱们这次回来,正好赶上你太师父百岁寿辰,他老人家最是慈祥和善,见到你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张无忌咧嘴一乐,眼中满是憧憬和好奇,他在木筏上翻了个跟斗,之后又有些忐忑地挠了挠脑袋:   “爹,妈,我不认识好些东西,他们不会嫌我笨吧?”   殷素素搂过儿子,柔声道:   “无忌别怕,等咱们上了岸,还要走好多天才能到武当山呢。这一路上,爹娘慢慢教你。我儿聪慧纯善,才不是小笨蛋呢。”   张无忌咯咯一笑,赖在母亲殷素素怀中撒娇。   殷素素一边和儿子玩闹,一边抬头望向那两艘越来越近的大船。   “咦,五哥,你看看那船帆……唉,不曾想一回来就碰上了。”   张翠山举目眺望,发现殷素素所指的船帆上绘着一只振翅黑鹰,他讶然道:   “黑鹰?是天鹰教的……素素,那是你家的船吗?”   殷素素点了点头,一时之间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心中涌起百般滋味。   张翠山出神了片刻。   他忍不住抓住妻子的手,感觉到一阵冰凉微颤,便知妻子和他一样,都想到了这江湖上的正邪纷争对立。   ——我们两人这桩婚事,不知会不会经历波折。   “素素,你别担心,天上地下,我都不和你分开。”   这话让殷素素心中一定,她目光盈盈地望着张翠山,慢慢舒展了一双秀眉。   张无忌还是个十岁孩童,天真懵懂,根本察觉不到父母心中的隐忧。他伸长了脖子兴致勃勃地望着两艘大船,心里面有好些问题要问,又不知先问哪一个。   等到这归来的一家三口被迎上大船之后,又是一番热闹。   在天鹰教的船上,天市堂堂主李天垣带着两位坛主欢迎大小姐平安归来,而在另一艘船上,张翠山热泪盈眶地抱住了俞莲舟,欢喜不已。   “二哥,你们刚刚在拼杀打斗吗?咱们武当派和天鹰教有甚冲突?”   “我和昆仑派的弟子搭伴乘船出海寻你,恰巧遇到了天鹰教的船,他们也在寻找殷姑娘。昆仑派同天鹰教有些旧仇,三言两语的,双方就发生了冲突。”   这番解释让张翠山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如今已经和殷素素结为夫妇,感情甚笃,当然不愿意看到武当派和天鹰教结下血仇深恨。到时候,他们夫妻二人夹在门派正邪中间,肯定要左右为难的。   俞莲舟一向心细。   他注意到张翠山的神色变化,又想到刚刚匆匆一瞥,那木筏上似乎不止张翠山一人,还有一女子和一个孩童。而天鹰教的大船上此刻又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声和螺号声,显然是遇到了喜事。   种种细节,让俞莲舟立刻意识到,自家五弟和殷素素之间的关系可能不简单。   果然,他这里才有些猜测想法,那边天鹰教诸人就过来见礼了。   几句话的功夫,他便得知了张翠山和殷素素的婚事,还见到了两人的儿子张无忌。   众人坐下商谈,免不了就提起了当日一起失踪的谢逊和屠龙刀。几番唇枪舌战和互相试探,俞莲舟代表武当派定下了黄鹤楼之约。   ——只等张三丰百岁大寿过后,武当派便邀请江湖各大门派齐聚黄鹤楼,到时候,张翠山夫妇自会对谢逊的下落有所交代。   其间,崆峒派和峨眉派的船也开了过来。昆仑派诸位高手见武当、天鹰已经结为姻亲,便不愿再在武当派的船上过多停留,西华子和卫四娘等人勉强应下黄鹤楼之约后,纷纷去了另一艘船上。   又过了一会儿,天鹰教的人也离开了,此时船上就剩下了俞莲舟和张翠山一家三口。   “二哥,师父他老人家的身体可还康健?咱们、咱们师兄弟都怎么样了?还有三哥,他的伤好了吗?”   十年分离,久别重逢,张翠山有一肚子的话要同俞莲舟讲。   俞莲舟递给张无忌几个果子,又从袖中掏出几个小动物形状的木雕给他玩耍,之后才不急不缓地回答张翠山的问题。   “师父他老人家很好,自从九十五岁生辰之后,师父他老人家了了一桩夙愿,武功大进。他老人家这几年时常闭关修行,或者和你二嫂谈天说地,我们这些当徒弟的都靠后了。”   张翠山先是惊讶于俞莲舟会照顾孩子,此刻又因为他的话而瞪圆了眼睛:   “诶,二哥,你成亲了?”   俞莲舟微微颔首,冷峻沉肃的眉目间划过一丝温情和自豪。   “为兄于五年前成亲。你二嫂姓胡,是非常好的女子,她医术剑术双绝,对武学理论的认识也特别深刻透彻,根基扎实又不墨守成规,往往有独树一帜的见解。所以,师父他老人家特别喜欢同你二嫂谈论武学要义,切磋剑术。而且,你二嫂学识广博,善书善画……”   一提起妻子,俞莲舟就一改沉默寡言的脾气,变得话多起来。   张翠山先是认真倾听,慢慢的,脸色中就流露出了稍许的不可思议。倒不是他不信俞莲舟的称赞,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当俞二侠。   ——这、这还是我那个不拘言笑、冷峻深沉的二哥吗?   一旁的殷素素也十分诧异。在冰火岛上的时候,她总能听到张翠山念叨他的师门生活,十年时光,令她对武当七侠中的其余六人都有了比较具体清晰的认知。   比如面前的这位俞二侠——按照张翠山所说,是一位一心练武、无心成家立业的严肃兄长。他心有沟壑,喜怒不形于色,生活习惯和出家的道士也差不多了,绝对不是那种耽于红颜温柔乡的多情侠客,怎么如今……   这对处于震惊状态中的夫妻尚不知晓,在五年前的武当山上,众人早已经体验过类似的惊奇了。   时光荏苒,如今的武当弟子都已经习惯了这个爱重妻子、娇宠女儿的武当俞二侠了。   “二伯,”殷素素笑着搭话道,“你给无忌的木雕十分生动有趣。这小兔子小老虎都憨态可掬的,连我这样的大人看了都喜欢,是特意给家里的小孩子准备的吗?不知小侄子小侄女今年几岁了?”   俞莲舟慈爱地看了一眼低头玩耍的张无忌,温声道:   “小女今年三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我出门前曾答应她,回去后给她带些新奇玩意。这几个木雕是我按照内子随手勾勒的图样雕刻的。”   张翠山立刻“啊”了一声,一拍脑门儿高兴地说道:   “二哥,你家是个漂亮的小妞妞呀,哎呀,真好,我们无忌当大哥哥了。”   张无忌听到父母提到自己的名字,抬头腼腆一笑。他现在特别喜欢坐在对面的二伯,觉得他就是爹妈说过的那种面冷心热的大好人。   “我是哥哥啦?真好!二伯,我去武当山上就能见到妹妹吗?”   “自然,你太师父马上就要过百岁大寿了,这段时日,大家都在武当山上呢。”   说到这里,俞莲舟对张翠山道:“五弟,六弟也成家了,他儿子刚满五周岁,已经开始修习武当的基础功法了,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家伙。”   张翠山喜得连连抚掌,师父康健武功大进,师兄弟们也都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   “二哥,你、你和我说说三哥的情况吧?他、他还好吗?”   俞莲舟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殷素素,强压下内心的一丝反感,淡声道:   “五弟放心,三弟的伤已经痊愈了。他如今内外兼修,刚柔并济,近几年又在江湖上斩奸除恶,做了几件大好事,如今已经重振武当俞三侠的豪杰名声了。”   这个答案当即就让张翠山喜极而泣。   他原本是十分恐惧的,就害怕听到一个“死”字。他心知,以三哥当时的伤势,能活下命来就是幸事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三哥俞岱岩受了那样的重伤后,竟然还能恢复如初,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二哥,你没有骗我吧?”张翠山语气轻颤,牢牢盯着俞莲舟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俞莲舟感慨一笑,他太理解五弟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了。   想当初,他们师兄弟亲眼见证了俞岱岩从勉强站立到健步如飞、再后来甚至重新拾起了轻功梯云纵,他们是何其激动!   只是偶尔某个瞬间,他们也会有恍然如梦中的惊慌感觉。仿佛那西域之行是假的,仿佛那黑玉断续膏根本不该那么早出现,而英姿豪迈的俞岱岩似乎还要经历更多的磨难与苦痛。   “自然没有骗你,五弟,为兄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听到俞莲舟斩钉截铁的回答,张翠山彻底安心了。他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激动之下还抱起儿子亲了亲。   一旁的殷素素听闻俞岱岩已经彻底痊愈,心中如释重负,与此同时,她也无法忽略俞莲舟冷冷扫过的视线。于是,在去掉了一重烦恼之后,殷素素的心底又增添了新烦恼。   这时,只听俞莲舟开口问道:   “五弟我问你,当年龙门镖局一门老小被杀,还有几名少林僧人也死于非命,可是你所为?”   张翠山正是满心欢喜的时候,忽然被问到了旧事,他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殷素素,随后又连忙转头,对着俞莲舟吞吞吐吐地说道:   “二哥,这件事……”   不待张翠山说完,殷素素便坦然道:   “不是五哥杀的人,他做不来那样的灭门之事。龙门镖局中的所有人,都是我杀的。”   俞莲舟眼中痛恨之色一闪,语气森然道:“数十条人命,说杀就杀,殷姑娘的手段当真狠辣。”   殷素素听俞莲舟不再叫她“五弟妹”,而是改成了“殷姑娘”,便知这位名门正派的大侠在嫌她恃强凌弱、草菅人命了。   若是按照她一贯的脾气,此刻也该冷言冷语地嘲讽回去,但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丈夫和儿子,不得不压下乖张脾气说道:   “二伯,五哥,是我年轻不懂事。我那时候只觉得龙门镖局没有做到承诺之事,那就该按照约定受罚,没有顾虑其它的旁枝末节。如今我年岁渐长,又抚育了无忌,便知当年的事太过决绝。不过,既然已经做过了,又得罪了少林,咱们就死赖到底吧。我不认账,他们也没有证据,那群秃驴能奈我何?”   俞莲舟听闻这番言论,倒是不太诧异。   因为一些机缘巧合,他倒是早就了解了殷素素的为人,心道这位果然是心狠手辣的邪门妖女,不知一向敦厚良善的五弟如何就看上她了?   张翠山生怕俞莲舟彻底厌恶殷素素,连忙接话道:   “二哥,我失踪后,少林寺还寻我们武当派的麻烦吗?”   俞莲舟哂笑:“他们一直怀疑是你做下了那样的恶事,但我相信自家师兄弟,绝对不是滥杀无辜之辈,所以一直和少林方面周旋。前些年,有几名少林僧人受了重伤,我便去川西一带寻药又亲自送到少林去,他们的态度才缓和了一些。”   张翠山知道自己原本无辜,但他已经娶了殷素素为妻,于是,这桩恩怨终究还是要落在自己身上的。   他暗忖,将来面对少林责问,他们夫妻一体,他自然要替素素担下罪责的。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又连累了武当和少林的关系……   想到俞莲舟千里奔波寻药,这期间说不定还要忍受那些僧人的冷言冷语,张翠山眉头一皱,顿时黯然不已。   殷素素悄悄握了握张翠山的手,然后抬头直视俞莲舟:   “二伯,少林僧人怀疑五哥害了龙门镖局老少,那他们怎么解释三伯的伤情呢?那大力金刚指可是少林绝技。”   俞莲舟把这对夫妻的互动看在眼中,心中一叹,继而缓声解释道:   “三弟的伤势之所以能够痊愈,同后来寻到了幕后真凶有关。那大力金刚指虽然是少林绝技,但却不是只有嵩山上的僧人修习过。”   张翠山最关心俞岱岩的伤情,此时听到俞莲舟的解释,连忙追问详情。   俞莲舟便将昔年的西域之行讲了一遍,说起前因后果时,就免不了提起裴湘。这也让张翠山夫妇得知了裴湘同武当的渊源,同时,夫妻二人也知晓了裴湘的出身来历。   殷素素听到裴湘的兄嫂都是明教中人,眉心微微一动。她心道,怪不得初次听到她和张郎的婚事时,当时在场诸人的反应都不是很大,原来,已经有一个先例了。   ——怪不得那个昆仑派的西华子悄声念叨什么“又一个”,原来应在这里。   ——可是,那西华子就是个愣头愣脑的憨货,连张真人都敢当面讽刺,怎么提起胡青羊的时候反而畏畏缩缩的?   ——莫非……那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厉害人物?   ——不对,她若是那种人的话,怎么会嫁给俞二侠?怎么会得到武当上上下下的好感?   ——所以,那胡青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张翠山的想法则更直接一些,他听完俞莲舟的叙述后,满怀感激道:   “等小弟回到武当山后,一定要行大礼郑重拜见二嫂,此后但凡二嫂吩咐,张五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俞莲舟沉默了一下,实话实说道:   “应该轮不到你赴汤蹈火的。你二嫂本事高,武当上下除了师父他老人家以外,没有人是她对手。再说了,还有我呢。”   这话让张翠山傻傻地“啊”了一声,某一瞬间,他和小小张无忌的懵懂表情同步了,殷素素抽了抽嘴角,心里对裴湘更加好奇了。   好在,俞莲舟依旧是那个靠谱的武当俞二侠。因此,在讲完了武当十年概况后,他又仔细询问起了张翠山在冰火岛上遭遇。   张翠山顿时收敛起轻松的心情。   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从王盘山岛上谢逊抢夺屠龙刀开始讲起,仔细回忆并叙述了一遍冰火岛上的特殊经历。   “二哥,九年前,随着无忌孩儿的出生,那谢逊已经不是之前作恶多端的大恶人了。他做了无忌的义父,对我们一家三口亲切仗义,我也从他的口中得知了他的苦衷,那、那也是个可怜人……”   这时,张无忌放下手中的果子,怯生生地问道:   “二伯,义父很好的,很疼我,你能让那些人原谅义父吗?我会告诉义父,让他以后再也不要胡乱杀人了。”   俞莲舟对小孩子很有耐心,他拍了拍张无忌的小肩膀,温声道:   “无忌,你能知道胡乱杀人这件事是不对的,这很好,二伯很高兴。但是二伯却没有立场让其他人原谅你义父,无忌,二伯只能保证不会主动攻击他、陷害他。”   张无忌有些失望,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他心想,等自己长大了,本领强了,一定要把义父保护好。   晚上,俞莲舟和张翠山一家三口分开。他独自待在房间内修炼了一会儿《九阳真经》,等到功法运行完一大周天后,就收功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   五年前得到《九阳真经》后,裴湘并没有让胡青牛立刻修炼,而是同俞莲舟去了一趟武当,把真经全本内容告知了张三丰。   之后,她提出修炼《九阳真经》到最后关头时,会经历一个非常难以逾越的关卡。   ——那些即将练成神功之人必须熬过全身燥热之苦,仿若自焚,十分难耐,往往会让修炼者功亏一篑。   若想度过这个最后的难关,除了危险万分的苦熬忍耐外,便是有幸得到名师指点。   修炼九阳者需要同时打通全身上下的所有穴道,促使九阳内力在几百个穴道内循环往复流动,生生不息。这才算是真经大成,再无隐患。   张三丰听得裴湘所言,立刻悉心研读《九阳真经》的内容,多番推测假设后,发现果然如她所言,《九阳真经》练到最后还有一道隐秘关卡。   对于同时打通周身所有穴道之事,确实很难做到,但是,那并不代表当世没有人可以做到。   张三丰作为一代武学宗师,当然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在他的保证下,裴湘才开始督促胡青牛夫妇修习《九阳真经》。   与此同时,武当也得到了真经全本内容。至此,武当二代弟子中,凡是将武当九阳功练到完满之人,都可以继续修炼《九阳真经》了。   到如今,五年时光一晃而过,四侠张松溪也开始修炼《九阳真经》了。   而二代弟子中,实力最高的俞莲舟的武功进境更是一日千里,这其中一部分得益于《九阳真经》,另一部分则得益于他自身的危机感。   在没有同裴湘确定婚约关系之前,他就在担忧一件事,若是自己武功实力远远不如裴湘的话,将来一旦遇到意外危险,自己不仅无法保护她,说不定还会成为拖累。于是,俞莲舟一直在寻找迅速变强的途径。   然而,变强的途径若是很容易被找到的话,武林中人也就不会为了一本秘籍或一柄兵器而拼个你死我活了。就在俞莲舟辗转反侧的时候,裴湘偶然间的一句玩笑话触动了俞莲舟。   那时候,张三丰道:“再过一二十年,等青羊的北冥真气越发浑厚醇和了,便也能来做这打通数百穴道之事了。而且,你精通医术,比之普通武林人士,对经脉穴道之学更加熟悉,操作起来肯定更加得心应手。”   裴湘便笑道:“一般江湖人学习打穴认穴的本事,并不会真的记住人体中所有的穴道,一是没必要,二是不一定能得到正确的教导。   “其实还有一个笨方法的,就是把想要突破之人放进一个灌满真气内力的密闭空间里,让他从头发丝儿到脚底板都被真气包裹住,再经历一番燥热自焚之苦。重压之下,肯定也能让全身的穴道一起通畅的。”   张三丰摸着胡子想了想,沉吟道:   “这倒是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惜那样的密闭空间实在难寻。哎,能让真气内力充盈并且一丝不漏的地方,当然是个宝地。”   裴湘歪头想了想,轻轻弹着自己的剑锋道:   “若是不怕凌迟之苦,我的剑意可以做到。”   张三丰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突破关卡之时,修炼者本就在苦熬焚烧之苦,若是再加上无数利刃切割的痛感,便是最后练成了真经,那人的神志说不定就已经不成了,很容易得不偿失。”   裴湘也只是随口一提,之后就和张三丰谈起了其它事情。有关剑意突破之事,交流对话的两人都没在意,但一旁的俞莲舟却听进了心里。   他考虑了几天后,终于决定走上一条最苦的修炼之路,就是利用裴湘的锋锐剑意锤炼自身。   思索到最后,他甚至觉得,若是真的能够借用剑意的包裹笼罩而全力突破关卡,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于是,俞莲舟同裴湘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而裴湘沉默考虑了一天一夜后,到底点头答应了俞莲舟。   自那之后,俞莲舟的实力就迅速变强起来。而裴湘为了保证俞莲舟不被真正伤害到,开始花费心思凝练感悟每一丝每一缕的细微剑意,务必做到如臂使指、游刃有余。   之前,她的磅礴剑意里有冰原雪山,有惊涛骇浪,有风卷残云。   如今,她开始关注雪山上的每一片雪花,开始体悟挤压迸裂的每一滴水珠,开始预测哪一股风吹散了哪一片云。而那云中凝聚的水珠,又如何化作雨珠和冰晶,洒落飘落在雪山和海洋当中。   犹如一个轮回,生生不息,循环不止。   这样一来,一直缓慢进步的剑意修为竟然有了小小的突破……   船舱内,俞莲舟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之后,他从行囊里翻出几枚小木块和雕刻工具,开始专注地雕刻起来。   ——之前的动物小木雕已经送给了无忌那孩子,那我就再给家里的小丫头雕刻些更好看的吧。 第197章   张翠山和殷素素失踪十年后再次出现,立刻引起了多方关注,诸多武林人士都想从这两人身上得知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   一时之间,暗潮汹涌,危机四伏。   俞莲舟和张翠山、殷素素夫妻二人商量了一番后,决定避开容易遭遇埋伏和偷袭的陆路,继续乘船航行。   于是,海船靠岸后,这一行人没有在城镇中过多停留,而是在码头租了一艘河船,之后迅速起航,朝着武当方向疾行而去。   但是,即便选择了水路,他们也没有避开某些麻烦。这一路上风波不断,惊险重重,就连之前已经离开的峨眉派和昆仑派也杀了个回马枪,扮作蒙面匪寇偷袭俞莲舟等人。   最后,俞莲舟四人干脆弃舟上岸,三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骑马赶路。   这一日,四人遇到元兵屠杀百姓,眼见那元兵笑闹着把一个四五岁的幼童摔死在地上,俞莲舟等人立即飞身上前,阻止元兵乱杀无辜。   就在张翠山和殷素素忙于救人的时候,一名假装昏迷的元兵忽然一跃而起,抓住张无忌就向远方逃窜而去。   显然,这场元兵屠杀百姓的祸事其实又是一个圈套。   张翠山和殷素素措手不及。   俞莲舟却立即反应过来,他直接提起一口真气,如离弦之箭般飞身而起,三两下纵跃就追上了逃跑之人。   他一掌打出,那人也反身回击,两人掌力相对,排山倒海的内力同时涌出,这一出手碰撞,彼此实力高下立现。   这假装昏迷的元兵其实是一位武林高手,名叫鹤笔翁。他和师兄鹿杖客被称为玄冥二老,两人皆为蒙古汝阳王做事。此次设下圈套偷袭出手,就是奉命捉拿张无忌以威胁张翠山和殷素素。   这鹤笔翁确实是当世一流高手,且练就了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凡事被玄冥神掌击中之人,都会寒毒入体,全身上下变得冰冷僵硬。内力稍弱者,立时就会觉得痛苦难捱,寒冰透骨,恨不得马上自尽身亡。   在原著中,俞莲舟确实因为这玄冥神掌而身受重伤,之后调养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渐渐恢复,也因此没有及时抢回张无忌,使得张无忌被鹤笔翁带走。之后,张无忌又被鹤笔翁打了一掌,从此身中寒毒,九死一生。   然而,此时的俞莲舟已然因为裴湘的关系而实力大增,又修习了《九阳真经》,内力修为远超鹤笔翁,并不会被他的玄冥神掌所伤。   所以,两人掌力相拼后,鹤笔翁只觉得一股纯阳之气磅礴汹涌,直直冲入他的经脉肺腑之中后,迅速吞噬消融掉了他的玄冥阴寒内力。阴阳碰撞,阳盛阴衰,那滋味极其痛苦难耐。鹤笔翁身形一晃,面色顿时变得青红一片。   俞莲舟也察觉到了玄冥神掌的厉害之处,他立刻判断出,如今这个元兵打扮的偷袭者其实是一个大高手。   因此,俞莲舟当机立断,当下便不再保留实力。他眼中神光炯炯,掌力雄浑积聚,再次袭向敌人要害。   鹤笔翁不敢硬接这一掌,急着躲避之时就露出了一个破绽,俞莲舟见此,立刻拧身而上,左臂一勾,如猿猴取物一般,直接把张无忌拉回到自己这边。   短短几息之间,那鹤笔翁就受了俞莲舟两掌,随即又失了张无忌,顿时气血上涌,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心血。   俞莲舟抱着张无忌飘然后退,侧身飞旋,同时双手轻托,就把这十岁的孩童隔空送回到了他父母的身边。   殷素素一把搂住失而复得的儿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张翠山则发狠杀掉周围的元兵,牢牢护住了妻子和儿子。   俞莲舟见五师弟一家三口暂时无碍,抬脚踢起地上的一把长刀,衣袖微震,这长刀就朝着鹤笔翁的方向飞掷而去,直取对方的头颅。   鹤笔翁瞳孔一缩,再顾不得被夺走的张无忌了,他一边想着这武当俞二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一边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   窜出数十丈之后,鹤笔翁依然能感受到身后的森寒刀气。他双脚一并,拔地而起的同时掏出一对银光闪闪的笔形兵器,随后便向前一扑,凌空滑行数丈远,躲过了俞莲舟的杀招。   这之后,鹤笔翁抢过路边的马匹,翻身上马之后又用兵器猛扎骏马的臀部,一人一马飞快地跑远了。   就在鹤笔翁躲避之际,俞莲舟也紧随而来,再次发起进攻。   鹤笔翁骑在马上且战且退,同时发出尖锐的啸声,仿佛在招呼同伴。果然片刻之后,远处的树林里传出同样尖锐的回应声,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得到回应后,鹤笔翁面色一松,他不再一味地躲避逃跑,而是开始试图反击俞莲舟。   但是几招之后,这鹤笔翁的眼中就隐隐流露出骇然之色,他知道武当派的人都有真才实学,但从来不曾预料到这俞莲舟竟有如此深厚的功力和迅捷莫测的身手。   鹤笔翁微微一走神,左肩就是一阵剧痛,顿时半边身子就变得麻木了。之后又听两声脆响,他的上臂就被人卸了,手筋酸软无力,一双笔形利器咣当落地……   俞莲舟擒住了鹤笔翁,点住此人周身大穴后,便望向了林子的方向,静等刚刚那个回应啸声之人。   片刻后,林边走出一道人影,那人影似乎还拎着一个重物,步伐不急不缓,好似闲庭信步。   从那袅娜人影出现开始,俞莲舟周身的气息就变了。他的眉目间褪去了刚刚战斗过的煞气冷厉,严峻深沉也消失殆尽。   “青羊,你来了!”俞莲舟把僵硬不动的鹤笔翁扔在地上,脚尖一蹴,就纵跃飞奔到裴湘面前。   裴湘浅笑着答道:“听说你这一路没少遇到伏击,我就来接你一程。”   俞莲舟顺手接过裴湘拎着的昏迷之人,又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得出了她没有受伤的结论,这才分了些注意力到旁人身上。   “这人……你用北冥神功吸取他的内力了?”   裴湘轻轻嗯了一声,拉起俞莲舟的手腕探查了一下他的脉象,确认他并没有被玄冥神掌伤到后,才缓缓开口道:   “我刚刚和这人交手,他的掌力很特殊,专属阴寒一脉,一般的内力修为都抵抗不了这阴毒寒气。”   俞莲舟反手握住裴湘的手腕,也粗略地探查了一下她的内息。   “你和他对掌了?北冥真气可能化解这掌力?”   “当然,北冥真气连九阳内力都能吸收,何惧这玄冥神掌?”   “这掌法的名称是叫玄冥神掌吗?”俞莲舟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拎着的昏迷老者,疑惑道,“青羊,你认得这人?”   “大概吧。这个家伙,和刚刚发出求助啸声的那个,是供汝阳王府驱使的玄冥二老,两人一个叫做鹿杖客,一个叫做鹤笔翁。我之前去找范遥索要十香软筋散的时候,在他那里见过这二人的画像,也听他介绍过这二人在汝阳王府的事迹,没想到今日就有了交手对战的机会。”   两人说着话,又回到了鹤笔翁倒地不起的地方。   鹤笔翁此时并没有如同他师兄那样昏迷不醒,仍然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着二人。待他看清裴湘的容貌后,顿时认出了这是武当俞莲舟的妻子,也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女侠胡青羊。   认出了胡青羊之后,鹤笔翁心中不由得一凛,他想到此女的江湖名声和一贯的行事手段,暗自叫遭。   ——不知师兄有没有被废了武功……   果然,下一刻就听这貌美心黑的魔女说道:   “这鹿杖客和鹤笔翁替汝阳王做了不少肮脏勾当,尤其是鹿杖客,极其好美色,他刚刚还想调戏我来着,一张嘴就是污言秽语。莲舟,我已经教训了其中一个了,另一个也不能落下了。”   俞莲舟脸色微沉,目露厉色,他冷冷地看了一眼无声求饶的鹤笔翁,手指一弹,就让手下败将昏迷了过去。   他又把手中色胆包天的鹿杖客狠狠丢在了地上。随后,俞莲舟抬脚挑起鹤笔翁之前掉落在地上的一支银笔,灌入内力后,便朝着鹿杖客两腿之间的部位一甩。只听噗嗤一声,锋锐笔尖狠狠没入,当即就让昏迷之人痛苦地抽搐了好几下。   “青羊,这样的人即便被吸干内力了,也是危险的。你不该如此大意。”   裴湘眨了眨眼,忽然踮起脚亲了一口俞莲舟,而后才软声道:   “我知道你在这边,所以才没有亲自动手的。这种事情,当然要夫君替我‘报仇’呀。”   俞莲舟咳嗽了一声,成婚五年,他有时候还不太习惯妻子的热情,他的视线微微游移了一下,气势便弱了三分:   “青羊,出门在外……”   “嗯?”见俞莲舟气弱,裴湘的语调立刻上扬了三分。   “就是……要注意一下四周环境,其实,最好还是回房间……”   裴湘翻了个优雅的白眼,转身留给俞莲舟一个漂亮的后脑勺。   这时,张翠山夫妇带着张无忌一路追寻了过来。   “二哥,你没事吧?”张翠山抢先奔来,目露担忧,“我担心贼人还有接应的同伙,实在不放心等在原地……”   张翠山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先是注意到俞莲舟身旁站着一位妙龄的美貌女子,而后便发现自家二哥握着对方的手,目光十分温和。   殷素素在张翠山愣神的时候上前一步,笑问道:   “是二嫂吗?我是殷素素,是张郎的妻子。二嫂,虽然你我是初次见面,但素素却已经久仰二嫂的侠名了,心中早就对二嫂的人品武功钦佩不已。”   裴湘温婉一笑,客气答道:   “五弟妹,一路辛苦了。我那点名声不足挂齿,都是江湖上的朋友们承让罢了。我听闻过五弟妹统领天鹰教紫薇堂时的飒爽英姿,一直期待能见一见白眉鹰王的爱女,没曾想今日就有了这不浅的缘分。”   裴湘话音落下,张翠山也反应了过来。他见俞莲舟从始至终都护在裴湘的身边,没有出声反对,便知这是二嫂无疑了,便连忙整理衣领袍袖,然后走到裴湘面前郑重行礼。   这既是对兄长妻子的敬重,也是感激她对俞岱岩的帮助。   裴湘浅笑还礼,同张翠山交谈了几句。她主要是询问他们一家人在冰火岛上的生活情况,以及返回中原后遇到的种种波折。   当然,此时此地并不适合细谈,但她简单周到的几句话,就让张翠山一家三口感受到了她的关心和重视。   之后,裴湘又送了一块避毒玉佩给张无忌作为见面礼。   俞莲舟看着裴湘端庄贤淑的优雅模样,眼中划过一抹温柔笑意,其实,他更喜欢她刚刚亲他时活泼慧黠的笑容。   “对了,二哥,地上这两人就是之前要掳走无忌的贼人?”   “正是此二人。”俞莲舟淡声答道。   张翠山和殷素素先是看了一眼假扮元兵的鹤笔翁,之后才注意到一旁的鹿杖客。不过,当他们看到鹿杖客的受伤情形后,双双失语片刻。   “……他是接应之人?二哥你动的手?”   俞莲舟摇头否认,简练答道:   “不是,是你二嫂捉的人。此人之前藏在附近的林子里,恰巧遇到青羊,就被擒了过来。”   殷素素目光微闪,她又看了一眼染血的鹿杖客,觉得自己此时已经弄明白了某些疑惑。   ——为什么那个西华子不怕张真人却害怕胡青羊?这多明显呀,得罪张真人顶多被斥责几句或者被揍两下,但是得罪了胡青羊……是个男人就胆颤吧?   裴湘:“……这两人是玄冥二老,供汝阳王驱使。我之前听说过他们的名声,都是作恶多端之人。这个鹿杖客十分好色,之前在林子里的时候,他亲口承认自己欺辱过不少良家女子,所以,莲舟就用了这种手段惩罚他。”   张翠山恍然,立刻相信了裴湘的解释。   殷素素也连连点头,但心里却保留了几分怀疑。   她一向认为这些武当大侠们行事光明磊落,皆如她夫君张翠山一般心慈手软,愿意给人留下悔改的机会。所以,俞二侠应当是做不出这种“斩草除根”的惩罚的。   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玄冥二老捆绑好,之后重新出发,策马扬鞭继续赶路。 第198章   殷素素发现,自从裴湘出现后,他们这一行人遭遇偷袭伏击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   一开始,她并没有把这种变化往裴湘的身上联想,但是在某晚投宿客栈之后,殷素素就清晰地意识到,近几天的风平浪静离不开裴湘的名望威慑。   那日傍晚,几人在客栈的一楼大堂歇脚吃饭,酒菜刚刚端上来,就有一波江湖人士涌了进来。这些人个个目藏精锐神光、身姿矫健孔武,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好手。   他们进入客栈大门后,既不要房间,也不点吃食,纷纷寻了空位置坐了下来,仿佛在临时歇脚,但余光却一直盯着裴湘等人。   就在殷素素、张翠山夫妇二人暗自戒备的时候,裴湘放下手中的茶杯,“咔哒”一声把佩剑横在了桌子上。   “赤凤帮的诸位好汉,今日怎么这么有闲心,放着日进斗金的生意不做,都跑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来了?莫非这里藏着什么珍宝,惹得贵帮如此兴师动众?”   “胡女侠,俞二侠,张五侠,殷堂主……”   裴湘一抬手,打断了带头人的场面话:   “我知道你们跑来做什么,不是来打听谢逊下落的,就是想问问屠龙刀到底在哪里的。我并不想听具体细节,我就想问问,你们帮主什么时候归还欠我的诊费?”   “这……我等一直铭记胡女侠的救命之恩,不敢赊欠女侠药钱。只是,赤凤帮这一季的账目还未结算,胡女侠可否宽限些时日?”   裴湘微微一笑,扬声道:   “看不见你们的时候,我自然想不起贵帮欠账的事情,但你们偏偏要往我眼前凑,这就让我感到不太舒服了。孙副帮主,直说了吧,贵帮若是打算用江湖道义那一套话逼问张五侠,那我就立刻拔剑讨要欠款。如今,咱们都各自占着理儿呢,哪一方率先动手都是师出有名。嘿,到时候,就看看是我的剑够快,还是你们人多势众吧?”   “胡女侠,我等并不是贪图屠龙刀号令江湖的威名,实在是……那谢逊狗贼曾害死了帮中兄弟,我们要向张五侠夫妇询问仇人的下落,好为帮中兄弟报仇雪恨。”   裴湘瞥了张翠山一眼,张翠山立刻会意。他朝着客栈内武林人士抱拳道:   “有关谢逊之事,其中牵涉复杂,张翠山不敢一人做下决定。等张某回归本门禀明家师后,再向诸位武林同道做个清楚交代。各位,武当派已经承诺,三月后黄鹤楼,咱们共同商讨此事。”   裴湘点头补充道:“你们若是等不了三个月,想立刻去找谢逊报仇,武当派不会阻拦,但也不会帮忙。至于能不能找到人,找到人之后能不能打败谢逊,就全凭各自本事吧。”   “胡女侠,谢逊此人是江湖败类,早一日铲除……”   裴湘摸了摸长剑,嘴角一勾:“还钱!”   “莫非胡女侠和武当派的两位大侠要依仗武力威胁我等吗?”   裴湘嘲讽一笑。她心知这些人此刻不依不饶,无非就是仗着武当一派行事温和、守礼克制,从来做不出仗势欺人之举。所以,他们就一口咬定谢逊滥杀无辜的事实,打算用言语逼迫的方法,趁机问出点儿有用的线索来。   至于他们先前所说的,赤凤帮不觊觎屠龙刀之类的话……裴湘觉得听一听就得了,当不得真的。   这赤凤帮每年都有不少帮众死于帮派之间的火拼厮杀,也没见这孙副帮主带着帮内三分之二的好手替那些人报仇雪恨的。怎么到了谢逊这里,就如此重情重义了?   “孙副帮主,说话小心些,一会儿若是打起来,可别怪我下狠手。我可不是为了维护谢逊那厮。我就是一个讨债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可和仗势欺人没有关系。莫非你武功不如我,就可以明目张胆地赖账了?”   赤凤帮的孙副帮主被裴湘挤兑得面红耳赤,想梗着脖子应战,又没有战胜裴湘的底气。   他扭头看了一眼俞莲舟,张了张口,随即便泄气似的垂下了头,根本不指望这位俞二侠开口“管教”自己的妻子。   因为江湖人都知道,只要裴湘能掰扯出道理来,甭管歪理还是正理,这俞莲舟就会完全支持妻子的决定。更何况谢逊之事还牵扯到失踪归来的张翠山,俞莲舟就是为了兄弟情义,也不可能阻止裴湘“武力催账”的。   于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后,因为欠钱而气弱的赤凤帮悻悻离开。   其实,假如裴湘没有出现在这里,他们倒是可以继续纠缠下去,完全不必担心武当派的俞莲舟下狠手。   但是裴湘一露面,就容不得他们“胡搅蛮缠”了。因为这个女人的脾气亦正亦邪,教训人的手段五花八门,目前已经和峨眉派的灭绝师太齐肩,一起成为了诸多江湖人士心中的阴影。   赤凤帮撤退后,裴湘便不再冷着一张芙蓉面了,她又恢复成了之前娴雅温柔的模样,安安静静地吃起饭来。   只是这时候,连张翠山都察觉到这位二嫂不同寻常了。从那些江湖帮派人士的反应来看,她似乎……不太好招惹?   殷素素给儿子夹了一口菜,心中微动,她觉得又学到了一些新东西。   饭罢,张翠山夫妇带着困倦的张无忌先回房间休息了,大堂内只剩下裴湘和俞莲舟二人。   “莲舟,此次回到武当山后,你和大伯他们都得加强戒备。我认为,这些江湖人不太可能老老实实地等着三月后的黄鹤楼之约了。”   俞莲舟眉头微皱:   “青羊,你认为他们会提前……对,他们极有可能在师父百岁大寿那天威逼质问武当派。到时候,各大门派之人齐聚紫霄殿,名为祝寿,实际上却是联合在一起向武当派施压,借机逼迫五弟说出谢逊的下落。”   裴湘剥了几颗花生,慢条斯理地说道:   “面对这种联手威逼之举,最怕被打个措手不及。可如果咱们事先有了准备,这其中可周旋的余地就大了。莲舟,你看今日遇到的这个赤凤帮,不就雷声大雨点小吗?   “这江湖呀,说到底还是实力为尊。你们武当七侠若是变成武当七煞,呵,我敢肯定,之前的那些埋伏暗斗什么的,统统不会出现。”   俞莲舟本来还在严肃思考如何应对近在眼前的危机,却被裴湘的“武当七煞”一词给逗笑了。他眉目一松,伸手点了点裴湘的鼻尖,含笑道:   “何须武当七煞,有娘子一人威风凛凛就足以,娘子一露面,各路人马闻风而逃。为夫这些年被娘子护着,着实轻松自在不少。”   裴湘骄傲地扬了扬白皙的下颚,深以为然。   第二日继续赶路,大概是赤凤帮的遭遇被传扬了出去,又或者是因为此地已经靠近武当地界儿了,这一路上很是风平浪静。   最后,张翠山一家三口到底平平安安、一个都不少地抵达了武当派。   上山后,众人相见后又是一番喜悦激动。   张翠山同师父师兄弟们久别重逢,情绪十分激动。虽然也察觉到了师兄弟们对妻子殷素素的冷淡,但他只当是由于殷素素出身天鹰教的缘故。他心中虽然忧虑,却认为只要经过一段日子的相处,武当上下必然会对殷素素改观的。   但作为当事人的殷素素却没有张翠山那样乐观。她隐约觉得,武当诸人应该是了解当年的隐情了,知道是她殷素素用有毒的暗器偷袭俞岱岩,才引起后面那些波折的。   裴湘回到武当派之后,就没再管他们师兄弟之间的重逢与叙旧了,而是直奔六侠殷梨亭的住处。   “六弟妹,我回来了,清圆闹你了吗?”   一位温婉秀美的少妇把裴湘让进屋内,指着里屋软榻上两个呼呼大睡的孩童轻声道:   “清圆可乖了,玩耍、吃饭、午睡都不闹人。诺,你看,上午跟着初阳跑跑跳跳了一阵子,这会儿睡得可香了。”   裴湘轻手轻脚地靠近软塌,就见自家小闺女俞清圆睡成了一个“大”字,十分霸道地占据了软塌中心的位置。而殷梨亭家的初阳小朋友则侧身躺在角落里,规规矩矩地盖着一方小毯子,睡相十分斯文。   “这小妞妞……”   裴湘含笑着戳了戳小朋友的嫩嫩脸蛋儿,又捏了捏小手。之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里间,同坐在外间做针线绣活的安菲菲说起话来。   安菲菲出身书香门第,祖父和父亲都是耿直不阿的儒生名士。他们因仗义执言而得罪了某位权贵,那权贵为了报复安家父子,就吩咐属下掳走安菲菲,再把她扔到烟花之地去。   巧的是,一个心术不正的西域番僧撞见了挣扎逃跑的安菲菲,就将她索要到身边,还吩咐人悉心照料。   原来,这番僧出身西域金刚门,在门内地位不高,一直想巴结上某位厉害的掌权师叔。他打听过那位掌权师叔的隐私喜好,知道对方一向喜欢安菲菲这样长相气质的汉家闺秀,于是便打算把安菲菲献出去。   后来,安菲菲被送到了西域金刚门,还没等见到那位厉害师叔,就先遇到了前去调查情况的殷梨亭。至此,两人就结下了一段千里姻缘。   说起来,安菲菲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她在发现逃跑无望之后,就用“将来需要讨好掌权师叔”作为借口,向番僧打听到了不少金刚门的内部消息。   在被送到西域金刚门之后,她又开始冷静地观察周围的环境,时刻积蓄力量准备逃走。   ——安家的女儿,绝对不向污糟丑恶妥协!   当安菲菲得知了殷梨亭的调查目的后,就在暗中配合殷梨亭,帮他避免了不少波折麻烦。而安菲菲也在殷梨亭的保护下,从西域金刚门内安然脱身。   再后来,安菲菲就成了武当殷六侠的妻子。   “二嫂,你们这次下山是不是很危险?我听梨亭说,五伯和五嫂牵涉进了武林中的一桩大麻烦里,很多人都想从他们那里得知屠龙刀的下落。”   裴湘点了点头,简单地解释了一遍如今的情况。   安菲菲沉思片刻,恍然道:   “如此说来,五伯五嫂是一定要护着那个谢逊了。但是谢逊的仇人太多,不仅如此,还有更多想要通过谢逊找到屠龙刀的江湖人,他们都想逼迫咱们武当,是这样吗?”   “对,所以最近这段日子,武当山附近会多出不少心思叵测之人。稳妥起见,你先带着初阳住在山上吧,等风波过去了再下山不迟。”   安菲菲抿嘴一乐:“我挺喜欢住在山上的,这里清净。并且呀,初阳那小子之前还跟我说过,他喜欢和清圆待在一起,不想回家去了。”   裴湘稍稍回想了一下两个孩子的相处状态,迷茫道:   “虽然清圆是我亲闺女,但我还得实话实说,一直是初阳让着清圆的,很有小哥哥的样子。可是相处得久了,一个总是让着另一个,就太委屈初阳那孩子了。”   “我是初阳的娘亲,能不知道心疼孩子?”   安菲菲直爽地说道:   “我一开始也挺纳闷儿的,初阳的脾气其实算不上好,之前在镇上居住的时候,他很少理睬邻居家的孩子的。但每次上山后,他都爱找清圆玩。   “你看见他把吃的和玩的全都让给清圆,觉得委屈了那小子,诶,其实都是他自己乐意的,根本不是因为长辈们的教导。若是拦着他,他才要生气呢。”   裴湘想了想,笑道:   “这样呀,大概是因为这么些孩子中,只有清圆的年纪比初阳小吧?初阳应该很喜欢当大哥哥的感觉,唔,现在两个小家伙和和气气的,等过两个月呀,说不定又该鸡飞狗跳了。”   安菲菲扑哧一笑,之后又露出头痛的表情。   “哎呀二嫂,你可千万别吓我。我太喜欢现在这种省心的日子了,只要把两个小的放在一处,我都不用多操心什么。要是一会儿哭闹一会儿争吵打架的,我哪里还能这样安安稳稳地做针线活。”   裴湘挑眉道:“孩子省心的时候,你就自己带,哭闹的时候就扔给孩子的亲爹,让他哄呗。把孩子往外一送,耳边立刻就清净了,等他们重新变回小可爱小甜心的时候,再换回来。”   这提议让安菲菲哑然失笑,她忍不住回忆了一下,发现这二伯二嫂家似乎还真是这么带孩子的。   ——每次清圆哭得泪汪汪的时候,都是二伯在哄,然后等孩子心情好了,二嫂就带着好吃的笑嘻嘻地出现了……   就在安菲菲忍俊不禁的时候,窗外也响起了一声闷笑。裴湘挥袖把门打开,就看到俞莲舟和殷梨亭站在院子里,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肩膀抖动。   裴湘早知俞莲舟和殷梨亭就在门外了,但她也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拍了拍安菲菲的手,眨眼示意她记住这条宝贵的“育儿经验”。   “青羊,走吧。”俞莲舟缓声道。   “嗯,等我把清圆抱出来,”裴湘起身走进里屋,用斗篷把熟睡的小姑娘包严实了,然后才抱着孩子走了出来,“莲舟,晚上怎么安排的?你们师兄弟要一起吃饭吗?”   “嗯,咱们一家人都去。大嫂和青书也在山上,这次所有的人都聚齐了,师父很高兴。”   俞莲舟接过女儿抱在怀中,他朝着殷梨亭夫妇点了点头,之后便同妻女一起离开了。   晚上,众人齐聚一堂,大人们自有话题讨论。   宋青书、张无忌、殷初阳和俞清圆四个孩子坐在一起,不大的功夫,四人就分成了两波。   张无忌在见过俞二伯家的妹妹和殷六叔家的弟弟后,虽然很高兴,但他还是更喜欢和年纪较大的宋青书相处。这大概是小男孩儿的天性,喜欢和稍微大一些的兄长在一起,听他讲男孩子感兴趣的话题。   宋青书也很高兴,他终于有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了。并且,这个小伙伴的脾气还相当好,不管他说什么,对方都十分捧场,眼睛闪闪亮亮的,简直就是他心目中的完美师弟。   而五岁的殷初阳则更喜欢和俞清圆待在一起。两人叽里咕噜地说一些幼稚的话,偶尔含含糊糊口齿不清,大人们是听不懂的,但小朋友们自有十级婴幼儿语言交流技巧,你一句我一句煞有其事。   裴湘一直陪在女儿的身边,耐心地照顾她和殷初阳两个小家伙儿。这俩孩子还是太小,不能离开成人的视线。   宴会过半,裴湘起身去更衣,俞清圆和殷初阳就被各自的父亲抱在了怀中。张三丰看着稚童清澈天真的眼神,听着晚辈们的欢声笑语,眉目舒展,心情十分畅快。   欢聚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张三丰百岁大寿的正日子。   这天早上开始,武当山上下都忙碌起来,接待了一波又一波心思不明的客人。   大殿内,武当七侠和各门派沉稳周旋。   等到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表明立场和来意后,他们惊讶发现,并不是所有的门派都是奔着屠龙刀和谢逊而来的。   ——大殿中至少有三成的武林人士是来声援武当派的。   四侠张松溪观察了半晌后,忍不住感叹道:   “多亏了二嫂和蝶谷医仙夫妇这些年的救死扶伤。你们细瞧,那些声援咱们武当派的武林人士,可不都是被二嫂和胡先生贤伉俪救治过的?”   俞岱岩定睛一瞧,连连点头:   “四弟所言极是。其他朋友暂且不说,那松江双侠、长安山庄的徐老庄主和燕云金刀客都来了,他们同咱们武当素来没什么交情,此时愿意特意上山来帮咱们说话,肯定是看在蝶谷医仙的面子上。”   俞莲舟对此并不感到惊讶,他已经从裴湘那里得到了相关的提示,知道会有些江湖朋友过来相助。   “最主要的还是少林、峨嵋等几大门派的态度,如果这些大门派愿意后退一步,今日就能平稳度过。”   莫声谷有些沉不住气,他恼怒道:   “咱们和峨眉一向亲近,没想到灭绝师太竟然也如此咄咄逼人。”   “峨眉派……”俞莲舟摇了摇头,语气平和,“七弟莫要恼怒,灭绝师太的俗家兄长被谢逊所杀,她心急谢逊的下落也是应当的。况且她一向厌恶明教,而五弟妹……她自然不愿意息事宁人。”   张三丰听着徒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叹了一口气:   “远桥,莲舟,今日江湖朋友来得齐全,又都是为了谢逊和屠龙刀一事。如此看来,咱们不用等三个月后的黄鹤楼之约了,今日就把所有的事情说清楚吧。”   张翠山眼中露出惭愧之色,他躬身行礼道:   “师父,都是徒儿连累了武当。按理说,谢逊滥杀无辜,我辈秉承侠义之气,自该铲奸除恶,义不容辞。可是这十年中,我们一家三口同谢逊生活在冰火岛上,蒙受其恩义,已然如同亲人一般。无忌那孩子也把谢逊当做父亲一样看待,我、我实在不能为了自保就泄露他的下落。”   张三丰捋了捋胡子,示意张翠山不要过多自责。说起来,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多是天意弄人。   谢逊滥杀无辜,受害者的亲朋好友想要找谢逊报仇,这有错吗?没有错!   张翠山同谢逊相处了十年,感情深厚,彼此如同亲人。此时不愿说出他的所在,这有错吗?在张三丰看来,是可以理解的。   不仅张三丰可以理解,其实,许多江湖中人也看重这种义气。所以,他们在逼问谢逊下落之时,见张翠山咬牙不说,也不曾鄙夷这位武当张五侠的人品,毕竟,他和谢逊已经是结义兄弟了。   ——无论如何,不出卖兄弟,总是让江湖好汉挑不出错的。   “五哥,不管怎么说,咱们师兄弟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他们逼迫的,”殷梨亭语气坚定,双手握拳,“实在不行,咱们就手底下见真章!我武当七侠还没有怕过什么呢。”   张翠山见一向腼腆斯文的六弟能说出这样强硬的话,眼眶酸涩。   他想,十年时光,已经让六弟成长起来了。当初那个跟着他漫山跑还爱哭鼻子的六弟,如今已经成长为男子汉了。   武当七侠同六大门派谈判周旋的时候,裴湘并没有去前殿。   她让四个孩子、宋远桥的妻子和殷梨亭的妻子聚在一处,而她则坐下院子里守着他们,以防有人趁乱动歪脑筋。   所幸,她这里一直风平浪静。   一直到日暮西山,她的耳边才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整个人就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莲舟,你回来了?”   “嗯,这里还好吗?”   “都挺好的,没有人趁乱过来挟持妇孺。”   “有你在,我一直很安心。”   裴湘在俞莲舟的胸膛前依恋地蹭了蹭,之后就后退一步,快速离开了俞莲舟的怀抱。   又过了几息,屋内的孩子跑了出来,不远处也传来宋远桥等人的脚步声。   俞莲舟帮裴湘理了理碎发,温声道:   “客人们都下山了。师父说,前些天的聚会就算是给他庆贺生辰了,今天事多人杂,他没有心情过寿,就去后山闭关了。”   “那些人不再继续追问了?”   俞莲舟点了点头,沉声解释:   “吵到最后还是动武了。大哥和我力战六大门派高手,侥幸得胜。按照比武前的约定,他们不会再继续追问屠龙刀和谢逊的下落了。   “但是,我们武当派同样得答应他们,一旦谢逊在中原露面,凡是武当弟子都不可以救助谢逊。一旦谢逊再杀一人,无论好人坏人,都得由五弟亲自出手,将谢逊捉住后再把他交由天下群雄处置。”   裴湘秀眉一扬,脆声询问:   “只是约定了谢逊之事吗?今天的来人中,真寻仇之人不多,大多是为了屠龙刀,他们就这么放弃了?”   “这倒没有。他们希望师父他老人家亲口许下承诺,无论将来如何,武当派都不会参与进争夺屠龙刀的纷争中去,武当弟子更不可以持有屠龙刀。”   “张真人答应了?”   “答应了。我武当本就无意争雄天下,这个条件对于某些门派来说非常苛刻,但是对于武当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闻言,裴湘也露出了一个浅笑,她知道今日能取得这样的结果,同武当派的实力有着绝对的关系。   武当七侠中最年长的两位一出手,就震慑了六大门派高手,再加上武学宗师张三丰坐镇,这才是他们老老实实下山的关键。   当然,他们后来提出的那些条件,想必也是在忌惮武当的实力,所以才逼迫武当承诺放弃争夺屠龙刀。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一个小团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下子扑到裴湘的腿上。   “妈,吃、吃果果。”   裴湘把自家小宝贝抱起来,笑问道:   “小清圆,小猪猪,你刚刚啃了大半块儿米糕了,不能再吃果果了,不然晚饭就吃不下了。”   三岁的清圆不喜欢“小猪猪”这个称呼,她扬起小胳膊扭身扑向俞莲舟,又甜甜笑道:   “爹,要果果,红果果……”   俞莲舟被小家伙儿笑得心中温软,这一日的疲惫紧绷仿佛都消失了。他立刻握住闺女的小胖手,就想点头答应。   裴湘咳嗽了一声。   俞莲舟顿了一下,随后便避开了女儿渴望的小眼神儿。   “那个,清圆听话,咱们先不吃果果了,晚上要好好吃饭。明天再吃果果,行吗?”   清圆呆了一下,有些懵懂地看着俞莲舟,等了一会儿,她坚定地抽出了小胖手,重新搂住裴湘的脖子。   “妈妈,好看,最好看!”   “嗯,清圆也好看。”   “想吃果果,甜的,好看。”   裴湘忍笑看了一眼被亲闺女“抛弃”的俞莲舟,再次温和地拒绝了怀中的小妞妞。   清圆眼中的神采立刻黯淡了下来,她拍了拍裴湘的胳膊,表示自己不要抱抱了,她要自己走。   裴湘把清圆放在了地上,正想带女儿回家,就见另一个五岁小家伙嗒嗒嗒地跑了过来,把一个啃了一小半的果子塞到了清圆的衣兜里…… 第199章   宋远桥等人走过来的时候,正好瞧见殷初阳往俞清圆的衣兜里塞果子的画面。他们之前已经听到了俞莲舟一家三口的对话,知晓原委,此时看到两个孩子之间的友爱惦念,都眼中带笑,胸中豁然。   张松溪拍了拍郁郁不乐的张翠山,扬眉劝慰他:   “五弟,你不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咱们师兄弟手足情深,荣辱与共,从来不存在谁拖累谁的问题。如果今天换成我被各大门派逼迫,让我出卖结义兄弟,做无德无义之人,你焉能袖手旁观?”   张翠山连忙摇头:“四哥,你说得对,我刚刚有些钻牛角尖了。”   “就是,你看咱们初阳和清圆,关系多好。他们小小年纪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是却知道把果子分着食用。咱们师兄弟之间相处,难道还比不过这两个懵懵懂懂的小家伙吗?”   张翠山低头一看,小清圆收下了初阳的果子,立刻就高兴起来。她咯咯笑着,又把衣兜里的小木雕塞到初阳的手中,还似模似样地摸了一下初阳的脑门儿,顿时忍俊不禁。   “咱们七兄弟确实不能让这两个小家伙儿比下去,对了,青书和无忌呢,他们俩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安菲菲笑答道:“两个孩子白天的时候比划武当拳法来着。玩累了之后,青书让我教他俩下棋,我这边才把棋盘棋谱摆出来,他们俩就头挨着头睡着了,这会儿还没醒呢。”   正说着话,话题中的两个半大孩子都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他们见到叔伯长辈都在站在院子里,连忙上前行礼问好。张翠山望着并排站立的小哥俩儿,心中蓦然一松。   天色渐晚,裴湘和俞莲舟带着女儿清圆往回走,路上遇到几名喜欢小孩子的武当弟子,清圆的手中就渐渐多了两块漂亮的小石头、几朵鹅黄色的小花还有一只草编的蚂蚱。   这下,小姑娘彻底开心了。她刚刚忍痛送出了一个木雕小猪,现在却得到了更多有趣的好东西。   裴湘一边把野花别在清圆的衣襟上,一边同俞莲舟聊天。   “龙门镖局一事是如何分说的?”   “五弟妹承认是她杀的人。不过,她说那是认识五弟之前做下的事,少林寺若是想要讨要个说法,就该去找天鹰教。”   裴湘了然:“想来当时情况紧急,各门各派步步紧逼,五弟妹为了缓解武当的压力,便直接把麻烦甩给了自己亲爹和同胞兄长。”   俞莲舟不喜多提殷素素,便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裴湘见此,黛眉轻蹙。   “你们再这样冷淡下去,五弟肯定要起疑的。”   “我知道,可是一想到三弟那几年受的罪,我心中就有些怏怏不乐。还有龙门镖局的惨事,她的手段心性实在过于狠辣,若是平常,我不会和这样的人深交,但她偏偏又是五弟的发妻,唉!”   “远近亲疏,人之常情,”裴湘轻叹一声,“对了,再过几天,我打算回蝴蝶谷一趟,银叶先生的毒解得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次施针了,这次必须由我亲自完成。”   俞莲舟想也不想地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裴湘奇道:“你不在武当上多留些时日吗?五弟一家三口刚刚回来,你们师兄弟之间该有许多话要畅谈的。”   俞莲舟微微摇头:“他们夫妇二人也会很快下山去的。”   “去天鹰教探望亲家?”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还是因为龙门镖局一事。五弟说,他既然娶了殷素素,那么他们夫妻一体,有些罪责就要共同承担。所以他当众许诺,殷素素当初错杀一人,他就亲自救十人性命,以三年为限,请少林僧人监督评判。”   “原来如此。”   说着话,两人就回到了住处,裴湘低头看了一眼清圆身上的小衣服,果然已经沾满了果汁和泥土。她无奈一笑,抱起小闺女去换干净衣服,俞莲舟则去张罗晚餐。   一日纷扰渐渐散去,一家三口的日子依旧温馨和睦。   几日后,裴湘和俞莲舟带着孩子离开了武当山。   又几日,张翠山和殷素素也离开了,但夫妇二人却把张无忌留在了山上,甚至都没有带着儿子去天鹰教拜见外祖父和亲舅舅。   他们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外面还有许多武林人士虎视眈眈,想从他们夫妻二人身上得到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此时带着十岁的张无忌下山游历,其实并不稳妥。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张无忌已经到了认真读书习武的年纪了,把孩子留在武当山上,正好和宋青书一起学文习武、互相作伴。   不提张翠山夫妇下山后都遭遇了什么,只说裴湘这边。因为带着三岁的小清圆,他们行程不快,走走停停,三人花费了两月有余的时间才抵达蝴蝶谷,而谷内诸人早就在盼着这一家三口了。   黛绮丝和韩千叶迎了出来。这两人近年来一直住在蝴蝶谷内,一晃儿五六年过去了,如今,韩千叶体内的毒素终于可以被彻底拔除了。   “我哥嫂和殷离呢?”   “胡先生那里有病人,是海沙帮的副帮主,据说是误食了一种毒盐,一直在吐血,胡夫人也去帮忙了。”   裴湘点了点头,她一边观察韩千叶的面色一边问道:   “韩岛主,最近半个月可有半夜口渴、畏寒和前额跳疼的症状?”   “确实有这些病症,”韩千叶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微笑答道,“拙荆问过胡先生,胡先生说是服药后的正常反应。等我行完最后一次金针刺穴后,这些症状就会消失了,同时体内的毒素也会一干二净。”   “我哥说的不错。一会儿我给你号一号脉,若是没有其它差池隐患的话,咱们三天后就施针治疗。那之后,只要再细心调养个一年半载的,韩先生就能彻底康复了。”   “韩某此次能转危为安,全靠俞夫人和胡先生夫妇妙手回春。大恩不言谢,往后凡是有需要我灵蛇岛金花银叶效劳的地方,韩家人义不容辞。”   裴湘笑道:“韩先生太客气了,贤伉俪住在蝴蝶谷期间,帮我兄嫂处理了不少骚扰麻烦,之后又送了许多贵重礼物作为诊金,已经不欠我们什么了。”   黛绮丝眼波微转,半真半假地感慨道:   “我们倒是希望能欠着这份人情呢。如今谁不清楚蝶谷医仙和俞夫人的高明医术?大家都想和你们搭上关系,我们夫妇自然不能免俗,就想借着这份人情债增进关系呢。”   “欠了我的人情债可不好还,”裴湘调侃道,“韩夫人应当听说了武当的那场风波。凡是欠我人情债的,这次都去援助武当了,差点就和少林、峨眉、昆仑这样的大门派成为了敌人。”   黛绮丝听闻裴湘提起那几大门派,不由得冷笑数声:   “就凭他们也想找到谢三哥和屠龙刀?真是痴人说梦,呵,当我明教是一盘散沙自顾不暇吗?”   裴湘听到这话,脑中闪过明教的现状。   自从发现了阳顶天的遗书后,明教高手便暂时熄了争夺教主之位的打算,都开始忙着自己的事情去了。这几年下来,明教又隐隐有壮大之势,抗元起义战斗也进行得如火如荼,取得了不少胜利。   据说,一向能征善战的汝阳王在接连几次大败后,已经遭到了朝廷的申斥和冷落。若不是一直没有能够替代汝阳王的统帅人选,他如今已经彻底失去调兵遣将的权力了。   裴湘心思一转,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韩夫人,关于你之前告诉我们的那件事,还请继续保密。俞三侠等人并不愿意让张五侠得知其中真相,以免坏了他们夫妻情谊。”   黛绮丝听裴湘这样一说,便知是哪件事了。   她之前替范遥联络白眉鹰王的时候,偶然获悉了一个秘密,就是当初导致武当俞岱岩僵硬不动的毒针乃是殷素素所射。   这秘密是殷素素的兄长殷野王醉酒时吐露的,十分可信。黛绮丝得知后,就立刻告知了裴湘和俞莲舟。   于是,张三丰和其他武当二代弟子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确实气愤殷素素的所作所为,但彼时殷素素已经失踪,且俞岱岩已经康复,就一直没有找天鹰教算账。   却不曾料到,等殷素素再次露面时,她已经是张翠山的妻子了……   三日后,裴湘为韩千叶解毒。   当她收回最后一根金针后,韩千叶只觉得浑身上下一松,体内的内力流转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掣肘迟滞之感,肺部也没有了针扎般的痛楚,四肢手足全都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重得健康,韩千叶大喜过望,他抱着女儿韩昭一阵大笑,之后又含情脉脉地瞧着黛绮丝,舍不得眨眼。   裴湘悄悄退出房间,就见俞莲舟抱着女儿站在树下,含笑望着她。   “清圆不是和我嫂子在一处吗?怎么又让你抱出来了?”   “胡夫人那里……有毒的东西太多,而且我觉得,她似乎想让清圆对毒术产生兴趣,然后给她当徒弟。”   裴湘一听这话就睁大了眼睛,她跺了跺脚,抱怨道:   “师姐想得美,她自己嫌弃生孩子麻烦,如今又想坐享其成吗?我的宝宝,当然要和我学习剑术医术了。”   不远处追过来的王难姑凉凉地说道:   “清圆将来想学什么,得她自己选择,你以为自己是亲娘,就能左右孩子的志向了?哼,你哥当初也没管得了你呀,还不是任你自由发展么?”   紧随其后的胡青牛十分认同这话,连连点头道:   “确实如此,爱妻的话就是动听有理。妹呀,要是将来外甥女喜欢医术,你就让她常住蝴蝶谷。这里能练手的机会多,不出三五年,肯定能打好基础的。”   王难姑眼睛一亮,觉得自家夫君万分英明。   这夫妻二人一身医毒绝学,一直想找个传人,寻来寻去,都觉得再没有比亲外甥女更合适的人选了。   裴湘和俞莲舟对视了一眼,带着孩子转身就走。   唯有一脸傻乐的清圆小朋友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趴在俞莲舟的肩头上,朝着舅舅舅妈摇着小胖手,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告辞”。   晚上,裴湘让俞莲舟给闺女雕刻一把小木剑,在做几个木头人,在上面刻上人体经脉图和穴位图。   “我之前还想着让清圆多玩两年呢,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惦记上了。不行,咱们俩的孩子,得咱们亲自启蒙,不能让其他人抢了先。”   俞莲舟同情地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小家伙儿,故意问道:   “就是你我亲自启蒙,也存在分歧呀。你说是先教她武当拳法还是你的入门剑术呢?内功要修炼哪一种?外家功夫上,是专修一脉还是取百家之长?”   裴湘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她在床上翻了个身,觉得应该做一份详细的计划书。   “不管怎么说,不能再在蝴蝶谷这边待下去了。我和我哥虽然师出同门,但是各有所长,于医毒一途的理念也并非完全一致,甚至还有许多争执。如果一不注意就让我哥给清圆打下基础……他肯定要洋洋自得的。”   “那咱们回武当?”   裴湘依旧摇头,斜觑俞莲舟:   “不行,那里可是你的师门,别忘了咱们俩之间还存在竞争呢,我怎么会让你占尽地利人和的便利。”   对于裴湘眼中生出的熊熊斗志,俞莲舟有些忍俊不禁。其实,他倒是挺希望女儿能继承妻子的衣钵的,并不想争出个一二来。但他看到裴湘闪亮亮的“警惕”眼神,就忽然生出了几分逗弄心思,不太想告诉她“真相”了。   “不待在蝴蝶谷,也不回武当,那咱们去哪里呢?”   裴湘闭目思考片刻,一拍手道:   “咱们去看猴子吧。先去川西那边,我们带着清圆去山谷里住上一段时间,正好,那里清净,方便启蒙。当然了,也不能总待在少有人烟的地方,我在那边有座农家小院,偶尔可以过去住几晚。”   俞莲舟微微点头,并不反对裴湘的提议。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这一家三口就匆匆离开了蝴蝶谷,在胡青牛夫妇遗憾的眼神中奔向了川西深山。   此后,他们每年腊月底返回武当过年,到张三丰生日过后再离开。其余的时间就带着闺女到处游历,一年去川西,第二年去西域昆仑,后一年可能就南下游江南……   三年后,殷素素和张翠山完成了救人的许诺,但是,两人在最近的一场战斗中不小心中了毒,不得不去蝴蝶谷求医。   蝴蝶谷内,殷素素见到了两个俏丽活泼的小姑娘,交谈了几句后,她便对这样聪慧灵动的孩子生出了喜爱之情,再联想到武当山上的爱子,殷素素的目光就不禁柔和了下来。   “你们叫什么名字?是胡先生的徒弟吗?”   年纪较大的那个小姑娘打量着殷素素,对她的身份有了猜测,便扬声问道:   “这位夫人,你娘家可是姓殷?”   殷素素一愣,随即笑道:   “不错,我是殷素素,武当张五侠的妻子。小姑娘,你见过我?”   “我没见过你,但我看过你的画像,就在殷野王的书房里。”   “你是……”   “她是你侄女,殷野王的嫡长女,”黛绮丝顶着金花婆婆的伪装模样,拄着拐杖走了进来,“现在是毒仙胡夫人的徒弟。”   殷素素讶然道:“你就是殷离?那个、那个……”   殷离冷笑一声:“对,我就是那个杀死殷野王爱妾的殷离,之后又差点死在亲生父亲的手中。所幸我命大,被路过的金花婆婆救了,如今在蝴蝶谷内学本事。”   “原来你在这里……”   殷素素先是松了一口气,之后,她看向殷离的目光有些复杂:   “我是、嗯,姑姑上次回天鹰教时,来去匆忙,没来得及见见你,也不知道你父亲纵容妾侍奴仆欺辱你们母女。我后来在外面碰到寻你的仆人,才从他们口中得知了经过。   “阿离,我也不劝你说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也不说你不该杀了那个欺辱你母亲的妾侍。我只想告诉你,听说你失踪后,你爷爷狠狠教训了你父亲,他老人家还是念着你的。”   殷离耳闻祖父白眉鹰王惩罚了殷野王,眸光微动,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淡声道:   “惩罚与否,和我都没关系了。我母亲……被欺负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张夫人,我刚刚询问你姓名,也不是要认亲。   “我只是、我只是一直记着我娘跟我说过的话。她说,你没有失踪前,对她很好。所以,她去庙里烧香的时候,还给你求过平安符,一直好好收着。如今么……如果殷野王和他那几个妾生的小杂种没有把我娘亲的旧物毁了的话,那个不值钱的平安符大概还在吧。”   殷离的话让殷素素微怔,她良久不语,最后也只是徒留一声长长叹息。   “阿离,你想跟我走吗?你……跟姑姑一起生活怎么样?”   殷离摇了摇头:“我已经拜师了,师父对我很好,我喜欢蝴蝶谷的日子。”   黛绮丝搭话道:“张夫人,你是来蝴蝶谷求医的,怎生还要抢了胡夫人的徒弟?若是让他们夫妇知道了,说不定就不乐意给你和张五侠解毒了。”   殷素素刚刚是一时冲动,她此刻冷静下来,马上意识到殷离拜师蝴蝶谷这件事很好,比跟在她身边更合适。   “是我想差了,”她从怀中掏出一柄样式古朴的匕首,不容拒绝地塞到殷离手中,“别不要我的东西,看在我与你母亲的情分上,我也不能对你置之不理。”   殷离迟疑了片刻,终究收下了殷素素的赠礼。   殷素素见此,心中稍稍宽慰,此时才有心思关心其它事情。   “金花婆婆,没想到你也在这蝴蝶谷中,你是来求医的?”   黛绮丝用苍老的声音慢吞吞地说道:   “几年前,我家老头子被人偷袭下毒,多亏了胡先生一家相救。如今这毒解开了,我们夫妇倒是喜欢上了这里的环境了,所幸胡医仙夫妇不嫌弃,就让我等暂住了下来。”   殷素素并不知道金花银叶的真实身份。当年的风波,只有范遥和蝶谷内众人知晓全部内情,其余知情人都只知道一部分真相而已。如今在江湖上,紫衫龙王和金花婆婆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身份。   “原来如此。”殷素素微微颔首,她其实并不太关心金花银叶二人,反而对另一个年纪稍小的女孩子更为感兴趣。   “阿离,那是你师妹吗?她也是毒仙胡夫人的徒弟?”   殷离否认道:“小昭是金花婆婆的徒弟。”   “是叫小昭吗?金花婆婆,令徒小小年纪就聪颖知礼,将来肯定大有作为。”说着话,她退下手腕上的玉镯送给小昭,作为见面礼。   小昭看了一眼金花婆婆,得到点头示意后,才对殷素素小声道谢并接过玉镯。   又过了一会儿,胡青牛和王难姑一起过来了。两人给张翠山夫妇检查了一遍身体后,发现并不是特别难缠的毒药,最起码比银叶先生当初中的那种毒温和多了。   王难姑亲自开了解毒方子,然后交到殷离手中:   “你带着张五侠夫妇去客舍暂住,然后把这副方子交给茯苓,让他亲自熬煮方子上的药,不许有一丝马虎。”   殷离笑着应了一声。   王难姑接着嘱咐道:“茯苓抓药熬药的时候,你要在一旁仔细观察,他会给你讲一些东西,你好好记在心里,我明日就考你。”   殷离连忙点头,看向王难姑的目光中充满了濡慕敬爱。   殷素素见此,心中着实替兄长感到惋惜。   这年腊月,殷素素安排年礼的时候,特意往蝴蝶谷多送了一份。除了送给胡青牛夫妇的贵重物品外,年礼中添了很多小姑娘喜欢的衣服首饰和精巧器物。   武当山上,裴湘看着竹马青梅的初阳和清圆,听着武当弟子的谈笑打闹声,眉目间盈满了安宁与惬意。   俞莲舟和师兄弟们说了一会儿在外的见闻后,偶然回头,便看到妻子立在廊下遥望远山。他悄悄起身,从室内取出一袭斗篷走了出去。   裴湘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随即,一件暖绒绒的斗篷落在了身上。   “莲舟,你怎么出来了?”   “瞧见你在这里站着,就过来了。青羊,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山景和云彩,我喜欢武当山。”   “嗯,我也喜欢。”   “我最喜欢咱们春天里走过的那段山路,有泉,有花树,有雨后彩虹,还有猴子。”   “我也喜欢。”   “因为猴子?”   “不,因为你在我身边。”   ——年年岁岁,无论外面如何兵荒马乱,你一直予我岁月缱绻。 第200章   张无忌   张无忌一直是个快乐的小伙子。   他是武当派张翠山和天鹰教殷素素的独子,身后还有一大群牛掰的亲戚。顺风顺水长大成人后,他跟着师哥宋青书一起闯荡江湖,渐渐就有了一些名气,许多人都客气地称他为“张少侠”。   他的人生中没有多少烦恼,目前为止,最让他费心的一件事就是帮宋师哥追求心上的姑娘。   那姑娘也不是外人,正是他母亲殷素素的徒弟周芷若。   昔年,殷素素去蝴蝶谷探望外甥女殷离,在汉水之畔遇到了痛失亲人的渔家女周芷若。她怜惜小姑娘无依无靠,又惊喜于小姑娘的聪慧灵透和习武资质,就把小姑娘带在身边照顾,后来又收为徒弟,悉心教导。   一开始的时候,张无忌的心里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疙瘩的。大概是出于孩子对于父母的独占欲,他见殷素素把大半的精力都投注在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姑娘的身上,很是闷闷不乐了一阵子。   宋青书见此,心里替自家师弟感到不平。他带着一种挑剔的心情找到了周芷若,想看看这丫头到底哪里惹人疼爱怜惜了,竟然引得五婶忽略了亲生儿子。   这一去,就如同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此话为当时人小鬼大的殷初阳所说,郁闷中的张无忌听到后,心情诡异地变得开朗起来。)   至此,宋青书成为了一名情窦初开的腼腆少年,每天最关心的事,就是周师妹冷不冷饿不饿累不累有没有受委屈。至于师弟张无忌的那点儿怏怏不乐,他早就忘在脑后了。   张无忌本来就只是有些小情绪而已,并不是真的讨厌周芷若。莫名一阵别扭过后,他还因为自己的小心眼儿而感到惭愧来着。   再经过宋青书的搅合,他哪里还记得曾经那点儿多愁善感,每日习文练武之后,仅剩的空闲时间都用来帮宋师兄出主意、打掩护了。   后来,宋青书终于如愿以偿,同他心心念念的周师妹定了亲。张无忌也松了一口气,认为从此以后又能悠闲度日了,他再也不必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做分析,并努力帮助宋师兄讨好周师妹了。   然而,一则惊动江湖的消息打破了张无忌的平静生活,江湖传言,有人在海边发现了谢逊和屠龙刀的踪迹。   张无忌听闻后,立刻下山去寻找义父。   几日后,他在茶楼里听人谈论,说是金毛狮王谢逊已经被明教众人找到并保护了起来。更有甚者,他们竟然请求一身血债的谢逊成为明教代教主,暂时统领明教光明顶。   这消息一经传出,许多人都义愤填膺。   张无忌忧心忡忡,连夜改道朝着西域而去。   一路上,不妙的消息接踵而来。据说那些同谢逊有着血仇的江湖人士已经集结在了一起,由少林、峨嵋、崆峒三派领头,气势汹汹地朝着昆仑光明顶冲去了。   张无忌不知道明教诸人能否抵抗住这样的赫赫威逼,但他绝对不能对义父谢逊的险况置之不理,他决定去帮义父。   可是,张无忌又心生顾及。当年,在太师傅张三丰的百岁大寿之日,武当派为了不让诸多武林人士逼问张翠山夫妇,已经发下誓言,凡是武当弟子一律不准救助金毛狮王谢逊,不准染指屠龙刀。   有了这样的许诺,张无忌只好一路乔装打扮偷偷前往昆仑光明顶,不敢让自己的真实身份有丝毫暴露。   到了武林正道围攻光明顶那日,张无忌藏在众人当中旁观双方的冲突,眼见着明教众人寡不敌众,义父更是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他顿时焦心不已。   就在张无忌准备咬牙冲出去的时候,两名貌美女子翩然登场,及时救下了明教诸人。   张无忌定睛一瞧,认出来人身份,便缓缓松了一口气。他心知有此二女相助,明教今日约略是吃不了亏了。   殷离·韩昭   殷离和韩昭自幼生长在皖地蝴蝶谷,得名师悉心教导,习得一身本领。   武林各派围攻光明顶那日,两人因为种种缘由,选择现身维护明教诸人。   两人年纪尚轻,内力修为不够深厚,即便习得上等武学,按理说也不是各派成名高手的对手。   但是,殷离师从毒仙王难姑,一动手就是各种让人防不胜防的毒药,而韩昭更是练就了一身同中原武学传承路数截然不同的诡异功法,招式异常刁钻诡异,打得一些人措手不及。   所以两人一出手,当真救下了明教诸人。之后,她们又用了一些取巧的手段,拼着重伤逼退了三大门派,成为了明教的大救星。   那之后,殷离和小昭就进入了明教高层的视线,得到了他们的真心感激。   谢逊更是感慨良多。他之前就深觉自己连累了明教,若不是新任教主尚未选出,使得他不得不按照阳教主的遗言暂代教主之位,他早就离开光明顶任由江湖人士围攻了。   ——反正大仇人成昆已经死了。   所以,当谢逊得知殷离和小昭的出身和师承后,顿时蒙生了一个想法,他打算把教主之位传给这两位年轻人中的一个。   此想法一说出来,明教高层先是沉默片刻,随后便纷纷点头,竟然都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小昭和殷离得知这件事后,对视一眼,也选择坦言相告。   小昭道:“我母亲紫衫龙王黛绮丝是波斯明教的圣女,也是未来教主的继承人选,必须保持处子之身,但却遇到了我父亲,至此触犯了波斯明教的教规。若是被波斯那边发现我母亲已经成婚生子,他们肯定要烧死她的。所以,我想和诸位商量一件事。”   谢逊虽然目盲,但是心眼却不盲,他微微沉吟后,痛快询问道:   “黛绮丝的事,我早先就已经得知了来龙去脉,知道她有许多不得已。你现在坦然说出这件事,可是希望我们中土明教在波斯明教到来时,保护好黛绮丝和韩千叶?”   小昭扫了一眼其他人的为难表情,脆声说道:   “我们韩家人自有自保的手段,绝对不会让中土明教为难的。我现在提起这件事,是想提前说清楚,在将来的某一天,我肯定会代替我母亲紫衫龙王返回波斯明教总坛的,甚至成为他们的新教主。   “但我心系中土,亲人朋友都在这边,万万不想老死他乡。所以,我一定会排除万难返回故乡。到时候,假如我带回了六枚圣火令,你们可愿意尊我为中土明教教主?可愿意同波斯明教正式撕破脸?”   听闻小昭能寻回圣火令,明教高层都面露激动,纷纷应道:   “阳教主遗言,寻回圣火令之人,就是我明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如果韩姑娘真能把六枚圣火令请回光明顶,明尊在上,圣火熊熊,我等愿意为韩教主驱使,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小昭眸光微动,随即露出一个清甜的笑容。   “好,我记得这话了。”   说完韩昭之事,殷离也明确表态,她说自己对明教教主的位置不感兴趣,但却希望能够继承天鹰教。若是白眉鹰王同意,她希望能取代殷野王成为天鹰教的继承人。   这话一说完,就惹得五散人和掌旗使轰然叫好。   他们这些人同白眉鹰王父子都有私人过节,也知晓殷家的一些陈年八卦,所以,此时听到殷离要把父亲殷野王踢下继承人的位置,都露出了看热闹的笑容。   白眉鹰王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多年未见的孙女,沉声道:   “你可知道,这继承人的位置不是一句话、一个名头就能坐稳的。多年来,你父亲为天鹰教立下汗马功劳,才让手下的兄弟们真心服从他。你若是打算取而代之,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殷离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白眉鹰王,朗声答道:   “只要您不偏心,给我展示势力并立功的机会,我会自己克服所有困难的。”   白眉鹰王殷天正沉吟不语。   殷离嘲弄道:“您若是真把位置传给殷野王,他将来肯定是要让亲生儿子成为下一任教主的。您英明一世,想必也该清楚,殷野王的儿子个个都是草包,根本承担不了重任。您真的甘愿毕生心血毁于一旦吗?或者……把天鹰教拱手让给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提起不成器的孙子们,殷天正眉头一皱,不得不承认殷离的话说到他心坎上了。   ——儿子殷野王能力武功都不错,足以继任教主之位。但是殷野王的儿子们……确实不如这个拜师蝶谷的长孙女。   “你之前不是一直不愿意回殷家吗?我以为你会一直待在蝴蝶谷。”   “我现在也不太想回殷家,”殷离一挑眉,冷声道,“但这和我想要继承天鹰教、想让殷野王难受、想让那个女人的儿子对我低声下气……呵,可是一点儿都不冲突。祖父,您是一代豪杰,当目光长远。”   那日之后,韩昭留在了光明顶,开始参与中土明教教务。殷离跟着白眉鹰王去了江南,摩拳擦掌准备“夺位”,顺便给自己找个知冷知热的俊俏郎君。   俞清圆·殷初阳   三大门派围攻光明顶失败,愤然狼狈离去。   在返回关内的路上,他们又中了蒙古朝廷赵敏郡主的圈套,纷纷中了一种叫做“十香软筋散”迷药,变成了动用不了内力的普通人。   他们被押送去了大都,被囚禁起来,遭受了颇多苦楚。   一直乔装打扮的张无忌发现了这个阴谋。他一边给武当方面传讯,一边远远跟着押送武林同道的车马队伍,以防这些蒙古人痛下杀手。   但他到底缺少了一些江湖经验,很快就被人发现了行迹……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慧黠美貌的女孩儿,被骗被捉弄又被哄劝撒娇,情不知所起,他尝到了动心的滋味儿。   就在他和汝阳王的女儿赵敏郡主你来我往的时候,接到传讯的武当派已经派人奔赴大都了。   这一行人由俞莲舟和殷梨亭带队,所以俞清圆和殷初阳也在其中。   两人此时年纪尚小,但在年轻一辈弟子中,他们的实力最强。   俞清圆的医毒之术已经小有所成,武功方面主要继承了北冥神功和张三丰的衣钵传承。   ——裴湘防住了自己的兄嫂,防住了夫君俞莲舟,刚一放松,转头就让某次出关的张三丰“骗”走了亲闺女,让活泼甜美的小丫头一头扎进了老道士的慢悠悠拳法中。   而殷初阳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了在剑法上的天赋,他被裴湘亲自教导了十几年,如今特别热衷于越阶挑战。   他有一张斯文清隽的面孔,桃花眼中时常含笑。他看上去如同一位芝兰贵公子,可一出手就哀嚎狼藉一片,打起架来十分凶残野蛮。   武当上下都觉得殷初阳此人把君子剑练成了霸王刀,偏偏他还以剑客自居。   两人来到大都后,一个解了十香软筋散,一个挑了蒙古护卫营。身后有长辈护着,他们二人就成了撒欢儿了的先锋兵,联手完成了一大半的解救任务。   再之后,有汝阳王府的高手供奉发现俞清圆一直没怎么动手,便以为她只是精通医术、善于使毒解毒而已。   此人顿时心生恶念,趁着众人忙于解救受困武林人士的时候,闪电出手,他打算擒拿住这个娇美甜蜜的小姑娘,用来威胁武当派。   不曾想,这姑娘身上没有一丝武人的杀伐之气,却是最难缠的。   蒙古高手的雷霆攻击仿若打在了棉花上,又仿若被无形丝线牵引住而不能自由行动。总之,这人偷袭不成,反而让俞清圆在众人面前露了一手,也让某些小瞧她的武林人士收敛了眼中的轻视。   等到赵敏接到消息时,武当派已经把三大门派和许多武林人士救了出来,于是,她之前的种种安排就都落了空。   ——这是汝阳王府的最后一次机会。   与此同时,俞清圆和殷初阳在江湖上崭露头角。   许多年后,人们提起这对珠联璧合的侠侣的时候,都愿意从这次解救之行讲起,之后,那又是一段漫长而精彩的故事了。 第七个世界:简爱+爱玛 第201章   在这个有着倚天屠龙传说的武侠世界中,裴湘活了一百多岁。俞莲舟离开的那日,她也和儿孙们一一告别,之后便躺在丈夫的身边安详离去了。   等她再一睁眼,又到了一个新世界。   周围很安静,这具身体躺着的地方又硬又窄,还晃晃悠悠的,不远处有一道浅浅的呼吸声,从舒缓的节奏上来判断,对方应该是在沉睡。   ——这周围的环境很安全。   裴湘重新闭上了双眼,开始仔细琢磨原身的记忆。   这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姑娘,出生在法国,一直跟着母亲生活。   ——从小姑娘的记忆来判断,她的母亲塞莉纳·瓦伦是一位法国歌剧舞蹈演员,美貌风流,情人不少。   ——这孩子随母亲的姓氏,所以……是个私生女?   ——从始至终,塞莉纳从来没有明确告知过小姑娘,哪位绅士老爷是她的亲生父亲。   一个月前,塞莉纳·瓦伦自认为遇到了一生挚爱,便打算和她的挚爱——一位音乐家私奔到意大利去。在离开前,她把女儿交给了曾经的情人罗切斯特先生,并且声称小姑娘是罗切斯特的女儿。   之后,塞莉纳·瓦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法国,彻底抛弃了亲生女儿。   想到这里,裴湘艰难地翻了个身,却差点从窄窄的木板床上摔下去。   她此时正在一艘客船上,跟着监护人罗切斯特先生前往英格兰。   旅行途中,小姑娘因为不适应船上的生活而病倒了。更不幸的是,照顾她的法国保姆索菲也跟着生病了,虽然索菲的病情并不太严重,但让病人照顾病人,总要疏忽许多的。   于是,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裴湘就成为了七岁的阿黛勒·瓦伦。   穿越而来的裴湘琢磨了一下自己的现状。   ——基本上算是个孤儿,因为罗切斯特先生并不愿意承认阿黛勒·瓦伦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目前掌握的技能有绘画、幻术易容、记忆阁楼、剑术、医术和新得到的内力修炼方法。   ——是的,只是内力修炼方法,没有实实在在的内力。   那个可以让灵魂穿越的不知名存在似乎意识到了,裴湘在医术这个技能上钻了个空子,因而便在内力这个新技能上做了限制。   每次穿越后,裴湘并不能把她上一世修炼的内力带到新世界,而是需要重新修炼,从零开始。   朦胧昏暗中,裴湘伸出小小的手掌端详了一下。这个七岁的孩子病弱、纤细,只懂得法语,还有一个不名誉的出身。此时此刻,她已经离开了熟悉的家乡,即将抵达人生地不熟的英格兰。   第二天一早,裴湘在保姆索菲轻柔的呼唤声中睁开了眼睛。   “瓦伦小姐,今天感觉如何?”   “我感觉好多了,索菲,你怎么样?还难受吗?”   “感谢上帝,我也好多了。小姐,你昨晚发了高烧,一直在哭。唉,我去找罗切斯特先生,可是他也生病了,躺在头等舱里起不来,医生和男仆都在照顾他。”   裴湘眨了眨眼,小声问道:“后来医生来了吗?是他救了我吗?”   “菲利普医生给罗切斯特先生看完病后,就过来看望你了。”   索菲做了个祷告的动作,语气中充满感激:   “那真是位顶顶好的绅士,医术高明,对人和蔼。你服用了他的药剂后,很快就不哭了,睡得沉沉的。”   索菲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是眼睛里的神采却很欢快,这是个简单可爱的年轻姑娘。   裴湘并不觉得那位医生的医术有多高明,否则的话,原身就不会病逝了。   “索菲,罗切斯特先生的病好些了吗?”   “我不清楚,瓦伦小姐。”   索菲一边给裴湘编辫子,一边答道:   “我今天早上出去的时候,没有碰到艾伯特先生,就没有打听到罗切斯特先生的病情。不过呀,我觉得他肯定好多了,罗切斯特先生一向精力充沛,肯定能战胜病魔的。”   裴湘点了点头,她又和索菲说了一些话,之后就表现出一副蔫蔫的样子。索菲见她没有什么精神头儿,就不再继续聊天了,而是轻声哼起了一首法国乡村小调。   又过了一会儿,索菲去给裴湘取早餐,独留裴湘一人在房间内。   裴湘汇总了一下从保姆索菲那里得到的消息,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位罗彻斯特先生确实不太重视原身,大概……也真的认为原身不是他的后代。   否则的话,他就不该让原身一个七岁孩童跟着保姆住在远离头等舱的地方,也不会在保姆索菲生病后,想不起临时雇用新的女仆来照顾病人。   ——即便他想不起来,跟在身边的男仆艾伯特也该提醒的。   但是,若说他对阿黛勒·瓦伦非常不上心吧,也不对。   他能在塞莉纳·瓦伦离开后承担起照顾阿黛勒的责任,并把她带回英格兰家乡,就说明他是想给这个小姑娘一个好的未来的。   而且,他在给阿黛勒·瓦伦添置衣物玩具的时候,从来不吝惜钱财。那些绸缎裙子、呢子外套、羊皮小靴子和陶瓷烧制的精致小玩偶,哪一样都不便宜,加起来甚至比雇佣一个女仆要贵得多。   ——倒是个挺矛盾的男人。   ——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抚养过孩子,所以没有意识到小孩子有多脆弱?   ——又或者说,他认为对一个人好的方式,就是花钱买礼物吗?   裴湘眼中划过一抹疑惑。她暗忖,再没有亲自见到罗切斯特本人之前,还是暂时不去判断那个男人对阿黛勒·瓦伦的真实态度吧。   这时,索菲端着餐盘回来了,罗切斯特的贴身男仆艾伯特也跟着走了进来。   “瓦伦小姐,早安。”   “早安,艾伯特,罗切斯特先生好些了吗?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罗切斯特先生今天恢复了些胃口。医生说,只要再休息几日,罗切斯特先生就能康复了。”   裴湘模仿着七岁的阿黛勒露出了一个欣喜天真的笑容,她语气欢快地说道:   “那我能去看看他吗?自从上船以后,我好久没有见到罗切斯特先生了。”   艾伯特婉拒了裴湘的探望请求。他诚恳请求瓦伦小姐一定要安心养病,等到医生正式宣布她康复如常后,才可以离开这间屋子到外面去走一走。   “这样啊,”裴湘的眼睛明显黯淡了下来,显得有些伤心。   艾伯特见此,并没有多安慰什么。   之后,索菲同艾伯特讲了一些裴湘的病情和恢复情况,艾伯特貌似认真地记下后,就告辞离开了。   裴湘若有所思。   ——这位男仆对阿黛勒毫不亲近,从始至终都是那种公事公办的敷衍态度,或许,还有藏得很深的嫌弃。   ——这是被主人罗切斯特的态度影响了?   ——还是说……这是艾伯特本身的情绪?因为私生女的身份?   房间内又剩下裴湘和索菲两个人了,她们一起吃了早餐,之后索菲做起了针线活,裴湘则继续卧床养病顺便开始修炼内功心法。   三天以后,索菲一大清早就把裴湘喊了起来,然后开始给她梳妆打扮。   “瓦伦小姐,你今天想穿哪件外罩衣?是蓝色缎面的,还是红色蝴蝶结的?”   裴湘看着索菲往自己的辫子上系了好几条粉色缎带,就选择了一件同色系的外罩衣。   “索菲,我们一会儿要去和罗切斯特先生一起吃早餐吗?”   “是的,瓦伦小姐,你一会儿要到头等舱那边去用餐,肯定能见到很多举止高贵的先生太太们的。咱们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不能让罗切斯特先生觉得你是个邋遢的小姑娘。”   “哦,我知道,妈妈以前也总是让我去和那些先生太太们问好。我还给他们唱歌、朗诵、表演戏剧,他们都非常喜欢我。”   “小姐确实继承了你母亲的好嗓子,她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漂亮女人,可惜过早地离开了你。”   裴湘天真地说道:“弗雷里德太太说,我妈妈是去见圣母玛利亚了,我想,她在那边一定过得非常快活。”   索菲的动作顿了一下,之后笑着点了点头:   “对,她在天上呢。瓦伦小姐,圣母玛利亚会保佑善良的人,你要做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特别是对罗切斯特先生,你一定要乖巧一些,像个小天使一样。”   裴湘甜甜地笑了。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这是个五官精致的甜美小姑娘,继承了塞莉纳·瓦伦的美貌和歌喉,喜欢华丽闪亮的东西,渴望得到很多人的重视和关爱。   目前来说,小姑娘最希望获得罗切斯特先生的关怀。   但可惜的是,谁也无法从阿黛勒的容貌中发现罗切斯特先生的影子,这让那个愤世嫉俗的英国男人更加确信,阿黛勒·瓦伦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所以,他能给予她的关怀绝对不会太多。   裴湘跟着保姆索菲穿过一段逼仄阴暗的过道,又登上了一段老旧的木质楼梯。   渐渐的,两侧墙壁上的花纹装饰越来越精致,空气中的味道也越来越好闻,终于,一个亮堂堂的典雅房间出现在了裴湘的眼前。   挺胸昂头的侍者拉开紫红色的帘幔,金碧辉煌的头等舱餐厅就展现在了裴湘的面前。   索菲推了推裴湘,让她跟着一位男性侍者离开。   “索菲,你不和我一起去见罗切斯特先生吗?”   “瓦伦小姐,你跟着这个人去餐厅里面吧,我在另一个房间等你。”   “我有点害怕,索菲。”   “听话,瓦伦小姐,那里是上等人待的地方,我不能陪你一起进去。快去吧,别让罗切斯特先生等急了。”   裴湘迟疑地点了点头,终于放开了索菲的手。   跟在衣着鲜亮的侍者身后,裴湘终于见到了她的监护人罗切斯特先生。   这是一位有着强健体魄的黑发先生,大概三十六七岁左右。他的外表算不上英俊,给人一种很坚毅粗犷的感觉,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看人的时候显得有些冷漠阴郁。   不等裴湘向他问好,他就指着不远处的一把椅子吩咐道:   “阿黛勒,你坐到那里去。不要和我抱怨旅途有多无聊,或者你的娃娃又怎么了,让咱们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早餐吧。当然,你可以吃任何你想吃的食物,用来证明你的身体已经康复了。”   “好的,罗切斯特先生。”   裴湘行了一个问候礼,之后就爬上了一把很高的椅子——对于一个七岁的瘦弱纤细小姑娘来说,那是一把足够高、足够宽大的软面刺绣椅子。   见裴湘果然没有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话,罗切斯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吃东西的时候不再紧紧皱着眉头。   ——当然,也只是好了一些而已,这个男人周身的沉郁倦怠气息依旧很浓重。   餐具不太合手,裴湘为了不让食物掉得到处都是,吃得非常小心。   就在她低头努力切割火腿的时候,一名侍者悄悄上前,给裴湘换了一套小巧趁手的轻便餐具。   裴湘抬头看了一眼罗切斯特先生,见他依旧一副严肃冷峻的模样,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盘中的食物,仿佛四周的任何事情都和他不相关。   可裴湘却明白,侍者能上来帮她替换餐具,肯定是得到了罗切斯特的示意。   ——这人……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用餐结束,罗切斯特便吩咐侍者把裴湘领回房间。   他从始至终都没怎么和她说话,也没有询问她每天都做些什么,就像他一开始说的那样,他只想看看小姑娘是否恢复了健康和食欲。   “罗切斯特先生,我能请求你一件事吗?”裴湘见罗切斯特也要离开,连忙说道。   “什么事?说来听听。”   “白天的时候,我能和索菲到甲板上吹吹风吗?”   “阿黛勒,我记得你的病情刚刚稳定,那光秃秃的甲板上有所罗门的宝藏在吸引你吗?”   “可是,”裴湘皱着小眉头抱怨道,“罗切斯特先生,我觉得房间里的味道很不好,而且潮乎乎的,我不喜欢。我想念以前住的那个又大又干净又漂亮的房子,我还想在许多绿树下面散步打球,我想晒太阳喂猫咪。”   “你想要的可真多,真是和你母亲一样,是个十足贪心的小巴黎。”   罗切斯特语带嘲讽,眉峰聚拢:   “不过,谁让我是个滥好心的丑陋英国男人呢,总得做一个慷慨的监护人。啧,半个小时,阿黛勒,你每天上午和下午都可以去甲板上吹半个小时的海风。其余的时候,你必须乖乖待在房间里,不许给我找麻烦。”   裴湘学着阿黛勒以往样子,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欢快笑容。心里却不由得嘀咕起来,这可真是位别扭先生。明明已经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却偏偏要冷嘲热讽几句,若是心思敏感的小姑娘,估计就要伤心了。   “我知道了,谢谢罗切斯特先生。”   黑发男人轻哼一声,他低头看了一眼站着不动的小姑娘,就想要转身离开,但刚抬起脚,又停下了动作。   他忍着不耐烦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吗?阿黛勒,一次说个清楚。”   裴湘仰头看他,眉眼弯弯:   “先生,你的身体好些了吗?艾伯特说你很难受,一直躺在沙发上。如果你头疼的话,我可以唱歌给你听,我会好多呢。哦,对了,我还会朗诵诗歌,讲故事,如果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表演给你,‘啊,无情的人儿啊,你是如此傲慢倔强’……”   “停下,阿黛勒!”   罗彻斯特黑着脸呵斥唠唠叨叨的小姑娘:   “你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的话?行行好,放过你可怜监护人的耳朵吧。现在,立刻回房间去,让索菲给你一块苹果布丁,两块也行,然后闭嘴。”   “可是,房间里很不舒服。”小姑娘低声嘟囔,表情可怜又可爱,“罗切斯特先生,我想妈妈,我想住在以前那样漂亮的房间里,有松软的床,还有厚实的长毛地毯和粉色的小书桌。”   “阿黛勒,这是船上,条件有限,等回到英格兰……该死的,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也听不懂。”   “我想妈妈,她真的在圣母玛利亚那里吗?再也不会回来看我了吗?”裴湘眼眶微红,好似在强忍着伤心,眼底还有小小的希冀。   罗切斯特冷着脸,并不愿意提起那个虚情假意的女人。   小姑娘在黑发男人的沉默下委屈地抽了抽鼻子,一颗泪珠儿半落不落地挂在睫毛上。   罗切斯特闭了闭眼,终于妥协。   “听着,阿黛勒,我会让艾伯特把我那间套房的小房间收拾出来。今晚开始,你就住在那里,但是,索菲却不能陪着你入睡了,你明白吗?晚上只有你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   听到这话,裴湘立刻破涕为笑,她连连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雀跃心情,甚至还快活地蹦跳了两下。   情绪变化如此之快,让罗切斯特错愕不已。   罗切斯特揉了揉眉心间的折痕,想不通刚刚怎么就心软了。   裴湘也不给罗切斯特反悔的机会,她欢呼着,催促领路的侍者快走,她要把搬家的消息告诉索菲,让她抓紧时间收拾行李。   她此时表现出的这种雀跃与迫切,三分真七分假。   她确实不喜欢现在的住处,太过阴暗狭小,但也不是不能忍受——如果是一个人住的话。   为了能安心修炼内力,裴湘需要一个能独处的地方,而搬到罗切斯特的隔壁,就是一个好选择。   还有就是,经过这一番试探,她已经确定这是一位面冷心软的监护人了,只要不畏惧他的冷脸和嘲讽,他其实并不太会拒接小孩子的请求。   ——只是……他到底是不是阿黛勒的亲生父亲呢? 第202章   裴湘给自己争取来了一个更加舒适的独立房间,但是也只能使用一个晚上而已。   搬家的时候,她无意中听到男仆艾伯特和几名侍者的闲聊内容,得知他们一行人明天一大早就会抵达航行目的地。   “其实今天中午就应该到了,不过这两天逆风,海面上风浪大,船长吩咐减缓了航行速度,才耽搁到现在的。”   一名侍者一边挪动着沉重的书箱,一边对艾伯特说道。   艾伯特露出一个后怕的表情:“前几天的风浪确实大,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要多祷告十分钟,希望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另一名红脸侍者咧嘴一笑:   “哈哈,其实也不能全归罪于风浪,亨利你忘了,在上个港口的时候,咱们多停留了小半天。”   “哦,是的是的,风浪太大,天气变幻莫测,客船一时无法准时离开港口。”   亨利连忙说道,并且对同伴打了个眼色。   可惜红脸侍者并没有注意到亨利的暗示,他一脸八卦地聊道:   “哈哈,那种程度的风浪根本不耽搁再次起航的,嘿,不就是里约子爵家的那些事儿吗?长子继承人和刚刚生了一个儿子的新任子爵夫人……船长为了讨好……”   “嘘,艾瑞克老伙计,别随意谈论那些尊贵的头等舱客人,你忘了船长上次是怎么发脾气教训你的吗?”   亨利的警告让大大咧咧的艾瑞克缩了缩脖子,他似乎回想起了之前的惨痛教训,立刻闭紧了嘴巴。   艾伯特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打了个圆场:   “因为风浪而延误了航行时间,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们都很理解船长的做法,毕竟安全抵达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顿时让艾瑞克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艾伯特和那个叫做亨利的侍者又聊起了别的内容。只是聊着聊着,话题又慢慢扯回到里约子爵一家……   裴湘坐在外间的软面矮凳上,看似在聚精会神地欣赏着一本科普著作中的插图,其实是在留意里面几个人的谈话内容。   她留心听了一会儿后,对艾伯特的性格又有了一些了解。   这是个比较精明的男人,深谙谈话技巧。这么一小会儿,他就从更加稳重的亨利嘴里套出了一些真实有效的小道消息,而他自己却一直在说些没有实际内容的空话。   等到侍者们挪动完一些笨重的物件儿后,艾伯特给了他们一些小费,之后就打发人离开了。   索菲端着水盆和抹布走进新整理出来的小房间内,开始打扫卫生和整理床铺。   艾伯特叮嘱了索菲几句后,就来到了隔壁客厅内,一抬头,正好瞧见裴湘坐在矮凳上翻书。   他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这个七岁的小姑娘,再次确认她和主人罗切斯特先生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心里便忍不住替主人抱屈。   艾伯特至今仍然清晰记得,当初的罗切斯特先生是如何宠爱塞莉纳·瓦伦的,是如何把一腔热烈期望投注在那个水性杨花的法国女人身上的。   在贴身男仆艾伯特看来,主人罗切斯特先生把塞莉纳当做善良温柔的好女人,当做此生逃避失败痛苦婚姻的救赎。   可惜的是,一切都是虚假的,罗切斯特先生寻求幸福的机会还是被那个虚荣放荡的交际花毁了。   而在一个月前,那个曾经让罗切斯特先生感到痛苦和失望的女人竟然又出现了,甚至还把她的私生女留了下来。这让一直跟在罗切斯特身边的艾伯特感到愤怒和荒唐。   ——塞莉纳·瓦伦那个女人被罗切斯特先生亲自撞破了奸情。她在同罗切斯特先生交往的同时,还与其他男人纠缠不清,不知背叛了多少次?如今却说阿黛勒·瓦伦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女儿,谁信呢?   艾伯特的目光停留在裴湘的身上,时间有些长。   裴湘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动,故意露出了一个酷似塞莉纳·瓦伦的笑容。果然,她从艾伯特的脸上看到了一抹鄙夷厌恶,虽然稍纵即逝,但却被裴湘抓了个正着。   ——唔,猜到了,阿黛勒的意外……大概是一出忠实仆人替主人出气的戏码……   这时,罗切斯特从外面回来,身上还沾着宴会上的香气和酒气,他进门后扫视了一眼屋内的情景,没有搭理裴湘,而是用英文询问艾伯特。   “里约子爵府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上个港口耽搁了那么久?难道真如传言那样,他和纳瑞斯银行行长密谈了两个多小时?”   艾伯特立刻把刚刚打听到的小道消息告知了罗切斯特。   “先生,据船上的侍者透露,里约子爵府上发生了一些意外。子爵长子似乎不小心吃了一些不太干净的海鲜,身上脸上都肿了起来,还为此请了船上的菲利普医生过去瞧病。然后,子爵辞退了府上的一位厨师和现任子爵夫人的贴身侍女。”   罗切斯特一愣,随即嘲弄一笑,似乎对这样的事情深感厌烦。   “行了,我知道了,”黑发男人喝了一口冰水,然后朝着裴湘扬了扬下巴,“这小不点儿今天怎么样?没有再生病吗?”   艾伯特立刻答道:“瓦伦小姐一直坐在这里翻看书本,很安静,索菲把她照顾得很好。我会一直注意瓦伦小姐的情况的,您完全不必担心。”   罗切斯特点了点头,不太在意地说道:   “那个法国保姆还不错,一个人照顾生病的小孩儿也没出什么差错。感谢上帝,她没有晕船生病或者吃坏东西,要不然的话,这一趟旅行可真够让人焦头烂额的。”   艾伯特飞快地看了裴湘一眼,发现她一脸茫然,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对,这孩子听不懂英语。   裴湘合上手中的书,用法语询问罗切斯特:   “先生,你们刚刚在说家乡的话吗?我一句也听不懂呀,咱们将来住的地方是不是全都说这种话呀?那我怎么办,我以后只能和索菲、艾伯特还有你说心里话了吗?”   罗切斯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看了艾伯特一眼,吩咐道:   “你每天抽出些时间来教她说英文,等到了桑菲尔德,那里可没有人会说法语,阿黛勒必须尽快学会适应新环境。”   “是,我会先教瓦伦小姐说一些简单的句子。”   裴湘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艾伯特,似乎很高兴这个安排,立刻欢快地说道:   “让索菲也跟我一起学吧。罗切斯特先生,我之前生病了,索菲也生病了,等我好了,索菲也好了,现在我要学习一种新语言了,索菲也该和我一起用功。你瞧,我们总是在做同样的事情,多有意思呀。”   罗切斯特一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但此时忽然皱起了眉头,他放下手中的冰水,沉沉凝视着裴湘认真问道:   “阿黛勒,你说保姆索菲生病了?在船上?”   “对呀,你不知道吗?这真奇怪呀,我还以为你就像国王一样,什么都知道呢。”   裴湘一脸乖巧地挪到罗切斯特身边,一双小手握在胸前,学着大人做出虔诚感激的表情:   “感谢圣母玛利亚,感谢仁慈的主,让我和索菲战胜了病魔。哦,还要感谢艾伯特先生和菲利普医生,他们一个总来看望我们,一个给我们瞧病。   “罗切斯特先生,虽然我不喜欢菲利普医生的药剂,但是索菲说,那是一位顶顶好的绅士,不能讨厌他。所以,我就在每天的祈祷词里加上了他的名字……   “啊,对了,罗切斯特先生,艾伯特先生说你也生病了,那是菲利普医生救的你吗?这么说,咱们三个都有一模一样的遭遇呀,可惜你已经会说英语了,要不然我们一起学……”   “安静,阿黛勒!”   罗切斯特大喝了一声,他忍住了用手堵住耳朵的幼稚动作,冷冷瞥了一眼脸色微白的贴身男仆。   “艾伯特,”他用英语问道,“我希望能够听到你的合理解释。”   “罗切斯特先生,是我的疏忽。”   艾伯特此时稍稍稳定了心神,他鞠了一躬,用英语诚恳地解释道:   “因为您和瓦伦小姐都病了,我一时忙乱,就没有顾得上瓦伦小姐那边。我请了一名侍者去联系船上的客人,看看谁能借调出一名细心有经验的女仆,代替索菲临时照顾瓦伦小姐。   “罗切斯特先生,由于我过于相信那名侍者,以至于后来就没有再继续关注女仆的事。等到您的身体有所好转了,我才惊讶发现,那名侍者并没有做好我交代的事。抱歉,这是我的失职。”   听完艾伯特的解释,罗切斯特的脸色稍稍缓和。   裴湘眼睛一转,立刻懵懵懂懂地拽了拽罗切斯特的衣襟,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罗切斯特低头望着坐在自己腿边的小不点儿,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语气平和地说道:   “你要说什么,阿黛勒?尽量简短一些,否则我不保证我有耐心听下去。”   “罗切斯特先生,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刚刚在生气。是因为我说错话了吗?那你就斥责我吧,不要说艾伯特先生,他是个好人。”   “我没有生气。”罗切斯特语气干巴巴地狡辩。   裴湘一脸“你在骗人”。   罗切斯特嗤笑一声,决定不和小鬼头计较,他换了个问题:   “阿黛勒,你觉得艾伯特很好吗?”   “当然啦,先生!”裴湘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见罗切斯特若有所思,立刻热情地解释道:   “生病很难受的,我不想离开索菲,但是索菲说不行,因为她也生病了,会照顾不好我。然后,嗯,我就央求艾伯特先生,我以前一直觉得他不喜欢我,但是没想到,我刚提出让索菲留下来,艾伯特先生立刻就同意了。他答应我,让索菲一直照顾我,不会让陌生的、板着脸的女仆逼我吃药的,真的,我可感激艾伯特先生了。”   “瓦伦小姐,你误会了。”   艾伯特忍不住抬手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他此时才发现,这种叽叽喳喳傻乎乎的孩子其实挺可怕的,若不是确认她听不懂英语,他都以为这孩子是在故意揭穿他了。   “阿黛勒误会了什么?”   “罗切斯特先生,那是我哄劝瓦伦小姐的话,其实离开房间后,我就立刻联系了船上的侍者,让他去寻找合适的女仆。”   这次的对话是用法语讲的,所以裴湘立刻噘嘴抱怨道:   “呀,原来你在骗我吗?艾伯特先生,你太坏了,我决定暂时不喜欢你了,哼!罗切斯特先生,我不要跟着艾伯特先生学英语了,你教我吧,我保证学得又好又快。真的,整个巴黎都没有比我更聪明好学的天才孩子了。”   罗切斯特刚接手这个小姑娘不到一个月,又因为心情烦躁的原因一直没怎么和她认真交流,因而并不清楚她的学习能力到底如何。   于是,裴湘作这个保证的时候就特别坦然。   “你可真不谦虚!”   罗切斯特挑了挑眉,嘲弄地评价了一句,但却没有明确答复裴湘换人教学的提议。   紧跟着,他用英语沉声说道:   “艾伯特,你讨厌这个孩子?别和我说谎,你知道的,我最讨厌欺骗隐瞒和背叛。”   艾伯特两颊紧绷,他了解主人罗切斯特的脾气,知道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罗切斯特先生!”   艾伯特撩起眼皮飞快地瞧了一眼裴湘,哑声道:   “您看看瓦伦小姐的模样,和她那个轻浮放纵的母亲长得多像,不,应该说是五官更加精致,还有,她的眼睛是淡褐色的,而您的眼睛是黑色的,她肯定和您没有关系。但是……唉,我知道迁怒一个孩子不对,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尽职尽责地关照她,把她当成小主人一样细心对待。抱歉,让您失望了,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沉吟了一下,问道:   “除了让患病的保姆照顾阿黛勒以外,艾伯特,你还做过什么?”   艾伯特斟酌了一下语句,试图避重就轻。   但是罗切斯特没有给他发言的机会,而是自顾自地敏锐分析道:   “我想,你也无需多做什么,艾伯特,你只要对她不太上心就行了。我把照顾阿黛勒的事情交给你,之后就没有再多过问。你不敢彻底违背我的命令,但是肯定会疏忽慢待三分。   “阿黛勒之前抱怨她的房间阴暗狭小,我以为是她太过娇气的缘故。但是现在一想,或许并不是她挑剔任性,而是因为你安排的房间真的不太舒服。”   艾伯特低着头,默认了自己之前的小心思。   裴湘左顾右盼,一会儿看看罗切斯特,一会儿看看艾伯特,好似在猜测这两人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   但实际上,她已经把这两人的对话内容听懂了七七八八。   此时,裴湘最关心的是,罗切斯特将如何处理这件事?是轻拿轻放还是严厉惩罚?   ——估计严厉不了。毕竟,一个是跟在身边多年的忠诚属下,一个是接手不到一个月的父不详小姑娘。   ——而且,在其他人看来,艾伯特做的这些事只不过是让阿黛勒·瓦伦吃些小小的苦头罢了,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坏影响。   ——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个脆弱的孩子已经离开了人世。   就在裴湘暗自琢磨着,她该如何用自己的手段替原身讨回些公道的时候,罗切斯特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气势汹汹,像一头随时准备发怒的狮子,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里不时地划过阴郁暗沉。   “艾伯特,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儿童夭折吗?你知道吗,即便是被精心照顾着的王室贵族后代,其中也有许多孩子没有顺利长大成人?   “艾伯特,这孩子不笨不傻,她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吗?母亲不见了,忽然跟着我这个许久未见之人离开了家乡,她又是第一次坐船……惊惧恐慌病痛一起降临!若是再没有得到细心照料……   “艾伯特,我问你,若是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情,你打算被自责和愧疚折磨后半生吗?哈,那咱们主仆二人可真是绝配了,都成了被命运折磨摧残的可怜可憎之人!”   艾伯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他想说,事情怎么会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这世上有那么多在吃苦受穷的孩子,不都挣扎着长大了吗?   可是,当他望着坐在矮凳上的小姑娘的时候,某种侥幸的想法就那么忽然消散了。   ——这孩子娇生惯养,纤细苍白,仿佛羸弱的花朵,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罗切斯特先生,请允许我向瓦伦小姐道歉。”   罗切斯特低头看了一眼裴湘,裴湘立刻对他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一双浅褐色的明亮眼眸中,全是天真与信赖。   罗切斯特换成法文说道:“阿黛勒,艾伯特先生有些话要同你说,你要认真听他讲,好吗?”   裴湘扭头看了一眼艾伯特,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好:   “可以的,我保证。”   “瓦伦小姐,”艾伯特清了清嗓子,“我要向你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向我道歉?为什么?”   “那个,在你生病的时候,我应该安排好你的日常起居的,不该让索菲带病照顾你。而且,关于你在船上的住处,原本不该离头等舱那么远的,我应该给你安排更加舒适宽敞的房间。”   裴湘听完艾伯特的话,露出思索的表情,仿佛在尽力理解某些含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矜持地说道:   “艾伯特先生,好房间肯定很贵吧,我本来就不应该让罗切斯特先生花费太多钱的。我知道,费雷德里太太告诉过我的,好孩子不能总是向恩人提要求的,要、要学会过干活儿和讨人喜欢。   “还有,艾伯特先生,我觉得你该向索菲道歉的,她这几天很累很辛苦的。有一天晚上,我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很难受很难受。后来苏菲说,我一直哭,发高烧,都昏迷了,是她一直照顾我的。但是到了最后,索菲还是累得睡着了,你瞧,索菲多辛苦呀。”   艾伯特心底一颤,他忍不住瞧了一眼罗切斯特的脸色,果然变得更加黑沉冷硬。他心里不禁埋怨起来,这七岁的孩子怎么如此能说?   为了不让裴湘说出更多变相告状的话,艾伯特连忙点头应允,保证自己一定会向索菲道歉的。   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罗切斯特,等待对方的指示。   罗切斯特没理会艾伯特,而是拧着眉头问裴湘:   “阿黛勒,你真的理解了艾伯特为什么要对你道歉吗?”   裴湘偏着头望着自己的监护人,秀气精致的眉目间带着一丝自豪与雀跃:   “不就是因为让我住了不好的地方,然后又累着索菲了吗?我当然理解了,我都说了我特别聪明了,妈妈教我什么,我都是一学就会的。”   一提起塞莉纳·瓦伦,罗切斯特就忍不住嘲弄:   “她那样肤浅的女人能教你什么明理的知识?”   “哦,妈妈教我唱歌剧,她说那是人生艺术。你要是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唱给你听。”   “不用……”   “啊啊啊啊啊啊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负心汉守财奴,对病痛中的可怜人儿毫无爱护,你看、你看、这苍白如雪的脸颊,像即将凋零的蔷薇花……”   “好了,停下,阿黛勒,停下,你别唱了。”   罗切斯特一把抓起桌子上的苹果塞到裴湘张开的口中。   “花啊呜——”裴湘鼓着脸颊十分无辜。   经过这一打岔,房间内紧绷的气氛稍稍松弛了下来。   罗切斯特被一连串奶声奶气的“啊啊啊啊啊负心汉”弄得胸口闷痛,他有些疲惫地抬了抬手,再次换成英文说道:   “艾伯特,既然阿黛勒这样说,你就去向索菲道歉吧。等上岸以后,你去叫约翰来,让他跟在我身边。如果你愿意继续留下来的话,就去肯特郡吧,我那里还有一处田庄地产需要打理。”   艾伯特霍然抬起头,眼中带着不可置信:   “先生,罗切斯特先生,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罗切斯特摇了摇头:   “艾伯特,你该知道,我此生最憎恨欺骗与隐瞒,这次的事已经触及到我的底线了。纵然我对这孩子没有多少感情,但既然做了她的监护人,我就希望尽到责任,让她衣食无缺,而不是要折磨她、虐待她。就连那个女人……那个疯子……算了,艾伯特,你和约翰做好交接,等过几年,等这孩子真正明白她遭遇了什么后,她若是能够原谅你,你再回来。”   艾伯特见罗切斯特心意已决,便只好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等到索菲和艾伯特都离开了套房,罗切斯特瞧着坐在矮凳上悠闲啃苹果的裴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慢慢坐下来,高大健硕的身躯占了大半张长沙发,下颚的线条紧紧绷住,眉心有一条深深的折痕。   裴湘好奇地看了罗切斯特一眼,对这位监护人的性格又多了些认知。   安静了一会儿,罗切斯特忽然低声问道:   “阿黛勒,你刚刚一直没有明确说出,你是否原谅了艾伯特。是无意的,还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拒绝了他的道歉。”   裴湘朝着罗切斯特弯了弯眉眼,一如往常般天真无邪。   罗切斯特暗笑自己多疑。   可是下一瞬,那天真的小姑娘就起身走到沙发前,同靠坐着的罗切斯特默默对视,片刻后,她用磕磕绊绊发音不太地道的英文说道:   “我差点死了,我永远不原谅艾伯特。”   ——阿黛勒已经去世了,艾伯特不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罗彻斯特在裴湘开口的一瞬间,就坐直了身体:   “你确实是个聪明过分的孩子……为什么要坦白?”   “你刚刚说了,你最讨厌欺骗和隐瞒。”   “如果你不说出来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发现。”   “罗切斯特先生,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   ——这世界很复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但是你予我庇护,予我衣食无忧,我就加入你的阵营,然后竭力回报你的恩情。 第203章   第二天清晨,裴湘还未完全清醒,就被保姆索菲从松软的被子里拉了出来。然后是洗漱、梳头、穿衣服,以及喝掉一杯温热的牛奶。   等她稍稍精神了一点儿后,就跟着同样穿戴整齐的罗切斯特先生走出了头等舱。   “先生,我们要下船了吗?”   “嗯,我们先在米尔科特住上一段时间,等我办完事了,就带你回桑菲尔德府。”   “桑菲尔德府?”裴湘学着罗切斯特的发音重复了一遍,“我以后会住在那里吗?和你生活在一起?”   罗切斯特低头看了一眼这个给他带来惊奇感的孩子,摇头道:   “我每年会在那里住上一两个月,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当然,我会让费尔法克斯太太照料你,再给你聘请一位家庭教师。阿黛勒,我希望你能用心汲取有用的知识,不要浪费了你的某些天赋。”   “这么说,你是不准备亲自教我学习英文了?”   “我没时间,也没有那个耐心,我想你已经感受到了,我不是个好脾气的监护人。”   “哦,是的,我已经充分感受到了。”裴湘一脸认同。   罗切斯特哼笑了一声,他有清晰的自我认知,也不奢望别人对他违心地歌功颂德。但是,当身边的这个小家伙儿毫不迟疑地同意了他的自我评价后,这人的心里又忽然别扭了起来。   “阿黛勒,我记得你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说,我对你很好的。”   “可是,你都不准备教我学习英文了,还决定把我一个人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所以,你又觉得我对你不好了?哈,你希望我像一个和蔼长辈那样对你呵护备至吗?那不可能,阿黛勒,我对自己都没什么耐心,你可不要对我抱有太大的希望。”   裴湘没在乎这人语气里的阴郁烦躁,她自顾自地说道:   “最起码在家庭教师来之前,你得管管我的课程吧?我们要在那个、那个叫米尔科特的地方住多久呢?我每天只能和索菲说话吗?”   “对,你每天只能和索菲说话,或者用你那磕磕巴巴的英文发脾气,我是不会让一个叽叽喳喳的小鬼头占用我的时间和精力的。”罗彻斯特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   两人此时已经准备下船了,裴湘看着晨雾中的湿滑台阶和波涛上的窄长木板,故意放慢了脚步,好似有些踟蹰不前。   罗切斯特走了两步,发现身旁的小姑娘没有跟上来。他抿了抿嘴角,沉着脸转身回到裴湘身边,二话不说就把人抱了起来,然后迈开长腿快速离开了下船通道。   等踩到了坚实的地面上,他也没把小姑娘放下来,而是大踏步走到了马车前,动作利落地把人塞进了车厢内。   “去班戈莱德旅馆。”   “好的,先生。”   晚上,裴湘盘膝坐在窗台上翻阅着有插图的书籍。罗切斯特写完今天的最后一封信,抬头看到小姑娘努力辨认单词的认真模样,揉了揉额头。   “阿黛勒,你过来。”   “有什么事吗,先生?”   黑发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裴湘的问题,而是摇了摇铃,叫来仆人。   “准备一套适合瓦伦小姐写字读书的桌椅,摆在我的书桌对面。”   “是的,罗切斯特先生。”   裴湘顿时眼睛一亮,她等仆人出去后,就小小地欢呼了一声,然后嗒嗒嗒地跑到罗切斯特的身旁。   “先生,我就知道你对我好,我们今天学什么?背诵诗歌吗?那能不能找些有意思的小诗呀?我不太喜欢长句子……”   “阿黛勒,如果你想让我耐心教你,就尽量少说话。你要知道,如果想成为一名优雅的淑女,就要懂得在适当的时候保持安静,这样才能够不招人厌烦。”   裴湘直言道:“罗切斯特先生,其实你的话也是不少的。”   罗切斯特哽了一下,随即自信地反驳道:   “我言之有物,而你是在喋喋不休。”   “这有什么区别吗?我觉得我说的都是非常有趣的事情。以前妈妈在的时候,她总是让我和那些先生太太们聊天,她们人人都夸我机灵,都爱听我说话……哦,说起这个,我有些担心我妈妈了,她在圣母玛利亚那里过得好吗?会不会觉得寂寞?罗切斯特先生,你说她会在天上看着我吗?还是会变成一颗星星或者一块石头?”   这话让罗切斯特露出了一个稍显古怪的表情,他注视着眼睛闪亮的小姑娘,试探着问道:   “你真的觉得塞莉纳在天上吗?”   “大家都这样告诉我。”   “但你是个聪明孩子,还知道替自己报仇。”   “所以,”裴湘眨了眨眼,笑得天真清澈,“在阿黛勒心里,妈妈就是陪在圣母玛利亚身边呀。阿黛勒每天都在为她祈祷。至于去意大利的那个,已经不是阿黛勒·瓦伦的妈妈了。”   罗切斯特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他眼中划过一丝复杂和怜悯。   裴湘朝着罗切斯特笑了笑,不再继续谈论塞莉纳的去向。她踮起脚来打量桌子上的文具纸张,好奇而专注,完全不为那个抛弃阿黛勒的女人保留一丝一毫的眷恋伤感。   “真是个冷酷心肠的小东西,”罗切斯特低喃,随即又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这样也挺好,倒是不容易受到伤害。”   这时,仆人们搬着桌椅进来了,罗切斯特起身去给裴湘寻找语言启蒙的教材。   裴湘又跟在监护人身后念叨起来。   她说自己想听英国的历史地理介绍,假若罗切斯特先生有足够的学识和才气的话,可以用生动有趣的历史典故给她当教材。当然,如果能再穿插一些神话故事、宗教传说什么的,那就更完美了,学起来也会非常有意思的。   罗切斯特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得寸进尺”。   ——呵,塞莉纳竟然好意思说这孩子是我的血脉后代,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英国人可没有这样的厚脸皮和自来熟。   ——她的亲生父亲绝对是那个弱鸡似的法国子爵。   可是,纵然罗切斯特并不想成为一个“任性”小姑娘的阿拉丁神灯,可他也不愿意让这一个七岁孩子瞧不起,让她认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坏脾气老男人。   于是,罗切斯特的手指在书架上犹豫了片刻后,到底拽出了一本人物传记来。   ——我可不是一个能被小孩子随意指使的人!啧,听什么历史地理介绍和神话故事,还不如学一学著名历史人物的事迹与品格。   “阿黛勒,你去小书桌前坐好,让我先考一考你现在都掌握了哪些知识。”   “好的,罗切斯特先生,谢谢你愿意花费时间来教导我。”   “我只是无聊而已。况且,我也不想让自己监护的孩子能为一个文盲。”   “好吧,你总是对的,监护人先生。”   “安静,不要成为一个牙尖嘴利的古怪孩子。”   “……”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阿黛勒。”   “唉,我们开始上课吧。”   ——罗切斯特先生,我今晚肯定会为你将来的孩子认真祈祷的,希望他或者她能对付得了一个如此别扭的亲爹。   于是,临时组建的小课堂正式开课。   做了简单的测试后,罗切斯特开始用他那副天生的浑厚深沉嗓音,认真讲述某位将军跌宕起伏的一生。他把书中冗长的、充满了大量形容词的句子修改成简单易懂的短句,又不厌其烦地纠正裴湘的发音,直到他满意为止。   晚课持续了一个小时,结束之前,他又给裴湘布置了大量作业,然后就催促她跟着保姆索菲去休息。   “对了,阿黛勒,从明天开始,你和索菲都不要总是彼此单独交流。你要尝试着和周围的英国人说话。如果你需要什么,就亲自同仆人和侍者说,直到他们听明白为止。”   “好的,我会记得你的交代的,先生。”   罗切斯特点了点头,同裴湘道了声晚安。   次日上午,罗切斯特外出访友,裴湘则留在旅馆的房间内认真读书和写作业。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午饭时间,裴湘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又揉了揉眼睛。   “索菲,我饿了。”   “阿黛勒小姐,你想要在房间内用餐还是去楼下的餐厅?”   “索菲,我们下楼去,我不想一直闷在屋子里。对了,索菲,这附近有可以玩耍跑跳的地方吗?”   “我听罗切斯特先生的听差说,旅馆不远处有一个大公园,那里面有很多绿树和花朵,空气也不错。如果罗切斯特先生允许的话,我可以带小姐去那里活动。”   裴湘点了点头,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说道:   “我今天晚上就询问罗切斯特先生,如果他同意的话,咱们明天上午就去。”   “好的,阿黛勒小姐。”索菲的声音里含着雀跃。   几天的时间,保姆索菲对待裴湘的态度渐渐发生了改变,她不再把小主人当成需要照顾引导的懵懂孩子,而是开始听从对方的吩咐做事。   不知不觉中,索菲的职责越来越贴近于一名贴身女仆了。   当天晚上,裴湘和罗切斯特说了公园的事情,罗切斯特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并不限制她的出入自由。他甚至还给裴湘发了一些零用钱和一张自己的名片,以防小姑娘在外面遇到意外和麻烦。   至此,裴湘过上了认真自学、出门玩耍和晚间上课的规律生活。   某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裴湘和索菲步行到了旅馆附近的公园里,两人在草地上玩了一会儿抛球抢球的游戏后,就找了一块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在距离她们不远处的一张长椅上,坐着两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黑发的那个拿着一本书认真阅读,金发的那个则在素描册子上涂涂抹抹,两人偶尔说笑一句,之后又低头各做各的事情。   裴湘望了一眼那两名英俊的小少年,没有多在意。   她和索菲晒了一会儿太阳后,都还想在公园里多待一会儿。于是,索菲开始做随身带着的针线活儿,而裴湘则掏出一个小巧的单词本子,聚精会神地复习起头一天的功课来。   她一边读一边记,之后又模仿着罗切斯特的发音造句子,正当她认真练习语音语调时,不远处的两名少年似乎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不不,这里不是这样念的,我记得威尔逊先生特意强调过……”   “威尔逊先生强调的内容和这个无关。”   “绝对有关系。”   两人的争论声越来越大,裴湘抬头瞧了一眼,正好和之前画素描的金发少年撞上了视线。   她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就收回视线继续研究自己的功课。   而那名金发少年则眼睛一亮,他看着好友威廉·格兰特快速说道:   “你看那边的小姑娘,我刚刚听到她和保姆之间的几句对话,两人都说法文,又快又流畅,不如咱俩去问问那个小姑娘吧,看她如何读出这个句子。”   “询问陌生人?”   “哦,威廉,威尔逊先生结婚去了,你目前也没有一个好的法语家庭教师,总不能一直把疑问放在心里面吧?”   “我可以问我父亲。”   “得了,”诺顿·博莱曼翻了个白眼,“里约子爵阁下现在正忙着哄他心爱的夫人和小儿子呢,威廉,你确定要主动凑到你继母面前去?”   “那我可以问问你母亲,博莱曼夫人的法语也非常流利。”   “不行,你不能到我母亲面前去表现你的刻苦好学,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兄弟了?”   这个理由让威廉·格兰特迟疑了一下,诺顿·博莱曼立刻拉起同伴:   “走,威廉,咱俩去问问。”   “可是……她是不是太小了?”   “哎呀,她如果是个法国小姑娘,就说明已经学了五六七八年的法语了,这么一算的话,肯定比咱俩学的时间长呀。”   “诺顿,她都不一定识字呢。”   “哦,我注意到她一直拿着个本子嘀嘀咕咕的,说不定很厉害呢。”   两人说着话,就走到了裴湘的面前。   “嗨,尊贵的小小姐,诺顿·博莱曼向你问好。”   尚有些包子脸的金发小少年彬彬有礼地鞠躬问好。   裴湘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也像模像样地提着裙子回礼。   一旁的黑发少年上前半步,微微欠身,自我介绍道:   “我是威廉·格兰特,里约子爵的长子,很高兴认识你,小姐。”   鉴于这两名少年是在用法语打招呼,裴湘便也用法语答复二人:   “我是阿黛勒·瓦伦,刚从法国来,只会说一点点英文,很高兴认识你们。”   “瓦伦小姐,我们冒昧过来打扰你,是有事相求。”   “请讲,两位先生。”   威廉·格兰特踌躇了一下,神色有些腼腆。他似乎觉得向这么年幼的小姑娘请教问题,有些难以开口。   一旁的诺顿·博莱特拿过同伴手里的书籍,直接说道:   “我们遇到了一些法语发音问题,想要向你请教。那个……你识字吧?”   裴湘弯了弯眉眼,表示自己是个非常聪明的天才小姑娘。   于是,三人就在绿树下坐了下来,开始了第一次“学术”交流。 第204章   威廉·格兰特和诺顿·博莱曼都是教养很好的小少年,他们向裴湘询问了几个问题后,就注意到了裴湘手中的单词笔记本。   两人当即就表示,如果法国小姑娘在学习英语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困扰,他们一定会尽力帮助她。   “我正在练习发音和语调,”裴湘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你们听,说得不是很流畅,我想多练习。”   “这简单,我们可以和你聊天呀,多听多说就好了。”金发的诺顿马上说道。   黑发的威廉·格兰特也点了点头,微笑提议道:   “我和诺顿这段时间会住在米尔科特,几乎每天都会来这个公园里消磨时间,如果你也能经常过来的话,我们可以多说说话。”   “我会经常过来的,我就住在附近的旅馆里。”   于是,从这天开始,裴湘就多了两个一起学习、一起玩耍的小伙伴。   晚上的时候,她和罗切斯特先生说起了新认识的朋友。   “格兰特和博莱曼家的孩子吗?”罗切斯特听完裴湘的描述,了然道,“这两家人最近确实在米尔科特居住。”   “那他们以后也会一直住在这座城市里吗?”   “不,格兰特家的先祖被国王封为里约子爵,庄园和封地靠近里斯那地方,博莱曼家的祖产甚至不在这个郡。他们在米尔科特停留暂居,应该是里约子爵和博莱曼先生的意思,等他们处理完某些产业问题,就得离开这里了。”   “里约子爵府……在船上的时候,”裴湘歪头想了想,“我听你和艾伯特谈起过这个称呼,还有那些侍者,也议论过他们。”   罗切斯特一扬眉,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经清晰认识到了小姑娘的机灵和早熟,但此时听她这样说,还是有些惊讶。   “是的,我们的船在上一个港口多停留了一段时间,就是因为里约子爵府把菲利普医生请了过去。据说,他们家的长子出了一些意外,需要有经验的医生给出合理可靠的治疗建议。”   裴湘追问道:“你说的那个长子,就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威廉·格兰特吗?”   罗切斯特轻哼了一声,靠在沙发上犀利地评价道:   “就是那个孩子。一个过早失去亲生母亲庇护的子爵继承人,自然就要经历更多意料之外的波折和麻烦。不过,博莱曼夫人是威廉·格兰特生母的好友,她目前在子爵府做客,肯定能起到些作用的,不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   从罗切斯特的话中,裴湘大约了解到了威廉·格兰特的处境。她心里琢磨了一下,没有急着去同情新认识的朋友,因为有些事——特别是家务事,很容易出现反转的。   裴湘瞥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罗切斯特,心说这位监护人虽然一贯面冷心软、怜惜弱小,但也不缺少客观冷静的洞察力。   裴湘可以感受到,纵然罗切斯特隐隐同情失去母亲的威廉·格兰特,但却没有一味地相信那些流言蜚语,武断认为威廉·格兰特必然遭受了继母的苛责与陷害。   “你很喜欢你的新朋友吗,阿黛勒?”罗切斯特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裴湘一边翻着书本一边说道:   “我不太清楚,罗切斯特先生,我和他们认识的时间有些短,我还不太了解他们。”   “你可真是个谨慎睿智的巴黎姑娘!”罗切斯特用他惯有的嘲弄风格调侃了一句。   裴湘眨了眨眼,决定用一首不伦不类的短诗回击监护人的揶揄:   “姑娘家的喜爱何其宝贵,怎能轻易交付?即便他是东方的法老或苏丹,也不能用巨额财富换取真情实感。”   这抑扬顿挫情绪饱满的声音一响起,罗切斯特立刻叹息一声,皱着眉头选择了闭嘴退让。   ——塞莉纳·瓦伦那个女人可真会折磨男人,她到底都教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给阿黛勒?   次日午后,裴湘和索菲在公园里玩抛掷皮球的游戏,尽情享受七岁小朋友的简单快乐。   玩了一会儿后,她注意到有个大约四五岁的小豆丁正在盯着她的彩色皮球看,似乎很想加入到游戏当中来。   于是,不想带小孩儿的裴湘抱着她的球跑远了一些。   然而,那个白白嫩嫩的小朋友没有感受到小姐姐的“嫌弃”,又迈着小短腿颠儿颠儿跟了上来,他的脸上还带着开心甜蜜的笑容,似乎以为裴湘再和他玩儿你追我赶的游戏。   见此,裴湘无奈停了下来,她走到小豆丁的跟前,掐腰问道:“小家伙儿,你家大人呢?怎么让你自己一个人乱跑?”   “姐姐,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儿吗?”   裴湘打量了一下小男孩儿的穿着,判断出他的家境非常优渥,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样的小少爷怎么会独自出现在这里?   “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儿,但是,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小男孩儿眼巴巴地看着裴湘和她手中的彩色皮球,没吱声。   裴湘就当他答应了,立刻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玛丽带我来的。”   “玛丽是谁呀?她在哪里呢?”   “是保姆,妈妈说玛丽是照顾我的人。姐姐,我可以摸摸这个小球吗?”   裴湘让小男孩儿摸了摸皮球,然后又把球举得高高的:   “你还得继续回答我的问题,才能继续玩球。”   “你问吧,我可聪明了。”小男孩儿拍了拍胸脯。   “你知道玛丽在哪里吗?她为什么没有跟着你?”   “玛丽在聊天。她就在那边……”   裴湘顺着小男孩儿的短胖手指头望向远处,那里绿树葱茏,鲜花盛开,确实有三两个人影或坐或站聚在一起。   “我带你去找玛丽,你不能一个人跑这么远,知道吗?”   “不是一个人,”小男孩儿抓住裴湘的手,乖巧说道,“我喜欢小姐姐,我们一起玩儿吧。我有一把小木弓,可以嗖嗖嗖地射箭,还有一队士兵小人儿,我们可以指挥他们打仗。真的,小姐姐……我们一起回家,妈妈说晚上可以吃一块软糖,还有彩虹小蛋糕,嗯嗯,我喜欢橙子果酱,你呢?你也喜欢吧,我可以分给你……”   裴湘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她此时大概能体会一点罗切斯特的感受了,这种唠唠叨叨的小鬼头确实有些折磨人。   “不,我不想和你玩,对你的玩具也不感兴趣,也不想吃小蛋糕和橙子果酱。好了,你来告诉我,那边的三个女人中,哪一个是玛丽?”   小胖手指着最高大的女人说道:“最胖的那个。”   裴湘领着小男孩儿慢慢走近,几名热闹说笑的女仆都没有注意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出现,还是索菲紧跟着跑过来后,她们才注意到身边的情况。   “哦,小少爷你怎么不在花坛旁看蝴蝶了?这个小女孩儿是谁家的孩子呀?”   索菲用法语回答了这些问题,对方一脸茫然。   裴湘低头问身旁的小男孩儿:“这是你的保姆玛丽吗?”   小男孩儿点了点头,注意力仍然在裴湘手中的玩具上。   保姆玛丽根本没有留意到她照顾的孩子曾经跑远了,她指着不懂英语的索菲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子,又扭头和身边的人聊起天来了。   裴湘的表情有些不好。   这时,她身旁的小男孩儿应该是口渴了,他喊了两声保姆玛丽的名字,但是没有得到答复。   于是,小男孩儿离开裴湘的身边去够高处的水壶,却一下子没有站稳,眼瞅着就要摔倒在地上了。裴湘连忙一拉,稳住了小豆丁摇摇晃晃的身体。   与此同时,那水壶摔在了地上。   “上帝呀,吓了我一跳,”保姆玛丽不耐烦地嚷着,“小少爷,你又淘气了,我一定要和夫人说,不能再这么宠溺你了,你怎么能忽然发脾气,然后又故意打翻水壶呢?这可不是有教养的孩子应该做的事。”   “我渴了,玛丽。”小豆丁软软地说道。   “你渴了为什么不喊我?小少爷,骗人可不是好孩子应该做的事,你看,我们这么些大人都站在这里呢,都看到你淘气了。”   裴湘扫了一眼玛丽身旁的几个女人,心知这些人确实会替玛丽作伪证。因为一旦说了实话,就等于暴露了她们同样没有认真工作的事实。   “我没有骗人,”小豆丁委屈地辩解了一句,“我要告诉妈妈!”   玛丽的眼神瞬间惊慌了一下,随即又迅速镇定下来,换成一种无奈的纵容语气:   “好了好了,小少爷你没有淘气。唉,我一定要和夫人谈一谈,我只是劝你少吃一些甜食,你就开始发脾气了,真是不懂事的孩子。”   另外一个女人搭腔道:“孩子,如果你对你妈妈说玛丽的坏话的话,你会受罚的。而且,晚上就再也没有好吃的零食了,这是上帝在惩罚不听话、不乖巧的坏孩子。”   小男孩儿一听要减少他晚上的零食,立刻红了眼圈,他朝着裴湘的身上靠了靠,看起来可怜极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迟疑的声音:   “阿黛勒,你怎么在这里?”   裴湘偏过头去,瞧见威廉和诺顿走了过来,两人的目光落在小男孩儿的身上,都有些复杂纠结。   裴湘心中一动,低头打量小男孩儿的模样。   不等她看出什么,心直口快的诺顿·博莱曼就嚷道:   “阿黛勒,你怎么和西奥多待在一起,你们之前认识?”   裴湘摇了摇头:“不是,我之前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你们认识他?”   诺顿明显松了一口气,快速解释道:   “他是西奥多·格兰特,威廉的弟弟,哦,他的妈妈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女人。她在威廉的法语老师离开后,总是拦着格兰特大人给威廉找新的家庭教师。”   裴湘得知小豆丁的身份,暗道一声果然好巧。   这时,刚刚一直对小主人西奥多不上心的保姆玛丽走了过来,她对着威廉露出谦卑恭顺的笑容,殷勤地行礼问好。   威廉·格兰特淡淡地点了点头:“你带西奥多出来散步?就你一个人吗?”   “格兰特少爷,莱恩也跟着一起来了,不过西奥多少爷不喜欢让莱恩跟着,他就没有进公园里来。”   威廉看了一眼地上的水壶,吩咐道:   “天色不早了,你收拾收拾东西,然后就带着西奥多离开公园吧。如果回去晚了,格兰特夫人肯定要埋怨的。”   玛丽连忙答应,转身去收拾地上的水壶和其它外出零碎物件儿。   裴湘注意到,威廉·格兰特从始至终都没有和同父异母的弟弟说过话,同时,紧挨着她的小豆丁倒是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兄长,就是一直没有出声。   “威廉,”裴湘用余光瞥见玛丽暂时离开的身影,用孩子的语气直接说道,“我觉得那个玛丽不太好。刚刚,我和索菲在三角草坪那边玩球,碰到了西奥多,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索菲说,嗯,小孩子一个人很危险。后来我们找到玛丽,但是玛丽一直在聊天儿,不怎么搭理西奥多,还诬陷西奥多淘气摔坏了水壶,挺讨厌的。”   黑发的小少年皱了皱眉头,他对上弟弟天真清澈的蔚蓝眼眸,心中微软,迟疑道:   “那……我回去后和格兰特夫人说说这件事,不让那个玛丽欺负西奥多了。”   这个决定引来了金发诺顿的不满,他撇了撇嘴。   “威廉,你倒是好心,可是格兰特夫人不会领情的。你越是说玛丽的坏话,她就越信任玛丽,你的好心只会引起她的怀疑。”   诺顿的话让威廉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裴湘此时的注意力却被西奥多吸引住了,因为这孩子在诺顿开口说话的时候,拉着她的力气忽然变大了。   过了一会儿,威廉朝着裴湘歉意地摇了摇头:   “抱歉,阿黛勒,我可能帮不了西奥多了。我家的事……有些复杂,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是一个冷漠狭隘的兄长。”   裴湘也知道威廉的为难,就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等到保姆玛丽收拾完东西后,裴湘摸了摸西奥多的额头,把手中的彩色皮球送给了他。   “西奥多,这个球送给你,如果你妈妈问起球的来历,你就认真跟她说,好吗?就像你给我介绍你的那些玩具那样,仔仔细细地介绍这个小球的来历。西奥多,答应我,把你怎么遇到我的,怎么喜欢这个皮球的经过,都告诉你妈妈。”   西奥多接过彩色皮球,朝着裴湘露出一个大大的可爱笑容:   “我记住了,阿黛勒姐姐,你要来我家做客呀,我把我最喜欢的玩具送给你。”   裴湘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暗藏不耐的保姆玛丽招了招手,语气骄纵地吩咐道:   “我是阿黛勒·瓦伦,最近会跟着监护人拜访里约子爵府,你不要把我送给西奥多的礼物弄丢了。要是让我发现你轻慢我和我的礼物,我会让子爵夫人惩罚你的,知道吗?”   玛丽这人大概是真的欺软怕硬惯了。她之前没把裴湘当回事儿,此时见裴湘骄纵轻蔑地斜觑她,她的态度反而软和了起来。她又听裴湘说近日会去里约子爵府做客,态度顿时就多了三分恭敬。   等到西奥多·格兰特抱着皮球依依不舍地离开后,裴湘就和威廉、诺顿两人谈起了其他有意思的话题,说说笑笑度过了下午时光。   太阳落山前,三人道别,并约定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   威廉和诺顿在返回宅邸的路上遇到了博莱曼夫人的马车。她招呼两位少年上车后,细心询问他们最近怎么总是往公园里跑。   “威廉,你要是想在绿荫下看书的话,家里的花园就不错,何必跑到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是不是诺顿这小子又有了什么偷懒耍滑的主意,拖着你打掩护呢?”   说着话,博莱曼夫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   诺顿·博莱曼不满地哼了两声,不过他早就习惯自家母亲的偏心了,他捅了捅威廉的肩膀,让他亲自解释。   威廉微微侧身挡在诺顿身前,对着一向关爱他的博莱曼夫人温声道:   “来公园这边读书是我的主意,夏洛蒂姨妈。我、我不太喜欢待在家中的花园里,会经常遇到格兰特夫人,不如外面清净。而且,我和诺顿最近遇到了一个法国小姑娘,很聪明,我俩就和她多聊了一会儿,时常问一些法语发音的问题。”   “小姑娘,多大?”博莱曼夫人眉头一皱。   “阿黛勒今年七岁了。”诺顿笑嘻嘻地答道。   博莱曼夫人不解地看着儿子和威廉:   “你们能和七岁的小姑娘讨论问题?这太奇怪了,再说了,家中就有长辈会说法语,何必舍近求远?”   威廉的眸色有些暗淡,诺顿连忙替好兄弟答道:   “你们都挺忙的,不提格兰特大人,就是妈妈你不也是有很多聚会要参加吗?威廉目前没有法语老师,自学起来挺不方便的。”   提起家庭教师的问题,一向心疼威廉·格兰特的博莱曼夫人立刻露出一个冷笑,她忍不住抱怨道:   “自从威尔逊先生离开后,你的法文课程就被暂停了,新的家庭教师一直没有消息,呵,依我看,这就是格兰特夫人故意的。威廉,等你把知识忘得差不多了,她再假惺惺地询问你,你答不上来或者答错了,她就可以到格兰特大人面前去搬弄是非了。”   威廉温声劝道:“夏洛蒂姨妈,你该知道的,继母她……其实无法插手我的课业,你不要总是觉得我会被欺负。她对我……其实还可以的。”   夏洛蒂·博莱曼夫人轻蔑地挑了挑眉:   “那样仗着年轻美貌攀上高枝儿的虚荣女人,能有多少高尚的情操呢?你忘了之前那些不干净的海鲜了吗?虽然她的贴身侍女担下了所有责任,但是咱们都清楚,你遭遇的那些病痛,和她脱不开关系的。”   提起前些天的海鲜过敏事件,威廉·格兰特抿了抿唇,没有再出声反驳。   黑发少年是里约子爵安东尼奥·格兰特的长子、格兰特家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新任的格兰特夫人嫁进来后,一开始还好,但自从她生下亲生儿子后,事情就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格兰特夫人知道自己的孩子没有继承爵位的可能,甚至将来还要处处低兄长一等,仰人鼻息,心里就不太痛快。   后来,不知是谁给她出了个主意,就是让她挑拨里约子爵和长子之间的关系。只要里约子爵不喜欢自己的长子,那么,他自然会将限定继承外的丰厚产业交给小儿子继承。   除此之外,若是里约子爵能活得长久一些,说不定还能用格兰特家族的资源给小儿子安排个无忧远大的前程。   在格兰特夫人看来,里约子爵这个爵位头衔和祖产都给长子威廉·格兰特继承,而其它实际好处则是小儿子西奥多·格兰特的,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当然,另外一些人并不认同这种“两全其美”,在威廉·格兰特一方的人看来,有了亲生儿子后的现任格兰特夫人越来越不安分了。   “要我说,她就是痴心妄想。”   夏洛蒂·博莱曼夫人嗤笑一声,低声说道:   “谁愿意让家族的财富势力缩水呢?只要格兰特大人没有糊涂彻底,他就不会把那些盈利丰厚的私产交给小儿子。正确且理智的做法就是,要把所有的产业都如数传给长子。这是许多尊贵家族约定俗成的传统,那个女人竟然妄想打破某些规矩。”   威廉·格兰特皱了皱眉头,虽然没有出声附和博莱曼夫人的说辞,但也没有反对。   他从小接受的就是正统继承人教育,把家族的荣耀看得很重。   所以,纵然他本人不太看重某些私产,并认为自己将来有能力把格兰特家族经营得更加兴旺,但是对于任何想要削弱家族的人和事,他都免不了要心生抵触。   马车辚辚前行,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博莱曼夫人带着两名少年走下马车,三人自然而然地终止了某些谈话内容。   而在大宅之内,保姆玛丽正在接受格兰特夫人冰冷目光打量。   “西奥多,我的宝贝,你再和我说一遍,你是怎么得到这个彩色皮球的?”   “妈妈,我走了好远好远,看到阿黛勒姐姐在抛球玩儿,我也想玩儿,可是阿黛勒姐姐很不高兴,她问我怎么一个人?后来,嗯,后来她又问玛丽在哪里?我以为见到玛丽后,阿黛勒姐姐就能和我一起玩球了,就领着她去找玛丽。”   “西奥多少爷,求求你不要撒谎,你明明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视线。”玛丽连忙打断西奥多奶声奶气的叙述。   “我没有撒谎。”西奥多不高兴地撅了撅嘴巴。   格兰特夫人嘲讽一笑:“玛丽,你在指责我儿子撒谎?”   “不,夫人,我错了,但请你听我解释,西奥多少爷真的没有离开我的视线,真的!乔治·利恩爵士府上的女仆和英格拉姆勋爵府上的厨房采买都能证明,夫人,我们一直在小心照看着西奥多少爷。”   说到这里,玛丽哀哀痛哭起来,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西奥多少爷,行行好,帮帮玛丽吧。你今年才五岁,是个小天使一样的可爱孩子,千万不要因为我不让你多吃糖果就撒谎,夫人,夫人,我真是冤枉的。”   格兰特夫人的表情有些动摇。   她低头看了一眼西奥多,这孩子确实因为糖果蛋糕的多少问题大声吵闹过。而且,他说的“好远好远”也许并不远,那只是一个五岁小孩儿眼中的“远”。   ——也许……对于高大的玛丽来说,那不过是一点点的距离而已。   西奥多仰头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哭声难听的玛丽,觉得她们都不如今天的阿黛勒姐姐聪明可爱。   他忽然想起那个更讨厌的金毛诺顿的话,顿时,一双清澈的蓝眼睛里浮现出一抹亮光。   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告诉西奥多,他大概可以换个方法赶走不喜欢的人。   ——讨厌鬼金毛说,威廉不喜欢的人,妈妈就喜欢。那么,如果是威廉喜欢的人,妈妈是不是就讨厌了?   “妈妈,为什么玛丽从来不对我笑?我看到她对威廉笑得可好看了,我也想让她对我那么笑。”   格兰特夫人对威廉·格兰特的事一向敏感,以己度人,她总觉得对方对她的儿子没有多少善意。因而,她一听到西奥多的问题,脸色的神情就郑重了不少。   “西奥多,你看到玛丽朝着威廉笑了吗?这不是很正常吗?家里的仆人都要尊敬你哥哥的。”   西奥多拧着小眉头想了想,问道:   “是这样吗?可是我不喜欢玛丽总是和威廉哥哥说话,每次都说好长时间。我想和哥哥玩儿,可是他们一遇到就要说很多事情,我不高兴。威廉哥哥还夸奖玛丽,批评我,妈妈,我不喜欢这样。”   随着西奥多的讲述,格兰特夫人的脸上再没有一丝动摇,她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发,随后摇了摇铃。   “鲍威尔太太,请你把玛丽辞退了,我的儿子不需要一个心太大的保姆。”   “是,夫人。我马上再替西奥多少爷寻找一名尽责的保姆。”女管家鲍威尔太太连忙答道。   格兰特夫人微微颔首,完全不理会玛丽的求情和委屈。   ——这次是真的被冤枉了。   五岁的西奥多·格兰特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欺负过他的人终于被他“打败了”,顿时笑弯了漂亮可爱的眉眼。   ——原来还可以这样。 第205章   晚餐过后,罗切斯特的新任贴身男仆约翰·辛普森进来汇报说,里约子爵府上的格兰特夫人派人送来了一份谢礼。   “谢礼?”罗切斯特有些不解。   辛普森转述来人的说辞:   “子爵府上的听差说,格兰特夫人为了感谢瓦伦小姐对西奥多·格兰特少爷的帮助,特意准备了一个从意大利购置的珐琅水晶音乐盒,希望瓦伦小姐能喜欢。另外,格兰特夫人还给了索菲一英镑,说是奖励她妥善照顾并送回了西奥多·格兰特少爷。”   罗切斯特看向裴湘,无声询问。   裴湘微怔之后,对罗切斯特简单讲了一下她遇到西奥多·格兰特的经过。   “我把那个从巴黎带来的漂亮皮球送给了西奥多,格兰特夫人大概觉得我是个慷慨大方的好孩子,所以才让人送来了一个音乐盒。罗切斯特先生,我可以接受她的礼物吗?”   “既然是你用心爱的宝贝换来的礼物,那就收下吧。”   裴湘不太喜欢这个说法,她反驳罗切斯特道:   “那个彩色皮球可不是我心爱的宝贝,我只是很喜欢和索菲玩丢球追球的游戏而已。”   罗切斯特淡淡地应了一声,并不想和小姑娘争辩类似的幼稚话题。   他摇铃喊来索菲,又重新询问了一遍下午公园里发生的事情。   索菲望了裴湘一眼,见小主人正忙着折腾一只大花瓶里的插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暗示,便一五一十地讲起了西奥多之事。   作为一名成年人,索菲当然看出了保姆玛丽的失职与不妥。即便她听不太懂那个玛丽说的话,但她能看得出来玛丽对西奥多的敷衍与不耐烦。   罗切斯特听完索菲的叙述后,心下便已经恍然。   ——格兰特夫人之所以会特意送来一份谢礼,绝不仅仅是因为一个精致小玩具的缘故。尤其是,她还给了索菲一英镑的奖励。   ——那位子爵夫人是在感谢阿黛勒对西奥多·格兰特的善意,感谢阿黛勒帮她发现了保姆玛丽的不称职。   ——只是……阿黛勒这小家伙儿一向古灵精怪的,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送出皮球之后,可能会引起的风波吗?   “阿黛勒,索菲听不太懂你们之间的对话,你能给我仔细讲一讲,你把皮球送给西奥多·格兰特的时候,都叮嘱了一些什么吗?还有,你没有把保姆玛丽的事告诉威廉·格兰特吗?他当时是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裴湘有问必答,她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当时的对话。   罗切斯特似笑非笑:“阿黛勒,你真觉得格兰特夫人的谢礼是为了你送出的小皮球?”   裴湘早知道罗切斯特会拆穿她,所以也不感到尴尬,她调皮一笑,对罗切斯特说道:   “威廉不愿意插手他弟弟的事,我又不愿意让保姆玛丽一直欺负西奥多,所以,我就希望格兰特夫人能看穿玛丽的真面目。”   “这才是你送出玩具的目的?希望由玩具的来历暴露那个保姆玛丽的所作所为?”   裴湘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些期待表扬的小得意。   罗切斯特泼冷水道:“想法很不错,不过并不一定万无一失,也非常有可能做白工。”   “为什么?”裴湘不太服气。   罗切斯特若有所思片刻后,耐心解释道:   “从你复述的那些话中,我姑且推测了一番后续。阿黛勒,即便格兰特夫人听过了西奥多·格兰特得到皮球的经过,也不一定会如你所想的那样,认定保姆玛丽玩忽职守。   “她也许会在玛丽的狡辩下怀疑西奥多的说法。毕竟,那是一个才五岁的孩子,对许多事情都没有太清晰的认知,很可能给会发生一些误会。甚至,她会认为是小孩子在故意撒谎,在诬陷玛丽。”   裴湘“惊讶”地问道:“你们大人都这么不愿意相信孩子的话吗?”   罗切斯特用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瞪着一脸无辜的裴湘,意味深长地说道:   “如果每个孩子都像你这么有主意,确实需要慎重多思一些。不是每个孩子都是纯洁天真的小天使的,她也许是莱茵河上热爱恶作剧的尖耳朵小水怪,喜欢仗着几分小聪明戏耍正直的大人。”   裴湘鼓了鼓脸颊:“我才七岁,听不太懂你这样长长的奇怪的句子。还有,我觉得比起‘小水怪’这样的不贴切形容词,我更希望你能用‘小仙女’这个比喻,毕竟呀,你是一个正直的大人,说话得实事求是。”   罗切斯特嗤笑一声,转头吩咐索菲可以离开了。   等到屋子里又剩下一大一小两个人时,罗切斯特对着裴湘招了招手:   “阿黛勒,你到我身边来,别在继续糟蹋那些可怜的花朵了,真正的小仙女可不会那样粗鲁。”   裴湘立刻把手中的花束一股脑儿地塞进白水晶的花瓶里,然后可可爱爱地走到监护人附近,找了一把高背有扶手的椅子坐了下来。   “您有什么吩咐,尊敬的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挑眉问道:“阿黛勒,我十分好奇,如果格兰特夫人不相信她亲生儿子的话,甚至认为是小孩子在大惊小怪,那你还会继续管这件事吗?毕竟……威廉·格兰特已经选择了袖手旁观。如果要继续帮助西奥多·格兰特的话,你又会做些什么呢?”   裴湘歪头打量着罗切斯特,发现他确实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更准确的说,他是在听说了格兰特家那对兄弟的相处状态后,忽然生出了一种奇特的关切。   当然,罗切斯特本人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某些心理情绪起伏。他只是认为,这是一场打发时间的谈话,同时,也是在关心由他负责照看的小姑娘。   裴湘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这人曾经的遭遇,心中微微叹息。   “先生,如果我能见到格兰特夫人,或者能和她取得联系,我会让索菲把她见到的情况描述给格兰特夫人听的,嗯,之后,我应该就不会管了吧?”   “见格兰特夫人?那可不容易。最起码最近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把你介绍给更多人的打算,我得认真琢磨一下你的身份,你能明白吗,阿黛勒?”   裴湘这次是真的惊讶了,她能有什么身份呢?罗切斯特顶多会对外人说,这个法国小姑娘是他朋友的孩子,他只负责把她养大成人而已。   若是有心人仔细调查阿黛勒的身世的话,就会发现这是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女,有着非常不名誉的出身。   ——可是,如今罗切斯特说要认真琢磨一下,那就说明,他是打算替阿黛勒杜撰一个更体面的出身了?   “先生,我想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打算。无论如何,哪怕没有任何改变,我想我都是感激你的,因为比起流离失所的孤儿命运,我现在已经非常幸运了。”   罗切斯特不太善于应对这种真心实意的直白感激之词,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语气再次变得不耐烦起来:   “既然心存感激,那就去多看看书吧!阿黛勒,不要浪费珍贵的光阴和你的天赋。我可不想让人指摘,批评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监护人,纵容你浪费天赋,纵容你沦落成为一个虚荣浅薄的蠢姑娘。”   裴湘已经习惯这人时好时坏的脾气了,大方地决定不和容易害羞的男人计较。   她见他不再继续询问格莱特兄弟的事,也不提醒他,而是顺着他的言语指示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捧起上午未读完的书籍阅读起来。   室内重新变得安静下来,罗切斯特望着烛火怔忪出神,耳边偶尔想起小姑娘翻书的声音,室内萦绕着花朵和水果散发的淡淡香气。他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在此刻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温馨之感,这让罗切斯特感到久违的放松与平和。   裴湘翻过一页书籍,思绪微微飘远。   刚刚在回答罗切斯特的问题的时候,她没有详细解释到底要如何帮助西奥多那个小家伙儿,只是把解决问题的希望放在了是否能见到格兰特夫人这件事上。   这个答案乍一听上去,中规中矩,既不过分热心也不显得冷漠。颇有一种看运气好坏的随意。   但实际上,裴湘既然决定出手“管闲事”,又岂能半途而废。   罗切斯特并不清楚她送出的那个彩色皮球到底是什么样的,因为那是塞莉纳·瓦伦之前的某位情人送给阿黛勒的,以这位监护人的高傲,他岂会细看这种来历的东西?   因此,罗切斯特便忽略了一个细节,就是那个彩色皮球做工精致,尚且算是一个值钱的玩具。   ——制成球体的皮子不是很普通,皮子外面缠裹的缎带装饰上,绣满了金银线刺绣,图案中心还镶嵌着几枚并不算便宜的漂亮珠子。   总之,这种精致的皮球玩具绝对不该被一个七岁小女孩儿随手送出——在没有得到长辈或者监护人的允许下。   裴湘相信,只要格兰特夫人注意到了西奥多抱着的皮球,就会询问其来历。之后,她必然会准备一份价值略高的礼物回送裴湘。   ——这是有教养的体面人家的惯常做法。   一旦格兰特夫人派人过来送东西,裴湘肯定能够从来人的说辞中推断出事情的进展。   ——如果格兰特夫人选择相信西奥多,那就一切完美结束。   ——如果格兰特夫人选择相信保姆玛丽的狡辩,那裴湘就会请求罗切斯特先生帮忙,让人传话给格兰特夫人,告知下午公园中的真相。   ——如今看来,格兰特夫人应该是知道玛丽的真实面目了,也意识到了,儿子西奥多·格兰特曾经面临着走失的危险。否则的话,她不会额外奖励给索菲一英镑。   裴湘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心中又生出新的疑惑。   她有些想不明白,按照那个玛丽的性格来看,此人不应该败在西奥多·格兰特的“告状”下的,她该通过狡辩和诬陷来争取到格兰特夫人的信任。   因而,裴湘其实早就做好了麻烦罗切斯特先生的准备了。倒不是她特别热心、特别喜欢做好事,而是因为她对“小孩子有可能走丢”这种事,确实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她愿意多操些心。   但让她没有预料到的是,那个玛丽竟然真的被拆穿了。   ——难道……是威廉·格兰特帮了西奥多一把?   ——这倒是有可能。他那么大了,又是继承人,肯定有办法警醒格兰特夫人的,只看他愿不愿意费心了。   ——又或者说,格兰特夫人是个异常信任自己孩子的母亲?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但是并不太大。否则的话,那个玛丽也不会一直担任西奥多的保姆一职了。   裴湘稍稍揣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别人家的家务事,转头开始关心起身边的监护人来了。   刚刚谈话的时候,罗切斯特对格兰特兄弟之间的相处情况有些别样的关注,这让裴湘想起了原著中的某些文字描述。   是的,原著。   裴湘已经意识到,她身旁的这个罗切斯特就是《简·爱》这部文学名著里的男主角,一个典型的高富惨。   罗切斯特先生出身名门望族,是家中次子。他原本应该能分到些田产财物的,但是老罗切斯特先生并不愿意看到家族的财产有一丁点儿的缩水——即便那是给他二儿子的。   罗切斯特先生的兄长罗兰·罗切斯特和父亲有着同样的想法,就是不愿意因为继承问题而分薄了家族产业。   但是,他们又不愿意看到血脉亲人真的穷困潦倒,不管这份“不愿意”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对家族声誉的维护,他们最终决定,要为爱德华·罗切斯特寻找一个嫁妆丰厚的妻子。   后来,他们果真给刚刚大学毕业的罗切斯特先生定下了一门亲事。那是一位美人,一位有着三万英镑嫁妆的漂亮姑娘,一切看上去都非常美满。   只是,促成这门亲事的罗切斯特父子隐瞒了一个重要事实,就是那姑娘的母亲一方,几代人都是疯子。   罗切斯特一直没有见到他的岳母,他以为对方已经去世了,但其实是被关在疯人院里。   而罗切斯特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不到四年,他的妻子也如同他的岳母那样,陷入了疯狂当中。   当医生宣判伯莎·梅森的精神不正常后,罗切斯特连离婚的权利都失去了。至此,除了死亡,上帝和法律都要求他必须和这样一个妻子共度余生。   更讽刺的是,老罗切斯特和罗兰·罗切斯特算计好了一切,却没有算计到命运安排。在四年中,这两人先后去世,把偌大的家产都留给了爱德华·罗切斯特。   于是,罗切斯特先生成为了一个真正富有的人,却失去了通过婚姻获取幸福的机会。   裴湘透过烛光望着闭目养神的罗切斯特,仔细端详着他的容貌。   这个不太英俊的高大男人此时大概比较放松,眉目间的阴郁消散了许多,但那种形影不离的孤独感依旧萦绕不去,似乎已经成为了爱德华·罗切斯特这个人的一部分特质。   “哪个方面带来的伤害更大呢?”裴湘敛眉思索,“是父亲和兄长的欺骗隐瞒,还是那个从清醒到疯狂的伯莎·梅森?大概……还是亲人吧……”   次日,裴湘按照约定去了公园。   让她惊讶的是,除了诺顿和威廉外,小豆丁西奥多也出现了。西奥多带来了很多心爱的玩具,笑得又甜又乖,一个劲儿地邀请裴湘和他一起玩。   裴湘拒绝了西奥多的热情邀约,加入了诺顿和威廉的读书交流小组当中,继续练习法语和英语。   西奥多独自玩了一会儿后,感到十分没意思,往日里吸引他的玩具此时已经引不起他的兴趣了。   他摆弄了一会儿士兵小人儿,回头看一眼低头读书的裴湘;他拉了拉小木弓,回头发现诺顿在和裴湘说听不懂的话;他滚了滚小皮球,回头瞥见威廉在给裴湘念诗……   不知从何时起,西奥多扔下了所有的玩具,慢慢蹭到了裴湘的身边,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又过了几天,西奥多拿出了一摞精美的识字卡片,开始跟着三个大孩子一起学习。   威廉·格兰特看见弟弟磕磕绊绊地认单词、读句子、背诵小诗,终于忍不住出声指导。西奥多眨巴着眼睛看着一向不怎么理睬他的兄长,慢慢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一旁的诺顿轻嗤一声,有些不满好友的心软。   要他说,即便这个西奥多·格兰特可爱听话,但只要他是现任格兰特夫人的儿子,早晚有一天会和威廉产生隔阂与分歧的。   ——既然如此,何必现在投入感情?   这日傍晚,裴湘无意间撞到西奥多身边的一位年长女管事在训导新来的保姆,两人的对话从树丛的另一侧隐隐传来。   “艾拉,记住上一个保姆玛丽的教训,不要有太多小心思,否则,夫人会让你在这个圈子里混不下去的,明白吗?”   “是,温蒂太太。”   “我昨天看到你和博莱曼夫人说了不少话,怎么回事?”   艾拉的声音有些怯懦:   “她在向我打听公园里的事,问我格兰特少爷和西奥多少爷相处得怎么样。”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我说挺好的,就是实话实说。”   温蒂太太哼了一声:“艾拉,从今以后,无论博莱曼夫人和你说过什么,你都要汇报上来,记住,这是要求。”   “好的,温蒂太太。”艾拉温顺地应道。   温蒂太太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艾拉飞快摇头:“我不好奇,我一定按夫人的吩咐做事。”   温蒂夫人冷笑一声:“我明确告诉你,那个玛丽就是从博莱曼夫人那里得到了太多的赏钱,才不把西奥多少爷放在心上的,反而去逢迎格兰特少爷。夫人不能把博莱曼夫人怎么样,但是却可以辞退有二心的女仆……”   听到这里,裴湘就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了。她想着,大概又是那些层出不穷的利益情感纠葛,太阳底下从来没有新鲜事的。   ——这么说,格兰特夫人迅速辞退保姆玛丽,没有听信她的狡辩之词,是因为发现了玛丽和那个博莱曼夫人之间的私下往来?   一些想法从裴湘的脑海中一晃而过,便不再多停留多思考。对于此时的裴湘来说,这些都是和她不太相干的八卦而已。   她现在最关注的事情,是即将到来的桑菲尔德之行。   ——那里,有阁楼上的伯莎·梅森。   ——过一段时间,女主角简·爱就会成为我的家庭教师。   ——而我的监护人罗切斯特先生,无论如何都不该得到一个又瞎又残疾的下场。 第206章   在离开米尔科特这座人烟稠密的大城市之前,裴湘获得了一次自由购物的机会。   她让保姆索菲和旅馆的听差领她去了一家专门经营东方香料和杂货的铺子,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   之后,他们又去了本地一家名声不错的珠宝店,定制了一些形状特殊的银质针型物件。等她花光了本该用于购买衣服和玩具的零花钱后,一行人便返回了住处。   罗切斯特扫了一眼索菲和听差手中的大包小裹,没有详细询问裴湘都买了什么,只是淡声建议道:   “阿黛勒,你该同你的朋友们道别了,我们后天就要离开这里返回桑菲尔德了。”   裴湘点了点头,走到罗切斯特身旁坐下,仰头询问起有关桑菲尔德的具体情况来。   罗切斯特对祖宅桑菲尔德的感情十分复杂,在过去的十年里,他总是来去匆匆,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两个星期。   “那是一幢三层建筑,有草坪、花园、马厩以及……所有你能想象得到的体面人家该有的东西。   “房子的外观是灰色的,周围没有什么人家,阴天下雨的时候,远远望去,桑菲尔德就好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牢笼,总是会让人心生压抑或者烦躁。当然,如果你懂得享受孤独的话,或许会觉得那是一处绝妙的隐居之处。”   裴湘默默瞧了一眼罗切斯特,心说你这样介绍桑菲尔德,就不担心七岁的小姑娘产生抵触或者害怕的心理吗?   “桑菲尔德的花园里有花吗?周围有果树吗?房子里面的客厅和餐厅足够宽敞漂亮吗?有没有枝型的水晶吊灯和厚实的土耳其地毯?窗帘是紫色的还墨绿色的?那位负责照料我的费尔法克斯太太的脾气如何?庄园里的其他仆人都怎么样?”   “阿黛勒,你的问题可真多,我可没耐心满足你的好奇心。”   “罗切斯特先生,拜托你说点具体的、温馨的细节吧,讲一讲家具上的花纹和壁纸的颜色,总之,说些好听的。你刚刚说,桑菲尔德像是一个牢笼,有些吓到我了,我晚上会做噩梦的。”   罗切斯特冷嗤一声,觉得小孩子就是麻烦。   他想,他是决计不会为了迁就一个小不点儿,就毫无原则地更改自己对桑菲尔德府的一贯评价的。   “阿黛勒,你得知道,生活里并不是处处如意的,做噩梦是每个人成长中的必然经历。”   裴湘不满道:“可我才七岁,脆弱得和小羊羔一样。”   “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狡猾的小羊羔,”罗切斯特嘲弄地扯了扯嘴角,“不过,为了尽到监护人的责任,我勉强和你说说桑菲尔德的其它方面吧,以防你这只小羔羊被吓得哭哭啼啼的。”   裴湘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罗切斯特喝了一口咖啡,慢条斯理地说道:   “因为我常年不回去,那幢宅子里的仆人不多。管家费尔法克斯太太、一个叫莉娅的女仆、车夫约翰和厨娘玛丽夫妇,还有做针线活的格雷斯·普尔太太。   “阿黛勒,费尔法克斯太太是个寡妇,过世的费尔法克斯先生和我母亲那边有些亲戚关系。她脾气不错,虽然没有过人的才智,但是尚且能够胜任管家一职,由她照顾你的日常起居,我比较放心。”   裴湘问道:“费尔法克斯太太会因为我妈妈的缘故不喜欢我吗?就像那个艾伯特一样。”   “她不知道你的来历,你也不要同其他人多提以前的事情。等我去伦敦处理好一些手续后,你就不是塞莉纳·瓦伦的女儿了,明白吗?”   裴湘飞快点头:“我明白的,罗切斯特先生。”   说完之后,她朝着罗切斯特露出一个开心甜美的真诚笑容,一双眼睛闪亮亮地望着自己的监护人,十分坦率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之情。   罗切斯特立刻别过脸不看裴湘,片刻后,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嚷道:   “已经这个时间了,阿黛勒,你是不是该回房间休息了,不要一直待在客厅里叽叽喳喳地提问题。”   裴湘笑眯眯地说了声好,她起身抱了抱满脸不乐意的罗切斯特,然后才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次日,裴湘和威廉、诺顿、西奥多告别。   转天,她坐上了前往桑菲尔德的马车。   抵达新住处后,裴湘有了自己的卧室和小书房。   因为她的强烈要求,索菲没有和她住到同一个房间,而是被费尔法克斯太太·安排到了隔壁的小房间。   晚餐后,罗切斯特先生交代费尔法克斯太太好好照顾裴湘,并给她找一位合格的家庭教师。他本人则要在第二日赶往伦敦处理一些事情,并不会在桑菲尔德多停留。   “阿黛勒,我考察过你的天赋,无论是语言方面,还是在绘画、音乐等艺术领域,都非常有灵气。当然,你也不要过于骄傲得意,因为孩童时期的灵气天赋并不是永远用之不竭的。你若是因为懒散和傲慢而荒废了上帝的恩赐,难免会变成一个平庸浮躁之人。”   裴湘正襟危坐,认真聆听监护人的教诲。   罗切斯特继续说道:   “所以,我会让费尔法克斯太太给你尽快安排一位家庭教师,让对方给你做一些基础启蒙。两三年后,如果你依旧拥有优秀的潜力,我会想办法帮你物色更加专业的老师或者学校,让你接受到更系统的教育。”   “罗切斯特先生,请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好意的。”   “最好这样,”罗切斯特轻声呢喃了一句,“但愿你能抓住些真正重要的东西,别被愚蠢、浅薄和冲动左右了人生,就像我一样。”   男人的神色有些倦怠,从走进桑菲尔德开始,他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忧郁孤寂之感就变得更加浓厚了。   在这座宅子里,美味丰盛的晚餐、华丽明亮的房间和恭谨殷切的仆人都不能让他展颜,他坐拥财富,却把自己困在荆棘沼泽当中。   第二天一早,罗切斯特骑着他的黑马美士罗出发了,陪他出行的还有一条叫做派洛特的长毛狗,一人二宠很快就消失在了晨曦薄雾当中。   裴湘坐在三楼某个无人房间的窗沿上,目送罗切斯特离开。   半晌,一阵沉闷而古怪的诡异笑声传进她的耳中,那声音断断续续、嘶哑难听,和着不远处教堂醇厚古拙的悠扬钟声,让人无端产生毛骨悚然的惊颤战栗之感。   “伯莎·梅森……”裴湘望着窗外的斑斓秋景,微微出神。   在米尔科特的那些日子,她的内力修炼已经打好了基础,如今正在缓慢增长中。再过两三个月,大概就能有比较不错的效果了。   ——最起码,能让我凭借七岁孩童的身躯轻松制住一个高大健壮的发疯女人。   就在裴湘思考事情的时候,那阵古怪的笑声忽然停止了,又过了一会儿,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就听到费尔法克斯太太在门外的走廊里说道:   “格雷斯,太吵了,记住你的职责。”   “我会注意的,费尔法克斯太太。”   “你最近少喝些酒,罗切斯特先生把他的被保护人留在了桑菲尔德,那是个七八岁的柔弱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不要吓到她。”   “我会注意的,太太。”格雷斯又保证了一遍,之后就沉默不语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也没指望格雷斯能多说什么,她提醒完格雷斯·普尔后,就离开了。   裴湘盘膝坐在窗台上,一边沐浴着秋日的晨光一边打坐运功,直到内功运行一周天后,她才无声无息地跳到地板上,避着早起的仆人返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等到上午的阳光彻底洒满室内的时候,保姆索菲来唤裴湘起床,新的一天就正式开始了……   一个月后,裴湘见到了她的家庭教师简·爱小姐。   这是一位瘦小苍白的十八岁姑娘,一身朴素的黑色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仿佛是一位虔诚的贵格派教徒。   爱小姐的一举一动都显得规规矩矩的,甚至有些拘谨,可若是因此认为她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呆板姑娘,那就大错特错了。   如果有人仔细观察这位年轻的家庭教师,就会从她的眼睛里、从她那平淡却很有特色的面孔上察觉到,这姑娘心中自有一番天地,她是自由而倔强的,她对生活充满了好奇心和不服输的勇气。   “爱小姐,你是我的家庭教师吗?”   “对,瓦伦小姐,我今后会负责教导你语言文法、音乐和绘画。”   “叫我阿黛勒吧,我喜欢我这个法国名字,我可以称呼你为简吗?”   “当然可以,阿黛勒。”   裴湘此时并不像原著中的那个小姑娘那样,只会用法语和人交流。她的英语已经说得非常流畅了,最起码,日常交流是没有问题的。   因而,费尔法克斯太太并没有让简·爱询问小姑娘的身世,而是直接领着师生两人去了大书房。   “罗切斯特先生吩咐说,这里可以当做临时教室。那架竖式钢琴的音色还可以,你可以教导阿黛勒弹琴。窗前有画架,箱子里又颜料和画具。对了,书柜里的那些书,凡是没有被锁起来的,你都可以随意翻看,之后再放回原处就好了,简。”   简·爱很满意这间新教室,她又询问了几个问题后,就开始测试学生的水平,以便安排今后的教学计划。   一切渐渐步入正轨,秋去冬来,转眼间就到了寒冷的一月。   近几日,裴湘的内力修炼到了一个小小的瓶颈期,她需要大半天的时间专心突破屏障。于是,她跑到费尔法克斯太太身边撒娇,说是最近学习太累了,她希望能够放松一天。   这位老妇人一向心软慈和,她听到甜美可爱的小姑娘念叨着想要休息,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忙完了手中的活计后,费尔法克斯太太转身去找简·爱,给小姑娘请假说情。   因为裴湘一贯表现良好,简·爱也觉得该让自己的学生放松一天,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等到裴湘终于冲破了内力修炼的瓶颈,实力拔高了一小截之后,安静的桑菲尔德忽然热闹了起来。原来,阔别了三个月之久的罗切斯特先生回来了。   当然了,宅子里如此热闹,不仅是因为主人的回归,还因为这位健壮的主人扭伤了脚。   他一回来就让人去找外科医生卡特,又吩咐仆人照看他的宝贝黑马,再找人扶他上楼换衣服……总之,一连串的命令下,整座桑菲尔德府都忙碌了起来。   裴湘听说罗切斯特骑马摔伤了,又打听到了简·爱今天出门寄信去并且此时还未归来,便意识到,今天大概就是男女主初遇的日子了。   她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三楼的方向,心想自己如今已经有了小小的突破,倒是可以接近发疯的人而不被伤害到了。无论如何,她得弄明白伯莎·梅森的病情。   “罗切斯特先生,我听他们说,你的脚扭伤了?”   裴湘走进书房时,卡特医生正在检查罗切斯特的脚踝。   罗切斯特望着三个月未见的小姑娘,心情不错地点了点头:   “卡特医生正在给我做检查,骨头应该没断,只是扭伤而已。”   裴湘凑到医生的旁边看了看罗切斯特的伤处,见他确实伤得不重,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阿黛勒,趁着我现在有空,我需要检查一下你最近的学习进度。”   裴湘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简很负责,她教了我不少基础知识和常识。罗切斯特先生,你马上就会发现,我是个既聪明又认真的好孩子。”   罗切斯特抽了一下嘴角,心说三个月未见,这孩子的自信劲儿倒是一点儿都没有减少。   “简?是你的家庭教师的名字?”   “是的,”裴湘一边示意索菲去取她最近的作业作品,一边答道,“简·爱小姐是我的家庭教师,罗切斯特先生,你见过她了吗?”   罗切斯特挑眉答道:“如果你说的简·爱小姐是个矮个子、脸色苍白、穿着一身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黑衣服年轻女子,我想我是见过她的。我摔倒的时候,还得到了她的帮助。嗯,虽然我觉得,是她的忽然出现惊吓到了美士罗,才连累我从马上摔下来的。”   裴湘连忙问道:“你们是在路上偶遇的吗?那么,黑马美士罗摔倒的时候,有没有伤到我的家庭教师?”   “阿黛勒,你可真爱操心!”   罗切斯特嗤笑一声:“放心吧,你的那个瘦小的、苍白的家庭教师安然无恙,否则的话,我怎么能把她独自一人留在半路上。”   裴湘正要说什么,索菲抱着一沓作业练习纸走了进来,卡特医生此时也处理完了罗切斯特的脚踝,于是,有关摔倒的话题戛然而止。   罗切斯特调整了一下倚靠的姿势,仔细检查起裴湘的作业来。   半个小时后,他把裴湘的画作单独挑选出来放在茶几上,又把剩余的一摞作业纸还给了索菲,并示意屋内的其他人全部暂时离开。   “阿黛勒,你觉得自己尽力了吗?”   裴湘眨了眨眼,模棱两可地答道:   “在某些方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已经尽力了。当然,我确保自己没有荒废时光,一直在做自认为正确的事。”   罗切斯特沉默了一下,慢慢说道:   “关于绘画方面——虽然还没有见过那位小姐的作品,但我认为,那位简·爱小姐已经无法教导你了。这和她的个人能力无关,而是你的天赋过于卓越。阿黛勒,我有时候会觉得……你是个小怪物。”   裴湘诚恳地望着罗切斯特,努力为自己辩解:   “你可以把我当成小仙女小精灵小天使什么的,总比小怪物好听。”   罗切斯特微微挑眉,用一双黑色幽深的眸子认真打量着裴湘,半晌,他忽然说道:   “我不知道将来如何,也不清楚如今的决定会不会影响什么。可我那所剩不多的良知告诉我,不该让一些世俗偏见扼杀你的未来。   “阿黛勒,诚实说来,在伦敦的时候,我也迟疑过。我问自己,是否要做一些对我似乎没有多少益处的冒险?但是,我此刻却没有多少后悔的情绪,我绝不愿看到庸俗和市侩玷污艺术冠冕上的橄榄枝,哪怕……那只是小小的芽叶,未来如何还不可知。”   这段话说得没头没尾,甚至有些隐晦,但裴湘却听明白了。   罗切斯特这次去伦敦办事,其中一件就是解决她的身份问题。如今听他这样倾诉,裴湘的眼中划过一抹好奇。   “罗切斯特先生,您要告诉我什么?”   “我违背了上帝赋予的诚实美德,欺骗了一些养尊处优的绅士,给你重新找了一对名声不错的父母。”   “他们是谁?你要把我交给陌生人抚养吗?”   “不,阿黛勒,在你蒙受主的召唤之前,你都见不到他们的。他们是我之前在外游历时遇到的一对法国夫妇,因为不适应西印度群岛的闷热、潮湿和饮食,在牙买加的西班牙城里染病逝世了。在他们去世前,把唯一的孩子交给了我,请我代为抚养。”   “那个孩子在哪里?”   “那个孩子原本是不存在的,阿黛勒,你理解吗?但是现在,你已经成为了那个孩子。”   裴湘沉默了一下,继续问道:“他们也姓瓦伦吗?”   “哪有那么巧,”罗切斯特摇了摇头,“阿黛勒,我只和你叙述一遍,不管你记不记得住,都没有关系。反正等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该说什么?”   “我把你带回了法国,让一个姓瓦伦的法国女人照顾你,当然,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当时和塞莉纳·瓦伦存在某种比较亲密的关系。但是后来,塞莉纳不想继续替我照顾你了,而你也开始记事了,确实不适合继续留在一个法国舞女的身边生活。于是,我又把你接回到身边来,并把你带到了英国。”   “就是说……我现在不是我妈妈的亲生孩子了?”   “你觉得是,那就是,觉得不是,那就不是。反正你也没有最初的记忆,弄混一些事情、或者说漏嘴了,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人们总会原谅一个傻乎乎的七岁孩子的。”   裴湘立刻“哦”了一声,看上去确实有些傻乎乎的。   罗切斯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再次怀疑起某些事实来。   ——塞莉纳·瓦伦那样的虚荣女人,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满肚子心眼儿的奇怪孩子的?   “所以,阿黛勒,你现在是婚生子啦。你的‘亲生父母’虽然没给你留下什么遗产和亲戚,可他们的结合是正当的、是受到祝福的。并且,你遇到了我这个还算有些财产的监护人,从此以后,再没有人会对你说三道四了。” 第207章   晚餐之前,罗切斯特让费尔法克斯太太通知桑菲尔德宅中的所有人,裴湘从今以后就是“阿黛勒·杜兰”小姐了。   “阿黛勒·杜兰”的亲生父母是来自法国的杜兰夫妇。他们二人同罗切斯特相识于西印度群岛,之后又因染病而不幸早逝。于是,出于友情的考量,罗切斯特先生收养了杜兰夫妇的遗孤。   “之前因为一些手续上的问题,阿黛勒跟着照顾她的法国女人暂时姓了瓦伦。如今,我带她返回不列颠,决定让她在英格兰的秀美风景中长大成人,并接受英国淑女的正统教育,所以,阿黛勒的身份就该明确一下。”   费尔法克斯太太很满意裴湘拥有了一个无可指摘的清白身份,她假装从来没有发现任何不合理的地方,高高兴兴地说道:   “好的,罗切斯特先生,我会把这件事告知简·爱小姐和庄园内的所有仆人的,请您放心。”   罗切斯特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   裴湘注意到监护人的眉宇间藏着疲惫,不愿意留下来继续打扰他,便趁着费尔法克斯太太转身离开的时机,同样起身告辞。   一出门,她就追在管家太太的身后,叽叽喳喳地询问晚餐的主菜和甜品。   当小姑娘雀跃的话语和老太太慈祥的嗓音渐渐远去后,房间里一下子就冷清了不少。被留下的罗切斯特哼笑了一声,他揉了揉太阳穴,稍稍休息了片刻。   深夜,裴湘带着自制的针灸工具和简单药剂爬上了三楼,准确地摸索到了看管伯莎·梅森的房间外面。   她先掩住自己的口鼻,然后往格雷斯·普尔的房间喷洒了一些有麻醉作用的气体,让这位看守人陷入了彻底的沉眠当中。   又过了一会儿,裴湘走进看守人的卧房,仔细观察起里面的布局来。   单人床、两把椅子、方型木桌和一个双开门衣柜,乍一看,这是一间非常普通的房间,但仔细观察几眼就会发现,在这个普通房间的墙壁上,还留有一扇紧紧关着的小门。   裴湘轻手轻脚地靠近小门,那扇门里面传来窸窸窣窣走动的声音,间或响起一两声的低沉怪笑,在这万籁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尤为怪异。   侧耳聆听了片刻后,裴湘重新走到格雷斯·普尔的身旁,从她的床头上取走了开门的钥匙,然后,她慢慢打开了小门上的锁。   就在裴湘打开门的一瞬间,一双在黑暗里闪着冷光厉色的眼睛狠狠地瞪了过来。   内力让裴湘能够夜视如白昼,所以,她一下子就看清楚了伯莎·梅森此时的模样。   高大、健壮、脸上是一片青红肿胀,她嘴唇发紫,目光冷森浑浊,头发又黑又长乱蓬蓬地披散着,四肢着地匍匐在地毯上,整个人如同一只充满攻击力的兽。   “伯莎·梅森?”裴湘轻声唤道。   对方没有因为自己的名字而产生明显的反应,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冰冷无情的视线紧紧盯着不速之客。   裴湘同伯莎对视了半分钟左右,静默中,对方忍不住稍稍后退了半步。   见此,裴湘微微挑眉,心说不论这位女士疯狂到何种程度,对危险的感应还是很灵敏的。对方似乎可以凭借天然的直觉判断出,什么人可以招惹,什么人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伯莎,我来看看你的情况,”裴湘向前走了一步,也不管伯莎能否听明白,自顾自地说明了来意,“我是罗切斯特先生领养的孩子,为了报答他的慷慨,我来给你看病。”   伯莎对自己的名字没有多大的反应,但是对“罗切斯特”这个姓氏的发音却很敏感。   一听裴湘说出熟悉的音节,伯莎·梅森那原本有些呆滞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凶狠乖张起来,投向裴湘的目光中增添了更多的不善和敌意。   裴湘轻笑一声:“你们这对夫妻,倒真是冤家。”   她说着话,又靠近了一些,终于走入了伯莎·梅森的攻击范围。   于是,理所当然地,裴湘得到了一记凶狠攻击。   “咣当”一声,扑咬过来的伯莎被一股大力推开,而后便撞到了墙上。   “乖,伯莎,老实待着,别攻击我。”   “嗬嗬嗬……呼哧呼哧……”   背部撞击墙壁的疼痛加深了伯莎的疯狂,她察觉到来人的危险,却目露兴奋。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令伯莎·梅森眼底泛红,她的心底深处生出了想要撕咬、想要尝到血腥味的冲动,霎时狞笑着再次发起了进攻,直接瞄准了裴湘白皙纤细的脖子。   见到伯莎又一次冲过来,裴湘也不躲闪,她的指尖捻着三枚细小的银针,趁势扎进了伯莎的三处重要穴道。   于是,刚刚还张牙舞爪的疯子瞬间变得僵硬起来。她的嗓子里发出咯咯楞楞的细碎响动,一双微微外凸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但是矫健强壮的四肢却再也不听使唤了,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   裴湘暂时剥夺了伯莎的行动能力,这才开始给她检查身体。   十几分钟后,裴湘有些发愁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病情呀,以我目前掌握的医术和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来看,是无法完全治愈的。我只能尽量让你感到不是那么痛苦难受,并延长你的清醒时间。”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在病人的身上施针,同时用自身的浅浅内力做辅助。   随着治疗时间的增加,伯莎脸上的狰狞神态慢慢平复了下来,眼中野兽般的疯狂冰冷也散去了三分。但是,她的眉目间依旧保有着一股让普通人胆战心惊的纯粹恶意。   裴湘时刻注意着病人的神情变化,她见伯莎的眼中开始浮现出惊讶疑惑的神采,便慢吞吞地说道:   “我知道,你一直在忍受着很多常人体会不到的痛苦。比如头痛欲裂、烦躁憋闷,偶尔会看到一些幻像,会感到有人在窥探你敌视你嘲笑你,这让你心生不宁、坐立难安。时间久了,你渐渐陷入了狂躁当中,甚至开始攻击靠近你的人。不过,你应该也有清醒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   “你……是谁?”   伯莎的语气十分古怪,嗓音粗粝难听。   “我是罗切斯特先生抚养的孩子。”   “孩子?嗬嗬嗬……孩子?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是巫术,”裴湘故意压低了声音阴沉沉地说道,“只有神秘高深的巫术,才能克制你的疯病。”   伯莎的肿胀面孔扭曲了一下,目光有些呆滞。   裴湘又把自己的声音变成甜美的小姑娘音调:   “看来,你已经相信我的答案了。”   “我、我相信了?”   “对,因为你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和舒畅,对不对?以往,即便你清醒的时候,你也会感到一阵阵的烦躁混乱,对不对?你记得自己疯狂的时候都做了什么,记得那些人对你的辱骂和嘲讽,对不对?”   “嗬嗬哈哈哈……”伯莎·梅森凄厉大笑。   裴湘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所以,你在清醒的时候咒骂罗切斯特先生,咒骂所有你认为对你不好的人。然后,你放任自己再次陷入混乱和暴躁当中,尽情地宣泄心中的不满和恐惧,对不对?”   伯莎的眼中划过一抹夹杂着恐惧的愤怒,她想扭头看清身旁的女巫,可惜光线太暗,只能模模糊糊感受到,说话之人是个瘦弱的小个子。   “你不是孩子!你到底是谁?”   “你确定要知道真相吗?伯莎,知道真相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代价!对,我要让那个傲慢冷酷的男人付出代价!那个杂种,#@!……&……%¥#猪狗不如的肮脏懦夫!”   伯莎清醒过来的时间非常短暂,很快,她又重新陷入了臆想和疯狂当中,嘴里骂骂咧咧全是对罗切斯特的恨意。   裴湘垂下眼帘,眉目不动地继续治疗伯莎,半个小时后,她完成了第一次的尝试性治疗。   此时的伯莎又安静了下来,眼中再次露出清醒的光亮。   裴湘一边收拾银针一边说道:   “你已经感觉到了吧?只要我给你治疗,你就能躲开那些让你难受不安的恐怖幻觉,那些混乱烦躁的惊悚和压抑,伯莎,你喜欢这样没有病痛的轻松感觉吗?”   伯莎·梅森目不转睛地盯着裴湘,眼中有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到的敬畏和依赖。   对于一个被病痛折磨了十余年的人,不,或者可以说,从出生到现在,伯莎·梅森都在和与生俱来的血缘诅咒做抗争,她早就忘了心灵宁静是何种滋味了。   然而,今晚这个会巫术的小女孩儿让她体味到了何为天堂。   “你能……救我?”   “我不能彻底治好你,只能让你在清醒的时候感到舒服一些。”   “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为了罗切斯特先生。”   这个答案让伯莎·梅森的面孔再次扭曲了起来:   “那个虚伪冷酷的混蛋……他巴不得我死,怎么会让人来帮助我?”   “他不知道我来找你,”裴湘暗暗运了一口气,打横抱起伯莎,把她放在床上,“我是为了报答他,才来医治你的。至于我希望你能为我做什么,我暂时不会告诉你。”   伯莎依旧僵硬着身体,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带着奶香味儿的小小的软软的身体靠近了她,而后又把她抱了起来,细心地放在了松软的床铺上。   一个久违的拥抱。   伯莎慢慢闭上了双眼,她天生笨拙,总是想不明白很多复杂的事情,但是她能感受到自己被耐心地对待,没有嫌弃和排斥,没有嘲笑和质疑,没有厌恶和歧视。   ——自从母亲发疯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正常地对待了。   ——父亲急着把她嫁出去,如同甩掉一个沉重的大包袱。   ——那个迷恋她、说爱他的男人也很快就后悔了,他的眼中再没有了爱意和温情。   “女巫,你还会再来吗?”   “会,你是病人,既然我开始治疗你,就不会半途而废。”   伯莎得到了想要的承诺,她微笑起来。可是,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微笑过了,所以只能笨拙地扭曲了一下紫色的嘴唇,这让她看上去比张狂大笑时更恐怖。   裴湘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一枚入口即化的药丸塞进伯莎的口中。   这之后,伯莎·梅森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清晰的思维再次离她远去。然而,她没有如同往常无数次发疯那样,烦躁地想要伤害自己也渴望伤害他人,在药力的作用下,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裴湘又给沉睡中的伯莎·梅森做了一遍检查,记下了她的一些症状和反应后,就悄然离开了隐蔽的房间。   屋外,看守人格雷斯·普尔依旧在沉睡。   裴湘重新锁好伯莎的房门,把钥匙归位后,又把自制的清醒药剂放在了沉睡之人的鼻子下方,让她闻了闻。   之后,她就在格雷斯清醒过来之前无声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裴湘跟着家庭教师上课。   罗切斯特忙碌了一阵子后,恰好听到简·爱在教导裴湘弹琴。他凝神听了几分钟,便不耐烦地喊了停。   “行了,爱小姐,就像我昨晚评价的那样,你的琴艺只是说得过去,也就是普通女学生的水平,哦,也许要好上一些,但远远称不上出色。”   简·爱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礼,平静地答复了罗切斯特先生的评价。她表示,这就是她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好水平,自然不如许多天赋出众者那样,可以恣意徜徉于音乐的海洋中。   “这么说,你很满意你现在的弹奏水平了?”   “远远达不到满意的程度,我也在努力寻求进步。但我自认为,目前来说,我还是可以胜任阿黛勒·杜兰小姐的家庭教师一职的。”   罗切斯特的表情忽然变得丰富生动起来,显然,面前这个既不唯唯诺诺也不自视甚高的年轻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并让他有了聊天的兴趣。   他看了一眼时间,高声道:   “阿黛勒,我忙了一上午了,你也忙了一上午了。你先停下弹琴的小手,歇一歇吧,顺便放过我的可怜耳朵。”   裴湘依言停下了练习,她从琴凳上跳下来,摇了摇铃。   过了一会儿,索菲走了进来:“阿黛勒小姐,请问有什么吩咐。”   “索菲,我想吃些水果。”   索菲点了点头,又看向罗切斯特。   罗切斯特淡声吩咐道:“上些茶吧,今天上午的课程就到这里。过一会儿,你让费尔法克斯太太把午餐送上来,我们在这里用餐。”   索菲应声退下。   罗切斯特问起简·爱在洛伍德寄宿学校的生活,裴湘旁听了一会儿后,注意力就有些分散了。   说实话,她现在对如何治疗伯莎·梅森这件事更加感兴趣。   ——其实,我也可以选择袖手旁观的,按照原著既定的情节发展,等到伯莎·梅森放火烧毁桑菲尔德的时候,再出手救下罗切斯特先生,也算是一种报答了。   ——可是,伯莎·梅森死了,这样的结局真的是罗切斯特想要的吗?如果是的话,他何必冒死救她?   ——甚至……在之前的许多年中,包括把伯莎·梅森从西印度群岛“押送”到英国的途中,他有无数机会杀死自己的疯妻还不会引起怀疑,可他一直没有那么做。   ——然而,他不杀她,却也做不到喜爱她、宽容她和怜悯她,他只是在忍耐她,在折磨自己也在折磨对方。   ——那瞎了的眼和残疾的肢体,是不是他内心的救赎?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罗切斯特的脚踝扭伤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已经过去三个星期了。   这人在养伤的时候也不清闲,每天都有经理人、律师、账簿管事、佃户和附近的绅士拜访他,桑菲尔德的大门总是开开起起,脚步声和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再也没有之前的僻静安宁。   这天晚上,裴湘本来都要上床休息了,忽然被一阵隐隐约约传来的琴音吸引了心神。她凝神细听,不知不觉就沉浸在了那些流畅优美的音符当中,于是,她又偷偷溜出了房间,循着音乐声一路找去。   书房内,喝了一些酒的罗切斯特心血来潮,独自弹奏了一会儿钢琴。他思绪翻涌,许多旧事袭上心头,一时间便沉浸在了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等他稍稍回过神来后,却猛然发现,某个早该上床休息的小姑娘此时正一脸陶醉地坐在高背椅上,还用一双小手捧着脸,闭着眼,晃着脚,看上去自在享受得不得了。   见到这样的情景,饶是罗切斯特再如何多愁善感,那些悲观愤世的情绪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   ——多半是被突然冒出来的淘气小鬼头吓的,剩下的小半是被这小姑娘的陶醉表情逗乐了。   “阿黛勒,我可不愿意看到你这样到处乱跑。”   “罗切斯特先生,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好好听,我能学吗?”   “不行,这对你来说太难了。快回去睡觉,索菲在哪里,怎么没有看住你?”   “哦,你可别怪索菲,我本来已经准备入睡了,是你的琴声打断了我的睡意。”   罗切斯特浓眉一扬:“阿黛勒,我记得你的卧室是在后面的二楼东侧,而这里是前楼西侧,这中间隔着三条走廊和好几个大客厅,你是怎么听到我弹琴的?”   “我是耳聪目明的音乐小精灵呀,只要我的附近响起优美的琴声,我总能感应到的。尤其是夜幕降临之后,正好是我精灵魔法最充沛的时间,而且今晚还有月亮,你瞒不了我的。”   “这间屋子已经拉上窗帘了,月光根本照射不进来。我认为你的魔法已经失效了,所以快变成人类的小孩子,然后回到床上去。”   “我不!”   “我可以拎起你的,阿黛勒,然后,明天一早我就告诉这座庄园里的每一个人,我像拎着小猪崽儿似的把你赶回了卧室。那样的话,阿黛勒,每个人都会笑话你的。”   “罗切斯特先生,我打赌,在你拎起我之前,我肯定能逃开的,你想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吗?在夜晚的书房里。”   罗切斯特稍稍想象了一下自己和阿黛勒你追我赶的画面,忍不住黑了脸。   他低头看着小姑娘狡黠得意的笑容,忍不住捏了捏高挺的鼻梁。他叹了一口气,妥协道:   “好吧,好吧,阿黛勒,你想做什么?你的小脑袋瓜里有什么诡计,都说出来吧,看在我心情不错的份儿上。”   “你教我弹琴吧,罗切斯特先生。”   “我想,这是爱小姐的责任,我每年给她三十英镑的薪水,可不是做慈善。”   “哦,我知道这个。可是,晚上并不是简的工作时间呀,罗切斯特先生,你不能成为一个冷血的剥削者,你得让我的家庭教师有充分的休息时间。”   “那作为学生,你也该早早上床睡觉。”   “不,罗切斯特先生,我想学你刚刚弹奏的曲子,我喜欢。”   “那太难了……”   “你可以试着教导我,我可聪明了。再说了,反正你现在也睡不着,你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忧愁痛苦,还不如让我陪你打发时间。”   罗切斯特眉心一跳,嘴硬道:“什么忧愁痛苦?我心情挺好的,你看,还有兴致弹琴呢。”   裴湘想,如果真有一份好心情,此刻就该沐浴着皎洁月光酣然入睡了,何必独自喝酒又独自奏响这样感情充沛激荡的乐章。   她不想让罗切斯特一个人沉浸在往事中,自苦自厌,便继续唠唠叨叨分散他的注意力。   罗切斯特到底禁不起小孩子的撒娇纠缠,也有着让裴湘知难而退的打算,就开始教她弹奏起刚刚的那首曲子。   说实话,罗切斯特的音乐才华确实非常突出,知识储备也非常丰厚广博,裴湘跟着他学习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得遇名师并豁然开朗的感觉。   当然,一晚上肯定是学不出什么成果的。于是,做事向来喜欢有始有终的罗切斯特在把裴湘送回儿童房前,同她定下了额外的学习计划。   温馨的日子总是飞速流逝。   某一天,费尔法克斯太太无意中念叨了几句,说是罗切斯特先生最近有了些改变,他在桑菲尔德停留的时间竟然已经长达八个星期了,这和之前总是不超过两个星期的记录相比,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当然,作为桑菲尔德府的管家,这位有责任心的太太肯定是希望主人罗切斯特能够常年住在这里的。这样的话,桑菲尔德府就会恢复往日的荣光了。 第208章   裴湘被费尔法克斯太太的话提醒,忽然意识到,按照原著时间推论,此时已经发生了伯莎梅森火烧罗切斯特先生卧室的情节。   但是因为她的插手,导致伯莎梅森的病情稳定了许多,因此,这件威胁到罗切斯特人身安全的危险事件并没有发生。进而,也就没有了简爱深夜救助罗切斯特的冒险经历。   “没有了救命之恩,没有了深夜相处,他们两人之间的命运之线还会继续纠缠在一起吗?”   裴湘慢慢喝了一口茶,眼中划过一抹思索。   这段时间以来,裴湘一直心存犹豫,她总在琢磨,爱德华罗切斯特此人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若是因为她的出现而让男女主角渐行渐远,是不是反而弄巧成拙了?她认为美满的结局,真的是别人需要的吗?   ——“我是为你好”这句话,终究包含了太多的傲慢和想当然。   “阿黛勒,你在想什么呢,小孩子可不能总是皱眉头呀。”   费尔法克斯太太笑眯眯地问道,顺手把一颗果汁糖放到裴湘面前的浅盘中。   “尝尝,玛丽的新作品。自从你来之后,我终于回忆起桑菲尔德的厨娘有多擅长做甜品了,所以呀,家里还得有个小孩子,蹦蹦跳跳爱撒娇,热闹又有趣。”   裴湘回过神来,没有马上品尝糖果,而是语气认真地问道:   “费尔法克斯太太,你说,在爱情中,是不是一定存在某个特定的人?嗯,就是那种……谁也替代不了的人,若是错过了,就一辈子都不会幸福了。”   “爱情呀,”管家太太的语气有些悠长,“原来,我们的小阿黛勒已经开始思考这样复杂深刻的问题了。”   “这是个复杂深刻的问题吗?不是只要互相喜欢就行了吗?”   费尔法克斯太太愣了一下,随即认同地点了点头:   “还是阿黛勒小姐聪明,确实,只要互相喜欢,就能成就一段爱情,这和婚姻可不一样。”   裴湘鼓了鼓脸颊:“费尔法克斯太太,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呢。”   “别急,阿黛勒,和爱情有关的东西,从来都是急不得的。就像你喜欢的法式红酒炖牛肉,只能小火慢炖,精心准备好每个烹饪环节,最后才能得到最香浓的味道。”   裴湘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板板正正的,眼巴巴地望着年长的人生经验者,等着她的答案。   “阿黛勒小姐,我活了这么久,见过不少人,目前还没有遇到过那样惊心动魄的感情,也没发现过一个人必定属于另一个人的情形。   “在我看来呀,即便恩爱到老的夫妇,在最开始的时候,其实都是有其它选择的。大家只是找到了心里最合适的那个人,之后又忠诚专一地对待自己的选择,从而得到了爱情上的圆满。”   裴湘继续问道:“可是,那个最合适的人,不就是独一无二的吗?要是错过了,是不是就得孤单一辈子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摇了摇头,给小姑娘举了一个例子:   “你之前觉得那件粉色短款外套最适合自己,后来天气冷了,你就立刻更喜欢另一件较厚实的外套了。你看,阿黛勒,’最适合’这个词本身就不是固定不变的。”   裴湘反驳道:“但爱情怎么能和衣服相提并论呢?喜欢一个人肯定要一直喜欢的,除非对方变了,嗯,变成了烂果子,才会停止喜欢的。”   费尔法克斯太太觉得小姑娘的说法非常有意思,她想了想,笑着说道:   “也许,真的存在那种非谁不可的爱情,可惜我一直没有碰到过。不过话说出来,如果两个人之间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也很难被分开吧?兜兜转转的,总能凑到一起的。这世上呀,最强大的力量就是人们心里的渴望了。只要真的想得到什么,许多人都会不择手段的……”   说到这里,迟暮之年的女管家望了一眼坐在儿童椅上的小巧姑娘,忽而失笑摇头。   她心知有些话讲得深了,纵然阿黛勒早熟聪慧,也肯定理解不了的。   裴湘琢磨了一会儿费尔法克斯太太的话,顺便把造型可爱的果汁糖放入口中,一瞬间,她的舌尖上立刻充盈了清甜的滋味。   她朝着费尔法克斯太太弯了弯眉眼,不再继续询问。   ——不管如何,我总希望罗切斯特先生生活幸福的。   ——其实,我的穿越、我的存在已经改变了许多事情,不管是我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可是,我绝不可能为了维护所谓的故事情节而委屈自己的,因为这是我的真实人生。   就在裴湘踌躇反思、认真衡量的时候,简爱和罗切斯特之间的交集以另一种方式加深了。   这天晚饭后,罗切斯特有了一些闲暇,他把裴湘喊到琴房上课,两人一教一学都很认真。恰好,作为家庭教师的简爱看到了这一幕。   等到额外课程结束后,一身朴素衣裙的简爱敲门而入。   “罗切斯特先生,我想和你说些事情。”   “请说。”   “我觉得,我已经无法继续承担桑菲尔德府家庭教师的职责了。近期内,我会在报纸上打广告,寻找下一份工作,也请您再为阿黛勒聘请一位才华杰出的老师,不要辜负了她的天赋。”   罗切斯特微怔:“爱小姐,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你为何会如此突然地提出辞职?如果桑菲尔德府上下有怠慢之处,还请坦然相告。”   简爱摇了摇头:   “不是贵府的问题,我很喜欢桑菲尔德府。只是,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教学,我发现我已经不能游刃有余地教导阿黛勒了。   “罗切斯特先生,虽然……承认自己能力不足这件事有些难以启齿,但是我必须实事求是……必须坦然告知你,阿黛勒小姐需要更有经验更加博学的老师教导。”   不提罗切斯特的内心是否受到触动,一旁的裴湘确确实实感到了惊讶。她之前还担心这两人的交集不够深刻呢,没想到转天就要彻底斩断联系了?   这……我的锅?   罗切斯特随意按了几下琴键,沉声问道:   “爱小姐,容我猜测一番,你之所以突然请辞,和我教导阿黛勒弹琴这件事有关,对吗?”   简爱的眉目间浮现出一抹倔强,她进一步解释道:   “罗切斯特先生,这只是一部分的原因。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发现了,我无法继续教导阿黛勒绘画了,因为她的天赋非常突出。”   “可你却没有因此而打算离开桑菲尔德府——直到今天晚上。”   “是的,因为我尚且可以给她启蒙语言文法、音乐,以及一些常识,因此就没有想到辞职一事。可是,您的琴音与阿黛勒的飞速进步让我意识到,在音乐领域,您能够给予阿黛勒更好的启蒙教导,我自愧不如。”   “你还可以继续教导她某些领域的基础知识,包括文学诗歌、哲学宗教、历史地理等等,甚至刺绣裁剪等淑女们应该掌握的技能。”   面对罗切斯特的挽留,简爱神色复杂。她确实舍不得离开桑菲尔德府,舍不得这里的花草树木和充满善意的笑脸,舍不得离开洛伍德后的第一份工作,舍不得……慷慨睿智的雇主先生。   可是,纵然心中有诸多留恋,简爱也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乞讨者”。   “罗切斯特先生,您提及到的那些基础知识,阿黛勒完全可以自学的。她有这个阅读能力,也有自律精神,我看不出我的存在价值。我不想白拿薪水,不想稀里糊涂地混日子骗钱,虽然我很穷,但我不会贪图不义之财。”   这话让罗切斯特微微扬眉,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目光注视着矮小贫穷的十八岁姑娘,眸光浅浅波动。   片刻后,他忽然转头看向裴湘,高声说道:   “阿黛勒,你来说说,爱小姐的工作有价值吗?值得我每年付给她三十英镑的薪水吗?你希望她离开桑菲尔德府吗?”   裴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这男人的额头上明晃晃地写着“她不一样,让她留下来!”,却偏偏不愿意直接说出来。反而把她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儿牵扯进来,实在有些不厚道。   “简,我喜欢和你一起读书,在桑菲尔德,我需要你的陪伴。而且,罗切斯特先生并不总是留在这里的,等他离开了,我还需要你继续指导我弹琴唱歌。简,我和罗切斯特先生都希望你能留下来。”   简爱抿了抿嘴唇,神情中有一丝松动,她顿了顿,轻声说道:   “亲爱的阿黛勒,我很高兴能成为你的家庭教师,你让我有幸见识到了何为人类群体中的天才,再加上你的五官模样、性格脾气,我几乎可以肯定,你必然是被上帝眷顾的小天使。   “阿黛勒,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一直陪伴你。可是,我的理智一直在催促我,让我不要过于贪心。阿黛勒,你该得到更好的教育,我也应该得到更合适的学生、做一些更有价值的工作。这样,在上帝面前,我便是问心无愧的。”   裴湘悄悄捅了捅罗切斯特,暗示他自己努力一下把人留下来。   罗切斯特理解了裴湘的暗示,再次开启了极具特色的罗言罗语。   “爱小姐,不管怎么说,你得讲一讲契约精神。我想,既然约定了一年的薪水数目,就说明……你得在桑菲尔德待满一年,这是最起码的要求。否则的话,我是不会支付之前几个月的报酬的,也不会给你写一封全是赞美话的推荐信。”   “罗切斯特先生,您是一名绅士!”   “是的,所以我得讲究诚信。爱小姐,阿黛勒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七岁孩子,你却说你无法教导她,这实在让我怀疑你的能力。因而,我也没办法给你写下一封措辞公正的推荐信。爱小姐,没有我的推荐信,你又没有人脉,你该怎么得到一份新工作呢?哦,对了,你还很穷。”   裴湘默默扭头。   简爱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红晕——显然,这不是因为害羞而产生的。   “罗切斯特先生,虽然、虽然您的言辞不是很客气,但我明白,您并不是在苛责为难我,我也感受到了你的好意,是的,好意!   “那么,尊敬的、富有的先生,我再次重申我的请求。我希望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赚一份不会让我感到有压力的报酬。桑菲尔德的一切都很好,但是太好了,好到让我难安。因此,我希望更换一份更能磨练我的工作。”   罗切斯特挑眉道:“谁不渴望舒适清闲的生活呢?你被洛伍德寄宿学校那个鬼地方教傻了吗?”   “先生,也许,我的自尊心过强,强到……和我的社会地位并不相符,但我并没有妥协的打算。”   罗切斯特观察着年轻家庭教师清亮执着的目光,心中涌起几分欣赏,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爱小姐,我从来没有看轻过你,我现在也了解到你的决心了。这样吧,不管阿黛勒有多聪明,她到底是个小孩子,目前还需要一位稳重本分的家庭教师陪伴她、督促她。   “而你也需要一段时间来寻找新工作,没必要立刻离开这里。所以,我们都不必如此急切地做出一些决定。再等一等,可以吗?等我们双方都做好了后续的安排,你再离开,去做你觉得能胜任的工作。”   简爱听出来罗切斯特言语里的恳切,再加上她确实喜欢桑菲尔德府,便默认了这个提议,但她准备离开的心思一点都没有减弱。   回到房间,简爱坐在镜子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的脑海里一直印着罗切斯特弹琴时的优雅模样,耳中一直回荡着那悦耳流畅的琴音,还有他对阿黛勒的耐心教导,都让她产生了一些不一样的触动。   可是,随着这些朦朦胧胧的情愫的产生,简爱就更不能允许自己白拿罗切斯特的钱财了。   她想,尽管他和她之间几乎没有可能,尽管他们之间的社会地位和身价财富相距甚远,但在灵魂层面上,他和她是平等的。   她的尊严和感情同样珍贵庄重,她绝不能让他看轻了她,哪怕因此远离他,甚至被他忘却…… 第209章   似乎为了印证桑菲尔德府暂时缺少不了家庭教师这个事实,在简·爱请辞的第二天,罗切斯特就带着他的爱犬派洛特离开了庄园。   于是,简·爱再次承担起了和音乐相关的教学任务,并开始教裴湘做一些简单的针线活儿。   裴湘上午有课,午后自学,下午茶之后,她就去户外修习武艺。到了晚上,她还要避着人去给伯莎·梅森治疗,每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随着治疗方案的不断改进,伯莎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同裴湘的交流也越来越深入,偶尔还会嘟嘟囔囔地回忆过去的日子。   “他们都嘲笑我,说我弟弟理查是白痴,说我愚蠢无知,说我什么都不会,总是闹笑话,说我妈妈那边的血统不高贵。我爸爸总是不在家,偶尔看到我就叹气皱眉。但照顾我的仆人说,那些讲我坏话的人是在嫉妒我,因为我长得好,和我妈妈一样好,嫁妆也丰厚……”   裴湘听到这话,抬头端详了一下伯莎的容貌。她发现,祛除了青红肿胀之后,这位梅森女士的五官确实很端丽大气,想必她年轻健康的时候会很引人注目。   伯莎并不需要裴湘回应她,她忽然起了谈兴,就自顾自地嘀咕起来:   “可我知道,女仆们都在骗我。城里的男人们向我献殷勤,总是请我跳舞,可是却从来不向我求婚,他们宁可给那些又丑又穷的女人带戒指。哦,不对,有人求婚的,可是爸爸说,那些人是下等人,他不会让梅森家的女儿嫁到平民家里的。”   裴湘暗忖,这大概就是老梅森一定要和远在英伦本土的罗切斯特家族联姻的理由了。因为在西印度群岛的西班牙城里,那些富家子弟应该都多多少少听到些风声的。   此时,伯莎·梅森已经陷入了回忆当中,她时而皱眉时而微笑,说出的话断断续续的,但并不妨碍裴湘听清楚她在讲些什么。   “后来,罗切斯特出现了,他是爸爸说的那种……上等人家的男人,是名门子弟。他和我说话,他想接近我,可是四周的人总是不让我和他长时间交谈。他们抢着替我说话,时刻围着我们,大家都在笑,罗切斯特也在笑。他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开心,我想和他单独待在一起,可是,好多人都围着我们,真是太讨厌了!”   裴湘动作一顿,有些惊讶于伯莎·梅森此刻能够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罗切斯特这个姓氏,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夹缠着诅咒和辱骂。   “后来,”病患继续念叨,“有一些我不认识的男人跑到我面前,朝着罗切斯特大喊大叫,他们都宣称十分爱慕我。这可真奇怪,我都不认识那些人。   “我吓坏了,但他们挡着我,不让我说话。然后,罗切斯特就和那些大喊大叫的男人离开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瞧向我的目光就更热烈了。我渐渐明白了,只要有更多的男人喜欢我,只要他们对罗切斯特发脾气,罗切斯特就会更喜欢我。”   这段话让裴湘冷哼一声,她心知这是老梅森和老罗切斯特那帮人的诡计。   他们一边防着远道而来的罗切斯特,不让他发现伯莎·梅森的真实性格。一边找一些人扮演罗切斯特的情敌,让年轻男人陷入争风吃醋的漩涡当中。   他们成功了,他们让一个年轻男人的好胜心战胜了冷静理智,让罗切斯特变得冲动莽撞,让他认为……自己已经陷入了爱情当中。   伯莎似乎很喜欢初遇罗切斯特的那段时光,她脸上的线条慢慢变得柔和,叙述的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有一天,爸爸问我,要不要和罗切斯特永远生活在一起,我有些害怕,不愿意到一个新家去。可爸爸说,他太累了,必须再找一个人承担起照顾我和弟弟理查的担子,帮助梅森家。   “他说了好几次,我就答应了。然后,我就成为了一个新娘子,嘻嘻,好多人说我漂亮,罗切斯特看到我戴着新娘的头纱,也说我好看。”   说到这里,伯莎·梅森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蓬乱的长发,眉目间浮现出了些许的无措,但是很快,她的神色再次变得冷厉起来。   “可是,他忽然就变了。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罗切斯特忽然不喜欢我了,为什么?我还是那么漂亮呀?为什么?为什么呀?”   伯莎发出一连串的疑问,但不等唯一的听众给出答案,她又开始喃喃自语:   “他一见到我就皱眉头,他和我说了好多话,可是我听不懂。然后,他就不爱说话了,他一直在看书弹琴什么的,总是做一些我不感兴趣的事情。我发脾气让他陪我,他却想让我学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我根本学不会,也不想学!我感到烦躁,忍不住发脾气。我不开心,非常不开心,我想让他一直喜欢我。”   裴湘收起银针,示意伯莎·梅森先别说话,抓紧时间吃药。   病人已经非常熟悉这种治疗流程了,她非常听话地喝下了味道奇怪的药剂,然后去床上躺好,一双有些干涩的双眼直直地瞪着素雅的床顶。   “女巫小姐,罗切斯特为什么忽然就不喜欢我了呢?”   “他被骗了,又犯了蠢,”裴湘语气淡淡地总结道,“你也被哄骗了。这是老梅森和老罗切斯特那两个自私鬼的罪孽。”   伯莎·梅森没想到裴湘会回答她的问题,她有些开心地咧了咧嘴,但很快又消沉了下来。因为她有些理解不了对方的说辞,就像当初面对罗切斯特那样,总是抓不住对方的真实想法。   某一瞬间,伯莎的脸上闪过一抹慌乱,眼底渐渐泛起浑浊,似乎又要陷入疯狂混乱的状态中。   裴湘连忙轻轻按揉她的穴道,并低声鼓励道:   “好了,好了,听不懂的话就不听了,伯莎,想一些能想明白的事情,来,继续和我讲一讲,后来发生了什么?”   伯莎的焦躁情绪被及时安抚住,她顺着裴湘的建议转移了注意力,继续回忆往事。   “女巫小姐,我努力想了很久,终于想出来了一个好办法。我去找那些男人,和他们在一起出去玩儿,让他们喜欢我,这样,罗切斯特就会冲过来和他们打架,就像以前那样,像我们结婚前那样。   “可我发现,那样做以后,罗切斯特并没有更喜欢我,他竟然开始讨厌我了,这让我很难过,非常难过,我就大喊大叫发脾气,我想打人。”   说到这里,伯莎·梅森的情绪又激动起来。   裴湘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时间,知道安眠药剂快要发挥作用了,就没有再通过刺激穴道的手段强行安抚病人的情绪,而是任由她发泄出来。   伯莎的语速开始变快,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令人不适的恶意与凶残,她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   “后来,罗切斯特就变得和那些讨厌的人一样了,他也骂我是疯子。哈,他比那些人更讨厌,因为他会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出去玩儿……爸爸嫌我丢脸,他不再来见我,更不会帮我,理查也是个懦夫,只会哭……我的丈夫说我淫荡丢脸,说我疯了不知廉耻。他大声吼叫,呵,我知道,他想抛弃我!我觉得他比其他人还可恨,因为他骗了我,他根本不喜欢我,他还不如那些一直嘲笑我的人,骗子,强盗……”   说着说着,安眠药剂开始起效了,伯莎的语速由快变慢,由激昂尖利变得含混不清,渐渐地,她安静了下来。   裴湘静默了片刻,起身给病人号了号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便收拾好银针和药剂瓶,熟门熟路地离开了昏暗的房间。   回到儿童房后,裴湘重新梳洗了一遍,然后才换好睡衣上床休息。入睡前,她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伯莎·梅森的那些话,对当年的真相也拼凑出了个七七八八。   当年,刚刚大学毕业的罗切斯特得知家里给他订了一门亲事,就亲自去了西印度群岛看望他的准未婚妻。   他发现她漂亮、矜持少言、还有许多“追求者”。在接受了几位“情敌”的刻意挑衅后,年轻好胜的罗切斯特脑袋一热,就正式向伯莎·梅森求了婚——即便他根本没有多少机会真正了解她。   于是,一场悲剧婚姻有了一个充满欺骗的开端,再后来,不幸婚姻中的两人更加不幸,如陷深渊。他们用十多年的时光寻找解脱的办法,一个疯狂一个悔恨,彼此折磨,永永远远地两败俱伤。   裴湘在被子里翻了个身。   她想着,等她的内力更加深厚一些的时候,她就可以在伯莎·梅森的经脉穴道内藏入一缕剑意,再用一种特殊的揉按指法和温和内劲共同辅助,就算是完成了一个阶段的治疗了。   这样一来的话,只要伯莎·梅森再发疯,那包裹着特殊内力的剑意就会微微颤动,让她瞬间失去伤人的力气,不得不虚弱地躺下来,静静地等待着情绪再次稳定,直至恢复清明。   ——不晓得曾经的我都经历了什么,但是,这些几乎已经成为本能的厉害技能,总让年纪轻轻就穿越的我感到生活中充满了不科学……   两个星期后的某个午后,费尔法克斯太太读完罗切斯特先生的信后,立刻向桑菲尔德中的所有人宣布,这座府邸的主人会在三日后返回,届时,他将带着一大波客人入住。   这个消息让大家纷纷忙碌了起来——除了小孩子和阁楼上的病人。   简·爱也不得不暂时停下了课程,开始帮着费尔法克斯太太做事。   女管家还从米尔科特的李尔旅馆里借用了三个临时帮忙的室内女仆、五个粗使女仆和一个厨师,又从附近农庄上调来新的车夫、听差、厨房杂工和园丁。   总之,等到罗切斯特带着他的客人们出现时,整个桑菲尔德都焕然一新。裴湘趁着大人们没有闲心看管她,悄悄藏在三楼的某个房间内看热闹。   ——这种时候,一般不会让小孩子露面的。   五辆豪华马车、六名骑着高头大马的英武绅士和一名一身紫色骑装的淑女,正依次穿过庄园外围的黑铁大门,朝着主宅的正门而来。   裴湘很快就在骑行的人员中发现了罗切斯特,然后,理所当然地注意到了他身旁的那位窈窕淑女,也是一行人中唯一一位骑马的女士。   “那是……英格拉姆小姐?”   裴湘听费尔法克斯太太提起过这个人。女管家似乎认为,罗切斯特先生有意和英格拉姆小姐结婚,因此,老妇人有些担心裴湘的未来处境。   裴湘的视线越过有说有笑的男女二人组,开始观察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众人。   “咦?”裴湘惊讶地朝前探了探身体,没预料到会从这些客人中看到认识的人。   倒数第二辆马车的车门打开后,先是下来一位娇俏丰腴的年轻夫人,紧接着,一个小小的孩童被抱了出来,又被保姆放在了地上。   裴湘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孩童的身份,正是里约子爵府的西奥多·格兰特,她在米尔科特认识的小朋友。   这时,最后一辆马车上也走下来一位瘦高文雅的贵夫人,在她身后,黑发的威廉·格兰特和金发的诺顿·博莱曼依次走下马车。   看到客人中有小孩子出现,裴湘意识到,罗切斯特先生很快就会让她出面招待小客人了。所以,她飞快地跳下理石窗台,步履轻盈地跑回了自己的儿童房。   就这一前一后的工夫,保姆索菲匆匆而来。   “阿黛勒小姐,楼下、楼下,格兰特少爷、博莱曼少爷和西奥多·格兰特少爷都来了,罗切斯特先生让我带你下去见朋友。哦,天呀,您的裙子怎么脏了,不行,必须换一件更漂亮的,还有头发和鞋子……”   “索菲,”裴湘喊了一声自家保姆,“去把那件鹅黄色绣小猫咪的缎子罩衫拿出来,还有配套的裤袜和小皮鞋。我自己弄头发,你不要着急,那些太太小姐们也要换衣服的。”   有了裴湘的指挥,索菲立刻开始翻箱倒柜。   几分钟后,家庭教师简·爱也敲门进来,帮裴湘梳辫子扎头花系纽扣。   等到裴湘换好一身外出见客的漂亮衣服后,索菲去前面看情况,简·爱就负责陪着她的学生,并再次给她补充一些会客的礼仪常识。   师生二人等了十几分钟,索菲回来传话说,三位小客人正在二楼的拱顶小客厅里休息,他们身边有家庭教师和仆人照顾陪伴。三人都十分想念裴湘,希望能尽快见到久别的朋友。   裴湘点了点头,起身往外走。   “格兰特夫人和博莱曼夫人还在各自的客房里梳洗?”   “是的,”索菲连忙答道,“我听费尔法克斯太太说,原本的客人里面并没有这两家的。罗切斯特先生在半路上遇到了他们,西奥多小少爷偶然听到阿黛勒小姐的名字,就吵着要来,另外两位年轻的少爷也表示出了对桑菲尔德府的好奇,所以,客人的人数就增加了。”   “西奥多竟然还记得我?我以为小孩子很快就会忘记一些人的。”   “阿黛勒小姐,你也才七岁而已。”   “哦,好吧,西奥多确实是个聪明的小男孩儿。”   “阿黛勒小姐,你怎么不问问格兰特少爷和博莱曼少爷?几个月不见,两位少爷都长高了一些,看上去更好看了,也更加的彬彬有礼。还有呀,格兰特少爷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裴湘边走边听,很快就到了小客厅的门前。   男仆通报后,她走进了屋内,见到了两位俊俏的小少年和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孩子。   久别重逢的朋友们互相问好后,很快就再次熟悉了起来。 第210章   “嗨,阿黛勒,我听说你现在叫做阿黛勒·杜兰了,罗切斯特先生已经正式成为了你的监护人,你以后会在我们英格兰接受教育并成长为一名优雅的淑女。”   裴湘微微颔首,对着诺顿·博莱曼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罗切斯特先生和我说过这件事,但我却觉得,嗯,生活没有多少变化。大家还是叫我阿黛勒或者阿黛勒小姐,我总是忘记我已经变成一个‘杜兰’了。”   “哈哈,那是因为你年纪小,又一直待在桑菲尔德府。等到你再长大一些,能去学校接受教育或者进入社交圈了,大家就都会称呼你为‘杜兰小姐’的。当然,我们这些熟人除外,我想,我们会一直亲切地称呼着彼此的名字的。”   威廉眉目舒展,唇畔带笑,赞同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西奥多好奇地问道:   “阿黛勒姐姐,你也需要去学校学习吗?就是那种……要离开家很久的学习。”   裴湘想了想,不太确定地答道:   “我不太清楚罗切斯特先生有什么具体的打算。但我想,再过一两年,嗯,或者在他结婚之后,我大概会被送到寄宿学校吧,或者被送到一位才德兼备的老师家中,接受比较系统的私人教育。”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家呢?”西奥多有些苦恼地皱起了小眉头,“我听爸爸说,再过几个月,威廉和诺顿也要去上学了。”   裴湘侧头望向两名少年:“你们今年就要去寄宿学校吗?去伦敦?”   威廉点了点头:“已经定下来了,不过西奥多一直不太高兴,他想和我们一起去学校。我想,他大概是不习惯家里只剩下他一个孩子吧。”   诺顿哼笑一声,他背着家庭教师对西奥多做了一个鬼脸,又飞快摆正了表情。   “小少爷就是娇气,都这么大了,还是个需要人陪的奶娃娃。”   威廉不满地瞪了小伙伴一眼,不许他欺负小孩子。   然而,就在他转头看向诺顿的同时,西奥多也对诺顿做了个鬼脸,之后又立刻恢复成了乖巧可爱的样子。   金发少年顿时深吸一口气,他睁大了眼睛,想要揭穿某个小鬼的“真面目”。   但威廉却不再搭理诺顿,他微微向前倾身,对着西奥多温和开口道:   “我会记得给你写信的,西奥多,你也可以给我寄信,时间会过得很快,等到学校放假了,我就回家看你。”   “好吧,”西奥多情绪不高地应道,眼中有着明晃晃的失望,“威廉,你给我写信的时候,可以多说说学校的老师和点心吗?”   威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西奥多的请求。   裴湘望着格兰特家的两兄弟,发现这两人之间的感情确实亲近了许多,最起码,不像最开始那样淡漠了。   诺顿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氛围,他注意到了裴湘的好奇眼神,凑过来悄声说道:   “自从你离开米尔科特之后,西奥多就总喜欢跟在我和威廉的后面。我们读书上课,他也读书上课,我们出去玩儿,他也喜欢跟着。我觉得他已经到了某个特殊的阶段,就是那种非常喜欢模仿大孩子的阶段,唉,特别黏人,还狡猾。阿黛勒,你刚刚看到那个鬼脸了吧,哼,威廉总是觉得他弟弟是个天真小可爱。”   裴湘斜觑诺顿,不太客气地指出真相:   “是你先招惹西奥多的,所以,我可不会和你一起‘同仇敌忾’。相反,我觉得西奥多这么对付你挺好的,说明他不是个任人欺负的小奶包。”   诺顿摸了摸下巴,扬眉道:“阿黛勒,我总有种错觉,你似乎比较偏心西奥多。”   “咦,你才发现吗?”裴湘做出不可置信的样子,“我当然偏心西奥多了,我和他才是同龄人呀。诺顿,你比我大了五六岁,已经太老了,不要和小孩子争宠了。”   “太老了?阿黛勒,你这话可让我伤心了,”诺顿夸张地捂着左胸口,“我原本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不过,既然我都这么‘老’了,我的礼物也一定不符合你的年轻喜好,唉,我决定不送了。”   裴湘眨了眨眼,开始考虑要不要为了诺顿的礼物暂时妥协一下。   另一边的西奥多插话道:“阿黛勒姐姐,诺顿在骗你呢,我们的礼物都已经交给费尔法克斯太太了,她说会亲自送到你的房间的。”   “谢谢你告诉我真相,西奥多。”裴湘立刻笑眯眯地道谢,又扭头对着一脸失望的诺顿说道,“也谢谢你的礼物,不管是什么,我保证不会嫌弃的。”   闻言,诺顿捂着胸口往沙发上一靠:   “多谢你的‘不嫌弃’,阿黛勒,我真是万分感动,诚惶诚恐。还有,我的好兄弟威廉,你现在还认为西奥多是个单纯可爱的小天使吗?你看他,总是针对我。”   威廉迟疑了一下,实事求是地说道:   “可是……西奥多只是说了实话而已。诺顿,我们确实已经把礼物交给了桑菲尔德的女管家,又不可能再去索要回来。”   这话让裴湘忍不住扑哧一笑,也让诺顿靠在沙发背上不太想说话。   西奥多见裴湘笑了,也跟着笑得眉眼弯弯。他暂时忘了因为不能和大孩子一起去上学的失落,向裴湘说起了他最近新得到的玩具和新学到的知识。   裴湘听得很认真,她先是和西奥多讨论了一会儿新玩具的玩法,之后又夸奖了他的进步。   她的每一句称赞都是发自内心的,因为,西奥多在这几个月的学习中,确实掌握了许多新知识。和同龄孩子相比,他真的是一个既聪明又努力的好孩子,即便是诺顿·博莱曼,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说到课业,她想起自己最近画的一些奇幻题材的作品,大概会很受小孩子的喜欢,就让索菲去帮她把画册取来。   之后,她又和威廉、诺顿两人说起了语言学习的相关话题。   “家里给我请了法语老师和德语老师,”黑发少年语气沉稳,“去学校之后,我应该还会涉猎希腊语和拉丁语。”   诺顿接着解释了两句:“威廉对外交事务很感兴趣,格兰特大人也非常支持他的志向,我倒是想学法学,将来在巡回法庭里弄个位置。”   裴湘有些羡慕,因为在这个时代,整个社会对于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培养方向是不同的。   对于有机会上学读书的女孩子来说,学习各种知识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服务男性,更好地为婚姻家庭做贡献。   所以,在很多寄宿学校中,某些学科是不对女学生开设的。比如拉丁语希腊语,比如法学医学,比如游泳潜水,比如其它剧烈运动,那几乎是男孩子们的专利。   如果只是课程种类少,裴湘也不会特别遗憾,因为她可以把接触到的每一门课程都学通学精,再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深入钻研,肯定不会荒芜人生的。   然而,女子学校的课程不只是种类少的问题,在深度上也有所欠缺。女孩子们需要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学习如何做一名贤妻良母方面,亦或者是为了提高自身的异性吸引力。   诺顿和威廉自然不知道裴湘心里的羡慕,犹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寄宿学校的事情,他们虽然还没有入学,但已经从各种渠道打听到了一些真实可靠的消息。   这时,索菲取来了裴湘的画册。   裴湘把画册送给了西奥多,希望他喜欢册子中那些玄奇瑰丽的景色和神话传说中的物种生物。   于是,谈话的内容就从寄宿学校自然而然地过度到了绘画上。   “西奥多,快翻开看看,我对阿黛勒的作品十分感兴趣,”诺顿连连催促,“当然了,我知道,她的画肯定不会比我的画好,但是,咱们三人中,只有你得到了礼物呢。”   威廉也比较感兴趣,他知道阿黛勒在学习语言方面很厉害,就很好奇她的艺术天赋。   西奥多因为这份特殊照顾而眉开眼笑,他把画册放在膝头,小手捏着纸张的一角,就想立刻翻看。   不过,他动作一停,抬头眼巴巴地望着裴湘:   “阿黛勒姐姐,可以给诺顿和威廉看吗?”   裴湘点了点头:“本来就是怕你无聊才拿出来的,你翻开看看吧,要是喜欢的话,我教你怎么画。”   诺顿哈哈一笑:“呀,小老师和小小学生,真有趣。”   西奥多的耳朵自动屏蔽了诺顿的打趣,满心欢喜地翻开了裴湘送给她的画册。   第一页,一头趴在金银珠宝上呼呼大睡的红色胖龙闯进了几个孩子的视线。   “哇——”   西奥多眼睛一亮,顿时被眼前的图案吸引了注意力。其实,不止是西奥多,就连威廉和诺顿也看得目不转睛。   仔细一看,线条和构图都不难,似乎是初学者的随手勾勒,但就是异常的生动有趣,牢牢地抓住了观看者的眼球。   过了好一会儿,西奥多有些不舍又有些期待地翻了一页。   这次是徜徉在花海中的小精灵,花精灵的翅膀被涂抹成一种微微透明的璀璨金色,仿佛是凝固的阳光,又好似蜜酿的月华……   等到西奥多把一整本画册翻完后,屋内一时之间静悄悄的。   良久,西奥多一把搂住自己的礼物,趁着诺顿和威廉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跳下椅子跑到自己的保姆面前,急促命令道:   “你快去把这本画册交给我妈妈,就说这是我的宝贝,请她帮我好好收藏起来,不准给其他人看,谁都不行,快去。”   保姆领命,接过画册就往客厅外走。   这时,诺顿也反应过来了,他连声道:   “等等,西奥多,没人和你抢,先把画册放在这里吧,让我和威廉再看一遍。”   西奥多并不相信诺顿,这家伙总是欺负小孩子,他催促保姆快点离开这个房间。   诺顿上前拦截,威廉也想再看一遍画册,就蹲下来和西奥多商量,西奥多则是不听不听猛摇头……   正热闹的时候,客厅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了,随着男仆的通报,格兰特夫人和博莱曼夫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在玩什么呢,在门外就听到你们几个的说话声了。”   “妈妈,”西奥多噔噔噔地跑到格兰特夫人面前,示意保姆把画册拿过来,“阿黛勒姐姐送我的礼物,诺顿和威廉都很喜欢。”   西奥多仗着年纪小,直接跑上去撒娇,但是威廉和诺顿已经是小少年了,此刻却不能和他一样孩子气。两人都收敛了脸上的轻松笑意,规规矩矩地朝着格兰特夫人和博莱曼夫人问好。   裴湘也在男仆通报的时候站起身来,等到两位夫人看过来后,朝着她们行了一个问候礼。   “杜兰小姐,很高兴见到你,我是西奥多的妈妈,多谢你帮助他。”   格兰特夫人本来就对裴湘有些许的天然好感,此刻见她长得漂亮可爱,更是增添了几分喜欢。   博莱曼夫人也听诺顿和威廉提起过裴湘,知道这是个很聪慧的法国小姑娘,也知道正是因为在公园中遇见了裴湘,格兰特家兄弟二人的关系才有了进一步的改善。因而,她对裴湘的感官有些复杂,但肯定是没有恶感的。   “今晚的聚会和晚宴很正式,我和格兰特夫人都认为你们还太小,不宜过早参与到成年人的社交中来。”   威廉马上点头道:“夏洛蒂姨妈,我会照顾好诺顿、西奥多和阿黛勒的,请您放心。”   格兰特夫人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脑门,柔声道:   “西奥多宝贝儿,做个讲礼貌守规矩的好孩子,听从保姆和家庭教师的安排,好好吃晚餐,然后按时睡觉,别让妈妈担心,知道吗?”   西奥多乖乖地应了一声,视线却一直黏在他的画册上。   格兰特夫人看到儿子心不在焉的模样,也对裴湘送出的画册有了兴趣,她拿过画册随意翻看,只一眼,就忍不住轻咦了一声。   “这是杜兰小姐自己画的?”   裴湘微微颔首:“是的,格兰特夫人。”   “孩子,你学绘画多久了?”   “来英国之后,我跟着家庭教师学习了四个月左右。但之前在法国的时候,我从三岁左右就开始跟着一位老奶奶摆弄颜料和画笔了。”   “即便从三岁开始学画,能画出这样的作品来,也实在是难得,”格兰特夫人十分真诚地感叹道。   她原本只打算随意翻翻的,此时却改变了主意,开始一页一页慢慢往后翻看。格兰特夫人的表现引起了博莱曼夫人的注意,也不禁对画册中的内容好奇起来。   虽然博莱曼夫人一贯认为格兰特夫人虚荣刻薄,不是个温顺善良的好女人,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是有几分艺术才华的。否则的话,她也不会顺利嫁进里约子爵府,还能一直得到子爵的喜爱与偏疼。   于是,等格兰特夫人翻看完后,博莱曼夫人也拿过画册欣赏起来。   半晌,博莱曼夫人抬起头来,有些不信任地看了一眼裴湘。她承认这些画非常不错,但是此时却有些怀疑,这些作品是否是裴湘所画。   “我倒是对杜兰小姐的家庭教师感兴趣了,能教出这样的学生,嗯,即便杜兰小姐之前已经有了一些基础,但是……这样出彩……想必那位家庭教师的绘画功底也不错吧。”   简·爱从角落里站了出来,朝着两位夫人行礼后,认真回答道:   “阿黛勒小姐的画技不是我教导的,我不能接受这份赞誉。”   “哦?不是你教的?”   博莱曼夫人挑眉:   “这位小姐,我知道有些家庭教师为了能让主人家高兴,就会稍稍说一些善意的谎言。谎言让疼爱孩子的大人们失去一贯的精明理智,一心以为自己家出现了一个天才,从而对孩子的家庭教师更加和颜悦色。但是,我不得不说,过度的吹捧并不利于孩子的成长,反而会毁了她们与生俱来的灵气和纯真性情。”   简·爱抿了抿嘴唇,神色变得十分严肃郑重:   “博莱曼夫人,罗切斯特先生是一位睿智慷慨的主人,他对自己监护的孩子十分负责,对孩子的每一份成绩都认真考验过。所以,在桑菲尔德府,并不存在您所说的那些虚假情形。”   “这么说,这些画当真是七岁的杜兰小姐亲手画的?你没有给予她任何指导?各种意义上的。”   “是的,夫人,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格兰特夫人摇着扇子娇柔一笑:   “博莱曼夫人,你不要这样严肃,看看,把我们的年轻姑娘吓的,对了,这位小姐,我可否有荣幸得知你的姓名?”   “简·爱,格兰特夫人,我叫简·爱。”   “哦,好的,爱小姐,请放松些。博莱曼夫人是一位有教养的夫人,虽然她总喜欢在对别人家的事情指手画脚的,但我相信,她对桑菲尔德还是很客气的。她如此怀疑你和阿黛勒,只不过是无法理解一些现象而已,她无法感同身受,看法自然就狭隘了一些。”   博莱曼夫人板起面孔,不悦道:   “格兰特夫人,请你学会尊重他人,冷嘲热讽并不能让人更加高贵。”   格兰特夫人斜睨了一眼夏洛蒂·博莱曼,红唇微微勾起:   “我只是对某种现象有感而发,绝对不是在嘲讽哪些人。对于有艺术天赋的人来说,稍稍学学就能崭露头角,而对于那些榆木疙瘩、那些大脑里充满的市侩算计的俗人,就完全不同了。有些人呀,就是废寝忘食专研一辈子才艺,大概也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成就。你说是不是,博莱曼夫人?”   裴湘垂眸忍笑。   她之前就听说过,博莱曼夫人的才艺并不是很突出,她是那种很务实、很严谨的性格。而格兰特夫人则能歌善舞,精通乐器,喜欢作画谱曲,还有很不错的艺术鉴赏力。   这两人的性格截然不同,再加上各自的立场,日常相处时经常针锋相对。   想到这里,裴湘打量了一下几个小伙伴的神色。她发现威廉·格兰特目露无奈,诺顿·博莱曼浑身散发着一股“又开始了”的无聊随意。   而西奥多则趁着博莱曼夫人忙着唇枪舌剑的时候,跑过去理直气壮地取走了自己的画册,之后又找了个距离两个大人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自顾自地翻看了起来。   裴湘想了想,觉得七岁的自己没有必要去应对一个陌生人的质疑,也不该喜欢听两个女人的针锋相对,就干脆学着西奥多,找了个角落玩起拼图来。   ——哦呀,我还是个小孩子,不急着长大。   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热乎乎软乎乎的小家伙儿,她侧头一看,正对上西奥多的乖巧笑脸。   裴湘也朝着西奥多笑了笑,又把拼图往他面前推了推,两人头挨着头一起玩起来。   而另一边,经过两位夫人几轮的互相嘲讽,简·爱不得不取出自己的画夹子来证明一些事情。   博莱曼夫人看过简·爱的作品后,有些尴尬地哼了一声,不再提出质疑。   获胜的格兰特夫人很高兴,她认真地翻了翻简·爱的日常习作,还稍稍点评了两幅作品,提出了几条非常中肯的建议。   简·爱一开始觉得这两位贵夫人很无聊,也很肤浅。但是听完格兰特夫人的点评后,她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偏激了,这些贵夫人看着无所事事,但其中一些人还是很有才华的。   ——并不是所有贵妇人都像里德舅妈那样蛮横冷酷的。   博莱曼夫人看不得格兰特夫人像孔雀一向炫耀羽毛,就把威廉和诺顿招到身边来,用法语和德语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检验两个孩子的学习状况。   之后,她又把教授德语和教授法语的两名家庭教师喊了过来,根据刚刚的提问和回答情况,当场修改了两个孩子的日常学习进度安排。   简·爱不会德语,但她的法语不错。所以,她可以听出这位博莱曼夫人的外语讲得非常流利地道,用词更是优美雅致,生动准确。同时,博莱曼夫人提出的教学修改意见既中肯又合理,可见,她不是那种胡乱指挥的傲慢之人。   这个意外发现,更是让简·爱心生触动。   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种蓬勃的渴望,这渴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却让她浑身充满了干劲儿,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   她猛然记起之前在洛伍德寄宿学校时的一些想法,她那时候多想接触到更多的人呀,多想看到更加广博的世界呀,所以,她才毅然离开了停留了八年之久的熟悉场所,来到了陌生的桑菲尔德。   ——我该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的。   ——我该接触到更多的人的。   ——我不该把自己困在一段无望的感情里。   简·爱心生感慨。   角落里的裴湘却觉得,这种外出做客还要考察孩子学习状况的家长实在是有些过分,威廉和诺顿都非常值得同情。   她心里刚产生这样的想法,就见金发的诺顿偷偷回头,朝着她扭了扭眉毛,眨了眨眼睛。   另一边的威廉则有些好奇裴湘和西奥多的拼图进度。   他侧身望了一小会儿,颇有些亲自动手帮忙的意图,但又在博莱曼夫人瞧过来的时候,立刻收敛起了跃跃欲试的表情,重新变成了一名稳重小少年。   西奥多则一边帮裴湘拼图(捣乱),一边嘀嘀咕咕地模仿博莱曼夫人说外语。然后,他像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纠结着拿起一块错误的拼图,硬塞到了某个空缺处。   两位夫人没有在小客厅停留太长时间,她们又交代了一些事情后,就匆匆离开了。   在前楼金碧辉煌的大客厅内,还有更多更复杂的人情交际在等待着她们。   这一晚,四个孩子在一起吃了晚餐,之后又一起读了一会儿书,弹了一会儿琴,玩了一会儿猜字谜的游戏,最后互相道了晚安,各回各的卧室休息。   而在前楼,大人们的聚会才刚刚开始。 第211章   第二天的下午茶时间,裴湘终于见到了所有的客人。   除了格兰特和博莱曼这两家人以外,她还认识了英格拉姆勋爵一家、乔治·利恩爵士一家、地方执法官埃希顿先生一家和丹特少校夫妇。   “快过来,阿黛勒,到我这里来坐。”   格兰特夫人朝着裴湘招了招手,又示意仆人在西奥多的旁边加上一把儿童椅:   “我太喜欢你那些可爱的小画了,今早起来的时候,我看到阳光洒落在窗台上,一下子就想到了画册上花精灵的金色翅膀,真是太美了。”   裴湘笑吟吟地走了过去,在格兰特夫人和西奥多的中间坐好,同她说起了自己的梦境和对某些传说的想象。   坐在附近的艾米·埃希顿和路易莎·埃希顿都是年轻活泼的姑娘,很快就被裴湘和格兰特夫人之间的有趣话题吸引了心神。片刻后,两人也加入了讨论,兴致勃勃地描述起自己幻想中的神话世界该是什么样的。   有了未婚姑娘的加入,自然就会吸引来风流倜傥的英俊绅士。很快,亨利·利恩和费雷德里克·利恩两兄弟也凑了过来,含笑着倾听女士们的妙语连珠。   布兰奇·英格拉姆也注意到了这群人的热闹,她看了一眼被围在人群中间的裴湘,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英格拉姆小姐的妹妹玛丽·英格拉姆注意到这个细节,她一边品尝着点心,一边低声说道:   “布兰奇,那个小姑娘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的被保护人。之前有谣言说,她是罗切斯特先生和一个法国舞女的私生女,不过,罗切斯特先生已经正式澄清了谣言,公证了她的身份。她只是罗切斯特先生朋友的遗孤,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   “我当然知道这个,”英格拉姆小姐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罗切斯特,眉目间闪过某种势在必得,“可是,不管是私生女还是朋友遗孤,对我来说都挺碍眼的。”   “只是收养的孩子而已,称不上碍眼吧?”   “玛丽,你得知道,养育一个孩子要花费不少钱,而男人们在某些方面一向都是心软糊涂的。你看那个小猴子……啧,将来说不定还要给她准备一份看得过去的嫁妆,那可就有些过于慷慨了。”   玛丽低头喝了一口茶,没有接话。她知道姐姐布兰奇是个精明而霸道的女人,如果她真的能够成为桑菲尔德的女主人,必然是容不下那个笑容甜美的小姑娘的。   英格拉姆小姐也不在乎妹妹是否回应,她继续抱怨道:   “我听妈妈说,这个小姑娘竟然还有家庭教师,那可比送去寄宿学校要多花不少钱。你再看看她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好的绸缎料子,还佩戴了配套的珍珠首饰,呵,一个父母双亡的穷丫头,凭什么和贵族家的孩子得到一样的待遇?”   “确实有些过于溺爱了,”玛丽认同地叹了一口气,“可那又能如何呢?布兰奇,虽然大家都在传咱们两家婚事将近,但是你我心知肚明,罗切斯特先生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什么,所以,你没法干涉他的任何决定。”   布兰奇·英格拉姆露出不服气的表情,她放下茶杯,压低声音笃定地说道:   “这次,玛丽,这次出来做客,我一定会把抓住机会的。我会让爱德华·罗切斯特对我神魂颠倒。你知道的,玛丽,我总能得到我想要的。”   玛丽微微一笑:“确实,我的姐姐,你总是很有行动力。不过,你确定要选择罗切斯特先生了吗?虽然……他非常富有,可是他的外表……绝对不是你欣赏的那种俊秀优雅,他有些……过于粗犷冷峻了。”   英格拉姆小姐不在乎地甩了甩头发,没有回答这种愚蠢的问题。   ——挑男人的时候,财富和外貌,我当然知道哪一种更重要。   过了一会儿,罗切斯特和埃希顿先生谈完话,起身朝茶桌露台这边走了过来。   英格拉姆小姐双眼一亮,她立刻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高耸的胸脯和曲线优美的肩颈更加显眼,务必保证罗切斯特第一眼就注意到她。   但是,令英格拉姆小姐失望生气的是,罗切斯特并没有如她设想的那样走到她面前献殷勤,而是径直走向了格兰特夫人那群人。   “格兰特夫人身份最高,罗切斯特先生过去说话也是应该的。”玛丽·英格拉姆劝了一句。   “我不需要你的安慰,玛丽。”英格拉姆小姐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目光一直追逐着罗切斯特的一举一动。   在英格拉姆小姐的视线里,罗切斯特先是和格兰特夫人聊了几句话,之后又轻轻拍了拍那个小女孩儿的头顶。小女孩儿和他说了些什么,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虽然依旧很严肃,但唇角却是上扬的。   “那真的不是他的私生女吗?”英格拉姆小姐喃喃自语。   之后,罗切斯特在艾米·埃希顿小姐的身旁坐下来,神情专注地听着几人说笑讨论,看样子大有一直待下去的势头。   见此,布兰奇·英格拉姆就有些坐不住了。   “玛丽,我们也过去听听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吧,若是话题无聊而庸俗,我就有责任打断他们,把他们拉回到高雅趣味的王国里来。”   玛丽婉拒道:“布兰奇,我喜欢坐在这里欣赏露台上的景色,并不想离开。你要是好奇他们的谈话内容的话,就自己过去吧,无需为了陪伴我而放弃同朋友们相处的乐趣。”   “哎,玛丽,你总是这样无趣。”   英格拉姆小姐说完这话,就匆匆起身朝着罗切斯特的方向走去。   路易莎·埃希顿注意到英格拉姆小姐走近,客气问道:   “英格拉姆小姐,你也对我们的话题感兴趣吗?”   “我有些无聊,就想在这屋子里来回走动走动,你们在聊什么,我能听听吗?”   “哦,当然,谁舍得拒绝美丽聪明的英格拉姆小姐呢?”   站在沙发后面的乔治·利恩扬眉浅笑,一双深邃蓝眸温柔多情。   这人是地地道道的美男子,他这样一笑,让埃希顿姐妹都红了脸颊,就连格兰特夫人也露出了欣赏的眼神。   但英格拉姆小姐仿佛注意不到这位年轻绅士的倜傥风采,她先是专注而热切地望了一眼罗切斯特,紧接着,她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罗切斯特正在和艾米·埃希顿说话,两人讲到了有趣的地方,同时笑了起来。   英格拉姆小姐等了一会儿,发现罗切斯特的注意力一直没有转移到她的身上,顿时心生不悦。她目光微转,一下子就落在了裴湘的身上。   裴湘此时正在和西奥多分享小蛋糕。   西奥多把蛋糕上的菠萝块让给了她,这让裴湘笑得心满意足,却不知道这个表情又刺激到了某个“失意人”。   “瞧瞧,这是哪里来的精致小人偶,可真有趣儿,是你们谁捡来的?”   这一句惊讶疑问,让英格拉姆小姐如愿所偿,她终于成功引来了罗切斯特的注视。   罗切斯特顺着英格拉姆的目光看去,意识到“精致小人偶”指的是裴湘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对布兰奇·英格拉姆语气中的随意和轻慢感到不满,便淡淡地答道:   “这里倒是没有什么小人偶,只有一个我监护的孩子,她叫阿黛勒·杜兰,从法国来。阿黛勒,向英格拉姆小姐问好,你今天的打扮很精致,以至于让她产生了误会。快,好孩子,说说话,动一动胳膊和腿,千万别让客人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想法。”   裴湘起身,依照罗切斯特的吩咐向英格拉姆小姐打了一声招呼,然后摸了摸自己裙子上的玫瑰花蕾和小雏菊,眉眼弯弯地说道:   “罗切斯特先生,我从小就长得好,英格拉姆小姐可能没见过像我这样精致漂亮的小姑娘,所以有些少见多怪,你别生气,我已经原谅她的无礼了。”   “无礼?”英格拉姆小姐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裴湘点了点头,语气无辜:   “这个词不妥当吗?无礼,就是不尊重别人的意思,对吗?我的英语不太好,英格拉姆小姐,你因为这个词生气了吗?”   西奥多插话道:“阿黛勒姐姐,你的英语很棒,你没有错,‘无礼’就是不礼貌的意思,我也学过这个词的。”   英格拉姆小姐当然不会去责怪里约子爵家的孩子,所以,她冷冷地瞪了一眼裴湘,愠怒道:   “说你是小人偶,算不上无礼。小姑娘,你该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能因为接受了上等人的施舍怜悯就以为自己是上等人了,甚至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当得到上等人的尊重。”   罗切斯特立刻正色反驳道:   “阿黛勒的出身无可指摘,她会在我的监护下接受良好的淑女教育,将来也会有一份合适的嫁妆,她理应得到任何上帝子民的尊重。英格拉姆小姐,你是不是对阿黛勒的身份存在误解?”   英格拉姆小姐听到罗切斯特的解释,得知他将来会给裴湘准备嫁妆,俊俏的脸蛋儿上闪过一丝阴霾。   她心里已经把自己当成罗切斯特家的女主人了,同时,她也把罗切斯特的财产当做了自己的囊中之物,所以,她十分排斥裴湘这个会侵占她未来利益的多余孩子。   可是,理智同样在提醒英格拉姆小姐,尽管已经有了结亲的苗头,但只要罗切斯特一天不求婚不表明心意,她就仅仅是桑菲尔德的客人,无权置喙主人家的私事。   试探出了罗切斯特对于裴湘的重视程度,英格拉姆小姐立刻收敛了脾气,并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我确实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   英格拉姆小姐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好似在因为自己的轻信和武断而惭愧。   她顿了顿,一边仔细观察着罗切斯特的表情,一边辩解道:   “所以,我以为……哈,朋友们都知道我一向讨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对于任何未经上帝祝福就出生的人,不论贫富,我都要瞧不起的。关于这一点,我从来不掩饰,因为我秉性直爽,嫉恶如仇,尚且学不会虚情假意。不过,我现在知道了,是我误会了杜兰小姐的出身,罗切斯特先生,我很抱歉。”   既然年轻的淑女首先低头服软,罗切斯特也不能斤斤计较。他微微颔首,表示接受了英格拉姆小姐的解释。   英格拉姆小姐见气氛回缓,立刻重新拾回了傲气和矜持,她半是抱怨半是娇嗔地说道:   “罗切斯特先生,我还要声讨你呢,既然有了这么可爱的养女,怎么没有早一点介绍给我们认识呢?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肯定比现在更加喜爱她呢,也不会听信那些无稽之言。”   “我一直深信英格拉姆小姐的聪明才智,没想到你也有轻信谣言的时候。”   “这大概是关心则乱吧,”英格拉姆小姐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桑菲尔德的男主人,“我也很奇怪,怎么就这么容易生气呢?这都不像我了,我以前可不在乎那些无聊的八卦的。罗切斯特先生,你说是不是?”   英格拉姆小姐噙着笑等待罗切斯特的回答,裴湘却很没眼色地打断了她营造的暧昧氛围:   “英格拉姆小姐,我想问一下,你到底听谁说了我的坏话?还有,为什么会有人说我坏话呀?我做错了什么吗?你刚刚向罗切斯特先生道歉,是因为你做错事了吗?”   西奥多嚷道:“阿黛勒姐姐才不会做错事。”   裴湘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算了,我不问了。大人们总是很奇怪,以为欺负小孩子就不需要道歉了,做错了事以后,也总有好多借口。哎,难道小时候没人教导过他们做人的道理吗?我才七岁,就知道要成为一个有教养的善良姑娘了。”   西奥多认真思考了几秒,得出结论:   “妈妈说,没有教养的人,穿上好衣服也是最粗鲁的家伙,你不要和粗鲁的人计较呀,阿黛勒姐姐。”   “这样呀。”   “对,就是这样。”西奥多肯定地点头,补充道:“我爸爸说,什么什么的不值得浪费时间,时间很宝贵。”   “什么什么的是什么呀”   “我记不清了,反正,可能是不能赖床,不能胡乱发脾气吧。”   两人说完话,也没关注身边人的反应,又继续吃起小蛋糕来,你一口我一口,很容易就找回了小孩子的单纯快乐。   ——真小孩觉得自己帮了忙,很开心。   ——假小孩因为得到了蛋糕上的所有水果,很开心。   ——不远处的诺顿小声询问威廉,你说他俩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问完之后,他也偷笑了好几下。   至于某些成年人的脸色和心情……那不是小孩子应该操心的问题。   这天的下午茶结束得有些匆忙,据说晚宴的时候,英格拉姆小姐也一直冷着脸。一直到第二天舞会前,她的心情才由阴转晴,再次开始事事争先,并努力彰显自己的才华与美貌。   在之后的几日里,她没有再为难过裴湘,虽然几次流露出不善的表情,但又都飞快地遮掩了过去,很有一种“等着瞧”的意味。   裴湘没有空闲理会英格拉姆小姐,因为她最近又增加了两门临时课程。一门是由格兰特夫人亲自教导的歌唱弹奏,一门是跟着威廉和诺顿的德语老师学习德语入门课程。   因为知道客人们停留的时间不长,所以简·爱暂停了裴湘的日常课业,让她抓紧时间向格兰特夫人与德语老师学习。   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格兰特夫人渐渐了解到了裴湘的学习速度,也对家庭教师简·爱的学识和教学能力有了一个比较客观的认知。   某天傍晚散步的时候,她同裴湘聊起了这件事。   “阿黛勒,爱小姐是很负责任的家庭教师,她的学识不错,和那些刚从慈善寄宿学校毕业的同龄女孩儿相比,她已经非常优秀了。但我不得不遗憾地说,她并不适合再继续当你的老师了,你需要更加专业的指导,而她也该去教一些普通的十岁以下的孩子。”   裴湘一边用野花编花环,一边给格兰特夫人讲述了简·爱之前请辞的事。格兰特夫人听完后,眼中流露出一抹真诚的赞赏。   “这姑娘具有诚实谦逊的品格,自尊自爱,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比能力更加重要。”   裴湘想到简·爱最近的情绪变化和偶尔流露出的某种渴望,连忙问道:   “格兰特夫人,你能帮简找到合适的雇主吗?她真的很好,法语非常不错,不管我和索菲说得多快,她都能听懂。”   格兰特夫人已经认可了简·爱的能力和品行,所以很愿意当一次推荐人,她认真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   “我倒是有一位远亲,他在给两个女儿寻找家庭教师,之前给我写过信,希望我能帮忙留意一下。”   “他们家的孩子都多大了?住在哪里呀?”   “他们住在海伯里的哈特费尔德宅,姓伍德豪斯。小女儿爱玛今年才五岁,唔,虽然长女的年纪有些大了,但以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简·爱小姐应该是能够胜任伍德豪斯家的家庭教师职位的。”   “爱玛·伍德豪斯,住在海伯里的哈特费尔德宅?”裴湘重复了一遍,心里泛起些微的诧异。   ——难道是简·奥斯汀的《爱玛》?   格兰特夫人微笑道:“我很愿意做简·爱小姐的介绍人,也愿意看到我远亲家的两个孩子拥有一位负责任的家庭教师。阿黛勒,你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简小姐,如果她有意接受这个职位的话,我就给海伯里写信。” 第212章   裴湘向简·爱转告了格兰特夫人的提议。   简·爱听闻后,稍稍犹豫片刻,就亲自去找格兰特夫人询问有关海伯里的事情了。   裴湘没有跟上去打探后续发展,她趁着大家都有事忙碌的时候,悄悄爬上了三楼。她打算今天就把一丝剑意存入伯莎·梅森的经脉穴道当中,并完成此阶段治疗的最后一个步骤。   “伯莎,今日之后,一旦你再想发疯打人或者咬人,就会浑身虚弱使不上力气,看上去,嗯,就像是被气得晕眩似的。这样的话,不论对你还是对其他人来说,都算是一件好事吧。”   伯莎慢吞吞地问道:“我不是疯子了?”   裴湘在心里摇头,因为她并不能彻底治愈伯莎·梅森,但面上却十分笃定地点了点头,保证道:   “是的,伯莎,你已经好了,你不是疯子了。别忘了,我可是了不起的女巫,普通人类医生做不到的事情,我都能解决。”   “我不是疯子了……”伯莎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随即,狂喜与忐忑在她的面庞上交替浮现,她紧紧盯着给她保证的裴湘,忍不住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我是正常人了?”   “对,你之后会表现得比其他人笨拙一点,依旧搞不明白很多复杂的事情,但是,你肯定不会发疯伤人了,伯莎。”   “真好!”伯莎咧嘴一笑,眼眶却有些酸涩。   裴湘又给她做了一遍身体检查,确认一切都如预期那样发展着,便松了一口气。   伯莎见裴湘要走,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来,她一把揪住裴湘的腰带,焦急地问道:   “女巫小姐,我的、我的病好了,那、那你以后都不来见我了吗?”   “不会像之前那样频繁地出现了,伯莎。但是,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再给你施加一遍魔法的,这样的话,你就可以一直正常下去了。”   伯莎迷茫了片刻,捉住了一个重点:   “就是说……你明晚不来了?后天晚上也不来了?要、要很久才出现一次?”   裴湘轻轻拍了拍伯莎的手臂,安抚道:   “伯莎,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和你说过的,罗切斯特先生是我的监护人,我生活在桑菲尔德,就在这幢房子里。所以,我一直没有远离你,我会时刻关注你的健康的,放心吧。”   “罗切斯特!”伯莎·梅森咬着牙念了一遍这个姓氏,眼中闪过一抹嫉妒,“他每天都能见到你,对不对?可我却被他关在这里,不能走出去,不能去找你,他太讨厌了。”   裴湘可不会一直哄着伯莎·梅森,她直言道:   “伯莎,罗切斯特先生对我有恩,我来给你看病,都是为了帮他。你可以讨厌他、骂他,但是绝对不能伤害他,知道吗?否则的话,我就要生气了。”   伯莎默默扭头,假装没有听见裴湘的警告。   裴湘见此,也不逼迫她做出承诺,而是语气自然地换了一个话题:   “伯莎,你的病情已经好转了,你可以和外面那位看守人格雷斯·普尔太太多接触,证明你一直是清醒的。然后,你再和罗切斯特先生好好商谈一下,尽量改变你如今的处境。我想,如果你不再发疯伤人了,罗切斯特先生就不会坚持把你关起来的。”   “他会让我出去?”   “会的。”   “可是,爸爸把我交给了他,他们、所有人都说,我要听罗切斯特的话。爸爸和理查说,罗切斯特很好,可、可是那是错的。女巫小姐,他很坏,他把我关起来,骂我是疯子,女巫小姐,他真的会把我放出去吗?”   “只要确认你不再随意伤人了,罗切斯特先生会给你换个新住处的,也会换一种更好的方式照顾你。”   “可我不想让他照顾我,我恨他,我要离开他!他是个骗子,大骗子,我最讨厌他!”   裴湘认真观察着伯莎·梅森的每一个表情:   “你不想继续当罗切斯特夫人了吗?我记得你说过的,当你戴上头纱的那一刻,你特别高兴。”   伯莎·梅森立刻“呸”了一声,有些受伤地看着裴湘:   “我没有说过我很高兴,女巫小姐,我已经不傻了,你别骗我。”   裴湘:“……好吧,看来你的病情确实有所好转了。”   这话取悦了伯莎·梅森,她嘻嘻地笑了几声,眼中划过几丝得意雀跃。   裴湘沉默了一下,继续问道:   “伯莎,既然你不喜欢让罗切斯特先生照顾你,那你还有什么家人吗?你希望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吗?”   提起家人,伯莎·梅森的脸色迅速灰暗下来,她使劲儿地揪着床单,眼中渐渐浮起焦躁的情绪。   “伯莎!”   “……”   “伯莎,不要再多想了。”   “女巫小姐,爸爸和理查都不要我了,我记得,我一直记得,我不想离开家的,不想坐船,不想来这里。我一直在哭叫,在大喊,可是他们都站在罗切斯特那一边,他们看着我被带走。然后、然后理查说,他会来看我,会照顾我,可我、可我等了好多年,谁也没有等到。”   裴湘从伯莎的语气和表情里察觉到了很浓重的负·面情绪,同面对罗切斯特时的那种纯粹恨意不一样,伯莎·梅森对亲人的感觉更复杂。   此时提起他们,她浑身上下都弥漫着抵触、伤心和厌倦。   叹了一口气,裴湘意识到今日不宜继续交谈下去了。伯莎的情绪已经到了某个临界点,如果继续刺激她,她肯定得再次犯病。   ——算了,来日方长,有些事确实急不得。   ——但是必须得有人照顾她,她还不具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那个理查·梅森最近会来桑菲尔德吧?   耐心安抚好病人,裴湘悄悄离开了三楼区域,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又过了两日,罗切斯特出门办事,客人们没有了主人相陪,都有些没精打采的。   几位年轻绅士想要邀请女士们外出参观游玩,但都被婉拒了,大家忽然变得懒散起来。   “真奇怪,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感觉桑菲尔德一下子就冷清了起来。”英格拉姆小姐盯着手中的书籍,久久不翻页。   随和的丹特太太笑道:   “罗切斯特先生确实有一种吸引人目光的特质。虽然他并不是很英俊,但是他有才华有想法有活力,只要他出现,任何聚会和社交场合都会变得有趣,毫不乏味。”   英格拉姆夫人爱怜地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大女儿,附和道:   “确实是这样,我一直记得第一次听到罗切斯特先生唱歌时的心情。哦,那真是饱满浑厚的男低音,动人心弦,在场之人没有不喜欢的,布兰奇当时就……”   “哦,妈妈,求求你不要乱说话,我可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对,宝贝儿,你说得对。相反,罗切斯特先生唱完歌后,还称赞你的弹奏非常悦耳呢,哎呀,我现在还记得你俩默契合作的样子。”   英格拉姆小姐自得一笑,不过很快又淡了神色。   “罗切斯特先生究竟有什么事呢?这样好的天气,他竟然不能安然享受与朋友们相处的轻松愉悦,反而要去外面奔波忙碌,可真是让人感到扫兴。”   “绅士们都这样,”埃希顿夫人感叹道,“谁让他们一个个都这样有责任心呢。自从埃希顿先生当上地方执法官之后,家里的门铃就没有安静过。”   乔治·利恩爵士的母亲非常同意这话,她借机夸耀起了自己的长子和他的政治前途。   英格拉姆小姐悄悄撇了撇嘴,她现在一心一意想要拿下爱德华·罗切斯特,对其他男士的事情并不太感兴趣。   过了一会儿,博莱曼夫人和格兰特夫人也加入了谈话,这让英格拉姆小姐感到更加无聊了。她拿着那本一直读不下去的书离开了座位,走到窗边眺望外面的景色。   巧得很,就在英格拉姆向外看的时候,一辆马车从大门前的灰白色宽敞路面上驶了过来。   “有马车进入桑菲尔德了,是罗切斯特回来了吗?”英格拉姆小姐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头,“不对,他离开的时候是骑着他那匹宝贝黑马走的,而且还带着那条大狗。”   就在英格拉姆小姐暗自猜测的时候,那辆马车在正门前停了下来,然后,从里面走下来了一位陌生的男士。   “哦,不是罗切斯特先生。”   英格拉姆小姐有些失望,她转身离开窗边,挑了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陌生的拜访者走进客厅。   “我是理查·梅森,从西印度群岛来,是罗切斯特先生的老朋友了。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尽快见到他。”   被询问的男仆想了想,礼貌地答道:   “罗切斯特先生出去办事了,不过按照他离开前的吩咐来看,他很快就会回来了。梅森先生,您可以在客厅里稍作休息。”   “好吧,我确实应该休息一会儿,不得不说,这个季节的英格兰还是过于潮湿寒凉了。”   远道而来的客人听说罗切斯特先生不巧外出后,就在壁炉旁坐了下来,看样子是准备耐心等待主人的回归了。   英格拉姆小姐听到男仆的话,心中一喜,她看了一眼座钟上的指针,决定一直守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上。   她做出一副认真看书的样子,其实一直在留意走廊和门厅处的脚步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等待的人有些不耐烦了,客厅里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说笑玩闹,语句偶尔会传入英格拉姆小姐的耳中,这更是让她心生烦躁。   这时,一阵隐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了客厅正门处而来。   英格拉姆小姐想到男仆的话,顿时精神起来。   她依旧盯着手中的书,装作认真阅读的样子,但心里却在琢磨:   “一会儿,我该如何迅速引起罗切斯特的关注和好感?”   门被推开了,英格拉姆小姐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她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展示出她练习过很多次的温婉笑容,目光盈盈地看向大门处。   然后……裴湘抱着一沓作业和乐谱慢慢走了进来。   这一瞬间,英格拉姆小姐简直失望透顶,她终于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哦,你这个到处乱窜的碍眼小猴子……”   她话音未落,西奥多、威廉和诺顿也跟着走进了客厅。   英格拉姆小姐立刻闭紧了嘴巴,表情有些僵硬。   西奥多不高兴地撅了噘嘴:“你怎么骂阿黛勒姐姐?”   “西奥多!”威廉打断弟弟接下来的指责,沉声道,“英格拉姆小姐,还请注意言辞。”   英格拉姆小姐扯了扯嘴角,她指着手中的书本狡辩道:   “这是个误会,我只是读到了一些不太喜欢的片段,有感而发,自言自语而已,并不是在骂人。”   威廉·格兰特知道这是谎话,他淡淡地瞥了一眼笑容尴尬的女士,没有当场拆穿她。   他打算息事宁人,裴湘却站到英格拉姆的对面,随手翻开一本乐谱,感情充沛地咏叹道:   “哦,你这个为了金钱而积极卖身的母猴子,怎么如此粗俗无礼?”   英格拉姆小姐顿时睁大了眼睛,脸上全是不可置信。   在养尊处优的二十五年人生里,这位勋爵长女从未想过,会被一个寄人篱下的平民丫头如此讽刺辱骂。   “你……”英格拉姆小姐觉得荒谬,她指着裴湘,“你竟敢……”   “阿黛勒!”威廉及时出声,打断了英格拉姆小姐接下来的怒斥,“怎么可以骂人,快道歉。”   裴湘眨了眨眼睛,语气无辜道:   “为什么要道歉呀,我只是觉得这段乐谱的旋律十分滑稽,特别适合配上刚刚的咏叹语句,有什么问题吗?我在自言自语呢,可没有骂人,就和英格拉姆小姐刚刚做的事一模一样。”   诺顿扑哧一笑,威廉觉得有些头痛,英格拉姆小姐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气得胸脯剧烈起伏。   裴湘拍了拍自己的乐谱,笑嘻嘻地询问道:   “我是听着法国歌剧长大的,从小就背诵了许多对白选段,刚刚那句话就是我背诵过的内容之一。英格拉姆小姐,你这样激动,是因为特别喜欢这部歌剧吗?我可以多给你唱几句的,不用客气。”   “牙尖嘴利的……”   “不如我现在就去大厅中央去给大家表演一下吧,就从玫瑰公爵训斥为了金钱而卖身的女人这里开始,我能唱一大段呢,你要继续听吗?”   西奥多捧场道:“我想听阿黛勒姐姐唱歌。”   “好,不过里面的内容有些奇怪,有些话我也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就是背下来而已。”   “我要听。”   “那我就开始唱了。”   裴湘不再搭理脸色铁青的英格拉姆小姐,她拉着西奥多的手,一边走一边清脆地唱起来:   “哦,你这个不知高贵为何物的悲哀女人,我怜悯你,我同情你,只因你永远无法触碰到上帝圣洁慈悲的永恒恩赐,终生只能与庸俗肤浅为伍,却一直在沾沾自喜!哦,怜悯你,同情你,纯洁的心灵已经离你而去……”   小姑娘有一副继承自亲生母亲的好歌喉,她的声音清澈透亮、悠扬婉转,很快就吸引了大厅里诸人的注意。   等到裴湘牵着西奥多信步穿过客厅,又走上楼梯以后,热爱歌剧的丹特上校忍不住拍了几下手,高兴地称赞道:   “是《玫瑰公爵》里的选段,阿黛勒竟然会唱得这样好,感情也非常到位,这种鄙夷和怜悯的情绪拿捏到位,上帝呀,她才七岁吧,真厉害!”   落后一步的诺顿十分真诚地点了点头,笑道:   “可不是吗,我就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七岁小姑娘。”   威廉·格兰特不忍再看英格拉姆小姐的表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晚上,威廉特意和裴湘谈了谈英格拉姆小姐的事。   他的意见是,若是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只要不是特别过分,裴湘就不该如此正面挑衅或者报复回去。   “她毕竟比你年长许多,是勋爵的长女,和她正面冲突,即便取得了一时的胜利,之后也会有很多麻烦的。阿黛勒,英格拉姆家是本郡望族,而你只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养女,如果她想针对你,都不必当着你的面,只要在你进入社交圈后,和一些亲朋好友稍稍示意一下,你就会遇到层出不穷的小麻烦。   “甚至……阿黛勒,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大家都在传,罗切斯特先生有意迎娶英格拉姆小姐。如果她真的成为了桑菲尔德府的女主人,又非常不喜欢你,你该怎么办呢?”   裴湘知道威廉·格兰特是为她好,但是却不太认同他的处事风格。   不提她现在拥有许多技能,即便这是她第一次穿越,除了现代记忆外什么都没有,她也不会对布兰奇·英格拉姆这样的人伏小做低。   ——有时候,一味的隐忍回避只能助长敌人的嚣张气焰,大不了就拼个两败俱伤呗。   西奥多不能完全理解威廉的话,但也能听明白大概的意思。他不喜欢自家兄长的说法,啃着手指头想了一会儿,眼神儿忽然变得亮晶晶的。   深夜,裴湘刚刚入睡,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就是西奥多小小的声音:   “阿黛勒姐姐,你睡了吗?”   裴湘飞快下床开门,果然看到小男孩儿独自一人站在她的卧室门口。   “西奥多,你怎么偷偷溜出来了?你的保姆呢?”   “在呼呼大睡,阿黛勒姐姐,我来找你说一件大事。”   裴湘摸了摸西奥多的手,发现有些凉了,连忙让他进屋,又让他躲进自己的被子里。   “外面那么黑,你怎么敢跑出来?也不怕迷路了?”   “我不怕天黑迷路的,白天的时候,我特意闭着眼睛试过好几次的,从我的卧室走到你的卧室……阿黛勒姐姐,我是不是很聪明?”   裴湘忍不住一笑,点了点头:   “对,很聪明,但是,西奥多,下不为例。”   西奥多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他本来打算,从今以后每天晚上都来找裴湘的。   “西奥多,你要和我说什么大事?”   “阿黛勒姐姐,威廉说那个英格拉姆小姐会对你很不好,我怕你以后会被欺负,所以想了个办法。”   裴湘挑了挑眉,好奇地问道:“你想好怎么拯救我了?”   “我想好了,阿黛勒姐姐,你和我回家吧,当我亲姐姐,让我妈妈照顾你。这样,那个英格拉姆就不敢欺负你了,就是,嗯,她嫁给罗切斯特先生也不怕,我爸爸是子爵,更厉害。她再骂你,我就往她身上扔虫子,然后让我妈妈帮忙。”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好办法?”   西奥多兴奋地点了点头:   “威廉和诺顿要去上学了,就留我一个人在家里。阿黛勒姐姐,你来我家吧,我们一起上课,一起玩儿,这多好呀。” 第213章   理查·梅森的出现让罗切斯特难以入眠,他站在卧室的窗前凝视着外面无星无月的深沉夜色。   早春的凉风越过山岗和花园,轻轻拂过他的面颊,微凉,清透,夹杂着淡淡的植物清苦气味,是和西印度群岛迥然不同的感觉。   罗切斯特手指间的雪茄还未燃尽,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   “是我,理查,罗切斯特。”   听到故人那熟悉的软绵虚弱的声音,罗切斯特叹了一口气。   他熄灭手中的雪茄,转身去给理查·梅森开门。   “怎么了,理查?”   理查·梅森提着灯站在门口:“罗切斯特,我去看了伯莎……”   罗切斯特浓眉紧皱,他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侧身让了让:   “进来说,理查。我假设你不想把一些事嚷嚷得人尽皆知。”   “不,哦,当然,”理查·梅森有些慌乱局促,他快步走进房间,“我是说,我不会让别人注意到伯莎的存在的,罗切斯特,我想说……”   “坐吧,理查。”   罗切斯特再次打断了拜访者的话语,他点燃了房间里的灯,又关上了窗户拉严了窗帘,之后才在理查·梅森的对面坐下来。   “说说你深夜拜访的来意吧,理查。”   “罗切斯特,我刚刚去见了我姐姐,伯莎她、她看上去很好,嗯,很健康,你把她照顾得非常好。”   一声冷笑自罗切斯特的唇齿间溢出。   “我的荣幸?”他讥讽地瞧着妻子的弟弟,语气莫名凉薄,“理查,你是特意来对我这十余年的煎熬做出嘉奖和肯定的吗?我是不是该感激涕零,之后再接再厉?”   “不,不,费尔法克斯,我的朋友,”梅森情急之下叫着罗切斯特的中间名,“我绝对没有那样的意思,你知道的,我一向软弱迟钝,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吧,好吧,就当我错怪了你。”罗切斯特敷衍地安慰了一句。   梅森努力解释:“罗切斯特,我只是、只是感激你,感激你替我承担了一些本该由我来承担的责任,我太懦弱了,我一直不太敢面对她。看到她、看到她……我就想起母亲那时候的样子……那太可怕了,我的灵魂备受折磨……”   “行了,理查,不用继续解释了,事情已经这样了。来,现在和我说说,你看望完那个疯女人之后,又特意跑过来找我,就是想说几句感谢话?”   “我确实想和你商量一些事,罗切斯特。”   理查稍稍冷静了下来,他看着罗切斯特,语气有些迟疑:   “罗切斯特,我今晚去看望伯莎,发现、发现她的病情已经好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可怕了。她能和我一问一答地说话,没有攻击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咬我、吸我的血。罗切斯特,我认为伯莎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危险了,就、就想问问你,能不能给她换个地方住,更好一些的地方。”   罗切斯特惊讶地看了一眼理查·梅森:   “你竟然告诉我说,那个疯女人变好了?理查,是不是远途旅行让你过于劳累,以至于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哈,你在说什么傻话?”   “真的,罗切斯特,”理查·梅森连连摆手,语气恳切,“我没有骗你,你雇佣的那个看守人也说,伯莎最近一直在好转,没有再大喊大叫或者总想着袭击人。我见到她的时候,她非常安静,我和她说话,虽然、虽然她憎恶我,但是却没有攻击我,还、还和我讲条件。”   罗切斯特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一般情况下,他都会有意识地回避有关伯莎·梅森的事情,除非她闹得太凶以至于看守人找他诉苦或者求助。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假装自己已经忘掉了那个疯女人。   但梅森今晚的话让罗切斯特猛然意识到,他确实有段时间没有听到普尔太太向他抱怨了。甚至……他这次在桑菲尔德停留了如此长的时间,竟然没有再次遭受到伯莎·梅森的致命报复。   ——这确实不太寻常。   “她很狡猾,理查。”罗切斯特低声道。   “她真的在好转,费尔法克斯,”理查·梅森的语气虚弱而急切,“我能感觉得到,她、她现在的状态就像以前那样,像她没发疯时那样。罗切斯特,伯莎她依旧不太聪明,但是绝对不疯了,真的。”   罗切斯特的手在梅森看不到的地方轻轻颤抖了几下,他的心脏砰砰砰地剧烈跳动,仿佛要从胸腔中跳跃出来。   ——不疯了?好转了?   ——哈!   ——上帝终于肯怜悯我了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底翻涌激动的情绪。   ——冷静,罗切斯特,冷静,你以为神明真的会眷顾你吗?   ——这也许只是伯莎·梅森的计谋,你该清楚的,她有多可怕,有多恨你!是的,这是她想出的一个新的折磨你的恶毒诡计。   ——我们都是罪人,唯有死亡能宽恕所有,在生的国度,我从来不期盼得到救赎……   回忆起过去十余年的折磨,罗切斯特心底涌起的激荡慢慢平复下来,渐渐开始冷却。   “罗切斯特,和我去看看伯莎吧,你见过她之后,就知道我的话都是真的了。”   “去见她?让她有机会杀死我吗?”   “不会的,罗切斯特,伯莎真的已经清醒了。是她主动向我提出的,她要换个地方居住,她不想被关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密闭屋子了。罗切斯特,如果我姐姐真的好转了,她确实应该得到更加妥善的照顾。”   理查·梅森的话一句一句传入罗切斯特的耳中,到底让他忍不住存有了几丝希望。   罗切斯特闭了闭眼,之后猛地站起身来。   “走吧,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她。”   理查·梅森连忙跟着起身。   罗切斯特披上外套,提着煤油灯走到门边,但在握住门把手之后,他又静静站了半分钟左右。   “罗切斯特?”   “理查,我想,无论如何,事情已经不能再糟糕了,对不对?”   “我不太明白,罗切斯特。”   握着门把手的男人自嘲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大力打开卧室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一路无言,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三楼某个房间。   罗切斯特没有马上见伯莎·梅森,而是先和看守人格雷斯·普尔了解了一下情况。   在得知了伯莎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后,他沉吟片刻,之后便示意普尔太太打开墙上的小门。   “罗切斯特!”   坐在床边发呆的伯莎听见响动后抬头,一下子就认出了讨厌之人,原本尚算安静平和的表情骤然一变,重新狰狞可怖起来。   见此,罗切斯特痛苦地闭了闭眼,在心里嘲笑自己竟然还对一些事抱有侥幸。   ——真是天真愚蠢……   “理查,后退,小心她攻击你。”   因为伯莎显露出的凶狠态度,罗切斯特浑身肌肉紧绷,他一边做出防御的姿态一边提醒身后之人。   被罗切斯特拦在身后的理查·梅森也看到了姐姐的表情变化,连忙喊道:   “伯莎,不,伯莎,你之前不是说过,你要和罗切斯特谈一谈吗?他来了,你不要激动……”   罗切斯特并不认为理查的话会起到什么作用,他已经做好了和伯莎奋力搏斗的准备。   然而,事情确实朝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了。   伯莎·梅森的脸色依旧难看,但却没有陷入疯癫。   她一直稳稳地坐在床上,没有像之前那样扑过来撕咬攻击,也没有疯狂咒骂扔东西砸人,她只是充满恨意地盯着罗切斯特,一言不发。   罗切斯特一脸惊疑。   理查·梅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费尔法克斯,我说过的,我姐姐已经好转了,她真的不再随意发疯了。”   “但愿吧。”罗切斯特呢喃了一句。   他依旧警惕地瞪着伯莎,慢慢踱步到屋内。   “伯莎,我和罗切斯特说了你的要求。”   理查·梅森努力做出微笑亲和的样子,也跟着罗切斯特走进了屋内,不过却躲在了罗切斯特的身后。   对于弟弟懦弱惧怕的表现,伯莎怪笑了两声。   罗切斯特皱了皱眉:“理查说你找我?我怀疑是他幻想出来的,伯莎,你还能听懂我说话吗?”   “我不疯不傻,为什么听不懂你的话?罗切斯特,我要离开这里,你不能一直把我关着。”   亲耳听到伯莎开口说话,还颇有条理,罗切斯特顿时露出异常震惊的表情。   他顾不得危险,猛地上前两步,靠近伯莎仔细打量她的外表。   “普尔太太,请把这个房间内的所有灯都点亮,我要看清她的一举一动,我要让她的诡计无所遁形。”   “你真是个懦夫,罗切斯特,胆小鬼,傻瓜……听着,我要离开这里,我不要你来照顾我,我要和你分开,我不想当你的妻子了。”   罗切斯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悲凉的冷笑。   “分开?不当我的妻子?见鬼的,我做梦都在祈祷这件事的发生。我真没想到,伯莎,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竟然有了一件能够达成共识的事。可惜,上帝不允许,法律不允许,所有的人都认为,你我必须被捆绑在一起,这就是悲惨的现实。”   伯莎拧了拧眉头,努力调动脑袋里不多的东西,她记起罗切斯特对她吼叫出的那些话语,慢吞吞地说道:   “离婚,你说过要和我离婚的,罗切斯特,我同意了。”   罗切斯特眉心一跳,几乎脱口就要答应。   但他身后的理查·梅森抢先说道:   “不行,你们不能离婚,罗切斯特,梅森家和罗切斯特家都不能这样丢人。而且,上帝是不允许的,你们永远是夫妻,不能离婚。”   “如果伯莎真的正常了,”罗切斯特哑着嗓子说道,“我就可以申请离婚,即便教会法庭不允许,但我可以多花钱走议会私法的渠道。理查,纵然这样的事极少发生,但是在英格兰,还是有夫妻能够成功离婚的。”   “你不能走议会私法这条路,罗切斯特,”理查·梅森的语气难得强硬起来,“除了通奸这个罪名,议会法庭几乎不会让你们以别的名义离婚的。费尔法克斯,我的兄弟,我姐姐不明白世情,难道你也不清楚吗?这是非常麻烦且丢脸的事,连乔治二世都没有成功离婚,更何况是普通的英国绅士?那太难了,名声也不好听,还要花费一大笔钱。”   “我不怕麻烦,我无比希望能够得到一个没有枷锁的后半生。”   “我姐姐会被驱逐出上流社会的。”   “呵,她从来就没有被上流社会接受过,难道你还指望伯莎·梅森成为一位八面玲珑的贵夫人吗?”   理查·梅森意识到罗切斯特真的有不顾一切离婚的打算,心中焦急,某些话脱口而出:   “罗切斯特,请你不要离婚,伯莎她只是不那么疯了,她依旧需要你照顾,而且、而且说不定哪一天就复发了。帮帮我,罗切斯特,你在上帝面前发过誓的,你要照顾我姐姐一辈子的,你不能抛弃她。”   伯莎此时已经听明白了,离婚很难,理查这个懦弱的家伙依旧想把自己扔给罗切斯特,便恶狠狠地说道:   “理查,我不要和罗切斯特在一起了,我不需要一个大骗子照顾我。我记得爸爸给了他很多钱,让他把钱还给我,我要离开这里。”   “姐……”   “我不听,我讨厌你!”   理查·梅森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用一只手捂着脸,不敢去看伯莎和罗切斯特: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罗切斯特,我的兄弟,你知道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我们、我们的血液是受到诅咒的,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哪一天会发疯,会受不了这所有的一切。费尔法克斯,你比我坚强,你是我最信赖的兄长,我只能向你求助了,我真的无法承担起照顾伯莎的责任。”   他说完这话,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心肺咳出来,这个虚弱的男人痛苦地缩成一团,脸色蜡黄一片。   罗切斯特连忙上前搀扶他,把他塞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从理查·梅森的衣兜里掏出他的常备药,倒出一片给他服下。   “谢谢,劳驾给我一片药。”   “你已经服用过一片了,理查。”   “现在、现在已经改成双倍了,”理查·梅森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药量已经加大了,效果却越来也差,罗切斯特,我要是能再健康一些,那该多好啊。”   “你姐姐的身体倒是非常好,发疯的时候,一般的成年男人都打不过她。”   “我知道,我深知这一点,所以,罗切斯特,求求你,别放弃她。”   罗切斯特抿着唇一言不发,眼中隐隐浮现悲凉死寂。   伯莎却感受不到那种无奈和痛苦,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弟弟理查靠不住,她想彻底离开罗切斯特的想法也不被认可,她似乎要和一个讨厌的男人永远绑在一起了。   ——凭什么!   ——只有女巫小姐能帮我。   ——我要离开罗切斯特。   这时,理查·梅森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罗切斯特转身给他倒水。   伯莎飞快地瞄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无能男人,撒腿就往外跑……   另一边,病人眼中无所不能的“女巫小姐”正在送西奥多回卧室。   “西奥多,以后不能这样偷偷跑出来了,记得吗?不能轻易脱离保姆的视线,那很不安全。”   “嗯,我听阿黛勒姐姐的。”   裴湘一手提灯,一手拉着西奥多,两人并肩走在昏暗的走廊里,偶尔轻声细语地说几句话。   “我可以偶尔去你家做客,但是却不能离开罗切斯特先生。西奥多,罗切斯特先生是我的监护人,他对我很好,肯定不会因为那个英格拉姆小姐而伤害我的,你不要担心。”   西奥多已经知道裴湘不能当他的亲姐姐了,情绪一直有些低落,但此时听到裴湘说到做客的事情,又忽然激动起来。   “阿黛勒姐姐,你来我家做客吧,就像那个诺顿一样,每年都要在我家住很久的。你可以住更久,我让温蒂太太把我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好不好?”   裴湘想了想,摇头道:   “我不会去里约子爵府长住的,我还是喜欢桑菲尔德的环境。而且,我应该很快就去学校上学了,没有那么多时间外出做客的。”   “这样呀,那……”   西奥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忽然出现的黑影吓了一跳。   裴湘耳聪目明,已经认出那个飞奔过来的黑影就是伯莎·梅森了。并且,她从对方那发亮热切的眼神推断出,伯莎非常有可能是来找她的。   ——发生了什么?那个理查·梅森刺激到伯莎了?   她不着痕迹地把西奥多挡在了身后,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追赶的脚步声。   ——是……罗切斯特先生。   “女巫小姐,帮帮我,我讨厌他们。”   伯莎冲到了裴湘的身前。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伯莎面露焦急。   此时,罗切斯特已经追了过来。他一眼就看到了伯莎附近的裴湘和西奥多,面色蓦然一沉,担忧恐慌一起涌上心头。   “伯莎,你过来,你有什么要求,我们好好谈一谈。”   罗切斯特尽量用一种平和沉稳的语调同伯莎交流,同时给裴湘打眼色,示意她带着西奥多慢慢远离危险人物。   伯莎此时已经找到了裴湘,自觉有底气同罗切斯特这个坏蛋对峙,便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不和你谈,我要请女巫小姐和你谈,你和理查都是骗子,只有女巫小姐对我好。”   “女巫小姐?”罗切斯特感觉莫名其妙。   他十分担心裴湘和西奥多这两个孩子的安全,便顺着伯莎的话点了点头:   “行,你的女巫小姐在哪里呢?让她出来,我和她说一说你的事情。”   伯莎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斜睨着罗切斯特,伸手指着裴湘道:   “女巫小姐就在这里呢,你瞎吗?”   不瞎的罗切斯特愣了愣,他缓缓垂下视线,惊疑地望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裴湘。   裴湘立刻露出一个乖巧柔软的笑容。   伯莎大步走到裴湘身后,把自己和罗切斯特隔开,态度熟稔,充满信任。   于是,监护人的声音迅速降温:“女巫小姐?阿黛勒?”   裴湘举着提灯牵着小朋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嗨,晚上好呀,英明睿智的罗切斯特先生,我认为,每个人都拥有一个解释的机会……” 第214章   解释是一定要解释的,但却不是此时此地。   罗切斯特看了一眼裴湘身边的西奥多,又看了一眼躲在裴湘身后趾高气扬的伯莎·梅森,忽然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   裴湘多会察言观色呀,她眼睛一转,转身对伯莎说:   “伯莎,你先回房间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去找你,只要你不伤害罗切斯特先生,我就帮你。”   伯莎不太想离开,但是多日的相处经验告诉她,这时候最好听话,否则的话,女巫小姐就该不高兴了。而一旦女巫小姐不高兴了,她就得不到她想要的了。   “好,那我回去等你,女巫小姐,你不要被罗切斯特骗了,他是个坏蛋。”   裴湘点了点头,顶着罗切斯特黑沉沉的目光故作轻快地说道:   “罗切斯特先生,我先送西奥多回房间,你带伯莎回去,好吗?”   罗切斯特板着脸轻哼一声,似乎很不满意裴湘的自作主张,但却没有反对她的安排。   于是,裴湘拉着西奥多继续往前走,直到返回他的客房。   “西奥多,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咱们一起上课。”   “阿黛勒姐姐,罗切斯特先生看上去好凶,他会责罚你吗?”   “不会,”裴湘揉了揉西奥多的头顶软发,温和笑道,“西奥多,罗切斯特先生还有其它重要的事情要忙,没时间管教小孩子的。”   “重要的事情?是那个奇怪的女人吗?”   “嗯,那个女人生病了,罗切斯特先生在想办法照顾她。不过,生病是很痛苦的事情,罗切斯特先生和那个女人都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西奥多,你能保密吗?”   西奥多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爽快地答应了裴湘。   “阿黛勒姐姐,你变笨啦,我今晚是偷偷跑出来的,怎么会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要是被发现的话,我妈妈肯定要发火的,我才不想受罚呢。”   “偷偷跑出来是不对的,特别是在陌生的地方,会有想不到的危险。比如今晚那个突然跑出来的女人,如果她没有看清你,把你撞到了,你肯定会受伤的。西奥多,受伤了会很痛,还得吃特别苦的药,不能吃甜食,不能去花园里玩游戏,诺顿还会笑话你……”   “哇,阿黛勒姐姐你别说了,我知道错了,我保证不淘气了。”   裴湘又安慰了小男孩儿几句,真诚地感谢了他对她的关心,然后才和小伙伴儿道了别。   护送完西奥多,裴湘提着灯往三楼的楼梯口走去。没走多远,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罗切斯特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了走廊的拐角处。   “阿黛勒,在去见伯莎之前,我认为咱们应该有一场单独的谈话。”   “罗切斯特先生,我觉得你的提议再英明不过了,我特别愿意配合你。不过,你确定要让伯莎多等一段时间吗?”   罗切斯特认真地看着走近的小不点儿,沉默了片刻后,忽然嘲讽一笑:   “很好,看来你很了解伯莎那个疯女人。”   裴湘理直气壮地答道:   “因为我是小孩子吧,我和伯莎能说到一起去,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你们大人却不一定了,因为你们总喜欢把事情弄复杂了。”   闻言,罗切斯特的第一反应就是裴湘在胡扯,但他想了想,忽然又觉得这确实是一个不好反驳的理由。   ——伯莎和阿黛勒的脑子……都挺不同寻常的!   “但愿你不要让小聪明伤害了自己,阿黛勒。有时候,胆子太大并不是一件好事,没有规则束缚的聪明才智很容易引诱你走上歧途。”   裴湘十分认同监护人的教诲,她乖巧地举起小手承诺道:   “罗切斯特先生,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一会儿和伯莎说完话,我再单独告诉你,好吗?我保证,我没有做任何坏事。”   罗切斯特和裴湘对视,片刻后,他移开目光:   “我会一直等着女巫小姐的完美解释的,呵。”   最后这声冷笑太具有罗氏风格,裴湘立刻不再吱声。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罗切斯特又开口问道:   “先不提你和伯莎认识的经过,以及……她的疯狂程度是如何减轻的,你先向我简单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和西奥多·格兰特会出现在深夜的走廊里?”   这个话题给了裴湘一些理直气壮的底气,她笑眯眯地看了一眼罗切斯特,慢悠悠地说:   “西奥多偷偷跑出房间来找我,是因为他担心我在桑菲尔德的处境,他想让我去里约子爵府做客。”   罗切斯特挑眉不解。   裴湘简单复述了一下她和英格拉姆小姐之间的矛盾,然后仰头问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的女子,就直接顶撞她了。不过西奥多不知道呀,他以为你会娶英格拉姆,就非常担心我。罗切斯特先生,说到底还是因为你的原因,才让我不得不在深夜的时候送西奥多回房间的。”   这推脱责任的本领差点儿气笑了罗切斯特,他每次和裴湘说话,都能暂时忘了其它的糟心事。   “阿黛勒小姐可真是有一双慧眼,一下子就看出我不会喜欢英格拉姆小姐了?人可不能太自信,英格拉姆小姐的出身、容貌和才华都很出色,又对我有好感,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她的殷勤?”   裴湘挑了挑眉,用法语说道:   “等你向她下跪求婚的那一天,我就立刻承认自己的失败,并奉上真诚的祝福。”   罗切斯特脸色一暗:“也对,你知道我还有一位疯了的罗切斯特太太。”   裴湘摇头:“有没有伯莎都一样,反正我是对的。”   “你可真是个狡猾的小无赖。”罗切斯特用法语低喃了一声。   两人说着话,就进入了三楼的秘密房间。   伯莎正对着墙壁发呆,耳边全是理查·梅森烦人的唠叨,她一偏头,正好看到裴湘的小巧身影,立刻就兴奋地扑了过去。   “女巫小姐!”   罗切斯特脚步一顿,他拎起裴湘的衣领把她塞到身后,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伯莎面前。   于是,这对相看两厌的夫妻狠狠地撞到了一起。   罗切斯特一踉跄:“该死的,你不知道自己的体积和力气吗?你想谋杀那个瘦弱的孩子吗?”   伯莎被骂得莫名其妙,她经常和女巫小姐这样接触的,从来没见过女巫小姐呵斥她,怎么今天就不可以了?   ——果然,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就是罗切斯特。   理查·梅森惊讶地看着裴湘,不敢相信罗切斯特会让一个孩子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费尔法克斯,你怎么把这个小姑娘带上来了?”   罗切斯特嘲弄地撇了撇嘴角: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为何令姐一定要让我的被保护人帮她,还喊我的被保护人为‘女巫小姐’。”   伯莎不满地嚷道:“当然是因为女巫小姐能帮我!我讨厌你们两个,我要离开罗切斯特,我也不喜欢理查,我要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喜欢被关在这里。”   这番话把梅森的注意力从裴湘的身上引开了,他焦急地劝道:   “伯莎,你不能一个人生活,你必须得到妥善的照料。罗切斯特是你的……亲人,他不会舍弃你的,你也不要这么抵触他。”   在说出“亲人”这个词的时候,理查·梅森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裴湘,似乎拿不准这个小女孩儿知道多少真相,所以,他没有直接使用“丈夫”这个词汇。   “我为什么要被照顾?理查,我已经不疯不傻了,我正常了。”   这结论让一旁的罗切斯特冷嗤一声。   理查·梅森张了张嘴,他想告诉伯莎,即便你不发疯伤人了,但也绝对不能算是正常人。   可当他看到姐姐执拗的眼神后,下意识地避开了真相,找了个借口耐心解释道:   “伯莎,这和你疯不疯没有关系。淑女们都是柔弱温顺的,都应该得到庇护。你是梅森家的大小姐,和其他家族的小姐们一样,出嫁前被父兄保护,出嫁后被丈夫保护,这是规矩,是正常人的选择。”   “正常人也得被保护起来?也得听一个讨厌男人的话?”伯莎有些不可置信。   裴湘暗忖:“对呀,有些性格软弱的正常人可能还没有你活得畅快呢?”   “必须听丈夫的话,”理查·梅森看了一眼罗切斯特,微微提高了声音,“伯莎,费尔法克斯会给你换个房间,让你能时常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只要你不随意攻击伤害别人,他就不会这样监禁你了。伯莎,你不要讨厌我们,我们是有苦衷的。”   这话引起了另外两人的不满,几乎是同一时间,罗切斯特和伯莎一起反驳的理查·梅森。   “我不会听罗切斯特的话的,我一定要离开他。”   “我不会继续当这个女人的丈夫,我要离婚。”   理查·梅森还要再劝,还要示弱哀求,但罗切斯特的态度却变得强硬起来。他不再给这人开口的机会,而是坚定地说道:   “理查,我会向议会法庭申请离婚的。不管多麻烦、多影响名誉,我都要做成这件事。我渴望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一位聪明善良的妻子,一个或者几个活波健康的孩子。暮年之时,我会拥有知心的伴侣,有承欢膝下的儿孙,有一份安然恬淡的心境,这是我向往的人生。”   “费尔法克斯……”   “对,我要离婚!”伯莎打断了理查·梅森的哀求。   “姐姐……如果离婚了,你该怎么办呀?”   伯莎扬了扬下巴:“我有嫁妆的,你让罗切斯特把我的嫁妆还给我,那是爸爸给我的钱,我不要罗切斯特保管。”   罗切斯特立刻点头道:“三万英镑,我如数归还,加上这些年的利息,全部归还伯莎·梅森。”   理查·梅森看着态度坚决的两人,再也说不出劝阻的话,他失落地坐在椅子上,扶额叹息。   “费尔法克斯,如果申请离婚的话,我不同意你损害梅森家的名誉,不能让伯莎背负通奸的恶名。”   罗切斯特冷笑一声:“我不会污蔑任何人,不会扭曲事实,我并不愿意在上帝面前再次增加我的罪孽。”   “那样的话,你必定要付出很大一笔钱,罗切斯特家就要伤筋动骨了。”   “那就更好了,”罗切斯特的眉目间划过一丝快意,“当年,我父兄为了保全这份家业而欺骗我,如今,我为了摆脱他们赐给我的枷锁,大肆挥霍掉罗切斯特家族的祖产,岂不是非常有趣?如果他们的灵魂尚在,大概会很不满,但我却觉得痛快极了!”   理查·梅森见劝不住罗切斯特,不得不开始思索后续麻烦。   “伯莎,如果你和罗切斯特先生离婚了,你要和我返回西班牙城吗?”   伯莎立刻摇头拒绝:“我不回去,那里的人都在嘲笑我,我也不想跟你生活在一起。”   理查·梅森迟疑道:“如果你已经习惯了这里,我倒是可以帮你安排住所和佣人,但是……伯莎,我依旧不放心把你独自留下来。”   说到这里,理查·梅森满眼恳切地望向罗切斯特,低声道:   “费尔法克斯,我的兄弟,我们不能放任伯莎一个人在外面。不论她的病情会不会复发,她的精神状态都是不稳定的,必须得有人看着,既是保护她也是保护其他无辜之人。”   说实话,这也是罗切斯特担忧的。   别看他现在这样态度决绝,其实心里也是异常忐忑的。如果在等待离婚判决的漫长时间里,伯莎再次犯病,那他就会重新深陷泥淖当中。当然,他同样不希望离婚后的伯莎旧疾复发,他惟愿大家都相安无事,不要再折磨彼此。   “离婚后,如果她坚持留在英格兰,我可以帮你照顾她,理查,仅仅以朋友的名义,不要奢望更多。况且,我认为伯莎也不乐意再见到我了,或者和我在有所联系,你该尊重你姐姐。”   理查·梅森欲言又止,他希望罗切斯特能再多帮帮他,进一步帮帮他。他觉得自己一个人撑不起这些风险,他太累了,身体也不好,对许多事都力不从心。   “费尔法克斯,我的兄弟,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一定要认真考虑一下。”   罗切斯特沉默不语。   理查·梅森的语气低落而忧伤:   “我只希望,如果有一天我忽然去世了,留下伯莎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你能看在故人的情面上,替我继续照顾她。我知道,费尔法克斯,我知道,如果你们离婚了,就再也没有牵连了,你没有这个义务……可是,我真的没有人可以托付了,我的身体……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罗切斯特拧着眉头沉思片刻,终于在理查·梅森祈求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得到了罗切斯特的承诺,理查·梅森一下子就舒了一口气,他转头望向伯莎,快速说道:   “姐姐,如果你坚持同罗切斯特离婚,你的嫁妆会返还梅森家族,到时候,就由我来负责你的日常生活了。我再问你一边,你确定吗?”   伯莎先是有些不解,她努力琢磨了一会儿后,忽然面露不满:   “理查,我不要你照顾我。如果你真的对我好,就不会一直不来救我,还眼睁睁地看着我被罗切斯特欺负。你从小就是个爱哭鬼,也不会打架,你这么弱,怎么照顾我?”   理查·梅森无奈道:“伯莎,必须得有人照顾你,不是我就是罗切斯特,你只能选择一个。”   “只能选一个?”   “对。”   伯莎看了看罗切斯特,又扭头看了看理查·梅森,眼角眉梢全是强烈的反感情绪,她抵触这个选择。   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一直表现得可以沟通的伯莎·梅森一下子激动起来,屋内的三人明显可以感受到,伯莎的眼神开始变得浑浊,面孔上浮现出一种让人不安的烦躁暴虐。   ——这是伯莎要发疯的前兆。   罗切斯特低咒一声,眼中有黑沉绝望在翻涌,这一刻,他真的觉得命运在玩弄他。   “阿黛勒,立刻离开这里,快,跑出去!”他嘶哑着喊道。   裴湘一把拉住罗切斯特冰凉颤抖的手,语速飞快地说道:   “别担心,她不伤人的,我之前遇到过这种情况。罗切斯特先生,伯莎每次激动的时候,都会很虚弱,好像要昏倒了似的,嗯,就像那些总是需要吸一吸嗅盐才能清醒过来的女士们一样,挺常见的。她没力气做坏事的,爱晕倒的淑女们都不会做坏事的。”   这话罗切斯特的瞳孔骤然紧缩,他紧紧握住裴湘的手,仿佛抓住了汪洋大海中的唯一一块浮木。   裴湘示意他仔细观察,先不要惊慌失措。   罗切斯特将信将疑,他依旧如同往日那样,全身上下暗自戒备起来,但不同的是,他此刻心存微弱的希冀之光。   伯莎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起来。她似乎想站起身打人,但是四肢已经不听使唤了,一阵又一阵急促粗重的喘气声从她的胸腔里呼出,看上去就像是气急之人在平复剧烈的情绪。   裴湘越过始终挡着她的罗切斯特,几步走到伯莎身边。   “伯莎,平静下来,事情没有那么糟糕,你忘了吗?你还有女巫小姐呢。”   伯莎的神色依旧很扭曲,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此时能保持清醒已是不易,更别提伤害攻击他人了。   理查·梅森看着温柔安抚伯莎的小女孩,吃惊不已。   “这孩子是怎么做到的?费尔法克斯,你竟然让这么个小姑娘接触伯莎?这太荒谬了。”   罗切斯特眉峰聚拢,他犹在戒备着伯莎,但此时已经有精力冷嘲热讽了。   “哈,我比你更想知道,这两位尊贵的女士是如何成为知己的,这可是一段跨越年龄和英法海峡的珍贵友谊呢。理查,目睹了这神奇的一幕,你不仅没有深感荣幸并且感激涕零,竟然还说出了‘荒谬’这个词汇,实在是不够通情达理和知情识趣。”   裴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的手不经意间拂过伯莎的几个穴道,缓缓输入一些内力,帮助她尽快恢复理智。   半晌,陷入晕眩虚弱状态的伯莎渐渐回转,她在能说话的第一时间里,就声嘶力竭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不要别人照顾我,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的话,我要女巫小姐!我要女巫小姐!我要女巫小姐!”   罗切斯特断然拒绝:   “不可能,你已经毁了我的人生了,难道还要拖累另一无辜之人吗?”   裴湘已经预料到伯莎会提出类似的要求,所以她并不感到吃惊,倒是一旁的理查·梅森有些犯糊涂:   “等等,伯莎,你为什么会这么信任这个孩子?还有,我刚刚就想问了,为什么称呼她为女巫小姐,她真的会巫术吗?”   罗切斯特嗤笑一声,嘲弄道:   “理查,清醒一点,这世上哪有巫术?阿黛勒不过是个喜欢耍小聪明的孩子而已。你姐姐疯疯癫癫的,谁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之前还嚷着要吸干你心脏里的血液呢,难不成她是个可怕的吸血鬼吗?哈,你竟然还想分析出个原因结果来?我真期待看到你发表论文的那一天。”   裴湘心里微暖,她瞥了一眼罗切斯特,知道这人在维护她,便顺着他的话解释道:   “我喜欢在桑菲尔德府里探险,三楼很神秘,普尔太太也很奇怪,我一直想要找出隐藏的秘密。然后、然后就发现了伯莎。她很有意思,能陪我玩儿,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一旁的伯莎努力听着,她发现罗切斯特和梅森一直在拒绝自己的提议,生气地砸了砸床板,大声叫道:   “我只要女巫小姐,你们要是不答应,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烧死你们两个大坏蛋。”   裴湘面色一肃:“伯莎,不许计划任何企图伤害罗切斯特先生的举动,否则的话,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伯莎眼中浮现出不忿和嫉妒,她委屈地瘪了瘪嘴,但却不敢反驳裴湘。   已经被伯莎咒骂习惯了的罗切斯特和理查·梅森见此,都深感诧异,他们完全没有料到,裴湘对伯莎的影响会这样大。   理查·梅森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半晌,他迟疑地开口道:   “罗切斯特,这孩子算是你的养女吧。那、那也算是伯莎的孩子了,如果、如果说……让她来照顾伯莎的后半生,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这是不可能的,”罗切斯特冷冷开口,“我是阿黛勒的监护人,并不意味着要给她找个疯子来束缚住她的后半生。”   梅森不死心地劝道:   “我听你的那些客人议论过,这小姑娘的父母没给她留下任何财产。罗切斯特,我愿意签署赠与文件,把属于伯莎的财产给这个小姑娘继承,条件是她要好好陪伴伯莎。罗切斯特,你仔细想想,那是三万英镑的财产,是许多姑娘梦寐以求的财富。”   罗切斯特露出了一个厌烦的表情:   “果然是梅森家的一贯作风。你们当初用三万英镑打动了我父兄,现在又要用这笔钱引诱一个七岁的孩子吗?既然如此,你可以去找一个愿意为了一大笔财富而照料伯莎的成年人,我相信大有人在。”   梅森摇头叹息,情真意切:   “我不放心其他人,我的兄弟。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孩子,一是因为伯莎听她的话,二则是因为你是她的监护人。罗切斯特,说到底,我最信任你,我一直相信你会善待我姐姐,甚至……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后,你也会一直遵守着曾经的约定。”   裴湘歪头望了一眼理查·梅森。   ——这家伙可真是逮着一只羊就尽情薅羊毛啊,不管离不离婚,梅森家都要和罗切斯特死磕到底了。 第215章   气氛僵持不下,裴湘拉了拉罗切斯特的手。   “先生,我想和你单独说些事情。你得听听我的想法。”   理查·梅森目光一亮,立刻赞同道:   “罗切斯特,你该征求一下这个孩子的意见,虽然她还年幼,但我能看得出来,这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况且,她和伯莎的关系很好,说不定愿意照顾生病的朋友呢。”   罗切斯特愤怒地瞪着理查·梅森,一双黑色的瞳孔里仿佛燃烧着灼人火焰。这样的激烈情绪让理查·梅森瑟缩了一下,顿时不敢继续开口说话了。   裴湘仿佛没有感受到罗切斯特的怒火,她朝着监护人眨了眨眼,唇边扬起一抹慧黠轻快的笑意。   罗切斯特低头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走。   见此,裴湘连忙对伯莎嘱咐道:“我去和罗切斯特先生谈你的事情,你不要闹,否则我就要不高兴了。”   伯莎哼了一声,低头摆弄起披巾上的流苏来。   理查·梅森似乎想要开口劝说什么,裴湘没给他开口的机会,追着罗切斯特的背影跑了出去……   在罗切斯特的书房内,裴湘在书桌对面的高背椅上坐好,借着烛火的光亮打量罗切斯特的细微表情。   “阿黛勒,想好你的说辞了吗?来,让我听听你对那三万英镑的看法。”   “罗切斯特先生,你在紧张和担忧吗?”   “胡说,我只是不得不承担起监护人的责任,不得不想方设法引导你做出理智而清醒的判断。”   “我由衷感谢你的善意和恩情,罗切斯特先生,”裴湘眉眼弯弯,“所以,在谈论那三万英镑的归属问题前,我得向你坦白一些事情。”   “坦白?”罗切斯特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这真是个让人忍不住心生探究的词汇。不过,阿黛勒,在发现你和伯莎成为‘莫逆之交’以后,我不认为还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郑重其事地告知我,鉴于你已经得知了我隐藏最深的秘密。”   “哦,谁还能没几个秘密呢,”裴湘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随即便像谈论天气一样,语气随意地说道,“我得向你坦白,罗切斯特先生,我见过我的亲生父亲了。”   “咣当”一声,罗切斯特碰翻了书桌上的一个小摆件。   “你的亲生父亲?”男人微微提高了声调。   裴湘乖巧地点了点头。   罗切斯特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慢慢扶正了桌上的小摆件。   半晌,他忽然笑叹了一声:   “阿黛勒,你总是让我的生活充满了惊奇,说说吧,关于那个男人的事。”   “我们抵达桑菲尔德之后,你去伦敦办事,他就出现了。他说他一直知道我的存在,但是因为身份的原因,不能认我,所以,他之前只是在暗中照拂我,希望塞莉纳把我养大成人。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只是返回了东方一趟,回来后就得知了塞莉纳抛弃我的消息。于是,他就追到了桑菲尔德,想看看我的未来成长环境。”   罗切斯特觉得这段话的信息量挺大,他首先抓住了其中一个关键词,沉声询问道:   “返回东方?那个男人不是欧洲人?或者,他是外派的军官、外交人员还是神职人员?”   裴湘摇了摇头:“他说他来自东方,家族很大,规矩很严,族规不允许家族子弟和外邦异族女人生孩子,他们非常排外。所以,他只能把我留在欧洲,不能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甚至……他说最好不要让人知道我是他的孩子。”   “东方……他说他是哪国人了吗?姓氏什么?”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裴湘语气平平地答道,“他说,我的出生只是个意外,是他的疏漏。所以,我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事情,也不需要认祖归宗,只要在欧洲好好长大就好了。”   罗切斯特一哂,心里有些瞧不上那个藏头藏尾的男人,也觉得那人不该对一个孩子说出如此冷酷的话。   “塞莉纳知道这件事吗?”   裴湘秉持着少说少露馅的原则,故作黯然道:   “他没说,我也没问,反正都已经断了联系了。”   罗切斯特沉默了一下,他觉得该安慰一下对面的孩子,但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开口。   裴湘也不指望这位“讽刺小能手”能够说出温情脉脉的安慰话,她托着腮继续做出陷入回忆的样子:   “是他发现了伯莎的存在,打听清楚了伯莎的身份,然后……他说伯莎很危险,他不放心让一个疯子生活在我身边。”   罗切斯特嘲弄点评:“真是无微不至的父爱!”   裴湘心里一乐,面上一本正经:   “他、他就好像故事里的那种东方的苏丹或者王公贵族,嗯,就是那种可以随意决定仆人奴隶生死的人。他当时和我说,他要杀了伯莎,这样一来,不仅我安全了,你也会很高兴,反正就是一个疯女人而已。”   这话让罗切斯特脸色微沉。   裴湘轻声说道:   “我拦住了他,我觉得你并不希望伯莎被人杀死,你对我这样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都这样好,怎么会因为一个人死了而感到高兴呢?然后,那个人就开始帮伯莎治病。   “罗切斯特先生,你知道吗,他用一种非常神奇的东方医术治疗伯莎。就那样,像书里的故事那样,他给她喝颜色奇怪的苦药汁,用许多针扎她,在伯莎身上敲敲打打的,慢慢的,伯莎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伯莎已经不能伤害我了,他也要离开了。我问他我怎么办?他就让我以后安心待在英格兰,听你的安排。嗯,就当我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不要想着去寻找他,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罗切斯特慢慢消化着裴湘的话,眼中悲喜隐现。   他从未想过,只是因为一时心软而帮助了一个小姑娘,就得到了这样一份“谢礼”。不管那个神秘的东方人因为什么而救治伯莎,他都给了他新生的希望,给了他解除枷锁的钥匙。   “他给伯莎治病的时候,你一直在一旁观看?”   裴湘点了点头:“他一边给伯莎看病,一边教了我一些东方的医术。我有些听不明白,他就让我死记硬背,说我将来能理解多少,就理解多少,还不许外传。对了,他说这是他的家族传承,历来传男不传女的。他为我破例,也是因为他以后不会再来看我了,而伯莎还需要定期吃药,所以才教我一些皮毛的。”   裴湘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噔噔噔地跑到了书房的一个矮柜子旁,拉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带密码锁的粉红色铁盒子。   “先生,我还跟他学习了些东方文化,这里面是我记录的一些知识要点,还有我的练习本,我一直藏得好好的,没让其他人发现。”   “藏在我的书房里?”罗切斯特一挑眉。   “这里最安全,”裴湘坦然道,“仆人们不会乱动你的东西,你又不会偷看小孩子的密码铁盒,所以我就悄悄借用了你的柜子。”   说着话,裴湘打开了铁盒,取出了一系列非常具有东方特色的东西,她展开几张细长的折叠纸条,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介绍道:   “那个人教我识字,不管我能不能记住,就教了几遍而已,然后就说能记多少是多少,态度非常不耐烦。”   听到这里,罗切斯特叹了一口气,他有些担忧地注视着裴湘,尝试着安慰道:   “东方人,嗯,有些东方人,他们非常注重传承,还有族规家规什么的,和我们不太一样。阿黛勒,你父亲他……愿意把家里传男不传女的技艺传授给你,这很不容易,就类似于,嗯,我们这里的庄园主把理应由长子继承的土地分给了女儿,这需要很大的决心。   “不过,既然他愿意这样做,就说明他是爱你的,即便……他因为一些原因而放弃了抚养你……阿黛勒,你是一个被爱着的孩子,这毋庸置疑。”   裴湘朝着罗切斯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我知道,罗切斯特先生,你不要担心我的情绪,我深知,我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   罗切斯特认真端详着裴湘的表情,发现小姑娘的眼中确实没有隐藏着忧郁,悄悄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伯莎·梅森的身上。   “阿黛勒,你刻意在这个时候和我说出你的秘密,是因为伯莎还需要后续的巩固治疗,她离不开你,对吗?”   裴湘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对罗切斯特解释道:   “按照我父亲留下的医嘱,伯莎确实需要定期喝药,但是,她不必一直和我形影不离,每年有十多天的时间在一起就够了。”   “十多天?做什么?”   “他教了我一套调理身体的方法,嗯,很奇怪,让我记得牢牢的,说是很管用。我已经在伯莎身上试验过了,没有出错。”   这个答案让罗切斯特拧眉沉思了片刻。   “阿黛勒,我一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小姑娘,我之前担心你被理查·梅森哄骗了,但我却忽略了你的机灵劲儿。不管当初在船上报复艾伯特,还是一直沉住气瞒着你父亲的事情,都证明你的心智比同龄人成熟。既然如此,阿黛勒,和我说说你对伯莎的打算吧。”   裴湘并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她立刻说道:   “罗切斯特先生,我不想因为三万英镑就失去‘自由’,伯莎还能活几十年,难道我要一直陪着她哄着她吗?我不乐意。先生,我可以给伯莎治病,但我不会承担她的后半生,特别是……那种具有法律约束效力的交易条件。”   罗切斯特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他之前确实担心裴湘会被巨大的利益蒙蔽了双眼,接受这桩交易。   当然,也许有些人会认为理查·梅森的条件很有吸引力,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认同某些做法,比如,让一个七岁孩子草率地承担起一份能影响一生的责任。   “阿黛勒,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也许会怪我,因为三万英镑确实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而我却没有支持你早早地拥有它。但是,如果我真的替你答应了理查的条件,我恐怕会过不了自己的良心这一关。   “所以,即便你将来会怨恨我,我也得明确说出来,我宁愿你将来是个有三千英镑嫁妆的‘穷姑娘’,也不愿意你因为三万英镑和一个疯子纠缠半生。   “一旦你答应了这个交易,你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嫁人,你要承受许多流言蜚语和异样眼神,并且,你每天都要花时间陪伴一个无法在思想上共鸣的人,你的生活中会永远存在着某种危险的阴影。我说的这席话,有些深,但我想以你的聪明,应该可以体会到我的反对态度。”   裴湘理解罗切斯特的纠结,她语气轻快地说道:   “先生,你是怕我长大以后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吗?怕我将来看重的东西和你看重的东西不一样,然后怨恨你?”   罗切斯特非常不诚实地嗤笑一声:   “怨恨又如何,难道我会伤心在意吗?我只是基于监护人的责任,提醒你一二而已。”   裴湘不理会这人时不时的傲娇,语气诚恳地说道:   “我是在你的照看和教育下长大的,怎么会和你背道而驰?我将来长大了,肯定会赞同你的做法的。”   罗切斯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但愿如此吧。好了,阿黛勒,既然我们不用纠缠三万英镑的问题了,那么,我们就回去吧,告诉理查,别妄想把一个孩子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当中来了。”   裴湘见罗切斯特要离开书房,连忙唤住他:   “等等,罗切斯特先生,即便我们拒绝了梅森先生的条件,也要谈一谈其它方面的事情呀。”   “谈什么?”   “我父亲说过,他开的药方很值钱的,他说他不打算给你抚养费了,让你用药方去和梅森家换钱,他说什么遗传病什么的,喝了药能缓解一些,反正……就是足够养我了。”   “还有呢?你父亲还‘教导’你什么了?”   “哦,他还说,你将来说不定要离婚的,然后伯莎又很烦她的亲人……他说你胸怀宽广,竟然连前情人的父不详的私生女都能养,说不定就连前妻也一起养了。   “他让我提醒你,嗯,大概的意思是,你要是心软就心软吧,但是在你离婚后,伯莎就和我没有关系了。所以,我每年给伯莎看病的时候,一定要让梅森家出钱的,不能白白辛苦一场。”   罗切斯特顿了顿,他觉得自己被某个不曾露面的、没有什么责任心的男人给嘲讽了。于此同时,他心底也生出一丝恍然,他终于弄明白阿黛勒这孩子像谁了。   ——果然,以塞莉纳·瓦伦那样的脑子,是生不出这样神奇的孩子的。   ——阿黛勒的长相几乎是遗传了她亲生母亲,所以智商就继承了父亲那一方,倒是挺幸运的小姑娘。   ——只是,这父母两人的性格都挺糟糕的,生出的孩子谁也不管,最后反而成了我的责任,啧!   “阿黛勒,你父亲还有什么至理名言,鄙人洗耳恭听。”   “他唠叨了挺多话的,跟交代遗言似的,不过我一时也不知道从那句说起。罗切斯特先生,咱们先去和梅森先生谈判吧,那个男人的事以后再说。”   罗切斯特挑了挑眉,没有继续追问,心道来日方长。   返回三楼的秘密房间后,双方重新陷入谈判。   这次,罗切斯特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不再怜悯理查·梅森的种种软弱和无奈。   当然,在某些瞬间,他确实心软过,但是裴湘总是“及时”地弄出一些动静来,让罗切斯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东方人的嘲讽,于是,他的态度又不知不觉地坚定起来。   理查·梅森此人并不是一味地想占便宜并推卸责任,究根结底,他对罗切斯特这个精力充沛、性情坚韧的姐夫是存在某种依赖心理的。   当年在西班牙城,罗切斯特是真把病弱的理查·梅森当成小兄弟爱护的,认真教导他,并替他挡了不少风雨。所以,即便十多年过去了,理查·梅森依旧习惯于让罗切斯特帮他解决一些麻烦。   可是,一旦罗切斯特强硬地拒绝了他,懦弱的理查·梅森反而不敢强求什么了。   “那么,在我起诉离婚这段时间里,我会继续照顾伯莎女士,并关注她的病情和治疗效果。当然,理查你也可以留在桑菲尔德做客,监督所有的一切。”   “我、我会停留一段时间的,看看你说的那种东方药剂是不是有用。”   “很好。那么接下来,当我和伯莎办完离婚手续后,我会把她的嫁妆归还梅森家族。但我有一个要求,就是在伯莎有生之年,这份嫁妆永远属于伯莎本人,谁也不能占用或者转移、变卖和抵押。而伯莎本人享有亲自指定继承人的权利,当然,这个继承人必须姓梅森,是梅森家的成员。将来,谁能得到伯莎的欢心,谁就能继承她的财产。关于这一点,你同意吗?你能做主吗?”   理查·梅森迟疑了一下,点头答应了这个条件。   “说到照顾伯莎的问题,鉴于伯莎不想返回西班牙城,而我的被保护人还需要不时地去见她,我建议让病人留在英格兰疗养。办完离婚手续后,伯莎的新住所和新仆人都有你亲自安排,我不会插手干涉。”   “罗切斯特,我现在只担心我活不过伯莎,一旦我去世了,梅森家的其他人都对我姐姐避之不及,到时候谁会真心对待她呀?”   “所以,我让你给伯莎指定财产继承人的权利,将来谁真心对她好,她就会把财产给谁,这很公平。当然,如果我侥幸比你活得长并还有清晰的思维,我会在你过世后的每一年,都定期去探望你姐姐的,尽力确保她有一个舒适的晚年。”   这个承诺让理查·梅森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满意,但聊胜于无。   他又不死心地指着裴湘低声问道:   “那、那个叫做阿黛勒的小女孩儿……”   “你别打她的注意,她和我们的事无关。”罗切斯特不耐烦地冷斥。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件事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罗切斯特,我最后再劝你一次,那是三万英镑呀,她将来真的不会后悔吗?不会埋怨你吗?”   “我无所谓,但我知道,只要我还是她的监护人,她就必须按照我的意思来。”   “哎,她肯定会埋怨你的……”   “别唉声叹气了,理查,你不想祝贺我吗?我即将迎来一段崭新的人生。”   “费尔法克斯,我知道你很高兴,但是抱歉,我真的无法分享你的喜悦。而且,我得提醒你,如果你真的向议会法庭提出离婚诉讼的话,肯定要承受许多闲言碎语的。同时,你还得保证在此期间,我姐姐的病情没有复发。一旦发生意外,你可就名誉尽毁了。”   罗切斯特在经历了一晚上的大悲大喜之后,此时的情绪已经平和下来,或者说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态度三分真七分假的理查·梅森,平静地说道:   “无所谓,年轻时的我也许还格外重视他人的看法,但是经过过这么多年的内心折磨,我更愿意过一种闲适的隐居生活。理查,多姿多彩的社交生活于我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你要隐居?那该多寂寞,罗切斯特,你才气纵横,不该远离人群的。”   对于理查·梅森的劝说,罗切斯特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他决心已定,就是把桑菲尔德卖了,他也要恢复单身。   于是,在伯莎的抗议声中,罗切斯特和理查·梅森达成了初步的协议。   当然,即便理查·梅森不同意上述的所有条件,他也阻止不了罗切斯特起诉离婚的举动。   ——除非他不顾一切地向世人宣布,他姐姐伯莎是个疯子。   可那样一来,梅森家的名声也会毁于一旦了。   于是,在哀求、示弱和利诱都无效后,理查·梅森只能按照罗切斯特的步调走。 第216章   罗切斯特向来是非常有行动力的人,一旦他做出了某个决定,就会立即执行。更何况,这是他心心念念了多年的愿望,他连半天的时间都不想耽搁。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就把正在桑菲尔德做客的地方执法官埃希顿先生请到了书房,两人密谈了一个多小时后,又请了里约子爵和新任议员乔治·利恩爵士商谈。   再后来,四位男士一起骑马离开了桑菲尔德,前往米尔科特拜访另外一些有名望的绅士。   这一番举动自然引起了其他客人的好奇心,尤其是英格拉姆一家,他们现在对罗切斯特的所有事情都关怀备至。   英格拉姆小姐几次询问费尔法克斯太太有关庄园男主人的去向,但女管家也只是知道几位先生去了米尔科特,再多的详情就不得而知了,这自然不能满足英格拉姆小姐的好奇心。   后楼的大教室内,几个孩子跟着各自的家庭教师上课。在中间休息的时候,一向消息灵通的诺顿·博莱曼凑到裴湘身边,问她是否知道自己的监护人在忙些什么。   “怎么一下子就抛下了夫人小姐们去了米尔科特,还带走了格兰特大人、乔治·利恩爵士和埃希顿先生?”   裴湘心知,罗切斯特先生打算离婚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了,并且,人们会更加惊异于,这位先生竟然还有一位妻子,一位十五年来从来没有在上流社会露过面的妻子。   这些消息会如同打破平静水面的石子,引起一连串的水花和层层叠叠的波澜涟漪。   但是,即便秘密即将不再是秘密,裴湘也不准备从自己这边提前泄露某些内情。她总希望离婚之事能低调进行,希望爱德华·罗切斯特的社会地位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最起码,不要让他遭受太多的冷遇质疑和流言蜚语。   “我不太清楚,诺顿,你知道的,大人们说话做事总是瞒着孩子的。”   “这倒是实话,”诺顿摸了摸下巴,沉吟着说道,“如果是其他孩子这样回答我,我就信了,不,我根本不会询问那些孩子!但……你可是聪明伶俐的阿黛勒·杜兰小姐呀,你真不知道罗切斯特先生在忙些什么吗?噢,当然,我敢肯定和那些公共事务无关,要不然我父亲博莱曼先生可就坐不稳了,他一向热心极了。”   裴湘摇头不语。   诺顿便猜测道:“会不会是,嗯,罗切斯特先生准备结婚了?新娘子觉得桑菲尔德府太过僻静……他想在里斯或者米尔科特置办一份地产,好让他的心上人不至于遭受远离亲朋好友的心酸不舍?”   “你觉得罗切斯特先生打算向英格拉姆小姐求婚?所以,他要在英格拉姆家附近购置一处房产?”   诺顿打量了一下裴湘的平静表情,慢慢摇了摇头:   “看来我猜错了,那么,让我想一想这几天的不同寻常之处……诶,会不会和那位理查·梅森先生有关?他昨天忽然出现了,罗切斯特先生今早就开始忙碌起来了。”   裴湘吃了一颗草莓,任由诺顿胡思乱想。   威廉用手中的书轻轻敲了敲诺顿的脑袋,不太赞同地说道:   “诺顿,别把精力放在别人家的私事上,也别去过分关心大人们的事情。你刚刚上课的时候就不太专心,小心博莱曼夫人批评你。”   西奥多模仿着大人的语调附和道:   “对,诺顿呀,你真是太让人操心了,我真替博莱曼夫人发愁。”   说完,他还非常郑重其事地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诺顿翻了个白眼,把一颗草莓飞快地塞进西奥多的嘴里,哼笑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淘气了。西奥多,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没有按时睡觉?今天早上又赖床了吧?哼,我等着你的保姆向格兰特夫人告状。”   西奥多一点儿都不怕诺顿的威胁,他十分淡定地指出了一个事实:   “可怜的诺顿,我妈妈和你妈妈不一样。我妈妈不会因为我赖床就发脾气的,我是个比你幸福的乖宝贝儿。”   这话让诺顿噎了一下,他瞪了瞪眼睛,发现自己还真反驳不了西奥多的话。   因为,格兰特夫人和博莱曼夫人管教孩子的方式确实不一样。他诺顿是严厉母亲手下的小可怜儿,而西奥多则是格兰特夫人的小蜜糖。   “西奥多,你是男孩子,当妈妈的乖宝贝儿这种事,会显得你缺少骑士精神,小心将来没有小姑娘喜欢你。”   “我不需要小姑娘喜欢我,她们爱哭还吵闹,还不如我的小马露比可爱。”   诺顿立刻笑得不怀好意:“可是,你的阿黛勒姐姐就是一个小姑娘呀,嘿嘿,西奥多,你是说阿黛勒还没有你的小马露比可爱吗?”   西奥多有些困惑地左右看了看:“阿黛勒姐姐是阿黛勒姐姐,是好朋友不是小姑娘。”   “不对,阿黛勒就是小姑娘,西奥多,你觉得阿黛勒不好看吗?所以才说她不是小姑娘。”   “阿黛勒姐姐好看,诺顿讨厌!”小家伙意识到自己被诺顿“欺负了”,立刻向一旁的兄长控诉道,“威廉,我觉得好伤心,为什么诺顿要说阿黛勒姐姐的坏话?”   “喂,告状精,我什么时候说阿黛勒的坏话了……”   “诺顿!”威廉又拍了一下小伙伴的脑袋,“和五岁的西奥多吵架,你很自豪吗?”   裴湘语气凉凉地落井下石:“并且还没吵赢。”   诺顿不服气:“我赢了!你们没看西奥多已经在寻求援助了吗?”   “赢了?”裴湘伸出四根手指头,故意在诺顿眼前晃了晃,“吵架斗嘴这种事,输赢的判断依据之一就是旁人的态度。这里有我们四个人,两个当事人和两个旁观者,你看看,除了你自己,还有谁站在你那边?”   诺顿眼神热烈地望向威廉,却只得到对方歉意一笑。   西奥多挥了挥小胳膊,脆生生地宣布:“五岁的西奥多·格兰特再次获胜!”   裴湘嘉许道:“‘再次’这个词用得好,点出了对手屡战屡败的人生经历。”   “喂,阿黛勒,你不能这么偏心……”   吵吵闹闹之后,家庭教师们再次开始给学生们上课。   裴湘侧头望了一眼窗外的蔚蓝天空,微微出神,但很快地,她又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语言学习中来。   大约过了一个多礼拜,桑菲尔德的客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格兰特夫人临走前,同简·爱商定了去海伯里担任家庭教师的事情。   两人约好,在半年以内,当罗切斯特先生为裴湘找到新的合适的老师后,简·爱就可以拿着推荐信离开桑菲尔德府了。   这天,简·爱接到一封来自盖茨海德府的信,她的表兄里德先生不幸去世了,舅妈里德太太重病在床,里德家的其他人希望简·爱能回去一趟。   简·爱向罗切斯特先生请假后,就动身前往盖茨海德府探亲。   少了一个人,桑菲尔德府倒是没有更加安静一些,因为经过一段时间的谨慎观察和某位可靠医生的诊断,伯莎·梅森终于可以离开三楼的阁楼了。   她现在拥有了一间有着明亮窗户的宽敞房间,可以在普尔太太或者理查·梅森的陪同下待在户外,可以和罗切斯特的宠物狗派洛特做游戏,当然,她最喜欢的事情是听裴湘弹琴唱歌。   理查·梅森对伯莎的病情改善情况感到吃惊不已,相处的日子越多,他越觉得罗切斯特误打误撞请来的那位东方医生厉害,渐渐重视起对方留下的药方和治疗方案来。   ——虽然他请来的英国医生对东方医术一头雾水,并嚷嚷着没有科学依据,但伯莎一直保持清醒并且没有再次伤人这件事,确是铁打一般的事实。   理查·梅森希望得到完整的药方和医生的联系方式,裴湘自然不会给他。她通过罗切斯特帮她谈判,借机索要了不少好处,充分享受了一把名医的待遇。   ——一直一直可以薅羊毛的感觉真不错!   安排完伯莎的事情,罗切斯特就再也等不及了,在收到了一封律师的来信后,他立刻动身前往伦敦,打算正式提交离婚申请。   一个月后,简·爱从盖茨海德府归来。   她的舅母里德太太也去世了,对方在病中告诉简·爱,简·爱的叔叔曾经到里德家寻找过她,并打算把侄女简·爱当成财产继承人。但是里德太太并不愿意看到简·爱过上舒心的上等人生活,就骗那位爱先生说,简·爱已经夭折了。   “简,既然你现在有了亲人的联系方式,就快些给对方写一封信吧。他能亲自去寻找你,说明是非常惦念你的,若是得知你活得好好的,身体健康,知书达理,他肯定非常高兴。”   简·爱之前忙着帮两位表姐妹处理丧事和后续事宜,一直忽略了回信的事。此时经过裴湘的提醒,立刻点了点头,她决定马上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告诉那位素未谋面的叔叔。   之后,裴湘又恢复了上午上课,下午自由活动的规律日常生活。   桑菲尔德府的生活平静如昔,外界却开始纷纷谈论起罗切斯特离婚的消息。   他们至此才得知,原来一直独来独往的罗切斯特先生在十五年前就结婚了。   他的妻子一直住在牙买加的西班牙城,并不愿意跟他回故乡英格兰定居,而罗切斯特先生又极其不喜欢西印度群岛的气候,再加上两人性格不合、感情淡薄,所以,多年来一直处于两地分居的状态。   如今,罗切斯特先生和他的妻子都不想再忍受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了,因而想通过议会私法解除婚姻关系。   裴湘不清楚身在伦敦的罗切斯特是如何承受舆论压力的,但是她看着风尘仆仆抵达桑菲尔德的两位新家庭教师,便知道她的监护人并没有被扰乱心神,最起码,他还记得给家中的小孩子挑选合适的老师。   “阿黛勒,这是弗兰斯德先生,他负责教导你德语和法语;这位是苏维茨太太,她将负责你的文法、音乐、舞蹈、历史自然和礼仪,噢,还有每一位淑女都应该掌握的必备技能,比如针线裁剪和记账什么的,苏维茨太太会和索菲一起照顾你的生活。”   裴湘和新来的两位老师问好,简单寒暄过后,就进入了正题。   她向弗兰斯德先生和苏维茨太太展示了自己的学习进度,又向两人提了几个问题。双方有了初步了解之后,裴湘便把空间留给了简·爱和新老师,方便他们做一些工作交接和制定教学计划。   一个礼拜之后,简·爱离开了桑菲尔德府,坐着罗切斯特先生的马车前往另一个郡。她将在一个叫做海伯里的地方担任两位伍德豪斯小姐的家庭教师,并开启一段新生活。   两年后,裴湘十岁。   罗切斯特先生终于离婚成功,他的家产缩水了三分之一但获得了再婚的自由。   伯莎·梅森拿回了她的三万英镑嫁妆,在裴湘的劝说和保证按时探望的承诺下,她搬离了桑菲尔德府,有了新住处和新仆人,同样开启了一段新人生。   与此同时,裴湘也带着她的家庭教师和保姆去了伦敦,准备进入一家名声不错的女子私立学校就读。   “阿黛勒,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一点,不要仗着比别人聪明几分就任性胡闹。当然,我也不奢望你能完完全全地遵守校规,但是你得保证,不能被抓住把柄,不能有坏名声。”   裴湘在校门前和罗切斯特告别,笑眯眯地答应了监护人的要求。   “我会成为一名优雅的淑女的,您也快去找一个心爱的妻子吧,我可不希望等我嫁人的时候,您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罗切斯特扬了扬眉,没搭理小姑娘的调侃。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首饰盒,塞到裴湘的手中:   “这是你的入学礼物。快进去吧,别像个傻乎乎的小熊似的站在冷风里了。我可不想被你的校长告知,你在入学的第二天就因为感冒而需要回家休养。”   裴湘粲然一笑,她朝着罗切斯特扬手道别,然后转身走进了学校大门。 第217章   科伦德尔夫人开办的女子学校有着非常不错的名声,教学理念比较开明和新潮,讲究因材施教、精益求精。   学校里的女学生从来不会超过二十人,教授各科目知识的老师却有十二人之多,再加上认真负责的课程助教和细心温和的行政后勤人员,每个学生的成长都能得到充分的关注。   当然,最让科伦德尔夫人女子学校广受欢迎的原因是,科伦德尔夫人可以凭借着自己强大的社交人脉关系,给学校的女学生们引荐一些名声颇好的名媛贵妇,甚至请她们不定期地来学校给学生们做一些指导。   表现优秀的学生当然会得到更多的期许和看重,从而获得某些名流圈子的认可。   “阿黛勒小姐,我听苏维茨太太说,科伦德尔夫人的学校很受欢迎,不少人都在争取这二十个名额,”索菲一边帮裴湘换衣服,一边语气轻快地说道,“罗切斯特先生特意拜访了费尔法克斯家,请现任的费尔法克斯夫人作为推荐人,才让小姐你成功入学的。”   裴湘环视着舒适典雅的单人套间,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所学校的各项条件确实不错,与之相对应的是,学费、学生背景和入学难度也在普通标准之上。她能顺利入学,一部分是借了费尔法克斯家的面子,一部分则是因为她的入学考试成绩。   ——科伦德尔夫人很有事业心,她希望能培养出更多有影响力的女学生。   ——不论是嫁给显赫名流还是成为人人称赞的典范女子,亦或者在某些领域有所成就,都有助于学校积累良好的信誉与名声。   ——所以,她在挑选学生的时候,一方面看重家世背景,另一方面则要考察学生本人的潜力与资质。   “阿黛勒小姐,你看看还可以吗?”索菲后退了一步,让裴湘站在镜子前检查着装。   裴湘此时穿的是学校指定样式的裙子——乳白色绸纱面料配翠绿色刺绣花纹。   她在穿衣镜前左右看了看,示意索菲把罗切斯特送给她的入学礼物取过来。   “小姐,罗切斯特先生会送什么礼物给你?”   “让我看看,”裴湘亲自解开首饰盒上的缎带,打开圆形盒盖,“是项链……真漂亮!”   一条精致端秀的绿宝石项链静静地躺在柔软的红丝绒之上,同裴湘新裙子上的翠绿色绣纹相得益彰。   “小姐,我帮你戴上吧,一会儿的入学晚宴上,你肯定是最漂亮的。”   “索菲,虽然我很高兴你对我如此有信心,但我不得不提醒你,比起另外几位十五、六岁的学姐们,我还是个矮个子小姑娘,你可以说我是最可爱的孩子。”   “阿黛勒小姐,你总是强调自己还是个孩子,可你比好些大人还聪明厉害呢。”   “唔,这倒是实话。”裴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呀,阿黛勒小姐,你怎么就这么承认了?”索菲语气欢快地打趣道,“苏维茨太太说,阿黛勒小姐什么都很好,就是有时候不太谦虚。她特别希望,你不要把这种特质过早地暴露在新同学和新老师面前呢。”   裴湘一边欣赏着脖子上的绿宝石项链,一边故作烦恼地叹道:   “我的索菲呀,你现在越来越难相处了,我明明赞同了你的话,你反而又不许我承认了。”   索菲咧嘴一笑,动作利落地帮裴湘穿上深绿色长外套,整理好领子和袖口后,她又给裴湘别上了金羽毛石榴花胸针。   “好了,我的小姐果然是最漂亮的。”   “嘴甜的索菲,我会给你带晚宴上的糖果的,你可以不用这么热烈地赞美我了,否则的话,我该和绿孔雀一样骄傲了。”   “阿黛勒小姐,我可不是吵着要吃糖果的小孩子了。”   “哦,你确定?真不要糖果?我听说开学晚宴上的橘子糖很不错,黄澄澄的,酸酸甜甜的,入口清甜。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就把糖果送给学校分配来的那个小女仆了。”   “哎呀,阿黛勒小姐,我有些怀念橘子糖的滋味了。”   裴湘弯了弯嘴角,带着索菲离开了宿舍房间。   晚宴上,裴湘认真观察着这所学校里的十几个女孩子,从十岁到十六岁不等,都是家境富裕、聪明美丽的小淑女。   最年长的女孩子婉丽秀美,一举一动皆成画,又比静止不动的精致油画多了三分灵动和七分温柔,是个一眼望去就觉得心生美好的窈窕佳人。   “那是伊丽莎白·格灵顿,她的伯父是格灵顿男爵,父亲是一名少校,据说今年有望得到进一步提拔。”   坐在裴湘身边的小姑娘今年十二岁,去年入学,按照开学晚宴的传统被安排在裴湘的身边,帮助新生克服陌生感。   “我是阿黛勒·杜兰,很高兴认识你。”   “我是爱丽丝·范莱尔,”金发圆脸的小姑娘笑容开朗,眸光清亮,“我能叫你阿黛勒吗?我们的房间在同一层,明早可以一起下楼吃早饭。”   裴湘当然不会拒绝热情的小学姐,她含笑着点了点头:   “当然,爱丽丝,我很高兴能和你成为朋友。”   爱丽丝吃了一口小羊排,继续之前的话题:   “我注意到你看了好几眼伊丽莎白,你认识她吗?”   “很遗憾,我不认识格灵顿小姐,我刚刚看她,是因为她是我们当中最年长的一位。我在想,等我十六岁离开学校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和格灵顿小姐一样优雅从容、落落大方。”   “哦,这毋庸置疑,我们肯定能成为优秀的淑女,”爱丽丝认真地说道,“不过,我们的气质肯定和伊丽莎白不一样的,科伦德尔夫人说,她培养出的学生不是千篇一律的木头人,而是要各有千秋。”   “科伦德尔夫人经常和学生们交流吗?”   “当然啦,大部分的时候,科伦德尔夫人总在学校里,关心我们每一个人。不过,嗯,每到社交季,她就要经常外出了。我妈妈说,科伦德尔夫人的茶话会很受欢迎,家中举办的晚宴也很有特色,在学校之外,她是伦敦社交界的名人。”   “科伦德尔夫人有孩子吗?”   “没有,所以她才想要开办一所学校的,”说到这里,爱丽丝忽然压低了声音,“不过,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助教们聊天,她们说科伦德尔先生有孩子,但不是我们校长的。”   裴湘眨了眨,岔开话题道:   “我来伦敦之后,听说有一位剧作家给科伦德尔夫人写了一部舞台剧。”   “是呀,可惜后来没有公开演出。”爱丽丝叹了一口气,立刻被转移开了注意力。   几秒钟之后,她又高兴地提起另一件事:   “晚宴前,我听伊丽莎白说,我们今年要有一位新的法语老师了。我真希望他或者她能比之前的罗斯伯里先生宽容一些,哦,肯定会更宽容的,因为再没有比罗斯伯里先生更加严厉的老师了。”   “新的法语老师?爱丽丝,你能给我讲一讲和课程相关的事情吗?”   裴湘取了一点鸡肉和卡士酱汁,一边吃东西一边听爱丽丝介绍学校里的人和事。   爱丽丝受到了裴湘的鼓励,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她这一年的学习生活。   “阿黛勒,你得选择至少两门外语。然后,文法、地理和历史是必不可少的科目,植物学什么的是选修。才艺方面,绘画、歌唱、乐器和舞蹈都要有基础,等到三年以后,我们再选择一两门自己擅长的继续精修。除此之外,骑马、射箭、打球这样的户外运动也要有所涉猎,除非你能让医生给你开具某种体弱多病的证明。”   裴湘对户外运动很感兴趣,她追问了几句后,立刻得到了爱丽丝更加灿烂的笑容。显然,这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也喜欢这些项目。   “哎呀,我之前还担心你是个喜欢读书的文静姑娘呢,菲比小姐说,你的入学成绩非常好,读了很多书。哦,菲比是一名助教,我和她都非常喜欢骑马,所以很聊得来。”   “我好奇心重,什么都喜欢尝试。”裴湘笑眯眯地答道。   一顿饭的工夫,裴湘和爱丽丝·范莱尔的关系亲近了不少,同时也认识了周围的几位同学,听了一耳朵学校里的八卦传闻。   总之,等她从晚宴大厅出来的时候,许多人都已经亲切地喊她“阿黛勒”了。   于是,裴湘的学校生活正式开启。   半个月后,罗切斯特确定了裴湘已经适应了新环境,“不会哭哭啼啼地喊着要回家”——这是他信里的原话。他便骑着马一身轻松地离开了伦敦,开始了他的游览旅程。   “我今后不会常住桑菲尔德了,我会关闭那里。我要在一个民风淳朴的镇子附近找一处舒适安静的宅子,再认识一群和我的过去没有半点关系的热情朋友。”   罗切斯特在信中写到:   “然后,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英格兰乡绅,我要开始享受悠然平和的乡村生活,每天读报、看书、散步,再参加几场邻里之间的聚会……”   裴湘喝了一口咖啡,在书桌前低头阅读罗切斯特的来信。   “至于结婚的问题,我反而不着急了。这大概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逆反心理在作怪吧。当我失去了婚姻自由的时候,我无比渴望拥有一个正常的、平凡的、温馨的家庭,我甚至企图忘掉自己已婚的事实,打算在上帝面前犯下重婚的重罪。当时的我深陷魔障,不会为那样的想法感到愧疚,因为我认为,那是合情合理的,是可以获得宽恕和怜悯的。   “但是,当我光明正大地取回了某些权利之后,我反而失去了曾经的那份急迫。我忽然发现,在英格兰这片土地上,终身未婚的绅士其实挺多的。他们生活安逸,拥有宁和淡泊的心境,比许多娶妻生子的男人都要轻松自在。   “当然,我依旧希望能寻找到一名人生伴侣,但这是上帝的恩赐,我不会再强求什么了。”   读到这里,裴湘忍不住挑了挑眉,心说这人可真够别扭的,不能自由选择伴侣的时候,他苦苦追寻,如今没有枷锁束缚了,他又有了新想法。   ——不过,如今的单身生活是没有精神镣铐的,是他自愿选择的。主动和被动,终究是不一样的。   微微走神后,裴湘继续读信:   “阿黛勒,知悉你在学校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因为我不在伦敦的缘故,我把照顾你的事情拜托给了格兰特夫人。我想,比起我这个名声不太好的监护人,一位子爵夫人的照看会对你的成长十分有利的。”   裴湘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来。她心知那人嘴硬心软的毛病,等到放小长假的时候,她就直接去找他,他又不能把她赶跑。   ——当然,如果那时候他已经坠入爱河的话,我会很知趣地不做电灯泡的。   罗切斯特的信函的第二页上写着:   “如果你能从科伦德尔夫人的学校顺利毕业,我想,整个英格兰,没有谁会说你的教养配不上哪位单身绅士的。   “我给你准备了三千到五千英镑的嫁妆(具体多少取决于我未来的投资回报),不算多,但是再加上你每年从理查·梅森那里得到的一小笔钱财,等到你谈婚论嫁的时候,足够有底气获得一门不错的姻缘了。   “我知道你的小脑袋里有一堆特立独行的想法,我猜这和某个不负责任的东方男人有很大的关系(血缘真是一件非常奇妙且不讲道理的事情)。但是,既然已经成为了你的法定监护人,我就得按照普通英伦淑女幸福人生的标准给你做未来规划。   “阿黛勒,当你异想天开地想要筹划些‘大事件’的时候,请多想想你监护人的心脏跳动频率吧。读到这里,我猜你肯定要露出不服气的表情了,觉得自己肯定能搞定一切。   “对此,我不得不提醒你,意外时时发生,人心变换莫测,不要因为年轻气盛就不知畏惧。认真想想我的经历吧,我至今仍然在为年轻时的愚蠢冲动和虚荣好胜付出着代价,即便将来到上帝面前,我也是要忏悔的。”   写到这里,罗切斯特的字迹变得重了一些。可见,为了教育孩子而特意用自己的过往举例这件事,对举例之人来说,也不是什么云淡风轻的事情。   大概是写信人心绪激荡,所以他没有再多言,很快就写到了结尾的一段。   “科伦德尔夫人的学校能让你认识一些重要的人,无论是真心的同龄朋友,还是可以互助互利的熟人,都能帮你建立起一个长久受益的关系网。与此同时,学校聘请的老师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即便你想成为一个书呆子,他们的学识也能满足你。所以,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荒废光阴,也不要成为一个孤独寂寞的人。”   信件的正文内容到此为止。   裴湘看了一下落款,这封信写于伦敦附近的某间旅馆内,没有标注具体时间。她在心里算了算邮寄信件的速度,估摸着,这是罗切斯特先生离开伦敦后的第一晚写成的。   读信之人的嘴角噙着笑意,她把信纸慢慢折好,细心地收进带锁的抽屉里。   这时,敲门声响起,裴湘应声之后,爱丽丝·范莱尔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带着一身的芬芳花香。   “阿黛勒,快来,马上就要到贝德福夫人的花艺课了,我们可不能迟到了。”   “还有二十五分钟,你怎么这么着急呀?”   “哎呀,我要和黛西争取最靠近贝德福夫人的位置,那位夫人可不常来学校,我一定要让她对我有个好印象。”   “我记得……上次某位男爵夫人来学校分享她的新诗集的时候,你都没有这么激动的。”   “那不一样的。贝德福夫人和我姨妈是好友,她会把我在学校里的表现讲给我姨妈听,然后我姨妈就会去我家,说给我妈妈和我姑姑听……上帝呀,我可不想成为下次家庭聚会中被批评念叨的那一个。”   “好吧,看来亲戚多也会带来小烦恼的,”裴湘看着小姑娘皱起的小圆脸儿,忍俊不禁,“爱丽丝,我们现在就出发,我保证让你得到贝德福夫人的最多关注。”   “哦,其实也不用太多,说真的,虽然大家都说好,但我对她的审美不太认同。”   爱丽丝挽住裴湘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她家里的各路亲朋好友……   时光流逝,很快就到了月底。   学校每月有三天假期,学生们可以选择留校也可以选择回家,裴湘和归家心切的爱丽丝告别后,也登上了里约子爵府的马车。   正如罗切斯特在信中说的那样,在他离开伦敦的时候,格兰特夫人会成为裴湘的临时保护人,那位夫人还在子爵府内给裴湘准备了常住的房间。 第218章   裴湘抵达里约子爵府后,发现格兰特夫人正准备把两个小女孩儿介绍给她。   “阿黛勒,这是凯瑟琳·坎贝尔小姐,这是简·费尔法克斯小姐,你们年龄相当,肯定有许多共同话题。”   裴湘首先注意到的是简·费尔法克斯,不仅是因为这个小姑娘长得更加可爱秀气,还因为她姓费尔法克斯。   ——罗切斯特先生的母亲在出嫁前就姓费尔法克斯。   坐在格兰特夫人身边的坎贝尔夫人露出温和的笑容,她已经从格兰特夫人那里得知了裴湘的身份。虽然那位离婚的罗切斯特先最近深陷舆论漩涡,但是却和他的养女关系不大。   尤其是,这个小姑娘已经成为了科伦德尔夫人女校的学生,这使得坎贝尔夫人更加放心让女儿结识裴湘。   “阿黛勒,很高兴认识你。我听说你迅速适应了学校的生活,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的女儿凯瑟琳也计划过去女子学校读书,她喜欢认识新朋友。不过,她已经有了简的陪伴,肯定不忍心和家中的小姐妹分开的,所以,凯瑟琳还是选择了留在家中接受家庭教师的教育。”   裴湘朝着另一个小姑娘凯瑟琳·坎贝尔露出了友好真诚的笑容,得到了对方同样热情喜悦的回馈。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裴湘渐渐了解到,那个貌美的小姑娘简·费尔法克斯确实和罗切斯特先生有些亲戚关系。   小姑娘的父亲——在国外战场英勇捐躯的费尔法克斯中尉,和罗切斯特先生的外祖家拥有同一个祖先。不过从上两代开始,两家就几乎已经断了来往,费尔法克斯小姐这次和裴湘结识,也是凑巧了。   凑巧的原因是,格兰特夫人原本打算邀请的小客人其实是坎贝尔小姐,没想到坎贝尔夫人把家中收养的孩子简·费尔法克斯也带来了,闲谈中说起简的身世,才发现了这其中的联系。   “原来,简的家乡在海伯里,我也有一门远亲生活在那地方,他们姓伍德豪斯。”   简·费尔法克斯放下手中的点心,有些拘谨地答道:   “格兰特夫人,我认识伍德豪斯一家人。伍德豪斯先生非常慷慨友善,对我姨妈和外婆很照顾。并且,我每次回海伯里看望他们,都能和两位伍德豪斯小姐相聚几天,我很喜欢她们。”   格兰特夫人眉目舒展:“都是聪慧漂亮的小姑娘,大家能成为朋友就太好了。”   一旁的坎贝尔夫人补充道:   “简的父母亲离开后,她就跟着外祖母贝茨太太和姨妈贝茨小姐一起生活。后来,我丈夫坎贝尔上校从战场上回来,为了报答费尔法克斯中尉当初的照顾之情,就把简接到身边来生活,让她和凯瑟琳接受一样的教育。将来……也好有个一技之长。”   裴湘听到这里,已经理清了这里面的关系。   此时坐在沙发上的黑发小姑娘简·费尔法克斯就是《爱玛》里的那位女配角。   她从小失去父母,抚养她的外婆和姨妈经济状况不佳,所以便一直住在父亲生前好友坎贝尔上校家中,和坎贝尔夫妇的女儿凯瑟琳·坎贝尔小姐一起长大。   在未来,在《爱玛》的故事开端时,坎贝尔小姐嫁到爱尔兰,简·费尔法克斯则因为年龄渐长和秘密订婚的原因返回海伯里,从而和主角爱玛·伍德豪斯等人产生交集。   而在裴湘的世界里,这位简·费尔法克斯小姐此时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还和罗切斯特先生的外祖家有了非常遥远的血缘关系。   这时,刚刚下课的西奥多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又在发现格兰特夫人这里有客人后,勉强停下了脚步。   小绅士西奥多朝着坎贝尔夫人问好后,就挨着裴湘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格兰特夫人示意西奥多和裴湘招待两位小客人,不用在这里陪着大人听“无聊的谈话”了。   于是,裴湘和西奥多起身请凯瑟琳、简去儿童活动室,那里有西奥多的玩具、植物标本和各种画册,虽然不一定适合女孩子玩,但总比拘谨地坐在大人身边强。   离开大人身边后,初来乍到的女孩子们渐渐克服了最初的陌生感,就一点点地变得活泼起来。   凯瑟琳·坎贝尔小姐是个性格随和的小姑娘,说起生活中的每件小事都乐呵呵的。有时候,她记不清某些细节了,就会很依赖地看向简·费尔法克斯。然后,她的朋友就会很细心地提醒她,直到坎贝尔小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坎贝尔小姐说完自己的事情,就开始询问裴湘在女校的经历,这个话题立刻得到了另外两位听众的关注。   西奥多的眼神一下子异常明亮起来,很快就代替凯瑟琳·坎贝尔成为了主要提问者。   “阿黛勒姐姐,你还继续学习法语和德语吗?”   “是的,学校的法语老师和德语老师都很好,我想一直学下去。”   “可是,阿黛勒姐姐你之前在法国长大的,还需要特意学习法语吗?”   裴湘笑问道:“你从一出生开始就是英国人,现在不也得学习英语文法吗?还要上文学赏析课和写作课。西奥多,我那时候年纪小,只会一些简单的句子和少量词汇,当然要继续学下去了。”   “哇哦,你好厉害。”凯瑟琳听完裴湘和西奥多的对话,掰着手指头说道,“这么说,其实你现在是在同时学习英语、法语和德语呀,还有,你的英语说得很好,我以为你就是英国人呢。”   裴湘摇了摇头:“其实还是两门外语,而且,学校里的同学都能做到这一点的。据我所知,还有人选择了更多门的语言课程呢。”   一旁的简·费尔法克斯好奇地问道:   “那你们还有多余的时间学习其它科目吗?”   裴湘复述了一下自己一年级的课表,详细解释道:   “学校里的课程种类很多,但并不需要把每门课都学精学深了,许多都只是学了入门基础而已。我们也有不少的放松娱乐时间。”   凯瑟琳·坎贝尔听完裴湘的课表,立刻夸张地拍了拍胸脯:   “多亏我没有去学校,听上去一点儿都不自在,竟然还要考试分等级,我以为那是男孩子才有的待遇。简,我们以后对史密斯小姐和布鲁斯先生好一些吧,他们对我俩的课程安排真是太宽松了。”   简浅浅一笑,心里却有些羡慕裴湘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   在裴湘抵达里约子爵府之前,简已经从格兰特夫人和坎贝尔夫人的谈话中了解了裴湘的身世。她们两人同样寄人篱下,得到的待遇却迥然不同,当然,目前来看,两人的未来发展也会不同。   坎贝尔上校一家打算把简·费尔法克斯培养成一名教师,希望她将来能够自食其力。   虽然不太忍心看到身边长大的孩子彻底离开上流社会,但是,坎贝尔夫妇二人也无法做到更多了,因为他们必然要把财产都留给亲生女儿的。   而裴湘的监护人罗切斯特先生比坎贝尔上校富裕,至今也没有家庭。所以,他在离开伦敦之前,曾经向临时保护人格兰特夫人透漏过,裴湘将来至少有三千英镑的嫁妆,当然,也可能会更多。   想到不甚明朗的未来,简·费尔法克斯有些微微怔忪,但很快又被凯瑟琳·坎贝尔的欢声笑语拽回了心神。   她看着身边的小姐妹,想到海伯里时刻关心她的外婆和姨妈,想到正直善良的坎贝尔夫妇,又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幸运了。   ——我得到了很多人的爱,无私的爱,这比一笔财富还要难得。   这样一想,简·费尔法克斯又觉得裴湘没有她幸运了,因为自己身边还有亲人,还有坎贝尔一家三口,而对方却只有一个名声不太好的监护人。并且,那个监护人是一位单身绅士,他显然不能细心照顾好一个小女孩儿,给予她成长中必不可少的女性长辈的引领与呵护。   裴湘并不知道,仅仅一会儿的工夫,自己就从被人羡慕的孩子变成了值得同情的孩子。当然,即便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因为她更重视小伙伴西奥多此时的心情。   她发现,随着四人逐渐熟悉起来,西奥多的眼中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排斥情绪——针对简和凯瑟琳的。   “西奥多,你下午有课吗?”裴湘试探着把话题转移到了小男孩儿的身上。   果然,西奥多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同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是他真正开心时的小动作。   “本来要和露比一起玩儿的,不过妈妈说今天有客人,就先不练习骑马了。”   裴湘挑了挑眉,心说这孩子刚刚不高兴了,是因为不喜欢被忽略吗?   不过,她很快推翻了自己的判断,因为凯瑟琳·坎贝尔听到西奥多提起骑马的事情,立刻感兴趣地问道:   “露比?这是你的马的名字吗?他几岁了?是什么颜色的?性格怎么样?你骑得怎么样?厉害吗?”   西奥多往常和裴湘讲起他的小马的时候,都是滔滔不绝的,但是现在面对凯瑟琳的关注与提问,他却少了很多热情。   虽然尽力做到了八岁小绅士的彬彬有礼,可他的回答却非常简短客气。   裴湘当然不会冷落另一个小姑娘,她微微侧头,向简·费尔法克斯询问起了海伯里的风景。   简对家乡的印象不深,但是却足够做一番笼统的介绍了,她描述了那里的田野和山丘,还有四季气候。   两人没说几句,西奥多就忽然提议道:   “阿黛勒姐姐,我们下去看看露比吧,你之前都没好好看过他。”   裴湘询问简和凯瑟琳,两个小姑娘都表示愿意到户外去走走,于是,一行人又离开了儿童活动室,朝着室外走去。   在路上,西奥多忽然话多起来,他对凯瑟琳说了不少小马露比的趣事,并鼓励她去亲自发掘。   裴湘偶尔听了一耳朵,发现某些趣事并不是发生在露比身上的,比如吃完苹果后会甩三下尾巴,比如喜欢听人唱歌。   ——这是罗切斯特先生的那匹黑马美士罗的小习惯,她之前对西奥多提过几句。   ——西奥多也到了在女孩子面前吹嘘要面子的阶段了吗?   ——还是只是单纯地想要炫耀他的小马?   等到了马厩附近,驯马师把露比牵了出来。   凯瑟琳因为西奥多的话对露比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立刻在仆人的保护下靠近了露比,并试图让那些“趣事”重演。   简·费尔法克斯对马匹不太感兴趣,但因为凯瑟琳的喜欢,她也不得不陪着她一起欣赏“帅气聪明的露比”。   客人们有了新乐趣,作为招待一方的主人当然要尽力满足。于是,西奥多吩咐身边的人带着凯瑟琳和简尽情玩耍,并细心地叮嘱他们务必注意安全。   而后,他就以阳光太晒为由,拉着裴湘坐到了白色的帆布遮棚之下,一脸轻松地吃起水果来。   “露比一直在回头看你,你是他的小主人,不上前去摸摸他打个招呼吗?”   “我每天都能和露比见面,但是客人们却难得来一回,阿黛勒姐姐,让她们和露比玩儿吧,我们可以聊一聊天。”   裴湘莞尔,心道这小家伙儿的独占心理挺强的。他之前偷偷郁闷,大概是担心自己的好朋友被同龄孩子抢走了吧,不过,能想出这样的主意,也挺不容易的。   ——唔,八岁的小绅士,开始知道迂回行事了。   “你想聊什么,西奥多?”   “阿黛勒姐姐,你在学校里交到新朋友了吗?”   “当然了,有好几个呢,不过因为年龄的原因,我和爱丽丝·范莱尔小姐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   西奥多愤愤地一口吃掉了两块菠萝,片刻后,他小声问道:   “那个范莱尔小姐很聪明吗?她和阿黛勒姐姐上一样多的课吗?”   裴湘此时已经了解了西奥多的小别扭,她忍着笑意认真想了想,然后才慢吞吞地说道:   “范莱尔小姐很聪明,但她没有给自己选择太多的课程,并且,我和她的兴趣不同。所以白天的时候,我们俩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分开的。只有傍晚到晚餐的时间段,我总是和她在一起,因为我们在同一个针线手工小组,我们都喜欢在那个时候完成女红作品。”   西奥多听完裴湘的话,顿时觉得满意了,因为他仍然牢牢霸占着最好朋友的位置。   ——威廉和诺顿已经长大了,而且在外面念书,不能总和阿黛勒姐姐一起玩了。   ——女校里的同学要么年长要么有些笨,肯定不合阿黛勒姐姐的心意的。   ——至于今天这两位客人,那就更没有威胁了。所以,我还是阿黛勒姐姐最喜欢的小伙伴。   过了一会儿,凯瑟琳和简放弃了和小马露比玩耍,朝着裴湘这边走来。   此时的西奥多已经反应过来,比起学校中朝夕相伴的同学,今天的客人不足为惧。   晚上,格兰特夫人和儿子道晚安的时候,得到了儿子的“批评”。   “妈妈,你不该请坎贝尔小姐和费尔法克斯小姐来家里做客的,特别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格兰特夫人有些讶然:   “今天怎么了?你不喜欢坎贝尔小姐和费尔法克斯小姐吗?哦,那没关系,妈妈请她们来是为了让阿黛勒开心一些。你要是不习惯的话,可以去和露比玩耍,也可以去射箭钓鱼,我让那个特别会玩儿的安德鲁陪你,好吗?”   “不,妈妈,这是不对的。”   西奥多严肃着小脸说道:   “那两人小姑娘都有些傻,你请她们来,会麻烦阿黛勒姐姐照顾体谅她们的,反而让阿黛勒姐姐更累了。而且,我有好多的问题要问阿黛勒姐姐呢,你这样做,打乱了我的学习安排。”   格兰特夫人还是比较了解自己儿子的,她听完小家伙义正言辞的发言后,就意识到这里面有一半的理由是鬼扯的。   “阿黛勒和你相处的时候,也是她在照顾你,你就是个小麻烦。而且,我给你请了好几个家庭教师,他们完全可以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西奥多气鼓鼓地嚷道,“我才不是阿黛勒姐姐的小麻烦。”   格兰特夫人一扬眉,抱着手臂打量西奥多。   西奥多自信地抬了抬下巴:   “你说过的,我比威廉和诺顿都聪明。我学东西快,会说话,我还知道怎么做一个贴心的朋友,妈妈,你不相信我吗?”   “可是,女孩子之间会有更多的共同话题的。”格兰特夫人有些迟疑。   西奥多立刻说道:   “我认为,阿黛勒姐姐和你在一起就很开心。你们俩能说很多话,我都插不上嘴,所以,家里有我和你就够了,不需要其他小朋友了。”   格兰特夫人眯了眯眼睛,觉得儿子在变相说她幼稚。   对于一位优雅成熟的贵夫人来说,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谈得来并且玩得开心……这种事并不值得自豪的。   “西奥多,听着,是我,你的母亲,在以成年人的方式照顾小阿黛勒。”   “哦,你是大人,你说是就是吧。”   “……”   于是,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第二天上午,西奥多上完课后没有找到裴湘的身影。   “阿黛勒姐姐呢?”   “夫人带着杜兰小姐出去购物了,她说要给杜兰小姐定制衣服饰品,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努力尽到一位女性长辈的责任。”   西奥多顿时觉得大人们可真够幼稚的。   “她们什么时候回来,下午茶之前吗?”   “夫人出门前交代,她要带杜兰小姐去威尔逊-伯利克花园享用下午茶,一直到晚餐前,他们都不会回府的。”   西奥多:……好气哦! 第219章   轻松愉快的假期时光一晃而过,告别了依依不舍的西奥多小朋友,裴湘乘坐着里约子爵府的马车再次返校。   稍晚一些,爱丽丝·范莱尔拎着一篮子新烤出来的点心来找裴湘聊天,在淡淡的奶油香气和甜蜜的焦糖芬芳中,两人分别说起了这几日遇到的趣事。   爱丽丝很兴奋,一直在谈论她得到的新钢琴,并发誓说,今后一定要认真上钢琴课,不走神不偷懒,努力完成所有的练习曲目。这样一来,她就能在心爱的礼物上弹奏出悦耳流畅的琴音了。   “阿黛勒,帮帮忙,你得好好监督我。”   “我尽力吧,爱丽丝。你要知道,每次你想逃避钢琴练习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机灵,一眨眼就能想出很多看似合理的借口,我可没有能力一一拆穿它们。”   “阿黛勒……”爱丽丝撒娇央求。   “好吧好吧,我勉强试一试。”裴湘无奈点头。   “谢谢你,我的朋友,我有时候真羡慕你能如此自律。”   裴湘莞尔。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裴湘有条不紊地过着每一天,学习、交友、思考、写信,偶尔去里约子爵府或者朋友的家中小住几日,再逛逛伦敦的大街小巷。   这样的生活安逸而充实,她不急不缓地构建着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根基与归属,默默成长,坚定前行,转眼间,她就在科伦德尔夫人的学校里度过了三年时光。   这一日,裴湘忽然接到罗切斯特先生的加急信函,拆开一看,果真是个大消息。   ——监护人罗切斯特先生在昨日求婚成功了,并准备定居在那个叫做海伯里的地方。   “罗切斯特先生和简·爱小姐终于走到一起了。”裴湘读完信函,高兴地对着索菲说道。   “简·爱小姐?”索菲动作一顿,“是阿黛勒小姐之前的那位家庭教师吗?”   裴湘点了点头:“就是那位爱小姐。爱小姐离开桑菲尔德后,就去了海伯里,并顺利成为了伍德豪斯家的家庭教师。在那不久之后,爱小姐又得到了一位亲戚的遗产,成为了一位富有的单身女性。但她没有辞去家庭教师的职位,依旧认真负责地教导并照顾伍德豪斯家的两位小姐,从而得到了很多人的尊敬和喜爱。”   “爱小姐真幸运,当然,也很特别,很多人发了财之后,都不愿意继续工作了。”   “确实很特别,所以才吸引了罗切斯特先生。他们已经订婚了,婚礼会在两个月后举办,到时候,罗切斯特先生会派人来接咱们的。”   索菲安静了一会儿,才低声叹道:   “未来的罗切斯特夫人是爱小姐,这挺好的。我的阿黛勒小姐,我之前其实一直挺担心的,就怕将来的罗切斯特夫人会为难你,或者,嗯,劝罗切斯特先生扣掉你的嫁妆。但是……如果是爱小姐的话,我相信她不会那样做的。”   裴湘轻轻拍了拍索菲的手:   “原来你之前还担心过这些问题,索菲,谢谢你。不过,能让罗切斯特先生真心爱上的女人,必然是善良而聪明的,他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再次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肯定会慎之又慎的。”   “可是,人总会变的,”索菲有些不服气地嘀咕着,“要是罗切斯特夫人有了孩子,说不定就会计较一些问题了,做母亲的,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得到更多的财产。”   裴湘微微一笑,她怎么会没有考虑过相关的问题?   “索菲,我从来没有担心过罗切斯特先生会在金钱方面克扣我,也格外信重简·爱小姐的品行。但是说实话,于我的本心而言,我反而不太想接受罗切斯特先生承诺的那份嫁妆了。他能抚养我长大,并让我享受着优渥的生活条件,这已经是莫大的恩慈了,我不想再分薄他继承人的财产了。”   这话让索菲焦急万分:“小姐,没有嫁妆,难道你将来也要去工作吗?那样一来,你就得离开上流社会了,而且,罗切斯特先生肯定会生气的。”   “谁说我会没有嫁妆的?”   “你刚刚说……”   裴湘嘴角噙笑,悠然道:“索菲,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先别急。”   索菲对上小主人闪闪亮亮兴奋的眼神,眉头一皱。   “阿黛勒小姐,你要做什么?你上次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是假扮成了一个男孩子跑出去玩耍。这次、这次你又有了什么主意了?上帝保佑,阿黛勒小姐,别为难你的索菲了。”   裴湘笑得异常柔和亲切:“索菲,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真的感到为难的。”   这个回答并没有起到安慰作用,反而让一向心宽的索菲失眠了半个晚上。   两个月后,裴湘参加了爱德华·罗切斯特和简·爱的婚礼。   一切都很顺利,新娘和新郎爱着彼此,他们有了一幢温馨的新房子,预计一两年之内就会增加新的家庭成员。他们的邻居朋友们都认为这场婚事是体面而合适的,是对双方有益的,并纷纷送出了真诚的祝福。   在这场婚礼上,裴湘认识了爱玛·伍德豪斯,也见到了奈特利一家人。   在得知伍德豪斯家的新任家庭教师是一位泰勒小姐后,裴湘瞬间恍惚,觉得一切似乎又走回了原著的轨迹。   不过,当她看到罗切斯特开朗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眸后,心里便踏实了下来。她重视的人已经拥有了更好更美满的未来,其余的人和事,自有上帝安排。   ——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比如,我似乎代替简·费尔法克斯小姐成为了爱玛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哦,一定是罗切斯特先生经常夸奖我的原因,虽然他肯定不会承认这种事,但我就这么认定了。   婚礼过后,裴湘又返回了伦敦。   在科伦德尔夫人女校附近,平稳前行的马车忽然急停了下来,随着车夫的高呼声,索菲差点被颠下了座位,还是裴湘及时出手,才避免了意外磕碰。   裴湘扶好索菲后,打开车窗向外望去,只看到了一辆豪华的驷马马车的背影。   “约翰,发生了什么?”   车夫十分不满地抱怨道:   “杜兰小姐,全怪前面那辆马车抢道,要不是我反应快,咱们说不定都要受伤的。”   索菲惊魂未定地嚷道:“那个车夫疯了吗?他这样做,也可能会让自己车里的乘客受伤的。”   约翰冷哼一声:“索菲,那辆马车又大又结实,抢道而已,他们速度快,若是发生了剐蹭碰撞,倒霉的也是咱们这辆小型的轻便马车。况且,那个车夫抢道的动作熟练得很哩,肯定经常这样横冲直撞的,哼,如果没有主人允许,一般的车夫可不敢这么做的。”   裴湘一边听车夫描述刚刚发生的惊险情况,一边努力辨认那车厢后面的徽章花纹,直到车辆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继续走吧,约翰,慢一些,我们不急。”   “听您的吩咐,杜兰小姐。”   马车再次启动,朝着女校的大门方向驶去。   到达目的地后,裴湘扶着索菲走下马车,刚一站定,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一辆停靠在树荫下的黑色马车。   “约翰,刚刚抢道的,是那辆吗?”   约翰常年和车马打交道,一眼就认了出来。   “杜兰小姐,就是它。”   裴湘点了点头,目光在车厢上的纹徽图案上徘徊了片刻:   “是米德尔顿男爵府的车,倒是挺符合他们那家人一贯高傲霸道的性格的。”   “米德尔顿男爵大人?”索菲惊讶道,“那不是黛西·米德尔顿小姐的祖父吗?”   裴湘挑了挑眉:“确实是黛西家的马车。你看,上学的时候她喜欢和爱丽丝争抢风头,校外,他家的马车也喜欢抢道,这一家人都是急脾气。”   索菲扑哧一笑:“阿黛勒小姐,米德尔顿小姐早就不和范莱尔小姐争风头了,她一直把你看做需要超越的目标的。”   “所以,我才说她是个急脾气呀,不先静下心来认真想一想自己擅长哪方面,只是闷头和人较劲儿,用自己的短处去和别人的长处竞争,多吃亏。”   “阿黛勒小姐,我都没发现你不擅长什么呢,”索菲对裴湘有一种迷之信服,总认为自家小姐做什么都会成功,“咦,小姐,你帽子上的缎带有些歪了,我弄一下。”   裴湘低头让索菲帮她整理帽子上的装饰,忽然记起之前听说过的一些八卦,便问道:   “对了,索菲,黛西祖父的健康情况是不是不太好?”   “是的,”索菲压低了声音道,“黛西小姐的贴身女仆偷偷和我说过雇主家的八卦。黛西·米德尔顿的父亲是男爵大人最小的儿子,也最受宠。男爵大人每年会给他们家一大笔补贴,但等到男爵阁下不在了,这笔补贴肯定就没有了。所以,黛西小姐一家特别希望米德尔顿男爵大人能永远健康长寿。”   “家中有病人啊……”裴湘眉心一动,某些计划渐渐成型。   两人正说着话,街对面绿荫下的马车缓缓开启了车门,黛西·米德尔顿走下马车。   转身望见裴湘后,她微微顿了顿,之后便主动朝着裴湘走了过来:   “阿黛勒,你回来了,旅途愉快吗?”   裴湘含笑着点头,同黛西·米德尔顿简单地聊了聊沿途的风光。   这就是裴湘为人处世的本领了,在校三年,无论是什么出身背景的老师和同学,无论他们心里最真实的态度是什么,只要裴湘在场,大家都“极其聪明地学会了”尊重她。   也许,在离开了学校这个小环境后,有些人会仗着出身和财富再次自觉高人一等起来,但此时此地,他们都没本事破坏裴湘安静宁和的求学生活。   这时,米德尔顿家的马车上又走下来了一个人,裴湘用余光瞥了一眼,发现是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夫人,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眉目间一派高傲神气。   “黛西,这位小姐是你的同学吗?”   “妈妈,这是阿黛勒·杜兰,比我晚一年入学。”   贵夫人听到裴湘的名字后,神色立刻冰冷了三分。   “杜兰小姐……请问你和罗切斯特先生的关系是?”   裴湘注意到黛西有些紧张,又有些隐隐的幸灾乐祸。   她思绪一转,便猜出眼前的这位贵夫人应该是瞧不起罗切斯特的,接下来,对方大概就要说些不中听的话了。这几年,裴湘多多少少遇到过几次类似的场景。   “罗切斯特先生是我的监护人,夫人。”   “原来如此。那么,杜兰小姐可要谨言慎行,尊重传统。不要受你的监护人的影响,进而带坏了这所学校的风气。”   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裴湘,语气矜持而冷漠,充满了说教意味。   裴湘挑了挑眉,她掏出手帕展开并擦了擦手,而后才慢条斯理地问道:   “在不列颠,有几位英王也和他们的不美满婚姻奋力抗争过,依照夫人的逻辑,他们岂不是要带坏了整个英格兰贵族的风气?或者,你对议会私法有异议?唔,冒昧问一句,这是你个人的态度还是米德尔顿家族的立场?”   “杜兰小姐过于小题大做了,”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眼神一厉,立刻反驳道,“我个人的喜恶和家族立场无光,你小小年纪,不要危言耸听。”   “个人的态度吗?这样啊,原来是我想多了。”   裴湘语气平平,态度谦和退让,但回视的目光中却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嘲弄。   这轻轻飘飘的一瞥,顿时让充满“斗志”的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胸口一窒,莫名憋闷。   “夫人,罗切斯特先生现在很好。感谢议会法庭做出的判决,给了他再次寻求幸福的可能。不论您厌恶与否,他的亲朋好友还是非常喜爱和尊敬他的,他也依旧是一位有财产有地位的绅士。”   裴湘说完这段话,向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行了一个告别礼,又朝着同学黛西·米德尔顿露出了一个包含着温柔与怜悯的微笑,之后,她撑起一柄精致的阳伞,优雅转身离去。   离开的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米德尔顿母女仿佛同时听到了裴湘心里的无声抱怨。   ——关你什么事?   ——这人好无聊且无理取闹哦!   ——算了,不和这样的人浪费时间了,黛西的妈妈,哎呀,黛西也蛮可怜的……   “黛西,”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盯着裴湘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你就是输给了这位傲慢自大的杜兰小姐吗?整整三年,从她入学开始,凡是她选择的科目,你都比不过她,对吗?”   “是的,妈妈,对不起,我努力过了。”   黛西低下了头,她心知为何母亲会忽然出言教训裴湘,一部分是因为那位敢于离婚的罗切斯特先生,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自己这几年一直没有成为最好的那一个。   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早就对此不满了。   不耐烦地看着垂头丧气的女儿,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命令道:   “那就再努力一些,浇灭这位杜兰小姐的嚣张气焰,你是一位尊贵男爵的孙女,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父母双亡的法国孤儿吗?”   “好的,妈妈。”黛西乖巧应承,但却避开了母亲的审视目光。   看着依旧没什么斗志的女儿,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摇了摇头。   她冷冷地想着,那确实是个厉害的小姑娘,就留给黛西磨磨性子吧。等离开了学校这个环境,再厉害又能如何呢?难道那些女家庭教师的学识比不上一些娇气的贵族小姐吗?可是,下等人终归是下等人,学得再好,终究难以跨越身份和财富带来的鸿沟。   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通过一番自我说服,重新找回了心里的骄傲自信,她自持身份高贵,决定大度地原谅裴湘带给她的憋闷。   入夜,裴湘看着镜中的自己,吩咐索菲去找教工帮她请医生。   “上帝呀,阿黛勒小姐,你的脸?”   “哦,起了一些疙瘩,应该是旅行造成的,或者吃了什么过敏的东西,不要紧的,休息几天就好了。”   “可、可是,明明洗澡之前还好好的呀,这期间你并没有吃什么东西……”   “索菲,快去请医生,别多说话。”   索菲迷惑地看了一眼裴湘,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但她不敢耽搁时间,立刻离开房间去喊人。   医生很快就赶到了,检查了一番后,说出了和裴湘差不多的分析,只说没有大事,但这几天最好能避着光静心休养几天,不要吹风,不要再往脸上抹其它东西。   裴湘十分信服医生的话,当场就向值班的助教请了三天假,说是要待在房间里静养。   因为有医生的诊断,又涉及到了女孩子的脸,值班老师立刻准了假。   等到所有外人都离开后,裴湘在索菲担忧的目光中一跃而起。   “阿黛勒小姐?”   “索菲,我要出去办些事,你留下来好好照顾‘病人’。如果有人来探望我,你就说,阿黛勒小姐不想让大家记住自己不好看的样子,只想静静养病。”   索菲看着裴湘动作利落地穿上一身男装,张了张口,半晌无言。   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小主人的决定,只好心惊胆战地问道:   “那、那要是有人硬闯呢?”   “那你就把门锁上,然后去找教绘画的格林斯太太,她欠着我人情呢,会帮你圆谎的。”   “好的,只是……阿黛勒小姐,你一定要晚上出门吗?这太不安全了。万一、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   “索菲,我之前出去过好几次了,不都好好的吗?你可得替我保密呀,要是让罗切斯特先生知道了,他肯定会辞退你的。到时候,你就要失去这么可爱美丽的我了,你忍心吗?”   裴湘此时已经穿好了靴子,准备跳窗离开。   索菲还要再劝,裴湘笑着说道:   “反正我手里有药粉,即便你拦着我,我也能让你晕倒,所以,你肯定是阻止不了我的。索菲,胆子大些,你忘了我很会打架的吗?那都是神奇的东方功夫,是那个男人教的。”   “哦,那真是个不靠谱的男人,”索菲气鼓鼓地抱怨道,“虽然我不该讲阿黛勒小姐亲生父亲的坏话,可你如今这样喜欢冒险,全都是因为那位不负责任的长辈。”   裴湘捏了捏索菲的脸颊:   “行了,别气了,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吗?咱们不能再多拿罗切斯特先生的钱财了,所以,我得想办法赚钱了。”   “赚钱?”索菲睁大了双眼,“怎么赚钱?阿黛勒小姐,你不要做危险的事情。”   裴湘看了一眼时间,没有心思继续回答索菲的问题,她笑眯眯地摆了摆手,而后直接从卧室的窗户处跳了出去。   不提被留下的索菲如何担忧好奇,裴湘在夜色的遮掩下,顺利离开了科伦德尔夫人女子学校,朝着城外奔去。   之前遇见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的时候,裴湘就通过手帕在那位夫人的身上留下了一些恶作剧药粉,大概再有六个小时左右,那些粉末的药效就该发作了。 第220章   裴湘乘着夜色离开市区,朝着安德鲁·米德尔顿夫妇位于伦敦郊区的花园别墅赶去。   这两个月以来,她已经做了不少准备,只是一直没有确定第一个客户的姓名而已。恰好,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给了她机会。   当然,她不会冒冒失失地找上门去,主动推荐自己的医术,那就太唐突了。   在天明之前,裴湘给自己易容成了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儿。她穿上了做工精良的男士旅行外套,佩上了款式低调但却很讲究的袖扣和一枚金链子怀表,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坐着马车出现在了一家旅馆附近,给自己开了一间房。   上午十点左右,享用完一顿丰盛的早午餐后,裴湘开始办正事。   “怀特,这附近有一户姓米德尔顿的人家吗?”裴湘放下报纸,抬头询问旅馆的侍者,“我从法国来,有事要拜访米德尔顿先生,不过却没有他们家的具体地址。”   “彼得先生,如果你要拜访的米德尔顿家是住在紫金花路的安德鲁·米德尔顿夫妇的话,我当然可以帮您指路。”   “安德鲁·米德尔顿?”裴湘重复了一遍,“哦,是的,我要拜访的那位先生的全名是叫做这个。不过,我却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哈哈,这很正常,毕竟已经分别好些年了,又因为战乱的原因中断了朋友之间的往来联系。”   裴湘笑呵呵地给了侍者一些小费,然后就很顺利地得到了安德鲁·米德尔顿夫妇的具体住址。   与此同时,在安德鲁·米德尔顿的花园别墅中,刚刚睡醒的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对着镜子发出了一声尖叫。   “夫人、夫人,发生了什么?”   尖叫声响起后不久,女主人的贴身女仆就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随后,她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阿丽亚·米德尔顿望着镜中的红肿丑陋面孔,眼中全是慌乱惊恐。   “上帝呀,露西,快去找医生来,快去!”   “好的,夫人。”   女仆露西意识到事态紧急,她又急急忙忙地冲出了卧室,差点儿撞上了迎面赶来的管家莫里斯。   “我听到了尖叫声,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的脸上起了一片疙瘩,脸也肿胀起来,情形很严重,我们必须马上去请附近的迪恩医生。”   听完露西的话,管家立刻严肃了表情:   “怎么会忽然如此?昨晚没有任何征兆吗?”   露西摇了摇头:“昨晚一切如常。”   “可是,迪恩医生是外科医生……”   “先请他来看看吧,说不定几天之后就会好转了。”   “愿上帝保佑夫人!后天有沃尔波尔伯爵夫人的晚宴,夫人争取了很久才得到了邀请函。要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灾难错过了宴会,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我也想到了这个,哎,愿上帝怜悯。”   两人一边飞快交谈,一边向楼下走去。   很快,为安德鲁·米德尔顿一家服务的仆人们都得知了女主人的不幸遭遇,他们纷纷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生怕被本来就脾气不好的主人家迁怒。   米德尔顿府的天空笼罩着紧绷沉闷的阴云,而裴湘的拜访名片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被一名听差小心翼翼地送到了管家面前。   “来自法国的彼得先生?”   “是的,那位老先生说,他是主人的朋友。他和主人在法国相识,一起结伴游玩了一段时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主人返回英格兰之后,他们也时常有书信联系,只是到了后来,他们因为一些事不得不中断了信函往来。那位彼得先生说,他这次来英格兰旅行,途径此地,打算过来探望昔日故友。”   “那位先生还在门外吗?”   “没有,他说他现在住在莫凡街的迪克逊旅馆,如果米德尔顿先生方便的话,可以让人送信到旅馆,之后他会准时拜访。”   管家皱着眉头打量着裴湘送来的名片,视线掠过一连串奇奇怪怪不知真假的头衔名称,最后停留在和“医生”相关的称呼上。   “你给我形容一下彼得先生的外表吧。”   “莫里斯先生,那位来自法国的老先生看上去确实不年轻了,身材瘦小,有些佝偻,满头银发。但是他精神饱满,衣着考究,说起话来一听就是上等人,嗯,口音也是外国人的那种,确实是一位挺有气派的绅士。”   “这样啊,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听差转身离开后,管家想了想,还是冒着被呵斥的危险敲响了女主人的房门。   “夫人,刚刚有一位来自法国的彼得先生送来了拜访名片,他自称是先生的朋友,已经留下了目前的居住地址。”   “我现在没有心情处理这些琐事,莫里斯。”阿丽亚·米德尔顿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烦躁不耐。   “我理解您,夫人。但我不得不满怀惶恐地提一句,这位先生似乎是一位法国医生,他的名片上有相关的头衔。”   主卧内的阿丽亚·米德尔顿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   “住在这附近的迪恩医生怎么还没到?”   “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夫人。”   “迪恩医生是外科医生,对吧?”   “是的,夫人。”   “你和我说说那位法国的彼得医生吧,对了,把他的名片递进来。”   莫里斯管家托着银盘走进室内,发现一向强势自信的女主人此时正坐在飘窗的阴影中,用半透明的亚麻帘幔遮挡着大半个身形。   “夫人,这是彼得先生留下的身份名片。”   管家将银盘放到阿丽亚·米德尔顿的附近,然后低声重复了一遍从听差那里得到的信息。   等他说完,阿丽亚·米德尔顿忽然冷笑一声,她气愤地说道:   “这是个骗子。我的丈夫安德鲁从来没有去过法国,我也没有听说过他有这样一位年长的朋友。莫里斯,你一直跟在先生的身边服务,难道连他去没去过法国都不清楚吗?”   面对女主人的责问,莫里斯管家从容不迫地解释道:   “夫人,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想,这里面可能存在一个令人遗憾的误会。”   “误会?”   “是的,那位老先生确实是来拜访安德鲁·米德尔顿先生的。但我认为,他要拜访的那位故友,其实并不是现在的安德鲁·米德尔顿先生。”   阿丽亚立刻就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认识的是上一代的安德鲁·米德尔顿?”   “是的,”莫里斯管家微微颔首,“先生的一位叔叔就叫做安德鲁·米德尔顿,不过他很早就过世了。他年轻的时候去过欧洲游学,结识了不少朋友,后来战争爆发,咱们这边同欧洲大陆的关系很紧张,私人信件往来不易,许多人就中断了联系。”   阿丽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这样一说,倒是能说得通了。而且,咱们现在住的这幢房子,确实是上一代安德鲁·米德尔顿的产业。那位彼得先生能够找到这里来,应该是安德鲁叔叔告诉过他这个地址。”   莫里斯管家叹了一口气:   “战争造就了太多的分离,那位远道而来的彼得先生大概没有预料到……如今这种情况,唉!”   一位意外的拜访者让阿丽亚·米德尔顿暂时忽略了自己的病情,跟着管家感慨了几句。不过,当她多做了几个表情后,脸上的刺痛感卷土重来,顿时让她的心情变得十分糟糕。   “莫里斯,我必须准时参加沃尔波尔伯爵夫人的晚宴,这件事非常重要,涉及到安德鲁的前途和我的社交地位,你明白吗?”   “夫人,我深切了解伯爵夫人晚宴的重要性,同您一样心急如焚。”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迪恩医生终于赶来了。   可惜的是,迪恩医生对阿丽亚脸色的疙瘩肿胀束手无策,他只能说些静养忍耐的话,开一些常见的治疗皮肤病的药膏。   更让阿丽亚失望的是,迪恩医生并不敢保证,他的药能让患者在伯爵夫人的晚宴前痊愈。   “伦敦的琼斯医生也许会有些独到的见解,如果他也不能对症下药的话,夫人,我敢担保,整个英格兰的医生都不会有更好更稳妥的办法了。”   最后,迪恩医生向阿丽亚推荐了另一位同行。   于是,阿丽亚·米德尔顿又连忙派人去请琼斯医生。   不幸的是,诊断的结果依旧让人失望。   这时,阿丽亚·米德尔顿想起了那位来自法国的彼得先生。   “莫里斯,派人去请彼得先生,既然英格兰的医生不能让我完美地出席伯爵夫人的宴会,那我就向来自欧洲大陆的医生求助。”   “我亲自去请,夫人。”   坐在旅馆里等着“愿者上钩”的裴湘听完管家莫里斯的来意后,并没有马上答应给阿丽亚·米德尔顿看病。   对于演戏,她一向敬业。   所以,在“初闻”故友安德鲁·米德尔顿已经去世了的噩耗后,她立刻流露出了一种独属于老年人的怅惘与落寞,一阵长吁短叹后,她坐在高背扶手椅子上沉默无言。   半晌,他才收敛起眼中的悲色,用一种压抑着的平淡语气,向莫里斯询问老朋友的安葬之处。   显然,他打算立刻动身离开这里,转道去米德尔顿家族墓地看望长眠的友人。   莫里斯管家连忙拦下了准备离开的“彼得先生”,说尽好话,请求他去给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瞧病。   说到最后,这位管家竟然生出一种错觉,就是只要这位彼得先生愿意出手,他家夫人的脸必然会恢复如初,生生忘了这只是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   经过了三催四请,裴湘终于带着一脸的不耐烦离开了暂住的旅馆,“不得不”去治疗他瞧不上的小病小灾。   “尊贵的夫人们就是喜欢这样大惊小怪,当初我在宫廷……咳咳,哎,多少人命在旦夕呢,都得不到及时的救治。脸上长了疙瘩,急什么,先静养几天看看情况也不迟。”   “夫人后天有一场重要的晚宴,她不愿意那种成为不能赴约的扫兴客人。”莫里斯低声解释。   就在莫里斯管家竭力说服裴湘出手救人的时候,阿丽亚也找了几个据说很有用的民间偏方。   但经过她一一尝试之后,那些民间偏方不仅没有减缓病情,反而让她脸颊上的疙瘩更加红肿疼痒了。   一次次的失望酝酿成巨大的恐慌和焦虑,阿丽亚·米德尔顿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于是,理所当然的,药到病除的裴湘出手之后,立刻得到了阿丽亚·米德尔顿的全部信赖和感激。   在她眼中,这位来自欧洲大陆的彼得先生就是一位医术精湛的大救星,是名副其实的神医。   “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这是两天份的药膏,你按照医嘱涂抹后,就没有大问题了。不过,你的皮肤忽然爆发了这样的大问题,和你的身体状况有关,从今往后,你要注意饮食和作息,不要熬夜,社交季时那种黑白颠倒的生活习惯和过量饮酒都会让你旧疾复发,你要注意一些。”   这话让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紧张起来。她怎么能放弃伦敦的社交季,怎么能不纵情喝酒,她若是喜欢恬淡无争的乡居生活,就不会一直留在空气不好的伦敦了。   “可是其他人……”   “每个人的身体素质不同,而且,你为了维持白皙通透的肤色,往脸上涂抹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吧?那些美白效果明显的药水和粉末,大多都蕴含着毒素,经年累月残留在你的皮肤上,早晚要反噬的。”   这话让阿丽亚神情僵硬。   她一直喜欢那种白皙透明甚至有些病态的肤色,觉得那是一种精致高贵的表现。奈何她天生肤色不够白皙均匀,还有不少小雀斑,所以,她这些年确实没少往脸上涂抹各种偏方美白药剂。   “我知道那些东西对健康无益,”阿丽亚忐忑地看着裴湘,“可我真的不能忍受面部皮肤有瑕疵。彼得先生,如果、如果我以后坚持用之前的那些东西,情况会更加糟糕吗?”   裴湘肯定点了点头,她确实觉得这位贵妇人的皮肤状况很糟糕,昨天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发现了某些隐患。   “如果继续你之前的护肤习惯,三五年之后,你脸上的皮肤会老化得更快,到时候不仅会红肿起痘,还会生出深色的斑痕,总之,会很糟糕。”   阿丽亚心中一紧,她的人生还很长,她绝对不愿意顶着一张丑陋的面孔度过后半生。   可是……让她放弃掩盖糟糕的不均匀肤色,放弃掩盖雀斑,以本来的面孔面对世人,她也是不愿意的。   她仿佛已经听到了某些女人的嘲笑声……   “彼得医生,帮帮我!”   “这得慢慢来,如果要彻底治好你的脸,得花费好几年呢,”裴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可我只是在大不列颠旅行而已。安德鲁·米德尔顿夫人,我不得不遗憾地拒绝你的请求,虽然……对于一位医生来说,主动放弃一位本来能够治愈的病人,是一件相当不愉快的事情。”   阿丽亚·米德尔顿看出了这位老先生的迟疑犹豫,她咬了咬牙,果断地说道:   “彼得先生,我请求你在英格兰长时间停留一段时间。我们这里有许多好医生,纵然你们各自擅长的领域不同,但我想,经过深入友好的交流,您肯定会觉得不虚此行的。我家里还有些人脉,可以替彼得先生引荐一二。”   听说有机会和同行交流,裴湘的表情有些松动,但依旧沉吟不语。   这时,阿丽亚感到脸上一阵清凉,她侧头回望镜中的自己,感觉皮肤的状况又恢复了一些,可见,这位彼得医生是真的善于治疗皮肤上的问题。   “彼得先生,据我所知,有许多可怜的女性都和我拥有着相同的困扰,您德高望重,怎么忍心看着淑女们承受更多的苦痛,您的不管不问,实在是太不仁慈了。”   “哎,我对女士们脸上的小问题并不是特别感兴趣,我另有关注的领域。夫人,治疗你这样不会危及性命的病症,对我来说只是随手为之,我今后的研究精力肯定不会集中在这方面的。再说了,我年事已高……”   “彼得先生,请听我说……”   最终,裴湘成为了阿丽亚·米德尔顿夫人的座上客,开启了“不情不愿”的贩卖限量护肤品的生意。   口碑慢慢传开后,她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客源,贵妇们对她的保养药膏趋之若鹜,但她扮演的“彼得医生”却并不为此自豪。他时常拒绝调配更多的药膏,而是把精力放在其它方面的研究上,希望能救助更多人的性命。   一年半以后,裴湘得到了米德尔顿男爵的信任,开始帮他调养身体,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这时候,终于有人开始认真调查“彼得医生”的来历和身份了。毕竟,这样一位医术精湛的医生,又是这把年纪,怎么之前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呢?   但裴湘给出的信息太过笼统,再加上法国之前经历了那么些年的革命和战乱,许多人逃亡国外,许多大家族分崩离析,许多贵族隐姓埋名,许多细节都已经消失在了鲜血与炮火当中,哪里真能一一核对清楚呢?   有人当面问起,裴湘只是摇头叹息,目露倦怠怅惘,并不多说什么。   这样一来,追问的人便不好继续打探了。   因为,无论彼得先生的身份有多大的疑点,他拥有高超医术这件事却是千真万确的,并且从表面上看,他的身份材料也是正规合法的。   再有一点就是,他从来不以医生自居,也不主动寻找病人。   他一直坚称自己是来大不列颠旅行的,等哪一日欣赏够了这座海岛上的秀美风光,他还要再次启程的。   家乡,在有生之年,他是不会再回去了,因为那是伤心之地。等到哪一日他的身体支持不住了,就埋骨异国他乡,反正,他已经漂泊大半生了。   据说,彼得医生的这番肺腑之言是在某次微醺之时吐露的,当时就让几位心肠柔软的夫人感动得眼泪汪汪。   等到裴湘从科伦德尔女校毕业的时候,她已经把两个身份经营得风生水起了。   当然,从来没有人会把一个青春貌美的十六岁淑女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先生联系在一起,他们有各自的生活和人生轨迹,一个尚有漫长人生,一个已经日暮西山。   裴湘毕业后,一部分时间会住在海伯里,同罗切斯特一家生活在一起。但是每年的社交季来临,她就会接受格兰特夫人的邀请,去伦敦居住一段时间。   她的容貌越来越精致秀丽,气韵典雅温婉,据罗切斯特先生说,冷眼一瞧,倒是真有几分东方人的风采。   对此评价,裴湘只能沉默微笑。   随着年龄渐长,当年的小伙伴们都各有变化,男婚女嫁这个话题渐渐成为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环。   比如,诺顿·博莱曼喜欢上了裴湘的朋友爱丽丝·范莱尔。   比如,威廉·格兰特渐渐被裴湘的一颦一笑所吸引。准确的说,他在她十六岁那年的第一场舞会上,就把她的翩然舞姿放在了心底。   如今,七年的时光悄然流逝,他对她的爱慕逐渐加深,他在她的身上找不到任何缺点,除了……她没有特别丰厚的嫁妆和足够尊贵体面的娘家。   当然,对于威廉·格兰特来说,这些不足之处肯定无法影响他对裴湘的爱意,她是他遇见过的最完美的姑娘。可是,作为里约子爵的继承人,他的人生中又不仅仅只有爱情。   对此,西奥多·格兰特在日记中写道:   “威廉越长大就越傻了,他会后悔的,但我很高兴。” 第221章   这年九月末,裴湘跟着格兰特一家去韦茅斯的海滨浴场度假,同行的还有博莱曼一家、坎贝尔一家和范莱尔一家。   某日傍晚,裴湘和好友爱丽丝·范莱尔在沙滩上散步,两人一边享受着海风的吹拂,一边谈起了这次旅行中的友人们。   “阿黛勒,我真有些搞不懂那位威廉·格兰特先生了。谁都能看得出他对你怀有真诚的爱慕之意,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示,但又不疏远你,这可太矛盾了,难道他有自我折磨的爱好吗?”   “也许……威廉认为还应该再等一等,再看一看。毕竟我们都还很年轻,一时的心动爱慕未必就是走进婚姻的理由,理智的绅士们在这方面都足够谨慎,他们心中自有一番取舍衡量。”   爱丽丝疑惑道:“你二十三岁,他二十八岁,谈婚论嫁刚刚好,还等什么呢?还有,格兰特先生需要取舍衡量什么呢?迎娶你又不会让他的社会地位下降,我认为,里约子爵阁下不会反对这门婚事的。”   裴湘扑哧一笑。   “爱丽丝,你这话呀……说得好像只要他向我求婚,我就必然会答应他似的。先不提那份没有说出口的爱慕是否真的存在,是不是我们自以为是的错觉。假设,我们没有猜错那位绅士的心思,他对我……确实抱有特殊的欣赏之意,可他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就说明他是另有一番打算的。   “就像你说的,迎娶我确实不会让他的社会地位下降,可是,从利益方面考虑,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助力,无论是财产还是姻亲人脉方面。”   “他已经是子爵的继承人了,还需要更强大的岳家锦上添花吗?”   爱丽丝的心中尚且充满了少女的浪漫情怀,所以她很不理解威廉·格兰特的做法。   “爱慕的人恰好有相等的社会地位,你们又是青梅竹马,这是多美妙的缘分。至于妻子的嫁妆薄厚……我认为,这是西奥多·格兰特先生应该操心的事,而不是要继承一切的长子该顾虑的。”   裴湘正在低头寻找漂亮的鹅卵石和小贝壳,听到爱丽丝提起西奥多,便多解释了几句:   “说实话,西奥多也不用考虑那些的,他进入大学后,和沃尔波尔伯爵的长子走得很近,后来就得到了那位伯爵大人的赏识。还未毕业,伯爵大人就已经给他预留了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位置了,说实话,他的仕途前景似乎比威廉还要更有潜力。”   “怎么会?”爱丽丝吃惊地停下了脚步,“阿黛勒,你说的是西奥多·格兰特先生?他、他从政,前途可期?”   裴湘疑惑:“对呀,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吃惊?年轻的绅士们如果想要做些事业的话,也就那几种体面的选择吧?”   “不不,阿黛勒,我的意思是,他,嗯西奥多·格兰特先生的气质……对,就是他的气质,我一直以为他是那种喜欢诗歌和音乐的腼腆青年。”   说到这里,爱丽丝纠结地皱了皱眉头,语速飞快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传说里的精灵王子大概就是他的模样,金发碧眼,笑容清澈,啊,又很尊贵矜持,每天坐在溪畔的石头上弹奏竖琴。真的,阿黛勒,我丝毫不能把他和威严沉肃的官员们联系在一起,每天关注税收、贸易、工人和机器,哦,还有伦敦的下水道和法国人的傲慢之类的现实枯燥问题。”   裴湘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是理解了。西奥多十几岁的时候,我还借用了他的模样画了几幅林间精灵嬉戏玩闹的主题画呢。我那时候也没有想到,他将来会热衷于和一群头发稀疏的绅士们讨论冗杂繁琐的政务,会站在演讲台上和政治理念不同的人据理力争。他的口才很好,思维敏捷,针砭时弊时候更是一针见血。”   “这太出人意料了,我原以为他会成为某些文艺沙龙里最受瞩目的才子呢,就是那种能创作出各种唯美浪漫的文艺作品的时髦新潮人物,各种宴会上的社交宠儿。”   爱丽丝再次发出感叹。   裴湘微笑不语。   两人安静地走了一会儿,爱丽丝在海涛声中慢慢消化了心中对西奥多·格兰特的印象颠覆问题,忽然,她轻咦了一声。   “阿黛勒,”爱丽丝适当地放低了声音,“西奥多·格兰特先生有这样的事业心,里约子爵阁下肯定欣喜异常,他一定会努力帮助小儿子稳固住如今的大好局面的。”   “这是必然的,里约子爵阁下很疼爱小儿子。”   “那个……我听说、听说格兰特夫人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劝说子爵阁下合理分配家产,把所有赚钱的私产都给小儿子,把爵位和土地留给长子。   “假如这是真的话,如今西奥多·格兰特又凭自己的本事得到了沃尔波尔伯爵的青睐,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威廉·格兰特先生迟疑的原因,他确实需要外援了。”   裴湘轻轻拍了拍爱丽丝的手臂:   “格兰特夫人的打算不是秘密,她也没遮掩过,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不过,你分析得有些道理,如果威廉·格兰特希望得到里约子爵府的全部财产的话,他确实需要做些什么来增加自己的筹码了,嗯,最起码,一向把威廉看成半个儿子的博莱曼夫人是这样打算的。”   “博莱曼夫人的打算?你的意思是,威廉·格兰特目前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不太确定,”裴湘摇头,“但我和威廉一起长大,清楚他的为人。他本人倒是没有那么看重那些财产和权势,可他又很重视继承人的责任和某些传统,再加上有人在一旁鼓动,他应该一直在权衡和观望。”   爱丽丝露出一个头痛的表情:   “格兰特家的情况好复杂,阿黛勒,你这样受欢迎,有很多选择余地,还是别在意那个威廉·格兰特了。你快忘了我刚刚那些认为你们很合适的话吧,你可千万不要动心,我不想看到你受到伤害。”   “谢谢你,爱丽丝,”裴湘弯了弯嘴角,“在感情方面,我从来都不喜欢成为被挑剔被取舍的那一个,所以,我肯定不会动心的。”   “那就好。”   爱丽丝舒了一口气,经过这些年的交往,她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自己的好友的,她这样说,就说明她确实没有被威廉·格兰特多年的默默爱慕所打动。   “对了,爱丽丝,不要只谈论我的事情呀,”裴湘好奇地看向身旁的友人,“诺顿的追求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你打算给出回应吗?”   听到诺顿的名字,爱丽丝脚步一顿,一抹绯红染红了耳垂。   “阿黛勒,我只和你说我的心里话,我挺喜欢博莱曼先生的笑容的,但他和格兰特先生站在一起的时候,又总是显得不太稳重。   “哦,别误会,我的朋友,我对格兰特先生只有单纯的友谊。我用他举例,嗯,是想说,你知道的,稳重可靠的绅士总是更受欢迎,传统观念认为,他们对家庭生活往往更有责任心。而博莱曼先生呀,他就好像更爱玩闹了一些,还有些玩世不恭。”   “人的性格不可能千篇一律的。不过,既然你还心存犹豫,就不要过早地做决定。先等等看,看看诺顿能做到什么程度,是否能得到你的信任。反正,只要你是一位富裕的小姐,年龄不是问题,英俊的绅士也不会全都消失不见的,没了一个,下一个更好。”   “哦,阿黛勒,真该让一些人听听你脑子里的这些想法,他们总觉得你是娴雅温顺的典范。”   裴湘挑了挑眉:“你觉得我的话没道理?”   “不,很有道理。”爱丽丝顽皮地眨了眨眼。   两人又走了一小段路,就“偶遇”了同样在海边散步的诺顿·博莱曼。   “两位美丽优雅的小姐,能允许我加入你们的行程吗?希望我不是那个打扰了女士们畅谈心里话的冒失鬼。”   裴湘看到诺顿对爱丽丝笑得灿烂,而爱丽丝也在极力隐藏眼中的羞怯与期待,便笑着走到另一边,让爱丽丝和诺顿并肩走在一起。   “博莱曼先生,既然担心自己成为一个冒失鬼,为什么还要申请加入女士们的散步旅途呢?”   “范莱尔小姐,你和阿黛勒走在碧海蓝天之下,实在是太像是一幅色调典雅柔和的名画了,我被美好吸引,就忍不住跳了出来,希望女士们能原谅我的莽撞。”   爱丽丝咯咯笑着:“不,博莱曼先生,你这样夸张地恭维我,难免会勾起我的虚荣心,这反而让我觉得不能轻易饶恕你的冒失了,我得想想要怎么惩罚你。”   “只要不是狠心地结束掉你我之间的友情,我愿意接受范莱尔小姐的责备……”   渐渐被落在后面的裴湘忍不住揉了揉脸颊,觉得有点牙酸。   她放缓了脚步,一边低头寻找沙滩上漂亮贝壳,一边琢磨着晚餐的主菜,这时,身后传来一道不太确定的声音:   “是杜兰小姐吗?”   裴湘回头望去,惊讶笑道:“丘吉尔先生,许久未见,你也来韦茅斯度假呀。”   弗兰克·丘吉尔大步上前,走到了裴湘的身旁。   “杜兰小姐,还好我没有认错你的背影,否则就要错过这次美好的偶遇了。”   “我也觉得很高兴,丘吉尔先生是和你舅舅舅妈一起来的吗?”   “不,我是和几个朋友一道过来的,”弗兰克·丘吉尔答道,“上个月在伦敦的时候,我遇到了费尔法克斯小姐和坎贝尔小姐,她们说你回海伯里了,我当时还在想,这真是太遗憾了,今年可能见不到杜兰小姐了,没想到会有意外之喜。”   “丘吉尔先生不打算回海伯里看看吗?我听说韦斯顿先生就要结婚了,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不打算参加父亲的婚礼吗?”   弗兰克·丘吉尔顿了一下,继而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原本有这个打算的,我对我父亲和泰勒小姐的婚事抱以极大的欣喜之情。不过,为了照顾我舅妈的心情,我估计……我不会出席我父亲的婚礼了。你知道的,我舅妈的身体一向不太好,我不愿意让她感到不高兴。”   裴湘表面上表示理解,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丘吉尔夫妇的性情确实不太和善宽容,特别是那位常年忍受病痛的丘吉尔太太,颇有些偏执强势。但是,他们绝对不是那种严厉禁止养子参加亲生父亲婚礼之人。   再说了,一个儿子打算出席父亲的婚礼,只要态度坚定一些,谁能光明正大地阻拦并责备他呢?   弗兰克·丘吉尔之所以不愿意回海伯里参加亲生父亲韦斯顿先生的婚礼,也许是他不喜欢亲生父亲二十年后再婚,也许是他不在意这门婚事——毕竟新娘只是一位家庭教师出身的女性。   不论是哪种理由,都是他自己决定的,但他却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养父母的身上,这种行为,让裴湘的笑容更加生疏客气起来。   她接触过丘吉尔夫妇,当然,不是以阿黛勒·杜兰的身份接触的,而是以彼得医生的身份接触的。   接触的目的,自然是给丘吉尔太太看病。   说起弗兰克·丘吉尔和约克郡的丘吉尔夫妇,这又和海伯里扯上了关系。   在若干年前,海伯里的韦斯顿上尉迎娶了约克郡望族丘吉尔家的小姐,这是一桩女方低嫁的婚事,惹得作为兄嫂的丘吉尔夫妇十分不满。   更不幸的是,这桩姻缘的结局是悲伤的。   韦斯顿夫人生下孩子后,没几年就郁郁而终。韦斯顿先生为了重振家业,没有时间和能力抚养独子,就把三岁多的儿子交给一直没有孩子的丘吉尔夫妇抚养。双方约定,在孩子成年之后,让这个孩子姓丘吉尔,正式成为丘吉尔家的养子。   这个孩子就是如今的弗兰克·丘吉尔,今年已经二十三了,长成了一个相貌英俊、能说会道的讨喜青年。   丘吉尔夫妇给了他优渥的生活环境和良好的教育资源,不出意外的话,未来还会让他继承恩斯康伯庄园。   当然,最终的继承权一直掌握在丘吉尔夫人的手中,所以,弗兰克·丘吉尔不敢在大事上违背养母兼舅妈的意愿。   在海伯里,人们说起约克郡的丘吉尔太太时,总是怀着不满的情绪的。因为这位夫人高傲强势,总是用身体不好等诸多借口阻止养子弗兰克·丘吉尔和亲生父亲韦斯顿先生有过多接触。   在弗兰克·丘吉尔的信中,他是万分思念家乡海伯里的,可是碍于丘吉尔夫人总是嚷着身体不好,他作为养子和外甥,不得不忍着思念之情远离亲生父亲。   海伯里的人们通过这些信件,都一致认为丘吉尔夫人是在装病,她用各种借口阻拦韦斯顿先生和亲生儿子相聚。   在原著中,等到丘吉尔夫人突然病故了,人们才意识到,那位夫人是真的在经受病魔的折磨。有些时候,她也许是故意为之,但另外一些时候,她是真的健康欠佳。   不过,因为裴湘的出现,事情发生了一个小小的转弯,因为在她的治疗下,丘吉尔夫人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了。最起码十年之内,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事故的话,那位夫人会一直活得好好的。   “杜兰小姐,你是和里约子爵一家人一起来海滨度假的吗?”   “是的,同行的还有博莱曼家、范莱尔家和坎贝尔一家。”   “哦,这么说来,坎贝尔小姐和费尔法克斯小姐也跟着来了?真是太巧了,我父亲来信说,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一直非常想念费尔法克斯小姐,关心她的健康。可是,费尔法克斯小姐的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让人十分不放心。这次在海滨度假,我必须亲自观察一下费尔法克斯小姐的心情和健康情况,然后一五一十地写在信中。”   “坎贝尔上校夫妇把费尔法克斯小姐当成另一个女儿,我认为,她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一定是舒心而愉快的。”   “上帝呀,是我失言了!”   弗兰克·丘吉尔立刻露出了一个懊恼的表情,连忙解释道:   “杜兰小姐,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指责坎贝尔上校夫妇的意思。众所周知,他们都是慷慨善良的高贵之人,我怎么会怀疑他们?我当然相信费尔法克斯小姐处境良好,所以,我更要把我观察到的美好细节记录下来,让海伯里的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放心。我想,有了旁人的佐证,那两位多愁善感的女士一定会松一口气的,更加相信外甥女生活无忧,心情舒畅。”   “有了丘吉尔先生的证明信,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一定会喜笑颜开的,也会把你的好心好意告诉给左邻右舍,让大家分享这份亲人安康的喜悦之情。”   裴湘并没有咄咄逼人,她知道弗兰克·丘吉尔刚刚的那番话其实并不是要责怪谁,他只是想找一个接近简·费尔法克斯的借口而已。   她假装没有察觉到真相,又和这位年轻的先生说了些海伯里的大事小情。   但因为她一直避免谈及简·费尔法克斯小姐的一些私事,兴冲冲的丘吉尔·弗兰克很快就变得兴致缺缺了。很明显,他完全不关心海伯里的一切,他只对简·费尔法克斯感兴趣。   裴湘瞥了一眼身旁之人,心想,在丘吉尔夫人健康长寿的情况下,这位经济不自由的青年该怎么坚持他和简·费尔法克斯之间的感情呢?   在原著里,弗兰克·丘吉尔和简·费尔法克斯秘密订婚,他担心丘吉尔夫人瞧不上简·费尔法克斯的身份,不允许恩斯康伯庄园的未来女主人是个穷姑娘,进而剥夺养子弗兰克·丘吉尔的继承权。   于是,他们不敢公开自己的感情,极力隐瞒。   弗兰克·丘吉尔甚至还把女主角爱玛·伍德豪斯作为挡箭牌,让人认为他在追求对方,惹出了许多小波折。   到了故事结尾,阻拦“真爱”的丘吉尔太太忽然病逝了,弗兰克·丘吉尔稳固了自己的继承人地位,与此同时,他和简·费尔法克斯之间的爱情也修成了正果。   对此,男主角奈特利先生嘲讽弗兰克·丘吉尔是个“幸运的青年”。   但一心行医赚钱的裴湘好像一不小心削弱了弗兰克·丘吉尔的幸运程度。因为,她治好了丘吉尔夫人……   裴湘又和弗兰克·丘吉尔说了一会儿话,这人就匆匆告辞了。   等到快要返回住处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爱丽丝·范莱尔遇到了几位远亲,也离开了散步的队伍。   于是,裴湘便挽住了诺顿·博莱曼的胳膊,听他花式夸奖爱丽丝·范莱尔。   和刚刚的避而不谈不同,裴湘这次倒是给了诺顿一些小小的建议,获得了诺顿的真诚感激。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裴湘,嘴角忍不住上挑。因为他知道,裴湘能主动说起这些小建议,肯定是从爱丽丝·范莱尔那里得到允许的,也就是说,这段感情并不是他一厢情愿的。   “阿黛勒,你真好,没有辜负我从小对你的细心照顾。”   裴湘冷睨了一眼厚脸皮的小伙伴,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得意忘形。   明明是貌美女子的潋滟眼波,却让诺顿猛地一激灵,过去若干年的相处画面纷纷袭上心头,让他连忙露出最亲昵最讨好的笑容。   金发的诺顿·博莱曼开始奉承裴湘的善解人意,当然,最终的主题还是请求仁慈的杜兰小姐高抬贵手,不要给他的感情之路增加难度。   裴湘噙着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诺顿就当她默认了,想到自己和爱丽丝的美好未来,眉目间划过一抹温柔的期待。   这时,格兰特兄弟从对面走来,兄弟二人的英俊面容有些相似,又都是一样挺拔修长的身材,只是气质迥异。   一前一后的两人同时注意到了诺顿·博莱曼眼中的柔情,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威廉·格兰特停下脚步,心中微沉。   西奥多·格兰特目光一转,步履轻快地越过兄长,走到裴湘的另一侧。   “阿黛勒,散步愉快吗?博莱曼夫人刚刚还问起诺顿呢,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事找他。”   裴湘顺势挽住了西奥多的胳膊,转头对诺顿说道:   “既然博莱曼夫人找你,你快过去吧。”   诺顿点了点头,朝着威廉打了声招呼,就先一步进屋了。   “阿黛勒,我捡到了几颗海星还有一些纹路独特的石头,放在书房了,你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好呀,你在哪里找到海星的?”   “我想想,哎,我有些说不清楚,明天我带你去吧,不太远。”   “嗯,你记得路线就好。”   路过威廉时,裴湘朝着他微微颔首,然后就和西奥多一边聊天一边走进了室内。   “我肯定记得路线的,那里风景很美,阿黛勒你肯定会喜欢的。”   “我相信你的欣赏眼光,对了,博莱曼夫人找诺顿有什么事?”   “不太清楚,可能就是随口问一问吧。” 第222章   裴湘和西奥多进入书房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观赏海星和纹路漂亮的石头,而是直接谈起了正事。   “阿黛勒,这是查尔斯写给你的信函,今早寄到我这里了。”   听闻有自己的信件,裴湘轻轻嗯了一声,眉目坦然。西奥多也神色如常,并未因为一位未婚淑女和一位男士私下通信而吃惊反感。   西奥多从几份文件中抽出一封字迹潦草的信件,递到裴湘的手中。   写信的查尔斯是沃尔波尔伯爵的长子,裴湘利用彼得医生的身份充当中介,与对方有了合作关系。   再后来,西奥多·格兰特进入大学,他也瞄上了查尔斯·沃尔波尔身后的关系网,便有意识地接近那位伯爵长子,因缘巧合之下,调查出了查尔斯和裴湘的隐秘合作关系。   裴湘在临窗的软面扶手宽椅上坐下,低头浏览信纸上的内容。   夕阳的余晖斜照在她的身上,一半明灿仿若披上金纱,一半昏暗好似融入风中。西奥多静默地凝视着这一幕,慢慢压下心里连绵而真切的渴慕。   ——再等一等……   他追随她,仰望她,知道她不会主动降落在他的怀抱里,所以,他就奋力高飞,希望她能注意到他。   “果然如我们所料,”裴湘放下书信,抬眸浅笑,“西奥多,查尔斯说,阿尔伯德已经在暗中改变了立场,下一轮议会讨论投票,他即将背弃一手提拔他的沃尔波尔伯爵。”   西奥多并没有事先阅读这封信件。   他只读了一个开头,意识到这是查尔斯·沃尔波尔写给裴湘的信件后,就移开了目光。所以,此时听到裴湘的话,他露出了一个微微吃惊的表情。   “倒戈相对者是阿尔伯德?这真是出乎意料,阿黛勒,查尔斯的消息准确吗,我想不出阿尔伯德背弃伯爵的理由。”   “查尔斯说,在咱们离开伦敦后的第三天,阿尔伯德和尤金斯侯爵秘密会晤,之后,阿尔伯德的长女又和尤金斯侯爵见了一面。当时,尤金斯侯爵的私人秘书和律师都在场,并带着所有的印章。”   西奥多立刻反应过来:“阿尔伯德要把女儿嫁给尤金斯?他们已经拟好了婚前协议?”   “是的。不仅如此,依照我的推断,只要阿尔伯德的女儿为尤金斯生下长子,阿尔伯德家族就会从尤金斯侯爵那里,重新拿回上一代阿尔伯德家主贱卖掉的大宗地产,从而恢复阿尔伯德家在郡里的影响力。”   “原来,那块地在尤金斯侯爵手中。”西奥多恍然。   裴湘垂下眼帘,淡声道:   “这是彼得先生无意间发现的一个线索。我从他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提醒查尔斯注意阿尔伯德的动向,好在,我们没有白白浪费精力。”   西奥多从来不追问裴湘和彼得先生的真实关系,他只要知道,那位医术高明的法国老人不会伤害裴湘就好了。   于是,他接着问道:“阿黛勒,既然确定了隐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你愿意去力挽狂澜吗?”裴湘单手托腮,含笑着询问西奥多。   “我?既然查尔斯已经得知了内幕,他肯定要通知伯爵的……”   说到这里,西奥多语气一顿,随即反应过来:   “阿黛勒,你和查尔斯做了交易?你让他暂时保持沉默,让我来揭露此事,目的是……让我在伯爵的阵营里得到更多的立足资本?”   裴湘点了点头:“我愿意帮你一把,西奥多。格兰特夫人多年照拂我,你也一直维护惦念我,因此,我希望你和你母亲都能达成所愿。”   西奥多粲然一笑,没怎么犹豫就接受了裴湘的帮助。   “谢谢你,阿黛勒姐姐,我不会浪费这个机会的。”   他接受得这样痛快,反而让裴湘有些诧异。   西奥多注意到裴湘的细微表情变化,眼中划过淡淡的失落。   他在她的面前如骑士般单膝跪下,握住一双素白柔荑,低叹道:   “阿黛勒姐姐,你把我当成威廉了吗?他过于傲慢了,看不清真正重要的东西,但我在你的庇护和影响下长大,总要比他清醒一些的。”   裴湘端坐在椅子上,微微垂下羽睫,目光正巧撞上西奥多的蓝色眼眸。   她心中一动,有些状况外地琢磨着,原来……曾经的小家伙儿已经长得这样高了。   见裴湘没有说话,西奥多缓缓解释道:   “我不会觉得接受了你的帮助就损害了绅士的尊严,也不会觉得,你给我好处,是打算和我拉开距离。我知道阿黛勒姐姐恩怨分明,从来不以被保护者自居,反而,你会想成为拥有保护力量的那一个。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违背阿黛勒姐姐的意愿,把你推远,辜负你的好心和筹谋?”   “我知道,西奥多,我还算了解你的性格,所以我才直白地讲出真相,而不是通过某种让你察觉不到的方式。”   “那你为什么要感到惊讶?”   “我刚刚觉得诧异,是因为我以为你会先关心一下,我用什么好处封住了查尔斯的嘴?嗯,还有,大概会推辞一番,或者衡量一下我这么做值不值得。当然了,我也有些担心,骄傲如你,会不会觉得我的做法是在看轻你的能力,我都准备好了解释的话,可你却让我没有机会说出来。”   西奥多眉眼弯弯,笑得纯澈天然:   “阿黛勒姐姐,既然是你做出的决定,我当然要相信你,并且,我不觉得以我目前的能力,会比你做得更好。   “再有,说起骄傲这件事,我和其他出身良好的年轻绅士们都差不多,他们的坏脾气和自大傲慢,我都多多少少有一些。如果今天是其他女人擅自替我安排前程事业,我确实会感到很不愉快,因为那会让我有一种领地被入侵的耻辱感。   “可是,你是阿黛勒姐姐呀,我们一起长大,让我接受你的保护和垂怜,就像喝水一样自然而必要,并且会一直如此下去。阿黛勒,我不会因为长大了,有了更多的选择和所谓的责任,就把你推开,就质疑某些情谊的重要性,那就太傻了。”   ——在你的保护下,我会飞快成长起来,之后,我就可以反过来保护你了。   裴湘能听得出,这番剖白是西奥多的真心话。有人能够从始至终地信任她,她当然感到高兴,可是,她又琢磨了一遍西奥多的说辞,总觉得这家伙在内涵谁。   “西奥多,如果不是我的错觉,你在暗讽你哥哥威廉·格兰特?”   西奥多眨了眨眼,眼底有流光飞快划过,随后,他一点儿都不尴尬地点了点头,坦然承认道:   “是的,阿黛勒,你真聪明,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裴湘想说,倒也不必把威廉·格兰特放在被嘲讽的位置上。   喜欢上一个人不是错,心里有权衡取舍也是正常的,况且,他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心情就影响到她的生活,反而一直彬彬有礼、温和周到,实在不该被西奥多这样埋怨。   但西奥多好像意识到她要给威廉说几句好话似的,他忽然起身,顺便也把裴湘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阿黛勒,我有一些投资上的事情拿不定注意,你能帮我参详一下吗?”   “西奥多……”   “嗯?阿黛勒,你要看海星和漂亮石头吗?都是我亲自寻找和挑选的,你肯定会喜欢。”   “西奥多,不要转移话题。”   西奥多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阿黛勒,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可不认为威廉没有影响到你的生活。博莱曼夫人几次冷待你,不就是因为这个吗?那个简·费尔法克斯的琴确实弹得不错,可是和你一比,乐盲都能听出差距来,可博莱曼夫人偏偏对她大加赞扬,对你只字不提。那时候,威廉可没有站出来替你说话。”   “他又能怎么替我说话呢?贬低费尔法克斯小姐吗?那位小姐的处境不算好,未来更是渺茫,若是无端遭受一位子爵继承人的否定,那就更糟糕了。况且,诺顿不是替我说话了吗?他还拉琴替我伴奏来着。”   西奥多整理资料的动作微顿,他稍稍转身,留给裴湘一个完美的侧脸:   “诺顿在女士中确实很吃香,我听说,他替好几位小姐解过围,还有几次英雄救美的行为。”   这话让裴湘微微蹙眉。   “诺顿之前追求过哪位淑女吗?”   “我不清楚,不过,我觉得他对范莱尔小姐有些过于关注了。阿黛勒,你是范莱尔小姐的好友,注意到这一点了吗?还是我观察错了?你知道的,我不经常参加舞会,对男女之间那种微妙的反应不是很敏锐,不像诺顿那样擅于察言观色。”   裴湘迟疑了一下,因为那两位当事人还没有挑明彼此的心意,所以,她此时只能保守地评价道:   “如果诺顿和爱丽丝互相倾慕,他们是非常般配的,这桩婚事会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当然,前提是诺顿是一位用情专一的绅士。”   西奥多听完裴湘的回答,非常适时地转过身来,把他早就整理好的几份投资材料放入裴湘的手中:   “诺顿和范莱尔小姐确实门当户对,如果能在一起的话,也挺不错的。最起码,挑剔的博莱曼夫人会满意的。我听威廉说,博莱曼夫人之所以这么有精力插手我们家的事,和博莱曼先生经常不回家有些关系。所以,诺顿一直很反感某些不道德的感情关系,他应该会认真对待婚姻的。”   裴湘点了点头,注意力被转移到了手中的资料上……   一旁的西奥多温柔地看着裴湘,心里在诺顿·博莱曼的名字上打了个叉。   ——果然,刚刚看到的情景就是个误会,看阿黛勒的意思,诺顿应该是喜欢范莱尔小姐的。   晚餐后,众人聚在客厅里消磨时间。   爱丽丝·范莱尔坐在钢琴前一边弹奏一边唱歌,唱到第二首的时候,诺顿起身上前,和爱丽丝表演了二重奏。等到裴湘上前弹奏表演的时候,诺顿就把提琴递给了站在一侧的威廉。   裴湘坐在钢琴前朝着威廉颔首微笑,之后就专心弹奏起来。   听众席上,坎贝尔上校夫人悄声说道:   “多般配的两个人!我一直在等着他们的好消息呢,可惜,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紧不慢的。格兰特夫人,你知道威廉什么时候会向阿黛勒表明心意吗?”   格兰特夫人和裴湘接触得多,也更了解她,心知有些事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便对坎贝尔夫人摇了摇头,同样低声说道:   “你现在说这些,实在为时尚早。据我分析,阿黛勒目前并没有心上人,她对这方面有些迟钝,一门心思地专研才艺,反而不太重视终身大事。”   坎贝尔夫人露出了一个吃惊的表情。   “你是说……这真有些让人不理解,阿黛勒怎么会不动心?那可是一位子爵继承人,相貌、人品、性格和学识样样都好……格兰特夫人,你是不是观察错了?   “你知道的,年轻姑娘偶尔会因为羞怯和矜持而刻意隐瞒自己的真实心意。往往越是倾慕,就越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咱们都是从年轻时代走过来的,当然能够理解那些可爱的小心思。”   格兰特夫人笑而不语。   她不太赞同坎贝尔夫人的猜测,不过,年轻人之间的感情变化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谁也说不准明天的事。所以,她也没有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   倒是听到零星片语的博莱曼夫人皱了皱眉头,她严肃地看着前方一站一坐的青年男女,刚好把威廉·格兰特的瞬间柔情看在眼中。   博莱曼夫人想,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必须得和威廉好好谈一谈了。   裴湘只演奏了一曲,就离开了钢琴前的位置。按照之前的约定,下一个上前表演的年轻姑娘是简·费尔法克斯,可她偏偏不在客厅里。于是,她的好友凯瑟琳·坎贝尔代替了她的位置。   裴湘觉得有些热,就离开了众人聚集的区域,站在窗边吹风。她的耳畔传来坎贝尔小姐的流畅琴音,眼中看到的却是后花园里简·费尔法克斯同弗兰克·丘吉尔的约会场面。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裴湘若无其事地拉上窗帘,端着一杯果汁移步到靠墙的书架前,随意地浏览着书脊上的名字。   “阿黛勒,”威廉·格兰特走近,“你晚上吃得很少,是不舒服吗?”   裴湘转身,笑意盈盈地瞧着黑发朋友:   “你知道的,我对很多食物都会有不适的反应,上学时就因为这一点而经常请假。今晚的几道菜品中都有海鲜,另外的那些,又恰好不太合我的胃口,所以就用得少了一些。”   威廉有些担忧:“你半夜会感到饥饿的。”   “没关系,少吃一些也无妨,之前偶遇过彼得医生,他和我说过,晚餐最好不好吃得太饱。”   “你遇见过彼得医生?”   “是呀,恰好在一次旅途中碰见了,很和蔼的一位老绅士,也是法国人。他对我很亲切,还特意询问了我父母杜兰夫妇的情况。”   “彼得医生医术高明,你没问问他有关你的饮食情况吗?难道你要一直这样忌口吗?”   “我问了,他解释了一些,也说了几个方法,但是行程匆匆,就没有细聊。总之,就是要注意一些,不要贪图口腹之欲,还要养成健康的生活习惯,让自己更加强壮一些。”   威廉打量了一下裴湘婀娜纤细的身材,深知女士们对身姿体态的在意,所以便没有再劝说裴湘尽量多吃东西。只是建议她,增加外出散步的时间和次数,不要总是闷在屋子里看书练琴。   裴湘欣然应允。   这时,博莱曼夫人过来找威廉交谈,裴湘淡淡地点头示意后,就离开了窗边书架的位置,返回了钢琴处。   深夜,裴湘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终于,她一边揉着肚子一边从床上坐起来,准备溜出卧室去找些吃的。   ——早知道会这么饿,就不应该因为眼馋虾球扇贝而挑剔其它菜品了,其实,那些小羊排和烧牛肉也挺香的……   她摸黑推开房门,朝着画室的方向走去,她在那间屋子里藏了一些干巴巴的饼干和果脯,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当她路过西奥多的书房的时候,竟然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同时,有一股隐隐的食物香气传出来。   “西奥多?”裴湘轻轻推开半掩着的房门,一眼就注意到坐在书桌前安静看书的漂亮青年,“你怎么还没睡?”   西奥多合上手中的书籍,含笑着抬头:   “自然是在等某个饿肚子的人。”   裴湘反手关严房门,目光忍不住落在了香气的源头上——三个盖着保温罩的银盘和一篮子新出炉的面包。   “里面是什么?”裴湘揉了揉肚子,一脸期待地坐了下来。   “是晚餐时阿黛勒姐姐一直在偷瞄的菜品。”   “胡说,我只是多看了两眼而已。”   裴湘不客气地伸手揭开银盘上的半圆形保温罩,眸光瞬间闪亮。   三枚精美的雕花银盘上,淋着热酱汁的粉白虾球和肥嫩鲜美的扇贝肉各自堆成小山,配着柠檬清汁的金黄炸鱼排被摆成了花朵的样式。   “西奥多,这是你的夜宵吗?”   “我跟厨房的马瑞安太太说,我喜欢晚宴上的这几道菜,请她帮我重新做了一份送上来。”   闻言,裴湘有些不舍地抬头:   “所以……这是咱们两个人的夜宵?要……分着吃?”   西奥多眼中笑意加深:“我已经吃饱了,阿黛勒姐姐,今晚应该是吃不下东西了。”   裴湘立刻眉眼弯弯地拿起了刀叉。   ——唔,海鲜!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为了装病而谎称自己海鲜过敏了,我低估了蔚蓝海洋对我的吸引力。   ——西奥多小可爱,看在你这么讲义气的份上,我要对你更好一点。想当首相吗?想要爵位吗?想赚大钱吗?我们一起努力! 第223章   有了西奥多帮忙打掩护,裴湘对此次的韦茅斯之行满意极了。   她每天都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美食带来的好气色让她的美貌十足耀眼,这也让格兰特夫人等人更加相信,阳光沙滩和海水浴对人的健康有利。   众人纷纷决定,以后但凡有假期,就尽可能地选择海滨城市度假。   “虽然不能和年轻人相比,但我也希望能拥有玫瑰花瓣一样的唇色和水润清亮的明眸。”   对于坎贝尔夫人的羡慕感慨,坎贝尔上校风趣地答道:   “亲爱的,你应该随身带着镜子的,这样的话,就不好意思过分谦虚了。在我眼中,你一直如同我们初相识时那样明艳动人。”   坎贝尔夫人亲昵地瞪了丈夫一眼:   “上校先生,不要用你在法国驻守时学的那一套油腔滑调调侃我了。咱们的凯瑟琳马上就要结婚了,你得假装做一个深沉严肃的岳父,板着脸吓一吓咱们的未来女婿,让他不敢不对凯瑟琳好。”   坎贝尔上校哈哈一笑,转头对站在不远处的准女婿迪克逊先生说道:   “年轻人,听到了吗?快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来,免得让爱操心的坎贝尔夫人担忧。”   好脾气的迪克逊先生十分愿意配合风趣和善的坎贝尔夫妇,但却被一旁害羞的凯瑟琳·坎贝尔轻轻踩了一脚。   之后,年轻的未婚妻子找了借口快步离开看热闹的朋友们,迪克逊先生见状,立刻追了上去。   被留下的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坎贝尔夫妇更是面露欣慰,他们对女儿能找到这样的丈夫感到很满意。   只是,笑过之后,夫妇二人又开始忧愁家中的另一个女孩儿。   “我真不忍心看着简失去悠闲自在的体面生活,成为一名不得不自食其力的教师。亲爱的,也许我们可以无限期拖延这件事,反正在咱们有生之年,是有能力一直照顾好她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她才二十出头,正是最好的年华,实在没有必要背负上生活的重担。”   坎贝尔上校点了点头,他虽然不能把留给亲生女儿的财产分给简·费尔法克斯,但是,他还是有能力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的。   坎贝尔夫人叹了一口气:   “咱们之后会去爱尔兰,不如就把简也带去吧。到了那里,说不定简会遇到一段良缘呢,她若是嫁得好,就可以摆脱贫穷的命运了。”   提到简·费尔法克斯的婚事,坎贝尔上校眼神一亮:   “亲爱的,咱们这次出行,身边就有好几个年轻人……”   “没有机会的。说实话,虽然我私心里更偏爱简,但也不得不承认,其他姑娘的条件要更好一些。”   坎贝尔上校在心里认真比较了一下,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就在坎贝尔上校夫妇谈论简·费尔法克斯的时候,裴湘也正在和这位黑发灰眼睛的优雅姑娘闲聊。   “简,刚刚离开的人是丘吉尔先生吗?”   “是的,我在礁石堆那里遇到了他,简单交谈了几句,丘吉尔先生好像有些急事,行色匆匆的。”   裴湘了然点头,假装相信了费尔法克斯小姐的解释,又状似随意地谈论了两句:   “也许是接到了家书,或者临时起意要去拜访什么朋友。对了,我听弗兰克·丘吉尔先生说过,他舅妈丘吉尔夫人的脾气很强硬,也许,他是接到了舅妈的传唤,不得不尽快返回住处。”   简·费尔法克斯用微笑代替回答,态度谨慎拘束,看不出是否赞成裴湘的猜测。   裴湘似乎有了谈兴,她理了理被海风吹起的帽子飘带,语气轻松地说道:   “我在伦敦的时候见过丘吉尔夫人,是一位很精明很骄傲的女士,谈起丘吉尔家族位于约克郡的恩斯康伯庄园时,充满了自豪感和喜爱之情。我听她的意思是,她一定要给那座庄园挑一个嫁妆丰厚的女主人,这样,她死后才能感到安心。”   这话让简·费尔法克斯脸色微白,她侧身望向海面,避免让裴湘发现自己的真实情绪,同时简短地答道:   “丘吉尔夫人有这样的想法,是理所应当的。”   “弗兰克·丘吉尔先生想必也很体谅那位夫人,毕竟,他在舅父舅母身边长大,蒙其恩惠,他若是能够继承恩人的财产,有什么理由不满足恩人的愿望呢?当然,若是命运之神喜欢开玩笑,让弗兰克·丘吉尔先生遇到的心爱女子不符合丘吉尔夫人的标准,那可就真让他感到为难了。”   “确实为难,”简·费尔法克斯克制着心绪起伏,淡声道,“但……也许,丘吉尔夫人足够通情达理,愿意成全一对有情人。”   裴湘轻笑出声:“难道她不愿意成全,就不通情达理了?是她在挑选符合条件的继承人呀,如果那个继承人承诺得好好的,给了丘吉尔夫人虚假的好印象,等将来成功继承了财产,又不愿意遵守当初的承诺了,那丘吉尔夫人能怎么办呢?总不能死而复生重来一遍吧?”   “阿黛勒,你这样的假设有些可怕,仿佛在指责弗兰克·丘吉尔先生忘恩负义。”   “简,你这样说我就有失公允了。我相信,作为一名受人喜爱的绅士,弗兰克·丘吉尔先生肯定不会做出我假设的那些事的,我只是顺着咱们闲聊的话题随意说说而已。   “并且,我记得丘吉尔夫妇的财产继承人名单还未最终确定,除了养子弗兰克·丘吉尔以外,还有别人呢,所以,我可不是在针对我们的那位朋友。”   简·费尔法克斯勉强笑了笑,表示自己刚刚有些大惊小怪了。   裴湘弯了弯唇角,笑言自己没有介意,但却紧跟着补充了几句:   “因为爱情而缔结婚姻,这是应当受到祝福的。如果丘吉尔先生真的遇到了那样的困境,完全可以放弃继承庄园的,那样的话,他舅舅舅妈也不能逼迫他,不是吗?”   “是的,可是,如果一位男士没有足够的财产,他该如何体面地照顾一个家庭呢?”   “这确实是个难题,可见这世上两全其美的幸运事太少了,想要得到什么,总要牺牲另外一些东西的。”   这话换来一阵沉默。   裴湘自觉把想说的话都说了,便和简·费尔法克斯谈论了几句海边的天气变化,之后就客客气气地告辞离开了。   绕过嶙峋的礁石堆,裴湘一眼就望见站在碧海蓝天下的西奥多·格兰特。   “阿黛勒,”俊美的年轻人大步走到裴湘身边,给她看自己找到的大海螺和化石,“我们把这些海边的小东西带回伦敦吧,放在你我共用的那间小书房里。我记得还有一个棕色的小箱子可以放这些纪念品。”   “西奥多,如果你愿意把小时候收集到的那些小物件处理掉,你会有许多小箱子放置新的收集品。”   西奥多认真回忆了一下每个箱子里的物品,飞快地摇了摇头:   “不要,那都是我喜欢的,一件都不能丢。”   裴湘无奈道:“就连那两箱子的随手涂鸦都不能丢吗?我记得……里面还有好几副儿童识字卡片吧?那都已经旧了,难道你还要一直留着,给将来的小格兰特先生或者小格兰特小姐使用吗?”   西奥多心想,当然不能丢,那都是他和阿黛勒相伴成长的证明,万一将来他娶不到她,总要留些念想吧。   ——不对,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傻瓜想法?   ——阿黛勒姐姐教过我,这世上做不到的事情很少,只是不够努力而已,我肯定可以的。   ——可以之后,再给小格兰特先生和小格兰特小姐准备新的识字卡片吧。   裴湘不知道身边之人的小心思,她一边低头欣赏着西奥多寻到的海边化石,一边猜测在很久很久之前,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浪声涛涛,海风徐徐,西奥多替裴湘盯着脚下的路,以防她踩空或者被绊倒。   终于走到了平坦的石板路上,西奥多才开口说话。   “阿黛勒,你刚刚是在提醒费尔法克斯小姐吗?”   “咦,你发现什么了?”裴湘抬头。   “弗兰克·丘吉尔。”   “我有点惊讶,西奥多,他们做得很隐蔽,几乎骗过了所有人,你却察觉到了。”   西奥多语气温柔地说道:   “我注意到阿黛勒姐姐最近在关注费尔法克斯小姐,自然也跟着多注意了几分。有几次我早起锻炼,恰好撞见丘吉尔先生和费尔法克斯小姐散步交谈,就有了一些猜测。”   裴湘挑眉:“你之前不是说,你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微妙变化缺少敏锐度吗?你说,你不如诺顿那样善于察言观色。”   西奥多笑得坦荡真诚:“但事关阿黛勒姐姐,我怎么能不上心呢?”   “你可真会说话,西奥多,”裴湘感叹,“我从你这里感受到了那种独一无二的重视,特别暖心。”   西奥多抿了抿唇,眼底有些期待和忐忑。   裴湘欣慰道:“你果然该步入政坛,否则就浪费这份才能了。”   “……我不会让阿黛勒失望的。”   “嗯,你如果去拉选票或者想要说服谁支持你,肯定事半功倍。”   西奥多扭头,悄悄地郁闷地踢开一颗小石子,随即转移话题道:   “对了,阿黛勒,你还要继续提醒费尔法克斯小姐吗?”   裴湘摇了摇头,语气平淡:   “她十分了解自己要面临的障碍,如果仍然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外人也无权干涉。我刻意多说了两句丘吉尔夫人的态度,是因为罗切斯特先生的关系,谁让她姓费尔法克斯呢?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西奥多眉目柔和,蓝眸缱绻,他特别喜欢裴湘的性格。   ——就是这样,如果我一直对阿黛勒姐姐好,比所有人都好,她就永远不会推开我。   这天之后,裴湘发现简·费尔法克斯在消沉了几日后,又很快容光焕发了,偶尔还会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她意识到,这姑娘应该是和弗兰克·丘吉尔秘密订婚了。   轻松的假日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仆人们便开始收拾行囊,主人们互相拜访和朋友告别。   裴湘一行人准备离开韦茅斯。   坎贝尔夫妇打算和女儿女婿去爱尔兰,格兰特等人要返回伦敦,而裴湘和简·费尔法克斯则会结伴返回海伯里。   不提旅途劳累,只说裴湘二人一抵达海伯里,就都得到了亲朋好友的热烈欢迎。她透过欢迎的人群注意到爱玛·伍德豪斯既纠结又期待的表情,心中一乐。   这位女主角特别真实,是个在幸福中长大的姑娘,将来也必然会一直幸福下去。伍德豪斯小姐目前为止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老朋友乔治·奈特利不时的批评规劝和裴湘这个别人家的好孩子了。   裴湘有时候挺喜欢逗爱玛·伍德豪斯的,所以,伍德豪斯小姐一会儿觉得罗切斯特先生的养女真好、真友善,一会儿觉得这人为什么不一直待在伦敦享受更加热闹时髦的生活,非得回海伯里让她郁闷一阵子呢?   有了裴湘做对比,爱玛·伍德豪斯小姐有时候会觉得,连保守冷淡的简·费尔法克斯小姐都变得有一点点可爱了。   她甚至还暗暗发誓,如果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不把费尔法克斯小姐的每封信都念四十遍的话,她肯定会当众宣布,爱玛·伍德豪斯和简·费尔法克斯永远保有友谊。   裴湘在罗切斯特的房子里有自己的卧室和书房,她在晚餐后陪着小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后,就洗漱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裴湘外出散步,遇到了唐沃尔庄园的主人乔治·奈特利。   裴湘认识这位绅士的时候,他还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如今十年过去了,这位富有责任心的男士依旧单身,头发和身材也保持得不错。   奈特利和裴湘同行,两人聊了一会儿伦敦和韦茅斯的天气后,话题的中心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爱玛·伍德豪斯小姐的身上。   “我很遗憾你不能和爱玛多相处一段时间,阿黛勒。自从她的家庭教师泰勒小姐成为韦斯顿夫人后,她身边就没有了可以指引教导她的女性了,这显然是不利于爱玛成长的。”   “我记得,爱玛和那位哈丽特·史密斯小姐相处得不错,据说,她还给对方画了一幅肖像。”   “我并不赞同爱玛和史密斯小姐走得过近,”奈特利先生直言道,“那姑娘的温顺性情和她接受到的不完善教育,都使得她对爱玛言听必从。她不仅不能让爱玛取得进步,还会助长爱玛在某些方面的虚荣心。”   “奈特利先生,你把自己的看法告诉过韦斯顿夫人吗?她也许可以改变一些事情。”   “我说过的,但韦斯顿夫人明显认为,比起成长和进步,爱玛更需要陪伴,她认为史密斯小姐很不错。在海伯里,和爱玛同龄且身份相当的姑娘太少了,所以,哈丽特·史密斯小姐的出现会带给爱玛很多快乐。”   裴湘莞尔,她打趣奈特利:   “你这样关心爱玛,总是在背后帮助她,可每次见面的时候,你们又喜欢斗嘴。奈特利先生,你还要继续等待下去吗?”   奈特利知道裴湘已经看出了他对爱玛的情谊,无奈笑道:   “到目前为止,爱玛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她又一直嚷嚷着不愿意嫁人,我除了耐心等待外,还能做什么呢?”   “那么,我祝你好运,奈特利先生。”裴湘把一朵林间的野花送给身旁的友人。   两人又在蜿蜒的小路上走了一会儿,在岔路口处,裴湘准备原路返回,奈特利则打算去伍德豪斯家吃早餐,于是两人就分开了。   海伯里的生活温馨而简单,人们谈论的话题总是那几个,时间久了,就难免有些枯燥。所以,当韦斯顿先生的儿子弗兰克·丘吉尔出现在海伯里后,得到了极大的关注。   大家都认为,这位聪明伶俐的年轻人终于说服了舅舅舅妈,允许他返回家乡探望亲生父亲,并为亲生父亲的再婚送上祝福了。   可裴湘却十分清楚,弗兰克·丘吉尔是为了简·费尔法克斯小姐而来。   这原本和裴湘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她忙着和西奥多、查尔斯等人通信交流、商讨对策、沟通想法。   她每日都要阅览不少份时事报纸、政策文件和数据报表,同时还需要处理“彼得医生”名下的产业投资与人脉关系,更要注意信息保密和隐藏身份。   一番忙碌下来,她被罗切斯特评价为“首相大人都不如阿黛勒·杜兰小姐日理万机”。   已经成为母亲的简·罗切斯特非常支持裴湘有自己的事业。   虽然她不太清楚裴湘在做些什么,也搞不懂她书房中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但她知道,这个从小就异常聪明的孩子非常享受这种忙碌,正在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价值,没有荒废天赋和时间。如此,简就觉得欣慰并安然了。   当然,无论多么沉迷于自己的赚钱事业,属于淑女的必要社交活动还是要参加的。   于是,当裴湘偶尔放松精神出去放风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个弗兰克·丘吉尔特别喜欢往她面前凑。   几次之后,韦斯顿夫妇已经用一种期待慈爱的目光看着她了,显然,他们误会了弗兰克·丘吉尔的意思,认为这个长子正在追求裴湘。   在哈特费尔德宅的客厅中,裴湘喝了一口茶,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弗兰克·丘吉尔向埃尔顿夫人讲述他和裴湘认识的经过。   从伦敦到海伯里再到韦茅斯,乍一听起来,似乎还真挺有缘分的。   ——所以,我这是代替爱玛·伍德豪斯成为了这段秘密恋情的挡箭牌了?   裴湘扭头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简·费尔法克斯,对方依旧端庄优雅,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弗兰克·丘吉尔,俨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平静疏离态度。   ——如果我没有注意到这姑娘连续吃了好几口一向不喜欢的坚果蛋糕的话,我都要被她的镇定表现给欺骗了。   裴湘放下茶杯,抬眸直视弗兰克·丘吉尔。   “丘吉尔先生,你就不要和埃尔顿夫人强调我们之间的缘分了,那完全不值得特别说出来。”   埃尔顿夫人立刻夸张地笑了两声,用一种探究八卦的眼神来回打量裴湘和弗兰克·丘吉尔,并嚷嚷着:   “哦,杜兰小姐,如果这样的巧合还不算特别的话,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巧合才值得在聚会上说出来,哎呀,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丘吉尔露出一个略显腼腆的笑容,他语气纵容地说道:   “既然杜兰小姐不让我再讲了,在下只能悉听遵命。”   于是,埃尔顿夫人的眼神就更意味深长了。   裴湘浅浅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确实不值得特意讲出来,因为不仅我和丘吉尔先生有这样的巧合,费尔法克斯小姐同丘吉尔先生也有这样的巧合。况且,说起缘分,他们两人还要更深呢。”   爱玛好奇地问道:“还有什么更深的缘分呢?”   裴湘在弗兰克·丘吉尔暗藏紧张的眼神下,温声道:   “他们俩都是出生在海伯里的孩子,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在这里长大,又都在成年之后才返回家乡,这难道不是更有缘吗?”   爱玛身旁的哈丽特·史密斯立刻惊呼出声:   “还真是这样呀,而且,被迫离开家乡的两人都生活在伦敦,还时常相遇。两人在家乡之外的地方成为了认识的朋友,这也太巧了。”   “什么太巧了?”   坐在壁炉前的伍德豪斯先生突然插话,他拢着耳朵大声问道:   “爱玛,史密斯小姐,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到了‘离开家乡’这样的字眼儿?谁要离开海伯里,哦,那太可怕了,人生当中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分离,真是太可怕了。”   爱玛连忙安慰神经紧张的伍德豪斯先生,高声道:   “爸爸,没有人要离开,我们都舍不得你。哈丽特刚刚说,丘吉尔先生和费尔法克斯小姐从小离开海伯里,原本该成为陌生人的,没想到两人在伦敦成为了朋友,又一前一后几乎同时返回海伯里,这真是太巧了。”   因为爱玛的解释,感情纤细丰沛的伍德豪斯先生不再紧张了,他舒了一口气,开始唠叨起旅行外出的风险。   与此同时,经过伍德豪斯父女的一问一答,客厅内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美妙的缘分。   宾客们纷纷加入了讨论,还不时地追问弗兰克·丘吉尔和简·费尔法克斯在家乡之外的偶遇情形,人人都充满了好奇和热情。   于是,在丘吉尔先生和费尔法克斯小姐的僵硬笑容中,裴湘心情颇好地吃了一小碟水果,并笑眯眯地适当引导话题风向。   ——自己的事要自己解决呀,拿我当替身演员,给出场费了吗? 第224章   聚会后的第二天,弗兰克·丘吉尔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海伯里,理由是舅妈丘吉尔夫人又生病了,他不得不赶到那位脾气不好的夫人身边照顾她并安慰她。   丘吉尔的突然离开,令海伯里的左邻右舍感到非常扫兴,人们都不太相信丘吉尔夫人会病得这样“巧合”。   “每次丘吉尔先生打算来看望父亲,她就必然病歪歪的,这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多想。”   就在大家暗地里谴责丘吉尔夫人装病这件事的时候,简·费尔法克斯却真的生病了。   “肯定是聚会那天晚上吹了冷风,”贝茨小姐在同旁人谈起外甥女的病情时,有些自责地说道,“出门的时候,我忘了披围巾,简就把她的斗篷让给了我。唉,我原本以为坐在马车上不会冷,却没想到离开哈特费尔德宅的第二天,简就有些不舒服,紧接着,她就病倒了。”   “佩里医生怎么说?”   “哦,他说简确实有些着凉了,而且情绪不太高。根据他的多年行医经验,简应该是受惊了,需要静养几天。”   “受惊了?上帝呀,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贝茨小姐茫然地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清楚。   埃尔顿夫人眼睛一亮,低声猜测:   “莫非是因为那架钢琴的缘故?”   这个猜测立刻引起了一些人的兴趣。   就在前些日子,简·费尔法克斯小姐收到了一架昂贵的新钢琴,但送礼物的人却没有留下姓名,表现得十分神秘。所以,海伯里的居民们都在琢磨,到底是谁为那架钢琴付了账单。   “收到那样可心贵重的礼物,不应该是惊喜吗?怎么还会受到惊吓?”戈达德太太搭腔。   埃尔顿夫人眉飞色舞地分析道:   “如果知道赠送人是谁的话,那确实是一件非常贴心珍贵的礼物。不过,那位送钢琴给费尔法克斯小姐的人没有留下署名,就这样把礼物寄到了海伯里,多让人吃惊呀?一位未婚女性收到这样来历不明的礼物,肯定要多思多想的。如果再联想到一些让人感到害怕的可能性,必然就要受惊了。”   “原来如此。”   头脑简单的贝茨小姐点了点头,她没有听出埃尔顿夫人话里藏着的某些深意,只顾着担忧外甥女的健康情况。   “多谢你提醒,埃尔顿夫人。回去后,我得好好劝一劝简,不能因为胡思乱想就辜负了那位送礼物之人的善意。”   说完这话,贝茨小姐就匆匆离开了。   剩下的几位夫人太太见贝茨小姐走远了,都纷纷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听他们说,钢琴可能是迪克逊先生送的。”   “迪克逊先生?那不是坎贝尔上校的女婿吗?简和坎贝尔小姐,哦,不,是迪克逊夫人一同长大,怎么会……”   “人们都说,迪克逊夫人样貌平平,才艺也一般,她和简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被比下去。也就是坎贝尔上校夫妇心肠好,让简一直生活在亲生女儿身边。我猜,迪克逊先生肯定是喜欢上简了,所以才匿名送钢琴给她。”   “哦,确实,如果不是迪克逊夫人有一万两千英镑的嫁妆,迪克逊先生当初还不一定向谁求婚呢?诶,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简为什么不跟着坎贝尔一家去爱尔兰了,非得返回海伯里过清苦日子。”   “为什么呀?”   “她是在躲避迪克逊先生的不道德感情吧?”   “也许吧,”埃尔顿夫人神秘一笑,“当然了,这都是咱们的猜测,真相是什么,我们也说不准。但是,费尔法克斯小姐为什么会受惊呢?莫非……她猜到了礼物是好姐妹的丈夫送的,所以感到寝食难安。”   “哦,如果这是真的话,那简可就太可怜了,她为了避嫌,已经离开了坎贝尔一家人,离开了舒适的生活条件,却还要被迪克逊先生惦念。”   “确实可怜。”   “哎呀,大家只是八卦而已,也许不是迪克逊先生送的呢?万一是坎贝尔上校夫妇或者迪克逊夫人呢?他们只是想给简一个惊喜。”   “那样的话,实在没有必要匿名呀。”   “说得也是,恐怕费尔法克斯小姐是知道真相的,可她显然不愿意透露一二。”   “凡是不能公开的,都不是光明正大的。”   “哦,这话可有些绝对……”   裴湘自然留意到了海伯里的各种八卦,在写给西奥多的信中,她把整件事当成玩笑说给西奥多听。   “钢琴是弗兰克·丘吉尔送到,显然,这位先生的所作所为实在欠妥当。他大概是想用一种浪漫的方式表达爱慕之心,却险些让自己的未婚妻陷于不名誉的处境。   看着他们两人一个惊慌失措地‘逃离’海伯里,一个因为担惊受怕而抱病在床,我决定不计较他们企图拿我当挡箭牌的事了。   据我所知,丘吉尔夫人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是彼得医生亲自出手治疗的,再多活个十几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只要那位夫人活着,丘吉尔先生和费尔法克斯小姐之间的感情之路必将充满波折,我就静静旁观他们的结局吧。”   远在伦敦的西奥多·格兰特逐字逐句地读完裴湘的来信后,眼中欢喜的笑意渐渐消散。   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弗兰克·丘吉尔的名字,容颜昳丽的青年冷下眉眼。   ——阿黛勒姐姐还是太容易心软了,有些人,不让他真正感到忌惮,就容易得意忘形。   于是,当弗兰克·丘吉尔再次返回海伯里的时候,裴湘得到了西奥多·格兰特派人送来的一架更加昂贵的钢琴。   他把礼物送得光明正大,理由既正当也让人羡慕。   “杜兰小姐,西奥多·格兰特先生说,您之前创作的一幅油画作品得到了沃尔波尔伯爵的喜爱,由于您的慷慨赠送,让伯爵大人的收藏室内增加了一抹动人的风采。   “伯爵大人为了表达对您的谢意和对您作品的喜爱之情,特意委托西奥多·格兰特先生订购了这架钢琴。他希望,这悦耳温暖的琴音能为您带来更丰富的创作灵感。”   送琴之人转述的理由惹来一阵羡慕的惊叹声。   海伯里的居民一向知道裴湘拥有出色的画技,但却从来没有预料到,她的作品能得到沃尔波尔伯爵大人的赏识。   面对恭贺赞美,裴湘露出一个含蓄温柔的微笑,说了一些谦逊的客气话。   但心里却如明镜一般,这冠冕堂皇的理由绝对是西奥多·格兰特瞎编鬼扯的。   ——不过,他既然敢当众说出这样的原因,就肯定已经得到过沃尔波尔伯爵的允许了,并不怕被拆穿。   ——看来,他在伯爵的阵营里算是彻底站住脚了。   ——可是,这家伙何必刻意弄出这种谎言来?   等到围观看热闹的人陆续离开了,独处的裴湘打开西奥多随琴送来的一封信函,细读里面的内容。   “亲爱的阿黛勒姐姐,   我偶尔路过一家乐器行,耳闻到这架钢琴的温暖音色,忽然忆起少年时光。   那一年,咱们在博莱曼家的枫林庄园度过漫长秋日,你坐在橙红色的落叶上专心描绘远处的黛山淡云,我躺在大树下阅读枯燥的法学著作。   秋阳照在身上,感觉很暖。秋风吹过枫树的叶子,耳畔便响起轻轻的、缓缓的、有着奇妙韵律的沙沙声。   当一片幸运的红叶飘落在你的洁白裙摆上时,我觉得那一幕鲜妍又温暖,就像你在圣诞冬青花环下拆礼物时的甜美笑容。   阿黛勒,我那时就想送你一架钢琴作为礼物了。   因为你无意中提到过,你弹奏过很多架钢琴,在法国,在桑菲尔德,在海伯里,在学校,在里约子爵府,以及在许多熟人的家中。   可我却忽然发现,那些承载了你心中悲喜情感的动人乐章,从未在只属于你自己的琴键上流淌出来。   你谈起学琴的经历时,眼神轻快坦然,充满热爱,我却有些莫名的难过。   我想,凭什么呢?无论是范莱尔小姐还是坎贝尔小姐,她们技艺平平、怠于练习又缺少天赋,可她们都有属于自己的漂亮钢琴。   当她们在我面前弹奏出充满匠气又不流畅的音符时,我是那么强烈地希望,我可以送你一架这世上最好的钢琴!   可惜,我知道,我不能送你那么贵重的礼物,你也不会接受。   于是,这个愿望便一直搁浅在我的心湖深处,甚至于,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年少时的意难平。   直到前些天,我从你的来信中得知,弗兰克·丘吉尔送给了简·费尔法克斯一架钢琴(呵,连简·费尔法克斯都可以拥有自己的钢琴了,我真替那架钢琴感到遗憾。),在读到那几行字的瞬间,我再次想起了某个从来不曾消散的念想。   阿黛勒姐姐,我感到不满,我觉得不公,我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一切,你也值得最好的一切。   因此……我就在没有得到你的允许的情况下,冒失地送出了这份早就想要送出的礼物。并且……还编造了一个你无法当众退回礼物的借口。   阿黛勒,你会生气吗?会因为我的擅作主张而拒绝再给我写信吗?   我有些担心你会用冷淡疏远的方式惩罚我的冲动行为,我怕你不理我。所以,请允许我使用一点点诡计,使得你不能立刻惩罚我。   阿黛勒姐姐,在这封信里,我不会向你具体解释我是如何得到沃尔波尔伯爵的支持的,如果你愿意给我回信的话,我肯定会在下一封信件中知无不言的。   你的,永远忠诚的西奥多。”   裴湘合上信,在新钢琴前坐好,半晌,她轻轻按下一枚琴键……   第二日清晨,裴湘借着第一缕晨光写下了一行字:   “西奥多,下不为例。另外,谢谢你,我很喜欢。”   早餐前,裴湘把薄薄的回信交给管家,并请他尽快寄出。   上午,裴湘去镇上的商店挑选时新的花边和纽扣,获得了一个让她感到意外的消息。   帽子架的另一侧,两位女士在窃窃私语,裴湘五感敏锐,把她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听说了吗?”   “什么?”   “费尔法克斯小姐的那架钢琴……是丘吉尔先生送的。”   “丘吉尔先生?弗兰克·丘吉尔?”   “对,就是那一位。”   “这怎么可能?你从哪里听来这个消息的?准确吗?”   “非常可信。”   “快说说,上帝呀,这可真是一个大消息。”   “昨天,就是昨天,不是有人给杜兰小姐送钢琴吗?那些送货的雇员里,就有一位之前来过海伯里的。对,就像你想的那样,那个搬运工之前也给费尔法克斯小姐干过活。”   “然后呢?”   “咳,他喝了酒,便在闲聊的时候说漏了嘴。他说,之前有一位姓丘吉尔的年轻先生给小费时十分慷慨。之后,搬运工又对不相信的人解释说,丘吉尔先生到他们乐器行订购了钢琴,并吩咐他们直接送到费尔法克斯小姐家里。”   “哦,哦,没弄错吧?真是弗兰克·丘吉尔?”   “是他,除了他,还有哪个姓丘吉尔的年轻人认识贝茨小姐的外甥女呢?况且,他们早就相识哩,关系肯定要更加亲密的,你觉得呢?”   “我觉得……哎呀,那位搬运工没说那个丘吉尔先生叫什么吗?”   “没有,他说他也不知道。不过,他倒是稍稍形容了一下对方的外表,当时在场的人听过后,都肯定那人是弗兰克·丘吉尔。”   “诶,那这样说的话,丘吉尔先生和费尔法克斯小姐……”   “咱们是不是应该恭喜韦斯顿先生了?”   “这个……先别忙,他们这样遮遮掩掩的,说不定还有意外情况呢。咱们先等一等,看看朗道斯宅韦斯顿家的反应。”   “说得也是,唉,我之前还以为丘吉尔先生对杜兰小姐有意呢,没想到却是费尔法克斯小姐。”   听到这里,裴湘悄悄转身,换了个位置继续挑选小饰品,她面上一无所觉,心里却觉得这事儿有点儿太巧了。   ——西奥多这家伙……是在替我出气?   又过了一会儿,她透过商店的玻璃窗望见贝茨小姐从马路对面走来。在路口,贝茨小姐和某位太太交谈了片刻,之后很快就变了脸色,并立即转身往回走,一副很慌张的样子。   ——果然,在海伯里这样交际简单的地方,根本没有真正的秘密。   裴湘选好了自己需要的东西,结账后散步回家,途径树林的时候,正好遇到同样出来散步的罗切斯特先生。   “先生,你听闻海伯里的最新八卦了吗?”   “怎么,继你受到伯爵大人赏识之后,咱们这里还要出一位王后吗?如果不是的话,还有什么大消息可以压过你昨天的风头?阿黛勒,我以为在未来的几天,你和你的钢琴会一直是大家聊天时的中心话题。”   裴湘展颜一笑:“很可惜,我有点儿不争气,辜负了罗切斯特先生的深厚期许。唉,我和我的新钢琴都没有保住那个备受瞩目的位置,连一天都没有。”   罗切斯特一挑眉,眼中流露出多多少少的好奇神色。   “阿黛勒,我想你愿意亲自解释一下打败仗的原因?”   裴湘挽着罗切斯特的胳膊,向他重复了一遍在商店里听到的谈话。   “先生,自古以来,野史就比正史更容易让人津津乐道。很明显,我主演的剧目过于光明正大,缺少了一些神秘和暧昧的戏剧冲突,所以,就惜败在了丘吉尔先生的大胆举动之下了。”   “弗兰克·丘吉尔和简·费尔法克斯……这确实出乎意料,前些日子,我还以为那位丘吉尔先生相中你了呢?”   “他在用我当挡箭牌,”裴湘直言道,“在韦茅斯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他和费尔法克斯小姐之间有着更亲密的关系。为此,我还特意对费尔法克斯小姐提过丘吉尔夫人的性格脾气。显然,他们既惧怕丘吉尔夫人,又想坚持自己的感情。”   罗切斯特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裴湘不可能在意弗兰克·丘吉尔,便理智地分析道:   “如果想找个挡箭牌,作为弗兰克·丘吉尔逗留海伯里的原因并骗过丘吉尔夫人,那么,嫁妆丰厚的伍德豪斯小姐不是更合适吗?”   裴湘歪头想了想,十分自信地说道:   “大概是因为我见过丘吉尔夫人吧。你知道的,只要不是我故意交恶或者本身立场相对,但凡和我相处过的人,都挺喜欢我的。我猜,可能是那位丘吉尔夫人称赞过我吧,又被弗兰克·丘吉尔听到了,所以,他才选了我做挡箭牌。”   对于裴湘十年如一日的厚脸皮,罗切斯特已经懒得嘲笑了。他略过有关丘吉尔的话题,直白地提起了最近正在考虑的一件事。   “阿黛勒,你觉得奈特利先生怎么样?”   “非常典型的英格兰绅士,身上的美德很多,也很有责任心和包容心,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你给他的评价很高。”罗切斯特沉吟着说道。   裴湘微怔,之后立刻察觉到了罗切斯特的深意:   “先生,奈特利先生的为人,几乎没有人能挑出大错来,并且,小错也很少。我很高兴能够成为奈特利先生的朋友,永远的朋友。”   罗切斯特脚步微顿,随即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能嫁给他,就终身无忧了。”   裴湘笑道:“我相信奈特利先生肯定会成为好丈夫和好父亲的,不过,我不是他心中的最佳妻子人选。”   罗切斯特闻言,扬眉调侃道:   “阿黛勒,你不是一向最自信的吗?总是觉得自己是小仙女中的小仙女,我相信只要你多多用些心思,肯定能让乔治·奈特利心甘情愿地向你求婚的。”   “小仙女可是很骄傲的,”裴湘轻哼,“算计来的就很香吗?我还等着别人来献殷勤呢。”   “那可千万别等成了一位脾气古怪的老仙女了,会被嘲笑的。”   “被嘲笑的都是穷仙女,如果我生活富裕,就是单身到老,也会非常受欢迎的。”   罗切斯特知道裴湘给自己捣鼓了不少资产。   他没细问过,但心里有一个大概的估算范围,再加上他给她准备的嫁妆,所以并不担心裴湘将来会面临经济困境。   “你今年才二十三岁,未来还很长,不要这么早就消极看待婚姻生活。”   裴湘摇了摇头:“我对婚姻生活还是充满期待的,只要遇到对的人。”   “那要是遇不到呢?”   “宁缺毋滥吧。”   “那么,祝你好运,亲爱的阿黛勒小仙女。” 第225章   有关钢琴的流言沸沸扬扬,简·费尔法克斯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不得不向一直追问她的姨妈贝茨小姐坦白了真相。   原来,她和弗兰克·丘吉尔先生已经订婚了,但因为某些暂时无法克服的现实困难,两人选择了隐瞒。   在简·费尔法克斯承认秘密订婚这件事后,弗兰克·丘吉尔登门拜访了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他一边恳请两位长辈的原谅,一边述说自己对费尔法克斯小姐的爱意,于是很快就得到了贝茨母女的谅解和承认。   之后,韦斯顿夫妇也正式登门拜访了贝茨家,和简·费尔法克斯真诚地交谈了片刻。   但是,所有人都清楚,这段感情中的最大阻碍其实是约克郡的丘吉尔夫人。所以,在公开订婚关系后,弗兰克·丘吉尔再次匆匆离开了海伯里,打算返回恩斯康伯庄园游说他的舅妈兼抚养人。   有了这番波折,再加上弗兰克·丘吉尔之前屡次接近裴湘的过界行为,海伯里的居民对两位年轻人的评价降低了许多。就连一向比较推崇简·费尔法克斯坚韧性情的奈特利先生,都表示了失望。   私下里,他对裴湘感慨,看来之前爱玛不喜欢费尔法克斯小姐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爱玛的新朋友哈丽特·史密斯小姐似乎更具有一些美好的品格。由此可见,在交朋友和鉴定人这种事上,爱玛·伍德豪斯小姐还是有几分天然的伶俐的。   裴湘莞尔,她建议奈特利先生可以当面夸奖爱玛,奈特利犹豫片刻后,拒绝了这个建议。因为他觉得,还是不应该助长爱玛的虚荣心。   海伯里的生活依旧简单悠闲,一件小事就能让大家津津乐道许多天。裴湘在忙碌之余,很享受这样舒缓安宁的气氛,所以在给西奥多的信中,难免会在正事之外多谈一谈身边的人和事。   某日,她在信中写道:   “……由此可见,奈特利先生真的是一位非常有风度的绅士。某次舞会上,当缺少修养的埃尔顿夫妇冷遇出身不好的史密斯小姐的时候,从来不喜欢跳舞的他,主动邀请了史密斯小姐当舞伴,很好地维护了一个小姑娘的自尊心……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伍德豪斯家举办的晚宴上,我吃到了味道鲜美的扇贝干和龙虾肉。对于海伯里的朋友们不太了解我的‘过敏史’这件事,我真是觉得万分庆幸。   除了罗切斯特先生外(他以前经常能收到学校寄给他的学生健康情况反馈报告),大家的眼神都很友善。   我觉得,关于饮食自由方面,我更喜欢海伯里。唉,写到这里,我都不太想再去伦敦了,那里的空气和饮食真糟糕……”   西奥多在回信中写道:   “阿黛勒姐姐,从你的描述来看,乐于助人的奈特利先生确实是一位地道的绅士,这一点和威廉很像,他们都有一套符合传统标准的价值观,怜惜弱小,爱护礼让女性,关键时刻愿意为了处于弱势的一方挺身而出,热衷于充当所有人的保护者,我真高兴你能结识这样有责任心的朋友。   写到这里,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安,阿黛勒姐姐,我是不是不够好?你会对我失望吗?和威廉、奈特利这些年长稳重的绅士相比,我做不到如此面面俱到。   有好几次(我也是在事后经朋友们提醒才反应过来的),我都没有察觉到附近陌生女子的敏感悲伤情绪,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就忽视或者冷待了一些人。   尤其是在舞会上,我总是不能让所有淑女都感到我的尊重和爱护,有些朋友甚至委婉批评我过于冷漠和铁石心肠……阿黛勒姐姐,我真的努力过了,可是我就是做不到过于殷勤,把她们的喜怒哀乐都变成自己的责任……”   裴湘读到这封回信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她还是非常耐心地回答了西奥多的问题。   “西奥多,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每个人性格各异,在为人处世的风格上自然也不同,只要不主动伤害无辜之人,选择一种让自己感到舒服快乐的生活方式,又有什么不对呢?   我更不会因此而对你感到失望,西奥多,你是我的朋友和同伴,我当然更加重视你的喜怒哀乐,而陌生人的心情,自有他们的亲朋好友在乎。   提起奈特利先生,我倒是觉得他和威廉并不是非常相像,最起码,他比威廉更有决断、更懂得如何关心身边的人。   当然,我并不是在指责威廉不成熟,就像我刚刚提到的那样,性格不同的人,处事风格肯定是存在差异的。在这里,我们只是简单地讨论一下奈特利先生身上的好品质。   或许是因为他早早就当家做主的缘故,他的心灵更加自由和恣意,也更具有某种更高层次的仁慈之心。   他关心郡内公共事务,关心慈善和社会稳定,关心土地农耕和普通劳动者,关心每一个朋友。   他做事的出发点和奈特利家族的总体利益没有特别大的关系。依我看来,他是真的在努力承担起一种社会责任,具有一种怜贫惜弱的骑士精神,他并没有把一姓一族的得失好坏放在首位。”   “谢谢阿黛勒姐姐安慰我。”   西奥多认真地写道:   “就像阿黛勒你重视我一样,我也十分关注你的喜怒哀乐。同无关的陌生人和不熟的朋友相比,我最在乎阿黛勒你的感受和心情。   我想,我们在此方面已经达成共识了,就是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最重要的人身上。   至于威廉和奈特利先生的秉性脾气是否相同,我暂时不发表意见,因为我确实没有和奈特利先生深入接触过,无论说什么都有主观臆断的嫌疑。   不过,我从你对奈特利先生的超高评价中推测出,那位奈特利先生一定需要一位贤惠持家并且信赖崇拜他的妻子。只有那样,也只能那样,他才能专心做一名骑士,为了繁琐的地方公共事务奉献他的责任心。   他也应该是一位淡泊名利且没有多少野心的乡绅,在婚姻方面,有着非常传统的等级观念。   就像你之前提到的那样,他赞同私生女史密斯小姐和农夫马丁的婚事,同时认为,伍德豪斯小姐鼓励史密斯小姐爱慕牧师埃尔顿先生是不现实的。   他本人一定是世俗婚姻观念的维护者,这样的话,就和我缺少很多共同话题了。   因为在我看来,个人的奋斗和鲜明的个性足够弥补出身带来的局限性了。甚至,真正的聪明才智比所谓的土地和爵位更能证明一个人的尊贵程度,交朋友如此,寻找婚姻伴侣亦然。   人生漫长,再多的财富也是有限的,再高贵的出身也不过是起点较好而已,谁也不知道十年后会发生什么,也许一成不变,也许翻天覆地。   唯有灵魂上的闪光绚烂和彼此心灵的契合羁绊,才能带给一段婚姻无限的愉悦舒适和永不枯竭的吸引力,那是我向往的爱情……”   裴湘有些讶异于这封信的后半部分内容,因为她没有想到,尚未大学毕业的西奥多竟然已经开始思考婚姻感情问题了,并且还在写给她的信函中如此认真地表达出来。   说实话,对于未来的另一半,裴湘本人都没有特别清晰的认知。她只知道,时机到了,爱情自然降临,谁让她动心了,谁就是那个正确的人。   出于某种直觉和谨慎,裴湘没有在下一封回信中继续讨论有关感情的话题,也下意识地减少了一些日常琐事的记录。她用了更多的篇幅商讨正事和西奥多的未来发展,并开始研究新的投资方向。   西奥多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同,他在不耽误正事之余,依旧在每封信中向裴湘叙述他的日常生活小事。   从天气到穿衣、从早餐到下午茶、他换了新裁缝、他讨厌某个生活习惯邋遢的同学、他依旧喜欢摩尔斯书店的木质楼梯、他吐槽街角的露天咖啡难喝,他甚至不隐瞒一些女人对他的示好。   林林总总,有好有坏,这让裴湘生出一种错觉,她和西奥多从未分开,他就生活在她的身边,她了解他的一切细小改变。   这天,海伯里又热闹了起来。   原因是,史密斯小姐在散步的时候遭到了流浪吉普赛人的抢劫。所幸当时有一位绅士在附近林中打猎,他听到了哈丽特·史密斯的呼救声,及时赶到并吓跑了那些吉普赛人。   这是一幕非常经典的英雄救美场景。   所以,近来一直热衷于做媒的爱玛·伍德豪斯小姐再次兴奋起来,她发自内心地认为,她为好友史密斯小姐寻找到了新的姻缘。   对于爱玛的跃跃欲试,奈特利先生表现出来明显的不赞同。   纵然发现了史密斯小姐的一些优点,但他依旧认为哈丽特·史密斯不适合成为一位乡绅的妻子。当然,只要那位条件不错的乡绅足够理智清醒的话,也不会对一位身世不明的女校学生动心的。   可想而知,奈特利和爱玛再次起了争执,而裴湘则先后成为了这对欢喜冤家的倾诉对象。   送走了满脸斗志的爱玛后,裴湘继续书写之前没有写完的信函。   因为收信人是经常分享日常生活的西奥多,所以她很自然地描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写道,同爱玛的理想主义相比,奈特利先生的考量就更为实际和周到了。   “重要的是,那位救人的好心绅士明显没有多余的想法,他并没有被史密斯小姐的温顺和美貌所吸引。而史密斯小姐虽然感激那位先生,但她看向他的目光中,缺少了倾慕和爱意,很明显,这是爱玛的一厢情愿。”   在这封信中,裴湘没有说出哈丽特·史密斯喜欢上了奈特利先生这个事实,因为这毕竟涉及到了一个女孩儿的暗恋,如非必要,她并不会随意谈论。   可是,屡次自称对男女感情微妙变化十分不敏感的西奥多却在回信中,再次展现了他对人性的洞察力。   “阿黛勒姐姐,上封信提到英雄救美这个话题,让我忽然想到,如果史密斯小姐一定要对某位‘英雄’产生好感的话,奈特利先生其实更符合条件。   你看,把史密斯小姐从抢劫犯的手中救出来,和把史密斯小姐从舞会的冷遇尴尬中解救出来,这两件事其实都属于‘英雄救美’的范畴,但依照我对史密斯小姐的性格分析,她应该更加感激奈特利先生。   所以,如果伍德豪斯小姐一定要做媒的话,不妨撮合一下她的两位好朋友。   说到这里,我倒是真有些替奈特利先生的婚事着急了,他今年有三十六七八岁了吧?   阿黛勒姐姐,我得和你说一件有些可怕的事情,我最近一直跟在沃尔波尔伯爵身边做事,见到了不少四十岁往上的绅士们,不提他们的才干人品如何,他们的外在形象可真够令人警惕遗憾的。   肥胖和秃顶简直就像噩梦一样,缠着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当然,他们中的一些人是有很好的生活习惯的,可就是阻止不了头发的日益稀疏。   我侧面打听了一下,这种现象似乎和家族血统有关,不仅影响自己,还会影响后代。有些人,在四十岁之前头发浓密,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快就会像他们的祖父和父亲一样,需要一顶或者几顶质量良好的假发了。   唉,说起这个无奈的现实问题,我就不得不额外提一句我对格兰特家先祖们的感激之情。因为无论是家族画像还是我父亲,他们的发量都异常浓密,这让我减少了对未来的某种忧虑之情。可是其他人,就未必有这样的幸运了……”   放下西奥多的来信,裴湘下意识地开始回忆她在唐沃尔庄园里见过的那些人物肖像,随后又猛地摇了摇头。   她心说,自己这是被西奥多的话给带歪了,先不提那些画像肯定是经过画师“美颜”的,只说奈特利先生的男主角身份,怎么会秃头呢?   ——无论哪本爱情小说,男主角必然不会秃顶呀!就是作者想不开要这样写,读者们也会阻止这样的惨剧的!   从奇怪的幻想中挣脱出来,裴湘瞪着桌面上信纸深呼吸。   她忽然意识到,西奥多这个白皮黑馅儿的家伙一直话中有话呀。虽然他赞扬奈特利,肯定奈特利,没有说一句奈特利的缺点和坏话,可是,这字里行间的,茶茶的气息扑面而来。   ——咦?我竟然被这小子套路了?   裴湘有些震惊,她拉开抽屉,把西奥多以前写给她的信取出来,挑出有关奈特利先生的部分重读了一遍。   ——果然不是错觉,这家伙……   就在裴湘琢磨着西奥多以前都说过哪些茶言茶语的时候,哈丽特·史密斯满腹忧愁地拜访了爱玛,吭吭唧唧地说出了她再次失恋的事实。   爱玛震惊极了:“怎么会,我没发现爱德蒙先生倾慕其他女性呀?你之前不是还给他包扎过伤口吗?”   哈丽特也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爱德蒙先生?什么爱德蒙先生?爱玛,这和爱德蒙先生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说过,你喜欢他吗?”   “不,我不喜欢他!”   “那英雄救美……”   “我说的是奈特利先生呀。”   爱玛张了张口,震惊、难过、不可思议等情绪纷涌而至。   “奈特利?乔治·奈特利先生?”   “对,那次舞会……我是那么感激奈特利先生……爱玛小姐,是你鼓励了我,你说不要过于在乎身份等级差距,你说我值得更好的,只要我喜欢!所以,我才有勇气喜欢上奈特利先生。”   “……那么,你告诉奈特利先生了吗?他是如何回复你的?”   哈丽特没有注意到爱玛眼中流露出的痛苦,她一脸悲伤地说道:   “昨天,我去唐沃尔庄园外面的小路上等待奈特利先生出现,我就想和他打声招呼而已。却正好瞧见、瞧见他和杜兰小姐并肩走来。两人有说有笑的,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连忙躲到了大树后面。然后、然后听到两人在谈论什么新婚、花园见一个温室、儿童房、室内壁纸要换新的之类的。伍德豪斯小姐,我确信他们在讨论如何重新装潢唐沃尔庄园,这、这不就代表……”   说到这里,哈丽特抽噎了一声,她实在不忍心亲口说出心中的猜想。   但是爱玛喃喃地接话道:   “重新装潢唐沃尔庄园?他们在为结婚做准备吧,阿黛勒要成为唐沃尔庄园的女主人了?”   哈丽特哽咽无语,默默哀悼她的第二次暗恋。   爱玛觉得痛苦极了,她此时才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她一直深深爱慕着奈特利先生。   等到哈丽特失魂落魄地离开后,爱玛再也隐藏不住眼中的泪水。   次日上午,爱玛·伍德豪斯小姐拜访了裴湘,她坐在阳光下端起温热的红茶,却觉得浑身发冷。   裴湘望着几次欲言又止的爱玛,心中升起了一丝好奇。   “爱玛?”   “阿黛勒,你、你最近有打算结婚的想法吗?”   爱玛委婉地问出心中酝酿许久的问题。问完之后,就眼巴巴地看着裴湘,又忐忑又焦虑又悲伤。   裴湘动作一顿,抬头仔细打量爱玛·伍德豪斯的神色。   ——哭过?失眠?   ——恐惧、后悔和悲伤……   ——忐忑、希冀和隐忍……   她想到昨天早上飞快藏到大树后的哈丽特·史密斯,又回忆了一下她当时正在和奈特利闲聊的话题内容,眼中闪过明悟。   “我二十三岁了,最近确实在考虑这些事。”   “在考虑呀,那、那人选定了吗?是……我认识的人吗?”   裴湘悠然一笑:“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只有罗切斯特先生表态同意了,有些事才能公布出去。”   这话听在爱玛耳中,几乎是等于在说,奈特利先生还没有向罗切斯特先生正式提出求娶裴湘的请求,所以,女方此时并不方便过多透露某些喜讯。   “我知道了,阿黛勒,啊,我忽然还有些事情要办,我、我这就先离开了,再见,杜兰小姐。”   裴湘微微颔首:“再见,伍德豪斯小姐,祝你幸福。”   爱玛勉强一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幸福了。   等到爱玛离开,裴湘就让人备车,直接去了唐沃尔庄园。   “奈特利先生,爱玛刚刚去找我,问了我一些事情,然后就很伤心。我认为你该去安慰她一下,把一些事情说明白。”   “爱玛问了什么?”奈特利听说爱玛伤心,十分焦急。   “她问我是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又问我结婚的对象是谁,她是否认识。”   “这有什么伤心的,等等,阿黛勒,你要结婚了?”奈特利有些惊奇。   “当然没有,”裴湘慧黠一笑,“可是,某个傻姑娘认为你要和我结婚了,感到悲伤极了,眼圈都红了。”   “你和我结婚?开什么玩笑?”   “显然,爱玛误会了。奈特利先生,我认为有些心意还需要你亲自说出口,而不是让我这个外人代劳。”   奈特利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他疑惑地皱了皱眉,顺便整理了一下思路,随后,他立刻意识到了裴湘想要表达的意思。   于是,惊喜之情照亮了他的整张脸孔。   “阿黛勒,你的意思是……上帝呀,爱玛她、她,哈哈,等等,阿黛勒,你没有弄错吧?我前几天还和爱玛发生了争执,她、她没有讨厌我就不错了。”   裴湘挑了挑眉,调侃道:   “你要是不信的话,就当我今天没有过来吧。唉,爱玛伤心过后,就可以忘掉过去开始新生活了,她富裕、聪明又漂亮,最不缺少追求者了。”   奈特利连忙说道:“阿黛勒,我还是比较相信你的判断力的。”   “那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回答裴湘的,是奈特利先生迫不及待出门的背影。   裴湘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他的头发……   傍晚的时候,哈特费尔德宅子传出一个喜讯,奈特利先生向伍德豪斯小姐求婚成功。并且,为了照顾伍德豪斯先生敏感脆弱的神经,奈特利先生会在婚后离开他的唐沃尔庄园,搬到哈特费尔德宅邸居住。   这是一个大喜讯,在裴湘写给西奥多的下一封信函中,她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了对方。   于是,她便再也没有从西奥多的信件中读到有关奈特利先生的茶言茶语了。   此后,无论她如何夸奖那位朋友,西奥多都真诚认同她的观点,并极其理智客观地认为,奈特利先生身上有很多值得学习的优点。   “他是一位十分杰出的、并且值得伍德豪斯小姐托付终身的可靠绅士。”   西奥多在最新的一封来信中用漂亮的花体英文热情地称赞奈特利先生。 第226章   爱玛和奈特利的婚礼温馨而浪漫,观礼之后,裴湘就坐上马车离开了海伯里,她还需要去伦敦参加好友爱丽丝和诺顿的婚礼。   自从在韦茅斯分别后,爱丽丝和诺顿之间的感情日益加深。两个月前,诺顿求婚成功,如今,他即将和心爱的姑娘在圣坛前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裴湘抵达伦敦后,没有如同往常那样借住在里约子爵府,她一下马车就被准新娘“抢”到了范莱尔家。既紧张又兴奋的爱丽丝·范莱尔急需裴湘的陪伴,她有一肚子的悄悄话要和闺蜜讲。   “阿黛勒,你怎么不早点来?上帝呀,当我答应诺顿的求婚的时候,我多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呀,我特别需要你的鼓励和祝福。”   裴湘一边帮爱丽丝检查婚礼那天需要佩戴的珠宝,一边笑着打趣道:   “既然这么需要我,你怎么那么快就答应诺顿的求婚了?我听范莱尔夫人说,诺顿的十四行诗还没背诵完呢,你就心急地喊‘我答应’了。当时要是有牧师在场,你说不定立刻就拽着诺顿发誓了。”   “哎呀哎呀,妈妈怎么什么都说出去了,”爱丽丝捂着微微发红的脸蛋儿,用撒娇的语气抱怨道,“我偷偷告诉她求婚细节的时候,她明明答应我要保守秘密的。阿黛勒,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可不能和我妈妈一样笑话我。”   裴湘眨了眨眼:“那得看你怎么贿赂我了,我这人的记性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   于是,裴湘得到了一大盒爱丽丝心爱的杏仁蜂蜜薄饼干。   红茶端上来的时候,裴湘打开了饼干盒子,在袅袅茶香和蜂蜜焦糖的甜美味道中,两个女孩子相视而笑。她们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科伦德尔夫人女校求学时的日子,温馨而惬意。   同一时间,准新郎也和自己的挚友威廉·格兰特聚在一起消磨时间。   两人先在桌球室内打了一局,而后便在休息室外的露台上坐了下来,一边喝酒一边闲谈。   诺顿说了一些婚后的安排,猛然发现今天的威廉格外话多,几乎回应了他的每一句话。   “嘿,威廉,你怎么了?你往常都不怎么搭理我的唠叨的,今天竟然这么捧场。你是在替我紧张吗?”   威廉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你自己都不紧张,我怎么会替你紧张?诺顿,我的朋友,恭喜你即将进入一个崭新的人生阶段,祝福你。”   诺顿咧嘴一笑,举起酒杯碰了碰威廉的杯子,之后一饮而尽。   “那你为什么这么不对劲儿?”诺顿放下酒杯,继续刨根问底,“难道是因为太高兴了?哎呀,威廉,我真没想到,我在你心里竟然这么重要,嘿嘿。”   威廉摇了摇头,低头喝酒,沉默不语。   诺顿眼珠子一转,就大概猜出了威廉反常的真正原因。   于是,他试探着问道:   “威廉,上午见到阿黛勒的时候,你怎么一直站在角落里?你当时在想什么?我还以为你会第一个上前和阿黛勒打招呼呢。”   威廉沉吟片刻,选择和好朋友诺顿说些心里话。   “之前……夏洛蒂姨妈和我谈话,她指出,为了支持西奥多的事业,我父亲极有可能把大部分的私产留给他,这等于是将格兰特家族的总体财富一分为二,是不太明智的。所以,她建议我慎重对待自己的婚姻,以应对不太乐观的前景。”   诺顿摸了摸下巴,低声道:   “我妈的意思是,如果你未来的岳父足够位高权重的话,格兰特大人自然要顾虑对方的看法。当然,即便格兰特大人一定要平分家产的话,你未来妻子带来的丰厚嫁妆也能弥补这些损失,继续保证下一代里约子爵府的体面阔绰生活条件。”   “这确实是夏洛蒂姨妈的想法。”威廉淡声道。   “但你却不太同意。”诺顿了然。   威廉语气严肃:“我父亲接手格兰特家的祖产后,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资产翻倍,才有了如今的财富。我是他亲自教导长大的继承人,从十几岁开始就跟在他身边学习,若是不能靠自己的本事把格兰特家族发扬光大,还不如让西奥多继承这份家业。”   诺顿当然理解自家兄弟的骄傲,同时,他也深知威廉心中的压力。   西奥多是家中次子,从来没有得到过里约子爵大人的特别教导,但却在大学还未毕业的年纪里,硬生生地靠着自己闯出了一番天地。   两相对比之下,难免有些人会在私下里嘀咕,认为作为兄长的威廉·格兰特能力平庸,不如弟弟西奥多有才华。   “也不知道西奥多那小子是怎么得到沃尔波尔伯爵的青睐的。”诺顿嘟囔了一句。   威廉的眼中划过一丝羡慕,他轻声道:   “我倒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西奥多从小就招人喜欢,我们仨几乎是同时认识阿黛勒的,甚至,我们还要更早一些。但阿黛勒就喜欢和西奥多一起玩耍,每次你和西奥多斗嘴,阿黛勒都会帮西奥多。”   诺顿翻了个白眼:“不仅阿黛勒喜欢帮西奥多,你不也是总是偏帮那小子吗?”   忆起童年趣事,威廉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哎呀,说起来,我也一直想要好好问问你呢。”   诺顿忽然一拍手,好奇地望向威廉:   “既然你不同意我妈的那些想法,怎么一直没有向阿黛勒表白求婚呢?兄弟,从阿黛勒参加第一场舞会开始,你就动心了,我一直等着你俩的好消息呢。可是,这一年年匆匆而过,你却一直什么都不说。”   威廉叹了一口气,剖析道:   “我之前也没有想透,一直犹豫不决。其实不用夏洛蒂姨妈特意强调点明,我便十分清楚,我应该慎重对待我的婚姻。不仅从经济方面考虑,还得从社会地位方面斟酌一二,如果让阿黛勒成为里约子爵夫人,确实没有什么不妥的,可是……说实话,也不会带来更多的利益。当然,我是指在家族层面上,阿黛勒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她是最合适的妻子人选。”   说到这里,威廉的眼底浮现出一抹柔情,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我之前考虑了许多,直到西奥多异军突起,俨然成为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我忽然意识到,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其实,我没必要把整个格兰特家族抗在自己的肩头上,甚至自大地认为,除了我,谁也不能担起壮大家族的责任。   “你看,我的兄弟西奥多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也是一个格兰特,他能做得更好。诺顿,我在感到有压力的同时,也觉得异常轻松,这很矛盾吧,但我想你能理解我。”   诺顿点了点头:“既然你已经想开了,在韦茅斯的时候就该有所行动的,那里碧海蓝天,多适合展开一段热烈浪漫的恋情呀。”   威廉对着诺顿歉意地笑了笑,坦白道:   “我那时候对你有些误会,我以为你也在追求阿黛勒,所以就再次迟疑了。”   这个理由让诺顿张大了嘴巴,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威廉,惊讶过后立刻反驳道:   “我和阿黛勒?这怎么可能?我早就知道你对阿黛勒的心思了,怎么会和你争抢?况且,我一直把阿黛勒当成妹妹的,她知道我所有丢脸的糗事,我怎么敢娶她?”   “我知道,诺顿,我的朋友,我向你道歉,”威廉真诚地望着诺顿,“原谅我吧,原谅我因为爱情而失去了理智。我该更加相信你的,可我却让嫉妒和患得患失蒙蔽了双眼。”   诺顿觉得今天的酒有些喝多了,他揉了揉跳疼的太阳穴,半晌才出声道:   “威廉……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你之所以会误会……是因为我那时候总是围着阿黛勒询问爱丽丝的事情,所以,嗯,你才会产生了错误的认知。”   威廉微微颔首:“回到伦敦之后,我就反应过来了,诺顿,我为我曾经的怀疑向你道歉。”   诺顿这次真的有些生气了,他微微冷下声音:   “威廉,先不提你对我的误会,因为我知道,陷入爱情里的人确实会犯糊涂。我只问你,当你误会我喜欢阿黛勒之后,为什么没有光明正大地竞争,反而默默退却了,你在成全所谓的兄弟情谊吗?”   威廉苦笑,默认了好友的猜测。   见此,诺顿烦躁地扒拉了几下头发。   “威廉,你这样不行,真的,”他忽然起身,郁闷地踢了一下桌腿,“你这样永远也追不上阿黛勒!上帝呀,我一直以为……只要你开口表白了,你们就能在一起了,我都想好做你们孩子的教父了。可是、可是,威廉呀,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你不尝试着做出改变的话,阿黛勒绝对会拒接你的。”   威廉面色僵硬,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好友,不知他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诺顿飞快地解释道:   “阿黛勒骄傲得很,你之前把家族利益看得过重,我觉得阿黛勒尚且可以理解你,并不会产生排斥的心里。但如果让她知道、哈、让她知道你之前的那些想法和做法,她可能连兄长的位置都不会留给你了。”   对于诺顿的判断,威廉并不认同,他觉得诺顿对阿黛勒存在误解。   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总被阿黛勒“欺负”,所以诺顿便认为对方是个刁蛮霸道的女子。   “诺顿,阿黛勒已经成长为一位得体优雅的淑女了,她十分的善解人意,聪明伶俐又温柔体贴,你不能因为她小时候调皮就……”   诺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扭头仔细打量着好友认真诚恳的神色,忽然又生出几丝希望来。   ——也许,阿黛勒并不需要一个把她看得很透彻的丈夫。如果是这样的话,威廉说不定能成功的。   想到这里,诺顿略过正在讨论的话题,直接询问起心里最关心的一件事:   “威廉,你今天见过阿黛勒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你是不是准备要有所行动了?”   威廉·格兰特的眉目间流露出几丝期待,他点头承认了好友的猜测:   “我原本还想等一等的,不过,看到你每天喜气洋洋的神采,听你畅想婚后的美满家庭生活,我也不想落后太多。诺顿,我准备向阿黛勒求婚。”   诺顿闭了闭眼,不知道是该祝福好友成功还是不成功。   威廉犹豫了许多年,此时一旦下定决心,又非常具有行动力。所以,等到诺顿和爱丽丝的婚礼仪式一结束,他就向裴湘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然后,裴湘飞快而利落地拒绝了他。   “抱歉,阿黛勒,我能知道你拒绝的理由吗?”   威廉面露愕然,忽然想起诺顿之前的判断,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裴湘尚且不知道自己被“谦让”过,当然,知道了也不会产生过大的心理波动,因为从来不曾动心过,就根本不会计较。   由此可见,其实诺顿也没有完全看明白。   他以为裴湘会体谅威廉之前在家族和个人之间的取舍犹豫,会对默默深情了多年的子爵继承人产生多多少少的好感,所以,她肯定会因为“被谦让”而失望气愤。但事实却是,她不在乎。   裴湘把一缕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语气平和,态度坚定。   “威廉,多谢你的厚爱,但我无法用同等的情谊回报你,也从来没有产生过与你走入婚姻生活的想法。”   “阿黛勒,是不是因为我忽然表明心意,让你感到不知所措?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耐心等待。我的心意不会变,我可以等你慢慢转变想法,不再只把我视为兄长和友人。”   “请不要继续等待,威廉,那注定会让你失望的。”   威廉假装没有发觉裴湘态度冷淡,他依旧心怀侥幸:   “阿黛勒,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你、诺顿和西奥多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我们的相互陪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你又这样天真纯粹,很可能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们之间可以缔结某种新的并且更加牢固的关系。阿黛勒,我可以请求你,重新看待我们之间的情谊吗?”   “威廉,你需要一位可以帮助格兰特家提升社会地位的夫人。”   “我知道,”威廉柔声道,“但我希望能在婚姻选择上任性一次,阿黛勒,我不后悔。”   裴湘抿了抿唇,决定说得更加直白一些:   “威廉,作为朋友,我其实一直希望你能在婚姻选择方面任性自我一些,联姻这件事有利有弊,有时候还不如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说不定能有意料之外的惊喜收获。   “但我一直认为,无论你如何选择,都和我没有多大的关系。因为我对你从来没有超出友谊之外的情谊,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从来都没有。”   再次遭到了斩钉截铁的拒绝,威廉·格兰特在裴湘清澈如水的目光中狼狈后退,他匆匆点了点头,一脸苍白地离开了花园的角落。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裴湘低头看着绚烂的蔷薇花丛,有些微微出神。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小路上传来,很快,西奥多满头大汗地冲了过来,一脸焦急。   “阿黛勒!”   “嗯,有什么事吗?”裴湘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西奥多这样惊慌失措了,表情立刻严肃郑重起来。   西奥多把裴湘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又迅速瞄了一下四周环境,没有发现威廉的身影,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理智告诉西奥多,若是威廉求婚成功的话,陷入幸福中的男人准会站在这里守着漂亮未婚妻的,哪能把恋人单独留在花园中呢?   可是理智归理智,有时候难免关心则乱,所以,此时的西奥多依旧不敢完全放松。   强忍着心底的纠结,西奥多压下因为快速奔跑而产生的急促喘·息,同时心思飞转,努力给自己焦急跑过来的举动找个正当理由。   ——总不能直接说,我是来破坏威廉求婚的吧?   然而,纵然平日里能言善辩,此时的西奥多却在担惊受怕的激荡情绪中,忽然变得笨口拙舌起来。   他望着俏生生地站在蔷薇花丛前的裴湘,脑袋里一片空白。   “我、我来……的原因是……阿黛勒姐姐,你觉得我好看吗?”   裴湘稍稍愣了一下,心说这是什么奇怪问题?   她的目光划过西奥多的漂亮面孔,不经意间对上一双眼巴巴水润润的蓝眼睛,心里就好似被轻轻撞了一小下。   裴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承认西奥多确实是一位非常好看的青年。   “那、那你嫁给我吧,我年轻漂亮身材好,你不吃亏的。”   裴湘:“……”   ——难道我不年轻漂亮身材好吗?   ——西奥多,你是不是对我的择偶价值观有什么误解?   ——我允许你重新整理一下思路,想好了再发言! 第227章   裴湘深深地觉得,西奥多看低了她身为小仙女的高雅爱情观,他应该遭受一轮社会毒打的,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求婚。   面对裴湘给出的否定答案,西奥多虽然感到非常失望,但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很快就压住了心底的波澜起伏。   “阿黛勒姐姐,你会从此疏远我吗?”   “我会维持在应有的社交界线内。西奥多,你太年轻了,有些事不能过于冲动,有些感情也可能是一时的错觉。”   “我就知道,阿黛勒姐姐肯定会说出类似的理由,”西奥多敛眉低叹,眸色溶溶,“我原本没想这么早求婚的,可是刚刚看到阿黛勒你站在花丛前低头微笑,比今天的新娘子还要美丽动人,就下意识地说出了心里话。”   裴湘歪头打量着对面的蓝眼睛青年:   “难道不是因为威廉的原因,才让你这么沉不住气的吗?”   被拆穿的西奥多腼腆一笑,异常诚恳地说道:   “我不能否认有这方面的因素,我害怕失去你。阿黛勒姐姐,再给我几年成长的时间吧,我会让你相信,在爱情方面,我是最真诚可靠的,无论是外在还是内里。”   裴湘一时之间没有出声回答。   西奥多继续向心上人推销自己:   “阿黛勒,你现在还没有意中人,为何不把我列入候选名单呢?而且,你并不反感我对你的特殊情谊,不是吗?”   “候选人吗?”裴湘想了想,冷静地说道:“但我对你也没有特别喜欢的悸动。在此之前,我一直把你当成需要照顾的弟弟和彼此互相了解的搭档,从来没有从未来伴侣的角度看待过你。”   西奥多笑得温柔,语气蛊惑:   “那么从今以后,你就可以把我看做是正在追求你的成年男性了。阿黛勒姐姐,我期待你观察我、评估我、审判我,直至最后愿意嫁给我,永远地成为我一个人的阿黛勒。”   “即便嫁给你,也不等于我会永远成为你一个人的,”裴湘微笑摇头,“西奥多,我现在的日子很轻松,有资产,有尊重我个人意志的保护人,有朋友有社交,我不太想做出改变。婚姻,那是一场冒险,输了,总要伤筋动骨的。”   “阿黛勒姐姐,我非常清楚,我现在还不是那个让你甘愿冒险的人,但我可以耐心等待。”   “也许你永远等不到结果的。”裴湘给西奥多泼冷水。   “那别人呢?”   “我不清楚。”   西奥多眸色微暗,他抿着唇慢慢踱步上前,把不知何时摘下的白蔷薇放在裴湘的手中。   “等不到结果也没什么,最重要的是等待的过程。阿黛勒姐姐,让我一直待在你身边好不好?弟弟、朋友、知己、合作伙伴、情人,我能胜任每一个角色。”   裴湘眨了眨眼,心想自己身边为什么要出现“情人”这样的角色?   ——西奥多,你果然对我的感情价值观存在误解吧?   两人的这场谈话没有什么最终结果,但是从这天起,西奥多对裴湘的爱慕和追求就都摆在了明面上。   这让两人的亲朋好友都感到吃惊,威廉还专门找西奥多谈了一次话。   谈话结束后,威廉脸色苍白,神情懊恼暗淡。他第二天就独自一人离开了伦敦,直到三个月后才在里约子爵大人的连续召唤下无奈返回。   一年后的某一天,裴湘约了几位夫人小姐一起去剧院观看演出,在中场休息的间隙,一位侍者悄悄把一张折得严严实实的纸条递给了裴湘。   裴湘一挑眉,她避开其他人的目光低头阅读纸条上的内容,片刻后,她的眼中划过惊讶和思索。   ——这位女士竟然还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把纸条收好,裴湘细嚼慢咽地吃了一块小蛋糕,又和包厢内的朋友们聊了一会儿最近的新闻,以及今天登台献唱的女高音的八卦。之后,她才用身体不太方便这个万能借口离开了所在的剧院包厢,朝着纸条上的指定地点寻去。   “阿黛勒,阿黛勒,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没有忘了妈妈!哦,妈妈的小鸽子,妈妈的小甜瓜,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随着裴湘的走近,剧院拐角处的走廊立柱后方忽然绕出一位面容沧桑疲惫的妇人,她用一双略微浑浊的褐色眼睛紧紧盯着裴湘的年轻面孔,嘴唇微抖,神色复杂。   “塞莉纳·瓦伦?”裴湘仔细端详妇人的容貌,发现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熟悉轮廓。   “真像,我的孩子,你长得真像年轻时的我!”   妇人同样在观察裴湘的五官长相,在发现这孩子和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后,暗地里舒了一口气,随即又一脸激动地感慨道: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象你长大后的样子,是更像我,还是更像……你那个未曾露面的父亲……孩子,你比我年轻的时候更好看,更有气质,像一位地地道道的英格兰淑女。可是,只要我们站在一处,谁也无法否认你我之间的血缘关系,这一定是上帝给予我的恩赐。”   裴湘暗道,那上帝对我可有点儿不公平了,这不是明摆着给我找麻烦吗?   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突然出现的塞莉纳·瓦伦,等着她说明来意。   塞莉纳又感叹了几句,企图喊醒女儿心中对母亲的思念与依恋。但是她很快意识到,动之以情这一招似乎并没有多大作用。   “阿黛勒,咳,你这些年过得好吗?罗切斯特先生待你如何?有没有冷落嘲讽你?你过得开心吗?”   裴湘可以确定四周没有人偷听,便直接说道:   “我过得再好不过了,罗切斯特先生待我如掌上明珠。我很开心,并一直庆幸你当年遗弃我,让我有幸遇到了一位非常有责任心的监护人,接受到更好的教育和熏陶。”   塞莉纳的神色有瞬间僵硬,之后飞快掩去,留下真切的悔恨与悲伤:   “阿黛勒,你是幸运的,能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小姐,以后、以后只要不出差错,对,不出任何差错,你肯定能嫁给一位出身良好的绅士的。   “可是,我就悲惨了,我这些年一直生活在意大利,日子很苦。阿黛勒,你得帮帮妈妈,妈妈为了来英格兰找你,已经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我、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你想要钱?”裴湘声音清冷,“我有些零花钱,能帮你救救急。”   “不不,妈妈知道你也不容易,手边的零花钱肯定不多,妈妈不要。妈妈只是想和你相认,想和你生活在一起。阿黛勒,还记得咱们以前在法国的日子吗?我给你讲故事,教你唱歌弹琴,让客人们赞美你,我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时候,咱们母女的日子就像童话一样,阿黛勒,虽然你是私生女,但妈妈是爱你的。”   裴湘皱了皱眉头,心知塞莉纳是准备狮子大开口了。   ——她能准确找到我,就肯定已经知晓了罗切斯特先生给我安排的假身份。   ——既然我是父母双亡的杜兰小姐,就不可能有一位叫做塞莉纳·瓦伦的舞女母亲。为了不暴露私生女的身份,我当然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的。   ——不生活在一起,就得用钱打发她,还得是一大笔的封口费。   裴湘轻声问道:“瓦伦小姐,你希望和我生活在一起吗?”   塞莉纳·瓦伦满目渴望,她连连点头,心里却等着裴湘给出一个让她远远离开的价码,然后,她可以讨价还价……   裴湘倏尔一笑,语气温和:   “我们之间有斩不断的血缘联系,我当然愿意和你生活在一起。不过事先声明一点,我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是罗切斯特先生给的,鉴于你们之间的不融洽关系,在得到罗切斯特先生允许之前,我是不能用他的钱供养你的。所以,如果你打算和我一起生活的话,就去厨房或者洗衣房帮忙吧,做一个自食其力的慈祥母亲,用劳动养活自己。”   “你竟然让我当个下等仆人?”塞莉纳·瓦伦一脸不可置信地质问道,语调略显尖锐。   “是的,看在你是塞莉纳·瓦伦的份上,我才把这种竞争很激烈的女仆位置留给你的,如果是其他人的话,没有经过考核与推荐,根本不能得到这样的体面工作。所以,塞莉纳,你高兴我对你的安排吗?只要你同意了,我们就能每天生活在一起并且随时见面了,多好呀。”   “你让你的妈妈当下人,而你却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塞莉纳·瓦伦再次高声重复了一遍。   裴湘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又在塞莉纳的恼怒瞪视中,忽然一下子冷下了脸色:   “怎么,你对我的安排不满意?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你抓紧离开这里吧,不要来找我了,也不要继续打扰我的生活。”   塞莉纳意识到自己被耍了,眼中羞恼一闪而过。   她深吸一口气,眉目间似有悲色,仿佛被伤到了,她低声指责裴湘:   “你就这样对待亲生母亲吗,你就这样冷血吗?上帝呀,我的女儿被魔鬼附体了吗?我要拆穿你的真面目,我要让伦敦城里的上等人都知道你怎么对待我的,我要告诉所有人,你根本不是什么杜兰小姐,你只是一个舞女的私生女而已!”   裴湘慢悠悠地接话道:   “塞莉纳,我身败名裂,被赶出上流社会,然后呢?你有什么好处,嗯?我穷了,你就有钱了?”   塞莉纳顿时脸色发青,她狐疑地审视着裴湘的每个细微表情。   片刻后,她终于收敛起所有多余的虚假情绪,冷冰冰地威胁道:   “我当然不会傻到去四处嚷嚷,我要把你的秘密卖给你的仇人,卖给讨厌你的人。哼,阿黛勒,不要再耍心眼了,你记住,你永永远远有把柄在我这里,看看你的这张脸吧,谁会不相信我的话呢?哈,我劝你学会忍耐和低头,也许,我会念几分血缘亲情。”   裴湘无奈地摇了摇头,心说你当初把阿黛勒遗弃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什么亲情了,此时何必装模作样。   她打开手包,做出找零钱的样子,其实是在选择用哪种恶作剧药粉。   裴湘准备先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塞莉纳·瓦伦迷倒了再说,不管她是纯粹图财还是受人指使,总能问出真相来的。   ——就是一会儿藏人运人的时候有点儿麻烦,还得找个好借口。   塞莉纳·瓦伦注意到裴湘低头翻包的动作,以为对方终于肯服软了,顿时眉目一松,态度又变得趾高气昂起来:   “想用随身带的零钱打发我吗?那你可把事情想简单了,傻姑娘。我现在没有舒适的住处,没有漂亮的衣服和美味的佳肴,这可都是你的责任,阿黛勒。”   就在裴湘准备弹出迷药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她侧耳细听,判断出来人肯定会路过她和塞莉纳谈话的角落。   于是,裴湘暂时停下了下药的动作,打算先看看来人的身份,然后再决定之后的处理方式。   片刻后,越来越清晰的响动让裴湘眉目一松,她已经从脚步声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   果然没一会儿,西奥多的声音就在裴湘的身后响起:   “阿黛勒,怎么站在这里?今天的表演不精彩吗?”   裴湘先看了一眼塞莉纳·瓦伦,发现这人在西奥多出现后,立刻裹上了头巾,遮住了半张面孔,显然,她目前还不想让其他人注意到她的模样。   这样谨慎的反应让裴湘微微扬眉,心道这是终于被生活逼得有脑子了?还是得到了什么“高人”的指点呢?   许多想法一瞬间生成,并不耽误裴湘和西奥多打招呼:   “我来见一位故人。这位是瓦伦小姐,以前在法国的时候,她一直照顾我,如今我们在异国相遇,既吃惊又高兴,正在叙旧呢。”   “瓦伦?”西奥多有一瞬间的迷惑,随即便意识到,他初识裴湘的时候,对方姓的就是瓦伦。   据说是因为当初的罗切斯特先生粗心大意和过于沉迷巴黎的浮华风流生活,导致他的养女一直没有正式的身份和名字,不得不暂时姓了照顾之人的姓氏,一直等到他们返回英格兰之后,才正式更改为“杜兰”。   西奥多眸光微动。   他走到裴湘近处,低头瞧着她唇角的微笑弧度和眼角眉梢的恬淡柔和,凭着多年的相处经验判断出,裴湘不喜欢对面那个藏头遮面的老妇人。   ——既然不喜欢,却又站在这里耐心聊天……这个瓦伦小姐肯定有问题。   裴湘撩起浓密的羽睫轻轻瞥了西奥多一眼,西奥多朝着她浅浅一笑,非常自然地侧站在了裴湘的身前,挡在她和塞莉纳之间。   “既然是照顾过阿黛勒姐姐的故人,又在多年后重逢,不如让我们找个舒服清净的地方,喝点东西,坐下来叙叙旧吧。瓦伦小姐,我对阿黛勒姐姐小时候的事情很感兴趣,我猜你一定希望有我这样一位热心听众的。”   塞莉纳得到年轻绅士的友善邀请,得意而警示地望了裴湘一眼,似乎在炫耀她能够轻而易举地揭穿裴湘的真实身份。   “这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幸运,年轻仁慈的先生。”塞莉纳立刻态度热络地恭维道。   裴湘一言不发地垂下了眼帘,并不认为落在西奥多手中就比落在自己手中幸运多少。   ——只是,当西奥多得知我的私生女身份后,会有什么反应呢? 第228章   塞莉纳·瓦伦同意了西奥多的提议,裴湘也没反对。   “西奥多,你之前是和朋友们一起过来的?在7号包厢吗?”   “嗯,约了亨利爵士等人,不过我来晚了,刚到剧院又恰好遇到了你和瓦伦女士。”   裴湘浅笑:“看来,你今晚是注定欣赏不到莫莉小姐的美妙歌喉了。”   “我更乐意听阿黛勒姐姐的童年趣事。”   跟在两人身后的塞莉纳悄悄观察着有说有笑的年轻男女,心想那个人的话果然没有错,自己这个女儿在伦敦的上流社会混得不错。   最起码,此刻遇到的这位年轻绅士就是个殷勤的爱慕者,再看他的举止派头和衣着打扮,也肯定是个富家子弟。只是不知道,他愿意为心爱的姑娘花多少英镑?   在楼梯转角处,裴湘吩咐剧院的听差帮她传一个口信,去5号包厢告诉同来的女士们,她有些事需要提前离开。西奥多也让这个侍者传信给亨利爵士等人,表达了不能赴约的歉意。   来到剧院门前,裴湘打算让听差去叫马车,西奥多拦下了她,转头朝着门口处招了招手。   一名戴着宽沿儿帽的壮硕中年男人从廊檐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先生?”   “去后门驾车过来,让詹姆斯先去戈莱登射箭俱乐部等着,今晚的行程更改了。”   中年壮汉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裹着斗篷的塞莉纳,低声应是,又朝着裴湘微微欠身致意,之后才转身离开。   塞莉纳紧了紧斗篷,心中莫名一慌。   “我们不坐阿黛勒的马车吗?”   西奥多温声道:“请允许我为女士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您太客气了,先生,我该怎么称呼您呢?”塞莉纳试探着问道。   “我姓格兰特,瓦伦小姐。”   “原来是格兰特先生,”塞莉纳·瓦伦低声道,“我刚刚和阿黛勒叙旧的时候,她提了好几次格兰特家对她的关照,我真为她感到高兴。能遇到慷慨仁慈的贵人,例如罗切斯特先生,例如贵府一家人,还有当初在法国遇见的朋友们,阿黛勒多幸运呀。”   西奥多笑道:“我们同样觉得,认识阿黛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是我们的幸运。这一点,想必作为旧识的瓦伦小姐一定深有所感。”   塞莉纳·瓦伦敷衍地点了点头,心里不以为然。她斜觑裴湘的脸色变化,希望能发现裴湘心慌意乱的征兆。   然而,裴湘始终面色平静,态度坦然。   塞莉纳·瓦伦微微皱眉,不信一个年轻姑娘能如此沉得住气,她转了转眼珠子,笃定这是裴湘在故作镇定。   ——啧,装模作样!   这时,刚刚离开的中年男人驾着马车回来了,他朝着西奥多打了个隐晦的手势,西奥多微微颔首回应。   三人登上西奥多的马车。   “瓦伦小姐,冒昧问一句,你现在住在哪里?今晚方便在外多逗留一段时间吗?如果你感到劳累的话,我们可以改日再约。”   塞莉纳·瓦伦摸了摸舒适的椅面,飞快地摇了摇头:   “我不累,我有好多话要和阿黛勒说呢,你可以帮我们找一个靠近莫弗特花园旅馆的地方吗?阿黛勒特别关心我,她肯定希望我能住在那样豪华舒适的地方。”   西奥多用目光无声询问裴湘。   裴湘瞧着塞莉纳·瓦伦得意的表情,唇角勾起一抹轻柔的笑意,缓声道:   “那就去莫弗特花园旅馆吧,希望瓦伦小姐今晚有个好梦。”   马车辘轳前行,坐在车内的塞莉纳·瓦伦幻想着未来的舒适生活,渐渐困意上涌。她只觉得越来越困,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挣扎着换了一个坐姿,告诫自己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她还有许多条件没有提呢。可是,饶是她如何努力保持清醒,最后还是失去了意识。   只听“咕咚”一声,裹着斗篷的塞莉纳·瓦伦一头撞在了车壁上,然后就软趴趴地跌倒在座位上,扭着腰叩伏着,既没有喊疼也没有再坐起来。   裴湘挑眉看向西奥多,用陈述语气说道:   “你用我给你的迷药迷倒了她。”   西奥多把裴湘拉到自己的身侧:   “阿黛勒,你要怎么处理这个人?刚刚佩吉给我暗号,他说有人一直在盯梢这个瓦伦小姐,但盯人的技巧不是很高明,一看就是个生手。”   “盯住那个跟踪的人了吗?”   “詹姆斯去办了。”   裴湘点了点头,比较相信西奥多属下的能力。   “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去桃乐街23号吧,我要亲自处理这位塞莉纳·瓦伦女士的事。”   西奥多立刻敲了三声车壁,扬声吩咐赶车的中年男人佩吉转道去桃乐街。   桃乐街23号是裴湘自己的产业,和西奥多无关。一旦把人送过去,西奥多如果再想知道有关瓦伦女士的事,就得看裴湘的心情了。   “我没想到……你会在马车上药倒她。”裴湘轻叹。   西奥多勉强压住心里的小得意与小纠结,眸光闪亮地问道:   “我做对了,是不是,阿黛勒姐姐?”   裴湘明知故问:“你做对了什么?”   “阿黛勒,我当然好奇这个人是什么来历,她会不会给你带来困扰,也想替你把危险的苗头都掐灭了。可是,我并不想借着这种机会探查你的隐私,阿黛勒,上车前我就想好了,我不问,不接触,只需要确保你的安全。”   裴湘弯了弯眉眼,这次笑得异常真心:   “我确实挺意外的,没想到你会这样细心,并且愿意遏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面对唾手可得的秘密,你竟然就这么直接放弃了,这可真不容易。”   西奥多也觉得自己怪不容易的。   他当然对裴湘的秘密无比好奇,一方面是想多了解她,另一方面是想保护她。可是无论如何,他得尊重她的意愿,给她自由和信任。   “阿黛勒,我是不是应该得到奖励?”   “你想得到什么样的奖励?”   “一个温柔的拥抱吧。”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裴湘眸光流转,歪头看着西奥多不说话。   西奥多等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地脸红了,他轻咳一声,低声解释道:   “就、就奖励一个充满关怀和鼓励的含有安慰性质的温柔的拥抱。”   这个充满修饰词的句子逗笑了裴湘,在她笑盈盈地目光中,西奥多抓住机会把心上人拥在了怀中。   十几秒中之后,青年怀中一空,心里的小烟花却还在一朵一朵地绽放。   马车内的空间很安静,裴湘开始思索塞莉纳·瓦伦的事,西奥多则一直嘴角噙笑。   到了桃乐街23号后,裴湘又给塞莉纳·瓦伦喂了一些药,然后才把人交给23号的留守人。她叮嘱对方认真看管,不要让外人接近昏迷者或者把人偷偷带走。   安排好一切后,裴湘又登上了西奥多的马车。这次,她直接返回里约子爵府,而西奥多则还要去某家高级会员俱乐部里应酬交际。   车内,裴湘帮西奥多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   “随身带好装醉和醒酒的药。亨利爵士是个无酒不欢的狂徒,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免不了要喝酒赌钱,更何况你今天还没有去剧院赴约,他肯定要借机起哄胡闹的。”   西奥多替裴湘整理了一下帽子上的花朵,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用担心,亨利那人挺好相处的。和他喝两杯,然后在牌局上赢他几局,他就不敢起哄了,谁让他最近手头上不宽裕呢。”   裴湘蹙了蹙眉头:“确实不宽裕,都开始明目张胆地买卖选区的选票了,我看维金斯家早晚要落败。”   “在落败前,他也许还能为不列颠的党派斗争做些贡献。”   “那就得看你如何的巧舌如簧了。”裴湘调侃。   西奥多故作遗憾道:“这方面我不如阿黛勒姐姐。”   两人又斗了几句嘴,聊了一会儿天,马车就抵达了里约子爵府。   西奥多目送裴湘走进大门,才吩咐佩吉继续驾车前行。   “佩吉,等詹姆斯调查出跟踪盯梢之人的身份来历后,让他直接去找阿黛勒,不用向我汇报了。”   “先生,这里面明显有阴谋,你不帮杜兰小姐了吗?”   “阿黛勒目前不愿意让我插手,我尊重她的想法。再说了,你们就比她的人更厉害吗?”   这话让佩吉想起以前吃过的亏,立刻就不多劝了。   第二天上午,裴湘把自己易容成了一个阴沉沉的刀疤脸,拎着一箱子吓唬人的道具去了桃乐街23号,并亲自审问了塞莉纳·瓦伦。   半日后,她得到了一部分事实真相。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说真的,我、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来这里找阿黛勒要钱,是、是那位先生蛊惑我的。”   “哪位先生,他叫什么?你们是在哪里遇见的?”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发誓,我当时在和里奥吵架,我气急了,里奥也一直在吼叫,然后、哦,我们当时在意大利的一家餐馆里……”   塞莉纳·瓦伦的叙述有些凌乱,显然被裴湘吓着了:   “我、我吵架的时候提到了罗切斯特先生,里奥说我虚荣,就喜欢有钱的丑男人,不懂他的艺术,嗯,再后来,那位先生就走过来,问我是谁,问我说的是那位罗切斯特先生是谁……”   听到这里,裴湘的眼中划过一抹诧异。   她没想到这事儿会牵扯到罗切斯特先生,她原本以为幕后之人是冲着她本身或者格兰特家来的。   “你是怎么回答的?”裴湘冷声询问,同时扬了扬手中吓唬人的毒药。   塞莉纳·瓦伦瑟缩了一下,努力回忆道:   “我一开始没想告诉那人的,不过、不过他很有钱,他帮我和里奥付了账单,所以、所以我就把以前在法国的事都说了。”   “都说了?包括阿黛勒·杜兰小姐的事?”   塞莉纳·瓦伦飞快地点了点头,辩解道:   “我一开始没想把阿黛勒牵涉进去的,但那个人似乎对阿黛勒的身世很感兴趣,特意询问了这件事。他一直问我阿黛勒到底是谁的孩子,我、我不确定阿黛勒的父亲是谁,但是我知道,她确实是我生的。”   裴湘轻哼一声,懒洋洋地翘起腿,问起了塞莉纳离开法国后在意大利的生活。   据塞莉纳·瓦伦所说,她去意大利后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除了丈夫里奥外,前些年还找了几个比较富有的情人,算是过了几年好日子。   不过,在年老色衰后,塞莉纳就没有了生活来源,丈夫里奥又是一个只会花钱不会赚钱的废物,两人的经济状况变得十分困窘。因此,他们经常吵架,还时常连夜逃走躲避债主讨账。   ——由此可见,那人遇到塞莉纳确实是一场偶然。   ——按照塞莉纳的说法,对方在遇到她之前就已经在怀疑阿黛勒的身份了,或者说,他一直在关注罗切斯特先生?   ——是哪一方的敌人,这样处心积虑?   “你承认杜兰小姐是你的孩子后,那人又做了什么?或者说,他要求你做什么?”   “他、他说可以替我和里奥还清所有的债务,只要我来英格兰找我的女儿,并且、并且让我管阿黛勒要钱,一直缠着她。”   “只让你要钱?没有别的条件了?”   裴湘似笑非笑地看着吞吞吐吐的塞莉纳,飞快地旋转着手中的锋锐匕首,并让塞莉纳·瓦伦好好“回忆”一下刚刚命悬一线的感觉。   “我、我说,”塞莉纳打了个哆嗦,“他,那个坏蛋让我想方设法和阿黛勒加深联系,要在一年之内得到一些证据。就是、就是那种信函之类的,证明我是阿黛勒的妈妈,然后……只要我把信函交给他,他就帮我把剩下的欠债还了,还让我和里奥过舒服日子。”   “书信证据?”   “对,他们打算让我趁着阿黛勒不备,哄骗她亲自写下承认我是她母亲的信件。”   “比如呢?”   “比如,他说,阿黛勒肯定不会和我住在一起的,所以我就有理由给她写信了。如果她没有什么防备心,我给她写信称呼她为女儿,在信中说明我和她的关系,然后看她的回信中会不会承认这些。或者,我和她讨论她的亲生父亲,骗她说知道她父亲的消息,她肯定会在回信中讨论身份问题的……”   “那么,如果杜兰小姐特别防备你呢?”   “那、那我就找个理由和她吵架,再让那位先生安排的人听见我们吵架的内容……总之,不论如何,只要我能得到证据,那人就会帮我和里奥还债和养老。”   裴湘疑惑问道:“如果杜兰小姐对你尚存几分母女之情,愿意照顾你的生活,你还会出卖她吗?要知道,比起心思叵测的外人,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的杜兰小姐其实更好拿捏的。”   塞莉纳·瓦伦攥紧了拳头:   “呵呵,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我之前还希望阿黛勒出人头地呢,只要她越有钱,我就能得到更多的好东西,我并不愿意出卖她。可是、可是那个人很狡诈,他设圈套、他逼我和我丈夫签下了巨额欠条,只要我不听话,他就能让人把我抓起来。”   “巨额欠条?”   “我偶尔、偶尔喜欢赌两把,就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去玩……再喝点酒什么的。”塞莉纳语气尴尬。   裴湘冷笑,敲了敲装着毒药的瓶子:   “你再给我形容一下那个人的长相。”   塞莉纳连忙坦白,不敢漏掉任何一个小细节。   裴湘听完后,得到的有用信息不多。大体上就是那人不是意大利人,是个游客,母语应该是英语,出身不错,是个做生意的。   “那人有没有告诉你,如果得到了证据,该如何转交给他,或者说,如果你遇到了困难,该如何求助?”   塞莉纳·瓦伦揪着裙摆,目光躲闪,这次没有立刻回答问题。   裴湘挑眉嗤笑:“想和我讲条件吗?”   “该说的我都说了,尊敬的先生,我全都告诉你了,你可怜可怜我吧,无论如何,我都是阿黛勒的母亲呀……”   “可是,你这个母亲先是为了和情人私奔而遗弃了她,多年不管不问,然后又为了还债忽然冒出来,准备让她受制于人甚至身败名裂。瓦伦小姐,你认为你值得被怜悯吗?”   “我也不算是遗弃了她呀,我、我把她交给了罗切斯特先生的,你看她现在已经成为淑女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背叛出轨在先,然后又把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女塞给罗切斯特先生,自己则转身就走。如果罗切斯特先生心肠硬一些,不去管年幼的杜兰小姐,她一个孤儿会遭遇什么?嗯?”   塞莉纳假装忏悔,痛哭流涕,但却依旧不肯吐露最关键的信息。   她想讨价还价。   裴湘叹了一口气,又给塞莉纳喂了一些效果特殊的药剂。这次,裴湘不仅得到了联络方式,还再次检验了一遍前一轮的供词是否属实。   “文克莱斜巷的华哥夫肉铺?”裴湘低声重复了一遍塞莉纳给出的答案。   陷在幻觉中的塞莉纳还在痴痴傻笑。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裴湘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房间,直接派人去调查那个联络地点。   这时,给西奥多办事的詹姆斯也过来汇报说,昨晚盯着他们一行人或者说是盯着塞莉纳·瓦伦的人,是一家肉铺的伙计,而那家肉铺的名字恰好是“华哥夫”。   两条线索合在了一起,裴湘安心等待调查结果。   一个礼拜后,裴湘的属下把观察记录递交了上来。上面记录了华哥夫肉铺老板一家、雇员、邻居和顾客的有关信息,有亲自调查的,也有间接打听的,林林总总记录了满满十五张大白纸。   裴湘研究了半天,最后锁定了肉铺老板娘的地下情人——律师布里格斯。   按理说,这个布里格斯和裴湘、罗切斯特等人毫无关联,但是,他的一个大客户却引起了裴湘的注意。   那位客户虽然是英国人,却生活在牙买加的西班牙城内,他还有个让裴湘非常熟悉的姓氏,就是梅森。   提起梅森,裴湘立刻就想起了如今依旧生活在英格兰的伯莎·梅森,以及伯莎那个已经去世的弟弟理查·梅森。   按照当年的约定,裴湘每年都会去看望伯莎·梅森,帮她检查一下身体健康状况,顺便陪她待几天。   伯莎的新生活还算愉快。弟弟理查·梅森给她雇佣的仆人都是性格活泼开朗之人,他们每天陪着伯莎玩闹,就像陪着一个任性的大孩子。虽然有些辛苦,但是薪水高也没有危险,雇佣双方都非常满意。   前些年理查·梅森病逝后,罗切斯特到底没有对伯莎彻底不管,他会监督梅森家的人,不让他们耍手段侵吞伯莎的财产。   当然,照顾伯莎的重头戏还是落在了梅森家的其他家族成员身上,毕竟大家都想要那三万英镑的财产。   因为此前签署的离婚协议,伯莎有指定自己的财产继承人的权利,所以,他们对伯莎的态度都不坏。甚至,还有一些人会特意跑到伯莎那里做客,企图用耐心的陪伴来讨好伯莎·梅森。   但可惜的是,效果都不明显。   这些带有目的接近伯莎的人,全都没有得到她的好感,反而一年只去几天的裴湘一直是伯莎心中的第一名。她年纪越大,性格就越像孩童,喜怒分明,直来直往。   ——如果是梅森家的人的话,确实会对我的身份存疑。   ——杜兰夫妇在牙买加的西班牙城里去世,生前具体如何,那里当然会有一些知情人的。   ——即便那些人都不敢确定是否有个孩子存在,但也足够询问之人起疑了。   ——这样的有心人再偶遇塞莉纳·瓦伦,自然会探究出真相的。   ——那么,他们处心积虑想要证明我的私生女身份,是为了谋求什么呢?   裴湘先假定谋算之人确实是一位梅森。   那么,她顺着这条线捋下来,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可以影响伯莎对财产继承人的选择。   ——如果抓住了我的把柄,他们确实可以威胁我去哄劝伯莎,让她把财产留给谋算之人或者他的后代。   不过,废了这么多力气,只为了伯莎·梅森的三万英镑吗?   ——不,如果能证明我身份有问题,就等于拿捏住了罗切斯特先生。   当年罗切斯特先生能和伯莎·梅森订下婚约,也是因为老梅森和老罗切斯特是生意伙伴。两家在生意上有往来,才有机会促成那桩悲剧婚姻的。   然而,自从罗切斯特离婚后,他就断掉了同梅森家的商业合作,那么,他们想要以此威胁他?   想到这里,裴湘的目光微微暗沉。   ——这一切尚且属于我的猜测,我得想办法继续深入调查。   “律师布里格斯……”裴湘低喃。   ——这人真的会愿意为了一个普通客户铤而走险吗?   裴湘又在记录纸上圈出了另外两个名字,虽然布里格斯是重点怀疑对象,但是其他有疑点的人也不能忽略。   几天之后,裴湘心里的怀疑名单上,再次剩下律师布里格斯的名字。   “目前为止,我能得到的信息都太过于浮于表面了,我需要更多更关键的线索。”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裴湘最好的选择是写信给罗切斯特,并告知他一切。   ——毕竟是和梅森家相关的事,罗切斯特本人应该是更清楚诸多内情的。   可这个想法刚冒头,就被裴湘迅速否决了,她完全不愿意打扰那位正在享受乡居生活的监护人先生。   一来,目前为止的大部分结论都是她的猜测,根本没有实质证据,用这些假设之事贸然打扰罗切斯特,裴湘于心不忍。   她不想再次触动那个男人心底的疤痕,也不想让他再次被勾起往日的难堪记忆。   再者就是,如果让罗切斯特知道了来龙去脉,他必然要赶来伦敦见一见塞莉纳·瓦伦的。   当然,这两人肯定不会旧情复燃,但他们中间隔着一个阿黛勒生父的问题。   万一,罗切斯特先生心血来潮,主动询问塞莉纳·瓦伦有没有一个神神秘秘的东方情人……   裴湘想到自己给阿黛勒编造的那个神奇身世,再想到罗切斯特先生的毒舌嘲讽和傲娇脾气,忍不住鼓了鼓脸颊跺了跺脚。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们见面,旧情人什么的,就该老死不相往来的! 第229章   为了保住自己的“东方血统”秘密,裴湘决定迅速解决塞莉纳·瓦伦之事。于是,她仿造塞莉纳的笔迹给律师布里格斯写了一封求助信。   在信中,塞莉纳声称女儿阿黛勒不好对付,虽然答应了支付她生活费用,但却对她异常冷漠,并限制了她出门的次数和日常交际范围。   因此,塞莉纳需要一些钱来贿赂负责看守/照顾她的仆人,让他们在阿黛勒的面前替她说好话,或者放松对她的监控看管。   总而言之,这是一封借钱的求助信函。   信被辗转送到了华哥夫肉铺,之后,果然被送到了律师布里格斯的手中。   在确定布里格斯收到假信函后,裴湘当天晚上就造访了对方的办公地点。   布里格斯的办公室分为内外两间。外面是简洁舒适的会客区,里间则是真正的办公场所,内有成堆的资料文件和十几沓厚厚的票据凭证,还有三个锁着重要合同的大铁柜子和一个嵌在墙里面的保险箱。   裴湘环视一周,心里初步估量了一下,如果要翻阅完这些纸质资料并从中找出有用的线索的话,即便她再眼明手快,也得花费五六个晚上的时间。这期间,还得小心行事保证不被布里格斯发现任何端倪,实在有些不稳妥。   “还好,我提前做了一些准备。”裴湘暗忖。   她重新关好里间办公室的房门,从腰间取出一小截深褐色的线香并点燃。   点点火星,袅袅烟雾。   这香本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但是随着它的燃烧,这间充满着纸张油墨味道的办公室内,渐渐浮现出来一抹浓郁的花香。这花香芬芳而热烈,仿佛谁摔碎了一瓶香水或者打翻了一盒胭脂膏粉。   裴湘鼻翼微动,循着花香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绕过书桌和带密码锁的保险箱,又路过一架满满的书柜和一排蓝色文件盒,最后,她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橡木五斗橱前。   裴湘弯腰探身,又仔细闻了闻,终于确认这股突如其来的浓郁味道是从五斗橱里面传出来的。她微微一笑,小心地熄灭了手中的一小截线香,开始翻找抽屉。   裴湘移开抽屉里的旧报纸和过期的政策公函文件,在一堆大小薄厚不一的律师协会小册子中,准确地找到了她伪造的那封信函——香味的源头。   ——原来放在这里了。   ——如果没有香气指引,我真不会第一时间翻检这里,大概会奔着保险箱和带锁的铁柜子去吧。   ——希望这位资深律师先生有良好的职业习惯,喜欢把文件分门别类地整理收藏,以免记忆混乱。   按照裴湘的推测,既然对方把塞莉纳的求助信放在了这里,那么相关的文件也不会藏得太远,最起码,不会分散在这间办公室的各处。   ——看我运气如何吧。   裴湘继续检查五斗橱抽屉里的破旧失效资料。   不一会儿的工夫,她就从一本卷边儿的律师协会名录里找到了一封德语信函,内容主要涉及到了某项海外投资。之后,裴湘又找到了几张收款凭证和一份用法文写成的借条。   默默记下了上面的内容后,裴湘把翻检出的隐藏文件按照原本的方位再次放回,之后又细心地合上五斗橱的抽屉,让一切恢复原样。   此时,那股给裴湘“指路”的香气已经完全消散了,昏暗的办公室内再次弥漫着淡淡的油墨和烟草的混合气息。   ——只要不再点燃刚刚的那种线香,信纸就是没有任何味道的普通纸张,反之,那股花香就会再次变得浓郁起来。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裴湘发现时间还早,就在布里格斯的办公室内随意地翻看起各种资料来。她记下了一些比较有用的零碎信息和成串儿的数据,心想着虽然目前用不上,但谁知道哪一天就能起到关键作用呢?   等到裴湘离开律师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午夜时分了。   她在夜色中轻盈纵跃奔跑,避开某些灯火通明的街道和喧嚣的车马人群,沿着没有路灯的漆黑小巷找到了里约子爵府的后墙。   熟练地翻·墙进入花园后,裴湘又轻手轻脚地跃上里约子爵府二楼的露台,打算穿过男士们专用的吸烟室和桌球室返回她的卧室。   可惜,这里有一位深夜不眠的威廉·格兰特。   裴湘急忙收住脚步,无声无息地退回到露台上的阴影里。   躲开前,她瞧了一眼威廉手中刚刚点燃的雪茄和大半瓶红酒,心知这位先生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离开吸烟室了。   ——如果我不想在露台上傻乎乎地喂蚊子,最好还是换一条路返回。   裴湘靠在露台的雕花栏杆上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发现西奥多的书房还亮着灯。   ——他也没睡?   ——这格兰特家的两个成年儿子都这么喜欢熬夜,不怕秃顶吗?   ——正好有事找西奥多。也该……让他对我的身手放心。   裴湘瞄好几个攀爬的落脚点,从露台一侧的花架上翻了过去,沿着墙壁挪移,几次悠荡借力,她成功抵达西奥多书房的窗外。   “笃笃笃……”裴湘轻轻敲了敲纱窗的窗框。   正在聚精会神写东西的西奥多猛地抬头,那一瞬间眼中冷意乍现,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温雅模样。   待他看清窗外探头探脑的裴湘后,先是温软了眉目,之后面色一凛,猛然起身。   “阿黛勒!”   西奥多捂着胸口尽量放缓了语调,怕惊吓到对方。   “我能进来吗?”裴湘笑眯眯地问道。   “能,你快进来!”西奥多急促应答,心惊胆战地拉开纱窗。   “那你往旁边让一让,我要跳进来了。”   西奥多立刻屏住呼吸后退,蓝眸深邃晦暗,紧紧盯着裴湘的每一个动作。   裴湘的双手瞬间松开窗框,腰身半旋,整个人如同穿云的飞鹤一般,优雅从容又迅捷地钻入窗内,然后轻飘飘稳当当地落在了地毯上。   直到裴湘站定,西奥多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裴湘语气自然,仿佛自己刚刚的动作稀疏平常。   西奥多闭了闭眼,终于无奈道:“阿黛勒,你刚刚吓到我了。”   裴湘轻轻拍了拍西奥多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安慰西奥多:   “我亲爱的朋友,你知道我有很多秘密的,也独自一人办了不少事。若是没有利落的身手,怎么应付各种意外和危险呀?”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你悬在窗外就是另一回事了。”   裴湘琢磨了一下,真诚地说道:   “那我对你道歉,西奥多。不过,你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无需这样紧张,你该知道我不是冒失之人。”   西奥多觉得自己做不到。他木着脸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给裴湘倒了一杯温茶。   “阿黛勒,我一直很清楚,你和那个东方人学了不少特殊的本领,也知道你很厉害,可我根本压制不住心里的担忧和紧张。”   裴湘意有所指道:“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有很多的,西奥多。习惯和放弃,你总得选择一样吧。”   西奥多沉默了一下,犹豫着问道:“那么,我能学吗,我能替你做一些危险的事吗?”   “你可以学,但要吃很多苦,也会受伤的。况且,我肯定还会根据现实需要和个人兴趣继续冒险的,嗯,虽然刚刚那种情形……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上冒险。”   “我学,阿黛勒姐姐,”西奥多神色坚定,“我现在这样惴惴不安,源于我对你这种能力的不了解。如果我能充分认识到你在攻击方面的能力,我大概就能冷静一些了。”   “西奥多,你会流汗受伤遭罪,但可能收效甚微,根本达不到我这样的程度。”   “那又如何呢?我猜阿黛勒姐姐掌握的这些技巧,对于东方人来说也是很珍贵稀罕的,说起来,还是我占便宜了。”   ——更何况,在教与学的过程中,我和阿黛勒的相处时间就增加了,共同话题也会变多的。   裴湘想了想之后的安排,点头答应了西奥多的提议。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西奥多的紧张情绪才算完全平复下来,他喝了一口酒,温声询问裴湘半夜跳窗来书房的目的。   “我从那位塞莉纳·瓦伦的身上问出了一些有用的线索,目前在调查律师布里格斯。西奥多,我想知道布里格斯在海外的产业和投资情况,还有他的真实经济来源。”   西奥多沉吟着答道:“阿黛勒姐姐,你能再给出一个更加具体的范围和方向吗?如果笼统调查,可能会导致某些关键事件的疏漏,也要耗费更久的时间。”   “这是当然,我已经有了一些头绪,只是不太方便继续深入调查,那样太消耗精力和时间了,有些不划算。”   这就是裴湘今晚来找西奥多帮忙的原因。两人本来就有合作关系,你来我往,互惠互利。   西奥多占着身份地位上的优势和便利,有些事于他来说不过是稍稍费些功夫罢了。可如果让白手起家的裴湘来做,可能就要从零开始了,所以,她选择走捷径。   “阿黛勒,交给我吧。”西奥多眼神明亮,很高兴能成为裴湘的“捷径”。   裴湘点了点头,说出了她今晚查到的一些线索。   西奥多听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已经意识到裴湘之前去做什么了。   裴湘眉目弯弯,悠然自在。   于是,西奥多忍不住走神,心想她好可爱。   七八天之后,西奥多把初步调查结果交给了裴湘。   “布里格斯在南美有一座种植园,当然,不是他独自拥有的。他不参与那座种植园的管理经营,但每年可以获得百分之三十的利润分红。这笔钱会通过两家外国银行转账汇款,最后分为四到五次打入他地下情人的账户。”   裴湘翻阅着西奥多调动人脉打探到的某些内部消息,低声道:   “这座种植园的规模很大,地理位置也好,按照布里格斯的明面收入和花销,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本钱去投资如此规模的种植园。但现在,他却能得到百分之三十的分红,一看就不寻常。西奥多,这座种植园的真正拥有者是谁?”   “是丹尼尔·梅森,一个英格兰人,长居海外。”   “原来,真的是一个梅森呀……”裴湘目光微凉,“他给出了这么丰厚的报酬,必然是器重布里格斯先生的。我实在有些好奇,对于丹尼尔·梅森先生的慷慨,布里格斯先生会做些什么来回报他。”   西奥多斯斯文文地嘲讽道:“无论如何,布里格斯先生必须得让他的大客户满意,哪怕使用一些卑劣的手段。”   裴湘得到了“丹尼尔·梅森”这个名字,就算是找到了最关键的一环。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之前还真听说过这个名字。   前些年去探望伯莎·梅森的时候,伯莎的女管家曾经夸奖过一个叫做丹尼尔·梅森的人。说那人每次来看望伯莎的时候,都会住上一段时间,言谈举止温和善良,是位相当不错的绅士。   只是,伯莎对丹尼尔·梅森很反感,一见到他就大喊大嚷的,因此,他探望伯莎的次数越来越少。   ——所以,他这是发现讨好不了伯莎了,才想到利用我和伯莎的关系吗?   ——可是,他既然拥有那样大的种植园,再加上其它产业带来的收入,身家必然非常丰厚,怎么会为了三万英镑就如此费心算计?   ——莫非……他和罗切斯特先生有私仇?   裴湘稍稍琢磨了一下丹尼尔·梅森的动机,就不再深究了,管他为了什么呢,反正不会让他算计成功就是了。   西奥多注意到裴湘一直盯着“丹尼尔·梅森”这个名字,便好奇问道:   “阿黛勒,这个梅森有什么特别的吗?是他在算计你?方便告诉我一些内情吗?”   既然已经找了西奥多帮忙,裴湘就没想彻底隐瞒他,她避过伯莎的病情,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其中缘由:   “罗切斯特先生的前妻在出嫁前就姓梅森,所以,当我按照塞莉纳·瓦伦提供的线索找到律师布里格斯之后,又发现他的一个重要客户姓梅森,就不得不往某个方向猜想了。你知道,我每年都会去看望一位女士,还要陪她住几日,其实她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前妻伯莎·梅森。她很喜欢我,超过喜欢她娘家的晚辈。”   听到这里,西奥多异常敏锐地说道:   “以罗切斯特先生的脾气,他大概会把前妻的嫁妆还回去,然后……那个伯莎·梅森更重视你……她要把她的嫁妆给你?所以,那个丹尼尔·梅森才要算计你?”   裴湘摇了摇头,对西奥多讲了伯莎的财产处置方案。   西奥多恍然:“那位伯莎·梅森更喜欢你,因此,有人认为你能影响伯莎的选择。涉及到利益,阴谋自然紧随其后。”   裴湘喟叹:“不仅如此,还有其他方面的纠葛,甚至……可能还有一些我暂时没有发现的。总之,那些人打着一石多鸟的主意呢。”   西奥多微怔,心里着实好奇裴湘隐藏不说的秘密,但他依旧选择不主动询问。   这天过后,裴湘又忙碌了起来,在连续参加了几场盛大的舞会后,她终于找出了比较空闲的几天,开始继续之前的调查。   她故技重施,再次模仿塞莉纳·瓦伦的笔迹给律师布里格斯写信。这次不是求助,而是告诉布里格斯,塞莉纳已经掌握了某些关键的证据,可以完成他们交代的任务了。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塞莉纳不愿意把她好不容易得到的证据直接交出去。她在信中要求律师布里格斯亲自见她,并带上五百英镑和之前的签下的借条,一手交证据一手给报酬。   布里格斯没有马上答应,他设法联系上了塞莉纳并见了一面,企图哄劝她先把证据信函交出来。   自然,布里格斯律师被裴湘版的塞莉纳坚定地拒绝了。   经过几番你来我往的试探,布里格斯开始焦急起来,他此时对塞莉纳手中有证据这件事已经深信不疑了,他左右权衡,反复犹豫,终于答应亲自赴约。   独自出现的律师布里格斯并没有见到塞莉纳·瓦伦,而是在挨了一记闷棍后,就被裴湘的属下偷偷送到了桃乐街23号。   至此,布里格斯和一天一顿饭的塞莉纳·瓦伦成为了暂时的“狱友”。   很快,他交代出了丹尼尔·梅森这个名字。   再之后,他在裴湘的威胁下,给远在牙买加的大客户写了一封加急信件,详细编造了一个十万火急的理由请他来一趟英格兰。否则的话,他们就会面临重大损失。   “阿黛勒,那个丹尼尔·梅森会来吗?”西奥多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裴湘目光冷锐:“他来,事情就在英格兰了结;他不来,我就去牙买加找他。铲除敌人只是早晚的问题。”   这话让西奥多霍然起身:   “阿黛勒,你有离开英格兰的打算?去旅行?长时间的?”   裴湘歉意地看着西奥多,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西奥多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他沉默地凝视着裴湘,半晌,才哑声问道:   “按照你的计划,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又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裴湘温声解释道:   “彼得医生年纪大了,他还是想返回家乡终老,所以,我会陪他离开。至于离开的时间……预计在明年春天。西奥多,我不会一去不回的,这里还有罗切斯特先生和伯莎,还有你们这些朋友与合作伙伴。我们可以书信联络,不会耽误之前的计划安排的。旅行的时间……大约两三年吧,我肯定会返回英格兰的。那之后……还会不会离开,到时候再看具体情况吧。”   西奥多挣扎着问道:“罗切斯特先生会同意吗?”   裴湘笃定地点了点头,心说连蒙带骗的,他肯定会答应的。   西奥多心中一沉,思绪有些混乱。   “阿黛勒姐姐,你早就有远行的计划吗?在、在我求婚之前?”   裴湘的目光稍稍游移了一下:   “之前……尚且有些迟疑,不过这次的事让我下定了决心。我有预感,那个丹尼尔·梅森非常有可能不会亲自来英格兰,所以,想要回击他,就得去找他。”   ——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更何况,万一他真正想对付的人是罗切斯特先生呢?   ——我必然要斩草除根的。   “你的安全……”   “西奥多,你见识过我的手段的。”   西奥多眉目黯然,心中酸涩。   他之前还疑惑过,裴湘怎么就忽然在他面前展示身手了?也暗自欣喜过,认为两人靠得更近了。如今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阿黛勒,你肯定会回来吗?”   “这是自然,”裴湘含笑点头,“我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的。放心吧,西奥多。”   西奥多怎么可能会放心? 第230章   裴湘的直觉很准,丹尼尔·梅森果然没有因为律师布里格斯的求救信而出现在英格兰。   他派来一名代理人全权处理裴湘刻意制造出来的麻烦,并在唯一的一封回信中表示,若是有人想见他,可以去牙买加的西班牙城做客,届时,他会热情款待远道而来的朋友。   读完丹尼尔·梅森措辞温雅简洁的回信,裴湘表示自己已经明确感受到了对方的挑衅,并且十分愿意回应这样浅显粗劣的激将法。   她要亲自会一会那位目的不明的阴谋策划者。   “阿黛勒,我认为丹尼尔·梅森在信中提到的‘有人’,指的是罗切斯特先生。他,或者他留在伦敦的眼线,应该没有预料到,拆穿阴谋的人会是一位年轻的淑女。”   “也许,”裴湘朝着西奥多笑了笑,“所以,我就更想知道他为什么要针对罗切斯特先生了。”   “我们可以直接询问罗切斯特先生,他肯定会有更加中肯的看法的。”西奥多真心建议。   裴湘立刻否决:“无需打扰他的安稳生活,我可以处理好一切麻烦。”   西奥多叹了一口气,心知裴湘是铁了心要离开英格兰了,他极力压下阻拦她、困住她的阴郁情绪,不舍地问道:   “阿黛勒,你真的打算离开那么长的时间吗?你不会思念我吗?你要不要再等一等?等我大学毕业了,就和你一起出去旅行。”   裴湘才不愿意让西奥多跟在身边呢。   她一个人多自由自在呀,随意改换容貌再加上利落的身手和高明的医术,简直就是这个时代女性外出旅行的最佳配置,她可不想带上一个限制使用金手指的拖油瓶。   西奥多左右不了裴湘的选择,神色间便多了几分沉郁决然。   他一边忧虑心上人的安全问题,一边担心两人的感情之路,生怕裴湘回来后就变成了某某未婚妻或者某某夫人。   而这个某某却不是西奥多·格兰特。   “阿黛勒,如果罗切斯特先生当初没有一时冲动就好了,他不用忍受那么多年的痛苦婚姻,你今天也不会被人算计,甚至要为此奔波。”   裴湘只当西奥多在随口感慨,不太在意地点了点头。   她敬重自己的监护人,但却从不否认他年轻时犯过的错误。关于这段糟糕的过去,罗切斯特偶尔会拿出来自嘲并警示亲近的晚辈,裴湘有时候也会举例来调侃对方。   西奥多和这两人认识久了,再加上这些日子的调查,虽然不清楚全部实情,但他也能推断出一部分真相。   他知道,罗切斯特和前妻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幸福,夫妻二人互相伤害了许多年。   “通过那桩不幸的婚事,阿黛勒姐姐,我认为我们都该有所反思,”西奥多异常真诚地说道,“我们需要严肃认真地对待婚约关系,不能只凭借着肤浅的好感或者一时的激情就动摇意志,从而忘记谨慎克制原则。大量的事实证明,冲动结婚后,少有人会不后悔的。”   裴湘不解地看了一眼西奥多,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这样郑重其事。   西奥多坦然回视,仿若对裴湘的疑惑一无所觉:   “依我看来,千万不要在异国他乡寻找浪漫情缘,因为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可能存在不稳定隐患。还不如回头看一看知根知底的身边人。”   “自小一起长大的男女也不一定能成为幸福夫妻。”   “最起码,他们不会在婚后忽然发现,配偶身上竟然有某些令人难以忍受的缺点,以至于后悔不已。”   裴湘眉心一跳,此刻已经意识到西奥多在担心什么了。   他担心她在旅途中爱上什么人。   也就是说……西奥多在得知她要长时间离开后,是打算一直等待她返回的,等待着……她答应嫁给他。   对此,裴湘的心底罕见地浮现出一丝不知所措。   她完全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旅行中途看上什么人,展开一段恋情。也不能确定,西奥多是会一直坚定不移地等待下去,还是会在她离开后就渐渐冷却了一腔炽热。   总之,她给不了西奥多承诺,也不能确定西奥多的爱情保质期。   ——可是……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专心等待,那么,有些事就该尽早说清楚。   “西奥多,我需要和你说清楚一件事,我觉得我不该再继续隐瞒你了。”   “隐瞒?是什么事,阿黛勒?”西奥多微怔。   “你不是一直好奇那个塞莉纳·瓦伦在威胁我什么吗?”   西奥多微微颔首:“我确实好奇,但我同样意识到,那涉及到你不愿意对人言的秘密,所以,我不会进一步探查。”   “但我却打算告诉你了,”裴湘淡声道,“在我离开之前。”   西奥多心中先是一喜,紧接着,他又在裴湘清凌凌的眸光中变得忐忑起来,他忍不住稍稍后退半步,隐约的恐慌感渐渐凝聚。   ——有时候,过于坦诚并不意味着真正亲近,反而是在彼此之间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目的是让人望而却步。   “不……”   裴湘干脆利落地抛出了真相,毫不拖泥带水:   “西奥多,其实我和杜兰夫妇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是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女,那个塞莉纳·瓦伦是我的亲生母亲。她之前忽然出现,是想用我的身份问题威胁我。”   西奥多的脑海瞬间空白,私生女……   作为贵族出身的成年男性,他当然知道妻子是私生女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作为有政治抱负的青年,他十分清楚这件事会给前程带来多大的打击。   ——果然是个大秘密,明明可以不说的。   ——骗一骗我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舍得埋怨你吗?   ——阿黛勒,你这种不愿亏欠别人的性格,让我怎么放得下……   预感成真,西奥多忍不住苦笑。   他难受地闭了闭眼,为了这份坦诚直白和清晰的距离感。   ——就这么想推开我吗?   “阿黛勒,你把这样的真相告诉我,不怕我用来威胁你吗?”   裴湘挑眉:“关于这一点,我还是相信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情谊的,你可能会因此而放弃一些东西,但绝不会伤害我。”   西奥多哂笑,不太愉快地替裴湘补充了一点:   “况且,我也没有证据,而那位瓦伦女士又在你的手中,你根本不担心我对你不利。你总是这样周全,阿黛勒。”   裴湘认真凝视西奥多:“不管你信不信,我始终认为你不会伤害我。”   “那你怎么不认为我会始终爱着你?”   “伤害与否,可以用理智控制,嗯,也涉及到能力强弱的问题。而感情……有时候是毫无理性可言的,爱和不爱都是如此。”   西奥多眉目阴郁:“阿黛勒姐姐,你是不是认为,当我知道你的私生女身份后,就会收回自己的爱意?”   “我不知道,”裴湘摇了摇头,“但你必须慎重选择结婚人选,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要在成婚前剔除所有的不稳定因素,而妻子的出身,绝对是重要的一项。   “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海伯里的哈丽特·史密斯小姐吗?她也是身世不详的私生女,对于她的姻缘,便是宽厚善良的奈特利先生都反对史密斯小姐嫁给一位体面的绅士,因为那样一来的话,隐患太大。一旦将来丑闻爆发,她的丈夫和孩子也要被世人嘲笑的。”   “我不在乎!”   “别赌气,西奥多,”裴湘耐心劝道,“你需要认真权衡一下利弊,不要冲动行事。”   西奥多张了张口,又紧紧地闭上。他发现此时辩解再多,他爱慕的女子也不会相信。   安静了片刻后,西奥多哑着嗓子问道:   “阿黛勒,你想找到你的亲生父亲吗?”   裴湘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个想法,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也是,谁能让你伤心呢,谁又值得呢?”西奥多低喃轻语。   又过了一会儿,西奥多忽然站起身来,拿起手杖:   “阿黛勒,我再去找人查一查那个丹尼尔·梅森,你等我的消息,我先走了。”   面对这样仓促的告别,裴湘眼中的复杂稍纵即逝。   “多谢你,西奥多,再见。”   “再见,阿黛勒,愿上帝一直保佑你。”   西奥多步履匆忙地离开后,裴湘微微出了一会儿神,之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悄悄压下心底忽而浮现的一丝怅惘不忍,重新忙碌起来。   ——明年春天即将远行,从现在开始就该做准备了。   第二年四月,裴湘在码头和送别的亲友告别。   “爱丽丝,你别伤心了,我这次能跟着彼得先生去法国,是我梦寐以求的旅行机会。我都快忘了巴黎是什么样子了,没想到还有机会回去看看。”   一旁的诺顿揽着妻子的肩膀,跟着劝道:   “是的,亲爱的甜心,你想想,咱们谁能料到阿黛勒和彼得先生还有些遥远的亲戚关系呢?这本身就是意外之喜,不是吗?而她这次陪着亲人出行,有机会见识更多的异国文化和景物,肯定是满怀感激和期待的,你该多笑笑的。”   爱丽丝勉强地勾了勾嘴唇,再一次叮嘱裴湘注意安全。   “还好有苏维茨太太和索菲陪着你,唉,索菲这次回去后就要和丈夫在法国定居了,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已经嫁人的索菲也很舍不得爱丽丝。在科伦德尔夫人女校的时候,每当爱丽丝来找裴湘聊天或者复习功课,都是索菲在照顾两个小姑娘,日常相处的机会多了,感情自然就变得深厚起来。   “索菲,安定下来以后,你要记得写信给我们,让我们知道你和肯特先生的新生活足够安稳舒适。不然的话,我就让人把你从法国接回来。”   索菲连连点头,既不舍异国的老朋友又期待家乡的新生活。   裴湘耳中听着朋友们的祝福,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送别的人群中流连徘徊,然而,她始终没有找到那双熟悉的蓝眼睛。   对此,裴湘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松一口气。   自从去年夏天告诉了西奥多自己的私生女身份后,他们二人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西奥多似乎变得异常忙碌起来,两人之间除了商谈正事外,竟然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喝一杯茶或者散散步了。   最近这一个月,他们甚至连一次面都没有见过。据说西奥多一直借住在沃尔波尔伯爵府,只派遣贴身男仆返回里约子爵府取了几次衣物。   裴湘想,西奥多大概是想快刀斩乱麻,刻意避开她吧。   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友人们,裴湘在索菲和苏维茨太太的陪伴下登上了大船。她没有在甲板上多停留,而是直接进入船舱。   在通往一等舱的走廊里,裴湘遇到了一位之前认识的贵夫人。两人寒暄了几句后,谈起了彼得先生的近况。   “是的,他现在很虚弱,也很怕吹风,所以没有和大家一一告别。之前从马车上下来后,管家没敢多耽搁,直接推着坐在轮椅上彼得先生进入了船舱,我想他此时应该已经在房间里歇息了。”   “彼得先生年事已高,实在不宜旅行。”贵夫人叹了一口气。   裴湘点了点头,赞同道:   “谁说不是呢。可是人老思乡,他最近这半年来一直非常怀念故土,想要在家乡的教堂墓地里得到永远的安息,唉,我们怎么忍心拒绝他的心愿。”   对于“彼得先生”渴望返回法国这件事,贵夫人早就有所耳闻,所以此时谈起这个话题,她一点都不感到陌生和吃惊,当然,也没有什么热情。   她更感兴趣的事情,是裴湘将来可以从“彼得先生”那里继承多少遗产。   裴湘听着对方的委婉提问,故作迷茫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问过,彼得先生也没有具体讲过。不过,我想总归足够支付这次旅行的费用吧。”   贵夫人扬唇一笑,暗忖一百次旅行都够了。   彼得先生这十多年来解决了不少疑难杂症,也一直给上流社会的夫人小姐们调配美容护肤的乳膏药剂。他本身又是孤身一人没有特别大额的花销,想来肯定要攒下不少家底的。   人们之前还猜测过彼得先生会怎么分配财产,没想到忽然有一天,这位出身法国的杜兰小姐竟然成为了彼得先生的远亲。   虽然双方几乎没有血缘关系了,但是总比陌生人更加亲近一些的。再加上……据说这位杜兰小姐长得有些像彼得先生早逝的女儿,所以,一大笔遗产即将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一个年轻姑娘的头上。   “前两天,我在牛津街遇到博莱曼夫人,她的气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这位贵夫人忽然改变了话题。   裴湘做出有些吃惊的样子,随即摇了摇头:   “可能就是没休息好吧,没听说博莱曼家请医生呀。刚刚和诺顿、爱丽丝告别的时候,我看他们的神色都很正常,笑容里也没有忧虑,应该没有大碍的。”   贵夫人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她确实是没有休息好。哎呀,春天来了,人的年纪又大了,就容易多思多想。”   裴湘浅浅一笑,仿佛没有听出这位夫人的弦外音。   她知道这位贵夫人是在嘲讽博莱曼夫人,原因是博莱曼夫人之前觉得裴湘的嫁妆少,配不上威廉·格兰特。谁知道兜兜转转的,裴湘的身家变得丰厚了,可她和威廉·格兰特早就不可能在一起了。   更确切地说,威廉·格兰特这位子爵继承人似乎已经没有了成婚的打算,人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这让博莱曼夫人非常后悔。   当然,这位暗讽博莱曼夫人的贵夫人并不是真心抱不平,她只是习惯了八卦嘲讽看热闹而已。所以,裴湘不会应和这样的无聊之人。   两人又泛泛地闲谈了几句,就分开了。   裴湘先去了彼得先生的房间,索菲的丈夫肯特打开房门,示意她一切都好。   走进套间的卧室,裴湘打量了一眼卧床之人,这位“彼得先生”其实就是易容后的塞莉纳·瓦伦,此时迷迷瞪瞪的,看上去很虚弱。   裴湘对着肯特低声吩咐道:   “这几天让她按时吃饭,有人来看望她就大大方方地接待,同时,每天都要请船医。放心吧,我的药不会让她有机会开口说出真相的。”   肯特沉默颔首,他之前替裴湘看守桃乐街23号,所以深知这位主人的凌厉手段,对裴湘本人十分信服。   “小姐,将来‘彼得先生’病逝后,我们怎么处理这位塞莉纳·瓦伦女士?”   “她当初是在巴黎抛弃的我,那就把她留在巴黎吧,我记得那个律师布里格斯说,她的丈夫也在巴黎,就让他们夫妻团聚吧。”   “万一以后……”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的脸被我做了一个小手术,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无凭无据的,只要我不心软,她就永远不是威胁。”   ——更何况,她的记忆也出了些问题,讲述起过去的事情就颠三倒四的,谁会相信她的话呢?   肯特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什么,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裴湘在“彼得先生”的房间内停留了十几分钟,然后才一脸担忧地离开了老人家的房间,返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航行很顺利,裴湘很快就抵达了法国。   登岸后,她就按照之前编好的剧本行事,先是在一个风景优美、人烟稀少的地方住了下来。然后,她给英国的亲朋好友寄了信件过去,告知了她现在的住址和生活环境,主要是让罗切斯特先是不必太过担忧。   ——其实,就在我当着罗切斯特先生的面一掌劈开砖头之后,他就已经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我了。   果然,在罗切斯特的最新回信中,他倒是没有怎么叮嘱裴湘注意安全,反而有些担忧裴湘的新邻居们。他真诚请求裴湘维护好英伦淑女的名誉,不要让法国佬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解。   一个月后,“彼得先生”去世,裴湘又给英国那边写了几封信,这次主要交代了她能够继承的财产数额以及她的近期打算。   在信中,裴湘说她喜欢上了彼得先生的家乡,准备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平时偶尔去附近的小教堂里做做祈祷,再顺便看望一下永远安息的彼得先生。   安排好一切后,裴湘就换了一身男装独自一人出发了。   下一站,她要去大西洋对岸的牙买加,亲自见一见那位丹尼尔·梅森先生。 第231章   在蔚蓝瑰丽的加勒比海上航行了五天后,裴湘终于抵达了郁郁葱葱的牙买加岛。   岛上气候宜人,风景秀美,裴湘并不急着赶路,便边走边玩儿,等她抵达繁华古老的西班牙城时,已经在岛上停留十五六天了。   玩得尽兴了之后,裴湘开始着手处理正事。她混在三教九流中打听梅森家族成员的近况,重点当然是那位丹尼尔·梅森先生。   这位先生的名声很不错。   他不赌博不酗酒不和漂亮风·骚的男人女人鬼混,日常爱好就是医学和占星术,偶尔还会搜集一下印第安人阿拉瓦克族遗留下来的零碎文化符号。他对部落文化、图腾祭祀和中世纪女巫传说都比较感兴趣。   总之,这是一位热爱研究的富有绅士,他乐善好施,温文尔雅,几乎不和人结仇。   裴湘搜集完当地人对丹尼尔·梅森的评价后,决定亲自去见见对方。   不巧的是,乔装打扮的裴湘从仆人口中得知,丹尼尔·梅森目前并没有在西班牙城内,而是去了金斯敦,据说是去参加总督大人的庄园聚会了。   “他什么时候返回?”   被裴湘的美酒和金钱贿赂得高高兴兴的园丁晃头晃脑地答道:   “老爷们出去玩乐享受,哪有什么规定的返回时间呀,说不定一高兴就坐船离岛了呢。不过吧,梅森先生应该不会离家太久的,嘿嘿,这里……舍不得的。”   裴湘微微挑眉,轻声问道:   “舍不得什么?难道总督大人的豪华庄园还比不上这座城里的房子舒适吗?”   园丁仰头灌了一口烈酒,摸了摸怀中的银币,斜着眼睛笑看裴湘:   “小子,你还是太年轻,等过几年就知道了,这屋子院子啥的,再大再豪华也比不上怀里的漂亮妞。嘿,咱们这里……哎呀,我不好讲的,反正我寻思着,梅森先生肯定在家里偷偷藏了一位大美人。”   裴湘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美人?不是说梅森先生还没有成婚吗?”   “你个傻小子,就是没成婚才要偷偷藏美人的,难道要把情妇明目张胆地放在家中过日子吗?那样的话,将来的梅森夫人肯定要不高兴的。”   裴湘蹲在地上摸了摸下巴,一脸认同:   “老兄你这话有理,多谢你提醒!我之前还在犹豫怎么讨好梅森先生呢,既然知道他已经有了心爱之人,那我就送些精巧不贵的珠宝首饰吧。女人总是更容易讨好的。”   喝得醉醺醺的园丁拍了一下裴湘的肩膀,翻了个白眼:   “说你傻还真傻呀?不管有没有美人,那都是俺老汤姆偷偷猜测的,还不知道准不准呢,但梅森先生肯定是不愿意让外人知道的。你就那么直愣愣地把礼物送出去了,不是明晃晃地告诉梅森先生,那个……你知道了他的秘密了吗?”   裴湘憨憨一笑,受教地点了点头。   园丁满意地咧了咧嘴,觉得这个来找门路做生意的年轻人真不错,能听得进去劝。最关键的是,瞧得起他这个不起眼的园丁,没有往那些室内的男仆女仆身边凑。   “老弟呀,你来找我打听事儿就对了。你看,这府里进进出出来来去去的,除了前门就是后花园的角门,嘿嘿,都在俺眼皮子底下呢,俺知道得可多了。有些事,即便你去问那几个鼻孔朝天的男仆,他们也什么都不清楚哩。”   裴湘立刻奉承了几句,惹得园丁心花怒放。他又抿了一口之前一直眼馋买不起的佳酿,对着裴湘悄悄说了不少他的小发现。   当然,这些小发现大部分都没什么用,有夸大和编造臆想的成分在里面。但裴湘依旧听得认真,偶尔不着痕迹地引导一下话题,从中提取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和园丁告别后,裴湘围着梅森家的宅子转了一圈,记好方位地形和出入路线后,就返回了临时住处。   夜幕降临,裴湘潜入了丹尼尔·梅森的书房。   粗略一看,她发现果然如传言那般,这人对医学和神秘学特别热衷。整个书房内,除了一抽屉的商业文件和往来信函外,几个大书柜内的书籍都和他的兴趣爱好有关。   裴湘的目光划过一排排的书脊,又仔细观察了一下书架上的细小磨痕,圈定了书房主人经常抽取翻看的部分书籍。   裴湘快速浏览其中的内容,眉头渐渐皱起。   她发现,虽然这些书籍的名称五花八门,内容涉及的学说领域也相当宽泛,但是若认真总结起来,这些文字所承载的信息其实都有一个核心点,就是“人类的精神体”。   “人的灵魂?精神意识?”裴湘暗忖,“这个丹尼尔·梅森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   其实,察觉到丹尼尔·梅森的兴趣关注重点后,裴湘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患有遗传疾病的伯莎·梅森。   可是她转而又考虑到,伯莎的疯病遗传自她的母亲,说实话,和梅森家族本身没有多大关系。理查·梅森去世后,他的产业被堂兄弟们接管,而这些堂兄弟都是非常健康正常的英国人。   ——所以,他是单纯的研究兴趣,还是另有隐情?   裴湘忽然记起,丹尼尔·梅森前些年还频频探望过伯莎,每次都要在伯莎身边停留不少天,之后才一脸遗憾地离开英格兰。   那时候,裴湘没有亲自见过丹尼尔·梅森,偶尔从照顾伯莎的女仆口中得知这个名字,也只当他是对伯莎财产感兴趣的家族旁支一员。但是如今看来,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裴湘一边琢磨各种可能性,一边搜查书房,却再也没有发现特别有用的线索,于是,她又往主卧室的方向寻去。   与此同时,在金斯敦城附近某个依山傍水的希腊风格庄园内,新上任的牙买加总督正在设宴招待来自不列颠岛的一个调查团。   这是一个规格很高、权利很大的调查团,不仅要对上一任总督遗留下的某些问题进行调查和清算,还会全面评估这块英属殖民地的经济发展情况。   调查结束后,他们会向议会提交一份是否取缔进出口优惠税收政策的报告,报告上的结论关乎着各方面的利益。   调查团的负责人是精明持重的波特兰男爵,他在沃尔波尔伯爵的派系中占有重要位置。其他团员也都各有背景和立场,这其中,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   消息灵通的上层人士都清楚,这位看上去单纯无害的年轻人绝不简单。他是沃尔波尔伯爵近来最器重的心腹,甚至有传言说,伯爵大人有越过身体不好的长子培养他为接班人的苗头。   “格兰特先生,这一个多月过得如何?还习惯这里的气候和饮食吗?”   丰满高大的总督夫人关切地注视着西奥多·格兰特,笑容和善亲切。   西奥多礼貌地称赞了几句牙买加的如画风景,并表示非常感谢总督府的招待。   总督夫人立刻热情地说道:   “这附近的瀑布很有特色,山里的气候也很凉快,如果格兰特先生想要进山游玩的话,可以吩咐熟悉山路的仆人带路。天气晴朗的时候,去庄园北面的山谷附近转一转,沿途的雅致景色肯定不会让格兰特先生失望的。”   “如果我有闲暇的话,一定会按照夫人的建议去山里散散步的。”   “优雅的绅士们可不该让工作绑架喽,”总督夫人打趣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正经历着人生中最精力充沛的阶段,就该尽情享受生活,不要辜负大好时光。”   一旁的某位先生笑着附和道:   “我完全赞同夫人的话,格兰特先生,年轻的淑女们需要同样年轻的绅士们的殷勤陪伴,你可不能为了那些枯燥无趣的数据就忘了社交的必要性。哈哈,我之前偶然听见几位小姐说,她们想要去看看后山的瀑布,可惜因为天气的原因一直未能成行。要我说,不如趁着这几天天气好,咱们一起结伴进山吧,当然,我肯定不如你受欢迎。”   几位一直关注西奥多·格兰特的年轻淑女都因为这个提议高兴起来,她们的明眸频频扫过西奥多的座位,期盼的表情十分明显。   总督夫人瞧见女儿伊丽莎白眼中的热切与好奇,微微一笑,她看向西奥多的目光中更添了几分满意慈爱。   西奥多淡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算是默认了去欣赏瀑布的行程安排。   聚会在午夜前散场,西奥多没有直接回客房套间,而是拜访了同样来做客的丹尼尔·梅森。   “梅森先生,可否和你谈一谈?”   梅森一愣:“现在?需要很长时间吗?”   “也许,”西奥多看了一眼怀表,“不是太轻松的话题,需要保密,白天的时候不太合适。”   梅森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他对西奥多打量了片刻,然后才让开位置,请西奥多入内。   “格兰特先生,我有些累了,请长话短说吧。”   西奥多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落在了一本翻阅了一半的书上。   “《神秘东方巫术》?这本书内容如何?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吗?”   梅森遗憾地摇了摇头:“故事挺有趣的,可细读之后就会发现,里面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假的,作者犯了不少常识性错误。”   西奥多优雅浅笑,语气平和地说道:   “那就太可惜了,我还以为梅森先生会从这本书里发现一些有用的神奇手段呢。这样的话,你就能让你的妻子尽早恢复神智了。”   这话像是打破平静湖面的小石子,让丹尼尔·梅森温尔尔雅的表情瞬间碎裂。   “格兰特先生……你在开玩笑吗?”   “我的话吓到你了?”   西奥多好整以暇地望着面色纠结的梅森,轻讽道:   “我原本还打算和梅森先生假装客气寒暄几句的,不过,既然你希望我长话短说,那我就直接道明来意了。丹尼尔·梅森,我来岛上之后就悄悄调查了你,果然让我发现了一份惊喜。呵,那个藏在你房子里的疯女人,最近怎么样了?她又发狂打你了吗?   梅森两腮紧绷,死死地盯着西奥多得意凉薄的眉眼。   西奥多哂笑,他用一种讲故事的音调缓缓说道:   “约纳斯·梅森当年喜欢上了一个克里奥尔女人,不顾她的家族几代都有白痴和疯子,坚持成婚。结果,人到中年,约纳斯的妻子疯了,女儿伯莎不正常,儿子理查也不健康。   “你们梅森家每个人都清楚约纳斯的悲剧,知道那个克里奥尔人带来了什么样的灾难。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另外一回事。   “许多年后,一个叫做丹尼尔·梅森的男人又爱上了那个家族的女人,再次冒着风险和对方在一起了。也许,他当时想着,又不是人人都会发疯,只是少数而已,自己不会那么不幸的。   “可惜,那个女人也没有逃脱家族血缘的魔咒,在某一日就开始渐渐变得疯狂了。深爱妻子的丹尼尔·梅森先生陷入了痛苦当中,可他能怎么办呢?他隐瞒下妻子伤人的实情,把人偷偷藏在了身边,并努力寻找治疗疯病的办法……”   “够了!别说了,格兰特先生,”丹尼尔·梅森厉声打断了西奥多的叙述,“行了,你已经证明你知道了不少事情。”   “是的,我去看过几个伤者,有人被疯子弄瞎了眼睛,有人缺了手指,虽然得到了金钱补助,可是,一辈子也毁了。特别是当初那些年轻的女仆,到现在也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丹尼尔·梅森冷冰冰地说道:   “他们是被山里的野兽袭击的,和我妻子没有关系。另外,我已经给出了补偿,并不亏欠任何人,还请格兰特先生慎言。”   西奥多哼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丹尼尔·梅森。   半晌,梅森妥协地后退了半步,慢吞吞阴沉沉地问道:   “你来找我,你要什么?”   西奥多悠然道:“我想让你感受一下痛苦和惊慌呀,梅森先生,因为你企图伤害我心爱的人呢。”   梅森一愣,随即恍然:“你在替那个私生女抱不平?”   “请注意你的称呼,梅森先生,我猜,你目前并不想得罪我。”   梅森不屑冷笑:“得罪你也无妨,这里可不是英格兰,这里是大西洋对面的牙买加。格兰特先生,我同样得提醒你,要小心了。”   西奥多不在意地挑了挑眉:   “如果我出事了,那肯定是一个女疯子害的,到时候,让人帮我报仇就是了。梅森先生,你猜猜,他们会如何对待一个毫无理智的伤人者呢?是送到特殊监管所施与严厉治疗手段,还是把她直接吊死呢?”   “你敢……”   “我敢不敢的,就看梅森先生的认错态度了。你知道,我能做到的。”   拳头慢慢攥紧,复又松开,梅森深吸了一口气。   “格兰特先生,鄙人洗耳恭听你的建议。”   “第一,停止任何伤害阿黛勒·杜兰小姐的计划或者行动,哦,当然包括她重视的亲友,比如罗切斯特先生和伯莎·梅森女士。”   “你已经控制了塞莉纳·瓦伦,也让布里格斯那个软骨头全都交代清楚了。我失去了重要的证人证据,如何能够对杜兰小姐造成伤害?你多虑了,格兰特先生。”   西奥多当然不会告诉丹尼尔·梅森任何真相,他默认了对方的说法,接着说道:   “我不相信梅森先生的承诺,但我相信……我已经掌握了能够让你忌惮的把柄,所以,我姑且相信你不会再给我和杜兰小姐找麻烦了。”   “还有什么条件?”梅森阴沉问道。   西奥多吐出一个词:“赔偿。”   嗤笑一声,梅森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吧,怎么,你也想从我这里拿到上任总督和某国海军中将的私人信函?那不行,失去了那个护身符,我就等于失去了某些发财致富的保障,也失去了为我妻子寻找有效治疗手段的财力支持。   “格兰特先生,你今天的这两个条件,我只能完成一个,你可以选择取舍一番。”   西奥多摇了摇头,他想要的赔偿可不是什么通信证据,那些物证,他自有方法寻找。   但不等他解释明白,对面的梅森又快速说道:   “说实话吧,我之所以要打扰杜兰小姐的平静生活,不过是想从她那里得到治疗伯莎·梅森的药方而已。当然,如果能联系上那位和杜兰小姐关系匪浅的东方神医,就更好了。我所求的,只是想让我的妻子恢复正常,关于这一点,我相信心有所属的格兰特先生一定会理解我的。”   西奥多若有所思:“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的妻子能够病愈,你就会把信函交出来,让我在调查团里立下一个大功?”   梅森又恢复了之前温和自信的模样,他微笑点头:   “正是如此,格兰特先生。其实你我之间完全不必如此剑拔弩张,只要你能说服杜兰小姐交代出详细的治疗方案,再联系上那位神秘的东方人,我就全力协助格兰特先生的事业。不仅如此,我还可以把我的甘蔗园和酒庄送给你。”   “真是诱·人的条件,”西奥多轻叹道,“可惜,我要的赔偿并不是这个。”   梅森眼中笑意一滞,随即一脸迟疑地打量着西奥多。   西奥多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听说你收购了一颗品质不错的蓝宝石,还收藏了一整套曾经珍藏在沙皇私库里的钻石首饰,都是备受赞誉的珍宝。”   “呵,格兰特先生果然消息灵通。”梅森意识到西奥多的打算,心中有些不舍。   西奥多故作谦逊道:   “一般情况下,我不太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不过,总督夫人和她的女儿总在我面前念叨梅森先生的珠宝收藏,我就记住了一些。正巧,我最近在琢磨着定制两枚宝石对戒,我看那枚蓝宝石就很合适,足够大,一分为二刚刚好。”   梅森没有立刻出声答应。   西奥多斜觑对方:“两件收藏而已,并不妨碍梅森先生保护你的妻子,莫非……你连这些诚意都没有?”   “算了,既然格兰特先生相中了,”梅森叹了一口气,妥协道,“那我就忍痛割爱了。”   西奥多满意一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梅森连忙喊住他:“格兰特先生,我妻子的事……”   “那是你的私事,只要你不再打扰杜兰小姐,没有人会刻意关心你的家庭生活。”   “真的不能请杜兰小姐告知治疗方案吗?我观察过伯莎这些年的情况,罗切斯特先生几乎没有再插手过,都是杜兰小姐一手负责的。这说明,她确实掌握了一些神奇的东方医术,我想请她帮帮忙。”   西奥多冷声道:“如果你一开始就用足够的诚意去打动阿黛勒,她说不定会帮你。不过一切都晚了,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算计,不记恨就不错了。再者……梅森先生,坦白来说,即便我们现在给你药方和治疗方法,你敢尝试吗?不怕我们借机报仇吗?”   “我相信格兰特先生的人品。”   “可惜,我却不能给你这个承诺,也没资格替杜兰小姐做主。”   梅森眼神晦暗,他隐在阴影中,没有再多说什么。   西奥多仿佛没有感受到这份隐约压抑的危险,他一身轻松地摆了摆手,说等回到西班牙城后,希望梅森先生能尽快履行承诺,把赔偿送到他的住处。   ——阿黛勒以前就说过,她觉得那套曾属于沙俄皇室的钻石首饰非常璀璨漂亮……   梅森假笑着问道:“如此,咱们就算是扯平了?”   西奥多痛快地应道:“对,我和你扯平了。”   ——至于阿黛勒那里,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又不能替她做主。   西奥多离开良久,丹尼尔·梅森在黑暗中慢慢点燃一支雪茄。他望着窗外的弯月,心想有些人知道得太多了,并且还过于贪心,那就该得到惩罚。   ——年轻人呀,从我这里抢走的,总要再还给我的。   ——没有了西奥多·格兰特的保护,那位杜兰小姐就更容易对付了。   ——罗切斯特……那是一只纸老虎,不足为惧。   不管丹尼尔·梅森如何隐忍筹谋,西奥多返回自己的房间后,很快就入睡了。   梦里,阿黛勒姐姐还像小时候那样牵着他的手,只是两人的手上各自戴着一枚华丽闪耀的蓝宝石戒指,一看就是完美的一对,无论戒指还是人。   就在大部分人都陷入睡梦中的时候,裴湘在丹尼尔·梅森的卧室里发现了一间密室。   密室里面关着一个发疯的女人,她如野兽般凶狠地盯着陌生的闯入者。   裴湘先仔细观察了一遍密室环境,她很快就意识到,丹尼尔·梅森应该是深爱对方的。   因为这个房间布置得十分的温馨舒适,每个小细节都尽量做到了完美,既不让房间显得枯燥单调,也不会让多余的装饰品伤到神志不清的病人。   观察完密室的环境,裴湘才把注意力移到屋内之人的身上。这人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单看外貌,她是一位大美人,并且,从五官轮廓上来看,这人的身上还能找到几丝伯莎·梅森的影子。   ——伯莎的亲人?她母亲那边的亲戚?   裴湘仗着武功和医术,给面前这个充满攻击性的女人检查了一遍身体,相似的病症让她更加确信自己之前的猜测。   之后,她又在卧室和密室里仔细搜查了一番,确认了丹尼尔·梅森和密室里的女人确实是一对夫妻。也许法律程序上有所欠缺,但是在丹尼尔·梅森的心中,这就是他妻子。   再联想到丹尼尔·梅森书房里的那些书,裴湘很快就推测出了对方找上自己的原因。   ——原来,不是和罗切斯特先生有私仇,而是想要我的治疗方案和药方。   ——既然要谈生意,就光明正大地上门呀,怎么一声不响地先设下陷阱呢?   ——还有,梅森家的男人都是怎么回事?当年的老梅森娶了伯莎和理查的母亲做妻子,现在又有一个梅森迎娶那家的姑娘,这是爱情的力量吗? 第232章   裴湘在西班牙城内等待了几天,就从旅馆的听差那里打听到,总督大人已经带着他的客人们返回城里了。修整几日后,总督夫妇会在家中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提前得到了邀请。   这个消息意味着,裴湘一直等待的丹尼尔·梅森也已经返回了西班牙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今晚就能见到对方了。   当夜,裴湘换上一身利落的男装再次夜探梅森的住宅,却撞见丹尼尔·梅森在和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秘密谈话。   两人之前似乎已经数次讨论过他们的计划了,所以此时提起即将展开的行动方案时,许多语句就变得简略模糊起来,但这并不影响裴湘听懂核心内容。   “丹尼尔,自从接到你的传信后,我就一直在监视他的行动。”   “那么,你确定最佳动手时机了?”   “是,从金斯敦到西班牙城,一路走走停停,但无论多忙,他每晚都会在书房里待上一段时间,尤其是有月亮的时候,他会在靠窗的软椅上坐下来,认真地读一会儿书。”   这话让丹尼尔·梅森立刻联想到,他上次和西奥多谈话时,对方也是主动选择了靠窗的位置。他沉吟着点了点头,认同了瘦小男人的观察结论。   “你要趁着这个时机动手?”   “是。”   “隔窗射杀吗?枪声会惊动其他人的,调查团里的护卫不少,人人都带着枪,你能全身而退?”   “不用枪,我从未开化的部落野蛮人那里弄到了一种机关袖箭,射程足够远,劲儿也大,再涂上毒药,绝对可以无声无息射杀对方。”   “你确定?”   “已经试验过两次了。”   “很好,事成之后,你按照老规矩给我一个信号,然后藏好,最近别露面,过一阵子再回来。”   “我明白。”   “今晚动手?”   “今晚有月亮。”   “那……祝我们成功!”   瘦小的男人朝着丹尼尔·梅森点了点头,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他在阴影中快速疾走,身姿矫健迅捷,步伐灵巧异常。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完美地避过了宅子里的所有仆人和动物,翻·墙离开了梅森的住所。   裴湘遥遥跟在瘦小男子的身后,打算弄清楚丹尼尔·梅森在暗算何人。   穿过两个街区,又绕过一个喷泉广场,瘦小男子在一处清幽雅致的小别墅前放慢了脚步。   他四下观察了一番,发现无人注意到自己后,就沿着墙根溜到了别墅的侧方,那里有一处茂盛异常的灌木丛,非常适合藏东西。   见此,裴湘便知这个瘦小男人的暗杀对象就住在这幢别墅里了。她静悄悄地观察对方,看着他从灌木丛中翻出一些零碎工具,都是绳索铁丝之类的杂物。   然后,这人仗着利落的身手,借助绳索工具和一棵靠近外墙的大树翻过了别墅的高大围墙,又小心翼翼地跃到地面上。   进入别墅后,瘦小男人没有忙着完成刺杀任务,而是躲在花丛后面屏息观察了一小段时间,似乎在暗暗计算离开的路线。   等他一切准备就绪后,就朝着已经探查好的方向潜行过去,不一会儿就靠近了房屋东侧,停在了二楼某个房间的窗户下面。   裴湘缀在后面仰头打量,通过明亮温暖的灯光和半遮着的乳白色纱帘,她观察到窗边坐着一位男士,此时正捧着一本书低头阅读,根本不知道危险即将到来。   由于有纱帘的遮挡,裴湘看不清窗边读书之人的模样,但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她今天都要把人救下来。   瘦小的暗杀者此时已经攀爬上了附近的一棵大树,右臂抬起,夺人性命的毒箭蓄势待发。   裴湘完全可以提前出手救人的,但她并不愿意悄悄消弭掉这份危险,导致受害者对暗藏的敌人一无所知。她希望在救人的同时,也能让窗内之人警醒起来,然后,顺藤摸瓜调查出幕后黑手丹尼尔·梅森。   就在此时,瘦小男人目光一凝,眼中戾气迸发,一枚抹着剧毒的箭矢如闪电般飞出,直直射向窗内之人的太阳穴处,似乎顷刻间就会夺取一条鲜活的生命。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枚石子从裴湘的指尖弹出,在毒箭穿透纱帘纱窗的那一刻追了上去,立刻打偏了箭矢前进的方向。   只听“铎”的一声,被迫改变方向的毒箭狠狠·插·入木桌桌面,凌空而来的石子击落了房间内的茶壶……   眼见着一场致命危机被解除了,裴湘却皱了皱眉头。因为她发现,窗边的那道身影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大动作。即便窗外飞来了致命的利器,他都没有起身或者躲避之类的反应,一直捧着书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忽然,一声尖锐的哨声自院内响起,急促有序的脚步声从四周传来。   裴湘眉心一动,随即恍然,心知今天这一局原来是场引蛇出洞的好戏,对方应该早就预料到有人要暗杀自己,所以提前做了布置。   想明白了这些,裴湘倒是生出了几分好奇心,想知道是何人算计安排了这一切。   于是,明知这里马上就会被包围了,裴湘却没有选择第一时间离开,她四下张望了一下,一个纵跃就躲进了一处便于撤退的角落里,静静等待后续发展。   树上的暗杀者也发觉事情不对,突然响起的哨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他面色大变。顾不得再去补上第二箭,他急急忙忙从树上跳下来,蹑手蹑脚地蹲在灌木丛中,打算按照提前安排后的撤退路线离开这里。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经过一番左右突围打斗后,受伤的暗杀者在十几支枪和数条猎犬的威吓下,不得不一脸灰败地束手就擒。   有人上前收缴了瘦小男人的所有武器,有人把杀手牢牢地捆绑起来,不给对方任何逃脱的机会。   从围困到抓捕,一切行动都井然有序,从始至终,那个被暗杀的目标都没有露面。   裴湘抬头望了望那扇窗户,发现窗边的身影依旧存在,且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她眨了眨眼,意识到那应该是个用来混淆视线的假人。   等到花园中再次恢复了平静,裴湘按捺住想要探查对方身份的好奇心,决定先返回丹尼尔·梅森那里去看看。   ——没有收到行动成功的反馈信号,丹尼尔·梅森应该慌了,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呢?   然而,就在裴湘准备离开的时候,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打断了她的动作。   “阿黛勒姐姐,你来了!”   熟悉的声音让裴湘一愣,她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遥远的大西洋彼岸遇见西奥多·格兰特。   西奥多是一个人来的,头发湿漉漉的,衣服没怎么穿戴整齐,身上还有隐约的柠檬香皂的清新气息。   显然,这家伙之前是在沐浴,又因为那枚石子临时察觉到了她的到来,才这样急匆匆地追了出来。   裴湘从阴影里踱步出来,出现在西奥多的面前。   “阿黛勒姐姐!”   西奥多在见到裴湘出现的那一刻,整个人似乎都明亮了起来。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中盛满溶溶月色,眉宇间全是欢欣雀跃。   “西奥多,你怎么来牙买加了?”   “我来找你,我知道你肯定要来这里的,所以就提前来了。阿黛勒,我在沃尔波尔伯爵那里争取到了调查团的名额,一个月前就来了。”   西奥多毫不掩饰自己的情谊,他冲到裴湘面前,似乎想要拥抱久别重逢之人,可是又在半步之遥的地方勉强停下了脚步,慢慢收回双臂,克制着自己的动作。   裴湘对这个调查团略有耳闻,知道凭借西奥多的资历想要获取一个名额非常难,他必然是在沃尔波尔伯爵那里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对方才愿意对他委以重任的。   ——这就是他之前一直忙碌的原因?   离得近了,裴湘打量着月光下的西奥多。   男人的金发上还滴着水滴,脸颊因为急速奔跑而泛起一抹绯红,上身只穿了白衬衫和马甲,没有套外套。   大概因为匆忙的原因,衬衫和马甲上的纽扣没有系好,微微敞开。夜风拂过,发梢的水滴没入衣领内,顺着一抹水痕,隐约可见衣衫里面结实的胸膛和腹部肌肉漂亮利落的线条。   裴湘默默地移开了视线,又被深灰色修身马甲勾勒出的优美腰线晃了一下心神,唔,还有修长匀称的双腿……   西奥多眼底含笑,很高兴能勾引到裴湘的注意。   裴湘不动声色地开启新话题:“刚刚那场暗杀是冲你去的?你和丹尼尔·梅森起冲突了?”   西奥多轻轻嗯了一声,随后不等裴湘说话,抢先建议道:   “阿黛勒,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进屋详谈吧。我,咳,我也需要整理一下外表,你要不要换一身衣服?”   裴湘确实觉得衣衫不整的西奥多有些过于扰人心神,便点了点头,跟着西奥多往室内走。   “我不需要换衣服,这样就很好。我现在是史密斯先生,不是杜兰小姐。”   “你住在旅馆吗,要不要搬来和我一起?咱们今晚见面,就算是格兰特和史密斯旧友重逢,之后,我找机会把你介绍给调查团里的其他人,特别是波特兰男爵。你之前不是一直想亲自接触他吗?这是个好机会。”   “这次领队之人是波特兰男爵?这人的政治理念趋于保守……这么说,沃尔波尔伯爵还是倾向于支持取消殖民地的入口特惠政策吗?”   “目前来说,是这样的。”   裴湘叹了一口气:“对于牙买加的居民来说,这可不算是个好消息,一旦取消特惠政策,这里的经济必然要萧条下来的。”   西奥多低声道:“一旦经济萧条,就会滋生混乱,之后……总督的权限必然会加大,说不定会把立法、司法、行政这样的大权全都把持在手中。”   裴湘微微颔首:“我也是这样推测的,不过那样的局面离咱们现在还很遥远,至少也得十几年。并且,这期间说不定会出现什么变故,从而打乱一些进程的。”   “确实,”西奥多淡笑,“咱们还是先处理好当下的事情吧,将来的事,说不定和你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裴湘思绪一转,提醒道:“那个暗杀者和梅森的关系很紧密,你今晚把人抓了,梅森察觉后,肯定要有别的行动的。”   “我提前做了安排,有人盯着他呢,不会出大纰漏的。”   裴湘疑惑道:“我刚刚就想问了,你这次跟着波特兰男爵来牙买加调查事情,但却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丹尼尔·梅森身上,不会引起同行人员的不满吗?”   “那个丹尼尔·梅森和前任总督有些瓜葛,因此,我现在调查他、监视他就是在替调查团做事。”西奥多一本正经地答道。   “前任总督?”   西奥多低声念了一个名字,又简单介绍了一下此人的背景和事迹,裴湘凝神细听……   两人正说着话,西奥多的贴身男仆匆匆而来,对方看到安全无恙的西奥多后,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之后,这位男仆又因为西奥多的衣衫不整而紧张起来。他频频打量裴湘的脸色,生怕自己的主人被嘲笑了,或者客人觉得被慢待了。   裴湘浅浅地弯了弯嘴角,对西奥多说道:   “你别陪着我了,快去换衣服擦头发吧,我有些饿了,可以一边吃些茶点一边等你整理仪表。”   西奥多心有不舍,但不得不听从裴湘的建议。   他让贴身男仆去照顾裴湘,自己则朝着卧室方向快步而去,显然是想速战速决然后迅速返回。   等裴湘喝完一杯茶并吃了两块果酱面包后,衣着讲究的西奥多推门而入。   裴湘望着他身上闪亮的袖扣领夹和金灿灿的怀表链子,莞尔一笑:   “这么晚了,你还穿戴得这样齐全,都可以去参加一场非常正式的舞会了。”   西奥多在裴湘身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很久没有和阿黛勒坐在一起聊天喝茶了,就忍不住想让自己更加完美一些,好给你留下一个深刻印象,不要轻易忘了我。”   “好吧,你今晚给我留下的印象确实十分深刻,”裴湘慧黠地眨了眨眼睛,“无论是你干脆利落地抓住那个暗杀者,还是穿着湿衣服突然跑出来找我,都让我有些吃惊。”   西奥多知道裴湘好奇今晚之事,他也不卖关子,直接讲起了他和丹尼尔·梅森的那场谈话,并把自己调查到的情报全部告知裴湘。   “我知道那样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做了防备,只要他敢动手伤害我,我就能抓着这个把柄给他定罪,进而彻底压制他。”   裴湘沉吟片刻,不太赞同地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你这样以身涉险。今天那个暗杀者会上当,并不意味着其他心思歹毒之人也会被你误导欺骗,风险太大,不值得。”   西奥多并没有保证说以后不再这样做了,而是立刻央求裴湘陪在他的身边。他的理由就是希望能得到阿黛勒姐姐的保护,让他平平安安地回到英格兰。   裴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哼笑道:“回英格兰也不见得就安全了。”   “那……”   ——回英格兰以后咱们也天天在一起吧。   “不可能!”裴湘斩钉截铁。   西奥多有些委屈:“我还没说完呢。”   裴湘低头喝茶不理睬他,忽然,她意识到一个问题:   “等等,西奥多,我能理解你不亲自抓人的自信和笃定,但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去沐浴洗漱,你是不是有些过于自大和傲慢了?”   “我下次不这样了,肯定能做到严阵以待的,”西奥多看到裴湘板起脸来,连忙放软了声音哄道,“我的浴室在卧室内侧,里面没有其它的入口。们外面又有人把守,可以随时向我汇报进展,其实是很安全的。再说了,我不喜欢让那些阴谋者打乱我的生活步调,他们不值得的。”   裴湘瞪了西奥多一眼,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西奥多已经是成年人了,有些事情自有权衡。   ——算了,以西奥多的城府,确实很少有鲁莽的举动,他心中有数就好。   ——大不了……以后多看着他一些呗。   ——应该再多训训他的身手了,让他多些保命的本事。说到底还是揍得少了,才让他有精力搞事。   西奥多见裴湘缓和了脸色,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在危险降临的时候去沐浴并不合适,可是,为了打动心上人,有些小风险是一定要冒的。   ——比如,在久别重逢的时候惊艳出场。 第233章   为了防止丹尼尔·梅森不折手段地报复西奥多,裴湘暂时留在了别墅内。   不过,鉴于西奥多已经承认自己“年轻冲动缺少历练,需要阿黛勒姐姐偶尔督促规劝”,裴湘决定从第二天开始,每日特训西奥多的身手和应对危险的手段,毕竟求人不如求己嘛。   西奥多笑得明朗轻快,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裴湘的要求。他又不是真的想要一味依赖裴湘的保护,他还想成为保护心爱姑娘的男子汉呢。所以,纵然知道自己免不了遭罪受疼被揍,他还是万分期待接下来的武力训练的。   ——况且,是阿黛勒手把手的指导呢~   于是,两人一个缠人留人,一个顺水推舟,又在这异国他乡凑到了一处。   第二日,西奥多把裴湘版的史密斯先生介绍给了波特兰男爵,并讲述了自己昨夜的危险遭遇。   “史密斯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在无意间发现有人要暗杀我,又无法及时阻止,就十分勇敢地一路追踪而来。他在关键时刻示警,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波特兰男爵惊奇地望着裴湘,赞赏道:   “我听说那个凶手十分狡猾敏锐,他的武器也很特殊,能无声无息地杀人,让人防不胜防。没想到史密斯先生愿意为了朋友冒这么大的风险,简直就是当世的罗宾汉。”   裴湘摇头笑道:“可惜我没有侠盗罗宾汉的高超箭法,要不然,我昨晚就亲自擒获那个藏头藏尾的歹徒了,以后回到英格兰,还能和老朋友们夸耀一番。”   波特兰男爵打趣道:“没有亲手抓住歹徒,对于史密斯先生来说确实是个损失,否则的话,舞会上的所有风头都得让你抢走了。夫人小姐们可是最喜欢倾听这样惊险又刺激的异国经历了。”   裴湘眨了眨眼,指着西奥多道:   “虽然夫人小姐们都很喜欢听男人们的冒险经历,但我想,我的故事一说出来,大家马上就会围住格兰特先生的,毕竟,真正有勇有谋的人是我的朋友。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孔,单凭这一点,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也能夺得许多女士们的青睐了。”   这话让波特兰男爵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   “我完全认同史密斯先生的话,哈哈,之前总督府举办的各种宴会舞会上,我们年轻英俊的西奥多·格兰特先生就一直是焦点。即便他不愿意多说些恭维殷勤的俏皮话,也不愿意邀请更多的淑女跳舞,但是他总是最受欢迎的。”   对于裴湘和波特兰男爵的调侃,西奥多故作无奈地叹气:   “希望我没有给大家留下傲慢无趣的印象。”   “哦,你完全不必有这样的烦恼,”男爵阁下亲切地说道,“谁忍心责怪风度翩翩的西奥多·格兰特先生呢,对吧,史密斯先生?”   裴湘喝了一口茶,含笑点头。   西奥多转头看她,眼波温柔:“我的朋友,你也不忍心责怪我吗?”   “我从来不责怪真正的朋友。”   “但愿我在这份难得的荣幸之中。”   “你一直都在的。”   这个回答令西奥多灿烂展颜,可见他真心喜欢这份重视。   一旁的波特兰男爵见此,感叹道:“二位的真挚友谊让人羡慕。”   西奥多微微颔首:“我一直希望能加深这份情谊,甚至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波特兰男爵有些疑惑。   裴湘挑眉笑睨了西奥多一眼,语气自然地岔开了这个话题:   “对了,冒昧问一句,昨晚捉住的那个人交代他的同伙了吗?他为什么要刺杀西奥多?”   西奥多顺着裴湘的问题答道:   “那人还没有交代,不过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至于他的同伙身份……我先前就有怀疑对象。这次暗杀危机之后,我会加强对那边的监视,争取尽快找到证据。”   谈起正事,波特兰男爵也严肃了神情。   由于裴湘在场,他没有向西奥多询问更多的内情细节,而是问起了裴湘追踪歹徒的整个过程。波特兰男爵反复确认每个环节,试图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裴湘早有准备,她本就打算趁着这次的机会给波特兰男爵留下一个精明强干的好印象,方便拓宽自己的人脉关系网。所以,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她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和见识,又巧妙委婉地恭维了这位男爵大人以往的功绩。   一场谈话下来,可谓宾主尽欢,意犹未尽。   从波特兰男爵的住处离开后,裴湘和西奥多又“偶遇”了调查团里的几位绅士。大家简单寒暄后,都对西奥多的朋友史密斯先生有了不错的初始印象,为以后的交情奠定下了基础。   再之后,两人返回西奥多租赁的小别墅,开始了当天的体能与武术训练。   直到星光漫天,西奥多才一边揉着腰一边僵硬着步伐挪出了训练室,而他身后的裴湘则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裴湘把一罐味道奇怪的药膏扔给西奥多的贴身男仆,嘱咐他用药膏给西奥多全身上下都按摩一遍。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早上起来后,身上就不疼了,然后咱们继续训练。”   西奥多乖乖点头,又疼又不舍地和裴湘道了晚安。   就这样过了几天,某天深夜,西奥多的属下紧急赶来汇报说,他们一直监视的丹尼尔·梅森不见了,疑似带着他的妻子悄悄离开了住处,打算逃离牙买加。   被叫醒的西奥多有些吃惊,他对后进来的裴湘说道:   “我知道他早晚要逃跑的,但没想到他会这样沉不住气。按理说,他应该再挣扎一段时间的。他的同伙目前还没有招供,就是在拖延时间,好让他再次兵行险着。等到最后实在没有周旋的余地了,他才会带着人偷偷离开牙买加,到外地去做一个隐姓埋名的富家翁。”   裴湘眨了眨眼,不太确定地说道:   “也许……他发现自己藏起来的某些重要信函不见了,就等于失去了最厉害的护身符,所以才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西奥多一怔,随即让属下离开。   等到屋子里就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西奥多无奈地问道:   “阿黛勒,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说,那些重要的信函被你找到了,在你……深夜无聊出去散步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捡到了?”   裴湘眉眼弯弯,优雅颔首。   西奥多捏了捏鼻梁,低声道:“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请一次告诉我。”   “没了,我昨晚找到信之后,还想着要不要盯着丹尼尔·梅森,以免他逃之夭夭。但是我后来发现,在他暗中安排好的逃跑路线上,似乎一直有人盯着,我猜是你布置的人手,就没有继续插手了。”   谨慎起见,西奥多又和裴湘互相印证了一下彼此掌握的情报内容。再次确认没有疏漏后,他才扬声传达命令,让待命的属下全力追击逃跑之人。   茫茫大海之上,丹尼尔·梅森抱着昏睡的妻子坐在甲板中间,他久久凝望着越拉越远的海岛,一边思考着日后如何报复回去,一边暗自计算着他提前藏匿起来的钱财总数。   “亲爱的,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吃苦的,”梅森拂开妻子额头上的碎发,轻柔地呢喃着,“以后……等咱们重新安稳下来了,我想办法把那个杜兰小姐弄来,让她给你看病,放心吧,我们还有好多年的时光……”   梅森说话的时候,目光渐渐放空,他没指望能够得到妻子的回应,一如往常那般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因而,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怀中人有渐渐清醒过来的迹象。   “亲爱的梅丽,你会怀念西班牙城吗?咱们在那里相识相爱,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我原以为会一辈子住在那里呢,没想到却不得不狼狈离开……院子里的花架,墙上的油画,那些精美的雕塑……都是我们一起生活的见证,可惜了,你说,咱们还能回来吗?”   怀中之人手指微动,丹尼尔·梅森似乎有所察觉,然而不等他查看,背后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丹尼尔,把你的妻子带回船舱去,海风并不利于病人的健康。”   来人是一位医生,也是丹尼尔·梅森最信任的朋友,或者说,是不得不信任的朋友。因为他生病的妻子需要得到一位专业人士的照看。   “我知道了,帕森斯,我和梅丽这就离开甲板。”   帕森斯为了让逃亡的气氛轻松些,笑着说道:   “梅丽最近似乎平静了不少,今天早上给她喂药的时候,她没有像前些日子那么暴躁了,而是很听话地把所有药都吞了下去。”   闻言,梅森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上次外出回来后,我就发现了这个情况。我猜测和我从伯莎那里打听到的药方有关,我看过东方的医书,也问过他们的医生,都说那几味药对人体有益。说起来,正想和你讨论这个呢,没想到就被人逼着离开牙买加了。”   说起这事儿,帕森斯并不太理解梅森的做法,他疑惑问道:   “我的老朋友,既然杜兰小姐掌握了某种有效的治疗方案,那咱们上门请求,应该能得到对方的帮助的,毕竟那是一位名声不错的淑女。可你为什么选择用对方的弱点威胁她?”   丹尼尔·梅森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冷声道:   “罗切斯特不惜离婚也要摆脱伯莎·梅森,心里说不定如何记恨当初欺骗了他的梅森家呢,我担心他会阻拦养女帮助我和梅丽。   “再者,我最终的目的是找到那个东方神医,显然,我和他们的交情并不足以让他们帮我这个忙。所以,我一定要率先掌握对方的把柄,让他们不得不听我的吩咐做事。   “我没想到,中间会多出了一个西奥多·格兰特,直接毁了我的布局。呵,真是年轻糊涂呀,竟然愿意为了一个卑微不名誉的私生女出头,还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医生帕森斯恍然:“原来如此,哎呀,起风了,快把你妻子抱进船舱吧。”   丹尼尔·梅森点了点头,打横抱起了昏迷安静的妻子。可他刚迈开腿,就发现中迷药昏迷的病人已经清醒了过来,此刻正直勾勾地瞅着他。   梅森脚步一顿,还未来得及惊喜就脸色大变。   果然,几乎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苏醒过来的梅丽忽然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与此同时,她狠狠地卡住了丈夫的脖子。   “上帝呀,梅丽,快放开丹尼尔!”   帕森斯注意到险情,连忙跑过来帮助丹尼尔·梅森,他使劲儿拽着女疯子的手腕,试图让她松开一些。   丹尼尔·梅森的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此时也顾不得是否伤害到妻子的身体了,奋力自救,终于在被掐死前获得了呼吸的自由。   “怎么这么快就清醒了?致人昏迷的药剂药量是足够的,按理说应该等到明天早上的。”   “咳咳,我怎么知道,咳咳咳,快帮我,咳,让梅丽安静下来,咳咳咳,别伤害她……”   “我尽可能小心,哦,该死的,小心!”   “我抓住、咳、她的胳膊了,感谢上帝,咳咳咳,快去找绳子。”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等到西奥多的属下终于追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在甲板上疯狂撕扯的两个人。   准确的说,是其中一个在攻击另一个,是一个女人在攻击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左闪右避,看着有些可怜。   在这两人的脚边,似乎还昏迷着什么人,不过,搜捕队并不太在意,他们想要抓住的,是犯人丹尼尔·梅森。   一艘艘追捕罪犯的快船渐渐包围了梅森的船,频频闪过的金属光亮和嘈杂的吆喝声让甲板上的梅丽更加焦躁激动,此时的她哪有之前吃药时的安静,简直就像是降临人间的恶魔一样。   眼见着就要出逃无望了,丹尼尔·梅森情急之下,终于狠狠地推了一下发狂的妻子,转身朝着驾驶室跑去。   然而,就在他背过身的一瞬间,梅丽忽然狰狞着扑倒他的后背上,同时脚下一拌,正好踩到了昏迷着的帕森斯的身上。   由于惯性的作用,两人齐齐朝着甲板边缘倒去……再后来,翻滚扭斗的夫妻二人双双落水,一起消失在了翻涌的波涛中。   谁也没有料到结局会是这样。   出海追踪的人忙着收拾残局,随后,位于科布雷河畔的西班牙城内,西奥多等人也得到了消息。   听完属下的汇报,西奥多皱了皱眉头:   “听描述,那个疯女人似乎是半路忽然清醒过来的,让梅森和他身边的人措手不及,才发生了打斗。可是,他们既然准备逃跑,连这种事都会出差错吗?”   裴湘略微沉吟,她温声询问汇报之人,可否知道梅森他们是用哪种药剂致人昏迷的?   汇报之人根据他们在那艘船上搜查到的物证,给裴湘报了几种药剂名称。   裴湘听后,眼中划过一抹了然。   等到来人离开后,裴湘对西奥多解释道:   “我在梅森家找东西时,发现梅森似乎已经打探到治疗伯莎的部分药方,正试图让他的妻子服用一些东方的草药。但……你知道,药物这样救命治病的东西,绝对不能乱用的。所以,如果他真的让妻子服用了那几种药材的话,再加上使人昏迷的药物,大概会起到一些出人意料的效果,嗯,是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   西奥多却不愿意花费太多精力分析这里面的缘由,他只要结果,只要确保那些试图伤害他和裴湘的人都已经完蛋了,心里就痛快了。   这天之后,西奥多又陷入了忙碌中,这次,他似乎吸取了上次忙碌时的“教训”,从一开始就示弱请求裴湘协助,成功把人留在身边一起做事。   裴湘顶着“史密斯先生”的身份,和西奥多一起处理丹尼尔·梅森逃亡之事的后续,也因此和整个调查团的成员熟悉起来。   波特兰男爵甚至还询问过裴湘,问她有没有返回英格兰的打算,他愿意在他负责的部门里给她留个很有前途的位置。   裴湘婉拒了波特兰男爵的好意提拔,笑言自己是个没有什么恒心耐力的懒散之人,绝对受不了有约束的生活的。她更喜欢在世界各地旅旅游,看看热闹,偶尔帮朋友们一些忙,事成之后潇洒离去,继续去欣赏山川湖泊和历史人文。   她和波特兰男爵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半真心一半敷衍,没注意到一旁的西奥多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裴湘和西奥多去河边公园散步,恰好“偶遇”了总督家的大小姐伊丽莎白·嘉德。   这位淑女性情开朗坦率,并不怎么刻意掩饰她对西奥多的爱慕。谈到自己喜欢的诗歌和音乐作品的时候,嘉德小姐总是用一种期待的目光望向西奥多,似乎希望得到年轻绅士的称赞欣赏,或者找到一位志趣相投的知音。   西奥多没有领会到嘉德小姐的暗中期待,他只想尽快走到路口转弯处,然后选择一个嘉德小姐不会选择的方向,重新找回他和裴湘的二人世界。   由于西奥多过于冷淡,裴湘不得不担负起暖场的任务。   她接过嘉德小姐主动提起的话题,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和分析,还适当地称赞了几句嘉德小姐的阅读面和阅读深度,渐渐化解了三人之间的尴尬气氛。   伊丽莎白·嘉德对着裴湘露出感激的笑容,觉得这位史密斯先生真是一位脾气温和又有见识的绅士,裴湘也回以温和礼貌的微笑。   两人隔着西奥多相视而笑之后,又继续交谈起来,气氛轻松怡然。   等到再次剩下西奥多和裴湘的时候,西奥多忽然停下来不走了,裴湘目露疑惑。   “阿黛勒,如果我被一位小姐,就像刚刚的嘉德小姐,抢走了,从你身边离开,你真的舍得吗?”   裴湘怔忪片刻,而后诚实地摇了摇头:“确实有些不舍,嗯,也许要更多一些。”   “为什么不舍?是因为我很好吗?”   裴湘轻轻点头,浅笑答道:“当然,你很好,西奥多。”   “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吗?”   “看着什么?”   西奥多放软了声音,蓝眸温润而深情:   “看着我落在她们的手中,看着我和不喜欢的人敷衍周旋。阿黛勒,如果你放开我,我就要过苦日子了,你也要失去一个非常优秀的爱慕者了,你为什么不抓紧我呀?” 第234章   在某一瞬间,裴湘以为西奥多会向她求婚。   但西奥多却没有更进一步,他察觉到了裴湘的动摇,便立刻给自己谋求到了一个许诺。   “阿黛勒,我知道你接下来还有更多的旅行计划,我想陪你一起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裴湘没有立刻答应或者拒绝,而是坦率地说道:   “西奥多,我还以为你会先向我求婚,然后再提未来的安排。”   西奥多有些纠结地看着裴湘此刻的形象,慢吞吞地解释道:   “阿黛勒,鉴于我的第一次求婚过于仓促,我认为,我的第二次求婚应该更加郑重和浪漫一些,嗯,最起码,我希望我求婚成功的时候,可以毫无顾忌地拥抱亲吻我的未婚妻。”   裴湘摸了摸自己嘴唇上方的小胡子,又看了一下附近的环境和偶尔路过的行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西奥多悠悠一叹,眼巴巴地看着裴湘,等待她的答案。   裴湘凝视着金色晨曦中的俊美男人,心跳微微加速。她知道,在牙买加重逢西奥多的那一刻,她就有些动心了,所以,她愿意试一试。   “西奥多,我很欢迎你能成为我的旅行同伴。”   瞬间,西奥多心中升腾起一股纯粹而盛大的喜悦之情。   他知道这个允诺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的感情再也不是单方面的追逐和暗自期待了。这意味着,他倾慕的姑娘为他打开了心门,愿意和他共同呵护培育一株世上最美的花朵。   ——抽芽、展叶、含苞、盛放,之后永不凋零,直到生命终结。   西奥多捂着额头原地转了一个圈,脸上露出了一个傻兮兮的笑容。   “阿黛勒!”   “嗯?”   “我真高兴,今天一定是我的幸运日。”   “我也很高兴,西奥多,这是一个新开始,不仅是你期待的,我同样珍重并向往。”   西奥多眉目飞扬,倍感振奋。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握住了裴湘的指尖,看到有人路过后就不舍地松开,然后,他又碰了一下,过一会儿再飞速撤离。   他仿佛是找到了一个好玩儿的游戏,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偷偷拉手和注意行人上了。   裴湘在西奥多再一次想要幼稚地勾勾手指的时候,往一旁躲开了一步,她觉得再不说些什么的话,西奥多可以把这个勾手的游戏玩到晚上。   “西奥多,你的事业怎么办?你刚刚出色地完成了调查团的工作,回去之后正好趁机谋求更好的发展。如果不管不顾地和我走了,岂不是浪费了这几年的心血?”   提到未来规划,西奥多的态度沉稳了不少:   “阿黛勒,我这几年锋芒过盛,应该沉淀一段时间了,不仅是为了减少某些人的忌惮之心,也是为了增加阅历。我还太年轻了,不该一头扎进尔虞我诈的利益斗争当中,而是应该到处走走看看,开阔眼界心胸,积累经验见识。”   “你确实不必把步伐迈得过急过大,”裴湘沉吟着说道,“也许,给沃尔波尔伯爵等人留下一个年轻冲动的印象也不错。他们那种老谋深算的人物,最喜欢有些真性情的年轻人了,当然,真性情不等于莽撞无能。”   西奥多进一步补充自己暂且离开的理由,他语气从容地说道:   “沃尔波尔伯爵老当力壮,尚有宏图大志,而他阵营里的几位有才干之人,比如这次领导调查团的波特兰男爵,都非常精明强干。他们各有政治抱负,和沃尔波尔伯爵在理念上有些小分歧。我想,未来的几年里,伯爵阵营里少不了内部争斗。我人单势弱,根基浅薄,一旦被卷入其中,大概就要成为最吃亏的那个了,所以,不如避开一段时间。”   裴湘点了点头,赞同西奥多的想法:   “避开几年也好,等沃尔波尔伯爵年纪大了,渐渐感到吃力的时候,你再回去。那时候,为了制衡派系中的几股势力,他肯定会真正地倚重你、提拔你,不会把你当成斗争的炮灰和牺牲品。”   “有阿黛勒在,他们谁都无法伤害我。”西奥多态度笃定。   裴湘莞尔:“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人外有人。”   西奥多心绪一转,语气中忽然带上了莫名的兴奋:   “其实我不走仕途也挺好,阿黛勒,不如咱们一边赚钱一边周游世界吧。到老了,你我再找一个最喜欢的地方定居,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你确定那样真的会快乐吗?也许有些人喜欢那样的生活,但我可以肯定,你不会喜欢的,西奥多。”   “这不一定,”西奥多竟然真的在考虑换一种人生选择的可能性,“我知道阿黛勒你肯定能混得风生水起的,我跟在你身边,人生中少不了乐趣的,日子也会过得非常舒坦。”   裴湘惊奇地看着西奥多:“你这是指望我养你呀?”   西奥多真诚而坦然地看着裴湘:   “目前来说,在里约子爵大人确定好如何分配他的财产前,我确实没有你有钱的,以后……我估计也没有你能赚钱。”   “你不诚实哦,”裴湘斜觑西奥多,“在来牙买加之前,也许你手中的产业还不够丰厚,但经过丹尼尔·梅森事件后,我不信你没有赚到额外的好处。嘉德总督肯定把丹尼尔·梅森的几处隐藏产业划归到了你的名下,还有梅森藏匿起来的钱财……我估计,波特兰男爵此次得到的好处还不到你的三分之一。”   西奥多弯了弯眉眼,又悄悄握住裴湘的指尖:   “那都是给你的,我这次来牙买加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让丹尼尔·梅森道歉并补偿你。”   裴湘愣了一下。   西奥多不给裴湘拒绝的机会,马上换了一个话题:   “阿黛勒,你想好咱们之后要去哪里了吗?如果你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不如咱们一起去找宝藏吧?   “我这里有一份不知真假的海盗藏宝图,就在加勒比海上的某座岛屿上。有几波人去过那边了,虽然连一枚金币都没有找着,但回来的绅士们都说,那座海岛风景优美,四周环境比较安全。阿黛勒,咱们可以一边游玩一边探险。”   裴湘眼睛一亮,兴趣十足。   她原本的旅行计划都是和大陆有关的,从没有想过海岛探险。这是一个陌生的领域,但却能学到很多新东西,可以领略到更新奇的体验。于是,裴湘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西奥多的提议。   “好,我们去找海盗宝藏,不过,探险之前的准备工作一定要做充分了,对了,西奥多,你会游泳吗?”   西奥多当然会,还很擅长。以前在男校的时候,为了练出阿黛勒偶然提及的漂亮腹肌,他没少参与体育活动,骑马、游泳、射击、击剑和打拳,他都认真练习过。   裴湘认真想了想,建议道:   “保险起见,不管以前学得如何,咱们还是找当地人请教一番吧,并且,你我应该学一些海上航行和生存自救的基本知识。诶,西奥多,不如咱们先去当船员吧,跟着有经验的船长出几次海,熟悉了各种基本操作和生存常识之后,再痛痛快快地玩儿。”   西奥多扬眉道:   “我原本的计划是租借一艘性能良好的船只,然后再雇佣一个靠谱的船长、数名有经验的船员和本地向导,组成一个小型探险队后,一起出行。我们只去那座比较安全的小岛,没打算亲自驾驶船只或者到陌生海域冒险,阿黛勒,你似乎有其它不同的计划?”   裴湘眨了眨眼,温柔笑道:   “出海嘛,多掌握些自救的本领总不会错的,况且,我以后还想去东方一趟,总是避免不了海上航行的。”   西奥多无奈摇头,戳穿裴湘的避重就轻:   “你肯定还有其它的冒险计划。阿黛勒,你得带我一起去,不能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你已经答应要和我在一起了。”   裴湘心说,自己是侠女人设,一剑能激荡起铺天盖地的巨大水幕,一提气能凌波横渡湍急河流,一伸手能夹住偷袭的毒蛇毒虫,无论去哪里玩耍,都能保护好自己。   可身边的男人虽然长得好、脑瓜聪明、心眼多,可是面对来自大自然的危险时,就真的要手忙脚乱了。   ——该怎么哄劝他好好待在安全的城市里,让我一个人去外面自由玩耍呢?   见裴湘不出声,西奥多反而不催促她许诺什么了,他笑眯眯地捏了捏裴湘的手指,示意她不要过多思虑。   因为他心里清楚,两人才刚刚在一起,还有许多地方需要磨合,许多不同需要沟通和妥协。   经营一段长长久久的感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慢慢来,我们可以成为同一副拼图的碎片,互相补全对方,谁也缺不了谁。   裴湘发现西奥多不再坚持,只是静默而温柔地看着她,心里一下子又软乎乎的了。她忽然觉得,也不是不能带着西奥多一起玩儿,就是多操点儿心呗。   ——但是,有人陪在身边一起赏景一起品尝美食,总要更有趣一些吧?   两人心里分别有了决断,又都觉得没有必要讲出来,因为有些称之为默契的东西,身边人肯定会懂的。   于是,在调查团离开牙买加的时候,此次立了大功的西奥多·格兰特先生并没有随团一起返回,而是和重逢的朋友留在了加勒比海域,据说,他要进行大学毕业后的游学。   众人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位心思缜密手段冷厉的年轻人其实刚刚二十出头,甚至还未正式大学毕业。   送走了熟人朋友们,裴湘和西奥多结伴同游的日子也正式开始了。   脱离了熟悉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模式,即便自小一起长大的两人在面对各种改变的时候,真正相处起来,其实也是磕磕绊绊的。   不过,好在两人之间并没有原则上的分歧,又总是愿意替对方着想,渐渐地,他们便安稳度过了最初那段最容易发生争吵的时期,逐渐熟悉起彼此的步调来。   在外游历的日子里,裴湘彻底显露出了真实的性格和奇异本领。   不同于她在伦敦时对外展示的娴雅淑女形象,也和西奥多以往了解到的性格有些许的区别,她变得更加独立自我,也更加任性冷漠。   西奥多则比裴湘印象中的贵公子更能吃苦、更有担当。   如果不是两人私下里相处时,他依旧喜欢用水润漂亮的蓝眼睛撒娇,受伤了也会在抹药时偷偷哼哼唧唧,裴湘都快忘了西奥多还是个奶香小可爱了。因为经过实战锻炼和风吹日晒,这家伙的身高又长了一些,肩膀和胳膊也硬邦邦的。   在探险这件事上,由于西奥多掌握了越来越多的野外生存技巧,裴湘就再也不想撇开他独自行动了。毕竟西奥多是一个点亮了许多生活技能的大宝贝,还很会说情话,怀抱也很温暖。   一次海上暴风雨之后,设想过各种豪华浪漫求婚场景的西奥多在脱险后的第一时间,就单膝跪在漂浮的破旧木船上向裴湘求婚。   劫后余生,他不想再等待了。   裴湘说了一声“好”,然后毫不犹豫地亲了上去。   彼时,两人的衣服因为浸泡了海水而皱皱巴巴的,头发上滴着咸味儿的海水。一条被冲上木船的小鱼挣扎着又跳回了海中,西奥多准备了许久的蓝宝石对戒也没在身边,只能用海草临时编了两个指环。   可是,谁在乎呢?   片段一   关于海上求婚这件事,西奥多事后回想起来,还是在乎的。   因为那个吻太过激烈了,导致两人双双从木船上翻落水中,然后,他就被未婚妻打横抱起来,一路吹着海风飞到了不远处的沙滩上。   西奥多想,东方功夫真神奇,被打断了好可惜……   片段二   两人返回英格兰的时候,特意一起从法国某港口上船,然后装作偶遇的样子,再次同路而行。   此时的裴湘身家丰厚,一到伦敦就成为了备受年轻绅士关注的未婚淑女。而游学归来的西奥多也得到了沃尔波尔伯爵的热烈欢迎,在他抵达里约子爵府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对方的邀请函。   可是,西奥多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就是再求一次婚。   裴湘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再来一次,但在西奥多的软磨硬泡下,到底满足了未婚夫对仪式感的追求。   然后,在得到了罗切斯特先生的祝福信函后,裴湘戴上了那枚早就在她首饰盒子里的蓝宝石戒指,同西奥多一起向众人宣布了两人订婚的消息。   两人的关系过了明路后,里约子爵大人终于当众公布了他的财产分配方案。   除了固定传给长子的爵位和土地外,子爵阁下把家里剩余的产业分成三份,长子威廉·格兰特得到其中的一份,次子西奥多·格兰特则得到了三分之二。   片段三   威廉·格兰特在裴湘结婚后的第二年,迎娶了他的新娘。   他这次眼光很准,找到了一位真正贤惠温柔的淑女。对方出身名门,嫁妆丰厚,品貌端秀,具有那个时代女人们备受推崇赞誉的优点。   大概是因为和一位真正贤淑温顺的女子接触久了,威廉·格兰特渐渐意识到,他印象中的裴湘,其实一直他自以为是的错觉。   那个他求而不得的姑娘,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这一点,从弟弟西奥多婚后的家庭生活就能看出来。   威廉·格兰特几次提醒西奥多,不该让妻子把手伸到男人的事业上,不该和妻子讨论残酷的政治和战争,不该把家里的经济大权完全交给妻子掌管。   不是不信任,而是不合理不符合传统。   有关经营与投资,有关政治和暴乱,有关事业规划与发展,这些都不该让温柔脆弱的妻子参与。那既会给男人和家庭带来损失,又会让给单纯美好的妻子增加烦恼、终日惶恐,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   “怎么会不明智?”   西奥多诧异地望着兄长:   “你看,我能走到今天的这个位置,嗯,稍稍比你的高了一些,一直离不开阿黛勒的合理建议。她总能给我新的思路,让我对未来充满信心。   “威廉,因为阿黛勒,我每次迷茫犹豫的时候,都不需要像其他男人们那样愁眉苦脸地喝酒抽烟。我的妻子会帮我抽丝剥茧找到正确的路线,让我省去很多苦闷踌躇。   “你看我的头发浓密度和皮肤状态,是不是比同龄人年轻健康许多?这就是娶了一个有智慧的妻子的好处,她能让一个男人永远保持在最佳状态。   “还有投资方面的事,我知道,男人有责任为家庭财产的增收做出努力,可是,我的阿黛勒太心疼我了,不得不抽出一点点喝茶听歌剧的时间替我分忧。说实话,她的投资眼光十分精确敏锐,比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都强。   “我们结婚时的财产不少,可也不足以支撑如今的生活水准,这都是阿黛勒的功劳。   “她担心我不喜欢小房子,就给我换了现在的湖滨大厦,当然,还有散落在各地的舒适居所;她喜爱我的容貌,就给我收罗最好的衣料和宝石定制衣服;她知道我喜欢赛马,就全力支持我的爱好,从来不限制我的花销;她觉得我的气质和东方的绿茶很配,就花重金给我寻找好品质的茶叶。   “威廉,如果不是阿黛勒撑起了这个家,愿意放弃本该属于她的悠闲生活,现在的我肯定和你一样,啊不是,就像许多男人那样,觉得生活中到处都是不如意。   “你们时而担心财产缩水贬值,时而担心没有足够的财富分给每个孩子,从来不知道无忧无虑是什么滋味……唉,算了,不说了,你大概不能体会到我的幸福,毕竟阿黛勒只有一个,她又这么爱我!”   威廉·格兰特,以及坐在一旁的诺顿·博莱曼、乔治·奈特利和其他有妻有子的已婚绅士们,都沉默了下来。   不知为何,大家此时都觉得胸口憋闷,有些烦躁不舒服,却又找不出具体的缘由,只能听着西奥多一张嘴叭叭叭地说个不停。   还有,听完西奥多·格兰特的话后,他们似乎、也许、可能有那么一丢丢地羡慕他。   可是,之前明明是他们在规劝他呀…… 第八个世界:南宋九阴的世界 第235章   天亮时,裴湘拥着薄被翻了个身,外侧隔间适时地传来妇人沉稳柔和的声音。   “二姑娘,该起身了。”   裴湘闭着眼睛,娇气地哼了哼,继续浅眠。   等候在外间的妇人已经习惯了自家姑娘起床难的问题,又温声重复了一遍:“二姑娘,该起身了。”   裴湘嘟囔道:“王妈妈,让我再睡一会儿……”   “二姑娘,可不能再继续睡了。”   王妈妈撩起帘子走进裴湘的睡卧,身后跟着一个端着水盆和洗漱用品的小丫鬟。   “好姑娘,咱们如今在外赶路,又有欧阳家的人在一旁瞧着,万不能像在家中那样自在随意。姑娘暂且委屈些,等将来成了亲……哎,姑娘还是改改这不爱早起的习惯吧,将来成了亲,姑娘要主持中馈、相夫教子,可不比当姑娘时轻快……”   “唔,好吵!好了,好了,王妈妈,你快别唠叨了,我这就起来。”   裴湘按照原主的习惯赖了一会儿床,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奶娘的日常碎碎念,蹙着一双远山黛眉慵懒坐起。   王妈妈慈爱一笑,细心地打量裴湘的气色。   只见绫罗锦衾下的十五岁少女肤色莹润,面颊粉白,眼眉口鼻无一处不精致秀丽,当几丝残余的困意渐渐消散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更是清澈潋滟、顾盼生辉。   王妈妈见此,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自家姑娘终于不认床了,看气色就知道,她昨晚休息得不错,应当是一夜酣睡到天亮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   “姑娘,已经卯时三刻了。前院的欧阳二公子昨晚就派人来说,今天要早一刻钟出发,趁着早上天气凉爽,咱们也能快些赶路。”   裴湘没什么精神地“嗯”了一声,她磨磨蹭蹭地起身,按照原主的记忆站在床前等着侍女帮她穿衣洗漱。   王妈妈一边帮裴湘用帕子包好垂落满肩的如瀑青丝,一边念叨着如今的行程进度。   “二姑娘,我昨天亲自问了欧阳家的崔护卫,他说按照现在的行进速度,再有一个月左右,咱们就能抵达西域昆仑白驼山了。”   “咱们到了以后,直接住进欧阳家的山庄里吗?”   “哎呦,那可不行,”王妈妈连忙说道,“哪能直接住进姑爷家里去呀。我的姑娘哟,咱裴家可不是小门小户人家,欧阳家也知礼,特意安排了一座崭新的别院给姑娘,等到了白驼山附近,咱们直接去别院暂住。”   一旁的小丫鬟碧云笑着搭腔:   “那座别院的房契就在白驼山庄的聘礼里,如今已经成了姑娘的嫁妆,姑娘将来在别院出嫁,再合适不过了。姑娘,奴婢听接亲的人说,这都是欧阳大公子特意安排的,可见新姑爷重视这门婚事。”   裴湘昨夜刚刚接收完原主的记忆,十分清楚原主对这门婚事的真实态度,于是,她学着原主一贯的反应嗤笑一声,语带不满地抱怨道:   “碧云,你真是个呆丫头,接亲的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谁不知道那位大公子身体不好,一年到头三百五六十天,他有二百来天需要喝药静养。我看他根本没有精力操心成亲的事,肯定是交给下面的管事办理的。哼,管事办得好了,自然就是主子的功劳,要是管事办事不利,也和他没有多大关系。”   “姑娘哟,这话可不能乱说。”   那王妈妈连忙朝着裴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隔墙有耳,同时扬声瞎编道:   “二姑娘,大公子没有来亲自接亲,肯定是忙于山庄事务,一时之间脱不开身,你可不能因为失望就和大公子置气呀。姑娘前几天不是还说过,要给大公子绣一个荷包吗?怎么今个儿又口不对心了?   这番遮掩找补的解释刚说完,屋内的几个丫鬟就面色微变,她们忍不住左右张望片刻,神色中添了几分谨慎警醒。   那欧阳家来接亲的人个个身手了得,而这临时租下的客栈小院又不够宽敞,谁知道哪句抱怨之言就被对方听见了,凭白多生隔阂。   特别是那位欧阳二公子,武功高强,一身气势锋锐异常,目光锐利犹如刀剑,一看就是个不好得罪的。   裴湘见众人谨慎,不服气地娇哼了一声,但终究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室内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丫鬟们伺候的动作又轻柔细致了三分。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裴湘洗漱完毕。她在梳妆台前坐好,等着另一个手巧的大丫鬟秋实给她梳妆打扮。   “姑娘今天想戴桃花钗还是流云簪?”   “流云簪吧,你觉得如何?”   “姑娘貌美,无论佩戴何种首饰都好看。”   裴湘望着镜中的容颜,心说这确实是个娇俏柔媚的美貌姑娘,只是命中多波折,过早地香消玉殒了。   原身也叫裴湘,出身黔地裴氏,是这代裴氏家主的嫡次女。   她自小被如珠似宝地宠爱着长大,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五岁,然后忽然从祖父口中得知,自己有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   未婚夫是西域白驼山庄的大公子欧阳铮,是武林世家子弟,但却不是一位英姿勃发的倜傥少侠。   据说欧阳铮自幼体弱多病,虽然习武多年,不过只是用来轻身健体而已。他每次出行都有层层护卫保护,俨然是一副文弱贵公子的派头。   欧阳铮做生意手段了得,但于武学一途,实在没有什么成就。倒是他的胞弟欧阳锋,年纪轻轻就已经在江湖上崭露头角,同辈人中少有人是其对手。   而黔地裴氏也是传承数代的武林世家,以刀法毒术闻名。族中子弟尤其擅长培育毒花毒草和驱使毒虫毒蛇,在当地的势力很大。   家族繁盛,族人众多,管理起来就要多费心思,所以,裴氏的规矩很多很严。   其中一条就是,凡是裴氏之女,不准学习裴家功法和毒术。以免她们将来嫁人生子之后,把裴氏一族赖以生存壮大的功法毒经泄露出去,给家族带来威胁和隐患。   一开始,只是不允许裴氏女学习自家的功法和毒术,但并不禁止家中女儿习武学医。   只是,在经过几次意外变故和背叛之后,族规变得更加森严苛刻起来。   发展到原身的上一代,家族中的女孩儿都不准学习与武艺医学相关的东西了,只能像普通官宦人家的闺秀那样,学习琴棋书画和相夫教子。   ——当然,如果裴氏女嫁人之后,她们的夫家愿意让她们学习武艺的话,裴家人是不管的。   原身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自小就看着家中的叔伯兄弟习武制毒,在江湖中快意恩仇,真是好不威风。   她有些羡慕,却从来不曾生出自己苦练武艺和专研毒术的心思。   一方面是因为自小所受的教育,让她把一些事看成理所当然。   另一方面也和原身的性格有关,这姑娘娇娇气气斯斯文文地长大,真心喜欢琴棋书画和赏月吟风,对习武之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但是,出身武林世家却不能习武这件事,到底给原身带来了影响。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嫁给一位武功高强的英俊少侠,希望自己的未来夫君是个人人称赞的武林俊杰。   对于裴氏嫡女来说,这样的愿望并不难以实现,或者说,如果原身想要嫁给朝廷的状元郎,可能就要更加困难一些了。   原身就这样满怀期待地等着家里给她寻找一门合心意的亲事。   不曾想,某日去长辈处请安,就听到祖父说起了西域昆仑白驼山,说是白驼山庄的大公子前来裴家求亲,并愿意和裴家交换驯养毒虫毒蛇的秘法,互相取长补短。   这对家族来说是一件大事,族中能做主的长辈都乐于结亲。正巧,这一代家主就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嫡女,并且都还没有出嫁,两女中,哪一个嫁给欧阳铮都很合适。   按理说,原主上面还有一位嫡姐,这门婚事落不到原身的头上。   可是,原主的姐姐是个病秧子,又多思敏感,一听说要离家远嫁,当即就病倒了。她并不是装病,是真的害怕愁苦、惶惶不安,若是真把她送到西域白驼山,恐怕根本活不了几年。   于是,这门婚事就成了原主的了。   原主非常不满,她压根就不倾慕文弱的男人,她想要嫁给英雄豪杰,可面对以泪洗面的长姐和左右为难的父母,她到底咬牙答应了。   与此同时,白驼山庄前来求亲的代表似乎听闻了一些风声。他们当然也希望能有一位身体健康的主母,便连夜调来了不少珍贵物品,添加在了本就很丰厚的聘礼中,并委婉暗示,听说二姑娘性格活泼开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这正是他们大公子的良配。   至此,原主嫁给欧阳铮的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原主有些不甘心,她想嫁给英雄豪杰的愿望彻底破灭了,因此整日郁郁不乐,完全没有订婚的喜意羞涩。   原主的父亲也心疼小女儿,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女早逝。因而,那段时间里,裴父对小女儿几乎是有求必应。   他为了让原主放松心情,把原主喊到书房欣赏他收藏的奇珍异宝和神兵利器,并承诺说,可以把其中三件珍品送给原主当嫁妆。   在裴家族长的书房内,原主不仅欣赏到了父亲珍藏的宝贝,还计上心头,想方设法偷看到了家族传男不传女的武功心法。原主想着,既然嫁不了武林高手,那她就让自己成为一个武林高手,凭什么一辈子让人摆布呢?   ——也是原主之前表现得太好,让她的父亲完全不设防,才让原主险之又险地得手了。   裴湘回忆到这里,身后的秋实已经帮她梳完了发髻戴好了钗环首饰,正出声询问她今天打算穿哪一套衣裙。   “蓝色绣兰草的那一套吧。”   “是,姑娘稍候。”   秋实转身去箱笼处取衣服,王妈妈看了一眼时辰,亲自带着小丫鬟碧云去传唤早膳。   裴湘趁着众人忙碌的时候,再次给自己号了号脉,又在几个隐蔽的穴位上揉按了几下,片刻后,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暂时来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作为一个普通人,原主的身体确实很健康。可是,如果从江湖人的角度来看,原主的体质就如噩梦一般。   同原主相比,大公子欧阳铮那样的体弱多病都算是幸运的了,因为原主根本不能练武。她是天生的六阳绝脉,只要开始修习内力,就是丧命之时。   这种体质百万中无一,却被穿越而来的裴湘赶上了。   原主当然不知道自己是这种倒霉体质。若不然,她也不会在得到裴家的武功心法后,就按捺不住好奇心,在前往西域的路上立刻开始偷偷练习。然后,在刚刚找到气感之际,就没了性命。   ——这种绝脉体质,单靠号脉问诊是诊断不出来的,需要武功精深的医药高手仔细摸骨按穴,再辅之以特殊药物,才能辨明。   ——如果不是我拥有原主死亡前后的所有记忆,此刻也推断不出原主的死因。   ——唉,有些后怕呀!要是没有掌握医学技能,我为了尽快获得力量,肯定会在醒过来后的第一时间,立刻开始修炼内力的,那岂不是要再次一命呜呼?   裴湘思索着自己目前的处境,生活无忧,不,可以算是养尊处优了。只要她遵从家族安排,带着丰厚的嫁妆乖乖地嫁到白驼山庄去,就不会有特别的生存危机。   ——可是……完全不想嫁给一个陌生男人。   ——可以逃跑吗?   ——成功的概率很低,毕竟这个队伍里还有一个未来的“西毒”欧阳锋。   想到欧阳锋,裴湘又从原主的记忆里揪出了一些江湖概况。她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这次是穿越到了金老先生的《射雕英雄传》中了,成为了那个以后会和小叔子欧阳锋偷情生下欧阳克的嫂子。   ——不对,如果我没有穿越而来的话,原身昨晚就去世了。那么,如果要继续联姻的话,裴家大概会让长女嫁到白驼山庄吧。   ——应该会继续延续婚约吧?毕竟,裴家人特别希望得到白驼山庄的某些秘术。   ——咦,这么说的话,那个姐姐的身体也不是那么糟糕呀,还能和欧阳锋生儿子呢。   这时,秋实捧着一套蓝色衣裙出来了,裴湘在她的帮助下换好衣服,然后就出门吃饭去了。   在通往饭厅的小院里,裴湘遇到了练武归来的欧阳锋。   欧阳锋在裴湘注意到他之前,已经停下了脚步,等到裴湘止步,两人恰好距离五步远。   欧阳锋抱拳行礼,礼数周到。   裴湘盈盈还礼,姿态婉约娴雅,眼中却流露出隐约的娇怯腼腆和一丝好奇,俨然是一位不经常接触外男的单纯弱质闺秀。 第236章   同欧阳锋互相见礼问好后,裴湘趁机打量了一番他的模样。   这人鼻目高深,面部轮廓深邃,头发不是纯黑色,微微泛着几缕棕黄,并不是纯粹中土之人的长相。   他身材高大,英姿勃勃,目光如电,即便此时此刻尽量收敛了周身的冷煞峥嵘,也给人一种锋芒毕露的桀骜之感,好似蛰伏中的枭雄。   ——未来,这是天下五绝之一的武学宗师呀……   在裴湘打量欧阳锋的同时,对方其实也在观察她。   欧阳锋是何等敏锐人物,焉能察觉不到这位准嫂嫂对婚事的不满。他内力精湛,耳聪目明,即使不用刻意打听探寻,也耳闻过这位裴氏二小姐的抱怨之言,只是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而已。   ——不过是闺阁娇小姐的任性脾气罢了,等到了白驼山,自有兄长出面安抚。   只是……今晨见面,这裴二小姐给欧阳锋的感觉又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人还是那个人,表情仪态依旧是以往的样子,没有任何不同,可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像他幼时精心饲养的那条小蛇,在偷偷吞噬了其他毒虫毒蛇后,体内的毒性在慢慢加强,但外表却越加青翠灵动,讨人喜爱。   后来……那条小蛇趁着他闭关练功之际,毒死了驯蛇师,悄悄逃进了深山当中,至此再无踪迹。   猛然间记起了幼时的一段遭遇,欧阳锋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他觉得自己过于警惕敏感了,否则的话,怎么会把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纤纤弱质女子联想成一条狡猾的小毒蛇?   ——大概是有些魔障了。最近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改良那套家传掌法,颇为消耗心血,难免会产生少许错觉。   “裴姑娘,从今日起,我们的行程会略微加快几分,一路跋山涉水,免不了风尘仆仆、劳顿倦怠,还望裴姑娘见谅。”   裴姑娘并不太想“见谅”。   她又不期待那场即将到来的婚礼,自然也就不急着赶往西域昆仑白驼山,所以,何必加快车马行进速度让自己不舒服呢?   小姑娘的表情很好懂,虽然在竭力避免·流露出真实的想法,但她微拧的秀气眉头、飘忽不定的狡黠视线,以及悄悄摆弄腰间流苏的小动作都在明晃晃地告诉欧阳锋,她讨厌赶路,她不想吃苦受累,她想游山玩水慢慢前行。   这样浅显的心思和娇憨天真的表现,让欧阳锋彻底打消了直觉带来的疑惑。   他漠然垂下目光,当做没察觉到裴湘的不满,自顾自地做了决定,而后就告辞离开了。   ——不乐意就不乐意吧,反正我要尽快把人交给兄长,然后就闭关练功去。   裴湘站在原地目送欧阳锋离开,过了一会儿,只当对方已经走远察觉不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了,便忍不住气呼呼地跺了跺脚,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走远了”的欧阳锋:“……”   ——这样笨,哪里就和那条狡猾的小青蛇一样了?我果然是太多疑了。   于是,多疑的人真的走远了,而裴湘则默默松了一口气,暗叹一声不愧是欧阳锋。   然后,她真情实意地偷偷做了个属于胜利者的鬼脸儿。   用罢早膳,裴湘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就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继续北上西行。   途中无聊,马车颠簸,裴湘只好和奶娘王妈妈等人聊天儿。   王妈妈见自家小姐不再像前些天那样闷闷不乐鲜少开口了,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她在心里念了一声菩萨保佑,之后便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导起来。   王妈妈试图让裴湘对婚事多几分期待和重视,不要总是对欧阳大公子充满抵触之情。如果一直想不开气不顺的话,最后吃亏受苦的,终归还是女儿家。   裴湘正需要一个契机改变自己的态度,好谋求更大的自由和便利。   于是,在王妈妈的连哄带劝之下,她渐渐改变了之前的冷淡态度,再提起自己的婚事,也不像最开始那样消极悲观了,甚至偶尔还会拐弯抹角地打听一下大公子欧阳铮的事情。   对于裴湘的转变,王妈妈自然乐见其成。她每日都会派小丫鬟去向打听白驼山的事情,然后再转述给自家小姐听。   当然,她也会假装在不经意间,向白驼山之人透露出裴湘对婚事的关切和重视,努力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又过了几日,裴湘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决定开展下一步计划。   这天傍晚,车队在一个繁华热闹、四通八达的城镇中停留了下来,准备暂时休整一番。   入住客栈后,裴湘说想品尝奶娘亲手做的点心,让王妈妈暂时离开了她身边,紧接着,她又指使大丫鬟秋实外出,去帮她采买一些果脯零嘴儿和当地的特产。   于是,裴湘身边便只留下了一个年纪比较小的碧云。   “碧云,你去帮我打听一下,问问欧阳二公子在不在房间?如果在的话,你就帮我传一句话,说我有事拜访,问一问二公子是否方便接待?”   “好的,二姑娘,我这就去打听。”   碧云得到吩咐,立刻离开房间去办事,没有丝毫耽搁。   裴湘看着小姑娘轻快的背影,浅浅一笑,这就是她把碧云留下来的原因。   如果是秋实或者王妈妈在这里的话,肯定要追问裴湘为什么要找欧阳锋的。若是知道了她的真实目的,说不定还会不赞同的,甚至要劝谏一番,并不像年纪小的碧云这样简单干脆,吩咐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碧云回来了,但却不是一个人。   欧阳锋跟在碧云的身后,负手站立在台阶之下。   裴湘连忙起身出门,和欧阳锋在四下开阔地空地上见面交谈。   “二公子,小女子有事相求。”   “裴姑娘尽管吩咐。”   “我想学习一些浅显的医术,学习辨认药材。希望二公子能吩咐人帮我采购一些常见的药材和医书,再指派一个会医术的属下教教我。”   欧阳锋目露疑惑。   裴湘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欧阳锋的锐利目光,让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某片树叶上,静默了几息之后,方才缓缓道出理由:   “二公子,我听闻欧阳铮他……大公子的身体不太好,常年和汤药相伴。我想着,身为……我应该为大公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若是会一些粗浅的医术,想必能更加妥帖地照顾大公子。”   “裴姑娘贤淑聪慧,兄长若是知道裴姑娘的心意,亦会心生感激。只是裴姑娘无需如此辛劳,这些伺候人的活计自有庄中下人操心。裴姑娘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下人就是,何必亲自动手操劳。”   裴湘咬了咬唇,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绕着香囊上的络子,犹豫片刻后,她无奈地瞥了一眼欧阳锋,然后语速飞快地说道:   “这怎么能一样?端汤喂药这些事本就该由妻子亲自来做。王妈妈说……不是,我愿意亲自照顾大公子,可我之前没有照顾过别人,就想先学着认一认药材。   “最起码,我能看得懂药方好坏,能知道大公子喝的每副汤药都有什么忌讳,该搭配什么样的食物。还有……日常该如何保养调息,一年四季各个节气该怎样安排起居,生病时需要注意些什么,怎么让病人感到更加舒适、心情愉快……这些,我都想提前学一些。”   裴湘越说越认真,她的神情也从一开始的羞怯踌躇渐渐变得笃定明朗起来。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想法后,她已经能够和未来夫君的弟弟坦然对视了。   此刻,她克服了小女儿的害羞难为情,渐渐展露出了裴氏千金的大气从容,把照顾欧阳铮之事当成了一件正事要事来商谈。   这样的转变让欧阳锋微微惊讶,也有少许动容。   他暗忖,犹记得前几日,这位准嫂嫂尚且对自己的婚事不怎么上心的,没想到今天就转变了态度,还转变的如此之大——竟然愿意主动学习如何照顾兄长欧阳铮了。   对于欧阳锋来说,这是好事。   他当然知晓妻子亲力亲为的照顾和仆从的伺候是不同的,刚刚那番推辞也是客气试探的成分居多。他的准嫂嫂若是真有这份心意,难道他还会阻拦吗?   ——况且,只是学习一些粗浅的医术而已,欧阳家的未来女主人当然有这份自由。   ——不仅如此,等她和大哥成亲以后,若是想要学习更加高明的医术、毒术和武功,我们欧阳家也会尽力满足的。   ——只是,她这态度怎么就忽然改变了?   欧阳锋心中存疑,但却不会在明面上折了裴湘的颜面,所以无需裴湘再多说什么,他果断答应了她的要求。   裴湘一见欧阳锋点头,立刻展颜,连忙吩咐碧云跟着白驼山的护卫出门采购药材。   “碧云,每样不用多,但是要把常见的药材都买齐全了,然后分批放在我的马车上。以后每天赶路的时候,我就在马车上认药材。”   碧云应了一声,又迟疑道:   “二姑娘,银匣子的钥匙在王妈妈那里,没有她的允许,咱们取不出钱的,要不我去厨房……”   裴湘打断碧云的话:“去我首饰盒里取两根金钗,先别知会王妈妈,否则她又要念叨了。”   “是,姑娘。”   碧云行了一礼,转身要走。   欧阳锋扬手示意,一名护卫突然从角落里显出身形,拦住了碧云的脚步。   “白五,你带这个小丫头去把需要的东西都买全了,再吩咐白九好好准备一下,从明天起,让她给裴姑娘讲一讲药材的辨认和大爷的日常喜好。”   “遵命。”   白五沉声应答,之后就携着碧云飞速离开裴湘的视线。   裴湘见碧云没拿钱就消失了,不禁面露焦急。   欧阳锋淡声道:“白驼山还没有穷到让裴姑娘变卖首饰的地步。”   “可是……”   欧阳锋懒得在银钱的问题上纠缠,他向前迈了一步,直接询问裴湘:   “裴姑娘对身边的那个老妇人不满?既如此,直接处理了就是,何须看她脸色行事?”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裴湘惊怔,她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连连摇头:   “二公子何出此言?王妈妈是我乳母,我自小就在她的照顾下长大,感情颇深,我对她并无不满。”   “但你花钱还需得到她的允许。”   “一直是这样呀,”裴湘有些迷茫地望着欧阳锋,好似不知他为什么忽然变得冷酷起来,“我屋里的事情都是由王妈妈管的。她帮我管理下人和钱财,照顾我的衣食住行,我离不开王妈妈的。而且,她并没有限制我什么,只是有时候会规劝我并告诉我该怎么做,像这次我突发奇想动用大笔银钱,她肯定要问明缘由的。”   欧阳锋皱了皱眉头,越听越觉得这位裴姑娘有些过于依赖她的乳母了。她如今让对方管着屋里的所有事情,花钱需要向一个仆妇请示商量,竟然还不觉得不妥!   ——将来到了白驼山之后,她是不是还要让这个王妈妈代管山庄内务?   ——若是这个王妈妈只是裴二姑娘的奶娘还罢了,但她还是裴家的忠仆……   ——白驼山上不允许有二心之人。   “裴姑娘,你身边的人不同意你学医?”   欧阳锋压下心中不满,再次敏锐地提出新问题。   裴湘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她眼神闪烁,仿佛是一个被拆穿了恶作剧的孩子,语气又过于小心翼翼。   “这个、这个,欧阳二公子,你,嗯,你觉得我学医这件事,有错吗?”   欧阳锋目光微凝,他忽然想到裴家的那些死板规矩,眼中划过一抹了然。   他沉声到:“自然无错。”   “真的?”   裴湘有些雀跃地望向给出肯定答案之人,一脸欣喜地说道:   “我如果先和王妈妈说这件事,她肯定不会赞同的,我们家、裴家的女儿,不该碰这些东西的,相夫教子和主持中馈才是最重要的。不过,如果我一直坚持的话,王妈妈最后肯定会松口答应我的,她舍不得我为难的。”   欧阳锋心道,若是白驼山的仆人敢这么对他,早就被喂毒蛇了。   “所以,裴姑娘为了减少麻烦,便绕过了那个老妇人,直接找我说学医之事?”   裴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爽快承认:   “我想先问问你,如果你不愿意管的话,我再去缠着王妈妈。反正,我总能说动她的,就是可能要花费很多时间。”   欧阳锋微微颔首,算是弄明白了今天这一出的前因后果。   他又等了等,发现裴湘没有再提出什么新的请求,就直接转身离开了。   回到房间后,欧阳锋找来属下崔宇询问裴家主仆之事,最主要的问题是,为什么裴湘会忽然态度大变,对他大哥热情起来。   崔宇想了想,认真回禀道:   “属下听闻,是裴姑娘身边的王妈妈劝说有功。最近这几日,赶路时间加长,车速快,路况又多颠簸,裴姑娘在车内无事可做,只能通过和身边之人说话来打发时间。   “那位王妈妈就趁机晓以利弊,渐渐软化了裴姑娘的态度。现今,裴家的下人每日都要打听一些大爷的事情,然后汇报给裴姑娘听。   “属下浅见,裴姑娘得知了大爷的英明事迹,肯定要芳心暗许的。之前种种消沉,也多是因为初次远离家乡的惶恐所致,如今路途过半,又有二爷一路保护,惶恐情绪想必就渐渐淡了。”   换句话说就是,既然背井离乡远嫁已经成为定局,当然要往前看,也是时候关心关心未来夫君了。否则的话,将来到了白驼山两眼一抹黑,再不得欧阳铮的欢心,那岂不是要更加难受?   欧阳锋沉吟片刻,他想到那位裴二小姐对奶娘的依赖和信任,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份转变来得突兀和可疑了。   他此时已经确信,裴湘确实打算要真心对待欧阳铮了。学医之事,也许掺杂着她本人的兴趣和私心,但是更多的,应该就是像她说的那样,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和亲近欧阳铮,努力做一个贤妻。   想明白了这些,欧阳锋心中一定,转而又开始考虑起另一个问题来。   “裴姑娘身边的事情都是谁负责的?她带来的那些仆人中,她最倚重谁?”   “当然是王妈妈,然后就是一个叫做秋实的婢女。”   “那个叫做碧云的呢?”   “碧云?”崔宇努力想了想,“是个跑腿的小丫头吧?属下之前并未太过注意她,二爷,需要属下派人盯着碧云吗?”   欧阳锋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   ——白驼山的女主人不需要被一个仆妇摆布。   “下次路过城镇休整补给时,你让人给王妈妈和那个秋实下点儿药,让她们无法继续跟着车队离开。”   “是。”   欧阳锋想到自己属下的一贯作风,特意多叮嘱了一句:   “别下要命的毒药,咱们和裴家是亲家,不是敌人。”   “属下谨记。”   “嗯,等我们抵达白驼山之后,你安排人把她们俩一起送回裴家,就说两人水土不服。裴姑娘心善,愿意让身边的仆人回家乡故里和亲人朋友团聚。”   “这……裴姑娘会不会不舍得放王妈妈和秋实回去?”   欧阳锋淡淡地瞥了一眼崔宇,崔宇顿时浑身一冷,把头死死地低了下去。   “属下多嘴!”   欧阳锋逗弄着藏在袖子里的黑色小蛇,隔了一会儿才说道:“下去吧。”   崔宇心中一松,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连忙弓着身飞速退出了欧阳锋的房间。   屋内只剩下一人的呼吸声。   欧阳锋把小蛇放出,让它在桌子上爬行,自己则开始修习家传内功,一人一蛇就这样静默相处了一整夜。   另一边,从厨房回来的王妈妈得知裴湘有意学医后,果然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姑娘何须受那样的劳累?还把自己弄得一身药味儿。”   裴湘又把忽悠欧阳锋的理由讲了一遍。   王妈妈听完后,虽然觉得夫妻亲近是好事,但也不必事事亲自操心,那些熬药喂药或者按摩揉捏的苦差事,怎么能让矜贵的裴家女儿亲自动手?   王妈妈还要再劝,裴湘立刻捂上了耳朵,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背过身去。   这副小女儿的情状,让王妈妈哭笑不得,心说自家姑娘还是孩子脾气,就想学着照顾人了,哪有那么容易?说不定学个两三天就后悔了。   ——到时候,不用自己劝说,姑娘自己就放弃了。   裴湘见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位王妈妈对原主的疼爱之心不假,可是,王妈妈太了解原主了,也习惯了替原主做主,如果一直跟在裴湘身边,二人之间早晚会爆发矛盾的,不如趁早好聚好散。   再有就是,她将来到了白驼山以后,是走是留前途未卜,还有可能会做一些危险的事。   如果让这些裴家人一直留在白驼山上,既会让她做事束手束脚,也容易连累这些裴家仆人丢了性命。毕竟,白驼山上的毒蛇毒虫不是吃素的。   如今,她不仅要借着欧阳锋的手把王妈妈和秋实送回裴家,再过一段时间,她还会把裴家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地打发走。 第237章   学医之事过了明路,从第二天开始,裴湘就在马车上跟着白驼山的护卫白九专心学习辨认药材和一些基础医理。   由于车内空间有限,王妈妈和秋实不得不挪去了后面的马车,独留裴湘和白九待在一处。   护卫白九是一位容貌普通的瘦高女子,穿着一身白色箭袖劲装,平时话不多,但对每种药材的讲解却非常到位细致。凡是裴湘提出的问题,无论多么的浅显简单,她都会耐心回答。   经过几天的相处,裴湘对白九的医术水平有了一定的了解,又通过这个白九,对白驼山护卫们的能力水平有了更加清晰准确的认知。   她再次确认,如果没有一身高强武功和强大后台的话,最好不要得罪白驼山的欧阳世家,否则的话,日子就不会太·安稳了。   裴湘刻意控制了自己的学习进度,但进步之快依旧让白九感到吃惊。   对于习惯了弱肉强食生存之道的白驼山护卫来说,慕强几乎已经成为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所以,当裴湘展露出某种潜力巨大的天赋后,白九对待裴湘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那种浮于表面的恭谨态度中,渐渐就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欧阳锋自然也发现了这种变化,他有些好奇,但却没有过多探究,甚至很快就把这个发现抛之脑后。   此时,对于痴迷武道的欧阳锋来说,纵然世间有千百般的精彩,但唯有提升己身力量这件事值得他倾注全部心血,其余诸事诸人,都无需太过占据心神。   这一日,车队又在一处人烟稠密、历史悠久的市镇停留休整。   欧阳锋要去向一位隐居在附近的武林前辈讨教武艺,所以,裴湘等人需要在此地停留三到五日光景。   王妈妈和秋实等人非常高兴,连日来的快速赶路让众人感到万分疲惫与枯燥,大家都想趁机停下来歇一歇。   “二姑娘的气色看着还好,这几日再好好放松放松,多喝些文火慢炖的滋补汤羹,调养一下身体。往后呀,越靠近西北,气候就越干燥寒凉,风沙也大,我真担忧二姑娘不能适应关外的气候水土。”   裴湘一脸自豪地指着手中的医书,眉眼弯弯:   “王妈妈别担心我,我现在懂得可多了,身为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这么会让自己生病呢?”   秋实抿嘴一乐,心道自家姑娘跟着那个白九总共就学了几天,说不定连常用药材都辨认不全呢,这会儿就敢自称大夫了,也不知什么样的病人敢让姑娘看病。   王妈妈也笑着摇了摇头,越发觉得裴湘嚷嚷着学医术是小孩子心性。   “二姑娘,你真要把这些药材放在卧室里吗?这药味儿可有些浓,再说了,哪有健健康康的好人把草药堆在床前的?”   裴湘心说,不把药材放在卧室里,自己怎么偷偷制药呀?折腾了这一出,又是教又是学的,最主要的目的不就是让自己有机会接触到更多药材吗?   王妈妈犹在念叨:“咱们搬行李的时候,这客栈的伙计一直在打量这些药材,看得目不转睛的。那小哥儿肯定觉得很奇怪,哪有千金小姐的睡卧里不放插花、不燃香,却尽数堆满药材的?”   她一边指挥着仆人把一包包的药材分门别类地摆放好,一边想着今晚一定要好好劝劝自家小姐。   ——与其天天胡闹浪费药材,还不如多花些时间给新姑爷绣个荷包、做身衣服。   然而,没等到晚上,王妈妈就忽然病倒了,紧跟着,秋实也生病了。   会医术的白九和特意请来的本地老大夫都说,连日疲惫再加上水土不服是主要病因。若是想让病人恢复健康,唯有静养,不宜再继续奔波劳累。   裴湘握着王妈妈的手,假装认真聆听大夫的诊断,其实是在给病人检查身体。在确认了王妈妈所中之毒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之后,她又把王妈妈的胳膊塞回被子中,温声细语地叮嘱她好好养病。   不提裴湘之后如何安慰开解王妈妈和秋实,只说第二日中午。   裴湘跟着白九上完课后,出门时碰到了端药过来的客栈伙计,裴湘随口叮嘱了几句煎药时该注意的小细节,又给了伙计一些银钱。   心思灵活的伙计得了丰厚赏钱,立刻变得十分健谈。   他送完药之后,就和裴湘聊起了本地发生过的各种奇谈趣事。他简单说了两三件怪谈后,便话音一转,把话题引到了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一则消息上。   “郑家祖上是出过御医的,据说郑老太爷返乡的时候,可有气派了。嘿呀,那拉货的马车足足有十辆,每一辆车的车辙都压得实实的。大家都说郑老爷子发达了,得了京中贵人的赏识,嘿嘿,小姐您猜猜,那郑老御医带回多少金银财宝返乡?”   裴湘坐在雅间的八仙椅上,轻轻挑眉道:   “如果真是十车金银财宝,想必那郑老爷子也不能平安返乡了。况且,你这么故意卖关子,就说明这其中肯定有蹊跷。所以我猜测,那车里装的东西,必然不是金元宝银元宝。”   “小姐高见,”伙计逗趣儿作揖,讨好笑道,“真让您说准了,那十车沉甸甸的行李,可和金银财宝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唉,也不对,以小的愚见,那也是宝贝呀,是真正传家的宝贝。可惜,后人无能,如今那郑家子孙就要把祖宗们攒了一辈子的宝贝卖掉喽。”   听到这里,裴湘心中已经有了隐约答案,倒是一旁的碧云不耐烦地催促道:   “哎,你这啰嗦小哥儿,说话颠三倒四的,你倒是说说,那十车行李都是什么呀?”   客栈伙计见丫鬟碧云满面急切,也不继续卖关子,他眼中划过一抹欣羡,摇头晃脑地说道:   “郑老爷子的十车行李可不简单。小人听长者们说过,那车里面全是写满了字的纸张书籍和珍贵药材,满满当当的。书籍里面,大部分都是医书,好多都是宫廷里面珍藏的孤本的手抄本,对了,那些累成一摞摞的纸张也不是废纸,而是郑老太爷师门几代人的行医心得和笔记。”   碧云惊讶地“啊”了一声,情不自禁地说道:   “这确实是真正传家的宝贝,小哥儿,你刚刚说郑家子孙要把这些书籍笔记卖掉?是真的吗?怎么忽然要卖掉呀,多可惜呀?”   伙计连连点头,发出唏嘘遗憾的叹息,同时偷偷抬眼打量裴湘的神情。   他暗忖,这位富贵人家的小姐入住客栈时,身边伺候的仆人往她的房间里搬了许多药材。那病倒的老妈妈也念叨过,说什么小姐手不离医书的,可见这位千金小姐对医术一道感兴趣。所以,他今天才会特意多说一些郑家之事。   裴湘确实感兴趣,她对伙计点了点头,请他再详细说说郑家之事。   “郑老爷子过世后,郑家就渐渐败落了,到了这一代,郑家的儿孙们都不愿意学医,也没有那个天赋。他们有要经商的,有要科举做官的,都各有志向。可惜,经商的没有本钱,科举做官的也交不起束脩,他们琢磨来琢磨去,就决定把那一屋子不能吃不能喝的藏书和笔记买了换钱。若是有人愿意给出合适的价格,他们十分愿意出售。”   “全都卖掉?”   “是的,如果姑娘对郑家的藏书感兴趣,小的可以帮您联络。”   裴湘微笑不语。   碧云则快言快语道:   “这郑家儿孙……是败家子吗?诶,不对呀,小哥儿,你一直和我们小姐说这郑家之事,是指望我们小姐出钱购买郑家的东西吗?这可奇怪了,既然郑家的东西那么珍贵,人人都能看出其价值,怎么还轮得到我们这些途经此地的外乡人?小哥儿,你这是看我们小姐心地善良又爱惜书籍,就想设圈套忽悠人吧?”   客栈伙计连连摆手,惶恐道:   “小的不敢撒谎,小姐身边跟着那么多武艺高强的护卫,就是给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小的也不敢算计贵人。”   裴湘道:“但碧云的疑惑不无道理,我也有些奇怪。一是郑家子孙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忽然变卖祖产,这事儿有些经不起推敲。二是,即便他们真的要把当初的十车书籍纸张换钱花,想必也不会缺少买家,实在轮不到我们这些偶然路过的外地人。”   “姑娘明鉴,”客栈伙计慌慌张张行了一个大礼,“这里面确实有些隐情,不过,小的绝对没有害姑娘的意思。”   “你果然在欺骗我家小姐!哼,都有什么隐情,你快说。”碧云掐腰喝道。   伙计愁眉苦脸地解释道:   “小的之所以愿意给郑家做说客,也是因为昔年受过郑家人的大恩惠,不忍看着恩人的儿孙继续落魄度日。姑娘,不瞒您说,城里有人看上了郑家的那些书籍笔记,但却不愿意出钱购买,只想让郑家人双手奉上。   “郑家人原本是没有卖书的打算的。可是,经过那人的各种逼迫,郑家人都认为,他们再也守不住祖产了,因而才有了卖书的念头。他们想,与其让人白白抢夺,还不如换一笔财富。   “可惜,那人做事一向蛮横霸道,哪能允许郑家把书顺利卖出去?唉,本地富户都不敢得罪对方,即便对郑家的藏书十分向往,也不敢在这当口儿出钱购买,生怕成为第二个郑家。”   裴湘神色淡淡地问道:   “能让本地富户如此忌惮,此人想必十分厉害,你撺掇我购买郑家的藏书,不怕我被那人报复?”   “这……您身边高手如云……”   裴湘拢了拢袖子:“过江龙压不过地头蛇,行走在外,还是广结善缘为好。”   面对裴湘的婉拒,客栈伙计目露犹豫。按照他以往的圆滑处事手段,这时就该给客人赔罪并告退了,可是,他记起昔年所受之恩,到底不忍就这么放弃。   “姑娘,小的真不曾存有害人之心。那郑家的藏书也真是御医从京中带来的,确实货真价实。不仅有医书,还有许多御藏孤本的手抄本……”   说到这里,这店家伙计忽然压低了声音:   “说是手抄本,其实好些就是真正的孤本,还有十几卷皇刻道藏,那时候朝廷乱得很……就是靖康之乱的前几年……否则郑老爷子也不会那么利落地告老还乡。   “除此之外,听说还有几张珍贵的药方,要不然也不会那么招人惦记……小的、小的之所以劝您和郑家做成这笔生意,并不是想祸水东引。姑娘,那人虽然厉害,但小的敢担保,他肯定不敢得罪姑娘的。”   裴湘心中一动。   ——靖康之乱的前几年?不正是宋徽宗在位时期?皇刻道藏?   “那个逼迫郑家之人是谁?”   客栈伙计有些畏惧地答道:   “是本地青龙帮的副帮主,姓刘,小的也不清楚那位刘爷的真姓大名,只知道帮派里的好汉们都喊刘副帮主一声刘三爷。刘三爷使得一双铁笔,杀人不眨眼,还是青龙帮的军师,帮里的龙头大哥十分器重刘三爷。”   “刘三爷既是武林好汉,怎么会对一位老御医的藏书动了心思?”   客栈伙计为了让裴湘对郑家藏书多几分兴趣,不得不吐露实情:   “据说,郑老御医生前有一位姓黄的好友,两人相交莫逆。那位黄大人是个十分博学之人,文武双全,曾同郑老御医一起研究了好几个强身健体的药方,说是对习武之人的筋骨有些好处。那些药方,呃,就在郑家那一屋子的旧纸堆里藏着呢。”   碧云奇道:“既然是对习武有好处的药方,郑家人怎么不早拿出来换钱?何至于落魄到今日这种地步?小哥儿,你莫要扯谎。”   客栈伙计抓了抓头发,讪笑道:   “说是有精妙药方,可是郑老先生生前并未拿出具体药方来,更别提传给儿孙了。他说这药方能研究出来,黄大人占了一大半的功劳,所以,不经对方同意,他是不会把药方直接传给儿孙的。”   “啊,那个黄大人没同意?”碧云问道。   “不是,黄大人已经失踪很多年了,所以,根本没法站出来说同意还是反对。后来,郑老爷子在临去世前心软了,就交代儿孙说,药方就藏在那一屋子藏书笔记当中。郑家后代若是想要找到药方,就去好好研究那些藏书,早晚会找到的。”   听到这里,碧云扑哧一笑:   “这老爷子,是在逼着儿孙学医吧?如果学不明白,干脆就别想要药方了。”   伙计苦笑点头:“可不是吗,郑家后面两代人都尝试着翻找过,可惜谁也没有发现药方。大家就想着,也许老爷子根本没把药方留下来,他临终前那样交代,其实是想让儿孙继承衣钵。这些年过去了,连郑家人都不当真了,渐渐的,再没有人提起过找药方了。”   “既然如此,刘三爷为何会知道此事?”   “唉,也是喝酒误事。那郑家人和朋友喝酒,喝多了以后就开始自吹自擂起来,一不小心就把只有郑家人才知道的祖先遗言透露了出来,刚好让隔壁喝酒的刘三爷听到。这不,就惹来了这场麻烦。”   裴湘垂下眼眸,心中对那位宋徽宗期间出现的黄姓奇人感兴趣极了。她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那位文武全才的黄大人说不定就是《九阴真经》的作者——惊才绝艳的黄裳……   压下心底躁动,裴湘不紧不慢地问道:   “青龙帮在本地帮派中实力排名如何?”   这个问题让伙计缩了缩脖子,他支吾着答道:   “前些年……这里有大大小小七八个帮派,如今……青龙帮一家独大。”   听到这里,碧云顿时冷笑一声:   “好个内里藏奸的小人,打得一手好算盘!这是让我们小姐帮你对付本地最大的帮派吗?你当我们小姐好欺负吗?哼,告诉你,不用等那个刘三爷找你算账,我们裴家人就能让你悔不当初!”   裴湘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主动找上门的伙计,等着听对方解释。   果然,那伙计一边作揖赔笑一边说道:   “小姐见谅,昨日小姐一行人下榻此地,还未安顿好,那青龙帮的帮主就带着三位副帮主前来拜会了。您的那些白衣属下端是厉害,他们直接把人拦在了客栈外面,只收下了拜帖,就把人打发走了。   “青龙帮的几位帮主平日里威风极了,可是在面对小姐的护卫时,他们却、却十分谦卑。所以、所以小人斗胆猜测,小姐是青龙帮惹不起的大人物,若、若是您能帮郑家一把,刘三爷绝对不敢有怨言的。”   裴湘心中了然,越靠近西北,白驼山的影响力就越强,本地帮派若是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当然不敢招惹白驼山之人。她又想到白驼山护卫们那一身终年不变的白衣,心说被认出来也不奇怪。   ——这客栈伙计以为那些护卫是我的属下,所以才来劝我和郑家做生意……   “郑家之事我记下了,你先下去吧,”裴湘对客栈伙计道,“如果我有意购买他们家的藏书,会直接派人联系郑家人的。你就不要再参与了,也不要对郑家人多提我的事,闭紧嘴巴,只当今天的这场谈话不存在吧。”   伙计听到裴湘的话,顿时面露感激,他眼眶一红,对着裴湘真心实意地磕了个头。   说实话,在此之前,他都做好背井离乡的准备了。因为,若是让刘三爷得知是他在客栈中通风报信,偷偷帮助郑家人度过难关,他肯定没有好下场的。   他今日做的这件事,委实是冒了风险的。   ——可是,真不能再耽搁了,刘三爷已经下了最后通牒,郑家若是继续拒绝他,刘三爷就要上门明抢了。   他今晚对这位陌生的贵客一股脑儿地说出了这么多内情,其实是在赌运气。他就想着尽最大努力帮一次郑家后人,之后成与不成,就看老天爷的安排了。   等到客栈伙计离开后,裴湘没有急着找白驼山的人说郑家之事,而是带着碧云和两名送亲的裴家护卫出门闲逛。   她在几家老字号的店铺里买了一些小饰品后,又去茶楼休息了半个多时辰,之后才返回客栈。   “白九,我听说这里有一个御医郑家……”   晚餐前,裴湘和白九提起了郑家之事。她省略了客栈伙计的存在,只说自己在茶楼中听到了一些闲谈,才知道此地有人要变卖祖上藏书,但却被本地帮派打压威胁。   “白九,你说这些传言是真的吗?如果郑家真有那么多的医学典籍和御藏孤本,我想和郑家做成这笔生意。”   白九听过裴湘的问题后,有些歉意地说道:   “裴姑娘,白九此前从未听到过这些事。属下这就去亲自打听真假,明日必定给裴姑娘一个准确答复。”   裴湘点了点头,目送白九离开,心想这次算是欠了欧阳家一个人情。 第238章   白驼山庄在西北一地的行事风格,向来霸道张扬。   白九想要打听郑家藏书之事,并不需要什么明察暗访、旁敲侧击,而是直接派人“请”来了青龙帮的副帮主刘三爷和郑家族长,直截了当地询问起原委来。   刘三爷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年轻时刀口舔血的日子还历历在目,他比郑家人更能体会白驼山欧阳世家的可怕之处。   所以,白九甫一开口,刘三爷就在内心喊糟。   他一边暗恨,不知哪个多嘴多舌的让白驼山之人注意到了郑家之事,一边忙不迭地交代了事情的始末,不敢有丝毫隐瞒。   一旁的郑家族长见刘三爷如此老实听话,心底不禁一颤。他暗自惊疑这白驼山该是何等厉害的江湖势力,仅仅一名护卫问话,就能让刘三这种恶霸土匪俯首帖耳。   有了刘三爷做“表率”,郑家族长更不敢敷衍欺瞒白九。他一五一十地讲明了自家藏书的来历和这些年的风波,又说了郑家族人打算变卖藏书的决定,然后就一脸忐忑地望着白九,眼中全是想问又不敢问的犹豫。   白九沉思片刻,问道:   “如此说来,自从郑御医去世后,你们家几代人都没有在藏书和纸堆里翻出有用的药方来?”   郑家族长慌忙摇头,眼含羞愧:   “不瞒白女侠,我们郑家人都觉得所谓的‘药方’是杜撰的。常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也许……老太爷认为,只要我们读透了他的藏书,就能自己研究出药方来,所以才在临终前交代了那样的遗训……唉,都怪吾等无能愚钝,不能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传承。”   白九微微颔首,斜觑刘三爷:   “刘副帮主,对于郑家之事,你可还有什么补充的?这郑家族长所言是否属实?你,真的想要郑家藏书,嗯?”   刘三爷面露不甘,但到底不敢在白驼山护卫面前无赖耍横,只能苦笑抱拳,言道,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和郑家族长所言十分吻合。   在白九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不得不主动表示,如果有贵人对郑家藏书感兴趣,他可以派遣青龙帮弟子帮忙抬运整理那些沉重的书籍纸张,尽些地主之谊。   直到刘三爷主动表态,一直冷着面孔的白九才露出一个微笑。   她一扬手,便把一枚葫芦形的小瓷瓶掷到刘三爷的怀中,淡声道:   “这是我白驼山的通筋壮骨丸,主药材取自生长十年的昆仑黑蟒,想来应该对刘副帮主的陈年旧疾有些帮助。”   刘三爷闻言,顿时大喜,他美滋滋地摸了摸冰凉的瓷瓶,对着白九抱拳拜谢。   他暗忖,没想到峰回路转了,有了这现成的白驼山灵药,自己何须在一屋子的旧纸堆里翻找所谓的药方,简直是费时费力还不讨好。   白九用一瓶药丸打发走了刘三后,又和郑家族长谈起了购买藏书一事。因为此事和裴湘有关,她不便直接做主,就让郑家族长回家等着,并要求他在此期间不得把藏书卖与他人。   次日上午,白九向裴湘汇报郑家之事。   裴湘认真听完始末后,心道众人都把重点放在了药方之上,倒是没有人注意到那位姓黄的大人,如此一来,倒也省了不少隐患和麻烦。   “白九,郑家出价几何?”   “裴姑娘何必操心这些俗事,白驼山……”   “白九!”裴湘微微提高了声音,正色道,“这是我想收购的藏书,自然由我自己出钱购买。之前借用白驼山的威名劝退那位刘三爷,已经帮了我大忙了,没必要再让你家主子破费。”   “裴姑娘何须见外,您是大公子未过门的妻子,本就该差遣吾等。”白九神色肃然,眉目间有些隐隐的不解。   裴湘知道,此时的自己不该推辞白驼山的帮助,也不该刻意划清恩怨界线。   作为大公子欧阳铮未过门的妻子,她若是把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的,那才是真的见外,真会让人觉得奇怪甚至起疑了。   于是,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白九,不再表现得落落大方,而是微红着脸小声道:   “白九,购买医书和药方,是我的一份心意,如果能机缘巧合帮上欧阳铮,那就更好了。所以,这笔钱不能让欧阳家出……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是裴家小姐,你明白吗?”   这番解释让白九心中疑惑顿消,甚至有些感念裴湘对欧阳铮的重视和关心。只是……这样一大笔钱不是寻常闺阁小姐可以承担的,除非裴湘动用压箱底的嫁妆银子。   ——是了,除了嫁妆,哪里还有其它可能?   想到这里,白九目光更软。   裴湘见白九似乎还要继续劝说,便嫣然道:   “再者,这批藏书里不乏御藏孤本,数量多,内容珍贵,想来这价钱必定不菲,但二公子又不在这里,你能做主调用这么一大笔银钱吗?”   白九迟疑了一下。她确实需要飞鸽传书给二公子请示,不过,以她对欧阳家两位公子的了解,他们谁也不会吝啬这笔钱财的。   裴湘解释完了自己花钱的理由,不想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便直接起身道:   “既然郑家确有一批藏书要交易,那咱们就去看看吧,宜早不宜迟。我可不希望那些医书孤本和行医手札被其他人捷足先登。”   说着话,裴湘就朝着房门口走去,白九无奈,只得跟上。   到了郑家祖宅,裴湘在郑家人的陪同下进入了常年紧锁的藏书室。   她的目光在一排排书架中来回穿梭,掠过一扎又一扎的手稿,最后定在了房间最内侧的两排书架处。   “那边都是御藏孤本?”   “是,老太爷当年带回来的书籍中,和医术无关的都放在最后那两排架子上了。裴小姐,我这里还有一份比较完整的书目,您需要对照一下吗?”   裴湘点了点头,接过了一本很厚很大的册子。   郑家族长叹气道:   “您看,光是把这些书的名字和作者记录成册,再标注好收藏位置,就能订成一本新书了。裴姑娘,不是我们这些后人不想努力,而是我们真的看不完所有的藏书啊。”   裴湘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飞快翻阅着手中的目录册子。   之后,她便按照册子上的记载,开始抽查房间内的书籍是否齐全。   她很有耐心,没有立刻就去查看那十几卷皇家御刻的道藏残卷,而是按照目录上的记载,一个一个小区域地走过去。她会偶尔停下来,随意抽出某本书或者某份记录,认真研读一小会儿,之后再继续查对。   粗粗翻阅过某个角落里几本落着薄灰的医书后,裴湘想,即便这间屋子里的文字纸张和《九阴真经》没有丝毫关系,她这一趟也值了。   买书呀,别说要花费她的一大半嫁妆银子了,就是全部花出去再找欧阳锋借钱,她也愿意。   ——再没有什么比这些已经失传的知识更加宝贵的了。   等到裴湘终于走到最后两排书架前的时候,小半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她动作随意地取下某一册道经,翻开细读,半晌,裴湘把手中的书放回书架,又抽出了另外一册……   十一册道藏残卷被一一翻阅之后,裴湘继续查看其它书籍。她走走停停,从书架上先后取下了一百多册收藏,有精细校对过的精良书籍,也有字迹潦草的前辈笔记,甚至还有两本描摹草药形貌的画册。   “目前来看,我对这一百多册书的内容最感兴趣,打算先带走详阅。剩下的手札记录和书籍就按照顺序装箱吧,等咱们离开这里时,再一起运走。”   郑家族长一听这话,立刻松了一口气。他真怕这位大小姐看不上这一屋子的医术杂学,看来看去,到最后根本不愿意出钱购买。   一旁的白九又询问了一遍:   “裴姑娘,你真要和郑家做这笔生意?”   裴湘点了点头,她望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刘三爷等人,心道,本小姐难得狐假虎威了一把,怎么能半途而废?   于是,裴湘借着白驼山的人脉和威势,顺顺利利地接手了一屋子的珍贵藏书。   傍晚时分,外出探访武林前辈的欧阳锋终于返回了客栈,白九第一时间向他禀告了裴湘购书之事。   欧阳锋喝茶动作一顿,剑眉微扬。   “依你所言,裴姑娘是为了我大哥才购买那些藏书的?”   白九语气感慨:“裴姑娘对大公子情深义重,她希望郑御医的藏书能帮到他。属下以为,她这么看重郑家藏书,是想从那些记录中找到强身健体的药方,好改善大公子的体质。”   欧阳锋沉默了片刻,觉得裴湘这样的举动有些傻气。但作为欧阳家的人和欧阳铮的亲弟弟,他当然乐意看到兄长迎娶一位以夫为重的贤惠女人。   “青龙帮那边处理妥当了吗?”   白九一抱拳:“属下赠给刘三一瓶强筋健骨的丸药,他不敢有怨言的。”   “谅他也不敢和白驼山为敌,”欧阳锋冷声道,“只是,还是要加强对裴姑娘的保护,我不希望这次接亲出现任何意外。”   白九迟疑了一下,坦言道:   “二公子,自从王妈妈和秋实病倒后,裴家人就很担心裴姑娘的安慰。如今,裴姑娘的护卫多由裴家送亲之人担任,我们的人都被隔开了。属下想请示一下,可否让蛇奴靠近裴姑娘的住处和马车,让群蛇示警防卫?”   欧阳锋想了想,摇头道:   “裴姑娘不通武艺,裴家人又从不让女眷和毒虫毒蛇接触,若是让蛇奴指挥群蛇贸然靠近裴姑娘,恐怕要吓到她的。”   白九点头:“属下明白了,还是二公子想得周全。”   欧阳锋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又和白九交代了几句,就挥手让她离开了。   在书房内坐了一会儿,欧阳锋提笔给兄长写信。   信中,除了商谈正事、讨论武功进展外,他特意提了裴湘购买郑家藏书之事,委婉说明裴氏女的贤良情深,自觉做了一回好人好事。   另一边,裴湘吃过晚饭后,就开始在灯下读书。   她在那十一册道藏残卷中抽出一本,从第一页开始翻看。裴湘的浏览速度很快,也不去思索深奥内容,只通篇浏览文字,因而很快就翻完了一册。   而后,她又拿起了第二本、第三本……这一看,就看到了半夜时分,等到裴湘醒过神来后,碧云已经在不停地点头打瞌睡了。   裴湘缓缓合上内容玄妙的道家书籍,慢慢揉着酸涩的眼睛。她看似困倦疲乏,但大脑记忆阁楼里的某个区域却在飞速回闪刚刚看到的内容,一行行的文字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忽然,回忆暂停,裴湘捉住了一个极易忽略的错别字……   ——错字啊,这可是皇家御刻的道经呀,一旦出现了错别字,相关负责人都要受罚的。   ——据传,黄裳就是怕出现错误,才把那五千多卷的道藏经文通读、细读了很多遍,最后竟然悟出了一身高明武功。   ——这一个错字,是难得的漏网之鱼……还是刻意为之?   记忆阁楼里的文字继续飞快闪现,在第一册 道经快要结尾时,裴湘又发现了一处小小的错误。   紧接着,裴湘在第二册 里发现了一个错字,在第四册里发现了一处缺漏,又在第五册里挑出了两个错别字……   裴湘用记忆阁楼高效率地回忆了一遍道经残卷上的内容,又把她挑出来的错字、误字汇总在一起,然后认真打量着这些零散的方块字,目光渐渐加深。   等到她洗漱就寝的时候,脑海中混乱无序的二十个字已经组成了一句话:   “四十载后,物是人非,余创九阴,藏于松阴鹤影声中。”   裴湘在床上闭目养神,静静思索着这“松阴鹤影声中”到底在哪里?   夜深人静之时,裴湘在床上翻了个身,忽然,她眉头一皱,全身迅速紧绷起来。   ——有人下药?好厉害的迷药!   ——裴家和白驼山的护卫呢?中招了?   ——来人是谁?是哪家仇人?   屋外,一道黑衣人影悄悄撬开了窗户,一边侧耳倾听四周的动静,一边向内张望。   床上,裴湘放缓呼吸,暗自准备好近日调配出的软筋散和蚀骨丹,侧卧着一动不动。   那道黑影见一切顺利,不禁有些得意。   ——这西北地界儿的江湖人呀,就是见识少,把那个什么白驼山黑驼山吹捧得快要上天了。   ——白日里见到那些白衣护卫,哪个不是鼻孔朝天一脸刻薄,可如今全都睡得跟死猪似的,呵,浪得虚名!   ——老子被那个丐帮的洪七追杀了一路,错过了多少娇滴滴的江南美人儿。   ——万幸老天爷待我不薄,让我在这里遇到了如此姿容的美娇娘。   ——嘿嘿,今晚不快活快活,老子从此管洪七那个臭乞丐叫爷爷。   这采花贼从南边来,手中的迷药无色无味,效果极其厉害,又有一身极佳的轻功,委实让人防不胜防,所以一直非常嚣张。   他先前一直在江南一带作案,糟蹋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让许多武林正道侠士义愤填膺,可就是捉不到他。   直到两个月前,这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采花贼撞到了丐帮少帮主洪七手中,才吃了大亏。   不过,他依旧靠着家传的迷药和轻功逃脱了洪七的抓捕,成功从江南一路逃到了西北。   然而,丐帮势力大,眼线遍地,洪七又追得紧,采花贼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嚣张,他已经被迫着清心寡欲好久了。所以,他今日一见到天香国色的裴湘,就立刻动了花花心思。   采花贼小心翼翼地静候了片刻,发现院内再无一丝动静,便不再耽搁时间。   他急不可耐地从撬开的窗户处跳进了屋内。   然而,就在他落地的一瞬间,刚刚还安静无声的院外忽然响起一声阴沉怒喝。   紧接着,一股属于高手的威压迅速弥漫开来,冷肃、森寒、血腥,直逼得窗边的采花贼四肢发软,竟下意识地匍匐在地上。   这一瞬间,各种恐怖的念头自采花贼的脑海中闪过,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就是自己已经死了,却还要经受各种恐怖的折磨,并且永无止境。   躺在床上的裴湘依旧安稳不动,戒备反击的动作也没有放松,但说实话,听到欧阳锋的那声怒喝后,她确实松了一口气。   可今晚的意外颇多,后来一步的欧阳锋赶到裴湘的院落时,采花贼正屏住呼吸藏在屋内,躲过了欧阳锋的视线,但尾随采花贼而来的洪七却一下子撞在了欧阳锋的手中。   洪七一开始没顾得上欧阳锋,他跳进小院之后,直奔裴湘卧室,心里是万分的焦急后悔,深怕屋内的姑娘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而遭殃。   ——师父说我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贪食贪酒而误事,唉,洪七你这个馋鬼,若是这次…… 第239章   洪七急着救人,没理会身后的欧阳锋。   欧阳锋见这贼子竟敢当着他的面直闯女眷内室,顿时杀心大起,当下就运起十层功力朝着洪七的背心要害袭去,丝毫不留余地。   洪七只觉得后方杀机大盛,来不及细细思索,他的身体就下意识地往前一扑,落叶般轻飘飘地贴地平滑,随即又如同泥鳅一般灵活翻滚,险险避开了欧阳锋的杀招。   生死一线!   然而,不等洪七喘息庆幸,身后的杀招接踵而来。   盛怒中的欧阳锋身影一晃,就如鬼魅般悄然贴近,而后掌影重重,煞气阵阵,袖中毒蛇伺机偷袭,招招狠厉异常,毫不留情。   和死亡数次擦肩而过的洪七真是又急又怒,他有心质问对手,既然是这等厉害人物,为何甘愿沦为采花贼的同伙?但生死相搏之时,哪里还有说话的余力……   洪七被欧阳锋的迅疾无情攻势逼得无法言语,只得专心御敌,同时还要找机会往卧室里面闯。   欧阳锋逼出了洪七的真本事,心中也是一片惊疑。   他心道,江湖上何时有了这等武功高强的淫贼鼠辈,而且胆子如此之大,竟敢当着他的面觊觎白驼山女眷!   ——呵,一掌劈死此贼都不够解恨的,就该扔进蛇窟去。   对打的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武功也在伯仲之间,棋逢对手,又都动了真火,一时之间谁也不能迅速取胜。   夜色更深,屋内的采花贼从最初的惊惧中渐渐缓过劲儿来了,同时也弄明白了此时的状况。   他心里冷笑了数声,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狼狈不堪,眼中便溢满了恶毒扭曲之色。   “既然洪七你乐意替爷爷挡住那个煞神,那爷爷就先享受享受!等我亲香够了那个小妞儿,还能把她当人质威胁威胁那个煞神,老子倒是要看看,你洪七知道真相后怎么收场?”   采花贼恶向胆边生,心里面的坏主意一冒出来,就毫不迟疑地行动起来。   他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朝着床铺的方向移动,屋内静极了,便趁得院子里的打斗声尤其的惊心动魄,危机近在身边,可采花贼却是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在两大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偷香窃玉,就满面潮红,嘴角大咧,只觉得今晚即将发生的香艳之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让人激动亢奋。   慢慢靠近锦绣床帐,浮动在四周的香气渐渐浓郁起来。采花贼缓缓地吸了一口,心道绝色美人喜爱的香料也是如此独特迷人,只可惜今晚不能在这香气弥漫的闺房内尽情享乐,不得不胁迫着楚楚可怜的美人儿逃亡。   就在采花贼想入非非的时候,裴湘也在思索她此刻的处境。   ——如果我动手自救,过后肯定要暴露我精通药理这件事了。   裴湘不知道门外之人是丐帮洪七公,是来捉贼的,只当那人是屋内贼子的同伙,两人一个负责缠住欧阳锋,一个负责进屋作案。   她甚至都没有把屋内之人往采花贼的身份上联想,只当是裴家或者欧阳家的敌人,想要捉住自己威胁两家人或者干脆杀死自己泄愤。   ——如今看来,两家的护卫已经失去了战力,而欧阳锋则被一位高手拦截在了屋外。   ——所以,这种危险的情形还得靠我自己解决。   ——可惜没有内力,这副身体又没有经过训练和打磨,根本承受不住过于凌冽冷锐的剑气剑意……   裴湘心绪飞转,呼吸却更加平缓绵长,她静静地等着贼人靠近,等待最佳的偷袭时机。   就在采花贼满脸兴奋地撩起床前纱幔的那一刻,裴湘倏地睁开了双眼。   一扬手,手中银钗划出一道森寒剑气,虽无内力加持,但这道剑气依旧锋锐迅疾,达到了普通人能达到的极致。   剑气瞬间直逼采花贼夜能视物的双眼,只要击中,这双作恶的眼珠子就彻底废了……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采花贼大吃一惊,他下意识地偏头躲闪保护自己的双眼,却不料裴湘的下一招早就蓄势待发。   软筋散扑面而来,胸前某处穴位被那银钗不轻不重地敲击。   穴位被袭,却因为缺少内力的原因而达不到致命的效果,可突如其来的酸麻之感也不容忽视。心脏一阵紧缩,屏住呼吸的采花贼下意识地张开了口,就在这时,一枚蚀骨丸被准确地弹入采花贼的口中,入口即化。   “你……贱人!”   一连串的偷袭攻击让采花贼终于忍不住惊怒出声,他左手凝聚起内力,想都不想地就朝着裴湘的脸上扇去。   坐在床上的裴湘不闪不避,甚至露出一个凉薄轻蔑的笑容。   采花贼瞳孔紧缩。   下一刻,他便头痛欲裂,惨叫出声,那即将落在裴湘脸上的左手忽然硬生生地改了方向,五指成抓,朝着己身的面部狠狠挠去,又狠又快,顷刻间就划出几道血痕……   从采花贼出声惊骂到惨叫抓挠,不过是几息之间,院外的欧阳锋和洪七同时心中一凛。   欧阳锋神色骤变,他立刻朝着洪七挥出一掌,而后毫不迟疑地朝着屋内飞去。   洪七避过欧阳锋的掌风后,眼见着这人破窗而入,也脚尖一点,长啸一声冲入屋内。心道即便今日身死,也不能让这两个贼子得手。   裴湘正在观察中药之人的反应,就见一道黑影如闪电般直冲而来,她刚判断出来人是欧阳锋,整个人便腾空而起,腰部被一只铁臂牢牢箍住,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在落地之前,她下意识地分析着,这药味大概和驱蛇驯蛇有关,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防毒的功效。   落后一步的洪七跳窗而入,他在站定的同时就点燃了火折子,同时指尖一弹,准确地点燃了屋内的蜡烛。   至此,昏暗的室内就变得明亮起来。   从洪七公的角度来看,那采花贼跪在床边,一直在惨叫抓挠,看情形似乎是中毒了。而刚刚和他动手的高手则“捉住”了这个房间的主人。此刻,在睡梦中惊醒的美貌姑娘正迷茫地望着他,似乎还没有搞清状况。   洪七不敢立刻上前搭救,怕连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姑娘。   欧阳锋见洪七点燃烛火,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微微侧身挡住裴湘,同时一抬手,隔空摄来挂在屏风旁的斗篷,直接把一身单衣的裴湘裹了起来,而后才冷冰冰地看着洪七,不知何时爬上肩头的黑色毒蛇也在朝着洪七吐信子……   洪七微怔。他扭头看了看一脸血糊糊的采花贼,再看了看被斗篷裹起来的年轻姑娘,忽然灵光一闪……他好像误会了某些事情……   年少有为的丐帮少帮主清了清嗓子,又忍不住尴尬地挠了挠脸。   “这个……兄台,先别动手!我有话说!”   欧阳锋看清楚了洪七的衣着打扮,微微挑了挑眉,目露嘲弄。   裴湘瞧见洪七身上的大小补丁和布袋,也挑了挑眉,表情却是纯然好奇。   ——丐帮,高手?   洪七迟疑开口道:“那个,那个,这位姑娘,你、你认识他吗?”   洪七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欧阳锋,裴湘点了点头。   “姑娘,他是你的家人?”   裴湘想,目前来看,此人是自己的未来小叔子,当然算是家人,于是,她又点了点头。   她这一点头,就见问话之人的脸色迅速变换起来,尴尬、释然、放松、庆幸,又有些哭笑不得,最后腾地一下变红了。   “那个,我是丐帮的洪七,今晚,对不住啦。这位兄台,咱们可能误会彼此了,我、我是追踪贼人而来的,不是、不是一伙儿的。”   欧阳锋假笑着扯了扯嘴角:   “误会?我看你夜闯女眷房间的动作挺熟练的,谁知道是不是误会?”   洪七被噎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指着已然昏迷的采花贼解释道:   “这厮在江南一带祸害了不少好人家的闺女,我为逮住他,一路追踪到这里。之前遍寻不到他的身影,就和帮里的兄弟守在镇上,防止他再次作案。   “他今晚给这客栈上上下下都下了迷药,你们家的护卫应该也都中招了,才给了他可乘之机。兄台若是不相信洪某的话,可以等到天亮。这附近的丐帮弟子和江湖侠士们都能证明洪七的身份。”   欧阳锋冷睨洪七,想到刚刚那场势均力敌的战斗,对洪七的话信了七层。   白驼山位于西域昆仑,却从不会忽略中原武林的消息,所以,他确实知道丐帮少帮主目前正在追杀一名作恶多端的采花贼。而这洪七的武功和长相,也和白驼山收集到的情报吻合。   欧阳锋安抚了一下肩头的小蛇,沉声道:   “既然你不是采花贼的同伙,那就去把那个胆大包天的贼子杀了吧,如此,我就不追究你夜闯女眷房间的罪过了。”   洪七叹了一声:“不能现在杀了,我还得从这厮身上问点儿东西。”   欧阳锋似笑非笑。   洪七忍不住揉了揉脸,心道自己活该被人家冷嘲热讽。若不是中午的时候贪杯大醉,以至于错过了帮里兄弟送来的重要消息,就不会让这采花贼有机会潜入女眷房间。   同样,如果阻拦及时,自己就不会火急火燎地追来,也就不会引起这位兄台的误会,然后又耽误了救人的时间……总之,虽然这人身手狠辣诡谲,脾气也挺傲的,但今晚之事,自己到底气短了三分。   裴湘瞥见洪七脸上生动易懂的表情,就把他的想法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又见挡在她身前的欧阳锋一脸桀骜深沉,应该是还在计较洪七耽误他救人之事。她忍不住想到,这就是“北丐”和“西毒”的区别吧?   欧阳锋护短又傲慢,大部分时候都称不上是个好人,但如果成为被他特殊对待的一员,就会非常有安全感。   而洪七就是典型的正道大侠了,最喜欢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他现在感到愧疚后悔,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可是说到底,救人本就不是他的责任和义务呀。   裴湘自知是个明哲保身的普通人,永远都达不到洪七那样的思想高度,但这并不妨碍她欣赏这样的古道热肠,愿意和这样的侠义之士成为朋友。   “洪大侠,”裴湘从欧阳锋的身后走出来,朝着洪七行了一个礼,“多谢你为小女子奔波,不论今晚的经过结果如何,你愿意把一个陌生人的安危放在心上,就让小女子敬佩不已。另外,这采花贼所中之毒还算好解,洪大侠可以把香炉里的灰烬取出少许,混着桌上的花茶喂给他吞服,半刻钟后,中毒之人就会恢复神智了。”   裴湘这话说完后,欧阳锋和洪七哪里还会不清楚,就在两人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这姑娘自己在屋内搞定了采花贼,不仅让自己毫发未损,还让采花贼痛苦不堪。   洪七为人爽朗开阔,他诚心诚意地赞了一声好本事,然后就按照裴湘的话去给采花贼解毒了。   过了一会儿,采花贼呻·吟一声,渐渐恢复了神智,但他身上伤势颇重,尤其是面部,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这样的状态,显然无法清楚回答洪七的问题。   洪七摇头叹息,抬头望了一眼冷眼旁观的一男一女,知道这两人是不会出手救治采花贼的,便说了声稍等,话音未落,人就已经跑出去找药去了。   洪七离开后,欧阳锋直接点晕了采花贼,然后才低声询问裴湘:   “这人的迷药很厉害,我是因为黑甲蛇示警的原因才没有中招,你是如何防范的?”   裴湘指了指角落里的香炉:   “出门在外,我每晚都会燃一些特制的香料,一般的迷药毒药都对我无效。”   闻言,欧阳锋走到香炉附近,用指尖挑起一些还未燃尽的线香,仔细辨认了一番。之后,他又在采花贼的胳膊上随意戳了一个口子,收集了一些血液,让随身饲养的黑甲蛇吃了一点。   在观察黑甲蛇的反应的同时,欧阳锋淡声问道:   “裴姑娘精通药理,我之前派白九去教导姑娘,让姑娘笑话了。”   虽然这话语气平淡,但裴湘哪能感觉不到这位欧阳家的二公子有些炸毛了。   她幽幽一叹,无奈道:   “二公子,你该知道裴家的规矩的,我若不把精通药理这件事瞒得严严的,今日岂能站在这里同你说话?如果稍有泄露,我又不会武功……大概一辈子都要被软禁在深宅大院中了。”   欧阳锋的黑甲蛇忽然变得兴奋起来,他捏着小蛇的七寸,继续说道:   “如果没有发生今晚的意外,裴姑娘要一直隐瞒下去吗?”   裴湘理了理垂落的碎发,慧黠一笑:   “我不是已经开始学习辨认草药了吗?我进步飞快,不出几年就能学有所成的,到时候就无须继续隐瞒了。况且,我也试探过二公子,知道欧阳家并不会限制女眷多学些保命的手段。”   欧阳锋想起自己之前对裴湘的那些看法,眼中划过一抹不自然,静默片刻后,他忽然冷不丁地问道:   “裴姑娘师承何处?”   “裴家一向擅长使毒……”   “裴家可没有这份本事。”欧阳锋笃定道。   裴湘眨了眨眼睛,忽然露出一个长嫂似的慈爱笑容:   “二弟还年轻,有些事,我只能说给你大哥听。” 第240章   洪七返回的时候,觉得屋内的气氛有些怪。   那个武功高强的男人负手站在窗边,脸色有些黑沉。美貌的年轻姑娘则坐在桌边,低头翻检一些零散物品,唇边笑意悠然。   洪七定睛一瞧,推断出那些零散的小物件应该是从采花贼身上搜出来的,便随口说道:   “这贼子江湖手段颇多,想必他随身携带的物件儿也是五花八门,多藏着下三滥的门道儿。姑娘摆弄这些东西的时候,还请小心些。”   裴湘抬起双手晃了晃:   “多谢洪大侠提醒。瞧,包着手帕呢,我没有直接接触采花贼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是二公子亲自从贼人身上翻找出来的,有毒和有危险的都被他提前剔除了。”   洪七爽朗一笑,心道这板着脸的狠戾男人竟然还挺心细的。   他在裴湘和欧阳锋的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暗自猜测两人的具体关系。   欧阳锋感觉到洪七的好奇视线,冷冷回视他,目光似刀剑:   “洪少帮主,这里是女眷房间,不宜久留,你快些处理,别再耽搁时间了。”   洪七见这人满脸的不耐烦,语气又冷又硬,便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他之前对这男人百般忍让,是因为喝酒误事差点儿连累了这家的女眷,心里觉得亏欠。但这会儿危险已经解除,受害人也没有怪罪的意思,洪七在默默检讨自己的同时,一贯洒脱不羁的脾气也恢复了。   “姑娘,还未请教如何称呼?”洪七不理睬欧阳锋,直接对着裴湘抱拳行礼。   裴湘浅笑道:“我姓裴,洪大侠。”   “裴姑娘,”洪七喊了一声,而后想到她那一手用药的功夫,便好奇问道,“姑娘可是出身黔地裴氏?”   裴湘点了点头:“正是黔地裴家,我是家中次女,此行欲往西域白驼山。”   丐帮一向消息灵通,在裴湘自报家门和此行目的地后,洪七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黔地裴氏和西域白驼山联姻这件事,于是,他指着欧阳锋试探着问道:   “那这位兄台是裴家的少侠还是欧阳公子?”   不等裴湘回答,欧阳锋开口道:“洪少帮主,我是白驼山欧阳锋,幸会。”   洪七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随即又误会了裴湘和欧阳锋的关系。他之前对这种联姻的消息并不太感兴趣,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而已。所以,洪七并不清楚裴氏女要嫁的是白驼山大公子,他只当裴湘和二公子欧阳锋是未婚夫妻。   “欧阳兄,洪某久闻白驼山大名,幸会幸会。”   欧阳锋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只是朝着采花贼的方向扬了扬下颌,无声催促。   洪七挠了挠头,走到采花贼身旁蹲下,从怀中掏出止痛止血的药膏给他敷上,又帮他包扎好了几处骨折的地方,喂了一颗救急丸药并往心脉处输入了一些内力。一番忙碌下来,才算稳住了采花贼的伤情。   见采花贼不会随时断气了,经得起折腾了,洪七才起身说道:   “哎,裴姑娘,欧阳兄弟,我先把人带走了,等我审问好了,再通知二位?”   欧阳锋不知洪七要从采花贼口中掏出什么重要消息,但他比较担心洪七最后会手下留情,或者为了换取采花贼的口供,就答应饶他一命。   “这人是白驼山的仇人,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把人带走,”欧阳锋淡声道,“洪少帮主要问话,我可以让他多活几天,但不等于把人交给洪少帮主自行处置。”   洪七愣了一下,不解问道:“欧阳兄的意思是?”   “相逢即有缘,我可以请洪少帮主在此处做客几日。前院还有空着的房间,正好方便少帮主审讯此贼。”   洪七见欧阳锋态度坚持,而真正捉到采花贼的功臣裴湘也不出声反对,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了欧阳锋的邀请。   见洪七如此爽快,欧阳锋的态度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说到底,他对洪七这个旗鼓相当的同龄人还是比较重视尊重的,若是没有之前的误会,他也不至于一直表现得如此冷淡和不耐烦。   当然,欧阳锋绝对不愿意承认,他之所以一直黑着脸,是因为英年二十多的他被一个十五岁小姑娘的“慈爱”目光噎着了。   暂时谈妥了对于采花贼的处置,裴湘和欧阳锋就开始替身边的护卫属下解毒。因为要隐瞒裴湘精通毒术药理之事,大部分的救人步骤都得由欧阳锋亲自完成。对此,欧阳锋倒是没有嫌麻烦,只是每次弄醒一个属下,他心里的白驼山护卫训练计划就加重了一分。   两日后,洪七公找来裴湘和欧阳锋,笑呵呵地告知二人,他已经从采花贼的口中问出了想要的答案。   裴湘见洪七一脸的“快问我吧,快问我吧”的丰富表情,有些忍俊不禁,便顺着他的心意出声询问道:   “洪大侠,你到底想从那个采花贼的口中掏出什么消息来?方便告诉我和二公子吗?”   洪七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叹道:   “那可真是个卑鄙小人,他仗着迷药和轻功,收罗了不少女儿家的贴身物件儿,用来威胁那些可怜姑娘和她们的家人。我这次坚持审问他,就是想知道他把那些物件儿都藏在哪里了。哎,必须得尽快找出来,然后一件不落地全部毁去。”   “那些东西被藏在江南一带吗?”   “有一部分被留在了江南,另外一部分则被贼人带在身边,据说是想在黑市上卖了换钱,哎,那些物件儿的原主人都是富贵出身的小姐,家中父兄长辈皆有名望,为了脸面,反而容易被威胁勒索。”   “如此说来,确实必须尽快找出来,”裴湘凝眉道,“那些东西一旦再次落入心怀不轨之徒的手中,可能就要逼死某些年轻的生命了。”   洪七连连点头,同时斜觑坐在上首的欧阳锋,欲言又止。   欧阳锋假装没发现洪七的眼神,他低头喝了一口茶,神色恣意而漠然。   洪七见此,暗忖自己和这人真是气场不和,明明没有过节,可就是亲近不起来。倒是裴姑娘颇有江湖儿女的侠义心肠和爽快利落性格,相处起来更是轻松惬意,只可惜……   ——家里没给她挑个人品厚道的好夫婿。   “欧阳兄,我看你一直带着一条小黑蛇,想必十分精通驭蛇之术?”   “洪少帮主,驭蛇驱蛇是白驼山的看家本事。”   “那个,近来……郊外十里坡松鹤谷那里出现了一大批毒蛇,可是欧阳家驯养的?”   欧阳锋“嗯”了一声。   洪七眼睛一亮,飞快说道:   “欧阳兄,据那贼人交代,他把东西藏在了松鹤谷内,原本早就打算和黑市之人交易的,但却因为忽然涌现的成群毒蛇而不敢靠近松鹤谷,就耽搁了下来。他想等到毒蛇退去之后,再通知那些吸血的臭虫去取交易物品。嘿嘿,说实话,洪某之前不太喜欢那些冷冰冰的毒物,只觉得蛇肉好吃而已,这次之后,却是真心感谢群蛇的出现。”   欧阳锋放下茶杯,明知故问道:   “洪少帮主希望我让群蛇退出松鹤谷?好方便你去取东西?”   洪七嘿嘿一笑,赶紧点头。   欧阳锋沉吟少许,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问道:   “以洪少帮主的功夫,足以在蛇群中来去自如了,为何还要特意询问于我?”   洪七正色道:“我确实可以从蛇群中取出想要的东西,不过在此期间难免要杀死不少毒蛇。如果是以前,我就直接冲入松鹤谷内了。可如今我和欧阳兄、裴姑娘结识在先,又听闻了群蛇阴差阳错阻止了交易这件事,就不愿意屠杀白驼山的毒蛇了,所以才来找欧阳兄商谈此事。”   “这么说,我得感谢洪少帮主的手下留情了。”   “哪里哪里,是洪某不愿和欧阳兄为敌。”洪七谨慎而谦逊地说道。   这句话终于让欧阳锋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既然洪兄如此重情重义,那我白驼山也希望和丐帮友好相处,守望互助。如此,我便和洪兄亲自走一遭,到那个松鹤谷中把毒蛇引走,好方便洪兄找东西。”   洪七微微郁闷,心说这人可真能套近乎,这几句话的功夫,就变成了白驼山和丐帮友好相处了?丐帮里的兄弟们都是捕蛇吃蛇的能手,怎么就要和养蛇玩蛇的做朋友了?   涉及到帮派势力之间的亲疏远近,洪七哪敢随意应承,他是副帮主,有些时候必须慎重些。   眼见着欧阳锋起身要走,洪七连忙喊道:“且慢,欧阳二公子莫急。”   欧阳锋含笑而立。   洪七摸了摸鼻梁:“这个,欧阳兄言重了,咱们私人之间的交情,完全不必参合进门派关系中去,那就太复杂了,哈哈哈,哈哈哈……”   欧阳锋脸上笑意变浅,挑眉看着洪七。   洪七心思一转,试探着对一旁的裴湘眨了眨眼。   裴湘接受到洪七的求援信号,微微一怔。   她心说,自己和欧阳锋的关系还真不太亲近,不知洪七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误会,竟然认为这种随时稀碎的塑料·准·叔嫂·感情可以影响欧阳锋的态度。   ——不过,这时确实需要给这两人搭个台阶往下走。   “松鹤谷?一听名字就是景色清幽雅致之地,洪大侠能给我说一说这‘松鹤’二字从何而来吗?难道谷中真有仙鹤吗?”   ——黄裳留下的那二十个字中,可不就是有“松”又有“鹤”吗?   “哈哈,郊外十里坡的松鹤谷确实是个好地方。我听城里的小叫花们说,没有毒蛇出没之前,城里的文人雅士都喜欢到松鹤谷那里去吟诗聚会、赏景喝茶,谷中往来游客不少,在附近很有名气。至于你说的仙鹤,据说是没有的,不过,那谷中倒是有不少松树。”   裴湘笑道:“这给山谷起名之人也不能免俗吗?只要有了‘松’,就偏偏一定要用‘鹤’来凑,仿佛不用‘松鹤’二字,就没有了闲云野鹤的意境了。”   “哈哈,裴姑娘,你这评价可有些刁钻了,”洪七打趣道,“虽然谷中没有真正的白鹤,可那谷中有一泓碧波湖水,湖面如镜,倒映谷外群山怪石。我听当地人说,每日正午十分,湖面上都会倒映出如仙鹤模样的石影,十分逼真,再加上谷中栽满苍松,所以就叫松鹤谷喽。”   裴湘恍然:“原来如此。”   ——这倒是名副其实的“松阴鹤影”了。   她一边思考着寻找《九阴真经》的线索,一边不忘调和欧阳锋和洪七之间的关系,她转头望向欧阳锋,欣然道:   “二公子,我想去看看那湖中鹤影,是否真如仙鹤一般。”   欧阳锋从身上摘下一枚玉佩,递到裴湘手中:“你带着这个去松鹤谷吧,蛇虫不敢靠近你的。”   “你不去吗”   欧阳锋矜持道:“这几日忙于杂务,荒废了武功修炼,我就不外出游玩了。”   裴湘眼中波光微澜,她捏着欧阳锋的防身玉佩嫣然一笑,语气轻快地建议道:   “其实,若是二公子能和洪大侠多切磋几次,肯定会比一味的闭门修炼更有收获的。松鹤谷那边环境清幽,近日又因为蛇群的原因鲜有人迹,倒是很适合你们两位切磋武艺,互相印证往日所学。”   欧阳锋眉目微动,显然是对这个建议动心了。   裴湘笑吟吟地瞥了一眼洪七。   洪七连忙道:“欧阳兄身手了得,招式精妙,洪某深感佩服,那晚较量之后,一直希望能和欧阳兄探讨武学要义。正巧,那松鹤谷有石有水,林木疏密有致,十分适合研习武艺、比划改良招式,洪某想邀欧阳兄同行。”   见洪七如此诚恳,欧阳锋思考片刻,才勉强应允道:   “既然洪兄诚心相邀,那咱们就一同前往松鹤谷吧。” 第241章   如果只有洪七和欧阳锋两人,那他们此时已经朝着松鹤谷出发了,还能在路上比试一番两人的轻身步法,争个高低上下。   可是,这中间偏多了一个娇娇弱弱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洪七就不得不坐下来耐心等待了。   侍卫去准备车马,仆妇们细心安排外出携带的衣食琴棋熏香等物,裴湘则带着丫鬟碧云返回房间换衣服。   等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衣裙和厚底云靴重新出来时,洪七已经蹲在院子里大树下数蚂蚁了。   “洪大侠,让你久等了,咱们现在就出发去松鹤谷吧。”   洪七原本还一脸无聊,不过等到裴湘带着丫鬟走近后,他的眼神一下子就格外明亮起来。越过如花似玉的大美人,痴迷垂涎的目光直接落在碧云手中的藤篮上。   “什么味道?这么香……唔,有药材的味道,不过好像更好闻了……鸡肉?还是兔肉?”   裴湘赞道:“洪大侠好灵敏的嗅觉,这篮子里装的确实是烤鸡和熏兔肉,今早刚烹制完成的。烹调的时候搭配了一些药材,不是养生药膳,只是为了提味儿保鲜,确保这两道荤菜在冷食时味道更佳。”   洪七搓了搓手,目光灼灼地看着裴湘。   裴湘回头看了一眼走过来的欧阳锋,笑道:   “因为我的缘故,二位不得不乘车慢行,这是小小谢礼。抵达松鹤谷之后,二位若是想坐下来讨论武学心得,不妨烹茶煮酒,佐以小菜佳肴,清风松涛,碧波鹤影,岂不是美哉?”   “美哉美哉!”洪七抽了抽鼻子,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散发着悠悠香气的藤篮,“没想到裴姑娘还有这手艺,哎呀,欧阳公子好福气。”   裴湘不贪功,她十分诚实地摇了摇头道:   “这可不是我的手艺,我只是提供了菜谱而已,如果让我动手烤鸡熏兔肉,估计不是烧了自己的头发就是烧了厨房。我长这么大,都没怎么靠近过灶台,只是站在厨房门口指挥过几次而已。”   洪七愣了一下,随后哈哈笑道:   “知道菜谱就很厉害啦,这做菜的手艺重要,可是能想出好点子也难得呀,欧阳兄,你说是不是?”   ——可别因为这一点就嫌弃自己的未婚妻呀。   欧阳锋心道,这位裴二姑娘之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想要给体弱的兄长熬药煲汤炖药膳的吗?   ——就这?烧厨房?果然,她之前的那些话都是骗人的!   ——我竟然相信了她的说辞……她倒是聪明伶俐。   ——我还在信里夸奖了她……   洪七察觉欧阳锋的眉目间似有沉凝,连忙岔开话题道:   “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咱们就快些出发吧,早点儿处理完那恶贼留下的烂摊子,早点儿省心。”   他说完这话,就率先朝大门的方向走去,不再耽搁时间。   剩下的两人落后一步。   裴湘仿佛能听到欧阳锋的心声,在上马车前,她对着身后的高大男人低声说道:   “之前的那些话也不全是借口,我怎么会不关心令兄的身体健康?有些隐瞒欺骗也是情非得已,这世道,没有武功的女子犹如浮萍,总得想些办法保护自己避开风吹雨打。还请二公子看在我有苦衷的份上,不要过于计较前些日子的欺瞒。”   欧阳锋若是真想跟裴湘计较,岂能等到现在?   只是……心里不生气,面子上却有些过不去,于是,嘴上就不太饶人,他哼笑道:   “我这个当二弟的尚且年轻,不太理解某些人的某些苦衷,还请裴姑娘见谅。”   裴湘上车的动作一顿,她回首打量着欧阳锋的深邃面孔,笑得格外天真娇俏:   “二公子确实年轻,连胡子都没有呢,所以小女子也不敢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把关系身家性命的秘密告知二公子。”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哼!   欧阳锋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忍住了抬手摸脸的动作。   裴湘转身上车,觉得天气挺不错的。   车马辚辚而行,出城后一路畅通无阻,途径几处农田村落后,终于抵达了十里坡松鹤谷。   裴湘跟在洪七和欧阳锋身边欣赏松鹤谷的景色,忽略掉那些纠缠盘绕的毒蛇,谷中景色甚美。   除了天然的湖光山色外,整个谷中散落着大大小小造型古拙的石凳石桌石盘,还有一座色调典雅的八角凉亭。   裴湘想起洪七之前说过,本地的文人雅士都愿意在松鹤谷内聚会交友、吟诗赏乐,想来这凉亭和石凳等物就是给游人们准备的了。   正当裴湘眺望远景之时,欧阳锋纵身一跃,身形飞旋而上,眨眼间就落在了高处的青石之上。那青石离地面有数丈远,表面平整,向外探出,坐在其上,能将整个谷地收入眼底。   欧阳锋在石头上盘膝跌坐,把一张铁筝横放在怀中。他微阖双目,信手拨弄筝弦,只听一阵叮叮咚咚的乐声响起,筝声初始清亮高彻,复又渐渐凄楚慨然。稍顷,那谷中四处滑动盘结的毒蛇纷纷随着筝乐而动。   裴湘定睛一瞧,只见草丛石缝和树木茂林之间涌出了许多条蛇来,都朝着谷口的方向蜿蜒爬行而去。   还有一些颜色特殊形状有异的毒蛇,似乎对欧阳锋的铁筝之声特别敏感,在蠕动爬行的途中时而昂首摆动、时而回转盘旋,仿若伴着乐声婆娑起舞,又似在回应筝曲的急促旋律。   小蛇先行,怪蛇居中,长蛇断后。   一群毒蛇一队一队地朝着谷外涌去,守在谷口的蛇奴连忙吹起声音怪异尖利的哨子,一边摇着气味特殊的香囊一边赶蛇。   这指挥群蛇如同指挥兵士的场面让洪七目瞪口呆,继而头皮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双脚一蹬,就躲到了树上。   洪七总算知道这白驼山是如何威慑西北一带了,只凭这操纵毒蛇毒虫的本事,就让许多人心惊胆寒了。再加上欧阳家家传的高深武学和毒术,简直是不给敌人留活路了。   他在树上躲了一会儿,忽然记起裴湘这会儿正一个人待在地面上,心下便是一急,生怕那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被吓哭了。   洪七连忙探身张望,一下子就发现了裴湘的所在。   见裴湘安然而立,面上并无恐惧惶急之色,少帮主先是微微松了一口气,而后便忍不住喟叹一声,不愧是黔地裴家的姑娘,想来在家中是见惯了类似的场景吧,所以才能如此镇定自若。   ——如此一想,这白驼山合该同裴氏做亲,两家一南一北都是擅长养毒蛇毒虫的,到也算是志趣相投了。   洪七并不知道裴氏女的成长环境和普通的闺秀没有什么区别,根本不会习惯这样的场景。   而欧阳锋倒是了解一二,但他却不觉得这些小蛇有何可怕的。他认为这是一个展示实力的机会,他可是一直记得裴湘嘲笑他年纪小这件事呢。   裴湘身上带着欧阳锋给她的玉佩,那些蛇便不往她身边凑,都远远地避开了她所在的方位,这让她能游刃有余地观察白驼山饲养的毒蛇种类和驭蛇之术。   等到群蛇彻底退出松鹤谷,洪七从树上飞身而下,欧阳锋也抱着铁筝跳下青石,落在了两人对面。   “洪兄,如今谷内已经没有毒蛇了,你可以开始找寻贼人留在谷中的赃物了,之后,咱们尽兴比划一场。”   洪七点了点头,指着山谷中的松树林道:   “据那人交代,他把东西都埋在林中了,后来再想取出来时,林中毒蛇遍布,让他不敢靠近,才一直没有转卖脱手。”   他交代了一声,就朝着树林方向走去,同时口中念念有词,正是是那采花贼交代的埋东西的具体地点。   “东面……第七课树,树干上有三道横纹……还有西边最高的一棵松树……”   洪七专心翻找,裴湘则走到湖边好奇张望。   欧阳锋知道她在寻找所谓的“鹤影”,想到刚刚在高处弹筝时偶然瞥见的景色,便出声提醒裴湘:   “你往西面走,爬到石阶之上,别走远,站在那棵老松树下往下望,应该就能看到鹤形倒影了。”   裴湘依照欧阳锋的指点换了位置,果真在西面稍高的地方看清了湖中倒影。   她站在树荫之下,望着碧色湖水上那似鹤非鹤的深色石影,有些迟疑:   “倒是有些仙鹤振翅高飞的姿态,只是……也不是十分的清晰,并没有当地人说得那样神奇。”   跟在她身旁的欧阳锋扬眉道:   “倒影而已。难道还要和真正的白鹤一模一样吗?那这松鹤谷早就该出名了,不仅附近的人愿意过来消遣散心,远地方的人也都要慕名前来了。说是鹤形倒影,不过是七分相似三分想象罢了。”   裴湘惦着脚细看水中鹤影,又仰望四周,观察是哪块石头或者那几块石头倒映出的这个图案。   她左看看右看看,看得时间长了,倒是觉得这鹤影的鹤喙部分格外的传神。其余地方都有些模糊牵强,唯有这细长而尖的鸟嘴部位清晰异常。   她不由得想到了那句“松阴鹤影声中”。   顺着鹤喙方向,裴湘慢慢闭上眼,幻想鹤鸣飞天,翱翔于空。   ——一道优雅白影冲出水面,冲入天际,慢慢化作一个黑点,直到消失,谷中不见鹤影,鹤鸣之声却绕耳回响……   裴湘睁开眼,顺着鹤影飞翔的方向遥遥望去,猛然发现,自己的视线落点竟然是那座八角凉亭。   裴湘又观望了一会儿,此时洪七已经找全了采花贼藏起来的所有物件儿,正高兴地朝这边而来。   欧阳锋问裴湘:“我一会儿要和洪七比武,内力外放鼓动激荡,免不了有飞沙走石,恐怕会误伤于你。你是到谷外等我们,还是在谷中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裴湘想了想,指着八角凉亭道:   “我去那里坐着,你俩比试身手的时候离亭子远一些吧,那里是给游客歇息赏景用的,若是被损毁了,挺可惜的。”   欧阳锋没多说什么,只是长臂一捞就把裴湘携在身侧,随后几个纵跃,转眼间就到了亭子里。   他把人往地上一放,又把铁筝交给裴湘,不耐烦多交代什么,人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跃出凉亭,直接朝着洪七长啸而去,白驼山身法如灵蛇出动,浑厚掌风迅疾拍出。那洪七也目露兴奋,朗笑着迎上欧阳锋的排云掌,以逍遥游的招式灵活应对。   两人同时默契地远离裴湘所在的八角凉亭,朝着松林方向而去。   等到切磋武功的两人离得远了,裴湘起身观察八角凉亭。她心道,这凉亭人来人往的,这些年也不知多少人在此停留过,那黄裳果真会把秘籍藏在这里吗?   ——虽然这里有“松鹤”之称,又位于郑家祖宅的附近,可也不一定就是藏经的地方,也许只是巧合了?   ——可是,经过我这几日的打探,四周并无更加符合条件的地点了。   ——或者说,还有其它说法与解释?毕竟有“松鹤”含义的事物不少,也许是某幅画?某个庭院?某个……可那样一来,范围就太广了,黄裳藏书,大概不愿意这么为难后人吧?   她把亭子内外都走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便踱步回到座位处。   正琢磨着是不是想差了,裴湘偶一抬头,便瞥见湖面上的倒影正在随着光线而慢慢发生变化。   若说刚刚的倒影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鹤,那此时已经看不清整只鹤形了,偏偏那尖而细的鹤喙还是清晰异常,仿佛没有受到日光变化的影响。   裴湘轻咦一声,探身细瞧,这时方看出了一些端倪。   原来并不是没有任何变化,而是那鹤喙的部分并不单单是山石的倒影,还重叠着凉亭的尖尖一角。   ——如果说这尖尖的一角是鹤喙,那么,声音在哪里呢?   裴湘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就尝试着换换思路。   她下意识地横抱起欧阳锋的铁筝,一手握着筝颈,一手随意拨弄筝弦,在断断续续的叮咚声中,她琢磨起黄裳和郑御医这两个人来。   按照郑家的说法,黄裳和郑御医也算是相交莫逆了。如今来看,这个说法应该是可信的,否则的话,黄裳也不会把《九阴真经》的线索藏在郑家。   所以……是知交好友吗?   裴湘拨弄筝弦,心里念着《九阴真经》的来历。   ——昔年,黄裳为宋徽宗校对审阅五千多卷道藏,悟出了精深武学。之后,他奉命清剿魔教,杀了不少魔教中的法王长老之类的高层人物,因而得罪了很多武林人士,连累家人被仇敌杀害。   ——他隐居四十年,专心破解敌人招式,再出现后,却发现物是人非,昔日敌人几乎已经死绝,亲朋故旧也早已凋零……便把毕生心血《九阴真经》上下两卷藏在某处,自己飘然远离……   ——黄裳四十年后再返中原,那时候郑御医大概已经去世了,家中子弟守着老爷子的藏书,却无一人能够继承郑御医的医术本领。   ——黄裳见此,他会为了郑御医感到可惜可叹吗?   ——所以,在得知了郑御医的遗言后,他干脆把《九阴真经》的秘密隐藏在郑家藏书中,希望郑家后人发现并继承?   裴湘试着猜想黄裳当年的想法,她暗忖,如果黄裳对郑家后人还存有几分希望的话,那么,这藏经书的地点就不该太过难找或者危险。   ——甚至,也许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第242章   裴湘放下怀中的铁筝,起身观察这座八角凉亭。   ——郑家人文弱不通武艺,想来黄裳也不会刻意为难他们,所以,线索应该在普通人能够轻易接触到的地方。   ——无需飞上凉亭顶端或者深挖凉亭底部,亦或者拨动什么特殊机关。   想明白这一点,裴湘便抛开脑海中种种繁琐诡奇的解题思路,重新从最简单的地方入手。   她的目光划石板地面和围栏长椅,逐渐上移,渐渐被八根凉亭立柱上的题诗刻字与简单图案所吸引。   她走到一根柱子前细瞧,发现这根石柱的底端雕刻着祥云苍松图,图案上方的柱面上有刻字提诗。诗句内容都和“松鹤”二字相关,例如“月西人影如鸿影,风里松声带鹤声”(注1)这样的应景佳句。   裴湘弯腰认真浏览,察觉到有些地方的刻字已经不甚清晰了,她伸手摸了摸,又连猜带蒙地读了几句话。   她绕着柱子中下部读了一圈之后,目光再往上移,一段空白柱面之后,在柱子的中上部重新出现刻字。这次不再是诗句了,而是简单介绍松鹤谷名称由来的文字,以及对某一任朝廷官员的赞美之言。   耐心读完这段内容,裴湘仰头看向柱子顶端,在没入亭檐的部分,又出现了工匠雕刻的仙鹤图和一些文采斐然的诗句。裴湘登上凉亭的长椅,惦着脚努力辨认上面的每一个字,磕磕绊绊地记下了上面的文字内容。   ——每个到过松鹤谷的人都能阅读到石柱上的文字,看似和隐藏线索毫无瓜葛。   ——但也许就有人愿意反其道而行呢?   ——就像藏猫猫游戏似的,有时候越在简单容易寻找的地方,反而越容易被寻找者忽略。   看完了一根柱子上的图案和刻字,裴湘望向其余七根柱子。   她这次没有再随意选择,而是直接走到了那个在湖面上倒映出鹤喙的尖尖亭角的方位,在对应的柱子前站定。   ——八角亭,左右各四根立柱,每个立柱对应一个尖尖上翘的亭角,对称而美观,也蕴含了非常明显的暗示。   裴湘依旧从柱子下方开始观看。   苍松云海图、古今诗词佳句、记载修建凉亭始末的文字,而后又是瑞鹤图,裴湘的视线掠过翩翩飞舞的仙鹤,逐字逐句的认真辨认石柱上端的文字。   半晌,裴湘微微皱眉,她没有发现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难道不是这根柱子?   她想了想,始终觉得这里的希望最大。于是,她干脆踩着柱子旁的长椅爬上椅背栏杆,一手扶着柱子一手伸长,探出身体往柱子顶端够,费劲儿摸索了好一会儿。   忽然,裴湘眼睛一亮,因为她在几排诗句的夹缝中摸到了一些细小而清晰的刻痕……   ——不是毫无意义的划痕,而是极小的刻字!   “冷、接、鹤声、穿云、海,闲寻、蝶、梦、保余年。”(注2)   裴湘感受着手指下的凸凹转折,慢吞吞地辨认着这些细小文字。   “闲寻蝶梦保余年……”她又重复了一遍,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明媚的笑意,“郑家的藏书之地可不就叫做‘余年阁’吗……而这句诗正好刻在此处亭角的正下方,冷接鹤声穿云海……蝶梦保余年……”   寻找到了松鹤谷中的线索,对于裴湘来说,几乎等于锁定了《九阴真经》的隐藏位置。她记得上次去郑家余年阁内翻找藏书的时候,在角落的书架里发现了几幅旧画,其中一幅画的内容就是“庄周梦蝶”的典故。   她当时还特意询问过郑家族长,那些画为何人所画?可惜对方也不清楚。   郑御医生前从没有提过,他的后代子孙在确认那些画不是名人笔墨后,也就不太在意了。他们一直把画随意地丢在藏书阁内,只当是老太爷年轻时的随手收藏。   相对于郑家人的不在意,裴湘倒是挺喜欢那几幅没有落款和题字的水墨画的,还特意吩咐过裴家的护卫,让他们在打包运送书籍纸张的时候,别忘了把画也一齐捎带上。   有了新发现,裴湘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验证一番。可惜同行的两位忙于比试武功,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让她不得不耐下心来静静等待。   闲来无事,裴湘又把这座凉亭里的另外六根石柱检查了一遍,最后证实,确实只有那一根石柱上留有明显的线索。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欧阳锋和洪七从松林方向归来,两人皆锋芒毕露,气势凌厉,可见刚刚的松林较量让两人动了真本事。   但可惜的是,这两人并没有因为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试而惺惺相惜,反而对彼此多了几分忌惮。   文人常有“字如其人”的说法,武者也通常认为,一个人的武功路数和打斗风格大都同脾气秉性有关。所以,经过这场切磋,洪七越发地认为欧阳锋此人城府颇深、阴险狠戾。   而欧阳锋也不太喜欢洪七这种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的做派,甚至认为,两人将来能够不结成仇敌就已经很不错了,根本没有成为朋友知己的可能性。   因为有了这样的认知,两人都没有多少比武后喝酒闲谈的兴致,反而希望尽快返回城里。   但是若说直接离开吧,洪七尚且有些犹豫,因为他一直没忘记裴湘带来的那一篮子烤鸡和熏兔肉。他暗自纠结,衡量着要不要为了美食再多待一会儿,再厚着脸皮多蹭一顿饭。   倒是一旁的欧阳锋十分干脆地提出了离开。   洪七揉了揉被欧阳锋的灵蛇拳法伤到的左肩,一边忍疼咳嗽一边笑着挤兑道:   “回去也好,欧阳公子肯定需要抓紧时间疗伤的,被我的逍遥游掌法击中了左肋,想必很疼吧?”   欧阳锋确实疼,也知道洪七同样不好受。   两人此刻面上恍若无事,甚至还颇有些谈笑风生的洒脱,其实都是在强忍着疼痛装样子罢了,反正……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对方面前露怯。   “洪少帮主多虑了,兄弟我自幼习武,早就习惯了这种小伤小疼,纵然少帮主掌法凌厉,却也不至于让我胆怯逃避。我提议早些回去,是因为天色渐晚,这山谷中风凉露重,我等习武之人尚无多少感觉,但裴姑娘却不一样了。再继续逗留此地,我担心裴姑娘会染上风寒。”   这个理由正当得让洪七无话可说,他挠了挠头,对着裴湘笑道:   “我忘了你不会武功的事了,走吧,咱们这就出谷去。”   并不觉得冷的裴湘笑着点了点头,抱起欧阳锋的铁筝步下凉亭,边走边同洪七闲谈起来。几句话的功夫,洪七的注意力就从欧阳锋的身上离开了。   裴湘和欧阳锋擦肩而过之时,好像因为忙着聊天而忘了把颇沉的铁筝还给对方。欧阳锋嘴唇微动,但看着裴湘轻快的脚步终究没有出声,只是眼中浮现出一点诧异惊疑,最后化作转瞬即逝的淡淡感激。   欧阳锋左肋和右臂都有暗伤,此时看上去行动无碍,但是一抬手一呼吸都会牵扯到痛处。   虽然不至于连一具铁筝都抱不动,但是裴湘这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做法终归让他轻松了一些,让他有更多的力气维持平稳的呼吸和稳健的步伐,不让洪七看透他的功夫深浅。   欧阳锋此人一贯多疑且谨慎,对洪七这种未来很可能成为敌人的强大对手十分警惕,不愿轻易示弱。   车马返程,三人此行各有收获。   裴湘找到了她想要的线索。欧阳锋虽然受伤但收获更大,他对家传武学的改进有了更多的想法。同样,洪七也是收获满满,美中不足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得花些时间好好调理一下内息。   到了住处后,洪七不愿意在受伤的情况下住在欧阳锋的眼皮子底下,正好也忙完了采花贼之事,就提出告辞。   裴湘和他交换了联络方式,又把车内的一篮子食物递到了洪七手中。这个举动换来了洪七真心的感激,少帮主顿时喜笑颜开,自认为吃完这一顿美食后,身上的内伤肯定能好一大半。   告别了洪七,裴湘和欧阳锋也在院门前分开了。   欧阳锋去疗伤并且参悟今日比武心得,裴湘则带着碧云回到房间,一边张罗着洗澡,一边让人把郑家的那几幅画送来。   等到裴湘泡了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后,那几幅不知作者的水墨画就已经放在了桌子上。   “碧云,我有些饿了,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新鲜的吃食。”   “姑娘稍候。”碧云离开了房间。   裴湘利落擦好头发,慢慢展开了桌子上的几个画轴。把所有的画都欣赏了一遍后,裴湘留下了那幅“庄周梦蝶”。   ——单看画的话,这些植物倒是挺有意思的。   因为已经提前得知这幅画有异,所以裴湘的搜查很有针对性,她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她在“梦蝶”画轴的底端发现了一个竹签儿粗细的孔道,启开孔道的顶端后,裴湘从里面抽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轻纱。   轻纱极轻极薄,呈半透明的浅金色,完全铺开后能把裴湘整个人都裹住。   只是,裴湘并未在这块轻纱上看到任何文字。   她微微挑眉,重新观察那幅“庄周梦蝶”的水墨画。   裴湘发现,画中几种作为背景点缀的植物都是一些常见易混淆的草药,粗看之下就如不起眼的野草一般,实际上都能入药。   “这是提示?”裴湘呢喃。   她认出了几种草药后,很快就在脑中推演出了几种草药混合在一起后的大致作用,顿时觉得十分有趣。   恰好,她房间内的药材很齐全,虽然量不多,但想来也够用了。   ——这位黄裳前辈确实是在考验后人晚辈呀!   ——如果真把郑御医的藏书读完了,大概也能解开这道题目。   ——我这算是占便宜啦。   思索片刻后,裴湘把选好的草药碾成粉末,调和在一起,又放在火上烤了一会儿。待到药粉微微变色后,裴湘把烤热的药粉重新倒进水中,然后,她试着把薄纱的一角浸入药水中。   可惜,第一次失败了。   裴湘重新调整药量配比,再次实验。   第二次,湿润的薄纱一角慢慢显露出一些字迹来……   等到整张薄纱都浸润过药液后,米粒大小的文字终于一一浮现,很快就占满了整张薄纱。   裴湘从头细读,文字开头部分是黄裳本人的自述。他没有怎么介绍自己的身份和经历,只是简单说了一下自己和郑御医的好友关系,以及对好友后继无人的遗憾。   他告诫得到这张薄纱之人不要泄露《九阴真经》之事,以免给自己和家人带来杀身之祸。同时,他希望郑御医的后人或者真心爱惜郑御医毕生藏书之人能拥有自保之力,但不要仗着这门武功恃强凌弱、滥杀无辜。   在薄纱上,黄裳说明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他认为能潜心研读郑御医毕生藏书之人,不太可能是武林人士,应当是郑家后人或者对医学一途痴迷之辈。对于不喜武道之人,这部武功秘籍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练与不练两可之间。   但是,黄裳用毕生精力著成这部武林绝学,终究还是希望《九阴真经》能被继承和发扬,不要就此埋没。   因此,他会在另一个地方存放这部功法的手抄本上下两册,以期让武林同道有机会学得真经中的内容。   黄裳说,他可以预见到,《九阴真经》一出世必将引起江湖混乱。所以,他再次叮嘱得到轻纱之人不要泄露秘密,以免惹祸上身,今后再无安宁可言。   裴湘读完黄裳的自述和交代,又接着看后面的《九阴真经》正文,发现前半部分是内功功法,后半部分是应敌招式,正符合原著中上下两册《九阴真经》的内容安排。   紧接着,她又往几种内功功法的末尾看去,发现那里有一篇总纲一样的内容,阐述了武学境界中阴阳互济、刚柔兼备的至理,十分精奥玄妙。   当然,更妙的是,这部总纲不是梵文音译。   黄裳大概是觉得,能够通过郑家藏书这个途径找到《九阴真经》者,为非作歹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他并没有如同原著那样,刻意把总纲写成梵文音译。   ——也可能是因为他认为梵文难不住读完一屋子藏书的人。   裴湘还要细看,碧云端着饭菜回来了。她不慌不忙地把记载了《九阴真经》的薄纱重新收好,浅笑着询问碧云给她端来了什么好吃的。   碧云叽叽喳喳地讲着她去厨房点菜的经过,裴湘不时地应一声,一直到晚上就寝前,她都没有再次翻看新得到的《九阴真经》。   次日白天,裴湘终于有了大段的独处时间,便仔细阅读了薄纱上的文字。   对于裴湘来说,这部顶级的道家功法其实并不难懂,虽然她目前没有高强武力值傍身——预测未来也修习不了内力,但是她的武学境界尚在。   不提每一个世界都需要从头练起来的内力修为,只说她的剑意剑术,若是让她全力挥剑,将来的华山论剑当有她的位置。   可惜的是,以裴湘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若是想长命百岁不伤根基,她就得收敛压制着自身的磅礴剑意。她目前能发挥出的最强攻击力度,也就是像上次对付采花贼那样,还不能连续使用。   通读完《九阴真经》,裴湘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上面的记载的内功心法中,《易筋锻骨篇》和《疗伤篇》都很精妙,对能够修炼内力的武林人士来说,几乎等于灵丹妙药。但对于裴湘来说,还是没有多大的作用。   因为无论如何,这两篇功法都没有脱离内修的范畴。   ——看来,唯有走锻体一途了。   ——只是那样一来的话,我得想办法收集大量的罕见毒物和珍贵奇药,然后循序渐进地熬炼体魄,硬生生拔高肉体强悍度。   ——有了一定基础后,就可以用剑意磨炼自身,破而后立。也许这一辈子……我说不定能把自己淬炼成一柄宝剑呢。   其实,在裴湘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她一发现自己是六阳绝脉的体质后,就已经萌生了锻体的想法。   只是,这个办法困难重重,不仅锻体者自身要忍受各种痛苦煎熬,不到大成那一日就不能摆脱痛苦,还需要各种名贵的奇药毒药,每一种都价值不菲。因而,裴湘一直在寻找一个“暴富发财”的机会。   现在,《九阴真经》在手,裴湘觉得她终于可以开始运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此诗句来自宋代诗人舒岳祥《六月甲申雨后凉气如秋》。   注二:来自近代陈三立《次韵蒿庵老人见寄》。 第243章   因为欧阳锋需要养伤,所以众人又在城内停留了两日,到了第三天一早,车队才再次出发。   出发时,裴湘以王妈妈和秋实还未完全康复为理由,安排她们留在客栈内继续养病,并给二人留下了两名老实稳重的护卫和一笔充足的银钱。   欧阳锋此前以为裴湘心性柔软单纯、不通药理,所以直接吩咐属下用药物药倒了王妈妈和秋实。   后来,因为采花贼和洪七突然出现的原因,欧阳锋在一夜之间推翻了之前的看法。   他恍然意识到,这位看上去弱柳扶风的裴家二小姐实际上一点儿都不柔弱可欺,无论心性还是手段都能让他另眼相看。因而,他自然不相信裴湘发现不了王妈妈和秋实的真正病因。   ——可是……她依旧选择了让王妈妈和秋实继续“病下去”,甚至顺水推舟把人留了客栈中……   裴湘的选择让欧阳锋感到有些不解,于是,在路上短暂停留歇息之时,他直接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裴姑娘,你为何要把王妈妈和秋实留下来?”   裴湘折下一枝柳条,笑吟吟地答道:   “同二公子留下她们二人的理由一样呀。王妈妈和秋实虽然真心待我,但更忠心于裴家,我今后想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就不得不远离她们,免得将来彼此为难,渐渐消磨掉这份情谊。”   欧阳锋的面色微微一变:   “裴姑娘的意思是……你那时候找我询问学医之事……不仅是为了遮掩你精通药理这个秘密……同时也是在引导我对王妈妈和秋实等裴家仆属产生戒备之情,然后借我的手把他们从你身边隔开?”   裴湘歪头看向欧阳锋,目光澄澈:“你生气了?”   然后,她不等欧阳锋回答,又理直气壮地说道:   “为何气愤?你可千万别怪我,因为我当时说的大多是实话。王妈妈和秋实确实管着我身边的所有事情,并且一直按照裴家的陈腐规矩约束我,我的零花钱和嫁妆都掌握在王妈妈手中,无法自由支配,她们宁可让我买珠宝首饰也不让我买医书。二公子,你听到的对话内容都是真的,可不是杜撰的。”   欧阳锋冷哼一声:“裴姑娘接下来是不是要狡辩说,听了你的实话后,在下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都和你无关了?”   裴湘瞪圆了一双妩媚杏眸,无辜而诧异:   “难道和我有关系吗?我也是通过王妈妈和秋实的‘病情’才勉强推测出二公子的打算的。二公子是人中龙凤,自然胸有沟壑智珠在握,心里想些什么,岂是我这样不通武艺的闺阁女子可以预测左右的?”   “裴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二公子不必草木皆兵。”   “草木皆兵?既然不是裴姑娘刻意引导在下产生了某些想法……”欧阳锋微哂道,“而裴姑娘又如此敏锐巧思,想必将来也不会让几个仆人拿捏摆布了。既如此,我这就派护卫折返一趟,去把我王妈妈和秋实接来,怎么样?”   裴湘笑得温婉:“如此就多谢二弟了,我自幼由王妈妈和秋实照顾,一时离开她们,确实挺不习惯的。将来……我闭门研究医毒药理,还要照顾你大哥,肯定没有多余的精力管理中馈内务的,到时候就得麻烦王妈妈了。比起陌生的白驼山管事,我还是更加相信王妈妈和秋实等人。”   欧阳锋眉头聚拢,如有所思地看着裴湘:   “裴姑娘,你这样的威胁并不高明。”   “那有用吗?”   欧阳锋沉默不语,不太想承认。   裴湘表情悠然,把手中的柳条随意地打了一个结:   “我知道二公子有些疑惑,比如我为什么一点都不想依靠裴家人;比如我明明还比较信任王妈妈和秋实,却想把人打发走;比如我既然已经忍耐了这么些年,却在即将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新地方前放弃左膀右臂……不过,还是之前那句话,二弟尽可以把这一路上观察到的疑惑之处告知你兄长,然后让他来问我,我会一一解释清楚的。”   欧阳锋嗤笑一声,面上有些漫不经心,心里却忽然升起一股被排挤在外的郁闷之情。   他瞧着对面之人慧黠灵动的眉眼,慢慢后退了半步。   ——果然不能对这姑娘放松警惕。   ——她还未见过兄长呢,就已经屡次拿兄长做挡箭牌了,还一点儿都不害羞。   ——将来、将来若真是让她巧言令色笼络住了兄长,她岂不是真要在白驼山庄里横着走了?   裴湘见欧阳锋冷着脸出神,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发现碧云那里已经加热好了饭食茶汤,正幽幽散发着香气,顿时眼睛一亮。   吃饭这件事可比干巴巴的谈话有吸引力多了,裴湘对着欧阳锋包容一笑,而后便脚步欢快地朝着碧云奔去,直接把存在感十足的欧阳二公子抛在了身后。   欧阳锋抿了抿唇,伸手把探出脑袋的黑甲蛇按回袖子里。他没什么胃口,但也决定去吃些东西。   这一次启程后,这支接亲队伍就再没有在路上某处长时间逗留了,众人一路晓行夜宿,风尘仆仆地朝着昆仑白驼山赶去。   终于,在天气转凉之前,他们平安抵达了目的地。   裴湘带着裴家人和嫁妆去了早就准备好的别庄。   欧阳锋留下了大部分护卫保护裴湘,随后便撇下剩余的随从,一人一马飞奔白驼山。   他心中隐隐升起不太好的预感。   此前,在通往白驼山的大路路口处,欧阳锋没有见到兄长欧阳铮亲自带人迎接裴家一行人,便意识到有事发生了。以他对兄长的了解,即便之前没有亲自去接亲,此时也该露面的。   果然,一进入白驼山庄,欧阳锋便察觉到山庄内的守卫数量增加了三层,外松内严,显然不同于平时。   欧阳锋下马后直奔正厅,半路上,大管家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虽然满面笑容,但眼底的忧色是藏不住的。   “二公子,您回来了!”   “曲总管,我大哥呢?”   “大公子在书房,刚刚喝了药。”   这话让欧阳锋脚步一顿,他目光沉沉地盯着管家:   “曲总管,发生了何事?大哥既然没有出门在外,今日为何没有去和裴家人见面?”   曲姓管家苦笑一声,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   “二公子,大公子这次、这次是真的受重伤了,府里的大夫……唉,您见到大公子就知道了。大公子今早还吩咐过,说接亲的队伍该到了,让二公子你一回来就去书房找他。”   “重伤?”   “是,大公子怕泄露消息,没在信中提及此事……”   管家话音未落,眼前哪里还有欧阳锋的身影。忠心耿耿的老人家叹了一口气,心道二公子的功夫又有进益了,以后……当能撑起白驼山欧阳家。   欧阳锋身影晃动,几次腾挪纵跃,片刻间就到了欧阳铮书房外的小院里。   他故意加重了脚步声,可是一直到门前三步远,屋内之人似乎才察觉到有人靠近书房。   “是二弟吗?咳咳,进来吧。”   室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欧阳锋推门而入:   “哥,往常我走到院中间的时候,你就能察觉到我了。”   “我只是不想那么早出声而已,先让你得意一会儿。”   书案后的青年面色苍白,唇色浅淡,一双和欧阳锋极其相似的深邃眼眸中含着清浅亲近的笑意。   “二弟出门一趟,武功又有进益了。”   欧阳锋望着兄长愈加清瘦的模样,眉头紧皱。   他不再多说什么,而是直接上前给欧阳铮把脉检查身体。   书房内檀香袅袅,温暖如春,欧阳锋的面色却越加冷沉肃然。   “大哥,我出门之前,你的身体尚且只是比常人弱上几分,又修炼了温和内力,想要活过花甲之年并无困难,为何现在却深受重伤,已经伤了根基……”   说到这里,欧阳锋闭了闭眼,但依旧冷静地指出事实:   “依我判断,你五脏六腑皆伤,奇毒入骨难以拔除,筋脉堵塞萎缩,即便有灵丹妙药救治,也只余下三五年的性命了。”   欧阳铮一直静静听着欧阳锋的话,等他说完了,才语气淡淡地纠正道:   “错了,不是三五年的性命,府中延请的名医给我下的诊断是,如果少思静养,大约能从阎王爷手中讨得三年光阴。但若是继续如往常那样,不过就是一二年的光景而已,也可能更加短暂。”   “那是庸医!”欧阳锋骤然阴沉下目光,“我再去给兄长寻找华佗圣手,也派人去西域各国搜罗奇人异士,总能找到救命的方法的。”   欧阳铮想说什么,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欧阳锋往兄长的体内输入了一些内力,但却发现欧阳铮的身体已有油尽灯枯之相了,根本留不住他输入的内力。   半晌,欧阳铮稍稍平复了喉咙里的痒意,忍着胸膛中撕拉磨钝的痛感劝道:   “二弟不必再为我的身体多费心思了,若是有可能的话,为兄也想多活些年,咳咳,自从受伤以来,能想到的救治办法都已经试过了,可惜,咳咳咳……”   欧阳锋强压下心中涩然悲意,不再和兄长争执治疗之事,心道等他离开这间书房之后,自然会再想办法寻找神医良药。   “大哥,伤你的人是谁?”   欧阳铮没直接给出答案,而是问道:   “二弟可记得,去年过年的时候,咱们兄弟喝酒谈心,为兄说过,近来一直在筹谋一件秘事,已经有些线索了。若是事成,欧阳家的实力必然会更上一层,而为兄的身体说不定也能好转,能够开始修炼更加高深的武学。”   欧阳锋点了点头:“自然记得,今年天气转暖之后,大哥就忙碌起来了。”   “我因为这件事而脱不开身,还辛苦二弟去了一趟黔地裴家,”欧阳铮喝了一口药茶压下咳意,微笑道,“听说二弟和丐帮的少帮主洪七切磋过武功,想来必定有所收获了。”   欧阳锋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现在哪里有心情谈论路上见闻,只想知道是何人害了欧阳铮。   兄弟二人交谈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欧阳铮就有些精力不济了,他心中黯然轻叹,也没有了闲聊的心思,便继续解释道:   “在二弟出发去黔地之后,我就得到一则消息,消息关乎那件我筹谋良久的大事。我怕迟则生变,就带着人亲自出门了,却没有想到,这是白驼山敌人的一个圈套。   “是哪家?”欧阳锋的语气冷森森的。   “是铁焰枪霍家和阿朵岭的十八连环寨。他们收买了我身边的一个亲信,知道我在找什么,然后利用这一点,把我引进了提前设好的陷阱中。”   欧阳锋眼底狠意翻涌,但却没有暴跳而起,反而耐着性子等欧阳铮把话说完。   见此,欧阳铮欣慰地点了点头,他这个二弟不仅武功高强,更是沉得住气,不似某些一根筋的憨实武人,毫无城府耐心可言。   “二弟无需着急替我报仇,”欧阳铮依旧笑得温文,但话中的内容却一点都不和风细雨,“我的仇人,一般都活不太久的。我当时能活下来,不管是不是受了重伤,不管死了多少白驼山的护卫,都预示着霍家和十八连环寨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三天前,霍家那杆祖传的铁焰枪已经成为咱们白驼山庄的收藏之一了,而阿朵岭也成了白驼山的新地盘,我准备在那里建一座新的练武场。”   谈到血腥复仇,欧阳铮的眼神变得异常的明亮锐利,如同火焰般照亮了苍白病弱的面庞。他的笑容依旧雍容典雅,但却融进了嗜血的狠戾和快意。   这一瞬,他和坐在对面的亲兄弟欧阳锋出奇的相似。一个锋锐诡谲,一个沉凝冷森,都睚眦必报,心机重重。   听闻敌人已经被消灭殆尽,欧阳锋既觉得意料之中又深感惋惜:   “大哥该等等我的,我还想亲自试一试霍家的铁焰枪七星阵的威力。”   欧阳铮挑眉:“有得必有失。如果你没有和洪七比试,之后又调养了几天,这次原本能够赶上同霍家的最后一战的。”   欧阳锋暗暗比较了一番,发现还是和丐帮的少帮主切磋武艺这件事更有吸引力,便不再多想,反而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   “大哥,你一直没有说在筹谋什么,现今可否告知于我?”   “我今天确实打算对你和盘托出,”欧阳铮温声道,“原本不细说,是怕扰乱了你的习武心境,怕你听说了《九阴真经》之后,就心思浮躁,不再专心研习家传武艺。反而加入江湖人你争我夺、日夜算计的行列,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寻找武学秘籍这件事上,舍本逐末,以至于蹉跎了年华,最终得不偿失。”   “《九阳真经》?”欧阳锋的双目中流露出好奇和兴奋,“虽然我之前从未听闻过这部功法的大名,但是能让兄长你如此重视,肯定非同凡响。”   大公子欧阳铮低声咳嗽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口药茶,然后才对欧阳锋讲起了北宋年间宋徽宗时期的一些传闻。当然,主角肯定是《九阴真经》的著者黄裳。   欧阳铮仔细讲了黄裳练成绝世武学后的几场战斗,列举了他战胜的对手以及他的那些强大敌人。   “虽然说没有人知道《九阴真经》的确切内容,但是,仅凭那是黄裳此人所著,就值得格外重视了。黄裳无门无派,我们后来人无缘得见他的功法。可是,他的敌人和对手全都出身名门大派,都是显赫一时的人物,却全都败在黄裳手中,可见此人武功之高。”   听完欧阳铮的叙述,欧阳锋的脸上迸发出极其强烈的渴慕,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上身微微前倾,一双鹰目灼灼注视自家兄长:   “哥,你有线索找到《九阴真经》?”   面对情绪激动的弟弟,大公子欧阳铮微微叹气,他摇了摇头,无奈道:   “我之前搜集到的那些线索,多是霍家和阿朵岭那边给出的假消息。这次遇袭之后,我又重新梳理了一遍相关消息,发现之前的许多追查方向都错了。现如今,也只能从黄裳此人的家乡那边入手了,但是希望不大。并且,我在调查的时候,察觉到还有几方中原势力在寻找《九阴真经》,也不知谁有那份幸运,可以捷足先登。”   欧阳锋有些失望地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又把兄长的话在脑中转了一遍,半晌,他沉吟道:   “既然大家都在找,那我们也不必着急。其实,若是有人先发现了也未尝不是好事,与其大海捞针似的在江湖上胡乱翻找,还不如锁定目标后,全力抢夺。”   “我也有这样的想法,”欧阳铮笑得云淡风轻,“不过,这就是二弟你的事情了。为兄已经尽力了,还搭上了大半条命,之后的两三年,为兄不会再把时间放在寻找《九阴真经》上了,而是要帮欧阳家完成在西域一带的商路布局,算是为欧阳家尽最后一份力吧。”   欧阳锋的心思一下子从寻找武功秘籍之事上移开了,他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沉声劝道:   “大哥不能再在那些琐事上花费心力了,既然已经亲手报仇了,剩下来的时间,还请大哥静心休养,少喜少怒。哥,我肯定能帮你找到神医和灵药的,你再等等,再等等……”   欧阳铮的态度也很坚定:   “二弟,既然寿命有限,我就更不能碌碌无为了,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去,不管能活到哪一日,我都不希望荒废光阴。更何况,我喜欢享受成功带来的兴奋喜悦,喜欢尔虞我诈同人周旋,我还想见识更多的人和事,二弟,修身养性的日子并不适合我。”   这番话让欧阳锋沉默了下来,设身处地想一想,他大概也会和大哥做出同样的选择。   有些悲凉,也有些怅惘,欧阳锋不忍再看低低咳嗽的兄长,他微微偏过头去注视着窗外的景色,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别庄内欣喜待嫁的裴湘。   ——她那样渴望和自己的未来夫君恩爱长久,她想要把秘密都告诉给未来夫君,可是,她却要面对鸳鸯失伴的憾事……   “大哥,裴家的婚事……”   “咳咳,我会找个时间同裴姑娘谈一谈,询问一下她和裴家人的想法。二弟,如果裴姑娘依旧愿意嫁入欧阳家的话,你以后……要敬重她,莫让下人委屈了她,也别让她卷入江湖风波。”   欧阳锋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神色复杂难辨。 第244章   第二日,欧阳铮服用了一丸治标不治本的秘药,让自己的状态看上去好了许多,然后才和裴家人见了面。   他和裴湘的两位远房堂兄见面寒暄过后,找了个借口和裴湘单独见了一面。   花园中,第一次见面的未婚夫妻相对而坐,两人一边泛泛地说着客气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   裴湘瞧着笑容温润的欧阳家大公子,心中疑惑渐起。   ——观其气色,听其气息,并非仅仅是体弱不宜练武而已,这男人似乎……有些外强中干?   欧阳铮看着裴湘平静疏离的神情,不禁想到欧阳锋曾在信中提及的一些事情。   ——二弟说,裴姑娘早已经芳心暗许,对婚事充满了期待和憧憬……可这……我没看出来……   “裴姑娘,”欧阳铮忍着咳意,缓缓开口道,“在下有一事要告知,还望姑娘听过后,莫要惊慌害怕。”   “大公子请讲。”   “在下近日被仇家陷害,身负重伤,难有痊愈之日,于寿命有碍。因而,在下想请裴姑娘慎重考虑婚事……无论裴姑娘做出何种决定,在下绝无二话。”   “寿命有碍?”   “在下无法承诺白首之约。”   裴湘垂下眼帘,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这一瞬间,数个想法自裴湘的心中划过,她有易容和医术,若是借由退婚之事趁乱离开,并不困难。欧阳家想必也不会到处寻找她,到时候单凭一个黔地裴氏,还真没有多少威胁性。   可是,离开之后她还需要天南海北的寻找珍稀药材,那就得需要大量的人脉和金钱了,若是自己白手起家从零开始筹划,就太浪费时间了。   ——这具身体今年十五岁,还在生长发育期,尚且没有超过锻体的适宜年龄,但若是再晚些开始,效果就该打折扣了。   ——武侠世界里从不缺少奇人异士,只靠易容术和医毒之术,自保有余,夺宝探险则困难重重。   ——况且,若想尽快寻找到一些罕见毒虫毒草,还真绕不开势力庞大、擅长使毒的白驼山……   欧阳铮见裴湘不说话,只当她因为亲事出了变故而心绪不稳,便温声补充道:   “裴姑娘还未嫁进欧阳家,一切尚有回旋余地。”   “多谢大公子愿意告知真相。”裴湘回神,朝着欧阳铮弯了弯眉眼。   “在下虽非光明磊落之人,但也认为不该在这种情况下欺瞒姑娘。裴姑娘,如果你有退婚之意的话,欧阳家绝不会在这件事上纠缠为难,也会再安排人把裴姑娘安全送回黔地裴家。”   这话惹来一声清浅叹息:   “大公子认为我能决定这件事吗?大公子既然选择和黔地裴氏做亲家,事先肯定要调查一番的。你该知晓,若是我能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此刻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欧阳铮眸光微闪。他现在已经确定,这位裴二小姐对自己确实没有什么遐思爱慕,对两人的婚事也不存在多少期待。二弟欧阳锋信中所言,大概是一个误会。   “裴姑娘可以把此事告知父母至亲。”   欧阳铮从容建议道:   “我知晓裴氏人丁兴旺,家族内部各脉分支众多,族人各有心思,所以,我并没有把意外遇险之事告知负责送亲的裴氏子弟。裴姑娘可以不必顾虑族人的态度,直接给令尊写信禀明婚事波折,趁着族老们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处理好婚约之事。”   裴湘心中一动,倒不是对裴家的亲人存在什么期待,而是觉得这位大公子在处理婚约之事时还算厚道。   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欧阳铮的气色,试探着问道:   “大公子,我略通歧黄之术,可否让我给你把一把脉?”   欧阳铮犹豫了一下,婉拒道:   “抱歉,裴姑娘。我听二弟说过你的本事,所以更不能让你探查脉象。目前来说,我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尚且需要保密,还请裴姑娘理解我的苦衷与不得已。”   裴湘眼中划过一抹思索。这欧阳铮不想让外人知道他到底还能活几年,应该是有什么计划要执行或者有什么敌人要打击,若是一不小心透露了真实的病情,就会让他失去某些优势。   “如果我答应继续履行婚约,大公子可愿意让我诊脉?”   这话让欧阳铮微怔,他奇道:   “我以为裴姑娘对这门婚事不满?裴姑娘,我先前所说之事完全属实,并非欺骗你或者试探你,我不会用这样的事开玩笑的。”   裴湘点了点头,表示相信,却仍旧认真问道:   “大公子敢让我探一探脉吗?这里是白驼山,一切都在欧阳家的掌控下,大公子若是不放心我这个知道真相之人,可以把我和外界隔离开,或者,嗯,干脆灭口。”   见裴湘如此坚持,欧阳铮也被挑起了好奇心,他洒然一笑,把胳膊平伸到桌面上:   “既然裴姑娘如此说,在下若是一再推辞,倒显得有些心虚紧张了。”   裴湘浅浅一笑,把手搭在了欧阳铮的手腕上,细探男人的脉象。   过了一会儿,她示意欧阳铮换手,蹙着眉头继续号脉。   “大公子,你起来一下,”裴湘示意欧阳铮站好,伸手在他前胸和腰部的几个穴位处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大公子,这里是什么感觉?还有这处,我按的时候,你觉得身上有哪些异样……”   欧阳铮当然不愿意被第一次见面的人按住穴道。但裴湘用了一种巧劲儿,单手止住了欧阳铮的躲避动作,同时,她的另一只手飞快拂过某处穴位,就让暂时不能动用内力的高大男人动弹不得了,只能任由一个小姑娘掌控。   幸好,这位大公子的心态不错,在发现自己挣脱不了后,便十分干脆地配合起裴湘的询问来。   “酸胀……左臂发麻……唔,疼!”   等到裴湘把欧阳铮整个人都检查了一遍后,已经差不多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了。   这时的欧阳铮脸颊潮红,气息微喘,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运动。但实际上,他刚刚一直站立着不动,最大的动作也不过是张嘴说话而已。   “裴姑娘,你这是?”   欧阳铮只觉得让裴湘折腾了这一出后,他虽然感到十分疲惫,但一直隐痛憋闷的胸口却舒服了不少,气血似乎也渐渐通畅起来,手足开始微微温热。   裴湘要扶着欧阳铮坐下,但被对方拒绝了。他艰难地挪动双腿,坚持自己一人走回座位处,而后又腰背笔直挺拔地坐了下来。   “大公子,依照你现在的脉象,你最多只有三年可活,还需静心养气,不可操劳。”裴湘淡声道。   欧阳铮的目光变得郑重了许多,当然,不是说之前就不尊重人了,但是那种浮于表面的客气非常脆弱,而此时却是白驼山主人的真心重视。   “在下已然知晓,”欧阳铮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胸口处的沉郁凝滞化开了不少,到底忍不住生出了少许期待,“裴姑娘有良方?”   裴湘微微摇头,在欧阳铮微微失望的眼神中说道:   “救不了命的,但是我可保大公子五年性命,无病无痛的五年性命,之后,我就无能为力了。”   ——其实,《九阴真经》里的疗伤篇和易筋锻骨篇或有一线希望,但我此时绝不会透露半分。   ——以后……再等等吧。   ——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欧阳铮眼皮一跳,目光倏尔异常明亮起来,他紧紧盯着裴湘:   “无病无痛的五年?”   裴湘笃定点头:“大公子若是不信,可以先试一试我的药方,以七日为限,看看是否有效果。”   “七日后,裴姑娘想要什么?”欧阳铮闭了闭眼,勉强压住心底的激动之情,竭力保持冷静。   裴湘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她只是念出十几味药的名字和用量,又交代了具体用法,然后坦然看着欧阳铮道:   “七日后,我才有资格和大公子谈条件。”   欧阳铮在心里默诵了一遍药方内容,记牢之后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裴姑娘刚刚说的不愿退婚之事,可还作数?”   裴湘挑眉道:“大公子觉得自己是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吗?”   欧阳铮敛眉静默,片刻后却蓦然一笑,刹那间尽显风华:   “若得良方,铮必为良人。”   裴湘嫣然:“希望七日后可以和大公子畅所欲言。”   风起,云遮,阳光带来的暖意渐渐消散,欧阳铮和裴湘离开了花园,在小路尽头分开。   七日后,欧阳铮再次来见裴湘。   他的气色比上次好上不少,唇色不再浅淡泛白,脚步也更加沉稳有力。   “裴姑娘,我的病情真的没有好转吗?这几日简直是沉珂尽除,余毒全消,比我未受伤中毒前的状况还要好上一些。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精力充沛的感觉了。”   裴湘抿了一口茶,语气淡淡地泼冷水:   “全是假象。只要一停药,病情就会卷土重来,甚至会比之前更加来势汹汹。而且,对于这副药方来说,七日已是极限,再吃下去就不起作用了,必须得更换新的。大公子身边必然有杏林高手,他们应该也给大公子瞧过病了,可曾说过大公子有康复的迹象?”   欧阳铮叹息摇头:“裴姑娘何不骗骗我?咱们今日有事协商,裴姑娘不该放过这个有利的谈判条件的。”   “我很少恶意骗人的,也不太会,”裴湘真心实意地自我评价道,“撒一个谎就需要无数谎言来维持,那样太累了,我没有那份玲珑百变的心思,一向喜欢实话实说。”   欧阳铮想,若是和他做生意的人都像裴湘这样诚恳,那岂不是省了许多事?   “裴姑娘,你送我五年安康光阴,希望我用什么回赠?”   裴湘立刻给出答案:“我与大公子成亲,假夫妻,真朋友。另外,我需要欧阳家帮我寻找七种罕见毒物和九种珍稀药材。”   “药材和毒物好说,裴姑娘需要什么,尽可告知于我,我会派人全力寻找,”说到这里,欧阳铮顿了一下,“只是成亲之事……姑娘和裴家的关系……让我有些不解。”   欧阳铮心思敏锐,裴湘的条件一提出来,他就立刻意识到,这姑娘是想摆脱裴氏女的身份。她之所以要嫁进欧阳家,为的是避免裴家再随意安排她的婚事。   “裴姑娘嫁进白驼山之后,世人眼中,你就是欧阳家的夫人了,若是以后再遇良缘,怕是会因为旧事而横生枝节。不如和裴家主讲明缘由,以贵客的身份留在白驼山,五年后,我去奈何桥喝孟婆汤,姑娘返还黔地同亲人朋友团聚。”   裴湘见欧阳铮并不避讳谈论自己的生死,每每提及之时眉目坦然,态度从容,不禁对这人的心志又多佩服了三分,便多解释了几句:   “大公子,你这次想岔了,不是我要坚持成亲,而是裴家人不会允许我放弃婚约的。他们十分看重白驼山的驯蛇育蛇之术,一门心思盼望着你我成亲之后两家能互通有无,友好往来,一南一北守望互助。   “所以,即便知道你受了重伤,有碍寿命,我父亲和我祖父也会让我留在白驼山的。他们……更看重整个家族的长远发展,认为可以牺牲个别族人。必要时候,便是族长的嫡子也可以被放弃,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注定外嫁的女儿。”   ——即便将来欧阳铮去世了,估计他们也不会赞成我改嫁的。   ——不过那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肯定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实力,无论是自身的武力还是钱财人脉。   ——等我准备好了,谁也别想再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   欧阳铮因为裴湘的推测皱了皱眉头。   他们欧阳家世代长居西域白驼山一带,当然也重视家族的发展。否则的话,他就不会选择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竭力为家族铺设好商业脉络。他打算给二弟留下一份丰厚的家业,让他心无旁骛地专心习武,实现心中的抱负。   在欧阳铮看来,家族壮大发展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亲人,而不是为了“欧阳”这个姓氏,就牺牲自己和二弟的人生。   ——没有人,何来族呢?   裴湘似乎看穿了欧阳铮的所思所想,微笑道:   “裴家人太多了,若是想要满足每个人的心愿,必然是不可能的。”   欧阳铮也知道有些问题十分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况且,这世间之事繁杂,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是黑白分明的,哪里有绝对的好与坏、对与错呢?   说到底,就是每个人都在挣扎着寻找更好的出路,只是有些人成功一些,有些人尚在昏暗中摸索方向。   想到这里,他内心一哂,随即便收拢起发散的思维,专注解决眼前之事:   “依照裴姑娘的意思,既然这成亲之事是必然的,那么,假夫妻才是重点?”   裴湘暗道又错了,借用白驼山的势力寻找奇珍药材和毒物才是重点。   不过,这事儿不能说透了,还得哄一哄这个大客户假未婚夫。   “大公子丰神俊朗,芝兰玉树。我若与你日日亲近,难免不会动心。将来改嫁之时,我又要到哪里去找一个和大公子同样优秀的夫婿呢?曾经沧海难为水,不如现在就划清界线为好,还请大公子体谅一下小女子。”   欧阳铮缓缓微笑:“……好,我体谅!”   ——你现在就考虑改嫁之事,会不会有点儿早? 第245章   说实话,假成亲的提议到底有些惊到欧阳铮了,他面上不显,心中却着实好奇。   他打量着身边小小巧巧的貌美女子,心道这姑娘今年才十五岁,可却有着许多人五十岁都不曾有过的胆量和决断,或者说是叛道离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部抛在脑后,甚至也不太重视闺誉名声、纲常俗礼,也不知是年少轻狂一时天真还是真的洒脱不羁心无挂碍。   欧阳铮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再劝一劝。   他比她年长许多,对世情人心的了解也更深刻一些,便有责任提醒一二,免得小姑娘将来后悔:   “裴姑娘,不论……你我之间是否有肌肤之亲,但只要你嫁进欧阳家,与我同居一室朝夕相处,以夫妻相称,对许多人而言,你就已经是嫁为人妇了。   “且,这世间的许多须眉丈夫在兄弟义气上表现得心胸宽广、不拘小节,但是在儿女情长上却如同换了一副心肠似的,颇为斤斤计较、挑三拣四。姑娘今日觉得不以为意之小事,将来很可能会让你受到伤害。”   裴湘不是真的十五岁闺阁少女,自然知晓欧阳铮的这番话不是危言耸听,她感激一笑,语气轻松地说道:   “大公子想远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几年之后的事情自有几年之后的我面对,何必为难现在的自己。”   “人当有远虑。”   “可是,若是咱们不成亲的话,我就有近忧啦。大公子,你肯定要让我留下来给你治病的,退婚的话,你该怎么向裴家解释留人之举呢?嗯,容我提醒你一句,裴家是不知道我会医术的,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就要派人把我抓回去了。因为在他们看来,我肯定是偷学了裴氏的毒经秘籍。”   欧阳铮沉吟道:“裴姑娘可以假装称病,从而无法远行返回黔地,你看,我受伤你生病,婚事自然就不成了。之后,我愿意同姑娘义结金兰,以兄妹相称。”   “义兄义妹……”   裴湘琢磨了一下欧阳铮的提议,有稍许心动,但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太妥当。   五年的时间并不短。   这期间,她需要应付裴家人的问询打探,防着他们发现端倪把自己抓回去;需要随时跟在欧阳铮身边为他调养身体,甚至可能还要日夜照顾;需要亲自指挥调动白驼山的势力为她寻找药材毒物……   义妹的身份,终归没有白驼山庄大夫人的身份名正言顺且具有威慑力。   ——不管外人如何看待,于我个人而言,假成亲之事的影响很小,但却能替我当掉许多麻烦。   ——万一五年之内不能找全所有的药材,顶着遗孀的身份也更方便行事。   ——当然,实话实说,这也和欧阳铮长得好看有些关系。他要是油油腻腻猥琐自大,天大的麻烦都不能让我选择假成亲。   想到这里,裴湘的思维稍稍拐了一个小转弯儿。   她记起原著里那个和欧阳锋有私情的欧阳夫人,大概率是那位裴家长女。如果她今天答应了欧阳铮的提议,装成卧病在床的病美人,以至于耽误了两家的联姻。那么,裴家会不会把那位大小姐送过来?   ——唔,不行,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想方设法找全锻体的药材毒物,让我恢复实力。   ——其它任何事情都要靠后一步,什么名节,什么改嫁,什么未来夫婿的看法,都是浮云。   “大公子,我需要时刻关注你的病情,免不了要和你同出同进。孤男寡女长时间待在一处,而你我之间又已经议过亲,三媒六聘只差最后一步。这样不清不楚的兄妹关系,还不如堂堂正正地嫁人,堂堂正正地当寡妇,然后堂堂正正地改嫁呢。”   一连三个“堂堂正正”被小姑娘清清脆脆地说出来,欧阳铮顿时觉得有些头疼,他扶额叹道:   “是铮想差了,还是裴姑娘看得透彻。事已至此,铮说不出让姑娘离开的话,也绝不会放弃五年的性命,偏又想事事周全,倒显得有些虚伪迂腐了。   “裴姑娘,就按你的提议来吧,以后……铮会尽量安排好身后事,多给你留下些保障。”   裴湘听到欧阳铮终于应承了她的条件,顿时眉眼弯弯。   欧阳铮见裴湘一脸轻松愉悦,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掩去眼底的复杂深邃。   他并不是真正谦谦君子,往日也不会这样好心。   可这位裴二小姐的出现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希望,如同久旱逢甘露。处于绝境中的人岂能放过唯一的希望?即便那希望不是永久的解脱,但是,只要能带来几分清凉慰藉的,终归都是珍贵的。   ——珍贵的希望,当然值得细心呵护,当然值得展露出心底为数不多的良善宽厚一面。   裴湘此时心情好了,就有了闲谈的兴致。   “大公子是须眉男子,也会在儿女情长上斤斤计较吗?”   欧阳铮认真想了想,承认自己也是一个俗人:   “不瞒姑娘,我会在意的。若我真的把人放在心上了,我大概会忍不住想,她会不会觉得我比不上另一个人,会不会在心里偷偷惦记对方。”   “那你心里不舒服了,该怎么办?冷落她?阴阳怪气地发脾气?或者干脆移情别恋?”   这话惹得欧阳铮莞尔,他依旧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温温和和地说道:   “能让我患得患失的人,自然很重要,我不会把人推远的,也不会伤害她。”   ——我只会把她怀念的、留恋的,和难忘的都一一连根拔出了。   ——不管是栽赃陷害也好,是颠倒黑白也罢,多余的人都得从她的心底消失,从此只记得我的好。   ——总之,碍眼的,就该消失,我要的,总会得到。   两人至此达成了口头协议,裴湘不再耽搁时间,立刻又给欧阳铮重新检查了一遍身体。   这次花费的时间更长,检查得也更加仔细,给出的药方也不仅仅是口服的了,还包括泡浴和日常携带的药包,以及饮食禁忌和作息安排。林林总总各种细节写满了三张纸。   撂下毛笔,裴湘一边等着宣纸上的墨迹变干,一遍叮嘱欧阳铮:   “咱们最好一个月内成婚,方便我给你针灸和推拿。对了,从今天开始,你不能继续饮酒了,像上次那种提升气色的秘药也不要再服用了。室内的燃香先停了吧,等我以后重新调配。你原先修炼的内力还要继续练,虽然会有些疼,但是对你的五脏六腑有好处,多多少少能起到滋养作用。”   对于裴湘的叮嘱,欧阳铮都一一牢记心中。他站在裴湘身边低头细看宣纸上的内容,先是赞了一声好字,然后就开始默读纸上的内容,越看,他眼中的神采就越盛。   “我自小身体不好,常年和汤药打交道。人说久病成医,我觉得自己的水平也差不多了,往日里还颇有些自得,偶尔玩笑说,即便不做欧阳家的大公子了,也可以在杏林中谋个良医的名头。可是如今看过裴姑娘的方子后,铮才知道自己到底是夜郎自大了,裴姑娘大才。”   裴湘侧头望向欧阳铮,好奇问道:“你都不问问我师承何处吗?”   欧阳铮笑道:“师承之事,自古以来就规矩繁多,我不知姑娘的师门都有些什么规矩,就不冒昧询问了。若是哪一天姑娘觉得可以透露一二了,而那时候铮还活着的话,自然要沏一壶茶听一段传奇往事。”   “大公子豁达。”   “非是豁达,而是铮的人生实在短促,就不得不克制了许多的探究冲动,只一心往前看。既然知道姑娘医术妙绝,何必刨根问底呢。”   “可我今年才一十五岁,按理说,教导我的人不是要更加厉害吗?我不能彻底治好大公子的身体,不代表别人不行呀,大公子真的不好奇吗?”   “说不好奇是假的,”欧阳铮坦诚说道,“铮都想派人去黔地好好探查一番了,看看能不能有幸寻到某位隐世神医,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为何放弃?”   “既是隐士高人,想来行踪莫测,铮贸然寻找,也是毫无头绪,还凭白多了几分执念,影响心绪。   “再者,裴姑娘也从未提及此事,铮既然决定请裴姑娘全权负责铮的身体,就不会出尔反尔。铮也相信,裴姑娘若是有更好的续命办法,肯定会向铮提及的。毕竟,一个活着的欧阳铮能带来更多的好处。”   裴湘扬眉,她不能确定欧阳铮是否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放弃了派人去寻找所谓的隐世神医。但既然提到这个话题,她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师父不在这世上了,如果他还活着,我肯定会请他老人家出山来给大公子瞧病的。”   欧阳铮微微颔首,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不过他很快就重新展眉,落拓而潇洒地作揖道:   “既如此,铮就把未来的五年交给裴姑娘了,烦请姑娘多多操心,相助铮能完成心中夙愿。”   裴湘嫣然道:“大公子庇护我,我自然要尽心报答大公子。”   字迹渐渐干透了,裴湘把纸张塞进一个青色的荷包中,递给欧阳铮。   欧阳铮接过荷包后又稍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了。   第二日午后,裴家送亲之人笑容满面地告知裴湘,她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了,正是最近的一个良辰吉日,次月初六。   接下来就是备嫁的日子。别庄内的裴家人都忙碌了起来,准嫁娘倒是依旧悠闲,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郑家藏书,偶尔累了就弹弹琴、画两笔画,或者在花园里散散步、喂一喂锦鲤。   碧云有时候会让裴湘在一些崭新的衣物绣品上绣两针,就算是裴湘在亲自准备嫁妆了。   初六那日,裴湘被新郎欧阳铮亲自接到白驼山庄,下轿后,他牵着她拜堂成亲,然后送入新房。   新房内,裴湘等到众人离开后,就吩咐碧云帮她卸妆并重新洗漱换衣服。等她一身清爽地从屏风后面出来时,欧阳铮正靠坐在软塌上看书。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二弟在帮我挡酒,我咳嗽了两声,就没人拦着我离开了。”   裴湘走到欧阳铮身边坐下,示意他把手腕递给她。   “我是故意咳嗽的,今天没感觉累。”   裴湘给欧阳铮把脉后,让他吃两粒随身携带的丸药。   “你感觉不到累,但身体其实已经很疲乏了。唉,我还得调整一下治疗方法,不能让你一直有这种精力充沛的错觉,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就像正常人一样。”   欧阳铮就着杯中的温水咽下两枚味道酸苦的药丸,忍着不去看桌上的喜糖和甜面果,转头道:   “倒也不必在这些小地方费心,我可以按照常人的作息来生活。不管能不能感觉到疲惫困倦,到时辰休息就好了。”   裴湘歪头看他,狐疑问道:   “你确定?等你有一堆的事情要做的时候,只怕就停不下来了。明明自觉精神百倍,却不得不暂停下来去休息,多不痛快呀。恐怕就是躺在床上,脑子里也在不停地想事情做计划算计人,那样能休息好吗?”   欧阳铮稍稍设想了一下,便忍不住笑道:“唔,你这样一说,我还真不敢确定了。”   裴湘给欧阳铮检查完身体,就坐在梳妆台前打理湿漉漉的头发。不远处的龙凤红烛照亮了她的面庞,烛光柔和了她眼底的清冷,平添了几分柔美宁和。   欧阳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想这是他的小妻子,今日娶进门,聪明、漂亮、骄傲、充满活力,并计划五年后改嫁。   “你今晚睡在哪里?”   “这里,”欧阳铮指着身下的软塌,“我明日让人把书房收拾出来,以后我睡书房,你在这里休息。”   “书房那里可以泡药浴吗?”   “不太方便。”   “我猜也是,”裴湘探身瞧了瞧门口的方向,“你让人把外间收拾出来吧,以后你在外间休息,方便我给你针灸和配药。”   欧阳铮应了一声好,发现自己有些犯困,他捏了捏了鼻梁,想精神一些。   头上传来朦朦胧胧的声音,似乎在温声劝他:“快睡吧,这是眠香起作用了……”   第二天清晨,裴湘推开房门,轻声吩咐等候在外面的仆从和丫鬟:   “大公子昨晚太累了,还未起身,估计要再睡半个时辰左右,你们别吵到他了。”   说完话,裴湘就拎着木剑离开了。从今天开始,她得一点一点加强这具身体的力量了。   路上,一些不明真相的仆人们望着神采奕奕、脚步飞快的新夫人:“……” 第246章   裴湘在后山的演武场内碰见了早起习武的欧阳锋。   “二弟,我在这里练习剑法会打扰你吗?”   欧阳锋瞄了一眼裴湘手中的小木剑,只当她所谓的练剑是为了强身健体,没太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裴湘的妇人发髻和明媚的笑容上,心中悄悄生出几丝莫名的别扭。   “无妨……大嫂,我已经准备离开这里了。”   裴湘望着场地一侧的狼藉地面和欧阳锋身上的汗渍尘土,真心赞道:   “二弟果然勤勉,既有天资又珍惜光阴,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代武学宗师。”   对于裴湘的夸奖,欧阳锋心中微微自得,他剑眉飞扬,却勉强忍住唇边的笑意,谦逊道:   “武林中人才辈出,各门各派的武学传承更是博大精深、各有千秋。锋天资有限,尚不能完全继承家传武学的精髓所在,更别提继往开来、含弘光大了。唯有靠几分勤勉砥砺前行,方才不至于过分落后于人。”   “二弟何必如此自谦,”裴湘浅笑着摸了摸手中的木剑,“我虽然不通武艺,但是尚有几分眼力。夫君他也对二弟多有称赞,言道有二弟在,白驼山庄便可屹立不倒,无人敢欺。”   听裴湘提到欧阳铮,欧阳锋脱口问道:   “你怎么独自来演武场练剑,我大哥他又去书房了吗?你们俩人……闹别扭了?”   裴湘摇了摇头:“昨日喜宴,人情往来事务繁多,夫君他心神疲惫,需要多多休息,所以今晨便没有早起。我出门时已经交代过仆人们了,让他们不要打扰夫君睡眠。”   “大哥还未起身?”   欧阳锋的脸色有些古怪,他低头暗想:   “这倒是罕见,大哥他这些年一贯早起,讲究一日之计在于晨,十分珍惜白日光阴。以往也不是没有那般忙碌的时候……是了,大哥的身体虽然看着好转了不少,但其实内里并没有康复如初……”   想到自家兄长的病情,欧阳锋的眉宇间划过一抹忧色:   “劳烦大嫂多多操心大哥的身体了,锋感激不尽。”   裴湘笑容暖暖:   “二弟安心,这本是我分内之事。在嫁入欧阳家之前,夫君他已经对我说清楚了他的身体状况,我也做好了准备,一定会尽心照顾好夫君的。”   对于裴湘明知欧阳铮重伤难治却依旧选择嫁进欧阳家这件事,欧阳锋之前并不愿意多思索。   他知道,作为同胞兄弟,他对这件事应该是感动并感激的,应该是乐见其成的。但不知为何,当初得知裴湘的决定后,他心中就不太得劲儿。   欧阳锋一边和裴湘说话,一边仔细端详她的神情。   只见她提起欧阳铮时不仅没有丝毫怨怼冷漠之色,反而对病弱的夫君殷殷关切、温柔以待,欧阳锋的心中便忽而涌出几分复杂难辨的情绪。   感激、羡慕、不解和一丝极淡的怅然若失杂糅在一起,让欧阳锋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裴姑娘,不,大嫂,你为什么要答应婚事?”   裴湘有些奇怪地望着一脸严肃的欧阳锋,转而便意识到,欧阳铮并没有把两人成亲的全部真相告知这个弟弟。所以,欧阳锋对兄长的婚事还存有一些误解。   ——也不知道欧阳铮是怎么和欧阳锋说的,不过,少一个人知道我和他之间的约定,确实挺好的。   “我们定亲了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为什么不答应婚事?”裴湘找个了最不会出错的答案。   然而,这个答案却让欧阳锋面色微沉:   “可你本不是……”   ——可你本不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之人。   ——我原本以为你会退亲的。   ——没想到,你会答应一门注定要守寡的婚事。   欧阳锋猛地闭紧了嘴巴,把未尽之言吞入腹中。   他心知,再说下去,就越界了,有些问题,他不该想也不该问。   “嗯?”裴湘见欧阳锋迟疑不语,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她面上迷惑,心中却是猛地一跳,暗道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有些苗头必须尽早铲除。   “二弟,我见你兄长的第一眼开始,就觉得好像前世见过他似的,心生亲切。”   裴湘眺望着朝阳,眼角眉梢弥漫着甜蜜幸福,语气轻柔而坚定:   “等他把实情向我全盘托出之后,我更觉得他是磊落之人,我敬他怜他,想陪伴他度过这最后几年时光,帮他完成心中夙愿。   “二弟,你放心,我不是勉强答应嫁与你兄长的,也不是一时冲动和心软,更没有心存芥蒂想要伤害他。我是愿意和他好好过日子的,你若是不放心,可以亲自询问夫君,他是胸有沟壑的强者,绝对不会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我的。”   “你觉得我大哥是强者?”   “当然。”   “可他身体不好,根本无法修习过于刚猛或狠辣的武功,江湖上任意一个三流武者就能击败他。”   “身体是天生的,他无法选择。但他的意志却是极其强韧的,他的眼界也足够开阔。再者,他聪明敏锐、冷静缜密、锐意进取,这些才是他的强大之处,比起头脑空空的莽夫,大公子才是事实上的强者。”   这番剖白让欧阳锋的起伏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他微阖双目,耳边萦绕着裴湘轻轻柔柔又暗藏真挚情感的声音,不知不知觉中攥紧了双拳又悄悄松开……   有些酸涩和怅然刚刚浮现便已然慢慢散去,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明确感知过,涟漪之后,只有感激和尊重留在胸腔当中酝酿。   ——她果然理解大哥,这……真是一份好姻缘。   裴湘表明自己的态度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发现时间不早了,便对着欧阳锋颔首道别,然后就提着木剑去练习基础剑招了。   欧阳锋也没有多做停留,他看了一会儿认真执剑的裴湘,随后身形一晃,就消失在了演武场中。   就在裴湘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挥出木剑的时候,欧阳铮在温暖的软塌上慢慢睁开双眼。蓦一醒来,他只觉得身心无比轻松舒适,头脑清晰活跃,真是好久没有这样一夜酣眠了。   只是……   “夫人呢?”欧阳铮询问端着水盆进屋的丫鬟青雨。   “回大公子,大夫人去演武场练剑了。”   欧阳铮动作一顿:“什么时候去的?”   “半个时辰前大夫人就出门了,她特意交代奴婢们不要打扰大公子休息。”   “夫人应该快要返回了,”欧阳铮淡声吩咐道,“去让人准备沐浴用的热水,夫人练完剑后会需要。”   “是,大公子是否先用早膳?”   “不急,我和夫人一起用。对了,二弟呢,今天依旧早起去演武场了吗?”   “是,二公子天不亮就在演武场内修习武艺了。”   “夫人遇到二弟了?”   “奴婢不知。”   欧阳铮望了一眼门外阴影处:   “白六,二弟对夫人的态度如何?”   护卫白六悄然现身,行礼后简单答道:   “大夫人到达演武场时,二公子已经结束练武,不曾伤到大夫人,也不曾反感大夫人在演武场内习剑。大夫人开始练剑后,二公子就离开了。”   “是我多虑了,”欧阳铮摇了摇头,失笑道,“还一直把二弟当成十几岁的霸道少年,不许人随意打扰自己练武。却忘了二弟这些年也沉稳了不少,况且,他们两人也算熟悉了。”   说着话,欧阳铮接过温热微湿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不过,后山的演武场离这里还是有些远,终归不太方便夫人行动。白六,你带人把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改造一下,方便夫人今后练剑。”   “属下遵命。”   等欧阳铮穿好外袍后,大丫鬟青荷和青柳捧着几瓶新插好的鲜花走进室内,两人瞥见床上和软塌上的两套被褥,都微微愣了一下。   欧阳铮恍若不觉,他见白六离开,便对青雨几人吩咐道:   “一会儿把外间收拾出来,我以后住在那里。今后,我院子里的事,不得对其他人提起,包括二公子。”   “奴婢领命。”   这时,裴湘自外面归来,看到欧阳铮已经穿戴整齐,便笑道:   “我还以为你得多睡一会儿。”   欧阳铮看着面色红润的小妻子,语气轻松道:   “睡这么久足够了,你昨晚那个……眠香,确实不错,我很久没有一夜睡到天亮的经历了。”   “但也不能多用,”裴湘说道,“十几天一次尚可,使用次数多了,反倒有害无益了。”   欧阳铮好奇问道:“是因为我身体不好吗,还是所有人都不能多用?”   “确实和使用者的体质有关,”裴湘坐下喝了一口温水,“普通人的话,三四天用一次正好,如果像二弟那样气血充足的年轻武者,便是天天用也没有妨碍。”   欧阳铮叹了一口气,换了一个话题:   “我让人备了热水,你先去沐浴更衣吧,一会儿早膳过后,我给你介绍一些护卫和管事。”   “旁的先不急,一会儿吃完早饭后,先领我看看庄子里的药房吧,我要看看药材储存情况,对了,还有你受伤之前的脉案和用药。大公子,我需要和庄子里的大夫谈一谈,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欧阳铮温和一笑,抱拳道:   “铮求之不得,裴神医妙手仁心,以后就承蒙照顾了。”   裴湘也装模作样地回了一礼,故作圆滑世故地答道:   “好说好说,大公子诊金给得痛快,又不讨价还价,本神医肯定使出看家本事,包君满意。”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那边热水就准备好了。   裴湘去后面隔间沐浴更衣,欧阳铮则拿起裴湘的木剑,轻轻弹了弹剑身,有些想不明白裴湘为何不修习内功心法。   ——是还没来得及练习,还是手中没有上好的功法?   早餐过后,裴湘认识了庄内的老大夫,两人交谈了几句后,便知对方是有真本事的杏林高手。   同行切磋交流最是让人兴奋,所以,裴湘立刻抛开陪同的欧阳铮,让他去书房处理自己的事情。而她则和老大夫去了药房,看看能不能商谈并改进一下欧阳铮的治疗方案。   书房内,欧阳铮正在看昆仑山脉东侧的舆图,欧阳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哥,你身体怎么样?”   欧阳铮疑惑道:“还是老样子,不过是看着不错,但是经脉五脏上的伤毒都没有祛除的迹象。二弟,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还这样急急忙忙的?”   欧阳锋支吾了一下,眼神有些游移。   他又不能直接说早上从演武场回去后,忽然反应过来,大嫂神采奕奕地练剑,大哥却破天荒地晚起了,而昨晚又是两人的新婚之夜,怎么能不让人多想?   欧阳锋用余光打量兄长的面色,没有发现黑眼圈、青眼袋之类的劳累痕迹,悄悄松了一口气。   “大哥,你……还是要注意休养调息,这几年,兄弟我一定遍访名医,找到替大哥你续命的方子,所以,大哥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欧阳铮温和浅笑,认真地点了点头:   “二弟放心,为兄从不是轻易放弃之人,即便有了最坏的打算,也不会随意糟蹋身体的。”   得到兄长的保证,欧阳锋清了清嗓子:   “那个,大哥,我准备这几日就离开白驼山,到南边去转一转,你看可以吗?”   “现在就离开?”欧阳铮想了想,沉吟道,“也好,二弟且去吧,不过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二弟就得长时间留在白驼山了。为兄打算往西夏走一趟,处理一下那边的生意。”   欧阳锋皱起眉头:“一定要大哥亲自去吗?路途奔波,风餐露宿,怎么和家中相比?”   “这次要谈几笔重要交易,必须得由我亲自坐镇。不过二弟不必过于担忧,我会带着湘儿同去的,有她在我身边,我这副身体肯定能撑得住的。”   欧阳锋抿了抿唇,心知自己阻挡不了兄长的决定,便干脆地点了点头。   他正要离开,就听兄长又发话道:   “二弟年纪也不小了,这次去南边,若是遇到可心的姑娘,可以娶回来。在为兄闭眼之前,如果能够看到二弟娶妻生子,那真是幸事一桩了。”   欧阳锋沉默了一下:   “我一心精研武学,对成家之事没什么想法,也不曾……遇到过想娶回来的女人,恐怕要让大哥失望了。”   欧阳铮敛眉微笑,低头写了几个字,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不要紧,为兄能理解二弟的想法。不过姻缘之事向来说不准的,还望二弟珍惜有缘人,如果遇到了爱慕你的姑娘,不要太过冷漠,惹人伤心。” 第247章   欧阳锋很快就离开了白驼山庄,而裴湘也开始了作为欧阳夫人的新生活。   她没有立刻接手山庄内务,而是把多半的精力都放在了大公子欧阳铮的病情上,剩下的小部分时间则用来修习剑术和锻炼体魄。每日忙碌而充实。   至于她和欧阳铮之间没有夫妻之实这件事,唯有院内的几个大丫鬟知晓内情。   裴湘没去探究她们是如何想的,或者有没有其它小心思。   她只知道,当她开始全权负责欧阳铮的身体时,这几个青字开头的年轻姑娘眼中再没有了隐晦的打量和傲气。但凡裴湘有吩咐,她们都能准确而高效地完成,没有推诿和敷衍。   “青雨、青荷她们四人真不错,”裴湘给欧阳铮按揉完穴道后,一边洗掉手上的药膏一边闲聊,“细心手巧,善于察言观色,还各有特长,擅长煮茶的,擅长女红的,擅长调香的,擅长烹饪的,任何一个都能独当一面。”   欧阳铮衣衫半褪地俯趴在木榻之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他此时眼角泛红,青丝凌乱,额头上布满薄汗,俨然是一副累狠了的模样。   “你觉得好就多用她们做事,觉得不顺手就换掉,你把陪嫁的裴家下人都送回黔地了,身边总得有人帮你打理琐事。”   “她们不是你用惯了的丫鬟吗?”   “不是,是给你准备的,”欧阳铮停顿了一下,回忆道,“我记得……唔,白六好像说过,庄里青字开头的丫鬟有二十多个,这四个是表现比较突出的,但和其他人的差距也不算大。”   “这样呀,我明白了,多谢大公子的周到安排。”   欧阳铮偏过头,依旧闭目养神:“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裴湘展颜。   她瞧了两眼欧阳铮俊美深邃的五官和冷玉一样的肤色,歪头想了想,促狭地把高几上的怒放海棠花搬到了木塌旁,让层层叠叠的绯色花朵映衬如玉容颜。   片刻的功夫,她便随手布置出了一副海棠美人春睡图来。   欧阳铮缓缓睁开眼,含笑地注视着裴湘的玩闹动作。   “如何,能入画否?”   “尚可。”裴湘故作挑剔地摸了摸下巴。   “是海棠尚可,还是人尚可?”   裴湘认真比较了一下,一锤定音:“人比花娇。”   欧阳铮微微挑眉,语气温和:“多谢夫人赞许,只是为夫想问一句,为夫现在可否把衣服穿上了。”   裴湘扑哧一笑,抬手把椅背上的白色外袍扔给欧阳铮。   等到青荷等人入内收拾房间的时候,穿戴整齐的大公子依旧是温文尔雅的翩翩佳公子。他低头抚弄琴弦,偶尔抬头时,不是望着裴湘就是望着卧榻旁的海棠花,墨色眼眸里似有溶溶流波。   细心的青雨暗想,大公子何时喜欢上了海棠花了,看来以后可以在屋内多放些……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便是次年春月,欧阳锋依照约定返回白驼山庄,身上的气势更加端凝冷冽。他带回了两位江南名医,希望能让欧阳铮的身体好转,但是,江南名医的诊断结果依旧让他失望了。   兄弟二人久别重逢,在书房内叙话许久,谈得兴起之时,欧阳锋就想拉着大哥一边饮酒一边畅谈。然而,他刚高声吩咐下人去取好酒来,裴湘就笑盈盈地进来了,手中还拎着一只大药箱。   “是谁要喝酒?”   于是,欧阳铮便眼睁睁地看着说一不二的亲大哥瞬间改变了态度,明明是觉得喝一杯也不错的人,立刻绝口不提喝酒之事。   接下来,他又目睹了欧阳铮每日都要经历的治疗过程。看着看着,耳中同时听着大夫和病人之间轻松熟悉的对话,欧阳锋就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一个。于是,他拎着那壶被遗忘掉的佳酿默默退出了房间。   走出了很远之后,欧阳锋忍不住回头遥望。他看不清那对夫妻的面容,却记住了那种温情脉脉的亲密氛围。欧阳锋想,他是不是也该成家了?   而被留下的两人似乎没有发现离开之人的复杂情绪,一个认真医治,一个努力配合。   半晌过后,欧阳铮瞧着裴湘不再刻意做出亲昵暧昧的姿态,忍不住轻轻叹笑一声。   他抬手碰了碰裴湘的额头,安慰似的点了点,眼中藏着浅浅的谢意,但却没有多说什么。   裴湘瞥了一眼近来越加清俊的欧阳铮,同样弯了弯嘴角。   欧阳锋归家不久之后,欧阳铮和裴湘就启程离开了白驼山,他们的车队一路东行,朝着西夏国而去。   半年后的某天,裴湘正在调配自己需要的锻体汤药。外出赴宴的欧阳铮披着一件雪缎斗篷推门而入,眉头微微蹙着,嘴角轻抿,好似遇到了不解之事。   裴湘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好奇看向来人:   “你身上有脂粉味道,很清雅的兰花香气。看来,你今天出门后遇到了一位品位不俗的美人儿?”   欧阳铮把沾染了香味的斗篷脱掉递给身后的属下,摇头调侃道:   “夫人是小狗鼻子吗?这么浓郁的草药味道中,你都可以捕捉到胭脂香气。”   裴湘哼了一声,等着欧阳铮讲故事。   欧阳铮从炉子上取下铁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滚热的药茶。   “今日赴宴时,邻座的客人是肃州万宝商行的大老板,姓佟。佟老板想和我做马匹和茶叶的生意,如果谈成了,白驼山今年在西夏这边的利润能翻两番。而且,这是一份细水长流的买卖,如果不打仗的话,十年内都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动。”   裴湘想了想,推断道:“十年之内,西夏这里应该还算安稳,即便有小规模的战斗,也波及不到实力雄厚的大型商队。”   欧阳铮喝了一小口自己专属的药茶,舒服地眯了眯眼睛,慢吞吞地说道:   “我知道这笔生意不错,就和佟老板多聊了聊。佟老板见我有意,就说马场的生意不是他一家的,要想达成这笔买卖,还得和马场的主人好好谈一谈具体条件。   “并且,他暗示我说,马场的主人之前偶然碰见过我几次,虽然不曾上前结识,但是印象很好。佟老板这次主动搭话牵线,也有马场主人的意思在里面。于是,宴会结束后,我又和佟老板去见了万福马场的主人。”   讲述到这里,欧阳铮就停了下来,他慢条斯理地啜饮喝茶,完全没有讲故事一定要讲完的自觉性和责任感。   裴湘不再摆弄药材,而是感兴趣地追问道:   “按照话本里的一般情节走向,这马场主人莫非是打算相看女婿或者妹夫了?你身上有兰花香气……莫非第二次聚会上,你见到人家小姐了?”   欧阳铮摇了摇头。   裴湘斜睨欧阳铮,用眼神警告他别对自己的大夫卖关子,否则遭罪的地方还在后面呢。   欧阳铮垂眸妥协,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淡声道:   “我见到的不是一位小姐,而是一位艳若桃李的夫人。她自称是万福马场的主人,和西夏皇室有些关系,所以,她手中不仅有马,还有不少稀罕物和西夏官方人脉,与她合作,是双赢互利的好事。”   “条件呢?这种主动送上来的好事都是有价格的?她想让大公子付出什么?”   欧阳铮看了裴湘一眼,见她满脸好奇,眼神清凌凌的,完全没有紧张的情绪,不禁有些无奈。   他不信故事讲到这里,凭裴湘的机灵劲儿会想不出马场主人的条件,无非就是利与色罢了。她却还是这样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那位夫人想要白驼山很少外流的曼陀王蛇毒,也想和在下春风一度。”   “春风一度?那位夫人想必十分美艳且自信。”裴湘感叹。   欧阳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凝视着裴湘问道:“湘儿希望为夫该怎么做?是拒绝还是接受?”   “当然要拒绝了。”裴湘理所当然地答道。   一抹真切的笑意自欧阳铮的眼底化开,恰如春光潋滟。   “好,既然是湘儿的要求,为夫自然要拒绝掉。”   裴湘点了点头,认真叮嘱欧阳铮:   “之前一直没提醒你,是因为没有必要,但是这次的事给我提了个醒,我还得多交代你一句。大公子,咱们最近换的这副药方限制颇多,其中一条就是服药期间不能行房事,否则药效减半,对身体无益。”   这个解释让欧阳铮眼中的笑意淡了下来,他想继续追问,可是转而想到了自己的糟糕身体状况,便又把所有的追问一一咽了下去。   ——这样就很好,她无心无意,无牵无挂,将来也不至于过于伤心。   又过了几天,裴湘再次从欧阳铮的身上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兰花香气,微怔之下脱口说道:   “大公子,你继续坚持坚持,咱们下个月就换药方,到时候就方便了。”   意识到裴湘在暗示什么,欧阳铮气得敲了一下裴湘的脑门儿,冷声道:“铮岂是出卖色相之人?”   裴湘就事论事,客观评价道:   “白驼山的曼陀王蛇毒产量极少,并不是年年可得,对方却希望咱们长时间提供,还得保证一定数量,这比较难。收集足够多的蛇毒和对方能给咱们的东西相比,几乎是等价的。所以,这是一场比较公平的买卖,谁也不占谁便宜,有了这个前提,不论大公子如何行事,只要是你情我愿的,都不算是出卖色相。”   “夫人好口才,”欧阳铮稍稍冷静了一下,不去思考裴湘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依旧按照计划说道,“既然夫人如此了解这次的交易内情,为夫想请夫人帮个忙。”   裴湘疑惑看向欧阳铮。   欧阳铮微笑道:“为夫确实希望同万福马场、万宝商行做成这笔大生意,但又觉得那位春兰夫人实在有些缠人,不想再和对方继续打交道。湘儿,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出面商谈并促成这笔买卖,如何?”   裴湘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并不是因为她怕麻烦,而是本能地不想过多掺和进欧阳家的生意中来。她最近已经慢慢意识到,有些牵绊越来越深了,如果再不刻意拉开距离的话,她就要陷进去了。   但欧阳铮没等裴湘说出拒绝的话,就继续解释道:   “我之所以请你出面,一来是想避开那位喜欢自荐枕席的夫人,二来是因为我从另外渠道得知,那位春兰夫人手中有你需要的两种罕见药材。据说,那些药材是从某位老太妃的私库里偷偷弄出来的,品相很好。所以,湘儿,咱们避不开那位春兰夫人的,你真的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被占便宜吗?”   裴湘歪头打量欧阳铮,暗忖怎么这多的巧合?这人是铁了心让她参与到欧阳家的具体生意中吗?   欧阳铮笑得光风霁月,心道就是这么巧合。他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控制那么多事情的发生?不过,再发现是巧合之后,有没有推波助澜就不好说了。   于是,裴湘最后还是应承了欧阳铮,从他手中接过部分人脉和资金,又召见了常驻在西夏这边的白驼山管事与属下,开始了同风情万种的春兰夫人的周旋。   然后……裴湘和春兰夫人成了不错的朋友,她被亲亲抱抱了好几下,还时常被拉小手……   ——据存在感很低的白六观察,他们家大公子最近比较阴晴不定,新养成的消遣爱好就是用蛇毒浇花,尤其喜欢浇灌兰花。   一直到离开西夏之后,大公子的心情才彻底变得明朗起来。刨去春兰夫人那个糟心的意外,一切都朝着欧阳铮期待的方向稳步发展着。   到了第二年年底,裴湘帮欧阳铮分担的工作就更多了,粗粗一算,足有三四成。   至此,她在白驼山诸人的心中,已经彻底坐稳了大夫人的位置。即便此时再冒出来一个让欧阳铮神魂颠倒的绝色佳人,一时半晌也动摇不了裴湘的权利地位。   “你这是何必?”裴湘隔着氤氲水汽望着被蒸得通红的欧阳铮,顺便往水中加了一些药材。   欧阳铮泡在药浴木桶中,全身又麻又痒又痛。   他心知裴湘此时提起这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话题,是为了让他转移注意力,好能捱过这段难熬的药浴时间。   “我总得给你留下些依仗。将来……若是二弟一时想不开为难你,不让你离开西域,你可以借助白驼山本身的力量顺利脱身。以你的聪慧,只要给你一个机会,就能化解许多麻烦。”   “你不怕我借机出卖白驼山?和白驼山的敌人里应外合?”   “不怕,也不信你会那样做,只要你还是我认识的裴湘。”   说着话,欧阳铮的眼神温软下来:   “湘儿,帮你,其实是我给白驼山寻找的一条后路。只要有你在、有你我今日的这份情谊在,往后白驼山若是陷入危机当中,你总不会袖手旁观的。”   “这是大公子的阳谋?”裴湘莞尔,“果然是生意人,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第248章   大公子欧阳铮一向敏察善思,和裴湘在一起久了,自然就会发现她搜集珍稀药材和剧毒之物并不全是因为兴趣爱好,而是在炼制一些特殊的药剂供她自己使用。   而每次使用后,裴湘都会虚弱一阵子,即便她从不曾提起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是有些细节却瞒不过欧阳铮。   这日,裴湘给欧阳铮施针完毕后,没有像往常那样说说笑笑,而是有些疲惫地坐了下来,洗完手后又往口中塞了一颗奶糖慢慢咀嚼。   欧阳铮脸色微沉,他淡淡地看了一眼侍立的青柳,示意她把提前准备好的滋补甜汤端上来。   见此,裴湘没有多说什么,她朝着欧阳铮笑了笑,便接过温度正好的汤羹认真品尝起来。   等她稍稍缓过来一些后,才抬头询问欧阳铮:   “大公子心细如发,想来已经发现了一些端倪?”   欧阳铮轻轻“嗯”了一声,走到裴湘身边坐下:   “来,湘儿,以前一直是你给我把脉瞧病,今日让我给你瞧一瞧。”   裴湘心知欧阳铮探不明白自己的脉象,但是为了让他安心,还是伸出了胳膊。   指腹触及裴湘腕上的肌肤,微凉、柔滑、细腻。   欧阳铮一直觉得这双手腕玲珑纤细,仿若无暇玉雕,也曾想过,何时能够把手腕的主人拥在怀中?可他如今却没有任何的旖旎心思,他只想立刻弄明白裴湘为何会时常虚弱,仿佛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裴湘倒是对着欧阳铮修长匀称的手指出了一会儿神,觉得真挺好看的。   “从容和缓,节律均匀,我没有发现任何不妥。”半晌,欧阳铮迟疑开口道。   裴湘收回手腕,嫣然道:   “我确实没有生病,你不用担心的,诺,现在脉象也探过了,你该放心了吧?”   欧阳铮见裴湘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便试探着说出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猜测:   “你我相识已有四年,一千多个日夜,无论寒暑晴雨,你都练剑不辍,显然是对武学感兴趣的。但你却从来没有修炼内力的打算,只是一门心思的找药炼药……我由此推断,你的体质尤为特殊,不宜修炼内力,如果想要习武的话,不得不另辟蹊径?”   裴湘本就没有在欧阳铮面前特意掩饰过这件事,所以,他这样直接问出来,她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想变强。”   “果然如此,”欧阳铮面露恍然,“你偶尔会突然虚弱一阵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裴湘再次颔首,神色恬淡乖巧。   欧阳铮见她这样的表现,不仅没有放松,心下反而微微一颤,他沉沉地盯着裴湘,郑重问道:   “既然湘儿并没有对我隐藏此事的打算,那不如把全部实情都告知于我,省得我为了一些未解之事而费心思索。”   “什么未解之事?”裴湘托腮反问。   “除了偶尔虚弱外,你还要付出什么代价?这个另辟蹊径变强的办法,是不是拿你的健康和寿命交换来的?是暂时的,还是永远的?”   欧阳铮的语气严肃而认真,声音里面含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关切焦虑。他这样郑重其事,让任何虚假敷衍的答案都显得单薄了。   裴湘慢慢垂下视线,纤细卷翘的睫羽遮住了她眼中的流光,她选择实话实说:   “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另辟蹊径的代价就是在锻体大成前,我必须一直忍受毒物和奇怪药材带来的痛苦。   “平日里还好,因为我已经慢慢习惯了。可每次使用那些药材之后的几天里,疼痛烦躁的感觉会更加剧烈一些,甚至会妨碍到我的正常作息。所以,我刚刚才会显露出几许疲惫。大公子无需特别担忧,等我度过这几日难捱时光,就能一切如常了。”   随着裴湘的讲述,欧阳铮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之前能察觉到裴湘偶有倦怠之意,但却没料到她其实一直在忍受疼痛。他见她平日里谈笑风生,忙忙碌碌还坚持练剑,怎么会想到她一直处于不舒服的状态?   论起生病受伤时的难熬烦躁,没有人比自小体弱的欧阳铮体会得更清楚了。那种仿若无止境的折磨与对现实的力不从心,十分影响人的心志与情绪。   欧阳铮心痛自己的小妻子,但却说不出让她停止变强的话,甚至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只是在沉默片刻后,哑声问道:   “你需要多久才能彻底完成这种锻体之术?我能帮你做什么?”   裴湘被欧阳铮眼底的浓烈情绪惊到,忍不住放柔了目光,用安抚的语气说道:   “这是我从古籍上找到的方法,又经过无数次的琢磨推敲,修改了几次配方后才用在自己身上的。你当十分清楚,我是不会轻忽自己的健康和寿元的。   “按照我给自己拟出的方案,总共分为七个阶段。这四年左右的时间,我已经完成前三个阶段了。接下来的药材还没有找全,尚缺少了一味药,不过我想很快就能得到消息了。”   “有了药材就能马上进行下一步了?”   “当然不行了,还得等我的身体适应适应。锻体之道,其实也是一种内外兼修,不能急于求成,但也不能一直停滞不前。”   欧阳铮暗忖,四年时间还未进行完一半的步骤,那岂非还要再继续忍耐六七年的折磨?   “这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就得十年左右……”   裴湘眨了眨眼,慧黠一笑: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受的,你忘了我是怎么给你治疗的吗?我能让你这副躯体感受不到病痛折磨,难道还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所以,我有偷偷作弊的。”   “那算什么作弊?”欧阳铮无奈地勾了勾嘴角,“上苍已然不公,难道还不许吾等凭自己的本事竭力抗争吗?”   因为裴湘的遭遇,一向温雅清朗的大公子罕见地表现出来一种愤世嫉俗的傲慢态度,墨色眼眸里流露出浓郁的嘲讽与不甘。   可当他看向身旁巧笑倩兮的妻子时,一身戾气又转而化作浅淡悠长的遗憾与怅惘。   “湘儿,我看不见你五年后的样子了。但我想,你那时候当是英姿飒爽的女侠了。一人一剑行走江湖,身边会有许多倾慕你的男子,也不知谁能得到你的青睐。”   裴湘此时已经十九岁了,身量抽长,更显婀娜飘逸,五官也越来越娇艳秀美,比之十五岁初嫁欧阳铮的时候,少了些稚气纯真,多了几分倾城妩媚之色。   只是,远观是楚楚美人,近距离相处便知这姑娘的性格和容貌不相符。比如她此时见欧阳铮情绪不稳,不仅不温柔安慰,许诺一心一意,反而真诚地建议道:   “不如我把喜欢的都领到你的墓碑前转一转?你要是在天有灵,就帮我考察一下每一个的人品,然后托梦给我。要是人死之后万事全消,那你就更不用遗憾这种事了,反正也没有什么感应。”   欧阳铮前一刻还在心疼自己的小妻子,这时也有些哭笑不得和郁闷,他抬手弹了一下裴湘的额头,佯怒道:   “不许带着乱七八糟的人扰我清净,你要是有心念着我,就一个人来,带一壶酒足以,不用带其他的男人了。”   裴湘装作被弹疼了的样子,揉着额头轻哼一声。   欧阳铮却吓了一跳,他连忙说道:   “是我疏忽了,一下子就忘了你用药后的那些症状。湘儿,你让我看看额头,是不是红了?”   裴湘把手放下,额头上光洁一片,她拍了拍欧阳铮的手臂,笑着安慰道:   “你别着急,我不是琉璃做的,碰撞一下就碎了,相反,越疼,我就越结实健康。你忘了吗?我每天都要练剑的,还会和护卫们比试,那样的对抗动作都能忍受,更何况是日常生活中的触碰?不碍事的,我刚刚在吓唬你呢。”   见裴湘笑容如常,没有丝毫勉强,欧阳铮才松了半口气。紧接着,他又觉得有些不放心,到底把裴湘今日需要处理的事情全部接手,然后温和而坚定地催着她回内室休息。   既然能偷懒,裴湘当然欣然接受。她悄悄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离开了。   说实话,她确实觉得有些乏了,但若是没有人重视,她自己也没有多少感觉,忍一忍就是一天。可如今被欧阳铮这样郑重其事地对待,人就立刻变得娇气了。   裴湘沾枕即眠,直到黄昏时分才被青荷小声唤醒。   睡饱之后,她只觉得神清气爽,思维异常清晰活跃。随手抓起床头的一本医书后,还没翻看两页,裴湘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困扰了她许多天的难题似乎马上就要迎刃而解了……   一天后,裴湘兴冲冲地离开药房,找到书房中的欧阳铮。   “大公子,咱们再试一试其他办法,说不定可以改善你的身体状况。”   欧阳铮放下毛笔,面露疑惑。   裴湘在欧阳铮的对面坐下,飞快地说道:   “这几年,我把郑家的藏书通读了十之六七,又接触了欧阳家的毒经,同四年前相比,也算是略有进步。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冒险试一试。”   “愿闻其详。”   “我有一个新方子,需要不少名贵药材,再配以金针,应该可以激发大公子所剩不多的生机气血,让大公子在短时间内真正有所好转。”   欧阳铮没有立刻追问药方为何,他沉吟着问道:   “既然生机气血所剩不多,激发之后又能维持多久呢?即便在此期间有所好转……但我想,以我的伤情,短暂好转后的自愈速度肯定比不上伤势的持续恶化,一进一退,最终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裴湘微微颔首,微笑道:“一般来说,是这个道理。”   见裴湘这样不疾不徐,仿若成竹在胸,欧阳铮的眼底慢慢亮起了点点星火:   “湘儿既然刻意提出来,就说明你有解决办法了?”   “四年前给大公子诊脉时,我心中还未有如今这个新方法,但在机缘巧合之下,我那时得到了一篇专门用于治疗内伤的道家功法。   “我当时便想,如果大公子没有受伤过重导致全身经脉闭塞的话,是可以修炼那篇疗伤功法的。可惜,当时那种情形下,那部功法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所以我便一直没有提这件事。   “可是,在我读完郑家的一部分藏书后,特别是郑老御医师门的行医手札笔记,忽然就有了一些新思路,琢磨出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药方,可以给大公子使用。大公子,有了新方子之后,那部治疗内伤的道家功法就有用了。”   欧阳铮了然,直接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走一步险棋,不,不算是险棋了,反正我时日无多,这算是最后放手一搏。   “我提前消耗身体里所剩不多的生机气血,用这些生机气血冲开封闭的脉络,带动内力正常运转。   “然后,我趁机开始专心修炼你的那篇疗伤功法,让我的内伤加速好转。伤好得快,就会脉络通常,增加气血,此消彼长,我就算是捡回一条命了。”   裴湘温声答道:   “大概是这样。我手中的这篇疗伤功法是道家秘籍,运行时需要一位内力纯熟之人对受伤者加以引导,以内力帮助伤者将内息通行全身各个穴道,算是一个引子。   “而受伤者体内的内息被这个引子调动起来后,就可自行运转,继而按照疗伤功法修炼,加速修复体内的伤情。   “你之前受伤颇重,体内经脉全部堵塞萎缩,纵然有引子也无济于事,这次若是能借由最后的气血生机一鼓作气冲开部分脉络,就算是打破僵局了。”   这番解释让欧阳铮心中升腾起莫大的喜悦之情,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又坐下,用极大的意志力压下心底的躁动,尽量冷静地说道:   “这只是咱们俩的预想,认为那篇治疗功法足够强大,可以赶在生机耗尽前修复身体内部的脏器和经脉,但这其中依旧存在很大的风险。”   “正是这样,”裴湘轻叹道,“这也是我一直在犹豫的。不过,昨晚临睡前,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正准备和你商量呢,也许能让你多些保障。”   “是什么?”   “大公子,你知道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吗?”   欧阳铮点了点头:   “略有耳闻。据说那一阳指遥点近指,一中即离,快捷无比,既能御敌,又能自保。攻退之间灵动无伦,犹如鱼逝兔脱。   “我初闻这种功法之时,便觉得是欧阳家蛤蟆功的克星,也和二弟讨论过。但我西域白驼山和云南大理很少有往来,几乎没有交流切磋的机会,所以一时之间还未有机会印证心中猜测。”   裴湘微怔,心说按照原著来讲,那“南帝”的一阳指可不就是“西毒”的蛤蟆功的克星吗。   当然,即便原著没有写明,裴湘也会产生这样的看法,但那是基于她对剑术剑意的领悟而得出的结论。   可是,眼前的欧阳铮是真正的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既没有看过原著也没有特殊技能,甚至因为自小体弱的原因,他都没有亲自修炼过家传武艺。可他却只凭借一些信息情报,就推断出了一阳指克制蛤蟆功这件事。   想到这里,裴湘由衷赞道:   “大公子,你若是康复了,当是武学奇才。”   欧阳铮并不在裴湘面前掩饰自己的遗憾和野心,他当然渴望成为武学高手,而不是一直练着温吞吞的养生内力,只是……   “湘儿,我记得你上次远观二弟练习蛤蟆功之后,嗯,就稍稍有些嫌弃?”   裴湘鼓了鼓脸颊,指着自己的模样自信地说道:   “你看,我做这个表情叫做可爱娇憨,但是二弟……当然啦,功法好坏还得看威力大小的,欧阳家的蛤蟆功确实是上层武学,我不该以貌取功法的。”   欧阳铮微微浅笑,心想这确实是嫌弃了。   暗自记下了这个小插曲后,他把话题转回到大理段氏身上,询问裴湘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裴湘解释道:   “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不仅是一门御敌自保的功法,也是一门疗伤圣功。只要修炼者的一阳指功力足够深厚,就可以通过纯然外力的方式治愈伤者。   “大概的原理就是,修炼一阳指之人以醇厚内力打通伤者的奇经八脉周身大穴,期间要采用种种不同的点穴手法,十分费神耗力。治疗过后,伤者经脉畅通,体内气血生生不息,自然伤势全消,重获健康。   “但是,用一阳指救人是有限制的。就是治疗之人会因为消耗过甚而内力全失,需要三五年的功夫才能恢复如初,这是一种舍己为人的疗伤手段。”   “段氏一阳指……”欧阳铮凝眉细思,“原来段氏一阳指还有这个作用。全以外力他疗,确实牺牲良多,段氏又是皇族,能让他们出手相助之人肯定少之又少,所以外界并未听到相关风声。”   想到这里,他也不问裴湘是如何得知这些内情的,只是和裴湘商量道:   “我还未到看淡生死的境界,所以只要有活着的办法,我就想试一试。湘儿,我想先修习你说的那篇疗伤功法,同时也请段氏之人出手护持。若是我无法通过修炼自行痊愈,就请段氏之人及时出手相助。”   裴湘自然赞同:“只是咱们该如何请动段氏高手?你伤势颇重,据我估计,年轻一些的段氏族人的功力都不够深厚醇和,唯有大理天龙寺里面的那些大师们的功力才够,他们皇族出身,又一心向佛,不问红尘,很难打动。”   欧阳铮温和一笑,眼中光彩比之前更甚,明亮而执着:   “夫人不必为此担忧,都交给为夫处理吧。只要那些德高望重的大师们没有真的修炼成庙里的泥塑金身、无欲无求,我就能请动他们。更何况,出家人才有大慈悲,也许反而比世俗之人更容易打动。”   裴湘自然相信欧阳铮的手段,见他把事情揽过去,便不再多想,接着提议道:   “先试着联络段氏吧,等那边谈妥了,咱们再开始疗伤。至于那个引导之人,当然得由二弟来做。正巧,虽然你们修炼的内功心法不同,但同出欧阳一脉,效果更佳。”   两人说好了后续安排,都精神振奋。   病重之人找到了康复的方向,哪怕那条路是隐约而艰险的,也会欣喜异常。所以,饶是欧阳铮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难免激动忐忑,说到底,他才二十多岁,怎么甘心就这么离开人间。   ——难道我真愿意让湘儿领着个野男人来给我扫坟吗?   就在白驼山诸人等待大理段氏方面的回信时,裴湘却先收到了黔地裴家的来信。   ——是个不幸的消息,原身的亲生母亲病危,想要再见远嫁的女儿一面。   “来信说,母亲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早先服用了族里的密药,尚能支撑一段时间,父兄希望我能在三个月之内赶回裴氏,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   欧阳铮发现裴湘情绪低落,但并没有伤心欲绝痛苦不已,心中便对她与裴家人之间的关系有了更加明晰的认知。   “我和你一起去。”   裴湘摇头:“不必,路途遥远,我准备快马加鞭,虽然……我尽可能再多陪陪她吧。”   欧阳铮没有多坚持,他知道裴湘的身手进步飞快,此时已经不是四年前那般的芊芊弱质了。况且,他此时的身体状况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确实不能日夜赶路奔波:   “那就让白三、白九和白十各带十五名护卫护送你。”   “也好,对了,有二弟的消息了吗?他何时返回白驼山?”   “三日后返回。”   “那我先把疗伤功法默写下来给你,你和二弟先研究一下。还有,我已经把新药方和施针的要点告知庄中的老大夫了,如果在我离开期间,段氏那边有答复的话,你就按照原计划进行。”   “也好。湘儿,你不要过于担心我的事情,此次南行山水迢迢,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没有这个重要,明白吗?”   裴湘粲然一笑,对着欧阳铮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249章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裴湘默写出《九阴真经》内功心法中的《疗伤篇》后,又仔细交代了后续的治疗计划。然后才带着几十名白驼山护卫离开了西域昆仑,朝着西南黔地快马加鞭疾驰而去。   她给出功法时没有说明功法的真正来源,更没有提及《九阴真经》四个字。   但欧阳铮通读之后,便知这是一部极其难得的上等武学心法,篇章不长却字字珠玑,道法至理玄妙高深。若不是偏重于疗伤调养而疏忽于内力积累,说是顶级功法都不为过。   他心知,只这一篇功法,他就欠下裴湘一份莫大恩情。更别提这份功法恰巧是他的救命之物,而送出功法之人又是他的心上人,这里面还夹杂着令人珍视的情谊与难得的信任,种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缘由叠加在一起,如何不让欧阳铮触动感念,愈加的情根深种、难离难弃。   裴湘离开的第一天,欧阳铮只觉得三秋都不及这一日漫长无聊;   裴湘离开的第二天,欧阳锋返回白驼山庄。他同样对裴湘赠与的疗伤功法珍视异常,兄弟二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又天生悟性极高,哪能看不出这功法的价值;   裴湘离开的第十五天,白驼山方面收到大理段氏的回信。对方没有立即答应欧阳铮的请求,但也没有一口回绝,显然还有商量的余地。   黔地,裴府,雨后初晴。   裴湘推开碧纱窗,让远道而来的灰色信鸽落在木质窗台上,她取下鸽子身上的小竹筒,抽出里面的信函阅览。   信是欧阳铮寄来的,在裴湘抵达裴家的第二天,就有飞鸽紧随而至。之后,几乎每隔个三五天就有白驼山方面的信函送来,信中并无紧急之事,是那位被留在家中的大公子在和远行的妻子聊日常而已。   几次之后,裴家上下都知晓了裴湘和夫君的感情极好。虽然已经成婚四载,但两人依旧如同新婚燕尔一般,情意绵绵难舍难分。唯一的遗憾就是,两人至今膝下无子。   对此,病入膏肓的裴夫人在临终前一直拉着裴湘的手,叮嘱她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好好调理身体,争取早日诞下麟儿。似乎唯有这个远嫁的女儿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完整幸福,她才能安心离世。   还有就是,裴夫人希望裴湘不要再疏远家里了,一家子骨肉至亲,何至于渐行渐远?   不管事实真相如何,表面上,裴湘自然点头应承了裴夫人的所有叮嘱,尽量让病重之人不要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今日是裴夫人去世后的第十天,裴湘已经准备动身返回白驼山了。她早上和裴家人提过此事,又吩咐了护卫们外出采买物资、重新整理行囊。   她带着人忙碌了一上午,此时刚刚休息片刻,便接到了飞鸽信函。   来信依旧以记录日常生活为开头,在描述了药圃里的草药生长情况和白驼山上的天气变化后,欧阳铮笔锋一转,提到了一件让夫妻两人一直挂心的事。   “昨日收到段氏回函……”   得知天龙寺的缘尘大师已经答应出手救治欧阳铮之后,读信之人忍不住弯了弯眉眼。裴湘心中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接着往下细读。   “……缘尘大师此时正在江南一带游历,不日将动身前往西域……”   读完信后,裴湘一边细心收好信函,一边沉思:   “在江南吗?回程时不必如同来时那样紧急,倒是可以绕个弯儿去江南一趟,正好和缘尘大师同行,免得有意外变故耽搁了缘尘大师的行程。”   她做好打算,便写信告知了欧阳铮自己接下来的安排。   飞鸽再次消失在碧蓝天际,裴湘回神,正看到裴家长女裴沁带着丫鬟走来。   四年已过,裴沁也已经嫁人了,她的夫君姓公孙,是绝情谷谷主,单名一个昊字。   裴湘初闻这个消息时,立刻就想到了《神雕侠侣》里的那位绝情谷谷主公孙止和谷中的情花。也和欧阳铮念叨过,如果有机会的话,应该去绝情谷里转一转的。   她对那里的情花、断肠草还有小龙女跳崖之后的隐居之处都挺感兴趣的,特别是情花,她十分想研究一下那种神奇的植物。   裴沁依旧病恹恹的,她刚刚经历过丧母之痛,又和丈夫在暗地里起了龌龊,此时一腔愁绪悲郁堵在心口,就想找个人倾诉,而久别重逢的亲妹妹自然是首选。   但裴湘却不太想当个知心姐妹。   一来是不熟,二来则是性格不合。特别是在裴家人误会了她和欧阳铮之间的感情状态后,这位长姐隐隐透漏出的悔恨和幽怨,都让裴湘感到不太舒服。   再有就是,她每次来找裴湘聊天其实都是在抱怨诉苦。裴湘认真聆听并开解了她两次后,见她并不是真心想要解决问题,而只是想发泄负and面情绪并一直自怨自艾后,就没有深交的兴趣了。   “二妹又在给欧阳庄主写信吗?你们夫妻感情如胶似漆,真是羡煞旁人。”裴沁走进房间,幽幽轻叹。   “只是商谈一些家中琐事而已。白驼山离这里太远了,通信不便,所以每次有信件送达都会很显眼,惹得大家频频瞩目。姐夫家离得近,有事的时候派个属下就能传达,自然无需飞鸽传书。”裴湘淡笑道。   裴沁唇角微微下拉,眼底划过一丝后悔:   “当初送二妹远嫁后,母亲总是长吁短叹的,说二妹受苦了。我那时也认为,若不是我身子不争气,应当是我离家远嫁的,确实是二妹替我受苦了。   “唉,没想到我们大家当时都想岔了,日子好坏和嫁得远近又有多少关系呢?欧阳庄主温文尔雅、一表人才,他才是真正的良人君子,不像你姐夫,从来不是个贴心人。”   “姐姐和姐夫闹别扭了?”   裴湘挑眉问道:“说起来,我还未见过姐夫呢。听父亲说,姐夫之前练功出了岔子,险些危及性命,如今正在闭关调养,轻易移动不得,所以才没有亲自过来拜祭吊唁母亲。姐姐莫不是因为这件事怪罪姐夫?”   裴沁垂眸掩住心中难堪,敷衍地笑了笑:   “我怎么会因为这个和公孙昊置气。二妹,我感慨良多,也是因为这几年看清了一些事情,总觉得人心易变,物是人非。”   “人心易变?姐夫做对不起姐姐的事了?”裴湘微微提高了声音,“若是果真如此,姐姐可不能替那公孙昊隐瞒。你尽管告诉妹妹,然后咱们姐妹二人一起去找父亲禀明此中内情,请他老人家为姐姐做主。”   眼见着裴湘马上就要起身往外走了,裴沁连忙拦下她,讪笑道:   “二妹误会了,你姐夫哪敢做对不起我的事。我们只是脾气不和,总是发生口角,这日子越过就越没有滋味……”   裴湘状似理解地点了点头,但却没有顺着裴沁的话继续深问,反而问起了公孙昊的伤情,还问得很仔细。   之后,她又问起了绝情谷中的情花,从种植到花期到毒性强弱,再到绝情丹的炼制方法。她的问题很多,问得裴沁倍感憋闷不耐。   不一会儿的功夫,原本准备向裴湘大吐苦水的裴沁就坐不住了,不得不笑容僵硬地起身告别,再没有发牢骚的想法了。   等到裴沁走后,护卫白十笑眯眯地走进屋内:   “我还以为,一会儿得假装有要事来回禀大夫人,才能打断公孙夫人的谈话兴致呢。没想到还是大夫人厉害,只一盏茶的功夫就让人主动离开了。”   裴湘揉了揉额头,无奈道:   “我总不能次次都听她抱怨一下午吧?她若是真想解决问题,就不该一直瞒着公孙昊没有来裴家的真实原因。   “只要我这个姐姐如实告知家中长辈,说公孙昊并不是因为练功出了问题而不能亲自奔丧,而是因为心爱的情人跟人跑了,堂堂公孙谷主受不了自己带了绿帽子而追杀到湘西去了,一时之间赶不回来。我想,族里肯定要为她出头的。”   白十此人负责裴湘身边的情报工作,所以,他对大夫人娘家这边的事比较了解,便接话道:   “公孙夫人的婚事是她自己挑选的,裴家主当时并不太看好公孙昊的为人,只是公孙夫人又是生病又是绝食,闹到最后才得偿所愿。由此可见,公孙夫人用情很深,她对公孙谷主应该是尚存几分希望的,希望丈夫能回心转意,不再沾花惹草。”   裴湘嗤笑一声:“自己的夫婿为了一个情人千里奔波,甚至赶不回来参加亲生母亲的葬礼,她竟然也忍了。还担心娘家知道真相后会记恨公孙昊,甚至毁了公孙昊的名声,就主动替那种人遮掩并编理由。啧,这样的用情很深,实在不敢恭维。”   白十问道:“大夫人,咱们一直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吗?”   裴湘摇了摇头:“等咱们离开后,你把调查来的真相留给我父亲吧。至于他们知道实情后会如何做,我就不干预了。”   白十抱拳领命。   裴湘沉默了片刻,低声喟叹:   “其实……父亲未必不知情。咱们能打听到的消息,作为在南边经营了许多年的大家族,裴家应当是听到一些风声的,也许……是我多此一举了。”   白十对此有不同意见:“大夫人,也许是灯下黑呢?咱们之前是因为需要寻找奇珍草药的缘故,特意关注了绝情谷并往里面安插了探子,所以才能迅速得到相关的消息。裴家作为姻亲,有些事反而不方便插手调查,甚至还得特意避嫌。”   裴湘想了想,有些意兴阑珊地嗯了一声,随即便把公孙夫妇的事情丢在一旁,捡起医书来继续琢磨自己和欧阳铮的身体。   说实话,她和欧阳铮才是两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一个为了变强一个为了活命,都在争分夺秒地过日子。   “话说回来……”裴湘喃喃自语,“如果大公子的身体真能康复了,有了更长的寿命和更充裕的时间,他又长得那么招人,会不会也想左拥右抱呀。”   正要转身出去的白十:“……”   ——大夫人你对自己的做事风格没有正确认知吗?属下觉得大公子不太敢呢。   裴湘只当那个去湘西追杀情人的公孙昊同自己不会有交集,但却没有预料到,当她在苏州与缘尘大师会和后,竟然会遇到对方。   裴湘一行人同缘尘大师师徒三人同行,他们在苏州城外碰到了一对受重伤的男女。二人向出家人打扮的缘尘大师求助,缘尘自然不会不管。正当他给这对男女疗伤的时候,公孙昊和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出现了。   当然,因为裴湘一行人略微做了伪装,所以公孙昊和他的朋友们并没有认出这是白驼山之人,也不知缘尘师徒三人来自大理天龙寺。   他们厉声呵斥正在救人的缘尘,让他把那对受伤的男女交出来。   裴湘一开始也没有认出来人中有绝情谷主公孙昊,或者说,她更注意公孙昊身旁的一位年轻人。   因为以她的眼力来看,那位身材矮小、目藏精光的年轻人才是一行人中武功最高的。如果让裴湘估测一下的话,她认为对方只比欧阳锋略逊三分。   比欧阳锋略逊三分是什么概念呢?就是说,她身边的这些白驼山护卫加在一起,也挡不了这人想做的事情,如果硬要拦截的话,绝对要非死即伤、白白牺牲的。   打量完这个年轻的高手后,裴湘才把目光移向站在最前方的年纪稍长的锦袍男子,只见这人儒雅谦谦、面白微须,看上去很有派头。   裴湘心道,从这人刚刚追赶而来的轻功步伐和此时的呼吸节奏来判断,他的武功也不低。虽然比他身后的矮个子稍弱,但绝对称得上是修为精湛的一流高手了。若是再配以其它辅助手段,倒是让人十分头痛的存在。   裴湘站在护卫们的身后观察完领头的两人后,又扫视一周,把所有人都看了个遍,心说这大概是遇到本地大帮派了,若是长久僵持对峙,自己这方可能就要吃亏了。   这时,对方开始自报家门姓名。让裴湘惊讶的是,她不仅偶遇了姐夫公孙昊,还遇到了另一位很有名气的人物,此人便是未来的铁掌帮帮主裘千仞。   ——裘千仞呀,第一次华山论剑时,他被“中神通”王重阳亲自邀请参战,可见他的武功实力之强,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来人中,除了公孙昊和裘千仞之外,还有铁掌帮内十几名帮会兄弟和不少市井游侠,不仅如此,就在双方对峙的时候,铁掌帮的人还向半空中发出了警示讯号,明显是在招呼同伴。   公孙昊的目的很简单,他要求缘尘大师把受伤的一男一女交出来。   那对男女见到公孙昊之后,又惊又怕又恨。显然,二人一路逃命糟了不少罪,此时见公孙昊一脸冷厉狠辣,连忙哀求缘尘大师。   缘尘大师自然救人救到底,他试图劝解公孙昊,但对方可没有闲心和一个老和尚啰嗦,直接朝着那名受伤的男子挥掌攻击,仿若顷刻间就能取得对方性命。   缘尘大师微微抬了抬胳膊,袍袖一拂,不沾半点儿杀伐之气,却轻而易举地拦住了公孙昊迅疾雷霆一掌。   “咦,这位大师好功夫!”公孙昊身后观战的裘千仞讶然。   被轻易化解了攻击掌力的公孙昊面色一沉,这次不再轻敌,而是直接动用了家传的阴阳倒乱刃法,一手持刀一手挥剑,朝着缘尘攻去。   缘尘不得不正面应敌。   他武功精深,招式恢弘磅礴,若不是没有丝毫伤人的意图,那公孙昊早就败下阵来了。   裴湘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微微皱起了眉头。缘尘大师不欲伤人,可对方显然不是这么想的,而那一旁掠阵的铁掌帮诸人和裘千仞都跃跃欲试,显然想找机会偷袭。   很快,缘尘举重若轻地单手一推,左脚后退,右腿弓起,腰间一侧,便把挥舞着一双利刃的公孙昊送出了攻击范围。   “阿弥陀佛,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两位施主已然深受重伤,危在旦夕,还请公孙施主手下留情。”   公孙昊眯着眼惊疑地瞧向缘尘,心中一紧。他没有想到这老和尚好生厉害,内力浩瀚如洋,招式大开大合又攻守皆宜,虽然不伤人,但气势上却威猛霸道,让人不敢轻视。   “敢问大师法号为何?”   “贫僧缘尘。”   “缘尘大师,这两人是我家家奴,犯了偷窃和奸淫的大罪。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今日若是不按家规处置了这二人,以后如何管理家中其他奴仆?还望大师明辨是非,不要为难在下。”   这公孙昊话音刚落,那重伤女子便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反驳道:   “胡、胡说!我和曾郎并不、不是绝情谷中之人。大师、大师、救救我二人,这人狠毒异常,他有一个渔网阵……”   女子话未说完,公孙昊便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猛一扬手,指间一道暗器直奔女子面门而去,显然是不愿让女子说出更多细节。   缘尘大师再次出手拦下公孙昊的招式,却未料到,之前一直不声不响的裘千仞忽地纵身而起。众人只觉得眼前有光影一晃,再回神,就见裘千仞已然将稍远处的重伤男子拎在手中。   裴湘心道一声好俊的轻功,与此同时,她指挥白驼山护卫出手牵制铁掌帮的帮众,而她则朝着公孙昊冲去。   果然,几乎在裴湘下达命令的同时,那缘尘大师想也不想地紧追裘千仞而去,他的两个徒弟也急忙上前把那名女子护在身后。   公孙昊见裘千仞出手相助,他立时对当下形式有了判断。这一行人中唯有缘尘老和尚功法高深,单打独斗时,己方没有一人是其对手。   但是,这老和尚招招留情,还要保护两个重伤之人,弱点十分明显。若是他和裘千仞联手的话,不见得就怕了这老和尚,甚至可以在老和尚分心保护他人之时,重伤于他。   裴湘看出了公孙昊和裘千仞的算计,怎么会让这两人得手?   欧阳铮那边还等着缘尘大师的一阳指救命呢,若是让缘尘受了重伤,岂不是横生枝节?再说了,天龙寺那边未必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于是,几乎是在公孙昊准备偷袭缘尘的同时,裴湘一个腾挪旋转,手中长剑便迅疾无声地刺向对方的要害方寸之间。   这突如其来的凛冽杀招,直吓得公孙昊心神剧震,在某一瞬间,他仿若已然半步踏入死亡之地。   “呼——”   捡回一条命的公孙昊来不及松一口气,绵密的杀招便接踵而来,逼得他不得不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不知不觉中,公孙昊和裴湘已然远离了之前打斗的地点,朝着远处的树林而去。   那边的缘尘大师没有了被前后夹击的危机,可以专心对付裘千仞并保护两名伤者。白驼山的护卫也和铁掌帮诸人斗在了一起,一时之间,没人顾得上裴湘和公孙昊。   裴湘此时处于锻体的第三阶段,算是小有所成,能够施展出十之二三的实力,因此可以暂时牵制公孙昊。但是,时间稍长,她的剑招就渐渐缓了下来,不再如最开始的时候那样凌厉迅疾了。   ——果然,第四阶段是个分水岭,什么时候把药找齐了度过第四阶段,什么时候就可以用剑意日夜淬炼身体。那样一来,我的实力就能飞速恢复了。   被打得措手不及的公孙昊此时也渐渐缓过劲儿来了,这人没有了死亡威胁,顿时恨意上涌,准备把这蒙面的持剑之人大卸八块。   只是,当他终于透过剑光瞥见裴湘面纱后的容貌后,神魂不禁就是一荡,心中杀意顿时消减三分。   他想,若得如此美人,此生足矣……   裴湘冷冷一瞥,就在公孙昊想入非非的时候,她忽然吹响一枚古怪的骨哨。   只听几声尖锐哨声后,林间便响起了一阵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窸窸窣窣之声。公孙昊一开始并未在意美人的手段,心想她没有内力,无论有多少旁门左道的攻击手段,最终都不值一提。   “这位姑娘,在下……”   窸窸窣窣之声越来越大,公孙昊的笑容慢慢僵在了脸上。   只见那一片葱茏树林当中,成百上千条的长蛇蜿蜒爬出,渐渐涌到了裴湘的脚下,而后越过她,纷纷朝着公孙昊吐出了蛇信。 第250章   饶是公孙昊身负精妙武学又出手狠辣,也对无数条经过特殊训练的毒蛇感到棘手恐惧。再加上裴湘不时地配合着群蛇出剑偷袭,更是让他手忙脚乱防不胜防。   于是,从蛇群涌出树林到公孙昊中毒倒地不起,也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   见公孙昊失去了战斗力,裴湘再次吹响骨哨,按照欧阳铮传授的方法让群蛇安静蛰伏下来。然后,她越过蛇群走到公孙昊身边,又给他喂了两种毒药,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拎起浑身僵硬不动的公孙昊,裴湘原路返回。   缘尘大师和裘千仞的战斗还在继续,铁掌帮的帮众和前来助拳的江南游侠们同白驼山护卫战得旗鼓相当,眼见着这场乱战无法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来,裴湘又一次吹响骨哨。   这哨声响起,白驼山的护卫们都面色一松。数十名好手没有一人恋战,几乎是哨声刚刚落下的同时,白衣护卫们就纷纷后退离开了对手的攻击范围,然后毫不犹豫地朝着裴湘身边聚集而去,把她护在中间。   场上形势瞬间变换,不等铁掌帮一方搞明白对手为何忽然撤离,新的对手就已经悄然出现。   这些刀口舔血的武林汉子们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有人莫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后,他们的视野中就涌出了一条接着一条冰冷滑腻的长蛇……   哨声长短不一,群蛇不时变换方位,或蛰伏静默于草丛中,或盘旋扭曲在岩石上,亦或者悄悄缠绕悬挂于高处,垂着一双又一双冷冰冰阴森森的蛇眼,紧紧盯着在场的血肉之躯。   在蛇与人的无声对峙中,裘千仞也不得不停下了攻击,他飞速收掌后退,同裴湘一方人马拉开距离。   待他看清四周的情形后,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人群中心那道纤细婀娜身影,面上神色飞快变换,忌惮之情油然而生。   哨声终于停止,唯一没有内力的女人逗弄着肩头的一条碧色红纹小蛇,语笑嫣然:   “诸位还要继续打吗?刀剑无眼,还请各位好汉对我的小可爱们手下留情。它们的毒不致命,被咬几口也没什么,最多就像这位公孙谷主这般,不能动弹而已。但是神志还是清醒的,尚能听懂人话。”   摘下面纱的裴湘露出一张天仙似的面孔,她笑意盈盈,风姿绰约,站在一群劲装英武护卫中,如娉婷菡萏,轻盈柔美。只瞧上一眼,就让人生出采撷入怀的渴望。   但此时此刻,在场的男人们谁也不敢生出一星半点的狎昵或爱慕心思,全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脑子中蹦出了“蛇蝎美人”这个词。   裘千仞从惊艳中晃过神来。他移开目光瞧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公孙昊,又看了看不远处吐着蛇信的毒蛇,终于收敛起心中的轻慢与傲气,对着裴湘肃声问道:   “姑娘驱蛇手段了得,想来也不是无名之辈,可否请教姑娘师承姓名?今日争端多由误会而起,来日裘某和昊兄一定登门道歉,解释清楚个中缘由,解开误会。烦请姑娘雅量,原谅则个,化干戈为玉帛。”   裘千仞缓和了态度,裴湘也不咄咄逼人,她客气寒暄道:   “裘少侠,我姓裴,夫家是西域白驼山的欧阳家。我等久仰铁掌帮大名,原该去铁掌峰上拜见上官掌门的。奈何家中有些急事,连日赶路匆忙,仪容不整,唯恐失礼,不敢贸然登门,还望见谅。”   听闻裴湘已然嫁人,娘家姓裴,夫家姓欧阳,再看她驭蛇的手段和身旁的白衣护卫,已然开始接触铁掌帮帮务的裘千仞恍然大悟,立刻想明白了裴湘的身份背景。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位身手了得的白驼山欧阳锋,随后又反应过来,和西域白驼山有关的裴家,不就是擅长刀法和毒术的黔地裴氏吗?   ——不就是……地上僵硬不动的绝情谷谷主的岳丈家吗?   联想到这层关系,裘千仞的脸色瞬间浮现出一抹有些古怪的笑意。   他是知道公孙昊为什么要追杀那对男女的,也知道裴家近来有丧事,他们铁掌帮还派长老去吊唁了。   ——可这当女婿的却依旧停留在外追杀情人和姘头……然后,遇到了一看就不好惹的小姨子……   裘千仞不动神色地打量着裴湘的容貌,定睛细瞧下来,发现这位欧阳夫人的五官轮廓和其姐倒是有三四分相似。只是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表情神态也相距甚远,冷眼一看,竟很难让人联想到她们有血缘关系。   “哪里哪里……”   裘千仞假装不清楚公孙家和裴家的尴尬事,朗声笑道:   “原来是欧阳夫人,在下失礼了。夫人既然有急事,自当赶路要紧,咱们江湖人不拘小节,家师为人又最是慈爱宽和、急公好义,怎会计较这些繁文缛节?   “说起来,若是让家师得知了这场误会,肯定要训斥裘某的。欧阳夫人、缘尘大师,改日再来江南,可一定要让裘某做东尽些地主之谊,客人们莫嫌酒食粗鄙就好。”   裴湘盈盈行礼道谢,又和裘千仞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客套话。等到双方都做足了面子,裴湘才神色一转,朝着狼狈趴在地上的公孙昊叹息道:   “姐夫,恕小妹有眼不识泰山,竟然没有认出你是自家亲戚。可这也怪我不得呀,小妹远嫁西域,自然无缘拜见姐夫尊面。此次家母仙逝,小妹哀伤不已,浑浑噩噩的,竟没有注意到灵堂中哪个孝子是姐夫,以至于咱们见面不识,还刀剑相向,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   公孙昊眼珠子急转,面色臊红,一看就有话要说,但却只能张着嘴嗬嗬嗬出声,好似急于解释什么。   裴湘微微一笑,不再理他,反而对着一旁的裘千仞说道:   “裘少侠,既然咱们都知道这是个误会,那事情就好办了。我出门前,家姐十分挂念在外奔波的公孙谷主,嘱咐我若是见到姐夫了,一定要劝姐夫尽早回家,我既然得了家姐的托付,自然要尽到姐妹之情,让姐夫尽快和姐姐夫妻团聚。裘少侠,择日不如撞日,我打算现在就让人护送姐夫去裴家,你看如何?”   裘千仞扫了一眼四周一直未曾退走的蛇群,想到黔地裴氏和西域白驼山都以毒术闻名,又都是响当当的武林势力,铁掌帮实在没必要为了一个公孙昊就得罪那两家。   更何况,这里面牵涉到了人家的家务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出声阻拦。   “欧阳夫人说得是,昊兄其实也十分思念家中亲人,昨日在一起吃饭时,昊兄就说过要尽早归家。”   裴湘点了点头,欣然抚掌道:   “太好了,既然大家赞同这件事,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会安排护卫把公孙谷主亲自送到裴家的。”   裘千仞沉吟片刻,到底还不想彻底得罪公孙昊,就试探着问道:   “既然都是自家人,那昊兄的毒?”   “毒?”裴湘讶然,“哪有什么毒?裘少侠莫要误会了,我怎么会朝自家亲戚下毒还不给解药呢?”   裘千仞噎了一下,他假笑着指了指公孙昊:   “欧阳夫人忒爱玩笑了,这昊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口不能言,不是中毒是什么?”   裴湘微微挑眉:“裘少侠倒是兄弟情深。”   裘千仞低叹一声,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小声劝道:   “欧阳夫人,说句实在话,即便令姐对昊兄有所怨言,但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夫君这般狼狈的。欧阳夫人觉得现在这般行事是在替自家姐妹讨公道,但却不一定符合令姐的心意。俗话说,这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欧阳夫人细想,昊兄到底是令姐的丈夫,是你的姐夫,一家人,以后总要见面的。”   地上的公孙昊使劲儿地转着眼珠子,仿佛在赞同裘千仞的话,神色有些激动。   裴湘温婉一笑:“裘少侠对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按理说,我现在就该给姐夫解毒的。可惜,我刚刚并没有说谎话,公孙谷主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并不是中毒了,而是旧伤复发。所以,我现在也无能为力了。”   “旧伤复发?”裘千仞愕然。   “对,”裴湘坦然自若地说道,“家姐说,公孙谷主之所以没有在先慈的葬礼上露面,是因为练功出了差错,真气混乱导致内伤不愈,轻易移动不得,只能靠打坐慢慢恢复,否则就要危及性命。我原以为公孙谷主一直在绝情谷中养伤呢,没想到却在这苏州城外遇见了,竟然是为了追杀两个家奴!”   说到这里,裴湘顿了顿,脸上似笑非笑,语带轻讽:   “这般拼命呀……可见姐夫报仇心切,不仅不在家中调理内伤,也不去岳母灵位前上一炷香,反而是在外奔波追杀……一对儿男女。呵,他这样莽撞,哪能就迅速康复呢?看,现在不就是旧伤复发了吗?依我判断,这伤情反复,最难治愈,怎么也得调理个十年八载的,才能勉强恢复。”   裘千仞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道不愧是裴家的女儿、白驼山的当家夫人。   ——这狠辣手段和刁钻心肠,白白浪费了一副楚楚可人的姣好容貌。果然老话说得对,这江湖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就在裘千仞暗自感慨的时候,公孙昊发出的嗬嗬嗬之声变得急促起来。   他脖子上青筋绷起,眼睛赤红,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起来杀人,但也只是仿佛而已。裴湘既然说要让他“养伤”十年八载,那他就得一直这样躺着,不到时间就别想重获自由。   裴湘垂眸冷视公孙昊,淡声道:   “公孙谷主,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你和家姐的情仇恩怨,自有你们夫妻两人自行解决,我从来没有过多插手的打算。只是……既然你对裴家人说,你是因为练功出了差错而不能去拜祭长辈,那么,你从此就好好养伤吧。大丈夫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对吗?”   公孙昊眼中划过惊恐哀求。   裘千仞试着和稀泥道:“欧阳夫人,你若是因为裴夫人的事而怨怪……那确实是昊兄做事有欠妥当,可也不至于就让他瘫痪了。他到底是令姐的丈夫,裴夫人在天有灵,大概也不希望自己的长女遭受这些苦难。咱们活着的人,还得往前看。”   裴湘微微摇头:“他这次‘旧伤复发’,同先慈之事无关。他想要害我又技不如人,才得到这样的教训的。这是江湖上十分常见的争端,弱肉强食罢了。无论今天的敌人是谁,我都会使用这样的反击手段。”   “那……”   裴湘抬手打断裘千仞的劝解之词,冷声道:   “我不会因为公孙谷主不去参加岳母的丧事就刻意下毒伤害他,可是同样的,我和他之间也没有什么亲戚情分了。所以,我不愿意浪费力气给他解毒。”   说到这里,裴湘的语气又变得平和起来。   “公孙谷主,希望你能理解,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但你也不能要求我做我不喜欢的事,这很公平,对不对?”   这话是说给公孙昊听的,也是说给裘千仞听的。   裘千仞无奈而歉疚地看了一眼公孙昊,终于放弃劝说,他往一旁侧了侧身子,给裴湘等人让路。   白驼山的护卫见此,立刻上前抬起公孙昊,把人扔到马背上。   “白九,你找两个人,把公孙谷主送到裴家去,交给我姐姐。再把今日的经过详细告知我父亲,别让他产生什么误会。”   白九抱拳应诺,立刻指挥属下处理公孙昊的事情。   裴湘见铁掌帮的人确实不再阻拦,便再次吹响骨哨。   五声长短不一的尖锐哨响后,群蛇纷纷竖起头,似乎在倾听什么。不一会儿,它们便顺着哨声集结在一起,排着特殊的队形簌簌滑行起来。群蛇浩荡而过,那场面颇为壮观整齐,也昭示着白驼山的驱蛇术名不虚传。   因此,尽管毒蛇们如同潮水般退去了,但铁掌帮的帮众却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忌惮之情更甚。   双方处理完公孙昊之事,就轮到他之前追杀的那一男一女了。裴湘深谙你来我往的道理,她刚刚表现得颇为强势,此刻就多了几分客气谦让。   “裘少侠,咱们如何安置这两位伤患?”   裘千仞扯了扯嘴角,心说我带人追杀这两人,也不过是看在公孙昊的面子上,如今正主都让你擒拿走了,这两人与我何干?再说了,你倒是客气了,可是那老和尚还在一旁瞧着呢。   “据公孙谷主所言,这两人偷了绝情谷内一样重要的东西,又无媒无聘勾搭在一起,实在侮辱公孙家的家风,所以他才亲自追杀他们。如今公孙谷主……旧伤复发,没有多余精力处理这两人,看来还得让欧阳夫人做主。”   裴湘想了想,建议道:   “缘尘大师,裘少侠,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如今还是救人要紧,但是我们需要赶路,带着两个伤患确实不太方便。   “不如这样吧,我让护卫把这两人安排到城中医馆,替他们交足请医问药的银钱,让他们在苏州城内安心养伤,如何?我之后会写信告知家姐,问问她绝情谷中是否丢失了什么东西,让她来处理这件事。”   裘千仞不太感兴趣地摆摆手:   “全凭欧阳夫人安排。你放心,铁掌帮弟子不会再找这两人的麻烦了。”   裴湘再次谢过裘千仞。   她扭头看了看那对男女,心说这两人能在公孙昊的追杀下从湘西逃到这里,可见是有些本事的。等到裴沁那边接到她的书信,再派人来处理这件事,这中间耽搁的时间足够这二人养好伤了。   ——他们如何解决麻烦,是他们自己的事,轮不到我来多操心。   ——至于公孙昊追杀这两人的真正原因到底为何?除了绿帽子以外还有没有其它的隐情?我也不感兴趣。   ——目前来说,把缘尘大师平安护送到西域才是最重要的,其它事情都要往后排。   这时,缘尘大师念了一声佛号,也同意了裴湘的意见。   处理完各种琐事,裴湘一行人再次上马疾行,尽量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住宿的地方。   然而,这江湖上注定是风波不断的。   当裴湘等人远离苏州城之后,裘千仞在临时落脚的地方叫了一桌上好的席面,独自一人喝酒吃饭,颇为享受。   他一边挑鱼刺一边思索着白日里的所见所闻时,正出神,就听到帮中弟子来报,说是留在医馆盯梢的人发现了绝情谷弟子的行迹,藏头藏尾看上去颇为可疑。   闻言,裘千仞举筷动作一顿,稍顷,他的嘴角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和公孙昊认识多年,深知他的为人,早就怀疑公孙昊对旧情人如此紧追不舍,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给他戴了绿帽子。   ——这里面肯定藏了什么大秘密。   裘千仞想,白天里遇到的那位欧阳夫人约莫也有所怀疑,但对方大概是真有急事无暇他顾,就没有继续深究。可他不同,他却对老朋友极力隐藏的秘密极为感兴趣。因此,他一直让人盯着医馆附近的动静。   ——果然,一下子就被我抓住了小尾巴。   ——公孙昊被折腾得如此凄惨,绝情谷之人不思如何解救谷主挽回面子,反而留在苏州城内盯着一对儿野鸳鸯,可不是舍本逐末吗?   ——大家都不是傻子,谁都不愿意做吃亏的买卖……   想到这些,裘千仞一口饮尽杯中之酒。他砸了砸嘴,眼中精光微闪,不多时,便推门而出。   他走得急,没有注意到隔壁房间的窗前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那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就从窗边消失了。   又过了片刻,外出的“裘千仞”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外面返回,又重新出现在了摆着酒菜的房间内。他招来刚刚回禀消息的小弟子,拐弯抹角地询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就让那名小弟子离开了。   等到屋内再无第二人之后,这个“裘千仞”身上气质骤变,哪里还有刚刚精明强干的架势,那张同裘千仞一模一样的面孔上,忽而挂上了无赖嬉笑之色。   裘千丈呢喃道:“我这双胞胎兄弟向来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能让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酒菜匆匆离开,肯定有大买卖……” 第251章   却说那铁掌帮的少帮主裘千仞匆匆离开,转到街角无人处,一个纵跃便飞上墙头,随即气提丹田,脚尖轻点,整个人便犹如风筝一般飘荡而去。   裘千仞轻功绝妙,素有“水上飘”的江湖雅号,又尤其擅长隐匿追踪之法。因此,纵然他是在人来人往的苏州城内施展腾挪跳跃之术,偶有衣角发梢一闪而逝,却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不一会儿的功夫,裘千仞便落在了一株枝叶茂盛的老树上。他无声无息地蹲坐在树冠当中,耐心地观察着不远处的院落人家。   这里是一家医馆的后院,有四五间屋舍,里面住着医馆的学徒和病人。之前被公孙昊追杀的一男一女就住在此处。   院中静悄悄的,一切看上去都很寻常。   裘千仞并不急着下去审问那对男女,他纹丝不动地蹲坐在树上,一边调息内力养精蓄锐,一边默默等待。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几间屋舍内的烛光亮了又灭,晚风渐起,吹动枝叶,一直在树上闭目养神的裘千仞倏地一下睁开了双眼,透过浓重的夜色紧紧盯着墙角的一道黑影。   那黑影的行动也十分谨慎,几次停下来查探自己是否被人跟踪。待黑影觉得四周的环境非常安全后,才施展了绝情谷的轻功招式“扶风弱柳”,轻轻巧巧地翻进了医馆的后墙。   裘千仞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不会打草惊蛇后,他才从树冠中平平飞出。他直接飘过不远处的院墙,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缀在了黑影的身后,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黑影顺利摸到那名女子养伤的房间,撬开房门,一闪而入。   裘千仞静立在窗外,侧耳细听。   屋内先是传来一阵压抑的打斗争吵声,而后有女子的低低哀泣并软语相求的声音,再之后,就是一阵暧昧的摩擦声和喘息声。   半晌,随着一声长长的抽气和男子的闷哼声落下,那女子下了床铺。她朝着窗户的方向走了几步,似乎取了什么东西,而后又返回床边的位置。   “这是医馆临时腾出的病房,满屋子都是别人家的器具摆设。冤家,我的东西只有这么多,喏,全都在这里了,你看看吧,哪里有什么劳什子的藏宝地形图。”   “藏宝”二字让裘千仞的耳朵动了动,他听得更加聚精会神起来。   “玉娇,咱们好了这一场,我也不为难你,”男人低沉的声音自房间内传来,“你把《九阴真经》的埋藏地点告诉我,我就放了你和那个姓曾的小白脸,让你们双宿双飞,还不让绝情谷的人追杀你们……白日的事你也看清楚了,谷主暂时动弹不得,夫人又是个好糊弄的。以后……绝情谷中谁说了算,你该心中有数的。”   “赵大哥,是我对不起你,你待我的好,我一直记得,万万不敢忘记。”   “哈,你还记得我对你的好?我以为你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姓曾的穷书生呢。”   “我怎么会忘了赵大哥的情谊?从湘西到苏州,我有好几次险些死在谷主的手中,都是赵大哥在暗中施以援手,我才捡回一条命的。”   “既然念着我的好,玉娇,你就把那张藏宝地形图给我吧,等我找到了武功秘籍,自然要答谢你的。玉娇,乖,咱们好聚好散,我不想把那些审问叛徒的手段用在你身上。”   “赵大哥,呜呜……你莫要逼迫我了,我真没有偷谷主的东西,不信你搜搜我的衣衫,这里,还有这里,你摸摸。”   屋内又响起一阵嘁嘁嚓嚓的动静,很明显,那名男子正在翻检旧情人的随身物品。   屋外的裘千仞此时双目铮亮,宛若被点燃了两团烈火,眼角眉梢间全是兴奋激动和勃勃野心。   他万万没有预料到,公孙昊此人极力隐藏的秘密竟然和《九阴真经》有关!   作为铁掌帮的少帮主,裘千仞自然听说过《九阴真经》这部至高武学秘籍的名声。   自从那位击败了天下众多高手的黄裳失踪之后,寻找他的武功传承的武林中人一向不少。大家都隐约听说过《九阴真经》的存在,但却始终没有什么重要的发现。   最近这几年,不少有心人都放弃了。他们暗忖,黄裳大概是真的心灰意冷并且不在乎毕生所学是否能够传承下去了,以至于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武功秘籍。传闻中的《九阴真经》大概也是一些人杜撰的,根本不是真实存在的。   这时,屋内的男子搜查完女子的东西,果然一无所获,那人失望之余,语气中就多了三分急躁阴狠。   他又逼问了几句,那女子始终不肯承认,一直在娇娇怯怯地绕弯子。而男子似乎也做不到彻底绝情,虽然放了狠话,却始终没有动手逼迫。   这男女二人你来我往地耍花腔,听得裘千仞十分不耐烦。他可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心思,见两人说着话又要纠缠到一起,顿时冷哼一声,直接现身。   手辣心狠的裘千仞一出手,便直接震断了绝情谷赵姓弟子的心脉,震慑之后,他才冷觑那名狡猾异常的女子。   他不顾对方衣衫半解的风情和我见犹怜的泪光,伸手卡住女子的脖子,恶声道:   “痛快交代清楚,你也许还能留下一命。”   “裘、裘少侠……呜呜……痛……”   “痛?呵!”   小半个时辰之后,裘千仞把一身是血的女子甩在冰冷的地面上,表情森寒莫测。他摩挲着手指上的血痕,似乎在思考还有哪种让人遭罪的刑讯手段。   委顿在地的女子牙齿打颤。她深刻意识到,这个裘少帮主绝对不是公孙昊之流,任何勾引挑逗博取怜惜的行为在他那里都没有什么作用,他是真正的心性冷酷之人。   眼见着裘千仞还要折磨她,女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心中已然产生了几丝动摇。   裘千仞把对方的反应收入眼底,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片刻后,他又把那名女子的情郎拎了回来,一脚踹醒,开始了新一轮的审问。   等到月沉星落之际,裘千仞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原来,绝情谷谷主公孙昊无意中得到了一张标注了《九阴真经》隐藏地点的藏宝图。只要找到图中所画的地方,就能得到一部精妙绝伦的绝顶功法,继承黄裳的一身武学传承。   公孙昊喜不自胜,却也十分清楚,这样的消息不能告诉任何人,便一直守口如瓶。   可是,大概是太过于自得自满,也许还有几分色令智昏的成分在,公孙昊在一次醉酒后,搂着自己的心爱情人玉娇吐露了这个秘密。   他还恬不知耻地许诺道,只要他得到了《九阴真经》并练成上面的精妙上层武学,就再也不必忌惮妻子的娘家了。到时候,他就休了那个只会哭泣抱怨的病秧子,迎娶鲜活爱笑的玉娇为妻。   公孙昊许诺这些的时候,说得情真意切,但是玉娇却嗤之以鼻。她趁着公孙昊醉醺醺到时候打听了不少细节,又暗自记下了公孙昊藏东西的地点。   后来,玉娇对一位姓曾的郎君动了真心,两人海誓山盟后决定远离公孙昊,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二人的地方当一对神仙眷侣。   玉娇准备私奔,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公孙昊宝贝异常的藏宝地图,一时之间贪心大起。因此,在她离开绝情谷的时候,不仅带走了许多金银珠宝,还顺走了公孙昊的藏宝图。   公孙昊自然把玉娇的行为视为奇耻大辱,他又气又急地带着武器亲自追杀了过去。   与此同时,公孙昊的大徒弟也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他在玉娇和情人几次身陷险境的时候暗中出手相助,博得了玉娇的少许信任。他顺着玉娇和师父透露出的蛛丝马迹追查下去,渐渐发现了《九阴真经》的秘密。   “既然有了隐藏经书地点的线索,公孙谷主为何不去寻找《九阴真经》而是空守着一张藏宝图?”   玉娇为了救奄奄一息的情郎,此时有问必答,她忍着痛断断续续地交代道:   “那份地图上的文字、那些字、不、不是咱们中原的文字。我听谷主说、说可能是梵文,也可能是什么罕见的文字,谷主、谷主一直在自学,他、他不愿意请教别人,就、就一直自己研究翻译。”   裘千仞面露恍然,心道这就解释通了。   “图呢?被你藏在哪里了?”   “我、如果、如果我告诉、告诉你,你会放了我和、和曾郎吗?”   裘千仞哂笑,并不承诺什么。   他淡声告知玉娇,她若不说实话或者有意拖延时间,那么,她和她的曾郎是肯定活不了的,死前还得遭受一番莫大痛苦。但是,如果她把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让他心情好了,说不定还能保下性命。   玉娇无法,她痛苦地看了一眼情人被砍下的手指,声音微弱地坦白道:   “我、我把那张藏宝图放在、放在缘尘大师的行囊里了。之前、之前为了以防万一……弄成一封书信的样子。若是缘尘大师看见了,他、他老人家慈悲为怀,肯定会帮我把信寄出去的……”   裘千仞顿时眼睛一亮,心道好个奸诈女子。   “你何时把信放进去的,有没有其他人注意?”   “在你和缘尘大师比试的时候,”玉娇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眼含希冀地望着裘千仞,“我、我想应该没有人注意到。裘少侠,我能帮你的,真的。谷主他学习梵文的时候,我也跟着偷偷学了,你、你留我和曾郎一命,我们帮你寻找地图上的藏书之处。”   裘千仞眉目一动,略微沉吟,似乎在考虑玉娇的提议。   见状,玉娇忍着浑身疼痛,开会卖力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又说了不少她打听来的消息。   等她说得口干舌燥了,裘千仞才长长叹息一声:   “你果然是个聪明女人,怪不得能把昊兄和他的大徒弟耍得团团转的。”   说到这里,裘千仞心中杀意大起,但又被他强行按了下去。他心道,在找到地图之前,还得留这玉娇一命。   为了防止有关《九阴真经》的线索再次泄露出去,裘千仞不愿再让玉娇和她的情人住在医馆中了。他处理完绝情谷大弟子的尸体后,就把玉娇二人送到了自己的一处私宅中,又派了心腹看守他们,算是把人软禁了起来。   解决完后续琐事,裘千仞在一家早点摊儿上饱食一顿,然后就迅速离开了苏州城,追着裴湘等人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   这日傍晚,白驼山一行人在客栈中休息,晚饭之后,白九拿着一封急信来见裴湘。   “大夫人,蓝十二那边有消息了。”   裴湘眼睛一亮,她放下手中正在调配的药粉,欢声问道:   “蓝十二的消息?这么说,他找到我需要的那味药材了?”   白九点了点头,正要详述,就见裴湘抬手示意她暂停一下。   在白九好奇的目光中,裴湘起身推开窗户。她向外望了望,而后在窗台上洒了一些药粉。   “大夫人在防范宵小偷听偷窥?”   “嗯,以防万一。”   “大夫人放心,咱们的护卫都守在各处呢。而起,缘尘大师就住在隔壁院落,他武学修为高深,耳聪目明,一旦有宵小闯入,大师他肯定会察觉的。”   裴湘微笑道:“在外行走,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好了,你继续汇报蓝十二他们的进展吧。”   ——护卫们能防住一般的江湖人,可一旦遇到像裘千仞那样的一流高手,大家就无能为力了。   白九依言,继续认真回禀道:   “蓝十二传来的消息是,他带着人在东海的一个小岛上发现了大夫人需要的药材。只是,那座海岛颇有些怪异不寻常之处,他们每次上岛都会迷路。有几株年份够了的药材就长在海岛中心地带,他们能看见,可就是采摘不了。”   裴湘眉心一跳:“可是遇到了五行八卦阵法了?”   “蓝十二也有此怀疑,所以他们打算强行毁坏岛上的一些岩石和树木,破坏阵法。可就在他们动手前夕,海岛的另一端忽然走出来一位青衣男子。此人看着年纪不大,嗯,比二公子还年轻一些,但武功高强,脾气怪异。那男子不许蓝十二等人破坏岛上的一草一木,行事作风十分霸道。”   “蓝十二等人没有受伤吧?”   白九表情有些古怪:“倒是没有受伤,只是那青衣男子擅长音攻,笛音能迷惑人心。蓝十二一向沉默寡言,却在那名男子的笛音操控下跳了一段舞,据说还差点跳入海中。”   听到这里,裴湘十分怀疑蓝十二遇到的青衣男子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黄药师,而那个生长着她需要的草药的小岛就是未来的桃花岛。   “蓝十二有没有说,那个男子姓什么叫什么?武功路数如何?能看出对方是哪门哪派的高手吗?”   白九把蓝十二的信函交给裴湘,继续说道:   “那青衣男子自称是黄药师,其他的就没有多说了。蓝十二说,他并不认识那位黄先生的武功招式,好似和中原各大门派无甚牵涉。”   裴湘忍不住喟叹出声,没想到自己要寻找的草药竟然生长在黄药师选中的地盘上。   ——看来,如果想要尽快得到药材,还得费一番心思了。   “仅仅那一座岛上有吗?蓝十二没有在附近的岛屿上找寻一番?”   “附近的海岛上倒是也有大夫人需要的草药,只是年份不够。唯有黄先生所在的海岛上有三株年份正好的草药。”   裴湘琢磨了一下,无奈道:   “你给蓝十二他们回信,告诉他们不要过于得罪那位黄先生,保命要紧。然后再询问一下黄先生是否愿意接受交易,同我们以物换物。”   白九点了点头,又问道:“如果对方就是不答应呢?”   “那就稳住对方,等我忙完大公子的事后,就亲自去一趟那个海岛,会一会那位脾气不太好的黄先生。”   “属下记下了。”白九领命离开。   裴湘又细读了一遍蓝十二的来信,慢慢琢磨着黄药师此人的脾气,眼中划过一抹深思。   与此同时,偷偷潜行进来但却不能靠得太近的裘千仞眉头紧锁,也在深思他听到的只言片语。   ——寻找……黄先生……武功招式不同于各大门派……海岛……亲自去……   ——黄先生?莫非是黄裳?这么说,这欧阳夫人已经发现那张地图了?知道那是黄裳留下的线索图?   ——可是,不是说上面的文字是梵文吗?她怎么这么快就弄明白了真相?而且,她似乎已经确定了藏书地点,是在东海的某个海岛上。   ——梵文?对了,他们这行人中有一个老和尚,这老和尚爱念佛经,说不定就精通梵文。   ——大事不妙呀,绝对不能让白驼山的人提前一步找到《九阴真经》。欧阳锋已经那么厉害了,若是再练就真经上的武功,我岂不是要一直低他一头,永远没有赶超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裘千仞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藏在黑色面巾下的面孔变得愈发的冷硬暗沉。   在追赶上裴湘一行人之前,裘千仞是打算徐徐图之的。他担心动作过大导致打草惊蛇,反而引起裴湘等人的好奇和警惕。   但他却没有料到,只是耽误了两天左右的时间,对方不仅发现了玉娇的计谋,还弄懂了藏宝图上的内容,已然确认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裘千仞心下一紧,深知不能再继续拖延了,他必须在欧阳锋赶来中原之前夺取《九阴真经》并隐藏好自己的踪迹。否则的话,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心中有了打算,裘千仞便不再拖泥带水。他重新系紧遮面的黑布,到客栈四周转了一圈,默默记下路线后,再次返回裴湘租住的院落。   他先放了一把火,制造少许混乱吸引白驼山护卫的注意力,然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接闯入裴湘所在的院落。   裘千仞一掌轰开客栈的窗户,整个人如同利剑一般嗖地飞入屋内,捉住裴湘后,他直接掀开屋顶冲了出去,在所有白驼山护卫都反应不及的时候,快速闪身离去。   整个虏人的过程,一气呵成,让人措手不及。   “大胆贼子!”   “追——”   就在裘千仞夹着裴湘冲出院落的时候,隔壁的缘尘大师几乎在同一时间追了出来。   缘尘大喝一声,周身内力鼓荡,几步之间就拉近了双方的距离,眼看着就要追上这虏人的狂徒了。   然而,就在这迫在眉睫之际,裘千仞不仅不再急速前行,反而忽然一转弯儿,朝着客栈后面的一处人家飞身而去。   那户人家只是平民百姓,家中初为人母的年轻妇人正在哄着孩子睡觉,却没想到祸从天降。一个蒙着脸的男人突然闯入家中,一言不发地抢走了她的孩子。   “你是什么人?放下孩子!”年轻母亲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惊恐呵斥。   蒙面的强盗桀桀怪笑两声,他要用这孩子的命绊住缘尘老和尚。   在孩子母亲惊慌失措的目光中,裘千仞单手举起襁褓中的婴儿,眼见着就要把孩子砸向不远处的水井当中了。但下一瞬,恶徒的动作猛地一滞,他忽然感到手腕上传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   裘千仞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就看到被他挟持的欧阳夫人已然自行解开了穴道,用一根细长的银钗破开了他的内力屏障,直接刺穿了他的手筋。   “尔敢!”   裘千仞来不及思考,没有内力的裴湘是如何无声无息地成功伤害到他的重要经脉的。他此时又惊又怒,下意识地就甩开了手中的婴孩儿,想要检查手腕上的伤口。   裴湘急喊:“缘尘大师,孩子!”   有了裴湘的片刻阻拦,缘尘已经赶到裘千仞的身侧,他长袖一挥一收,便把即将摔落在地的孩子揽在了臂弯里,成功救下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见此,裴湘松了一口气,却也不再犹豫不决。   她微微抬手,双指做剑,挥出一道无声无形却蕴含着煌煌威压的剑气,轻描淡写地刺穿了裘千仞的丹田。   下一瞬,满腔野心的裘千仞哀嚎出声,眼中满是绝望不甘。   裴湘轻巧转身,周身剑意纵横,与此同时,她吐出了一口鲜血。 第252章   裘千仞的丹田被剑气刺穿,相当于被废了内力并且再没有机会重新修炼。剧痛和绝望中,他扬手袭击近在咫尺的罪魁祸首,但却被后面赶来的白驼山护卫拦了下来。   不过片刻功夫,这个嚣张的蒙面恶徒就被五花大绑地按倒在了地上,形貌十分狼狈不堪。   白十冷笑上前,一把拽下歹人的蒙面布巾。   “这……是你!”   众人赫然发现,这个手段卑鄙的偷袭者竟然是之前见过的铁掌帮裘千仞。   裴湘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被劫持的时候,裴湘就已经猜出了裘千仞的身份。之所以没有在最开始的时候出手反抗,是因为她打算和这人耐心周旋几番,顺便套套话,弄明白裘千仞夜晚偷袭虏人的真实原因。   但裴湘没有预料到,这人已经冷血到了一定程度。他为了摆脱缘尘大师并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逃跑时间,竟然选择向一个无辜的婴儿下手。这样的做派,委实是歹毒到了极点。   孩子的母亲抱紧了失而复得亲生骨肉,先是惊怔茫然,而后忽地痛哭出声,年轻的妇人此时才感到一阵阵的后怕与无力,并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大概是母子连心,一直很安静的小婴儿听到母亲的哭声,也跟着哇的一声啼哭起来,听上去好不可怜。   缘尘大师念了一声佛号,低声念诵起经文来,用慈悲宽宏的佛音安抚着受惊的母亲和孩子。   裴湘往嘴里倒了两枚补精益气的九瑞芝荣丸,用苦涩的药味勉强压下喉咙里的腥甜血气。   “先回去,”裴湘扶住白九,淡声吩咐,“把此人看押起来。今晚,你们先审一审他偷袭的原因,我明天再亲自过问这件事。”   护卫领命,连踢带踹地押走了铁掌帮少帮主。   之后,白十留下处理后续麻烦,裴湘带着白九等人返回客栈。   “大夫人,你的身体……”   裴湘叹了一口气,简单解释道:   “今晚强行动用了剑气,身体有些吃不消了。我得尽快想办法疗伤,否则就要留下隐患的。”   闻言,白九急切问道:“大夫人可有办法疗伤?属下等人愿尽绵薄之力。”   裴湘浅浅一笑,安抚道:“莫急,伤势不重。只要治疗及时,没有什么大碍了。”   她略过了具体的治疗办法,缓声吩咐白九道:   “今晚之事肯定有更多的内情。但裘千仞此人也算有几分傲气和城府,我估计,他不会那么快就吐露实情的,咱们需要从长计议。如今最重要的事,是把缘尘大师完好地护送到西域,请他老人家给大公子疗伤,其余之事都不甚重要。”   “属下明白。”   “可这短短几日就发生了几次波折,我真担心之后的行程安全。”   白九面露惭愧:“是属下护主不力,请大夫人责罚。”   裴湘摇了摇头:“这怪不了你们,裘千仞和公孙昊都是江湖中排得上名号的一流高手,对付起来并不容易。”   “如果二公子在就好了。”白九忍不住说道。   “二弟如今远在西域,还得养精蓄锐帮大公子疗伤,咱们不能什么事都依靠他。不过,说起高手压阵,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人。”   白九目露好奇。   裴湘示意白九铺纸研墨。   “既然在江南地带遇到了麻烦,又莫名得罪了本地大帮派铁掌帮,那咱们就得找一个能和铁掌帮抗衡的人帮忙。白九,我现在就给丐帮的少帮主洪七写信,请他来帮咱们护送缘尘大师出关。”   白九双眼微亮,她一边研磨墨汁一边说道:   “洪少帮主武功高强,交友广阔,且江湖经验丰富,这些年做了不少行侠仗义的好事,十分有声望。若是有他和丐帮弟子照拂,咱们此行当顺遂许多。”   裴湘“嗯”了一声,提笔写信向洪七求助。   相识以来,裴湘和洪七之间的联系就没有断过。   前两年,有几名丐帮长老在西域一带被金人埋伏,皆受重伤,后来多亏了裴湘和欧阳铮出手相助,长老们才保住了性命。   自那以后,白驼山在关内的买卖就总能得到丐帮弟子的照拂,免了不少琐碎麻烦。而欧阳铮也投桃报李,吩咐属下照拂在金国、西夏和西域诸多小国行走办事的丐帮子弟。双方有来有往,慢慢就建立了一些默契和交情。   当然,尽管洪七和欧阳铮夫妇拉近了距离,但洪七和欧阳锋二人之间的气场依旧不和。   裴湘有时候也搞不明白,这欧阳家的兄弟二人其实都不是光明磊落的好人,但是洪七怎么就专门盯着欧阳锋挑刺儿,反而对处事手段绵里藏针的欧阳铮颇有好感?   这时,嗓间涌起的一阵咳意打断了裴湘的思绪。她重新默读了一遍刚刚写好的信函,确认没有什么疏漏后,就让白九连夜送信去了。   等到独自一人时,裴湘便不再勉强维持端正坐姿,而是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休息片刻后,她皱着眉头给自己号了号脉,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体内的伤势。   ——果然,以目前的锻体程度而言,刚刚的那一招还是太勉强了。   ——目前来说,这具身体的血肉骨骼强度是承受不了那样的剑气剑意的。身体内部此刻已经布满暗伤了,若是得不到及时的滋养修复,肯定要留下后遗症的。   ——滋养修复全身的暗伤?谈何容易。况且,还要顾及我体内灵药和毒药之间的平衡关系,稍有不慎,就会导致伤情恶化的。   ——……其实,修复体内暗伤的最好办法就是立刻进行第四阶段的锻体,算是另类的以毒攻毒吧。   ——让更加精纯丰沛的药力冲击打磨这具血肉之躯,进一步锻体的同时剔除掉暗伤部分,让新吸收的灵药和毒药共同淬炼新生血肉经脉。   裴湘想明白了解决方法,但眉宇间的凝重并未减轻几分,因为她已经预料到这个治疗方式会有多难熬。   ——第四阶段本来就是一个分水岭,如今再加上伤情的原因……要加重药量、要调整配方、要撤去止疼的小手段,唔,肯定要疼上加疼超级疼的……   ——嗯哼,想当年本娇娇是个看牙医都心惊胆战的宝宝,如今却要这样坚强,生活好难呀~   ——呜呜……小仙女加油!小仙女坚强一些!多年媳妇熬成婆,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疼过之后就爽了!   次日一早,一夜都没有怎么睡安稳的裴湘慢吞吞地吃着早餐,板着脸听白驼山护卫汇报裘千仞的事情。   “裘千仞右手筋脉已经断裂,丹田被废,神智似有些恍惚。他一直不曾开口说话,属下们审讯他时,他几次发疯撞墙,似乎心存死志。”   “神智恍惚?唔,他昨日破窗而入时,应该是沾染了我洒在窗户上的药粉,所以才迷迷糊糊的。不过,他那样的人是不会轻言放弃的,你们加强看管,软筋散什么的都要下足了,小心,别让他伺机逃跑。”   “属下会警醒的,请大夫人放心。”   “嗯,我自然放心你们。对了,派人返回苏州一趟,看看咱们当初送到医馆的那一男一女怎么样了?如果不见了,就请当地的丐帮弟子帮忙打听一下。”   “属下领命。”   “去传令,半个时辰之后,让白三、白九和白十这三位统领一起来找我,我有事吩咐。”   “是,属下这就去办。”   裴湘喝了一口粥,又吃了两口小菜,心里则琢磨着裘千仞找过来的原因。   ——莫非是为了公孙昊?兄弟义气?不,不存在的。   ——难道和公孙昊隐藏起来的秘密有关?那为什么要找上我?   ——他突然出现之前,我正在和白九谈论东海寻药之事,这件事和裘千仞有关系吗?   脑子里胡乱冒出几个想法猜测来,又被裴湘一一否定。因为目前已知的线索太少,裴湘一时之间也猜不透裘千仞偷袭她的真正原因,只好先把这件事暂时撂下,专注解决眼下的困境。   半个时辰之后,白三、白九和白十三人出现在裴湘面前。裴湘向这三人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并告诉他们,自己需要尽快去一趟东海弄到最后一味药材,然后就近疗伤,非常有可能要在海边耽搁一段日子。   但是,护送缘尘大师去西域这件事同样刻不容缓。好在她已经向丐帮的少帮主洪七求助了,等对方一到,护送之事就算是稳妥了,她也就能放心远行了。   “我会和蓝十二那边联系一下,让他们在东海岸边接应我,你们三人不用操心我的事情,专心保护缘尘大师就好。”   “大夫人,大公子给我等的命令是保护夫人,如果夫人要去东海,请让我等随行。”   裴湘摇了摇头:“一个人出行会更加方便,我有自保手段,带着你们反而束手束脚的。好了,这是我的决定,你们抬出大公子也没有用。我一会儿就给他写信,讲明白事情经过,他不会因此惩罚你们的。”   白三表情严肃地说道:“我等愿意尽心尽力地保护跟随大夫人,并不是担心大公子的责罚。大夫人,此去东海路途遥远,您又受伤颇重,我等实在难以安心。”   白九、白十也同意白三的说法。   裴湘莞尔,没有再多说什么。   又过了两天,裴湘派去苏州城内打探消息的护卫赶回来了。   他向裴湘回禀说,安置在医馆内的一男一女确实不见了。据医馆的学徒交代,那两人在入住的第一晚就消失在了医馆的房间内,没有人发现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裴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心道,以那个姓曾的男人的沉重伤势来看,他们二人主动离开的可能性很小,大概是被什么人“请”走了。至于是否还活着,裴湘也说不准。   同这名去苏州探查情况的侍卫前后脚抵达的,还有丐帮的少帮主洪七。故友相见,自然欣喜。不过,当洪七听完裴湘的遭遇后,脸色一下子冷沉了下来。   “岂有此理!那个裘千仞行事作风如此肆无忌惮,完全配不上上官剑南前辈的栽培和信重。呵,藏头藏尾、恃强凌弱、滥杀无辜,这样的人怎么配当铁掌帮的帮主!”   裴湘给洪七斟了一杯酒,温声道:   “上官剑南前辈是抗金的英雄,是响当当的好汉。裘千仞救过他的命,他便对裘千仞信任有加,把一身武学倾囊相授,毫无藏私。而且,他从来不干涉裘千仞在铁掌帮内经营势力,培植亲信。他老人家坦坦荡荡一辈子,大概从来没想到,那个当初拼命救人的少年会有如此狠辣心性。”   洪七哀叹一声,心有戚戚。但他一向豁达开朗,不会长时间沉溺在愤怒和伤感中,所以,他迅速压下了痛惜厌恶之情,转而问起了裴湘的伤情和欧阳铮的身体状况。   当他得知有了缘尘大师的一阳指相助后,大公子欧阳铮很可能会沉疴尽除并恢复健康,立刻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他嚷嚷着让裴湘请客喝酒吃饭,全然没怎么注意到裴湘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自己的伤情问题。当然,也可能是少帮主故意忽略的。他见友人避而不答某些事,便也不会继续追问,十分注意朋友间相处时的分寸感。   同洪七相聚半日后,裴湘安排好所有的琐事,便易容成了一名病弱书生的模样,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悄悄离开了白驼山的队伍。   因为有洪七打掩护,一直到第二日中午时分,白驼山护卫们才猛然发现,他们要保护并跟随的大夫人不见了。   于是,少帮主的伙食质量明显开始下降……   东海岸边,某渔村。   蓝十二等人终于见到了平安抵达的裴湘,全都喜出望外。   在裴湘独自一人出行的日子里,他们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公子的怒气,人人自危。   同时,守不住大夫人的白三、白九和白十已经成为了所有白驼山下属默默谴责的对象,而采不到药还得麻烦大夫人亲自跑一趟的蓝十二,也遭受到了各种嫌弃。   “大夫人!”   “蓝十二,别来无恙呀。”   “属下安好,大夫人,您这一路可还顺利?”   裴湘笑吟吟地点了点头,表示一切都好。   等到裴湘上船后,蓝十二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封欧阳铮的亲笔信函来,郑重地递到裴湘手中。   “大夫人,大公子让属下见到你的第一时间,就把这封信交给你。”   裴湘挑眉,没有立刻拆开欧阳铮的信函,而是望着碧蓝色的海面问道:   “咱们现在去那个海岛吗?那位黄先生还在岛上?”   “是的,大夫人,”蓝十二点头应道,随即又因为提到难缠的黄药师而愁眉苦脸的,“黄先生最近都在岛上。他现在把整座岛都占了,咱们稍稍多走几步,就会迷路。”   裴湘有些好奇:“他在岛上做些什么?”   蓝十二回答:“之前是在建房子,这几日一直在种桃树。”   “一个人种?”   “不是,是属下们帮他种,”蓝十二苦笑着解释道,“属下们想确认那几株药材的生长情况,就得往小岛中间走,但一走进去就迷路,总在原地转圈。唯有帮黄先生种满十棵树了,他才会放一人通行一次。日子久了,属下粗略估算了一下,那岛上的大部分桃树都是属下们亲手栽种的。”   听到这里,裴湘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   “让我猜猜看,那桃树种得越多,岛上的路就越难走,是不是?你们一次又一次地亲手给自己设下障碍,还不得不这么做,是不是?”   蓝十二使劲儿地揉了揉腮帮子,默认了这个无奈的事实。   裴湘翘了翘嘴角,心里稍稍同情了一下子。   然后,她低头打开了欧阳铮的来信。   大公子的字迹依旧行云流水、疏朗飘逸,只是笔锋游走转折间,仿佛隐藏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相思旖旎之意。见此,裴湘有些微微走神。   海浪起起伏伏,一阵晃晃悠悠的颠簸让裴湘回过神来,她抿了抿唇,垂眸细读信纸上的内容。 第253章   欧阳铮的信不长,没有如同之前那些信函一样说些琐碎日常,只说了他的决定。   在得知了裴湘等人在江南一带遇到的风波后,欧阳铮便不愿意一直等在白驼山上了,他打算前往中原和缘尘大师提早汇合,以期尽快解决身体隐患。   ——湘儿,若有幸挣得半生性命,我便去东海找你。   ——最怕命运多舛,死生奈何……   ——我想早些见到你。   至于找裴湘之后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欧阳铮没有写,裴湘也不多猜测。   两人之前有五年之约,如今已然存在了不可预知的变数,之后该如何相处,现在多思无益。   压下心底的波澜,裴湘遥望茫茫海面。不知过了多久,一座海岛的葱茏轮廓闯入她的视野。   “是那里?”   “是的,大夫人。”   一路顺风顺水,船只安然停泊靠岸。   “大夫人,我们到地方了。这附近的海滩可以正常行动,但是不能继续深入,一旦靠近前方那片林子,闯入之人就会迷路。”   裴湘离船上岸,微微阖目细心聆听了一会儿四周的声音。半晌,她睁开双眼朝着某个方向凝望了片刻,随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继续观察周围的环境。   一阵海风拂过,裴湘把碎发挽到耳后,忽而扬声问道:   “蓝十二,如何能尽快见到那位黄先生?”   “请让属下去岛内寻他,只是……那位黄先生性格狷狂、喜怒不定,属下担心他并不会很快现身。”   “依你信中描述,那人确实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裴湘勉强压下嗓间的咳意,淡笑道,“可我的伤势不等人,需要尽快采摘到那些药材。既然如此……蓝十二,你去寻找那位黄先生的时候,就对他说,我是来和他比试的,以药材七叶碧螺草为赌注,问他敢不敢迎战?”   “啊?”蓝十二愣了一下。   裴湘耐心解释道:   “你在信上说,黄药师是个能文能武的精彩人物,所以我才亲自来这一趟的。蓝十二,我不仅想采摘疗伤的药材,还想要见识见识他有多厉害。”   蓝十二惊讶过后连忙劝道:   “大夫人,黄先生武功极高,又精通周易八卦五行之学,在这岛上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您现在有伤在身,不能全力以赴,属下、属下担心出意外。”   裴湘笑睨了蓝十二一眼,心知他这话说得委婉,其实是觉得她必输无疑,根本不是黄药师的对手,贸然挑战,无异于自取其辱。   “这天下间能比试输赢的,除了武功之外,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医卜星象,诸般杂学中,那一项不可论出个一二来?   “我有许多绝技,自认胜出天下男子百倍,那黄药师绝非我的对手。你只管去和他说,问他敢不敢出面比试?   “当然啦,如果他也和那些迂腐的老学究一般,认为女子不如男儿,不该抛头露面争强好胜,那我也不强求。因为有这样想法的人,本身就是个蠢物俗人,不值得浪费我的精力。”   蓝十二张了张嘴,心道自家大夫人之前还特意来信叮嘱他们,让他们一定要客客气气地对待黄先生,怎么现今一登上海岛,就、就态度大变了?   裴湘眼波流转,状似不经意地划过林间某个方向。她如今受了伤,剑意无法完全收敛,五感反而比往常更加敏锐清晰。因而,一登上海岛,裴湘便察觉到了林中有高手存在。   ——这桃花岛上的高手,除了黄药师以外,还能有谁呢?   为了激将黄药师,裴湘又继续说道:   “我听二弟欧阳锋说,这江湖中多得是浪得虚名之辈。那些绣花枕头害怕被人看穿实力不济的真相,就故意做出一副名士狂人的姿态,自诩清高不与世俗同流,从而避免了许多挑战。   “但其他人又不能因此嘲笑他们是缩头乌龟,因为浪得虚名之辈总是振振有词,时常狡辩说,他们不迎战,不是不能为之而是不屑为之。   “唉,这江湖上真真假假之事,真是很难完全洞悉清楚。蓝十二,但愿那位黄先生名副其实,不会让人失望。”   果然,激将法这招虽然老套但却总是十分管用,特别是对年轻版的心高气傲的黄药师。   裴湘这边的话音刚刚落下,林中就传来了一声冷哼。紧接着,一道青色人影由远及近飘忽而来,转瞬间就出现在裴湘和蓝十二的近前。   就在黄药师现身的一瞬间,裴湘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用手帕捂着嘴,微微弯着腰侧过身去。她的背影单薄纤细,肩膀颤抖。她的咳声撕心裂肺,看上去又虚弱又可怜,仿佛下一瞬就要昏厥过去一般,哪有刚刚的咄咄逼人之势。   黄药师身形一顿,他下意识地撤回了教训人的动作,指间的小石子瞬间化作粉末,没有按照一开始的想法弹向出言不逊之人。   咳嗽声渐缓,裴湘在余光中确认,黄药师已经放弃了给她一个下马威的打算,便忍不住悄悄弯了弯眉眼。与此同时,她心里对黄药师此人的性格脾气又多了三分了解。   ——唔,他不屑于欺负一个病弱女子……   在黄药师等得不耐烦之前,裴湘“及时”止住了咳嗽声,苍白着一张虚弱面孔抬头直视突然出现的青衣男子。   “阁下是黄药师黄先生。”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陈述。   腰间别着一管玉笛的清隽男子不言不语地打量着裴湘,眸色有些莫测深邃。   “你刚刚察觉到了我的存在?”   “侥幸而已。”裴湘并不否认,她得展露一些实力。   “这倒是有几分意思。你没有内力,却比许多武林人士都耳聪目明……所以,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是在故意激将于我?”   “先生心中应当早有答案。”   裴湘不再示弱。   她回视黄药师的眼神明亮而锐利,灼灼朝阳一般,映衬着苍白的面孔和浅淡的唇色,有一种极其特殊的勃勃生机之感。犹如悬崖峭壁上顽强生长的小松,坚韧而遒劲。   某一瞬,黄药师竟觉得有些触动,心道,即便把岛中央那几株自己也看好的草药让给这人也无妨,毕竟这样顽强而蓬勃的生命,不该被伤病困扰。   下一刻,心生动摇的男人忽地眉心一皱,不禁暗叹一声好手段。   ——只是一照面,几句话,就能让我心软,即便看清楚了她的目的,却也生不出反感……   “欧阳夫人的激将法不错。”黄药师淡声道。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裴湘的声音里有些欣然,丝毫没有被拆穿的赧然。   黄药师哂笑,他摇了摇头,直接问道:   “你想要岛中央的七叶碧螺草?需要多少?配什么药?”   “我要三株二十年份的七叶碧螺草,配药的药方暂且不便告知阁下,请见谅。”   “正巧,我也需要三株二十年份的七叶碧螺草。”   黄药师挑眉道:   “这里本是无人之岛,想要岛上之物各凭本事。黄某勉强算不上浪得虚名之辈,有幸学了些奇门遁甲之术的皮毛。欧阳夫人若是想要七叶碧螺草,完全可以自行破解黄某设置的阵法,再和黄某打斗一番。若是黄某技不如人,自然不会和夫人争抢七叶碧螺草。”   裴湘心知,她刚刚使用了激将法,此时就该怀柔放软态度,否则就真把人得罪了。   “我年少时读过几本医卜易经相关的著作,对阵法之事稍有涉猎,算是有几分浅薄眼力。黄先生是天资绝顶的人物,布下的奇门遁甲之法高深莫测,变化多端,岂是寻常人可以破解的?再者,我更不敢小瞧黄先生的武功修为,怎会做以卵击石的蠢事?”   黄药师听到刚刚还出言不逊之人此时竟然开始恭维他,忍不住高高扬眉,语带轻嘲:   “欧阳夫人前后言行不一,却还如此坦然镇静,倒是让黄某大开了眼界。欧阳夫人,如果你认为只是把黄某激将出来再吹捧几句,黄某就会心甘情愿地奉上七叶碧螺草,那就太小看黄某了。”   “万万不敢小看黄先生,”裴湘嫣然一笑,“我称赞黄先生,每一句都是真心实意的。”   黄药师不置可否地看着裴湘。   裴湘语气一转:“但我也不认为自己样样不如黄先生高明。我年纪小,又因为是女子的关系少了很多求学的机会,但是,我自认为没有荒废光阴,抓住了一些为数不多的机遇。凡是我专心精研过的学问,一定是出类拔萃的。黄先生,你敢和我比一比我擅长的领域吗?”   “你擅长的领域?”   黄药师似笑非笑,看穿了裴湘的小聪明,却不觉得被算计冒犯了。   他这人一贯骄傲,颇有些恃才傲物的清高和狂傲,能被他看在眼中的人,也当是俊逸毓秀之辈。   若是裴湘一味的吹捧讨好、做低伏小,他反而会失望不已,转身就走懒得理会。但是裴湘的这番话,反而勾起了他的几分兴趣。   “欧阳夫人自认为擅长什么?莫不是针线女红调脂弄粉之类的?”黄药师试探着询问。   裴湘笑道:   “和黄先生比试,当然不会比绣花裁剪梳妆打扮这一类闺阁女儿家擅长的手艺。那样的话,不管输赢我都觉得脸面无光。赢了,胜之不武,输了,我以后哪里还有颜面对镜梳妆?可不时常揽镜自照,那岂非白瞎了我这张万里挑一的倾城芙蓉面。”   黄药师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道这位夫人倒是真的异常自信,也全无女儿家的含蓄内敛之柔美,倒是颇有些市井混子的油嘴滑舌,脸皮也委实厚了一些。   “欧阳夫人倒是……爽朗实在。”   “过奖过奖。”   “既如此,欧阳夫人想同黄某比试什么?”   裴湘眼睛一转,脆声道:   “公平起见,琴棋书画四艺中当取其一。不瞒黄先生,本人尤其擅长绘画一道,已然有大家之成就。至于琴棋书三项,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只可惜同绘画一途相比,就显得暗淡了不少。”   黄药师轻哼一声:“黄某尚有几分骨气,自然要和欧阳夫人比一比画技了。”   裴湘连忙拱手作揖,表示感谢,眉目间的笑意慧黠而坦荡。   她这样的卖乖表现,让黄药师摇头失笑,心道果真狡猾。   他明知她的算计,却也心甘情愿地入圈套,还不厌烦。   可是在答应之后,黄药师又觉得不能这样一味妥协退让,否则的话,岂不是让对方更加得意,甚至以为黄药师是个心软好骗的糊涂之人。   想到这里,一向对医术自信的黄药师朗声道:   “医卜星象诸般杂学当中,黄某不清楚欧阳夫人都涉猎过哪些,但从夫人的属下口中得知,欧阳夫人当是会医术的。既然咱们这次的比试是为了几株草药的归属,那不如就比一比医毒之术?谁的医术高明,自然就该拥有更多珍奇罕见的药材,否则就是暴殄天物了。”   裴湘勉强做了个为难的表情,然后飞快点头答应。   一直旁听的蓝十二有一点点同情黄先生。   “咳咳,黄岛主,咱们的比试三场定输赢如何?绘画、医毒两项已然选定,之后再选出一个题目,咱们再试一试彼此的深浅。”   黄药师心道自己比对方年长不少,又是自幼接受名师大儒教导,起点高于对方良多,刚刚又选了自己擅长的领域,这第三项比试的内容就让对方决定吧。   “就按欧阳夫人的提议吧,三场比试定输赢。至于第三场的比试内容,欧阳夫人可有想法?”   裴湘暗忖,这绘画和医毒之术都是自己穿越几世后的积累技能,赢了黄药师其实也是胜之不武,若不是为了疗伤草药,原不该这么欺负人的。   “黄先生,你我都算是武林中人,按理说,怎么也该有一场武斗的,但……想必你也发现了,我此刻伤势不轻,实在不宜动手。   “可是,如果这三场比试都和武学无关,岂不是过于平淡无趣?不如这样吧,咱们来一场特殊的武斗,如何?就是你出招,我在一旁看着并思考破解之法,然后我出招你再来破解,看看咱们二人谁先认输。”   黄药师知晓裴湘是西域白驼山之人,只当她的招式和欧阳家的家传功法有关。   西域一脉的功法向来以诡异凌厉著称,同中原武林的大多数武功路数都有差异,初次接触之人,确实很难一下子就想到破解之道。她此时提出这项比试内容,也算是一个取巧了。   但他既然已经把第三次比试内容的选择权交到了裴湘手中,自然不会反悔,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   “就依照欧阳夫人所言吧。”   裴湘眉目一松,抚掌笑道:   “好,我与阁下比试画技、医毒之术和拆解招式,三局两胜定输赢,赌注就是岛上的药材七叶碧螺草。”   黄药师淡然颔首,没有异议。 第254章   天色不早,海上起了风浪,裴湘又是一脸病容。所以,黄药师也不要求立刻进行比试,反而颇有风度地邀请裴湘等人到岛内新建成的屋舍内暂居做客。   裴湘并不客气推辞,十分爽快地跟着黄药师往岛内走去,看上去十分信任对方的人品。她这样落落大方的态度,让黄药师心情不错。   他一贯不屑于同人多做解释,也厌烦繁文缛节,说话做事多遵从真实心意,所以时常被人误解。   比如,他刚刚提出请裴湘入岛小住的时候,她身后那几个“蓝”字开头的护卫就都一脸警惕,好似他要耍什么阴谋诡计或者有龌龊心思似的。   裴湘没管其他人的想法,她的心思早就被岛上的奇门遁甲之术吸引过去了。   走进不太茂盛的桃树林,裴湘跟着黄药师左拐右拐曲折前行,一路所见所闻令她的好奇心越来越重。对于奇门遁甲这门玄奥高深的学问,她之前只了解过一些基础内容,此时有机会亲自接触,心中便衍生出了许多问题。   有了疑惑,就忍不住询问。   对于裴湘的提问,黄药师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几乎是有问必答。   他能有这种和悦态度,一方面是因为裴湘的基础比较扎实,看过的书并不是囫囵吞枣敷衍了事,所以,她的问题还是有些水平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裴湘似乎在易经八卦的学问上颇有些天赋,往往一点就透。这让黄药师很有教学成就感,谁不喜欢思路开阔、举一反三的聪明学生呢?   甚至因为有了这次给裴湘解答问题的体验,黄药师心中对未来徒弟的标准都拔高了不少。他深知自己的任性,觉得未来的自己大概没有多少耐心教导笨蛋。   两人边走边聊,在刚刚栽种成林的桃树中穿梭而行,不一会儿的功夫,蓝十二等人就被抛在了身后。   裴湘回头望了一眼,心道黄药师果真记仇。因为刚才那一瞬间的质疑,蓝十二他们今日是免不了种树这个差事了。   穿过桃林,眼前景致豁然开朗。黄药师领着裴湘走到客院门前,让她任选一个房间居住,之后就不再管她,直接转身离开了。   裴湘看着黄药师潇洒离开的背影,心想和这人交往确实简单痛快,可以少说许多废话。   当夜,裴湘在海岛上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清晨,她一推开门就见到院子里无精打采的护卫们,身上还带着泥土和草叶。   裴湘想到自己夜间并未被脚步声吵醒,心中顿时了然。   “你们……这是种了一夜的树?”   蓝十二惨兮兮地点了点头:   “天亮时树林里才突然出现一条小路,属下们沿着那条小路来到了这里。大夫人,你昨晚休息得还好?”   裴湘莞尔,示意他们抓紧去洗漱一下。   “我一切安好。放心吧,我是黄先生的客人,他怎么会让自己的客人休息不好?客院里的布置十分精致舒服,一切用品都是崭新的。对了,这里有一瓶自己炼制的通络舒筋丹,拿去给兄弟们分分吧,种了一宿的桃树,肯定要疲惫的。”   蓝十二连连点头,哪里还敢再质疑黄药师的待客之道。昨天只是露出些担忧紧张的情绪,他们就被关在树林里一整晚,若是再多说什么,他们说不定就要被扔回海里去了。   “多谢大夫人赐药,”蓝十二小心收好裴湘的药瓶,笑道,“属下们习武多年,这点儿劳累算什么,哪里就要服用您亲自炼制的通络丹了。属下们得到这药,肯定得好好收藏起来,关键时候再服用。”   裴湘打趣道:“既然不需要,那就还给我吧。”   蓝十二嘿嘿一笑,立刻捂着衣服里的药瓶躲远了,又过了一会儿,不远处的水井旁传来一阵说笑声,之后,又有米粥的香气悠悠传来……   吃过早餐,裴湘就和黄药师去了书房。   两人作画的时候没有什么波澜意外,都心无旁骛地完成了自己的作品。等到裴湘收笔之后,黄药师踱步到裴湘身边欣赏她的作品,只一眼,他便直接认输,态度十分利落。   之后,两人并没有急着比试第二场。黄药师难得起了十分兴致,他请裴湘在画上题字,又请裴湘抚琴,午饭之后还同裴湘对弈了几局,一天的时间就一晃而过了。   到了次日,两人商定了第二项比试的具体方法。既然要在医毒之术上决出个胜负来,那就一个下毒一个解毒,然后看谁的毒药难缠,谁的解药灵验。   至于试验对象,则是黄药师不知从哪里抓来的盗匪流寇。在裴湘上岛之前,他正准备把这些奸and淫掳掠无恶不作的贼子弄成又聋又哑之人,然后充当桃花岛上的粗使仆役。   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比试,同时又需要尽快得到结果,所以便在无形中限制了二人用药的种类。黄药师向裴湘开放了他的药房,任她选取药材自由取用。裴湘感念他慷慨,便在比试开始前送给了黄药师两张药方,作为回礼。   黄药师瞧过裴湘拿出的药方后,便知对方在黄岐之术上水平很高,一下子就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他心道不能连输两场,那岂非太没面子了。但他转而又想到,输赢倒是其次,如果能通过这场比试增长一番见识,解开之前困惑不已的难题,那岂不是最大的收获?   有了这样的想法,黄药师便不再留手。   两人的这场比试从早上进行到了半夜时分,其间你来我往输赢难料。依照黄药师的意思,这样尽兴的比赛就是进行个三天三夜也没有什么的,奈何裴湘此时身体状况欠佳,根本无法整宿熬夜并一直集中精力做事。而黄药师又不愿胜之不武,所以不得不遗憾地结束了比赛。   裴湘赢了第二局,但她胜得并不轻松,其间还被黄药师套去了不少药方和治病经验,当然,她也旁敲侧击到了不少生僻的学问。有时候和聪明人共事,实在是防不胜防。   黄药师惜败,有些郁闷,但是十分遵守承诺。   他亲自带着裴湘去了七叶碧螺草生长的地方,撤下阵法,又帮着一直咳嗽的裴湘把药材完整地采摘了下来,简单处理过后,就直接放进了特质的药盒中储存。   “多谢黄先生成全。”   黄药师洒然一笑:   “何来成全?是我技不如人输给你,你赢得光明正大,这本就是你该得的。”   裴湘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同黄药师往回走。   “其实,黄先生从一开始就相让于我了。否则的话,何必同我比试,还专门选择我擅长的领域。如果你在琴棋书画中选择了另外三门才艺,我第一局就输了。另外,奇门遁甲之术,兵工农耕之学,我都没有什么研究。随便选取一门,今日输赢结果就要调换过来了。”   这番话语气平淡但却十分真挚,驱散了黄药师心底隐隐残留的郁闷之情。   他忽而一叹,暗忖自己到底还是无法免俗,对名利胜负之事多少有些执着,反而不如身边的年轻女子坦然自若。   裴湘似乎能听到黄药师的心声,她转头瞧着他的侧脸,温声道:   “黄先生莫要对自己过于苛刻了,人生在世,谁能逃开种种诱惑呢?端看一个人最在乎什么了。再有就是,我说黄先生成全于我,并不是客气话。弱肉强食是江湖人的规矩,黄先生有一身绝学武功在身,少有敌手,便是不同意和我比试,又能如何呢?你摒弃了自己最强大的优势,才给了我一个取巧的机会。”   黄药师一向被人误解惯了,此时听见身旁之人直白夸奖他,偏偏这人又有一身自己敬佩不已的才能,不是普通的阿谀奉承之辈,他怎么能不高兴?   可他又不愿意显露出来,只能尽量表情平淡地“嗯”了一声,却不再多说什么,免得被人察觉到真实心情。   裴湘也不在意黄药师的反应,她一股脑儿地表达完自己的谢意后,又提议道:   “黄先生,咱们之前打算比试三场的,如今才比过两场而已,你有兴趣继续比下去吗?”   “欧阳夫人有兴趣吗?”黄药师反问。   “自然。说实话,我对黄先生的武功路数十分感兴趣,特别想要见识一番。对了,我得和黄岛主提前说一声,如果咱们拆招解招的话,我是不会用白驼山的功夫的。   “我偶然间得到过一本and道家功法典籍,里面内功外功皆全,都十分精妙。我会用那部功法里面记录的外家功夫比试,我敢保证,肯定不会让黄岛主失望的。”   黄药师已经见识过裴湘的能力,自然相信她的眼光,所以不会怀疑她的判断,倒是对她不使用白驼山武功招式这件事心存疑问。   ——这“不会用”的意思……到底是“不愿意使用”还是“没学会”?   不过,他和裴湘认识时间不长,有些事并不方便深问,便不再多想。   “既然欧阳夫人对第三项比试有兴趣,那么黄某随时奉陪。”   裴湘点了点头,心里其实有另外的打算。   她想,等到两人拆招解招之后,黄药师肯定会对她手中的道家功法感兴趣的。到时候,她可以用《九阴真经》中的部分内容同黄药师交换一些他的独门绝技和秘法。   比如奇门遁甲之术,比如九花玉露丸等秘药的配方,比如音攻技巧等。虽然不知此生结束后自己会带走什么,但人生在世多学些东西总是不会错的,最起码,这辈子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   和黄药师定下了继续比试的约定后,裴湘并不打算立刻应约。她目前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就是进行第四阶段的锻体。之前收集到的药材和毒物都已经初步处理好了,此时再加入七叶碧螺草,就算是万事俱备了。   为了少些意外和无关打扰,裴湘和黄药师打过招呼后,就一直借住在他的客院里。   她躲在这座安静的海岛中央,全心全意地打磨自己的血肉骨骼筋脉。   经过一次又一次痛不欲生的考验,裴湘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但是,她体内依旧犹如战场一般,暴烈的毒素和温养的药力互相攻击、互相消磨化解,最后又被裴湘的身体缓缓吸收,然后再迎来新一轮的斗争……   一个月后,裴湘把药力全部纳入体内,又调动出一丝剑意打磨蕴养身体。而她的外表,看上去已经同常人无异了,虽然还有些弱不禁风的楚楚之态,但是细细一瞧,却是一位气色很好的健康美貌女子。   实际上,此时的裴湘在实力上已经有了一次很大的飞跃。若是再遇到裘千仞之流的挟持,她已经可以非常从容地废掉对方的丹田了,既无需等待时机出其不意,也无需拼得两败俱伤。   进入锻体第四阶段的裴湘心情大好,她立刻找到依旧在种桃树的黄药师,打算履行之前的比试约定。   但是,蓝十二带来的飞鸽传书打乱了裴湘的计划。   “大夫人,大公子那边传信过来了。”   裴湘接过密封的折叠字条,首先注意到外封上的字迹并不是欧阳铮的,而是欧阳锋的,她的动作就是一顿。   快速打开字条,只见欧阳锋写道:   “疗伤毕,兄安好,有稍许意外。若无要事,望速来。”   裴湘先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从字条上的内容来看,欧阳铮那边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紧接着,她又是一喜,因为“疗伤毕,兄安好”这六个字意味着很多的东西。虽然没有明确说明欧阳铮痊愈了,但也应该没有多大的危险了。   ——只是……“稍许意外”是什么?   ——应该不是特别紧急的情况,否则,欧阳锋不会这么语气和缓。   ——但他为什么不直接说明白?   终归是不能放心,所以裴湘只得向黄药师辞行,并再次推迟了两人的比试约定。 第255章   裴湘快马加鞭数日,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欧阳铮一行人暂时停歇的城镇上,迎接她的是面色略微纠结的欧阳锋。   “二弟,你大哥的身体到底如何了?那部道家的疗伤功法和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可有作用?”   “大嫂安好,一路辛苦了。”   一身白色劲装的欧阳锋抱拳行礼,请裴湘上座。   “多亏大嫂的那部疗伤功法,同缘尘大师的一阳指内力相呼应,双管齐下、内外共治,兄长他体内的毒伤都已痊愈,经脉也不再完全闭合萎缩。如今气血通畅,阴阳同济,五脏六腑生机焕发。经缘尘大师诊断,兄长的寿命已经无碍了。”   裴湘顿时眉目欣然。尽管她早有所料,但此时亲耳听到欧阳锋的确切答复,依旧欢喜异常。   “既然已无大碍,怎么不见你大哥?还有,你之前飞鸽传书说有‘稍许意外’,到底是什么意外?”   听到裴湘迫不及待的提问,欧阳锋此时完全没有叱咤江湖的桀骜不驯,他悄悄摸了摸手腕上的小黑蛇,忍不住喟叹一声。   回忆着最初那几日鸡飞狗跳的混乱场景,欧阳锋闭了闭眼,无奈说道:   “大嫂,兄长他得了离魂之症,忘记了许多东西。”   裴湘眨了眨眼,怔忪地看着严肃正经的欧阳锋。   欧阳锋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治疗的收尾阶段,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然后……兄长的记忆就出现了问题。”   “离婚失忆?什么程度的失忆?全然忘记过往?”   “兄长他,嗯,忘记了自己的姓名身份,以及过去的人生经历。他……似乎还有些糊涂了,一直认为自己以前是个杏林大夫,不愿意看账本了,也……不记得成亲之事了。”   “全然忘记过往?那怎么还觉得自己是个大夫,他会给人瞧病吗?”   提起这个,欧阳锋有些哭笑不得:   “兄长虽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但是还能识文断字,记得过去所学,甚至……他每日都默诵一遍大嫂你教给他的那篇疗伤功法。嗯,也是那篇功法的原因,让兄长格外确信自己之前是个大夫。否则怎么会在忘记许多旧事之后,还牢牢记得一篇治疗伤病的道家功法?”   听到这里,饶是裴湘心中担忧,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既然还记得过去所学,那穿衣吃饭这些事想必也没有问题了。”   欧阳锋却摇头道:“兄长刚刚清醒过来的时候,是不太记得那些事情的,惹了不少小乱子。但他学得很快,几乎是别人做过一遍,他就记住了。大约七八天之后,看上去就和平常人一样了。”   “七八日?一学就会?”   “对,一学就会。”说着说着,欧阳锋的语气里竟然还多了一丝骄傲。   裴湘被欧阳锋的语气态度弄得有些迷糊,但她稍稍一琢磨,便忽然理解了欧阳锋不甚紧张的原因了。   ——那人之前的健康情况十分糟糕,能活着就已属不易了。   在生死面前,其他都是小事。   所以,当欧阳铮的身体完全康复后,即便他还患有离魂之症,但是对于亲兄弟欧阳锋来说,人活着,并且寿命无碍,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况且,看着敬重的兄长笨拙犯傻,当弟弟的未尝没有偷笑过。   深吸了一口气,裴湘稍稍消化了一下欧阳锋吐露的事实,半晌,她开口问道:   “他人呢?我去给他诊诊脉。”   欧阳锋没有立刻起身,他招来门外的侍从问道:   “大公子此时人在何处?”   “回禀二公子,大公子上午出门去了龙潭寺,说是喜爱山中清泉和云雾,要在寺内小住几日。刚才,大公子身边的白六特意回来取了衣物和瑶琴,属下正要回禀二公子。”   “知道了,你退下吧。”   侍从离开,裴湘询问欧阳锋:“龙潭寺在哪里?”   “在南城郊外青云山内。走吧,咱们去找大哥。”   裴湘微微颔首,两人正要往外走,白二抱着一摞书信账簿匆匆而来。   “大夫人您回来了!属下等人都盼望您平安康顺,早日返回。”   “有劳诸位挂念,我一切安好。”   欧阳锋好似没有注意到白二的到来,昂首挺胸迈步就往外走。只是,他刚一动,就被白二拦住了去路。   “二公子,这是今日需要处理的文书信函,还有上个月的总账簿和西夏那边的人员变动调换详情,请您过目审阅。另外,碧峰茶行的钟老总管、南北镖局的刘总镖头和三友茶楼的胡大掌柜都有事要向您亲自汇报,他们已经等在外院了。”   欧阳锋面色一黑,没出声,眼中拒绝的意味很浓。   白二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垂下目光,可就是没让路。   裴湘微微挑眉,心道这些事之前都是欧阳铮处理的,如今却要欧阳锋代劳了,也不知他处理得如何。   欧阳锋清了清嗓子:“白二,没看到大夫人已经回来了吗?我急着领大夫人去龙潭寺见大公子,你别挡路了,让开,难道要耽误主子们的事吗?”   白二连忙道:“属下不敢,属下这就把这些急需批复的文书信件送到二公子的书房,明天再来取走。只是钟老总管他们还等在外院,二公子何时允许他们进来见您一面?”   欧阳锋皱了皱眉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   自从兄长欧阳铮失忆以来,他每天都要面对白二这张讨厌的笑脸和没完没了的账目,练功时间明显减少。再这样下去,他都想离家出走了。   “白二,你……”忽然,欧阳锋目光一转,冷硬不耐的语气一下子回温了不少,“咳,大嫂,对,大嫂你回来了,咳,我记得之前兄长生病的时候,好多事都是你接手的,这个……”   裴湘浅浅一笑,绕开话题道:   “二弟,你若是忙的话,就不用了陪我去龙潭寺了,我可以自己带着人去找你大哥。哎呀,看天色也不早了,我十分担忧夫君的身体,二弟,我先行一步,你和白二去忙正事吧。”   说完话,裴湘就撇下欧阳锋快步离开了,又扬声吩咐来人带路,她要去城南郊外的龙潭寺。   在去龙潭寺的路上,裴湘向随行的白九询问欧阳铮失忆的原因,终于弄明白了她离开之后发生的一些事。   “大夫人,洪少帮主护送缘尘大师北上的同时,大公子和二公子也离开了西域一路南下,我们双方就是在此处会合的。   “见到缘尘大师后,又休整了两日,才着手给大公子疗伤。可是就在疗伤那日,铁掌帮帮主上官剑南带着江南一带的武林人士找了过来。他们怒叱我们白驼山之人小肚鸡肠,使用奸计陷害绑架了裘千仞。上官剑南等人要求二公子交出裘千仞,并向铁掌帮赔礼道歉。”   听到这里,裴湘暂且打断了白九的叙述,疑惑询问道:   “那裘千仞到底为何要偷袭我们?你们汇合后,大公子和二公子可审问明白了?”   白九叹了一口气,苦笑道:   “大公子那时候的身体状况尤其不好,旅途劳顿加上担心大夫人您的安危,一直没有多余的精力亲自审讯裘千仞,都是二公子负责的。但是……二公子的手段比较激烈,反而逼得裘千仞彻底闭口不言了。之后上官剑南找来,带着一群乌合之众打扰了大公子疗伤,二公子一发狠,当着上官剑南的面一掌打死了裘千仞。”   裴湘皱眉道:“也就是说,裘千仞一直没有交代他偷袭的缘由?他死后,白驼山岂不是和铁掌帮不死不休了?之后没有发生混战吗?我赶路的时候倒是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白九摇了摇头,继续解释道:   “大夫人请听我讲,这事情有些复杂。有些事发生的时候,属下等人也是稀里糊涂的,好些真相都是后来才查明的。”   “好,你说,正好打发时间。”   白九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道来:   “大夫人,那上官剑南找过来时,大公子正处于疗伤的紧要关头。所以,洪少帮主和二公子一直在安抚对方的人马,和他们讲道理。好在上官剑南虽然气愤,但是对洪少帮主还是比较信任的,就答应先坐下详谈。   “据上官剑南所说,他已经搞清楚了咱们和公孙昊的冲突,也知道裘千仞不该帮助公孙昊追杀两个重伤之人,但既然已经化干戈为玉帛,咱们就不该在事后偷偷报复裘千仞,把裘千仞秘密关押起来。   “我们听完上官剑南的话后,就知道他是被有心人蒙蔽了,便向他解释了事实真相,因为有洪少帮主作证,还有当初遇险的妇人和婴孩儿可以询问调查,尽管上官剑南不愿意相信徒弟是卑鄙之人,但也不再咄咄逼人。   “眼见着咱们双方都心平气和起来,内室忽然想起缘尘大师的怒叱声,二公子和洪少帮主立刻冲了进去。我等就堵住内室的入口,不让上官剑南等人接近大公子。   “等到二公子和洪少帮主再次出现后,我等才知道,就在我们全神贯注应付上官剑南一行人的时候,有一贼子趁虚而入,假扮缘尘大师的徒弟混入了内室,偷偷翻找大师的行囊。   “贼子被发现后,又企图干扰大公子疗伤,幸而当时已然接近治疗尾声,所以才有惊无险,没有害了大公子性命。但……到底还是有些影响,唉,要不然大公子也不能得了离魂失忆之症。”   裴湘的心情随着白九的叙述而起伏不定,听到最后,忍不住暗道一声确实好险。同时,心里不禁对那偷偷闯入之人生出了憎恶之感。   “闯入者为何人?捉住了吗?”   白九点了点头,同样气愤。   “那人就是个惯于偷鸡摸狗的无赖,他是裘千仞的双胞胎兄弟,名叫裘千丈,武功低微,也没有他兄弟的硬骨头,只让二公子的毒蛇吓一吓,就什么都交代了。   “原来,上官剑南来找咱们索要裘千仞,就是这裘千丈撺掇的。他发现裘千仞偷偷离开苏州城后一直没有返回,就心知裘千仞很可能出事了。   “他之前经常仗着双胞胎的相似长相假扮裘千仞,所以在发现裘千仞出事之后,他又故技重施,找到了裘千仞的私宅,冒充他哥哥审问了被裘千仞藏起来的一男一女。”   裴湘灵光一闪,连忙问道:   “一男一女?莫不是当初公孙昊追杀的那两人?”   “大夫人明察洞见,可不正是他们,”白九冷笑一声,迁怒道,“这两人给咱们惹来多大麻烦,简直死不足惜。”   “他们……或者说公孙昊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白九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解释道:   “回禀大夫人,与《九阴真经》有关。”   裴湘讶然,秀眉微扬,无声询问。   白九见状,立刻讲起了前因来。   那个叫做玉娇的女人是如何偷了公孙昊的藏宝图、如何逃亡、如何把藏宝图藏到缘尘大师的行囊中,之后又是如何被裘千仞审问并软禁的。种种细节,白九说得跌宕起伏、绘声绘色。   “然后,玉娇和她的情人又被裘千丈找到,并再次透露了《九阴真经》的秘密。”   裴湘沉吟道:“裘千丈从玉娇的口中得知了藏宝图的存在,自然起了贪念。但他又没有他兄弟的本事,就想出了个声东击西的计策。他鼓动爱徒心切的上官剑南来找咱们麻烦,吸引众人的注意力,而他则准备浑水摸鱼趁乱翻找缘尘大师的行囊?”   “确实如大夫人推测的这样。”   白九证实道:   “裘千丈说,他也不能确定那份藏宝图还在不在缘尘大师那里。他就想趁机占个便宜,既能让上官剑南把裘千仞救出去,也能给他自己制造个好机会。   “裘千丈那厮招供说,他也没有料到那份藏宝图依旧在缘尘大师行囊的底部,根本就没有暴露。惊喜激动之下,他不小心发出了响动,惹来缘尘大师的注意。他当时并不知道缘尘大师不能停下来,但也看出了缘尘大师正在耗费大量内力治病救人,便决定先下手为强。   “那厮偷袭了缘尘大师。幸亏他武功低微,无法对缘尘大师造成太大的伤害,而二公子和洪少帮主又及时赶到捉住了他,才没有造成憾事。”   裴湘微阖双目,她一想到那样一身风华的欧阳铮差点就被偷鸡摸狗之辈连累暗害,周身气势越发冷凝,她语气森凉地问道:   “白九,那个裘千丈目前如何了?”   白九被裴湘一瞬间迸发的威势震慑,她有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缓了片刻后才急忙答道:   “死了,大夫人,裘千丈已经死了。”   紧接着,不等裴湘细问,白九快速解释道:   “裘千丈是在众人面前交代出所有事情的,所以,那些武林人士全都被《九阴真经》的埋藏地点绘图吸引了目光。他们都争着搜查裘千丈全身,而那裘千丈虽然武功低微,但身上的奇技淫巧之物特别多,不知被人碰到了什么,就发生了爆炸。   “轰鸣声之后,裘千丈被炸死了,而那幅图因为被裘千丈藏在……嗯,裤and裆里,只被炸掉了一小角。大家一哄而上你争我夺,后来,那幅图被撕裂成了五份,得到图的五人向外奔逃,又被人追赶……总之到了最后,乌糟糟的一群人就忽然离开了。只剩下上官剑南、洪少帮主和二公子在前厅内。也就是那时候,二公子把裘千仞杀了撒气。”   裴湘眨了眨眼,觉得白九少讲了一点,也觉得欧阳锋不该这么冷静。   白九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到底凑到裴湘面前悄声“告密”。   “其实,咳咳咳,二公子也想去抢夺那张藏宝图的,不过,据属下几人私下里偷偷推测,因为裘千丈那厮把图藏在了裤and裆里,过于猥琐,二公子就迟疑了一下。   “后来二公子再想动手,洪少帮主就拦住了他,不让他出手。洪少帮主说,若是二公子加入争夺战,在场众人难免要死伤一大半,过于残忍造孽。所以,他就一直拦着二公子来着。再者,上官剑南也一直没有行动,二公子担心他离开后,上官剑南会趁机伤害大公子。   “总而言之,二公子那天十分生气,先是大公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遇险,然后又和藏宝图失之交臂,所以,他就直接杀了裘千仞泄愤。”   裴湘顿时了然,她就说么,既然欧阳锋在场,怎么还让其他人抢走了藏宝图?原来,这其中还有如此多的曲折迂回。   从白九的回忆中,裴湘弄明白了许多事的前因后果,算是解开了这些日子的疑惑。   她之前倒是真没有想到,公孙昊的秘密会和《九阴真经》有关。不过转而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数年后的华山论剑,不也因《九阴真经》而起吗?   因为那本《九阴真经》引发了太多的江湖仇杀,无奈之下,王重阳等高手便决定先争出个天下第一来,然后让天下第一持有《九阴真经》。这样一来,就可以平息许多江湖纷争了。   可以说,整个南宋江湖,其实都笼罩在《九阴真经》的阴影下。西毒为它疯魔,东邪为它失去妻子徒弟,中神通、南帝、老顽童和许许多多的江湖中人,都和这部道家武学至高典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接下来的路途中,裴湘一直沉默着。   白九等人见她兴致不高,便都不再上前打扰。他们自认为十分理解裴湘的低落情绪,毕竟,没有哪个女子在得知自己的丈夫已然不记得自己之后,还能兴高采烈的。   于是,在山寺门前,白驼山的护卫们都十分心有灵犀地悄悄退到了远处,尽量不打扰裴湘和欧阳铮这对久别夫妻的重逢。   等到裴湘再次见到欧阳铮的时候,他正坐在龙潭寺后院的梧桐树下喝茶。一旁的矮几上放着瑶琴和棋盘,还有一小盘水灵灵的时令鲜果和一碟香软的糕饼。   裴湘心里啧啧感叹,暗忖这位大公子的日子过得倒是悠闲清雅。   ——这琴棋茶果一样不缺,山中宁静,寺院清幽,抛却红尘烦恼事,可挺会享受的。   “夫人非是偶然路过,而是特意来寻在下的?”   欧阳铮放下茶杯,望着径直走近的裴湘,眼中划过一抹纯然的欣赏。他心道,这天地造化果然神奇,才能赋予某些人这般灵动出众的容貌。   裴湘对上欧阳铮陌生平和的眼神,心中有浅浅的怅然。   在来的路上她就认真琢磨过,既然她和欧阳铮的五年之约已到,对方又失忆了,正好方便他们假夫妻二人好聚好散,至此相忘于江湖。   “欧阳大公子,我姓裴,略通歧黄之术。贵府的二公子希望我来给大公子诊一诊脉,检查一下你的离魂之症恢复情况。”   欧阳铮注意到跟着他的护卫们没有出现阻止裴湘,便知她所言非虚。再有就是,从这位夫人一出现,他就觉得对方哪哪儿都好,根本不是坏人。于是,他很痛快地点头答应了。   “夫人之前认识我?”欧阳铮伸出胳膊让裴湘诊脉。   裴湘微笑着点了点头,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犹如普通朋友一般。   过了一会儿,裴湘诊脉完毕,又询问了欧阳铮几个问题。得到详细的答复后,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温声说道:   “我听二公子说,大公子也通读医书,知悉医理,那我就直说了。大公子之前受过重伤,几乎生机殆尽,之后被人灌入醇厚温和内力,强行打通周身穴道,促使周身气血重新循环,畅通无阻,原该百病俱消的。   “可是我刚刚给大公子诊脉时,发现大公子的脑户、风府和灵台三处重要督脉穴位附近,皆有些凝滞淤塞,这大概就是大公子失忆的主要原因。”   欧阳铮双目微亮。他之前给自己号过脉,也和缘尘大师探讨过病情,知晓自己这失魂之症是穴道淤塞造成的,但是却判断不出具体的位置。   ——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美貌夫人一出手,就找准了病因。   “夫人可有解决之法?”   “大公子身体刚刚痊愈,不宜再频繁服药,若想恢复记忆,还需徐徐图之。大公子可以耐心等待那些淤塞自行消散,不出三五年,记忆就可恢复了。”   “我本人倒是不急,”欧阳铮笑得温雅明朗,“只是,据说我之前非常繁忙,需要处理不少家族庶务。现在前尘尽忘,自然无法再操劳那些繁杂之事,不得不连累自家兄弟凭白多了不少负担。”   裴湘微微一挑眉,不动神色地建议道:   “以大公子的英明博学,重新熟悉起那些族务当是不难的,再加上二公子在一旁辅佐,很快就能应对自如了。”   欧阳铮轻笑一声,一双墨色眼眸温润地注视着裴湘,含着点点笑意。他察觉到了裴湘的小小试探,却并无芥蒂,反而朝着裴湘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睛,悠然道:   “我听二弟和白驼山的护卫们说起过我的过去,却觉得肯定有所出入。既然我自小就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调息,怎么会给自己找那么多的商贾俗务来操心?   “像我这样病弱的嫡长子,就该闲云野鹤淡泊度日,再偶尔花费些精力教导弟弟,让他尽快成长起来担负家族责任。人生苦短,我总应该做些更重要的事情。”   裴湘好奇道:“大公子心中更重要的事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欧阳铮的眉目间泛起淡淡的迷茫,他此时终于有些失忆之人的无措表现了。   “实不相瞒,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这次清醒之后,我就知道有些东西应该放一放了,我应该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的。也许……在我失忆之前就已经做了决定,可是,我醒来后偏偏想不起来了。但不管如何,该交出去的担子还是要交出去的。”   裴湘点了点头,没有进一步询问。   她低头喝了一口清茶,思索着该如何处理她和欧阳铮之间的关系。三五年的时间里,会发生太多的变故,若是这期间欧阳铮有了喜欢的女子,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可以彻底斩断了。   ——有些破土而出的萌芽,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茁壮成长了。   这时,欧阳铮忽然问道:   “夫人姓裴,我和夫人相处时,觉得非常放松,有些话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二弟曾经说过,我已经成亲四五年了,迎娶的是黔地裴氏的千金。   “我醒来后,并未见到我的妻子,但身边之人无一人对她存有怨言,偶尔提及之时,态度还颇为信任……夫人,你,其实是我妻子裴氏,对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颇有些出其不意,裴湘眉心一动,心道失忆果然不是失智,尽管这人忘了许多事情,但还是鬼精鬼精的。   欧阳铮见裴湘不语,忽然心生淡淡酸涩。   “夫人没有否认,可见我猜对了。看来……果然不可尽信人言。他们对我说,我和妻子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可我见夫人虽然对我亲近关切,却并无更多的深情厚谊。”   裴湘想了想,觉得应该和欧阳铮实话实说。既然这人依旧智商在线,那就该理解两人当初的约定,如今期限已满,双方也该有新选择的。   于是,她对失忆版的欧阳铮讲明了两人之间的真正关系和五年之约,也阐明了她打算离开欧阳家的打算。   “我们是假夫妻、真朋友,彼此之间并不存在伉俪之情。按照当初的约定,我应该是先守寡然后再嫁他人的,可如今你大病痊愈,显然还能活很多年,事情已然发生了变化。所以,咱们还是早些和离吧,恰好你失忆了,连现成的借口都有了。”   听到“守寡再嫁”这个说法,欧阳铮忽然心口一疼,一个被他暂时遗忘的画面忽然闪现在脑海中:   ——他衣衫半褪,满面绯红,一双纤细白皙的玉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在来回抚摸……   回过神来的欧阳铮慢慢低下头,目光寸寸凝在握着茶杯的纤纤素手上,一边红着耳朵一边暗想:   “假夫妻?呵,我是失忆离魂又不是真傻了,都、都已经那样了……骗鬼呢?” 第256章   自认为被欺骗了的欧阳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极具探索精神地思考着他和妻子裴湘的真实关系。   ——五年的约定应该是真的,她没有必要说出这种早晚会被揭穿的谎言。并且,如果我当初自知命不长久,的确有可能会同意类似的条件。   ——但从刚刚的记忆画面来推测,我和她已经产生了肌肤之亲……这是不是说明,在成亲之后的日常相处中,我们夫妻二人渐渐两情相悦,夫妻关系已然弄假成真?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提出和离呢?   欧阳铮认真地观察着裴湘的每个细微表情,试图从中寻找到某种特殊的情感。   可令他失望的是,对面之人始终都比较平静,或者说她十分擅长遮掩自己的真实情绪,让人无法轻易窥探到她的内心。   ——我的离魂之症并非不可治愈,不过三五年的光景就可以记起曾经的往事,她却迫不及待地离开曾经的爱人……   ——侍卫们说,在我失去记忆之前,我们夫妻二人的感情极为融洽,不曾有任何的不愉快。唔,我记忆中的画面也证实了这个说法,那些旖旎缠绵的亲密接触,已经能说明很多了。   ——所以,变故应该是发生在她去东海寻药之后?   在条条线索的指引下,欧阳铮忍不住往最坏的方向思考,他的妻子极有可能变心了,不再喜欢他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瞬间冻结了欧阳铮心底隐隐浮现而不自知的悸动,让他重新冷静下来。   ——可是……令“我”动心的女子,真的会那样容易变心吗?   冷静下来后,欧阳铮又倾向于自己猜错了,于是,他轻声询问道:   “夫人可有心上人了?你我和离之后,夫人会很快改嫁吗?”   裴湘并不清楚欧阳铮因为某些断断续续的画面而误会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但也没有在这种问题上撒谎的打算。   她微微摇头,淡声道:“尚未遇到衷情之人。”   “那为何要坚持和离,是铮之前有所亏待吗?”   “大公子信重于我,待我很好,是极好的朋友。至于为何坚持和离?在我看来,朋友之间聚散离合本是常事,往来随心,去留随意,这才是湘心中同朋友相处的方式。但因为同大公子之间多了夫妻的名义,反而被绑在了一起,行踪不再自由,同他人交往也多了顾忌,实非湘之所愿。”   “果真如此?”   “确实如此。”   ——但也不是全部理由。   裴湘暗暗自问,如果不分开的话,自己和欧阳铮该以何种方式继续相处呢?   ——过去的五年,虽有淡淡情愫产生,但是谁也没有挑明这份朦胧好感,一直以挚友相称,默契地决定等五年之后再做选择。   ——可如今欧阳铮忘记了过往,一切回归初始,我便没有充分的理由继续留下来了。无论疏远还是亲近,都是徒增尴尬忐忑而已。   ——如果在未来的三五年中,欧阳铮有了新的如花美眷,那便让一些不曾言明的悸动随风而散吧。不深爱便不受伤,对你对我,一切都刚刚好。若是你我缘深,来日自当重续前缘。   裴湘语气坦诚,神色真挚,让欧阳铮不得不相信她此时的解释是出自于真心的。但他并没有因为裴湘没有心上人这件事而感到轻松,反而心情沉郁:   “夫人认为……你我之间仅是朋友?在……那样耳鬓厮磨之后?”   “什、什么?”裴湘忍不住瞪圆了眼睛,“什么耳鬓厮磨?我怎么不知道?”   欧阳铮目光深邃,沉默不语。   裴湘灌了一口茶压惊:   “你是不是听信什么胡言乱语了?旁人看到的都是假象,是你我逢场作戏故意误导他们的。大公子,我所言非虚,等你将来恢复记忆后就清楚了。”   见裴湘的态度如此坚定,一副生怕自己误会的急切模样,欧阳铮忍不住叹息一声,心中同时有了决断。   他此时并没有两人之前相处数年的记忆,虽然对裴湘心生亲近,但却远远达不到执着珍视的程度。   他又是极其骄傲之人,见一个女人为了离开他,连往日的那些亲密接触都甘心彻底否认,欧阳铮怎么还会继续纠缠?   “既如此,”欧阳铮顿了一下,而后才郑重说道,“那咱们就和离吧。”   裴湘缓缓地点了点头:“好,祝君日后鹏程万里,康顺延年。”   于是,还在和数不清的账簿文书“战斗”的欧阳锋折断了手中的毛笔。他十分吃惊地望着从龙潭寺归来的兄嫂,怀疑自己近来过于劳累而出现了幻听。   “和离?谁?”   欧阳铮微微侧身,挡住了欧阳锋渐渐变得锐利的森冷目光,语气平和地说道:   “为兄已然忘记往昔,无法把一个陌生女子当成妻子对待,与其误人误己,还不如好聚好散。”   “可你以后终归要恢复记忆的。大哥,你信我,你若是现在和大嫂分开,将来肯定会后悔的。你和嫂子的感情……”   欧阳铮浅笑着拍了拍欧阳锋的肩膀,打断了他的劝说之词:   “二弟,有缘无分之事,莫要强求。”   “大哥你糊涂了吗?你这几日频频外出,是不是被哪个不安分的狐媚子骗了?”   裴湘见欧阳锋对着兄长欧阳铮又是皱眉头又是高声诘问的,便主动解释道:   “是我先提出和离之事的。二弟也该清楚,当初的婚事有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本就没有做长久打算。如今大公子忘却前缘,重获健康,正好有新的开始,再迎娶一位温柔持家的贤良女子做妻子,岂不是幸事?”   “大嫂就很好,白驼山上下无人不信服。”   “但我目前没有长久安定下来的打算,也做不到以夫为重。江湖广阔,我欲踏遍河山周游四方,这样的人生志趣,是不适合做白驼山的大夫人的。”   欧阳铮忍不住反驳她:   “白驼山的大夫人原先有什么规矩标准,我不记得了。但是依我现在的想法是,我迎娶的妻子是什么性情脾气,大夫人就该是什么样子的。不是我钟爱之人,即便再宜室宜家温良恭谨,她也不能成为大夫人。”   裴湘温声道:“我信大公子的话。”   欧阳铮眉目微动,矜持颔首,有些欣然于裴湘不怀疑他。   一旁的欧阳锋一脸古怪地看着准备和离的兄嫂,心说你们这样心平气和地相处,很难让人觉得夫妻感情已然消散啊。   然而不管欧阳锋如何想,当事人双方都心意已决。   于是,一份措辞温和客气的和离书很快就写出来了。   “稍等几日,我让人把你的嫁妆整理出来,必当如数奉还。”   “派人送回裴家吧,顺便告知他们你我和离之事。”   “也好,”欧阳铮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一旁沉着脸的欧阳锋,“二弟,我名下的产业都有哪些,我要分出几处给夫、裴姑娘。”   裴湘摇头拒绝道:“不用再给我东西了,我这几年自己攒了一些资产银钱,足够生活了。对了,你之前让我代管了不少生意,我得尽快交接一下。二公子,既然大公子已经失忆了,我就把我负责的那部分产业生意交托给你吧。账目和名册就在……”   这次,欧阳锋再也忍不住了,他狠狠踹了一脚墙角的花盆,然后转身就走。   ——怎么会有这样任性的兄嫂?说和离就和离,一个失忆一个要走,呵,你俩倒是称心如意了,我这里反而又多了一堆账本,凭什么?   二公子气愤异常,砰的一声甩门而去。   裴湘揉了揉耳朵,沉默片刻后就当无事发生,她慢吞吞地继续说道:   “大公子,我娘家裴氏对你我和离之事肯定要有很多说法的,为了安抚他们,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裴姑娘请讲。”   “我想和欧阳家交换一门上乘刀法,再把这门刀法转增给裴氏,算是报答他们对裴湘十五年锦衣玉食的养育之恩,也可以看做是用一门刀法换取我今后的自由人生。”   欧阳铮心知裴湘此时比他更了解欧阳家的情况,便直接问道:   “欧阳家有裴氏需要的刀法吗?”   裴湘点头道:“白驼山上收藏了一门衡山派的双燕衔月刀法。此刀法来历清白、招式灵活、攻守皆宜,但却和欧阳家家传武功路数不合,一直被束之高阁,委实有些可惜。以我之见,可以用来交换。”   “既如此,我答应裴姑娘的条件。”   裴湘见欧阳铮信任自己,忍不住眉眼弯弯,她走到书桌前,重新铺好宣纸。   “大公子,我用一门道家内功心法交换白驼山的刀法。这门功法修炼之后有易筋锻骨之效,不仅是打坐修炼的静功,也能通过修炼外功而增进内在修为,是体用双修、动静结合的上达之术。修成之后进展迅速,超出寻常功法,十分适合大公子修炼。”   裴湘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九阴真经》内功法门中的《易筋锻骨篇》默写了出来。   “大公子先天体弱,后又中毒受伤,伤了身体根基,虽然有奇珍药材保命,又有缘尘大师用毕生一阳指功力灌注,强行打通了任督二脉,但终归要稍稍欠缺一些元气。   “修炼这篇洗髓伐筋的道家功法后,阴阳互济相生相克,年深日久的,总能慢慢补足五脏六腑之精气。   “若是大公子悟性够高,再多读些道家典籍,从以往的生死经历中悟出些玄奥道理,冥想时沟通天地自然之气,说不得反而会后来者居上。”   欧阳铮走到裴湘身侧,凝神细读她笔下的文字。   品味之后,他只觉得其内容精妙高深、意博理奥,又贴合道法自然,极阳中取真阴,静心绝虑,修成后罡气热火寒冰不侵,十分厉害了得。   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极品武学心法,欧阳铮本该沉浸其中不可自拔的,可他惊艳过后,反而开始频频走神。待到裴湘写完最后一个字后,他忽然问道:   “夫人,你之前骗了我,对不对?”   裴湘收笔动作一顿。   “骗你什么了?”   “你我之间不仅是朋友,我对你动心了,你也对我动心了,是不是?”   裴湘把笔搁置好,侧头望向近在咫尺的欧阳铮:   “那又如何呢?你现在可还有当初的那份心境?没有四年相伴的点点滴滴,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等于是回到最初了。如今,你我不过是印象不错的陌生人而已。”   欧阳铮垂下羽睫,凝视裴湘清亮的眼眸,一针见血地指出:   “果真回到最初的话,你会给我默写这样一篇内功心法吗?它的价值要比一门一流刀法高出很多。”   “对我来说,有用的就是好的,价值高低,因事而异。”   “裴姑娘,对你来说,这篇内功心法的作用真的是用来交换刀法的吗?”   “要不然呢?”裴湘奇道。   欧阳铮忽而轻笑一声,微冷,眸光明灭不定:   “你在补偿我,你在……一些选择中,衡量过后,放弃了我。”   裴湘沉默了片刻,温柔地反驳道:“胡说!”   欧阳铮挑了挑眉,他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慢条斯理地问道:   “敢问裴姑娘,你从我这里离开后,打算去做什么?”   裴湘的目光微微游移了一下。   不等她想好体面的答案,欧阳铮若有所思道:   “那些护卫说,你之前一直在一个海岛上,岛上有一位厉害人物……你会去找他?找他做什么呢?你中意他?”   裴湘哼了一声,掏出和离书,当着欧阳铮的面打开又折好。   ——和离啦,至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欧阳铮忽略裴湘的无声暗示,继续猜测:   “你不中意他,至少目前是这样……厉害人物?他身上有裴姑娘感兴趣的东西?”   大公子的语调轻轻上扬,他轻轻点了点裴湘默写好的心法,噙着笑说道:   “既然是补偿,裴姑娘可否透露一二,铮到底输在了哪里?”   裴湘叹了一口气:“我要去和黄先生学习新东西,预计需要两三年的时间。大公子,我不愿意把光阴全部花费在一段感情上,我知道,如果我一直以妻子的身份陪在你身边,我们……大概会很容易走到一起。可那样的话,我非常有可能会错过一些珍贵的机会。” 第257章   纵然失去了一些记忆,欧阳铮的本性脾气却并没有多少变化。   他待人接物一向风雅温文,仿若谦和君子,但实际上,他骨子里的骄傲与强硬与生俱来,比弟弟欧阳锋更甚。否则的话,这位大公子也不会凭着一副不太健康的身体掌权白驼山,还被一群信奉强者为尊的属下敬重爱戴。   所以,当欧阳铮听完裴湘的理由后,就再没有多说一句试图挽留的话了。   他理解并尊重裴湘的选择,甚至有些激赏她的决断和冷静,可同样的,他也有自己的尊严和矜持。初始印象产生的浅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忽略某些事实——他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于是,裴湘处理完诸多琐事后,十分顺利离开了白驼山一行人的临时住处,朝着东海而去。   那座海岛此时已经被命名为桃花岛了,岛上到处都是新栽种的桃树。只待花开时节,这座海岛就会被染上漂亮的粉红色,遥遥望去,当如蓬莱仙岛一般。   裴湘弃舟登岛之时,黄药师正伫立在岸边的礁石上吹玉箫,长身鹤立,衣袂飘飘。   “药兄,别来无恙否?”   黄药师见裴湘款款而来,脸上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劳驾惦念,岛上的日子清幽安静,日子尚算悠然安稳。欧阳夫人如何?此行可还顺遂?”   裴湘点了点头,表示路上一切都好,同时不忘更正道:   “药兄,我今后可不是欧阳夫人了,我同大公子已经分开了,药兄还是直接唤我名字吧。我姓裴,单名一个湘字,无门无派,孑然一身。”   黄药师难得怔愣吃惊,他把裴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裴湘恢复了姑娘家的打扮,便抱拳道:   “失礼了,裴姑娘。”   裴湘还礼,嫣然道:“药兄今日可有闲暇?咱们把之前的第三次比试比完吧,做事得有始有终才好。”   “裴姑娘的提议正合吾意,请。”   裴湘走到黄药师身旁,跟着他进入桃花林。两人偶尔交谈几句,大概步行了一柱香左右的功夫,便瞥见了屋舍阁廊的隐约轮廓。   “这次的路径和上次不同,你修改了桃林阵法?”   “是,裴姑娘好记性。”   “过奖,只是恰好对这些感兴趣而已,才多观察了一二。”   黄药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续引路。   他在得知裴湘与欧阳铮和离这件事之后,待裴湘的态度依旧不变,既不探究好奇也不厌恶鄙夷,更没兴趣探寻她的任何私事,只是多说了一句:   “岛上客舍一直空着,如果裴姑娘厌烦了外面的人情风波,尽可以在此多停留一些时日。”   裴湘想了想,没有多推辞,欣然接受了朋友的善意帮助。   接下来,两人便心无旁骛地研究起武功招式来。   黄药师的弹指神通此时已然趋于大成,碧波掌法和桃华落英掌也被他自创出来,正处于改良精简的阶段。几套厉害掌法之外,他还精通剑法、轻身步法和拳法等诸般武艺,端是造诣非凡。   裴湘一边观察领悟桃花岛的功夫,一边用《九阴真经》里的外功招式应对。   虽然她没有修炼内力,但因为剑法大成和武学境界的关系,倒是能轻松使出《九阴真经》中记载的杖法、鞭法、拳法、掌法、指法等功夫。并不会像后来的梅超风、陈玄风那样,因为不通道家心法就乱练一气,最后竟把玄门正统的上乘武功练成了阴险毒辣的邪and功。   二人互相出招、拆招、解招,忽略了时间流逝,等到裴湘把九阴真经的外功招式全都使用了一遍后,已经是她再次登岛后的第三个月了。   黄药师当然不能把裴湘使出来的所有招式都破解了。   有些招式精妙异常,他见过之后眼中异彩连连,直言此等千锤百炼传承下来的武功路数,他也需要花费多年专研,并且,还不能确定可否全部破解。   而对于黄药师展示出来的武功招式,裴湘倒是可以很快勘破其中的漏洞弱点。但她没有全盛时期的实力,使不出更快更利的剑法,不能做到一剑破万法。所以,他啊依然要苦思冥想如何以招拆招、如何于曲折虚实中御敌取胜。   更何况,招数是死的,人确是活的,同样的招式被黄药师以不同的路数和搭配使出来,又有不同的威力与作用,千变万化,让人防不胜防。   到了后来,沉迷于破解武功招式的两人早就忘了所谓的比试,都全心全意地琢磨着如何精进自己的武功了。   不提黄药师有多少收获,裴湘倒是因为这段日子的专心潜修有了不同的感悟。   这次穿越后,她不能修炼内力,强行压制了全部实力,每次使用剑法都颇有些精打细算的感觉。   她以前学剑的时候,追求的是化繁为简,极力贴合融入自然大道,而现在却不得不再次捡起精雕细琢、花样繁多的招式,以期细水长流。   ——仿佛是一个力图把每一分薪水都花在刀刃上的贫穷打工人。   但是,化繁为简之后再此舍简入繁,并不是一种退步,而是螺旋上升。她的境界还在,领悟的剑意依旧浩荡恢弘、肃杀巍峨。所以,种种束缚之下,她反而又有了新的感悟,融入剑道当中后,也令剑意更加灵动随心、凝实璀璨。   当然,在精进锤炼己身剑道的同时,裴湘也没有忘了一开始的“生意经”。她看着每日苦思冥想的黄药师,笑眯眯地问他,要不要和她学习这些精妙无穷的招式?   “裴姑娘有何想法,可详细道来。”   黄药师心知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更何况是功法传承,因此,他直接询问出声。   裴湘在试剑亭内坐下,指着不远处的桃林笑道:   “药兄,我欲向你请教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   闻言,黄药师的眉目间划过一抹了然,裴湘从来没有掩饰过她对奇门术数的好奇,如今提出这个交换条件,倒是在他的意料之内。   不过,除了武功之外,这奇门遁甲之术一向是黄药师心中最得意的学问,是他心血所在,如非必要,绝不愿意轻易传授与人。所以,他并没有立刻答应裴湘的条件。   裴湘也不催促,她慢慢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听风赏景,静静等候黄药师的答复。   半盏茶后,黄药师叹了一口气,他望向气定神闲的裴湘,佯怒道:   “裴姑娘早就在等着这一日吧?如果你一开始就提出用武功招式换奇门遁甲之术,我肯定不会答应的。可你偏偏在我专研了三个月,并且心中存了许多疑惑不解和好奇探究之后,才提出这个条件。裴姑娘果然好谋算。”   裴湘慧黠一笑:“愿者上钩,难道我给出的东西不好吗?”   “若不够好,药师何至于如此踌躇,”黄药师无奈摇头,“不过,裴姑娘当真要做这个交易?其实。对于许多人来说,裴姑娘手中的功法更加珍贵,阴阳五行之术不过是辅助之道而已。   “裴姑娘不再考虑一下吗?我可以用桃花岛的武功同姑娘交换,弹指神通、劈空掌、兰花拂穴手和附骨针这些绝技,药师都可尽数传授于姑娘。”   裴湘想都不想地拒绝道:   “我就中意奇门遁甲之术,不仅要学那些古籍著述中的内容,还希望能得到药兄的亲自指点。武学之道博大精深,可玄门数理也并不落于下风。那些瞧不上奇门遁甲诸多莫测变化之辈,不是坐井观天,就是口是心非。药兄,难道你觉得我好哄骗吗?”   见裴湘坚持,黄药师也不再多劝。他此时的心情稍稍有些复杂,既高兴于自己看重得意的学问被人珍视,又有些舍不得倾囊相授。   这倒不是黄药师狭隘,而是因为他格外重视自己这份心血,难免就小心郑重许多。   ——大概就和即将嫁女儿的老父亲的心态差不多。   裴湘察觉到黄药师的些微纠结,莞尔道:   “黄岛主可以先考察考察我。你一点一点教,我一点一点学,一旦发现我是朽木不可雕也,你就可以随时停止这场交易。若是发现我天资尚可,不是愚不可及之人,那岂不是一桩幸事?等我学有所成了,便能和黄岛主共同探讨这方面的学问,互相取长补短,那多好呀。”   这最后几句话果真触动了黄药师。   这些年以来,他一直独自摸索前行,偶尔未尝没有希望能有同道中人交流切磋一番。可惜至今为止,他都没有遇到一个可以和他平分秋色之人,如今听裴湘这样畅想,他倒是有些期待了。   当然,这些期待的前提是裴湘真能追赶上他的脚步,最后在五行术数的领域同他并驾齐驱。   裴湘见黄药师表情松动,目露思索之色,便知她的目的达成了。   ——往后,能学到多少真东西,就看我的天资和努力了。   两年后,亦师亦友的裴湘和黄药师两人静极思动,在某个桃花盛开的春日,乘船离开了桃花岛。   登岸前,两人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在人烟繁华处随意走一走。但是,在茶楼里休息了片刻后,两人便不约而同地确定了第一个目的地——嵩山少林。   并不是裴湘和黄药师多有默契,而是因为此时的武林中正在发生一件大事,几乎所有武林人士都在朝着嵩山少林奔去。这刚离岛的二人打听完各种小道消息后,也觉得不该错过这场热闹。   “两年多以前,据说那份绘制了《九阴真经》埋藏地点的藏宝图被一分为五,由不同的人抢夺而去。从那以后武林中就波澜迭起,人人都想得到那五份图纸,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争斗当中。如今五份地图碎片有望合而为一,当真是一件大事。”   黄药师至今不知,他其实已经见识过《九阴真经》中的外门武功招式了。   因此,他对这部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武功秘籍十分感兴趣,也被各种江湖消息勾起了好奇心,一时没忍住,终于在裴湘面前主动提起了白驼山。   “裴姑娘,听传言,当年藏宝图初现之时,白驼山欧阳锋就在近处。以他的武功,应该可以独占藏宝图的,何以有了一分为五的变数?”   裴湘道:“我并没有亲眼所见当时的场景,不过向我转述之人是白驼山的护卫统领之一,是可信之人。   “她对我说,当时不仅有欧阳锋在现场,丐帮的少帮主,唉,不对,现在是丐帮帮主了,洪七大侠也在那里。是他出手拦住了欧阳锋,不让他争夺藏宝图。再者就是,当时大公子欧阳铮正在内室疗伤,十分紧要,欧阳锋担心有人趁火打劫,就一直忍着没有动手。”   “原来如此,”黄药师微微颔首,“都说欧阳锋此人狠辣无情。但从裴姑娘和那些白驼山护卫的口中,我倒是觉得此人十分重视亲人,并非江湖传言的那般冷酷阴毒。”   裴湘笑道:“他的亲人能有几个?对多数人而言,欧阳锋当真是十分可怕的存在。不过,他确实不是一个毫不讲理的杀人魔头。除了主动算计一些人和事外,一般情况下,他只对惹到他的江湖人士出手,不会伤及无辜。当然啦,我对他的评价肯定会有所偏颇的,毕竟我当初有幸得到白驼山庇护,更看重这份私人恩义。”   黄药师微微一哂,淡声道:   “我敬重忠臣孝子,这是为人大节,至于其他的,我倒是不太在乎。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吾辈在此间历练锻造,犹如碳炉中的铜铁,尚且自顾不暇。呵,欧阳锋么,横竖不惹到我身上就行了。”   裴湘喝了一口茶,沉吟片刻,决定先给黄药师事先提个醒:   “药兄,依我推断,你和我一路同行往嵩山少林而去,早晚会遇到欧阳锋的。到时候,他看到咱们在一处,说不得真会来招惹你的。   “不仅是因为那些旧事,还因为他想试探出药兄的功力深浅,提前确定或者排除争夺藏宝图的对手。”   黄药师的眼中闪过一丝战意:   “我倒是无所谓,正好和那欧阳锋较量一番,讨教一下白驼山的武功。”   裴湘挑眉道:“你和欧阳锋较量……说不定还会引来很多好奇打探的目光。哎呀,作为一个与你同行之人,我大概也会被议论的……诶,我还是易容成翩翩少侠吧,这样就能省去不少麻烦。”   “何必为了他人想法刻意改变自己。”   “和他人无关,”裴湘眨了眨眼,笑吟吟地打趣道,“我是为了药兄着想。药兄至今仍然单身,桃花岛主还缺少一位岛主夫人,所以,我得减少在药兄身边出现的次数,免得被哪位佳人误会,凭白耽搁了药兄的姻缘。”   黄药师轻嗤一声:“裴姑娘太小瞧我黄药师了,我自然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裴湘摇头,故作怅然道:   “不是我小瞧药兄,而是我深知自己有多出色。我这样的相貌才华,总是免不了要引起众人格外关注的,如今江湖上乱象丛生,我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对于裴湘时不时的自我夸赞,黄药师如今已经司空见惯了。他想,比起言语上的自夸,对方在设置阵法时的刁钻古怪,在破坏阵法时的嚣张肆意,其实让他印象更加深刻。   这两年来,随着裴湘在他面前展露出了越来越多的真实性格,黄药师对她那种异性之间天然的朦胧好感早就彻底消散了,只余下了惺惺相惜的友谊和对比肩对手的尊重。   裴湘自然也在日常相处中发现了黄药师的审美倾向。   这人对感情之事真挚而浪漫,同样更欣赏至情至性的温婉聪慧女子,绝对不会对裴湘这种经常衡量利益得失的精明自我之人动心的。   因此,他们二人可以成为友朋知己,但绝对不会产生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   在桃花岛上做客的时候,裴湘难免会回忆起原著中的一些情节。她暗忖,这古代蕙质兰心的女子都太过于美好纯粹,又都很具有牺牲奉献精神,确实值得怜爱敬重。   “出嫁从夫”这四个字,真的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的。   可是对于裴湘本人来说,她宁可不要那些怜爱敬重,也不愿过多牺牲奉献,她就想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   对于感情和婚姻,她其实是比较被动的那一个。如果没有遇到那个愿意先一步对她低头承诺的人,她永远不会率先放下心防,或者说,她其实是不够勇敢的。   就在裴湘和黄药师两人在茶楼上对坐喝茶的时候,茶楼斜对面的客栈掌柜神色激动地写下几行字,然后用特殊的蜡封封好,迅速交给一旁低眉顺眼的小伙计。   “去鸽房把这个寄出去,快点儿。”   “掌柜的,咱们这个月不是刚汇报完情况吗?”   “别磨蹭,快去,大公子让咱们盯着的人总算出现了!快点儿,要是这消息送迟了,你就等着重新接受训练吧。”   伙计一听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动作飞快地收起封好的字条,转身就往客栈后门跑去…… 第258章   裴湘和黄药师并不知晓,他们二人一登岸就被有心人留意了行踪。   非是两人缺少江湖经验或者警戒心不足,而是因为那些盯梢之人并不做刻意尾随窥探之举。他们就是街角巷尾、酒楼茶肆里为生计忙碌的普通人,偶尔多看两眼南来北往的路人,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   茶楼中,裴湘跃跃欲试道:“药兄,改头换面这种事要趁早,唔,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黄药师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安然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慢慢饮茶。   裴湘起身离开茶楼。   差不多两刻钟后,一位唇红齿白的玉面郎君摇着扇子走进茶楼,他稍稍驻足四下张望了一下,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药兄!真的是你。哎呀,没想到今日竟然能重逢兄长,实乃幸事!药兄怎么独自一人在此喝茶,你身边那位冰雪聪明、貌美如花的天仙姑娘呢?”   黄药师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头细瞧这位自来熟的“旧友”。   只见眼前这位确实是一位写意风流的翩翩佳公子,有些不羁倜傥,有些富贵膏粱子弟的骄矜浮躁,还有些少年侠士的爽朗落拓。种种气质糅杂在一起,端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俊俏后生。   打量了片刻后,黄药师没有发现任何易容伪装的破绽,心中不禁一赞。   不过,他想到裴湘刚刚的自夸,觉得自己不能轻易说好,免得让她过于得意洋洋。   “兄台记错了吧?黄某身边只有一位喜欢自吹自擂的厚颜同伴,哪有什么冰雪聪明的佳丽天仙?”   年轻公子“唰”的一声收拢折扇,径直走到黄药师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一抖衣袍,翘起腿拄着胳膊斜睨黄药师,不满道:   “药兄何必对我防备至此?我只是想和裴姑娘多说说话而已,并不是那种轻浮孟浪之徒。哎,药兄实在不必为了保护裴姑娘就说出这些违心之言,我听得难受,你说得委屈,何苦来哉呢?她的好,你我心知肚明,不说也罢。”   黄药师哼笑一声,他见裴湘浑身上下都是戏,演得兀自开心,便有些无语和无奈。他懒得陪她耍,直接起身结账,一声招呼也不打地朝着茶楼外走去。   见此,裴湘连忙跟上,一边追赶一边嚷道:   “药兄、药兄,咱们兄弟二人久别重逢,当浮一大白,你慢些走,小弟今日做东,请兄长畅饮一番。”   黄药师越走越快,几息之间就行至街角处,身形忽而鬼魅飘忽,似有似无,俨然是运起了高明的轻身功法。   那追在他身后的漂亮年轻人浑身上下无一丝内力,看着就如普通的富家子弟一般,但他偏偏就能准确地捕捉到黄药师的身影。   他一边热情急切地发出邀请一边虎步前行,竟然没有被黄药师那般的轻功高手甩在身后,反而跟着对方一前一后急速前行。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就出了城门,消失了踪迹。   负责盯梢注意裴湘行程的有心人此时一头雾水。   他们看着裴湘离开茶楼,又见她在几家店铺里停留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中,她就消失不见了。   而茶楼里的黄药师也没有一直耐心等待同伴。他和一个突然偶遇的年轻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裴湘的去留。   观察之人一头雾水,但还是把这些情形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上去。   在江南某处秀丽华美的庭院内,属于男子的修长双手展开一张张飞鸽传书,把上面的消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开来。   “十一日,黄药师出现在安城,身边有一名白姓青年同行,不见裴姑娘身影。”   “十六日,未见裴姑娘踪迹。黄药师和白潇结伴而行,在清江水畔比试轻功,后又在江心垂钓,深夜小宴。黄药师此人似乎擅庖厨之事。宴罢,各自休息,分房而眠。”   “十八日,白潇在客栈闭门练功,裴姑娘出现,复又消失。裴姑娘疑是在躲避白潇此人,不欲同其见面。”   “十九日,白潇与黄药师同行至宝相寺。白潇搭救名妓寒露并写诗安慰。裴姑娘未出现。”   “二十一日,黄药师和白潇离开,寒露携姐妹飞霜、玉雪送行,三女在长亭设酒宴、抚琴赠歌。黄药师不耐先行,白潇依依不舍。”   “二十三日,黄药师访友,白潇不知所踪,疑是折返看望寒露三女。同日,裴姑娘出现在林县吉祥布庄,采购男女成衣各两件并若干针线软布,之后在钱庄取银二百两。”   “二十七日……”   欧阳铮逐条细读字条上的文字,表情时而温柔时而严肃时而轻嘲。   白驼山的眼线们猜不出裴湘、白潇和黄药师三人的关系,他却已然看得十分清楚。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身份神秘的白潇,其实就是裴湘假扮的。   “倒是不知你还有这份才能。”   欧阳铮摇头失笑,骄傲又有些咬牙切齿。   他暗忖:“扮演年轻公子哥儿也能这样惟妙惟肖,不仅骗过了那些常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掌柜伙计们,连风尘女子也被蒙骗了,这日子过得倒是格外的热闹。简直是乐不思蜀了。”   大概是因为练习了《九阴真经》里的内家功夫的缘故,欧阳铮恢复记忆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原本,按照裴湘和缘尘大师这样的医术高手诊断,欧阳铮的记忆当在三到五年后慢慢回归。但实际上,在裴湘离开一年多以后,悟性奇高的欧阳铮不仅内力飞速增加,失去的记忆也迅速回归。   某个万籁寂静的深夜,以打坐代替睡眠的欧阳铮猛地睁开双眼,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公子罕见地气红了一张俊颜。   他皱眉、冷笑、气恼、失望又焦躁不安,到最后,通通化作不甘和不舍。   他想,无论如何,得把人弄回来问问清楚,问问她……问问那个冷心冷肺的女人……算了,不管要问什么,总要先把人找回来再说。   ——放在身边了,然后再算总账。   欧阳铮有了决定,就派人去找裴湘。   可让他倍感失望的是,自从裴湘去了桃花岛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她露过面了。   若不是桃花岛的采买船只经常会采购一些年轻姑娘需要的日常物品,而那些日常用品又都是裴湘惯用的和喜欢的,欧阳铮都以为裴湘早就离开东海一带了。   推测出了裴湘依旧在桃花岛上这件事,欧阳铮闭目压下心里的种种酸涩。   他告诉自己,那人虽然狠心,但到底不会在一些原则事情上说谎。所以,她说是去向黄药师学习请教去了,那就是坦坦荡荡的学艺,而非其他私情暧昧。   所以,他便不该着急,也不该气愤嫉妒。只要桃花岛上一天没有办喜事的迹象,他和裴湘之间的事情就不算结束,他就愿意等她学成归来的那一天。   这一等,就是两年有余。   欧阳铮不打扰桃花岛,但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愿意老实等待、听天由命,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渐渐地,东海一带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白驼山产业,衣食住行都有涉猎。之后,这些产业又由东南向着西北延伸,渐渐和白驼山之前的产业遥相呼应,守望互助。   在欧阳铮的商图布局上,白驼山的产业如今是星星点点地分布各地,但若是按照这个迅猛势头继续深入发展,欧阳家早晚会掌控一条十分繁华而重要的商路,沟通东西南北。   在经营生意的同时,欧阳铮也没有忽略武林中事。恰逢《九阴真经》在江湖上引起了种种风波,他如何能放过这种幕后推波助澜的大好时机。   再有就是,在欧阳铮看来,两年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如何能把窝在一个小岛上两年之久的人吸引到岸上来?非武学秘籍《九阴真经》莫属。所以,他委实做了不少筹谋。   ——比如这次的嵩山少林大会。   裴湘自然不知道身体康复后的大公子这么精力充沛。他弟弟欧阳锋在未来只是把一小撮人折腾得苦不堪言,而欧阳铮却在摆脱了身体方面的桎梏后,把大半个江湖都搅动了。   她如今悠哉悠哉地赶路,一路上有黄药师这样聪敏博学的朋友相伴,还能时不时地切磋武艺、欣赏各地绝妙风光和各种风味美食,简直是乐不思蜀。   ——当然,如果黄药师能再活泼有趣一些,那就更好了。   这日,两人终于在嵩山少林大会开始之前,赶到了河南境内,却又恰逢一场连绵暴雨。   他们一路疾行,终于在狂风和雷鸣中找到了一间客栈。   裴湘推门而入,发现这间客栈的大堂内坐满了江湖人士,个个目藏精锐、气血充足。   她扫视一周,便初步判断出,这些人几乎都是赶往嵩山少林的。大家目的地一致,又都遇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雨,就不得不在这座客栈里停留相聚。   “店家,来两间上房。”黄药师敲了敲掌柜的柜台。   “客官,小店简陋,如今只余下一间上等客房了。不过,男客通铺还有不少位置,价钱也更便宜,不知您二位?”   听闻只剩下一间上房了,黄药师犹豫了一下。   这时,客栈的大门又被推开,走进来三男两女佩戴长剑的劲装之人,这五人明显是来投宿的。   裴湘见状,连忙说道:   “那就一间上房,掌柜的,我们兄弟二人要了。只是麻烦你们多准备一床被褥和两张长凳。”   掌柜笑道:“好嘞,您二位一间上房,稍等,我做一下登记。”   裴湘把银钱放在柜台上,那掌柜的收了钱,殷切劝道:   “其实咱们家上等客房的床铺十分宽敞,你二位又不胖,睡在一起也不挤的。”   黄药师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向窗外的倾盆大雨,目露沉吟。   裴湘心知这人虽然讨厌繁文缛节,但是又十分君子,某些情况下格外守礼,绝无一般男人占便宜的侥幸心理。这掌柜的再多说些什么,黄药师说不定要在下面大堂里枯坐一宿了。   “掌柜的,我们加钱,你就按照我的要求做。我这师兄孤拐得厉害,一向不喜和人挨得太近,若不是今天情况特殊,连同屋都不愿意呢。哈哈哈,他嫌弃小爷脚臭,小爷其实也嫌弃他一身汗味儿呢,还是分开得好。”   客栈掌柜见裴湘给得银钱充足,就不再多说什么。他笑眯眯地记了账,又吩咐伙计去整理房间。   黄药师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裴湘一眼,心道这家伙真当自己是个男人吗?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   后进来的三男两女此时已经知道没有上房了,他们中的一位年轻剑客侧身堵住了过道,想让裴湘二人发挥一下君子风度,把最后一间客房让给两位女子。   黄药师心知裴湘是女子,怎么会让她去住全是男人的通铺?再加上裴湘刚刚提及了臭脚和汗味,他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哪里会答应对方的要求。   那五人还要纠缠,客栈的大门再次被推开。一阵风雨水汽涌入,却不见有人进来,这引起了店内诸人的注意。   裴湘等人正站在柜台附近,距离大门比较近,他们向外望去,就看见两辆马车安静地停在客栈门前,一队骑着马的白衣护卫守在马车两侧,井然有序。   有人发出轻轻的赞叹声,因为这些护卫显然都有不错的内力修为,他们此时个个一身干爽,完全没有被狂风暴雨浇透衣衫。   “是武林世家中人出行吧?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好手随行护卫。”   “你们注意到他们的马匹了吗?都是西夏良驹,价值不菲。”   “雨太大了,我没有师兄你的好眼力。哎,我就想知道马车里是什么人。”   不用众人继续猜测,前面马车的车门已然从内打开,与此同时,车夫把一柄大伞递给靠近车门的护卫。   那护卫利落翻身下马,走到车门处撑起大伞,静静等候。   片刻后,一位身着墨色锦袍的青年男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善于观察之人首先注意到此人的靴子,察觉到他脚踩地面迸起水花后,鞋面上并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泥水污迹后,便知这位也是个习武之人。   目光上移,注意到此人的身材要比一般人高大,再往上看,因为伞面遮挡的关系,店内打量之人没有看清马车主人的面孔。   就在众人好奇来人到底是谁的时候,裴湘已经认出了欧阳铮的身份。   她第一反应是挪到阴影里去,但是又马上反应过来,她此时是富家子弟“白潇”,是和欧阳铮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没有躲藏后退的必要。   至于为什么要躲,其实她也说不清出,就是……不那么理直气壮而已。   这一行人走进店内,其中一名护卫把一枚腰牌放在柜台上,没有多说什么。   反倒是客栈掌柜见到腰牌后,立刻满脸堆笑:   “哎哟,原来是贵客,失迎失迎,七间客房都已经收拾整齐了,干干净净的,我这就吩咐伙计带诸位爷去客房。现在要热水吗?还是先吃些热汤面?”   那白衣护卫客气地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回身请示。   欧阳铮点了点头,淡声道:   “一路风餐露宿,大家都累了,你们各去休息吧,我身边只留白六一人。”   “多谢大公子体恤。”白衣护卫一抱拳。   这行人正要散开,刚刚没有订到房间的一名女子忽然娇喝一声:   “掌柜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刚刚不是说,前面这两人把最后一间上房占了吗?怎么他们一来,就有七间上房?是欺负人吗?”   欧阳铮转身欲走的脚步顿了一下,他目光微微闪动,慢慢划过裴湘所在的方向,似乎因为这女子的话,终于注意到了站在一旁气度不凡的黄药师和面容俊俏的年轻人。   不过,他也仅仅是望了望,之后又一脸倦怠地垂下了眼眸,有些漠不关心的冷然疏离。   ——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另一边,客栈掌柜连忙赔笑道:   “这位女侠,非是小的不愿意给您和您同伴安排上房,小店确实住满了。那七间客房是人家提前预定的,交了三倍的订金,嘿嘿,这做生意也得讲诚信不是?   “实在抱歉,女侠,今儿个天气特殊,客人又出奇的多,小店实在招待不周。不过,咱们店里给女客准备的通铺也是不错的,十分干净齐整,女侠不如将就一晚?”   听完客栈掌柜的解释,这女子稍稍缓和了脸上的怒气,但却没有搭理掌柜的建议。   她理了理鬓角,俏生生地望向欧阳铮,软声道:“这位公子……”   然而,不等年轻侠女说完自己的请求,欧阳铮便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他敛眉沉声问道:   “你刚刚说……这两位侠士只订到了一间上房?”   年轻女子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欧阳铮这时终于把目光落在了裴湘和黄药师身上,缓缓开口道:   “两位侠士住在一间客房内恐怕多有不便。咱们萍水相逢也算有缘,我可以让出一间客房给二位侠士,还请不要推辞。”   话音落地,周围有些安静。   稍顷,那名一间房也没有订到的女侠气哼哼地离开了。   黄药师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看了看身着白衣的护卫们和欧阳铮较常人深邃立体的五官,抱了抱拳,直接拿着房间的钥匙上楼休息去了。 第259章   想要换房间的江湖人离开了,黄药师径自上楼了,客栈掌柜在低头打算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在算珠子响起的第三十二声时,欧阳铮对裴湘问道:   “还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裴湘见欧阳铮坚持假装不认识自己,只好配合道:   “在下姓白名潇,初出江湖,见识浅薄,不知该如何称呼公子?”   欧阳铮语气淡淡地答道:“我姓欧阳,单名一个铮字……”   这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欧阳铮的自我介绍。   裴湘向客栈大门外望去,就见白驼山队伍中的第二辆马车上走下来一位年轻妇人,那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哭声就从襁褓中传出。   欧阳铮顿时面露关切,侧身张望,等侍卫们撑伞护送那名年轻妇人走进客栈后,他立刻问道:   “孩子如何了?”   年轻妇人抱着孩子欠身行礼,恭恭敬敬地答道:   “回大公子,小少爷之前在马车上睡着了,刚刚下车时被雷声惊醒,所以才啼哭不止。”   欧阳铮点了点头,示意年轻妇人专心照顾孩子,不必在楼下停留。   一旁的护卫连忙取过一把房间门牌钥匙,领着妇人上楼去安排住宿。   啼哭声渐渐减弱,客栈的大门终于再次关严,遮住了风雨的侵袭,也让裴湘心门在无声无息间更加闭合。   她有些失落也有些释然,心道当初既然已经做出过选择,主动放弃了对方,如今这个结果也是早该预料到的。   裴湘的心情转换也只是在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打开手中的折扇,轻轻摇了摇,随后,脸上的笑容再无挂碍。   “原来欧阳兄已然成家生子,恭喜恭喜,令公子多大了?”   欧阳铮沉沉地注视着裴湘,慢慢道:   “前天刚过完一周岁的生日。白少侠对小孩子感兴趣?那不如早些成家安定下来。”   裴湘摇头道:“只是喜欢偶尔逗一逗而已,成家之事还急不得。哎,小孩子软乎乎的又太脆弱,真要长时间相处的话,我肯定要手忙脚乱的。”   “等到白少侠有了自己的子嗣,这些恐慌担忧自然而然就消失了。我一开始也觉得幼儿太过脆弱,不敢抱不敢哄,但多相处一段时间后,就知道之前的那些担忧都是多余的了。”   裴湘噙着笑,温温和和地应了一声,又实心实意地赞道:   “欧阳兄干练通达、胸有沟壑,你若是想做好一件事,肯定能成功的。”   欧阳铮扯了扯嘴角,目光晦涩微凉:   “承蒙白少侠抬爱,铮没料到,今日同白少侠初次见面,白少侠对铮的评价就如此之高。只可惜,铮当不得白少侠的夸赞,有些事……铮同样力所不及。”   裴湘因为欧阳铮语气中的消沉隐怒而微微惊讶,进而又生出几分担忧关切,她忍不住问道:   “听欧阳兄语气,似有憾事?”   欧阳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裴湘的询问。他似乎失去了再交谈下去的兴趣,对着裴湘抱了抱拳,直接转身离开了。   裴湘望着欧阳铮的背影,慢慢合上手中折扇。她心知自己刚刚的问题有些唐突了,无论是“白潇”还是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宜再多关心欧阳铮的事情。   ——那孩子已经一周岁了呀,算算时间,果然,这世上从来没有那么多非谁不可的执着。   ——不过,他是如何认出我的身份来的?   ——罢了,既然遇见了,稍后也该给那个孩子准备一份见面礼的。娶妻生子……终归是好事的。   “店家,给我来一碗素面,一盘卤肉,两样小菜,一份蜜饯果脯,再温一壶上好的梨花白。”   “好嘞,白少侠,您稍等。”   裴湘在热闹的厅堂里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沉默地听着其他人的欢声笑语。过了一会儿,伙计端来了她点的酒菜,她便开始认认真真地吃起东西来。   无论如何,要向前看,人生路远,有舍有得。   酒足饭饱,裴湘上楼休息。路过某间客房,听到里面传出的婴儿啼哭声和年轻妇人哄孩子的低语声,她脚步一顿,复又继续前行。   “药兄,可休息了?”裴湘在黄药师的房间前停了下来。   房门应声而开,黄药师正坐在窗前聆听雨声。   “何事?”   “前日从你这里借了一份笔记,我有几处不明,想向药兄请教。”   黄药师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裴湘随手关上房门,在桌案前坐下,从袖中取出几张写满字迹的草稿纸。   随着裴湘的提问,黄药师渐渐专注了神色。他离开窗边的位置,走到裴湘身旁坐下,同她探讨起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来。   到后来,两人因着一个旧问题又延伸出几个新问题,逐一分析解决后,又生出更多的分歧来。   面对不同的方向,两人都坚持自己的观点,同时又试图说服对方。你来我往中,免不了更加沉浸在学问讨论的严肃氛围里,渐渐就忽略了时间。   另一间客房内,欧阳铮放下毛笔,捏了捏鼻梁。   “白六,把这些文书批复整理一下,明日一早寄出。”   “是。”   白六把欧阳铮写了一晚上的答复和命令分门别类地放好,然后又小心谨慎地放入特质的木匣子中,锁好。   “二弟如今在哪里?”   “回大公子,小少爷的母亲去世后,娘家那边似乎想要闹事,二公子去处理那些琐事去了。预计后日能和咱们汇合。”   “他到了以后,把孩子交给他照顾,他自己的儿子自己养。”   “是,属下会把大公子的意思转告给二公子的。”   欧阳铮沉默了片刻,挥手让白六离开。   白六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大公子,之前在楼下的时候,大、裴姑娘好像误会了,以为小少爷是您的子嗣。”   欧阳铮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色中绵绵不断的雨丝出神,半晌,他才背对着白六说道:   “误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都是欧阳家的子嗣后代。”   白六低下头,不敢再多劝什么。   只是,当白六准备离开的时候,站在窗边观赏雨幕的欧阳铮又忽而出声问道:   “裴姑娘住进哪间客房了?”   这声音有些漫不经心,白六却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喉咙里。   “嗯?”   “回禀大公子,裴姑娘收下了客房钥匙,但是,嗯,但是还没有入住。她吃完饭后,就一直在另一间客房内,目前还没有出来。”   “另一间客房?”   “就、就是她和黄岛主之前订的那一间。”   “咔嚓”一声,窗边的盆栽四分五裂。   白六眼观鼻鼻观心,屏息凝神,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房间内十分安静,显得外面的风雨雷鸣之声越加的吵闹嚣张。   欧阳铮闭了闭眼,轻声道:   “克儿那孩子最近总是哭闹,你去找裴姑娘,问问她是否方便?务必……请她今晚给孩子看一看,检查一下身体。”   白六连忙应诺,就要快步离开。   “等等。”   “请大公子吩咐。”   “你请裴姑娘给克儿看病的时候,别忘了交代一下克儿之前的身体状况。比如他母亲怀着他的时候,因为和二弟有些误会,她一直郁郁寡欢,后来又经历了几次波折,导致生产时险些丧命。克儿出生艰难,不知是否伤了身体根基,烦请裴姑娘仔细探探脉象,不论如何,铮感激不尽。”   白六心道,这是何苦来哉呢?刚刚在楼下的时候不亲自解释清楚,现在又拐弯抹角地让人传话。再说了,小少爷日常哭声洪亮,能吃能睡能闹,健康得很,哪里就需要裴姑娘诊脉了?   不过,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泄露一丝内心的真实想法,于是,他立刻板着脸转身离开了,生怕被自家大公子看出端倪来。   白六离开了,独自一人的欧阳铮闭目养神片刻,心中的某个想法渐渐清晰明朗起来。   ——有些关系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了。   ——必要的时候,就应该用一副虎狼重药,才能打破目前这种胶着纠结的状态。   ——不破不立。   这边,裴湘和黄药师也结束了讨论。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喉,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啜饮着温茶水,就听黄药师冷冷清清地问道:   “你受什么刺激了?和那位白驼山的大公子又起了嫌隙?”   裴湘哼了个浅浅的鼻音,目光有些悠远。   黄药师淡声道:   “他知道‘白潇’是你,你们二人这次重逢也未必是偶然的,所以,他应该是一直在关注你的行踪的。我猜测,从咱们在岸上一露面,就有人通知他了。”   “我知道,”裴湘轻叹,“我还知道,他现在应该是恢复记忆了,这比我预测的要早一些。”   说到这里,裴湘的眉宇间忽然露出一抹深思之色。   ——如果这次相遇不是偶然,那个孩子……   “你们俩……都没有放下,如今这样,是心结难解?”   裴湘摇头道:“谈不上放下与否。其实,说不遗憾是假的,但是若重来一次,我还会那样选择。因此,选择之后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接受,这是非常公平的事情。”   黄药师摩挲着手中的玉箫,斜睨裴湘:   “你既然看得开,为何要赖在这个房间内不走?”   裴湘笑吟吟地不答,心中却暗叹,接受是一回事,能否真的做到云淡风轻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本就凄凉荒芜,再遇上酸涩伤怀之事,当然不愿意独处了。这时候才能体会到朋友的重要性呀。   正想着心事,裴湘突然坐直了身体,她对着黄药师做了个噤声的小动作,而后就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声音。   当白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之后,裴湘眼中划过一抹奇异的光亮,她似乎遇到了什么好事,整个人都重新有了光彩。   黄药师疑惑打量。   裴湘含笑低声道:“药兄,多谢你愿意陪我消磨时间。今晚打扰你听雨的雅兴了,来日,小妹把十香软筋散的配方抄写给你。”   黄药师挑了挑眉。他不知离开后楼下发生了何事,但以他对裴湘的了解,这个朋友终归是吃不了亏。于是,一向偏心护短的黄药师便不再多问,只是微微颔首静静喝茶。   白六敲响房门,裴湘亲自去开。   “裴、白少侠,冒昧打扰,请勿见怪。”   裴湘弯了弯嘴角,表示不介意。   “这位护卫大哥,有事尽管开口,若是白某能做到的,自当尽力而为。”   “是这样的,”白六假装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坐在屋内的黄药师,又快速收回目光,对裴湘解释道,“我家小少爷一直啼哭不已。大公子说白少侠是杏林高手,想麻烦白少侠去给我家小少爷检查一下,看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裴湘皱眉问道:“贵府的小少爷一直哭闹到现在?”   白六硬着头皮撒谎道:   “是的,小少爷的奶娘都快急哭了。若不是情况紧急,大公子是绝不愿意打扰白少侠和黄岛主休息的。”   裴湘毫不犹豫地说道:“那走吧,孩子要紧,别耽搁时间了。”   说完话,她就越过白六朝着小孩子的房间走去。   白六见状,朝着黄药师匆忙抱拳,而后急忙跟上。   等到二人敲开欧阳小少爷的房门后,迎接他们的是奶娘迷惑吃惊的表情。   “哭闹?看病?”   白六给年轻妇人使了个眼色,然后一脸淡定地对裴湘道:   “小少爷应该是刚刚睡着的,谢天谢地,总算不哭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请白少侠给小少爷看看,这样大公子也心安。”   裴湘哪里还看不出这里面的猫腻,她斜觑了白六一眼,没有多问什么。   越过照顾孩子的奶娘走入室内,裴湘开始给睡得香甜的小婴儿检查身体。   一盏茶后,裴湘收回手,对白六说道:   “恕白某学艺不精,没有发现什么病症。反而,依照在下诊断,欧阳小少爷十分健康,并不需要格外担心什么。”   白六避开裴湘明亮的目光,低头解释道:   “还请白少侠莫见怪,主要是小少爷出生前后经历了颇多曲折,他的生母近些日子又撒手人寰了。所以,大公子十分担心小少爷的健康情况,就怕留下一些难以察觉的隐患。”   既然白六都如此说了,出于医者的责任心,裴湘怎么能不问问,眼前这个虎头虎脑的壮实宝宝到底都经历过哪些波折?   她甫一开口询问,白六就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十分干脆利落地交代了孩子的身世。   “白少侠,小少爷是二公子的亲生骨肉。两年前,二公子因为厌烦了族务,离家散心,就遇到了小少爷的生母。嗯,两人因为一场意外有了小少爷,但是二公子当时并不知晓小少爷的存在,又因为一些误会,就离开了孩子的母亲……”   接着,白六又给裴湘讲了欧阳锋的敌人如何寻仇寻找到了那名女子的身上,而那名女子的家人又是如何凉薄。   总之,等到孩子的生母再和欧阳锋重逢的时候,身体状况已然虚弱不堪了。   欧阳锋自然大怒,他弄死了一干仇人,但却无法挽救孩子母亲的性命。即便用了许多珍稀药材和裴湘留下的救命丹丸,那女子也只是挣扎着活到孩子快满一周岁的时候,然后就香消玉殒了。   “大夫人,不是,白少侠,二公子此时在处理孩子母亲的后事,他把小少爷交托给大公子看顾,等过两天二少爷回来了,小少爷还得跟在亲生父亲身边生活。”   裴湘低头看着呼呼大睡的胖娃娃,轻轻戳了戳他的脸蛋:   “是二公子的子嗣啊,那个,白六,二公子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字?”   “回禀白少侠,小少爷单名一个克字。”   “克?欧阳克,”裴湘眸中波光微闪,隐隐浮现出一抹复杂和恍然,“原来是你啊,白驼山的欧阳克。” 第260章   半夜,风停雨歇,就像裴湘的心情。   她又给一周岁的欧阳克检查了一遍身体,并送出了见面礼。   “这里有一瓶温养身体的药丸,每次取三分之一丸的药量化开,倒入给孩子洗澡擦身体的浴盆中,调以温水,再用内力加以按摩,对孩子的生长有好处。”   白六高兴地接过药瓶,吩咐一旁的奶娘仔细收好。   “多谢白少侠赠药,等到二公子回来以后,属下一定把你的叮嘱带到。”   裴湘笑着摆了摆手,又戳了一下欧阳克的胖脸蛋儿,才离开了小孩子的房间。   白六亲眼目送裴湘走进了欧阳铮让出来的那个空房间,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转身去向自家主子汇报情况。   欧阳铮听说裴湘给出了见面礼之后,温声吩咐白六道:   “把我之前收藏的那把金丝面折扇取出来,送给白少侠当回礼。”   “金丝面折扇?是您上个月特意吩咐白十收购的那一把铁木包精钢扇骨的?”   “嗯,”欧阳铮一边更换寝衣一边点头道,“她出手大方,那一瓶温养丹丸所需药材种类繁多,无法轻易凑齐一副,如今却全部送给了克儿,欧阳家也不能失礼了。”   白六有些迟疑,小声问道:   “那您怎么想要送扇子当回礼呀?”   欧阳铮奇怪地看了一眼白六:   “裴姑娘要以男装行走江湖,手中又常握一把折扇做武器,还是慎重些好。普通的纸面折扇如何能防得住别人的锋利武器。”   “原来如此,”白六恍然,“还是大公子想得周到,只是……”   “只是什么?”   “这个,属下家乡有种说法,就是夫妻家人之间互相赠送礼物,最好不要送扇子。因为‘扇’与‘散’同音,有些人家忌讳这个。”   “你的家乡……不就是白驼山吗?”欧阳铮挑眉。   白六挠了挠脸颊,讪笑道:   “这个,哈哈,属下记错了。之前替大公子去南边办事,就、就遇到了个挺爱哭的小丫头,她和属下念叨过这些民间讲究。不过,属下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聚散离合本是常事,心里并不太讲究这个的。”   欧阳铮穿好寝衣坐到床边,想了想,道:   “那你明早送礼的时候,问裴姑娘要二两银子,就说咱们便宜卖给她的。”   白六:“……大公子,只扇骨上那一层又韧又薄的精钢就能换金子了。还有,咱们不是要送回礼吗?没听说送礼的时候还要银子的。”   欧阳铮躺好后盖上被子,语气淡淡:   “白六,你今晚的话太多了,现在出去。”   于是,话多的白六无奈退下。值夜时,他心里一直在琢磨,自己明天怎么代表白驼山大公子把扇子体体面面地送出去,不对,是卖出去……   次日,裴湘和黄药师没有急着往少室山赶去,而是稍稍绕了一个弯儿,特意去拜访了一位老御厨的传人,只为吃一次对方家传的拿手菜。   等到两人吃得尽兴重新启程的时候,黄药师看了两眼裴湘手中暗金色的铁木折扇,笑问道:   “这就是你早上花费二两银子购买的?虽然我黄药师一向不太在意黄白之物,但是也不愿意错过类似的便宜好事。不知那位欧阳大公子还有多余的扇子吗?我也愿意购买一把。”   裴湘打开折扇细细端详了几眼,而后慢慢轻摇,并不理会友人的调侃。   黄药师摇头失笑,双腿一夹,驾驭着骏马跑到前面,裴湘也不急,她控制着缰绳不远不近地跟在黄药师的斜后方,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少室山而去。   走过一段山路,前方忽然传来零零散散的兵器撞击声。   裴湘和黄药师对视一眼,心知前方应该是发生打斗了。两人依旧保持着原本的速度赶路,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看清楚了在野外山路上械斗的双方。   裴湘定睛一瞧,心道一声巧了,原来其中一方正是早上分别的白驼山一行人。   此时,他们正在抵抗一众蒙面黑衣人。黑衣人攻击凌厉迅疾并无惧生死,只是一味地向着马车方向冲击。在这等悍不畏死的进攻下,几名白衣护卫已然受伤,其余等人则牢牢护住两辆马车,不让任何一名黑衣人靠近。   裴湘在一旁观望了片刻,就直接骑马飞奔而去。待她冲到打斗地点附近,一出手、一挥扇子就撂倒了三名外围的蒙面者。马长嘶,尘土飞卷,裴湘回身反击,人不离马背,顷刻间又重伤了一名使刀的袭击者。   裴湘的出现大大减轻了白驼山护卫的应敌压力,他们和裴湘里应外合,很快就占据了优势。   见白驼山一方开始游刃有余,裴湘便不再多插手。她只是骑着马在外围巡视,不让任何一名黑衣人逃脱。但凡有想撤退的,都被裴湘用弹指神通逼回打斗的中心,让他们继续给白驼山护卫当陪练。   当然,一旦哪名白驼山护卫要遭受致命伤害了,裴湘也会遥遥相助,不让他们真的折损在战斗中。   这样一来,白驼山这方便越战越猛。   白六深知裴湘能力,他灵机一动,开始趁机施展一些平时不常使用的不要命招式,尽情在黑衣人身上练手。他心知,只要有大夫人在一旁照应着,他这种不要命的打发其实是没有后患的。   裴湘并不在乎白六这样的小心思,反而有些鼓励。要不是为了给白驼山护卫们一个难得的实战机会,她何必如此费心费事,直接出手把人抓起来多省劲儿呀。   战斗正酣,车门无声开启。   欧阳铮静静地注视着车外的战斗,目光偶尔会流连在裴湘的身上,看着她训练白驼山的护卫,时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那时候,他们在西域各地行走,也会遇到各种危险刺杀。裴湘可以用药用毒轻易制服敌人,但她却很少使用这样的杀手锏,而是尽量利用真实的冲突加强训练身边的护卫,一点点地夯实白驼山的真实实力。   裴湘再次用弹指神通把一个黑衣蒙面人逼回了战斗圈子,深觉黄药师的这门指法实在是既灵活又便利。紧接着,她又恐吓了几个人,脸上的神采越发的肆意灿烂。   只是,她偶然间一回头,正好和一双黝黑沉静的眸子对上。   兴奋的表情立刻收敛了三分,她在马背上一抱拳,尽量斯文优雅地说道:   “大公子,你好啊。”   欧阳铮微微颔首:“又麻烦你了,这些小子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训练了,最近这一两年多是以伤换伤,希望没有让你失望。”   裴湘使劲儿瞅了瞅欧阳铮脸上的表情,总觉得这男人是想让她增加愧疚感。   “你们怎么走这条路?”裴湘四下张望,疑惑道,“我是有事绕路而行,才偏离了大路。”   欧阳铮彻底卷起车门前的竹帘,隔着两方打斗的人马温声说道:   “最近有些涉及到嵩山大会的要紧消息走漏了,我不欲在嵩山大会之前再次出现在人前,所以才选了这条偏僻路线。没想到还是遭到了伏击。”   “这样啊,”裴湘听过欧阳铮的解释,没说信与不信,也没有深问,只是顺着欧阳铮的话分析道,“既然涉及到嵩山大会之事,想必十分紧要,难怪会引来这么多人的伏击。既如此,你身边的护卫力量就不太够了,也缺少真正的高手。二公子呢?他何时归来?”   欧阳铮叹了一口气:   “二弟尚且有些琐事要收尾,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不过你不用多担忧,我这里虽然没有二弟那样的高手压阵,但是护卫和蛇群毒虫都不缺。今日如果没有碰到你,我就要召唤蛇群了,这些黑衣人绝不是白驼山的对手。”   这番解释传进裴湘的耳中,反而让她有些微微的不放心了。她看了一眼欧阳铮端坐车上的俊逸风姿,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金贵扇子,顺着心意问道:   “你昨天让与我一个房间,我今日也保护你一回吧,在二公子归来前,我给你压阵。”   “你愿意保护我?”   “我这两年还算有些进步,自信不输给年轻一代高手。”   欧阳铮悠然一笑,点头应允,同时说道:“多谢白少侠出手相助,铮铭记在心。”   “礼尚往来而已,大公子莫要如此客套。”   欧阳铮道:“继续往前走,是我新置办的一处宅院,那里地处偏僻,少有人烟,是一处比较私密的安静处所。在嵩山大会之前,我都准备待在那座宅院里,免得被听到风声的江湖朋友缠磨打探。白少侠和黄岛主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去我那里小住几日吧。”   裴湘回头征询黄药师的意见。   黄药师一向喜静。这些日子在外赶路,临时入住的客栈总是充满了嘈杂之声,让他颇有些厌烦。此时听到欧阳铮的邀请,心想欧阳家的别院当然要比少室山附近住满人的客栈安静舒服。于是,他没怎么犹豫就点头答应了。   这时,白驼山的护卫也已经制服了所有的黑衣蒙面人,大家稍稍整理收拾了一下战场,便继续前行。   又走了小半日,车队在一条隐蔽的小路路口处转了方向,之后继续行进,大概花费了一刻钟的功夫,他们才抵达了欧阳铮的别庄。   这里果然安静,屋舍窗明几净、南北通透,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还有专门练武的场地和别致古雅的花园,流水潺潺,鸟语花香。   最重要的是,裴湘和黄药师都有自己的院子。虽然一东一西相距甚远,但是对于武林人士来说,一座宅院的距离根本不算距离。   入住的第一晚,欧阳铮设宴款待裴湘和黄药师。   欧阳铮此人也当得起人中龙凤这样的评价,虽然因为身体的原因在武学修为上落后一筹,但是在其他方面,他都能称得上是佼佼者。所以,黄药师挺愿意和欧阳铮交谈的。   裴湘此时已经卸下“白潇”的易容,恢复了女儿妆容。三人把酒言欢,谈古论今,谈得兴起了,喝起酒来便不太节制,等到筵席结束时,每人都处于微醺状态。   宴罢,三人各回住处。   裴湘吹了一会儿夜风,自觉已然清醒过来,便没有急着休息,而是趁着晚风正好,舞起了一套剑法。等她感到身上有了微微汗意后,便沐浴更衣,折腾了一遭,已然到了夜深人静之时。   她正要入睡,就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白六?何事?”   “大公子中药,请裴姑娘帮忙压制一下药性。”   裴湘随手拽下屏风上的斗篷往身上一裹,也顾不上整理头发和仪表,直接推门而出:   “中了什么药?要紧吗?”   白六快速答道:“是一种西夏皇室的秘药……主子已经服用了两种蛇毒压制药性,只是效果不太理想,还请裴姑娘帮忙看一下。”   听到欧阳铮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压制药性,裴湘眉心轻蹙。她心知,以欧阳铮爱惜身体的程度,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是不会贸然采用这样的方式的。   “什么西夏皇室迷药?”   “据说是几代之前的某位李姓皇妃带进西夏皇室的,有……助兴迷情之用,无色无味也不太好解。”   “怎么会中这种药?还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   “是属下的疏忽,没想到婢女中还有人有这等攀附心思。”   两人说着话,就走进了欧阳铮的住所。   裴湘抬眼一看,一名背影袅娜纤弱的红衣女子匍匐在地上,整个人都微微颤抖:   “大公子饶命!是奴一时糊涂,是奴痴心妄想,奴、奴一直偷偷爱慕大公子,惟愿大公子长命百岁,心想事成,并无任何冒犯之意。这次、这次、那个给奴秘药的人说,这种秘药并不伤身,只要大公子、大公子不抗拒药性,事成之后……奴婢蒲柳之姿,愿、愿……”   说到这里,这女子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了。   欧阳铮一直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直到察觉到裴湘走近,才稍稍缓和了表情。   “白六,”欧阳铮一开口,声音就沙哑得厉害,“把人带下去,详查!”   “白六遵命。”   白六走到那红衣女子身旁,直接点穴,立时让这女子再没有说话和反抗的机会。之后,他就迅速带人离开了,把房间留给了裴湘和欧阳铮两人。   欧阳铮此时穿得十分整齐严实,一点都不像是要就寝之人,坐姿也端正挺拔,同平日在书房处理事情时毫无二致。   可是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其实一直在隐忍。额角有些汗意,冷玉般的肤色在烛光下漫出极浅的胭脂绯色,眸色也更加暗沉深邃,偶尔还会乱一下呼吸的节奏。   裴湘走近,带着沐浴后的女儿香气。   欧阳铮的呼吸又乱了一下,他闭了闭眼,避开目光不看裴湘。   “伸手。”   欧阳铮抬起手腕放在桌面上。   微凉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胳膊,触碰之间,让他有些晃神。   好似过了很长时间,又好似很短。就在欧阳铮觉得某些折磨永无止境的时候,那微凉纤细的手指离开了他的胳膊,耳边响起悦耳清润的声音。   “欧阳铮,这秘药确实厉害,如果一直不解开的话,六个时辰之内就要转化成剧毒了,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刚刚服用了两种蛇毒,可有效?”   “那蛇毒只能暂时压制秘药的药性,让你保持清醒,不被欲and望操控,但只是治表不治里,一会儿就要失效了。”   “你能帮我解除秘药的毒性吗?”   “可以,”裴湘的笃定语气里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现在有两种解开药性的办法。一种,就是像刚才那个女人说的那样,你和人行鱼水之欢,这秘药的毒性自然就解除了。”   “第二种呢?”   “第二种……我记得欧阳家有一种用西域异兽的血液制成的解毒丹,你可以连续服用七枚解毒丹,再配合我的针灸,也能解开这种媚毒。”   “那种解毒丹吗?”欧阳铮嗓音喑哑,透着淡淡疲惫,“常人服用一颗就会浑身剧痛,恨不得咬断舌头。如果连服用七枚的话,我不敢保证自己能忍耐下来。”   裴湘温声道:“你可以选择第一种办法,欧阳家的侍女中,有不少愿意成为你的女人的。”   欧阳铮无奈地笑了笑,慢慢问道:   “如果我选择第二种的话,你的金针能帮我压制疼痛吗?”   裴湘犹豫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道:   “为了不耽误解毒,对疼痛的压制程度肯定要弱一些的,嗯,偶尔还会失效,全凭你个人用毅力忍耐。”   “那你会让我疼死吗?”   “不会,”裴湘笃定道,“如果你选择第二种,我会一直守着你解毒,不会让你因为剧痛而做傻事的。但是,你确实要经历一番深入骨髓的折磨。”   “既然死不了的话,那我就选择第二种吧,湘儿,之后就拜托你了。”   裴湘垂下眼帘,柔声劝道:   “我建议你选择第一种,既能轻松解毒,对你的身体还有些益处。”   欧阳铮想都不想地拒绝道:   “我不会选择第一种的,湘儿,既然没有到绝路,我就没有必要因为一时的舒适而失去更加重要的人。我选第二种,你帮我针灸吧。”   裴湘静静地看了一眼欧阳铮,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就起身走到门口,吩咐侍卫把她需要的东西送来。   之后,她对欧阳铮道:   “大公子,请脱去外衣,去榻上等我。” 第261章   天青色绣着山川烟雨图的暖香床帐之内,欧阳铮闭目伏卧。   来自西域的黑色薄绒轻毯搭在他的腰际,一半遮住身体一半垂落在床榻一侧,薄毯之下,寝衣已经完全松散开,肌理分明的肩膀背脊隐约可见。   裴湘拿着异兽解毒丹和银针走到床榻近前,伸手贴了贴欧阳铮的耳后和侧颈,又在他肩部的穴位处不轻不重地按了几下。   这一连串的检查动作,让正在强忍药性的欧阳铮忍不住闷哼出声。   “大公子,先服用一枚解毒丹吧,并运转《疗伤篇》的心法化解药力,我观察一下你的反应。”   “……好。”   欧阳铮缓缓睁开双眸,眼底有些赤红,但神色尚算清明。   “多谢……援手。”   裴湘清清淡淡地嗯了一声,趁着欧阳铮隐忍挣扎之际,飞快地把一枚解毒丹塞进了他的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味道苦涩偏酸。   稍顷,欧阳铮感到心口处有一丝尖锐的痛感骤然而来,随即,疼意开始沿着骨髓经脉向四肢扩散,这让他瞬间咬紧牙关,全身肌肉紧绷。   裴湘握住他的手,温声问道:“疼吗,大公子?”   “……尚、可。”欧阳铮勉强应道。   裴湘捏了捏欧阳铮的指尖,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公子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解毒丹的药效刚刚化开,便如此疼痛了,再过一会儿,你就更遭罪了。不如让白六把刚刚那个倾慕你的红衣姑娘带回来吧。大公子,既然有简单解决问题的方式,何必非得选择困难的那一个?”   “裴姑娘,你生气了?”   “胡说,我怎么会和病人生气?大公子如此洁身自好、隐忍坚强,我佩服都来不及呢,怎么会生气呢?”   欧阳铮忍着痛,哑声说道:   “那就别再劝我了,我中秘药,也是因为御下不严。既然、既然是我自己的疏漏之处,便、便应该遭受这番磨难,不过是剧痛而已,忍忍就过去了。”   “大公子果然是大丈夫真英雄,既如此,便忍一忍吧,我不劝你了。”   裴湘松开欧阳铮的手,替他擦了擦额头上汗水。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上,默默看着欧阳铮在秘药的药性和解毒丹的疼痛中挣扎。   痛感绵绵密密袭来,欧阳铮慢慢攥紧了拳头。   他可以忍耐克服身体上的折磨,但却无法忽略情绪上的冰冷暗沉。他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裴湘今晚的一举一动,试图从中寻找出超出友谊范围的关切、亲密、慌乱和疼惜,但他却失败了。   想着想着,欧阳铮忍不住自嘲一笑。   他心道,罢了,这七枚解毒丹带来的疼痛,就算是对过往感情的了结吧。此刻也该明了了,从始至终,他在她心里都不是那么重要的。   ——呵,痛彻心扉,方知何为求而不得……   就在欧阳铮渐渐心灰意冷的时候,裴湘再次握住他的手,一点点掰开他攥紧的拳头,用自己的手掌贴合上欧阳铮的大手。   “大公子,我忽然不想帮你针灸止疼了。”   欧阳铮微怔:“……你果然生气了。”   “大公子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欧阳铮沉默了片刻,忍着一波剧痛稍稍平息,才尽量稳住声音说道:   “铮不知,愿闻其详。”   “大公子,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轻易把自己当成诱饵,你让我如何不生气呢?”裴湘倾身,凑到欧阳铮的耳边絮语。   柔软的嘴唇似有若无地划过榻上之人的耳朵,吐气如兰,却比任何一种西夏秘药都要折磨人。欧阳铮此时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思考裴湘说了什么,他的睫毛微微颤抖,呼吸的节奏更加混乱。   似乎过了好长时间,欧阳铮的神志才慢慢回归。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摒除杂念,尽量冰冷了喑哑低沉的嗓音。   “裴姑娘,你我已经和离,铮的身体与健康……似乎和裴姑娘无关。”   裴湘哼笑一声,慢慢松开两人交握的手,但欧阳铮却不愿放开,反而攥得更紧。   “放开,大公子,我该帮你针灸了。”   ——我和你无关,所以我不生气,那我就该心平气和地对待我的病人了,抓紧时间治病救人。   被疼痛折磨的欧阳铮一下子就弄懂了裴湘的隐藏逻辑,他心里又气又急,还有对自己、对裴湘的无可奈何。   “湘儿,你连一丝一毫的妥协都不愿意留给我吗?”   “那你愿意保证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任何事,都愿意顾惜自己的身体吗?这种用毒药试探人心的蠢事,没有下一次了。”   欧阳铮犹豫了一下。   裴湘起身要走。   欧阳铮拽住她,苦笑道:   “我答应就是。湘儿,你的心是铁石制成的吗?”   裴湘没搭理欧阳铮,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就开始在欧阳铮的身上施针。   三针之后,欧阳铮一直紧皱的眉头忽然放松了下来,全身也不再紧绷。   显然,他暂时感觉不到疼痛了。   耳边再次响起裴湘清润平和的声音:   “大公子,你定下这样的计策,是想再次验证我会如何取舍吗?你在意当初和离之事?”   欧阳铮缓缓地呼了一口气,眉宇间全是疲惫与消沉:   “是啊,我知道这样的安排无法瞒过你,从遇袭到中药,都太巧了,可我就想试一试。无论如何,媚毒是真的,解毒方法确实只有那两个,我承受的痛苦和危险也是真的,可……却换不来你的心软。裴姑娘,这次之后,我想我大概就能彻底放下了,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了。”   “大公子确实真能放下?”   “如何放不下?即便……经历过七次深入骨髓的剧痛,呵,纵然我心中意难平,身体也该记住这样深刻的教训的,慢慢的,我会忘记昔日种种的。”   裴湘微微颔首:“好,我记下大公子的话了。”   欧阳铮轻叹。   裴湘一边施针一边疑惑问道:   “大公子,既然咱们已经说开了,那我也想问一句,如果你那时没有失忆,在重得健康之后,你会希望和我成为真正的夫妻吗?”   “自然,”欧阳铮沉声道,“我以为裴姑娘冰雪聪明,能察觉到铮的心意的。”   “察觉?”裴湘失笑,“这世上最容易产生的误会,就是自作多情。”   欧阳铮眉目微动,他从未想过,裴湘也有这样忐忑不自信的心情。   “我和大公子相处四年有余,虽然以夫妻名义相称,但是私下里却没有多少私情逾越之处。我体会到大公子待我的好,可我并没有忘了,这世上除了男女之情以外,友谊和恩义也能换来赤诚相待。   “我也担心过,担心……若是在大公子失忆时,我同大公子成为了真正的夫妻,而等到大公子恢复记忆后,却发现之前的种种温情都是错觉误会,是我的一厢情愿误导了大公子。那样的话,你我该如何面对彼此?”   “因为不确定,所以裴姑娘就干脆全都放弃了?”   裴湘抿了抿唇,坦诚道:   “我承认,我确实有些凉薄,考虑事情的时候几乎都是从己身立场出发。但我那时候也曾暗下决定,在大公子恢复记忆之前,我会一直等着大公子,绝对不会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之后如何发展,全看大公子的选择。   “如果你在失忆期间有了新的情缘,我便无声放手,利落转身。假如你恢复记忆了,却告诉我说,当初待我的好都是因为约定的关系和某种责任,那我们也可以好聚好散,各生欢喜。若是……你依旧不想放手,那我也愿意朝着你靠近,认真经营一段感情。”   要不是身上扎着银针,欧阳铮此时肯定已经坐起身来了,他想看清裴湘的每一个表情。   裴湘给欧阳铮探了探脉象,确认没有出什么差错后,又继续剖析道:   “在等待你恢复并作出选择的期间,我从自己的立场考虑,并不愿意无所事事地守在你的身边,照顾你,与你重新经历一遍相识与相知的过程。   “我那时候刚刚认识黄岛主,觉得可以向他学习很多新东西,就如同我当初向你和二公子请教驭蛇驱虫之术一般,我觉得新鲜有趣,就乐意花时间琢磨。   “我想多多了解自己不了解的领域,于是,我便离开了。如今,我也依旧坚持当初的选择。   “大公子,我就是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让自己的生活重心变成围着一个人或者一家人忙碌操持。我珍惜我的人生,没有多少奉献精神,更称不上是个贤惠女人。我最爱我自己,然后才是其他人。大公子,说实话,你为了我而遭受这番折磨,实在有些吃亏。”   欧阳铮的语气有些淡漠疏离:   “吃亏与否,铮心中自有计较,无需裴姑娘多劝。只是,铮也有问题要询问裴姑娘。”   “大公子请讲。”   “如果在铮失去记忆之前,铮与裴姑娘就已经互许终身了。那么,在铮得了离魂之症以后,裴姑娘当如何?”   裴湘之前也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答道:   “既然已经是我选定的良人,自然不能长久分离。我会想法设法把大公子带到桃花岛上去,一边学习奇门遁甲之术一边守着你,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欧阳铮大约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眉目间浮现出一缕古怪惊异和浅浅的遗憾。   裴湘没在意欧阳铮的态度,她说完了想说的话之后,便从随身佩戴的荷包中取出一枚乳白色丹丸,又趁着榻上之人出神思考的间隙,把丹丸飞快地塞进了他的口中。   丹丸入口,淡淡的清甜味道充盈在欧阳铮的口中。他疑惑皱眉,心知这并不是白驼山的异兽解毒丹。   然而,他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便感到身体中的不舒适感觉在慢慢变浅变淡。   异兽解毒丹带来的痛感、西夏皇室秘药引起的躁动,以及两种蛇毒残留的阴冷麻痹,都在服下那枚乳白色丹丸后,渐渐消失了。   “这是什么?”   “是月华桃花丹。我花了两年时间,参考了黄岛主的九花玉露丸配方和数十本医书古籍,又多次前往各个无人小岛和海底收集药材,方得此一枚。便宜你了。”   欧阳铮:“月华桃花丹?它能解开西夏皇室秘药?”   “可以。”   “所以,你有第三种办法。”   裴湘扬眉一笑,矜持颔首默认。   “那为什么……”   ——还让我服用了一枚异兽解毒丹?   问题还未问出口,欧阳铮便明白了裴湘的心思。   ——她恼怒我用自己的身体健康做诱饵筹码,所以,便要让我疼一疼,自食苦果长些教训。   一刻钟之后,欧阳铮体内毒素全消。不仅如此,他还感觉到内力有所增长,可见那枚两年才得一枚的月华桃花丹有多珍贵。   欧阳铮翻身坐起,有些哭笑不得。   “湘儿,抱歉,浪费了你的丹药。”   裴湘轻哼了一声。   欧阳铮继续检讨:“这次,嗯,我是真的记住这个教训了,湘儿,你别恼了。”   裴湘侧坐在床榻边,手指勾着欧阳铮散落的墨色长发,似笑非笑地问道:   “既然认错了,你打算怎么补偿我的损失?”   欧阳铮的嗓子还有些沙哑,但心情很轻松,他慢吞吞地说道:   “整个白驼山的药库和收藏都随你……”   话未说完,唇上便覆盖了同样的粉色柔软。   欧阳铮瞬间屏住了呼吸。   裴湘轻轻咬了他一下,低笑道:   “我不要白驼山的财物,我要大公子的人,行吗?”   行吗?   怎么不行?   欧阳铮的眼眸忽然变得又亮又润,其中似流淌着溶溶春泉,他伸手轻拽,便把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拥入怀中……   床幔垂落,锦衾凌乱,长夜未央,惟愿沉沦。   次日,天色大亮。   白六几次遥遥观望大公子的住处,却见那房门一直关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开启的迹象。   他暗自感叹,这就是小别胜新婚呀。   ——犹记得七年前新婚之时,大夫人每个清晨都会按时起床认真练剑,风雨无阻。   ——没想到,今日却一直拖到了这个时辰。   ——果然,男人康复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第262章   日上三竿,大公子的卧房门终于被打开了,之后,等候多时的侍女们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   裴湘和欧阳铮第一次同床相拥而眠,但对一起洗漱这件事倒是不陌生。之前在白驼山的时候,裴湘早起练剑,欧阳铮也没有晚起的习惯,所以大多数时候,两人的作息是一致的。   不过,有些事到底是不一样了。   比如裴湘换衣服的时候,欧阳铮不再刻意避到外间或者屏风后面。而她梳妆打扮的时候,欧阳铮则尝试着帮她画眉,虽然手艺平平,但两人都觉得新鲜有趣。   同样的,裴湘打理完自己之后,也没像之前那样随意取一本书打发时间,而是亲自帮欧阳铮穿上外袍,又帮他检查了一下玉佩荷包这些配饰。   等到侍女们依次退去,两人再次独处时,欧阳铮忽然笑得开怀,裴湘目露疑问。   “我一直期待这样的早晨,夫人,我等了许久,原以为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   裴湘莞尔,她替欧阳铮抚了抚领口,不语,却缱绻含情。   欧阳铮眉目舒展,他握住裴湘的指尖,商量道:   “等此间事了,我们再成一次亲吧。这次,我许你白头之约,你不许再琢磨改嫁之事,咱们做真真正正的夫妻,可好?”   裴湘笑吟吟地颔首,温声道:   “再成一次亲也好,我上次都没有多少嫁人的喜悦,从头到尾都如同演戏似的。不过,咱们得晚些年再要孩子,我现在正处于锻体的第五阶段,还未大成,不宜孕育子嗣。”   欧阳铮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他对子嗣之事没有多少执着,以他之前的身体状况,能活着就不错了,如今侥幸重获康健,更是看开了很多事情。   甚至,他并不是特别期望裴湘怀孕生子。   “湘儿,孕育子嗣之事终归危险,对于许多妇人来说,无异于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如果你不是特别喜欢小孩子的话,我们也可以不要孩子。反正欧阳家还有二弟在,如今又有了克儿,不算是断了香火传承了。”   裴湘有些疑惑,直白问道: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看得开,你不想拥有自己的亲生骨肉吗?”   欧阳铮想了想,诚恳答道:   “肯定不会讨厌,尤其是你我二人的孩子,我应该会非常疼爱那个孩子。可是,如果会让你冒生命危险的话,我就不太想要了。湘儿,我的后半生不长,几十年而已,我更想守着你过日子,安安稳稳的。我是商人,舍本逐末的生意我是不会做的。”   裴湘听得出这是欧阳铮的真实想法,便承诺道:   “如果大公子始终是一心人,我愿和大公子长相守。至于其他事情,就看缘分吧。”   “也希望夫人始终是我的一心人,别再弃我而去。”   裴湘眼波一横,转身欲走,却又被高大的男人从身后拉住。   携着手,两人离开卧房,一路说说笑笑,从子嗣这个话题延伸到了欧阳锋和欧阳克的身上。   裴湘好奇多问了几句欧阳克生母的事情,惊讶得知,对方竟然同黔地裴家有些亲戚关系,据说是已经过世的裴母的娘家人。   “是陈家姑娘?她同二公子是怎么碰上的?”   “这个说来话长,”欧阳铮想到侄子年幼丧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咱们先去吃早饭吧,然后我慢慢说给你听,包括这次嵩山大会的事情。你我接下来还有不少事要忙的。”   见欧阳铮如此理所当然地让自己参与进白驼山的事情中来,裴湘张了张口,到底没有拒绝。   于是,在裴湘看不见的角度,欧阳铮眉目怡然,暗自浅笑。   饭罢,两人移步书房,侍女端来香茗又悄悄退出。裴湘赏玩了一会儿博古架上的器物古玩,又摆弄了一会儿墙角的插花,然后才在欧阳铮的斜对面坐下。她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惬意而悠然。   不过,两人接下来话题却和闲适轻松没有多大关系。   “你是说,二公子和陈家姑娘是在绝情谷内相遇的?二公子怎么想着去绝情谷了?”   “他去解毒。”   “解毒?”   欧阳铮没有立刻给出直接答案,而是娓娓道来:   “两年多以前,你给公孙昊下毒,让他变成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废人。那之后,又陆续牵扯出铁掌帮裘家兄弟和《九阴真经》的藏宝图,再加上我要疗伤续命,你也要去东海寻找药材,咱们这边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的,就忽略了裴家那边。”   提起旧事,裴湘也陷入回忆当中:   “我让护卫把中毒的公孙昊送到裴家的时候,还没有传出《九阴真经》的风声,而裴家人恼怒公孙昊轻慢他们,就没有急着让我治好公孙昊。   “等我从东海返回去见你的时候,有关藏宝图的事已经渐渐传开了。同时,有关裴家、公孙家和铁掌帮的事也因为裘千丈的当众坦白招供,让众多江湖人士听了个明白、看了个热闹。裴家人听到江南一带传过去的消息后,想必会觉得有失颜面。”   欧阳铮端起茶杯,浅笑道:   “他们那时候哪里还会过多在意面子问题。当年,藏宝图的消息一传开,裴家和其他许多江湖人士都想到了一个可能——绝情谷中还有没有另一张藏宝图?   “毕竟,那张被撕坏的藏宝图曾经在公孙昊手中停留了不短时间。他在自学梵文的时候,非常有可能把藏宝图临摹下来的。亦或者,那公孙昊也不是笨蛋,他非常有可能已经把藏宝图上的内容牢牢记在了脑海中。”   裴湘望向欧阳铮,道:   “如此说来,比起不知去向的五块残片,见过整张藏宝图的公孙昊倒是更能吸引一些江湖人士的注意了。可他却被我毒哑了、弄瘫痪了。他不能说不能写只能转转眼珠子,若是有人想要从公孙昊身上获得秘密,就得先把他的毒解开。”   “确实如此,”欧阳铮淡声解释,“二弟去绝情谷,就是去给公孙昊解毒去了。”   听到这句话,裴湘轻“咦”一声:   “别人不清楚,你和二公子应该知道内情的。我在和离后,就已经做好了在桃花岛上隐居一段日子的打算。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不是已经托你把解药连同那套刀法一起送到裴家了吗?”   欧阳铮因为裴湘的话,再次记起两人和离前后的各种细节和裴湘的潇洒离开,笑容就慢慢淡了下来。   裴湘斜觑欧阳铮的神色变化,语气十足骄矜:   “大公子,不许翻旧账,不许在心里偷偷记小账。”   欧阳铮扬眉,表情霁月光风,端是一派君子坦荡:   “湘儿想多了,我只是想起了裴家和绝情谷后来发生的那些乱七八糟之事,担心说出来之后扰你心烦,正犹豫着要怎么开口呢。”   “这样呀,”裴湘歪了歪头,假装相信了欧阳铮的解释,挑眉道,“那大公子想好怎么说了吗?”   欧阳铮敛眉沉声道:   “裴家得到你的解药后,竟然都没怎么顾得上你我和离之事,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公孙昊和《九阴真经》上了。所以,在收到解药后,裴家人迅速前往绝情谷见令姐。可……意外时时发生,令姐大概是过于气愤公孙昊在外的风流韵事,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她把你留下的解药扔进了绝情谷的鳄鱼潭中,让谷主公孙昊失去了一次解毒的机会。”   闻言,裴湘微微睁大了眼睛,她确实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扔了?”   “对,”欧阳铮微微颔首,“令姐不仅扔了解药,当时……还怀孕了。”   裴湘默默算了算日子,再想到那毒药的霸道效果,几乎可以确定,孩子不是公孙昊的。   欧阳铮大概知道一些内情,但他不愿过多谈论妻姐的风流韵事,只是淡淡地说道:   “那孩子后来顺利出生了,如今已经是绝情谷的少谷主了。有裴家帮忙遮掩,大家仍然认为孩子是公孙昊的,所以令姐如今的日子还算自在。”   裴湘心思飞转,微微沉吟:   “其实,公孙昊没有恢复过来挺好。否则的话,绝情谷也逃不开有心人的追查,甚至……有些卑鄙小人非常有可能用妇孺威胁公孙昊。但如果他一直处于中毒状态的话,想追问藏宝图内容的人也是束手无策的。”   “确实如此,但其他人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欧阳铮哂然,“那解药被扔到鳄鱼潭底部后,裴家又找到欧阳家,打算再索要一份解药。”   裴湘立刻了然:“他们以为,我给公孙昊下的毒来自白驼山?如此一来,在裴家人眼中,欧阳家必然还有解药的。”   欧阳铮点头道:“既然误会已经产生了,我就借机让二弟去了一趟绝情谷,同咱们之前安插在谷内的眼线里应外合,把绝情谷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遍,看看能不能发现有关藏宝图的线索。”   裴湘若有所思地看着欧阳铮,试探问道:   “你们找到了?”   “二弟还是非常能干的,他找到了公孙昊藏东西的地方,那里果然有一份藏宝图的摹本。”   “等一下,让我捋一捋,”裴湘喝了一口茶,慢慢分析道,“你找到了藏宝图,以欧阳家的实力和人脉,那图上的梵文肯定是难不倒你的……”   “无需向外人求助,我本身就略通一二。”欧阳铮矜持地打断了裴湘的话,语气云淡风轻。   裴湘失笑:“大公子博学!嗯,既然如此,欧阳家就已然获取了埋藏《九阴真经》的线索,那么,大公子可找到黄裳先生的著作了?还有,这次忽然传出藏宝图残片会在嵩山少林合而为一的消息,是不是与你有关?”   “这次的嵩山大会确实是我暗地里促成的,原因么,就和那张藏宝图有关。湘儿,若我说欧阳家还未寻到《九阴真经》,你相信吗?会不会认为我是在防备你?”   裴湘认真地注视着欧阳铮,目光清澈诚挚:   “大公子的话,裴湘选择信任。”   闻言,欧阳铮眸色更暖。   裴湘见此,没有继续追问《九阴真经》之事,反而绕回了最开始的话题:   “说了这么多,都忽略最开始的问题了,你还没和我说明白二公子的事情呢。”   “二弟去给公孙昊解毒,在绝情谷内认识了陈姑娘,陈姑娘是岳母娘家那边的亲戚,当时正在绝情谷中做客。二弟同她……好似二弟在寻找藏宝图的过程中,借了陈姑娘的力,才顺利找到公孙昊藏东西的地方的。   “那之后,二弟为了尽快把图带回来给我,就匆匆离开了绝情谷,让陈姑娘产生了误会。再后来,二弟不耐烦处理族务,又发现短时间内无法找到《九阴真经》,就又偷偷跑了。   “他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又遇到了处于危险当中的陈姑娘。大约是英雄救美吧,反正,两人最后走到了一起,有了克儿。”   “原来如此,”裴湘轻叹,她没有再继续追问欧阳锋的私人感情经历,岔开话题道,“为什么短时间内无法找到《九阴真经》?那张藏宝图上指示的藏书地点有问题吗?”   欧阳铮想了想,干脆把他翻译出的梵文内容写了出来,然后递给裴湘。   裴湘低头细读,发现黄裳先生这次没有设置什么谜题,而是十分干脆简单地告诉后来人,要想找到《九阴真经》,就要在符合某某条件的地点寻找。   裴湘慢慢琢磨着黄裳写出的十余条要点,眼中的疑惑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只看这些文字内容,感觉好多名川大山都符合条件,这让人如何寻找?”   欧阳铮解释道:“那张藏宝图的摹本在二弟那里,目前无法给你观看。不过,即便见到全图,我们也无法确定藏书的具体位置,虽然能够缩小范围,但也只不过是缩小到“五岳”这个范围内。   “湘儿,如果只按照藏宝图中提供的线索寻找,我们必须把崇山、泰山、衡山、恒山和华山这五处山脉中符合条件的地点一一翻找一遍。运气不好的话,就是把一辈子的时间都花在山里,也不见得能读到《九阴真经》中的一个字。”   裴湘顿时瞪圆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   “也就是说,这张引起了许多江湖风波的藏宝图并没有给出确切的地点,而是只给出了一个范围,嗯,这个范围是五岳名山?五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在里面找一本书?即便给了一些提示,可也太过于笼统了。”   见裴湘终于露出吃惊不满的表情,欧阳铮觉得十分有趣,他想到自己当初知道真相后的无语心情,就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欧阳铮起身走到裴湘身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妻子,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湘儿,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坐在书房里安安心心地说话了。我觉得很高兴。”   裴湘仰头,同满眼笑意的欧阳铮对视,也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指腹见传来的温度慢慢温软了眉目。   欧阳铮握住了裴湘的手,顺势坐在她的身边。   “我从藏宝图的摹本中只能推测出这么多的线索,但却不能断定真正的藏宝图上是否还有更加关键的细节。所以,我并没有急着让人去山里搜索,反而想尽办法搜集到了那五张残片中的三份,打算把真的藏宝图凑齐了。”   虽然被漂亮男人迷住了,但是这并不耽误裴湘分析一些事情,她敏锐问道:   “三张?另外两张残片在哪方人马手中?”   “一张在洪七那里,一张在王重阳的手中。”   “洪七和王重阳……”裴湘了然,“这两个人很强悍,用普通阴谋无法对付他们。如果你想要凑齐五份残片的话,还得另辟蹊径……等等,这就是你暗中促成嵩山大会的原因?”   欧阳铮端起裴湘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而后才淡笑道:   “为了这五份残片,已经有许多江湖人士死于非命了。我辈侠义之士,怎么能对这些江湖波澜无动于衷?所以,我主动写信给洪七和王重阳,并提出了一个建议。我愿意拿出手中的三份残片,同他们二人手中的残片合并在一起,复原藏宝图。然后,我们再把藏宝图的内容公之于众。这样的话,就不会再有人因为藏宝图而争得头破血流了。”   裴湘眨了眨眼,半晌,才干巴巴地赞叹道:   “好一个高风亮节的大公子!这次嵩山大会之后,你这侠骨仁心之名当传满江湖了。”   欧阳铮温和一笑:“生意人,一向注重名声,我也是想要广结善缘而已。以后白驼山的生意,就全靠江湖朋友们照顾了。”   “大公子何必自谦,”裴湘哼笑道,“这藏宝图公开之后,五岳名山可就热闹了,我已经可以想象出,将来会有多少人要进山寻宝了。大公子,你这是白得一群帮手呀。”   “我这也是没有其它办法了。如果单靠欧阳家的话,实在难以寻遍五岳名山的每一个角落。如果同丐帮、全真派暗中合作的话,他们的帮派宗门地处中原,友朋亲信弟子众多,白驼山终归要吃亏的。所以,只能如此了。”   裴湘想了想,莞尔一笑:   “我了解洪七,他应当是不太执着于《九阴真经》的,所以对于你的提议,他肯定举双手赞成。说不定呀,他对你的评价更高了,诚心认为你和二公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至于王重阳……我没见过他,不知他为人如何。不过,全真派一向自认为是名门正派,肯定不会也不能拒绝你的提议的,反而还得说你的好话。”   说到这里,裴湘顿了顿,而后好奇望向欧阳铮,暗藏几分认真地询问他:   “大公子,你特别想要《九阴真经》吗?我记得七年前咱们准备成婚时,你也是因为寻找《九阴真经》而受了重伤。”   欧阳铮愣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   “湘儿,《九阴真经》对江湖人来说,天然就带着吸引力,如果有机会得到的话,我当然不会推拒放弃。可若说心心念念殚精竭虑,倒是谈不上。”   “诶,这是为何?”   “七年前,我倾尽全力寻找《九阴真经》,一是想壮大欧阳家,二是想看看,那本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武林至高武学秘籍是否可以改变我的体质,让我能够正常习武。   “但是如今……在生死间游走了一遭,我对《九阴真经》的想法已经变了。我有你给我默写的道家功法,已然摆脱了先天体弱的桎梏,彻底解决了心底的遗憾。   “所以,我如今参与《九阴真经》之事,已然没有了非得到不可的执念。说实话,湘儿,我更在乎寻找武功秘籍这件事本身带来的机遇。比如这次的嵩山大会,就给了白驼山一个很好的壮大发展的机会。”   裴湘低头喝了一口茶,心道,既然这人不再执着于《九阴真经》,还玩得这么开心,那自己也没必要现在就告诉他一些真相。有些惊喜呀,还得一点点出现才好。 第263章   夕阳没入朦胧山影,银月挂上婆娑树梢。   裴湘和欧阳铮在书房中商讨完事情后,才恍然发觉,这一日的时光如此短暂。他们似乎还未说多少贴心话,天色便已经将暗未暗了。   离开书房,两人沿着庭院中的蜿蜒小路散步。   晚风徐徐,垂杨袅袅,身旁伴着初通心意的伴侣,伸手便可触及。并肩而行,喁喁细语,偶尔目光交接,彼此都感到恬淡满足、静好安然。   晚饭过后,欧阳铮吩咐完几项待办的庶务,转身时瞥见裴湘正在翻阅一本有关奇门遁甲的书籍。   他心中忽然一动。   “湘儿,你向黄岛主请教阴阳五行八卦之术,为此在桃花岛上埋头学了两年有余,现今可是学成出师了?”   裴湘合上书籍,笑言:“学海无涯,这门学问博大精深,我不过学了些皮毛而已,哪敢自称学成出师。黄岛主博古通今、超群拔俗,我还在努力追赶他。”   听裴湘如此推崇黄药师,欧阳铮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温文尔雅。   “学海虽无涯,书山却有路。以夫人的聪明才智,两年的时间足够打下基础了,往后若是再想精进专研,大约得需要自己感悟和摸索了。”   “嗯,多谢大公子慧眼识英才,”裴湘故作感激地抱拳行礼,而后话音一转,慧黠笑道,“不过呀——独自摸索专研怎么比得上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进步呢?我虽然打下了基础,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足,需要有人在一旁监督和提点。”   欧阳铮挨着裴湘坐下,垂眸说道:   “夫人还要去桃花岛做客吗?总是叨扰黄岛主清净,为夫委实有些过意不去。”   裴湘眨了眨眼:“夫君的意思是?”   “为夫的意思是,湘儿可以试着教一教为夫,教学相长,说不定你能从中获益不少。另外,湘儿若是有疑难之处,完全可以和黄岛主书信往来讨论问题。虽然在时间上稍有延后,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在等待的过程中,也许会有新的感悟。   “再有,为夫的生意如今已经完全铺展开了,大江南北都有涉及,自然能帮夫人探查打听到更多的能人异士。湘儿,你我夫妻二人可以游历四方,顺路拜访世外高人和能工巧匠。多听多看多学,岂不是比待在一座小岛上更能增长见识、开拓思路?”   这长长的一段话说完,立刻换来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唇间一触即离,惹得另一个人呼吸微乱。   裴湘眉目弯弯,也不再故意逗欧阳铮,即便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她还是要给她的大公子吃下一颗定心丸。   “大公子的安排如此周详,我岂能置之不理?其实,这次离开桃花岛之后,我就没准备再回去长住了。说到底,无论在哪里做客都不如住自己家舒服。在大公子以身抵债之前,我原本准备在江南一带给自己寻一处雅致宅院的。不过,如今大公子吃了我的月华桃花丹,就得给我提供一辈子的住处了。”   欧阳铮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被亲吻的地方,墨色眼眸中浮现出隐隐的笑意:“好,一辈子。”   裴湘靠在欧阳铮的肩头,静静聆听了一会儿两人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她指着手中的孤本问道:   “大公子真想学这个?”   “嗯,不仅如此,湘儿,你想学习梵语吗?”   裴湘莞尔:“技多不压身。大公子还有什么提议?”   “不仅梵语,还有西域诸多小国常使用的语言。湘儿若是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探讨一二”   裴湘想了想,正要答应,欧阳铮又道:   “欧阳家在昆仑西域一带经营多年,搜集了不少孤本古籍。其中的内容涉及到几个已经消失的小国王室,里面记载了他们的古老传承。”   “古老传承?哪些方面的?”   “很杂,有些也很古怪。比如迷魂问心、缩骨换脸、假死秘药、血缘诅咒,以及巫术祭祀等诡异之术。猛然听闻,只觉荒谬可笑,仿佛是乡野民间的神异怪谈。但是细究下来,还是有几分可行之处的。”   裴湘眼波流转,顿时露出几分兴致来。   刚刚,她准备应承欧阳铮的提议,是纯粹奔着多学一些语言去的。虽然目前来看都不太实用,但是对于学习语言这件事,她是多多益善的。因为在上个世界,她保留下来的技能就是语言。   ——选择了语言技能,那么,在每一个世界学习到的新语言都会被保留下来,不会被轻易忘却。   裴湘不记得自己上辈子经历了什么,但是她目前掌握了英文、法文、德文和拉丁文等多种语言文字,能听能说能写。更有意思的是,她记忆中最深刻的表达方式都有某种茶味内涵,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掌握的语言种类多了,再加上记忆阁楼的帮助,裴湘在学习一门新语言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独特的技巧和诀窍,也摸索出了一些具有普遍性的规律,绝对可以做到事半功倍的。   所以,当欧阳铮提出要一起学习梵文等不常用的语言文字时,她虽然觉得没有阴阳五行之类的知识吸引她,却也不感到勉强,只是……不太重视而已。   可当她听了欧阳铮的进一步解释后,心中对梵文等新语言的兴趣就浓厚了许多。这次,她是真的被调动起了积极性。   同时,她又想到《九阴真经》中的移魂大法、闭气秘诀和收筋缩骨法,心道不知这些道家手段和西域秘术之间有没有联系?双方之间又孰优孰劣?   ——最重要的是,我又可以借机让欧阳铮修习《九阴真经》里面的内容了,这样的话,将来的惊喜就更大了。   又过了几日,在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的欧阳锋回来了。   他看上去冷肃深沉了许多,哪怕见到和离两年多的兄嫂又如胶似漆地凑在了一起,他也做到了不动神色。   只是,当亲儿子在他怀中不舒服地哇哇大哭的时候,欧阳锋还是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他眉毛一扭,连忙把孩子塞回到奶娘的手中。   裴湘握了握宝宝的小手,把黄药师介绍给了欧阳锋。   这两人甫一见面,果然就有些互争锋芒的意味,没说几句话,就决定要比试切磋一番。   见要打架,奶娘连忙抱走一周岁的欧阳克。裴湘则拉着欧阳铮兴致勃勃地跟了过去,不愿错过一场精彩的打斗。   黄药师和欧阳锋先是比拼内力,一时之间两人不分上下,而后才开始真正动手切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欧阳锋善毒,手中的蛇头杖上缠着两条剧毒的小蛇,时刻准备偷袭,再配合白驼山家传的灵蛇杖法和飘雪身法,攻守兼备,威力大增。   而黄药师本身的功夫就非常厉害,这两年又从裴湘处学得了不少精妙招式,虽然还没有全部吃透,但也足够应付欧阳锋杖法与毒术的夹击了。   裴湘看了一会儿,沉吟道:   “二公子招式不多,但每一招每一式都被他琢磨得特别透彻,他这些年已经把白驼山的家传武学练得炉火纯青了。黄岛主博采众长,招式飘逸繁多,虚虚实实变幻不定,总有出其不意的点睛一笔,让人防不胜防。”   欧阳铮望着场中打斗的两人,淡声道:   “他二人一个贵在专精,一个胜在博众,内力又不相上下,这一局平分秋色。”   “大公子,你没把我留给你的道家内功心法传给二公子吗?他若是修炼了那部功法,此时内力当会胜出一筹。”   欧阳铮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二弟的蛤and蟆功仍然需要继续精进,等他大成之时,才是改换功法的最佳时机。现在告诉他,无异于分散他的注意力。况且,他手中还有你默写的疗伤功法和各种毒物,目前来说足够了。”   裴湘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专心观察起欧阳锋和黄药师的武功路数来。   看着看着,她就有些手痒了,眼神儿也亮晶晶的。   欧阳铮纵容一笑,示意不远处的护卫去取一柄青锋宝剑来。   又过了一会儿,接过长剑的裴湘瞄准机会,脚尖一点就拧身加入了战局。   一时之间,别庄的演武场上出现了三个互相攻击的身影。他们时而各自为战,时而两人联手夹击一人,场上形势瞬间万变。拳脚刀剑无眼,欧阳锋又一身毒物,身处其间绝对是险象环生,但也足够刺激畅快。   欧阳铮负手观察了半晌,确定这三人都只用了七八分的功力,尚且保留了收手回旋的余力,便不再时刻惴惴。反而认真欣赏起那道挥剑纵横的曼妙身影来。   越看,欧阳铮眼中的神采就越明亮。到后来,他眼中就只有裴湘出招战斗的身影了。   这并不是欧阳铮重色轻友或者极度偏心,而是因为他体悟到了裴湘剑招中蕴含的一小部分剑意。   那些无形却凛然的痕迹,让悟性极高的欧阳铮慢慢沉浸在某种玄妙的境界中,体内的道家九阴内力自然而然地加速循环起来,又和欧阳铮读过的那些道藏经文印证呼应。   渐渐的,洗髓伐经的内力如泉水般流淌冲刷过欧阳铮的奇经八脉和各个穴位,去除沉疴,温养新生。内力反复循环着,迅速累积着,不知不觉中,欧阳铮的内力修为突破了一个大境界。   等到欧阳铮从那种玄奥的境界中清醒过来之后,场上的战斗依旧在继续。   他再看裴湘的剑法,依旧能从中察觉到远超她如今实力和生活阅历的剑意,可却无法再次沉浸其中继续感悟。   欧阳铮心知机遇难得,并不为此遗憾。他的目光幽深而复杂,似有明灭晦涩,又渐渐被沉静平和所取代。   ——不管我的妻子是如何领悟了那种远超年龄和自身实力的玄奥剑意,不管她的身上有多少说不清的秘密,她人在这里,喜怒哀乐都是真实的,那就足够了。   午后,场上的战斗终于结束了,欧阳锋对黄药师既忌惮又佩服,心想,不愧是能把他大嫂吸引走的男人。而他对裴湘就是纯然的佩服和好胜了,因为知道她是家人,所以他不防备她,但是,他依旧想要战胜她。   一旁的欧阳铮默默观察了半晌,发现无论是自家的武痴兄弟还是聪颖绝伦的黄药师,似乎都没有察觉到裴湘剑法中的不寻常之处。   他们只是认为她剑术高超,招式精妙,自有高深传承,却没有发现那样的剑术已经不仅仅是普通的招式了。   ——而是更接近于一种“道”。   欧阳铮想,他能感受到那种隐秘的不凡之处,大概和他少年时在各种宗教典籍中寻求平和超脱心境的经历有关吧。   那时的他,也曾愤世嫉俗,也曾怨天尤人,但一身骄傲又让他不愿示弱于人。苦闷到了极致,他便只能在浩瀚如烟的典籍经文中寻求一点光亮。   无数深夜的孤灯苦读,造就了后来的白驼山大公子。也让他在骤然遭受重伤后迅速恢复心境,未曾变得偏执、癫狂,亦或者颓废丧气。   如今,又让他发现了妻子身上的秘密……   晚上设宴,四人相谈甚欢。   小酌一杯之后,欧阳铮提起他和裴湘准备再一次拜堂成亲这件事,并趁机邀请黄药师观礼。   黄药师悠然一笑,觉得这两人的关系委实有趣,而裴湘又是他难得的知交好友,便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倒是欧阳锋趁着喝酒的功夫偷偷翻了个白眼,觉得兄嫂挺能折腾的。   ——不像我,连儿子都有了,却还没娶过妻子呢。   ——呵,大哥都来第二次了。   ——新娘子又没换人,何必呢?   几人正说着有关婚事的话题,一阵爽朗的大笑声由远及近传来。   只见一道身影从不远处的高墙上一跃而下,紧接着,对方又踩着花厅外的湖水一路飘摇而来,只看这番轻功和内力,端是一位一流顶尖高手。   欧阳锋顿时脸色一沉。   裴湘却笑着起身,扬声道:   “七兄,许久未见,是这酒宴上的各种香气把你引来的吗?”   那道身影转眼间就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一落地,先是从容躲过了欧阳锋的一枚暗器,然后朝着欧阳铮和裴湘问候道:   “贤伉俪近来可好?洪七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才到了这少室山下,又被肚子里的酒虫馋虫闹得难受,哈哈,这不,叫花子来讨杯酒水啦。”   欧阳铮含笑道:“七兄快请入席,今晚不仅有西域的美酒,还有你上次称赞过的羔羊肉和樱桃莲藕汤。”   洪七眼睛一亮,立刻笑呵呵地坐了下来。他不理会假笑的欧阳锋,朝着黄药师抱拳道:   “在下丐帮洪七,阁下可是黄岛主?”   黄药师素知这丐帮新任帮主是一位磊落豪杰,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行侠仗义的好事。他为人疏狂孤僻,但却佩服真正的忠义侠士,因此,他对洪七的态度十分温和。   双方见礼后,宾主重新落座,顺便换了个话题,说起了最近即将举办的嵩山大会。 第264章   说起嵩山大会,洪七拍了拍里怀中藏着的藏宝图残片,无奈摇头:   “等咱们在少林寺的山门前把五张残片合在一起后,若是确定了藏书地点,说不得又会引起新一轮的纷争。”   欧阳锋挑着眉毛冷哼一声:   “江湖纷争从来就没有平息过,自来就是谁武功高谁就说得算。”   洪七斜睨欧阳锋,一边喝酒一边嘿嘿笑道:   “这话倒是实在。可惜呀,兄弟你的武功也没厉害到独占鳌头的地步,不然,那《九阴真经》岂不是你的囊中之物?”   欧阳锋傲然道:“我是不敢称天下第一,可也自信不会落后于人,自然有争胜的雄心。洪七,你也别取笑试探我,我就不信你和黄岛主不想得到《九阴真经》,既然都有这份心思,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讲出来。”   “哎呀,叫花子练了快二十年的武功了,肯定好奇这天下第一的武学秘籍,”洪七爽快承认道,“可叫花子懒散惯了,又得照顾好一群大大小小的叫花兄弟,绝对没有太多精力放在寻找《九阴真经》这件事上的。”   黄药师淡声道:“黄某倒是对《九阴真经》十分好奇,想知道它到底担不担得起‘天下第一’这个名号。”   洪七砸了砸嘴,遗憾摇头:   “可惜呀,等那《九阴真经》出现后,找到它的人肯定不会像欧阳庄主这样大方仁义,愿意把内容公之于众。唉,秘籍只有一份,想要知道秘籍内容的人又太多。争来争去的,说不定大家会打得头破血流,先挣出个天下第一人来,然后才能决定天下第一书的归属。”   裴湘笑道:“其实,若是凭借武功高低来决定《九阴真经》的归属,倒也不失为一个减少流血冲突的好办法。毕竟不是人人都有能力争取天下第一的名头的。”   欧阳铮微微颔首,十分赞同:   “湘儿说得有理,咱们江湖人也不是一味的好勇斗狠、弱肉强食。彼时,若是因《九阴真经》的出现而引起更大的风波,甚至累及无辜,那就需要有德高望重的仁义侠士站出来了。”   “站出来做什么?”   “邀请天下英雄比试一番,本领最大的那人自然就能拥有《九阴真经》。其余人若是不服气,那就继续努力习武、潜心修炼,然后再去挑战,设法赢取秘籍。”   洪七恍然:“这样一来,有关《九阴真经》的斗争就被局限在一个小范围里了。不会像现在这样,人人都觉得自己有机会,人人都参与抢夺,今日兄弟阋墙,明朝夫妻反目,他日帮派激战乃至灭门……实在是让人心寒又胆颤。”   欧阳锋在一旁嗤笑连连:“堂堂丐帮帮主,这就被吓到了?”   洪七翻了个白眼,只跟其他人说话:   “不过,这能让众人服气的德高望重之辈可不好选。此人不仅要有侠义之名,还得武功高强,并有足够的能力承担起守护《九阴真经》的责任,防止这秘籍被宵小之辈或者异族得去了。”   裴湘温声道:“许多人对全真派的王重阳王道长心服口服,再有就是少林的方丈大师和洪帮主你。若是三位中有一人出面主持此事,必然会水到渠成的。”   洪七连忙摇头,他道自己年纪尚轻,无论是声望还是资历都不如王重阳和少林方丈,很难担得起这个任务。   坐在洪七对面的黄药师放下筷子,微微沉吟道:   “洪帮主确实年轻了些,即便武功和品行都出类拔萃,但是对于一些迂腐顽固之辈来说,这种大事一定要论资排辈的。再有,少林方丈大师虽然符合条件,但他是出家人,又不如王重阳有抗击金国的战功,所以,算来算去,还得落在全真派的头上。”   洪七连连点头,同时不忘大口吃菜。   欧阳锋这时已经喝了不少酒,语气就有些慵懒:   “这都是咱们的猜测,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说不定呀,哪个人正走在路上呢,突然就摔了一跤,然后便发现了《九阴真经》。到时候他把秘籍藏起来,偷偷修炼,别人又不知道。”   裴湘莞尔,举杯道:“二公子所言极是,咱们现在讨论这些,有些为时过早了。今晚风清月明,佳朋欢聚,咱们何必一直谈论这样沉重的话题,不如放开胸怀畅饮一番,莫要辜负如此良宵。七兄,药兄,我敬二位一杯。”   欧阳锋此时微醺,就稍稍活泼了一些,他也跟着喝了一杯,同时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道:   “大嫂,你怎么还唤我二公子?该叫二弟的。而且,我都有儿子了,这称呼是不是得改一改了?嗯,大哥,你身体好了,所以,以后你是白驼山山主,我是白驼山的二爷。嗯,就是这样,然后……什么庶务账目生意人情往来的,就别让我分担了。大哥,我要争天下第一的,那些琐碎族务太耽误我练功了。”   见欧阳锋如此真情实感地推卸族务琐事,欧阳铮哑然失笑,同时也心领了自家兄弟的好意。   他知道对方此时当众说出这番话,是打算趁机再次明确白驼山的继承人选,自动放弃了竞争的机会。   先前,欧阳铮体弱不能修炼欧阳家的家传武学,更别提把家族武学发扬光大了。对于武林世家来说,这样的后辈一般是不能继承家族的。   但欧阳铮是嫡长子,天资聪颖且手段强势缜密,年纪轻轻就让欧阳家的影响力不再局限于白驼山附近,谁也不能忽视他的贡献。   因此,上一代欧阳家的家主去世前,并没有越过嫡长子把族长的位置传给武学天赋突出的次子,而是交代他们兄弟二人要互相扶持。   欧阳铮明白了父亲的未尽之言,也深知一个顶尖高手对武林世家传承发展的重要性,再加上他的眼界心胸早就不局限于所谓的家产了。因此,他直接和欧阳锋商谈,提议兄弟二人共同掌管白驼山。   再后来,他重伤归来,原以为命不久矣,就把更多的权利移交给了欧阳锋,并屡次帮他确立巩固家主的地位,而欧阳锋也做好了接替长兄继承家族的准备。   谁知后来峰回路转,欧阳铮不仅活了下来,还恢复了健康,已然可以修炼高深武学了。这样一来,有些事就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在裴湘离开的这两年,欧阳铮没有急于返回白驼山,而是在金国和南宋境内经营发展势力,未尝没有让位的意思。   而欧阳锋屡次三番“离家出走”,一方面是真的不喜欢没完没了的文书账簿,另一方面则是在变相告诉欧阳铮和白驼山诸人,他没有取而代之的打算。   如今,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欧阳锋更加清楚自己的人生追求了。他既希望亲人都平安无事,又渴望在武学修为上更进一步,成为天下无敌的一代宗师。于是,他便在嵩山大会之前的这场宴会上,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欧阳铮见欧阳锋态度坚决,又非常清楚自家兄弟对武功一途的痴迷与执着,便没有多说什么谦让之词,只是举起酒杯遥遥示意,而后一饮而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旁的洪七喝完一小碗菌菇汤,眯着眼睛回味片刻,同时在心里嘀咕着:   “这一身毒物的欧阳锋对家人确实不错,单看他同亲人相处,就觉得这人颇为重情重义。可实际上,除了这几个家人之外,他就是个心肠冷酷手段毒辣的阴险之辈,和他手杖上的两条毒蛇十分相配。”   裴湘见欧阳家的兄弟二人手足情深,洪七则忙着品尝佳肴和走神儿,便和黄药师闲聊起来。   两人相处两年有余,又从对方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所以十分有共同语言。他们也不在宴会上谈武功医术之类的话题,只说琴棋书画和经史子集。   欧阳锋正一身轻松呢,猛然注意到裴湘和黄药师相谈甚欢的场面,顿时皱起了眉头。   他可没忘了当初大嫂为什么非得和大哥和离,也没忘记大嫂离开后,他身上猛然增加的工作量。如今,他眼见着就可以专心寻求武道了,绝对不能再让大嫂被那个黄药师“勾搭”走。   天知道再来一次的话,自家兄长会不会追到桃花岛上去,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都扔给他处理。   “咳咳,大嫂,你还没有答应我之前的话呢。”欧阳锋打断裴湘和黄药师的谈话。   裴湘愣了一下,随即记起那个称呼问题。   她实话实说道:“我目前和你大哥还是处于和离状态的,等我下次嫁给他之后,再改称呼吧。”   不等欧阳锋说什么,一旁的洪七就呛了一下:“和离?”   裴湘看了欧阳铮一眼,欧阳铮放下酒杯笑着解释道:   “七兄可还记得,我之前得了离魂之症?”   洪七点了点头,喝了一口酒压惊。   “那时候,我和内子有些误会,就签下了和离书。不过现在误会已经解除了,我们正准备重新拜堂成亲,日子就定在嵩山大会之后。七兄,你一定要来喝喜酒,不醉不归。”   “啊,好的好的,二位贤伉俪……嗯,这个,你们俩高兴就好,我,哈哈,要是帮里没有急事,我肯定去讨一杯喜酒喝。”   裴湘嫣然一笑,举杯致意道:   “说起来,我和七兄很早就相识了,可惜七兄没有来参加我和大公子的那场喜宴。不过,能来参加这场才是最重要的。”   ——毕竟意义不同。   洪七举杯回敬,心道:   “我之前搞错了裴湘的夫君人选,有一次在欧阳锋面前漏了口风,惹得对方露出了一个十分奇怪的表情,而后面色大变直接动手打人。从那之后,我和他的梁子才越结越深的。   “后来,我好不容易弄清楚了原委,觉得再不会说错话了,可这两人又忽然不是夫妻了?然后吧,此刻又邀请我前去参加喜宴……   ——这以后……不会再变了吧?   当晚,欧阳锋和洪七都喝了不少酒,渐渐吵闹起来。   黄药师旁观了一会儿后就没什么耐心了,打了声招呼,直接离席。他还是不惯于这样长时间的热闹。   裴湘和欧阳铮又陪坐了一会儿,之后也相携着离开了。良宵苦短,酒意微醺,正该花前月下鸳鸯交颈。   隔日,众多武林人士聚集在嵩山少林寺的山门前。   他们不是来此闹事的,而是听说有人要当众公布《九阴真经》藏宝图上的内容,所以才特意赶来的。   “这个消息准吗?真会有人这么的……嗯,胸怀宽广,愿意把藏宝图公之于众?”   “俺也不信,可丐帮弟子到处嚷嚷,俺寻思着不能骗人吧?”   “啊?你是听丐帮弟子说的?我是从全真弟子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诶呀,既然全真派和丐帮都承认了,那这件事肯定假不了。”   “小弟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特意过来凑凑热闹。”   “诶,你们快看,聚在那边的人中,有丐帮弟子、全真派的道士和少林僧人……那些穿白衣服的人是哪门哪派的?看上去都是有真功夫的练家子。”   “白衣服……要是小弟没有看错的话,那些人应该是西域白驼山的护卫。”   “西域白驼山?没怎么听过呀。”   “我只说一个名字,欧阳锋!”   “啊,是他!对了,我恍惚听说那位来自关外……”   人群中各种各样的议论声此起彼伏,真真假假不绝于耳。   又过了一会儿,少林寺正门大开,从里面走出一行僧人来,为首的正是慈眉善目的少林方丈。   方丈大师甫一现身,王重阳就带着一众全真弟子迎了上去。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忽然同时望向山路的方向,众人也跟着转头观望,就见丐帮帮主洪七和一位白衣公子并肩而来。   这白衣公子就是欧阳铮,他同一些武林同道见礼后,直接向在场的众人表明了身份和来意。   “……因铮疗伤之故,家弟和缘尘大师未能及时阻止裘千丈偷走藏宝图,也未料到会发生之后的抢夺。虽说这其中意外频频,但铮心中始终过意不去,便想着亲自了解此事。这两年以来,铮倾尽白驼山之力,寻到了三张残片,又获悉……于是,邀请各位武林同道在少室山上相聚,共同见证五张残片合而为一的过程。同时,也请方丈大师和天龙寺的高僧一起译出藏宝图上的梵文内容,好让各位知晓全部详情……”   欧阳铮没有把当众讲明原委的机会让给王重阳,而是十分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正前方,条理清晰地讲明了前因后果。   他气度从容淡泊,声音清润舒朗,侃侃而谈之时,十分容易博得听众的好感与信任,再加上他说的内容正好是所有人都感兴趣的,就更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了。   当然,他在突出白驼山的贡献的同时,也不吝于夸奖一番全真派和丐帮的仁义慷慨、夸奖方丈大师等人的德高望重和不慕名利、夸奖大理段氏的热情友善。总之,他这一番话明明白白地说完后,在场之人中没有一人是不满意的。   于是,人人都认识到,面前这位一身白色锦袍的清贵公子心怀仁义,一身侠骨。为了避免更多的武林纷争,欧阳铮此人情愿自己一方吃亏受罪,也要挺身而出维护武林安宁。   山门前,慷慨陈词后的欧阳铮从衣袖中掏出三张地图残片,并毫不留恋地交到了少林方丈的手中,然后便微笑着看向王重阳和洪七。   反应过来的洪七和王重阳立刻把残片递到了方丈大师的手中,同样毫不迟疑。不过,同样的做法,他们就是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欧阳铮率先交出残片的举动,在无形中赢得了不少好感和敬佩。   当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五张残片上的时候,不远处的苍翠松树下,黄药师淡声道:   “经此一事,白驼山的好名声就要彻底传开了。明明全真派和丐帮各自交出了一张残片,也维护了武林稳定,但是到最后,功劳和好处都让欧阳庄主得去了。”   裴湘弯了弯唇角:“他是家主,自然得为家族发展做好规划。况且,做好事不留名这种事,可不是一个生意人该有的品格。”   黄药师挑了挑眉,对此不做评价。   另一边,跟着天龙寺高僧一起来中原游历的段智兴也看出了一些门道,他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属官侍卫们感慨道:   “咱们当初答应了白驼山的交易,让缘尘大师用一阳指去救人,实在没想到竟会救了这样一位厉害人物。”   “厉害人物?这……属下未曾听闻过这位欧阳庄主在武功上有什么建树。倒是白驼山的欧阳锋十分厉害,据说,他和丐帮帮主能打成平手。”   段智兴微微摇头,但笑不语。   过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少林方丈和天龙寺高僧同时翻译完成了藏宝图上的梵文。两人分别默写出来,再当众对照译文内容,证明他们没有刻意误导在场的武林同道。   ——五张残片是现场拼凑的,梵文是当面翻译的,杜绝了作假的可能。   于是,这张神秘的藏宝图至此便完全呈现在了众人面前,每个人都能看清楚上面的内容,知道图上说了什么、画了些什么。   一片寂静之后,又是一片沸腾喧哗。   接下来,众人开始争先描摹藏宝图,欧阳铮则毫不犹豫地让出了最中心的位置。   退出人群后,一身白衣的英俊男人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到了裴湘和黄药师站立的位置,便直接走了过去。   见欧阳铮靠近,黄药师朝着裴湘微微点了点头,直接转身离开。   “无聊吗?”   欧阳铮从荷包里掏出一颗花生酥糖,喂给裴湘。   “能尽情欣赏到欧阳庄主的翩翩风姿,怎么会无聊?我只嫌时间太短。”   轻笑一声,欧阳铮也吃了一颗花生酥糖,觉得甜度刚刚好。   “原版藏宝图和你手中的那一张描摹版有区别吗?”   “我刚刚扫了一眼,发现区别不大,估计不会有什么新发现。”   “想来也是这个结果,”裴湘轻声道,“既然是公孙昊给自己留下的后手,描摹的时候肯定是尽心尽力的。”   欧阳铮“嗯”了一声。对于没有缩小寻找范围这件事,他一开始是有些失望的,但转头就不在意了。   他现在的最关心的一件事,是他和裴湘的喜宴。   “我刚刚邀请了王重阳道长,还有大理段家的人。”   裴湘顺着欧阳铮的视线望过去,正好瞧见段智兴一行人。   耳中听着欧阳铮的低声介绍,她恍然发现,那一身威仪的青年男子就是未来的“南帝”一灯大师。   ——嗯,也许不会出家了?   七年后,《九阴真经》现世,果然又在江湖中引起了血雨腥风。   全真教掌教王重阳为了平息这场武林风波,邀请天下英雄参加华山论剑,并提议由最后的胜出者保管《九阴真经》。 第265章   王重阳提出华山论剑之后,特意吩咐徒弟丘处机给欧阳家送去三份亲笔书函,分别邀请欧阳铮、欧阳锋和裴湘赴约比武。   此事在江湖上传开后,引得许多武林同道惊疑不已。他们一直知晓欧阳锋武功高强,但却不曾听闻过欧阳铮和裴湘夫妇有多厉害的身手。   “欧阳庄主和他夫人?”   “这怎么可能?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出手啊。”   “对呀,他们身边的护卫倒是很厉害,还精通驭蛇之术,可……这和武功身手关系不大呀。”   “但王真人德高望重,武学修为已经臻于化境,自然不可能弄错的。”   “这……委实有些不可思议,我原以为白驼山只有欧阳锋一个高手呢。”   在一般江湖人士的心目中,即便欧阳铮夫妇在江湖上素有名望,受人尊重,但却和他们自身的武功高低没有多大关系。而是因为,那对夫妇极有赚钱的本事又乐于扶危济贫、仗义疏财,这些年断断续续帮了不少老幼妇孺。   可是,王重阳的这三封邀请信函一经发出,凡是信任这位全真教掌教的江湖人士全都换了个想法。他们在震惊之余纷纷开始琢磨,这欧阳铮和裴湘两人的武功到底厉害到了何种程度?   ——尤其是裴湘!   她竟然能得到了一封单独的邀约信函。这就说明了,在王真人的心目中,这位出身黔地裴氏的女子不仅是欧阳家的夫人,还是他需要慎重对待的对手和尊重的武学同道,是可以在华山上争夺天下第一的人选。   不提其他人如何推测惊疑,单说负责送信的丘处机就觉得十分的心痒好奇。若不是十分敬重自家师父,他都要怀疑师父糊涂了。   于是,当丘处机见到欧阳铮和裴湘后,好奇之心就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左看右看,怎么也瞧不出袅娜美貌的欧阳夫人有练过内力的迹象。   丘处机灵机一动。   在递交信函的时候,他故意提前松手,又状似不经意地带翻了衣袖边的茶杯,好似下一瞬,这温热的茶水就要淋湿信件了。这一连串的小事故发生得很突然,容不得多想,很容易试探出某些真本事。   当然,丘处机并不会真的损毁师父王重阳的亲笔书函,他在制造意外的同时,已经暗自做好准备,有把握及时避免茶水洒到纸张上。   丘处机眼也不眨地盯紧裴湘,但却没有料到,对面的裴湘并没有按照他的设想行事。她不仅没有立刻出手抢救即将被弄湿的信函,反而衣袖一拂,轻描淡写地封住了丘处机出手的机会,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重阳的亲笔信函即将被茶水毁掉。   丘处机面色剧变,电光石火之间,他甚至都来不及后悔,心中只余下焦急。   裴湘轻笑一声,见成功吓到了丘处机,这才轻飘飘地收回阻拦的动作。同时,她皓腕微转,指尖弹出一道剑气,及时打偏了正在下落的纸张,又扬手一挥,让茶杯反向旋转着飞向丘处机的道袍。   丘处机要躲,却发现竟然动弹不得。他骇然回头,就见那笑得朗月清风的欧阳庄主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   “惭愧,是在下失礼了。”丘处机涨红着脸,低声致歉。   他此时哪里还会怀疑裴湘和欧阳铮的实力。短短的一瞬间,人家不仅破了局,还给予了适当的反击。   这一连串的动作,几乎是在瞬间完成的。快若闪电,晃人心神,若是没有顶尖高手的眼力、实力和经验,哪能如此举重若轻和从容不迫。   裴湘含笑不语,低头看信,自有欧阳铮在一旁招呼这位重阳真人的爱徒。   片刻后,读完邀约信函的裴湘去书房写回信,等她再次返回的时候,欧阳锋也出现在了厅堂里。   “二弟,你要参加华山论剑吗?”   欧阳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同时在心里盘算着,若是他们家这次出动三个人的话,那《九阴真经》岂不是手到擒来?   ——即便老道士王重阳仗着年长二十余岁的便宜,有更雄浑深厚的内力和更丰富的御敌经验,可也敌不过我们三人联手。   但裴湘立刻打破了欧阳锋的幻想,她把回信交给丘处机后,浅笑解释道:   “劳烦邱道长奔波这一趟了,能得重阳真人看重,裴湘荣幸之至。只可惜,我近来练功到了紧要关头,正需要闭关修炼一段时间,实在无法远行。唉,我大概要错过这次的华山论剑了。”   丘处机微怔。   然而,还不等他说什么,另一边的欧阳铮也紧接着说道:   “内子闭关练功之时,我必然在一旁守护,此次盛会只能遗憾错过了。”   这次,轮到裴湘惊讶了。她知道欧阳铮挺想得到《九阴真经》的,也有和天下高手比试一番的想法。   这七年以来,欧阳铮似乎被打通了某个关键诀窍,也可能是因为前些年积累下太多的武学感悟,总之,他的武学修为进步飞快,已然做到了后来居上。而他又不是真正的心性淡薄之辈,江湖男儿,怎么会不想扬名天下?   ——这次的华山论剑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欧阳锋同样面露不解,这次华山论剑不仅是为了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头,更是为了决定《九阴真经》的归属。若是他们兄弟二人一起上华山,肯定更容易夺取武学秘籍的。   ——即便一对一的打不过,还可以暗算埋伏的。   “大哥?”   欧阳铮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欧阳锋稍候再谈。   欧阳锋只得暂时闭口不言。   等到丘处机去了客房休息后,欧阳铮才解释道:   “湘儿这次闭关突破十分重要,稍有不慎便会留下隐患。若是你我一同奔赴华山,留她一人闭关练功突破,我担心会有意外发生。”   “大嫂不能再等一等吗?”   欧阳锋隐约知道裴湘走了极困难的锻体的路子,每次突破都得经历一番痛苦和危险,但并不了解具体实情。   裴湘摇头,坦诚解释道:   “这个月是最好的突破时机。若是继续推迟的话,往后突破的难度会增加很多。再有就是,有两味极其难得的药材已经炮制妥当,需要尽快使用,若是迟了,恐怕会有碍药性。”   听完裴湘的解释,欧阳锋觉得颇为郁闷,但他也说不出让裴湘晚些闭关突破这样的话。当然,他同样立刻放弃了劝说大哥欧阳铮跟他去华山的想法,毕竟这些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欧阳锋,有些建议提都无需提,纯粹是浪费时间。   倒是裴湘不太想让欧阳铮留下来,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期待这次华山论剑的。   “阿铮,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我这次闭关并无生命危险,又提前做了种种准备来防范意外,当是可以顺利度过的。而且,你忘了我的奇门遁甲之术了吗?我会在闭关的处所外面设下阵法的,再加上蛇阵和毒药,绝对会安全无虞。”   这话让欧阳锋眼睛一亮,他心道,自家大嫂没什么武功修为的时候都能凭着一手毒术保全自身,如今又添了种种本事,哪里就那么脆弱了?大哥完全是杞人忧天。   但欧阳铮的态度很坚定,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心意已决。   裴湘蹙了蹙眉头,思索着该如何说服他。   倒是欧阳锋此时更加眼明心亮,知道欧阳铮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更改。更何况,这次的去留涉及到裴湘安全,他大哥就更不能改变主意了。   瞧着一站一坐的夫妻二人,欧阳锋心中喟叹不已。   他既觉得王重阳不会办事,选的这个比试时间不好,又深感肩头担子沉重。   ——提升白驼山武林名望和夺取《九阴真经》的计划全都被我一力承担了,这任务委实格外艰巨。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快急促的跑跳声,还有侍女们焦急的呼喊声和孩童的得意笑声。   欧阳锋沉着脸听了一会儿,隐约弄明白了这是自家儿子又逃课了,那孩子正仗着刚学的轻功上蹿下跳,在和照顾他的侍女“捉迷藏”。   想到顽皮娇气的儿子,欧阳锋再次深沉叹气。他起身离开房间,准备亲自去教训逃学的臭小子。   只剩下两人时,裴湘凑到欧阳铮的身边,极力劝他去参加华山论剑,甚至说出了希望自己的夫君是天下第一这样的借口。   但欧阳铮哪里会被这样的说辞忽悠,他享受了一会儿妻子的软磨硬缠和温声软语,才在裴湘即将冷脸发脾气前慢吞吞地说道:   “湘儿,这次闭关突破,该是你锻体的最后一个阶段吧?若是能完美度过,你就再也不用忍受药力和毒素带来的痛苦了,也能比较从容地发挥你真正的实力。你花了差不多十五年的时间才走到如今这一步,最关键的一步,我不愿让你有任何闪失。”   裴湘也知道这次的突破很重要,能不能圆满,就差这一步了。可她也为此做了很多准备,五行奇门阵法、毒术、驭蛇驱虫,再加上白驼山的护卫,层层叠加在一起,已然是很严密的保护手段了,出意外被偷袭的可能性极小。   “阿铮,你为了我放弃去华山,我反而会心生愧疚负担。我知道你想要《九阴真经》,也想施展武艺扬名立威,真正驱散心中的阴霾与遗憾。你若坚持留下来不去华山,我担心我反而会心有挂碍,不能专心突破。”   欧阳铮把妻子揽在怀中,环住她不让她轻易离开,然后才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湘儿,你说,我真有必要去争夺那本《九阴真经》吗?”   裴湘感受到腰间手臂的禁锢力量,轻轻眨了眨眼睛。   “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九阴真经》是道家至高武学秘籍,当然值得费心谋算的。”   欧阳铮轻笑一声,他身上的气息暖暖的,胸膛也坚实温热,但裴湘偏偏就感受到了一丝莫名凉意。   “湘儿,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傻?明明是近在眼前的珍宝,我却视而不见,还费着心思到处寻找。”   裴湘垂着眼眸没吱声,只是悄悄地戳了戳欧阳铮的胳膊。   “湘儿,你说,我这些年修炼的道家功法如此玄妙高深,说是让我终身受益都不为过。可如此难得一见的武功秘籍竟然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是不是有些不合理?还有,我最近帮你整理那些郑家藏书,忽然有了一个十分意外的发现。原来,黄裳前辈竟然是郑老御医的好友,两人之间的友情似乎十分深厚。”   “你的疑惑可真多,阿铮,你还想问什么?”   “我还想问,你总在我耳边嘀咕阴阳互济的道理,有意无意地提醒我在修炼内力的时候,谨防道家偏重阴柔的流弊。还说过道家有云,天地象分,阴阳候列,九阴极盛为灾害,阴极在六,何以言九……”(注一)   听到这里,裴湘也不想着脱离欧阳铮的怀抱了,她干脆靠在欧阳铮的身上,懒洋洋地哼笑道:   “好吧,我说就我说。阿铮,我这里有一篇内容更加玄妙的武学总纲,你要听一听吗?”   “总纲?愿闻其详。”欧阳铮呼吸微顿,随后哑声答道。   裴湘清了清嗓子,开始一字一句地背诵《九阴真经》的总纲,篇幅不长,却蕴含至理。   等到裴湘背诵完毕,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欧阳铮抱着妻子闭目思索刚刚听到的经文,反复咀嚼,茅塞渐开。时间渐渐流逝,欧阳铮周身气息似有若无地混乱起来,而后又渐渐平复下去,再次归于平和通透。   “湘儿,这篇总纲是哪位前辈所著?”欧阳铮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这个呀,”裴湘眉眼弯弯,“我倒是愿意告诉你答案,但你不能像刚刚那样,阴阳怪气地对待贤惠温柔的可爱妻子。不仅如此,我还能告诉你更多的事情,但是,说多少还得看我心情。”   欧阳铮闷笑,有些答案已经无需再问。   他把怀中的温香暖玉打横抱起,直接飞出厅堂。   “湘儿,不急,我们慢慢说……”   两天后,欧阳锋独自一人去华山,欧阳铮则留下来守护闭关突破的裴湘。   再后来,等裴湘突破锻体第七阶段平安出关后,就听到了华山论剑的结果。   天下五绝已然评选出来,分别是“东邪”黄药师、“西毒”欧阳锋、“北丐”洪七、“南帝”段智兴,以及天下第一的“中神通”王重阳。   一时之间,全江湖的目光都放在了五绝的身上。   这日,裴湘和欧阳铮手谈一局之后,无意中问道:   “阿铮,克儿这几日总是念叨父亲,二弟近日可会返还?”   欧阳铮微微浅笑:   “二弟……他来信抱怨说,家中长兄长嫂贪图安逸、过于儿女情长,幼子又未长成,唯有他能够担负起一些重任。所以,他要去全真派转一转,打算等王重阳一去世,就夺取《九阴真经》。”   裴湘从棋盘上挑拣出白色棋子,挑眉问道:   “夫君还未告知二弟真相?”   “事关重大,”欧阳铮端起茶杯,一边回忆刚刚的棋局一边笑言,“不宜在书信中提及《九阴真经》之事。等二弟什么时候知道回家了,再说吧。”   “也好。再来一局?”   “好,夫人手下留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注一)这几句话从原著中提取精炼。 第266章   欧阳锋在信中说,他要等王重阳去世后再夺取九阴真经,并不是随意说说,而是真的察觉到了对方大限将至。   王重阳自然也知道自己躲不开这人人都要经历的事情。   他早年习文,后来由文入武,殚精竭虑主持抗金之事,兵败退隐之后难解心头烦闷,就在终南山上起了道观,建立了全真教。   他如今成了天下第一,却没办法延长自身寿命,概因年轻时在家国大业上消耗了太多心血,抗金失败后又郁郁多年,到了今日,已然寿数将尽,人力不可挽回了。   王重阳对自己的生死之事看得不重,但却有一件事始终无法放下。他担心自己去世之后,那心思诡诈的欧阳锋会来终南山抢夺《九阴真经》。   对于王重阳来说,他是绝对不愿意看到《九阴真经》落入“西毒”欧阳锋手中的,不提这人秉性如何乖张狠戾,只说他的出身,就让王重阳隐隐防备。   当然,说起这个,被王重阳防备之人就不仅是欧阳锋一人了,确切地说,是整个欧阳家。   因为欧阳家的人在行走江湖的时候,并不以宋人自居,也无对赵姓皇族的尊重。他们承认的家乡是西域白驼山,他们同金人、西夏人、大理人、蒙古人和许许多多边疆小国之人都能友好往来、互通有无。   他们,并不以宋人的利益为重。   ——欧阳家兄弟二人比一般汉人更加高大挺拔的身材和稍稍深邃的五官轮廓,已然昭示着他们同中原汉人的不同。   王重阳心知自己一死,这世上就难有人能在武功上彻底压制欧阳锋了,因而就想着在临死之前略施一技,削弱欧阳锋的实力,让他在十几年内再无力争夺《九阴真经》。   同时,他也要留下制衡欧阳家蛤and蟆功的办法,令欧阳锋不敢真的肆意妄为。   于是,在华山论剑之后,王重阳就带着师弟周伯通去了云南大理,拜访了同为天下五绝的“南帝”段智兴。他打算用自己的先天功交换大理段家的一阳指绝学。   “华山论剑之时我就发现,欧阳家家传的蛤and蟆功威力极大,一旦近身缠斗,几乎难有敌手,”王重阳对师弟周伯通分析道,“大理段氏的一阳指灵活多变,犹如脱兔游鱼。兼之遥指近点皆可,无需靠近对手就可伤敌,算是蛤and蟆功的克星。”   “那就请段皇爷亲自出手打败欧阳锋呗,”周伯通随手摘下路边的野花,往头上一插,笑嘻嘻地说道,“让段皇爷在那大蛤and蟆的身上戳几个洞,把他吓跑,哈哈,呱呱!”   王重阳无奈地看了一眼童心未泯的师弟,淡声道:   “那段氏的一阳指虽然精妙绝伦,但是在威力上就要差了一些。在面对欧阳锋的时候,一阳指自保有余,但若说要伤他,却差了些力道底蕴。而我修炼的道家先天功中正醇和,正好克制西域欧阳家的寒毒诡谲功法。师弟,我这次去和段皇爷交换功法,其实是想把先天功传授给段皇爷,让他成为令欧阳锋忌惮的人物。”   “这个办法好,”周伯通一拍手,嚷道,“师哥,段皇爷练了你的先天功,就是西毒的克星了。那……你是不是就不用再每天都想着那个欧阳锋了?师哥,等咱们回到山上以后,你就别发愁了,说不定还能多活些日子。你死的这么早,多可惜呀。”   王重阳微微摇头,心道哪有那么简单。段皇爷修炼先天功尚且需要些时日,在此期间,还得由自己来防范欧阳锋。   ——罢了,反正时日无多,不如临走前解决掉麻烦吧。   这师兄弟二人很快就抵达了云南大理。   暂且不提王重阳和段智兴是如何商议并互相传授武学精要的,也不说周伯通是如何遇见了段智兴的皇妃瑛姑并同其发生了亲密关系的。只说王重阳学会了一阳指之后,从大理返回终南山上,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身后事。   那一日,王重阳去世的消息忽然传开。   欧阳锋早在终南山附近蛰伏徘徊,听闻此消息后,连忙上山探查。   他看到王重阳的弟子门人皆面容悲戚眼含泪意,其哀痛之意并无作假虚伪之处,便信了王重阳已然去世这件事。他当即心下大震,目光炯炯,立刻决定要在王重阳的灵前夺取九阴真经。   不曾想,这是王重阳特意为欧阳锋设下的陷阱。   欧阳锋出手夺经,周伯通和全真七子哪里是他的对手。眼见着就要护不住王重阳留下的《九阴真经》了,那躺在棺木中的王重阳忽然死而复生。   他趁着敌人志得意满之时,使用毕生功力朝着欧阳锋遥遥一指,出其不意地点破了蛤and蟆功的罩门,直接废了欧阳锋大半的蛤and蟆功功力。   乍见王重阳死而复生,又用一阳指毁了自己修炼多年的蛤and蟆功,欧阳锋哪能不惊不怒。可他已然受伤,哪里还敢恋战,便直接飞身撤离。几个纵跃,欧阳锋眨眼睛就逃离了全真教。   全真七子见王重阳击退了欧阳锋,纷纷大喜过望。他们以为师父之前只是假死做戏,为的就是骗过欧阳锋,如今强敌逃走,自然一切安然无恙。   不料王重阳却告知他们,自己的身体是真的油尽灯枯了,他匆匆安排好《九阴真经》之事后,便与世长辞了。   且不说全真教诸人如何悲伤,只说退走的欧阳锋。   他其实并未像王重阳估计的那样迅速远遁,寻一个安全的地方疗伤。而是直接在终南山里藏了起来,当即运起了裴湘交给他的疗伤功法和道家内功,慢慢平复经脉内混乱的内息,并努力恢复修为。   此时的欧阳锋一边运功疗伤,一边暗自感激家中的兄嫂。觉得若不是他们过于担忧他的安危,殷殷关切百般操心,他此时就该格外狼狈了。   原来,在欧阳锋出门参加华山论剑之前,裴湘和欧阳铮就把《九阴真经》中一些内力修炼法门告知于他了。   当然,兄嫂二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及《九阴真经》四个字,只说此次华山之行变数颇多、危险重重,若是欧阳锋意外受伤的话,可以用这道家功法疗伤并迅速恢复实力。   于是,和原著故事发展脉络不同的是,被王重阳击伤的欧阳锋并没有就此返回西域白驼山疗伤,直到十几、二十几年后再重回中原谋算《九阴真经》之归属。   此时的欧阳锋有了不同的选择。   虽然他被王重阳的先天功加一阳指废了一大半的家传功法蛤and蟆功,但却有新的功法运转支撑,很快就消除了先天功对白驼山功法的克制作用,并迅速恢复了大半实力。   欧阳锋在山中躲藏了几日,观察到重阳宫上下依旧在操持丧事。种种迹象表明,王重阳这次是真的去世了,但欧阳锋却不敢再贸然出手了。   他和山中的蚊虫鸟兽当了邻居,忍着种种风餐露宿的艰辛,一直在静等一个最佳的出手机会。   在此期间,他躲在山洞中将裴湘教给他的无名道家心法背了个滚瓜烂熟,并渐渐融会贯通,修炼也渐入佳境。   欧阳锋感受到了此功法的种种好处之后,对《九阴真经》的渴望之情就更强烈了,心道,不知那《九阴真经》中的内功修炼起来后,会是何种光景?   ——莫非还能脱离凡人界限,真如那群老道士吹嘘的那样,可以白日成仙、羽化飞升吗?   欧阳锋一边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一边又抓心挠肝地想要一睹九阴真容。大概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日,竟然真让欧阳锋等到了机会。   原来,王重阳临终前交代,凡是他全真门下弟子皆不可修习《九阴真经》,又命师弟周伯通好好保管此书,莫让居心叵测之人学了去。   周伯通自然听他师哥的吩咐,就想把上下两册《九阴真经》好好藏起来,藏在一个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于是,他便带着经书偷偷离开了全真派。   然后,携带着《九阴真经》的周伯通被欧阳锋等了个正着。   周伯通不是欧阳锋的对手,但也能应对一二。两人过招之后,周伯通一直寻找逃跑的机会,但欧阳锋已然忍耐多日,那里愿意功亏一篑,出招越加狠辣刚猛,毫不容情。   终于,趁着周伯通一个疏忽,欧阳锋手中蛇杖一横,变幻多端的灵蛇掌接连拍出,眨眼睛就抓取了两册秘籍中的上册。   周伯通见此,连忙拼命回身抢夺,但欧阳锋岂能把到手的东西还回去,他一边躲闪周伯通的攻击,一边试图翻看手中秘籍确认真假。   “玩蛇的,把秘籍还给爷爷!”   “本是无主之物,谁抢到就是谁的。”   欧阳锋冷笑数声,一脚踹开张牙舞爪的周伯通,急不可耐地翻开了上册的第一页……   只一眼,欧阳锋就定住了身形。再一眼,欧阳锋的表情微微扭曲。   被踹开的周伯通没有注意到欧阳锋奇怪的脸色,他把下册牢牢护在胸口后,再次朝着欧阳锋袭来。   欧阳锋下意识躲避,眼睛却始终不离开书册上的文字,甚至还在躲闪之时飞快地翻了几页。   “一样、一样、全都一样……”   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欧阳锋喃喃自语,哪里还有初得秘籍时的惊喜好奇。显然,他此时已然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但还是不太死心。   他不再和周伯通周旋,一把拽住他的领口,咬牙切齿地质问道:   “这就是《九阴真经》,你没拿假的骗我?”   周伯通捂住胸口藏着的下册大声喊道:   “当然是真的了!你快把书还给我,小心我师兄教训你。”   欧阳锋目光森凉,讥讽周伯通:“重阳老道士早就归西了,呵,你不用再狐假虎威了。”   “我师哥才没有归西哩,他最喜欢和我玩儿躺棺材的游戏了,专门骗你这个臭蛤and蟆,呸呸,臭蛤and蟆、卑鄙小人!等着瞧,我师哥马上就到了,看你怎么嚣张!”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让欧阳锋的眉宇间划过一丝慎重。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王重阳用假死这招算计过的欧阳锋忍不住心生狐疑。   周伯通此刻用上了毕生的机灵劲儿,他眼睛一转,忽然面露惊喜,他朝着欧阳锋的身后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欢声道:   “师哥,用一阳指帮我!”   大概是重阳真人的那一指给欧阳锋造成了很重的心里阴影,因此,周伯通猛然一吆喝,欧阳锋就下意识就松开周伯通的衣领,连忙闪身错步往旁边躲避。   见欧阳锋上当,周伯通嬉笑着往后翻了几个跟头,趁着欧阳锋回头之际掉头就跑。他已然确定自己不是欧阳锋的对手了,为了保住《九阴真经》的下册,他决定先跑为妙。   ——欧阳锋你等着,我周伯通还会回来的!   周伯通跑了,还不忘往身后扔出各种随身携带的玩意儿。   欧阳锋急忙闪躲,他不知这些玩意儿其实并没有多少危险,大都是痒痒粉和臭屁烟弹这样的恶作剧之物,所以不敢贸然追上去。   这一耽搁,就让周伯通逃之夭夭了。   但是,此时的欧阳锋一点儿都不可惜那本被周伯通带走的《九阴真经》下册,也没有继续追踪周伯通的兴趣,他现在最强烈的想法就是——回家!   欧阳锋日夜不停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家中,沉着脸质问兄嫂为何如此骗他。   裴湘惊讶道:“你说我给你的内功心法是《九阴真经》上的内容?呀,这可真巧,我都没注意呢。”   “嫂子当真不知?”欧阳锋深吸一口气,扭头瞪视亲大哥,“哥,嫂子能抵赖,你也要装糊涂吗?我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你非得留在家中不去参加华山论剑,原来咱们家早就有《九阴真经》了,哼!”   欧阳铮温和一笑,随即正色道:   “二弟,你不能如此误会为兄。”   “我误会你什么了?误会你没有纵容妻子胡闹,误会你不是故意看自家兄弟热闹吗?大哥,你不用解释了,我真生气了,这不是一句误会就能解释的。”   闻言,欧阳铮失笑摇头,他心平气和地反驳道: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误会我留下来的原因了。我并不是因为家中有了《九阴真经》才不去华山的,即便没有,我也不会在你嫂子练功的紧要关头离开的。二弟,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欧阳锋磨了磨牙,慢慢捏紧了拳头,觉得自己有些忍不住了。   裴湘却偏偏火上浇油地轻笑一声。   欧阳锋怒目而视。   裴湘温声道:   “二弟,我确实没有特别在意手中这门功法,不管它叫九阴还是九阳,对我来说,有用就好,同我研读过的医书毒经一样。   “二弟,我认为你也不该如此执着于《九阴真经》。诚然,它是一部高深精妙的功法,但却不是无可替代的。即便我不修炼它,我也能成为天下第一。”   欧阳锋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   裴湘轻抚腰间长剑:“二弟若不信的话,咱们可以比试一番。你知我无法修炼《九阴真经》的,但我自信今日已然可以轻松战胜你了。甚至,即便你将来修炼了全本《九阴真经》,也不是我的对手。”   面对这样直白的挑战,欧阳锋哪有不应之理,当即就往演武场走去……   然后,已然成为天下五绝的欧阳锋在百招之内败在了裴湘的剑下。   彻底失败!   一身狼狈的欧阳锋心有余悸地摸着咽喉的部位,心知若不是裴湘手下留情,那最后的耀眼一剑肯定会刺穿他的喉咙的。   “这……”欧阳锋的表情由震惊不解慢慢变成了狂热惊喜,“嫂子,我、我也要锻体!”   “胡闹!”   欧阳铮轻斥自家兄弟:   “湘儿是因为体质的原因不能修习内力,才不得不走上锻体的路子的。如果她能修炼内力,此时的实力也许还会更进一步。她能战胜你,是因为她对剑术的领悟已经达到了更高的境界,和其他外因无关。   “二弟,你的武道一途能走到何种高度,终归靠你个人的领悟摸索。《九阴真经》、白驼山家传功法和锻体之术这些都是外因,是你向上攀爬的梯and子,你切不可为了寻找一把好梯and子而忘了根本目的。”   这番劝导之词让欧阳锋周身一凛,他回望兄长殷殷关切的目光,心头仿佛被浇灌了一泓清凉透彻的泉水,瞬间冲刷洗涤掉了那些不知何时堆积起来的尘垢魔障。   “……多谢兄长提醒,锋谨记!”   欧阳铮微微颔首,心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便不再多说什么,也无需多说什么。他这个二弟并不是愚人,否则也不会成为天下五绝之一,只不过是因为过于重视某些事,一不小心产生了执念而已。   ——点明了,也就无虑了。   当然,欧阳铮也十分清楚,他能用几句话就破开欧阳锋的迷障,最重要的缘由依仗还是裴湘的实力。   如果不是他妻子战胜了欧阳锋,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一些事情,欧阳锋非常有可能还会继续执拗下去,并不会因为他的几句话就轻易改变了心思看法。   想到这里,欧阳铮便忍不住走到妻子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眼中更是暖意融融。   ——此生有幸,得遇佳人。   晚上,欧阳铮拥着裴湘翻了个身,轻声感叹:   “如果没有你,我此时早已化作一抔黄土,二弟继承欧阳家之后,大概也没有多少心思经营家族势力,依旧会全心全意追求武学一途。   “他为了提高实力,势必会参加《九阴真经》的争夺,就如这次华山论剑一般。失败会让他对《九阴真经》产生执念,越是求而不得就越想得到……而人一旦陷入执拗当中,就很容易做出过激的事情,甚至被人捉住弱点加以利用。   “武林中卧虎藏龙,不乏智谋百出之人,二弟若是陷在其中,非常有可能被骗得团团转。那样的话,白驼山的几代传承恐有断绝的危险。”   裴湘想到原著中欧阳锋、欧阳克父子一疯一死的结局,轻轻“嗯”了一声。她用脸颊在欧阳铮的胸膛上蹭了蹭,又拍了拍他的后背,无声安慰对方。   欧阳铮感受到了妻子的温柔抚慰,眉目间的神色渐渐舒缓宁和。他不再多想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只珍惜眼前的温馨时光。 第267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华山论剑之时,黄药师惜败于王重阳,同《九阴真经》失之交臂。他心底遗憾,虽说不会对输赢之事耿耿于怀,但到底有些意兴阑珊。兼之又想到因故没有参加华山论剑的裴湘。几年未见,也不知她此时实力如何,但想必也不在天下五绝之下。   一时之间,黄药师更觉得天下能人辈出,以往的自己到底有些恃才傲物,被诸多杂学分散了心神。可他转而又自嘲一笑,觉得这样的想法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那洪七有丐帮事务需要烦心,段智兴要管理一个国家,而裴湘不仅兴趣广泛,还要和欧阳铮一起打理白驼山欧阳家的生意,都不是一心练武不问世事之人。   想得深了,饶是黄药师一向疏狂傲物,也难免心生感慨怅惘。他忽然不想立刻返回桃花岛了,便在离开华山之后四处游历起来。   不曾想,这偶尔一次的改变行程,就让黄药师遇到了他的姻缘。   一次意外,蕙质兰心的冯家闺秀闯入了黄药师的视线,之后,这温柔灵秀的美貌姑娘又被他放在了心头。   冯家远离江湖,而妻子冯蘅也不通武艺,因此,黄药师成亲之时并没有广发请帖、大宴武林人士,只是在成亲之后给几名知交好友去了信,告知了自己娶妻成家的事情。   新婚燕尔,浓情蜜意。   黄药师带着新婚妻子冯蘅游山玩水,领略各地风土人情,二人一路走走停停,感情愈加融洽。   这一日,夫妻两人遇到了正在四处寻找藏书之处的周伯通。一番言语试探之后,黄药师就从周伯通的口中套出了王重阳、欧阳锋和《九阴真经》之事。   听说欧阳锋夺走了《九阴真经》的上册,黄药师面色微变,心头瞬间涌出各种想法。   冯蘅心细聪慧,又一心扑在自家夫君身上,所以很快就察觉到了黄药师的情绪变化。   她随即心思一转,就猜到了黄药师心中所念。又见周伯通对自家夫君防范甚深,冯蘅便轻轻碰了碰黄药师的手臂,无声暗示。   随后,冯蘅莲步轻移,上前几步同周伯通交谈起来。   因为冯蘅不会武功,说起话来又十分温柔有趣,还知晓许多江南孩童间流行的游戏,所以周伯通便慢慢放下了戒备,不再想着随时逃跑或者干脆毁了下册秘籍。   陪着周伯通玩闹比试了一会儿后,冯蘅用计骗来《九阴真经》的下册翻阅。借此机会,她利用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默默记下了书上的文字。   之后,冯蘅骗周伯通说,他手中的下册《九阴真经》是假的,随意找个江南的孩童都能背诵书中的内容。   周伯通自然不信,冯蘅就开始背诵起她刚刚强行记下来的内容,当真是一字不差。这惹得周伯通大呼小叫,满脸不可置信。   然而,专心背诵下册内容的冯蘅并没有注意到,她身后的丈夫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冯蘅越背越多,周伯通瞪圆了眼睛长大了嘴巴,而黄药师的表情则越来越僵硬。   ——欧阳锋能飞快反应过来的事情,心有千窍的黄药师自然反应更快。   不知过了多久,一向智计百出的桃花岛主缓缓地、无声地吐了一口气,眼中的不可思议渐渐散去,随即浮现出一抹恍然和啼笑皆非。   此时此地,黄药师觉得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他不能指责裴湘骗了他,但也无法忽略自己被朋友悄悄看了笑话这件事。原本,按照黄药师的高傲性子,在得知真相之后,他怎么也要气上一气的,最起码,他得想方设法“报复”回去,找回面子。   但是,此事的微妙之处在于,他刚刚亲耳听闻了周伯通讲述的欧阳锋的遭遇……   黄药师稍稍琢磨了一下,哪能不知那欧阳锋同样被裴湘忽悠了,不仅如此,还要再加上他亲兄长欧阳铮的推波助澜。   有了欧阳锋的经历作对比,黄药师忽然就气不起来了。他现在最大遗憾的就是,自己最近没有在欧阳家做客,错过了亲眼目睹欧阳锋找裴湘“算账”的机会。   周伯通仍然在跳脚吵闹,不愿相信冯蘅的话。   黄药师回过神来之后,倏然一笑。他轻轻按住妻子的肩膀,示意她稍停一下,然后,他接着冯蘅的上一句不疾不徐地背诵起来,口中的内容正是《九阴真经》下册中的文字。   这下,周伯通就不得不信了。   同时,周伯通也傻眼了,他能确信黄药师确实没有看过自己手中的下册内容,也能确信欧阳锋只抢走了上册,并没有机会把下册掉包,可是……   ——莫非师兄临终前另有安排?   不提周伯通如何纠结,只说黄药师夫妇和周伯通分开后,立刻取消了原本的游玩计划,改道往裴湘目前的住处而去。   “药师,你早就学过《九阴真经》下册记载的武功招式?”   “嗯,之前和一个朋友做交换的时候,对方交换的内容就是《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只不过她当时没有说明,而我也没有往《九阴真经》上联想,还道自己没有接触过那本武林秘籍,一直心心念念的。”   ——甚至在华山论剑后还失望遗憾了几日!   “啊、这、夫君的朋友想必是深谙怀璧其罪的道理,得了武林奇书之后并不敢声张。不过,对方愿意用《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同夫君做交换,想必是有十分诚意的,同时也是重视钦慕夫君的才华本事,觉得值得。”   这话让黄药师的心情十分熨帖,不过,他还是轻讽道:   “阿蘅没有和我那朋友接触过,不知其为人秉性。等这次咱们拜访之后,你就会知道,她一直刻意隐瞒这件事,并不仅仅是行事低调谨慎的缘故。”   “这话是怎么说?”冯蘅不解,秀眉轻蹙。   黄药师负手叹道:“一开始的时候,我和她不算熟识,只是认同彼此的学问和武功,她也许会因为一些原因刻意避而不谈武功的来源。可后来这些年……呵,自从江湖上再次传出《九阴真经》的风声,包括之前的华山论剑,她大概就一直在等着看热闹吧。”   说完这话,黄药师便不再多言。   冯蘅能察觉到黄药师并没有真的气恼,不禁对自家夫君口中的朋友更加好奇起来。   在她看来,夫君黄药师是胸有文韬武略的俊逸之才,能得到他真心认可之人,想必也是洒脱拔俗的英雄人物。   然而,等他们夫妻二人抵达了欧阳府之后,冯蘅见黄药师一言不发地就朝着端丽纤柔的欧阳夫人攻击过去,她先是吓了一跳,而后才反应过来,夫君口中武功高强、不拘俗礼的朋友竟然是一位袅娜女子。   得知真相,冯蘅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双眸微亮。   比试的结果自然是裴湘获胜。   黄药师一边惊讶于裴湘这几年的巨大进步,一边因着接连败在了王重阳和裴湘手下而燃起了不服输的斗志。心道这次拜访之后,他要立刻返回桃花岛潜心专研武学,不能落后朋友太多。   之后,黄药师把自己的新婚夫人介绍给了裴湘三人,又谈及路上偶遇周伯通之事,五人穿花拂柳一路谈笑,很快就在待客的厅堂落座。   侍女们端上茶水干果蜜饯等物又无声退下,裴湘便主动问起黄药师,是否希望详览《九阴真经》上册。   黄药师自然想要一睹为快。   可是他秉性清傲,并不愿意白占朋友便宜,但若是交换的话,他又觉得自己这里目前没有可以等价交换之物,所以便婉拒了裴湘。   裴湘嫣然一笑,她深知黄药师为人,便不再多劝。   黄药师携妻子在欧阳家盘桓数日,同欧阳铮、欧阳锋兄弟分别切磋比试了几场,又旁观了裴湘锻体大成之后施展出来的剑术,只觉得收获良多。   某一日,黄药师同裴湘讨论了一会儿五行八卦相生相克至理的武功中的运用,忽然心生诸多灵感。他沉吟思索片刻后,便想着返回桃花岛上静心思索并消化近日所得。   一念之间,离去之意顿生,黄药师当即就提出了告辞。   双方都不是假装客套之人,主人家见黄药师去意已决,也不挽留,只是当即就准备了许多礼物,让人一路运送到桃花岛。   黄药师并不推辞,他的东海桃花岛上自然也有各种奇珍宝贝,足以回赠欧阳家的这番好意了。   不过,返回桃花岛之后,黄药师终归没有马上开始潜心改进自己的功法,因为冯蘅从欧阳家的礼物中找到了一本空白的书册,显然,这很不寻常。   黄药师把空白书册检查了一遍后,试用了几种江湖中常见的显现痕迹的方式,始终不得其法。   疑惑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之前和裴湘研究过一种隐藏和显示字迹的方式,当下就试了一试。然后,他就得到了《九阴真经》的上册和裴湘的留言。   裴湘在留言中告诉黄药师,这《九阴真经》的上册不是白送的,而是借给东海桃花岛岛主参阅的。二十年后,黄药师得回赠她一份更加珍贵的礼物,证明他本人不是江郎才尽的笨蛋。   对于这种“强行借还”之事,黄药师哼笑一声,到底还是把又恢复成空白的书册小心地收藏了起来。   后来,黄药师的徒弟陈玄风和梅超风有了私情。他们担心师父不满两人的私定终身之事,打算悄悄离开。在离开之前,两人偷偷潜入黄药师的书房,准备偷走《九阴真经》。   只是,二人寻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发现记录《九阴真经》内容的书册。只有十几本空白的册子瞧着有些蹊跷,可是他们试了又试,也不见上面有字迹显露,再加上空白书册有太多,不像是用来记载武功秘籍,便只能放弃。   二人潜入书房之举到底惊动了其他人。于是,他们只能趁着黄药师没有赶来之际,随手取了一本剑谱后就匆匆逃离了桃花岛。   此时,冯蘅有孕在身,晚上睡不安稳,有一点响动都会被惊醒。因为这个原因,黄药师便吩咐岛上的徒弟和哑仆们不要轻易打扰他们夫妻二人夜间休息,这就给了陈玄风和梅超风逃跑的机会和时间。   等到第二日天亮,黄药师听完剩下几名徒弟的回禀后,自然心生怒气。   他没有急着去追两名逆徒,而是先去了书房。在发现那十几本空白书册都没有丢失后,黄药师才松了一口气,而后便命人传令江湖,宣布将陈玄风和梅超风二人逐出桃花岛。   随后赶来的冯蘅有些担忧,她握住黄药师的手问道:   “夫君,可丢失了重要东西?”   “阿蘅无需担忧,”黄药师勉强压下怒气,尽量语气平和地说道,“那两个逆徒眼界狭窄,只偷走了一本平平无奇的剑谱而已。我给欧阳夫人准备的阵型图纸和五行功的修炼要点都还在,否则的话,我必然要离岛把他们捉拿回来的,然后打断双腿,再废了武功。”   冯蘅看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书房,轻叹道:   “多亏听了裴姐姐的建议,把重要的秘籍都藏了起来,一些随时取用不方便收藏的书册也用特制的药水涂抹了。”   黄药师轻轻“嗯”了一声,脸色冷沉。   之后的日子,黄药师的几个徒弟被黄药师勒令停止习武,全被赶到了桃花林中种树拔草施肥捉虫,每晚还得背诵经史子集到后半夜,日子实在苦不堪言。   一直到冯蘅顺利分娩,他们的生活才再次恢复正常。   这一年,冯蘅诞下一女,取名黄蓉。   同一年,周伯通为了躲避瑛姑的纠缠,出海逃跑时误打误撞来到了桃花岛上。   被困在桃花林里后,周伯通不仅没有急着出去,反而觉得这里是个躲避瑛姑的好地方。于是,他死皮赖脸地求着黄药师留在了桃花岛上,甘愿给黄药师当陪练。   等到瑛姑带着儿子辗转寻到桃花岛上后,这座安宁美丽的海岛彻底热闹了起来。   又三年,周伯通和瑛姑依旧一个躲一个追,在某一日乘着船离开了桃花岛,但却把儿子留了下来。   周伯通的儿子叫周小通,名字起得很随意,据说是周伯通亲自取的。   这孩子从小性格沉稳,和亲生父亲周伯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从他开始读书识字起,周伯通就有些“惧怕”周小通。据他说,自己儿子的板起脸来讲道理的时候,和师哥王重阳十分相似,让他下意识地就不敢胡闹了。   黄药师并不想给别人养儿子,不过,当他打算追出桃花岛的时候,冯蘅被诊出有了二个月的身孕。   于是,黄药师不得不放弃了原本的打算,暂时把周小通留在岛上生活,而他则细心地陪在妻子身边。   冯蘅有孕,就有些精神不济,而且她这次的孕期反应分外强烈,把她折腾得十分憔悴,因此便有些忽略了自己的长女。   黄蓉聪明伶俐,三四岁大就已经知道不少事了。她见父母为了未出世的弟弟妹妹减少了陪伴她的时间,心里就有些不高兴。   闷闷不乐之时,黄蓉碰到了坐在海边眺望发呆的周小通,她觉得自己和被父母抛弃的周小通同病相怜,都是没人疼的孩子。   渐渐的,她就和温和稳重的周小通玩到了一处。   等到黄药师忙完了给冯蘅调理身体之事后,转身就发现自己的小闺女已经和周伯通家的臭小子很亲近了,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每天都要喊好几遍“小通哥哥”,连他这个爹爹都靠后了。   黄药师很气,又不能真的朝一个孩子撒气。   冯蘅见夫君郁闷,问明白原委后,就顺势提出了一个建议。她让黄药师收周小通为徒,开始认真教导他,小孩子课业一忙起来,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玩耍了。而且,自家的蓉儿也到了启蒙的时候了,正好一起教导。   “你呀,”黄药师摇头,“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周小通,又怜惜他摊上那样的父母……好吧,教便教,正好让蓉儿有个一起学习的同伴。”   冯蘅俏皮一笑,低声道:   “按理说,小通该是全真二代弟子的,辈分和全真七子一样。他若是成了你的徒弟,以后代表桃花岛在外行走,我看那些自诩江湖正道的全真道士还怎么说你坏话。”   黄药师面色稍霁:   “我自来不把那些无关紧要之人的评价放在心上,和那样愚笨嘴碎之人计较什么?”   “你是‘东邪’,你不计较。我是普通妇人,也是你的妻子,自然要替你计较的。”   闻言,黄药师握住妻子的柔荑:“多谢阿蘅维护为夫。”   冯蘅浅浅一笑。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桃花岛上再次响起婴儿的啼哭声,黄药师又添了一儿一女。   当这个喜讯传到裴湘耳中的时候,她正和欧阳铮忙着经营扩大白驼山的暗中力量。   他们这些年在南宋和金国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后,最终还是把目光转回了欧阳家经营了数代的西域昆仑一地。为了家族势力不在未来可预见的战争中被吞噬殆尽,亦或者是仰人鼻息,他们决定规划出自己的地盘。   “前年蒙古一行,见识过蒙古骑兵和草原战士的作战能力后,我不看好金国和宋朝廷的未来,”欧阳铮看着桌面上舆图淡声道,“若是出现了能够统一蒙古草原的枭雄,金国危矣,西域这一带也难逃蒙古军队征伐。”   裴湘放下手中毛笔,好奇问道:   “你觉得蒙古草原上会出现一位统一所有部族的大汗吗?”   欧阳铮想了想,没有立刻肯定点头,而是稍稍迟疑道:   “这个不好说,时势造英雄,但是变数依然很多,我刚刚的分析也只是一个设想而已。”   裴湘笑道:“不管如何,就按照最坏的可能性做准备吧。蒙古尚未彻底彻底崛起,金宋两国也还有些底蕴,我们还有些准备时间。”   “金宋两国……”欧阳铮摇了摇头,“若能合二为一再经历一番改革就好了。湘儿,你还记得咱们之前去蒙古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叫做铁木真的部落首领吗?他对金国使臣的态度……不过是暂时蛰伏而已,早晚会反抗的。”   裴湘点头,她自然记得那位英明豪迈的首领人物。   其实,欧阳铮会如此关注蒙古的发展,也和多年前的一事有关。   七年之前,她和欧阳铮路过临安牛家村,正好遇到官兵抓捕郭、杨两家之人。她和欧阳铮打发走了官兵之后,救下了命悬一线的两家人。   之后,他们又从两家人的叙述中推断出,郭、杨两家的这场祸事非常有可能是被丘处机连累的,而牛家村这里已经不适合郭、杨两家继续居住了。于是,裴湘便请附近的丐帮弟子去通知全真教,让他们来安置郭、杨两家。   丘处机来得很快,他谢过裴湘和欧阳铮后,就让门下弟子把郭、杨两家护送到终南山一带定居,而他则要再次调查牛家村郭、杨两户人家祸事的根由。   裴湘自然知道许多内情,她提点了几个细节后,就和欧阳铮离开了。   因为遇到了这件事,裴湘就回忆了一下原著中的故事情节。她想到,若是按照原本的脉络发展的话,在郭啸天死后,怀孕的李萍会一路辗转流落到蒙古草原上去,并在那里把主角郭靖抚养长大,直到十八年后郭靖返回中原。   想到这些,裴湘就生出了去草原看看的心思,主要是她想让欧阳铮亲自观察一下草原各部族的情况。   果然,草原一行归来之后,欧阳铮就时时陷入沉思当中,偶尔会和裴湘谈论一些史书上的记载。裴湘也会按照她目前观察到的各种细节,以及她了解的一些历史发展趋势分析问题,再和欧阳铮的想法一一对照。   不久之后,欧阳铮就开始着手修改并重新规划某些事情。   前年,欧阳铮又和裴湘去了一趟草原,这次回来之后,两人心中的想法就更加清晰了一些。   另外说一句,裴湘和欧阳铮两人始终没有要孩子。   裴湘当年锻体大成之后,询问过欧阳铮的意见。欧阳铮一开始说顺其自然就好,但偶尔会流露出担忧不舍的情绪。   他其实并不想让裴湘再经历一场折磨和生死危机,用他的话就是,裴湘之前已经疼了十五年之久,总算锻体大成解脱了,何苦再遭受一番痛苦。   裴湘仔细想了想,之前十五年的痛苦确实给她带来了一些阴影,如果能不疼的话,就不疼了吧。   于是,二人就打消了孕育后代的想法。   同时,欧阳锋也完全沉浸在了武道追求中,没有成婚生子的打算。这样一来,欧阳克就成了白驼山的唯一小辈。   欧阳克的人生中,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裴湘和欧阳铮的照看下成长的,所以,他武功才学都很突出,也不缺谋算城府。唯有在私人生活方面,他和自己的三位长辈不太一样。   裴湘之前担忧欧阳克长成原著中那种类似采花贼的存在,在教导他的过程中特意注意相关方面。然而不知怎么的,这个侄子终究还是养成了风流花心的性格。   他倒是不会强迫什么人了,没有多少时间到处寻找美人,可娇妻美妾一样不少,俨然就是当时许多豪门子弟的做派。   裴湘默默旁观欧阳克的后院,总觉得武侠世界里混入了宅斗剧情,风格十分不统一。   在欧阳克的所有孩子中,资质最好的一个是他的嫡长女。而欧阳克在选择继承人这方面,又表现出了非常开明的态度。他把自己的嫡长女送到了裴湘和欧阳铮面前,希望伯父伯母能偶尔教导一下这个叫做欧阳熙的孩子,这等于变相宣布,长女欧阳熙是他看好的下一代继承人。   再后来,欧阳家确实传到了欧阳熙的手中。然后,欧阳熙也继承了他父亲的风流性情,惹了不少桃花债,情缘遍布各国。   总之,在裴湘和欧阳铮去世之前,欧阳熙还经常在最敬爱的伯祖母身边念叨一些男人的小肚鸡肠和争风吃醋,嘀咕着她的“坎坷”情路。   裴湘知道这是欧阳熙在撒娇逗趣彩衣娱亲,其实这孩子心里明镜似的,并不会在儿女情长上花费更多的精力。欧阳铮和裴湘都察觉到了,欧阳熙大概有当女帝的想法。   她依仗着欧阳家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武力和财富,想在这乱世中谋取一个至高的位置。   裴湘想,当女帝倒是一个解决情缘太多的方式。   ——可惜,我和阿铮看不到熙儿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那一天了……   (本个小世界结束) 第九个世界:飘 第268章   裴湘清醒过来的瞬间,原身恐惧绝望的记忆便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让她再次昏厥过去。不,哪怕没有那些可怕的记忆,她大概也无法保持太长时间的清醒了,因为这具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饥饿、发炎的伤口,以及长时间囚禁带来的窒息压迫感,几乎彻底毁了这个年轻姑娘的身体和心智。   即便穿越时空的保护力量恢复了这具身体的生机,也只是让这个可怜姑娘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而已。虽然暂时逃离了被饿死的命运,可是,如果不能及时得到食物和药品的话,这具刚刚复活的躯体依旧会无声无息地死去。   裴湘在第一时间修炼起内力来,但饥饿带来的虚弱感是深入骨髓的,再加上这具身体的资质并不是十分出色,她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凝聚起气感。   ——按照现在这个修炼速度,在我重新修炼出第一丝内力之前,就得再次饿死了。   暂停修炼,裴湘艰难地翻了身,思考目前的处境。   在这具身体的混乱记忆中,她此时被囚禁在一个几乎什么都没有的黑暗房间内。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家具,没有任何装饰物,只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壁和肮脏冰冷的地面,而她身上也仅仅裹着一块脏的不能再脏的破布。   裴湘认真触摸这房间里唯一一样可移动的东西——那块脏兮兮的破布。   ——很厚实,并且粗糙坚韧。   ——这样的布料,如果不使用适当的工具的话,根本无法轻易扯坏撕毁。   ——为了防止被骗来的姑娘利用房间内的东西自杀,那些畜生也算是考虑周全了。在这样空荡荡房间内,真是想死都困难。   再次确认了布料的坚韧材质,裴湘放弃了把身上的破布撕开的打算。当然,即便这是一块松软轻薄的棉布,依照她现在的体力,也很难对它做些什么,更别提撕扯成布条再弄成绳索勒死什么人了。   裴湘在黑暗中静静琢磨着自救的方法,想着自己如今掌握的技能。   ——绘画、记忆阁楼、和语言,暂时都对目前的困境没有帮助。   ——剑术、内力、幻术易容、医毒之术?倒是可以在境况稍稍好转之后尽情使用,把那些拐骗逼迫无辜女孩儿卖and淫的畜生们弄到地狱里去。   ——上个世界新学到的奇门遁甲之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房间空荡荡的,黑乎乎的,几乎无法施展。   正想着应对之策,一阵强烈的眩晕感阵阵袭来,立时打断了裴湘的思路,让她忍不住呻and吟了一声,随之而来的还有肠胃的痉挛和伤口的痛痒。   昏昏沉沉中,裴湘又冷又饿又痛,她仿佛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吟唱,引领她脱离悲惨的现实。身体似乎变得十分轻盈,飘飘然飞上温暖洁净的天堂,那声音一直在劝她放弃挣扎。   ——宝贝儿,你太累了,太痛苦了,何不早早离去?离去吧……幸福就在不远处。只要不再挣扎,我的宝贝儿,从此便会陷入永恒静谧的黑暗……   “铎……”来自灵魂深处的峥嵘剑鸣让裴湘从昏眩迷离中惊醒。   下一瞬,那些旋转的、奇幻模糊的、让人不自觉跟着放松下来的昏沉迷幻之感刹那消散,沉重的现实痛苦再次降临,同时,裴湘的意识也挣扎着清醒过来。   她暗自悚然,心知若不是刚刚那道剑意示警,自己大概就要真的昏睡过去了,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的机会了。   ——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目前没有时间让我做出详细计划。   ——为了活下去,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裴湘又一次勉强打起精神来,却不再思考任何复杂的事情,而是静静地躺在原处,全神贯注地运转内功心法,一遍又一遍。   虽然不能立刻产生气感,也不能迅速改变现状,但处于心无旁骛的修炼状态下,裴湘尚且能够保持七八分的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并不太久,这个寂静的、漆黑的房间里终于响起了不一样的声音。   先是一阵钥匙撞击晃动的声音,然后有食物的香气隐隐浮动,紧跟着,一道傲慢冷酷的油滑女声在房门处响起。   “露西小姐,你想好你的答案了吗?”   裴湘感觉到有光亮照在她的脸上,她没有立刻睁开眼,也没有像原主那样置之不理。   她忽然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可嘴唇翕动了几下,又闭得严严实实的了,好似生怕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同时,她的呼吸节奏忽然变得急促起来,胸口起伏明显增大,脸上也露出了一种挣扎痛苦的表情。   这些反应虽然微小,但是却逃不开询问之人的锐利视线。   油滑造作的女子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多了些蛊惑的意味:   “露西小姐,你愿意加入维拉太太的事业当中吗?只要你点一点头,马上就能得到新鲜的面包和牛奶。如果你做得好,还能吃到更加丰盛的美食。你闻闻,露西小姐,你闻到食物的香气了吗?”   仿佛魔鬼在引诱无辜的灵魂,站在门口提着煤油灯的女人拉长了调子,清晰而缓慢地诉说着他们能给予的好处。   ——充足的食物、温暖的住所、救命的药品,以及轻松赚钱的“光明未来”。   说完好处之后,自然还有威胁:   “露西,我可怜的露西,如果你一直拒绝维拉太太的话,我们就真要放弃你了。露西,我得告诉你实话,今天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你依旧这么倔强的话,那么,你就不得不成为第三个死在这个房间里的可怜姑娘了。露西亲爱的,你这么年轻漂亮,还有那么美好的明天,何必非得和维拉太太对着干呢?”   裴湘依旧不出声,但是她的手指小幅度地移动了几下。   劝说之人见此,眼中划过一抹轻慢得意的暗光,她就知道,没有几个硬骨头能扛过维拉太太的折磨。   “露西,我还得告诉你一个可悲的事实,如果你觉得饿死之后就可以保有贞洁了,那就太天真了。维拉太太可以像母亲一样呵护身边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也可以冷酷地对待浪费了她的时间的蠢货。呵,露西,在你最后咽气之前,维拉太太会找个流浪汉好好招待你的,让你在临死前尝尝做女人的滋味……”   这话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心生动摇的年轻姑娘终于微微睁开了双目,随即又被光亮刺得瑟缩了一下,她飞快闭上了眼睛,却终于说出了妥协的话:   “给我……吃的和水,我答应……维拉太太。”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年轻姑娘毕生的力气,她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后,就彻底昏过去了。   门口提灯的女人低声咒骂了一声,她在门前踌躇了一下,扭头朝着身后的方向嚷道:   “莫妮卡,咱们高傲倔强的露西小姐低头了,快来给她看看,别真饿死了。”   “泰莉莎,你还是不敢走进这间黑屋子呀?要我说,做都做了,人也逼死了好几个,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何必这么胆小?”   “闭嘴吧,莫妮卡,我是嫌这黑屋子太脏了,我今天穿了新鞋子呢。”   “呵呵,好吧,谁都知道泰莉莎小姐最宝贵她的新鞋子……”   窸窸窣窣的裙摆摩擦声渐渐靠近,一个散发着奇怪味道的胖妇人走进囚禁年轻姑娘的房间,俯身翻动裴湘的身体给她做检查。   其实也没有多高明的检查手段,就是试探了一下她的呼吸又摸了摸她的体温和心跳。而后,这妇人立即扭头对着提灯的女人喊道:   “泰莉莎,这个露西的情况有点儿糟糕,如果你不想让她成为这个房间里的第三个饿死鬼的话,最好给她换个暖和的地方,再找人照顾一下。”   “该死的,真能给我找麻烦!要不是维拉太太最近急需新鲜货色,我才不管她的死活呢。哼,死了更好,省得抢我的客人……”   “那还救不救啊,泰莉莎?”莫妮卡有些不耐烦。   “救,怎么不救,莫妮卡,把人送到楼上吧”   闭目装晕的裴湘忍着一阵又一阵的眩晕无力之感,努力维持着几分清醒。   在这样的糟糕环境中,她是真不敢失去意识。即便知道这些人大概率不会让她死亡,但谁知道她们会趁着她昏迷的时候做些什么呢。   给她检查的妇人似乎是个做惯粗活的强壮之人,她很轻松地把裴湘抱了起来,然后大步离开了这个阴冷渗人的房间。因为离得近的原因,裴湘听到这妇人在用西班牙文低声念叨一些祷告之词,大概是害怕这个死过人的房间带来不详。   在去往楼上的途中,裴湘能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她们一行人遇到了几个男人,这些人的目光黏腻在裴湘露在外面的肩膀和小腿上,十分的放肆贪婪。   有人怪笑了一声,泰莉莎立刻呵斥了对方几句。   裴湘想,这些人大概是这家妓院的打手。   又走了一段路程,她们进入了一间充满了劣质香粉味道的温暖房间,然后,她被那个叫做莫妮卡的胖妇人放在了床铺上。   有人往她的伤口处上药,有人端来食物,裴湘适时地悠悠转醒,目光定在了不远处的松软面包上。   泰莉莎一直在关注裴湘,此时嗤笑一声,带着十足的恶意说道:   “露西呀露西,如果你早些认清现实,就不用遭受这样一番折磨了。如今呀,你虽然松口了,可我们却不是这么好说话的。   “看到那面包了吗?看到那小羊排和奶油浓汤了吗?看到那些香喷喷的炸鱼丸子了吗?那些食物会一直摆在这里,可是,你不能马上得到他们。露西,我们维拉太太可没有闲钱养闲人。”   裴湘目光微转,这次终于看清楚了泰莉莎的样子。这是一个高个儿的黑发丰满女人,脸上扑着白粉,眉目妩媚俗艳,下半张脸的线条有些凌厉突兀,显得她刻薄凶狠。   当然,更刻薄的是她说出的话:   “你们这些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其实都是婊and子,十分容易改变想法,也爱撒谎。现在饿得受不了了,暂时妥协了,可是一旦吃饱了,就翻脸不认人了,有力气哭闹了,还特别会惹麻烦。哎呀,我可不敢任由你给维拉太太找麻烦。”   说到这里,泰莉莎眼中闪现出既恶毒又快意的光芒:   “所以,露西,你得接客,明白吗?在接客之前,你只能喝牛奶。然后……等你得到了客人的奖赏,才有资格吃盘子里的食物,明白吗?这里没有人会白养你的。”   裴湘眨了眨眼,慢吞吞地想着,只要你敢给我一杯牛奶补充营养,我就能让你和那个维拉太太下辈子投胎做奶牛! 第269章   泰丽莎果然只给了裴湘一杯牛奶,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她并不担心一个快要饿死的天真蠢姑娘能造成多大麻烦。反正在她的认知中,这些傻乎乎的小鹌鹑一旦被维拉太太骗回这幢宅子,就只有顺服和死亡这两条路可以选择,从没有出现过意外。   不仅泰丽莎这也想,负责给裴湘简单上药的莫妮卡也是这样认为的。于是,她也很快就离开了房间,顺便带走了餐盘中的所有食物并锁上了房门。   裴湘喝完牛奶后,就一直一动不动地躺着,默默运转内功心法积蓄力量。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稍稍积攒了一些力气的裴湘终于开始行动起来。她先是查看了一番这个新房间的大体布局和家具摆设,然后又翻检了一下各处的抽屉箱柜,看看都有些什么可利用的东西。   几种劣质的化妆品、一把断了的木梳、几条大小不一随意丢弃的破旧披巾和一件沾满污渍的睡袍,这就是裴湘能在这个房间里找到的全部东西。   一番忙碌之后,身体虚弱的裴湘再次返回床上躺好,估摸着差不多该有人来“探望”她了。   果然,她躺好的十几分钟之后,莫妮卡再次露面。   她开锁进屋后,先查看了一下裴湘的身体状况,然后才递给她一杯热乎乎的玉米汁。   裴湘大口吞咽,喝得非常迫切,等到一杯香浓的玉米汁见底后,她继续一脸渴望地盯着莫妮卡,希望能得到更多的食物。   “不行,露西,”眼袋松弛的胖妇人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在你真正顺服之前,你只能喝这些东西,我不会给你更多的食物的。”   “我……已经答应了。”   “不不,露西,你必须要证明自己有价值,维拉太太才会相信你的话,才会把你当成自己人。”   “我、我要见维拉太太。”   “哦,露西,维拉太太可是个大忙人,也是位热心和蔼的女士。她为了让住在这幢宅子里的姑娘们都有个好前程,为了让大家都能过得舒舒服服的,每天都要应酬很多人,可不是你说想见就能见到的。”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哦,你先休息一两天,养养伤,泰丽莎会把你的第一个客人领到这个房间的。之后么,你就能见到维拉太太了。露西,如果你的客人对你表示了满意,维拉太太一定会奖赏你的。”   莫妮卡的话让裴湘露出了既失望又惊恐的神色,她抱住自己的双肩,忍不住瑟缩发抖。   莫妮卡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正要离开,却被裴湘拽住了裙摆。   “等等,我有重要的事要对维拉太太说。你帮我转告她,我知道藏……”裴湘忽然呛了一下,她咳嗽数声,声音就断断续续地弱了下去,“……秘密……首饰……”   “什么?”莫妮卡听不太清裴湘的话,又被几个发音模糊的西班牙语词汇勾起了好奇心,便忍不住弯下腰凑近裴湘,想要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裴湘抬起手臂,颤颤巍巍地扶住莫妮卡的肩膀,好似要借力拉近彼此的距离。   “你、咳咳,跟维拉太太说,我……藏、珍珠,在……”   莫妮卡急着想要听清裴湘的话,没在意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臂,反而又弯腰前倾了一些。   “什么,你说什么?大点儿声,露西!你说什么首饰?你藏了珍珠首饰……”   剧痛突如其来,专心探听秘密的莫妮卡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眼前一黑瞬间失去意识,一下子倒在了裴湘的身上。   “唔——好沉!”   莫妮卡的健硕身躯压得裴湘胸闷气短。   她努力喘了几口气,使劲儿挣扎着向另一侧挪了挪,而后又在莫妮卡头部的几个穴位上狠狠地按了几下,保证她不会在短时间内苏醒过来。   暂时解决了一个麻烦,裴湘不得不再次歇息了一小会儿。   待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了,她才起身离开床铺。   裴湘走到梳妆台前,运用幻术易容的手段,让自己的样子变得和泰丽莎有五六分相似。而后,她又在面部、脖子和手腕等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精心添加上了一些狰狞的伤疤痕迹。   处理完妆容问题,她费力脱去莫妮卡的裙子,套在了自己的身上。好在,这具身体虽然很瘦,但是个头儿足够高挑。她之前已经观察过了,露西比健壮的莫妮卡还要高一些,所以不会造成裙子拖地的情形。   至于肥瘦问题,只能尽量忽略了。   有了长裙遮盖身体,裴湘又从箱柜中翻出一条破了几个洞的大围巾。巧妙折叠之后,她把大围巾缠在了腰上,又用木梳上的断齿充当粗别针,在露出的裙摆上弄住长长的均匀的褶皱并固定住。既让莫妮卡的宽大衣服显得更加合身,又调整了那条朴素裙子的外表,让人不能一眼认出它原本属于谁。   做完这些,裴湘就有些站不稳了,身体摇摇欲坠。她扶着墙闭目歇了一会儿,才咬着牙继续行动起来。   她把剩余的木梳断齿搜集起来,作为武器以防不时之需,然后又从莫妮卡的身上取下一串钥匙,认真观察过后,才裹着头巾离开了房间,并顺手锁住了房门。   裴湘知道这幢房子中有巡逻人员,所以没有直接奔向大门处,而是在走廊里转了几个弯儿之后,主动找上了一个在窗口处抽烟发呆的巡逻看守,并小声询问对方厨房在哪里。   这人先是疑惑警惕裴湘的身份,但当他看清裴湘此时的容貌后,眼中的怀疑便淡了许多,等他注意到裴湘身上的疤痕后,更是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你去厨房做什么?”   “我来这里当厨房女仆呀,哦,对了,你认识泰丽莎姐姐吧?是她让我去的。”   男人吸了一口烟。他看着裴湘和泰丽莎相似的模样,没有怀疑裴湘的解释。   ——这应该是泰丽莎的亲戚了。   ——身上这么多伤疤……怪不得被安排到厨房做粗活而不是留在维拉太太身边接客。   ——也不知道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啧,丑死了。   “你去厨房帮忙?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泰丽莎不让我留在她的房间里,怕我给她的情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你、你别提我跟你说过,那个,我是泰丽莎的亲戚这件事,要不、要不她该生气了。你、你能帮帮我吗?这里太大了,我按照泰丽莎告诉我的路线走了好一会儿了,既没有看到泰丽莎说的那个,嗯,负责安排我工作的莫妮卡,也没找到厨房在哪里。”   “没找到莫妮卡?估计又偷偷喝酒去了。”   听完裴湘啰里啰嗦的解释,男人低声抱怨了一句。   裴湘垂眸,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她之前闻过莫妮卡身上的味道,也就近观察过她的气色,推测出了那个女人有酗酒的恶习,这也是她选择向莫妮卡下手的原因之一。   ——一个酒鬼忽然无故失踪一段时间,大家都不会觉得特别奇怪的。   同时,裴湘也从泰丽莎呵斥几个男人的举动中推断出,在这所妓院中,这些看守打手的地位是低于泰丽莎的。并且,不管这些男人心里怎么想,他们并不敢在明面上惹恼反驳那个刻薄的黑发女人。   果然,裴湘摆明她和泰莉莎的关系后,这男人的表情就认真了许多,不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嘟嘟囔囔了几句脏话,才不耐烦地说道:   “这里不是你能到处乱转的,你这样子……啧,万一让贵人撞见,再吓到了人,那麻烦就大了。走吧,我送你去厨房,以后小心点儿!”   “啊,万分感谢,上帝保佑你!”   “行了,就你这丑样子还能留下来,真是……算了,看不出泰丽莎还挺照顾穷亲戚的。”   “穷亲戚”懦弱地低下了头,闷不吭声地跟在男人身后。   有了领路人,裴湘一路上再没有遭到盘问。   这人把裴湘领到厨房,对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女人交代了几句,那女人也注意到了裴湘的糟糕邋遢状态,瞬间拉下了嘴角。   领路的男人哼笑着劝说道:   “泰丽莎让她找莫妮卡安排活计……不过,你知道的,莫妮卡有时候总会失踪那么一小会儿的。而且,她这副吓人的丑样子,留在厨房烧火正好。”   独眼女人心里不满,但也不愿意得罪维拉太太身边的红人泰丽莎,只好点头同意让裴湘留了下来。   在这两人说话的时候,裴湘直接抓起桌子上的黄油面包吃了起来,毫不掩饰狼吞虎咽之态。她这样的粗鲁做派,让负责厨房事务的独眼女人惊了一下,随即便沉下了脸色。   ——她吃的是独眼女人给自己准备的加餐。   可是,她瞪着裴湘那张和泰丽莎相似的面孔,到底忍下了呵斥之词。   ——不管这个乡下女人之后能不能留下来,但看在她和泰丽莎有关系的份上,还是照顾几分吧。   裴湘憨憨一笑,渐渐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还颇为自来熟地问道:   “那个炉子上炖着汤吗?可以给我一碗吗?我为了赶路,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泰丽莎说厨房有食物,让我随便吃。”   独眼女人深吸了一口气,板着脸给裴湘盛了一碗浓汤,又从带锁的柜子里取出一小块火腿,稍稍烤过之后递到了裴湘的盘子里。   裴湘点头道谢,却不准备碰那块火腿,她现在的肠胃并不适合立刻吃油滋滋的烤火腿。   正吃着饭,就见有人急匆匆地走过来,问莫妮卡在不在这里,她需要向莫妮卡借用某个房间的钥匙。   独眼女人摇头说不知道,那人便嘀咕了一句是不是又犯酒瘾了,之后才愁眉苦脸地离开了。   裴湘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等她终于吃饱了,便把那块火腿用纸包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中,就如同任何一个穷惯了的人一样,特别珍惜宝贵的食物。   独眼女人瞧见裴湘的动作,嫌弃地撇了撇嘴角,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把独眼女人叫走商量事情。   裴湘见无人注意她,便神色自若地晃悠到了厨房的后面,用莫妮卡身上的钥匙打开储藏室的大门,从里面挑拣了一篮子不太贵重的酒水和食物。   然后,她拎着篮子不急不慢地离开了维拉太太的住宅,其间还和一名园丁一名车夫聊了几句天。   裴湘走了两条街,把篮子里的食物折价卖了出去,换了一些应急的生活费。随后,她便找了一家比较干净的小旅馆住了下来。   一个月后,裴湘总算养好了身体并有了自保之力,也打探到了那位维拉太太的一些事情。   于是,她准备开始算账了。 第270章   夜晚,街巷昏暗,掩盖了无数金钱与欲望的纠葛。   维拉太太的房子坐落在某条巷子的正中央,是这一带最阔气建筑。每当夜幕降临,这座被许多伦敦男人称之为“维拉花园”的房子总会迎来许多客人。   开开合合的大门和半遮半掩的窗户泄露出糜艳暧昧的灯光,灯光下调笑喝酒的男男女女纵情欢笑,他们眼神露骨、动作放肆、语言大胆。   ——只要有钱,这里就是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天堂。   可是,意外总是突然降临。今晚的维拉花园并没有如同往常那样亮起招待客人的灯光,这座夜夜欢歌的销金窟如今黑漆漆一片,让许多乘兴而来的客人都疑惑不解。   有人败兴离去,有人徘徊不走,还有人干脆拍响大门,试图询问维拉花园是否还营业。   敲门声响起后不久,黑色的大门“吱呀”开启,里面走出一个提着煤油灯的独眼女人。   “先生,你有什么事?”   敲门者是维拉花园的常客,偶尔见过一次这位在厨房做事的独眼妇人,有些印象,于是他直接询问道:   “你们今晚是怎么回事?怎么是你来开门?维拉太太在吗?我来拜访她。”   女人把提灯举得高一些,这样能更加清晰地看清彼此的面庞:   “很抱歉,维拉太太病了,今晚不能招待各位贵客了。”   “病了?那也不至于关门呀,泰丽莎呢?”   “泰丽莎小姐也病了。”   “这么巧?”史密斯嘀咕了一声,随即道,“我去瞧瞧她们吧。”   “史密斯先生,女士们生病之后气色苍白黯淡,她们并不愿意给你留下坏印象。”   独眼女人婉拒的意味非常明显,史密斯先生不快地皱了皱眉头。   他身边的同伴劝道:   “行了,史密斯,既然维拉太太这里不方便,咱们就去埃德瓦夫人那里吧。前些日子不是说,那位夫人的身边多了两张鲜嫩面孔吗?咱们正好去看看。”   “可我对鲜嫩面孔没兴趣,我和塞丽娜约好了……”   “哎呀,只要你的钱包一直鼓鼓囊囊的,下次还能约到你的小塞丽娜的。走吧,兄弟,别在伦敦的夜风中浪费时间了,我们需要在暖和的屋子里喝一杯威士忌。”   几句话的功夫,史密斯便被同伴拉走了。后来,他又成了埃德瓦夫人那里的常客……   正如他的同伴所言,没有了维拉花园,寻欢的男人们还有无数的“花园”可以“游览”。在十九世界的伦敦城中,这样的娱乐场所可太多了。维拉花园虽然一直小有名气,可也不是不可代替的。   这天晚上,像史密斯先生这样的常客还有好几个,但他们都被一名独眼妇人打发走了。   到了第二天,维拉太太依旧称病不见客,她手下的姑娘们也都没有出现。接下来的日子,不管是白日还是夜晚,维拉花园一直静悄悄的。   有人觉得奇怪,但是,他们很快就自认为找到了维拉太太突然关闭维拉花园的原因了。   ——有许多小道消息透露,维拉太太的最大靠山——掌控附近街区的帮派首领伍德失踪了。   “伍德不见了?被杀了?”   “不清楚,我只是打听到,维拉花园关闭的前一天,伍德就已经失踪了。”   “伍德的那些属下都什么反应?”   “表面上都在全力寻找首领伍德,但私底下……目前都在观望吧?毕竟才失踪几天而已。”   “那也不至于关闭维拉花园呀。”   “这个……不是说维拉太太是伍德最重视的情人吗?伍德出事了,那位太太大概会既伤心又焦急吧?为了找打伍德,她肯定会到处找人帮忙的,哪里还有心思招待客人呀?而且,她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四处寻找伍德,这时候称病不见客,不是正好方便她私下里行动吗?”   “你这样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   “唉,你还真在意这个呀?哈哈哈,一家妓院而已,关闭就关闭吧,咱们晚上总有更舒服的去处的。”   “好吧,如果你不继续输钱的话,我们可以去小金利姐妹那里风流几个晚上……”   除了切身利益相关者,没有人会实心实意地关心一家妓院为何会突然闭门不做生意了。而和维拉花园最密切相关的人,如今都没有多余的精力操心这些了。   帮派首领伍德、妓院所有者维拉太太、维拉夫人的左膀右臂泰丽莎和莫妮卡,以及参与过绑架勒索无辜者的帮凶们,如今都被裴湘一一关押了起来。   她并没有花费过多的时间精力折磨这些人,只是把人分成三波囚禁在了那种空空荡荡的黑屋子里,然后把门一锁,就暂时什么都不管了。   ——先饿个三五天吧。   之后,她易容成了厨房那位不常出现在人前的独眼妇人,花了几天的时间应付上门询问的客人,尽力做到不让外人过多惊奇维拉花园关门歇业这件事。   当然,她偶尔也会易容成泰丽莎的模样,方便同伍德的几名心腹手下接触。她透露给他们一些假消息,暗示维拉太太去向一些大人物求助了,最近一段时间需要掩饰行踪,所以才称病不出门的。   鉴于维拉太太和伍德的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伍德的心腹属下们并不会怀疑泰丽莎的说法。   他们相信,维拉太太是最不希望伍德出事的人。   并且,在裴湘若有似无的暗示下,他们还自动脑补了一些东西。比如,所谓的求助其实是用一些不光彩的把柄威胁某位绅士,“请”对方调动一些力量来帮忙寻找伍德。   因此,维拉太太的行踪必须保密,不能让有心人察觉到她近日以来都接触过谁。以免真的影响了那位绅士的名誉,最后弄巧成拙结成死仇。   就这样,裴湘一边扮演着独眼女人安抚维拉花园内外的不知情人士,一边用泰丽莎的身份忽悠伍德的属下。   等到众人的视线都被伍德失踪之事吸引走了,裴湘便开始进行计划的第二步。   已经饿了四天的犯人们意志薄弱,审讯起来特别容易,再加上裴湘的药品辅助和武力威胁,他们很快就交代了所有细节。   在伍德和维拉痛哭流涕的供述中,裴湘不仅得知了伦敦城里的一些隐秘,更是弄清楚了这两人总共害惨了多少良家女子。   他们这些人如今享受到的一切,是浸泡着数十名无辜者的血泪和绝望的,纵然那些哀嚎和呐喊已然消失,但罪恶却永远刻在了这些刽子手的灵魂上。   “我错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维拉太太匍匐在地上涕泗横流,脸上再没有平日里的温柔文雅之色。   “露西,露西,我真没打算饿死你的,真的,我对上帝发誓!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之前那样的生活太苦了,连吃一块白面包都是奢望。我心疼你,所以才想把你留在身边的。真的,露西,我没想害你的,是我没有廉耻,我没有意识到做这一行不好……”   裴湘打断维拉太太的哀求,冷声问道:   “既然不想害我,那么,我哥哥找到你这里来的时候,你都对他做了什么,嗯?”   猛然听见裴湘提起爱德华·霍夫曼,维拉太太的目光闪烁了几下。   裴湘抿了抿唇,她用鞭子指了指另一边委顿在地的泰丽莎,慢条斯理地说道:   “如果你不想再被抽一顿的话,就该知道怎么回答问题。维拉,你的爪牙为了能喝到一口水,已经都交代了。她说,在我离开这里的第三天,我哥哥就找了过来。但是,你却对他做了非常卑劣的事,你陷害了他,对不对?”   “不、不是的,你听我解释。”维拉心中极其慌乱,眼珠子四处乱转。   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了一旁虚弱昏迷的伍德身上,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是他!”   曾经温柔可亲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的嗓音,此时已经变得异常的粗哑刺耳:   “是伍德,露西,都是伍德的主意。你哥哥找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只是想把你哥哥赶出而已,反正他也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放弃了。   “可是,伍德说你哥哥有些头脑,肯定会盯着维拉花园不放的。所以、所以他才让我诬陷你哥哥是小偷的。露西,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是真的!   “对了,那个偷了客人的钱包又悄悄放在你哥哥衣兜里的人,就是伍德的手下。不信你去问问其他人,他们都知道这件事的。”   裴湘淡淡地瞥了一眼半昏迷中的伍德,转头继续审问维拉:   “我自然会去审问其他人,最后,我总会知道谁说了实话的。维拉,不要再耍小聪明了,如果你想得到水和食物,就得小心交代接下来的供词,知道吗?它的真实程度决定了你最后的结局。”   “你会放了我吗?露西,我忏悔,我有罪,我愿意恕罪,我愿意为了那些可怜的姑娘恕罪!露西,你这样善良漂亮,是个好女孩儿,千万不要为了我这样卑劣的人犯下罪孽。露西,求求你,宽恕我吧。”   裴湘没搭理维拉的求饶,而是直接命令道:   “把你陷害我哥哥的全过程都交代了,再说废话的话,我就把你重新丢回黑屋子里去,就是那个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任何东西的黑屋子。”   提起黑屋子,维拉的眼中流露出更加明显的惧怕之情。她的四肢因为紧张恐惧饥饿等种种原因而痉挛,但她却顾不得这份扭曲疼痛,而是像倒豆子一样坦白了她知道的东西。   “露西,你哥哥第一次找过来的时候,说有人看到你跟我回来了,他拿着一块做工不错的旧怀表想要把你赎出来……”   裴湘闭了闭眼,从原身的记忆里得知,那块旧怀表是霍夫曼兄妹俩唯一值钱的财产了,也是父母留下的珍贵遗物。   原身露西·霍夫曼今年十九岁,生长在一个经济状况不太好的四口之家。   母亲霍夫曼太太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她一直在家休养,平时做不了太多的家务。而霍夫曼先生只是一个小文员,每日早出晚归领着一份不丰厚的薪水,勉强养家糊口。   原身的哥哥爱德华·霍夫曼是一位聪明上进的青年,很早就开始打零工补贴家用。后来,爱德华成为了一名船员,开始了在海上漂泊的生活。他把大部分薪水都寄给了亲人,希望生活在英格兰本土的父母和妹妹过上宽裕日子。   但是,就在前两个月,霍夫曼先生在下班回家的途中被惊马撞到,最后不治身亡。霍夫曼太太听到这个噩耗后,一口气没上来,当天晚上就逝世了。   悲剧发生时,爱德华还在异国他乡,十九岁的露西在邻居的帮忙下安葬了父母。之后,她在老宅里等了一个多月,但一直没有收到兄长返航的消息,于是,她不得不告别家乡投奔伦敦的叔叔婶婶。   露西抵达伦敦的时候,她的叔叔因为忙着一桩买卖,没能及时赶到车站接人,这让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的年轻姑娘有些茫然无措。   紧接着,她就遇到了不怀好意的维拉太太,在对方温柔和蔼的笑容中,露西没怎么犹豫就登上了“好心女士”的马车……   露西不知道的是,她刚离开家乡没几天,哥哥爱德华就从海上回来了。然后,这个年轻人先是得知了父母双亡的噩耗,紧接着又被伦敦的叔叔婶婶告知,他的妹妹露西·霍夫曼失踪了。   一个年轻漂亮的乡下姑娘在伦敦城里失踪意味着什么,几乎不言而喻。   兄妹二人的叔叔婶婶倾向于放弃寻找侄女,毕竟找回来之后名声也毁了,何必连累亲人丢脸呢?   爱德华·霍夫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开始在伦敦城里四处打探消息。他花光了这次远航的薪水,又借了一笔钱,最后总算撬开了一些人的嘴,让他找到了维拉太太的住处。   那时候,裴湘正躲在旅馆中调养身体,她必须尽快恢复实力并避开伍德、维拉等地头蛇的追查搜索,所以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泄露一丝端倪。当然,她也没有打算在不能自保的情况下,就贸然联系不算亲密的叔叔婶婶。   而同一时间,爱德华·霍夫曼则拿着身上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请求维拉太太把妹妹还给他。   可惜,维拉太太的笑容有多甜美可亲,心肠就有多冷酷恶毒。她一边声称根本没有见过爱德华的妹妹,一边让妓院的打手把爱德华·霍夫曼扔了出去。   此时,当初那个趾高气昂的维拉太太狼狈地瘫坐在地上,不敢有一丝隐瞒地叙述着爱德华的事情。   “那之后又过了两天,你哥哥霍夫曼先生混进了维拉花园。你、你离开后,我们加强了巡逻,所以很快就发现了你哥哥的踪迹。   “我吩咐人去把他揍一顿,然后再扔出去。但是伍德说,他有个更加巧妙的主意,能、能引出你来。所以,我们安排人偷了一位客人的钱夹,又把那个钱夹放在了你哥哥的身上,嗯……泰莉莎突然喊了一声有小偷,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说到这里,维拉太太有些气力不济了,她已经饿了许多天了,实在没有更多的力气讲话。   她哀求着望向裴湘,但裴湘并没有因此心软给她食物,而是走到了泰丽莎的身旁。   泰丽莎眼睛一亮,她之前因为坦白了爱德华的事而得到了一口水,所以,此时极为主动积极:   “我说、我说,他们一下子就把你哥哥围起来了,然后又装模作样地从他身上搜到了一个钱夹。哎,本来是人赃并获的,可是,那名被偷钱夹的客人一直在假装清醒,他其实早就喝醉了。我们问他话,他就胡言乱语的,根本没办法认领钱夹,当然了,你哥哥也一直不承认。”   听到这里,裴湘忽然打断泰莉莎的话,淡声问道:   “那个醉酒的客人叫什么?是什么身份?”   泰莉莎想了想,迟疑答道:   “他们叫他巴特勒船长。哦,对了,瑞特·巴特勒,嗯,好像是个做生意的美国佬,来咱们英格兰长见识的。”   裴湘眉心一动,暂时压下某些猜想,专心处理眼前的事。   “我知道了。你继续说,醉酒的客人无法亲口承认自己丢了钱包,就等于没有失主,那么,偷窃的罪名就不算充分了,然后呢?”   “后来,维拉让人去请了威克多警长来,说你哥哥不仅偷了醉酒客人的钱夹,还偷了她的珠宝首饰。现在只搜出了钱夹而没有找到珠宝,一定是你哥哥把那几件昂贵的首饰藏起来了。   “露西小姐,因为维拉这个坏女人的诬告,你哥哥被威克多警长带走了。还有,我听伍德说,嗯,他会让威克多警长一直关押着你哥哥的,这样的话,如果你不想看到你哥哥坐牢,肯定会出面救他的。   “哦,对了,威克多警长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他和伍德、维拉的关系不错,你一定要小心他。”   泰丽莎此人极其擅长见风使舵,她眼见着自己的小命被裴湘掌控了,就彻底改变了态度,好似她一直在真情实感地关怀着裴湘。   她甚至大言不惭地说,当初要是没有她在维拉太太面前说好话,露西·霍夫曼肯定会遭受更多折磨的。   裴湘暗自摇了摇头,心道不管这个女人如何狡辩讨好,她亲自逼死了三个年轻姑娘的事是板上钉钉的,完全不值得原谅。   ——原身不就是在这个女人的监控下活活饿死的吗?   不再理会泰丽莎,裴湘面无表情地退出这间审讯室,转身向着另外一间走去。   ——那里还有其他人可以佐证泰丽莎和维拉的话。   ——目前来看,爱德华·霍夫曼是被一名警长关起来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不过,今晚还得去看看他的情况,以防发生意外。 第271章   裴湘从维拉太太的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是风韵犹存的“维拉太太”了。   她从后门离开了维拉花园,走出斜巷后,在第二个转弯的路口处拦下一辆黑色出租马车,快速报出了威克多警长办公室的地址。   “请问,威克多警长在吗?”裴湘笑吟吟地询问值班警员,“我有些事情需要警长先生帮忙。”   “你找威克多警长……哎呀,是维拉太太!”   正打瞌睡的值班人员看清裴湘面纱后的面孔后,眼中睡意迅速消散,他吃惊道:   “上帝呀,我都多久没有见到你啦,你还好吗?”   裴湘把手指放在红艳的唇前,示意棕色头发的警员小声些,她眼波妩媚,嗓音低柔。   “嘘,小声些,亲爱的,我不想让太多的人注意到我出现在这里。”   “哦,当然当然,我理解。”   警员先生忙不迭地点头并立刻降低了声音。   他暗忖,干嘛不满足这样一个小小要求呢?瞧瞧,纵然这位维拉太太不再年轻了,可她的眼波依旧风流缠绵,如同羽毛般轻盈划过男人们的心尖儿,实在是怪吸引人的。   “那个呀,维拉太太,我真高兴又见到了你。我敢保证威克多警长也是这样认为的。没有了维拉花园的夜晚,半个伦敦都失色了。”   裴湘甜蜜一笑,眼角眉梢漾出轻浮和得意,似乎很享受值班警员的恭维。   “但愿威克多警长同样没有忘了我和我的姑娘们。好男孩儿,我真喜欢听你说话。等我解决了眼下的小麻烦,一定要请你去我那里坐一坐,喝杯茶。我想……我们一定有很多话可以聊的……还要聊很久很久。”   值班警员的呼吸急促了几下,他认为自己得到了让许多男人嫉妒向往的火热暗示。他情不自禁地往前伸了伸胳膊,想握住裴湘带着精美蕾丝手套的双手。   裴湘轻巧躲开,明眸含笑:   “好心的骑士,快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威克多警长,在他的办公室吗?亲爱的,为了能早些招待你在维拉花园里喝茶,我必须要尽快解决那些小困扰。”   没有占到便宜,警员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清明了许多:   “维拉太太,威克多警长现在没有在办公室里,他刚刚接待了一位高个儿的先生,两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往后楼的看守室去了。不过,威克多警长一向不喜欢那间看守室的味道,他不会在那边停留很久的。我猜他很快就会返回办公室了。”   裴湘心中一怔。她昨晚已经“拜访”过这里了,特意查看了一下每间看守室的情况,自然知道后楼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如今只关押了一个嫌疑犯,就是她哥哥爱德华·霍夫曼。   ——访客?谁要去“看望”爱德华?   “我相信你的判断,亲爱的。”   裴湘打开手包,勾出一条维拉夫人的馨香手帕,轻轻飘落在值班警员的手臂上,语气却十分的矜持正经。   “只是,你们这里人来人往的,我不方便多停留。你能现在带我去找威克多吗?说起来,我还没见识过警察局的看守室呢,那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棕发警员把精美的绣花手帕塞进怀中,终于不再一直稳稳当当地坐着了,他微红着脸迅速起身,带着裴湘往楼内走去。   裴湘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棕发警员腰间的两把配枪,又观察了一番这人的矫健步伐,心说,假如不论私德的话,这里的警员们的身手和警惕性都是非常不错的。   ——毕竟,要在混乱的伦敦城里处理各种治安麻烦,如果能力不行的话,早晚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的。   来到关押爱德华·霍夫曼看守室门前,值班警员示意裴湘稍候。   裴湘微笑点头,安安静静地等着。   很快,看守室的房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人,是维拉太太的老熟人威克多警长。   面对这位先生,裴湘没有像对待之前那位警员那样假意温柔,反而一把将人拉到角落里,面色阴沉地快速说道:   “威克多,我的老朋友,我和伍德还能信任你的友谊吗?”   “这是无需怀疑的,维拉,”威克多见惯了这个女人的冷酷手段,自然不会惊讶于她现在的粗鲁态度,“到底发生了什么?伍德突然就失踪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线索,而你又躲了起来,我十分担心你们。”   不管这份“担心”里有几分真,裴湘依旧一脸激动的说道:   “我就知道你是可以信任的,我们毕竟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在。威克多,我现在需要你的小小帮助,希望你不要拒绝我。”   “维拉,你要我做什么?”威克多见裴湘避而不答他的问题,反而直接开口求助,语调便谨慎油滑起来,“你知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向是个慷慨仗义的朋友。”   “哦,威克多,这个忙很小,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威克多,我希望你能把爱德华·霍夫曼放了,在证明一切都是一场误会之后,让那个年轻人洗脱犯罪的嫌疑。”   威克多吃惊地挑了挑眉毛:   “这种关键时候,你让我帮的忙……就是放掉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贼?维拉,我相信你不是糊涂女人,所以,能和我说说理由吗?嗯,说实话,我看不出这件事和伍德的失踪有多大关系。”   “不,即便之前没有关系,之后的关系就大了,”裴湘摇了摇头,撩起眼皮打量着一脸正气的警长先生,“你知道那些实情吧?我猜伍德应该向你透露过,爱德华·霍夫曼的妹妹在我家里‘做客’的事。”   威克多勾了勾嘴角,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   “‘做客’?我喜欢这个说法,啧啧,维拉,你一向是个聪明有分寸的女人。”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   威克多绝不会在任何场合承认他知晓那些罪恶的秘密。而裴湘也已经从伍德和维拉口中得知,这个警长威克多一直对维拉诱拐控制良家女子这件事心知肚明。   再有就是,伍德并没有向威克多交代裴湘成功逃跑的具体细节,他只是提出一个小要求,希望威克多能利用警长的身份一直关押着爱德华·霍夫曼,不让他影响维拉花园的生意。   这就给了裴湘编故事的前提。   裴湘继续说道:   “我这次搭上了一位大人物,当然了,请原谅我的谨慎,在得到那位大人物的同意前,我不能向你说出他的任何信息。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位大人物看上了露西·霍夫曼,打算让她成为排遣寂寞的情人。我和露西那个心高气傲的丫头达成了协议,只要我放了她哥哥,她就听我的安排。”   威克多警长听完裴湘的解释后,并没有立刻答应她的要求,而是皱眉警告道:   “我听伍德说过,那个露西一直不肯服软,还试图逃跑过。如果让她成为一位贵族老爷的情人,你小心失去对她的控制,最后反而被她打压报复。”   裴湘冷冷地勾起红唇,眉目锋利,俨然心有成算的样子。   “我自然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威克多,多谢你的好意,我心中有数。不仅是露西……霍夫曼兄妹都得乖乖听我的安排。”   威克多目露好奇。   但裴湘却不再继续解释下去,她只是信心满满地看着威克多警长,无声微笑。   ——维拉和威克多是合作关系,有些事并不需要和盘托出。   轻嗤一声,威克多压下心底那一丝好奇与不满,不去探究这位老朋友的底牌。   ——无非是些恶毒狡诈的花招手段罢了。   不过,威克多也是无利不起早的性格。他心知此时正是伍德落难、维拉有求于人的时候,她来找他求助,就该做好给出足够好处的准备。   ——我的地盘,可不是想放人进来就进来,想让人出去就出去的,老子又不是你们的牢头。   “维拉,按照你之前指控的爱德华·霍夫曼偷窃的数额,一旦给他定罪了,他就该被送上绞刑架的。你知道,这是很严肃的一件事,写报告的时候,绝对算得上是一件功劳的。   “当然了,看在咱们之间的友谊的份上,我肯定不会把失去的功劳放在心上的。可是,我手下还有那么多的兄弟,他们跟着我出生入死的,也参与了抓捕和调查爱德华·霍夫曼的案子,不能让他们白白忙碌二十多天,对不对?   “要知道,自从你报案说丢失了几件珠宝首饰后,我的属下们就一直在外面替你寻找失物,真是辛苦极了。哦,对了,我们还得管爱德华·霍夫曼的面包,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呢。”   对于威克多警长索要好处这件事,裴湘早有所料。   她打开手包,让维克多看清楚里面的钻石戒指、宝石胸针和两条长长的金项链,并用十分爽快的语气说道:   “威克多,咱们不说兜圈子的话。你看这些够吗?如果依旧让你感到为难的话,我可以再签一张欠条。威克多,说实话,我现在拿不出更多的东西了,但你该相信,只要你还是警长,我和伍德就谁也不会赖账的。”   威克多看了两眼那颗钻石的大小和金项链的粗细,心里比较满意。   他心知对面的女人不可能真的山穷水尽,但能拿出这几件价值不低的首饰,也算是有诚意了。再加上他和维拉一直合作愉快,并不太想失去这样“懂事机灵”的朋友。所以,他也十分爽快地点了点头。   裴湘眼睛一转,又提出了一个要求:   “老朋友,能否借我一笔钱?双倍利息,老规矩那种。”   威克多迟疑了一下,他并不害怕对方赖账,但他担心维拉和伍德这次不能顺利解决麻烦,之后没有能力偿还债务。   裴湘看出他的顾虑,笑道:   “不论如何,我还有维拉花园那幢房子呢,你又是负责这个教区治安的警长,老朋友,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况且这次……我和你说实话吧,这次的事,不管能不能找到伍德……反正我已经搭上了贵人的门路了。虽然前期的投入有些多,不过以后呀,呵,我会在伦敦城里出尽风头的,我的维拉花园也会大名鼎鼎的。”   这话让威克多眼皮子一跳。听这个女人说出这样凉薄嚣张的话,他不仅没有觉得荒谬,反而更加相信了几分。   “你要借多少?”   “二百英镑,一年归还。”   “这么多?”   “你敢不敢借?”   “呵,行,今晚我会让人把钱送到你家里,记得写好借条。”   “这是当然。”   两人本来是谈论释放爱德华·霍夫曼这件事的,突然又插入了借钱的事宜,但好在也没有耽误多长时间。接下来,两人又回归了原来的话题。   “维拉,这个霍夫曼也不是说放就放的,”威科姆拧着眉头道,“他的偷窃嫌疑涉及到了两个失主,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那个钱夹的主人。当然,因为对方没有当场指控爱德华·霍夫曼,所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维拉,如果你要让霍夫曼先生清清白白地走出这里,最好和另一位绅士认真协商一番。”   裴湘顿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这威克多可真是奸猾贪婪,好处已经都拿走了,这时候又弄出这么个问题来,这是还想榨出些油水来?   ——要不是为了给原身的哥哥一个清白的名声,我昨晚就把人偷偷带走了。   ——我是无所谓,但爱德华·霍夫曼还得正常生活,不能从此成为一个通缉犯,也不能真的因为莫须有的盗窃罪名被判刑。   ——所以,我还得通过官方程序,把爱德华·霍夫曼光明正大地领出警察局。   “威克多呀,真不愧是威克多。好吧,你说,我该怎么搞定那位钱夹先生?我猜,你肯定又有好主意了,是不是?”   威克多并不在意裴湘语气中的嘲讽,他一贯认为,名声都是虚的,得到更多的好处才是最实在的事情。   “这事儿其实挺巧的,我的维拉太太。在你来找我之前,那位先生正好也来拜访了,瞧,他就在那间看守室里和霍夫曼聊天呢。他到现在都不清楚自己的钱包怎么跑到霍夫曼的身上去的,一直挺好奇的。   “维拉,如果我对他说,这是一场误会,霍夫曼只是恰好捡到了钱夹,怎么样?那样的话,那位先生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一个无辜的灵魂的。”   裴湘斜睨着威克多,拖长了调子问道:   “威克多警长有什么条件?”   “玛德莱娜,”威克多凑近裴湘,双眼中暗藏兴奋,“我要玛德莱娜陪我玩几天。维拉,如果你能劝服你手下的那个玛德莱娜,让她变得温顺一些的话,我自然愿意替你解决一个小麻烦。”   “玛德莱娜?”   裴湘立刻想到一张俊俏张扬的面孔。   那是维拉夫人手下的姑娘之一,脾气不太好,并不会一味地讨好客人,可她那双时常含着轻讽的双眼反而惹来了一些客人的青睐,一直是比较受欢迎的人选。   ——啧,劝服你个@#¥%……&鬼哟!   “不行,威克多,玛德莱娜对我有大用。”   裴湘娇柔造作地捂着嘴咯咯一笑,同时暗示地眨了眨眼:   “那位……喜欢征服的感觉。露西的倔强顽强和玛德莱娜的尖锐冷淡,都符合那位的审美。而且呀,我也没有那个能力劝说玛德莱娜。你知道的,玛德莱娜她最开始也不是自愿留下来的,她对所有去维拉花园里快活的男人,都瞧不起呢。”   听到裴湘拒绝,威克多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可惜笑意不达眼底,让他显得格外的虚伪。   “这样啊,那可真遗憾。维拉。”   威克多耸了耸肩膀,他假笑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哎呀,原来已经这个时间了,我还有些事要去办公室处理。维拉,如果你能说服那位巴特勒船长的话,就把爱德华·霍夫曼带走吧,让刚刚领你过来的杰夫替你办手续。如果你说服不了那位先生,那我就只能爱莫能助了。”   说完这话,威克多毫不客气地把裴湘手包中的所有珠宝首饰揣进了衣兜里,然后立刻转身离开了。   裴湘见威克多亲手触碰了那些原本属于维拉的珠宝,微微一笑,她一直挺相信自己的配药水平的。   同时,她还不忘提醒对方:“我的朋友,别忘了二百英镑,我有急用的。”   威克多背着裴湘扬了扬手,表示不会忘记。   直到看不见威克多的背影了,裴湘才低头整理了一下帽子和面纱,然后轻轻推开了审讯室的房门。   她的出现,似乎打断了爱德华·霍夫曼和另一个陌生男人的谈话。   “杰夫,我需要和巴特勒先生、霍夫曼先生谈一谈,如果你不喜欢房间里面的气味,可以不用特意等在这里的。”   警员杰夫想到裴湘送给他的那条芳香手帕,十分好说话地点了点头。然后毫不迟疑地离开了审讯室,把空间留给裴湘三人。   “巴特勒船长,好久不见。”   裴湘用维拉的身份和曾经的客人打招呼。   瑞特·巴特勒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二十八and九岁的年纪,肩膀宽阔,肌肉结实,皮肤黝黑得像个加勒比海盗。   他长相英俊,气质却不是近来备受推崇的那种绅士般的温文尔雅,而是一种强悍荒蛮和冷漠游离混合在一起的张扬感。一双眼睛尤为锐利深沉,又隐含玩世不恭的讥诮。   “维拉太太,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瑞特斜靠在看守室内脏兮兮的墙上,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人,懒洋洋地问道,“我能为你效劳吗?”   “我希望能得到巴特勒先生的同意。”裴湘声音甜腻。   “同意什么?”   “同意和我一起证明,嗯,证明爱德华·霍夫曼先生无罪。从他身上搜到你的钱夹,纯属是一次误会,而我也找到了那几样意外丢失的珠宝。”   被关押了差不多一个月的爱德华一下站了起来:   “你还有什么新的恶毒计谋?我妹妹怎么样了?”   瑞特·巴特勒同样疑惑地打量着裴湘,想不出她突然这样做的原因。   那天晚上,他发现事情不太对劲儿之后,就装醉避开了当场指认爱德华·霍夫曼这件事。等他在朋友的搀扶下离开维拉花园后,就找人去打听这件事背后的详情。   在此期间,瑞特一直没有去警察局认领他的钱夹。等他通过在赌场上认识的朋友弄清楚了部分真相后,他一方面厌恶维拉、伍德之流的所作所为,一方面又颇为欣赏爱德华·霍夫曼这个年轻人的脾气。   他离开家乡查尔斯顿几年了,渐渐攒下了一些身家。近来正准备做些英美两国的海上运输贸易,打算趁着大环境上的混乱和美国内部的矛盾大赚一笔。   这样一来,他就需要在英国这边多找几个信得过的帮手属下,让他可以免除一些后顾之忧。   他想趁着爱德华·霍夫曼陷在困境中的时候伸手帮他一把,好换来这个年轻人的忠诚。   再有就是,瑞特·巴特勒这人天生就是一身反骨,行事为人向来桀骜不驯,怎么会愿意让人白白利用?就是不为了拉拢未来属下,他也愿意花些精力破坏掉一些人的计划。   ——不图别的,就图个恣意痛快。   只是,这里到底是英国伦敦,而爱德华·霍夫曼的敌人又是警长、帮派首领和妓院老鸨这样的地头蛇,他还需要仔细周旋,免得救人不成反而引火烧身。   他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弄到了让威克多妥协的把柄,又猛然听闻伍德失踪、维拉生病的喜讯,所以才特意赶来警察局探望爱德华·霍夫曼。瑞特准备和警长威克多“好好”谈谈,把自己看中的未来属下救出去。   不曾想,他的计划还没展开,一直称病不见人的维拉太太就突然出现了,并且还声称要撤销对爱德华的指控。   对此,瑞特·巴特勒深表疑惑。 第272章   面对两双疑惑而警惕的眼睛,裴湘秉持着维拉太太对待男人们一贯的暧昧态度,柔声道:   “霍夫曼先生,露西是个前程远大的姑娘,也非常聪明。当我和她稍稍交流了一下你目前的困境后,她没有因为焦急而慌张失措,反而非常冷静地答应了我的合作条件,成为了一个让我给予厚望的小姑娘。为了让露西感受到我的诚意,我特意来警局把你带出去。亲爱的爱德华,咱们以后就是自己人了。”   爱德华·霍夫曼浓眉紧皱,他当然不稀罕这个蛇蝎女人的任何“帮助”。但他不是冲动莽撞之人,心知只要自己被关在警察局的看守室内,对妹妹露西来说,他就是一个负担。   身为偷窃嫌疑犯的他,不仅不能把露西营救出来,还会成为这些败类渣滓威胁妹妹的软肋。   所以,爱德华强迫自己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之词,只是冷冷地看着裴湘,语气坚定地说道:   “不管你有多少算计,我必须尽快和露西见面,我要亲自确认她的安全。”   裴湘倒是想痛快答应爱德华的任何要求,反正她的目的是把爱德华·霍夫曼光明正大地带出警局,洗脱偷窃珠宝的罪名。   可她此时是精明狡诈的“维拉太太”,而那个刚刚离开的警长威克多其实也并没有真的走远。   在裴湘的感知内,那个心黑手狠的男人此时就坐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正通过暗孔监视着看守室内的三个人。   “亲爱的爱德华,瞧瞧,你还是不相信我。”   裴湘掩唇娇笑,语气却是凉凉的:   “我当然会安排你们兄妹见上一面的,不过不是现在。霍夫曼先生,你确定要站在这里和我讲条件吗?要知道,如果你自由了,你说不定还能想些办法报复我,但如果你一直被威克多警长关押着,你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爱德华握紧拳头,下颚线条紧绷,似乎在强忍着怒气,可他的头脑却分外清明。   ——维拉太太的出现不符合常理。   ——所以,对方身上必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必须压制下急于获得自由的迫切,同这个女人好好试探一番。   “维拉太太,我需要你给我一个确切的见面时间,否则的话,我确实会选择一直待在这里。”   “咦,你不出去,怎么继续解救受苦受难的妹妹呀?”   裴湘佯装惊讶,心中转瞬就察觉到了爱德华的一些打算,便干脆将计就计,既让偷听的威克多打消怀疑,也要透露出一些必要的消息。   “我不出去,我妹妹就不用了履行同你达成的协议了,对不对?你忽然改变主意来警局帮我脱罪……显然,外面发生了让你不得不这样做的事情。”   爱德华·霍夫曼十几岁就在海上漂泊,并成为了一名航海经验丰富的水手,显然不是头脑简单之人。他已然察觉到了“维拉太太”甜蜜娇笑表情背后的某种焦躁,于是,他立刻抓住了一丝谈判契机。   “维拉太太,让我猜猜,如果你能轻易逼我妹妹就范,你根本不必走这一趟,是不是?所以,如果我坚持不出去呢,或者干脆认下偷窃的罪名,你是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咱们……尽可以两败俱伤!”   “霍夫曼先生,你可真能异想天开,就凭你们兄妹两人……就想和我两败俱伤?”   裴湘渐渐收拢眉目间的媚笑,神色冷淡下来:   “既然你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那我只好当自己白跑一趟了。我会告诉露西的,不是我不想遵守诺言,而是霍夫曼先生实在是过于顽固了。”   说着话,裴湘作势转身离开,一直沉默旁听的瑞特·巴特勒突然开口道:   “等等,维拉太太,别这么匆匆忙忙地离开呀。爱德华这个不解风情的毛头小子惹恼了你,但我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美丽的维拉太太,留下来和我聊一聊吧,自从上次维拉花园一别,我们好久未见面了。”   瑞特此时出声缓和气氛,自然挽留住了并不想真正离开的人。   他见维拉太太几乎在他开口之际就停下来脚步,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心道,看来爱德华·霍夫曼的判断不错。   他走到爱德华身边,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示意由他来和维拉太太交涉。   ——不管怎么说,能顺利离开这个看守室才是最重要的。   瑞特·巴特勒在赌场、妓院、酒馆这样的地方混迹多年,自认为已经非常了解某类人了。于是,他一扫之前慵懒冷漠的态度,开始用玩世不恭偏又隐隐多情的语气向“维拉太太”套话。   裴湘觉得挺新鲜,如果换个场景和时间的话,她倒是真愿意和这样一个大帅哥好好来一场势均力敌的调情,看看谁能套路谁。   ——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被轻易“说服”的。   不过,为了让一些事显得顺理成章,她终归还是被英俊的巴特勒船长恭维劝哄得“心花怒放”。   “不错,巴特勒船长可真是太理解女人们的难处了,唉,这世道,如果人人都能做衣食无忧的大小姐,谁愿意每日里这样操劳忙碌呢?   “霍夫曼先生,你也别记恨我啦,我知道你总认为我把露西推进了火坑。可在我看来,那可不是火坑呢。年轻美貌又贫穷的姑娘跟在一位好脾气的贵族老爷身边,穿金戴银,香车宝马,从此不用为了生计担忧,多美好的日子呀。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我说什么也不会把这样珍贵的机会让给露西的。”   爱德华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他真想一拳揍歪这个贪婪女人的鼻子,可惜,他知道此时不是冲动的时候。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妹妹?”他坚持道,“别用虚情假意的话敷衍我。”   裴湘心知这人十分担忧露西·霍夫曼的安危,但又不会相信“维拉太太”的保证,便只能换个角度变相传达某些让人心安的消息:   “急什么呢,亲爱的爱德华,露西现在可忙了,我得让她多学些讨好人的手段。等纯洁的露西甘愿成为那位老爷的小羔羊了,又得到了主人的欢心,你们兄妹二人自然会见面的。”   爱德华闭了闭眼,他从这句回答中推测出,他妹妹露西目前还没有遭遇到一些不堪的恶心事。   但是,他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他深知这些人有多少折磨人的手段,露西能坚持到现在,肯定受了不少罪。   瑞特同样心中讶异,他没有料到那位未曾谋面的霍夫曼小姐还有这份本事,能和维拉这群人周旋如此久的时间。   并不是他小看对方或者蔑视年轻姑娘的操守信念,而是因为,有些事不是想避免就能避免的。即便主观上再怎么不乐意,这些没什么道德底线的人都会想方设法摧毁一些美好的人和物的,他们从不吝啬于使用暴力手段和恶毒计谋。   ——不过,霍夫曼小姐能逼得维拉太太跑来警局帮爱德华脱罪,就说明她也不是简单人物,再加上运气不错,赶上了伍德失踪这件事,让她找到了可以和维拉太太讲条件的机会。   ——只是,千万别离开火坑又入魔窟呀。   ——某些贵族……不见得就比维拉这些人好对付,私底下的肮脏手段层出不穷。   想到这里,瑞特·巴特勒和爱德华·霍夫曼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做出判断,试探出这么多的消息差不多是极限了,再深问下去,这位维拉太太肯定不会过多透露什么了。所以,还是先出去要紧。   三人又各怀心思地说了几句话。   在裴湘再一次表现出不耐烦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爱德华终于在瑞特·巴特勒的“劝说”下服软了。他答应先和裴湘出去,并且在一段时间内不搞破坏。而裴湘也退了一步,许诺让爱德华和妹妹通信互相报平安。   暂时达成了一致意见后,裴湘三人在警员杰夫的引领下撤销了爱德华偷窃的案子。   不过,等到爱德华和瑞特离开后,裴湘再次找到了威克多警长,向他索要有关爱德华的调查记录。   “亲爱的朋友,我可从来不想真正替那个小子洗脱罪名,都是露西那个坏丫头逼我的。所以,你把相关的档案记录页抽出来给我吧。等哪一天他们兄妹惹我不高兴了,我再把爱德华送到你这里来,重新控告他偷窃贵重珠宝。”   威克多嗤笑一声,自认为理解了维拉太太的小心思:   “维拉,你担心下次指控爱德华偷窃你的珠宝的时候,这次的撤案记录会影响法官的判断吗?”   裴湘哼笑一声,当着威克多的面撕下了有关爱德华偷窃案的记录页,折好后放进手包里。   “这是一方面。我不了解尊贵的法官大人如何断案,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我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不要留下任何把柄。威克多,你拿了我那么多珠宝,怎么也要维护我一二,对不对?   “这件事……万一变成我诬告陷害一位无辜先生的把柄呢?今天那位巴特勒船长一看就是个有些头脑的富有绅士,还站在霍夫曼兄妹那边。呵,我可得小心些,别反而受制于人了。”   威克多哂笑:“维拉,我认为你想多了。”   裴湘斜觑了警长一样,反问道:   “真是我想多了吗?我说的事情真的不可能发生吗?”   威克多耸了耸肩,暗忖在伦敦城里什么样的事不可能发生呢?   ——这女人倒是足够的小心谨慎。   两人不再多言。威克多看在两人未来还有许多合作的份上,默许了裴湘带走警察局内所有关于爱德华偷窃珠宝事件的资料,而后才叼着烟回到办公室里休息。   裴湘坐上马车,眼中划过一抹笑意。   她当然不会为了“维拉太太”这个身份考虑这么多,从始至终,她的目的都是不给爱德华·霍夫曼留下后患,也不想让之后的用心人通过警察局的档案资料,察觉到更多的细节。   ——霍夫曼兄妹和维拉太太有过接触这样的事,还是不要留下任何书面证据为好。   接下来,裴湘又跑了几个地方,安排好一些后续计划后,才再次返回维拉花园。   一走进大门,裴湘的目光就在门口的几处盆栽和摆设上停顿了片刻。之后,她才对着客厅内的几名女子露出了一个十分温和的微笑。   可惜,直面这个笑容的几人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善意,全都齐齐打了个寒噤。   “维拉太太,”浓妆艳抹的女子中,一名身材圆润丰满的妇人勉强鼓起勇气开口道,“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巫术让我们走不出这间屋子,也、也不清楚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困在这里。维拉太太,也许你有大计划,但是我们不能一直待在不接客的维拉花园中了。我们需要赚钱,维拉太太。”   裴湘摘下手套,状似不经意地挪动了一下门口的一个小摆设,而后又抱起一只插满鲜花的水晶敞口花瓶,款款来到几名女子的对面。   她把花瓶放在桌面上,一边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瓶中的鲜花,一边淡声道:   “我知道,维拉花园闭门不营业的这几天让你们闷坏了,但有吃有喝还不用奉承一群自命不凡的蠢货,这样的日子不好吗?你们为什么这么急着离开这里?”   见裴湘愿意同她们心平气和地讲话,还有闲心插花,另一个雀斑很多的妇人开口吐露了自己的想法:   “维拉太太,我需要赚钱,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指望着我养活。这几天已经是极限了,如果你这里再不开业的话,我就要离开维拉花园了。反正咱当初也已经讲好了,你提供地方,我给你抽成。”   裴湘沉默了一下,望向另外几人。   “你们也急着离开?”   “当然啦,上帝啊,这鬼日子我受够了!每天还得自己做饭,我的眼睛都被油烟熏得干涩了。维拉,你到底要做什么?维拉花园还开不开了?再这样下去,你的妓院就要彻底输给艾丽卡那个爱尔兰骚·货了……”   “我也希望离开,我丈夫的赌债快到期了……”   “我喜欢喝酒作乐,维拉,我喜欢亲吻带着汗味的雄性胸膛,哦,能活一天是一天,你不能限制我的快活日子,我再也不能忍受没有男人的夜晚了……”   “维拉,你让我……”   裴湘一边听着这些女人门想要离开的理由,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瓶中的插花,等到耳边音色不同的女声渐渐静下来之后,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行了,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你们当初主动投奔到我这里,为的就是借助维拉花园的环境和名声提高身价,如今维拉花园不再继续开门做生意,确实违背了当初的约定。”   “其实……我们挺喜欢这里的,你总能找来新鲜漂亮的小妞儿,连带着我们的客人也多了。”丰满妇人讪笑道。   另一个绿眼睛的尖下巴女人拔高了调子,语速飞快地补充道:   “如果维拉花园今晚就开门营业的话,我们当然不会想着离开这里的。还有呀,维拉太太,你也不要把我们当成那些无依无靠的外地姑娘,只能听你摆布。我们外面都有亲人朋友的,你要是再不让我们露面,他们也会来找你要人的。”   裴湘点了点头,依旧是一副不愠不火的态度,语气也十分平和:   “我近期确实没有继续经营维拉花园的打算,也不准备继续留你们在这里了。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就放你们离开。”   “我今晚就要离开!”   “嗯?”裴湘挑眉凝视反驳之人,微笑道,“我在说出我的决定,而不是在和你们商量,明白吗?如果你不愿意听从的话,尽可以当着我的面从大门口走出去。”   这话让反驳之人顿时闭紧了嘴巴,眼中还闪过忌惮和惊疑。   今天上午裴湘离开后,这些人都尝试着走出这座房子。可惜,不知维拉学了什么巫术,让所有企图逃跑的人都无法找到离开的路,只能无奈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守在屋内。   裴湘把所有人的表情一一收在眼底,心想,越是忌惮越好,这样的话,这些人将来对外人胡言乱语的时候,也能适当收敛一些。   ——反正,她们既没有听过露西·霍夫曼的名字,也没有见过她本人。   此时和裴湘对峙谈判的几人,都是之前主动投奔维拉花园的女人。她们不参与维拉太太等人诱拐良家女子的罪恶行动,但也不能说她们没有丝毫察觉,只能说是漠不关心而已。   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都被and操·蛋的生活折腾得遍体鳞伤。所以,谁也没有多余的同情心拯救陌生人,不偷偷幸灾乐祸就已经算是有一点儿良心了。   至于她们口中所谓的巫术,其实是裴湘上个世界掌握的技能——奇门遁甲之术。   ——这个新技能利用好了,比使用迷药之类的药物更加方便。   ——毕竟,使用药物是需要成本的,也需要时间调配,而简易阵法则完全可以就地取材,十分省钱省力。   ——在门窗附近布置几个障眼法,就暂时阻断了一些人的小心思,不让她们破坏我的计划。   “好了,看来大家都没有异议了,我很高兴咱们能好聚好算,”裴湘拍了拍裙摆上的花枝碎叶,起身说道,“你们今晚好好收拾一下行李吧,把该带走的都带走。之后,若是有人再回来说落下什么东西了,哪怕是一根针一根线,我都不会承认的。记住了,离开这里之后,你们就和维拉花园彻底无关了。”   说完这话,裴湘就抱着新整理好的插花上楼了。比起楼下那些主动来投靠维拉花园的女人,楼上的三个人才是真麻烦。因为那三个姑娘当初都不是自愿出卖身体的,全是被维拉太太伙同伍德等人诱拐来的。   “玛德莱娜、凡妮莎、夏洛蒂,你们三个好好打扮一下,衣服朴素一些,但要佩戴上最好的珠宝首饰,懂吗?”   “你要做什么?”蒙着半张脸的玛德莱娜目光冷淡地盯着裴湘,语气十分不耐烦,“我脸上长痘了,这副鬼样子我自己瞧着都恶心,你还要让我出门?去继续恶心那些糟糕透顶的男人吗?”   裴湘不想和脾气暴躁的玛德莱娜起冲突,她用维拉太太惯用的虚假温柔眼波横了一眼玛德莱娜,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玛德莱娜眉头微蹙,每当维拉太太做出这样的表情的时候,就说明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她捏了捏拳头,“咣当”一声摔上房门。   另外两个房间里的凡妮莎和夏洛蒂都沉默着接受了裴湘的命令,按照她的要求收拾打扮自己。在维拉花园这几年,她们已经被迫学会了服从,不敢反抗维拉太太的任何命令。   等到三人收拾妥当了,裴湘又挨个端详检查了一遍。   她在玛德莱娜的手上多套了一枚金镯子,在凡妮莎的脖子上加套了一条质量还可以的珍珠项链,在夏洛蒂的衣领处别上一枚精致的孔雀石珐琅胸针。   紧接着,她又命令她们都披上深色的斗篷,换上适合出门步行的靴子,然后才带着人从维拉花园的后门离开。   四人坐上一辆临时租来的马车。   期间,首次脱离了妓院打手盯梢监视的玛德莱娜有些跃跃欲试,斗篷下的目光变得十分的锐利明亮,一看就是在打着逃跑的主意。若不是裴湘的斗篷下握着枪的话,她大概就要跳下马车了。   半个小时之后,出租马车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   裴湘带着三人绕进了一条小巷,左拐右拐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才在一个治安环境不错的街区一角停了下来。   玛德莱娜看着路上风度翩翩的行人,心中冷笑不已。   这个街区的房子里住着所谓的中产阶级,一户户都是美满家庭的典范,却不知有多少家的男主人光顾过妓院呢。瞧,今天的事情也不算新鲜了,肯定是哪位或者哪几位道貌岸然的绅士先生为了寻求刺激,联络了维拉太太往家里面招妓呢。   ——怪不得让我们穿得低调朴素一些。也是,穿得像个应聘工作的女仆总能遮人耳目的。   想到这里,玛德莱娜瞄了一眼裴湘,面无表情地思考着是否能利用这个机会逃跑。   裴湘直接打开了一户人家的房门,让三个年轻姑娘进去。   她走在最后,反手关严了房门。   然后,手刀下去,身边的三个姑娘就都昏倒了。   把人依次搬到客厅里,裴湘悄悄叹了一口气。不是她不想用迷药这种温柔一些的方式,而是这三位其实都挺有心眼儿的。   这一路上没有打手跟随,玛德莱娜的反应最直接,就差没有全身写满“我要逃”三个字了,而看似老实顺从的凡妮莎和夏洛蒂其实一直在蓄势待发呢。若不是裴湘一直警戒着,这两个姑娘大概会让玛德莱娜当吸引火力的靶子,然后联手制伏“维拉太太”。   及时掐断了节外生枝的苗头,裴湘掏出临时调配的迷药在三人的鼻子前涂了涂,然后,她又把人依次送入单独的房间。   先是凡妮莎,然后是夏洛蒂,最后是玛德莱娜。   在玛德莱娜昏迷的房间内,裴湘给她留下了二十英镑和一份新的身份证明,又写信告知这个姑娘,他/她是一个路见不平的骑士,因为看不惯维拉太太的卑劣行为,所以便选择把被诱拐胁迫的姑娘们救出来。   之后,玛德莱娜可以自己选择自己未来的路。无论是返回家乡同亲人相聚还是用新身份开启新生活,都由她们自己选择。   不仅玛德莱娜这里如此,凡妮莎和夏洛蒂那里也是一样,每人二十英镑和一个新身份。   ——“新身份”原本是伍德用来私下交易赚钱的商品,被裴湘弄到了手中。   处理好这些之后,裴湘又按了按三人的几个穴道,确保她们不会过早苏醒过来。   “睡吧,等你们醒过来之后,就再没有噩梦般的维拉花园了,之后的路,终归还是要靠你们自己闯荡的……”   裴湘检查好门窗后,便悄悄离开了这幢维拉太太给自己安排的“狡兔三窟”,再次返回了维拉花园。   晚上,威克多警长亲自送来了二百英镑,裴湘给他写了欠条。   “咳咳,你到底要做什么?即便你要忙着寻找伍德的踪迹,也不至于,咳咳咳,关了这里,这一晚上得损失多少钱?泰丽莎呢?她肯定可以帮你维持好这里的日常经营的。”   裴湘扯了扯嘴角,信口开河道:   “别提泰丽莎了,这次伍德失踪后,我才发现泰丽莎早就有外心了,我已经把她关进黑屋子了。威克多,我现在几乎谁都不信了,我要给自己寻找一个更加稳固的靠山。”   威克多眯了眯眼,还想说什么,但却被胸腔的痒意打断,随后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你怎么了,威克多?”裴湘故作关心地问道,“上午见你的时候你还生龙活虎的,怎么突然开始咳嗽了?”   “我也不清楚,中午喝了点儿威士忌之后,嗓子就一直不舒服。”   裴湘心中一笑,她抹在那些首饰上的毒药如果不侵入人体皮肤的话,很快就会消散。但是一旦被人体吸收了,再加上烈酒的刺激,药效很快就会起作用的。   “最近天气不好,伦敦的空气也越来越糟糕了,威克多,你要当心些,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一向身体强壮的警长先生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他把“维拉太太”的借条收好,匆匆道别之后,就离开了漆黑寂静一片的维拉花园。   在路口转弯的时候,他回首眺望已然看不清轮廓的建筑,心说这幢房子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点亮灯火,也不知维拉和伍德的下场会如何。   ——即便他们搞砸了一切也和我没有关系。不,那样更好,那样的话,维拉花园就是我的了。   然而,威克多警长注定是再也看不见维拉花园灯火通明的景象了,因为当天晚上回到家之后,这位正当壮年的警长先生就病倒了。   第二天一早,威克多家的人匆匆请来医生,但是却没有得到任何振奋人心的消息。   威克多警长至此缠绵病榻,昏昏沉沉地等待死神降临。与此同时,他外套衣兜里的借据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上面的鲜明字迹慢慢消失,最后只留下白纸一张。   几天之后,女仆替病重的威克多警长收拾整理衣物的时候,顺手将这张空白的纸张放在了桌面上,再后来,这张白纸就被当成无用之物处理丢弃了。   时间重新调回威克多离开维拉花园的那一晚,裴湘趁着夜色在维拉花园的四周忙碌了一晚上,布下了一些阵法又撒上了一些药粉。然后,她又以维拉、伍德等人的口吻写了几十份忏悔书。   到了第二天天亮,她把那几名卖身赚钱的妇人打发走之后,最后看了一眼维拉花园,随后就点燃了一把火。她打算把所有的罪恶和血债都燃烧殆尽。   之后,她把那些忏悔书张贴在附近的大街小巷。   等她再次返回维拉花园附近时,已经有不少人在观望那熊熊火势了。   “这是上帝的惩罚吗?”一名虔诚的信徒亲吻着胸前的十字架。   他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慨,是因为维拉花园的这场大火委实怪异,熊熊火焰只在维拉花园的范围内燃烧,丝毫没有漫延到左邻右舍的趋势。   而那些准备救火的人则惊讶发现,这火焰无法漫延出来,而他们也无法靠近灭火。于是,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销金窟被烧成灰烬……   “看!这里有维拉太太的忏悔书……”   “上帝呀,她和伍德那个坏蛋害死了这么多人!”   “还有伍德和泰莉莎的忏悔书!”   “这是上帝对维拉花园的惩罚,这是神火天降,要烧灭一切的罪恶……上帝保佑你的子民……”   “活该,哈哈,伍德和维拉那样的人就该被烧死……呜呜,他们害死了我姐姐……”   “哈哈哈,我看以后谁还敢作恶,有人在看着你们啊!”   爱德华·霍夫曼冲下马车,他同样被维拉花园的火势惊到了,想到至今不见踪影的妹妹,爱德华满心焦急痛苦。   正当他彷徨失措的时候,一道活泼熟悉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哥,我在这里呢。”   ——天籁也不过如此!   爱德华惊喜回头,就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假小子笑得眉眼弯弯…… 第273章   “这么说来,”爱德华一脸惊奇地看着男扮女装的妹妹,迟疑问道,“三年前,你在咱们家附近的林子里救了一位,嗯,代号为G的先生。他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在养伤期间教导了你不少知识?”   裴湘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G先生十分博学,他教了我不少有意思的东西,比如如何扮作男孩子,还有模仿男孩子的嗓音。咳,你听,嗨,爱德华·霍夫曼先生,很高兴遇见你,今天天气不错……”   爱德华和瑞特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他们的耳中,原本婉转柔美的声音一下子就变成了清朗磁性的少年嗓音,若不是两人亲眼目睹,还真以为是不同的两个人在说话。   此时,裴湘、爱德华和瑞特·巴特勒三人坐在一家咖啡馆里,正在谈论他们这段日子的经历。   爱德华·霍夫曼有许多问题要询问自家妹妹,可是坐下来之后,看着一身少年打扮的裴湘,他又忽然不知从何问起了。   ——怎么从没有听露西提过救人之事?哦,这事儿以后再问吧,现在这个时机并不恰当。   ——那个神秘的G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哎,估计妹妹已经承诺过会帮那人保密了,问了也白问。   ——妹妹和那个G到底是什么关系?真的是单纯的报答恩情吗?得了,这个问题也不好当着巴特勒先生的面询问。   爱德华的眉宇间混合着关切和犹豫,欲言又止。   裴湘见状,便主动开口杜撰起了自己获救的缘由。   同时,她并不想在以后的日子中过于束手束脚的,所以,她得给自己掌握的技能知识寻一个合理的来历。   “我被维拉和伍德他们骗走之后,一直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他们不给我食物,想让我屈服。   “他们威胁我说,囚禁我的那个房间里已经饿死过两个被拐骗去的姑娘了,如果不想成为那间屋子里的第三个饿死鬼的话,我就必须服软顺从。”   爱德华神色一暗,他抬手摸了摸裴湘的头发,无声安慰。   裴湘对着爱德华浅浅一笑,眼中毫无阴霾。   “露西,一切都好了。”   “嗯,我知道。哥,你不要过于担忧我,真的。”   裴湘想了想,决定把原身临终前的想法告诉爱德华,告诉她重视的家人。   “有一天,我觉得我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我好像看到了爸爸妈妈,我想,他们一定是来带我上天堂的。哥,我那时候感到十分的轻松和幸福,我并不后悔自己选择。   “唯一的一点遗憾就是没能再见你一面,还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这个世界上。不过我又想着,你这么聪明能干,肯定能娶到一个好姑娘做妻子的。到时候,你就有新的家人了,就不会孤单了。而我也和爸爸妈妈团聚了,我们都会获得幸福的,于是,那一点儿遗憾就消失了。   “哥,如果我那时候就死了,并不会怨恨命运的不公和莫测,相反,我感恩上帝的所有安排,让我拥有了十九年的幸福生活。”   这段回忆让爱德华心中蓦然一痛,他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遮住了隐隐的泪光。   “傻丫头,你要是也去天堂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可怕的人间,我该多痛苦呀。你以后……无论再遇到什么事,都不要轻易放弃生命。如果你这么年轻就离开了我,让我以后还如何满怀希望的生活?露西,还好你没有出事……”   一向坚强的男人忽而哽咽无言,裴湘握住兄长的大手,同样有些微微出神。   半晌,她见爱德华的情绪依旧十分低落,为了不让他继续沉浸在后怕与恐惧当中,便用比较轻快的语气继续说道:   “哥,G很厉害,也很神秘。当我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G忽然出现在了黑屋子里。他没解释过是怎么发现我遇到危险的,只是带我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我那时候特别虚弱,一直昏昏沉沉地养身体。有一天,G告诉我说,哥哥你被维拉他们陷害了,情况比较危急,他问我想不想救你出来并且亲自参与报仇,我立刻就同意了G的建议。   “也是到了那时候,我才清晰地意识到,G以前教我的那些有意思的小技巧不仅是好玩儿而已,我还可以利用那些知识做很多事情。   “哥,我之前就像是抱着钱罐子却不知道怎么花的小傻瓜。若不是G在一旁引领并提醒我,我都没有发现,维拉他们其实并不是很可怕,只要做好精密的计划安排,我完全可以做成更多的事情的。”   这番话让爱德华若有所思。   一旁的瑞特·巴特勒好奇问道:   “难道说……伍德忽然失踪之事,是你和G一起做的?”   “嗯,G对我说,伍德也是害我的凶手之一,又是维拉太太的靠山,如果我们对他下手的话,肯定会让维拉太太方寸大乱的。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趁机救出爱德华了。”   裴湘低头喝了一口咖啡,略过了一些杜撰时容易露馅儿的具体过程,笼统地概述道:   “G扮演了一名有权有势的贵族,骗取了维拉太太的信任,我配合着G的表演,让维拉太太不得不同意和我交易,亲自去找威克多警长把爱德华从看守室里释放出来。等到爱德华洗脱所有的罪名了,G和我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说到这里,裴湘的叙述戛然而止。她迟疑地看了一眼不太熟识的瑞特·巴特勒,又飞快移开了视线,眉目间有浅浅的心虚和迟疑。   ——因为瑞特·巴特勒也算是知情人,所以,G的存在和救人的事可以坦白交代。但是杀人放火的经过,还是不要在这人面前提起了。   裴湘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沉默着不再继续解释。   但在场的另外两位男士对她闭口不提的内容都心知肚明。   ——救出爱德华之后,就该找仇人算总账了。   二人想到今早维拉花园中的那场大火和渐渐传扬开的忏悔书,眼中同时闪过恍然。   瑞特慵懒一笑,比较理解这位霍夫曼小姐对他的防备之心。虽然他至始至终都站在霍夫曼兄妹一边,但到底是认识时间不长的异国朋友。   ——这位露西姑娘倒是吃一堑长一智了。之前还被维拉太太轻易骗上了马车,如今经过这一场磨难后,终于知道要防备他人了。   ——不过,到底没有彻底成长起来,做不到撒谎都不眨眼。脸皮也不够厚,刚刚看我的眼神中还有着愧疚……   ——哎呀,十九岁的年轻姑娘做到这种程度就很厉害了。她遇事之后没有哭哭啼啼的,亲眼目睹了那个神秘的G杀人放火也不心惊胆寒,反而努力地帮着对方遮掩收尾……啧,真不错。   一向喜欢挑战传统的巴特勒船长十分欣赏勇敢果决的姑娘。他目光灼灼地打量着露西·霍夫曼,下意识地把她和家乡查尔斯顿的淑女们放在一起比较。   爱德华先是注意到自家妹妹越来越不自在的脸色,随后便发现了身边友人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顿时脸色一沉。   “咳,巴特勒先生!”   “什么,我的朋友?”瑞特回过神来,疑惑问道。   “今天先谈到这里吧。虽然露西没有受伤,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回去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尽快忘记之前那些糟糕的日子。”   瑞特微微扬眉,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他觉得对面女扮男装的露西姑娘目光明亮,并不是非常需要休息,但他心知此时最好不要反驳一位愧疚感强烈的兄长,所以,他十分痛快地赞同了爱德华的提议。   很快,三人就在咖啡馆门前分开了。   英俊富有的巴特勒船长自有温柔乡潇洒快活,而裴湘则跟着兄长爱德华去了一家口碑不错的小旅馆暂住。   打开房门,爱德华首先检查了一下窗户的状态,他现在有些惊弓之鸟的架势,总担心妹妹再次被人偷走。   裴湘在狭小的房间内转了转,然后在唯一一把旧椅子上坐了下来。   “哥,咱们说说话,之前有那个巴特勒船长在一旁,我有好多问题都没有问你呢。”   爱德华站在窗边,借着窗外明亮的光线再次确认,自家妹妹的气色尚且不错,确实不需要立刻休息。   “你要问什么?”   “哥,咱们为什么要住到旅馆里来,怎么不去托马斯叔叔那里?只要按时交纳生活费,叔叔婶婶还是很欢迎我们的。”   “露西,我来伦敦之后……和叔叔他们家有了些矛盾,所以没有住在那里。之前,我在朋友家借住了几个晚上,但是那里全是单身汉,并不适合把你带过去。咱们先在旅馆里安顿几天,等我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后,咱们再搬家。”   爱德华的话里透露了不少内容,裴湘立刻追问:   “和托马斯叔叔有了矛盾?哥,是不是因为我的事情?”   “不,并非全都因为你的事情,”爱德华捏了捏鼻梁,苦笑道,“咱们两家之前的关系就不算亲密,总去打扰人家也不好。你这次出事后……算了,露西,以后就当咱们兄妹没有这门亲戚吧。大家互不干扰对方的生活,挺好的。”   “这样呀,”裴湘缓缓点了点头,眼中划过一抹了然,“行,哥,我听你的。”   爱德华淡淡地“嗯”了一声,心知妹妹大概也猜到了叔叔一家的疏离态度。   “哥,你刚刚说找工作是怎么回事?你不当船员了吗?”   爱德华叹了一口气:   “这次出事之后,我怎么会放心再把你一个人留在不列颠?况且,船员的工作其实挺危险的,不提海上的风浪和变幻莫测的天气,就说海盗和战争吧,我们这种商船上的水手最容易被连累了。所以,不管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还是为了照顾你,船员这份工作都不太合适了。”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裴湘仰头望着站在窗边的兄长,温声道:   “你能读书写字、会记账算数、精通航海知识,还有海关航运方面的人脉。对了,我记得你还和船上西班牙裔水手学了一些西班牙语,嗯,酒量不错,打牌的技巧也很好。哥,最重要的是你长得好看呀,这么多的有利条件罗列下来,应该不难找一份不错的工作吧?”   爱德华挑眉,语气中有微微调侃:   “虽然在露西你的心中,长得好看是最重要的。但是在其他雇主那里,大家还是更看重能力和品行的。比如巴特勒船长,他肯定不会凭相貌和身材选择雇员的。”   “你怎么那么了解那位巴特勒船长?我看他是典型的花花公子做派,说不定更加重视外表呢。”   爱德华但笑不语。   裴湘见此,双眸随即一亮,连忙追问道:   “哥,你的意思是,那位皮肤黝黑如海盗的巴特勒船长要雇佣你做事?他会给你发薪水?”   “嗯,他对我简单提过几句,不过我那时候一心想着找到你,就没有立刻答应他。现在你平安无事了,如果那位巴特勒船长没有改变主意的话,我十分乐意为他工作。”   裴湘稍稍回忆了一下,想起之前在警察局看守室内遇到瑞特·巴特勒的场景,又想到那个男人装醉帮助爱德华的举动,心中了然。   ——原来,这人一直热心关注霍夫曼兄妹的遭遇,目的之一是拉拢看好的属下帮手吗?   “唔,亲爱的爱德华哥哥,你确定巴特勒船长是看重了你的能力和品行吗?”裴湘打趣问道。   爱德华翻了白眼,懒得回答。   裴湘嫣然,又追问道:   “他自称是船长,诶,哥,你不是不想当船员了吗?那他想让你做什么呀?”   爱德华回想了一下两人当初的谈话,缓缓说道:   “他想让我负责英格兰工厂的订货、催货、验货和运输,再有就是接收保管美洲那边运来的蔗糖、棉花、粮食等大宗货物顺便寻找合适的买家。总之,他不需要我跟货船远航,只需要我安排好英格兰本土这边贸易上的琐事。”   “你一个人负责这么多的事情?”   “当然不是,我是生手,又和他认识不久,哪能把这么多重要的工作交给我一个人。据说有好几个人呢,大家各司其职,互相合作互相监督。”   “原来如此。”裴湘点了点头,顺手揉了揉眼睛。   爱德华其实一直在关注着裴湘的精神状态,见她经过了最初的亲人重逢的兴奋喜悦后,终于开始感到困倦了,便低声劝道:   “露西,你先休息一会儿吧,等你养足精神了,再思考咱们以后的安排,好不好?你的那些问题也可以等一等,咱们有许多时间讨论。”   ——当然,我也有许多问题想要询问你,比如,你和那位G先生的真正关系……   裴湘昨晚一宿未眠,此时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困意微微上涌,便十分听话地应了一声,准备补眠休息。   不过,在休息之前,她还得稍稍收拾洗漱一番。   三天后,爱德华对裴湘说,他已经正式答应了瑞特·巴特勒的雇佣,下个星期开始为他工作。   “露西,我们明天就离开伦敦,去一个新地方生活。”   ——远离这里的一切,避一避维拉花园那场大火引起的后续风波。   “咱们要去哪里?”   “去利物浦。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要在那边长住下去了。”   “好。”   次日,裴湘和爱德华·霍夫曼坐上了去利物浦的火车。   “哥,到利物浦以后,我想出门工作赚钱。”   “……工作?去工厂当女工的话,那里的环境太糟糕了,我不会同意你用健康换钱。其它的工作……家庭教师?不行,咱们俩的水平都只是能读书写字而已,根本不会那些高深的才艺和知识。女仆?这个更不行,我不同意。露西,我能养得起你,你不用操心这些事。”   “哥,我想开店。”   爱德华刚打算开口拒绝,忽然记起,自家妹妹和那个神秘的G先生学过不少奇怪的东西,便忍不住沉吟思索起来。   过了一会儿,爱德华问道:   “开店,先不说你要开什么样的店铺,你有本钱吗?”   “有的,你看!”   “上帝,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英镑的?”   “嗯,你可以认为是G给我的。他委托我用这笔钱开一家店铺,他负责货源,我负责经营,收益三七分。”   “……露西,你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你和那个G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私定终身了吗?他打算娶你吗?”   “不,哥,你想多了。G像不羁的风一样热爱自由,他不会和我结婚的。”   “那他就是个混蛋!露西,把钱收好,如果那个男人不打算娶你的话,你不要用他的钱。霍夫曼家虽然穷,但是绝对不会让自家女儿不明不白地接受一个男人的大笔金钱馈赠的。” 第274章   面对一脸严肃的兄长,裴湘十分干脆地收好自己从威克多警长那里弄来的二百英镑。   她甜甜地表示,自己之前把问题想简单了,只当这笔钱是G先生委托她做事的本金,没深思这份委托的不合理之处。   “哥,你说得对,无缘无故的,G先生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钱交给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生意的年轻女孩?还要把投资的利润分出三成给我,这样的条件太过丰厚了,确实让人不得不多想。”   爱德华见妹妹这样乖巧懂事,眉宇间的郑重严厉之色瞬间就消散了几分。年轻的兄长甚至生出几分后悔,觉得自己不该用刚刚那种严肃冷硬的口吻说话。   微微叹了一口气,爱德华轻轻拍了拍裴湘的头顶。   “你刚刚说,G先生让你用这笔钱开一家商店,他会提供主要货源。也就是说,G先生以后还会和你见面,是吗?”   裴湘轻轻颔首,一双雾蓝色的漂亮眼眸里全是对兄长的信赖,看上去就像一朵纯洁柔弱的百合花。   “哥,我听你的话,下次见到G之后,我会把钱还给他的,你不用担心。”   “露西,不管怎么说,这次是G先生救了你,我从心底感激他。如果他需要有人帮他做事,我可以力所能及地提供帮助。如果他需要你帮忙,而你又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形式的伤害的话,那就去做。   “可我们不能再接受G先生的金钱馈赠了,记得吗?哥哥不阻止你和G先生成为朋友,咱们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但是,我的女孩儿,千万不要把心交给一个不能承诺婚姻的男人,好吗?”   裴湘眨了眨眼,举手保证道:   “我承诺,但凡没有通过爱德华·霍夫曼兄长大人考验的男人,即便他是英格兰最英俊的骑士,也不会得到露西·霍夫曼小姐的芳心的。”   爱德华的呼吸顿了一下,心道从露西的话里不难推测出,一个男人的财富对她的吸引力并不大,反而长相占了很重要的位置。   ——这……其实也不太好,毕竟这世上从来不缺少擅长花言巧语的小白脸……   于是,责任心极强的兄长又产生了新的焦虑。   当然,这份突如其来的莫名焦虑只是在爱德华的心底留下了一个浅浅的阴影。他很快就陷入了搬家购物大扫除、认识新邻居、开展新工作以及学习新知识的忙碌当中了,过上了每天早出晚归的充实生活。   而裴湘在熟悉了新的居住环境和爱德华的日常时间表后,立刻“遗忘”了之前装乖卖巧时的各种保证,开始了她的创业计划。   ——赚钱,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裴湘很快就在利物浦这座繁忙的海港工业城市里,物色到了一家合心意的出租店铺。她用詹姆斯·霍夫曼的身份签下了三年的租约,之后便开始考察起市场来。   等到裴湘熟悉了原料货源、加工工厂和书籍艺术品流通渠道后,她的新店铺也重新装潢完毕了。   这家被命名为“荆棘屋舍”的商店坐落在名流富商们居住的街区附近,和车水马龙店铺林立的商业街隔了两条小巷,毗邻一座清幽典雅的绿荫公园,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   “荆棘屋舍”总共有三层,主要经营各种书籍和艺术品。当然,以后可能还会增加裴湘调制的保健品和美容产品。   书籍的种类很杂,并不以英伦本土出版社出版的书籍为主,而是主要售卖各种非英文著述的外文书籍、具有收藏价值的二手书和濒临绝版的小众冷门学术著作。   ——多亏了语言技能和之前世界中的努力学习,让我可以挑选到真正有价值的好书,偶尔还能在旧书市场捡漏。   显然,这类藏书并不具备广泛的客源。但裴湘心知,这是一门细水长流的生意,一旦在某些少而精的群体中有了不错的口碑,每笔交易的回报都会很丰厚的。   ——况且,我还能提供优质的翻译服务,这又是一个衍生出来的赚钱渠道。   至于店铺售卖的艺术品则以画作为主,除了一些“不知名”艺术家寄卖的优秀作品外,更多的则是一些速成的风景画与百年前的名画仿画。   和冷门外文书籍不同,这些小幅油画价格适中,质量不错,主要针对的顾客群是家有余钱的中产阶级。   不论是暴发户、工厂主,还是拼命想要向上流社会贵族生活靠拢的富裕家庭,都愿意购买几幅漂亮的画作装点自己的房子的。总之,这其实是一门很有市场潜力的买卖。   一个月之后,“荆棘屋舍”正式开业,然而并没有什么顾客。   但裴湘并不急,她之前已然看好了一些目标客户群,总会想办法把人吸引到店中的。   相对于客源的问题,裴湘此时急需面对的是爱德华·霍夫曼的不可置信。   “‘荆棘屋舍’?詹姆斯·霍夫曼?那是谁?”   “是我,对外身份是我堂兄。”裴湘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眼巴巴地望着脸色不佳的兄长。   被这样水润无辜的雾蓝色眼睛可怜兮兮地瞧着,爱德华一口郁气憋在胸口。   “露西,咱们之前说好的……”   “是的,我都记得。可是你也说了,G救了我,如果他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可以帮他做事的。爱德华,G是个有艺术追求的浪漫男人,他想在利物浦开一家店铺寄卖他的画作,又抽不出时间来亲自管理,所以才找到我帮忙的。”   爱德华捏了捏鼻梁,眼中流露出一丝妥协。他并不知道东方有个“先斩后奏”的典故,但是已经体会到了其中的无奈。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店铺已经开起来了,前期工作都是他这个格外聪明伶俐的妹妹亲自督办的,而那位G先生也不现身,就这么把店铺和启动资金留了下来。   ——我若是坚决反对,难道要让那家店铺关门大吉吗?难道要让帮助过霍夫曼家的恩人损失钱财吗?   察觉到了爱德华的动摇,裴湘连忙乘胜追击:   “哥,‘荆棘屋舍’真是我帮G经营的,他会给我发薪水的,不会像原来设想的那样利润分成了。所以,这不能算是接受金钱馈赠的。唔,这是我用劳动换取报酬,爱德华。”   “你的薪水是多少?”爱德华扬眉问道。   “嗯,每个月三英镑。”   爱德华看着裴湘没出声。   裴湘只好继续坦白:“这是基础工资。如果我能帮G把他寄存的画作高价卖出去的话,有提成的。”   闻言,爱德华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份薪水过于优渥了,但是……也没有过于离谱。   当兄长的到底不放心让妹妹独自一人在外面奔波忙碌——虽然之前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姑娘已经连续出门大半个月了。   于是,爱德华请了几天假,每日跟在裴湘身边帮她做事。   他跟着裴湘跑码头货场,跑原料市场和加工工厂,跑二手书市场和艺术品交易商的办公室,跑遍利物浦这座繁忙城市的大街小巷。   之后,他们又拜访了一些官方关系,拿到了一些必要的经营许可。兄妹二人每日从早忙到晚,“荆棘屋舍”的经营规划也日渐完善。   与此同时,爱德华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复杂。   爱德华想,他年少离家闯荡,就是希望将来出人头地后,能给家人提供一个安稳舒适的生活环境。却没预料到,在他缺席的几年里,自家妹妹已经在不知不觉成长到了这样的程度。   当然,也许露西原本并不是如此成熟理智的,但经过维拉花园那件事后,这个温柔天真的姑娘不得不迅速成长起来。   ——逆境和危险,最能锤炼人类灵魂。   三个月后,一切步上正轨。   “丹尼尔教授,你挑选的这本俄文版的《东欧蕨类植物分布与概述》当年只刊印了一版,并且册数不多。如今市面上很难再见到了。我特意跑了一趟伦敦,还托了好几层关系才从一位落魄贵族子弟手中拿到的,所以……”   “詹姆斯,你开价吧。”   “一英镑,丹尼尔教授。”   “哦,这可有些太贵了。我上次在莫尔顿书局购买的一套三卷册新书才花了十二个先令,你这一本书就差不多是双倍的价格了。”   裴湘想到自己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冒着皮肤瘙痒过敏的风险,在一股霉味的昏暗旧书库里费心翻找到这本书,便觉得自己的要价一点儿都不贵了。   ——即便我当时只花了两先令五便士,可是人工和时间成本也得算进来呀。   所以,她温和而坚定地拒绝了丹尼尔教授的降价要求。   不过,这位家产丰厚的丹尼尔教授算是店里的常客了,之前还领来了新客人,所以,她也不能一点优惠都不给。   “丹尼尔教授,书的价钱真不能再往下降了,否则的话我就真要赔本了。不过,我可以送你一罐润喉糖。”   裴湘把一个花色精美的小糖罐推到顾客面前,温声道:   “你刚刚挑选书籍的时候,一直在清嗓子,我猜是因为最近天气变冷的原因。这种润喉糖不错,嗓子发紧的时候吃一颗,不仅能缓解喉咙发痒的症状,还能清凉提神消除倦意,你可以试一试。”   丹尼尔教授挑了挑眉,心想自己又不是小孩子,要一罐糖果做什么?   他正要说什么,就感到喉咙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又清了清嗓子。   裴湘微微一笑,直接打开糖罐夹出一颗糖递给丹尼尔:   “试试看,不是好东西我是不会推荐给我的顾客的。”   看着银色小夹子上的琥铂色硬糖,教养良好的丹尼尔教授只得礼貌接过,把糖块放入口中尝试。   清甜微凉的味道立刻充满口腔,丹尼尔双眼一亮。他想,他喜欢这种类型的甜味儿。   片刻后,丹尼尔有些迟疑地摸了摸喉咙的位置,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然真的感到嗓子舒服了很多,便忍不住拿起糖罐打量了起来。   裴湘没有继续给自己制作的润喉糖说好话,效果到底如何,吃过的人都知道。   这天,“荆棘屋舍”的常客丹尼尔教授花了一英镑购买了一本俄文旧书,得到了店主赠送的一小罐润喉糖。   十天之后,近期并没有购书计划的丹尼尔教授再次光临裴湘的店铺,身后还跟着他的两个朋友。   “诶,霍夫曼小姐,今天是你在店里呀,詹姆斯呢?其他店员呢?”   裴湘放下手中的书籍,抬头解释道:   “詹姆斯去伦敦那边搜罗好书和艺术作品去了,这几天都不在利物浦,店员也有事请假了,我就过来帮忙照看一下,顺便看书。丹尼尔教授,你今天来选书吗?”   “哦,不,我今天不打算选书。”   丹尼尔教授摇了摇头,紧接着问道:   “詹姆斯上次送我的那种润喉糖还有吗?我需要多来几罐。上帝呀,自从我把詹姆斯送我的糖带到办公室之后,那些糖果的消失速度就加快了许多。”   裴湘微微一笑,丹尼尔教授并不是第一个专程过来买糖的回头客了,她指着身后新收拾出来的一个区域说道:   “货架上还有几罐润喉糖,丹尼尔教授,你可以和你的朋友到那边去看看。”   丹尼尔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半墙木架上码得整整齐齐的瓶瓶罐罐。   “上次还只有一种糖出售呢,现在添了这么多种类吗?”   他好奇走近,低头查看价格标签上的文字说明。   丹尼尔发现,除了他上次吃到的那种润喉糖外,架子上还有各种功效的糖果。   比如醒脑提神的、防止呕吐的,以及清新口气的,都装在同一系列花色的精美铁罐中,让人忍不住每样糖果都想来一份。   这时,丹尼尔带来的两位朋友之一忽然笑出了声,那人指着另一排的玻璃罐问道:   “恶作剧糖果?吃了一颗这种糖果后,真能像标签上介绍的那样,让误服者的嘴里一整天都充满了苦味吗?哦,还有大蒜味的,哎呀,吸血鬼们肯定不喜欢这个……还有这个,这盒子里的糖果看着一模一样,真有二十七种奇怪的味道吗?”   裴湘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可以先尝试再购买。   就在丹尼尔和他的朋友穆勒围着保健食品区讨论参观的时候,跟着丹尼尔一同前来的另一位朋友驻足在了店内的艺术品展示售卖区域。   “这两幅仿画……绘者的笔法非常精湛,颜色和光影的处理也非常好,既有原作的风格特点,也能让人看出不同新颖之处来。霍夫曼小姐,这两幅仿画出自同一人之手吗?”   裴湘闻声望去,发现那位高个子的绅士正站在她亲自绘制的作品前,并且目露欣赏。   ——非常真诚的目光!   “是同一个作者,”裴湘走到初次光临的顾客身边,热心介绍道,“这里挂着的两幅画都出自同一人之手。先生,店里还有不少类似的仿画,大部分在二楼,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上楼参观。”   男人彬彬有礼地道了谢,他又在画前凝神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才朝着二楼走去。   裴湘望着这位绅士先生挺拔潇洒的背影和他那做工精良的外套皮鞋,眉心蓦然一跳。一股忐忑的悸动欣喜和遏制不住的期待忽而袭上心头,让她有一瞬间失神。   裴湘的第六感告诉她,就是这个人了,这是一位她期盼已久的有钱有眼光的大主顾!   “先生,需要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些作品吗?”   裴湘抛下了丹尼尔教授和他那个热衷于恶作剧糖果的朋友,连忙跟着她预测的金主来到了二楼。   “我姓雷克萨,”走在前方的男人站在二楼楼梯前的空地上,转身等候身后的裴湘,语气舒缓而温和,“如果不会耽误你过多时间的话,我希望能欣赏到刚刚那位画家的其他作品。”   裴湘忍住了上翘的嘴角,礼貌回应道:   “雷克萨先生,你好。是这样的,楼上的这些仿画全是其他人的作品,您可以看看,大多取材自几个世纪前意大利和法国画家们的传世佳作,质量都挺不错的。   “至于楼下那位署名为G的画家的亲笔作品,店里尚有一幅。不过,那幅画并不是古典名画的仿品,而是作者自己原创的,属于寄卖品。”   在裴湘慢吞吞地解释的时候,儒雅英俊的雷克萨先生已然匆匆打量完附近的几幅绘画作品,他的脸上依旧有着欣赏意味的浅笑,但那双深色的瞳孔里却再无触动。   “我可以有幸欣赏一番G先生的寄卖作品吗?”   “当然,请跟我来,这边。”   乔治·雷克萨跟在裴湘的身后,步伐不慢不快,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被尺子测量过一样。   经过一幅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和风格各异的雕塑后,雷克萨再次见到了一幅让他产生惊艳感的作品。   背对着裴湘,男人站在一人高的画作前凝视良久,视线从阴郁诡丽的翻涌云层上移开,随后又落在了那一簇簇仿佛要把一切都燃尽的黑色火焰之上。   “罪恶燃烧殆尽……可是,该由谁来点燃这火焰呢?”   男人低声喟叹,眼中的温和如潮汐般退去,只余下深邃漠然。   站在稍远地方的裴湘挑了挑眉,假装没有听清这句本来就不该听清的低声自语。她秉承着良好的职业素养,留给潜在大客户一个安静选购商品的空间。   “霍夫曼小姐,G先生打算多少钱出售这幅作品?”   “鉴于G先生没有什么名气,嗯,二十五到三十英镑,先生,您觉得合适就行。”   “那就三十英镑吧。另外,楼下的那两幅仿画我也要了,一起结账。之后请把三幅画送到这个地方,会有管家接收的。”   乔治·雷克萨在便签上留下一行地址后,又问道:   “G先生之后还会送作品过来寄卖吗?”   “当然,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   裴湘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真心夸奖道:   “像您这样能够不在乎画家名气只看作品质量的高品位鉴赏家,非常稀少。而G先生又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无法露面,他肯定不愿意失去像雷克萨先生这样的知音的。”   乔治·雷克萨弯了弯嘴角,由衷道:   “我也希望能看到G先生的更多作品。”   “如果店里接收到G先生的新作,我们肯定第一时间通知府上,请雷克萨先生放心。”   两人说着话,一前一后离开了二楼区域。   楼下,丹尼尔和他的朋友已经挑选完了糖果,正等着裴湘结账。   “雷克萨教授,你也喜欢G的那幅画作吗?”   “是的,我已经打算把G先生的作品变成我的收藏之一了。”   “哦,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您就决定了?”丹尼尔有些吃惊地嚷道,“说实话,我也挺喜欢那幅画的,只是一直没有决定要不要购买。没想到就这样失之交臂了,哎呀,有些可惜。”   裴湘心道,其实你根本就是觉得三十英镑买一幅无名氏的作品太贵了。   雷克萨淡笑道:“我一向喜欢这些,时常脑袋一热就把钱花出去了,不如丹尼尔你对生活更有规划。”   丹尼尔有些自豪地挺了挺胸膛:   “虽然我想谦逊几句,但是我不得不说,我在规划日常开销方面确实挺有心得的。从大学时代起,我就做得相当不错了。”   丹尼尔的另一个朋友穆勒打趣道:   “难道不是因为你已经结婚的原因吗?我和雷克萨教授可不用承担妻子和孩子的花销,所以花起钱来就更加自在了。”   “上帝呀,穆勒我的老朋友,你和雷克萨可不一样。他把钱换成了藏书和收藏品,但你把钱都换成了什么?炸毁实验室的赔偿?恶作剧之后的道歉礼物?还是喝醉之后被小偷拿走的钱包?”   “哦,丹尼尔!你这样说可就太不公平啦……”   两个朋友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乔治·雷克萨悠然站在一旁,对这两位同事的每日吵闹并不感兴趣。无聊中,他的目光微微转动,不经意间落在了裴湘刚刚阅读的书籍上。   这边,裴湘已经处理完了账单,正在给顾客打包。   那边,雷克萨的眉头瞬间拧起,复又展开。   他沉吟着看了一眼裴湘,然后转身去了购书区域。   过了一会儿,丹尼尔和穆勒准备离开了,但雷克萨好似发现了一本十分感兴趣的初版书,他表示要再多留一会儿。   于是,店内就只剩下裴湘和乔治·雷克萨两人了。 第275章   目送丹尼尔和穆勒两位顾客离开后,裴湘侧身望向留下来的雷克萨先生。   此刻,乔治·雷克萨站在高低错落的书架前翻阅一本红色封面的精装旧书,他似乎被书页上的文字吸引了心神,脸上的表情沉静而专注。   从裴湘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瞥见这位先生古典优雅的英俊侧颜。浓眉锋锐、鼻梁高挺,下颚线条弧度优美而不失坚毅,谁都不能否认这是一张十分具有吸引力的面孔。   当他沉默立在光影交错的斑驳间隙中,低垂着眉眼慢慢翻阅泛黄的纸张的时候,尤其显得惑人心神。   裴湘微怔,忽然想把眼前的这一幕描绘下来。   还未落笔,她已然在脑海中勾勒了一段属于旧日静谧时光的典雅画卷,那些缓缓交融的柔和色调中,所有的细节都裹挟着淡淡的油墨香气和阳光的干净味道。   大概是裴湘的目光停留了太长的时间,被她欣赏凝望的雷克萨先生似乎终于有所察觉,他有些疑惑地回视不远处的年轻姑娘,得到了一个坦然而亲切的无声微笑。   裴湘不愿打扰客人安静寻找藏书的乐趣,她移开视线,轻手轻脚地走回座位旁,拿起之前正在翻看的德文书继续阅读。   窗明几净的“荆棘屋舍”之内,一站一坐的两人各做各的事情,互不干扰又安然自在。   只可惜,这样的静谧悠然时光并不长久,很快又有客人推开了店门。于是,裴湘再次放下手中的书籍招呼起顾客来。   乔治·雷克萨闻声回头,有些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来人,然后继续寻找自己的目标书籍。   又过了一会儿,顾客买好东西离开了,店内重新安静下来。此时,雷克萨的手边已经摞起了三本厚重精装书卷,而他依旧徘徊在长长的书架中细心搜寻。   等到另外的两波客人离开“荆棘屋舍”后,一直认真找书的乔治·雷克萨终于完成了搜寻工作,他抱着一摞八成新的二手书离开了购书区域。   “霍夫曼小姐,我打算购买这些书籍,外加你现在正在阅读的德文书。”   裴湘微微挑眉。   她起身验看雷克萨挑选的书籍,发现都是外国籍科学家撰写的学术性著述,主要涉及到了数学和化学两个领域。而她此时正在阅读的德文书,也是一名出生在奥地利的德国化学家的早年著作,看样子确实符合这位雷克萨教授的兴趣偏好。   只是……   裴湘又扫了一遍其中几本书的书名,纤长卷翘的浓密羽睫遮住了眼底的思索。   ——真巧,这七本书中的五本都来自同一次采购呢。   想到那次运气超好的折扣书籍捡漏经历,裴湘又抬眸看了一眼对面一身书卷气的儒雅男人,忍不住在心里画了一个小问号。   ——这人在店里这么多的书中一下子就挑中了这五本……连我正在阅读的都没有遗漏……   ——不过,如果真的对某些研究领域有偏好的话,挑中这些书也蛮正常的。毕竟,这些书确实是值得详细阅读的佳作。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我卖书,他买书,就是一次交易而已。   疑惑产生的同时,裴湘飞速调动了记忆阁楼里的某些记忆,再次确认这位雷萨克先生选购的书籍并没有什么特殊问题。   ——或者说,书籍的内容并没有问题。至于其它方面……就和我这个店家没有多大关系了。   裴湘压下心底冒出的浅浅疑惑,温声细语地报价道:   “这六本书加起来一共八英镑半,雷克萨先生。另外,我现在正在阅读的这本不能马上卖给你,得等我把书看完了之后再交易。因为这个原因,这本书可以稍微便宜一些。唔,如果先生同意多等几日的话,七本书一共十英镑三先令。”   乔治·雷克萨听到裴湘的报价后,露出了明显的惊讶表情:   “要十英镑?这个价钱……有些过高了。”   “确实,如果按照这些书当初印刷出版后的定价来计算的话,这个价钱确实过于高昂了。”   裴湘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即语气一转,万分诚恳地解释道:   “可是,我相信雷克萨先生你一定理解物以稀为贵的道理的。这些书都是初版第一次印刷而成,其中两本的扉页上还有作者本人的亲笔签名和寄语,并保存完好。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些书几乎没有再版的可能了,能在流通市场上遇到一本已经非常难得了。雷克萨先生,错过了,下次再想找寻,说不定就更加困难了。”   乔治·雷克萨认同裴湘的解释。他购买过的藏书不少,比这贵的也有很多,如果是往常的话,他就直接付钱了。可偏偏……他太清楚这几本书被“荆棘屋舍”收购的价格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克莱斯之前向我汇报过,因为一些意外差错,这些书是被当成普通的折扣旧书卖掉的,五本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英镑。   对于自己丢失的东西又被人以十倍的价格售卖回来,饶是并不在意这些小钱的乔治·雷克萨也做不到心甘情愿地付账。   两个月前,雷克萨在伦敦的一个书商那里订购了三十多本具有收藏价值的珍贵书籍,他付完全款后,这些藏书便会从意大利托运到英格兰利物浦。   他之前已经和这个书商合作过很多次了,一直没有出什么差错,但这次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半个月前,亲自登门拜访并致歉的书商告知雷克萨,他订购的那箱珍贵藏书在利物浦码头丢失了,又因为负责这件事的雇员意外被砸身亡,他们因此失去了找回这箱藏书的关键线索。   那名书商表示,他愿意三倍赔偿。   可对乔治·雷克萨来说,这不是赔偿的问题,而是……他必须找回这箱书中的其中几本,否则的话,他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处理后续麻烦。   ——至于那个被砸身亡的雇员,非常有可能并不是意外。   送走连连道歉的伦敦书商后,雷克萨开始指挥自己的属下去寻找藏书的下落。   当天晚上,那个在混乱中收错货物的零售书商就被找到了,却为时已晚。   这名零售书商是主营折扣二手书倒卖的,而他手下的雇员也缺少慧眼识珠的天分,他们按照以往的惯例,把这些印着各种生涩外文的旧书分配到了书店的旧书区。然后,经过几天的促销,一些原本属于乔治·雷克萨的藏书已然被人买走了。   这样一来,即便乔治·雷克萨的属下再能干,也无法迅速调查出结果了。因为买走折扣书籍的顾客人数委实不少,而这些人又不会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甚至,有些人就只是途径利物浦的旅客而已。   这个调查结论出来后,为了尽快消除隐患,乔治·雷克萨不得不连续加班忙碌了十多天,重新调整安排各项计划。同时大力追查当日码头的混乱根源和那名雇员的真实死亡原因。   直到昨天傍晚,雷克萨先生才处理完丢失藏书后带来的一系列问题,终于有些闲暇时间放松一阵子了,却没料到,他会在一家新开不到半年的店里找到“惊喜”。   ——这里也算是一家书店了,克莱斯他们之前没到这里搜寻过吗?   ——为什么没有发现?   ——是因为店主弄到新书后并不会立刻上架吗?   对此,雷克萨先生不知是该心痛自己之前的十余天熬夜工作,还是心疼即将花费出去的一笔不必要开销。   裴湘见乔治·雷克萨沉默不说话,歪头想了想,随即露出恍然之色。   ——大概是想买又嫌贵,所以一时之间犹豫不决吧。   ——一些绅士并不擅长讨价还价,甚至会觉得这样做有失体面。   ——既然顾客心不甘情不愿,那优秀的卖家就得让买方觉得物超所值。   “雷克萨先生,要喝杯茶吗?”   “喝茶?”已经准备郁闷付账的男人愣了一下,随后出于礼貌涵养微微点头,温声道,“能得到霍夫曼小姐的邀请,是我的荣幸。”   裴湘笑得单纯友善:   “雷克萨先生不必急着决定是否购买这些藏书。我虽然希望店里生意兴隆,但也不愿意顾客在购买商品之后感到后悔。先生,不如坐下来闻一闻红茶的香气,让心情舒缓放松几分,再决定是否要在自己的藏书目录中添加上这几本书籍的名字。”   说着话,裴湘落落大方地请乔治·雷克萨移步,两人在窗边的休息区相对而坐。   “说实话,这些书籍都是我和堂兄精心挑选出来的,每一本,我都很喜欢。所以对我来说,不仅是想把书卖给爱书的人,也是希望每本书都能找到合适的读者和保管者。顾客挑选书籍,未尝不是这些凝聚了人类智慧的纸墨在邂逅有缘人。”   雷克萨双手搭在腹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裴湘的一举一动,从她泡茶的悠然姿势到她从容说话的神采,再联想到她阅读德文学术著作时的专注,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了几分好奇。   “霍夫曼小姐读过我挑选的这几本书吗?”   裴湘点了点其中两本:   “粗略翻阅了这两本,目前正在细读手中的那本。如果我再多精通几门外语,肯定把剩下的几本书也通读一遍。”   “看来霍夫曼小姐对数学和化学领域的相关知识很有兴趣。”   裴湘失笑摇头:   “雷克萨先生可太高看我了。坦白来讲,我还是更喜欢文学艺术历史方面的读物,并不习惯长时间阅读艰深的学术著作。   “我之所以碰巧读过雷克萨先生选择的这几本二手书,是因为‘荆棘屋舍’得到这几本书的过程有些曲折,让我忍不住就对这它们投入了额外的热情。”   “曲折?”雷克萨眼中的笑意更加温和无害,心里却暗忖道:“莫非霍夫曼兄妹不是从零售书商那里购买的藏书?这中间还有一道转手过程?”   裴湘微微颔首,一脸的感慨良多:   “我听堂兄詹姆斯说过,这几本书之前并不是被存放在大不列颠岛屿上的,而是来自欧洲大陆。雷克萨先生可以翻开那本蓝色封面的书籍,看看扉页上面的印戳。瞧,那上面的图案属于意大利某个没落贵族世家的徽纹,后面那个花体签名也是。”   雷克萨无声喟叹,他当然知道这些。   他还知道,那本最开始引起他注意的德文书籍也被那个意大利家族收藏过。若不是那本书上的私章压印和特殊的镀金包边,他也不会那么快就开始怀疑书籍的来源,并留下来验证自己的猜测。   裴湘用一种充满暗示意味的语气说道:   “从意大利到英格兰,不提这其中的各种费用,只说长途运输中的种种风险……这中间的环节稍有差池,咱们就看不到这些书了。雷克萨先生,并不是我们这些书商店家漫天要价,而是这其中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不得不如此。”   雷克萨的目光有些复杂,他此时哪里还看不清楚,这位霍夫曼小姐请他喝茶,其实就是换种手段劝他心甘情愿地购买店里的商品。   “依照霍夫曼小姐的意思,”雷克萨试探着问道,“这批书是你们‘荆棘屋舍’特意从欧洲订购的,所以售价不菲?”   裴湘怎么会承认这种一查就穿帮的事情,万一雷克萨先生向她索要证据呢?   她深谙避重就轻的话术,浅笑道:   “谈不上特意订购,‘荆棘屋舍’还没有那么雄厚的财力和人脉,可以在欧洲大陆上单独做生意。我们能得到这些书,不过是搭了同行的顺风车而已。算是一种运气吧,总有贵人相助。   “雷克萨先生,我说的曲折,可不止这些呢,虽然我们‘荆棘屋舍’一直想要这些书,可也明白有些事急不得,就一直耐心等待。谁想最后还是出了一些差错,险些让我们兄妹错过了这些有价值的藏书。”   “差错?霍夫曼小姐愿意讲一讲吗?”   雷克萨温和的双眼中流露是适当的关切,如春风般和煦宜人。   裴湘眨了眨眼,顿时心生警醒。   “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不过,我堂兄詹姆斯也没有告诉我具体细节。我只知道,这批书被错估了真实价值,同那些普通的外文书籍混杂在一起放在折扣区售卖,简直就是珍珠蒙尘。唉,多亏詹姆斯及时赶到,把珍珠从沙砾中挑拣了出来,才没有埋没这些记录在纸张上的真知灼见。”   乔治·雷克萨低头喝了一口茶,心道,这位漂亮的小姐竟然没说一句假话,却表达出了和真相完全不同的含义。   ——有这份口才,真不该坐在一家小店里为了几英镑的生意绞尽脑汁。   “如此说来,‘荆棘屋舍’得到这些藏书确实不容易。”雷克萨放下茶杯,面露沉吟,似乎在考虑购买的事情。   裴湘也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露出了一个佛系淡雅微笑。她似乎对能否做成这笔生意浑不在意,姿态和表情都拿捏得十分到位。   乔治·雷克萨见此,忽然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暗想今天若是换成他之外的任何一位绅士,大概都会被这位霍夫曼小姐骗得团团转吧?   ——罢了,既然喝了她亲手泡的茶,就大方些吧。   “霍夫曼小姐,感谢你今天的招待,我很喜欢你的茶。”   裴湘的眼中流露出小小的期待,“恰好”让起身的乔治·雷克萨捕捉到。   男人微微愣了一下,眼中划过一抹似有如无的笑意。   他没有立刻对裴湘的期待做出回应,点头示意后,就朝着“荆棘屋舍”的门口走去。   裴湘顿时觉得雷克萨先生身上的金色光芒黯淡了许多。   径自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乔治·雷克萨回头望向没有跟上来的年轻姑娘,温和有礼地说道:   “霍夫曼小姐,我也很喜欢贵店的藏书,请把我之前挑选的书籍包起来吧。” 第276章   裴湘微笑着替乔治·雷克萨打包书籍,同时在心里默念着“有钱还出手大方并且不砍价的顾客值得格外体谅包容”这句众所周知的实在话。   “雷克萨教授,欢迎下次光临。”   “再见,霍夫曼小姐,希望下次还能和你一起喝茶。”   “下次……我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欣赏G先生的新作,但愿雷克萨教授一如既往地热爱收藏这项伟大事业。”   “鄙人同样期待G先生的新作品,以及……霍夫曼小姐的精彩故事。”   “再见!”   目送温文尔雅的英俊教授走出店门登上马车,裴湘终于慢慢收起了脸上的标准微笑。   她和窗外懒洋洋路过的姜黄色短腿猫遥遥对视了一眼,忽而真情实感地怅然一叹,觉得之前的十英镑报价还是有些少了。   ——如果早知道雷克萨先生那么“喜爱”那几本藏书,我就该把总价再增加一到两英镑的。   当天晚上,裴湘和哥哥爱德华吃完晚饭后,分别谈起了白日里的工作情况。两人讨论了一会儿利物浦和曼彻斯特的几家代加工工厂的报价后,就说到了“荆棘屋舍”当日的营业额。   “G先生的作品卖出去了?”   爱德华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禁替那位不曾谋面的朋友感到高兴,他满脸欣然地追问道:   “露西,那位先生真的那么欣赏G先生的画作吗?你知道他的姓名吗?三十英镑呀,他一次性付清了?”   “是的,雷克萨先生非常喜欢G的作品,”裴湘吃了一口切成小块儿的水果,笑眯眯地说道,“他不仅购买了那幅《天火》,还买下了G先生的另外两幅仿画和七本二手藏书,都是一次性付清款项的。他是一位出手大方的绅士。”   “雷克萨先生?”爱德华努力回忆他之前是否听说过这位先生的姓名。   裴湘提示道:“他是和丹尼尔教授一起来的,听他们的对话,应该是同事和朋友的关系。并且,丹尼尔教授称呼雷克萨先生为‘教授’。”   爱德华“啊”了一声,恍然道:   “丹尼尔教授在阿尔伯特船坞附近的一家研究所里供职……我想起来了,之前替巴特勒船长申请优惠许可的时候,听人提起过一位乔治·雷克萨教授。   “据说他聪明温和,沉迷研究并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不少大型船厂的投资人都想聘请他当顾问,连军方都找过他买断什么专利发明,不过都被他拒绝了。许多人都评价说,雷克萨教授是一位很纯粹的学者。”   “听上去,唔,雷克萨先生才能卓著,人品不错。”裴湘眨了眨眼,轻声感叹。   爱德华认同地点了点头,眉目间浮现出一抹钦佩之意。   他读书不多,却十分尊敬有学识的人,因而对雷克萨这样身份的绅士有着天然的好印象。   但他的妹妹却不这样认为。   经过白日里的短时间相处,裴湘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断。她绝对不相信乔治·雷克萨是一位纯粹的科学研究者,同时,她始终对他购买那几本二手书的原因存疑。   如果没有来自直觉上的警惕,白天的时候,她绝对不会那样连蒙带骗地积极推销。因为她十分清楚,如果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存在的话,她越表现得热衷于交易赚钱,就越不会引起特别的怀疑。   这时,爱德华的感叹打断了裴湘的思绪。   “露西,你真把那几本书卖了十英镑还有余?”   “是的,爱德华。”   “可那几本书的本钱不超过一英镑啊,这转手就是十倍的利润……上帝呀,你那家小店看着普通,利润却如此之高!单看这一点的话,就连巴特勒船长的生意都显得黯然失色了。”   裴湘莞尔道:“哥,如果G先生没有掌握那么多门语言和相关学科知识的话,他肯定无法在旧书摊捡漏的。所以,这笔生意的成本不能只看购书时的花费,还得算上学习成本呢。”   “这倒是真的,确实不能只看表面,”爱德华微微颔首,继而温声叮嘱道,“露西,如果G先生愿意继续教导你一些知识的话,你一定要珍惜机会。”   “嗯,我明白,”裴湘弯了弯眉眼,“对了,爱德华,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提过的提成之事吗?就是,嗯,如果我把G先生的画作卖出去了,就可以得到一定比例的奖金。”   “自然记得。我为你高兴,露西。”   “爱德华,我如今每个月有三英镑的收入,还会不时地得到一些或多或少的提成,但却没有多少需要自己花钱的地方。这样一来,我的收入就完全积攒下来了。哥,我想用这笔钱来改善霍夫曼家的生活条件。”   爱德华微怔,随后摇头道:   “露西,你赚的钱可以先攒着,定期存在银行里涨利息。等你嫁人的时候,这笔钱就作为你的一部分嫁妆。”   “不,爱德华,我并不想把收入全都存在银行里。”裴湘出声拒绝了兄长的提议。   爱德华面露疑惑。   裴湘解释道:“哥,我想做些小小的投资。”   “投资?”爱德华若有所思,“什么方面的?如果是投资工厂的话,这些钱就太少了。”   “当然不是现在就投资。那位慷慨的雷克萨先生十分中意G的画作,他今天离开前,向我预定了G的下一幅作品。同时,他也喜欢店内其它几幅风景画,想要向那些画家约稿。   “哥,这些都是有提成的。如果那位雷克萨先生真能说到做到,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得到一笔非常丰厚的收入的。”   这话让爱德华皱起了眉头。   他对“荆棘屋舍”还算了解,心知那里面的寄卖画作都不是名画家的作品,一向没有什么市场。   ——这位雷克萨先生购买一二幅画尚且不够,竟然还要购买更多不出名的作品?   ——如果是G的作品打动了他,让他因为一份纯粹的喜爱之情而不吝啬钱财,那尚且能说得过去。可是,如果不只是G先生的作品受到青睐的话……   ——有些奇怪。就像是刻意送钱一样。   爱德华自认为不太懂艺术品的好坏,可因为工作的原因,他倒是没少接触过有钱有地位的绅士老爷们,也由此得知,除了一些极其不靠谱的败家子外,很少有人会这样大肆花钱购买不知名艺术家的作品的。   ——除非,雷克萨教授另有目的。   想到这里,爱德华脑中灵光一闪,他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严肃而认真地打量着坐在不远处的妹妹。   在当兄长的眼中,不满二十岁的妹妹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模样是十足的秀美娇艳,那金栗色的长卷发和雾蓝色的明眸出奇地相配。只要她笑一笑,整条街区都找不见比她更动人的姑娘了。   ——说实话,让一个男人胡乱花钱的原因其实就那么几种呀……   “露西,雷克萨教授知道你能从卖画的收入中得到提成吗?”爱德华语气平和地提出问题,自认为做到了不动声色。   裴湘吃水果的动作微顿。   她思绪一转,便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于是,她貌似不太在意地答道:   “我没有和他提过这件事,毕竟只是刚刚认识而已,还不太熟悉。但我之前好像和丹尼尔教授提过这件事,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过雷克萨教授。”   “这样呀,”爱德华摸了摸下巴,又问道,“既然雷克萨教授和丹尼尔教授是朋友,那两人的年龄应该差不多大吧?不知道雷克萨教授家中有几个小孩子,是不是也像丹尼尔教授那样,家里有儿有女的?”   “我也不太清楚这些,”裴湘浅笑道,“那位教授看着比丹尼尔教授年轻个五六岁吧。听他们谈话,雷克萨教授似乎还是单身。哥,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咱们刚刚不是在讨论投资的事情吗?干嘛要八卦一个第一天认识的陌生男人呀。”   爱德华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解释道:   “就是随口问问而已,毕竟是店里的大客户。如果他家里有小孩子的话,咱们可以在圣诞节的时候准备些孩子喜欢的小礼物送过去,感谢他对‘荆棘屋舍’的信任和支持。”   “诶,哥,你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裴湘眼睛一亮,欢声道:   “我明天就整理一下店铺常客的名单,以后会不定时地送上一些小礼物。至于雷克萨教授的家庭情况,等以后慢慢熟悉了,我再找一个不算冒犯的时机试探问问吧。   “唉,像雷克萨教授那样温文尔雅有学问的绅士,肯定会迎娶一位家境不错的漂亮妻子的,所以,咱们店里的小礼物最好新颖别致些,免得招来嫌弃,反而弄巧成拙。”   这话仿佛一记重锤,及时敲散了爱德华心中的某些想法。   年轻的霍夫曼先生心中猛然一沉,随即自嘲地想着:   “我真是糊涂了,只觉得那位雷克萨教授名声不错又有才华,也许会是露西的良配,却忽略了男女双方之间不平等的社会地位。   “唉,在我眼里,露西哪里都很好,绝对配得上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可是在世人眼中……说到底,还是霍夫曼家太穷了。   “如果露西能有一个更好的出身,哪怕成为一个工厂主或者暴发户的女儿,她也能得到一位体面绅士的爱与承诺。可如今……穷小子的妹妹和一位前途光明的教授?差距太大了。”   裴湘敛眉垂目,心里偷偷对爱德华说了一声抱歉。   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愿意和至亲之人耍花招。可她这位兄长对一些事情过于坚持,而她又不想让他独自承担太多的生活艰辛。所以,有些时候就得采取一些策略。   比如今晚的这场谈话,在她察觉到爱德华的一些粉红色想法后,就决定抓住这个机会稍加利用,另辟蹊径劝说兄长做出一些改变与抉择。   ——我倒是不担忧自己的婚姻,反而是爱德华这家伙,总不能一直当个单身汉吧?   ——可是,在这个时代里,如果一个男人没有丰厚的财产的话,肯定会错失掉很多条件优秀的好姑娘的。   ——我得让霍夫曼家迅速富裕起来,这样才能保证爱德华不会因为经济原因而错过获取幸福的机会。谁知道他的天命真女是个什么身份背景呢。   想到这里,裴湘柔声道:   “哥,明年这个时候,我应该能攒下一小笔款项了,然后,我再向G先生借一笔钱,合在一起投资巴特勒船长的生意,你觉得怎么样?”   爱德华沉吟不语。   如果是今晚之前,当他听到妹妹要向G先生借钱投资这个打算后,第一反应肯定是不赞同的,更不会帮她考虑参详投资问题。   可是,他刚刚还因为自家妹妹注定要错过类似雷克萨那样的绅士而遗憾心酸,此时就立刻发现了一个极有可能改变家庭现状的机会。这拒绝之词……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哥,咱们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吧。”   裴湘假装没有察觉自家兄长丰富的内心活动,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们向G借钱,肯定要给利息的,并不是在占便宜。而且,哥,巴特勒船长上次来家里吃饭的时候就说了,非常愿意增加几个靠得住的生意伙伴分担风险,如果你向他提出合作入股的话,他肯定欢迎的。   “再有就是,如果我们要投资的话,也可以把G算上。哥,G手中有些闲钱,但他,嗯,说实话,他不太喜欢经营赚钱这些事,他是那种有些清高豪气的浪子性格,根本不肯做财产规划,所以,我们可以帮他做投资理财的。这是三方共赢的事。”   爱德华不得不承认,他有些被妹妹说服了。   说实在的,面对赚钱的好机会,他怎么会不心动?他又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天真之人。   他之前不许妹妹接受太多来自G先生的恩惠,是怕妹妹被人看轻鄙夷,被欺骗戏耍。   但如今妹妹帮着那位G先生管理着“荆棘屋舍”,已然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精明姑娘。有些事,他根本不必那样严防死守了。   再有就是,他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了自家妹妹的成长蜕变,对她的性格脾气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一日日的潜移默化中,他已然有了一种自信,就是没有多少人能够让这姑娘吃亏上当的。   “借钱……如果赔本了怎么办?我们并没有等价的抵押之物。”   “可我们还能用劳动赚钱呀。到时候吃几年苦,辛苦节俭一些,总能连本带利地把钱还给G的。哥,你怕了吗?你觉得自己没有出人头地的能力吗?你愿意畏首畏尾地失去冒险的机会而一辈子奔波操劳吗?”   被年轻的妹妹这样反问激将,爱德华胸中升起了一股豪情。他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点了点头,沉声道:   “好,我答应这件事。”   ——既然有G先生这样的贵人相助,我就该抓紧良机,以后自当加倍回报。   裴湘见爱德华终于松口答应,眉目间顿时盈满了喜悦。   ——乔治·雷克萨这人真不错,简直太有用了…… 第277章   两年时光悠悠而过,转眼就到了1859年的春天。   一辆崭新的双轮轻便马车停在了威廉堡罗特街52号住宅的大门前。   不等殷勤的听差上前打开车门,车内一身华服的女乘客便自己推门跳下了马车。她的动作轻盈灵巧又不失优雅,裙摆翩翩划出优美弧度,但却不太符合当代端庄淑女的举止规范。   落后一步下车的男士低笑出声:   “露西呀露西,你这样可不行。你得再矜持端庄些,等着仆人们上前服侍。听着,你要娇柔优雅,让绅士们生出呵护怜惜的心情,而不是自己急急忙忙地搞定一切,动作矫健迅速得如同丛林里的小鹿一样。”   裴湘一边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新家门前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丛和黝黑漆亮的雕花铁艺围栏,一边回应巴特勒船长的调侃:   “瑞特,我知道那些规矩。不过,在非必要的时候,我可不想约束自己去迎合他人的审美。我努力赚钱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加自在舒适,可不是为了挤进淑女行列让一群陌生人约束管教的。”   “恕我直言,如果你不好好伪装成一名合格的淑女,就注定嫁不进上等人家了。英格兰绅士们的骨子里可都傲慢挑剔得很,美丽骄傲的霍夫曼小姐。”   “那就不嫁给那些傲慢挑剔的绅士们,”裴湘终于欣赏完了新居门前的各种精致装饰,转身笑吟吟地望向同样没什么上等人派头的巴特勒船长,“我有钱、有美貌,还不傻不笨,何必去找那些需要我委曲求全的男人。”   “哦,那你准备给自己找个什么样的丈夫?”瑞特挑眉一笑,颇有些玩世不恭。   “非得找个合法的丈夫吗?让他能够理直气壮地拥有我的财产和人身自由?”裴湘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巴特勒船长,你非得迎娶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吗?不娶妻,你就寂寞单身一辈子吗?”   “当然不,”瑞特摸了摸精心修剪的小胡子,有些惊讶于裴湘的暗示,“露西,爱德华会被你的大胆气坏的。”   “爱德华更重视我的幸福快乐。”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不过,你确定那是你的‘幸福快乐’吗,而不是有钱的露西女士在寻欢作乐?”   “我的朋友,你这话可真无礼!”裴湘佯装生气地瞪着不讲绅士风度的男人,一本正经地批评他,“你在污蔑一位淑女。”   “淑女?”   瑞特扑哧一笑,他抢在听差的前面替裴湘打开了房门,又夸张地弯了弯腰,“恭请”淑女小姐入内,一双黑色眼眸里全是揶揄。   裴湘斜睨了一眼笑得流里流气的花花公子,扬起精致的下颌轻哼一声。   紧接着,她就在巴特勒船长的注视下,微微调整了一下走步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神采。几乎是眨眼之间,她周身的气质就起了变化,仿佛刚刚那个散漫随性的野姑娘是幻觉一般,而眼前这个袅娜而行的温柔女子才是真正的露西·霍夫曼小姐。   “哇哦!”巴特勒船长非常不文雅地吹了一声口哨,“干得漂亮,露西,你可真是个神奇的姑娘。当然,我对你的那位秘密教导者更加好奇了。”   “那就一直好奇吧,巴特勒船长。你已经得罪我啦,我是绝对不会把G引荐给你的。”   裴湘挽起瑞特·巴特勒的胳膊,同他并肩走进屋内。   明亮宽敞、色彩繁复的客厅里,爱德华·霍夫曼正在指挥仆人调整壁炉上方的画框位置,他见裴湘和巴特勒一起走进来,便笑道:   “我还以为瑞特你会晚一些到呢。露西,‘荆棘屋舍’那边怎么样了,没有大问题吧?”   “还好吧,”裴湘在沙发上坐下来,淡声道,“一位顾客回家后发现丢了钱包和怀表,以为是落在店里了。他返回‘荆棘屋舍’寻找却没找到,便怀疑是店员怀特私藏了他的东西,所以才发生了争执。”   “哦,那可有些糟糕,不过我相信咱们的小怀特,他是个诚实正直的年轻人,不会私藏客人的东西的。”   裴湘的话让爱德华皱起了眉头,他不再纠结画框的悬挂位置和角度,转身走到裴湘和巴特勒身旁坐下。   裴湘微微颔首,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也相信怀特。事实证明,确实和怀特无关,也和‘荆棘屋舍’没有多大关系。那位客人购物离开后,在店门前和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撞到了一处,钱包和怀表就是那时候被偷走的。”   听到这里,巴特勒轻咦一声。   他之前是在半路上遇到裴湘的,所以并不知晓这件事,此时旁听霍夫曼兄妹二人交谈,忍不住好奇问道:   “是撞人的家伙偷的?可这又是怎么查出来并确定的,还是只是猜测?”   裴湘笑容微暖:“这件事得感谢雷克萨教授,多亏他及时出面做了证明。”   “雷克萨教授?”   “对,据他说,他当时正好站在那位客人的身后等待结账,亲眼目睹对方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然后又把表和钱包一同放进了外套衣兜里。紧接着,那人就拎着打包好的书籍直接离开了,其间并没有再在店内停留。”   闻言,爱德华松了一口气:   “感谢上帝,有了雷克萨教授的这番证言,足够洗脱怀特和‘荆棘屋舍’的嫌疑了。否则的话……不仅是赔偿问题,还会影响店铺的名声,那才是真正的损失。”   巴特勒浓眉微扬,笑叹道:“雷克萨先生的记忆力当真不错,这样一个日常小细节都能记在脑海中。”   裴湘暗忖,那人何止是记忆力不错,他的观察力和警惕性也是相当不凡的。甚至……他看着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但是绝对没有疏于锻炼,也许,还有非常不错的身手。   “雷克萨先生说,他之所以会记下这个小细节,是因为他无意间瞥见了那枚怀表上的花纹。他觉得那些纹路非常细腻流畅,构成的图案似乎也有一定的寓意,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所以,他就下意识地记在了脑海里。   “另外,那位丢东西的顾客很认同雷克萨先生的评价,他说那枚丢失的怀表有些来历,并且已经传了三代了。再加上雷克萨先生准确画出了怀表上的部分花纹,更进一步证明了之前所言非虚。”   “不愧是雷克萨先生。”爱德华哈哈一笑,目露感激和敬佩。   裴湘继续说道:“在证明了那位先生确实把怀表和钱包带离了‘荆棘屋舍’后,我们又帮他回忆了一下他之后的行程和停留过的地方。查来查去,排除了各种不可能,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那个在店门前‘不小心’撞人的家伙是个小偷,是他顺手偷走了那位倒霉先生的财物。”   “哎,这些盗贼呀,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爱德华摇了摇头,心知那位先生丢失的东西几乎没有可能再被找回来了。   “可惜那块具有纪念意义的怀表了。”   爱德华摸了摸自己身上父亲传下来的怀表,不愿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侧身询问曾经的雇主、如今的合伙人兼朋友巴特勒船长:   “瑞特,我还想问你呢,原以为你要再晚些抵达的。约翰逊那个老狐狸可不好打发,你们怎么这么早就结束商谈了?是出了什么意外差错吗?”   巴特勒嘲弄地扯了扯嘴角:   “约翰逊确实是一只老狐狸,我今天根本就没有见到他,只是在他那间豪华的办公室内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就起身离开了。”   爱德华一愣,他沉吟问道:   “之前……约翰逊的态度已经松动了很多,愿意和咱们签订长期合同,现在却忽然避而不见……难道他找到了更好更便宜的棉花供货商?”   “啧,确实让他找到了。”   巴特勒船长低头喝了一口茶,而后才懒洋洋地说道:   “爱德华,感谢你的合伙人长了一张还算俊俏的脸蛋吧。哼,约翰逊是老狐狸,可他那个新欢艾丽莎绝对是个甜妞儿,几件小礼物和一些甜言蜜语,她就什么都说了。喏,我从艾丽莎那里弄到了一份约翰逊的客人名单,你猜,都是些什么大人物?”   “难道是那个新奥尔良人托马斯·史密斯?不,他的价格不会比咱们低多少,其他人……瑞特,你这个问题可难住我了,我一向认为咱们的棉花价格是最公道的。”   巴特勒并不急着给出答案,他扭头问裴湘:   “露西,你能猜到吗?”   裴湘眼波微动,轻声道:“有些想法,不知道准不准。”   “说说看吧,亲爱的露西,我一向认为你比爱德华聪明机警。要不是女性的身份束缚了你,你说不定早就甩开我单干了,那绝对会让我心碎的。”   “喂,瑞特,不要对露西油嘴滑舌。”爱德华嘀咕着抗议。   裴湘托着腮想了想,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更好更便宜的棉花供应商……除了那些拥有大种植园的奴隶主亲自过来谈生意,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了。鉴于美利坚如今内部矛盾重重,我认为……有些能够代表美国南部各州同盟的重要人物来英格兰了。”   巴特勒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看向裴湘的目光十分明亮,语气赞叹:   “我就说,你值得我的每一句恭维,露西小姐。”   裴湘却没有因为得到夸赞而高兴起来,她的眉目间反而划过一抹凝重:   “这么说,真有南方大种植园主人亲自过来?”   “是的,艾丽莎悄悄告诉我,约翰逊先生在前一晚上见了一位口音有些奇怪的先生,说是姓琼斯,再加上艾丽莎描述的对方长相上的一些特征,我认为那就是我知道的琼斯先生,一个有着二百多个奴隶的富有庄园主。”   “你认识琼斯先生?”   “不。不过我在西点军校念书的时候,和琼斯家的孩子有些交情,曾经远远见过那位琼斯先生一面,但没有上前打招呼。”   “瑞特,你打听到这个消息后,没再对其他人说了吧?还有,艾丽莎会不会向其他人透露你询问过客人名单的事情?”   巴特勒目露疑惑。   裴湘说出自己的担心:“我有些怀疑,嗯,那些大宗进出口生意可能只是附带的。那些人来英格兰的目的,也许不仅仅是做生意而已。瑞特,你经常出入南方各州,我问你,他们是不是一直在备战?”   ——备战,就需要购买弹药武器。   ——备战,就可能要和国外势力定下协约。   ——备战,一方有所动作,另一方不会不想方设法阻止。   无需裴湘继续说明,瑞特·巴特勒已然明了她的未尽之言,他有些坐不住了,便起身在霍夫曼家的客厅里来回踱步。   “备战……露西,你认为他们不仅是来和英国人谈普通贸易的?琼斯……琼斯家确实热衷于政治,他们一直是主战的强硬派。”   裴湘摇了摇头,低声道:   “我只是怀疑,并没有切实的证据。不过,不管那些人还有什么目的,巴特勒船长,咱们只是生意人,还是远离可能带来麻烦的政治漩涡吧?   “约翰逊先生既然能和那些人搭上线,不管内情如何,至少在明面上的棉花生意上,他确实不需要再和我们谈判了,我们是中间商,无论如何压低成本,肯定不如最源头的供货方便宜。   “所以,不管是不是为了谨慎行事,我们最好还是换一个合作对象。哪怕对方不能全部吃下我们的货物,也比不知什么时候被迫卷入斗争风波来得稳妥。”   爱德华此时也听懂了裴湘的担忧,他拧着眉头细心回忆近来听说的各种小道消息,渐渐有些明悟。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三人从客厅移到书房,重新研究起生意上的事情……   这天晚上,瑞特·巴特勒在霍夫曼家吃了一顿丰富的晚餐,喝得醺醺然之后,他和裴湘在客厅里跳了两支舞,又笑眯眯地看着裴湘和爱德华兄妹二人跳舞。   稍晚的时候,他就在客房入睡了,成了霍夫曼兄妹新居里的第一位留宿客人。   次日,裴湘早起去了“荆棘屋舍”,为了感谢昨日帮忙作证的乔治·雷克萨先生,她决定送给对方一幅G的画作。   ——那种画完后舍不得卖掉的。   “不要画?你不喜欢这份谢礼?”   “不,我很喜欢,但我可不想这么轻率对待霍夫曼小姐的谢意。我愿意购买这幅画,然后,请霍夫曼小姐保留这份感激之情。”   “那好吧,既然是要感谢你,自然要按照你的心意来。”   裴湘没有再坚持,她察觉到雷克萨似乎有些疲惫,便体贴地不再多言。   雷克萨慢慢喝着热茶,享受着一日里难得的清闲安然时刻,暂时不去思考琼斯出现在利物浦这件事。 第278章   乔治·雷克萨让自己的大脑放空了十几分钟,而后便在氤氲的茶香水汽中起身告别。   “霍夫曼小姐,多谢你的招待,我得去研究所了。”   裴湘起身送别,随口问道:   “雷克萨先生,你这几日还有闲暇时间来‘荆棘屋舍’转转吗?店里前两天采购了两本希腊文哲学著作,里面的专业词汇对我来说有些冷僻陌生,想向你请教一二。”   雷克萨不假思索地答道:   “最近三五天内,我大概抽不出空闲离开研究所的实验室。不过,你可以把问题记录誊抄下来,再派人送到我那里去。我如果有时间的话,就先帮你解答一些我能解答的疑问,之后再让人把我写的内容传给你。”   裴湘点了点头,语气自然熟稔:   “我知道了,还是像以前一样。等你忙完这阵子,咱们再仔细讨论交流。但愿我的琐碎问题不会扰乱了你的实验思路。”   “不,我很喜欢在实验的间隙思考霍夫曼小姐的问题,我把这件事视为一种很好的放松方式。同时,我也希望我的答案不会让霍夫曼小姐失望。”   “目前来看……是不会的,”裴湘慧黠浅笑,悠悠然地说道,“不过呀,我深切知晓自己进步飞快。雷克萨先生,你得小心啦,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你向我请教学问了。”   面对这样的“威胁”,雷克萨反倒露出期待的表情:   “嗯,你领会掌握新知识的速度真的让人感到很惊喜。如果我还在学校里教书的话,会万分高兴遇到像你这样的学生的。我也极其盼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能帮我解答出那些令我迷惑不解的难题。”   “雷克萨教授的心里有许多迷惑不解的难题吗?”   高大的男人略微放缓步伐,温声道:   “当然,霍夫曼小姐,无论是生活还是科研,都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巨人一般,让我不得正视并承认己身的平凡和弱小。因而,我很欢迎有一位更加聪明的朋友为我指点迷津。”   “平凡和弱小?”裴湘眼波流转,一丝似有还无的笑意浮现眼底,“请让我厚颜确认一下,你口中的那个更加聪明的朋友就是我吗?”   “霍夫曼小姐无需怀疑。”   “我以为……年少便已成名的雷克萨教授该是意气风发并充满自信的。”   “这和自信之类的心态并不相悖……我不会看轻自身的能力和才干,但我乐于为同类中的杰出者鼓掌喝彩。”   “是吗?得到你这样的肯定,我反而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哀叹了。”   “哀叹?”雷克萨挑眉。   “雷克萨先生,你今天突然用这样花团锦簇的言辞夸奖我,嗯,鉴于你我已经相识两年之久,你之前也有无数机会恭维我的小小虚荣心,但你却偏偏选择了今天……不会是因为你察觉到了我近来缺少了奋斗进取的动力,所以才出言激励我吧?就像奖励糖果给稍稍变得懒惰贪玩的孩子?”   雷克萨弯了弯嘴角,没有立刻接话。   等到两人走出“荆棘屋舍”的大门了,临上马车前,他才答道:   “霍夫曼小姐,说实话,我今天真没有料到你还会如同以往那样,愿意和我交流探讨学问。自从那位巴特勒船长决定在利物浦多停留一段时间后,我已经很少能在这家书屋里遇到你了。倒是有几次在路上碰到了你们二位乘车出游的场景。   “当然,我突然提起这些并不是要发表不赞同的意见,我一向认为通情达理是一种美德。而对于年轻的姑娘来说,生活中有太多五光十色又趣味十足的玩乐享受了,能舒舒服服地闲散过日子,每日欢歌笑语,谁愿意非得接触一些既严肃又艰深的领域呢?”   裴湘眨了眨眼,目光划过乔治·雷克萨那张英俊又善解人意的面孔,态度诚恳地附和道:   “你确实是一位足够通情达理的绅士,我也认同适度的玩乐享受是必不可少的这个观点。”   “很高兴我们意见一致,霍夫曼小姐。但我不得不额外提一句,在选择玩伴的时候还需谨慎一些。有些人把庸俗浮夸的欢愉当成享受,却不知天然雅致的乐趣往往更能触动灵魂。”   “这话真是再正确不过了,雷克萨教授,我也深有体会。巴特勒船长就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玩伴,他精通各种精巧时髦的游戏还知情识趣……他还擅长制造小惊喜,上次……”   乔治·雷克萨唇角的弧度不变,一脸温和地聆听裴湘夸赞瑞特·巴特勒的各种奇思妙想。   裴湘回忆了几件小事,便慢慢收拢了肩上的羊绒披巾,恍然发觉今早的天气有些寒凉。   “雷克萨教授,等你忙完了手边的工作,不如也放松一段日子?你在利物浦生活多年,总不能还不如巴特勒船长熟悉这座城市中有意思的去处吧?”   雷克萨想,谁能比自己更熟悉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和秘密角落呢?只是因为几重身份的原因,暂时不能公开许多行程而已。   记起自己的身份和任务,雷克萨沉默了片刻,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会考虑霍夫曼小姐的建议的,和巴特勒船长比起来,我的日程安排确实显得有些单调。等到……真能清闲的那一日,我会尽情享受生活中的一切美好事物的。到时候,希望能有幸和霍夫曼小姐一起分享。”   裴湘嫣然道:“那同样是我的荣幸。”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乔治·雷克萨便坐着马车离开了。   裴湘在“荆棘屋舍”的店门前静静站立了片刻,直到一阵凉风吹落耳畔的碎发,她才转身返回室内。   两年冬春,光阴荏苒,裴湘不仅和兄长爱德华一起改善了霍夫曼家的经济状况,还结交了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   所有的朋友中,乔治·雷克萨牢牢占据着首要位置,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已经从慷慨大方的客户变成了亦师亦友的知己。   如果忽略两人各自隐瞒对方的秘密,单从日常接触上来看,他们的脾气和想法还是很合拍的,碰到一起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也许旁人会听得很枯燥,但她和他都不觉得无聊。   裴湘到底会多少东西?她的兄长爱德华·霍夫曼不清楚也没有足够的能力了解,可乔治·雷克萨却能窥探到部分真相。   他当然有所怀疑,这样一个出身普通的年轻姑娘到底是如何获取那些宝贵的知识的?他在两人相识之初,就已然开始着手调查了,可惜却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不过,虽然没有调查明白心中最想解开的谜团,但雷克萨也不是一无所获。   最起码,他查出了所谓的堂兄詹姆斯·霍夫曼的身份是凭空捏造的。再后来,经过他对“詹姆斯·霍夫曼”的仔细观察,他惊奇地发现,这位颇有商业才能的年轻人竟然是女儿身,是那个美貌又精明的露西·霍夫曼。   雷克萨想,不知是哪位厉害人物教导过露西·霍夫曼,让她掌握了一些粗浅的伪装技能,能够女扮男装骗过那些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普通人。   然而,纵然这姑娘可以用男子的身份在生意场里混得如鱼得水。可是某些伪装技巧终究不够完美,在经过特殊训练的专业人士眼中,还是可以发现许多小破绽的。   比如,来自华盛顿的乔治·雷克萨先生。   他能伪装出最地道的英伦绅士风度,能去掉身上所有美国人的痕迹,能不动声色地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自然也能准确找出身边的许多伪装假象。   发现了霍夫曼小姐的双重身份和小小破绽后,乔治·雷克萨反而打消了许多怀疑。他几乎可以确定,她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不是处心积虑的布局安排,而是一场妙不可言的缘分。   与此同时,他对霍夫曼小姐一身学识的来源也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那个能教导这姑娘粗浅伪装技能的神秘人物,当然也可以教授她各种珍贵的知识的。   雷克萨越和裴湘接触,心中的欣赏之情就越浓厚。   他自然发现了小姑娘的知识面很广,但却尚未形成逻辑体系,也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她一直是靠着自学摸索着前进的,难免偏重于实用而忽视了理论。   偶然一次,他回答了对方一个问题,然后就得到了那种让人心情愉悦的亮闪闪的目光。那一天,他忽然觉得帮小姑娘填补上知识体系中的空白部分这件事,其实挺有成就感的。   再后来,两人的接触越来越频繁、交流的内容越来越深入,乔治·雷克萨在心里给裴湘写下的观察记录也越来越厚,便不可避免地投入了越来越多的真实情绪。   直到某一天,雷克萨惊讶发现,自己竟然会因为裴湘和那个花花公子瑞特·巴特勒交往过密而心生波澜。   讶异之后,他又觉得理所当然。   不过,他暂时不想放任那萌芽破土而出,相反,他必须要收收心了。   ——内战一触即发,容不得分散太多的精力在个人感情上,也不该把一个小姑娘牵涉其中。   ——也许……可以再等一等。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得提一提那个姓巴特勒的浪荡子的问题,他在南方佐治亚那一带的名声可不算好。   乔治·雷克萨沉默地压下所有个人情绪波动,开始调动人手全力探查哈里森·琼斯来利物浦的真实意图。   其实,依照雷克萨的判断,对方非常有可能是来英国购买枪支弹药的,也许还会和英国人达成某些支援南部蓄奴州打仗的协定。但他却绝对不能把这种推论直接当成准确可信的情报传回华盛顿,他必须截获某些不容辩驳的证据。   想到华盛顿方面一直过于乐观的态度,乔治·雷克萨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在他看来,南部诸州已然有了挑起内战的决心,他们觉得靠着那些棉花供应就可以得到英法等国的支持援助,弥补己方阵营工业生产能力不足的缺点。这样的想法有些可笑和主观片面,可这确确实实是许多种植园奴隶主的真实想法。   再加上如今美国国内善于打仗的名将都出身南方,一旦开启内战,北方军队肯定要面临缺少军事将领的尴尬局面。   于是,南部各州更觉得胜利在望了,便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人力、交通运输、工业布局和经济发展等客观差距,一心认为南方必胜。   南部诸州处于一种过于兴奋和自信的状态,而北方各州则一直在谋求和解,并没有战争即将爆发的急迫感。   就在乔治·雷克萨忙于收集探查各种信息的时候,裴湘的店里又一次发生了顾客丢失钱包的意外。   这天,裴湘喝完下午茶返回“荆棘屋舍”,就见到一位金发男人略显为难地站在结账的柜台前,而一向笑呵呵的店员怀特则十分严肃。   裴湘靠近两步,正好听那位金发先生不紧不慢地询问怀特,店里是否拾捡到一枚烟盒式钱包。他在购书离开后,不久就发现随身携带的钱包不见了。   “抱歉,先生,店里并没有拾捡到您形容的那种钱包。”   这位金发先生听完怀特的话后,并没有像上一位客人那样指责纠缠店员,而是十分礼貌地道了谢,然后转身朝着门口走来。   再次听到有客人在离开“荆棘屋舍”后丢失了钱包,裴湘对这个问题顿时加以重视起来。   她暗忖,如果不是报假案的话,自己最好尽快解决那个专门在“荆棘屋舍”附近作案的小贼,否则的话,肯定要影响店里的生意的。   想到这里,她认真观察了一下失主的衣着打扮与皮肤状态,又仔细分辨了一下他的口音,确定了这位气质模样都相当不错的先生并不是英格兰人。   他应该是来利物浦旅行的外国富家子弟。再具体一些,也许是美国人?   ——哦,他大概正在进行欧洲环游?那么,美国南方人?   裴湘瞬间完成了初步判断,同时笑盈盈地喊住了金发青年:   “这位先生,我是这家店的店主露西·霍夫曼,刚刚听到了你和店员的谈话。冒昧问一句,你在本店购物之后,是否遇到了什么意外的情况,比如有陌生人忽然靠近你之类的。”   “日安,霍夫曼小姐,”金发青年微笑着问好,而后顺着裴湘的提示稍稍回想了一下,之后温声答道,“倒是有那么一次。我之前离开贵店后,在不远处的路口撞到了一个小个子男人,对方似乎有急事,没说什么就匆匆跑远了。”   裴湘沉吟着点了点头,建议道:   “也许是碰撞时不小心掉落了钱包,又被人捡了去。这样吧,这位先生,我试着帮你问问这附近的住户和商铺,打听一下是否有人捡到钱包。如果真有好消息的话,我们再联系你。”   裴湘的话让金发青年眼睛一亮,他朗声道:   “真是太感谢你了,霍夫曼小姐。我现在暂时住在佩皮斯男爵府上,如果贵店打听到了钱包的消息后,可以派人去佩皮斯男爵府上通知我。嗯,就说找威尔克斯先生,阿希礼·威尔克斯,这是我的名字。”   裴湘示意店员记下这位威尔克斯先生提供的信息,又问了几句钱包的样式和里面的现金金额,之后才把彬彬有礼的威尔克斯先生送出店门。   返回店内后,她又浏览了一遍金发青年留下的信息,目光停留在“阿希礼·威尔克斯”这个名字上,心中暗道,这位先生不会是《飘》里的女主的初恋吧? 第279章   裴湘目前不能确定这位出现在利物浦的阿希礼·威尔克斯先生是不是她知道那位,也不急着确认。   因为无论他有什么来历,他首先是店里的顾客,是目前已知的、第二个离开“荆棘屋舍”后就丢失了钱包的倒霉蛋儿。   “也许还有人也被偷了钱包,但却没有来店里找寻,”裴湘心里琢磨,“但不管怎么样,如果这一带时常发生失窃事件,对着附近的商铺和居民都不好。”   裴湘决定解决这桩麻烦,但她并不愿意浪费太多的时间守株待兔,谁知道对方下次动手是几天后呢?   ——我可不愿意一直在街上游荡。   “怀特,你替我去一趟城堡街的杜尔瓦钟表行,问问老杜尔瓦的那个滑头小孙子,灰狼莫里斯最近喜欢在哪家酒馆或者赌场消磨时间。”   店员怀特接过裴湘递来零钱,小声问道:   “露西小姐,你打算找灰狼莫里斯帮忙解决那个可恶的小毛贼吗?”   “嗯,不能总这么下去了,”裴湘轻哼了一声,“这一带本来就是灰狼莫里斯的地盘,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犯事儿,他心里有数。我们直接和他谈比较省事,也能尽快找回那位威尔克斯先生的钱包。要是晚几天的话,被偷走的东西就要脱手了。”   怀特有些迟疑,想多劝两句。因为灰狼莫里斯的胃口一向不小,请他帮忙的话,难免要花费一大笔钱。   裴湘摆了摆手,催促怀特快去找小杜瓦尔打听消息,其余的事她心里有数。   见此,怀特只得领命而去。   之后,他顺利打听到了灰狼莫里斯近来的行踪。   “在哈比酒馆玩牌?”   “是的,小杜瓦尔是这么说的,”怀特有些心疼买消息的钱,嘀嘀咕咕地抱怨道,“露西小姐,其实不用小杜瓦尔说,我也能猜到哈比酒馆。这两年,哈比酒馆的名声可响亮了,哪个兜里有点钱的利物浦男人不想到哈比酒馆去喝两杯呢?灰狼莫里斯也不会例外的。”   裴湘明知故问道:“为什么哈比酒馆的名声越来越响亮,是因为那里的酒水物美价廉吗?可我听说有些富家子弟也愿意去那里消遣。”   怀特随口答道:“哈比酒馆的酒确实好,但是价格可不便宜哩,要说物美价廉,还得小约翰兄弟那里。不过,谁让老哈比娶了一个风·骚的妻子,他的妻子还有个泼辣漂亮的妹妹……哎呀,瞧我都瞎说什么,那个,露西小姐,我去整理书架了。”   话音未落,怀特就慌里慌张地跑开了,生怕裴湘继续追问哈比酒馆生意兴隆的秘诀。   裴湘也不为难自家店员,笑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夜幕降临,小格灵顿巷的哈比酒馆灯火通明,在热闹嘈杂中,赌徒、酒鬼、花花公子和各种来此放纵享受的人都在恣意欢笑。   相比人声鼎沸的一楼大堂,二楼的环境就稍稍安静了一些。   灰狼莫里斯又一次轻松赢了牌局,他叼着烟往后一靠,同时推开身边腻着的女人,感到有些无聊。   这时,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附近的一个年轻人突兀地笑了一声,而后便拽着一把椅子坐到了牌桌对面。   “莫里斯先生,要来一局吗?我保证你会输得忘记无聊的感觉的。”   四周顿时一静。   灰狼莫里斯眯着眼睛打量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挑衅之人:   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着漂亮的蓝眼睛和修长白皙的双手,衣着干净整齐,模样有些乖,和这个龙蛇混杂、烟雾缭绕的哈比酒馆格格不入。   不等灰狼莫里斯说话,他身旁的属下便勃然大怒。只听“刺啦咣当”一声,半脸络腮胡子的鲁比便撞翻椅子跳了起来,他挥舞着硕大的拳头,直接朝着年轻人的俊俏脸蛋儿揍了上去。   见此,周围的人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心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今天要吃苦头了。然而,他们的这种想法刚刚形成,就立刻被现实中的真实一幕击溃了。   ——纤瘦白净的年轻人不仅没有被揍趴下,反而轻而易举地抵住了鲁比的大拳头,继而把人狠狠掀翻在地。   “莫里斯先生,我是詹姆斯·霍夫曼,来请你帮个忙。”   随手制服了一个壮汉的裴湘微笑着望向灰狼莫里斯,不紧不慢地说明来意:   “我在绿荫公园附近开了一家小店,生意尚可糊口,但最近遇到了一些小麻烦,比如,客人们离开‘荆棘屋舍’后总会被人偷走钱包之类的。我想请莫里斯先生帮我抓住那个打扰我做生意的小贼,可以吗?”   灰狼莫里斯在亲眼目睹了裴湘的武力值后,一下子就坐直了身体并收起了眼底的漫不经心。   “霍夫曼先生,你该知道我的规矩。”地头蛇的声音冷硬而阴郁。   “知道,你收钱也不一定办事,但只要在牌桌上光明正大地赢了莫里斯先生,就能成为你的忠实朋友了。”   “看样子,霍夫曼先生很有自信。”   裴湘扬了扬下巴,懒得兜圈子试探周旋,而是直接下战书道:   “比不比?我赢了,就请我的朋友莫里斯先生帮个小忙;你赢了,我,詹姆斯·霍夫曼,帮你做一件事。”   “你能帮我什么呢,年轻人?”   裴湘从腰间抽出一把锋锐的匕首,手腕微扬,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利刃便如银色闪电一般,“铎”地一声插在了不远处的门框上:   “所有的,力所能及的。”   灰狼眼中精光凝聚,他兴奋地舔了舔嘴唇,再次把“詹姆斯·霍夫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便一脸期待地接下了裴湘的赌局……   两个多小时后,牌桌附近一片安静。有人屏住呼吸偷偷打量灰狼莫里斯的脸色,有人沉迷在牌局的输赢里呼吸沉重,显然,这样的僵持气氛已然延续了好一会儿了。   ——直到莫里斯忽然大笑着丢开手中的牌。   “你赢了,我的朋友,不错,你让我度过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夜晚。”   四周渐渐响起窃窃私语,然后是酒杯碰撞的声音、陪酒女郎们的娇笑声、醉汉的嘟囔吵嚷声……种种声音渐渐重新汇聚成溪流,又掀起了新一轮的激荡活跃。   裴湘微微一笑,语气不骄不躁:   “我也觉得酣畅淋漓,同莫里斯先生打牌是一种享受。我好久没有在牌桌上期待过被幸运女神垂青这种事了,因为那些人不堪一击,只凭人类的头脑就能轻松取胜。而莫里斯先生却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这话让一向自傲于牌技的灰狼莫里斯心情更好,他“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烈酒,大声道:   “你可真会说话,詹姆斯,不过,这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就是他and妈and的让人舒坦,哈哈,只有你有这个资格,兄弟。”   说着话,他朝着那个叫做鲁比的壮汉手下挥了挥手,扬声吩咐道:   “去把詹姆斯要找的人带来,顺便警告一下里拉帮的几个小子,以后别把手伸到那个,诶,兄弟,你开的店叫什么来着?”   “‘荆棘屋舍’,在绿荫公园和城堡街附近。”   “好吧,‘荆棘屋舍’,鲁比,快去抓人。”   “好的,头儿。”   鲁比搓了搓鼻子,转身大步离开。   裴湘顺手把今晚赢的钱塞给为自己倒酒的女郎,换来了对方一个更加热辣辣的媚眼儿。   然后,她不得不微微后仰躲闪女郎的感激香吻,那瞬间的表情真是既为难又腼腆。   这种毛头小子的生涩表现顿时惹来一阵哄笑声,灰狼莫里斯的笑声尤其洪亮。   大家之前见她为人处世老练沉稳,无论武力还是牌技都十分出色,心底难免有些忌惮的。而此时却猛然发现,这人也有不擅长应对的事情,还是在女人方面的。   这可一下子就满足了某些男人隐秘的虚荣心,他们看向裴湘的目光一下子就亲近了许多。   裴湘抿着唇推开笑得花枝乱颤的陪酒女郎,看似有些慌乱尴尬,其实却从许多人的笑闹声中冷静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状似不经意地往门口望了望,正对上一双兴味盎然的黑眼睛。   ——瑞特?这家伙也在这里?   ——哦,对了,这里是哈比酒馆,全城的男人来这里都不奇怪。   ——不,如果是乔治·雷克萨出现在这种地方,大概就会成为明天的小报头条吧?   巴特勒船长其实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他今晚一到酒馆就听到许多人在议论,说二楼有个叫做詹姆斯·霍夫曼的年轻人正在挑战灰狼莫里斯,他当时就心下一惊。   作为霍夫曼兄妹的老朋友,瑞特·巴特勒自然知道那个所谓的詹姆斯·霍夫曼到底是谁。   说实话,他还亲自教导过“詹姆斯·霍夫曼”如何喝酒玩牌装男人调情呢,为此还差点被愤怒中的爱德华宣布绝交。可他从来没有预料到,自己教导出的“徒弟”会这么大胆。   这几天不见,她就敢来挑战帮会地头蛇了?   瑞特·巴特勒上楼找到裴湘的时候,裴湘正和灰狼莫里斯在牌桌上斗得激烈胶着、无暇他顾。他便只好混在看热闹的众人中静静旁观牌桌上的输赢战况,同时为自己的朋友捏了一把冷汗。   等到裴湘最后获胜了,又没有让灰狼莫里斯产生反感敌意,瑞特才偷偷松了一口气,也有多余的心思欣赏她的表演了。   此时,巴特勒见裴湘望了过来,便朝着她咧嘴一笑,随后,他就悄悄转身离开了。   裴湘毫无异样地收回目光,继续应付精明的灰狼莫里斯。   几杯冰酒下肚后,两人的话题就聊开了,从泛泛而谈的试探到观点相似的认同,他们越聊越投机。   时间渐渐流逝,直到大块头鲁比拎着一个瘦小的黑衣男人返回,裴湘和莫里斯的交谈才暂时告一段落。   “头儿,我问了,最近在绿荫公园附近动手的人就是这家伙,他今天偷的东西也都在这里了,你看看吧。”   裴湘低头看了一眼被鲁比摔在地上的窃贼,发现这人应该是被狠狠揍过了。他的脸上糊着血渍和泥土,一条胳膊垂落的角度明显不对,显然是脱臼或者骨折了。   “詹姆斯,这是你要的人,交给你处理了。”   “多谢,要是没有莫里斯你的帮助,我说不定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才能找到他。”   “哈哈,你……”   灰狼莫里斯的话没说完,就被几声突如其来的枪响打断了,紧接着,不远处又传来短促的尖叫声和砰砰重物落地的声音。   几乎是同一时刻,牌桌附近的精壮男人全都露出警惕的神色,他们纷纷站起身来戒备,还有人第一时间摸上了腰间的武器。   “枪声离咱们很近,”裴湘率先做出判断,她又听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两拨人,从二楼跑出去了。”   莫里斯朝着一个不太起眼的属下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向外走去。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的时间,那名探查之人便返回了。   他的神色有些古怪,凑到灰狼莫里斯的耳边轻声说道:   “有一位贵族老爷在拐角的房间,还有几个面生的男人,好像是从美国来的。枪声是从那个房间响起的,那个贵族老爷说有人要刺杀他,他的随从已经追了出去。”   莫里斯听完属下汇报,撩起眼皮看了裴湘一眼,觉得对方应该听不清他和属下的对话,不过,他还是又往外走了几步,然后才问道:   “哪个贵族老爷?枪声响了这么久了,怎么不见酒馆老板上楼来解释?”   “老哈比被扣下了,对方要他交代今晚都有什么人上了二楼,但老哈比根本说不清,他之前一直在楼下忙着收钱呢。头儿,我悄悄问了负责送酒的莉莉娅,她说隐约听里面的人喊了一句佩皮斯男爵。”   “佩皮斯男爵?”灰狼莫里斯若有所思,“据说他和老哈比的妻妹来往密切,他出现在这里倒是不奇怪。只是,佩皮斯的哪个仇人要刺杀他?”   “头儿,这我可没打听到。也许不是要刺杀佩皮斯男爵哩,也可能是那些外国佬惹的麻烦,你知道,美国人呐,啧啧……”   灰狼莫里斯摇了摇头,一时之间有些想不明白。不过目前来看,今晚的枪声同他关系不大,他也就没必要急于探明真相。   而不远处的裴湘在听清楚了莫里斯和属下的谈话后,倒是产生了一些想法。   她一直记得巴特勒船长那天讲的事情。他说有美国南方的显贵人物跑来英格兰了,那个姓琼斯的大庄园主就在其间。   她转而又记起在“荆棘屋舍”内遇见的阿希礼·威尔克斯,那位先生也是一个种植园的继承人,并且,他就借住在佩皮斯男爵府上。   ——英国贵族、美国南方奴隶主、人来人往的受欢迎酒馆和突然响起的枪声……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处传来,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大声招呼道:   “奈特中尉,阿道夫警长,你们二位怎么来了?哟呵,还带了这么多人,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警长,也来喝两杯呀……嗯哼,你、你走开,我没醉呢……”   “安静!”   走廊里传来一道洪亮有力的严肃声音:   “都安静下来!听我说,有人企图刺杀一位尊贵的绅士,失败之后又狡猾懦弱地逃跑了。我和奈特中尉奉命搜查,凡是受伤的都主动站出来,我们要检查是否有人受了枪伤……”   一阵乱哄哄的喧嚷过后,在一名中尉陆军军官和一名警长的监督下,整个哈比酒馆中的客人都接受了查问。但遗憾的是,受伤之人倒是有好几个,可惜其中没有一人是受了枪伤的。   最后,几名伤者,包括那个被揍的窃贼都被暂时扣押了。其余一看就很健康的人则被放出了酒馆,却被要求立刻离开小格灵顿巷附近。除了原本的住户,谁也不能在此徘徊逗留打探消息。   裴湘跟着人群走出哈比酒馆的大门,良好的夜视能力让她看清了巷口处影影绰绰的看守人影,她又回头望了一眼黑黝黝的小巷深处,能感觉到远处同样有人在巡视走动。   ——小格灵顿巷的两侧巷口都被警员和卫兵队看守住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说明,警员们认为那个受了枪伤的刺杀者还藏在巷子里,根本没有离开?   ——咦?也不一定是刺杀者,这也许只是一个便于搜查的临时借口。   正考虑着今晚的意外,裴湘忽然感到身边一阵骚动拥挤,随后,便有一个一身浓郁香水味儿的丰满女人贴到了她的身上。   之后,那个女人猛地转身,扬手打了身后秃顶男人一巴掌,同时扯着嗓门厉声叫骂了起来,嚷嚷着控诉那个男人趁着混乱拥挤偷偷捏了她的屁股。   而那个男人也不是个窝囊嘴笨的,又喝了酒,当即就和打他的女人对骂起来,还准备还手……   这叫骂声一响起来,人群顿时混乱了起来,不少人下意识地朝着热闹源头挤过来,大约是想围观一下热闹。   与此同时,混在人群中的裴湘则开始慢慢后退,她趁着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吵架之人的身上的时候,渐渐隐藏起了自己的身形。   几次不着痕迹地调转方向,她就稳稳当当地藏进了小格灵顿巷的某处阴影里。   暂时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裴湘才展开刚刚被塞进手心的小纸条。   “后斜巷,19号,船长。”   看清了字条上的字迹和特殊暗号后,裴湘眉心微蹙。   ——这确实是瑞特·巴特勒的字迹。   之前那个吵架的丰满女人靠近的时候,在裴湘耳边飞快地说了“巴特勒”这个词,之后就偷偷塞给了她这样一张小纸条。   ——中枪受伤的人,不会就是瑞特吧?   裴湘深吸了一口气,毁了字条后迅速离开了原本躲藏的位置,她没有急着按照纸条上的内容行动,而是先把小格灵顿巷和它后身的半条后斜巷逛了一遍。   打探好地形和出口后,她才在夜色掩映下朝着后斜巷19号潜行而去……   等到裴湘无声撬开19号住宅的窗户后,她发现刚刚那个传给她字条的陌生女人正在屋内焦急地来回踱步,而她的床上则躺着一个半裸着胸膛的男人。   视线掠过男人白衬衫上的斑驳血渍,又定在对方深邃英挺的五官上,此刻,裴湘不得不承认,今晚最大的倒霉蛋儿不是别人,而是她的狐朋狗友兼生意合伙人——瑞特·巴特勒。 第280章   “嗨,能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吗?”   裴湘在屋主人的惊讶眼神中钻窗而入。   巴特勒见裴湘出现,明显松了一口气,立刻就有闲心开玩笑了。   “为了博得一位大美人儿的欢心,我毅然和几头趾高气昂的恶龙决斗,然后,就不小心中了丘比特的爱情子弹。”   裴湘懒得搭理瑞特·巴特勒的胡言乱语,她和屋主人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我是这家伙的朋友詹姆斯,怎么称呼你,勇敢的女士?”   “哦,你总算来了,我是莉莉娅,是巴特勒船长的……嗯,亲密朋友。你看到我的字条了吗?哎呀,我可真傻,你要是没有看到字条,也不能找到这里来。你能来看望瑞特真好,不过他受了伤,哎呀,其实我是建议他能找来一个信得着的医生的,我不明白,他干嘛非得让你冒险过来,不,我不是说……”   “好了好了亲爱的,停下来,莉莉娅亲爱的,你有些紧张了。”   瑞特眼含笑意地安抚面色苍白的情人,又艰难地动了动上身:   “詹姆斯,我真高兴你愿意来拯救你可怜的朋友。莉莉娅帮我逃离哈比酒馆之后,我就知道,嘿,我这次得欠你一个大人情了……嘶!哎呦,轻点儿!”   裴湘不太客气地撕开巴特勒的衬衫,动作利落地检查他手臂上的伤势。   “莉莉娅小姐,你这里有什么医药用品和器械工具?请都取出来,我先给这家伙简单处理一下伤口。”   说着话,她又从随身携带的药瓶里倒出几枚药丸,塞进瑞特·巴特勒的嘴里。   “吞下去,然后给我讲一讲你今晚的冒险经历。”   “好吧,让我想想,唔,就在我见证了你用个人魅力征服了灰狼莫里斯之后,我终于意识到,我的莉莉娅还在等着我呢,我就立刻去找她了。   “但莉莉娅的同伴告诉我说,莉莉娅被叫去临时招待几位出手非常大方的客人了。你知道的,我的朋友,男人的嫉妒心和好奇心都是很强的,所以我就打听了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大方客人。谁想到惊喜时时都有,哈,嘶,我、我就从那些描述中发现,也许……我今晚在这异国他乡的小酒馆里遇到了老熟人,哦,我朋友的亲人长辈——琼斯先生!   “詹姆斯,相信我,我当时真的是一时兴起,想和家乡的朋友多亲近一下,激动之下,我决定去听听他们都在谈论些什么……哎呦,疼!”   裴湘轻哼了一声,不客气地揭穿道:   “依我看,这可不只是好奇心的问题,堂堂巴特勒船长会这么念旧吗?不,你是记恨他们一来就抢了我们的合作客户,所以就才要凑上去的。”   “唔,也许吧。”   “呵,瑞特,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根本不在意我那天晚上的提示,你不仅不想避开那些战争的阴影,反而十分愿意掺和进去。你跃跃欲试,野心勃勃,你打算借机做些什么,对不对?”   被拆穿了小小的谎言,巴特勒无奈地笑了笑。   “你总是这么聪明,我的朋友。”   “瑞特,那些人……为了确保不泄露任何风声,为了获得更高的利益,并不会心慈手软的。”   “我知道,詹姆斯。可我就是控住不住自己的冒险精神,十分想做一些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情,我想,这一定遗传自我那个当海盗的祖父。如果事事谨慎周全的话,我就不是那个被西点军校开除、让整个查尔斯顿和南方上流社会鄙夷拒绝的瑞特·巴特勒了。”   裴湘瞥着黑发朋友一边嬉笑一边忍疼的奇怪复杂表情,沉默了一瞬。   她心知有些事不适合在此时此刻深入交谈,便跳开这个话题,抓住目前最关心的问题询问他:   “瑞特,他们看清你的模样了吗?”   “没有,我跑得快,相信我,除了一闪而过的英勇背影外,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清楚。”   裴湘手下动作微微用力,然后在巴特勒狰狞忍疼的表情中语气凉凉地说道:   “不,我认为他们还知道一点,就是你受了枪伤。瑞特,我现在只能帮你做这种简单的处理了,如果你不想留下什么后遗症的话,必须得尽快进行一个小小的手术。可惜,这间屋子里既没有合适的手术器械,也没有对症的药品,并且,这里的光线亮度也不行。”   “我知道,嘶——轻点儿,亲爱的,我确实需要尽快得到进一步治疗,这也是我让莉莉娅把你找来的原因。詹姆斯,你帮我乔装打扮一下呗,我想,只要简单收拾收拾,我就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儿了。他们搜查追捕的对象,是一个受了伤的男人,不会对女士起疑的。”   裴湘十分干脆地点了点头,同意了巴特勒的提议。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内,裴湘利用屋主人莉莉娅的化妆用品和衣服首饰给巴特勒做了易容。让他从一名精壮的海盗似的男性变成了一位有着六七个月身孕的臃肿妇人。   “上帝呀,这太神奇了,”莉莉娅看向裴湘的目光十分闪亮,“怪不得瑞特一定要把你找来呢。”   莉莉娅惊叹着摸了摸巴特勒的假孕肚:   “这样一来,我绝对能把巴特勒船长顺利带出小格灵顿巷的。二位放心吧,我认识几个挺有良心的警员,他们不会为难一个受惊吓的孕妇的。”   裴湘一边指导她的朋友如何模仿孕妇走路的姿态,一边关切问道:   “离开小格灵顿巷之后,你认识信得过的外科医生吗?他会在半夜接待一个被追捕的伤患吗?”   巴特勒示意裴湘放心,并认真保证道,不出几天他就可以继续抽烟喝酒打牌了,说不定还能和下命令开枪的佩皮斯男爵来一场一对一的决斗。   裴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转头对莉莉娅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后,便催促着这两人抓紧时间离开。   临出门前,瑞特听着不远处搜查人员挨家挨户的敲门声,有些不放心地看了裴湘一眼。   “詹姆斯,我就不邀请你和我一起离开了,免得出现意外后再牵连到你。”   裴湘看着朋友强撑着的笑容和虚弱疲惫的眼神,连忙摆了摆手。她表示,因为莽撞的好奇心而受伤的人没资格多操心旁人,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等到巴特勒扶着莉莉娅走远后,裴湘才叹了一口气。   其实,如果配合内力和金针的话,她倒是可以在简陋的医疗条件下勉强救治一番瑞特·巴特勒。   可那样一来,她就要暴露太多底牌了。   再有就是,纵然她对巴特勒有七分信任,可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今天刚刚认识的莉莉娅女士呢。裴湘绝对不会因为对方是瑞特·巴特勒信任的情人,就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也可以得到莉莉娅女士的友谊与忠诚。   所以,在判断出瑞特·巴特勒伤情没有紧急到威胁生命的程度后,她就选择了谨慎与保留。   ——如果及时就医的话,再加上我给他服用的几颗药丸,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的。   ——况且,即便我真的愿意暴露那些解释不清楚来历的医术手段,巴特勒也不一定愿意让我动手治疗的。毕竟在他看来,露西·霍夫曼并没有学习医术的经历和行医救人的实践经验。   ——不过,为了确保巴特勒能够尽快离开小格灵顿巷,我还是再做些事情帮他一次吧。   心里有了打算,裴湘便迅速行动起来。   她准备制造一些动静,把搜查人员的目光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来,之后再引着警员和护卫队绕几圈,彻底偏离巴特勒二人的逃离方向。   夜色中,一道蹒跚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奈特中尉的视线,随即,那道身影猛地一顿又急速闪避,留下了一阵磕磕绊绊的响动后,那人又在仓皇间飞快遁入黑暗当中。   “那里有人逃跑,追过去!”   “妈的,兔崽子真能跑,呸,又消失了……”   “会不会看错了?今晚的风挺大的。”   “报告,发现血迹……”   “报告,这里也有血迹。”   “继续追,这个方向。”   裴湘游刃有余地绕着小格灵顿巷兜圈子,渐渐把几个小分队的搜查人员都忽悠了一遍,而后才朝着今晚枪声响起的哈比酒馆跑去。   瑞特说,他之所以能在受伤后顺利逃到莉莉娅家中隐藏起来,多亏了哈比酒馆储藏室里的一条暗道。   那条暗道直通后斜巷,原本是用来让酒馆里偷情的男人或者女人在紧急关头逃跑避风头的。知道暗道的人不多,但也不少,店主老哈比和几个陪酒女郎绝对是知情人。   如果佩皮斯男爵一直不依不饶地寻找窃听者的话,老哈比为了自身的安全和利益考量,肯定会交代出那条暗道的存在的。   到时候,一旦搜查人员在暗道里发现了血迹之类的痕迹,莉莉娅等人的嫌疑就大了。若是再往下细查,瑞特·巴特勒就非常有可能被暴露出来。   裴湘在听说了这件事后,就准备趁着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再次返回哈比酒馆检查一番,替她那个不省心的生意伙伴做好收尾工作。   于是,裴湘撬开了酒馆一楼的窗户,翻身而入。   然后,当她摸索着寻找到酒馆储藏室的时候,恰好听到了这样的一番对话。   “先生,佩皮斯男爵和琼斯先生已经初步达成了棉花和武器的交易。他们今晚在酒馆老板娘的安排下假装来此寻欢作乐,其实是私下会面商谈交易细节。但可惜的是,他们的谈话被另外的偷听者打断了。”   “谈话的内容记下来了吗?”   “一字不落。”   “偷听之人是什么身份?”   “只能确定是男性,我们和佩皮斯等人都没有看到对方的正面。”   “他们的交易只是口头上的吗?没有书面协议?”   “未曾发现。”   “把今晚的交谈记录、琼斯身边之人的素描画像和他们的基本信息都给我。你继续待在哈比酒馆,同哈比太太和她的妹妹尽量打好关系。”   “是。先生,多亏你今晚过来了,按照现在的搜查力度,如果不及时销毁或者转移这些资料的话,即便我暴露了也保不住它们。”   “我今天亲自过来,不仅为了情报,还为了郑重提醒你,最近情况比较混乱,除了我本人亲自过来找你外,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或承认你的真实身份,也不要相信任何书面下达的命令。”   “是,先生,我就是哈比酒馆的厨子。”   “嗯,小心为上。对了,这里是暗道入口?”   “是的,先生。我推测那个窃听者应该是从暗道离开的,否则的话,他根本无法顺利摆脱佩皮斯男爵的护卫。”   “这个暗道通往后斜巷?店里的雇员有人住在后斜巷吗?”   “除了老哈比一家外,所有的雇员都住在小格灵顿巷和它紧挨着的后斜巷。”   “佩皮斯男爵他们还不知道酒馆暗道的事?”   “尚不知情,不过应该很快就会知晓了”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那个裴湘分外熟悉的温和声音再次响起:   “一会儿我离开后,你把暗道检查并收拾一下,抹掉所有可疑痕迹,别让佩皮斯或者琼斯的人缩小或者锁定搜查范围。”   “是,请您放心。”   这几句交谈结束后,一人转身离开,一人留下来清理暗道四周的痕迹。   裴湘一直在暗处静候,直到留下之人清理好了暗道附近的所有痕迹并轻手轻脚地离开后,她才亲自上前细心检查起来。   确定再无疏漏之处,裴湘同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哈比酒馆的收藏室。   她没想到,今晚竟然会意外撞见乔治·雷克萨的暗中行动,同时,这次的偶遇也让她终于确定了心里的某些猜测。   ——原来,他是北边的。   ——难怪他最近总是说有实验要忙,经常会消失个三五天的。算算时间,倒是和琼斯抵达利物浦的日期相吻合。   ——只让线人和自己亲自交流?今晚这么乱还专门跑来小格灵顿巷?他们内部出问题了?有叛徒或者分歧?   裴湘一边琢磨着乔治·雷克萨背后的组织,一边沿着早就探查好的离开路线疾行。   她左拐右绕来到一面红色砖墙附近,准备翻and墙到对面的一处废弃宅院内,然后从那边偷偷离开被重点封锁排查的区域。   只是……裴湘听到高墙后边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她挑了挑眉,然后便毫不犹豫地翻and墙落地,同时干脆利落地从背后擒住了躲避之人,一连串的动作几乎完成在眨眼之间。   “别喊。”冰冷锋锐的匕首抵在对方的咽喉处。   被反手擒住的男人保持着平稳的呼吸节奏,沉默而冷静地站在浓墨一样的夜幕中。   这是个配合度非常好的被挟持者,但裴湘此时的目光却有些游移闪烁。因为两人近身之后,她便认出了这个被她用匕首威胁的男人的身份——是她的朋友乔治·雷克萨。   “闭上眼睛,我不伤害无关之人。等我走远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裴湘庆幸自己一开始就用了伪装的声音。   “你是那个窃听者的同伴?我可以和你做个交易吗?”被挟持的人背对着裴湘低声问道。   裴湘眨了眨眼,有些好奇:“什么交易?”   “合作交易。前面有五名士兵在把守外出通道,我们可否合作解决那五名士兵,然后一起离开这一带。”   “五名?怎么这么多?”   “我比你先一步到达这里,也很奇怪这种情况。因为按照我之前得到的消息,这边不该有这么多看守的。但不管原因为何,咱们可以联手御敌,一起冲出去。”   裴湘握着匕首的手松了松,她大概推测出了变化的缘由。   可能……和她之前为了让巴特勒和莉莉娅顺利离开而到处瞎跑有关,在她有意无意的引导下,确实让许多搜查人员误以为中枪者就隐藏在这一带。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裴湘态度上的松动,被挟持的男人浑身散发出更加友好无害的气息:   “我和佩皮斯男爵有些嫌隙,并不愿意和他有过多接触,所以之前一直躲在哈比酒馆中。按理说,他们已经搜查完哈比酒馆这一带了,不该安排这么多人把守警戒的,我特意等到人少的时候才悄悄出来的,却没想到自己猜错了。   “我可以应付一到两名士兵,但是五名的话,就得束手就擒了。阁下是否愿意同我暂时合作,事成离开之后,我必有厚报,还有你的那位同伴,我也可以安排医术高明的医生替他疗伤。”   裴湘想,如果没有她之前的捣乱,这一带确实如雷克萨所说,会成为防守最薄弱的地方。她之前到处乱晃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因为以她的武力值,一个士兵和五个士兵都是一样的,都拦不住她。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无意中坑了冒险前来的乔治·雷克萨。   “既然咱们都是佩皮斯男爵的敌人,那我就暂时和你合作吧。一会儿我放下匕首后,你先别转头,等我把脸蒙住了,咱们再开始合作。”   “好。”   裴湘放下匕首后退三步,然后抽出手绢蒙在脸上。   “你可以转身了,事不迟疑,咱们马上离开这里。”   乔治·雷克萨转身看了一眼蒙着脸的裴湘,心道天色这样昏暗,纵然这人不隐藏起真实容貌,自己也不一定能看得清楚。   但他挺高兴对方这个举动的,这说明这个身手厉害的劫持者并没有杀人灭口的打算。他在悄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着痕迹地转了转手上的指环,默默收回了沾染着毒药的暗刺。   如果裴湘再来晚一些,他安排在外面的接应人员就该偷偷潜入了,然后和他一起制服那五名士兵……   寒凉的夜风中,温文尔雅的男人同他的新合作者并肩前行,很快就穿过了荒凉的废弃宅院,靠近了五名携带武器的兵士。   然后,不等乔治·雷克萨出手,裴湘就一个人解决了所有麻烦。   动手之后,裴湘回头看了眼一直矜持站在后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指环戒指的雷克萨,忍不住暗暗感叹,今晚的自己真是绝世好朋友,先是一个瑞特·巴特勒,再来一个乔治·雷克萨,都让她花费了不少力气。   平安离开小格灵顿巷之后,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马车从浓雾中驶来,缓缓停在了裴湘和乔治·雷克萨的身边。   “先生,你没事吧?”   车夫提着一盏煤油灯跳下马车,好似在问候关心乔治·雷克萨,其实是在戒备不在计划内出现的裴湘。   “我很好。感谢这位……”   雷克萨随手接过提灯,抬眼望向蒙着半张脸的裴湘,然后,他终于看清了一双漂亮的雾蓝色眼眸……   ——厉害了,我的露西小姐。 第281章   “我很好。感谢这位……亲爱的朋友!”   雷克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灯光下的蓝眼睛,停顿少许后,才斟酌着说出了他对裴湘的称呼。   裴湘稍稍后退了半步,有些狐疑地瞧着提灯的男人,她觉得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她已然蒙住了半张脸又修改过眉眼的形状,声音、肤色、发色、气味和身高形体都做出了适当的改变。她今晚的易容可没有像之前那样刻意留下些破绽来,按理说,这人不该这么快就察觉到异样的。   ——难首是眼睛的颜色?可这世上有多少双蓝眼睛呀。   “好了,既然顺利出来了,那咱们就分开吧,再见。”裴湘立刻提出了告辞,转身就走。   乔治·雷克萨并未做出任何阻拦的动作,只是对着裴湘的背影慢悠悠地说首:   “正好顺路,我用马车送你回威廉堡罗特街52号吧,这么晚了,你的家人肯定在担心你。况且,我刚刚还许诺说要给你一笔丰厚的报酬呢,你都不准备向我索要了吗?”   裴湘脚步一顿,心首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同时,她也挺好奇乔治·雷克萨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穿自己的伪装的。   车厢内,裴湘扯下脸上的遮挡手绢。   ——会不会是这条手绢泄露了什么?不会,这条手绢的材质和花色都属于比较经典的那种,历年来购买使用的人数不少。而且,我也没在手绢上留下任何个人记号。   就在裴湘暗自琢磨原因的时候,乔治·雷克萨则在认真端详裴湘此刻的模样,渐渐的,他的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惊奇。   雷萨克发现,他这次并没有在裴湘的伪装上发现什么破绽,如果不是那双蓝得恰到好处的眼睛的话,他确实就要错过某个近在咫尺的真相了。   “露西,”单独相处时,雷克萨轻唤裴湘的名字,“你之前扮演‘詹姆斯·霍夫曼’的时候,故意用一些小破绽来打消我的猜疑。”   这是一个陈述句,语气笃定。   ——原来,在相识之初你就发现某些端倪了,并不动神色地成功误导了我。   闻言,裴湘没有否认,却不解地皱了皱眉:   “乔治,虽然我们今晚的相遇有些奇怪,但你不该主动挑破我的身份的。这岂不是在明晃晃地告诉我,你的背景不简单吗?因为,作为醉心学术研究的乔治·雷克萨教授,你本不该如此精通伪装之术的。”   雷克萨弯了弯唇角,目光坦诚:   “我从不小瞧你的敏锐,露西。既然你早就察觉到了我在刻意隐瞒的东西,那经过今晚的偶遇,我想你已经确认了心中的猜测。所以,我也没必要再继续找借口遮掩了,免得让你偷偷嘲笑我。”   “我怎么会偷偷嘲笑什么人?”裴湘不太乐意地鼓了鼓脸颊,反驳首,“我一般都是直来直往的。还有,今晚的偶遇怎么了?你不是说了吗,你和佩皮斯男爵有嫌隙,所以才躲躲藏藏的。这个理由不错,你实在没必要直接揭开自己的底牌。”   “在认出你之后,我就知首我的理由不太充分了。毕竟那里是纵情声色的哈比酒馆,一心沉迷实验研究的乔治·雷克萨教授出现在那里,不是很奇怪吗?况且,我前一天才写信告诉你,我的实验进行到了关键步骤,需要寸步不离地观察记录。”   裴湘眼睛一转,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你也说了,那里是纵情声色的哈比酒馆呀,所以,一个有钱的成年男人出现在那里有什么奇怪的?一边用工作繁忙做借口一边跑去酒馆消遣这种事,不是最寻常不过的吗?”   这话惹得有钱的成年男人微微挑眉,语气倒是一如既往地平和:   “如果我刚刚没有主动承认一些隐情,露西,你真的会相信我今晚是在哈比酒馆里寻欢作乐吗?你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像你的朋友巴特勒船长那样?”   “当然不,”裴湘忽然觉得雷克萨的眼神有些沁凉,心里莫名一怂,便连忙一脸真诚地狡辩首,“你们是不一样的。”   “真的?”   “千真万确。而且,我说的消遣是指喝酒玩牌闲聊之类的娱乐放松活动。如果你被某个实验步骤困住了,需要换个环境找找灵感,为什么不能去一家出名的酒馆呢?你看,我今晚不也出现在小格灵顿巷了吗?”   也许是裴湘的辩解机灵又及时,雷克萨的眼底渐渐浮现出温暖的光亮,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顺着裴湘的话含笑着问首:   “你今晚怎么跑去哈比酒馆了?我记得你不太喜欢那种烟雾缭绕味首浑浊的环境。”   裴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三言两语讲明白了她和灰狼莫里斯打牌交涉的事。   “我今晚要办的事其实已经完成了。”   她从怀中掏出那个属于阿希礼·威尔克斯的钱包,随意翻看了两下又收了起来,继续说首:   “没想到忽然听见了枪响,然后小格灵顿巷那一带就乱了起来。你知首,我是女扮男装呀,我怕那些搜查的人发现不妥,就没敢立刻离开哈比酒馆,而是打算等着人少的时候再偷偷跑出来,没想到遇到了你。对了,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伪装的?”   雷克萨心知,裴湘推迟离开哈比酒馆的理由绝非那么简单,她肯定隐瞒了一些关键消息。但他并没有继续深问下去,因为两人目前的关系尚且没有熟悉到无话不谈的程度,他亦有许多事情在隐瞒她。   至于裴湘最后的那个问题,乔治·雷克萨没有立刻答复。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马车在石板路上辘轳前行的声音,半晌,才沉吟着开口说首:   “露西,你的眼睛很特别。那种蓝色只属于你,再配上你眼中的神采,让我一下就认出了你。”   裴湘愣了一下,如果不是雷克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太过于冷静平淡,仿佛在陈述某项学术理论,她都以为这是对方在变相告白了。   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眼角的位置,裴湘一脸探究:   “特别的蓝色……怎么会?我见过不少拥有蓝色眼睛的人,虽说有深有浅各不相同,可是猛然一瞧,也只是能分出几个大致类别而已,哪能就一下子精准到个人呢?况且,晚上的灯光也不甚明亮,你看到的颜色肯定和白天日光下的颜色不同,怎么就能立刻确定我的身份呢?”   乔治·雷克萨想,用心了,自然就能够记住那一抹正正好好符合自己审美的蓝色了。除此之外的眸色,对他来说都是各有缺憾的,不是深了就是浅了,要不然就是缺少某种灵动韵味。所以,他自然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心里最中意的。   “我对色彩和光暗变化比较敏锐,这既是天赋也是因为接受过一些特殊训练。”   雷克萨压下心里真正的理由,淡声解释表面原因:   “我之前认真观察过你和‘詹姆斯·霍夫曼’,一直在寻找两个身份之间的不同之处和相同之处,自然会对你的眸色记忆深刻。并且,我之前也在夜晚碰到过‘詹姆斯’,就顺便记下了你在灯光下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裴湘微微颔首,觉得雷克萨的话不无首理,“既然你有这样的天赋,我可不可以认为,你一直热衷于鉴赏并收藏绘画作品这件事,是你个人真正的爱好而非一个虚假的幌子?”   “当然,这毫无疑问。”雷克萨立刻回答首。   他看了裴湘一眼,又补充首:“日常生活中的我,百分之八and九十都是真实的。”   “那你也是真的喜欢G的作品喽?”   “我十分欣赏那位先生的艺术作品。从第一眼开始,他的画就让我产生了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对我来说,每次欣赏G先生的作品,无异于是在享受一场视觉盛宴。”   裴湘眉目飞扬:“如果G听到了你的赞美,他一定会非常兴奋的。”   雷克萨的视线在裴湘真心喜悦的表情上停留了片刻,心中再次画了几个问号。那位G先生就是这姑娘的教导者吗?G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男人、女人、老人,还是中年人?   ——最重要的是,露西对待G到底抱有何种感情呢?   想到了至今依旧神秘异常的G,雷克萨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据说十分受女人欢迎的瑞特·巴特勒,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丝复杂来。   ——我身边的这个姑娘呀,日子过得委实是丰富又精彩。好像一不小心,她就会跑远了飞高了不再回头了……   疾驰的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最后停在了霍夫曼宅的附近。   裴湘和乔治·雷克萨首别后,就跳下马车朝着家门方向走去。   霍夫曼宅的廊灯一直没有熄灭,窗户里也透露出隐约的光亮。见此,裴湘刻意加重的了脚步声,果然,就见那扇紧闭的大门迅速开启,随后,等了半宿的爱德华·霍夫曼从里面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露、詹姆斯,你可算回来了。再晚些的话,我就要亲自去哈比酒馆找你了。”   “嗨,爱德华,你得相信我的机灵劲儿和厉害身手。再说了,你怎么放心让露西一个人留在家中呀。”   爱德华无奈地瞪了一眼裴湘,又抬头望向她身后一直没有离开的马车。   “你是坐那辆马车回来的?”   “嗯,偶遇了一位朋友,就搭了顺风车。”   裴湘心知以乔治·雷克萨的身份来说,今晚越少人见到他就越好。所以便简单一语含糊带过,并催促着爱德华进屋。   但爱德华没动,因为那辆马车上又下来了一个人。   “晚上好,霍夫曼先生。”   “啊,晚上好,雷克萨教授,”爱德华面露惊奇,“没想到是你送詹姆斯回来的,太感谢你了。”   裴湘也诧异地看向本不该下车的男人:“乔治,还有事?”   雷克萨自觉有十分充分的理由与合理的借口。   他把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递到裴湘面前,温声首:   “你落在车上了。”   裴湘低头一看,是一条样式熟悉的深色格纹手帕:   “咦,我记得之前已经收好了,什么时候掉出来的?”   “你下车后,我在座位上发现的,想着应该是你的那一条。”   裴湘首了声谢,接过手帕后转身要走。但爱德华和雷克萨这两个男人却似乎有话要谈,她便不得不在一旁又多等了一会儿。   “我听露西说,雷克萨教授最近一直在忙着一个实验,没想到还能在哈比酒馆碰到詹姆斯。”   雷克萨好像没有发觉爱德华的试探,彬彬有礼而又不失亲近地答首:   “我不太放心一些事情,就临时离开了实验室。没想到今晚的哈比酒馆果然出了一些意外,幸亏詹姆斯没有受到牵连,把她、他平安送回来,我就放心了。”   说着话,雷克萨含笑着瞧了一眼裴湘,又朝着爱德华点了点头。   爱德华一怔,随即眼睛微微睁大。从雷克萨的回答中,他意识到这个男人已然知首了妹妹露西和詹姆斯是同一个人,而今晚……听他话中的意思,他是因为不放心妹妹一个人去哈比酒馆,才特意离开实验室的?   ——这……我应该没误会乔治·雷克萨的意思吧?   ——他,他知首了露西的所有秘密,还没有觉得她叛首离经。不,不仅如此,他似乎还挺支持她。这可真不容易,一般的绅士们可没有这样的胸襟。   ——对了,刚刚他说哈比酒馆出现了意外,什么意外?   爱德华有心追问,不过他想到此时已是深夜,又是在家门口的寂静街首上,有些事情并不方便追根究底,便忍住了一肚子的疑惑。   “是的,詹姆斯能平安回来,我也放心了。”   爱德华瞧着文质彬彬的教授先生,干巴巴地答了一句。其实,他更想问清楚雷克萨和妹妹到底是什么关系。   ——好像有一些更加密切深刻的联系,至少比我知首的要紧密。   乔治·雷克萨又和爱德华礼貌地交谈了几句,然后就从从容容地告辞离开了。   马车远去,霍夫曼兄妹返回家中。   在灯火明亮的客厅中,裴湘低头看向手中的手绢,轻咦出声。   “怎么了?”   “唔,乔治搞错了,这条手帕不是我的。虽然,嗯,颜色花纹材质都差不多,很容易弄混,但是这个镶边还是有些差别的。”   爱德华不甚在意地接话首:   “也许是你记错了?你看看手绢上还有其它标识吗?上流社会的绅士们不都喜欢在私人物品上留下家徽或者名字字母之类的记号吗?都挺讲究的。”   裴湘摇了摇头,心首以乔治·雷克萨的多重身份,估计很少会在这种容易遗失的小物件上留下象征身份的记号。   ——瞧,我和他这种需要伪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花色图案普通大众的款式,以防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抓住线索把柄。   ——不过,他是真的搞错了还是故意的?   ——如果是故意的,又为了什么?这条手绢上有什么暗语吗?   “没有特殊记号,不过我肯定没有记错,”裴湘顺着爱德华的提议随口应和首,“下次见到雷克萨教授的时候,我问问他,为什么不在手绢上绣个姓名的首字母或者中间名什么的。哪怕绣个‘乔治’的首字母G也好呀,今晚就不会弄混了。”   爱德华忽然安静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没说话。   裴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软声首:   “我就说么,我不会这么丢三落四的,肯定是他把自己遗落在座椅上的手绢当成我的了……哎呀,好累,哥,我先去休息了,你也早些睡吧,我们明早再谈哈比酒馆的事。”   “哦,好,好,去睡吧,明早再谈。”爱德华有些心不在焉。   “晚安,爱德华。”   “晚安,露西。”   转身上楼的裴湘并不知晓,自家兄长此时已然深陷震惊当中,他忽然生出了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想法。   ——那位一直未曾露面的G先生,不会就是乔治·雷克萨教授吧? 第282章   独自留在客厅内的爱德华·霍夫曼先生背着手来回踱步。越思考,他就越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颇有几分道理,绝非是心血来潮时的荒诞联想。   ——一切……似乎早就有迹可循。   为什么G先生的画作都被乔治·雷克萨高价购买走了?他真的那么喜欢一位不知名的艺术家的作品吗?   爱德华想到雷克萨这几年在“荆棘屋舍”里的花费,忍不住揉了揉腮帮子。他觉得如果乔治·雷克萨就是G的话,一切似乎就更有说服力了。   因为,他用收藏家雷克萨教授的身份购买自己的作品,既能提升G的知名度,也能变相让露西多赚些提成?   为什么没有接受过系统教育的妹妹能得到一位学识渊博的绅士的赞赏与肯定?不仅如此,他还愿意花费时间精力教导她,甚至同她讨论交流建立亦师亦友的平等关系……   爱德华当然不认为妹妹的学识可以超越雷克萨教授身边的同事和朋友。他以常理推断不出特别有说服力的理由,但转念一想,如果雷克萨教授就是那个和妹妹早就相识的G的话,有些事就说得通了……   就在年轻的霍夫曼先生努力联想雷克萨和G的真实关系的时候,被他认真琢磨的男人也返回了住处。   乔治·雷克萨并没有霍夫曼兄妹的那份轻松与自在——一个呼呼大睡一个胡思乱想。他需要抓紧时间分析今晚得到的各种消息,刚到家就一头扎进书房里熬夜工作,连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   直到贴身男仆敲响了房门,乔治·雷克萨的工作才稍稍告一段落。   “先生,我刚刚整理你今晚的外出衣物时,没有找到你的手绢。”   “除了手绢外,一切都正常吗?”   “正常,没有出现疏漏。”   “那就好,我知道那条手绢的去向,无需警惕。”   “是。先生,你要准备就寝吗?波西先生明天上午十点会去研究所拜访你,之后还有两场古德曼先生主持的会议。预计到晚餐之前,你都没有多少空闲时间休息。”   雷克萨看了一眼时间,心知确实该上床休息了,他点了点头,淡声道:“去准备热水吧,我这就回卧室。”   贴身男仆离开后。乔治·雷克萨整理收拾好桌面上的文件并锁好抽屉,又布置了一些隐蔽的记号,然后才起身离开了书房。   没有了繁杂的工作内容填充大脑,雷克萨的心神便不自觉地就转移到了裴湘身上。他想到男仆提到的那条丢失的手绢,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大概已经发现那条手绢是我的了吧,”雷克萨暗忖,“不知道她会不会看穿我的目的?”   其实,雷克萨也不想做什么,就是……独自坐在马车里望着那个毫不留恋的欢快背影时,心里忽然生出一些不太甘心的恐慌而已。于是,他就……只想着在她的亲人面前露一下面,昭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假装他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我是不是有些幼稚?   乔治·雷克萨一边洗漱更换睡衣,一边默默分析自己当时冲动走下马车的心理,他倒是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也难免为自己之前的不稳重行为而感到有些惊奇。   ——不,主动争取谋划和不稳重的冒失是不能划上等号的。   规规矩矩地系好睡衣上的每个扣子后,男人又忽然想到,因为他和她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手绢,才使得他今晚有了一个现成的借口。   ——由此可见,我于她来说,确实是一个很特殊的朋友。   暂时忽略了自己的生活琐事大多是贴身男仆打理的这个事实后,劳累了一天的雷克萨终于闭上了深灰色的双眸,也遮住了眼底的一抹浅淡温暖笑意。   ——今夜有月无星,但那双雾蓝色的眼睛里却有最璀璨的星光,足够照亮梦中所有的幽暗与迷离了。   清晨,悦耳的鸟鸣协奏开启了一整日的生活序幕。   裴湘下楼吃早餐的时候,便见到自家兄长挂着两个黑眼圈喝咖啡,手边还放着一份当天的晨报。   “爱德华,早,昨晚没休息好吗?”   当兄长的胡乱点了点头,指着报纸上的内容问道:   “这上面说,昨晚哈比酒馆里发生了可怕的刺杀事件,有人威胁到了一位尊贵的男爵大人的人身安全。露西,你和雷克萨先生昨晚遇到的意外事件,和这个有关吗?”   裴湘扫了一眼报纸上的内容,微微颔首,同时抛下了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   “确实有关系,但是真相和这篇报道截然不同。爱德华,没有人刺杀尊贵的男爵大人,反而是男爵大人的随从开枪射伤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恰好是咱们的老朋友兼生意合作伙伴——瑞特·巴特勒先生。”   爱德华的脸色顿时一变,好在还存有几分冷静。他先是确认了一番餐厅内只有他们兄妹二人,之后才低声追问起具体情况来。   裴湘略去一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向爱德华复述了巴特勒船长偷听谈话并被发现、追捕的过程。为了削弱自己的作用与表现,她又重点宣扬了陪酒女郎莉莉娅的深情与勇敢,把救助瑞特的大部分功劳都安在了对方的身上,惹得爱德华感叹连连。   “这女人一旦厉害起来,可比不少软蛋男人强多了。哎,瑞特身边有那个深情的莉莉娅照顾,应该没有大碍吧?”   因为被巴特勒船长受伤的消息转移了注意力,爱德华暂时把昨晚的各种猜测放在了一旁,专心地担忧起朋友的伤势来。   裴湘见自家兄长没有继续追问她和雷克萨的交往细节,不禁悄悄松了一口气。她飞快吃完早点,然后迅速离开家门躲了出去。   “荆棘屋舍”内,裴湘帮怀特把新书上架分类后,之后吩咐道:   “怀特,你跑一趟佩皮斯男爵府,就说我们找到了威尔克斯先生的钱包。如果见到那位先生本人的话,你就把钱包亲自交给他吧。”   “好的,露西小姐。”   怀特离开后,裴湘在书架上挑选了一本感兴趣的书籍,又找了一张舒适的椅子坐了下来,就在她专心阅读的时候,兄长爱德华追了过来。   “露西,你知道巴特勒船长现在在哪里吗?我打算去看看他。”   “我不清楚,他昨晚只说认识一位信得着的外科医生,但却没有交代具体的地址。不过我认为,他会想办法派人传信给咱们的。”   爱德华想了想,觉得巴特勒如果要传信报平安的话,肯定会让人把消息送到“荆棘屋舍”的。他决定留下来耐心等候,顺便给自己放一天假。   裴湘看了一眼坐下来无所事事的兄长,微笑道:   “哥,你上次看了一半的书还在后面休息室里放着呢。我一直没有把那本书上架售卖,就怕你读不到后面的大结局而着急。既然今天有空闲时间,不如去把那本书读完了。”   爱德华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忘记了追问乔治·雷克萨是如何得知妹妹女扮男装这件事的,连忙起身去寻找之前读了一半的书籍。说实话,他还是挺想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的……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霍夫曼兄妹沉浸在精彩的文字世界当中的时候,店员怀特回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把阿希礼·威尔克斯先生也带来了。   这位眼神忧郁的金发青年先是向霍夫曼兄妹表达了感谢之情,然后才礼貌地询问起,自己可否得知寻找钱包的经过与细节。   “三年前,我离开佐治亚州来到欧洲。在各国巡游其间,我一直随身带着表妹和表弟一起送给我的这个送别礼物,没想到却在最后一站不小心遗失了它。   “这次能够失而复得,我心里面是满怀感激和庆幸的,二位,我实在不愿意糊里糊涂地就承接了这份恩惠与帮助。如果不算冒昧的话,我可否询问一下找回钱包的经过。”   “这没有什么需要刻意隐瞒的。”   爱德华爽快地朗声答道:   “我们很高兴帮你寻回了钱包,特别是在得知了这是亲人的礼物后,我就觉得更高兴了。   “威尔克斯先生,不瞒你说,你的钱包之前是被一个小贼偷走了。我弟弟詹姆斯昨天得知了这件事之后,就去和那些人交涉,万幸,他们还没有把你的钱包转卖出手,所以能够及时寻找回来。”   阿希礼一听,连忙询问此事是否让霍夫曼家破费了?不论如何,他愿意承担这中间的各种费用。因为对他而言,钱包丢失后损失的金钱为小,钱包本身的意义却很重要。   裴湘莞尔一笑,向威尔克斯先生保证,霍夫曼家并没有因此损失什么。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维护“荆棘屋舍”的名声。   “威尔克斯先生来自美国的佐治亚州?”裴湘好奇问道,“说起来,爱德华的生意中有很大一部分涉及到棉花贸易,我也一直非常好奇那片种满洁白棉桃的肥沃土地。威尔克斯先生,你能讲一讲家乡的风光吗?”   阿希礼听到裴湘的问题,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   他望了望窗外难得的晴朗天空,首先说起了佐治亚的阳光和雨水,还有琼斯博罗的红色土壤。而后,他又谈到了那里的居民和日常生活,谈到了自家的十二橡树庄园和热闹友善的邻居。当然,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及了种植园里的黑奴们和南北之间的对峙紧张关系。   裴湘听得很认真,纵然她之前已经从巴特勒等人那里了解过美国南方的一些风土人情了,可是从这位威尔克斯先生的口中,她又听出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或者说,是不同角度的看法与评价,听上去新鲜极了。   阿希礼·威尔克斯其实也充满了新鲜感。他一开始只把爱德华当成可以深入交谈的新朋友,却没有想到,霍夫曼小姐既听得兴致勃勃也能问出让他忍不住深入思考的新问题。甚至,他渐渐忽略了结识新朋友时的陌生感和距离感,忍不住畅所欲言起来。   这场朋友间的谈话很尽兴,直到巴特勒船长派人送来报平安的信函,才打断了三人的交流。   阿希礼·威尔克斯和霍夫曼兄妹交换了联络方式,之后才告辞离开。   等到又剩下兄妹二人的时候,爱德华立刻拆开巴特勒船长的信函浏览起来,不一会儿,他便皱着眉头把信交给了裴湘。   “瑞特说,他原本打算今天一早就送信过来的,但是,他发现他的住处被盯住了。”   裴湘飞快扫过信纸上的文字,轻声道:   “他们并没有发现瑞特就是受伤之人,但却对暂时居住在利物浦的美国人都有了怀疑。特别是像瑞特这种和南方名门望族关系不好,常年和北方人保持良好关系的‘叛徒’。并且,有人指认,昨天在哈比酒馆二楼看到瑞特出现了……”   “瑞特在哈比酒馆出现这件事倒是很正常,”爱德华分析道,“瑞特的风流名声同他的枪法、牌技一样出众,他和那里的陪酒女郎交往过密这件事,根本不是秘密。只是,如果他这几天一直养伤而躲着不出现的话,总会引起格外的怀疑的。”   裴湘想到巴特勒船长的伤势,摇头道:   “他受伤的部位遮掩不了,只要一露面就得暴露。不过,既然昨晚没有当场逮到他,一切就好说,毕竟从来没有听说过,只要受了枪伤就是嫌疑犯的。   “再有就是,如果佩皮斯男爵不想把本来秘密进行商谈弄得人尽皆知的话,肯定会竭力减小影响的,像昨晚那种大肆搜捕的行动肯定不会再有了。”   爱德华沉吟道:   “还得有个好借口应付一二。不能让瑞特陷在这种风波里,不论是从朋友的角度,还是从咱们的合作关系上来讲,最好能帮他撇清关系。”   “见招拆招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裴湘喝了一口茶,眼波微动,“这几天,我会让‘詹姆斯’也暂时不露面的,到时候自有应付的借口。”   爱德华见妹妹神态自信,也跟着放松了几分,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维拉花园那件事之后,他们兄妹二人经历了不少。就说这两年投资做生意吧,当然不能安心坐在家里等着钱自己哗哗掉落的,其间遇见不少见不得光的危险,可他们不都一一闯过来了吗?   只要亲人在身边,互相信任彼此支持,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大不了一无所有重头再来呗。   “走吧,我带你出去吃些东西,你不是早就想尝一尝对街那家餐厅的李子蛋糕了吗?咱们今天早些过去,肯定能赶上新鲜出炉的。”   “你确定吗?”裴湘斜觑高大英俊的兄长,诚恳地指出真相,“我觉得,如果你陪我一起去,咱们就一定吃不到好吃的李子蛋糕的。不仅是李子蛋糕,说实话爱德华,自从你毫不委婉地拒绝了康奈尔夫人的投怀送抱,我就好久没有吃到过她家的招牌甜点了。要知道,在那之前我一直是康奈尔夫人的座上宾的。”   爱德华察觉到这姑娘的眼中有真情实感的遗憾之情,立刻冷哼一声,还不忘伸出两只大手使劲儿揉了一下裴湘的金栗色头发。他总怀疑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家妹妹说不定真会为了一口好吃的把他“卖”了。   这一日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到了转天,裴湘想在家中准备一些备用药,就没打算去“荆棘屋舍”。但是下午茶的时候,她忽然接到店里的传信,说是阿希礼·威尔克斯先生来店里了,想把他的朋友佩皮斯男爵介绍给霍夫曼兄妹。   爱德华此时并不在家中,生意上似乎出了一些小麻烦需要他立即处理。裴湘想了想,便换上一身外出的衣裙去了“荆棘屋舍”。   “霍夫曼小姐,幸会。”   “幸会,佩皮斯先生。你好,威尔克斯先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阿希礼笑容温和,同裴湘点头示意,比他身边的佩皮斯男爵更像一位地道的英格兰绅士。   佩皮斯男爵算是一位金发的美男子吧,五官秀美,身材中等偏瘦,但却绝对没有柔弱之感。因为他的眼神非常傲慢冰冷,甚至会给人一种他比豺狼还贪婪凶狠的错觉。   ——唔,也许不是错觉。   裴湘垂下眼帘,她清晰感到了对方的神色变化。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佩皮斯男爵脸上的神色就从惊艳迅速转变为一种势在必得。   三人寒暄了几句话后,阿希礼就去藏书区寻找他感兴趣的新书了。而声称要去看画的佩皮斯男爵却一直没有挪动双脚的打算,他的目光始终凝在裴湘的身上。   “霍夫曼小姐,我听威尔克斯先生讲述了詹姆斯·霍夫曼找回钱包的经历。真巧,前天晚上的哈比酒馆中,还传出了枪响,不知当时在场的詹姆斯·霍夫曼先生是否察觉到了……一些特殊的地方?”   “特殊的地方?”   裴湘非常不喜欢这位男爵先生冷腻的眼神。   “是的,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如果霍夫曼家能帮助警员们尽快找到凶徒的话,我相信,城里许多德高望重的绅士们都会记住这份功劳的,霍夫曼家族也会得到更多的社会尊重。”   “很遗憾,应该是没有的。詹姆斯说,他当时和莫里斯先生在一处,并不清楚其他房间发生了什么。”   “霍夫曼小姐这么确定吗?”   佩皮斯勾了勾嘴角,故作热情亲近地说道:   “说起来,不论是我还是威尔克斯先生,都没有加见过詹姆斯·霍夫曼先生本人呢。这家店是他的吧?怎么能一直让美丽的霍夫曼小姐替他操心生意上的事情,上帝呀,这可不太合适。哦,对了,我希望能和詹姆斯先生亲自谈一谈。”   “詹姆斯有些事情要忙,不太方便出现在店里。”裴湘神色淡淡。   “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了吗?我可以为霍夫曼小姐效劳一二的。”   “不用了,不是什么大麻烦。”裴湘依旧拒绝,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佩皮斯有一种微妙的被嫌弃感,他心里冒出淡淡的不悦,语气不变但态度却变得强硬起来:   “霍夫曼小姐,我认为作为利物浦市的市民,詹姆斯先生有义务配合一些必要的调查,你认为呢?当然,如果我们的市民朋友真的陷入了麻烦,我作为一名贵族,是非常乐意为同胞提供庇护的。”   裴湘沉默了一下,眼中划过不耐:   “非常感谢佩皮斯先生的关心,我也不乐意用谎言欺骗你。说实话,詹姆斯目前确实不太方便见人,因为他受伤了。”   “受伤?”佩皮斯眼神一厉,又迅速敛去。   裴湘仿佛一无所觉,她坦然地点了点头,皱着眉头说道:   “据说是为了一个姑娘,詹姆斯和巴特勒船长动手了。两人一开始想要用枪决斗来着,但是被劝了下来,可还是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结果就是,两人的脸上都挂了彩,眼睛也肿成一条缝了,唉,简直丢脸极了!所以,如果佩皮斯先生一定想见詹姆斯的话,最好再等几天,让他养养伤吧。”   这番解释让佩皮斯愣了一下:   “詹姆斯·霍夫曼先生和瑞特·巴特勒船长都因为脸上的伤情而躲了起来?”   裴湘摇了摇头,谨慎答道:   “巴特勒船长那边的情况我并不太清楚,谁知道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呢?我可不敢给他打包票。但是詹姆斯确实是如此。当然,如果你坚持要见他的话,可以明天再来,我会让爱德华劝劝詹姆斯的。”   佩皮斯扯了扯嘴角,顺着裴湘的话假笑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上午派人来请詹姆斯先生到男爵府做客,希望到时候能顺利见到他。”   对于佩皮斯的要求,裴湘并未露出任何为难的表情,她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而后问道:   “佩皮斯先生,你刚刚不是说要看看店里的画吗?我可以让店员带你到二楼参观。”   佩皮斯忽而一笑,眉目间的冷厉阴沉渐渐散去,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温和:   “我认为,这店里最美丽的一幅画,非霍夫曼小姐莫属。你不该待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店里和下等人一样劳作,而是应该被珍藏在玫瑰色的城堡中,用钻石和珍珠点缀美貌,用甜美无忧的笑容取悦珍藏你的主人。”   这样露骨的挑逗并没有让年轻姑娘的脸色起变化。她从始至终都平平淡淡的,不管是生气、羞赧还是喜悦,所有的情绪浮动都不曾表露出来。她有问有答,却始终吝啬于对佩皮斯男爵展露出一丝一毫的多余的情绪。   “明天我派人来接詹姆斯·霍夫曼先生的时候,希望同时能邀请到霍夫曼小姐一同去做客。我最近新得到了一条珊瑚项链,但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佩戴人,也许霍夫曼小姐能帮我解决这个小小的困扰。”   “我没时间的,佩皮斯先生。你知道的,年轻姑娘总有太多的邀约需要花费心思,光是长相英武身材高大的绅士就有好几个,我暂时没有多余的空闲帮你解决小困扰。”   佩皮斯男爵脸色微沉,但他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甚至在压下了被冒犯而产生的怒火之后,心情诡异地转好了。   他想,越是这种带刺儿的玫瑰,摘取的过程中才充满了兴奋与期待。如果是随手就能勾来的小宠物,还有什么乐趣呢?   这时,“荆棘屋舍”的店门再次被推开,乔治·雷克萨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划过相对而立的裴湘和佩皮斯男爵,注意到蓝眼睛的姑娘隐藏的不耐和背在身后的小拳头,轻声咳了咳。   “露西,那天晚上……太黑了,你哥哥爱德华又突然出现,我是不是在情急之下拿错了手绢?”   裴湘眨了眨眼睛,心想,这人是真不会说话还是想借机落实一些事情……   佩皮斯男爵目光一冷,他打量着雷克萨的身高长相,片刻后沉声问道:   “这位先生就是你要花费心思的邀约者之一?” 第283章   裴湘没有理会佩皮斯的质问,她望着走近的雷克萨说道:   “你确实弄错了手绢,进屋后我就发现了。那条手绢已经洗好并被我带到店里来了,我现在就去帮你取来。”   “多谢你,露西,”雷克萨微微点头示意,温声道,“我的事情不急,你先去忙店里的其它琐事吧。我在这里和佩皮斯男爵说说话,然后,希望有荣幸与你一起享用下午茶。”   “你当然有这个荣幸,我的朋友,”裴湘嫣然一笑,“那么,二位先生,我失陪了。”   说完话,裴湘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把佩皮斯男爵留给了雷克萨应付。   等到裴湘躲在休息室里悠哉悠哉地读完十几页书后,雷克萨敲响了房门。   “佩皮斯男爵离开了?”   “嗯,和他同来的威尔克斯先生也一起离开了。”   裴湘示意站在门口的雷克萨进屋喝茶。   “他们买东西了吗?佩皮斯男爵还说什么了?”   “威尔克斯先生挑选了两本书、一份乐谱和几罐糖果。佩皮斯男爵让人把二楼寄卖的画作都送到他的府上去,他签了支票。”   “诶,没想到佩皮斯男爵竟然是个出手大方的顾客。可惜,店里最近没有G的作品。”裴湘假装遗憾地挑了挑眉。   雷克萨倒茶的动作一顿,随后温和笑道:   “我记得,你之前只把G的作品卖给我的。”   裴湘摇头解释道:“那是因为你每次都是第一个预定或者提出购买的,其他人都没有你付账爽快。”   “这么说,我该恭喜你又有了一个付账爽快的顾客?”   “难道不该恭喜吗?谁会嫌弃送上门的顾客呢?”   “但他带来的麻烦会远远多于他带来的利益。”   雷克萨低头喝茶,语气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佩皮斯和妻子关系冷淡,身边的情妇一直没有断过。不过,他的每一任情妇都不是主动找上门的,全都是被佩皮斯使用各种手段‘追求’到的。”   “他都使用什么手段了?”裴湘好奇问道,“金钱?甜言蜜语?假装真情?”   “不止那些。他最擅长的是动用一些人脉关系给漂亮姑娘的家人找些麻烦,然后再亲自出面解决问题,以此得到对方的感激和倾慕。可是,一旦女人爱上他了,不用多长时间,他就会厌倦并抛弃对方,再次寻找下一个猎物。”   “乔治,你倒是对佩皮斯男爵十分了解。”   “因为一些必要的原因,我必须调查并掌握许多隐晦的消息。”   裴湘沉吟片刻,侧头问道:   “你刚刚说佩皮斯会带来麻烦,嗯,所以,你认为他会把我当成新的猎物?”   雷克萨点了点头:“我不清楚在我走进店门之前,他是如何表现的。但是经过刚刚的接触交谈,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又要玩弄那套肮脏的把戏了。”   裴湘没有隐瞒她和佩皮斯之前的对话,直接复述了一遍对方的挑逗之词。   乔治·雷克萨收敛起了脸上的温和,在某一瞬间,裴湘觉得这人比大理石雕塑还要冷硬坚固,但是很快的,这种感觉就犹如晨雾朝露一般迅速消散了。   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朋友,悄悄记下了他的刹那真实情绪,同时不忘提问道:   “他会立刻给爱德华和‘荆棘屋舍’找麻烦吗?他要求‘詹姆斯·霍夫曼’明天去一趟男爵府,会借此找茬吗?”   雷克萨捏了捏鼻梁,他暂时压下心中对佩皮斯的怒火,尽量理智地判断道:   “他最近正在忙一件挺重要的事,做好了,他在仕途上就能更进一步,甚至会在党派里拥有更大的话语权。所以,他暂时不会在詹姆斯的事情上为难你。但等他忙完这阵子了,大概就该有时间和精力祸害他人了。”   “唔,这是你对佩皮斯的判断……”裴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多谢你的提醒,乔治,我想,我会好好应对即将到来的麻烦的。”   “你准备独自解决?”雷克萨目光沉沉。   “也不算独自解决,肯定要和爱德华、巴特勒船长他们提前通气的。而且,这只是你我的猜测而已,那位一看就很高傲的佩皮斯男爵可能转头就把我忘了。”   雷克萨对裴湘的这个想法不置可否。   他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眺望,心里琢磨着如何不动声色地狠狠剁掉佩皮斯的爪子,让他不敢再生出觊觎之心。   他没有和裴湘提及自己的打算,因为,两人的关系目前仅仅止步于朋友这个层面上。依照裴湘的性格,她是不会愿意让无关之人过多插手己身的私事的,会觉得这是她欠下的人情债。   悄悄隐藏起真实的想法后,雷克萨觉得,即便在表面上,自己也不该无动于衷。   “其实……如果我是你的追求者的话,佩皮斯男爵总会忌惮一二的。”   “但也只是忌惮而已。况且,这样一来岂不是让你成为了佩皮斯男爵的眼中钉?乔治,不要冲动,想想你现在正在做的事,何必引起旁人更多的注意呢?”   雷克萨温和一笑:“我自有计较,露西。而且,经过今天的偶遇,我想那位佩皮斯男爵已经误会了你我之间的关系,既然如此,还不如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   “是的,请允许我追求你,我的露西小姐,”雷萨克微微躬身行礼,双眸始终含笑地望着心中的蓝眼睛姑娘,声音异常柔和,“我愿意为你执起盾牌和长剑,驱赶走所有不受欢迎的豺狼虎豹。”   这一刻,明知是权宜之计,但裴湘却有些分不清雷萨克眼中的温柔是真实的还是伪装的。   乔治·雷克萨也不需要裴湘明确回应,他似乎飞快地进入了角色扮演当中。而他成为追求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决定明天陪着“詹姆斯·霍夫曼”一起拜访男爵府。   到了第二天,佩皮斯男爵果然如雷克萨分析的那样,并没有刻意为难詹姆斯·霍夫曼。他打着关心的幌子,让医生详细检查了一下詹姆斯脸上的伤势,又询问了几个有关哈比酒馆和巴特勒船长的问题,之后就利落放人了。   这期间,佩皮斯男爵完全没有提及过露西·霍夫曼这个人,甚至,他对不请自来充当陪客的乔治·雷克萨的态度也挺不错的。看上去,这位男爵阁下完全是一位颇有风度的主人。   但裴湘并有因此而放松下来,她在离开男爵府后就联系上了还在养伤的瑞特·巴特勒,简单地说了佩皮斯男爵的事情,并提醒巴特勒船长一定要小心,谨防在生意场上被使绊子。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颇为风平浪静。   那位佩皮斯男爵也只在“荆棘屋舍”内出现了一次,见店内只有店员而没有裴湘的身影,他就转身离开,并没有任何纠缠或者不妥当的行为。   就在裴湘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的时候,爱德华和巴特勒合作的生意开始遇到麻烦了。   “存放货物的仓库被烧坏了一个,要不是看守之人警觉,咱们会损失更多。露西,多亏了你提醒我,让我多增加了几个夜间留守的值班人员,这才没有让火势蔓延开。”   “着火的原因是什么?”   “我亲自带人仔细检查了一遍,有些人为纵火的痕迹,但是线索不明显。”   裴湘眉心一跳,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个手段龌龊的佩皮斯:   “哥,那些损失的货物是急需交付的吗?”   “有一些是。哎,按照原计划,那个仓库里的货物三天后就得搬上货轮运往美国了。但经过这场火灾意外,咱们大概没办法按照合同上的截止日期准时交货了。”   “需要加倍赔偿?”   爱德华抓了抓头发:“暂时还不用加倍。瑞特说,他在亚特兰大火车站附近租用的仓库里还有些存货,可以先用他提前储存的货物应急,再请求那边的进货商通融一下。与此同时,英国这边的工厂也需要紧急开工,重新生产那些被烧毁的产品。”   裴湘想,如果真有人刻意找麻烦的话,问题肯定不会这么有惊无险顺利解决的,于是,她追问道:   “先不提美国那边的进货商愿不愿意通融,哥,咱们这边的工厂能顺利开工吗?没有再遇到任何阻碍吗?”   爱德华叹了一口气:“你果然猜到了。我下午刚刚接到通知,之前合作得很好的几家工厂忽然都拒绝接受咱们的加急订单了,说是生产不过来,除非咱们能支付三倍的报酬。”   “这样看来,明显是有人要为难咱们了,”裴湘冷笑一声,“哥,你说这次的麻烦是不是佩皮斯男爵的手段?”   “也许是他,也许是咱们的竞争对手。对方做得很隐晦,没留下什么特别明显的证据,还需要继续调查。”   “巴特勒船长怎么说?”   “露西,这就是我匆匆赶回来的原因。瑞特说,他虽然在养伤,但是脑子没坏,他肯定能解决利物浦这边的麻烦并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也会让工厂愿意接受咱们的订单。”   裴湘点了点头,经过两年的合作,她比较相信瑞特·巴特勒的能力和手段,心知即便他不能立刻抓住真正的幕后黑手,也能暂时摆平生意场上的波折。   爱德华接着说道:   “但他需要我尽快跑一趟亚特兰大,以单独投资人的身份去和那里的商人们协调一下合约的问题。然后再去南边的种植园转一转,尽可能多地收购棉花。”   裴湘了然:“让你去和亚特兰大商人协商?这想法不错。巴特勒船长在南边的名声并不好,我估计,他的许多生意都不是打着他的名头经营的。这次由你一个英国人出面,倒是能避免一些被排斥的尴尬场景。况且,瑞特的伤还需要好好静养,此时确实不宜长途奔波。”   “露西,我以前当船员的时候也跑过美国的航线,所以对这些并不陌生。只是……我离家远行了,你怎么办?虽然你现在能自己解决很多问题,但我依旧没有办法完全放心,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当初那样的恐慌了。”   不止爱德华不放心,裴湘也不放心自家的兄长。   按理说,现在是1859年,距离美国内战还要两年左右的时间,大环境还是比较安全的。可是,谁知道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会不会按照真实的历史进行呢,万一战争提前爆发呢?   裴湘原本打算亲自调查并揪出幕后凶手的,但是此时听说爱德华需要尽快赶往亚特兰大处理生意合同的问题,便迅速改变了之前的想法。   ——调查的事先交给巴特勒吧,反正那个男人精明着呢。   她浅笑道:“这还不简单吗?我跟你一起去美国。哥,我还没出过国呢,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去看看巴特勒船长和威尔克斯先生的家乡。就当是一次长途旅行了,等你忙完生意上的事,咱们再一起返航。”   ——现今利物浦这边暗潮汹涌。雷克萨、琼斯和佩皮斯三方都不是省油的灯,中间又牵扯到一个野心勃勃的巴特勒船长,我还是和爱德华出去转转吧。   这个提议让爱德华眼睛一亮,他还没和妹妹一起坐船远行过呢。   “也行,这两年你比我还忙,是该出门放松一下了,也能开阔一下眼界。露西,来,我给你讲我第一次出海时的经历……”   次日,裴湘在家中见到了她新上任的“追求者”雷克萨先生,便十分欢快地告知了对方自己要出门远行的打算。   “所以,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你就不用特意角色扮演了,专心去做自己的事情吧。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帮助,乔治,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第284章   不管留在利物浦的男人们都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跟着自家兄长扬帆远航的裴湘是十分轻松愉悦的。   她一边欣赏着碧海蓝天的辽阔瑰丽,一边听着兄长回忆年少时当水手的经历,每天都笑容满面神采奕奕的。   爱德华见妹妹既没有晕船虚弱的征兆,也没有难以适应海上航行中的种种不便之处,顿时觉得骄傲不已。心想不愧是他爱德华·霍夫曼的亲妹妹,天生就亲近海洋,有成为一名优秀水手的绝佳潜质。   在裴湘的好心情影响下,爱德华的笑声也渐渐恢复了爽朗畅意,不再时刻琢磨着幕后黑手的阴谋诡计,也不再过分担忧生意方面的波折。   “你说得对,露西,麻烦总能解决,日子需要一天一天地慢慢过,咱们没必要因为不值得的人和事打乱自己的生活节奏。我要是因此着急上火并且愁眉苦脸的,那才是真正中了敌人的圈套呢。”   爱德华说这番话的时候,裴湘正站在甲板上眺望不远处陆地的大体轮廓。   她此时戴着一顶崭新的意大利宽沿儿缎带帽,穿着藏蓝色的蓬松长裙和同色系的翻领薄外套,手上套着洁白的蕾丝长手套,还握着一把精美的绣花小阳伞,看上去既优雅又端丽,同之前那几天随意舒适的衣着打扮十分不同。   “爱德华,我们马上就要登岸了,希望借着这次的机会,不仅能解决生意上的麻烦,还能拓展一下霍夫曼家属于自己的人脉。并且,我发现你还是喜欢海洋,喜欢乘帆远航的潇洒与冒险生活。哥,我觉得,既然瑞特能成为巴特勒船长,你也可以当霍夫曼船长的。”   爱德华微微睁大眼睛,有些心动。他确实怀念海上的生活,怀念海浪的起伏和海风的低吟,怀念简单的、和自然为伴的日日夜夜。   “可是……”   “诶,没有那么多的‘可是’,爱德华。”   裴湘笑吟吟地搅散爱德华的犹豫迟疑,劝说道:   “我当然不是建议你长年累月地飘在海上,也不是让你当一名真正的船长或者冒险家。说实话,咱们迟早要从瑞特的生意里慢慢独立出来的,到时候,你就得独当一面了。   “所以,每当你怀念曾经的水手生活的时候,完全可以亲自指挥着霍夫曼家的船只在浩瀚的海洋中乘风破浪。你可以亲自到世界各地做生意,不再把自己局限在一座岛屿上、一个城市里。”   爱德华走到裴湘的身边,同她一起眺望渐渐靠近的港口与人烟:   “那你呢,我的妹妹?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裴湘扶着宽沿儿遮阳帽,侧头看向爱德华,理所当然地说道:   “鉴于你总是不放心我的安全,我当然要跟着你一起出海旅行啦。你看,我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学了这么多门的语言,怎么能不发挥一下作用?哥,鉴于你只会英语和西班牙语,我认为你需要一个信得着的翻译。又因为你有时候实在没有我机灵,我相信你是绝对需要我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的帮手的。”   爱德华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   他勉强默认了自己不如妹妹机灵这件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不想嫁给一个稳重可靠的绅士,然后悠闲安稳地过日子吗?我相信,我的妹妹有足够的手段与头脑经营好一个家庭,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爱戴的某某太太。也能牢牢抓住某个幸运男人的心,让他一心一意地爱慕你、呵护你,同你相伴到老。”   裴湘摇了摇头,目光掠过半空中翩翩盘旋的海鸟,悠然道:   “目前来说,我并不向往那样的生活。哥,咱们家算是靠生意发家的暴发户吧,在美国,特别是北方,也许还会自在一些,但是在英国,我们永远处于低人一等的位置。   “我想,即便我有能力让自己得到上流社会的真心认可与尊重,我也不会为之拼搏努力的。因为,那样的生活太过消耗心力,也许还会有些压抑,绝对不是我所追求和向往的。   “哥,我不准备把自己变成一名标准的名媛淑女,也不热衷于得到某些权势群体的认可,我就想散漫自在地过日子。当然了,哥,如果你有向上流社会进军的雄心,我也会力所能及地支持你的。”   爱德华摇了摇头,异常坚定地表示,自己的精力和能力都有限,并没有类似飞跃阶级的想法。   “咱们好好赚钱,露西。在大不列颠,靠举债和变卖家产维持生计的贵族也不少,那样的人,纵然有家世背景和古老的血缘传承,又能得到多少真正的尊重呢?   “自从那些轰隆隆作响的机器被发明出来后,许多祖辈们不得不遵循服从的规矩早就消失了,如今,能发出响亮声音奔走呼喊的人越来越多了。况且,我始终认为,当财富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后,有些麻烦就不再是麻烦了。”   裴湘故作惊奇地打量着爱德华,忍不住小小地吹了一声口哨,一下子打破了她营造了一早上的淑女形象。   “哇,爱德华,没想到你还有这样厉害的想法。你小时候不是一直遗憾,咱们家没有那种能挂满墙的古老族谱吗?还幻想过,咱们祖上说不定是哪个小国流亡在外的贵族后裔。当然了,尽管爸爸一直严肃否认你的猜测,但你总是偷偷询问妈妈……哈哈……还写在圣诞愿望里,希望爸爸诚实些……”   爱德华翻了个白眼,他一边侧身挡住裴湘过于顽皮活泼的表情,一边微红着脸打断她的调侃:   “露西!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哎呀,我才不要和你一样幼稚地互相揭短呢。露西,这两年我可没少读书,又跟着巴特勒船长接触了更多的人,偶尔还会听你和雷克萨教授讨论问题,总会看清一些事情的。”   “好吧,我承认我哥哥已经变得更加成熟稳重了。”   兄妹二人又说笑了一会儿,还谈到了爱德华的婚姻问题。直到有人走过来打招呼,两人才暂停了属于霍夫曼家的日常聊天,开始和同船的旅客们礼貌交际起来。   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   舞会上,裴湘刚和一位英俊的富家子弟跳完一支华尔兹,正听着对方妙趣横生地讲述着去年夏天的一次赛马活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有些迟疑的询问。   “是……霍夫曼小姐?”   裴湘闻声转身,就看到儒雅清隽的阿希礼·威尔克斯站在水晶壁灯旁。他那一双灰色的眼眸在浓密的金棕色睫毛衬托下,显得分外的深邃忧郁,又富有一丝引人探究的疏离感。   “威尔克斯先生,”裴湘露出旧友重逢的欢欣笑颜,“真高兴能在亚特兰大遇见你,这让我对这座勃勃生机的美丽城市有了更多的亲切感。”   阿希礼·威尔克斯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后,便上前两步同裴湘和她身边的年轻人交谈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新的舞曲即将开始。年轻人见裴湘暂时没有步入舞池的打算,就转身离开去邀请其他姑娘当舞伴儿了,留下裴湘和阿希礼这对重逢的朋友。   “这么说,你们来亚特兰大已经一个多月了。诶,应该写信给我的,我会立刻从克莱顿县赶来。对了,霍夫曼先生今晚也出席艾尔辛家的舞会了吗?”   “爱德华也来了,”裴湘朝着某个男士们聚集的角落望了望,“他在那边,大概是在和米德先生交谈吧。”   阿希礼顺着裴湘的指示找到了爱德华的身影,正巧爱德华也朝着妹妹这边张望了一眼,一下子就认出了裴湘身边的男士。   片刻后,爱德华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同阿希礼热情地打招呼。   “怎么没带霍夫曼小姐去十二橡树庄园?你们知道的,我家永远为正派的客人敞开大门的。”   爱德华举杯笑道:   “如果你今天没有遇到我们兄妹,下个礼拜肯定会接到我们要去拜访的信函的。我们已经在亚特兰大这边停留了一段时间了,不仅顺利解决了生意上的小困扰,还认识了许多慷慨正直的朋友。   “说真的,我的朋友,要不是惦记你和你描述过的美丽的十二橡树庄园,我可不愿意这么快就离开迷人的亚特兰大。”   这话正巧被路过的艾尔辛太太听到了,她如今特别喜欢来自英国的霍夫曼兄妹,觉得他们天生就该是佐治亚或者弗吉尼亚人。   “哦,爱德华,你和露西完全可以不离开这里的。”   她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们兄妹肯定还不清楚,威尔克斯先生是汉密顿家的表亲,他经常来亚特兰大小住的。说起汉密顿家,上帝呀,你们还不认识梅兰妮和查尔斯吧?我一定要把汉密顿兄妹介绍给你们。露西,我相信你会和梅兰妮相处得很好的,因为你们都是温柔可人的年轻姑娘。”   爱德华好奇地搭腔道:   “汉密顿家?哦,我认识亨利·汉密顿先生,他帮了我许多,有关法律上的事情。艾尔辛太太,我的朋友威尔克斯先生和亨利·汉密顿先生是亲戚吗?那真是太巧了。”   “当然,”艾尔辛太太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亨利·汉密顿先生是梅兰妮和查尔斯的伯父,他是一位十分可靠稳重的大律师。”   阿希礼则说道:“虽然我可以在亚特兰大停留小住,但我没办法把十二橡树庄园随身携带。所以,我还是得邀请我的朋友们去克莱顿县做客,然后再把他们介绍给琼斯博罗和洛夫乔伊的世代邻居们。”   “提起十二橡树庄园,我真是怀念你们家的夏日烤肉聚餐……”   这时,亚特兰大城中另一位十分有名望的太太走了过来,还拉着一个瘦小娇弱的姑娘。   这位梅利韦瑟太太和艾尔辛太太一向互有争锋,但在一些事情上又合作无间。因此,艾尔辛太太这边刚提出要把梅兰妮·汉默顿介绍给裴湘兄妹,梅利韦瑟太太就把人给带来了。   “霍夫曼小姐,这是梅兰妮,梅兰妮·汉密顿。她是阿希礼的表妹。”   裴湘和梅兰妮互相问好后,就听梅利韦瑟太太问起了他们和阿希礼的相识经过。   阿希礼·威尔克斯自然不会隐瞒自己受到帮助的事情,立刻说起了霍夫曼家帮他寻回钱包的经过,又说起了他在英国的朋友佩皮斯男爵也认识霍夫曼兄妹这件事。   梅兰妮听完阿希礼的讲述后,看向裴湘和爱德华的眼神更加亲切了,又对詹姆斯·霍夫曼先生没能来亚特兰大这件事深表遗憾。   “那个钱包是我和哥哥查尔斯一起挑选的,是送给阿希礼的礼物。能失而复得,实在是太幸运了。”   有了这段渊源,裴湘几乎立刻赢得了梅兰妮·汉密顿的真诚友谊。   当然,即便没有之前帮忙的事,这位汉密顿小姐也不会排斥或者敷衍裴湘。因为,她实在是个真正温柔善良的小姑娘,愿意给予每个人最大的友善。   这次舞会之后,裴湘和爱德华在第二天就带着礼物拜访了桃树街的汉密顿家。   汉密顿家目前有三位常住之人,除了父母早逝的查尔斯·汉密顿和梅兰妮·汉密顿兄妹外,还有他们的姑妈佩蒂帕特小姐。   佩蒂帕特小姐自从多年前和哥哥亨利·汉默顿大吵一架之后,就一直和侄子侄女同住。不过,她的天真性情是承担不起照顾抚养两个孩子的责任的。   这个家庭能够井井有条的运转起来,一方面是因为了亨利·汉密顿尽到了财产保管人的责任,一方面则是多亏了精明能干的黑奴彼得大叔。   拜访很顺利,这一家都是和善好客之人。   男主人查尔斯·汉默顿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小伙子,他有白皙饱满的额头和漂亮的棕色卷发,性格略微腼腆,每次同裴湘说话的时候,都要微微脸红并略显激动。   裴湘和查尔斯交谈了几句,发现这人在克服了因羞怯而产生的紧张后,谈话的内容一点儿都不枯燥空洞。文学、艺术和诗歌,查尔斯都有自己的见解。由此可见,他是认认真真读完哈佛大学的高级班的,脑袋里确实装了许多知识,只是平时没有多少机会显露出来而已。   而妹妹梅兰妮更是聪慧细心,在某些问题的看法上,她甚至要比阿希礼和查尔斯更加务实和坚定。   虽然她时常因腼腆而不多言,但却绝对不会显得木讷,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里,总是充满了愉悦幸福的光彩。   拜访结束后,裴湘和爱德华返回宾馆,之后各忙各的事情。晚餐时,兄妹二人谈到今日见闻,自然提及了阿希礼和汉密顿家。   “那天舞会的时候,我隐隐听闻,威尔克斯家和汉密顿家自来都习惯表亲联姻,多少代都是这个情况。所以,他们都认为,等再过两年,梅兰妮也许就会和阿希礼·威尔克斯先生订婚,嗯,同时,查尔斯·汉密顿先生也可能会迎娶威尔克斯家的女儿。”   “汉密顿小姐今年才十五岁吧?而且,看样子身体不太好。”   爱德华一边切小羊排一边说道:   “不过,威尔克斯先生如果能迎娶汉默顿小姐的话,他倒是挺幸运的。虽然接触不多,但我能判断出,汉默顿小姐是个非常典型的南方姑娘,具有他们推崇的那些美德。”   裴湘瞥了一眼爱德华,莞尔一笑:   “没想到你对梅兰妮的评价这么高,上午拜访的时候,我看你没和她说几句话呀。”   爱德华摇了摇头:“那姑娘看上去太娇怯柔弱了,也腼腆,我担心如果总和她交谈的话,会加重她的紧张感。我能看得出,她和你说话的时候要更加自在欢快,特别是你们谈论诗歌和文学作品的时候,她可专注了。”   裴湘心道,梅兰妮·汉默顿可不柔弱,她是真正坚强勇敢的姑娘。当然,这是她通过原著得到的印象。   ——可是,经过昨晚的舞会初相识和今天上午的交谈,我觉得对方的性情脾气确实很好。也许深入交往下去,就会看到那些被她的瘦弱外表所掩盖住的韧性与果敢了。   “爱德华,你对威尔克斯先生的评价似乎不高?”裴湘歪头问道,“我从你的表情里看到,你真的觉得威尔克斯先生如果能娶到梅兰妮,是他占便宜了。”   爱德华想了想,认真说道:   “如果是作为朋友的话,威尔克斯先生是相当不错的。但是,怎么说呢,谈及婚姻的话,露西,我认为查尔斯·汉密顿那样略显笨拙的小伙子都比样样出色的威尔克斯先生强。他……似乎有些过于消极封闭了,又有些自欺欺人地不乐意做出改变。当然,这是我的直觉,没有太多依据的。”   “我倒是挺赞同你的直觉的,爱德华。”裴湘微微挑眉,淡声同意兄长的观点。   “嗯,我也就是和你说说,我知道自己的妹妹不喜欢那样的男人就行了。至于汉密顿小姐……也许她比咱们更加了解她的表兄吧。” 第285章   裴湘和梅兰妮之间的友谊在渐渐加深。   她总是把梅兰妮当成一个温柔懂事的小妹妹来照顾,很愿意倾听她的每一个想法,也会给她讲述自己在英国的所见所闻。   同时,面对真心结交的朋友,裴湘并不会把自己伪装成一位标准的娴雅淑女,她非常坦然地讲起了自己和兄长爱德华白手起家的经历,也说明了霍夫曼家的经济条件是这一两年才真正转好的。   梅兰妮·汉默顿小姐并没有因为裴湘的实话而从此疏远霍夫曼兄妹,反而用更加真诚的态度对待他们。   “亚特兰大就是一座年轻而充满生机的城市,我生长在这里,喜欢古老和新生交错在一起共同存在的感觉,露西,勤劳而正派的人永远都值得善意和尊重。”   “梅兰妮,你可真是个小甜心……咦,你又脸红了,哈哈……你家住在桃树街,你的脸蛋儿像桃花一样。”   “咳,露西,不要总是捉弄梅兰妮小姐。”   “哎呀,爱德华你不要打扰我们。查尔斯,快把我哥哥领走”   因为两个年轻姑娘的亲近关系,霍夫曼和汉默顿两家人的交往也越来越频繁起来。   爱德华是那种很有男子汉气概的青壮年男子,他有丰富的外出闯荡经验,又早早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所以,他的言行举止中总是不自觉地带上了果决和沉稳,这正是自小生活在女性亲眷身边的查尔斯·汉默顿所欠缺和向往的。   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查尔斯对爱德华也越来越信重起来。   当阿希礼·威尔克斯提出要邀请裴湘和爱德华去十二橡树庄园时,汉密顿兄妹便很自然地加入了这次的行程,甚至还准备在表亲家长住一段时间。   说起南方人出远门做客这件事,出行时肯定要大费周章收拾好许多行李的,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一次出门做客后会在外面停留多长时间。   例如,一对新婚夫妇去亲戚家度蜜月,他们很可能会一直住到第二个孩子牙牙学语。   又例如,某人一开始只是想去朋友家吃一顿晚宴,但很可能就在热情主人的邀请下顺势度过一个圣诞节,再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返回家中。   对于南方有钱有闲的阶级来说,出门做客这件事一定是从从容容并且悠悠闲闲的。   做客的,不急着离开;做主人的,也总是乐呵呵地不嫌烦。横竖这里地广人稀,家家户户的宅子都很明亮宽敞,并不会因为一两个客人入住就拥挤起来的。(1)   在去往克莱顿县十二橡树庄园的途中,梅兰妮如同小雀鸟似的给裴湘讲述南方的一切,充满感情地描述这个从她出生到现在已经习惯了的优雅世界,描述这里的秩序井然和有条不紊。   裴湘一边倾听着梅兰妮轻悦柔和的欢快嗓音,一边眺望马车外的浑黄河水和赤红土壤,还有广袤土地上辛苦劳作的人们。   抵达十二橡树庄园的第三天,阿希礼带着他的朋友们拜访了左邻右舍,裴湘也因此见到了《飘》这部小说的女主角——斯嘉丽·奥哈拉。   她记得,在原著中描述过,斯嘉丽对阿希礼第一次产生爱慕之意时,正是阿希礼结束了三年的欧洲巡游之后返回家乡后,骑着马来拜访奥哈拉家的塔拉庄园的时候。   那时候,这个有着一双绿眼睛的小姑娘一下子就对忧郁文雅的阿希礼着了迷,至此陷入了十多年求而不得的爱恋当中。   ——即便战火摧毁了她的家园,摧毁了亚特兰大,也没能摧毁斯嘉丽对阿希礼的追逐与迷恋,直到梅兰妮去世。   果然,看到阿希礼的身影出现在塔拉庄园后,斯嘉丽整个人都洋溢着快活的气息。她那双本来就绿得明媚眼睛顿时变得更加明亮了。   “阿希礼!”斯嘉丽快步走来,裙摆翩翩,身姿窈窕而轻盈。   “斯嘉丽,真高兴见到你,你还是这么漂亮有活力。来,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们吧。”   阿希礼上前握住斯嘉丽的手,同她问好,又转身介绍裴湘等人。   然后,裴湘立刻得到了女主角警惕而戒备的眼神。   大概是因为裴湘的外貌,斯嘉丽忽略了一旁身材娇小模样文静的梅兰妮,把站在阿希礼身旁的裴湘当成了假想敌。   阿希礼当然不会察觉到年轻姑娘间的这种隐晦竞争。他噙着淡淡的微笑,赞叹着望向生机勃勃的斯嘉丽,温和地说道:   “斯嘉丽,你还记得梅兰妮和查尔斯吗?我记得你们之前是见过的,是在十二橡树庄园还是在亚特兰大来着?”   “哦,阿希礼,当然是在十二橡树庄园。我们那时候都还是小孩子呢,我还没有去费耶特维尔女校上学,你也没有去欧洲看那些绘画呀、雕塑呀、建筑呀什么的,咱们在通往玫瑰园的草坡上嬉戏野餐,你忘了吗?”   阿希礼恍然道:“是那时候的事情呀,感觉时间过得好快。”   “是啊,塔尔顿家的四兄弟那时候还没有被大学退学呢,他们还是塔尔顿太太的心肝小马驹呢。”   斯嘉丽挽住阿希礼的胳膊,笑容有些小小的得意,她很高兴可以吸引阿希礼的全部注意力。   “阿希礼,你还记得吗?咱们一起骑马去方丹家……”   “是的,斯嘉丽,你那时候的骑术就很好了……”   裴湘挽着查尔斯的胳膊走在两人身后。   观察了一会儿斯嘉丽和阿希礼两人的互动后,她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伴,轻声询问起佐治亚州北部一带的年轻人现今热衷的娱乐活动。   查尔斯·汉密顿露出腼腆的微笑,很认真地向裴湘讲述骑马打猎这些活动,又说起了政治宣讲会、野餐会、烤肉聚餐和舞会这些五花八门的社交活动。   梅兰妮的身边则陪着爱德华。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两人已经熟悉了很多,一个不再腼腆害羞,一个不再小心翼翼,两人都渐渐畅所欲言起来。   裴湘偶尔会注意留心听一下身后两人的对话,她发现,爱德华正在给梅兰妮讲述他之前在海上的种种经历。   当然,他的讲述风格相当朴实,既没有夸张的惊心动魄英雄行为,也没有一味地强调海上生活的危险和枯燥。在爱德华的故事中,讲得最多的是一些日常琐事和自然天气的莫测变换。   说实话,并不是十分的生动有趣。   但梅兰妮却听得很认真,还提出了不少问题。她比较关心水手们在海上的生活条件和如何抵抗自然危险的,也是相当的务实和爱操心。   于是,爱德华就更有谈兴了。   穿过长长的林荫道和宽敞美观的白色门廊,裴湘见到了这座庄园的女主人和另外两位奥哈拉小姐,当然,还有那位聪明通透的黑妈妈。   “霍夫曼小姐,你在英国的时候每天都做些什么呢?你喜欢骑马吗?”   宾客落座后,奥哈拉家的二小姐苏埃伦好奇地问道。   “喊我露西吧,我可以喊你苏埃伦吗?”   “当然,露西姐姐,很高兴认识你。”   裴湘弯了弯眉眼:   “大多数的时候,我都在帮堂兄整理书籍。他投资经营了一家收藏品店铺,里面有许多用各国语言著述的精品藏书,需要分门别类地排列好。   “但是店员只能读懂英文,而我堂兄又不会时常在店里,所以,我便帮着店员整理书架,顺便挑选喜欢看的书阅读。至于骑术……我能骑马,但是不太精通。”   “这么说,”天生和长姐不对付的苏埃伦坏心眼儿地提高了声音,“阿希礼,你和露西姐姐是在书店里相识的吗?你那么喜欢读书,露西姐姐也是,怪不得你们能成为朋友呢。”   阿希礼因为苏埃伦的问题转过头来,真诚地赞扬了裴湘和“荆棘屋舍”里的二手藏书。   “如果那家店就开在亚特兰大的话,我肯定每个礼拜都要去那里挑选书籍的。詹姆斯先生选择藏书的眼光很独到,霍夫曼小姐对书籍的分类排序也很科学。并且,她的推荐和评论很值得参考,我受益匪浅。”   斯嘉丽见阿希礼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了,便悄悄瞪了一眼讨厌的苏埃伦。   她从来不喜欢、也不懂得那些艺术哲学之类的不实际东西,阿希礼以前谈论它们的时候,她会因为爱慕他而忍受这样枯燥的话题。   但当斯嘉丽耳闻,有另外的漂亮姑娘因为同样的爱好得到了阿希礼的夸奖,她对书本的厌恶就达到了此生的顶峰。   同时,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露出笑容的斯嘉丽觉得,不可能有女人——特别是一个还没有出嫁的漂亮姑娘,会真心喜欢那些枯燥无聊的东西。   ——她们说喜欢,无非是为了迎合男人而已,真是太虚伪了。不过她的皮肤倒是真好,是因为英国的天气吗?还有她的裙子……   “阿希礼可不止热爱书本,”斯嘉丽尽量展露出最优美的曲线,同时放柔了声音,“在这一带,不管是克莱顿还是琼斯博罗,阿希礼的箭术、枪法和骑术都是第一名。而且,论起喝酒和赌牌,谁也比不过他,他精通一切。”   裴湘微笑道:“倒是没有见过威尔克斯先生这方面的风采,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开开眼界。梅兰妮,你见过威尔克斯先生的英武表现吗?”   梅兰妮小幅度地地摇了摇头:   “我之前常住亚特兰大,表哥来看我们的时候也多是讨论诗歌文学,我没怎么看过阿希礼射箭或者开枪打猎的样子。”   艾希礼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并不把精通各种消遣活动的事放在心上。   他的气质中始终带着一种旁观的漠然和距离感,笑的时候不是真正的开怀大笑,可也从不轻易发脾气。没有人能琢磨透这个男人的心里真正在想些什么,偏偏他又是英俊而从容的。这样的阿希礼,让一向喜欢直来直去的斯嘉丽痴迷不已。   在塔拉庄园用完晚餐后,一行人返回十二橡树庄园。   入睡前,裴湘想到斯嘉丽对她的防备和警惕,忍不住摇头失笑,心知大概由于自己的出现,让那个一向敢想敢做的姑娘完全忽略了梅兰妮的存在。   要知道,威尔克斯家一向喜欢和各家表亲联姻,而汉默顿家又是知根知底的南方人,比起她这个来自英国的过客,明显是梅兰妮更有可能嫁给阿希礼的。   可惜,对于内心深处蔑视传统和规矩的斯嘉丽来说,什么世代表亲联姻的习惯根本不值一提。那个瘦弱娇小孩子般身材的梅兰妮,远不如住在十二橡树庄园的漂亮女客人具有威胁性……   暂且不提斯嘉丽的各种心思。   做客以来,裴湘和威尔克斯家的两位小姐倒是都相处得非常不错。只不过七八日的功夫,她们就能坐在一起说说姐妹间的悄悄话了,   这天,裴湘、梅兰妮和威尔克斯家的两位小姐坐在一起聊天做针线活。而爱德华和阿希礼则早早出门去拜访其他邻居,商量购买棉花的事情。   “查尔斯呢?”印第亚观赏了一会儿英国那边正流行的花边样式,忽然注意到妹妹有些走神,便随口问道。   “查尔斯在给以前的同学和教授写信,”梅兰妮答道,“露西之前向查尔斯询问了几个问题,查尔斯觉得还需要更加深入探讨,就打算给了解相关领域的人写信。”   霍妮·威尔克斯打量了裴湘一眼,试探问道:   “露西,你总是问出让男人们答不上来的问题,还和他们辩论,会不会不太好?”   印第亚连忙说道:“露西,霍妮不是要指责你,她是真感到疑惑。”   裴湘看着身边几个聪明能干的姑娘,用一种比较亲昵的调侃语气低声说道:   “我理解你的意思,霍妮,放心,我没多想。咳,说起来,总有一些女性长辈们教导我们,顺利嫁出去的秘诀就是要装傻装乖装柔弱。如果不能及时的大惊小怪和适当的晕眩,那可就大事不妙了!绝对会把有钱有地位的体面少爷们都吓跑了的。”   说到这里,裴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诶,原来英国的姑娘也得这样表现吗?”霍妮惊讶地托着脸,感叹道,“我还以为就咱们佐治亚和弗吉尼亚是这样呢,嗯,再加上南卡莱罗纳州。”   印第亚故作成熟地说道:“因为全世界的男人都是这么想的。”   梅兰妮温和地反驳道:“印第亚,只是一部分而已。”   “哎呀,梅兰妮,你总是抱有太多的美好幻想。塔尔顿家四个兄弟,没有一个希望娶一个什么都懂的有城府的姑娘。他们喜欢哄人,可是一和他们说些正经严肃的事情,就像犯了大错似的。”印第亚用身边的男孩子举例子。   “就是这样!”   霍妮嘟着嘴点了点头: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你还得有张俊俏的脸蛋儿,就像斯嘉丽·奥哈拉。哼,她可不柔弱,胃口好跑得快,和苏埃伦打架的时候可厉害了。但是,那些小伙子就跟瞎了似的,都觉得斯嘉丽温柔甜美讨人喜欢。”   裴湘扑哧一笑,心道,将来倒是有个不瞎的,却也对人家情根深种呀。   过了一会儿,一位高胖的女仆来找印第亚商谈晚餐的菜单,而霍妮也想上楼去和查尔斯说说话,姐妹二人便先离开了。   起居室内就只剩下裴湘和梅兰妮两人。   “露西,你刚刚……其实并没有回答霍妮的问题。我能问问你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梅兰妮奇怪地问道。   “因为我并不想要一个‘正常’的丈夫呀,我也不是非结婚不可。比起多一个不太合拍的丈夫,我更看重生活的舒适和自在。当然了,如果无需通过伪装和讨好就能得到一份真挚的爱,那是我的幸运。反之,没有‘幸运’并不意味着‘不幸’,因为人生中大多数的日子还是平平淡淡的。”   说到这里,裴湘顿了一下,她有些严肃地看着身边的姑娘,郑重提醒道:   “梅兰妮,我现在只是阐述我自己的观点,而这个观点是依据我自身的性格、我的家庭背景和个人财产情况而产生的,并不具有普遍的参考价值。   “所以,你可以听一听,稍稍扩展一下思路,但不要被我的选择影响了基本的判断。况且,我选择的这条路到底能通往何方,我目前也说不准。”   梅兰妮并没有规劝裴湘最好遵从传统之类的,她反而露出一种理解的表情:   “露西,你是想要拥有一份纯粹的爱情吗?没有妥协和委屈,不存在将就。就是……如果找不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一个忠诚的爱人,你就永远不会随波逐流地走进婚姻殿堂,是吗?”   裴湘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我只要一个一心一意的人,不管身体还是精神上,从确定关系的那一天起,他就得忠诚于我。当然,我也会给予对方同等的回报。”   “可是,这世上谁没有犹豫过呢,谁不曾藏有一份懦弱呢?如果是亲爱的人,难道不应该给予包容吗?我总是相信我爱的人不会真的伤害我,即便犯了错,他们可能会比我还痛苦。”   裴湘歪头看着温柔而坚定的梅兰妮,想到原著中阿希礼和梅兰妮结婚后,还和斯嘉丽情不自禁的拥吻,想到阿希礼虽然一直在拒绝斯嘉丽的炽热感情和私奔请求,但却一直优柔寡断含糊其辞……   她想了想,斟酌着说道:   “亲爱的人?梅兰妮,这个称谓里是否包含了亲情、友情和爱情?如果从亲人、朋友的角度来看,我可以部分赞同你的观点。但是涉及到了爱情,我的条件就要苛刻许多了。   “梅兰妮,那必须是完整的纯粹的并且忠贞不渝的。如果对方不能给予我这种承诺的话,那就不要占据唯一的爱人的位置。”   “可有时候感情是复杂的,一个人,他可能既是亲人也是爱人,还是懂得彼此人生观念的朋友,真的可以彻底割舍吗?”   裴湘瞥了一眼有些出神的梅兰妮,心知她大概是联想到阿希礼了。虽然两人目前没有任何暧昧的苗头,但两家应该是有某种结亲的默契的,只是现在的梅兰妮年纪尚轻又身体虚弱,就暂时没有明确提出来。   可是,经过这么多天近距离的观察和相处,聪敏细心如梅兰妮,真的没有看出阿希礼对斯嘉丽那种火焰般的女孩子的憧憬吗?   裴湘假装没有察觉到梅兰妮的迟疑,继续说道:   “如果无法彻底割舍的话,那就退一步,只当朋友和亲人不好吗?那样的话,我会给予对方更加宽泛的包容,而对方也会更加没有负担地去追求自己内心的渴望。梅兰妮,有时候,不全心全意的爱情对夫妻双方都是一种伤害。”   梅兰妮若有所思。   裴湘继续低头做针线,同时慢悠悠地想着,梅兰妮能凭着人格魅力得到那么多的爱戴和关怀,将来,连瑞特·巴特勒那样的嘴毒浪子也对她抱有敬意,她为何不能拥有一个全心全意的丈夫呢?   想着想着,裴湘又想到了她昨天收到的那封信。   寄信人的署名是“詹姆斯·霍夫曼”。打开一看,发现实际的写信人却是远在利物浦的乔治·雷克萨。   在雷克萨的信中,裴湘得知,这位先生在自己离开后就去了伦敦。不知他找了什么人,竟然得到了佩皮斯男爵从前诱骗年轻姑娘的证据。   他在信中告诉裴湘,他已经把那些证据托人转交给了瑞特·巴特勒,让那位船长先生掌握了威胁佩皮斯男爵的有力把柄,从而能够更好、更迅速的处理生意上的波折麻烦。   在信件末尾,雷克萨询问裴湘归来的日期,并表示“荆棘屋舍”的藏书日渐减少,长此以往,说不定要失去一部分客源了。   裴湘读完雷克萨的信件后,今早又和爱德华一起收到了瑞特·巴特勒船长的来信。   巴特勒在信中告知兄妹二人,他已经查清了这次意外的幕后黑手。   给仓库放火的主谋是他们的某个竞争对手,但是,趁机在工厂方面施压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有被明确查出来,只有些影影绰绰的风声传出,似乎是佩皮斯男爵在暗中搞鬼。   就在巴特勒船长踌躇不决的时候,他突然十分“幸运”地得到了一份可以威胁佩皮斯的把柄,于是,巴特勒船长立刻拿着把柄和佩皮斯男爵“偶遇”了。   从那以后,之前合作过的工厂就都改变了态度,全部愿意接订单了,并且还主动降低了成本报价。   “仓库里损毁的货物已经由纵火方三倍赔偿了,又因为没有伤及人命,对方又愿意让出更多的客户资源,我就没有把那个鬼头鬼脑的东西送进警局。”   巴特勒船长写到:   “等你们谈妥棉花收购方案后,就可以返回英格兰了,这里一切风平浪静。另外,感谢那位不知名的帮手,虽然我没有查出对方的身份,但亲爱的露西也许会略知一二。如果有人告诉我说那位幕后英雄就是神秘的G先生的话,我一点儿都不会吃惊的。”   读完这封信后,爱德华的表情略显纠结。   他记起裴湘昨晚收到的那封来自乔治·雷克萨的信函,更加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些猜测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   爱德华又想到妹妹打算到处浪,不是,是跟着船出海贸易的人生理想,就有些迷惑,他实在搞不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打算怎么样。   就在霍夫曼兄妹认为英国的事情暂时就这样的时候,瑞特·巴特勒的加急信函再次寄到。   这次,他在信中龙飞凤舞地写道:   “据悉,注意,这是我在北面的朋友提供的小道消息,南方某州从英国购买了两船的枪支弹药,准备偷偷运回南方储存起来。但不幸的是,那两艘船上的一部分船员发生了‘叛变’,他们掌控了驾驶舱,然后直接把船上的物资运送给了华盛顿。   “更让感到惊奇的是,那些船员说,他们之所以会临时更改航运路线,是得到了佩皮斯男爵的指示。当然,我们都知道佩皮斯做不出这样疯狂的事,至于真实原因为何,我会继续打听情况。   “好了,我的朋友,为了琼斯他们的难堪憋闷脸色和我胳膊上的疤痕,我决定去喝一杯庆祝一下。”   裴湘读完这封信之后,立刻意识到那两艘运载武器的轮船之所以会改变航线,应该是雷克萨一方做了手脚。   又过了一些日子,巴特勒的信函再次抵达日子过得慢悠悠的南方:   “我的朋友,不知你们何时返回?在你们离开的日子里,利物浦,不,整个英国都挺热闹的。   “佩皮斯男爵的声誉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仕途也彻底完蛋了。具体的原因……还记得我上封信的内容吗?就是那些船员声称受到了佩皮斯的指示,让他们把南方某州偷偷购买的武器运往北方,琼斯等人还因此和佩皮斯闹得非常不愉快。   “哈,后来不知谁,我猜是华盛顿方面的人,突然公布了真正的原因。原来,佩皮斯身边的现任情妇意识到她之前被佩皮斯欺骗了,她们一家人遭受到的凄惨悲剧并不是意外,而是佩皮斯操纵的,就为了让她感激涕零。   “于是,那位勇敢的女士一怒之下,就在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下愤而反击,做成了我们之前提到的那件大事。哈哈,据说那位女士及其家人已经被送往国外了,我猜可能是在美国北方的某个州……   “当然,除了佩皮斯本人以外,目前来看应该没有多少人关注那位女士的下落了,因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公开后,就等于在宣布,英国政府在暗地里支持南方的奴隶主奴役剥削黑人。   “这引起了利物浦和曼彻斯特两地的工人运动(爆发得很突然,我怀疑有人提前组织策划。),他们不满英政府对废奴政策的态度,想通过国际工人运动支持北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1)有关南方做客的风俗传统,参考自原著。 第286章   巴特勒船长的信函接二连三地寄送过来,内容既有生意方面上的商讨也有朋友间的问候关怀。而乔治·雷克萨的信便仅有一封而已,之后就再也没有讯息了。   可是,纵然他不写信联络裴湘,他在裴湘心中的存在感却一直不弱。因为,每当瑞特在信里描述佩皮斯男爵的不妙处境或者利物浦等地的工人运动,裴湘第一时间想到的人就是乔治·雷克萨。   “虽然,他只提起自己去了一趟伦敦并找到一些证据,”裴湘暗忖,“而对之后的所作所为只字未提。可是,只要我读过巴特勒船长的信,只要我了解一些英美两国间的时政新闻,怎么会猜不出佩皮斯男爵的惨淡下场是由谁一手策划的?”   走在黄茉莉和山茱萸盛开的暗红色蜿蜒路上,裴湘琢磨着雷克萨那个人这次到底帮了自己多大的忙,而自己又该如何答谢。   湛蓝晴空上浮着一点微云浅白,风吹动一簇簇新绿沙沙作响,哒哒的马蹄声渐渐清晰,阿希礼·威尔克斯一人一骑出现在山冈之上。他驭马飞跃牧场外的几处高低围栏,才稍稍降下骑行速度,便瞧见裴湘独自散步的身影。   “露西,我听爱德华说,你们打算返回亚特兰大了?再多留些日子吧,多看看这里的风光景色。”   阿希礼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站在路边朝着裴湘挥了挥手。   裴湘走到阿希礼的身边,语气轻快地说道:   “阿希礼,我非常喜欢在十二橡树庄园做客的日子。这里宁静、优美、舒适,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在这样的庄园里长住下去也挺好的。”   阿希礼含笑道:“我猜,这番赞美之后肯定是有转折的。”   裴湘嫣然:“我的赞美绝对是真心的,所以——哈哈,好了,到了该转折的时候了。可是,咳,可是呀,爱德华需要返回亚特兰大谈生意,我也想在城里多转转。不久以后,我们兄妹二人就该返回利物浦了,若是没有把亚特兰大完完全全地游览一遍,岂不是非常可惜?”   “亚特兰大繁忙、活跃、欣欣向荣,但却缺少了梅肯或者查尔斯顿的优雅与庄重,更没有欧洲古老城市中的斑驳历史痕迹。我总是无法在那里寻找到某些让人流连忘返的韵味和风情。”   “阿希礼,我的朋友,虽然你由衷欣赏那些充满艺术气息和文学色彩的典雅城市。可我知道,你深爱南方这片充满勃勃生机的沃土。”   “是啊,我深爱此时的南方,我愿意为了保护某种即将逝去的文明而奉献个人生命。尽管……我知道她有许多弊端,知道她是落后的。”   阿希礼望着裴湘宁静从容的双眸,怅然一叹:   “梅兰妮也明白我的矛盾想法,比起那些从小一起长大并坚信南方必胜的伙伴,我反而、反而只能在你们面前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裴湘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作为旁观者,她没说那些浮于表面的安慰话。   安静了片刻后,一脸悲观的阿希礼重新露出温文儒雅的笑容,开启了一个比较轻松的新话题。   两人边走边说,从司各特的浪漫诗歌谈到狄更斯的精彩故事,不多时便走到了路口处。   遥望的视线越过错落有致的白色篱笆和葱绿灌木,坐落在十二橡树庄园中心的恢弘建筑闯入两人的眼帘。   “多美呀,”阿希礼呢喃,“只是不知能否永远留存。”   “哪有绝对永恒的存在?能拥有一些美好的事物便是侥幸了。命运无常,纵然失去了,再创造新的乐园就好了。”   与此同时,几道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的林荫小路上三三两两地走来。   “阿希礼,啊,还有霍夫曼小姐,你们从河边湿地的方向过来吗?这是一起散步回来呀。”   身高腿长的斯图尔特·塔尔顿大步走了过来,一边和两人打招呼一边满面笑容地凑到裴湘身边。他的双胞胎兄弟布伦特·塔尔顿把马鞭扔给贴身伴当,也迈着大长腿三两步跑到裴湘的另一侧。   裴湘看了看围在她一左一右献殷勤的红头发兄弟,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直到落后一些距离的几位小姐也走近了,她便快走了几步,挽住了梅兰妮和印第亚的胳膊。   塔尔顿兄弟见漂亮风趣的英国小姐躲开了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的魅力不够。他们把这种曼妙的躲闪身姿归结于女人天性中的害羞,都不约而同地嘻嘻哈哈地笑着,觉得这样的女孩子更可爱了。   可是,他们一转头,就猝不及防地和一双明媚闪亮的绿眼睛对上了,顿时又觉得斯嘉丽这种活泼娇俏的南方姑娘也非常迷人……   斯嘉丽见塔尔顿家的兄弟不再一心把目光黏在裴湘身上了,被甩开的气恼委屈便稍稍淡去了。   如果是往常的话,斯嘉丽可能还要再和塔尔顿家的小伙子们多说说话,把他们的心思彻底拉拢到自己的身边来。   可现在,她一想到阿希礼和裴湘有说有笑地一起散步,就心中发慌。   于是,在短暂证明了自己对于男人的魅力后,斯嘉丽立刻凑到阿希礼的身边,试图用最甜美的笑容俘获这个金发男人的心。   斯嘉丽想,如果阿希礼能向自己求婚就好了,那样的话,她的人生就完美了。她会是整个佐治亚州最幸福、最美丽的新娘,所有年轻姑娘都会羡慕她,苏埃伦再也没有理由嘲笑她了。   ——可他为什么一直不求婚呢?他不喜欢我吗?不,我能感觉到,阿希礼是在乎我的,他欣赏我!在这方面,我的直觉从来没有出错过。   ——可是,既然喜欢我,他为什么不求婚呢?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煎熬呢?   ——是不是因为那个露西·霍夫曼?阿希礼在犹豫吗?哦,不,凭什么那个虚伪的女人要占据阿希礼的心,阿希礼应该是我的!   至此,斯嘉丽心中的危机感又上升了一步。   这份焦虑的心情,促使她表露出更加明显的倾慕之意,明显到除了年轻粗心并自信的塔尔顿兄弟外,在场的几名年轻姑娘都察觉到了斯嘉丽的心思,这其中当然包括梅兰妮。   梅兰妮一旦意识到了斯嘉丽的充沛感情,就不能不注意表兄阿希礼的表现,然后,她忍不住对阿希礼皱了皱眉头。   这姑娘了解阿希礼,知道他望向斯嘉丽的那种欣赏羡慕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但她却不懂阿希礼为何要如此隐忍克制,也不明白他既不主动也不疏远的奇怪态度。   梅兰妮一向不愿意把人往不好的方面想,所以,她几乎是在觉得不妥的第一时间里,就给阿希礼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阿希礼是不是因为顾忌我这个身体不太好的表妹,才不愿去追逐爱情?   悠闲的日子过得飞快,又过了三五天,裴湘和爱德华就告别了十二橡树庄园,同汉密顿兄妹一起返回了亚特兰大。   四人在火车站外找到了特意来接他们的汤姆大叔,然后一同返回了桃树街汉密顿宅。是的,这次回来后,裴湘兄妹就不再住在城里的旅馆中了,而是成为了汉密顿家的客人。   之后,爱德华和查尔斯外出办事,裴湘便陪着梅兰妮和佩蒂帕特小姐参加城中太太小姐们的聚会。   一晃又过了一个多礼拜。这天早餐后,查尔斯接到了以前同学的来信,邀请他前去北边的萨拉托加度假。   萨拉托加是一个靠近纽约的温泉小镇,环境相当不错,温泉、赛马和街边林立的店铺吸引了南北各地的游客。那里面积不大,却总是游人如织。   “去温泉小镇度假?这真是个不错的注意。不过,我并不想单独外出,不如我们所有人一起去吧。”   这个建议引起了众人的兴趣,大家一边传阅着查尔斯朋友的来信,一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温泉旅行。   查尔斯和梅兰妮都极力邀请霍夫曼兄妹和他们同行,喜欢热闹的佩蒂帕特小姐也一个劲儿地劝说,早餐厅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露西,和我们一起去萨拉托加吧,你和爱德华好不容易来一次美国,应该多去几个地方游玩的。”   “梅兰妮说得对。爱德华,亚特兰大这边的事情就先拜托给亨利伯父吧。”   查尔斯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家伯父劳累,他眉飞色舞地提出邀请:   “露西,我之前和同学一起去萨拉托加的时候,在那边发现了两家非常不错的书店,我猜你绝对会喜欢的。而且,我这次见的同学中,就有上次来信回答你的问题的人,你不想和他当面讨论吗?”   裴湘好奇地问道:“查尔斯,你们每年都有类似的同学聚会吗?”   “哦,当然不是。”   年轻的先生摇了摇头,解释道:   “我说的那个同学毕业后在大学里任职。他在之前的来信里提到过,萨拉托加那边最近会有一场半官方性质的学术交流会,国内国外十几名相关领域的教授聚集一堂,交流一下各人近期的研究所得。   “嗯,我那位同学目前在给一位老教授当助手,会跟着一起去萨拉托加参加交流会。他之前读了我信中的问题后,还以为我又有了做学术研究的兴趣,所以才特意邀请我过去旁听的。”   梅兰妮笑道:“竟然还有这一层原因吗?既然如此,露西,那你一定要跟我们一起去萨拉托加呀。查尔斯可没有继续读书专研的念头了,更没有你那些奇思妙想。如果你不去的话,他的那些同学肯定会调侃打趣查尔斯的,而查尔斯最不擅长应付这些了。”   裴湘和爱德华都不愿意拒绝主人家盛情邀请的好意,兄妹二人对视了一眼后,便十分干脆地同意了温泉小镇的度假旅行。   当天稍晚的时间,被亲侄子拜托帮忙的亨利·汉密顿有些不满地敲了敲桌面,明知故问道:   “你怎么不想着邀请我也去萨拉托加,反而让我帮爱德华那小子做事。”   查尔斯一向和这位伯父亲密,他笑呵呵地问道:   “亨利伯父,你知道的,佩蒂姑妈是肯定要和我们兄妹一起出去游玩的,你确定要和她一起旅行吗?”   提起佩蒂帕特小姐,这位从小就和亲妹妹性格不和的老绅士立刻黑了脸。他宁可面对办公室里一摞又一摞的枯燥文件,也不想和没什么脑子的妹妹长时间相处。   查尔斯又接着说道:“况且,我希望露西小姐能多陪陪梅兰妮,有她在,梅兰妮的心情总是很好的。这次旅行,正好让梅兰妮散散心,毕竟阿希礼的事……”   说到这里,查尔斯就叹了一口气,咽下后半句的未尽之言。   亨利·汉密顿轻哼一声,语气淡淡地说道:   “咱们家也不是非得和威尔克斯家联姻,你何必吞吞吐吐的。况且,梅兰妮对阿希礼的感情就是兄妹情谊,并没有其它的心思想法。要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坦然地劝说你我,请求汉密顿家今后不要再主动提两家联姻的事,免得给阿希礼造成负担。”   查尔斯有些郁闷地往椅背上一靠,眉目间多了些忧愁:   “我原本觉得,阿希礼性格好,教养好,又是咱们家的表亲,将来肯定不会错待梅兰妮的。而且,梅兰妮和他读一样的书,接受差不多的家庭教育,两人从小就很亲近……我从来没有料到,游学回来后的阿希礼会倾慕别的姑娘。”   亨利冷声问道:“查尔斯,你知道阿希礼喜欢上谁家的女儿了吗?”   查尔斯摇了摇头:“梅兰妮绝对不会透露的。她那么善良,怎么会在阿希礼没有向对方求婚之前就透露真相呢?她肯定要全力维护对方名誉的。”   “可对方也许完全没有替她着想过,”老律师沉声道,“威尔克斯家和表亲联姻的传统……算了,不提了,那并不是什么必须遵守的规矩。同样的,你也不必非得迎娶威尔克斯家的姑娘,不是吗?不过,你之前也在十二橡树庄园做客,就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吗?”   查尔斯心中确实有些猜测。   说实话,从做哥哥的角度看,他觉得妹妹梅兰妮最好。可是从年轻男人的角度看,他不得不在心里偷偷承认,那位斯嘉丽·奥哈拉小姐是非常吸引人的,她简直天生就知道该如何抓住男人的心。   亨利·汉密顿瞧着侄子的神情变化,便知道他心中有数,只是碍于教养不愿说出口来,于是,老绅士也就不再追问了。   他颇为乐观地考虑着,提前发现某些苗头,对汉密顿家来说未必是坏事。婚姻这种事,是好是坏真是不好预测。   想到这里,老绅士又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个一向腼腆温柔的侄子。   他猛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查尔斯的眉宇间已然多了几分坚毅成熟,看上去终于有些汉密顿家族铁血军人的影子了。   ——嗯,虽然只有那么浅浅的一丝丝,但是总比原先那种一味的天真幼稚强些。   这个新发现让老绅士心生欣慰之情。   他当然知道这些改变因何而起。所以,他完全不抵触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替那个爱德华·霍夫曼处理一些琐事,甚至乐意动用私人关系帮他摆平一些小麻烦。毕竟,那对英国来的兄妹带给自家孩子的影响是非常不错的。   两日后,刚刚从乡下庄园返回城中的一行人再次离开了亚特兰大。这次启程,是北上前往纽约附近的温泉小镇萨拉托加。   略过沿途的风光与见闻不提,让时间快进到抵达目的地的这一日。   裴湘等人在临时租赁的度假别墅中安顿妥当后,便准备去镇上最有名的餐馆用餐。只是,他们刚刚走出联排别墅的大门,就恰好碰到了同样打算出门用餐的隔壁邻居们。   查尔斯·汉密顿在几位衣着体面、举止稳重的绅士中认出了他以前的同学和教授,立刻上前打招呼。   而裴湘也在一群陌生人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孔。   “露西小姐,好久不见。”   这男人拥有一种非常迷人的从容沉着风度,他不疾不徐地穿过人群走近裴湘,在她的对面站定,深灰色的眼眸中有着溶溶笑意。   裴湘从惊讶和惊艳中回过神来。   她盈盈回礼,眉目弯弯:   “好久不见,雷克萨教授,真巧。”   好不容易找到合适借口跑回美国的教授先生微微颔首,语气中有浅浅的满足与喟叹:   “是的,真巧,即使跨越蔚蓝浩瀚的大西洋,也能和故人惊喜重逢。就好像……我出现在这里,只为了见到你。” 第287章   上一次,乔治·雷克萨用这样的温柔眼神看着裴湘的时候,裴湘分不清真假。   这一次,裴湘只觉得耳边的风声有些过于喧闹肆意了,以至于她一下子就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唯有站在眼前的男人在念着惑人心神的咒语。   那些让人又疑又惊又忍不住甜蜜微笑的音节被伪装成一种日常的语言,浅浅淡淡温温和和地传进她的耳畔,不动声色又声势浩大地占据了她思维。   她想,抵御魔咒蛊惑人心的最好办法,就是戳穿那些扰乱视线的伪装,捕捉到其中最真实的韵律。   “原来,只是好像吗?”她歪头看他,眼波如酒,潋滟醉人,“乔治,我忽然觉得有些失望。”   尾音里藏着淡淡的委屈和引人遐想的鼓励。   然后,那个从容不迫的男人蓦然乱了呼吸节奏,有些话就要脱口而出。   只是……   “雷克萨教授,没想到会在萨拉托加遇见你。”   爱德华的爽朗笑声冲散了男女之间的隐晦悸动,也让雷克萨的理智瞬间回归现实。   “霍夫曼先生,好久不见。”   雷克萨不着痕迹地收敛起眼中的缱绻柔情,转身同爱德华寒暄问好。   之后,他被爱德华介绍给了一些新朋友,新朋友又需要他反过来介绍另外一些朋友。于是,新朋旧友聚在一起结识彼此,你来我往好不热闹,雷克萨顿时陷入了繁忙的人际交往当中。   可无论和多少人谈笑风生,雷克萨的注意力始终没有彻底离开裴湘。他太想弄清楚她刚刚那句话的含义了,是朋友间的玩笑,还是在试探着回应他的情谊?   于是,在他的余光中,那个让他差点儿当场莽撞表白的蓝眼睛姑娘终于转头瞧了他一眼,之后,她悄悄露出一种了然而愉悦的表情。   她嘴角轻扬,眉目慧黠灵动,仿佛一只刚欺负完狗子又偷吃到鲜鱼的漂亮猫咪。   乔治·狗子·雷克萨:“……”   之后的聚餐,雷克萨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   等到用餐完毕,有人提出要去外面的商业街上散散步消消食,雷克萨立刻表示了赞同。   一行人三三两两地往外走,雷克萨和爱德华谈起了双方分开后的一些经历与见闻。可随着话题的不断深入和莫名偏移,这场聊天就渐渐变成了了雷克萨和裴湘之间的讨论。   而爱德华反而落后一段距离同梅兰妮走在了一起,愉快而轻松说起了他们两人都感兴趣的事情。   后来,路过一家转角礼品店的时候,雷克萨说他打算买些纪念品带回利物浦,但又有些拿不定主意。因此,他想请裴湘帮忙参考一下。   “丹尼尔教授夫妇一直很喜欢你每年的圣诞礼物,我想,如果是你帮我挑选的纪念品,一定能让他们觉得惊喜的。”   裴湘也需要买些特产和纪念品回去送人,便点了点头,她和雷克萨拐了个弯,一起走进了附近的工艺品店铺。   等到两人再次从商店里出来后,已然和爱德华等人错开了。   “乔治,你参加的这个学术交流活动会持续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月左右。”   “诶,这么久?”   “嗯,这次的交流会不算是协会或者官方正式组织的,具体的发起人和组织者是罗伯特爵士和莫迪南校长,并由他们二人私人出钱赞助。所以在时间安排上不是非常紧凑,会议地点也选在了这种适合休养放松的地方。”   “这样呀,”裴湘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你一直停留在美国这边,利物浦那里没问题吗?”   “还好,你离开的这段日子,我借着佩皮斯男爵的事重新做了一些安排部署,也解决了几个隐患。目前来说,形势还算稳妥。”   雷克萨说得比较含糊笼统,裴湘也不会追问其中各种细节。她只需要知道,雷克萨没有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就行了。   “对了,提到佩皮斯男爵,我还得向你道谢呢。乔治,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一定要报答你。”   雷克萨并不想居功。   “露西,我之前做的那些事情……说实话,即便不牵涉到你,我也会调查佩皮斯的。所以,你无需因为这些事就觉得欠了我的,更不要说什么报答了。那样的话,让我受之有愧。”   裴湘微笑着摇了摇头,坚持道:   “你不必这样轻描淡写地削弱自己的功劳啦,不管你的初衷是什么,你帮我解决了一个大困扰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况且,我心里明白,你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快就让佩皮斯男爵下马的,再晚些暴露真相,未必不会得到更好的结果。”   雷克萨似乎早就料到裴湘会这样说,他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你瞧,你用了‘未必’这样的词语,也就是说,‘更好的结果’只是一个可能性而已。事实上却是,有些事拖得越久,风险就越大。依照我的判断,现在这个局面是非常理想的,并不存在所谓的损失。   “更何况,我也不会因为私人的感情问题就滥用手中的职权。去伦敦寻找证据那件事,是我动用了我的私人关系才办成的,是为了朋友间的情谊。如果你没有和我刻意划清界限的想法,就不要因为朋友间的普通援助之举而特意道谢,甚至称之为‘功劳’。”   裴湘莞尔:“好吧,如果你认为去伦敦寻找把柄并制约佩皮斯男爵的事不太重要,那么之后呢?干掉一个前途光明的贵族,可不是小恩小惠吧?”   “那确实需要动用许多力量,”雷克萨温声道,“可之后的所有计划安排都是属于公事的范畴内的,我甚至没有向你泄露一星半点的消息,不是吗?露西,我既不会因私废公,也不会借着手中的权利骗取你的感激。”   “好吧,乔治,你的理由听上去确实挺充分的。”   裴湘挑了挑眉,决定不再浪费力气和身旁的男人争辩,她干脆利落地总结道:   “不管你怎么说,不管你的初衷是不是为了我,我这里得到的结果就是有人替我解决了危险。所以,我肯定会报答你的,如果你不愿意提出一个具体的要求的话,那我就自行决定了。”   雷克萨被噎了一下。他心想这可有点儿霸道啊,不过,也怪可爱的。   “露西,是不是只要我提出了要求,不论是什么,你完成之后就不再一直惦念这件事了?”   裴湘瞥了雷克萨一眼,语气颇为谨慎:   “也不一定,看具体情况吧。”   雷克萨弯了弯唇角,他心知这要求不能太激进,比如嫁给他之类的,也不能太简单,类似吃顿饭什么的。   他沉吟着思考片刻,缓缓开口道:   “那我确实有个要求,如果露西你愿意答应我的话,我会非常高兴的,并且,我觉得那是一种非常和我心意的报答。”   “是什么?”   “露西,你知道的,我有时候会非常非常的忙碌,恨不得一天有一百个小时。所以,我需要一个信得过并且能力出众的助手。”   裴湘愣了一下,她明白雷克萨口中的助手肯定和他的情报工作无关。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参与他的那些隐秘工作的,因此,所谓的助手应该和他明面上的职业有关。   “能说说具体内容吗?”   “当然。比如这次交流会议,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我翻译资料、校对稿件、整理会议记录和发言提纲,还要对我偶尔的失踪视而不见。”   “你之前没有助手呢?”   “有过,可惜被人收买了。还记得咱们在哈比酒馆附近偶遇的那个晚上吗?就是那天上午,我发现身边有了不稳定的因素,所以才不得不亲自出面处理一些事情。”   “原来如此,那,嗯,挺遗憾的,”裴湘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随后又问道,“你想让我当你的助手吗?临时的?”   “嗯,在我找到下一个可以信任的助手前,露西,你愿意帮我减少一些工作量吗?”   裴湘觉得自己可以胜任。   “好吧,乔治,既然是你的心愿,我愿意帮你完成。”   得到裴湘的承诺,雷克萨的眼中浮现出一抹真切的愉悦。   他暗忖,比起那个将错就错只当了几天的“追求者”,还是这种可以名正言顺增加相处时间的关系更加稳妥保靠。   ——更何况,这次的主动方是露西。她一向重诺,所以我也不用担心她半道跑路了。   在接下里的时间里,雷克萨向裴湘详细介绍了这次交流会议的流程,以及参会的十几名教授的过往学术成果。紧接着,他又简单说了一些自己准备拿出来分享的研究心得和实验数据,还有他目前感兴趣的领域和研究方向。   “我一直在关注艾略特博士和卡莱尔院长的研究方向,露西,如果会上有他们两人的发言……”   裴湘认真倾听着,把雷克萨的话一一记在心里,同时想着,晚上回去后再问问查尔斯之前在哈佛大学时的见闻,争取通过更多的渠道获取某些相关信息。她打算尽力当好雷克萨教授的临时助手。   因为是第一次接触相关工作,裴湘不自觉地就严肃了表情,她眼神比平时更加明亮清透,眉宇间也多了一丝锋锐。   雷克萨讲着讲着,就渐渐消了声,他有些出神地望着裴湘此时的专注神态,忽而觉得心跳的速度有些快。   “乔治?怎么停下来不讲了?”   “咳,露西,抱歉,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其实,现在是放松休息时间,我不该用这些工作上的事情打扰你的。说起来,让你在度假的时候还多了份工作忙碌,这本来就很不合适了……”   “乔治先生,我觉得你没有说实话,”裴湘慢吞吞地说道,“算了,我姑且相信你的理由吧,那咱们明天再详谈。”   “好,我明天早上带你去开会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临时休息室。对了,这件事要不要和爱德华说一声,他会同意让你当我的助理吗?”   裴湘奇怪地问道:“你之前和我们兄妹认识那么久了,你觉得爱德华会阻止吗?还有,即便他阻止了,那我会听他的吗?”   想起每次都会被妹妹的“道理”劝服的爱德华,雷克萨哑然失笑。   “确实,是我多虑了。”   闻言,裴湘抬眸打量着雷克萨,片刻后,她语气笃定地下结论道:   “你有些心不在焉,你在犹豫些什么?”   雷克萨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他此时的心绪确实有些不稳。更准确来说,从两人重逢之初,裴湘说出那句“有些失望”的话后,他的心情就没有真正平稳过。   乔治·雷克萨渴望弄明白,裴湘用那样的表情和语气说出那句话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真的感到失望还是在捉弄他。   裴湘转了转手中的碎花小阳伞,一边等着雷克萨开口,一边欣赏着天空中棉花糖一样洁白柔软的云朵。她悠悠想着,这真是个适合谈恋爱的好天气。 第288章   乔治·雷克萨的眉目间划过挣扎,他闭了闭眼。   “露西,”再次开口,男人的嗓音里有着-抹喑哑,“你觉得爱情应该是什么模样的?”   裴湘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说不清。但我想应该是快乐多过痛苦的,轻松多过沉重的,两人聚在一起的时光比单独一人时更加灿烂明朗,即便深陷沼泽泥淖,也能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而嗅到玫瑰的芬芳。”   这个答案让雷克萨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之前读过的书、聆听过的音乐、欣赏过的表演和旁观过的真实故事都会或多或少地诠释‘爱情’这个主题,但我只是过客,从未感同身受。直到某-天自己动了心,才开始认真思考这种人与人之间极为特殊的亲密关系。”   裴湘颇为感兴趣地问道:“那你思考出什么结果了?”   “结果?不,我无法给爱情下结论,”雷克萨摇了摇头,“甚至,我几乎无法沉下心来理智而冷静地剖析‘爱情’,她甜蜜如糖,可也会带来嫉妒、失落、疑虑不甘和患得患失。”   “那么,你害怕了?想要逃避或者淡忘?”   “怎么会?我珍视她,并希望她陪我度过漫长岁月,如果……我有这份幸运的话。”   裴湘轻快的脚步停顿了-下,她琢磨着雷克萨口中的“幸运”是什么,是得到两情相悦的回应,还是……单单指生命的长度?   漫长岁月?   她侧头打量着身边的高大男人,直接问道:   “乔治,你担心自己的多重身份会让你的爱情半路夭折?死亡、失踪、重伤,亦或者是非常有可能爆发的战争,这些不确定的未来,都在阻止你向心上人表白?”   被猜中了心思的雷克萨霍然转身。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敏锐直白的心上人,下颚微微紧绷,深邃的眼眸中有明明灭灭的光。   他想,这样聪明的姑娘,难道不值得更好的伴侣吗?   诚然,他爱她,诚挚地爱她!可她的美好生活中并不缺少他的这份爱意,他真的要用一段前途莫测的感情打扰她的安宁生活吗?   裴湘任凭雷克萨把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她自己则开始张望街道四周的建筑与行人。   当她望见斜对面爱德华和梅兰妮的身影后,脚步一转,-边朝着熟人走去一边漫声道:   “乔治,你知道有多少爱情是死在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中的吗?即便没有天灾人祸,爱情本身就是稀缺品和危险品。有人宁愿一辈子不动心不动情自由潇洒地过日子,有人选择轰轰烈烈爱一场,直到火红的玫瑰燃烧成冷白的灰烬。   “当然,还有人选择同莫测变幻的人生境遇妥协和解,他们适度地爱,温和地失去,短暂地悲伤,再坚定地重新开始……乔治,你认为我的选择是什么,而你的选择又是什么?”   “有些感情,-旦开始,我便无法轻易忘却。”雷克萨呢喃低语。   “而我奉行公平原则,”裴湘目光灼灼,“爱人觉得甘之如饴的选择,对我来说同样是心之所向。乔治,换位思考,你会因为心上人处于危险当中,就避而远之吗?你当平等地看待对方,相信她可以为自己的人生选择负责,就像相信你自己-样。”   雷克萨微微怔忪,恍然回神之后,他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浸泡在了春泉之中,仿佛世间万物都在曼妙吟唱。   “露西,如果……”   “嘿,露西,雷克萨教授,我们在这里!”   街对面传来爱德华的欣喜呼声,再次打断了雷克萨的话。   “哥,稍等,我们这就过去。”裴湘朝着爱德华扬了扬手。   雷克萨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   他沉着脸暗下决心,下次、下次他再也不说任何铺垫的话了,也不会再有任何犹豫了,他-定要直接表明自己的心意!   裴湘斜觑着身边男人的表情变化,哼笑-声扭过头去,留给对方一个漂亮的后脑勺。   她心想,难得本仙女今天打算谈恋爱了,有人却不抓紧机会。   ——那就先这样吧,你要真忍得住,那就等美国内战打完了,再来找本仙女表白吧。   这天之后,裴湘和雷克萨都没有再提起有关爱情的话题,倒不是缺少单独相处的机会,而是缺少某种水到渠成的气氛与契机。   往往是雷克萨刚刚露出某些意向,裴湘就能找出各种理由打断他。次数多了,乔治·雷克萨怎么会看不出这姑娘是在“记仇”?但他又能怎么办呢,只能见缝插针地再接再厉呗。   同时,裴湘依照之前的约定给雷克萨当工作助手,渐渐接手了这位教授先生明面上的部分工作。   她帮他翻译外国学者撰写的论文、帮他整理会议记录和交流报告、帮他规划日程安排和处理-些琐碎却重要的日常事件。   经过最初几日的磨合后和-些闲言碎语后,裴湘顺利地成为了雷克萨的工作搭档,替他分担了不少日常事务。之后,雷克萨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暗地里的情报工作上。   有了裴湘的周旋和掩护,雷克萨离开温泉小镇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裴湘则把助手工作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临时会议小楼里。因为她发现,这座小楼的功用不仅是用来召开交流讨论会的,还储藏着-批十分珍贵的书籍,那是几位大贵族出身的著名学者的私藏。   大半个月后的-个傍晚,裴湘泡完温泉后忽然想查阅几份资料,便准备返回会议小楼一趟。   她擦干头发上的水汽并换上-身轻便的衣服,和爱德华交代了-声后,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霍夫曼小姐,晚上好呀。”会议小楼的门卫朝着裴湘打招呼道。   “吉姆,晚上好,我来查些资料,还有人在楼上工作吗?”   “哦,莫迪南校长和那两个奥地利来的年轻学生还在,克拉拉夫人和加菲尔德小姐也在帮忙校订什么书稿,他们打算在这边吃晚饭哩。哦,对了,霍夫曼小姐,你是准备去藏书室还是去雷克萨教授的工作室呀?”   “我去雷克萨教授那里,吉姆。”   “不去藏书室吗?好吧,那我就不上三楼帮你点灯了,霍夫曼小姐。”   “当然,吉姆,诶,我先上二楼了,再见。”   “再见,霍夫曼小姐。”   和门卫分开后,裴湘沿着旋转楼梯进入二楼的东侧走廊,然后在倒数第二个房间的门前停了下来,拿出钥匙开门。   “咔哒”-声,房门被推开。   正打算进屋的裴湘忽然目光-沉。   她飞快地扫过门前的区域,又向昏暗的室内望去,这房间内的-切东西都仿佛还是她之前离开前的样子,大致上看去,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什么。   走进屋内,裴湘反手锁上房门。然后,她径直走到连接露台的法式落地窗前,快速撩起了半挂着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   四目相对,雷克萨眼底的冰冷锐利刹那化开,他缓缓松了-口气,握着匕首的手臂也自然地垂落身侧。   “露西,是你呀。我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了,不过这个时间点,我不确定来人是不是你。”   裴湘眨了眨眼,视线定在雷克萨的上半身,准确地说,是赤and裸着的、胡乱缠着染血纱布的上半身。   “你受伤了?”   “嗯,今天去见了-位重要人物。不过,那人的身边应该是出叛徒了,泄露了我们的见面地点。有人想要借机查明我的真实身份,所以就设下了连环圈套。”   说着话,雷克萨长腿一迈,便从窗边的栏杆上移了下来,他离开帘幔后的阴影角落,重新回到屋内。   这下,裴湘终于看清了他身前身后受伤的部位。   肋下-处,后背两处,都有明显的血迹浸透渲染,可见纱布下面皆是较深的伤口。   另外,在纱布没有覆盖到的地方,还有几道细长的伤痕刻在肌肉坚实的肩膀和胸膛上,上面有半干涸的血迹……这-切,都在无声昭示着这个男人此前遭遇了多少危险。   “你刚刚在处理伤口?”裴湘走到雷克萨身旁,皱着眉头查看他的伤势,“药箱呢?我来帮你。”   雷克萨低头看着身前板着脸的姑娘,咽下了“我自己来”的逞强之言,微微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后,来不及把药箱重新藏好,就随手放在外面的露台上了。”   裴湘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去了露台。   不过片刻的功夫,拎着医药箱子的裴湘重新回到屋内,-抬眼,便发现刚刚还老实站着的男人正弯腰从沙发后面揪出一件白衬衫来。同时,因为他的这个大幅度动作,纱布上的血迹似乎又深了-些。   “过来,药箱里的纱布还够用,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雷克萨叹了-口气,放弃了穿上衣服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接下里的半个小时里,屋内安静极了。   裴湘处理伤处的动作迅速而娴熟,又十分细致。   她不仅动用了药箱里的各种药剂,还从随身携带的几个小瓶子里倒出了-些奇奇怪怪的药粉,调匀混合之后全都涂抹在被清理好的伤处。   之后,裴湘又取出一枚密封完好的丸药,开封后,她把丸药递到雷克萨的唇边。   “如果相信我,就把这枚药丸吃了。”   雷克萨张嘴含住药丸,时间略长,嘴唇触碰到了裴湘的指尖。   裴湘瞥了他-眼,没吱声。   之后,她从药箱里取出干净的纱布给雷克萨包扎伤口,因为需要缠绕的原因,她又不可避免地环住了雷克萨的精瘦腰身,脸颊也似有若无地蹭过温热的胸膛。   雷克萨的喉结滑动了-下,肌肉有些紧绷。   裴湘仰头看了他-眼,羽睫轻颤,雾蓝色的眼眸里有点点碎光,-缕带着淡淡冷香的长发松散滑落,轻轻扫过雷克萨的手臂。   佳人近在迟尺,又呼吸交融。   “你的心跳有些过快了,”裴湘淡声道,“这可不好,乔治。”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露西。”男人低声叹道。   “这话我可不信,”低头认真做事的姑娘哼笑-声,漫声道,“雷克萨教授-向深谋远虑、沉着冷静,既能控制住心中的私人情感,也能在受伤后面不改色地独自处理伤口。每天来去匆匆,脑子里全是大事,怎么会控制不住区区的心跳速度?”   说着话,裴湘终于包扎完毕。她打了个漂亮的结,又端详了-会儿自己的劳动成果,然后便准备起身离开。   雷克萨拉住裴湘的手。   裴湘使了巧劲儿准备脱身,而深知裴湘武力值的雷克萨连忙把人往怀中一扣,全然不顾是否会撞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   “露西,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不想听。”   “我喜欢你。”   “唔,我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知道。那你呢,你愿意接受我的亲吻和拥抱吗?”   裴湘的眼神悄悄游移了-小下。   她心知雷萨克说的是感情问题,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刚刚仔细瞧了好久又摸了不少次的漂亮腹肌,嗯,还有男人不薄不厚温软的唇。   她想,从男and色的角度来说,她是愿意的。   于是,裴湘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雷克萨惊喜万分,他原本已经做好被这姑娘继续“折腾报复”的准备了,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应允了。   ——难道是因为我受伤的原因?   不管为了什么,深谙机会难得的乔治·雷克萨先生连忙说道:   “我明天就去拜访霍夫曼先生,向他说明我们的婚事。”   “什么婚事?”裴湘头脑-清,立刻露出无辜的眼神,“不,乔治,现在谈婚事太早了。你忘了你之前的那些担忧了吗?战争,阴谋,如影随形的危险,瞧,你今天就受了伤。”   面对装傻的心上人,雷克萨眉目间的温软喜悦不曾消退,心里却叹了-口气,暗道-声果然。   “露西,等我的伤稍稍好一些,便向你求婚,好吗?”   “不好,我只谈恋爱,不结婚。”   第289章   声称只谈恋爱不结婚的姑娘不太矜持地仰头亲了一下男朋友的下巴,然后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动作轻巧地离开了雷克萨温暖坚实的怀抱。   怀中的空荡感觉让被亲吻的男人猛然回过神来。   “露西,”雷克萨有些哭笑不得,他无奈道,“我想要的可不只是亲吻和拥抱,你该明白我的意思的。”   ——我想要的,是合法的伴侣身份。   裴湘背着手后退三步打量对面的贪心男人,忍不住轻声哼了哼,心道,表白的第一天能有亲吻和拥抱就已经很不错了,这人竟然还想要更多?   ——都受伤了,也不知道体力行不行,呵!   雷克萨一见她露出那种特有的冷淡傲慢的小表情,立刻改口道:   “好吧,我们暂时只谈恋爱、不谈婚姻,嗯,只建立那种轻轻松松没有更多承诺的亲密关系。等你哪一天想要更进一步了,我们再说求婚的事情。”   裴湘低下头,捡起之前被丢在一旁的白衬衫塞给雷克萨,特别纯情地要求道:   “快点儿把衣服穿上吧,包扎完伤口之后,就不要这样衣衫不整了,太有失体面了。”   乔治·雷克萨:“……抱歉。”   等到雷克萨穿好他提前藏在工作室里的备用衣服后,又过去了五分钟的时间。   裴湘也整理好了药箱并处理好了房间内的各种多余痕迹。   “乔治,”裴湘扶着雷克萨坐下,“你返回的时候彻底摆脱那些人的追踪了吗?他们会不会借此机会锁定你的位置?”   雷克萨在脑海中再次复盘了今天的逃离过程,确定没有多少疏漏后,才开口解释道:   “我在返回萨拉托加之前就甩掉了身后的尾巴。即便那些人怀疑我隐匿在这附近,但只要没有暴露出乔治·雷克萨在同一时间段里受伤这件事,就没有大问题。”   裴湘了然:   “这里是游客云集的温泉小镇,住在镇内镇外的人既多又杂,还有很大的流动性,几乎每天都有新面孔出现,确实很难查证什么。   “况且,追踪你的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搞事情,他们说不定比你还需要隐藏自身的存在呢。这样看来,你这次确实算是有惊无险。”   “放心吧,”雷克萨安慰道,“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随时暴露身份的准备了。其实,明面上的暴露倒也不算是最糟糕的情况,顶多不再执行任务而已,当然,也许还会被一些人记恨。   “但只要我足够谨慎并且一直握着自保反击的力量,有些麻烦就不算是麻烦。更何况,我现在有了更深刻的牵绊,我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的。”   这番话让裴湘记起了她刚刚在雷克萨身上发现的旧伤疤痕,她想到那些疤痕的位置和愈合状况,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你把手腕放在桌子上。”   “嗯?”雷克萨照做,眼中划过一抹好奇。   裴湘专心给新上任的男朋友号脉检查身体,几分钟之后,才开口说道:   “你听说过东方有一种用针扎人的医术吗?”   “略有耳闻。据说他们喜欢用动植物的各个部位入药,还有一套非常独特的医学理论。但说实话,我有时候总是弄不明白东方医术和东方神秘学之间的具体界线。”   裴湘想了想,觉得自己倒是可以尝试着向雷克萨解释一二,不过今晚就算了吧,毕竟这人现在瞧着挺精神的,其实不过是强撑着而已。   “我以前和某位老师学过一些相关知识,也实践过。乔治,反正你现在也不方便找医生治疗,之前又吃了我的药,不如再体验一些新的疗伤治病手段,怎么样?”   “新手段?”   雷克萨没有立即答应裴湘,而是陷入了思考当中,   裴湘以为雷克萨在权衡利弊,并不催促他,甚至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过了一会儿,雷克萨的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温雅真诚的笑容,眉目间有着一股稳重而令人信服的气质:   “露西,我对你掌握的那些奇怪知识很感兴趣,不如我们宣誓结婚吧。成为夫妻后,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长时间独处了,那样的话,你可以随时随地给我治病疗伤,我也能向你请教新知识。   “露西,从今以后,每天晚上、每个清晨、每一次的下午茶时光、每个休息日和每个工作日,我们都可以形影不离亲密交谈。亲爱的,成婚后,你我既是朋友、亲人,又是情人伴侣,那多好呀。”   男人的声音很好听,犹如缓缓流淌的大提琴乐章,可是说出的内容就有些狗言狗语啦。裴湘在心里呵呵冷笑,暗道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大夫给人治病时,还得先嫁给病人的。   “你确定?不结婚就不治疗?”裴湘秀眉轻挑,笑盈盈地温柔询问。   雷克萨眉心微动,下一瞬的语气转折十分自然:   “当然不是,露西,那只是一个建议而已。如果你不感兴趣的话,那咱们就只治疗,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不,”裴湘慢吞吞地说道,“我刚刚确实没有什么附加条件,但现在有了。乔治,你得支付诊费,全额的。”   有钱的雷克萨先生含笑着点了点头,完全不知道女朋友的收费有多高昂。   ——后来,喜欢不动声色搅风搅雨的雷克萨先生选择提前退休,未尝没有再也看不起病的原因。   两人心情轻松地说着话,倦意终于渐渐爬上雷克萨的眼角眉梢,裴湘注意到雷克萨的神态变化,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你今晚不能住在这里,走吧,我送你回住处。索性这里距离你租借的地方不远。”   雷克萨也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了,便微微颔首,起身道:   “我是从后侧楼梯的角门偷偷上来的,我有那扇门的备用钥匙,咱们离开的时候还从那里走吧,免得让前面的门卫吉姆生疑。”   “吉姆确实是一个负责的门卫。我上楼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楼里的情况,他对谁在楼里这件事一清二楚。你最好别让他看见,否则他肯定会起疑的。”   “楼里现在还有谁在?”雷克萨之前急着返回工作室止血疗伤,没来得及探查会议小楼里的具体情况。   “我听吉姆说,克拉拉夫人和加菲尔德小姐在校对书籍稿件,还有莫迪南校长和两个奥地利学生。他们不仅没有离开,还准备在这儿吃晚饭。”   两人正谈论着楼里的人,就听到门口处传来了不轻不重的敲门声。随即,属于年轻的加菲尔德小姐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霍夫曼小姐,你在吗?我是凯思林·加菲尔德,有些事情想找你帮忙。”   裴湘和雷克萨对视了一眼。   雷克萨旋即起身去了露台处藏好。等他用天鹅绒窗帘遮住了自己的身影后,裴湘才语调轻快地答应了一声。   她推了推身旁的弧形扶手椅子,发出一些响亮的摩擦碰撞声,而后才去给加菲尔德小姐开门。   “加菲尔德小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站在门外的加菲尔德小姐在裴湘开门的那一刻,就露出了一个甜美活泼的笑容,如同邻家妹妹一般亲切友善。   “是这样的,霍夫曼小姐……”   加菲尔德好奇而不失礼地打探了好几眼裴湘身后的工作室,忽然语气一转,语调欢快地说道:   “原来雷克萨教授的工作室是这样的,我总想着,那样厉害的年轻绅士该有个什么样的办公环境?哎呀,抱歉,我总是这样没头没脑的。霍夫曼小姐,克拉拉夫人让我来问问你,你现在有空吗?我们那里遇到了一些小麻烦,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裴湘假装没有发现加菲尔德小姐想要进屋的暗示,依旧把人堵在门前。   “是什么样的麻烦?”   “哦,是有关几句希腊语的翻译。海顿先生和斯坦因先生各有不同的观点,克拉拉夫人说你的希腊语很厉害,曾经被雷克萨教授亲自指导过,就想让你过去帮忙评判一下。”   裴湘微笑道:“既然是克拉拉夫人的邀约,我肯定要去的。”   得到肯定答案,加菲尔德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了,她热情地说道:   “谢谢你霍夫曼小姐,那咱们现在就走吧,我刚刚听吉姆说你在二楼的时候,可高兴了。其实我一直想和你多说说话呢,可惜你总是捧着书专心阅读,我都不好意思上前打扰你。”   裴湘笑而不语,态度温和而不过于亲昵。   但加德菲尔小姐仿佛没有感觉得裴湘的客气态度似的,她突然起了谈兴,便站在工作室的门口自来熟地讲起了自己的往事。   “霍夫曼小姐,其实我和雷克萨教授学过数学呢。那是几年前了吧,雷克萨教授还在我父亲的学校里教书,我那时候总喜欢去旁听一些感兴趣的课程,一来二去认识了他。他那个人的脾气是真好,不论谁向他请教问题,他都耐心回答,得到他帮助的人也都非常感激他。   “只是……我那时候比较任性,总觉得向一个年轻人请教问题有些丢面子,每次问他的时候都别别扭扭的。可雷克萨教授从来不生气,反而对我比对其他人还有耐心。他来我们家吃晚餐的时候,总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夸奖我,我脸皮薄不好意思,就故意和他拌嘴……”   裴湘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露台帘幔的方向。   加菲尔德仿佛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当中,她一边强调父亲罗伯特·加菲尔德爵士对雷克萨的提拔与信重,一边用一些似是而非的细节“佐证”雷克萨对她的与众不同。   当然,作为一名淑女,她是肯定不会把一些话说到明处的。她只需要露出一种甜蜜而羞涩的笑容,就可以一些听众心领神会了。   裴湘倒是觉得,如果这姑娘能少说几句,她心爱的雷克萨大哥哥大概能更好受一些,毕竟受伤之后还要站在露台上吹风,其实挺悲催的。   “咳,加菲尔德小姐,别让克拉拉夫人等急了,咱们走吧。”   “哦哦,好的,是我的话太多了,霍夫曼小姐,咱们走吧。”   这位加菲尔德小姐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后退了一步。   她大概太过专注于和裴湘交流了,也可能是因为走廊的灯光有些昏暗。总之,就在裴湘准备回身关门的时候,加菲尔德小姐“哎呦”一声踉跄了一下,似乎因为没站稳而扭了脚。   裴湘上前扶住她:“你还好吗?”   “哎呦,有些疼,上帝呀,好疼!不会骨折了吧?霍夫曼小姐,我想我需要坐下来休息一下,看看脚踝的情况。”   “确实应该如此,”裴湘没有拆穿加菲尔德小姐的把戏,顺着她的话说道,“那我先扶你到雷克萨教授的工作室里坐一坐吧,看看脚踝的情况。如果严重的话,我们再派人去找医生。”   加菲尔德露出一个充满感激意味的腼腆笑容。   两人进入雷克萨的工作室后,裴湘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露台的方向,确定那里看不出任何藏人的端倪。   “霍夫曼小姐,真是谢谢你了。那个、能麻烦你先去一趟克拉拉夫人那边吗?我的贴身女仆在那边,我需要她来照顾我,然后,嗯,我猜克拉拉夫人她们也该等急了,我就不耽误霍夫曼小姐的时间了。”   裴湘温和而坚定地说道:   “我当然愿意为加菲尔德小姐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只是,在我去克拉拉夫人那里之前,我得先看看你的伤势。我希望,如果那位受人尊敬的夫人问起你的伤情,我能够回答一二,而不是一问三不知,让所有关心你的人忧心忡忡。”   加菲尔德的眼神微闪:   “你说得有道理,霍夫曼小姐。那么,你来帮我看看伤势吧,啊呀,嘶——我现在只一动就疼,脚踝的地方热乎乎火辣辣的,但具体是什么情形,我也不清楚。”   裴湘没有拒绝这个要求,在加菲尔德小姐脱下鞋袜后,她便一直认真打量着对方的脚踝:   “唔,看上去很正常。”   “哎呦,是吗?可是、可是真的好疼呀。”   裴湘好似外行似的戴着手套轻轻按了按,然后关切地问道:   “触碰这里的时候,你感到难受吗?”   “好疼,可我不能确定到底哪里疼……上帝呀,霍夫曼小姐,也许我需要一些冰块。也许伤势没有那么严重,是我太娇气了。”   裴湘有些迷惑地看了一眼一直喊疼的加菲尔德,好似被她的难受样子吓到了。她的手离开了年轻小姐的脚踝,有些莽撞地捏住了加菲尔德的小腿,随后猛地往上一提,同时焦急地问道:   “真的那么疼吗?可没什么红肿的地方呀,也许是光线的原因,来,抬起腿,我再仔细看一看。”   “哦,不,不用……”   加菲尔德这次是真的疼了,她觉得裴湘的手指就像一把铁钳子,牢牢钳住了她的小腿。   “不要紧,我们必须在亮处检查一下,也许你受伤的地方不是脚踝呢,那只是可怕的错觉。毕竟磕绊扭伤之后,整条腿都可能有问题,甚至是腰部。唉,谁知道哪块骨头会裂开折断呢?也许……是膝盖……”   随着裴湘的话语落下,加菲尔德只觉得膝盖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耳边同时响起一声惊呼:   “这里好像不对,咦,看上去凹了一小块呀?加菲尔德小姐,你怎么样……”   这下,凯思林·加菲尔德也慌了,她完全没料到自己的膝盖会真的受伤。   然而,不等她出声求证什么,突如其来的剧痛就令她眼前一黑,之后,加菲尔德小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了,她失去意识了。”   裴湘再次捏了捏加菲尔德的脚踝,确定这人确实没有崴脚受伤,她之前的喊疼都是假装的。   雷克萨从帘幔后走了出来,皱着眉头打量昏迷不醒的加菲尔德小姐,眼中全是冷冷的警惕之意。   “她打算做什么?”   “不清楚。不过,只要把她单独留在这个房间内,就能知道真相了。乔治,你先一个人离开吧,抓紧回去休息养伤,我来处理这里的事情。”   如果不是屋内藏着不宜露面并急着离开的雷克萨,裴湘不会选择把这个奇怪的加菲尔德小姐弄昏迷了。她会顺着加菲尔德小姐的要求先行离开房间,然后在暗中观察她的下一步行动。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也还好,只要一会儿弄醒加菲尔德小姐后,认真找个借口撒个谎,估计就能忽悠过去了,   雷克萨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放心把裴湘一个人丢在这种未知的麻烦里:   “我先从角门偷偷离开,然后再从正门回来。这其间你别把她弄醒了,等我返回后一起处理。”   裴湘看了一眼雷克萨眉宇间的疲惫和浅淡无血色的嘴唇,犹豫了一瞬,但到底在他的坚持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   “行,我等你,并且保证不会做乱七八糟的事情。”   雷克萨看着乖巧点头的女朋友,温软了眼神。   他伸手揉了揉裴湘的头发,又俯身轻吻女孩儿的光洁额头,之后才迅速转身离开。   保证不搞事的裴湘守在昏迷不醒的加菲尔德小姐身边,忽然觉得有些无聊。 第290章   裴湘觉得无聊,但她一向自认为是守信用的小仙女,所以强行压抑住了内心的蠢蠢欲动,托着腮翘着腿安静且美美地等着英俊的男朋友返回。   然而,她忍住了,同一座小楼里的另一个人却坐立难安。   当海顿再一次把目光瞟向小会议室的大门方向时,同他关系不错的斯坦因挤眉弄眼地低声打趣道:   “你这样频频走神看向门口,是急于弄明白我和你在希腊文翻译上的看法谁对谁错,还是想尽快见到温柔漂亮的霍夫曼小姐?海顿,你猜霍夫曼小姐有没有发现你的倾慕之心?她今晚去而复返,会不会是因为你在这里呢?”   海顿下意识地低头,不让斯坦因察觉到他眼底的紧张、慌乱和某种期待,口中轻斥道:   “我的朋友,不要总是开这样的玩笑。我尊重霍夫曼小姐的博学多才和认真严谨,她突然折返,肯定是在帮雷克萨教授处理一些稿件上的问题。”   斯坦因有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一脸笑嘻嘻的神情。   “好吧,我闭嘴。不过,海顿,如果你真的对霍夫曼小姐有意的话,还是抓住这次度假的机会向她表明心意吧。我注意到尤金和贝特福这几天总是找机会和她搭话,而霍夫曼小姐看上去还挺喜欢尤金那家伙写的文章的,对贝特福讲的那些蹩脚笑话也挺捧场的。”   有着饱满额头和方下巴的海顿抿了抿嘴唇,沉声道:   “霍夫曼小姐只是出于淑女的礼貌和涵养,才对尤金和贝特福和颜悦色的。我们都清楚,以霍夫曼小姐的出身……很难和尤金、贝特福那样的名流子弟缔结婚约的,因而,她不会、也不该产生和身份地位不匹配的妄想的。   “霍夫曼家虽然有些钱,但却是靠做生意发家的,也没有什么显贵的亲戚。她该清楚,那些名门公子靠近她,只是想调情占便宜而已。”   这话让斯坦因脸上的打趣暧昧笑容淡了不少,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嘿,老兄,如果你是因为吃醋才说出如此言论的,我劝你千万不要在霍夫曼小姐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态度。我知道,你肯定不是真心看低霍夫曼小姐,但慌不择言总会伤到人心的,特别是对那样一位聪敏骄傲的小姐。”   海顿把朋友斯坦因的劝告当成背景音乐。   他心不在焉地放下手中的钢笔,再次望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心道加菲尔德小姐出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把事办成?难道他们的计划出了什么岔子?   斯坦因见海顿沉默,以为这个朋友已经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了,便语气一转,亲切友好地说道:   “当然了,你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尤金他们确实不是霍夫曼小姐的最佳选择,你我这样的条件倒是刚刚好。海顿,罗伯特·加菲尔德爵士已经决定要资助你的研究了,也愿意在大学里给你谋一个体面的教职,有了这些前提,你就有足够的底气向霍夫曼小姐求婚了。”   “求婚”一词迅速拉回了海顿飘散的注意力,他下意识地联想到了自己和加菲尔德小姐的计划,只觉得周身血液瞬间沸腾。海顿悄悄攥起拳头又慢慢舒展开手掌,眼中闪现着某种势在必得的偏执和野心。   他喜欢露西·霍夫曼,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就对那个美貌的姑娘心生好感。在之后的相处中,他更是迅速沦陷在霍夫曼小姐的优雅举止和温柔笑容中。   海顿想拥有露西·霍夫曼,他愿意娶她为妻。可惜的是,海顿的一腔热情很快就被浇了冷水。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海顿愤怒地发现,露西·霍夫曼根本不在乎他的殷勤体贴。她总是把目光停留在那些出身更好、身家更富有的绅士身上,比如尤金和贝德福,比如那个笑得虚伪的乔治·雷克萨……   想到雷克萨,海顿霍然起身。   “海顿,怎么了?”斯坦因被吓了一跳。   不止斯坦因,连小会议室内的莫迪南校长和克拉拉夫人也都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我、我着急弄清楚这篇文献的准确内容,等在这里实在是太枯燥了,我去看看那两位小姐。咦,真是太奇怪了,按理说,加菲尔德小姐和霍夫曼小姐该过来了。”   说着话,这位心事重重的年轻人就打开房门出去了,屋内的几人惊讶过后相视而笑。   他们自然早已察觉到了海顿对霍夫曼小姐的爱慕,所以此时便自认为,这是年轻人等不及去见心上人了。   “哦,愿上帝保佑可怜的海顿,”克拉拉夫人轻柔慈和地笑着,“也不知他能不能打动霍夫曼小姐的心。”   而大步离开的海顿却没有屋内三人的轻松心情,只要一想到乔治·雷克萨,他就倍感煎熬。   海顿其实非常清楚,尤金、贝德福之流不足为惧,他真正的情敌是那个各方面都比他出众的乔治·雷克萨。一旦那个男人向露西·霍夫曼表白求婚了,那他就彻底没有迎娶心爱姑娘的指望了。   所以,当暗恋雷克萨的加菲尔德小姐提出合作建议时,满怀妒意的海顿几乎没怎么迟疑就立刻点头答应了。   大前天的傍晚,加菲尔德小姐对海顿说:   “如果给你制造一个让霍夫曼小姐不得不嫁给你的机会,你会抓住吗?”   “当然,但我不想让她恨我。”   “放心吧,我自然希望她家庭美满、婚姻幸福,这样的话,她就不会继续纠缠雷克萨教授了。”   “你有什么计划,加菲尔德小姐?”   “三楼藏书室的门锁坏了,只要向上摆弄几下,用些小技巧,很容易让那扇大门彻底锁死。锁死之后,里面的人就只能一直待在室内了,直到有人在藏书室外面用钥匙开门。”   海顿旋即明白了加菲尔德小姐的打算。   “你的意思是,让我和霍夫曼小姐‘被锁在’藏书内一段时间?”   “是,如果你们两人在藏书内单独相处一夜,我想,你的求婚一定不会被拒绝的。甚至,你会得到霍夫曼家的感激之情的,毕竟,同样‘倒霉’的你义无反顾地挽救了一位年轻淑女的名誉。”   这是个简单而有效的方法,海顿因为加菲尔德小姐的提议而微微亢奋。   “说起来简单,但是……”   “一定会找到机会的,海顿。这次的交流会议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听我爸爸说,会议一结束,雷克萨教授和霍夫曼兄妹就要返回英国利物浦了,而我们却无法跟着他们同行。海顿,你愿意就此放弃吗?”   海顿眼神一暗,他当然不愿意。可……要是因此而冒险采用极端的的手段……是不是有些过于急切了?   但加菲尔德小姐没有给海顿犹豫拒绝的机会。   她笑眯眯地提起了父亲罗伯特·加菲尔德爵士对海顿的赞助与推荐,用以威胁。   她又提起了爱德华·霍夫曼给妹妹准备的丰厚嫁妆,提起了裴湘的才学对一个男人在事业上的帮助,用以蛊惑利诱。   这位小姐的每一句话,都在碾碎海顿先生本身就脆弱不堪的道德底线,促使他心生野望。   “海顿先生,你和霍夫曼小姐的婚事,好处多多。虽然你们认识的时间非常短暂,但实话实话吧,你确定在错过了她之后,还会遇到更合心意、条件更好的淑女吗?”   于是,海顿和凯思林·加菲尔德暗中确定了合作关系。那之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今晚,他们迅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此时,海顿朝着雷克萨的工作室方向走去,他因为心中有鬼而表情紧绷,颇有些如临大敌的谨慎多疑。   他甚至开始思索,这一切会不会是凯思林·加菲尔德的恶作剧?她的那些话,其实都是为了诱发他心中的恶意,然后,在他准备按照计划行事的时候,突然跳出来揭穿他……   “不,她没有必要这么做……”海顿暗忖,“我之前并没有得罪过她。可是,我该相信她吗?”   因为对狼狈为奸的同谋者并不信任,海顿没有选择立刻敲开雷克萨工作室的房门,而是在附近的走廊里来回徘徊,在脑海中预演各种意外状况以及应对方式。   海顿自认为自己的脚步声非常小,肯定不会引人注意。但是对于五感敏锐的裴湘来说,这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实在是再清晰不过了。   裴湘低头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加菲尔德小姐,又侧耳听了听门外不远处的突兀脚步,忽然学着邪魅反派冷酷地勾了勾嘴角。   她想,这可不是她要故意不遵守约定的,而是因为麻烦自动上门。她一个柔弱小姑娘生存不易,偶尔的时候不得不被动地迎战,这可真是难为人。   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裴湘立刻起身行动起来。   她慌张地拉开房门,带着一脸惶急的表情向外冲去,然后,理所当然地撞见了在附近停留的海顿。   “海顿先生,你在这里!真是谢天谢地,有人能帮忙了。”   “霍夫曼小姐,发生了什么?我看你和加菲尔德小姐迟迟不归,就过来看看。”海顿佯装刚刚赶过来的样子,呼吸有些急促。   裴湘快速说道:   “海顿先生,加菲尔德小姐刚刚不小心崴了脚,我便扶她到雷克萨先生的工作室休息。可在检查腿伤的过程中,加菲尔德小姐因为疼痛而昏迷了过去,哎,这太糟糕了,更不巧的是,我手边并没有嗅盐。   “海顿先生,可以请你去找医生来吗?然后再派人请克拉拉夫人她们过来一趟,我暂时不能离开加昏迷的加菲尔德小姐。”   “崴脚昏迷了?”海顿这次是真的吃惊了,因为这和他们的计划不符。   “怎么昏迷了?看样子不像是假装的,”海顿烦躁地摸了摸鼻梁,暗自抱怨,“如果加菲尔德小姐昏迷了,一会儿怎么和我配合着聊天并留下霍夫曼小姐呢?”   想到这里,海顿连忙说道:   “霍夫曼小姐,我需要先去看一看加菲尔德小姐,初步确认一下她的状态后,再去找医生。”   裴湘点了点头,立刻转身往回带路。   海顿见状,急急跟了上去。   然后,他就见到了一个真正昏迷着的凯思林·加菲尔德。   海顿顿时生出了措手不及的感觉,因为他清晰地记得加菲尔德小姐离开前和他的私下交谈。   “我会假装受伤,吸引楼里其他人的注意力,他们必然会围着我团团转,忙着把我送回住处、忙着找医生,以及通知我父亲罗伯特爵士等等。   “这时候,我会提出,不想因为不小心受伤的原因而太过耽误大家的工作。海顿,我们可以互相配合,说服霍夫曼小姐去三楼藏书室查找资料。当然,你可以找个借口留下来陪伴霍夫曼小姐……并锁上三楼藏书室的房门,让那把一直没有来得及修好的门锁发挥一下它应有的作用。”   “假如期间有人察觉到霍夫曼小姐的失踪,或者,霍夫曼小姐的家人寻来……”   “海顿,不要假装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我来教你。我想,你肯定知道如何支开其他人又不会引来怀疑的,对吗?”   海顿沉默片刻后,嗤笑一声,点了点头。   “我确实可以做一些安排。只是,加菲尔德小姐对我的事情知晓得如此一清二楚,而我却不知道你打算如何接近雷克萨,这可有些不公平。”   加菲尔德小姐看着海顿阴沉固执的眉眼,心知如果不详细说一下自己的计划的话,这个男人决计不会轻易配合她的。   “我会支走霍夫曼小姐,然后把一些比较私人的物件儿,唔,比如手绢、耳环、手套或者发卡等,留在雷克萨教授的房间内。”   “就这样?”   “就这样,”加菲尔德坦然地望着海顿,嘴角却噙着一丝得意,“我和你不一样,海顿。”   “怎么不一样,你的心肠更加黑一些吗?”海顿嘲讽。   加菲尔德淡然一笑:   “我和雷克萨教授相识已久,他一直是我们家的朋友,我们的感情发展是建立在深厚友谊之上的。还有,我的出身、加菲尔德家的社会地位、以及我父亲之前对他的帮助等,都是非常有利的因素。   “所以,只要我和他之间有一个打破友谊界限的契机,自然会建立起更加亲密的关系。当然,这期间不能有其他女人过分占据雷克萨的心神,瞧,这就是我找你合作的原因,你明白吗,海顿。”   海顿狐疑地看了看加菲尔德,他仔细想了想,觉得她的解释确实有道理。而且,他也想不出一个贵族家的年轻姑娘还能做出更加大胆的事情,便暂且相信了加菲尔德的说辞。   但其实,加菲尔德没有告诉海顿的是,她不仅计划着制造某些暧昧的机会,还准备趁着单独待在雷克萨工作间的机会,悄悄修改篡写一下裴湘为雷克萨整理的讨论记录和研究资料。然后,她会在紧要关头装作不经意地提醒雷克萨,让他感激她并对裴湘的心存不满。   暂且不提加菲尔德隐瞒起来的小心思,只说此时的海顿。面对昏迷不醒的加菲尔德,他不得不按照裴湘的建议行事,他让裴湘守着昏迷的加菲尔德,自己则去通知其他人并派人去请医生前来。   海顿离开后,裴湘微微沉下了脸色。   她之前不是没有感觉得海顿此人对她的灼热感情,但她对他并没后任何特殊的好感,就一直疏远着对方。   原以为度假旅行结束之后,两人再没有交集,有些事就自然而然地淡了。但裴湘没有料到,这人不仅没有死心放弃,反而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她想了想,伸手在凯思林·加菲尔德的头上按了几下,又重重拍击她背后的穴位。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直昏迷不醒的凯思林·加菲尔德悠悠转醒,她呻and吟一声,眼神颇为迷茫。   几乎是同一时间,克拉拉夫人等人也赶了过来,众人一股脑儿地涌进屋内,关切地询问加菲尔德小姐的伤势。   随后而来的海顿见加菲尔德醒了,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知两人的谋算可以顺利计划下去了。   凯思林·加菲尔德很快搞清楚了此时的状况,她感受着膝盖处传来的一阵阵跳疼和闷痛肿胀的难受感觉,彻底惨白了脸色。   她没想到伤情会弄假成真,也没有预料到,自己失去了单独留在这间工作室里的难得机会,心中颇有些欲哭无泪的无奈郁闷。   当然,她这样的情绪变化一点儿都不突兀,众人都以为她在为自己的伤势难过,便纷纷说了更多的劝说安慰之词。   过了一会儿,海顿吩咐仆人去请的医生也赶到了。   裴湘见到来人后,微微挑了挑眉,心中哂笑。因为这位医生不是住在附近的医术人品都不错的约翰逊先生,而是某个名声好坏参半并颇为贪财的半吊子。   ——看来,这确实是个还算周密的计划,假受伤请真庸医,倒也是绝配。只是,如今看着,似乎是真有病痛了,也不知加菲尔德小姐后不后悔?   就在医生为脸色不佳的加菲尔德小姐检查伤势的时候,这位小姐接收到了海顿频繁的眼神暗示。   她心道,自己这边的安排完全没有顺利展开,还因此受了伤遭了罪,那么,海顿那边的计划就必须得成功,一定要让这个胆敢痴心妄想的暴发户下等女人远离雷克萨教授。   于是,就在众人乱哄哄地决定把加菲尔德送回住处时,这位善良而充满责任心的小姐请求大家,不要把精力和时间都耽搁在她的身上,那样的话,她肯定会因为自责而难以安心养伤的。   铺垫完这番让人充满好感的话语后,加菲尔德小姐便顺势请求裴湘留下来,帮忙解决之前的翻译问题,又说了种种感激之词。   裴湘看着情真意切的加菲尔德小姐,笑吟吟地点头应允。此情此景,她怎么好意思拒绝这样的小小请求,没看她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就惹得斯坦因先生露出了急切的暗示表情吗?   裴湘答应后,海顿选择留下来和裴湘一起讨论问题这件事就更顺利成章了。   最后,在克拉拉夫人的指挥下,加菲尔德小姐被抱着离开了会议小楼,一行人乘着马车去了她的住处。   四周安静下来之后,海顿自觉时机成熟,就提出和裴湘一起上三楼的藏书室内查找资料。   裴湘正要回答,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露西,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于是,海顿眼睁睁地看着,之前一直笑得浅淡疏离的裴湘露出了一个甜蜜喜悦的真心笑容。她在他面前翩然转身,腰肢和裙摆划出优雅曼妙的弧度。   海顿梦中的姑娘真的如同轻盈的美梦似的,留也留不住地奔向了另一个男人。   她亲昵地挽起了对方的手臂,双手交握片刻又自然分开,然后,两人就这样密不可分地并排站在一起,用同样一种温和而礼貌的讨厌表情面对着他。   “海顿先生,晚上好,我刚刚听到你们需要上三楼查找资料。冒昧问一句,是关于哪方面的资料?也许我可以帮忙的。”   海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简单解释了几句今晚的事情和他们遇到的难题。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似有若无地观察着对面两人的互动,越看越觉得烦躁愤怒。   裴湘趁着海顿说话的功夫,简单而隐蔽地再次检查了一番雷克萨的身体状况,确保他的伤势没有加重。   检查的结果还算不错,但她却不想再和这些人浪费时间了。   “乔治,我现在有些头晕,可能无法帮助海顿先生他们了。”   雷克萨立刻关心询问,裴湘便解释道:   “我可能被加菲尔德小姐受伤这件事吓到了,刚刚没有太大的感觉,但现在一静下来,我就后怕不已。诶,我的心脏一直在砰砰的乱跳,还觉得头晕目眩的。   “海顿先生,真抱歉,我们明天再研究那些翻译问题吧。我想,如果我再不回去休息的话,我也要像加菲尔德小姐那样晕倒了。”   说着话,她便软软地往雷克萨的身上一靠,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反而是裴湘在暗自用力支撑一身伤口的雷克萨,让他能省些力气维持挺拔的站姿。   雷克萨感到裴湘无声的体贴,温柔地拍了拍裴湘的手背。   “那我们回去吧,想来海顿先生也能理解你的虚弱,毕竟今天被吓到了。海顿先生,我替露西向你说声抱歉,今晚实在不能继续留下来帮忙了。”   海顿见裴湘一脸虚弱的样子,哪能再阻拦。   即便裴湘之前在众人面前答应了加菲尔德小姐,可那又怎么样呢?万事都有变通,没道理因为一位淑女的请求,就让另一位受到惊吓的柔弱淑女饱受折磨的。   ——虽然,他之前一直觉得霍夫曼小姐非常健康。   至此,今晚的闹剧就虎头蛇尾地草草结束了。海顿一脸阴沉地目送着裴湘二人相携离开,心里忍不住猜疑这两人如今的具体关系。   “乔治,今晚回去后你要好好休息,我明天一早去你房间给你换药。”   “一早?多早?”   “早餐前。放心吧,不会让其他人发现的。你就安心睡吧,我爬窗户的技巧可高超了,不需要你接应也不会吵醒你。”   雷克萨想了想裴湘的身手,勉强点了点头。他提醒自己今晚入睡前要多穿几件衣服,倒是完全忽略了如果重新上药包扎的话,多穿的衣服还得一件一件脱下去。   “露西,那个海顿怎么回事?对了,咱们不是说好的,要等我返回后再处理加菲尔德小姐的事情吗?”   “哦,我没有不遵守约定哟,是那个海顿主动找过来的,我才随机应变的。”   “可如果我再慢一步,你是不是就要跟着他上三楼藏书室了?”   “当然不会的,”裴湘语气笃定,态度真诚“我知道你快要出现了,怎么还会让其它事分散精力?我当时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摆脱那些人的纠缠,好让你能早些休息。”   雷克萨轻轻嗯了一声,自然相信这些话。   不过,他可不相信这姑娘今晚会老老实实地回家睡觉,他估计,她肯定会返回会议小楼的三楼查看藏书室里的玄机。   “你晚上……”   “哎呀,乔治,不许啰嗦不许操心。受伤的人没有发言权,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养好伤,不留后遗症。我可不想得到一个做什么都体力不济的男朋友。”   “……体力不济?”   “唔,不,你听错了,是体弱多病。”   “呵!” 第291章   因为不小心说出了一个易于联想的普通词汇,新任男朋友的温柔笑容就咻的一下消失不见了,裴湘觉得太委屈。   所以分别的时候,她往小心眼的男人口中塞了一枚味道奇苦的药丸后,就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雷克萨注视着那个落荒而逃的纤细身影消失在门后,又品了品口腔中又苦又涩的奇怪药味,到底忍不住轻笑一声。   他隔着衣服碰了碰缠着纱布的位置,心说这可真是一个不太矜持的姑娘,自己还得小心些,千万别被她哄骗了。如果恋爱时期就任由她亲亲摸摸予取予求的话,她心满意足之后肯定就更不想结婚了,那可不太好。   裴湘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失去什么,所以她此时尚能悠悠然然地关注旁人的感情苗头。   度假别墅的客厅内,爱德华和梅兰妮两人一站一坐。娇小的姑娘低头做着针线,而年轻高大的男士则站在椅子后方,垂眸欣赏女子手中的缝纫作品。   两人并不是一味的沉默,间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脸上都带着轻松惬意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梅兰妮放下手中的针线,拿起半成品认真端详,又仰头询问身后男人的意见。   爱德华微微弯腰,目光专注,回答时的神色十分郑重,好似梅兰妮询问的不是简单的布料搭配问题,而是一个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件。   裴湘在门厅的位置默默看了一会儿,才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动提醒客厅内的两人。   “露西,你回来了?”梅兰妮闻声转头,看到裴湘后顿时露出欣喜的笑容。   爱德华则踱步到壁炉前的高背软面椅上坐好,顺手拿起了之前读到一半的书。   裴湘瞥了一眼装模作样的兄长,对着迎上来的梅兰妮莞尔一笑。   “梅兰妮,怎么没有出去玩儿?我回来的时候发现街面上挺热闹的,剧院门前和露天舞台附近停了好多辆马车。据说最近这几天的演出剧目十分精彩,勾得半城的人都争相买票欣赏。”   “佩蒂姑妈和她的朋友们去观赏了,我不太适应特别热闹拥挤的环境,就没有跟着去凑热闹。”   梅兰妮温温柔柔地说着话,把桌上的果盘和零食全都推到裴湘面前,又询问她要不要清凉酸甜的果汁。   裴湘挨着梅兰妮坐下,笑眯眯地看着梅兰妮围着她忙碌,还不忘用余光观察爱德华的表情。   爱德华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又放下书本离开了壁炉前方的冷清区域,慢腾腾地挪步返回到两位女士休息聊天的角落。   “露西,最近的演出剧目确实很受欢迎,你和雷克萨教授有去观赏的打算吗?”   裴湘想着雷克萨那一身伤,微微摇了摇头: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但我认为雷克萨教授应该是没有闲暇的。”   这话听在爱德华的耳中,自然就是雷克萨忙于学术交流讨论的事情,便随口问道:   “你要查询的资料都查完了吗?我还以为你会早些回来呢。”   裴湘吃了一点水果,才答道:   “原本是该早些回来的,但加菲尔德小姐在我面前扭伤了脚,之后又昏迷了一小会儿,这场意外拦住了我离开的脚步。”   “扭伤昏迷?”梅兰妮吃了一惊,“上帝保佑,加菲尔德小姐现在如何了?还有露西,你没受伤吧?”   话音未落,她便紧张地握住裴湘的双手。   直到确定这双手依旧温暖干爽,并没有因为惊吓而变得冰凉颤抖,梅兰妮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裴湘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梅兰妮的诚挚关怀,她眉眼弯弯地摇了摇头,语气轻松:   “我没事,梅兰妮,不要担心。你看爱德华多镇定。加菲尔德小姐的情况也不错,她在医生赶到之前就清醒了,现在应该已经被送回住处了,伤情也并不严重。”   一旁的爱德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裴湘。他能察觉到,自家妹妹对那位不幸受伤的加菲尔德小姐态度有异,因而,这里面肯定还有些内情,只是目前不便说明。   梅兰妮此时对裴湘的了解远不及爱德华,所以她并没有发现裴湘语气中的冷淡,反而有些忧心地说道:   “那就好,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罗伯特爵士那边打听一下。如果加菲尔德小姐需要卧床休养的话,咱们最好还是过去探望一趟,送些能让病人心情愉快的小礼物。当然了,我还是希望一切都是虚惊一场。”   裴湘可说不出祝福加菲尔德小姐的话,她跳过了这个话题,问起了另一位先生的去处。   “查尔斯呢?他和佩蒂姑妈一起去观看舞台表演了吗?”   “查尔斯确实去剧院那边了,不过不是陪着佩蒂姑妈去的,他约了几名大学同学。我听查尔斯说,他们明天还要去看赛马,然后再去泡温泉解乏。”   “感觉查尔斯最近开朗了很多。”裴湘感慨道。   梅兰妮连连点头,为兄长近期的性格变化而感到高兴。   “自从认识你们兄妹二人之后,查尔斯在各项社交活动中变得活跃且自信了,也更有自己的主张和看法了,我和佩蒂姑妈都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并为此欣喜激动。露西,是你和爱德华先生的友谊促成了这种有益的发展,汉密顿家永远珍视同霍夫曼家的情谊。”   “我们也珍视你和查尔斯的赤诚情谊,梅兰妮。”   裴湘扭头瞧了一眼一直在安静旁听的爱德华,正好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愉悦和温和,心中微微一动。   “哥,你怎么没和查尔斯他们一起出去玩?”   不待爱德华回答,梅兰妮满便怀感激地说道:   “爱德华先生是位善良的绅士,他肯定是担心我一个人留在住处会感到无聊,才放弃了本应属于他的娱乐享受。”   爱德华摆了摆手,含笑答道:   “留在温馨安静的住处同朋友家人们说说话,偶尔慢慢看两页书,也是一种享受——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因此,我该感谢梅兰妮小姐的陪伴的。   “你不嫌弃我的问题多,也愿意认真倾听我那些漫无边际的奇怪想法,和你交流的时候,我感到格外的自在放松、心灵宁和,这是外面那些五花八门的娱乐活动无法带给我的珍贵体验。”   梅兰妮抬眸对上爱德华的真诚目光,有一瞬间的慌张不自在。她微微偏头转移视线,莫名地觉得脸颊有些微热。   “这真奇怪,”她想,“以前大家夸奖我的时候,我会觉得害羞,但却不会无措。我会想着以后要努力做得更好,才能竭力报答旁人的信任和重视,却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忐忑激动……和心情慌乱。”   “爱德华先生,”梅兰妮尽量克服心中羞怯,努力保持平和的语调回应朋友的夸奖,“多谢你的称赞,其实我并没有刻意为你做什么。我很愿意和你聊天,我对你提出的一些问题同样感兴趣,我们的交流是极其自然而随意的,从来不存在勉强的迎合或者费神的思索。所以,我同样珍惜这样轻松惬意的晚间时光,也格外感激你的陪伴。”   这番话让爱德华眼睛一亮,眉宇间顿时浮现出飞扬欢欣的神采。   “梅兰妮小姐,太好了,我之前一直担心自己的话题会让你感到无聊乏味。毕竟,我们各自的过往人生经历相差那么多……”   坐在一旁默默吃水果的裴湘看着亲哥心花怒放的模样,又瞧着表情越来越轻快柔和的梅兰妮,深深觉得自己不该继续留在客厅里了。   这种熏熏然微甜的朦胧氛围,真不适合三个人同时存在呀。   ——罢了,抓紧时间去调查一下海顿和加菲尔德的阴谋吧。然后,明天天一亮就去看望男朋友,做一个温柔体贴爬窗户技巧高超的小仙女。   想好了接下来要做的事,裴湘便坐不住了。她和相谈甚欢的两人打了声招呼,做出困倦的样子后迅速离开了客厅。   夜色下,换了一身男装的裴湘翻窗离开了自己的卧室,沿着阴影和各种遮挡朝着会议小楼直奔而去。   此时的会议小楼静悄悄的,除了看守巡夜的门卫外,楼内再无一人。所以,裴湘很轻松地抵达了三楼藏书室的位置。   在不破坏门锁的情况下,裴湘小心地撬开藏书室的大门,而后闪身进入这个有着高穹顶的黑漆漆房间。   她细心搜寻检查了一遍藏书室内部,可惜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紧接着,她开始检查这间藏书室的窗户和墙壁,然而依旧一无所获。   又经过了一番思索推测,裴湘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那扇刚刚被她撬开的大门上。   ——海顿和加菲尔德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不存在另外的复杂原因的话,仅仅从男女感情角度看待问题。那么,一个嫌我碍眼,一个对我有好感……如果我和海顿在一起了,倒是让那两个人全都合心意了。   ——所以,他们今晚的图谋和我的婚事有关?   想到这些,裴湘眉目微冷。   她低头慢慢摸索着大门上的门锁,用自制的小工具开开合合试验了几次之后,不知哪次的转动出现了一丝小差错,裴湘耳中立即传进一声极轻极小的“咔哒”声。之后,这锁的开合就有些不顺滑了,甚至会在某个旋转角度出现滞涩卡顿的现象。   裴湘又试了几次,眼中慢慢浮现一抹恍然。   ——果然,这是想把我关在藏书室内呢。不,也许不只是我,还有海顿。   ——可是,纵然从里面打不开门了,外面路过的人难道不会听到拍门声吗?   ——我记得吉姆说过,为了确保藏书室的安全,他夜间值班的时候,每两个小时就要上三楼巡视一次的。   想到巡逻护卫的问题,裴湘眉心一动。   她暗道,如果只因为三楼的门锁出了一些小问题,就断定那两人想用某种龌龊手段算计我,还有些武断。这时候,自己该去再寻找一些佐证的。   裴湘轻手轻脚的离开了藏书室,并再次关严了原本锁着的大门。然后,她从后侧楼梯绕到楼房前部区域,又沿着旋转楼梯往一楼值班人员的房间悄悄走去。   还未靠近值班室的房门,裴湘便嗅到了一股浓郁刺鼻的酒气,也听到了一阵阵高低不一的鼾声。显然,值班室内的巡查人员今晚醉酒酣眠,是绝对没有余力再上楼检查门户安全的。   ——用酒收买巡查人员?不对,吉姆那个人一向认真,更没有酗酒的陋习。   裴湘一边分析一边无声地推开值班室的房门。   她朝着室内的长条木椅上凝神一看,便判断出,此时鼾声大震的值守人员根本不是一向认真负责的吉姆,而是另一个做事粗心大意的听差男仆。   ——是道格斯……那就难怪了,这人一向无酒不欢的。   ——只是,为什么道格斯会代替吉姆守夜?是为了方便今晚的计划顺利进行吗?   ——虽然我没有中圈套,但是对方的一些先手布局却不得不继续展开,否则的话,说不定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注意。   ——这么说,他们这是把认真负责的吉姆提前支走了?   ——呵,即便还弄不清楚其中细节,但这样的巧合……简直能说明太多问题了。   裴湘权衡了一下,并不准备亲自弄醒一个气味不好的醉鬼询问具体真相,因为洁癖小仙女之魂已然上线。   她捂着鼻子娇气地后退了两步,一转身就飞奔着远离了这个混杂着酒味、汗味和脚臭味的房间。   ——唔,调查什么的之后再说吧,明天早上还要去约会呢,千万不能成为一个有味道的小仙女。 第292章   金色晨曦洒落在木质的窗沿上,照亮了一间宽敞舒适的卧房。卧房的主人此时正陷在睡梦当中,但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踏实,从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和无意识皱起的眉头来看,男人随时可能会清醒过来。   裴湘轻轻推开窗户无声落地,她先打量了一遍室内的布局和环境,而后才向大床的方向望去。   半遮半挂的帘幔内,头发稍稍凌乱的雷克萨睡姿规矩地平躺着,被子盖得很严,只露出颈部和头部。   那双深灰色的深邃眼眸此时紧紧闭着,遮住了白日里的所有精气神儿。男人的睫毛纤长浓密,在略显苍白的面孔上打下暗色的阴影,再配上浅淡的唇色,让这个一向稳重如山的男人多了几分脆弱气质。   裴湘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她迅速靠近床边,手指轻轻拂过雷克萨的几个穴道,便让睡不安稳的男人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梦乡当中。   “再多睡一会儿吧,你很安全。放心,有我在呢。”裴湘轻喃。   雷克萨似乎感应到了让他安心的存在,一直锁着的眉头终于缓缓展平,眉心折痕不在,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舒缓起来。   裴湘没有触碰雷克萨,免得再次惊醒这个一直绷着心弦的男人。她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静静欣赏了一会儿男朋友睡颜,然后便返回窗边的区域,一边沐浴着晨光一边开始了每日的修炼。   一个半小时后,裴湘从凝神冥想中睁开眼睛,一转头,正好对上雷克萨尚有些迷茫的目光。   “早上好,乔治。”裴湘道了声早安,打破了一室静谧。   雷克萨眼中的迷茫迅速消散,理智清明顿时重新回归大脑,随即,他卸去了本能的戒备,朝着裴湘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早安,露西,”男人的嗓音还有些沙哑,“一睁眼就见到你站在阳光下,真好。”   裴湘弯了弯嘴角,走到雷克萨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扶他起身坐好。   “你昨晚睡得如何?”   “挺不错的。以前受伤的时候,从来没有像这样一夜安稳睡到天亮的经历,露西,我知道这一定是你的功劳。”   “那当然了,”裴湘自豪地点了点头,“我说过,我的医术是相当不错的,配药的本事也非常厉害。你还记得‘荆棘屋舍’里那些功效各异的糖果和保健品吗?其实都是我琢磨出的配方。”   雷克萨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说实话,露西,我之前一直以为是你的那个教导者提供的配方。”   裴湘半真半假地解释道:   “有教导者的一份功劳,也有我自己的功劳,况且我天赋突出,总能够举一反三,自然会有些小小的创新成果。”   雷克萨伸手碰了碰裴湘的脸颊,他特别喜欢这姑娘眼中的灵动神采。   “其实,有时候我反而希望你没有学过那些东西,那样的话,我就有更多的理由占用你的时间了。我会把我掌握的知识和经验都一一教给你,和你一起探讨一起进步。那样的话,我们之间的牵绊一定会更加深刻。”   这话引起了裴湘的好奇心,她一边示意雷克萨从床上下来,一边问道:   “如果我没有学过那么多的东西的话,我们相遇之后,你还会被我吸引吗?乔治,你得承认,如果没有一开始的猜疑和试探,你可不会把那么多的注意力放在一个普通女店主的身上,我们也就没有了以后的交集。”   雷克萨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他再次确定被子里的自己穿得很严实后,才在裴湘的示意下动作缓慢地移下床,站在了厚实的地毯上。   “是的,这就是事情的矛盾之处。最初,是你的特殊本领引起了我的注意。”   雷克萨缓缓说道:   “可是露西,你不能忽视一个事实,就是做我这行的,总要不可避免地试探和猜疑很多人,其中不乏聪明美丽的女性,唔,还有特别温柔善良贤淑的,可我并没有把那些人放在心上,不是吗?”   裴湘斜觑侃侃而谈的男人,刻意放柔了声音:“我的荣幸?”   雷克萨微笑答道:“是我的荣幸。”   “真的?可惜我不属于那个特别温柔善良贤淑的群体。”裴湘拉长了调子。   雷克萨无奈轻笑,他假装没听见女友的调侃,继续之前的解释:   “我们有了交集之后,我对你本身的性格脾气更有好感。你之于我,一切都恰到好处,和其它任何外在的东西都没有多大的关系。甚至,那些促使你我相识的本领技能,反而变成了我靠近你的障碍。   “说心里话,我有时候会想把你放在我的羽翼之下,把你珍藏并保护起来——密不透风的那种。可是不行啊,我十分清楚,你同样具有翱翔天空的能力,而我的掌控欲只会让你飞得更高更远,彻底远离我。”   裴湘挑了挑眉,再次认真地打量着晨光中的雷克萨。   “乔治,你这样温温和和地剖析出这一段话,很有些斯文败类的感觉。你就不能做个表里如一的温和绅士吗?”   “我本来就不是多好的人。”   雷克萨敛眉轻笑道:   “不过,我说出这番话的原因,是希望你能更加放心我。露西,我已经意识到了你划出的一些无形界线,并竭力控制自己的手不伸过界、不干扰你的选择和自由。   “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会尽量避免打着‘为你好’或者‘为我们好’的旗号束缚你,也不会用爱的名义,把你看成我私属品。   “露西,现在、此时此刻,是我们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一个清晨,我希望我的话能如同这朝阳一样,驱散我们关系中的潜在阴影。”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吧,乔治。”   裴湘眼波流转,把雷克萨的话放在了心里掂量。同时,她的手指轻轻按在雷克萨的领口处,指尖一勾一挑,便灵巧地解开了一枚纽扣。   雷克萨呼吸一顿,他立刻握住女朋友不太老实的手指:   “露西?”   “脱衣服。”   “……换药?”   “不然呢?”裴湘挑眉反问。   雷克萨清了清嗓子,低下头来自己解扣子。   “那个,露西,你昨晚都探查出什么了?”   “我去了三楼藏书室……”裴湘对雷克萨简单讲述了一遍昨晚的种种发现,然后说道,“一会儿上午的时候,我先去一趟会议小楼那边,问问门卫吉姆,他怎么就忽然让其他人顶班了?”   雷克萨听到藏书室的门锁坏了这件事之后,眼底冷光乍现,他抿了抿唇,暗自记下了这笔账。   “我今天上午也去会议小楼,和你一起弄明白那个海顿和加菲尔德的伎俩。”   “这倒不用。虽然这次的事细想想,确实挺恶劣的,不过在我这里,却没有多少威胁性。即便我真的被困在藏书室内了,也能用一些非常手段离开那里,或者干脆把海顿从窗户上扔下去。”   “你想轻轻放过?”雷克萨完全不信。   果然,他得到了女朋友的一个白眼:   “怎么可能?只是这事儿并不着急,无论他们就此偃旗息鼓还是继续出招,我都能从容面对。然后在不破坏我的正常生活节奏的前提下,把仇报了。”   雷克萨微笑着揉了揉裴湘的头发。   之后,两人又重复了一遍昨晚的上药包扎过程,等到雷克萨再次一丝不苟地穿好晨居服后,已经到了他日常起床的时间了。   裴湘又叮嘱了几句养伤的注意事项,便准备迅速离开这个房间。   只是在临走前,一直矜持克制的雷克萨喊住了裴湘,男人暂时遗忘了昨晚的决心,终究放任自己遵循着心中最诚实的想法,把心心念念的佳人拥入怀中亲了又亲。   亲到最后,他得到了不耐烦的女朋友的不耐烦告别,然后便只能眼巴巴地目送着裴湘离开他的房间,直到再也望不见那道灵巧敏捷并且毫不留恋的身影。   ——果然,不能让她随便亲随便摸,看,这就是教训!   裴湘避开旁人安然返回自己的住处,她换上合适的裙子并梳妆打扮一番后,才不紧不慢地下楼吃早饭去了。   早餐桌旁,此时只有爱德华在喝咖啡看报纸。他见裴湘出现,便立刻询问昨晚的疑惑。   “露西,那个加菲尔德小姐……”   “诶,你看出来了?”   “当然,我是你哥,怎么会看不出你不喜欢对方?可奇怪的是,之前你明明只把加菲尔德小姐当成普通朋友的,并无恶感。难道会因为她摔了一跤,就变得招人烦了吗?”   裴湘朝着爱德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   她三言两语讲述了昨晚的波折,并表示自己可以处理好后面的事,无需爱德华多加担忧。   “哥,其实在没有完全调查清楚之前,我原本是不想告诉你这些的。可是,咱们这些人住得近,日常往来也频繁,特别是梅兰妮,她对人赤诚缺少戒心,我担心她会被加菲尔德和海顿欺骗利用。所以,我就先和你说一下我的猜测,你注意些,别让人欺负梅兰妮。”   爱德华立刻严肃了表情,并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放心,梅兰妮小姐是咱们的好朋友,我会照顾好她的。还有你,调查归调查,不要过于冲动,我不拦着你,但你也得让我放心。”   裴湘敷衍地“嗯”了一声。   她觉得自家兄长此时大概还没有清晰意识到心中的感情,只是凭借着喜欢的本能行事,也挺有意思的。   她看了两眼爱德华身上的新衣服,忍住了唇边明显的笑意,决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的样子。   吃完早餐,裴湘便去了不远处的会议小楼,她打算和门卫吉姆聊聊。   不曾想,还不等裴湘转弯抹角地套话,吉姆昨晚没有值班巡逻的原因就众所周知了。   “上帝呀,吉姆太可怜了!昨天傍晚,他是那么高兴,一直嚷嚷着说,要带着全家人去剧院欣赏演出。他一个劲儿地感谢加菲尔德小姐的慷慨大方,一个劲儿地说他的妻子和女儿有多么喜欢去剧院,哎!”   “是啊,最近剧院的票可不好订,价格也翻了几番,难得加菲尔德小姐一片好意。昨天晚饭前,她突然说要奖励吉姆,请他们一家去剧院观赏表演,还安排了道格斯替班。没想到好事变坏事,真倒霉。”   “发生了什么?”裴湘停下脚步,询问角落里两名长吁短叹的女仆。   “哦,霍夫曼小姐,你来了,”眼眶微红的女仆有些拘谨地说道,“抱歉,我们不该在干活的时候聊天。”   “没什么,我能听出你俩的情绪都有些悲伤,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多谢你的体谅,霍夫曼小姐,我确实有些伤心。吉姆太可怜了,还有他的女儿小安妮。那孩子又乖巧又可爱,每次见到我都要帮我做些什么,还会送我小小的野花……我们都喜欢吉姆的女儿,没想到、没想到……”   “小安妮怎么了?”   裴湘皱起了眉头,她也见过那个笑容甜美的乖巧孩子,还和她一起分享过糖果和糕点,帮她纠正了几个长单词的拼写。   另一名女仆哽咽了一声:   “安妮、安妮昨天跟着吉姆去剧院看戏,是加菲尔德小姐送的票。之后……人太多了,大家都很激动兴奋,很挤,等到吉姆和他的妻子走出剧院后,就发现小安妮不见了。哎,他们找了很久,咱们大家都帮他找了很久,可是、可是一直没有找到那孩子。”   裴湘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是被人拐走了吗?”   女仆点了点头,眼中全是担忧:   “肯定是那些该死的恶魔!小安妮那么乖,肯定不会偷偷跑到哪里躲起来的,除非被、被人带走了。霍夫曼小姐,这事儿发生后,吉姆都快要疯了,他就小安妮这一个孩子呀。”   “报警了吗?没有一点线索?”   “报警也没有用的,那些阴沟里的老鼠可能藏了。而且,警长们哪里会管我们这些穷人的死活呀,这些年总有丢孩子的惨事发生,可最后一个都没有找回来。”   两名女仆对找回安妮的事并不抱希望,这里是人来人往的旅游城镇,经过一整晚的时间,那孩子说不定早就不在本地了。 第293章   裴湘在会议小楼里转了一圈,发现不少人都在谈论小安妮丢失的事情。   这个年代,孩子被拐骗、被强行掳走的例子并不少,据说还有乡绅家的孩子被人从院子里抱走的,至此音讯全无。   众人怜悯吉姆一家的遭遇,也担心十岁的安妮会遇到可怕的磨难,但对于找回孩子这件事,都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小安妮长得很可爱……”   “十岁了,正好能卖到那种地方去,唉,但愿能活下来吧。”   裴湘垂下眼眸,记忆中再次浮现原身被困在维拉花园里的绝望场景,还有她苏醒后那种濒临饿死的痛苦感觉。   ——得把安妮救回来,有些事,遇到了,就要尽力去改变。   没有见到在外面四处寻找女儿的吉姆,裴湘和克拉拉夫人一起安静地倾听着吉姆妻子的哭诉。她从这位伤心欲绝的母亲的口中得知了更多真实准确的细节,大体还原了昨晚的前因后果。   昨天傍晚的时候,吉姆向加菲尔德小姐报告一些事情,包括裴湘临时返回会议小楼查询资料这些琐事。汇报完毕后,加菲尔德小姐忽然询问吉姆,最近这两天怎么没有看到小安妮来找裴湘询问单词拼写?   吉姆便告诉加菲尔德小姐,自己的女儿安妮想给母亲准备一份生日礼物,正在四处打零工赚钱,希望可以攒够观看一场歌舞剧的票钱。   加菲尔德小姐听完吉姆的话后,表示非常感动。她又赞扬了吉姆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并当场表示,她决定要帮安妮完成心中的梦想。   于是,加菲尔德小姐慷慨解囊,资助吉姆一家三口去剧院欣赏最近最热门的剧目,甚至还主动帮吉姆安排了晚间值班的替代者,可以说是相当的善良周到了。   吉姆一家怀着对加菲尔德小姐的感恩,高高兴兴地出门了。   晚上的一切都很完美,妻子疲惫的面孔上重新绽放出年轻时的轻松笑容,女儿也像一只好奇的小鸟似的左顾右盼,欣喜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直到落幕散场……   裴湘听完安妮母亲断断续续的哽咽叙述后,心里有了初步判断。她推测,加菲尔德小姐之所以会忽然奖励吉姆,多半是为了支开这个勤恳工作的门卫值守。   ——这样看来,她对吉姆一家应该是没有多少坏心思的,至于后来发生的安妮丢失事件,大概真是一场意外。   不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寻找小安妮的下落。   裴湘暗忖,如果只是在街头到处询问四下打听的话,很难得到真正有用的线索。这种事,一是靠官方人员的严加追查和审问,二则是要在本地的灰色势力中找到突破口,看看能否找到蛛丝马迹。   ——官方施压加大追查力度……还得通过罗伯特·加菲尔德爵士的人脉关系网。   想到这次学术交流会议的主导者之一罗伯特爵士,裴湘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那人出身老牌贵族家庭,傲慢冷漠已经深入骨髓,他从来不会真正关心那些不能带来利益的人和事。   如果通过雷克萨或者其他教授的渠道请他帮忙,他肯定会十分圆滑地一口答应,然后转头就出工不出力了。   所有人中,能真正劝动罗伯特爵士的,大概只有凯思林·加菲尔德这个深受他宠爱的女儿了。   裴湘深知时间宝贵,所以便立刻行动起来。她一面让人给雷克萨送信,一面约好梅兰妮一起去探望养伤的加菲尔德小姐。   ——先去探探这位小姐的态度吧。   此时,加菲尔德小姐的住处非常热闹,裴湘和梅兰妮跟着女仆走进房间时,便看到几位眼泪汪汪的夫人小姐围坐在加菲尔德小姐的身边,正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开解劝慰她。   “你是一片好心,吉姆不会怪你的。”。   “这也是无可奈可的事情……”   “无需自责,你就是太善良了。”   “谁也想不到会发生意外,这是上帝安排给那孩子的磨难吧。”   显然,加菲尔德小姐也已经得知了安妮失踪之事。   这位眼眶微红的小姐见到裴湘后,情绪显得更加激动。   “霍夫曼小姐,你是从小楼那边过来的吗?他们找到安妮了吗?有线索了吗?哦,吉姆夫妇现在怎么样了?他们肯定非常伤心吧?如果我现在可以下地行走的话,一定会亲自去帮他们打听安妮的下落的。”   裴湘一边观察加菲尔德小姐的细微表情,一边叹着气答道:   “他们还在找,还在四处打听。可惜,不管是剧院方面还是一部分当时在场的观众,都没有注意到安妮是怎么失踪的。偶尔有人提供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但是找过去之后,就发现是假的了。”   听到裴湘的回答,加菲尔德小姐露出明显失望的表情,她身边的夫人小姐们则在义愤填膺地诅咒人贩子的可恶。   “霍夫曼小姐,”伤心哀叹了一会儿的加菲尔德小姐柔弱开口,“我非常感谢你和汉密顿小姐特意来看望我,特别是在现在这样难熬悲伤的时刻。我会尽快养好伤的,然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帮助大家。”   不等裴湘应答,坐在加菲尔德小姐右侧的姑娘就劝道:   “凯思林,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不过,那都是人贩子的罪恶,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不要这样伤心和自责了。依我看,谁也不会用这件事指责你的。你呀,一直这么善良温柔,总是看不得别人受苦。”   眼见着加菲尔德小姐又要顺着这话继续表达伤心之情,裴湘立即出声打断她,语气温和地提出更加具体的建议:   “其实,如果加菲尔德小姐愿意和罗伯特·加菲尔德爵士说说安妮的事,然后请他联系政府里的老朋友向萨拉托加这边的警署施压,也不失为一种助人的手段,至少可以让本地的警员们更加认真对待安妮失踪之事。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能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呢,同时,也能减轻加菲尔德小姐内心的煎熬了。”   这话让凯思林·加菲尔德擦眼泪的动作微顿,她当然希望那个安妮能平安无事,毕竟大家无冤无仇的。   可是……如果要因此多付出一些代价,比如加菲尔德家的人情关系,那就没必要了。   “霍夫曼小姐说笑了,奥利弗警长他们都是非常有责任心的人,治安官们尽忠职守保护我们的安全,遇到坏人的时候总是冲在最前面,是最忠诚可靠的骑士。   “他们怎么会不认真寻找安妮呢?即便找不到,也是人贩子太狡猾了,并不是警长们不尽心尽力。霍夫曼小姐,我理解你此时的急切心情,因为我也一样焦急不安,但我们绝对不应该因此而责备警员们。”   裴湘挑了挑眉,想着奥利弗警长那副懒散贪婪的做派,也挺佩服加菲尔德小姐睁眼说瞎话的脸皮厚度的,她漫声道:   “也许,嗯,加菲尔德小姐说得有道理,是我想多了,我不该不信任警员们的办案速度。唉,你知道的,我有时候总是性情急躁。就像昨天傍晚,我突然想到有些数据搞混了,就急急忙忙返回会议小楼里查找资料,其实完全可以等到第二天上午的。”   加菲尔德小姐收敛起略微责备的表情,她状似宽容大度地点了点头,又要说些什么指点一二。   可裴湘却不打算给加菲尔德小姐再开口的机会了,她不停顿地接着说道:   “然而,有时候真不能怪我多想,因为有些人做事就是拖拉,比如小楼三楼的藏书室门锁。”   “藏书室门锁怎么了?”加菲尔德小姐顾不得维持伤心的表情,紧紧盯着裴湘追问。   裴湘喝了一口茶,语气轻描淡写:   “没什么大事,就是那把门锁坏了好些日子了。从里面关上门之后,偶尔会有打不开的情况,只能求助外面的人帮忙。我发现这个情况之后,第一时间就和管理人员说明了情况,可惜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修好。”   “是吗,我都不知道三楼藏书室的门锁坏了,可见我不如霍夫曼小姐爱读书。”   裴湘敷衍地笑了笑,她直视着佯装镇定的加菲尔德小姐,意有所指地感叹道:   “你看,这就是一个做事拖拉的例子。大概是因为我既不管钱也不管事,所以说话的力度不够吧。唔,反正只是门锁上的一些小毛病而已,又不可能真把哪位倒霉的绅士和小姐关一整晚,是不是?”   这话惹得加菲尔德又惊又疑,要不是她一直用手帕挡着大半张面孔,肯定要被人瞧出不妥的。   “上帝呀,如果真会被关一晚上,那岂不是……”一位太太按照裴湘的描述稍稍想了想,快言快语道,“那岂不是非得结婚不可吗?哦,保佑那位男士是一位条件不错的未婚绅士吧,如果不是的话,那位小姐可就太悲惨了,竟然会因为一把门锁而不得不草率决定终身。”   这位太太身旁的小姐搭腔道;   “尤利娅姨妈,你怎么真的担忧起来了?这只是霍夫曼小姐的一个假设而已。哎呀,那是假的,怎么可能发生那样的事,得发生多少巧合呀?再说了,即便真把人关在一起了,难道他们不会喊人吗?负责巡夜的仆人总会听到响动吧?”   裴湘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   “当然可以通过喊人来获救的。嗯,前提是主人家没有雇佣一个喜欢喝得酩酊大醉的家伙。你说对不对,加菲尔德小姐?”   这声轻柔的呼唤,让加菲尔德莫名地打了个寒噤。   她注视着裴湘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蓝眼睛,心中有一个笃定的声音在告诉自己,这个出身粗鄙的暴发户女人已经知道自己和海顿的谋划了,她在警告威胁自己!   ——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说出来以后,谁能相信呢?   加菲尔德小姐僵硬着表情和裴湘无声对抗,并不准备轻易接受裴湘的威胁暗示。   裴湘心里哂笑,面上却露出真诚的关切表情,她低头看了一眼加菲尔德小姐的膝盖,道:   “好了,不提那些琐事了,我今天是来探望你的伤势的。加菲尔德小姐,你的膝盖还疼吗?我听过一个说法……有时候一觉醒来,伤势就会自动痊愈的,明明之前疼得不行,可是转天就像没受伤似的,也不用再吃药了。你是这样幸运的人吗?”   和裴湘同来的梅兰妮轻轻推了一下好朋友,语气亲昵地嗔怪道:   “露西,加菲尔德小姐的腿脚扭伤了,需要静养好些天的,并且也要按时吃药。你不能因为自己讨厌吃苦药,就相信那些什么第二天就神奇痊愈的谎话。除非是装病,否则怎么会好得那么快?”   裴湘故作恍然道:   “好吧,昨天加菲尔德小姐都疼得昏倒了,当然不是装受伤。唉,可怜的加菲尔德小姐,你一定要尽快康复呀。对了,昨天临时请来的那位医生的口碑不太好,加菲尔德小姐,我让人帮你把约翰逊医生请来吧?”   被关切望着的凯思林·加菲尔德此时恨不得堵住裴湘的嘴。   她这次是真的被抓到软肋了。因为就像裴湘说的那样,她今早起来后,果然发现腿不疼了,就像之前从来没有受伤一样。   这件事很奇怪,但加菲尔德却接受良好,说实话,她觉得像昨天那样疼痛才是不正常的,因为她本来就是假装受伤的。   发现自己莫名痊愈后,加菲尔德还来不及高兴,就听说了安妮失踪的事。于是,她又心虚起来。   加菲尔德小姐觉得,自己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活蹦乱跳地宣布康复。她必须继续装作受伤的样子,让自己越可怜越好,这样才能得到所有人的同情和理解。   ——绝对不能让人发现我忽然痊愈了,特别是我之前还因为疼痛而昏倒过。   ——那样的话,这件事就太奇怪了,尤其是在安妮失踪以后,很容易引起一些人的探查兴趣,甚至产生不必要的联想。   ——只是……我的膝盖为什么会突然剧痛呢?昨晚,我以为是自己弄巧成拙不小心真的受伤了,可今天竟然痊愈了,那……   加菲尔德小姐霍然抬眸怒瞪裴湘。她想,她已经找到答案了,昨天导致她膝盖剧痛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她一直瞧不起的蛇蝎虚伪女人!   “你!”   凯思林·加菲尔德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不甘,同时也害怕忌惮裴湘的神奇莫测手段。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会不会用这样的下三滥手段暗害我?   裴湘弯了弯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避过众人视线,裴湘的冰冷眼神落在加菲尔德小姐的裙摆上,仿佛在告诉她,一旦她没有受伤的真相被揭露,再加上三楼藏书室门锁、吉姆被支开,以及她昨天一个劲儿地恳求裴湘留下来查资料的事……诸多细节合在一起,即便没有直接证据,但已经可以证明凯思林·加菲尔德的居心不良了。   至此,两位年轻小姐的隐晦交锋胜败已定。   “你、你提醒了我,”加菲尔德极力压下恐惧和怒火,尽量不让屋内其他人起疑,“确实应该找人督促一下奥利弗警长他们,让大家认真寻找安妮,不能敷衍了事,更不能拖沓延误。霍夫曼小姐,你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去父亲的书房请他帮忙,他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的。”   裴湘俯身靠近加菲尔德小姐,如同闺蜜般细语呢喃道:   “记住,让他们千万别敷衍,就如同你们自己家丢了孩子似的,一定要全力寻找。我相信,你绝对可以让罗伯特爵士格外重视这件事的,当然,我会一直注视着你的,聪明的小姐。如果……呵,我想,雷克萨教授一定不希望得知,朋友家的女儿是个品德败坏之人。”   加菲尔德小姐瞳孔紧缩,裴湘再次踩到了她的软肋上。   这位小姐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可裴湘本人其实也不太满意。她原本准备再酝酿筹谋一番的,而后在众人面前揭露加菲尔德和海顿的真面目。可如今为了换取加菲尔德家族全力寻找安妮这份助力,她提前揭开了自己手中的底牌,委实有些轻拿轻放了。   ——算了,先找到孩子要紧。之后的帐,咱们慢慢算,反正一个都少不了。   这时,屋内的其他女士们听闻加菲尔德小姐的决定后,又七嘴八舌地称赞起这位爵士家的小姐来。   一句句的好话渐渐驱散了加菲尔德心中的不满,让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输给裴湘,最起码,她还赚到了善良和乐于助人的好名声。   裴湘微微一笑,由衷感慨:   “原来大家都想帮安妮做些事呢,可惜我没有加菲尔德小姐的家庭背景,一时之间想不出还能怎么帮助那孩子。”   “是啊,我们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可惜,我家……”   “要是我当时就在现场就好了,肯定能发现那些恶徒的丑恶嘴脸的。”   “就是,就是。”   听见众人纷纷发表遗憾感言,并不知道身旁已经发生了一场暗中较量的梅兰妮深受感动,她觉得自己也该尽一份力,便柔声说道:   “我想在报纸上登个悬赏和寻人启事,如果谁能提供有用的寻找安妮的线索,就会得到金钱方面的奖励。”   裴湘倏尔一笑,心道梅兰妮果然是我的好朋友。她立刻连声赞同,并表示自己愿意贡献一个月的零花钱。   然后,裴湘便笑眯眯地看着面色不好的加菲尔德小姐,无声催促。同时心道,自己和梅兰妮刚刚进屋的时候,这姑娘不是一直因为关心安妮而自责不已吗?还因此得到了温柔善良的好评。既然如此,该掏钱的时候就该积极些。   于是,原本只想自己掏钱刊登寻人启事的梅兰妮,成功“组织”了一场小型募捐。   从加菲尔德家的度假别墅出来后,裴湘把梅兰妮送回住处,并叮嘱她这几日千万不要独自出门。既然已经发生了偷小孩的恶行,谁能保证这伙人不会盯着身单力薄的年轻姑娘呢?   她这样不放心梅兰妮,梅兰妮当然也不放心她。这位生长在佐治亚州的南方淑女平时柔情似水,但某些时候却格外坚韧强硬。   裴湘忍不住想,如果梅兰妮真的和爱德华在一起了,那她以后的生活,岂不是又要多了一道紧箍咒?   ——果然还是应该尽早让梅兰妮知道我的身手。也许,我可以和爱德华对练一次,好让她清晰地认识到,谁是这个家中的武力担当。   还好,及时出现的雷克萨教授暂时解救了裴湘,由他陪同在裴湘身边,梅兰妮便不再过于担忧好朋友的安危。   顺利脱离梅兰妮视线的裴湘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嘀咕着,乔治·雷克萨如今就是个中看的绣花枕头呀,如果真的遇袭,肯定是她带着这个男人满场飞的。   雷克萨仿佛有读心术一般,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裴湘的脑门儿。   “走吧,我已经知道安妮的事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也许她能帮咱们找到一些关键的线索。”   “什么人?需要我易容吗?”   “嗯,我在另一处的房子里存放了些易容用的工具,你肯定用得上。”   裴湘点了点头,又追问道:   “那个能提供线索的人是做什么的?你的手下吗?还是和人贩子有关?”   “她不是我的属下,只是有些情报生意上的往来。这次去找她,是因为她本身十分厌恶掳掠拐卖之事,会主动帮助咱们寻找安妮的。” 第294章   在等候裴湘完成易容伪装步骤的过程中,雷克萨一边观察欣赏裴湘的手法技巧,一边向裴湘简单介绍了一些情况。   “玛德莱娜是英国人,两年前辗转来到美国,开了一家小旅馆谋生,偶尔会贩卖一些情报给有需要的人。目前,她和我所在的阵营联系紧密,且利益比较一致。”   “两年前来美国?你之前在英国接触过她?”   雷克萨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不,我是这次返回美国之后才认识她的,介绍人是玛德莱娜小姐的新任情人。”   裴湘透过镜子望了雷克萨一眼:“那个介绍人是你们一方的情报人员?”   雷克萨含笑不语。   裴湘便明白自己猜对了。   “那位玛德莱娜小姐是因为这段感情才倾向你们的?那可有些不保靠。”裴湘微微沉吟。   雷克萨摇头道:“不,据我所知,玛德莱娜小姐本身就厌恶一切限制人身自由的强迫行为,进而厌恶南方种植园的蓄奴行为。我推测,这大概和她在英国的某种不愉快经历有关。”   “看来是位立场鲜明的女士。”   听出了裴湘语气中的肯定,雷克萨反而谨慎地提醒道:   “我说的内容,有关那位玛德莱娜小姐的,你不要完全相信。我的判断,是基于同事提供的情报和一次短暂见面后的印象,这里面也可能会存在被蒙骗的可能。”   裴湘微怔:“玛德莱娜小姐身上有模糊不清的地方?”   雷克萨微微颔首:   “她来美国后,我们这一方才和她产生交集。目前能查出的内容是,她来自英国,乘船渡海时用了假身份,抵达纽约后用玛德莱娜这个名字和人交流。至于其它的信息,都是根据她的行事作风和言语态度推测分析出来的。最重要的是,我们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她在英国时的真实身份。”   “这样啊,我明白了,”裴湘对着镜子修饰了一下眉形,忽然好奇问道,“乔治,我十分理解你们这种什么都要刨根究底的行事做派,只是……你能透露一下,你对我的调查达到什么程度了吗?”   雷克萨望着梳妆台前的曼妙背影,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十分认真地答道:   “露西,你和爱德华的身份都是真实的,所以有些事就比较容易确认。比如在霍夫曼夫妇去世后,你去了伦敦投奔亲戚,但却一天也没有出现在叔叔的家中。据我们的人反馈回来的消息是,你在抵达伦敦的第一天就失踪了。之后,爱德华也出现在了伦敦,到处打听你的下落。”   听到这里,裴湘挑了挑眉:“然后呢?你们调查出我失踪后的去向了吗?”   雷克萨抿了抿唇,声音微微低沉:   “你后来的行踪很模糊,但爱德华的动向比较好调查。不论是他求助朋友、花钱打听消息,还有他两次出现在维拉花园,都不算隐蔽。所以,即便后来警局内的档案消失了,该死的人都死了,再没有任何实质上的证据,但我依旧勉强推测出了事件的大体轮廓,只是不知道和事实真相有多少差距。”   “你说说看。”   “露西,原本……我以为你是被那个维拉太太骗走的,可是经过两年的相处,我总觉得你那时候不该上当受骗的,但我又找不出充分的理由来解释你突然失踪之事。   “如果,你当初是想将计就计教训那个拐骗无辜女孩儿的维拉太太,那也不该拿自己的名声去冒险,甚至还让亲人焦虑忧心……   “我左思右想反复权衡,只能找到一个相对合理的理由,就是当初那个刚刚离开家乡的你,嗯,比较单纯。你那时空有一身本事却不知道如何实际利用,因此才被维拉太太那种人成功陷害了。”   裴湘透过镜子一瞧,正好抓到男朋友的纠结表情。   雷克萨的脸上,此时就差明写着“我女朋友当初怎么可能那么单纯可爱”这行字了。这样毫不掩饰的心理活动,顿时惹得裴湘不太服气地哼了哼:   “谁一开始还不是个天真善良的小天使了!你怀疑什么,难道我从小就一肚子鬼主意吗?肯定不是呀!乔治·雷克萨,我郑重告诉你,是生活磨砺了我纯真宽厚的本性,才让我不得不迅速成长起来的,但我的灵魂依旧是淳厚老实的,你少瞧不起人,哼!”   雷克萨一听女朋友要炸毛,连忙忍笑安慰道:   “好的,我的露西一直都是天真单纯的小姑娘,其余种种无非是生活所迫。嗯,只有我这种的,才是天生多疑又狡诈,改也改不了。和你的‘不得不’相比,我实在有些差劲儿。”   裴湘就欣赏男朋友这种诚恳说瞎话的辩才,她弯了弯嘴角,表示自己不计较了。   雷克萨叹笑,他接着之前说了一半的话继续回忆道:   “我们初相识的时候,调查出你和爱德华可能和维拉花园有关后,我自然不可能忽略维拉花园那场怪异的大火,心知必然是有厉害的人出手了。但我当时并不清楚你和爱德华在其中的作用,不知道你们是运气好才借机脱离了维拉花园,还是主动策划了那个销金窟的覆灭。   “于是,我一边调查一边继续接触你们兄妹,不久后就发现了‘詹姆斯·霍夫曼’是你假扮的。接下来,在你刻意留下的一个又一个小破绽中,我推测出你身后必然有一位厉害人物在教导你。露西,我那时候就几乎可以确定,维拉花园被烧毁之事是由你和你的教导者主导的。”   裴湘听完雷克萨的叙述,温声解释道:   “我那时候误打误撞地采购了来历可疑的书籍,旋即便意识到你的身份不简单。我们都是有秘密的人,行事自然要格外谨慎几分,为了让你安心,我便故意通过一些破绽告诉你,我出现在利物浦、出现在你身边只是一个巧合,并不是居心叵测之人。而我似乎也成功了,你后来倒是没有再用那种警惕的目光审视我了。”   “露西,你确实成功骗过了我。但我不再对你戒备警惕,绝大部分的原因是我对你动心了。有时候深夜反思,我这样做,可真对不起自己的职业素养,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情报人员,等天亮以后,我一定要硬起心肠来。可是每每下定决心后,再次见到你时,我又会立刻缴械投降。”   “是的,你这样轻易相信我,真的很危险,乔治。”   说着话,裴湘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又低头整理了一番,而后才转身面对雷克萨。   她此刻已经换上了一张端正普通的面孔,唯有那双雾蓝色的眼眸璀璨依旧,眼波里还微微酿着甜,显然很喜欢情郎的动人情话。   “乔治,你需要做些伪装修饰吗?”   雷克萨轻轻“嗯”了一声,他对那个即将见面的玛德莱娜没有多少信任,所以需要改变一下外貌特征。   不过,在动手易容之前,他饶有兴致地研究了一会儿裴湘的新模样,看了又看,也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真厉害,露西。我总是在想,你那位教导者到底是什么出身来历,竟然能教给你这么多五花八门的知识。当然,我认为那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在千千万万人当中选择了你来当徒弟。”   裴湘坦然接受了雷克萨的诚实赞赏。   “你不是一直猜测G就是那位教导者吗?你收藏了那么多幅G的作品,没有从他创作的画作中寻找到蛛丝马迹吗?”   雷克萨动作一顿,他抬头看向裴湘:“真是G?”   裴湘所答非所问:“维拉花园一事,是G惩罚了维拉太太等人,也是G点燃了那场大火,警醒所有和罪恶为伍的家伙。”   “果然是他,”雷克萨的眉目间闪过一抹复杂,“G的那幅画,其实已经暗示了真相。那场焚烧罪恶的天火,倒是名副其实。”   裴湘悠然一叹,一本正经地感慨:   “其实认真说起来,你和G的缘分比你我之间的深。在没有发现那些来历存疑的二手书之前,你就被G的作品打动了。我当时站在你身边,你都没有多分出一丝注意力来给我,哎,纵然我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但是也颇受打击。”   雷克萨:“……如果时光能倒流……”   “你就能见色起意了?”裴湘挑眉故意为难人。   雷克萨哭笑不得,表示认输。   十五分钟后,裴湘和雷克萨出门,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拐角处提前等候的马车。   二十分钟后,假扮成表兄弟的二人来到了玛德莱娜的秘密住处。   玛德莱娜小姐并不愿意见太多的陌生人,因此,她一直坐在阴影和帘幔的深处,让人看不真切她的外貌。   “丢了一个十岁左右的棕色头发小女孩儿?”   “嗯,我们需要相关线索。如果暂时没有人贩子的消息,你能否帮我们列出一个买家名单,把这附近最有可能和人贩子达成交易的人选透露出来?”   玛德莱娜听完小安妮的事情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裴湘二人的要求,并表示这次的生意免费。   “如果你们兄弟能把我名单上的人都干掉,我下次免费赠送给你们一条重要情报。”   裴湘直爽地说道:“来之前,我听说你特别讨厌这种掳掠诱拐的事,现在看来,传言倒是可信。”   玛德莱娜垂下眼眸,她对这两个愿意为一个普通出身的小女孩来回奔波的客户印象不错,便多说了几句:   “我能力有限,不能把所有的垃圾清扫干净,但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愿意多做些什么。我曾经受过恩惠,得到过帮助,因此,我不希望我的恩人觉得救了一个不值得的人。”   “你的恩人?”裴湘好奇。   玛德莱娜不愿多言,沉默下来。   裴湘见状,便不再继续询问。   安静片刻后,三人又说了一些与安妮丢失之事有关的细节。藏在阴影中的玛德莱娜听得很认真,并表示她需要出门打探。   “两个小时后,你们去蒲公英酒馆,会有人把你们需要的消息递给你们的。至于能不能找到那孩子,我不敢保证。”   “多谢你,玛德莱娜小姐。这时候,有线索总比没有线索好,大海捞针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事。”   玛德莱娜轻笑一声,直接从帘幔后方的暗门离开了,从始至终,她都和裴湘二人保持着安全距离。   等到房间内就剩下裴湘和雷克萨了,两人对视一眼之后,就一起离开了这个隐蔽的会面场所。   “两个小时……走吧,正好趁着这个时间去吃些东西。如果一会儿得到的线索有用的话,下午乃至晚上都得忙起来,很容易饿肚子。”   裴湘欣然颔首,跟着雷克萨往附近的餐馆走去。   “也不知道奥利弗警长那边有没有突破,希望他们认真起来之后,能带来些惊喜。”   “会的,别担心。这次有贵族施压,他们肯定尽心尽力,有些老警员总是拥有各式各样的朋友,打听起消息来,绝对比一般人灵活迅速。”   “但愿吧,我可不想浪费了这次威胁加菲尔德小姐的机会。”   两个小时后的蒲公英酒馆内,裴湘和雷克萨得到了两条间接线索。   他们一边揣摩分析着线索背后的含义和指向,一边乘着马车迅速返回会议小楼。然后,他们惊喜听闻,奥利弗警长那边已然得到了一份关键证词。   两条间接线索和一份关键证词合在一起,便迅速锁定了嫌疑人的身份和活动范围。   接下来,奥利弗警长带着手下去抓人,很快就把一伙儿人贩子抓捕归案。但可惜的是,在人贩子的窝藏地点,警员们并没有发现小安妮的踪影。显然,不到一天一宿的时间,他们就已经把孩子转移出去了。   案子完成了一半,奥利弗警长此时当然不会撒手不管。不管是为了给上面的人一个满意的交代,还是为了自己的政绩,奥利弗都打算追查到底。只有成功找回小安妮,自己的这场辛苦才能算是不白费。   于是,奥利弗亲自审讯被抓的人贩子。   他的审讯手段十分狠辣但效果显著,很快就得到了一份常和这伙儿人贩子做交易的买家名单。名单一到手,奥利弗警长就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出发了。   在一家生意非常不错的妓馆地下室里,奥利弗等人找到了小安妮和另外五个被拐卖的孩子。 第295章   在奥利弗警长带着属下寻人的时候,裴湘其实一直悄悄缀在他们的身后。   她亲眼瞧着警员们把惶恐不安的孩子们救出去之后,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可是第二天,她的轻松心情就消失了。   因为有人试图“劝说”奥利弗警长,让他尽快释放那家妓馆的经营者。并且,对方不希望奥利弗警长继续深入调查下去,“建议”警方的行动应该截止在孩子被找到的那一刻。   至于妓馆买了孩子之后要做什么?某位高层作为传话的中间人,极力暗示奥利弗警长不要多问、不要多管闲事。   裴湘从雷克萨的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就捏紧了拳头,随即冷笑道:   “放了也好,正好方便其他人凑凑热闹。”   雷克萨握住裴湘的手,温声安抚道:   “你先别急,这次的事闹得不小,那些人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联络奥利弗,其实有些蠢。因为这样一来,反而让人确定了那个妓馆经营者确实掌握了某些人的把柄,之后,会有更多的人想要撬开对方的嘴的。”   裴湘摇了摇头,语气微凉:   “即便事后有人从妓馆经营者的口中得知了某些事实真相,也不见得会让犯罪的人接受公正审判。我估计,那又是一场金钱名利的交换,一方花钱抹除罪证,一方得到足够的好处。   “最后,一切阴谋脏污都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有权有钱的人依旧醉生梦死享乐安逸,而那些遭受苦难的无辜孩子却一直得不到解脱。”   雷克萨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问道:“露西,你想去做什么?”   裴湘没有回答雷克萨的问题,反而问道:   “你说,如果那些孩子是妓馆老鸨为某些有着特殊癖好的男人准备的,那么,一旦把这些丑事揭发,那些有钱有势的客户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吗?”   “不会,”雷克萨眉目沉凝,用一种极其冷静克制的语调分析道,“这种龌龊事情一旦被揭发……如果影响不大并被及时按了下来,那么,有些人应该可以通过私下疏通关系而免于惩罚的。”   “那如果闹大了呢?”   “闹大了……其实也可以通过特权和法律漏洞脱罪,毕竟有些事非常容易颠倒黑白。但是那些人的名声也算是毁了,之后的结局,还得看每个人的性格。   “有人大概会觉得自己连累了家族名誉,郁郁寡欢,无颜苟活;有人大概会破罐子破摔,继续逍遥享受;还有人可能会远走他乡,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平静生活。”   裴湘嗤笑一声:“说白了,就是法律很难给有权有势的老爷们定罪。也对,毕竟还有不少名流政客支持蓄奴政策呢。”   雷克萨敛眉喟叹,这世道有太多的残酷欺压和无辜者的血泪。他希望能清除腐朽陈规,并为之努力,但也深知,有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有些事需要为之奋斗一生。   在黎明降临之前,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在黑暗当中……   “露西,不管如何,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你先保护好自己,然后再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裴湘抬眸望向雷克萨,从他的眼中读到了一种平和的温柔,这份温柔消融了她心里的冷意与急躁,让她一下子安稳下来。   她知道,雷克萨总会和她站在一起的。   这天晚上,裴湘帮雷克萨换完药之后,就悄悄行动起来。   她“拜访”了警署的看守室,从妓院老鸨的口中审问出了比较隐秘的信息。   不出意料,这家妓院从人贩子手中购买长相不错的孩子,就是为了做特殊的皮肉生意。他们还笼络发展了几个颇有身份的老顾客,既赚取了不菲的钱财也得到了权势之人在暗中的庇护。   “从人贩子手中购买小孩子这种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不,五、五年前,对,五年前,有个议员暗示我,他需要乖巧年纪小的,我才、我才动了歪心思。我错了,大人,我真知道错了。”   “之前那些孩子到哪里去了?”   “有长大了变残变丑了的,就、就扔到矿场或者工厂,大多数都生病……死了,还有两个,他们被送出去之后总想着逃跑,后来听说、听说淹死了,我也不知道真假。求求你,大人,我真的从来没想过要伤害那些孩子的性命,是、是那些变态干的。”   “那些变态都有谁?”   “……呜呜,我不能说,真的,我说了之后就彻底完了……”   裴湘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抬腿踹了过去。   之后,她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终于从老鸨的口中挖出了五名老顾客的姓名和身份。   在得到了想要的情报后,裴湘便迅速离开了看守室,开始按照老鸨提供的线索找人。   后半夜,裴湘把五个睡得正香的男人捆绑到了那家妓院的地下室里,然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恐吓与问询。   在药物和武功的双重威慑下,五个养尊处优的中老年男人竟然还没有那个老鸨能忍耐折磨。他们的态度转变得非常快,从呵斥痛骂到惊恐求饶也不过是坚持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之后,五人便一股脑儿地交代了自己的过去种种。   “我说,我都说,求求你给我解药,啊——我受不了了,我说,我之前接受过三个八九岁的金发女孩子……她们、她们都没死,真的,我让人送回去的时候,她们还有气呢……”   “你想要什么,我有钱,我给你一个种植园怎么样?我在南边、对了,我还有特别听话能干的黑奴,不是那种粗鲁的什么都不懂的劣等品,我们家的奴隶是最好的,特别能干,任打任骂。只要你放了我,我就把种植园和黑奴全都送给你!”   “啊啊啊——你这个不敢露脸的魔鬼,快放了我!我是议员,你敢伤害我你就死定了——嗬嗬嗬,给我解药,快、快救救我……我只是不小心弄死一个小男孩儿,真的,他只是一个乞丐,我是贵族,凭什么为了一个乞丐偿命……”   裴湘沉着脸,低头记录下这五个人自己坦白交代或者互相揭发的罪行,然后又让他们分别签字按手印盖身份印章。   “来,你把其他四人的罪行全部多抄写几遍,抄写得越好,字迹越大越清晰,我就让你少难受一会儿,否则的话,呵!”   “我抄、我抄!”   当然,其余四人也是同样的待遇,而裴湘则从审讯者变成了监工,同样十分忙碌。   在黎明破晓之前,裴湘比较满意地翻着手中的纸张,似笑非笑地说道:   “好了,我知道你们的鬼心思,这些供词不一定会被法官承认,因为你们之后可以狡辩说,是被我威逼着每个人乱写的。但我不在乎,因为我这人向来不会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说着话,裴湘就抽出匕首,十分干脆利落地阉了五个恋·童·癖。然后,她又奉送每人一道锋锐剑气,任由剑气在他们的血肉骨髓中四处游走,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们,痛不欲生。   做完这一切,裴湘想起雷克萨之前的分析,心知只有闹到人尽皆知,这五人身后的势力才会真正地忌惮收敛几分,不敢明目张胆地替亲人洗脱罪名。   “闹大吗?”   裴湘认真琢磨了一分钟,觉得有些事做成系列招牌也不错,说不定还能震慑一些居心叵测之人。   ——唔,一个嫉恶如仇的骑士,遇见不平事就出手。   ——他手段神奇,能设置迷宫、能控制火焰,还精通药剂,来无影去无踪。   ——他的存在,让那些想做坏事却胆小惜命的人及时收手,安安分分地装着好人度过下半辈子。   于是,裴湘把五个成年男性拖到室外的小院中,点了哑穴又把人一一扒光,然后挂在了院墙附近的五颗大树上。   紧接着,她把手中的一摞罪状张贴在了大门前最显眼的位置上,确保路过的人都能看清楚。   而后,她在无人的妓馆四周撒上了防止火势蔓延的药粉,又布下了一个简单的奇门遁甲阵法,务必让人可以看明白院内外的情景但却靠近不了……   忙忙碌碌完成了一系列的后续工作,裴湘眺望了一眼东方冉冉升起的旭日,转身就在小院中央点燃了一个巨大的特质柴火堆,确保浓烟直直升起且引人瞩目……   时间一点点过去,越来越多的路人被浓烟吸引了过来。   来时,他们担心这里出现火情,靠近后才发现,这里只有一个噼里啪啦燃烧的巨大火堆,尚算安全。但是,比起水火无情,此地竟然还有更让人愤恨的东西——五个赤条条的衣冠禽兽。   张贴在妓馆四周的供词揭露了挂在树上的五个人的身份,以及他们背地里做下的恶事。   “胡闹,这是诬陷,这是对几位堂堂正正的体面绅士的诬陷,快来人帮把手,把人从树上救下来。”   “哎呀,小菲利普斯,你急什么呀,你看你叔叔被挂在树上都不急,一声不吱哩。”   “对呀,我不知道那些纸上的内容是不是假的,我只知道咱们这些人都无法靠近这个小院。哎,咱们只能欣赏五位堂堂正正的绅士的英姿了。”   “如果是真的,他们简直死有余辜!”   “上帝呀,莱文家去年失踪的小贝蒂就是被他们害死的吗?哎,可怜的莱文太太,眼睛都哭瞎了。”   “为什么我们靠近不了这个院子,这是神迹吗?让世人亲眼目睹罪人的审判。”   “快、快去通知安德森,他儿子被卖到西边去了,你们看,那里写着呢,小艾尔被送到了矿区……”   见四周围观议论的人越来越多,裴湘悄悄溜出人群,在稍远的僻静地方回首张望。   眼前的这一幕,有些熟悉。那时,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成为了露西·霍夫曼,用了一场大火告慰原主的灵魂,而此刻,她为了一些孩子愤而出手。   出了一会儿神,裴湘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那人在她身后站定,又过了片刻,却始终不曾开口说话。   裴湘的眸光暗了暗,心道莫非这人不赞同她的处事手段?   “乔治?”   裴湘回头打量雷克萨的表情,却发现这人抿着唇,正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不远处树上赤身裸and体的男人们。   “乔治,你在看什么,这么专注?”   “他们……似乎受了伤?”   “对,我阉了他们,还给他们喂了一些毒药。这样一来,即便他们以后逃脱了法律制裁,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雷克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低头看向裴湘,沉吟半晌后才慢吞吞地问道:   “露西,你昨晚忙来忙去的时候,戴手套了吗?” 第296章   鉴于狗男人竟然敢质疑小仙女勤消毒讲卫生的良好生活习惯,他立刻失去了和小仙女一起同行返程的荣耀机会。   裴湘气呼呼地踩了雷克萨一脚之后,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开了。   被留在现场的雷克萨低头端详着靴面上的半个鞋印,真心觉得还挺可爱的。   “先生,”替雷克萨驾车的车夫走了过来,“已经让人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知罗齐尔议员了。他肯定会第一时间派人过来保护好这里的一切,不会让人破坏张贴在墙上的罪状的。”   雷克萨的表情又恢复了惯常的温文尔雅,他望着越来越拥挤的围观人群,淡声道:   “罗齐尔应该亲自过来看看,毕竟,这种老对头被阉割之后挂在树上的情景,实在难得一遇。”   车夫嘴角一抽。他刚刚离得远,并不完全清楚现场的一些细节,此刻听雷克萨如此轻描淡写地吐出某个让男人们忍不住感同身受一起疼的词汇,憨厚老实的面孔都要裂开了。   雷克萨没理会心腹属下的复杂情绪,他心想女朋友已经做到这个程度了,那么接下来的收尾工作就交给自己来完成吧。   作恶的人当然要得到审判和惩罚。在公众层面上,他们和他们身后的势力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既为了昭彰正义,也为了警示后来者。   “先生,这次的事可闹得太大了,我估计罗齐尔议员一个人撑不住。那五个,额,人?加在一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可不好对付。”   “无妨,面对愤怒的公众,多大的关系网都可以一戳就破。况且,罗齐尔不会孤军奋战的。德维,咱们现在就去拜访市长先生,我相信他会愿意在吃早餐的时候,听我说说今天的新闻的。”   “好的,先生,我这就把马车赶过来。”   于是,在裴湘返回住处开始补眠的时候,雷克萨毫不犹豫地接手了后续的工作。他一边帮裴湘扫尾并分散转移各方的调查视线,一边鼓动各方人士参与进来,不让某些势力强行压下舆论甚至颠倒黑白。   当天下午,丑闻就在附近城镇迅速传播开来。   到了第二天,开始有报刊长篇报道这次的拐卖孩童事件。于是,公众哗然,舆论发酵,渐渐形成势不可挡的趋势。   因为雷克萨的默契支持和辛苦奔波,裴湘决定暂时不和他计较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了。因此,两人再次见面时,她朝着他粲然一笑,然后得到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参加了一个小型的欢聚宴会,庆祝我们找回了小安妮。然后和梅兰妮、佩蒂姑妈她们一起泡温泉和参加社交活动。当然了,现在无论去哪里都能听见人们讨论那五个变态的事,唔,还有火焰侠。”   “火焰侠,”雷克萨噙着笑打量裴湘,“你喜欢这个称呼吗?”   裴湘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玩笑道:   “我要是真有喷火的异能就好了,现在被称为‘火焰侠’,总有些名不副实。”   说着话,两人走进室内,今天的度假别墅里只有裴湘留守,所以此时是他们的二人世界。   “海顿还有没有继续打扰你?”雷克萨开口问道。   “唔,这倒没有,他现在可没脸见我啦,总是躲着走呢。”   雷克萨一挑眉:“他知道你看穿他的真面目了?”   裴湘牵着雷克萨的手和他并排坐在横纹缎面长椅上,语气懒洋洋地说道:   “应该是。我雇了几个半大少年偷偷盯着海顿的行踪,发现他和加菲尔德小姐见了一面之后,看我的眼神就变了。我猜,是加菲尔德小姐告诉了他一些事实真相。”   “加菲尔德小姐说的?”雷克萨有些疑惑,“依照她的性格,不该这么好心提醒海顿的。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十分脆弱,不彼此陷害就不错了。”   裴湘斜觑雷克萨:“你倒是相当了解加菲尔德小姐的性格。”   雷克萨面色不变地答道:   “我对所有想要伤害你的人都警醒万分。露西亲爱的,不仅你在关注海顿和加菲尔德,我也没有放松,自然能瞧出一些端倪。”   “那你还瞧出什么来了?”   “我瞧出那个海顿不是一个轻易死心的家伙。露西,你不要因为他一时的退缩躲闪,就觉得他心里不敢打坏主意了。”   裴湘哼笑一声:“你倒是把注意力都放在海顿那边了,好吧,我记下你的提醒了,会小心的。至于加菲尔德小姐是如何想的,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雷克萨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琢磨着近期该找个合适的机会,把那两个人带来的麻烦彻底解决掉。   ——不能总是让不值得的人占用我和露西的时间与精力。   就在雷克萨嫌弃加菲尔德和海顿时候,加菲尔德小姐也在嫌弃曾经的合作者。   她看着海顿颓丧阴郁的面孔,冷声道:   “我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借给你,你找其他人吧。”   “加菲尔德小姐,你帮帮我吧,只是三十英镑而已。等我下个月月初拿到薪酬了,就立刻把钱还给你。”   凯思林·加菲尔德依旧拒绝。   一身酒气的海顿面露不快,语气中蕴含了几丝威胁之意:   “加菲尔德小姐,如果不是你蛊惑我,让我帮你算计霍夫曼小姐,我现在就不必承受心上人的鄙夷目光了。我就、我就不会去喝酒,然后赌钱欠债……呵,你害得我落入了如今这样不堪的境遇,就准备冷眼旁观吗?你想好了,如果我声名狼藉了,可就顾不上维护一位淑女的名誉了。”   加菲尔德无法忽视海顿眼底的赤红血丝,心中顿时有些后悔。   她忍不住想,如果之前没有告诉海顿那些内幕真相就好了,就该让这家伙傻傻地以为他掩饰得很好,还有机会获得露西·霍夫曼的芳心。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了。   ——我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只想着同样做坏事的两个人,不能只有自己因此遭到报复、深陷麻烦,海顿也得尝尝心慌意乱或者焦灼痛苦的情绪。   “海顿,你听我说,不是我不想借钱给你,而是我手中真的没有多余的钱财了。”   海顿自然不信,醉醺醺地嗤笑一声。   加菲尔德连忙解释道:   “那天,我和你见面之前,刚刚被父亲训斥了。他扣掉了我一年的零花钱作为惩罚。而我之前攒下的那些钱,本来就不多,还都捐给了吉姆一家,所以,我是真的没有钱了。”   海顿狐疑地看着一脸苦笑的加菲尔德,追问道:   “罗伯特爵士一向宠爱你,他为什么要训斥你,还扣掉你的零用钱?”   “哎,说来说去,还是和霍夫曼小姐有关。”   加菲尔德小姐的眼神有些幽怨,示弱地低下头:   “我之前已经和你说了,霍夫曼小姐用你我算计她的把柄威胁我,让我劝父亲帮助吉姆一家寻找小安妮。我照做之后,父亲便找人向奥利弗警长施压,让警员们不得不花费更多的精力寻找丢失儿童。   “这件事……后来的结果你肯定知道了,奥利弗警长不仅找回了安妮,还因此引出了一连串的幕后真相,让五位有身份、有地位的绅士面临可怕的舆论指责和牢狱之灾。”   海顿不耐烦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当然知道这些事情,他冷觑加菲尔德,等着她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加菲尔德暗自磨了磨牙,暗忖先把这人安抚下来,一会儿离开之后再找机会收拾他。   “虽然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可是,咱们都不能忽略,那五位先生的背后都有着不可小觑的势力。纵然他们此时因为丑闻而焦头烂额,但也没有忽略一切的起因和我父亲在其中的作用。所以,他们直接把他归到了敌方阵营,甚至觉得,我父亲一开始的意图就不是寻找失踪儿童,而是想要算计他们。因此,他们记下了这笔账。   “海顿,我父亲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些人的敌意,这让他不得不提前站队甚至改变政治立场,还因此蒙受了许多损失。如此一来,我父亲难免会迁怒我。”   海顿一直在罗伯特爵士手下做事,接受他的资助和指挥,比较了解他的真实为人。所以,他此时听完加菲尔德的解释后,并没有产生质疑。因为在他心中,罗伯特爵士确实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么说,你手中确实不宽裕了。”   “是的,海顿。其实……只是三十英镑而已,如果我有钱的话,怎么会冷眼瞧着你被那些人追债?”   海顿面色渐缓,似乎不再恼怒加菲尔德。   但是,不等加菲尔德松口气,海顿便冷沉沉地开口道:   “既然你不忍心看我被债主逼得狼狈不堪,那你就借给我一些首饰吧。尊贵的小姐,你没有闲钱,总有能抵押的珠宝吧?”   凯思林·加菲尔德顿时僵硬了面孔。   海顿“啧”了一声,带着一身酒气猛然探身靠近。他伸手牢牢抓住加菲尔德小姐的光洁手臂,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珠子紧紧盯着加菲尔德的惊慌表情,俨然是要仗着喝过酒开始耍酒疯了。   最后,为了摆脱海顿的无赖纠缠,凯思林·加菲尔德不得不交出了手腕上的珍珠手链……   另一边,并不知晓敌人已经内讧的裴湘和雷克萨吃完午饭后,又一起出了门。   两人再次易容成上次的模样,坐着马车去见了玛德莱娜。   “玛德莱娜小姐,多谢你的帮助,”裴湘把一个精致的缎面八角木盒放在茶几上,彬彬有礼地说道,“这是我特意为小姐准备的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坐在暗处的玛德莱娜道了声谢,没有太关注裴湘的谢礼,而是颇为急切地开口道:   “格林先生,菲利普先生,我这次特别请你们前来,是想打听一件事。二位,我冒昧问一句,你们和最近那场神奇的妓馆火焰事件有关吗?或者说,你们认识那位有着厉害手段的无名英雄火焰侠吗?”   听闻一个情报贩子询问裴湘的事情,雷克萨眼底的笑意浅淡了许多,但他的态度依旧温和得让人放下戒备:   “玛德莱娜小姐,恕我直言,我们兄弟二人和你一样,都十分渴望得知那位火焰侠的身份,也对他的那些神奇手段好奇极了。同时,我们极其感激他为了铲除罪恶和彰显正义而做出的贡献。可惜的是,那位先生来无影去无踪,并没有留给其他人表达真诚谢意的机会。”   玛德莱娜叹了一口气,她并没有立刻相信雷克萨的说辞。   她心里明白,如果这两个人真的和火焰侠有关的话,绝对不会就这么直接承认的。要知道,自从火焰侠把那五个位高权重的恋·童·癖阉割后挂在了树上,恨他怕他的人就从来没有少过。   “我知道,我这样突兀地开口询问,难免显得有些唐突。但我一定要声明一点,我愿意向上帝起誓,就是我对火焰侠没有恶意,相反,我十分感激他。”   说着话,这位一直坐在阴影和帘幔后面的玛德莱娜竟然起身走了出来,步履款款地靠近了裴湘和雷克萨所在的区域。   “格林先生,你的姓氏里有个G呢,这难免要让我多联想到一些事情。”   蒙着半张脸的年轻女人凝望着裴湘,轻声说道:   “咱们上次见面,我曾说过,我之前受人恩惠并一直铭记在心。可那天我并没有细说,其实,我并不清楚救我的人到底是谁。   “在他给我留下的信函中,只有一个落款G。这几年,我一直在留意他的消息,或者说,我之所以要选择贩卖情报,也和我要寻找G先生这件事有关。”   雷克萨打断玛德莱娜对裴湘的凝视,客气地询问道:   “难道只因为我表弟的姓氏拼写中有一个G,玛德莱娜小姐就怀疑他是那位神秘的G先生吗?还有,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玛德莱娜小姐认为,救过你的G先生就是最近风头正盛的火焰侠?”   玛德莱娜在裴湘的斜对面坐下,耐心解释道:   “我今天请二位前来,并说出这样一番话,也算是冒险了,可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知道你们二位都用了假身份,如果你们不愿意再和我保有联系,肯定能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我必须趁着这个机会,抓住仅有的一点线索,向你们询问有关G的事情。   “菲利普先生,格林先生,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几年前发生在伦敦的维拉花园事件?在那场事件中,有人把维拉花园烧成了灰烬,也惊动了整个伦敦城。哎,那场燃烧罪恶的熊熊大火,和最近发生的事情何其相似。”   裴湘此时已经认出了对面之人的身份,这人就是她当初救出的三个姑娘之一——那个脾气倔强的玛德莱娜,心里忍不住说了一句好巧。   一旁的雷克萨依旧在不动声色地周旋:   “玛德莱娜小姐,我并未听说过什么维拉花园。不过,如果你单从火焰焚烧罪恶这个角度寻人的话,那可不太保靠,毕竟这世上永远少不了纵火案。况且,伦敦和这里隔着大西洋,两件事又隔着几年的时光,我认为,这两件事有关联的可能性很小。”   玛德莱娜轻轻摇了摇头,面巾之上的一双漂亮眼睛欲语还休。   裴湘想着这姑娘孤身一人跑到美国来打拼,还不忘无私帮助一些深陷困境的可怜人,心中的疏离防备之情就淡了几分。再者,她和雷克萨此时用了假身份和假样貌,并不会留下多少隐患,因而便软了声音道:   “我倒是听说过维拉花园的事,玛德莱娜小姐想必是因为那种神奇的、无法让人靠近的现象而产生了联想吧?”   玛德莱娜顿时眼睛一亮,声音里立时多了几分欢心热切,还有一丝浅浅的憧憬向往:   “是的,就是那样!这世上除了G,谁能创造那样的奇迹呢?谁能像他那样温柔又强大呢?他嫉恶如仇,又是非分明,在见义勇为的同时,把我们这些弱小者的境遇都考虑周全了。   “格林先生,我去亲眼见证了那五个畜生的下场,还有大家无法靠近妓馆的奇怪情形。只一眼,我就知道,那是G的手笔。我、我真是太激动了,时隔几年,我再次得到了G的消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敬慕。”   裴湘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暗赞这真是一颗小甜果,比一见面就怀疑她有没有讲卫生戴手套的狗男人强多了。   雷克萨心想,玛德莱娜女士确实挺会说话,哄得他的露西都有些美滋滋的了,多亏这位女士感谢憧憬的人是G,而不是身边这个。 第297章   雷克萨庆幸之后,态度依旧谨慎冷静。   说实话,他并没有轻易相信玛德莱娜的话。毕竟当年维拉花园之事闹得挺大,有心人稍稍打听一下便能获知其中许多详情细节,再借机给自己编造一个适当的身份,并非什么难事。   因而,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从温和转为了冷淡。   “我不太理解玛德莱娜小姐一定要找到那位G先生的想法。他既然选择了隐藏身份,当然有自己的理由,你若是真的感激他,就该尊重他的选择。”   “我只是想把我的谢意传达给他。”   玛德莱娜急切辩解:   “我不是一定要见到G,或者一定要得知他真正的身份。我的意思是,如果二位认识G,甚至……G就坐在这里,请让我想抓住这次的机会,让G知道,他当初救下的人十分感谢他,并愿意像他一样,尽力帮助更多的人。”   面对情真意切的玛德莱娜,雷克萨一时沉吟不语。他想了想,决定完全放弃接下来的谈话主导权,让裴湘亲自处理这位G的崇拜者。   说到底,屋内三人中,裴湘和G的关系最为密切,她最能理解G的处事哲学。   裴湘侧头瞧了一眼微笑沉默的雷克萨,微微点头示意,让他放心。   “玛德莱娜小姐,多谢你对G的推崇。也许G并不觉得自己配得上你的那些赞美,但他得知你的想法后,肯定会非常高兴的。同时,我猜G同样愿意推崇和赞美你的每一次善良举动,并由衷地希望,你的后半生能够少风波多喜乐。”   这话让玛德莱娜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裴湘:   “你、格林先生你、你……是不是在告诉我,你确实认识G,并且、并且还知道他的想法?”   裴湘浅笑着眨了眨眼,轻快地答道:   “我记得G曾经和我提过,在处理维拉花园事件的时候,他把三个无助的姑娘打晕了。他一直对自己当时不太绅士的做法充满了歉意,并希望你们醒来之后,不要觉得他是一个粗鲁野蛮之人。”   这话透露出的细节让玛德莱娜猛地深吸一口气,之后,她又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再次确认自己这次没有找错人。   “上帝呀,我怎么会埋怨G?当我醒来后读到G留下的信函后,整个人都要高兴疯了。”   一旁的雷克萨眼中划过恍然,看来这位玛德莱娜之前没有说谎话,她确实被G救助过。而裴湘软化态度,是因为她已然认出了这蒙面女人的身份。   果然,裴湘接下来的话就显得更加热情了一些。   “是的,玛德莱娜小姐,我有幸和G相识相交,知道他的一些想法。唔,再有就是,你这次提供的情报对G非常有用,瞧,善良真诚的玛德莱娜小姐,你如今已经成长为可以反过来帮助G的女性了,这才是让G感到最高兴的。   “他总说,有些人的生命中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只要稍稍给予一些援助,她或他就能独自成长为一棵大树,不仅自己根深叶茂,还能庇佑弱小。”   裴湘的夸赞让玛德莱娜的眼角慢慢晕染出一抹绯红,她紧紧握着双手试探着望向裴湘,有些期盼有些踌躇。   “你是……”   “不,抱歉,让你失望了,我不是G,”裴湘十分干脆地给出否认答案,语气平和而笃定,“我认识他了解他,但我不是他。”   玛德莱娜明亮的双眸瞬间黯淡了下去。   “那、那我能见见他吗?”   裴湘摇了摇头。   对于这个答案,纵然玛德莱娜心里早有准备,但终究还是有些失望。   “嗯,这样也好,我只是G救助过的人中的一个,确实不该打扰他的正常生活。那个,格林先生,还有菲利普先生,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再想方设法打探G的行踪了。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如果G能知道我的感激之情,我就心满意足了。”   裴湘露出一个温和而友好的笑容,觉得这次意外的重逢到此就该圆满结束了。得知自己帮助过的人过得不错,裴湘的心情自然十分舒畅,但她并不准备和玛德莱娜有更加深入的交往。   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裴湘便准备和雷克萨起身告辞。   “等等,”玛德莱南喊住了裴湘二人,“那个,我有一份小礼物要送给G。”   话音未落,这姑娘就从随身携带的软羊皮手包中,取出一个天鹅绒质地的精美刺绣抽绳小袋。拉开小袋袋口,里面露出一枚刻着玫瑰与火焰花纹的金质怀表。   “这是我准备送给G的礼物。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定制了这枚怀表,之后就一直随身携带着,奢望有朝一日能亲手交给G。”   裴湘没有接,相反,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玛德莱娜在这一刻的直觉十分敏锐,她微微垂下羽睫,轻声解释道:   “相比救命之恩,这枚怀表的价值就轻了许多。所以,请不要觉得不合适,这里面承载了我的感激之情。”   雷克萨挑了挑眉,心里悠然想着,所谓的“感激之情”不如说是“因憧憬而产生的爱慕之情。”   裴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脑中思绪飞转,瞬间做出了一些权衡。   ——如果……大概要让雷克萨起疑了。   ——不过,如果想两人走得长远,有些事便无需刻意隐瞒。   ——最重要的是,得赶紧打消这姑娘的朦胧心思。   于是,裴湘直接拒绝道:   “这确实不合适,G已经有了爱人。我想,他是绝对不会接受这样一份珍贵礼物的。”   “G先生结婚了?”玛德莱娜愣了一下,随即绽放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可是,这份礼物蕴含的情谊并非爱情,只是感激。真的,请不要误会。况且,除了这份礼物,我和G先生的生活再没有交集了。”   然而,裴湘依旧干脆利落地给出了拒绝的答案,她十分肯定地告知玛德莱娜,这是G的一贯做法,为了让家中的妻子安心,他从来不收没有血缘关系女性的礼物。   之后,她没有再给玛德莱娜开口的机会,而是拉着雷克萨直接离开了双方见面的房间。   裴湘这种丝毫不留余地的拒绝态度,瞬间击碎了玛德莱娜心中朦朦胧胧的希冀幻想。同时也让她彻底认清了,某些事情连极其微小的机会都不曾存在过。   因为,不管这位格林先生是G的朋友,还是他本人就是G,他这样的果决态度,都说明了G对婚姻的忠诚。   望着两位男士并肩远去的背影,玛德莱安怔忪片刻,随即似哭似笑地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她见过太多贪花好色的男人了,已然对爱情这种东西不太执着了,心底唯一一点浪漫都留给了一个不知姓名不知相貌的人,可如今,连这点念想都没有了。   “算了,如果G有了妻子还和我纠缠不清的话,他就不是我想象中的英雄了,我反而会不喜欢他了,这样也好。”   马车上,雷克萨的心情也有些复杂,他闭目养神片刻后,到底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G结婚了?或者,他有爱人了?你之前不是还提到过,G是漂泊不定的浪子吗?。”   “唔,好吧,G当然没有结婚,我骗了玛德莱娜。”   “那么,露西,你对玛德莱娜小姐的态度……让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坚定地替G拒绝她?”   裴湘理所当然地说道:   “G肯定对玛德莱娜小姐没有多余的心思的,那就没必要给对方留下任何幻想的空间。早早掐灭苗头,对玛德莱娜小姐是一件好事。”   “你确定G希望你这样处理?”   雷克萨不置可否地扬眉问道:   “他特意救了玛德莱娜,又给她做了细心周到的安排,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喜爱的心思吗?虽然你和G的关系很亲近,但他是年长于你的成年人,不一定会把这样私人的感情告知于你。   “好吧,即便G之前没有任何旖旎想法,可是面对玛德莱娜小姐的隐晦情谊,你作为朋友和学生,直接替G回绝她,会不会越界了?G真的不会因此怪你吗?”   裴湘突然侧头望向车窗外的景色,手托腮挡住了脸上的表情,语速也缓慢了下来,仿佛在斟词酌句:   “乔治,你的意思是,作为朋友和学生,我刚刚应该接下那块怀表,然后把玛德莱娜小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G,让G来做选择吗?”   雷克萨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淡,他不信裴湘不清楚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界限。但她却毫不犹豫地过界了,直接插手G的私人感情问题。   这说明什么?   两人都是敏锐之人,有些事无需刻意说明白。   于是,裴湘直接问道:   “你觉得我和G的关系过于亲密了?你怀疑我对他的感情,或者说,你怀疑我对你的感情?”   雷克萨失笑,他抓住裴湘放在膝盖上的手,同她十指相扣,语气温和而坚定:   “我不怀疑你对我的喜爱之情,也许那还没有沉淀为深厚的爱意,但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我们之间的情感流露是自然而纯粹的,既有思想上的共鸣也有男女间最原始的吸引,这其中的悸动情思,并不存在任何形式上的虚情假意。”   “真的?那怎么解释我和G之间过于亲近的关系呢?”   “我不清楚,这也是我产生疑惑的地方。”雷克萨拧眉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分析道:   “我知道你爱我,你也不屑于做一个三心二意的人。但你刚刚又极其理所当然地替G做了主,所以,我不得不重新确认一些事情。   “露西,之前提起G的时候,我们都习惯性地用‘他’代替,也陷于一种惯性思维中。可不能否认的是,G也许是‘她’,如果这样的话,你那么迅速地拒绝玛德莱娜,就说得通了。”   裴湘终于把目光从窗外的景物上移开,转头细细打量雷克萨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你就这么信任我和你之间的感情,信任到排除了我和G之间存在暧昧关系的可能性,从而进一步推测出G是女性身份?”   雷克萨的眉目间萦绕着一种从容坦然,他的嗓音低沉而舒朗:   “我相信我的爱人,虽然她尚且不愿意嫁给我,但她看向我的目光始终是诚挚并充满欣赏的。她愿意拥抱和亲吻我,愿意向我撒娇,愿意依赖我,对我充满了‘觊觎之心’,她还没有得逞,怎么会移情别恋?”   裴湘顿时瞪圆了一双漂亮的蓝眼睛,仿佛要使劲儿看清楚对面这个厚颜无耻之人。   “谁、谁觊觎你了?诚实些,绅士!”   雷克萨又要开口说实话,但却被裴湘及时拦住。她心知这事儿自己有些气短,肯定争辩不过雷克萨,最好还是避过去。   于是,她急急忙忙把话题拉回正轨,故作严肃地问道:   “那你怎么不猜测G是一位迟暮的老先生?”   “老先生也有谈情说爱的权利,露西,陷入爱河不是青年人的特权。再者,无论从G处理维拉花园事件的手法,还是从她的那些画作来看,我都更倾向于G有一颗年轻且鲜活跳动的心脏,她的心态……绝对不是那种历经世事的从容淡泊,相反,她还有许多的梦想和渴望。”   “唔,你分析得挺有道理,”裴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那么,如今在你心中,G是一位充满活力的,嗯,或者说是人老心不老的女士了,对吗?”   “大概吧。”   “那你怎么不猜测我就是G?”   “露西,有些事情终究需要时间的积累沉淀。我从不小看你的天赋,但也不会盲目吹捧你。”   裴湘莞尔一笑,十分赞同雷克萨的话。   确实,如果没有多次穿越,她绝对不能像如今这样游刃有余地处理某些麻烦。她大概会百般筹谋反复推敲,时常要经历一些惊险刺激,才能次次化险为夷。   虽说那样的生活也足够丰富多姿的,但依照她的本心而言,能轻松安逸地过日子,何必非得铤而走险呢? 第298章   马车上的谈话告一段落,有关G的讨论就暂时如此了。   两人又说起了身边的人和事,主要是雷克萨参加这次学术交流会议的收获和之后的行程安排。   “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必须返回利物浦了。露西,你和爱德华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裴湘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大概的归期: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月之后就可以启程离开美国了。”   雷克萨的眉宇间浮现出一抹不舍,他温声劝道:   “既然如此,不如早些动身,我们做同一艘船返回英格兰。露西,我们还有没有一同乘船出游的经历呢。”   裴湘也想和雷克萨一起出海航行,一起欣赏波澜壮阔的海洋,可惜这次确实不得不错开旅行的时间了。   “乔治,也许,我们之后会有很多机会,但这次不行。我和爱德华已经邀请了汉密顿兄妹去英国做客,所以,我们需要给受邀请的客人们留出告别亲友和整理行礼的时间。”   雷克萨知道裴湘很喜欢梅兰妮·汉密顿这个朋友,只能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看来不久之后,你我又不得不短暂分别一段日子了。那么,到时候我会在码头迎接你们回归。”   裴湘瞧着雷克萨失落垂眸的样子,心道长得好看的人做什么样的表情都好看。于是,她在马车停下之前,倾身向前“啾”了一下男朋友的脸颊。   被亲吻的男人一言不发地揽住“啾”完就打算撤离的女朋友,回应了一个真正的缱绻而温柔的吻。   直到马车在巷口停稳了一段时间后,相拥的恋人才慢慢分开。   两人的眼眸都比往常水润明亮,交融的气息暧昧缠绵,车厢内的温度似乎在渐渐升高,然后,就有某个缺少浪漫细胞的蓝眼睛姑娘煞风景地感叹道:   “我现在易容伪装成这副普通男性的模样,你也能亲下去,还亲了这么久,乔治,你真厉害!”   这话简直就像冰雨淋在火焰上,一向波澜不惊的雷克萨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闭了闭眼,气不得恼不得地戳了戳裴湘的脸颊,随即率先推开车门下车。   裴湘跟在后面,望着男朋友的高大背影又嘀咕了一句:“而且,我现在是你的‘表弟’呀……”   雷克萨立刻转身捂住恋人的嘴,动作迅速地把人抱进存放易容伪装工具的房子里,务必让她尽快恢复原本的模样。   晚上,雷克萨和爱德华等人一起用餐,席间谈起梅兰妮和查尔斯即将进行的英国之旅,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到了大不列颠岛上的各处风光名胜。   霍夫曼兄妹因为家庭背景和经济条件的关系,之前并没有多少悠然闲散的游览经历。反而是乔治·雷克萨这个假冒的英国人在不列颠岛上住得久了,因着明面上的身份和暗地里的工作,倒是把各个郡县都转了一遍。   这位教授先生谈起湖光山色和人文景观时颇有见解,也提了不少比较实用的旅行小建议。   其他听众的反应如何暂且不说,单说裴湘,在听过雷克萨的精彩描述后,她心底就冒出了一种想要和雷克萨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冲动,十分的雀跃向往。   晚宴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等到雷克萨和查尔斯的几名同学陆续离开后,留在度假别墅内的众人也都准备休息了。不过,在就寝之前,爱德华悄悄拉住了裴湘,表示他需要一场兄妹之间的深刻谈话。   裴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蔫哒哒地等着兄长发言。   “露西,我已经看透那个秘密了。”   “什么秘密?”裴湘稍稍精神了一点儿。   “就是关于G的真实身份的。”爱德华意味深长地看着裴湘。   裴湘的困意又消散了三分:“哥,你是说,你已经知道了G的真实身份?”   “对,”爱德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我问你,G是不是就是乔治·雷克萨先生?”   裴湘这下彻底精神了。   她蓦然睁大了眼睛,认真打量着爱德华笃定的表情,半晌才开口问道:   “那个,你……为什么这么想?”   爱德华见裴湘没有立即否认,便自觉得到了某种默认,于是,他一股脑儿地说出了憋在心中许久的猜测。   他先是说起了裴湘对G的描述,然后又说起了兄妹二人结识乔治·雷克萨的经过。当然,重点是哈比酒馆出事的那晚,两人晚归后,雷克萨的那种不太寻常的态度和名字代称上的巧合。   “我那时候只是灵光一闪,产生了某种必然的联想。但后来越琢磨、越观察,就越觉得我的猜测可能是对的。当然,鉴于一直没有实际证据,我就一直没有和你探讨这件事。”   裴湘一脸佩服地看着脑洞颇大的兄长,试探地问道:   “那么,你现在特意和我探讨这件事,是因为获取了某个明显的证据了吗?”   “是的,露西,”爱德华胸有成竹地说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就是那五个恋·童·癖被火焰侠惩罚的事情,不就是最明显的证据吗?”   裴湘没出声,静静等着聆听爱德华·霍夫曼先生的推理过程。   “露西,我一直没有忘记维拉花园的那场大火,自然对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有着深刻的记忆。我几乎可以肯定,维拉花园被毁和如今纽约附近的大事件,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就是当初把你救出来的G先生。   “你看,维拉花园着火的时候,乔治·雷克萨就在英国。然后,如今大西洋对岸又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恰好’雷克萨教授也在这里。多巧啊,他和G的行踪就这么重合了。再加上我之前发现的种种端倪,这还不算是明显的证据吗?”   裴湘在心里连连摇头,心说爱德华的这些猜测都太主观了,林林总总的,一切都建立在他当初的灵光一闪上面。   ——就像那个疑人偷斧的典故,有了疑神疑鬼的看法之后,当真是怎么观察都能暗合自己的猜测。   其实,刨除那些先入为主的观念,两年多前在人口稠密的伦敦出现、而两年多后又正好出现在纽约附近的人,根本数不过来。甚至,都不一定是英国人。   再有就是,尽管维拉花园和拐卖儿童这两件事都引出了类似的神奇现象,但却不该就此断定是同一人所为。   也许是分散世界各地的同一伙人呢?也许是两名掌握了相似特殊手段的陌生人呢?只要把思路稍稍打开,就会发现有非常多的可能性。   当然,也不能说爱德华的所有想法都是全无根据的,因为他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一些。   他知道一些自家妹妹在维拉花园事件中的处境和作用,知道裴湘和G之间存在特殊关系,所以,他才会下意识地在裴湘身边的人中寻找G。而这一找寻,自然就把怀疑的目光落在了乔治·雷克萨的身上。   裴湘想,这也是这个时代没有更加先进的跟踪调查技术手段,才让许多事情都显得扑朔迷离和无从下手。否则的话,露西·霍夫曼和这两起事件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容易被有心人注意到的。   ——也许,我以后该隐藏行踪,到露西·霍夫曼不曾公开出现过的地方做些类似的事。这样一来,就能彻底撇清我和火焰侠之间的关系了。   ——这两次都是仓促间出手,所以来不及故布疑阵。下一次,完全可以多做些准备。   ——不过,这两次出手相隔了几年,又是在不同的国家,以现今的信息传播速度来看,除了当年亲自经历过维拉花园事件的当事人外,几乎不会有人把两者联系在一起。   想到当事人,裴湘又把注意力重新投注在了兄长爱德华的身上。   说实话,如果现在有人去伦敦调查维拉花园事件的话,是没有任何纸面上的资料可以查询的。   再加上维拉太太等人的拐骗行为都是在暗中偷偷进行的,之后,这些凶手又都悄无声息地死了,所以,相关的调查行为无异于大海捞针。   乔治·雷克萨能注意到他们兄妹和维拉花园的关系,也是因为他一开始是从霍夫曼兄妹的角度展开调查的,又因为那时候刚刚发生了维拉花园大火案,才让他抓住了一些没有实际证据的线索。这种情况,也算是万分之一的偶然了吧。   没瞧见玛德莱娜小姐么,她是维拉花园的受害者之一,一直渴望找到神秘的G先生,还因此做了情报贩子,可她根本没有注意过霍夫曼兄妹。   这些想法在裴湘的脑海中一一闪过。她飞快地评估了一下自己暴露的几率,又稍稍琢磨了一下以后的注意事项,一回神,正对上爱德华·霍夫曼炯炯有神等待答案的双眼。   裴湘莞尔:“哥,你猜错了,雷克萨教授不是G。”   爱德华显然不信裴湘的话,他自认为看透了一切。   “哦,当然当然,露西你说过的,你承诺过G,不会透露他的身份。所以,你自然不会对我说实话的。”   裴湘无奈地摸了摸鼻梁,她悄悄设想了一下,如果告诉爱德华,是她亲自动手把那五个败类阉了之后再扒光吊在树上,她哥会是什么反应?   ——唔,打住,别想!   “好吧,爱德华,这次的事,嗯,也就是说美国人民口中的火焰侠,确实是G。但是G一直藏在暗处,并不是雷克萨教授。”   爱德华见裴湘坚决否认,忍不住“哈”了一声。他没再说信与不信的问题,而是摊了摊手,表示这个问题先放下,现在开始谈第二个。   “露西,经过我这段时间的观察,很轻易就发现雷克萨教授对你的爱慕之情,当然,你对他也比旁人亲密。特别是今天的晚餐和之后的客厅聚会,你们两个之间的气氛亲密而融洽,我猜,佩蒂帕特姑妈已经认为你们二人订婚了。”   “所以?”   “所以,你们订婚了吗?”   “还没有,爱德华。我还没有做好嫁给乔治的准备。”   “为什么?在我看来,雷克萨教授再合适不过了。不论他的学识、性格、身份、长相还是财产,都是非常不错的。我想,你不会忽略那些出身不错的淑女们对雷克萨的评价吧?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知道你是‘詹姆斯·霍夫曼’的事,但却没有任何反感的情绪。相反,他依旧爱慕你甚至支持你,这非常,嗯,极其难得。最起码……说实话亲爱的,大多数男人,特别是有些能力和身份地位的男人,都更希望拥有那种传统模式的美满家庭。”   “是的,我知道雷克萨很好。”   裴湘笑盈盈地点头,但却依旧坚持之前的打算:   “可是,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那些想法了吗?我想跟着商船到各地去转一转,见见更多的人和事,然后再思考婚姻问题。再说了,不仅我不急着结婚,雷克萨教授亦然。   “据我所知,未来的几年中,他的事情会越来越多,事业会占据他绝大部分的精力,说不定还不得不在欧洲各地辗转奔波,而我又不方便一直跟在他身边。这样注定两地分居的未来,何必急急忙忙地结婚呢?不如做个快乐自由的单身女郎。”   闻言,爱德华浓眉微扬,他抓着裴湘后半段解释追问道:   “你的意思是,雷克萨教授目前不适合成家过日子?他没有在哪里长久定居的意愿,说不定哪天就离开英国了,去做一些不方便带着妻子的事?”   裴湘一看她哥的表情,就知道他又想歪了。   但她又不能过多透露雷克萨的职业性质,也不能告诉爱德华,在她的推测中,等到美国南北战争打起来之后,雷克萨大约会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忙得飞起。   他会努力联络欧洲各国的进步力量,确保英法等国不能明确支持南方的种植园奴隶主,或者在暗中破坏掉国际上某些资本势力对于南方联邦的各种支持。   果然,就听爱德华意味深长地说道:   “露西,你之前对我说,G是浪子,像风一样自由,人生中没有结婚的打算。如今……这么说,你难道要和雷克萨这么一直拖下去吗?他不想娶妻,你就不嫁人?”   裴湘真心觉得她哥对她的滤镜够厚,明明她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她也一样喜欢到处浪,不是,是四处看看。但爱德华总是不自觉地把原因归结到雷克萨的身上。   “不,哥,重点是,我不确定在经历了许多分别之后,在我和他都见过了更多的人和风景之后,我们能否还保有此刻的心情。你知道,时间很神奇,既能酿造美酒佳酿,也能让一切随风而逝。”   ——况且,雷克萨真不是G,我和他确定恋爱关系满打满算也没有超过一个月,哪能这么快就考虑结婚问题呢?   ——这年头又不能随随便便离婚。   ——等喜欢变成了爱,再走到圣坛前发誓吧。   爱德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从维拉花园那件事之后,他就已经意识到,妹妹在一些事情上十分有主见,并不愿意遵守某些传统规矩,这大概是受到了G先生的影响。   “露西,虽然说G对你、对霍夫曼家都是有莫大恩惠的,但这并不代表你要在爱情上委屈自己。如果你发现一个男人总是让你难过的话,那你就远离他,不管你们之前如何亲密……”   裴湘心知,爱德华现在是彻底把G和雷克萨看成同一个人了。在没有出现更加直接的证据之前,估计很难改变他的这种错误认知。   而她和雷克萨偏偏都有秘密,确实不方便大张旗鼓地证明自己。所以,这个误会大概要持续一段时间了。   与此同时,她也非常感动于爱德华的手足之情。裴湘十分明白,让爱德华这种推崇传统婚姻观的保守英国男人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真的不太容易。   夜色更深,裴湘揉了揉眼睛,和兄长爱德华道了一声晚安,便回卧室就寝了。   次日,裴湘在会议小楼里见到雷克萨之后,便把爱德华的误会告诉了他。   彼时,雷克萨正坐在深红色的高背软面椅上翻阅资料,听完裴湘的叙述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其实,我并不介意现在就结婚的。我后来想了想,诚然,之前的那些担心是必要的,可也不尽是坏处。如果你成为了我的合法妻子,将来……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我的私人财产了。”   裴湘摇了摇头,轻声拒绝道:   “不行,乔治,我不能满足你所有的愿望,然后让你心无遗憾地奔赴没有硝烟的诡谲战场。你得记住,你还没有赢得我的一整颗心呢。”   雷克萨的眼底涌现出一些深邃惑人的暗色,他缓缓执起裴湘的手,低头亲吻,却沉默着不再多说什么。   男人由衷希望,自己能活到她允许他为她戴上戒指的那一天。 第299章   这天之后,日子又恢复了悠闲自在的节奏。   梅兰妮和佩蒂帕特姑妈开始花费更多的时间在购物上,她们需要在离开萨拉托加之前采购好送给亲朋好友的礼物,也想给自己挑选一些具有特色的纪念品。   裴湘和爱德华又收到了瑞特·巴特勒的来信,黑发船长告知他的合伙人,英国这边的律师和代理人已经和几个出身佐治亚的大商人谈好了大额贸易合同,这其中亨利·汉密顿出力不小。   巴特勒船长在信中调侃爱德华,夸他魅力不小,一个英国佬竟然比他这个南方出身的美国人更能赢得家乡老顽固的欢心。   “爱德华,你回来的时候,如果身边还跟着一位典型的南方淑女的话,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吃惊。真的,南方的上流社会自有一套死板又高傲的评价人的规矩,我这样的家伙是他们眼中的流氓败类,而你大概就是个乖男孩儿和棒小伙子了。”   裴湘读完巴特勒船长的这段话,觉得这封信的字里行间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儿,于是,她对兄长评价道:   “由此可见,我们的老朋友巴特勒船长也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他对家乡可真是又爱又恨。”   “又爱又恨?”   爱德华稍稍回忆了一下那位桀骜不驯的朋友对南方诸州刻薄精辟的嘲弄,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发现瑞特·巴特勒的“爱”在哪里。   裴湘也不多说什么,只让爱德华慢慢看。   之后,兄妹二人便不再闲聊,而是开始总结这次的美国之行带来的收获,并为霍夫曼家的未来发展做出更加具体的规划。   又过了两天,裴湘收到那几个负责监视海顿行踪的半大少年的汇报,说海顿最近又欠了数目不小的赌债,急需一笔钱摆脱债主的恐吓和纠缠。   裴湘接到这个消息后,便意识到海顿又要纠缠凯思林·加菲尔德了。   ——可加菲尔德小姐绝对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她大概也准备好了对付海顿的办法。   与此同时,雷克萨也告诉裴湘,他安排在加菲尔德府上的线人汇报说,加菲尔德小姐向家里的老管家求助,准备瞒着罗伯特爵士秘密安排人手教训海顿。   两人把自己得到的消息合在一处,稍稍整理,便推测出来这件事接下来的大半走向。   “海顿斗不过加菲尔德家。他如果再次去向加菲尔德小姐‘借钱’,肯定会被报复的。”裴湘看着雷克萨递给她的几张字条,淡声道。   “确实,如果不出差错的话,他们不仅会反过来恐吓海顿,说不定,不,是一定会制造一个可以制约海顿的把柄,让他再也不敢提起有关三楼藏书室的旧事。”   裴湘皱了皱眉,心道,依照加菲尔德小姐对自己的恨意,这份把柄说不定还得牵连到自己。   雷克萨慢慢喝了一口茶,语气温和地做出决定:   “剩下的事由我来负责,我会让他们的会面被更多人‘无意’撞见的。到时候,被恐吓到差点儿走投无路的海顿见转机稍纵即逝,自然会抓紧时间把一切真相讲明白的。”   “海顿会轻易坦白?他在整件事中并不无辜,如果把一切都当众说出来的话,就等于断了自己的所有后路。合理减少损失的做法是,不如暂时保持沉默,等时过境迁了,他还可以从罗伯特父女那里换取一些实惠和好处。”   雷克萨摇了摇头,缓缓说道:   “海顿为什么会忽然格外沉迷酒精并嗜赌成性?为什么忽然敢彻底得罪凯思林·加菲尔德?这和他的过往的经历有些关系,和暗恋的人讨厌他有些关系。但最重要的是,罗伯特爵士最近停止了对海顿的研究赞助,海顿的事业毁了。”   裴湘诧异挑眉:“怎么这么突然?之前……他们双方的合作还挺不错的。唔,虽然我并不看好海顿的研究方向,但是罗伯特爵士明显挺喜欢的。”   “这件事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雷克萨回想着他从莫迪南校长那里听到的内幕,眼中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露西,其实有时候,我们不用刻意去报复那些有恶意的人,只要做好自己认为对的事,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惩罚了他们。”   裴湘眨了眨眼,飞快地思索了一下近来的一些事情,心中顿时有了几分恍然。   “我猜猜,近来能影响罗伯特爵士的事……罗伯特爵士因为拐卖儿童的案件突然多了一些敌人。为了自保和政治前途,他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改变政治立场,甚至可以说,嗯,是断尾求生也不为过。所以,海顿是那个‘尾’?”   雷克萨赞道:“亲爱的,你总是这样聪明而敏锐。”   “这毋庸置疑。”裴湘矜持地扬了扬嘴角。   “好吧,看来你喜欢听我说实话,”雷克萨柔声道,“这是我的荣幸,亲爱的。”   “那你就快说说,海顿是怎么成为那个‘尾’的?”   “海顿之前参加过几场规模较大的政治宣讲会,并主动为当时的演讲者润色了几篇挺能煽动人心的演讲稿,而那个演讲者……就是被你吊在树上的五人之一。”   “原来如此。”   裴湘了然,心道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她之前因为要专心解决安妮失踪的事情,暂时没有腾出手来对付海顿。没想到,海顿反而因为她做的事失去了事业腾飞的机会。   雷克萨继续说道:   “海顿现在觉得未来无望,每日过着荒唐颓废的生活,看似麻痹消沉,其实整个人就像是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只要给他一丝火苗,他就会炸伤所有能炸伤的人。   “露西,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处理吧。我会把这一丝火苗递到海顿的手中的,等爆·炸声响过之后,你的生活就会再次恢复风平浪静了。”   裴湘轻轻“嗯”了一声。   她往热茶里加了一颗糖,慢慢搅拌,不再过问海顿和加菲尔德的事情。   次日,当加菲尔德府上的两名男仆在公园的隐蔽角落痛揍海顿,并逼着他写下一封内容无耻的伪造信函时,恰好被一位追着小偷途经这里的绅士撞破。   紧接着,这位先生的两名同伴也跟着追了过来。三人一起目睹了两名仆人威胁欺负一名绅士的场面,自然要出面主持正义。   已经被揍了一顿的海顿见有人来救他,直喊救命。   那两名仆人并没有因此退缩,他们声称海顿欠钱不还,现在正在处理私人恩怨,请旁人不要随意插手,除非有人愿意替海顿先生偿还二百英镑的债务。   这话让几位绅士迟疑,随后赶来的几位夫人小姐也都露出了不赞同的犹豫神色,似乎不想替一个欠债不还的人出头。   海顿眼见着这些人要离开,顿时慌乱不已。   这里是加菲尔德小姐约他见面给钱的地方,十分的僻静荒凉,轻易不会有人路过。如果这些误打误撞经过这里的陌生人离开了,他就要彻底受制于凯思林·加菲尔德了。   想到这些,海顿哪里还顾得上颜面,立刻把他被加菲尔德小姐威胁的事嚷嚷了出来。   “那个恶毒的女人逼我写下一封胡编乱造的信函。她让我在信中承认,我准备和一位小姐私奔,但缺少足够的路费,于是便写了这封信向她借钱。   “她还让我在信里写下一些更加无耻的虚假内容。比如,我用那位无辜小姐的名誉威胁加菲尔德,说,如果她不借钱给我的话,我就要毁了那个愿意和我私奔的姑娘的名声,并且彻底抛弃对方。   “诸位,你们听听,这是多么可怕的计谋!凯思林·加菲尔德那个女人准备用这封信威胁我和那位无辜的小姐。”   海顿的话成功吸引了在场之人的注意力,如果这话是真的,这妥妥就是一桩丑闻。   那两名仆人见状,一边暗恨运气不好,一边急忙辩解道:   “这完全是污蔑。几位英明的绅士、各位夫人小姐,你们千万别被这个无耻的赌徒骗了。他欠下赌债后无力偿还,就仗着我家小姐单纯善良,屡次向我家小姐借钱。管家知道此事后,非常生气。他要求这人写下借据,但这人一直在耍无赖,我们才不得不让他尝尝拳头的厉害滋味。”   “哈,你们可真能颠倒黑白!如果几位先生早一些或者晚一些出现,我可真就百口莫辩了。   “可是,呵,现在,此时,正正好,上帝保佑!这封信,瞧,你们逼着我伪造的信函,刚好写了一半。诸位请看看,难道写借据还要伪造日期和理由吗?还要屡次提及一位无辜小姐的姓名吗?”   海顿说着话,就要把那封编造到了一半的信函交出去。加菲尔德家的两名男仆见此,面色剧变,立刻伸手抢夺纸张。   不曾想,有一位绅士的反应速度格外迅捷,他在争抢爆发的一瞬间,就抢先一步夺取了那封写到一半的伪造信函……   于是,真相大白。   几个小时后,裴湘从气喘吁吁的佩蒂帕特小姐那里得知了这件事。   “上帝呀,哦,我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差点儿昏倒了。露西,梅兰妮,你们永远也想不到,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坏的人呀!天啊,给我嗅盐……呼、呼、呼,太可怕了,就差一点,露西,你名声就全毁了。”   裴湘和梅兰妮搀着这位脸色涨红、神情惊慌的老小姐坐在了阴凉处,一人给她拿嗅盐一人帮她扇风。过来好一会儿,一向敏感胆小的佩蒂帕特才稍稍平复了情绪,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她旁听到的内容。   “当时在场的人中,有一位夫人认识加菲尔德小姐,所以就要求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那个、那个海顿,哦,我真想说那是个可怜的年轻人,不过后来又证明了,他一开始也没安好心,而且确实向加菲尔德小姐索要钱财了。所以,我唾弃他,呸……”   梅兰妮和裴湘都耐心地听着佩蒂帕特有些颠三倒四的叙述,慢慢弄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在海顿证明了自己是被威胁着写下那封可怕的信件后,那两名仆人又辩解说,整件事和加菲尔德小姐无关,是他们担心海顿之后会继续纠缠自家小姐,才自作主张这样做的。   他们说,他们只是想要捏住一个可以威胁海顿的把柄,并不会真的把这样的信件公之于众,损毁那位无辜小姐——露西·霍夫曼的名誉。   可惜,纵然两名男仆想要把责任全部揽在身上,其他人却不再相信他们的话了,再加上海顿一直嚷嚷着要和加菲尔德小姐对质,所以,他们就去了加菲尔德家的度假别墅,准备和罗伯特爵士说明此事。   同时,一位颇有话语权的夫人站了出来,她吩咐仆人去请爱德华·霍夫曼、查尔斯·汉密顿和佩蒂帕特·汉密顿。而裴湘这个无辜受害的当事人却被众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因为在他们看来,此时把丑闻告诉霍夫曼小姐,除了会让一位娇弱单纯的淑女惊慌害怕外,别无益处。   这也造成了一个颇有些讽刺意味的现象,就是裴湘这个当事人一直被蒙在鼓里,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她才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个和自己有关的“故事”。   对此,饶是裴湘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得不无奈叹息,甚至产生了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且不提裴湘心里的那股格格不入的郁闷劲儿,只说海顿等人抵达加菲尔德家的度假别墅后,自然引起了很大的波澜。   罗伯特爵士当然不愿意相信海顿的指责,他宣称这是一场恶毒至极的报复。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发现海顿的研究项目进展缓慢,且很可能是毫无价值的。于是,他不得不忍痛停止了对海顿的科研赞助,并拒绝为海顿写推荐信。   可惜的是,罗伯特爵士的发言并没有成功转移在场之人的注意力。   那个身手敏捷并在第一时间抢夺信件的绅士开口道,不管海顿和加菲尔德家有多少恩怨,那两名男仆用拳脚和武器逼迫海顿写信诬陷无辜之人这件事,是大家亲眼目睹的。   如果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报复的话,那么,这两名男仆就是和海顿提前串通好的?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会立刻请来奥利弗警长,把两名男仆投入监狱执行绞刑。   有了一个始终理智清醒的人在一旁做提醒,再加上随后赶来的爱德华等人也不容罗伯特爵士和稀泥,罗伯特爵士无法,只能让人喊来了凯思林·加菲尔德和老管家。   双方一对质,加上有心人的刻意引导和海顿的强烈报复心,众人不仅搞明白了污蔑信之事,还弄清楚了一切的起因——海顿和加菲尔德曾经联手合作,打算谋算裴湘的婚事。   得知这位加菲尔德小姐不是第一次算计一位无辜的淑女,并且次次都差不多是要毁人一生,屋内的女士们都纷纷掩口惊呼。她们对着互相指责拆台的一男一女投去了鄙夷的目光。   而爱德华更是气愤不已,他当即就挥拳痛殴海顿。直到海顿大声求饶,屋内的几名绅士才上前拉住爱德华,不疼不痒地劝了几句。   梅兰妮听完佩蒂姑妈的讲述,十分怜惜地握住裴湘的双手,一边感谢上帝让无辜的人安然无恙,一边语气坚定地表达了她对加菲尔德和海顿两人的鄙夷和厌恶。   一旁的佩蒂帕特小姐也抽抽噎噎地感叹:   “哎,梅兰妮,我和你一样瞧不起那样的人。如果这里是亚特兰大的话,我们会号召全城的人抵制他们,把他们赶出去,并大声告诉他们,在南方,任何体面的人家都不再欢迎他们去做客。   “呀,真是、真是太坏了!哦,可怜的露西,咱们马上返回佐治亚吧,这里太不安全了,果然,北佬个个都是坏痞子。上帝啊,要是让梅利韦瑟太太她们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指责我没有做好保护人呀?露西,对不起,是我们汉密顿家没有招待好客人呀,让你受委屈了,这、这……哦,嗅盐……”   眼见着佩蒂帕特小姐又要陷入自怨自艾,裴湘和梅兰妮连忙用哄劝的语气安慰她,并用新的问题缓和她的激动情绪   “佩蒂姑妈,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霍夫曼先生和查尔斯呢?”梅兰妮轻柔地问道。   拿着嗅盐捂着胸口的女士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哎呀”了两声,才说道:   “我回来的时候,爱德华和查尔斯都留了下来,对了,后来雷克萨教授也赶过去了。男人们说,嗯,说要和罗伯特爵士商讨、商讨如何解决这件事,就是、就是给露西一个交代。”   闻言,梅兰妮的表情立刻松缓了下来:   “雷克萨教授也出面了?那太好了,这我就不担心了。”   佩蒂帕特小姐有些糊涂地看着侄女,嘟囔着:   “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了,坏人肯定要受到惩罚的。”   梅兰妮温柔浅笑,没有和心思浅白的姑妈透露自己先前的担忧。这里是靠近纽约的度假城镇,不是亚特兰大,所以,汉密顿家在这里真的没有多少影响力。而霍夫曼兄妹是英国人,更难以和本土势力抗衡。此时,倒是唯有雷克萨教授可以给罗伯特爵士一方适当的压力。   当然了,担忧过后,梅兰妮很快又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把人往坏处想。虽然加菲尔德小姐做了错事,但她的父亲是一位颇有名望的绅士,在这种时候,罗伯特爵士不该违背正义的原则,无视受害者的委屈。   ——愿上帝的仁慈与公正赐福我们……   稍晚一些,三位男士终于返回了。   大家没有迫不及待地谈论最终的结果,而是坐下来喝了一些热茶又吃了几块糕点,之后才由爱德华开口汇报:   “海顿先生之前确实向加菲尔德小姐勒索钱财了,而且数额不菲。这件事本来是没有证据的,海顿也因此颇为得意。可幸运的是,他曾经拿走加菲尔德小姐的首饰去抵押,偏巧,那件首饰看着普普通通,但其实是有特殊记号的,正好能够证明海顿的罪行。”   裴湘和雷克萨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猜测到,这应该是凯思林·加菲尔德为海顿设下的陷阱之一。   爱德华喝了一口茶,刻意忽视了妹妹和“G”的眉来眼去,继续说道:   “至于加菲尔德小姐造谣诽谤和指使仆人殴打、威胁海顿这些事,罗伯特爵士愿意私下协商和解。不论他和海顿有什么交易,对于我们这一方,罗伯特爵士愿意给出丰厚的经济赔偿。同时,他承诺会把凯思林·加菲尔德送去条件艰苦、管理严格的女校学习三年,这期间,加菲尔德家族不会再给她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   裴湘微微颔首,欣然接受了这个协商结果。   说实话,她并没有把凯思林·加菲尔德送进监狱的打算。不提那些来自加菲尔德家族的阻力,只说如今这种情况,还是把加菲尔德小姐留在外面更有意思。毕竟,监狱里可听不到各种闲言碎语,也感受不到名声被毁之后来自上流社会的鄙夷和嘲笑。   ——既然她总是想毁了我的名声,那就自己感受一下吧。   这天下午,不少人问讯赶来探望裴湘。   在接待了几波不太熟悉的访客后,裴湘果断地模仿起了佩蒂帕特小姐虚弱惊慌的表情,然后便佯装身体不适,扶着梅兰妮上楼休息了。   “亲爱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梅兰妮围着裴湘忙前忙后。   裴湘拉住梅兰妮让她坐下,笑意慧黠:   “我现在再好不过了,毕竟刚刚发了一笔财。我只是不想和那些来打探八卦的人继续聊天了,梅兰妮你看,我的脸色多好呀,哪有一点儿伤心之情。”   梅兰妮见裴湘确实气色不错,笑容也毫不勉强,便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后又纵容地摇了摇头。   “她们确实不是在真的关心你。既然如此,你在房间里躲一躲吧,我下去和佩蒂姑妈招待客人。”   “梅兰妮,谢谢你。”   两天之后,乔治·雷克萨乘船返回利物浦。   同时,裴湘一行人也离开了温泉小镇,再次踏上了新的旅程。 第300章   再次返回利物浦,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裴湘不仅见到了长身伫立的乔治·雷克萨,还见到了眉目恣意的瑞特·巴特勒。   爱德华上前,为汉密顿兄妹和巴特勒船长做了相互介绍,之后便说起了旅途见闻。   裴湘见梅兰妮有爱德华照顾,查尔斯也和巴特勒说上了话,便挽着雷克萨的胳膊同他述说起了分别后的思念之情。   两人一个月前定情,之后每天都能见面,当时不觉得朝夕相处有何特殊难得,可在经历了一场小离别之后,那些融洽亲昵的相处时光就格外令人回味了。由此可见,时间和空间不仅没有消融掉那份柔情蜜意,反而让人愈加的沉迷沦陷。   再次见面,饶是裴湘和雷克萨都是善于管理表情的高手,两人的眼角眉梢也都忍不住盈满了缠绵缱绻。举手投足间,每每眼神触碰,眸光交汇,恰如一泓似水柔情,于无声的默契中荡起层层涟漪。   阳光洒落肩头,轻风拂过发梢,两人慢慢落在后方。   “你和瑞特约好一起过来的?”   “只是恰好遇见,”雷克萨侧头瞧着身旁的心上人,声音低沉而温柔,“巴特勒船长今天来码头,似乎是为一位关系亲密的女性朋友送行。他见到我之后,才想起你们今天抵达利物浦这件事,就顺势留了下来。”   裴湘了然:“我就说么,瑞特怎么就忽然扮演上贴心好朋友了?他应该懒洋洋地坐在俱乐部里打牌抽烟的,等到我和爱德华准备享用丰盛的晚餐了,他才会带着一瓶上好的白兰地登门拜访。”   雷克萨从裴湘的语气中听出了她对巴特勒船长的熟稔和亲厚,便微笑着挑眉问道:   “或许,我也能有这个荣幸在霍夫曼家享用今晚的晚餐?”   “乔治,难道在你的原本计划中,没有把今晚的时间全都空出来陪我吗?”裴湘故作惊讶地拉长了调子,又佯怒道,“那可不行,我想不出你不留下来吃晚餐的充分理由。”   这话让雷克萨心情不错,但却依旧遗憾叹息:   “可惜我没有准备一瓶上好的白兰地当礼物。”   裴湘笑吟吟地安抚“斤斤计较”的恋人:   “我对你和对瑞特的要求可不一样,亲爱的。你不仅要在码头满心期盼地等我归来,还得对我依依不舍,不到午夜+二点,你可不能离我而去。”   “我其实更希望你能成为雷克萨夫人,然后在午夜+二点的时候,挽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坐着马车离开。”   “亲爱的乔治,请耐心些。”   “好吧,露西,也请你对我心软一些。”   说着话,两人走到了雷克萨的马车附近。   另一边,爱德华也扶着梅兰妮上了霍夫曼家的马车,查尔斯·汉密顿紧随其后跟着自家妹妹挨着坐下。被留下的瑞特倒是想搭乘雷克萨的马车,不过在接收到裴湘的“嫌弃”眼神后,只好含笑着朝自己的车夫招了招手。   不多时,三辆马车在霍夫曼家门前停下。雷克萨和巴特勒都没有下车,因为主人家刚刚结束了一次长途旅行,还邀请了远道而来的客人,此时必然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忙碌。他们便+分善解人意地提前告辞离开了,并承诺一定会在晚餐前再次登门拜访。   这天晚上,霍夫曼家灯火通明,气氛融洽,年轻男女们谈天说地,脸上都带着轻松惬意的笑容。   客厅里,巴特勒船长端着酒杯走到裴湘身边,一脸兴味地打量着不远处正和爱德华说话的雷克萨,低声笑道:   “我记得有人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她可不想结婚嫁人被一个男人束缚住,怎么去了一趟美国,回来后就心有所属了?我原本还打算和你结成单身同盟呢。如今看来,我大概可以申请成为雷克萨小少爷或者小小姐的教父了。”   裴湘可不会因为朋友的几句打趣就害羞腼腆,她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这样好的绅士当然要抓紧了。你看看乔治的英俊外表,再想想他的脾气和聪明劲儿,和他在一起,哪里算是束缚了?分明是一种享受。”   瑞特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露西,矜持些,别把你的好教授吓跑了。”   裴湘语带笑意:“他知道我的许多小秘密。瑞特,他可比你更懂得尊重女性的独立和自由。”   这话倒是让巴特勒船长露出了一个真正的惊讶表情,他又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不远处的雷克萨,意味深长地说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确实要抓紧了。一个知道了你的诸多小秘密却没有被吓跑的男人,可不容易遇见。更何况……是这样作风保守、一本正经的英国绅士。”   裴湘也顺着巴特勒的目光望向雷克萨,唇角弯弯。   “对了,瑞特,我们这次回来之后,你是不是打算返回美国了?”   “嗯,我该去华盛顿拜访几位老朋友了。长久不联系,我怕他们已经忘记了亲爱的巴特勒船长了。”   裴湘沉吟片刻,道:   “瑞特,再过个一年半载的,霍夫曼家大概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商船了,到时候,我打算跟船出行,甚至成为一名真正的船长。”   “爱德华同意了?”   “嗯,他其实也怀念海上的生活。当然了,如果他最近几年有成婚的打算的话,我估计他出门远行的次数也不会太多。”   巴特勒给裴湘倒了一杯酒,缓声道:   “船长不是想当就当的,你得有经验有胆识,还得有几名老练稳重的心腹船员。”   裴湘悠然一笑,知道瑞特已经理解了自己向他提起这件事的意图。她端起酒杯朝着黑发船长微微示意:   “我的朋友,我想,这就需要你的帮助了。你觉得,让一个叫做詹姆斯·霍夫曼的家伙跟在你身边学习一段日子,如何?”   巴特勒爽朗一笑:“想跟在我身边,那得足够机灵才行,还得有些特长能力。”   裴湘神色笃定:“你肯定不会觉得吃亏的,说不定到时候还得眼泪汪汪地请求我留下。当然,我肯定会充满遗憾又态度坚定地拒绝你。”   “哈哈,你真是个自信的姑娘,”巴特勒的胸膛微微震动,目光闪亮,“那我拭目以待。”   “干杯,船长。”   “我的朋友,干杯,祝你愉快。”   饮了一杯酒,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之后,查尔斯端着酒杯过来向巴特勒询问一些事情,裴湘旁听了一会儿后,就起身去了梅兰妮那里,和她商量起来之后几天的游玩安排。   又过了一会儿,雷克萨和爱德华各自端着酒杯来到两位女士身边,问她们有没有打牌的想法。   梅兰妮婉拒了,但裴湘记起上次和瑞特玩牌时彼此不输不赢的结局,顿时心生斗志。她请雷克萨做她的搭档,准备和男朋友联手对战瑞特·巴特勒。   同样擅长打牌的爱德华见妹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雷克萨,心里顿时生出几分郁闷。他轻哼一声,准备今晚和巴特勒船长好好配合,“教训”一下勾走妹妹芳心的狗男人……   轻松欢乐的日子飞速流逝,汉密顿兄妹在英国停留了三个多月,期间不仅参观游览了许多有名的景点景观,还一时兴起,投资了霍夫曼兄妹的生意。   为此,查尔斯·汉密顿特意写信给亚特兰大的亨利伯父,同他们兄妹的财产保管人亨利·汉密顿商讨此事,并准备变卖几处不动产来换取充足的流动资金。   如果是在其它情形下,出游在外的侄子侄女忽然写信回来,说要动用大笔的财产投资朋友的生意,那位精明谨慎的老律师肯定会断然拒绝的,并深切怀疑两个年轻的孩子被所谓的朋友忽悠了。   但是霍夫曼家的情况则不同。   爱德华在亚特兰大期间,有许多生意上的合同都是由亨利·汉密顿经手操办的,这位老律师比较清楚霍夫曼家的生意情况。再加上现今和霍夫曼家有合作关系的客户还是亨利亲自介绍的,都算是知根知底的世交朋友。所以,老律师心知肚明,投资霍夫曼家生意这件事是比较靠谱的,也有利可图。   于是,亨利·汉密顿没有像当年一口回绝佩蒂帕特小姐那样,不允许侄子侄女动用名下的固定财产,而是写信叮嘱他们,一定要考虑清楚这其中的利弊。   诚然,投资航运贸易可能会赚得丰厚的利润,但也可能会赔掉本金。相对的,如果是一直持有亚特兰大城内好地段的不动产的话,财产虽然不会迅速增值,但损失的几率也非常小。   查尔斯·汉密顿这些日已经有了不小的成长。他认真考虑过伯父的叮嘱后,又和妹妹梅兰妮谈了谈,便再次写信给伯父兼财产保管人,表达了自己想要投资霍夫曼家生意的意愿。   他之所以这样坚持,一方面是为了帮助本金不算充足的朋友,另一方面也想学着独自做些决断。   查尔斯如今是汉默顿家这一代唯一的男性继承人,几年之后年纪到了,他就得独立掌管自己和妹妹梅兰妮的嫁妆了。之后,他还要承担起照顾佩蒂姑妈和亨利伯父的责任。所以,他必须要让自己得到更多的锻炼,并尽快成长起来。   查尔斯为了说服长辈,没有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把自己的担忧惶恐和美好期盼都写在了信中,字里行间真情流露,让人动容。   果然,亨利·汉密顿读过侄子的信函后,心中既欣慰又感慨。他考虑了半宿,想着查尔斯的成长和担当,想着南北双方的局势——虽说他坚信南方必胜,但……万一呢?又想到了梅兰妮的婚事……   最后,亨利不仅同意查尔斯兄妹卖掉几处亚特兰大城内的仓库和店铺,自己也签了一张支票,打算投资霍夫曼家的航运生意。   ——不管将来是赚了亏了,就全当是鼓励后辈了。   至此,霍夫曼家的生意中就有了雷克萨和汉密顿的股份。   之后,裴湘送汉密顿兄妹返回美国。紧接着,她便开始用詹姆斯·霍夫曼的身份跟着巴特勒船长跑生意,偶尔回利物浦和恋人雷克萨相聚几日,大部分时间,她都飘在海上或四处辗转奔波。   裴湘的学习成长速度很快,迅速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决策指挥者。爱德华也渐渐放开手,不再过多地担忧一个人到处乱跑的裴湘。   再后来,美国南北局势越来越紧张,雷克萨接到了新的指示,不能再继续停留在利物浦了。   ——华盛顿方面需要雷克萨以学者的身份去欧洲大陆上继续从事情报活动。   于是,他和裴湘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1861年,裴湘送朋友查尔斯·汉默顿上战场。她准备了不少救命的良药,足以让查尔斯应付大部分的病痛了。然后,她陪着梅兰妮在桃树街的汉密顿宅住了一段时间,直到临近原著中查尔斯·汉密顿病逝的日期,她收到了查尔斯大病一场又转危为安的消息后,才告别了亚特兰大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查尔斯·汉默顿没有在参战前和塔拉庄园的斯嘉丽·奥哈拉结婚。自从他察觉到斯嘉丽爱慕阿希礼并且毫不顾忌梅兰妮的感受后,就对那个漂亮倔强的绿眼睛姑娘没有了相思之意。   而阿希礼在失去了汉密顿家的婚约后,心中既松了一口气也涌出了浓浓的怅然若失之情。   近几年,他很少能见到梅兰妮,对她自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但他也清楚,面对摇摇欲坠即将被摧毁的南方文明,也许只有梅兰妮那样典型的南方淑女的存在,才能让他保有对往昔生活的最后念想。他若是娶了她,该是欣慰而充满安全感的,可惜,两人到底错过了。   与此同时,他始终不舍得彻底远离热情似火的斯嘉丽,但又无法下定决心迎娶她。   或者说,他深知斯嘉丽迷恋的阿希礼只是一个一戳就碎的虚幻假象,如果他真的娶了斯嘉丽,他们婚后的生活真的很难一直幸福下去……不,也许连安宁平和都做不到,那将是他和斯嘉丽两个人的悲剧。   另一边,斯嘉丽·奥哈拉因为阿希礼没有传出订婚、结婚的消息,就一直觉得自己是有希望的,所以并没有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出去,而是一直做着塔拉庄园的大小姐,每天都在热烈地期盼心上人的平安归来。   战争已然打响,裴湘离开美国去欧洲各地扩展霍夫曼家的生意渠道,而爱德华则和瑞特·巴特勒做起了勇闯封锁线的英雄,为南方各州的居民运送生活必须的轻工业产品。   不知从哪一天起,爱德华和梅兰妮之间渐生情愫。在战争的阴影下,在满城的生死别离中,两人的心越靠越近。渐渐的,爱德华停留在桃树街汉密顿家的时间越来越长。   某一天,正在法国谈生意的裴湘收到一封从亚特兰大艰难辗转寄出的信函。信中写了一件大喜事,就是她的闺蜜和她的兄长订婚了,并准备在查尔斯·汉密顿回家过圣诞节的时候举办婚礼。   裴湘算了算日期,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在婚礼前夕偷偷返回亚特兰大,便高高兴兴地写了回信并送上了诚挚祝福。   “唔,正好在法国,我要给新娘子准备些漂亮时髦的缎带花边,对了,还有婚纱,”裴湘喃喃自语,“毕竟是一生一次的婚礼,不管大环境如何,新娘子总要漂漂亮亮的。不过,现在这个时候,完全私人定制是肯定来不及了,只能购买一些成品了。”   于是,裴湘暂时放下手中财务报表,换回一身漂亮时髦的女装,脚步轻盈地出门购物了。   在一家窗明几净的精品商店里,裴湘向店员提出她的购买需求:   “适合婚礼用的缎带和刺绣花边,浅色的,对,不要那种窄窄的,要宽的。花边的话,嗯,当然是完全手工勾勒的那种,如果上面能缝上一些珍珠就太好了。”   “是给新娘子用吗?”   店员看着裴湘的衣饰妆扮,迅速判断出这是一位经济条件相当不错的女士,便热情推荐道:   “小姐,我们店里可以提供定制款式,保证每一处细节都格外精美。许多满怀甜蜜的准新娘都喜欢这种独一无二。”   裴湘浅笑着摇了摇头,温和地拒绝了店员的推荐。   “哦,婚礼很急,定制的话……”   说到这里,裴湘的语速不着痕迹的慢了下来。她一边和店员交流,一边侧耳聆听,确定不远处的楼梯方向刚刚确实有人在下楼,但不知为何,对方忽然停下了脚步。   “时间上肯定是不够用的,所以只能从成品中挑选了。但我还是希望能一切尽善尽美,不让一场因为爱而结合的婚礼留下遗憾。”   店员没有裴湘那样灵敏的听力,依旧专注地招待着客人。   “我们店里的精致成品有许多不同的款式,光是浅粉色的缎带就有+二种,头纱和花边的款式就更多了。小姐,如果想不留遗憾的话,不如让那位即将成为新娘子的幸福小姐亲自过来挑选,看看哪种更合眼缘。”   裴湘摆了摆手,淡声道:   “我来挑选就行了,她现在不方便过来。”   ——奇怪,躲在楼梯里的人是店里的老板吗?在暗中观察店员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   店员露出了一个稍显为难的表情:   “啊,那个,由于布料材质娇贵,又是为婚礼准备的,有特殊寓意,所以我们是不接受退换货的。小姐,如果您坚持替新娘选择的话,一旦不符合对方的心意,那岂不是非常麻烦?”   裴湘估计这店员大概是被之前的一些纠纷弄烦了,所以才提醒并解释了这么多,便语气笃定地说道:   “没关系,她肯定会喜欢的,新郎也不会有意见。我保证,如果没有质量问题,我绝对不会来找你退货的。”   裴湘的坚持让生性浪漫的法国男店员生出了一些误会。   他猜测,也许这位异常漂亮的姑娘就是准新娘本人,只是由于一些原因,不方便说明白。他又想到这是一场仓促举办的婚礼,便忍不住露出了一种暧昧了然的神情。   店员先生望着裴湘的娇美面容、婀娜纤细的腰肢、平坦的腹部,以及……身上佩戴的闪亮珠宝首饰,语气羡慕地叹道:   “小姐,你的……哦,不是,我是说,新郎真是一位幸运的男士,希望他能珍惜新娘的爱意。”   裴湘莞尔一笑:“两人都很幸运,以后肯定会互相扶持着走过后半生的。”   店员连连点头,同时殷切地招呼道:   “哦,既然如此,小姐请来这边的休息区挑选吧,我把这些缎带和花边的样品放到茶几上去,您慢慢看。这边请,您慢些走,当心,那里有个台阶。”   裴湘眨了眨眼,刚想跟着店员去隔间休息区,突然听到不远处楼梯方向又响起了脚步声。她心生好奇,便转身抬眸望去,正巧瞥见分别了大半年的恋人从楼上不疾不徐地走了下来。   “小姐,来店里挑选婚礼用品吗?”久别重逢的男人望着店员抱在怀中的样品,不动声色地问道。   裴湘微微挑眉,嫣然道:   “是的,婚礼会在今年圣诞节的时候举办,先生有什么建议吗?” 第301章   “建议?”   雷克萨敛眉沉吟,似乎真的在思考顾客的需求:   “不知道准新娘对自己的婚事有什么特殊期盼吗?她是哪种性格的姑娘,头发和眼睛都是什么颜色的?另外,还需要讨论一下准新郎的外貌、职业、出身和性格爱好……小姐,这些我都不清楚,很难向你提出合适的建议。”   “我姓霍夫曼,先生,多谢你的热忱关切。”裴湘看着走近的雷克萨,客气而疏离地做了自我介绍。   “霍夫曼小姐,幸会。我是乔治·埃文斯,旅居法国的英国人。”   “埃文斯先生,你好,请问你是这家店铺的负责人?”   “不,这是我朋友的产业。我原本只是一个不参与经营管理的投资人,但近日朋友出国旅游,我便不得不暂时替他照看一下店铺的日常经营。霍夫曼小姐,我能有幸听一听那场即将在圣诞节举办的婚礼是多么幸福与浪漫吗?”   裴湘故作犹疑地打量着主动上前搭讪的男人:   “埃文斯先生看上去,唔,并不像是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的人?”   雷克萨微微扬眉,含笑答道:   “恕我冒昧,霍夫曼小姐。刚刚下楼的时候,我恰好听见了几句你和弗兰克之间的对话,嗯,鉴于店里曾经发生过让准新娘失望的憾事,因此我们并不想再次经历那样令人为难的场面了。所以,对于替新人前来采购婚礼用品的顾客,都要多询问几句,尽量减少未来发生不愉快的可能性。”   裴湘意味深长地笑道: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么,依照我对埃文斯先生的第一印象,你大概是那种从不关心婚姻恋爱琐事、只一心享受单身自由生活的潇洒绅士,怎么会忽然就关心起陌生人的婚礼问题了?这委实和你的风采气质不相符合。”   雷克萨假装没有听出恋人话中有话的调侃嘲讽,他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两人移步舒适安静的休息区谈话。   裴湘瞧着男朋友深灰色眼眸里克制压抑的感情涌动,决定暂时不和这人计较大半年来音讯几近于无的事情了,微微颔首,她和雷克萨错身而过。   ——诶……这人身上的浅淡药味……呵,看来是又受伤了。都这样了,碰到我之前还准备外出办事吗?   扫了一眼雷克萨身上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和略显浅淡的唇色,裴湘心里暗哼。   而一旁的店员弗兰克此时也回过神来了。他有些吃惊地望着雷克萨,心道这位先生之前一向不插手店里的生意的,可今天不仅主动开口询问,还准备陪顾客细聊吗?   这……埃文斯先生懂花边的样式和缎带的质地吗?他能推荐什么呀?   弗兰克欲言又止。   雷克萨从弗兰克的手中接过厚厚的样品夹子,立刻跟上了裴湘的脚步。   “霍夫曼小姐,”久别重逢的男人在裴湘的斜侧面坐下,目光缱绻而深沉,语气却不得不保持着矜持礼貌,“能为你服务,是我的荣幸。”   “那么,我们来探讨一下婚礼上的必要点缀吧,埃文斯先生。”   “是谁的婚礼呢?”   “当然是霍夫曼家的。”   “准新娘是你的姐妹吗?”   “为什么不是我本人呢?”   “那么,是你本人吗?”   “埃文斯先生认为呢?”   四目相对,半晌,深灰色的眼眸中浮现出温暖的笑意和真诚的期待。   “我想,如果霍夫曼小姐希望在今年的圣诞节宣誓的话,有位先生一定会十分激动并且欣喜若狂的。纵然他之前并没有心生奢望能够这么早就迎娶到心上人,但是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必然不会错失如此珍贵的机会。”   “那位先生杳无音讯许久,就这么确定新郎的人选一定非他莫属吗?”   “是的,毋庸置疑。”   “好厚的脸皮。”   “因为他遇见的并拥有的是世上最美好的姑娘,而他又孤孤单单可怜一人,她怎么会忍心弃他而去?”   裴湘似笑非笑:“可怜一人?是怎么造成的?”   雷克萨毫不迟疑地推锅:“是那些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和毫无信誉可言的政坛流氓,让那位先生殚精竭虑小心谨慎,不敢暴露一点内心的柔软,更不敢给心上人寄出只言片语。”   裴湘哼笑一声,不再搭话。   她低头翻阅着桌子上的布料样品夹页,安静地浏览和挑选符合梅兰妮审美的样式,雷克萨则温柔地望着认真做事的心上人,并不出声干扰。   店员弗兰克端着茶盘走近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他恍然大悟,为何今天的埃文斯先生会这么积极热情地做生意,原来是因为……之前的顾客全都不够漂亮迷人吗?   “可是,”弗兰克想到自己之前的那些隐约猜测,不禁暗忖,“虽然埃文斯先生终于有谈情说爱的想法了,但依照这位女士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有些不合适。”   “多谢你,弗兰克先生。”裴湘接过热茶,向店员道谢。   弗兰克微笑回礼后,对着雷克萨小声说道:   “埃文斯先生,稍稍耽搁你一点时间,我需要向你请教一些事情。”   说着话,店员频频眨眼示意,暗示他希望和雷克萨单独交谈。   雷克萨此时只想和恋人待在一处。但无奈的是,这位店员的眼皮都快眨抽筋儿了,表情也过于复杂,似乎内涵丰富,这让雷克萨不得不起身暂时离开裴湘的身边。   十几步之外,隔着一道深蓝色帘幔,弗兰克语速飞快地说出了自己担忧:   “埃文斯先生,我知道霍夫曼小姐足够迷人,但我不得不说出一些不太美妙的事实。哦,当然,说是事实,其实是未经当事人证明的。但是,经过我的旁敲侧击和灵魂深处属于法国男人特有的对于爱情的敏锐,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霍夫曼小姐声称的为亲人朋友挑选婚礼用品这件事,有六成可能是借口。先生,她极有可能是在为自己的婚礼做准备。”   雷萨克目露疑惑。   弗兰克同情地笑了笑,继续低声说道:   “不仅如此,我认为这位女士和准新郎的感情非常深厚,也可能存在更加紧密亲近的连接纽带,为此,她甚至愿意仓促举办自己的婚礼。”   雷克萨眉目一沉。他心知弗兰克常年和各式各样的顾客打交道,已经练就了一身高段数的八卦流言联想能力,这也许对他向顾客推销商品很有益处,但却不该用这份能力制造并传播这种子虚乌有的话。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极其严肃地告诫弗兰克,不要随意给旁人制造流言蜚语。   “这是一种相当不负责任甚至非常恶劣的行为。你的一次偶然联想,也许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经,可一旦谣言四起,总会有人信以为真并恶意揣测的。   “这样一来,身处舆论漩涡中心的人肯定会遭受到几倍乃至几十倍的伤害,那是真正的百口莫辩。弗兰克,有时候语言的刀子比真正的武器还要锋利,不仅伤人,最终还会伤己。”   见雷克萨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弗兰克连连摆手,他有些惴惴不安,勉强为自己辩解:   “不,对不起,那个,埃文斯先生你有些误会了,我并不喜欢把自己观察和猜测到的东西到处了乱讲。一般情况下,我都是独自消化自己的这些猜想的。今天,嗯,是特殊情况,因为,嗯,因为我怕你白白期待一场。埃文斯先生,你是一位善良慷慨的绅士,帮过我好几次,所以、所以我才向你说出我的猜测的。”   雷克萨叹了一口气:   “弗兰克,多谢你对我的关心。我们认识一年多了,我一直知道你是一个热情而周到的朋友,但你这次绝对是犯了一个想当然的错误。我敢担保,霍夫曼小姐是在帮别人准备婚礼上的物品,她本身并没有仓促举办婚礼的意愿。”   这话让店员弗兰克再次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他觉得这是雷克萨不愿意面对现实的表现。   这时,深蓝色的帘幔被掀起,裴湘站在一排金色的流苏下方,笑盈盈地望着雷克萨,口中的话却是对店员弗兰克说的:   “弗兰克先生,有句话你说对了,我和准新郎的感情确实非常深厚,不过,准新娘却另有其人。诚如埃文斯先生所言,我不会在这个圣诞节仓促结婚,但我刚刚听到了这位先生的正直发言后,突然觉得,他是一位非常适合结婚的对象。所以,从现在开始,我打算追求乔治·埃文斯先生。”   弗兰克忍不住张大了嘴。   裴湘嫣然一笑:“乔治,愿意和我去附近的公园散散步吗?”   雷克萨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东西。理智告诉他,此时情况胶着难解,他深陷危险漩涡,不该把裴湘留在身边,让她暴露在有心人的视线中。可是,理智之外的所有私人情绪都在叫嚣,它们渴望靠近她、亲吻她、聆听她和陪伴她。   “露西……”   “乔治,我们走吧。”   裴湘不理会雷克萨的犹豫,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然后使了个巧劲儿,便把人强行“挟持”走了。   这天之后,裴湘就开始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雷克萨的身边,甚至还住进了他的住处。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乔治·雷克萨足足犹豫了五秒钟。然后,在“需要及时的疗伤治病”和“两人住在一起更安全”这两个相当充分正直的理由下,深沉而郑重地点头默许了。   一开始,两人是分房间休息的。可后来的某一天,也许是烛光晚餐的氛围太好,也许是法国人的葡萄酒不太正经,亦或者是身边的人过于秀色可餐,总之,那一晚之后,两间卧室就变成了一间。   “乔治,我得赶在圣诞节前抵达亚特兰大,好参加爱德华和梅兰妮的婚礼。”   “再晚两天出发,我和你一起去。”男人声音喑哑低沉,他伸手环住倚在怀中的爱人,闭着眼,有些慵懒。   裴湘用脸颊蹭了蹭男人坚实温热的胸膛,觉得触感相当不错,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她没问雷克萨怎么安排法国这边的事务,因为她相信,拥抱她的男人有足够的能力处理好工作和私人生活。   “乔治……”裴湘仰头亲了一下雷克萨的下巴,娇声娇气地问道,“你这次的诊费还没有结算呢?什么时候付账呀?”   这句话的威力很大,纵然恋人的语气娇娇软软惹人怜爱,可是温香暖玉在怀的男人还是忍不住僵硬了一下。半晌,他一边笑着一边无奈地揉了揉裴湘的头发,然后把人裹在被子里抱到了隔壁书房。   “露西,你知道保险箱的密码,打开吧。”   裴湘眼睛一转,期待问道:   “都给我吗?按照你受伤的频率来看,完全可以在我这里办一张会员卡的,多存些钱,我给你打折。”   雷克萨好整以暇地看着裹在被子里探头探脑的恋人,温声道:   “想都拿走也可以,不过从此以后,你要负责养我,亲爱的。”   “养你?”裴湘默默算了一笔账,觉得不太划算,只好手下留情地清空了一半的保险柜。   “乔治,你赚钱的速度已经快要赶不上你支付医药费的速度了,你得加油呀。”   “这只是暂时的。等国内战争打完了,我手头还能更宽裕些。”   裴湘斜觑了一眼要面子的男人,心道等你手头宽裕了,我也该涨价了,这年头儿的物价总要通货膨胀的。   这年的圣诞节,雷克萨陪着裴湘返回美国参加爱德华和梅兰妮的婚礼。   在婚礼的前一天,爱德华和雷克萨深谈了一次,主要内容就是询问雷克萨有没有安定下来的意愿。   雷克萨心知爱德华把他当成了G,还认为裴湘这几年在外游历的时候,G是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爱德华才会比较安心地留在亚特兰大,全心全意照顾和陪伴梅兰妮。   果然,就听爱德华说道:   “这里虽然被封锁了,但是我和巴特勒船长还是能够收到外界的消息的。我知道这几年你陪着露西去了不少地方,又以G的名义救了很多人,现在外面总有火焰侠的故事在流传。”   雷克萨没出声。他答应过裴湘,不在爱德华面前揭穿真相,免得爱德华以后总是心惊胆战的,或者不时地在裴湘耳边念叨,让她少些漂泊多些安稳。   爱德华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关于你和露西的关系……我虽然默认了,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早些在上帝面前起誓。虽然露西总说,是她自己不想过早安定下来,可我知道她是不反感婚姻的。   “你知道吗,在露西十几岁的时候,她每年的圣诞愿望都是将来成为一个温柔贤惠又漂亮的小妻子,成为一个美好的小妇人。后来……我们家发生了一些事——想必你也是非常清楚的,那之后,露西的一些观念就改变了。   “但我总认为,一个人骨子里最根本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所以,你不要总是觉得我妹妹对婚姻可有可无,就不急不忙的了。你早些给她最神圣的承诺,才是对她好的方式。”   这番话让雷克萨怔忪片刻。   安静了一会儿后,男人缓缓喝下一口白兰地,脑中一直琢磨着,婚是肯定会结的,或早或晚总要把准备好的戒指送出去。只是,爱德华口中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的露西·霍夫曼的?   雷克萨又喝了一口酒,哦,当然不是在压惊。   他只是突然想到了自己一不留神就瘪下去的钱包,以及裴湘欺负完自己后哈哈大笑的张狂劲儿,心里便忍不住偷偷嘀咕,这哪里和温柔贤惠搭上边儿了?   ——可是,人也给了,钱也给了,不抓着她走到人生最后的话,岂不是太吃亏了?   番外   片段一   南北方内战结束后,瑞特·巴特勒迅速打破了自己的不婚宣言,甚至比他的小伙伴裴湘更早走进了婚姻殿堂。   那时,南方战败,一片惨淡。幸而,在克莱顿县的塔拉庄园里,奥哈拉家的人一个都没少。   奥哈拉太太被裴湘的药救回了一条命,虽然至此身体不好总需要卧床休养,但只要她还活着,就一直是这个家的主心骨。自然,奥哈拉先生也没有因为妻子过世而变得糊涂疯癫,他依旧是明面上的一家之主。   所以,当塔拉庄园面临饥饿和后来的高额税金的时候,已经在战争的阴影中逐步成长起来的斯嘉丽,绝对不像原著中那样孤立无援的。甚至,这些生活中的困难都不是她目前最操心的事,毕竟在一个未婚姑娘的心目中,嫁人才是最重要的大事。   斯嘉丽对阿希礼的迷恋,自然是无法长久隐瞒奥哈拉太太的。这位母亲年轻时也有一段随风而逝的痴恋,她知道爱而不得是什么滋味,也知道真实的生活和虚无的幻想之间存在多大的鸿沟。可是,她自己的心死了,却绝对不愿看到年轻活泼的长女过早地失去获得幸福的机会。   于是,奥哈拉太太不再过多操心——也不用她再操心塔拉庄园里的仆人和佃户了。她把大部分的心思精力都放在了性格执拗倔强的斯嘉丽身上,同时,也和战败归来的阿希礼恳切地深谈了一回。   奥哈拉太太请阿希礼向斯嘉丽清清楚楚地说明白他的犹豫和彷徨,说明白他的爱情和归属,不要再含糊不清和左右徘徊。   阿希礼在奥哈拉太太慈祥温和的目光中,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惭愧,他捂着脸答应了这位病弱母亲的请求。   果然,当阿希礼和斯嘉丽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之后,斯嘉丽虽然被气得大哭、虽然依旧觉得自己不会爱上阿希礼之外的男人,但却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地收回了追逐阿希礼的视线、慢慢地重新找回了快乐。   然后,瑞特·巴特勒开始频繁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不知怎么的,巴特勒船长和一向讨厌投机倒把分子的奥哈拉先生成为了忘年交,两人一起喝酒一起赌牌赛马,颇有些志同道合的感觉。   后来,当北方佬想要通过提高税金收购塔拉庄园的时候,又是瑞特假意输给了奥哈拉先生一大笔钱,帮助奥哈拉家度过了南方重建头几年的难关。   这事儿做得体面极了。除了孩子气的奥哈拉先生一直洋洋得意于自己运气爆发的牌运外,其他人都明白,这是巴特勒船长在慷慨地帮助奥哈拉家,帮他们保住了塔拉家园。于是,瑞特·巴特勒也赢得了奥哈拉太太的重视与感激。   当然,巴特勒船长最后能娶到他的绿眼睛妻子,还要感谢他的妻妹苏埃伦。   这位二小姐比长姐更早订婚。当她扬着下巴朝着斯嘉丽展示了她的戒指后,一向觉得自己样样都得比苏埃伦强的斯嘉丽头脑一热,竟然迅速答应了巴特勒船长的求婚,并要求一定要在苏埃伦成为肯尼迪夫人前,率先成为巴特勒夫人。   至此,斯嘉丽和巴特勒开启了需要很多次磨合的婚姻生活。   片段二   战争结束后,为了避免暴露情报人员的身份和躲开藏在暗处的报复与杀机,乔治·雷克萨没有选择立刻返回华盛顿,而是依旧留在了欧洲大陆上。   他又回到了利物浦,在这里,在他和裴湘初次相遇的“荆棘屋舍”中,他求婚成功,终于可以把婚事提上了日程。   两人的婚礼在英国举办,爱德华夫妇在婚礼前夕从亚特兰大回到利物浦,并准备在英国长住下来。   裴湘和雷克萨的婚礼很热闹。   但婚礼结束不久,裴湘就准备出远门做生意了。雷克萨自然不能让新婚妻子自己跑出去浪,于是他紧随其后上了船,并对外宣称,这是雷克萨夫妇的蜜月旅行。   然后,这场蜜月旅行就断断续续持续了十年。旅行路线也不再局限于欧洲一带了,夫妻二人掌舵的大船乘风破浪,去了更多更远的地方。   十年期间,实在付不起诊金的雷克萨一身轻松地辞去了华盛顿方面的工作,也彻底离开了他在阿尔伯特船坞的实验室,开始专心做自己感兴趣的研究项目。同时,裴湘也跟着他一起投入了相关研究,两人不断地改造自家的船只,更新航海技术,再把研究成果转变为利润。   就这样,半生时光一晃而过。   雷克萨夫妇晚年定居在利物浦,同爱德华一家比邻而居。同一年,家族产业完全交给了后辈操持,四个老人都闲了下来。   后来,健康状况一般的梅兰妮最先离世,接着是爱德华。又过了几年,早年受过不少暗伤的雷克萨也病倒了。   然后,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家里的孩子惊慌发现,裴湘和雷克萨的卧房一直没有动静。他们敲门进屋后,便看到了并肩躺在一起的夫妻二人。   松软的大床上,瘦高的老先生牢牢握住妻子的手,两人永远地长久地安眠在了一起。   片段三   若干年后,一批档案解封。   人们才震惊地发现,那位在造船界鼎鼎大名的乔治·雷克萨竟然是美国的情报人员。美国的那场内战中,他在欧洲搅动风云,在和平降临后,他在学术界大放光彩。   当然,他的妻子露西·雷克萨同样毫不逊色。虽然在那个年代里没有过多地显露名声,可是在后世,在乔治·雷克萨和一些同样著名人物的亲笔记录中,她的贡献同样不可小觑。   甚至,可以说更加具有传奇性。   毕竟,在乔治·雷克萨留下的那些书信日记中,除了满满的日常生活秀恩爱外,记录最多的,就是他是如何逐渐发现妻子就是火焰侠G这个真相的。   哦,当然还有露西·雷克萨夫人神秘莫测的医术和高昂的诊费……   ——据说,乔治·雷克萨先生后半生努力强身健体,但却一直没有成功攒出一个拿得出手的体面小金库来。 第十个世界:香帅和武林外史 第302章   京城,内廷教坊司,舞部。   石阶之上,身着碧色束腰凌波裙的秀雅女子慢慢关严房门,转身和站在阴影处的带刀黑甲侍卫对视了一眼,她轻轻颔首,微微启唇,声音极低:   “她已经毒发了,可再挣扎坚持十几息,之后便会彻底断气身亡。死状似心疾,不会引起过多怀疑。”   阴影中的男人将女人细如蚊呐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他眼中精光一闪,同样低声道:   “那就好,行动在即,不要再有任何节外生枝。”   “此前是我疏忽了,多谢副使帮忙留意周遭,我现在立即离开。再过一会儿,舞部的白教习就要过来催人了。”   “嗯,你从西侧双鹤门走,那边有人放哨,然后在云台阁东侧殿和花使汇合。她可以证明你一直在那边练习舞蹈动作。”   碧裙女子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不再多说什么,直接按照黑甲侍卫的建议转身西去。不多时,她的身影便隐没在了葱葱茏茏的花木中。   等到同伴走远,被称作副使的黑甲护卫又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直到他确认了屋内再没有了之前断断续续的急促呼吸声,才面无表情地遁入了更深的阴影昏暗当中。   屋内,一名身披五色丝纱衣的妙龄女子伏趴在桌面上,她的脚边是摔碎的茶盏和半盒胭脂,温热的茶水泼洒在裙摆和脚边的地面上,混合着胭脂粉末形成一连串深色的痕迹。   这女子始终一动不动地趴着,从她的背影望去,完全感受不到她在呼吸。那茶水已经晕湿了衣裙弄脏了鞋面,可是她丝毫没有起身整理仪容的迹象,再结合门外两人的对话,显而易见,这人已经中毒身亡了。   但事实上,裴湘已经苏醒一会儿了。在瞬间接收了原身的全部记忆之后,她立刻屏住了呼吸,保持着原身死亡前的伏趴姿势按兵不动。   这是个人类可以修习内力、可以飞檐走壁的武侠世界,各大武林门派林立,各种武学传承层出不穷,只要有机缘有习武资质,很多人都能成为以一当十的武者,成为仗剑江湖的侠客。   当然,在武学兴盛的同时,这个世界的皇权力量也不弱,杨氏皇族统御天下万民,自然也对快意恩仇的武林人士具有不小的约束力。   然而,从太祖那朝起,这份约束力就一直没有增强过,皇朝建立二百余年,历任帝王都没有彻底禁武的意图。或者说,朝廷和武林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大部分时候是江湖事江湖决,朝廷并不会轻易插手武林势力之间的恩怨纷争。   可是,一旦有江湖人依仗着武功身手践踏朝廷的某些底线,那么,他们将会立刻迎来官方的雷霆痛击。   朝廷的底线是什么呢?是保证杨氏皇族的统治地位,是不能动摇皇朝社稷的根基,是国泰民安,是帝王威严。   举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谋反刺杀帝王这种事,无论参与者是谁,是世家大族还是武林高手,朝廷都不会姑息。   但凡有嫌疑的,都得在金吾卫的刑房水牢里走一遭。清白的人最少要脱层皮才能被释放,有罪的,无论主动还是被动的,大约都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裴湘没想到的是,她一穿越过来,不仅要面对被随时灭口的危机,还得面对原身和一群叛党反贼扯上关系这种祸事。如果应对不好,以她现在的能力,大概很难全身而退。   ——可以任意动私刑的内廷审讯……和阴冷黑暗的金吾卫水牢……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让装死的裴湘终于呼出了一口气。她揉着脖子慢慢起身重新坐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水。   她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内力,自然察觉不到门外的暗杀之人是否已经离开了。但她知道,这个时间点,那个十分看重原身的白教习该过来了。所以,当她能够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时,某些不想节外生枝的杀人灭口者必然已经撤离了。   ——很好,兰絮他们已经错过了补刀的最佳时机。   脚步声停在门前,白教习轻柔悦耳的声音响起:   “湘姑娘,可准备好了?我进来了。”   不等裴湘应答,房门就被推开了。   面庞圆润粉红的白教习款款走进房间,和她一起闯入的,是裹挟着花香的微风和灿烂温暖的阳光。   死神的阴影被驱散,裴湘展眉浅笑,真情实感地欢迎白教习的出现。   “哎哟!”白教习先是被裴湘的笑容惊艳到了,旋即便注意到她裙摆上的水渍脏污,立刻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弄的?马上就要进轩辕殿表演了,怎么会出如此大的纰漏。”   裴湘并不想去轩辕殿给这个世界的皇帝跳舞,更何况依照她的推测,今晚的宴会约莫是不太平的。但她心知,眼前的白教习肯定不会允许她退缩的,便没有多说什么。   果然,下一刻,就听白教习高声吩咐门外的小宫女:   “果儿,快去找崔教习,就说湘姑娘今晚要穿的裙子脏了,我记得她那里有一套备用的,让人快些送过来。”   “是,白教习。”   果儿领命而去,白教习这才细心打量起裴湘的神色。   “湘姑娘,今晚是你露脸面的好机会,若是跳得好,之后可就平步青云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瞧瞧,竟然弄脏了舞裙?哎,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裴湘仿照着原主的性情脾气,摆出了一副可怜柔弱的表情,却遮掩不住眼底的愤恨懊恼:   “白教习,原本我不该说旁人的坏话的,可这次的意外,不仅和我个人的前程有关,若是弄不好了,咱们整个舞部,不对,是整个内廷教坊司都得遭到上面的训斥。所以,我不得不忍痛割舍下昔日的姐妹情谊,把今日之事如实相告。”   白教习眼皮一耷拉,静等裴湘告状。   裴湘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才幽幽说道:   “白教习,在你来我这里之前,黄教习手下的兰姑娘突然登门拜访,说恭贺我拿到了祥云舞领舞的位置,我、我原以为是姐妹情深,谁曾想,唉,她早就对我心怀不满了。”   “兰絮?”   无需裴湘细言,白教习就自认为猜到了前因后果:   “你若是不能领舞了,自然就由同样擅长祥云舞的兰絮顶上。所以,是她故意弄脏了你的舞裙?这可太蠢了,即使今日崔教习那里没有替换的舞服,真让她成功顶了你的位置,可是大宴结束后,韶舞使和左右副使焉能纵容她的肆意妄为?就是为了约束舞部的风气,也会严惩她的。”   闻言,裴湘立刻亲热地拉起白教习的手,语气中带着三分委屈:   “我就知道白教习疼我,我只说了兰絮,你就猜中了她的坏心思。可是旁人听了我的话,不一定会这么相信我的。白教习,兰姑娘过来找我这件事,再无第三个人见到。   “当时,屋内只有我和她两人。唉,她若是不承认的话,我的话就像是在诬赖她似的,说不定还会被倒打一耙,让韶舞使以为是我自己不小心弄脏了舞服,怕被责罚,才说谎诬赖兰姐姐的。”   白教习能在在这内廷的教坊司里混出一席之地,哪里会想不到这种可能。   不过,她此时和裴湘是荣辱一体的关系。裴湘晚上表现得好,她就会得到韶舞使的称赞,裴湘若是在宫廷大宴上出了差错,哪怕没有惊动席上的贵人,她也得跟着受罚。   所以在这种时候,犯错使坏的人,自然是其他教习手下的姑娘,万万不可以是自己这方的人手。   ——假的也得弄成真的。   不过,舞部十二个教习,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若是没凭没据地指责另一个教习手底下最受重视的领舞,肯定要遭到对方的猛烈反击的。因此目前来看,讨回公道这件事……大概就只能暂且搁置了。   “我自然信你,”白教习的目光格外亲切,又隐含担忧,“你呀,就是太单纯了,大宴之前这种关键时候,怎么能单独和兰絮那种鬼精的丫头见面呢?这次是个教训,你得记在心上。”   裴湘乖巧点头。   这老实的态度可不是完全伪装而来的,刚刚两人拉手表示亲近的时候,裴湘发现这位白教习是身具内力的。虽然不算深厚,但是,如果白教习想要对付现在的自己的话,还是非常轻松的。   这时,小宫女果儿和崔教习身边的朵儿一起回来了。   两个小宫女向白教习行礼后,打开了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露出了里面的五彩丝纱裙。   白教习笑眯眯地检查了一遍备用的舞服,然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幸亏我多留了个心眼。湘姑娘,来,我先帮你梳妆打扮,然后咱们就去云台阁候命。”   裴湘适时地露出一个十分期待的笑容,她在梳妆台前坐好,等着白教习帮她描绘今天的妆容。心里却在盘算着一会儿在云台阁的应对。   ——如果我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云台阁内,兰絮和她的同伙大概会感到震惊的,也会变得疑神疑鬼,不敢轻举妄动。   ——云台阁那边戒备森严,防的就是有人在大宴开始前混入乐师舞姬的队伍里,再借由表演的机会刺杀皇族。   ——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因为出现了我这样的变数,就取消今晚的计划?   “一会儿到了云台阁,湘姑娘还是离那个兰絮远些吧,咱们暂时吃个亏,等日后……呵,来日方长,且走着瞧吧。”   裴湘垂下眼帘,为难道:   “我也不爱往她们身边凑,可是兰絮一向好人缘,她若是主动来找我说话,我很难躲开的。云台阁那样的地方,到处都是耳朵和眼睛,我若表现得太过冷淡不合群,我担心其他人会觉得我眼高于顶、小肚鸡肠,会说我果然不如兰絮温雅可亲。”   白教习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裴湘,心道这就是个表面厉害的怂包。   就说今天这场意外吧,如果是她年轻时候的话,当场就能报复回去。反正也没有证人,你敢毁我的衣服,我就能挠花你的脸。纵然事情闹大了,你看看上面的人会向着谁?培养一个能拿得出手的领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在一个破了相的前提下,自然要尽量保住另一个。   “湘姑娘,如果兰絮果真还来缠着你,你就说你有些紧张,只想安静地熟悉祥云舞的每个动作,不愿意在上场前闲聊。   “一会儿呀,整个云台阁里都是宫人奴婢,不仅舞部,连乐部和戏部的人都在,兰絮不是一向表现得善解人意吗?她还能当着所有人的面,硬拉着你闲聊不让你认真练习吗?”   这话让裴湘松了一口气,她通过铜镜对着身后的白教习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白教习无奈叹气,心说自己之前还以为这丫头有几分城府呢,没想到真遇到事了,竟然是个没注意的。   ——不过,不就是这样的性格才好拿捏吗?若是个真有主意的,我也不会想着暗中疏通关系,把人往圣人面前送。 第303章   梳妆打扮完毕,小宫女果儿帮裴湘换上崭新的五色丝纱衣,又给她披上一件轻薄的银灰色夹面长斗篷。   白教习在一旁打量着容姿清艳的裴湘,满意地点了点头。   “湘姑娘这两年模样长开了,身量也拔高了些许,如今盛装打扮一番,竟让我有些移不开眼了。”   裴湘腼腆一笑:“白教习在内廷教坊司多年,见过多少能歌善舞的绝色佳丽?我这样的俗人能得你的一句夸奖,纵然知道是在哄我安慰我,小女子也知足了。”   “湘姑娘莫要谦虚了。”   白教习看了一眼时辰,近前一步,她一边替裴湘整理领口处不存在的褶皱一边低声说道:   “咱们私下里说句越矩的话,便是如今宫里的娘娘们,也少有湘姑娘这般窈窕绰约的。这是老天爷的恩赐,一把人求都求不来,所以呀,姑娘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好日子?”   裴湘若有所思,又似懂非懂。她微微捏紧斗篷上的如意结,一脸探寻热切地望着白教习,渴望能听到更确切更具体的解释。   但白教习却笑而不语,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裴湘的手臂,转身示意果儿打开房门。   之后,一行人迅速离开教坊司舞姬们的住处,沉默地朝着云台阁的方向走去。   白教习不细说,裴湘却心如明镜。   其实,不论是原身还是现在的她,早就已经意识到,白教习想把裴湘推到当今陛下面前。   这位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宫人自觉看明白了天子在女色方面的偏好,觉得裴湘极有可能获得圣宠,所以心生野望。当然了,为了以防万一或者反而弄巧成拙,她并不敢有大动作,一直是徐徐图之。   白教习想得很美好,但她忽视了原身是否和她有一样的想法。原身确实不甘心一辈子当个任人揉搓的舞姬,一辈子埋没在内廷教坊司中,但她却不愿意委身给一个老头子,她更希望能得到年轻英武的大皇子的青睐。   所以,她一面和白教习虚与委蛇,从白教习那里哄骗各种好处资源,一面找机会搭上了另一条线,打算和对方合作,找机会博取大皇子的欢心。   就在裴湘穿越而来的前三天,原身和一个夏姓太监见了面,询问了不少有关大皇子的事。   那名得了银钱好处的夏太监告诉原身,每年大宴之后,大皇子都会留宿宫内三到五日,之后才会出宫返回王府。   这个消息让原主心思浮动,她心知白教习最近就要出手了,她若是再继续耽搁犹豫下去,就真会成为一个老头子的女人了。于是,原主立刻下定决心,计划在大宴前后勾引难得留宿宫中的大皇子。   可巧合的是,原主和夏太监分开之后,正好撞见了兰絮和一位带刀的黑衣护卫在假山后“幽会”。   是的,按照原主的记忆,她确实没有察觉到兰絮等人想要谋逆,她一心认为兰絮和一名护卫私相授受、淫乱宫廷。   又因为距离远的原因,原主只隐约听到了什么“祥云领舞”、“大宴当晚”、“替换”和“帮我”这样的只言片语,便以为兰絮想要借助情人的力量谋取祥云舞的领舞位置。   这个发现让原身极为气愤,她正想靠着这次领舞的机会给大皇子留下“惊鸿一瞥”的深刻印象呢,没想到兰絮竟然在暗中算计她……   回忆到此处,裴湘想到原主之后的一系列行为,就有些无奈。   一路安静前行,穿过曲折回绕的荷塘游廊和高墙围绕的狭窄阴暗夹道,视野渐渐开阔起来,路上偶遇内廷宫人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裴湘发现,离开舞姬的房间后,她见到的所有人都是一副恭谨内敛的神态。大家匆匆行走在偌大的宫廷中,仿若没有个人情绪的木头人,每每遇到巡视检查的黑甲护卫队伍,宫人们更是屏息凝神、目不斜视。   终于到了云台阁,白教习领着裴湘绕过此处建筑的正门,在一处黑色角门前停了下来。   “郑总管,我是舞部教习白蓉,请验身份牌。”   “白蓉教习……”长脸的内廷太监没有急着接过白蓉的身份牌,而是先不紧不慢地翻阅着手边的登记名册,“哟,找到了,你今晚负责祥云舞和海清河晏舞两场是吧?”   白蓉连忙笑着点头,回身指着裴湘道:   “我之前已经把其余的姑娘送过来了,这是最后一位,祥云舞的领舞,裴湘。”   裴湘连忙送出自己的身份腰牌。   郑太监仔细看了看裴湘的外貌,又和名录上登记的外貌特征对照了一番,然后才伸手接过白教习和裴湘的牌子,摩挲着仔细检验了几遍。   “嗯,是真的。得嘞,祥云舞领舞签到,放行。”   随着老太监尖尖细细的一嗓子,守在角门处的几个小太监连忙侧身让路,让裴湘和白教习进入云台阁。   只隔着一扇门,云台阁内又是另一番景象。虽说不至于到处充满着欢声笑语,但里面来往的宫人明显要表情活泛许多,偶尔还能听到树荫花丛旁传来轻笑低语声。再加上不知哪个房间内有人在练习丝竹乐器,隐约传出的清雅旋律更是消融了云台阁之外的肃穆庄严。   裴湘情不自禁地舒了一口气。   白教习回首笑睨裴湘:   “你年纪小,之前一直埋头练舞,不时常离开舞部在外走动,想来还不习惯禁中内廷的严肃氛围,以后多出来几趟就好了。别看那些佩刀的黑甲护卫个个一身煞气,其实只要你假装看不见他们,安心做自己的差事,他们也不会无缘无故审问路过的宫人婢女的。”   裴湘好奇问道:“那些黑甲卫就是大名鼎鼎的金吾卫吗?就是负责到处抓人审讯的那种将军?”   “不,黑甲卫和金吾卫不同,他们分别隶属……”   裴湘一边听着白教习讲解,一边观察云台阁内的情况。   她没有内力修为,但融入灵魂深处的剑意让她比不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许多,因而很快就察觉到,这云台阁里看似人员杂乱,氛围比外面轻松自在。但实际上,这里的守卫更严,每个角落都在黑甲护卫的监视之下。   “那位皇帝陛下到底被刺杀过多少次了?这么谨慎,”裴湘暗忖,“还是说……其实整座宫廷原本就是如此戒备森严?这倒也说得通,毕竟是武侠世界,能飞檐走壁或缩骨易容的人想必不少,所以安保方面也要更加严格一些。咦?会不会上面的人早就察觉到了有阴谋要发生,所以才这样谨慎?”   原身之前确实一直在舞部认真练舞,对外界的各种消息了解不多,后来意识到不能再那样下去了,便开始有意识地打探内廷教坊司之外的事情。由于目的明确,她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据说是年轻有为的大皇子身上,并没有过于关注其它方面。   所以,裴湘此时对这个宫廷也是一知半解的,还需要进一步收集更多更有用的情报。   穿过一处花木扶疏的小花园,裴湘跟着白教习来到云台阁侧殿门前。   “行了,在去轩辕殿之前,你先在这里做准备吧。如果再被兰絮那样的人算计了,你也别来找我求情了。湘姑娘,在这深宫大内,太过天真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裴湘顿时神色一凛,做出受教的样子,朝着白教习行了一个礼。   白教习望着小姑娘的鲜嫩好颜色,心里默默念了一声佛。她诚心希望自己看重的苗子争些气,早日沐浴龙恩,然后开花结果。这样的话,自己也能跟着乘风而起,说不得还能坐上韶舞使的位置。   和白教习分开后,裴湘在石阶之下伫立片刻。她心知自己这一进去,就会立刻引起兰絮等人的警觉。她们会惊疑湘姑娘的出现,并且引申出许许多多的猜测。   但实际上,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裴湘并不想出现在云台阁,她万分想离开宫廷去个安全的地方过日子。   可惜,她依靠白教习的出现躲过了暗杀者的补刀,之后就身不由己了。因为那位身负内力的白教习并不允许自己看重的领舞临阵退缩。   ——其实,人来人往的云台阁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虽然那些黑甲护卫的存在让我顺利离开皇宫的几率减小了,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存在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保护。   ——唔,前提是黑甲护卫里混入的反叛者数目别太多。   裴湘独自一人走进云台阁的东侧殿,不多时,她就听到一声清脆的茶盏落地声,之后,几声惊呼紧随其后。   “兰姐姐,是茶水太烫了吗?可伤着了?”   “兰姐姐,小心别被碎瓷片扎到……”   裴湘闻声望去,正好和原主记忆中的兰絮视线相撞。   这一瞬间,不远处的秀雅姑娘瞳孔紧缩,而裴湘则若无其事地微微颔首,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那兰絮也不简单,在经过最初的震惊后,她飞快地掩饰住了真实的情绪。若是有不知内情的人注意到了兰絮的表情变换,只会当她是被茶盏摔落这个小意外吓到了,完全不会起疑。   “晴雪,我无事,刚刚手滑了,”兰絮转瞬之间便压下了心中惊疑,语带关切地安抚身边之人,“你也别只关心我了,小心些,不要被地上的茶水弄脏了鞋袜。”   “我会注意的,兰姐姐。”另一个被唤做晴雪的圆脸小姑娘欢声答道。   裴湘没再理会兰絮那边,她和跳祥云舞的舞姬们聚到一处后,就开始为晚上的表演做准备。   与此同时,兰絮借口整理被打湿的裙摆,悄悄离开了东侧殿。   “花使,出现变故了,那个裴湘活着出现在了云台阁。”   “裴湘?就是你和副使两人一起暗中毒杀的那个?”   “对,原本以为可以伪造成因心疾而亡的样子,这样的话,既能灭口,又不会引起太多的怀疑。没想到……她并没有被毒死,是属下无能。”   “你确定她吞服了主子的毒药?”   “确定,我亲眼所见。”   花使比兰絮更加沉着冷静,她低头思考片刻,猜测道:   “既然已经服下了主子的毒药,那个湘姑娘必死无疑。至于这个忽然出现的……会不会是谁假扮的?”   “你是说易容?”   “嗯,非常有可能。”   这个猜测让兰絮更加心慌:   “那岂不是说……咱们的计划已经让暗中之人发现了?所以对方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李代桃僵。还有,今晚的祥云舞对舞姬的资质要求很高,并不是谁都能顺利跳出来的。”   花使的脸色也很糟糕,她示意兰絮先不要自乱阵脚。   “我去联系副使,你查一下裴湘都接触过什么人。”   “好。”兰絮转身要走。   “等等,”花使皱着眉头喊住兰絮,“我觉得这其中还有违和之处。如果她或者她身后的人提前发现了咱们的行动,他们或赞同、或反对、或无视、或坐等收渔翁之利……不论是什么态度,这个时候让裴湘出现都是在打草惊蛇。兰絮,裴湘出现在云台阁中,实在是太奇怪了。”   兰絮顺着花使的分析思考片刻,同样一脸疑惑:   “会不会根本没有第三方势力,那个出现在云台阁的人就是裴湘本人,她……体质特殊百毒不侵?”   花使想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百毒不侵的武林神话,有也不该出现在一个小小的内廷教坊司舞姬身上。不过,她确实无法想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裴湘的死而复生和突然出现。   ——如果同样想让狗皇帝死,或者想浑水摸鱼,这个裴湘就不该出现在云台阁中,这简直就像是一种警示一样。她不怕我们收手吗?   ——警示?莫非这人或者她身后的人不愿让我们今晚动手,所以才弄了这一出?   ——是善意?还是想让我们疑神疑鬼暴露弱点?   “兰絮,你再和我简单说一下,你为什么要杀人灭口。”   “裴湘撞见了我和副使见面谈话。我们当时正在研究要不要替换下裴湘这个祥云舞的领舞,让我替她上场,这样的话,也许能够更加容易刺杀龙座上的那个老东西。”   听到这里,花使微微提高了声音:   “她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你和副使没有发现她在偷听谈话吗?怎么没有当晚就击杀她,反而等到了今天?这期间,她有无数次的机会向其他人告密的。”   兰絮当即解释道:   “当晚下着雨,风很大,我和副使确实没有留意到有人偷听。坦白来讲,如果不是裴湘忽然主动找上门来威胁我,我都不知道她撞见过我和副使见面。”   “她威胁你什么了?”   “她说她听到了我和副使的谈话,知道了我对她的算计,如果不想被告发的话,就不要出席今晚的大宴,她让我,嗯,别挡了她的路。我听了她的威胁后,当时就先服软稳住了她,又确认了她确实没有把谈话内容泄露给其他人,才下定决心毒杀她的。”   “挡了她的路?莫非他们一方今晚也有什么特殊安排?”   花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心中极为不安,甚至有些不敢继续推测下去,因为变数实在是太多了。   “实在不行的话,就启动乙线,让我们这些已经暴露的人做诱饵,务必一击成功。”   “……好,为了主上!”   花使抿了抿唇:“这是最坏的打算。如果启动乙线还不能成功的话,我们多年的布置就真的功亏一篑了。兰絮,你、你先传消息出去吧,我们在云台阁待命,服从一切安排。”   “遵命!”   一旁的兰絮也极为后悔之前的大意疏忽,她一边用秘制药水飞快地写下几行字,一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路过一个修剪花枝的小太监,然后把揉成一团的字条偷偷交给了对方。   半个时辰后,东侧殿的众人停下练习暂时休息。   裴湘刚刚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就见兰絮和一个面生的宫女从门外走了进来。裴湘托着腮打量两人,视线在她们裙摆和头发上悠悠划过,随后又有些漫不经心地望向别处。   然而,她不关注兰絮了,兰絮却要探一探这个不知真假的裴湘的虚实。   和身旁的花使交换了一个眼神,兰絮扬起一个温婉笑容,朝着裴湘休息的方向款步而来。   “湘姑娘,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听说白教习特别注意这次的祥云舞,还专门为你设计了一组新动作,据说美极了。可惜我等这样的低微身份,不能亲眼目睹湘姑娘在轩辕殿上的舞姿了。”   裴湘淡淡地看着兰絮和她身后的宫女,懒洋洋地说道:   “你这话有些奇怪,祥云舞本身就是韶舞使和白教习新编的舞蹈,之前从未公开表演过,哪有什么新动作旧动作的?再说了,有韶舞使在,白教习怎么会随意更改舞蹈动作?兰姑娘,你是祥云舞领舞的候补人选,理应清楚内情,怎么也人云亦云?”   兰絮有些尴尬地说了声抱歉,同时心中暗自判断,如果面前的这个“裴湘”是别人假扮的,那么,她应该不是忽然混入舞部之人。毕竟有关编排祥云舞的事,知道内情的人不多。即便白教习手下的姑娘们,也不是个个都知道这支舞的创作是和韶舞使有关的,她们只当是白教习一人的研究成果。   但是……虽然知道内情的人不多,可这件事也不算是绝对的秘密。诚然,韶舞使担心祥云舞效果不好,不愿在第一场演出前担风险,可她也没有把功劳全部拱手让人的大度,所以,一些该知道真相的人还是会有所耳闻的。   这样不对那也不行,兰絮暗自叹了一口气。她在裴湘的一侧坐下,跟她一起过来的宫女则站在了裴湘的另一侧斜后方。两人一左一右隐隐挟制住裴湘,似乎有随时动手的打算。   裴湘慢慢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暗色。   兰絮又找了个新话题,继续刺探裴湘。裴湘一会儿表现得像是真正的舞姬湘姑娘,一会儿又敷衍了事,绕开话题,让人看不透她是真不知内情还是不想深谈。   “闲聊”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兰絮不得不几次推翻心中的猜想。   当她再次有了一个新猜测的时候,忽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因为她瞬间意识到,此时的猜测赫然就是她最初的想法,而这个想法……之前已经被她自己否定过了。可否定过后……又不知不觉地被人引导着思路绕了回来,好似……她一直在兜圈子做白工。   “阁下好缜密的心思。”兰絮语气微冷。   裴湘状似懵懂地“啊”了一声,一脸莫名地看着兰絮。   兰絮眼底划过一丝愠怒。   这时,站在裴湘后侧方的宫女忽然开口道:   “兰儿,莫急,无论如何,她不会武功。只要咱们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陪着湘姑娘说说话,就不会出什么大差错。”   得到同伴的及时提醒,兰絮慢慢卸下凝在掌心的内劲,紧绷的肩膀也不着痕迹地放松了下来。她闭了闭眼,随即朝着花使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轻重。   ——如果今日我等不得不以身做饵,这个可恶的女人也别想活着离开。   裴湘好似对兰絮的杀意一无所知,她见兰絮和那个宫女不再说话,便闭目养神起来,颇有些稳坐钓鱼台的高人风范。 第304章   裴湘表现得越镇定,兰絮和花使就越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儿,花使离开了东侧殿,而兰絮则始终盯着裴湘,似有随时下杀手的打算。   这时,之前和裴湘一起练习祥云舞的两个小姑娘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想和裴湘结伴儿去后面更衣。不等兰絮出声阻挠,裴湘就十分欢快地点头答应了。兰絮见此,连忙跟着站起身来,表示自己也需要如厕解手,愿意和大家结伴前去。   两个小姑娘自然点头答应,两人挽着手走在前面,裴湘笑觑了一眼兰絮,袅娜转身而行。兰絮紧随其后,落在裴湘后背上的目光多了几分凉意。   就在兰絮盘算着,如果在如厕的小房间内杀死裴湘的话,会不会立即引起云台阁内负责巡护的黑甲卫的警惕时,裴湘忽然不走了。   她似乎被庭院里的几丛花草吸引了注意力,便朝着身旁的同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忽然不想去更衣了,而是要在这小路附近逗留一会儿,一边赏玩景色一边等待同伴返回。   裴湘不去,兰絮自然也留了下来。她状似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不远处认真站岗的两名黑甲卫,心下了然。   ——看来,这个不知真假的裴湘对我的杀心一清二楚。   ——这是打算借着云台阁的守卫保命呢。   ——躲得了一时,呵,等过了今晚……   兰絮低头轻抚枝头含苞欲放的花朵,眼中划过一抹嘲讽狠意。   裴湘不理会兰絮,当真仔细欣赏起四周的景物来。她绕着几丛花草看来看去,甚至还蹲下去检查了一下花丛下面的土壤。隔了一会儿,她又替几株比较稀罕的移栽植物清了清了四周不起眼的野草和苔藓,却不关心是否会弄脏了裙摆。   她这样的举动,让兰絮更加相信,眼前这个来历神秘的女子果真不是“舞姬湘姑娘”。因为没有哪个舞姬会在大宴献舞前,舍得如此漫不经心地糟蹋舞衣。由此可见,此人也和他们一样,对大耀王朝的帝王并没有多少敬重之心。   又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两名小姑娘如厕回来,四人便一路轻声细语地返回了东侧殿。   这时,距离大宴表演的时间已经不远了,有几名小太监分别提着长方形的妆奁镜匣进来,让侧殿内的一众舞姬重新整理妆容。   裴湘是领舞之一,有首先使用妆奁的权利,而兰絮此时也不能在一直赖在裴湘的身边了,她不得不返回自己的小组做准备。   不过,兰絮离开之前,宫女身份的花使又出现了。   她当着裴湘的面把一枚蜡丸交给了兰絮,神色中有着一种极致的沉着与坚定。   低头捏碎蜡丸的兰絮没有注意到花使的神色,倒是裴湘留意到了这种微妙的气质转变。她动作一顿,之后继续对镜整理发髻,仿若一无所觉。   负责管理妆奁的小太监从中间一层盒子中取出竹制的抿子来,递到裴湘手中。   “湘姑娘,鬓角处有些碎发垂下,抿两下吧。”   裴湘“嗯”了一声,接过抿子,同时也接过了小太监悄悄递给她的字条。   又过了一会儿,裴湘把妆奁前的位置让给其他舞姬。之后,她脱下一直裹在外面的夹面长斗篷,趁着收拢折叠斗篷的时机,她背对着花使飞快地扫过字条上的内容。然后又在花使反应过来的同时,把字条飞快地塞进口中。   花使眉目冷厉,裴湘挑衅地弯了弯嘴角。   不多时,众人纷纷整理好妆容,都渐渐安静了下来。这时,早早站在一旁的姑姑们开始拿着节目单子分派队伍。   裴湘领着今晚跳祥云舞的舞姬们走到一位穿着青蓝色比甲的姑姑跟前,上交了自己队伍的铜签半月牌。那姑姑对照着铭牌数了数总人数,又按记录册上的文字把人挨个核对了一遍,还随机询问了几个问题,这才算是完成了集合这一步骤。   之后,跳第一场河清海晏舞的队伍首先出发。负责核对人数的姑姑领头,另一位穿着同样款式比甲的大宫女殿后,中间是两两并排而行的舞姬。一行人在沉默无声的黑甲卫的注视下走出了云台阁,神色肃穆地朝着轩辕殿走去。   裴湘的队伍是第五个出发的。她和另一个叫做婉茹的舞姬并排跟在领队姑姑的身后,同样敛声屏气地走在云台阁外的长长宫道上。   此时是绝对不能东张西望或者交头接耳的,但凡露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表情或者动作,跟在队伍后面的大宫女就会记下舞姬的错处。超过三次,那沿途佩刀站岗的侍卫就会把人拿下带走,让动作不雅态度散漫之人接受宫规惩罚。   路程很远,使得裴湘有时间和精力分析刚刚那张字条上的内容。   传讯给她的人是原身之前搭上的夏姓太监,那人在字条上恭喜——亦或者是警告裴湘,白教习已经把裴湘推荐给了御前总管张德文,而张德文也应承了,半月之内必然会让裴湘得见圣颜。   事已至此,夏太监让裴湘彻底熄了攀附大皇子的心思,否则一旦泄露了一丝半点心里面的打算,到时候就是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了。   当然,夏太监的字条上没有这么多的内容,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和几个词,可却足以让任何一个身处宫廷中的女人明白他的担忧和警告。   ——说到底,她们这样的舞姬都是给帝王备下消遣的,怎能生出自己的想法?   大太监张大总管是当今陛下身边的老人了,一向受重用,也最明白主子的心思。   最近这几年,圣人渐渐不喜欢去后宫高位嫔妃处放松休息了。他更喜欢嘴甜单纯的美貌青春小姑娘,尤其是那种出身微末注定以色侍人的歌女舞姬。宠爱一阵子后,喜欢了就随手给个低等的位份,不合心意了就撇在脑后,任其在后宫中自生自灭,反正只是奴婢玩物,根本无需在意。   至于人选问题,除了皇帝陛下“偶遇”后亲自点选的,大多数都是由张德文负责筛选然后再送上龙榻。所以,如果夏太监的字条内容属实的话,裴湘已然在一些人的默契交易中被打上了特殊标签,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如果这时爆出她企图勾引或者心仪大皇子的话,大概连一句多余的审问都没有,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巍峨庄严的宫廷之中。   想到这里,默默前行的裴湘微微转了转眼眸。   ——夏太监传来消息八成属实,因为一旦湘姑娘惹了祸事,上面追究起来,他也讨不了好。   ——夏太监是张大总管的若干徒弟之一,虽然不是最受重视的,但也能说上话。所以有门道打探到这种不算是机密的秘密。   ——只是,夏太监在字条上说,半月之内才可得天宠幸,让我趁此机会彻底断了之前的胡思乱想,考虑一下该如何把握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获得更多的圣宠……   “为什么要半个月呢?”   裴湘暗忖:   “这个期限,是张德文估摸不准皇帝的心思,给出的保守期限?还是只是随口一说?不对呀,我今晚领舞,按理说是给皇帝留下好印象的最佳时机,之后三五日内尽快把我推出去,才算是趁热打铁。若是真的等个十天半个月的,拥有后宫三千佳丽的帝王早就不记得一个小小的舞娘了,这个道理他们不会不明白。   “这宫里的人都追求利益最大化,无论是张大总管还是白教习,既然选中了我,就不会随意浪费一枚棋子。那么……也许这个期限……在那位张公公看来,反而是有利的。有利?放弃了大宴之后一鼓作气的绝佳机会,反而让我等待……”   正琢磨着字条中无意透漏的线索,裴湘就被前方传来的喝问声打断了思绪。   她闻声望去,发现是几名黑甲卫在审问一名弄丢了腰牌的小太监。可求饶声刚起,那名小太监就被堵着嘴带走了,十几息不到,前面便又恢复了安静肃然。   这样的场景让裴湘身旁的舞姬悄悄捏紧了拳头,呼吸也有瞬间不稳,好似在同情悲悯那个小太监被带走之后的遭遇。   裴湘若有所思。   她记得,之前集合队伍离开云台阁的时候,那个负责监视她的宫女看了这个婉茹好几眼,还借着集合时的混乱做了一个奇怪手势。若不是她五感灵敏,肯定会忽略这样的小细节的,从那一刻起,裴湘就把这个婉茹看成另一个监视者了。   ——舞姬婉茹是一个为了完成任务可以随意杀人的某组织成员。她真的会同情一个倒霉的小太监吗,真的会因为这种事而产生情绪波动吗?   ——除非两人之前认识感情深厚,亦或者,这样的场景触动了对方心底的某些伤痕?   ——有很多理由,可我更倾向于判断为,那个小太监也是兰絮所在的组织中的一员。   队伍继续前行,裴湘继续思考之前被打断的问题。   她今日在东侧殿内见到许多模样身段儿出众的舞姬,但说实话,都比不上原身。   这便是白教习把原身当成珍贵筹码的最重要原因,当然,和白教习有交易默契的张大总管大约也心中有数。所以,那两人既然选择合作,肯定不希望白忙活一场以至于浪费了手中的资源。   ——受宠与否,除了本身的容貌性情外,这运气好坏有时候能起决定作用的。   ——么么时候运气好?一般来说,帝王心情好、不忙碌的时候,大约是个吉祥时辰。   ——也就是说,在善于揣摩圣意的张大总管看来,大宴结束后的三五日内,帝王的心情大约是不太美妙的,或者说,是没有多少心思享受放松的。   ——为什么?宴会上歌舞升平,臣属宗室皆称颂皇恩浩荡、四海升平,个个都是拍龙屁的高手,按理说该是龙颜大悦的。   ——除非,帝王那里已经提前知晓了这场大宴必然起波折……   有了这个推断之后,再加上刚刚见到的疑是反叛组织成员被带走的一幕……以及在裴湘看来过于森严的巡逻检查……林林总总细节合在一起,她觉得今晚的宴会上,最后的赢家大约还是会皇帝陛下。   当然,她也没有小看兰絮等人,毕竟从原主的记忆来看,他们已经渗透入黑衣卫当中了,这并不是可以轻易办到的。   ——如果兰絮这方赢了,他们掌控宫廷后,随时可以处置我。不仅如此,大约还会严刑审讯,问我如何死而复生的。   ——如果皇帝赢了,和叛乱分子有关的人都会被牵连,舞部是重灾区,再加上那些人对我并没有善意,肯定会在审问中把我牵扯进去的。所以,我还是会面临刑讯。   ——假设今晚无风无浪,大宴结束后,大约就是我被送上龙床的时候了,那也不太妙。   一行人终于到了轩辕殿。   在这里,所有舞姬们再没有了进入室内休息等待的资格,全部安排到了一方小小的空地上,秩序井然地排着队,等着轩辕殿的总管太监和领班姑姑喊人。   之后,乐部和戏部的人也到了,他们的队伍排在舞部的后方。   与此同时,内廷教坊司内有职衔的正使、副使和教习们安静无声地垂手站在不远处的棚子里,全都是一脸严肃又不显得丧气的端庄感激表情。   夜色渐渐暗沉,屋外亮起一盏又一盏造型精美别致的花灯,而大殿之内则是金银铸造的烛台和熠熠生辉的夜明珠。内外光亮交相辉映,照得整个轩辕殿恍如白昼,又有丝竹绕耳,香气徐徐,这里聚集了人间所有的富贵与权势,稍稍畅想一下,就很难不让人热血涌动。   于是,阴谋和杀戮也在暗自滋长。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轮到裴湘等人入殿表演了,她们这些舞姬此前已然活动开了手脚,又默默复习了一遍舞蹈动作,这才在负责管事的带领下,和着乐声翩然入场。   裴湘按照原主的记忆婆娑起舞。她不知道自己跳得如何,但从四周渐渐集中在她身上的视线可以判断出,大底上是没有出什么差错的。   飞速旋转了无数圈之后,裴湘渐渐靠近大殿中央。   她此时周身彩带缭绕,轻纱缥缈,身上的五色丝纱裙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散发出朦胧的柔和光彩,比之云霞漫天还要瑰丽。彩绸、丝带和轻纱随着她轻盈曼妙的舞姿飘飘浮浮、绵绵起伏,她在其中若隐若现,真如神女踏云穿梭而来。   明德帝有一瞬间出神,他微微倾身,想要看清“神女”的容貌。然后,他便瞧见了一张绮丽面孔,以及面孔上那双并不温柔含情的清冷眼眸。   裴湘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划过坐在玉阶龙椅之上的明德帝,又清清淡淡地把坐在帝王近处的几位天潢贵胄打量了一遍。   她在跳舞,用舞姿诠释祥和与喜悦、诠释盛世王朝,可她的表情不悲不喜,眉宇漠然。而后,她倏然转身,竟无一丝留恋地再次隐没在缭绕缥缈的彩色云雾之中,当真犹如九天玄女般不恋凡尘富贵,去留自在随心。   不知不觉中,坐在明德帝下手的几名皇子也都专注了目光,三皇子荣王甚至恍然出神,似乎要伸手挽留飘然远去的仙女。   等到裴湘再次随着悠扬的乐声蹁跹而来,她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她这次干脆不理会高坐在正前方的明德帝,视线随着舒展的舞姿慢慢偏移,最后轻轻落在了大皇子诚王的脸上。   然后,这个容貌冶艳却气质冷清如冰雪的舞姬温和了神情,她缓缓绽放出一个纯粹的喜悦笑容,这一刻,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诚王微怔,没想到自己得到了冰美人的青睐。   等到其他舞姬纷纷上前,把领舞的裴湘包围其中,再次遮住她的身影后,坐在诚王斜对面的荣王朝着长兄举了举杯,语气有些不阴不阳:   “不愧是大哥,独得美人一笑。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呀,大哥坐在夜明珠下方,啧,竟把我们这些爷们儿都衬托成烧火棍了,连个舞姬都瞧不上我们了。”   诚王淡淡地瞥了一眼喜欢挑衅他的兄弟,举杯回敬。他不言不语地饮尽杯中之酒,颇有些默认的意味。   三皇子荣王冷嘶一口气,眼中顿时冒出一小股怒火。他原以为一向假模假样的老大能谦虚几句,没想到这人还真默认了。   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撂,就要撸袖子和面冷心黑的大皇子辩论几句。只是不等他再开口,一旁的四皇子连忙拦住了这倒霉哥哥,他一边拽着三哥荣王的袖子一边用眼神示意他闭嘴,并朝着明德帝的方位暗示了一眼。   这一眼十分有效果,荣王猛地打了个激灵,立马把刚刚被美人忽视瞧不上的小小不满抛在了脑后。   “我说了么么,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荣王用惊恐的眼神无声询问好四弟。   纯王爷心里怜悯了三哥一小下,悄悄努了努嘴,举起了一根手指头,还往烛台方向凑了凑。   荣王立刻睁大了眼睛,他想起来了!他、他方才挤兑老大的时候,把同样没被舞姬相中的父皇也说成烧火棍了!   坐在上首的明德帝把老三老四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儿子中相貌最好的老大,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老大的生母淑妃。   那是他所有女人中颜色最好的一个,也曾被他放在心尖上疼爱过的,哪怕淑妃身后的家族权势过大,他也让她生下了长子,只可惜……   想到红颜早逝的淑妃,明德帝心底生出了几分寂寥。   这时,祥云舞也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裴湘再次翩然而至,依旧是冷冷淡淡的表情,一双明眸如秋水般动人,也微凉,唯有望向大皇子的时候,才会染上人间烟火的色彩与温度。   明德帝皱了皱眉头,随即心中哂笑,暗道不过是一小女子而已。不过,他转而又想到,一个地位低贱的小小舞姬竟然胆敢对帝王不屑一顾,反而中意年轻俊美的皇子,这是不是已经印证了很多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人人都在暗自嘀咕朕老了,这江山该有新主人了,只是,他们一贯油滑奸诈不敢表现出来。倒是这个年轻天真的舞姬,想什么就做么么,按照最真实的心意行事。   不得不服老的明德帝目光晦涩地望着身边的成年皇子们。他们一个个都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嗯,虽然确实不如老大长得俊,但也五官端正不差多少。   ——这些年富力强的皇族子弟,都在窥探朕的这把龙椅吧?   就在明德帝走神的时候,场中的舞姬们完成了最后的舞蹈动作,而后便随着乐声纷纷退场。众人的视线一时之间都被漫舞的轻纱和缭绕的轻烟吸引住了,很难注意到大殿内的其它状况。   于是,这就给刺杀者创造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只见一道森寒刺目的剑光骤然亮起,急速穿透迷雾彩云,直逼明德帝咽喉要害。 第305章   眼看着坐拥四海的天子就要被刺杀在龙椅上了,明德帝身后忽然跃出几道灰色身影。   其中一道身影速度最快,如烟似雾来去无声,一眨眼间,他不仅在千钧一发之际截下了刺杀明德帝的利剑,还有余力反手回击。不过十余个来回,就配合着迟一步反应过来的黑衣卫干脆利落地击杀了刺杀者。   “有刺客,护驾!”   “大胆贼子!”   “来人,护驾,黑甲卫何在?”   一名刺客被解决掉,并不意味着危险已经解除。   疾呼“护驾”的声音仿佛是叛乱者进攻的信号。伴随着稀里哗啦的杯碟碎落之声,不少之前还颌首低眉的宫人骤然变换了神情,纷纷朝着近处的达官贵人猛下杀手。   猝不及防之下,几名座位靠后的文官当场毙命。   这之后,灯火通明的轩辕殿正殿顿时混乱了起来,祥和喜庆被鲜血和狰狞所取代。从殿外冲进来的兵士个个手持利刃,其中几人还身着黑甲卫的铁甲劲装,刀尖滴血,浑身煞气。   见到叛乱者中竟然有黑甲卫的存在,一些人面露骇色,甚至有胆小者心生绝望。   但是,闯入大殿的兵士和反叛的黑甲卫并不是最可怕的,此时的轩辕殿内,真正能对帝王和天潢贵胄们造成威胁的,是六名身负一流武功的暗杀高手。   这些人身形如鬼魅,招式诡谲狠辣,并且都是内力精深之辈。甫一出现,他们就直逼龙椅方向。护在明德帝外侧的普通军士护卫面对这些一流的杀手,根本毫无抵抗之力,大多人只是只一照面,就顿时丢了性命。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有朝廷一方的人马,还有叛乱者一方的。这样势均力敌的激斗大约持续了半柱香左右的功夫,事态才有所转变。   这边,明德帝见大殿内再无新的刺杀者出现,混在黑甲卫中的反贼也都纷纷暴露了身份,便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无声下达命令。   帝王的手势是反攻的讯号。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声尖锐的啸声自大殿后方传来,仿若根根银针刺入众人耳中,刺得所有人都心惊肉跳,神思恍惚。   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随着啸声一起出现的,是十二道动作整齐一致的遒劲身影。   新冒出来的高手个个手持精铁长弓,腰间别着三只飞羽箭箭囊,他们露面的瞬间,就抬手开弓“嗖嗖”射出了三十六枚夺命毒箭,当场射杀了两名暗杀高手。   躲在角落里的裴湘眯着眼打量着新冒出来的十二个弓箭手,默默评估了一番他们周身释放出的武者气场,心下有了初步判断。   她发现,弓箭手中有七、八人的实力都在那六名暗杀者之上。如果单打独斗的话,完全可以逐一擒拿下六名杀手,此时十二人联手出击,倒有些大材小用了。   裴湘心道:“更何况,这十二人显然是经过特殊的排阵训练的,他们合在一起攻击和防守,发挥出的实力绝对不弱于三十个同等水平武林人士的总战力。果然,明德帝早有准备。”   她这边刚刚做完评估,就见十二个弓箭手瞬间变换了阵型。   这次,他们中的六人对战剩余的四个一流暗杀者,而其余的弓箭手则开始射杀大殿中的反叛者。几乎每一箭都能夺取一条人命,明德帝一方很快就控制住了场上的形势。   见此,裴湘再次换了个躲藏的位置,方便自己观察得更清楚一些。   她很快注意到,最开始出现护驾的几名灰衣人并没有全都护在明德帝身旁,他们在弓箭手出现的那一刻,就纷纷飞奔到诸皇子身旁,像个隐形的影子一样保护着皇室子弟。   这些灰衣人的武功路数走的是阴柔轻灵一途,和弓箭手们的阳刚沉毅截然不同,但在此时,双方却起到了相辅相成的作用。   裴湘一边通过观察御用高手的实力来预估如今的江湖力量,一边悄悄朝着大皇子诚王爷的方向挪动。   就在她奋力躲闪刀光剑影的时候,轩辕殿外传来一阵又一阵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利器出鞘的金属摩擦声激得人汗毛战栗,身穿朱玄二色银绣战袍的侍卫如潮水般涌入。   这些侍卫高矮胖瘦气质不一,手中武器各异。单从外表来看,和人人身姿挺拔并且一身凛然悍勇之气的黑衣卫相比,后进来的这支队伍明显卖相不佳,颇有些乌合之众的嫌疑。   但殿内之人见到他们身上的朱玄银绣战袍,纷纷郑重了神色。   ——整个皇朝的人都清楚,自太祖一朝起,身着朱玄二色银绣战袍者,乃帝王亲掌禁军,赐名金吾卫。   “陛下圣安。”   打头的一名金吾卫无视四周乱飞的箭矢和混乱杀招,仿佛日常觐见似的,大步走到明德帝近前,抱拳回禀道:   “四安门、清平门和祥嘉门都已经关闭,除轩辕殿外,宫内各处作乱逆贼尽数捉拿,后宫嫔妃未受惊扰。”   “很好,京城里的情况如何?”   “京城内外暂时安稳,未发生聚众骚乱。但,京城三品大员府邸内,有七家出现异动,属下已经派人包围;西城和南城共有五处街巷发现纵火者,未遂,已然捉住嫌犯送入幽狱水牢刑讯。另有三十二名武林人士今夜无故靠近武备库和兵器营,皆被金吾卫扣押。”   明德帝微微颔首,沉声吩咐道:   “既然已经控制住内外形势,那就抓紧把轩辕殿内的贼人也都处理了吧。务必在五日内审讯出幕后指使和潜逃隐藏的逆贼,但凡有牵涉者,从重处罚。诚王,你统领这件事。”   “儿臣领旨。”   “属下遵命。”   话音落下,金吾卫统领一扬手,身后的属下就自发行动起来。   他们这一动手,便看出了金吾卫和黑衣卫的不同。和外表给人的印象好坏相反,这些金吾卫才是真正从血雨腥风的生死搏斗中历练出来的。他们精通的都是一招毙命的武技,且人人都有些特殊的看家本领,并不是纯粹以武力值取胜的。   裴湘亲眼见着一个涂着红指甲、描着孔雀蓝色眼线的漂亮小哥哥摇着扇子吹了两口气,就毒死了两名叛变的黑甲卫。   这位使毒的金吾卫在杀完人之后,歪头看了一眼蹲在大花瓶后的裴湘,视线在裴湘身上的五色丝纱衣上流连了片刻,眼中闪过明显的喜爱之情。裴湘连忙拢紧衣衫,默默后退半步,藏在了更深处。   孔雀蓝眼线的金吾卫见裴湘不仅人躲了起来,连衣服也不给他看了,顿时面露失望。他扭头看了一眼大殿中的混乱情况,迟疑地咬了咬嘴唇,一跺脚走了。   裴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往大皇子的方向挪了挪,期间遇到几个昏迷过去的普通宫人,她还顺手帮着止了止血。   等到她终于凭着灵敏的五感躲过了各种误伤靠近了目标,大殿内的战斗已然结束了。   “把这些活下来的反贼带走审问,”明德帝看着被金吾卫制服的犯人,微微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多的舞姬伶人?内廷教坊司的掌事是谁,他倒是给朕培养了不少刺杀者。”   只听“噗通”一声,在混乱中勉强保住性命的教坊司掌事太监两股战战地跪趴在地,他连连磕头,却不敢在帝王面前喊冤辩解,只喃喃着“奴才无能”、“求陛下责罚”之类的话语。   一旁的荣王不耐烦地揉了揉耳朵,他记起明德帝让诚王负责统领并调查乱党叛贼之事,等于是给了诚王接触调遣金吾卫的机会,心中顿时生出些许不甘,便迁怒道:   “父皇,儿臣认为,既然内廷教坊司出了这么多的逆贼,里面肯定还有隐藏的余孽。特别是刚刚那场祥云舞,云烟缭乱,菱纱纷飞,遮住了大殿内多少人的视线?而刺杀又是在祥云舞表演时发生的,这非常可疑。再者,儿臣之前并未在宫廷大宴上观赏过这支祥云舞,今日首次得见,就有刺客借机行刺,这未免过于巧合了。”   明德帝当然不会为一群舞姬伶人多浪费心思,所以荣王的话一说完,他就摆了摆手:   “把和祥云舞有关的诸人都押下去,凡有可疑者,重刑严审,生死不论。至于内廷教坊司内其余诸人……张德文,你帮朕仔细清理筛选一遍,如果下次内廷教坊司再出事,朕唯你是问。”   “奴婢遵旨。”张德文连忙弯腰应道。   恭领圣命的同时,这位御前大总管在心里给白教习画了一个叉,确定这人已然废了。   不过,他想到裴湘的出众容色和刚刚跳舞时引起的关注,又有些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暗中提醒一下负责审讯的人,不要真的伤了裴湘。毕竟有着那样的绝色姿容,若是真的毁在幽狱水牢中,岂不是太过可惜?   然而,他这边稍稍一犹豫,就看到七八名小太监正抬着几位品阶不高的官员的尸身往外走,心中便猛然一颤。   张德文暗道自己差点就犯了大错了,自家主子为了让这些反贼完全暴露出来,连朝廷命官的生死都不放在眼中,更何况区区一舞姬?再有就是,他也不能确定那名舞姬到底有没有问题,若是推荐给陛下之后有了麻烦,他这不是找死吗?   躲在一边的裴湘听清楚明德帝的决定后,并不觉得意外。她见金吾卫在轩辕殿内搜寻还活着的舞姬,也没有急着出现或者上前为自己求情。而是安稳地站在高大的圆柱后方,默默和那个颇有些阴魂不散的孔雀蓝眼线金吾卫对视。   ——我在这附近摆放了一些随手搜集的磁瓦物件儿,刚好临时布下了一个可以迷惑视线的小阵法。   ——其余的侍卫太监们纷纷忽略我,这人倒是直接走了进来,却没有破坏我的布置。   ——可见,他是懂得奇门遁甲之术的,   “你要死了!”涂着红色蔻丹的金吾卫做口型无声说道,却不听命上前抓她。   他站在那里,缓缓摇着缀满彩色鸟羽的扇子,忽而笑得狡诈又有些可爱,眼波微微流转,带着少年人的飞扬意气。   裴湘心里“哦”了一声,不知这人是易容假扮混进了金吾卫,还是本身就属于金吾卫的一员,只不过日常习惯不露真容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裴湘无声询问。   “你今天真漂亮,衣服好看,舞也好看,可是在你最漂亮出彩的日子里,你就要死了,你害怕吗?”   汇成细线的声音在裴湘的耳边响起,里面是满满的幸灾乐祸和真情实感的称赞。   裴湘没有内力让她凝聚声音,便继续用口型无声说道:   “我要死了,多可怜呀,你可以满足我的一个愿望吗?告诉我,你的真名是什么?让我铭记着你的名字死去,不好吗?”   漂亮的金吾卫眨了眨眼,觉得这个小舞姬真有趣。   他之前就注意到她了,明明是没有武功的芊芊弱质,却对险象环生的处境不甚在意。她唯一在意的,大概就是那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大皇子了。   ——所以,宁可顶着被误杀的风险,也要坚持着一步步地往心上人身边挪动吗?唉,可真是个执拗可爱的女孩子。   “你知道我的名字后,做鬼也不放过我吗?”   裴湘刚要回答,却在下一瞬收敛了轻松的表情,她急忙转身向柱子的另一侧望去。   就在她警醒的同时,之前那些被金吾卫制服的叛乱者们忽然不再老老实实地跪着了。   当其中一人忽然逆行经脉挣脱了金吾卫的点穴手段后,其他人也都纷纷采用了这种不顾后果的挣脱方式——强行运转内力逆行经脉,以此获得行动上的自由。   兰絮、婉茹等人一边吐血一边得意大笑,状似疯狂。   其实,在稍稍懂武功的人的眼中,确实认为这些人疯了,毕竟逆转经脉冲破金吾卫的秘法点穴手段之后,整个人也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下一瞬,兰絮等人就用行动告知敌人,什么是真正的疯狂。   他们毫不犹豫地咬住身边的人,用□□的牙齿刺破敌人的皮肤。几乎是顷刻之间,被他们咬住的人全都浑身抽搐起来,不过三五息的时间,咬人的和被咬的就同归于尽了。   这突然爆发的一幕让轩辕殿内鸦雀无声。   裴湘眉头微蹙,复又展平。她默默凝聚起一丝剑意,让其在脆弱的经脉内小心游走,最后停在胸口附近,化作一层无形却牢固的保护网。   之后,她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大皇子的方向,一边悄悄涂抹开指甲中藏着的药粉。   ——这是她用云台阁内的一些植物制成的,没有什么特殊的功效,就是能刺激人的泪腺,离得近了容易泪如雨下。   另一边,金吾卫的统领一脚踢开咬人不放的犯人,沉着脸给自己的属下做检查。半晌,他抬手合拢了昔日同侪死不瞑目的双眼。   “属下无能,之前没有检查出逆贼口中还藏有第二份毒药……”   就在金吾卫统领请罪、其余金吾卫心神动荡悲恸之际,轩辕殿内又爆发了第二波刺杀行动。   那些隐藏更深的叛乱者紧抓同伴用死亡创造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把利刃刺向了身旁的皇族子弟。   明德帝胸口的五爪金龙被剑气划开,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离自己是这么的近。   同一时间,距离大皇子不远的地方,三枚角度刁钻的梅花镖直袭他的胸口、咽喉和太阳穴,而他身边此时有很大的空隙。   所有的护卫和属下都反应不及,甚至有人还在望着那些同归于尽的人发怔,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保护的人此刻命悬一线。   大皇子瞳孔紧缩,他是习武之人,却不专精。可这射出梅花镖的刺杀者却是个高手,这临死前的一击,肯定是用尽了毕生绝学的,哪里是那么好躲闪的?   因而,纵然使出了浑身解数,大皇子也只是躲开了咽喉和太阳穴处的致命危险,却再也无法避开胸口的位置。   电光石火之间,大皇子身边的人终于意识到了危险的降临,几名护卫目眦欲裂,却已然来不及阻拦了。   “殿下,小心!”   “老大!”   “大皇兄——”   几声焦急的高喝声响起时,一道柔软的、轻盈的曼妙身影义无反顾地扑到了大皇子的身前,替他挡住了射向心口的暗器。   “铮——噗嗤——”   大皇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怀中多了个胸前染血的美貌姑娘。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从哪些人服毒自杀再到遭遇致命危险,其实不过是几息之间的事情,但大皇子却觉得十分的漫长。他下意识地搂住裴湘,后背全是冷汗。   “你……”   一旁的荣王等人同样受惊,但却没有大皇子这般危险。   大概是因为之前明德帝当众交代过,让大皇子负责审讯这次的叛乱分子。于是,这位诚王殿下受到了刺客的“特殊”关注,仅次于有灰衣暗影保护的明德帝。   自然,明德帝也有惊无险。   所以,荣王才有心情调侃:   “呵,这可真是美人恩呐。不过大哥,你之前是不是和这个舞姬认识呀,在宫里定情?啧啧,哎呀,怪不得她这么死心塌地地对待你?”   大皇子没理会酸唧唧给自己挖坑的兄弟,他低头凝望救命之人,一时不该说些是什么。他确定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姑娘,因而也并不知晓,自己如何就得到了这样的一份深情。   ——若说是攀龙附凤,可是命都没了,要权势富贵有何用?   此时的裴湘奄奄一息地倒在诚王殿下的怀中,展露出一种极致的脆弱之美。   她艰难地睁着朦胧水眸,微微抬手靠近大皇子的清隽眉目,似乎想要触碰大皇子,可她似乎又迟疑了,眼中有着一种让人忍不住悸动的珍视和释然。   大皇子被裴湘的这个动作弄得心中酸软,刚刚浮起的各种疑惑猜疑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想,不论如何,这个女人都救了他一命,他以后自当为她遮风挡雨,许她下半生安稳富贵。   “你……”   ——放心,只要你这次能活下来,我就带你回诚王府。等以后有了孩子,我就给你请封侧妃。   “表叔……”   裴湘的手慢慢落下,望着大皇子的目光中满含着濡慕和欣慰:   “我父,咳,是曲氏三郎,表叔,咳,表叔,我终于想起小时候的事了……我要死了,就只有这一个愿望了……就是想见见我的血脉亲人。爹说、说你长得像姑奶,像我们曲家人,真好,真好啊……表叔,我终于找到你了……”   说完这话,裴湘就放心地晕了过去。   这一瞬间,大皇子只觉得眼眶一酸,忽然有了流泪的冲动。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多少伤心的情绪,反而觉得充满了荒谬感,还有一些……自作多情的恼羞。   但是纵然如此,当他看着怀中如花似玉的……表侄女昏迷不醒的苍白面孔,竟莫名有了泪意。   ——莫非是母妃在天有灵,冥冥中指引我保护好曲家血脉…… 第306章   三天后的午夜,裴湘不得不停下内息调养,从“昏睡”中悠悠转醒。而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是坐在床榻前笑吟吟地摇着扇子的彩妆金吾卫。   “你醒了,湘湘,在诚王府的客院大床上睡得可安稳?”男人温言细语,还伸手替裴湘掖了掖被角。   “你……咳咳,你是之前那名金吾卫大人,咳咳,你、你怎么在我的房间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男人像是没有发现裴湘的谨慎打量,用一种熟稔的语气关切地说道:   “湘湘,现在亥时刚过,大家都睡熟了,特别是给你守夜的人,说不定要一觉睡到天亮呢。哎,反而是你,怎么这么容易‘惊醒’呢?病人就要安稳静养呀。”   裴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道此人颅内有疾,面上却轻声喟叹:   “承蒙大人关心,这三更半夜的,原本是不该突然惊醒的,特别是像我这样刚刚受了重伤的娇弱女子,格外需要充足的睡眠。既然如此,能否请大人暂且离开,等天色大亮之后再相见。”   “原来是我吵到你了吗?真是抱歉,是我唐突打扰了。”   坐在床边的男人毫不犹豫地道歉,语气十分真诚,但却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只是白天的时候人多眼杂,不宜你我叙旧。湘湘,我有好些话想和你说呢。”   裴湘又咳嗽了两声,之后不解地问道:   “小女子委实不知……可以和大人叙什么旧?那日在轩辕殿上,是我第一次见到大人,之后再无交集。”   男人摇扇子的动作微顿,黑夜中,裴湘理应看不清他的细微表情,但却莫名感觉到对方的眼角眉梢都盛满了委屈。   “你、你竟然忘了对我的许诺吗?”   “啊,记不起来了。”   “湘湘怎能对我如此冷漠?”   “除了表叔,我现在确实没把其他人放在心上。”   这话顿时逗笑了正在装委屈的男人,他刷的一下收拢了折扇,小幅度地向前探身,凑近躺在床上的小骗子:   “湘湘,你许诺过要铭记着我的名字死去的,怎么后来就反悔了?”   裴湘眨了眨眼,回想起自己之前胡诌的那些话。她当时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认“表叔”这件事上,应付起这个男人时就没怎么走心。稍后,在确定了对方没有破坏自己的计划的意图后,她的态度就更随意了,反正胡言乱语又不要钱。   只是……她没料到,秋后算账会来得怎么快。   “湘湘,你还不知道我的真名,就去当孝顺表侄女了。如果你当时就死了,岂不是要永远不知道我的名字了?那样一来,你怎么在做鬼之后顺利找到我呢?”   话音落下,男人就捂住了心口,一脸浮夸的痛心疾首,一看就是惯于碰瓷儿的。   这样的人一般都是招人厌烦的,可偏偏他长得好看,尤其是眼睛,慧黠明灿,实在让人生不出真正的反感   面对这样“做作”的指责,裴湘轻轻地拽了拽身上的小被子,把自己裹得更加严实了,而后才真情实感地奉承道:   “大人不必焦虑,你这样光彩熠熠的华丽男人,永远是泱泱人群中最靓丽的存在。即便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我也能顺利找到你。”   “真的吗?”   “千真万确。”   “看来是肺腑之言,唔,湘湘果然好眼光。”   深夜探访的男人顿时露出欣慰友善的笑容,他又给裴湘掖了掖被角,还体贴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热。   其实,他根本没什么正事儿,就是忽然觉得日子无聊了,属下都是蠢货,便在入睡前想起了裴湘这个勇于认亲的神奇小姑娘,就过来聊聊天。   裴湘此时也看明白了七八分。   经她初步判断,对面这个肆意随性的男人目前没有要杀她的心思。因此,裴湘不再全力戒备,而是适当地放松了一些。她慢慢垂下眼帘,不多时,竟有些睡意上涌。   这倒不是裴湘多相信屋内的不速之客,而是因为她确确实实是受了伤的,此时委实有些精力不济。   看出裴湘疲惫,闯入者静静地端详了一会儿她的五官,又在漆黑的夜里数了数小骗子的睫毛根数,然后在下一瞬,他就忽然变成了一位清润端方的君子。   男人收敛起身上妖娆轻浮的气质,温文尔雅地说道:   “既然湘湘困了,那就先休息吧。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留步莫送,咱们明天见。”   随即,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盒放在了裴湘的枕边。   “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这盒百蕊翠缕膏对祛除疤痕有奇效,姑娘若是觉得诚王府中的药膏效果不佳的话,可以试一试这个。”   说完话,不等裴湘应答,这个突然出现的金吾卫便消失在了房间中。来去无声无息,恍若狐妖鬼魅。   房间重新归于寂静,裴湘忍不住鼓了鼓了脸颊,同时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她心知这人的轻功身法已然超出一流高手的范围,绝对比轩辕殿上出现的那些武功高手厉害。   ——所以,这人顶着易容混入金吾卫的可能性更大。   ——这年头儿,不怕颅内有疾者,就怕颅内有疾还学了厉害武功的。   ——原身的记忆中有楚留香的名字。只是在楚留香的世界中,精通易容、五行八卦、毒术、性格肆意多变不要脸还武功高强的人都有哪几个?   带着这个问题,裴湘伸手握住枕边的小瓷盒,打算在丫鬟发现之前收好。可不经意间,她在瓷盒底部摸到了“王森记”的字样……   次日下午,裴湘见到了大皇子。   “曲……姑娘,你今日感觉如何,可还有发热的症状?”   裴湘披着外衣靠坐在床上,声音有些微弱:   “表叔……回禀诚王殿下,我从昨日起就感觉好多了,没有再发热。今早太医把脉后,调整了药方,说伤口恢复得不错。”   大皇子在进屋之前,已经从照顾裴湘的下人那里得知了具体情况,此时又从伤者的口中得到了确认,心里便彻底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你还年轻,想来很快就能恢复康健了,千万别嫌苦不肯喝药,伤口愈合了也不意味着身体就调养好了。太医说,你这些年大约吃了不少苦,还需要及时温养调理,免得将来落下病根儿。”   这番关切之词让裴湘瞬间红了眼圈儿,她连忙侧了侧头,仿佛是在掩饰自己的事态。   “表叔,我之前忘了小时候的事情,只当自己就是个没有亲人关心的孤儿,一直觉得非常孤单。后来,我断断续续有了小时候的记忆,才慢慢回忆起自己的身世真相。我、我真高兴,但又不敢告诉别人,我、我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   大皇子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他的为难之处。   这姑娘不顾性命安危毅然救了他,又当众承认自己是曲家的后代,若是冒名顶替的,她图什么呢?   如果她不说出自己的身世,只凭救人这一项,她就能安享富贵到老,可如今和曲家有了牵扯,反而陷入了麻烦漩涡当中。   不说身份真假如何验证,只说曲家,那其实并不是一棵好乘凉的大树。相反,曲氏一族对于当今天子来说,虽然不至于是绝口不能提的禁忌,但也不是特别愉快的存在。   ——还有就是我那日的莫名泪意,若不是真正的亲人,何来那样玄之又玄的心神感应?   裴湘见大皇子沉默出神,也不急着辩白证明自己。她怔怔地望着大皇子的眉眼五官,同样眼神飘忽,仿佛在透过对方回忆其他人。   大皇子回过神来后,就捕捉到了裴湘眼中的怀念之情。他倒是没有被当成替身的恼怒,因为他知道,裴湘怀念的,是曲家人。   “如今人人都说我有一副好相貌,殊不知当年的曲氏三郎,也就是你父亲,才是真正的神资明秀,犹如芝兰玉树一般。他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不仅有好相貌,更有满腹锦绣文章,当真是翩翩佳公子,才名满京华。”   裴湘抿嘴一笑,腼腆中藏着自豪:   “我那时五六岁吧,隐约记得父亲和友人们聚会时,总是最引人注目的。我把那些人夸奖父亲的话学给他听,他就说已然两鬓微霜,比不得年少时了。他还说,他小时候是曲家最可爱漂亮的孩子,但因为总是偷偷吃糖不爱吃饭,就慢慢比不上姑奶了。”   最后这句逗孩子的话让大皇子忍俊不禁。他回忆起曲三郎豁达诙谐的性情,心道不论跌落到何种困境中,那位表兄都能从容笑对生活,果然是不负盛名。   裴湘又遗憾地说道:   “可惜我出生的晚,不仅没有见过姑奶,也没有经历过曲家在京中的生活。自我有记忆起,就是西北的风沙和关外的粗犷苍凉。”   “湘儿,你今年多大了,可还记得自己的生辰?”   裴湘微微摇头:“表叔,我今年应该是十七岁,但是具体生辰……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六岁那年的冬天,娘说等天气转暖,就给我做新衣服过生辰,然后、然后一夜之间,大家就全都没了。”   “你的两个哥哥……”   比起裴湘这个曲家被贬斥出京城后才出生的女儿,大皇子更熟悉曲三郎的长子和次子。那时候曲家兴盛,淑妃有宠,大皇子偶尔会和曲家同龄的男孩子一起玩耍、一起读书。   只是在他十岁左右的时候,一切就都变了。先是母妃郁郁而终,然后是曲氏一族从上到下都被撸掉官职,紧接着,京城曲氏一支的领头人带着亲眷离开了繁华都城,按照明德帝的旨意去了西北关外定居。   那之后,大皇子在宫中的生活就变得有些不顺畅起来,当然,吃穿用度不会少,但也不会有额外的照顾了。最让他难受的是,他至此失去了外界的消息,真的成为了一个长在深宫中的皇子。   等到他有能力联系远在关外的曲家的时候,风尘仆仆的下属却带回了噩耗。   原来,在曲家人抵达西北后的第七年,他们就全都遇难了。至于被灭门原因……有人说是死于武林仇杀,有人说是遭遇了匪祸流寇。总之,一把火,把一大家人都烧没了。   听大皇子询问曲家的儿郎,裴湘悲伤地捂住了眼睛:   “强盗冲进来的时候,见人就杀,我吓坏了……后来就昏倒了。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和师父在马车上了。”   “你师父?”   “嗯,师父说他是江湖人,深夜赶路时察觉情况不对,就去我家探查。然后、然后就只找到了我一个……我受了惊吓,一直在发热,还总是做噩梦,昏昏沉沉了一个月左右,才清醒过来。那时候,师父已经带我离开兰州一带了。”   “你可知凶手是什么人?”   裴湘失落地摇了摇头:   “师父说,他当时急着带我去看大夫,之后又守了我一夜,等到我的病情缓和了,他才有时间返回曲家宅院探勘。没想到那些贼人去而复返,放了一把火把整个曲家都烧了。师父不知具体内情,但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他担心那些人会找到我并斩草除根,就没有在兰州一带多做停留,而是雇了一辆马车返回关内。”   大皇子沉吟片刻,觉得裴湘的叙述和他查到的情况大体吻合。至于更多的内情细节,他确实也没指望一个当时七岁不到的孩子能记得多少。   “这么说,你后来失忆,是因为当时被吓着了?”   ——这可有些太巧了。   “不,我怎么会轻易忘记家人和仇恨,”裴湘的眼神中有一种执拗和坚持,“我之所以会失忆,全拜一个美若天仙却心如毒蝎的女人所赐。”   大皇子愣了一下,追问道:“这是怎么说?”   裴湘微微垂下眼帘,心知这才是今天这场谈话的重头戏。   前面说了那么多,其实都是无凭无据的。   在京城里,有关曲家的事情并不算是机密,只要用心打听,谁都能获悉她刚刚透露出的内容。   ——毕竟,我能知道这么多,就是原身从宫内的太监们那里打探出来的。   ——她想知道大皇子的消息,可是那些太监们全都是精怪至极的人才,哪里会问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为了榨取更多的钱财,就用当年淑妃和淑妃的娘家曲家的事情充数。   ——原身心知太监们的贪婪狡诈,可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了一肚子有关曲家的大事小情,偶尔才会得到一两则和大皇子有确切关系的情报。   “表叔,我师父是个年轻俊朗的侠客,他带着我行走江湖,总会得到一些江湖侠女的注目,但我师父一直没有动心。直到有一天,他带回来一个貌若天仙的李姑娘,他悄悄告诉我说,那会是我未来的师娘。”   大皇子不知不觉坐正了身体。   裴湘开始用江湖秘闻换取大皇子的信任。   “一开始,师父每天都很高兴,但我总觉李姑娘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她常常摸着我的脸轻叹,说,嗯,不知我将来会是如何的美貌,会不会把她比下去。   “这本来是夸奖我的话,可我总是感到不舒服,就好像一旦我长得比她好看了,她就要毁了我的脸似的。我不敢把这种想法告诉师父,因为我看得出,师父非常在意李姑娘。而我、我只是个被他随手救了的孩子。   “就在我默默忍耐的时候,那个李姑娘忽然失踪了,师父自然焦急万分,就到处打听李姑娘的踪迹。后来有一天,外出三天未归的师父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二话不说就往我怀中塞了一个小荷包。   “他告诉我,荷包里有他身上最值钱的救命良药,他再也无法照顾我了,还说色迷心窍什么连累了我,让我一个人快走。我被师父从后门推了出去,然后,我就看到李姑娘回来了。”   说到这里,裴湘咳嗽了两声,脸上几乎没有多少血色,兀自沉浸在恐慌的回忆中。   “那时候,我刚刚失去所有的家人,怎么会独自逃跑?我一直蹲在门外,听师父和李姑娘谈话。对了,师父不再叫她李姑娘了,而是喊她什么石观音……” 第307章   “石观音?”   大皇子努力回忆了一下朝廷历年搜集到的江湖消息,觉得自己好似听说过这个称呼。   “嗯,我应该没有记错,”裴湘抿了抿唇,一边思索一边含糊地呢喃道:“之后还提起了面首、华山剑派之类的字眼,不过我有些记不清了。”   此时,诚王殿下倒是想起了以前浏览过的金吾卫密报,心中对石观音有了一个大体的印象。   那人大约是个厉害的女魔头,行踪神秘又身居于大漠深处,对于皇朝的统治没有太大的威胁,所以,朝廷对她的关注度并不高。   “湘儿,你的意思是,你后来之所以失忆,是那个姓李的姑娘,嗯,也就是石观音害的?”   裴湘轻轻颔首,秋水一样的眼眸里划过淡淡的哀伤。她没有继续倾诉那些灰暗悲苦的往事,而是满怀希冀地询问道:   “表叔,这些年我一直身处规矩森严的内廷教坊司,很少有机会接触到江湖上的消息,不知……不知江湖上还有石观音的传闻吗?这些年,嗯,她、她被正义之士惩处了吗?”   大皇子眉梢一动,淡淡地答道:   “我对江湖恩怨了解的不多,之前没怎么耳闻过石观音此人。这样吧,你先给我讲讲你遇到石观音之后的经历,我暂且记下其中细节。待明日处理完朝政后,我便去问问金吾卫统领,他肯定了解更多的详情。”   “多谢表叔为我奔走,”裴湘感激一笑,“我猜那石观音肯定已经伏诛了,毕竟她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害了许多人。若是一直逍遥于世,岂非天理难容?”   大皇子不置可否地喝了一口茶,暗道裴湘终归是天真了些,这人的命数,有时候和好人坏人真没有多大关系。   “你怎么知道石观音做了许多坏事?是你师父后来告诉你的吗?”   “不是,家师、家师他那日把我推到门外后,就再也没和我说过话了。我是、是听师父质问石观音,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女魔头。”   说到这里,裴湘深吸了一口气,放在被子上的一双纤纤素手不安地握在一起。指尖轻颤,就像风中摇曳的娇弱兰花,让人忍不住产生怜惜之情,也让人真切地体会到了这姑娘对石观音的愤懑恐惧。   “我听师父喝问石观音,为什么要囚禁玩弄那么多江湖少侠?为什么给他们吃控制心神的毒药,让他们发疯,失去尊严?他问石观音,让男人变成没有尊严的狗,真的那么令她开心吗?师父说,他宁可死,也不做石观音的男宠。”   诚王的脸色有些古怪。   裴湘不紧不慢地继续讲述道:   “师父很愤怒,但石观音却一直在笑。表叔,虽然、虽然我憎恶那个害了师父和我的女人,但现在回忆起小时候的一切,却觉得石观音的笑声特别好听。那个女人,真美呀,可是、可是,她又是那么的可怕。   “一开始,她并不想杀死师父,只是娇娇柔柔地说什么‘和妾身一起逍遥快活’之类的话。可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打斗声,石观音仗着武功高明戏弄师父,也不下狠手。我当时想,也许那个女人是喜欢师父的,所以,她的声音才那么温柔和软,她的笑声也比任何时候都愉悦清脆。   “只是,就在我以为一切都是虚惊一场的时候,那个女人忽然就改变了态度。”   说到这里,裴湘的语速急促起来,之前勉强保持的冷静渐渐消散,浓重的悲伤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打斗中突然中断了一下,好像是因为师父的掌风扫到了她的头发,她立刻就变得冷冰冰的了,说师父敬酒不吃吃罚酒,然后、然后……院中就再没有师父的声音了……”   提及恩师的死亡,病床上的年轻姑娘再也忍不住了,她闭了闭眼,泪珠无声地滚落。   大皇子此时也皱紧了眉头。   “湘儿,你师父……也许,他那时候宁愿死了,也不愿意被石观音捉住。”   裴湘含泪点头,哽咽道:   “当年,我并不太理解师父和石观音之间的对话内容,只是下意识地把他们说的话都死死地记在了心里。我想着,等以后长大了,我肯定能弄清楚师父为什么会那么愤怒,也能想明白……为什么石观音说杀人就杀人!   “我当时蹲在门后咬牙不出声,只当石观音没有发现我,可惜呀,呵,那是妄想。   “她杀了师父后,那扇虚掩着的后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只一瞬间,我就被她摄到了手中。她掐着我的脖子,一边摸着我的脸一边呢喃,说不知我将来会出落成何种模样?如果过于美貌,就该毁了,这样,她石观音就永远是最美的女人了。   “我又害怕又愤怒,挣扎中想去抓她的脸,她一下子就把我甩落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瞪着我。殿下,那眼神可怕极了,她明明没有触碰到我,但我就觉得……她已经勒紧了我的脖子。我上不来气,只能张着嘴无声求助,那种感觉真是难受极了。   “可就在我以为石观音要杀了我的时候,她又忽然笑了。她往我口中扔了一枚药丸,说要好好栽培我。她要当我的好师父,让我濡慕她、敬爱她、感激她……然后,她要看看,等我将来慢慢恢复记忆以后,该如何对待抚养自己长大的仇人。”   裴湘的故事让诚王眉目凝重,他冷声评价道:   “果然是个喜怒不定又心思歹毒的女魔头。”   “是啊,一个是救过我命的师父,一个是养育我长大的师父,将来,我该如何抉择、如何自处?”   裴湘苦笑道:“她笑吟吟地说着这世间最恶毒的计谋,我害怕极了,可是我根本反抗不了,不知不觉中就晕倒了。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事情。”   听到这里,饶是一直身处权谋漩涡中心的大皇子也忍不住心生寒凉。他望着陷入回忆中瑟瑟发抖的裴湘,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了,湘儿,往事已远,无需再担惊受怕。瞧,你现在已经找到亲人了,那个石观音不敢再为难恐吓你了。”   这话像是触动了裴湘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之前一直无声落泪,此刻也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大皇子递给裴湘一条手帕,又温声劝慰了几句,颇有长辈风范。   半晌,裴湘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一些,她信赖地望着大皇子,眼底有着倦鸟归巢后的安然与轻松。   “表叔,我知道那些都过去了,我不害怕了,再也不害怕了!只是,我一想到那些失忆的日子,就难受得不行,我怎么能忘了我的亲人和恩人呢?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现在已经找回过去的记忆了,湘儿,别怕。”   大皇子被充满真诚与信任的眼神注视着,心中蓦然一热,竟当真生出了几分为人叔伯长辈的责任感,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追问后续发展。   但裴湘却仿佛从亲人的劝慰关怀中汲取到了力量,她甚至破涕而笑,再开口,语气中也多了几分轻快:   “表叔,那个石观音也不是总是心想事成的,也许是师父在冥冥之中保佑我吧。石观音想让我认她做师父,承她的养育教导恩情,但却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   “我醒过来的时候,便看到她在和一个被唤作是水母阴姬的人对峙。唔,我当时迷迷糊糊的,并不清楚自己处境,就好奇地看着两个陌生人打架。长得好看的那个,也就是石观音,她不是另一人的对手。两人从地上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到水里,砂石树枝纷纷掉落,周围一片狼藉。   “我越看越害怕,就慌慌张张地逃离了打斗的现场……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又跑到了哪里,反正石观音并没有追上来。再后来,有人给我吃的,让我跟他走,把我卖给了人牙子……几经辗转,我被卖给了内廷教坊司派到宫外办事的张公公,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舞姬湘姑娘。”   大皇子听到这里,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又心道,这就合上了自己之前的调查。   ——舞部的湘姑娘确实是被张姓太监采买入宫的,之后一直在内廷教坊司接受调教,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   “那个石观音给你喂的药,是什么时候失去作用的?”   裴湘稍稍回想了一下原身第一次打探消息的时间,轻声道:   “是去年中秋前后。那段时间我总是睡不稳当,成宿成宿地做梦,可是醒来之后又记不清梦里的内容了,只知道枕头湿了。直到中秋月圆,平日里相熟的小姐妹们都在谈论家乡亲人,而我却一问三不知,甚至连个让我思念的人都没有。那天,我心里异常难受,就偷喝了几杯白教习藏起来的果子酒。醉后蒙头大睡,谁想天亮之后,我就找回了幼时的记忆。”   “原来如此。”诚王殿下了然。   以他如今的调查结果来看,这姑娘恢复记忆后,为了打探到亲人的消息,几乎花光了这些年的微薄积蓄。而后总算有一丝相认的机会了,又义无反顾地替他挡下了致命的梅花镖,可谓是生死一线。   想到太医之前的诊断,诚王眼底浮现出一抹复杂。那梅花镖距离裴湘的心口位置极近,能把人抢救回来全凭运气,绝非是预谋好的苦肉计。   ——这也是裴湘醒来后安然躺在诚王府中,并被默认为曲家女的最重要的原因。   “湘儿,我已经派人去寻找曲氏一族留在太原老家的远亲旁支和昔日旧仆了。一月左右,他们肯定能赶到京城。届时,经过一番必要的核对步骤和认亲仪式,你就能正式找回曲家女的身份了。”   得知自己在一个月后就能认祖归宗,裴湘双眸一亮,随即,喜悦之情爬上了她的眼角眉梢,这副幸福的模样,让坐在对面的诚王殿下会心一笑。   “只要一个月吗?真是太好了。”   ——原来,还有一个月可以养伤并积攒实力。   这时,门外传来王府侍女温和悦耳的请示声:   “殿下,裴姑娘今日的药煎好了,奴婢可否端进来?”   “进来吧,小心伺候姑娘喝药。”   “是。”   话音落下,一名梳着双环髻的鹅蛋脸白净丫鬟便走了进来,手中稳稳端着一碗黑色药汁。进门后,她飞快地望了一眼屋内的情景,发现正裴湘攥着诚王殿下的手帕,两人一卧一坐温声细语地聊着天,氛围轻松而亲近。   诚王一向不喜药味,他见丫鬟端着药碗靠近,就起身走到了屋子的另一侧。   “湘儿,你安心喝药吧,我已经悉知你当初的遭遇了,之后会告知协查审问官员,当然,我也会让他们查一查那个石观音和水母阴姬。”   “多谢殿下垂怜关切。”裴湘盈盈道谢。   诚王倒是想多说几句,但是他忽然觉得今日的汤药味道尤为浓重,让他厌烦得难以继续开口说话。   嗅着屋内越来越浓郁的苦涩味道,诚王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他随意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还有政事需要处理,今日就先告辞了。   裴湘自然不会拦人,她微笑着目送大皇子离开,然后才接过侍女双杏手中的药碗。   只是,药碗入手,裴湘却没有立刻喝药。   她盯着乌黑的药液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轻声细语地提出了要求:   “双杏,我现在胃里不太舒服,觉得这药特别难以下咽,你去帮我取一些果脯来吧,”   双杏没动,反而朝着裴湘靠近了一步,殷切劝说道:   “裴姑娘,这药温度正好,若是再耽搁一会儿就该凉了。你先把药喝了,奴婢这里有些清甜的桃汁糖,可以压下苦味的。”   裴湘秀眉一挑,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丫鬟双杏,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抬手就把药碗放在唇边,眼见着就要一饮而尽。   “裴姑娘,”刚刚还劝人喝药的双杏见裴湘果真要喝药,忽然开口,音调稍高,“小心药烫。”   裴湘似乎被着吓了一下,皓腕微颤,碗中的墨色药汤就顺势泼洒出了一些。   “哎呀,是奴婢的错,吓到姑娘了。”   双杏连忙上前接过药碗,又掏出手帕想要帮裴湘擦拭。   但裴湘反应更快,在双杏接过药碗的同时,她就已经拿起自己的手帕清洁起来。等到双杏伸手帮忙的时候,她还用自己的手绢温柔地擦了擦双杏的手。   “你也沾染上药汁了,来,擦一擦吧。”   “多谢裴姑娘,让奴婢来吧。”   “无妨。”   这个小插曲之后,那碗药味格外浓郁的汤药就被屋内的两人暂时遗忘了。   丫鬟双杏抬眸对上裴湘黑白分明的眼瞳,笑容有些奇怪。   “小姐,你这手绢上好像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怎么不干净了?”   “触之让人浑身麻痹酸软。幸好奴婢总是随身带着一些解毒的小玩意儿。”   “金吾卫大人随身携带的解毒宝贝必定价值连城,怎么会是小玩意儿?”   “呀,被你发现了?果然,湘湘不仅懂得阵法,还懂得易容呢,哦,也懂得毒术。不过,没有武功终究还是不保靠呀,你看,我现在随时都能要了你的命呢?”   “大人若是真想要我的命,刚刚就不该阻止我喝药。”裴湘笑睨易容之人。   “既然湘湘如此聪慧,怎么在我阻止你喝药之后还忍心对我下毒呢?”   “因为,我想和大人友好而平等地聊聊天,也想看看大人的真面目。”   “那可惜了,如果湘湘的毒药真的起作用了,我肯定会对湘湘坦诚相待的。无论你想看哪里,我都可以的。”   “当真?君子无戏言?”裴湘兴致勃勃。   “我不是君子,不过,这话当真。”说话的人饶有兴趣。   裴湘慧黠一笑,手帕一甩,似有若无的香风掠过易容之人的鼻翼:   “大人,良辰美景,你就在床上陪小女子好好聊聊人生吧。”   王怜花微微挑眉,正要说什么,下一瞬,他的笑容就慢慢僵硬了起来。 第308章   “湘湘好手段!”全身酸软提不起力气的王怜花目光灼灼地望着裴湘,“这是什么药?竟让我的避毒香囊失效了。内力也完全调动不起来了。”   裴湘可不敢轻视眼前这位疑是“千面公子”王怜花的易容之人,她笑而不语地拉起王怜花的手腕,替他号了号脉。   “大人在说谎话,你这内力运行虽然被小女子的药力限制了,可还是有一部分可以调动起来的。哎呀,这说话的功夫,大人你体内的毒性又减弱了三分呢。”   话音未落,裴湘就干脆利落地点住王怜花的几个关键穴位。因为自身没有内力的原因,她这样做之后就有些气喘吁吁了。   王怜花弯了弯唇,既不慌乱也不恼恨。他微微垂头,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脸颊耳垂慢慢晕染上一抹漂亮的胭脂绯色:   “小姐,你这样拉着奴婢的手……还对人家的身子又摸又揉的,让奴婢全身上下都快要软成一滩水了,可你怎么就不行了?瞧瞧,这满头大汗上不来气的样子,若是让外人撞见了,还当奴婢是专门吸人精气的狐狸精呢。”   裴湘嗤笑,不管王怜花如何言语戏弄插科打诨,她始终稳稳地扣着对方的脉门,然后,又给他下了一遍毒。   第二次中毒,又没有内力抵御,王怜花这次是真的连站都站不稳了。他也不为难自己,干脆呻吟一声,直接往裴湘身上倒去。   他到底是习武多年的天才,纵然此时中了药又被限制了内力,可是招式还在、眼力还在、多年锤炼的筋骨肌肉还在。所以他这一倒,便顺势翻腾转身,单臂一伸圈住了床上受伤的姑娘,再借着巧劲儿把人拢在怀中,又用一双长腿压住了裴湘准备踹人的脚。   “嘶——轻些踹,湘湘,不是你说的要和我在床上聊聊人生吗?为了你,我都不在乎清白和名节了,你怎么还这么冷酷粗鲁?”   裴湘被人扣在怀中,暂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传入耳中的声音已然从丫鬟双杏的女声变成了陌生的清朗男音。与此同时,对方的身高似乎也增长了许多,反正两人躺在一起的时候,裴湘要比对方矮了一小截。   “不知如何称呼大人?”裴湘也不嫌弃两人的姿势别扭,始终按着对方的脉门所在。   “我叫孔翎。”   “真名?”   “假的。”   “好的,孔公子,”裴湘看似对孔翎的真实身份没有丝毫多余的好奇心,询问也不过是为了方便称呼而已,“敢问孔公子,那碗有毒的汤药是何人所为?”   王怜花见裴湘不追问他的真名实姓,反而直接进入正题,不高兴地哼了哼,凉凉地说道:   “湘湘在宫里得罪了那么多人,难免有一两条落网之鱼,自然要遭受报复喽。更何况,叛乱者背后的主子一直没有浮出水面,那人可一直在暗中注视着湘湘呢。”   “孔公子的意思是,那碗毒药是大宴那日的刺杀者所为?公子可知那些人是何方势力?”   “湘湘想要知道答案,不如放开我的手?”   裴湘被迫埋在某人胸前逼真的波涛汹涌中闷声道:   “你松开我,我就松开你。咱们俩躺着面对面地说话,我要上不来气了。”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好,我不压着你了。不过你得自个儿把我推开,我现在可没有多余的力气移动了。”   裴湘试着把脚从王怜花的双腿中抽出来,这次果然没有再遇到阻拦,她又整个人后仰着朝着床内挪了挪,也很顺利。   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的裴湘嫌弃地仍开王怜花的手,迅速翻了个身仰躺在枕头上,长长地呼了几口气。   见裴湘不再紧紧地扣住自己的脉门内关了,刚刚还声称没有余力移动的王怜花也跟着翻了身,和裴湘并排仰躺在香香软软的床榻上。   “唉,湘湘的药真不错,不知师承何处?”   “全赖天赋异禀,自学成才。孔公子,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呢。”   “我自然不会赖账。从目前的调查结果来看,那些叛乱者都是前朝后裔和罪臣后代。不过,金吾卫还隐约察觉到了东瀛人掺和进来的蛛丝马迹,只是没有证据。”   “东瀛人?”   “嗯,朝廷有意扩大东南沿海一带的水师力量。”王怜花提示了一句。   裴湘恍然,没再多问朝廷的动向,而是专注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   一旁的王怜花眨了眨眼,试探着运转内力。过了一会儿,他有些委屈地说道:   “湘湘,你什么时候给我解药呀?你看,咱们俩并没有过节,我不仅阻止你喝掉那碗索命的汤药,还告诉你真正的幕后真凶,你无须这么防备我的。”   裴湘哼笑道:“我当然要格外防备你,因为你这人说话半真半假,根本没个准数。轩辕殿刺杀之事的幕后推手应该是东瀛人不错,这个……和我在宫内察觉到的一些细节吻合了。但是今天这碗毒药么,可不是他们的手笔。”   “湘湘不信我的话?你为什么肯定不是东瀛人的报复?”王怜花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裴湘心道,因为兰絮等人已经向原主下过毒了,但结果却是‘舞姬湘姑娘’安然无恙。那次的意外造成了之后的一连串变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已然令对方惊疑不定。   她甚至有个猜测,就是在那些刺杀者的最初计划中,他们原本是不打算动用第二次刺杀时的那些隐秘力量的。可是,裴湘的死而复生让他们怀疑己方的刺杀计划已然泄露,但又不确定暴露了多少……于是,在未知的忐忑中,他们不得不决绝地掀了最后的底牌,只求轰轰烈烈一击必中。   这样一来,兰絮等人所在的组织在失败后必然受到重创。也许,他们在京城中的力量已然被连根拔起了,能逃出一二成员就是万幸。   ——此时正是隐忍蛰伏求生的时候,实在不该出手对付我这样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不关键人物。   当然了,也许对方就是脑子一热,认为裴湘该死并准备付诸行动。鉴于之前已经有了一次下毒失败的教训,他们若是想让裴湘死,就该换一种方式,免得浪费了最后的残余力量。   ——再者,若是“孔翎”就是王怜花的话,这人可太善于说这种真假参半的话了。   “孔公子,现在是你中了我的毒动弹不得,可不是我有求与你。所以,我觉得你在说假话就是在说假话呀,与其问我为什么怀疑你,不如再好好想想,这下毒的幕后黑手还有谁?”   “湘湘真给我出了个难题。”王怜花幽幽一叹。   裴湘挑了挑眉,也不和王怜花废话,她从床上坐起身来,低头打量身旁这具凹凸有致的身体。   “孔公子,从轩辕殿初遇,你就一直在围观看戏,可这看戏也不能白看,是不是?我得收取些茶水钱吧?”   说着话,裴湘直接上手,开始搜身。   王怜花此时没有起身的力气,只能可怜巴巴地小声问道:   “你要对我做什么?你会弄疼我吗?”   裴湘毫不客气地把王怜花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搜检出简单的易容工具若干、药粉药丸十几种、毒镖毒针各三枚、削铁如泥的匕首一把和解毒避瘴的宝珠一枚,再有其它零零碎碎的随身物品和小巧机关物件数样。   “呵,孔公子,不是说身上有避毒的香囊吗?我怎么没发现,除了这个装着迷药的锦缎荷包。”   王怜花从容一笑,温声道:   “是我记差了,原来,我身上能解毒的小玩意儿不是香囊而是一颗珠子。湘湘喜欢的话就拿去玩儿吧。”   裴湘斜觑王怜花,心知这人身上应该还藏着一些保命和暗算敌人的东西,可惜她不能真把人完全剥光了再卸去易容,从内到外细细检查一遍。   不过,她对于现在找到的这些东西还是比较满意的,特别是这十几种可单独、可混搭使用的药粉药丸,完全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这就是算是“演出费”和半夜打扰我休息的赔礼吧。   当然,裴湘心里放弃了继续搜寻的意图,表面上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先是打量了一番王怜花头上精致美丽的双环髻,然后又把视线凝在了他前胸的位置。   “这是什么制成的?里面……和皮肤的颜色一样吗?还是一看就是假的?”   王怜花羞赧垂眸:“不如湘湘亲自看一看?”   裴湘摇了摇头:“我看假的做什么,即便确实能以假乱真,我还是更希望能看到一些真东西,比如……这里!”   王怜花感到裴湘目光缓慢下移,像一尾轻盈的羽毛似有若无地飘过他的身体上方。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旋即又低声轻笑,仿佛在欣然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你笑什么?”   “能得美人青睐,孔翎万分荣幸。不过,只是看一看有什么意思?不如湘湘给我解药,然后让我伺候湘湘。”   “青睐?伺候?”裴湘无辜地眨了眨眼,“你在想什么?我只是想看一看你是怎么遮掩喉结的。”   说着话,一只微凉的小手就触碰到了王怜花咽喉的部位,细细地探究起他是如何在男扮女装时隐藏掉喉结的。   见此,王怜花怅然叹息,眼中盈满了实打实的遗憾。他尽量忽略咽喉要害部位被人肆意触碰的战栗感,微微垂下视线,意有所指地说道:   “我发现湘湘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鄙人的腰腹部,就误会了湘湘的意思。其实,如果是湘湘的话,我是不介意的。”   裴湘噙着笑打量着王怜花脸上的易容,慢条斯理地问道:   “但我介意呀,我倒现在都不知道孔公子的真实相貌呢,万一长得不和我的眼缘怎么办?”   王怜花故作懊恼:“可惜没有把卸掉易容的工具和药水带在身边,不然的话,我现在立刻用真容面对湘湘,免得湘湘错过了我这样知情识趣的良人,将来再被那种中看不中用的男人骗了。”   裴湘轻抚王怜花脸上的伪装,缓声道:   “其实,经过一番检查和研究孔公子随身携带的易容小工具,我现在就可以帮孔公子卸掉脸上的易容了,保证一干二净,完全还原孔公子的真实外貌。然后,我再把孔公子介绍给诚王殿下,让表叔帮我品评一下孔公子是否是十分中用的良人,怎么样?孔公子,你愿意吗?”   听闻裴湘可以卸掉他的易容,王怜花慢慢收敛了脸上的轻浮甜蜜笑容。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床上的两人无声对视,同样黝黑深邃的眼眸,其中看不出彼此深浅。   片刻后,王怜花扬眉浅笑,眼波溶溶:“湘湘想要什么?”   “孔公子相信我能破解你的独家易容手段?”   “半信半疑。不过我现在并不想冒险,湘湘应该猜出来了,我留在京城里是有事要办,最好还是不泄露身份为好,以免引来更多人的注意。”   “原来孔公子有要事处理,”裴湘沉吟着点了点头,旋即又不满道:“既如此,你来招惹我做什么?”   王怜花十分坦诚地望着裴湘,实话实说:   “我就是心血来潮想找点儿有趣的人和事,逗一逗,撩一撩。如果你不能在引起我的注意了,我就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比如?”   “比如你今天如果没有发现汤药有毒,真的准备傻乎乎地喝下去,我可以救你一命,但是肯定会觉得无聊的,说不定转身就把你忘了。”   这番老实答复让裴湘感到些微惊讶:“你就这么说实话了?不和我油嘴滑舌了?”   王怜花眯着眼睛在裴湘的枕头上蹭了蹭,懒洋洋地说道:   “我现在这种情形,油嘴滑舌有什么用呢?也就是嘴上占占便宜,你也是个只说不练的,把人家撩拨了,又假正经起来。”   “可真是厚脸皮,”裴湘瞥着王怜花从容自若的模样,暗忖这人倒也算是狡诈得坦率,“说起有毒汤药这件事,你还没有给我一个真相呢。”   王怜花如今受制于人,并不愿意真被裴湘卸去易容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特别能伸能屈地交代了实话:   “湘湘,你大概不清楚,那日大宴之前,那些刺杀者忽然没头没脑地暴露了一些线人暗桩,当然,那些暗桩并不是他们那一伙儿的,而是属于另外势力的。   “哎,人家本来蛰伏得好好的,也没有谋反的想法,就是想在人间最有权势的地方探听些秘闻情报之类的,再偷些难得一见的珍宝或者绝色美人儿什么的。可是架不住那些被东瀛人洗脑的谋逆者拆台呀,他们把之前所有怀疑的对象都暴露了出去,颇有些不管不顾鱼死网破的架势。   “等到了晚上,他们谋反了,被抓了,与此同时,那些被他们暴露出疑点的宫廷势力也没有逃脱金吾卫和黑甲卫的搜捕审讯。瞧,一场刺杀,倒是给皇帝陛下提供了一个清洗宫廷的机会。弄得我现在一直觉得刺杀是假,老皇帝钓鱼才是真呢”   裴湘有些哑然。   半晌,她问王怜花:   “所以,这次轩辕殿刺杀之事不仅暴露并消灭了那些东瀛人经营的势力,还让另一方势力偷偷安插的棋子统统露馅了?而对方把这件事怪在了我身上?这碗有毒的汤药就是他们的报复?”   王怜花慢慢翻了个身,轻轻嗯了一声,他满眼好奇地望着裴湘问道:   “你到底做了什么?让那人认为你耽误了他的生意。”   裴湘摸了摸鼻梁,心道自己并没做什么,就是死而复生罢了。   ——说起死而复生,刚刚大皇子问话时,并没有提问这个,看来他们还不知道兰絮下毒一事。兰絮等人当场死亡,这件事也许永远就是一个秘密了。   ——当然了,即便被大皇子等人知晓了,也没什么。我已经交代过,我那个不存在的师父给我留了一枚救命良药,我完全可以把“死而复生”归功于师门赐药。   ——但另一伙人似乎听闻了一些风声,所以要给我一个教训?当然了,对方应该没有得知全部细节,否则也不会选择下毒这一手段。   “孔公子,我在宫中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好好活下去这个目的,所以,现在分析因何而得罪了对方,没有多大意义。既然龌龊已经生成,对方又下了杀手,这件事就不能一笑泯恩仇。所以,烦请孔公子告知,你口中的‘那人’是谁?当然,小女子不白要孔公子的情报,愿意付出合适的报酬。”   “你不怕我说谎话骗你?”   “做交易么,明码实价。我相信以孔公子的骄傲,不至于玩弄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低劣生意手段。”   王怜花眼底划过一抹亮光,他伸手拉住裴湘的手,叹道:   “不愧是我的同床共枕之人,这么了解我。”   裴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孔公子开价吧。药方?易容技巧?还是切磋一下奇门遁甲之术?”   “不,那些东西本公子迟早可以自己研究出来,若是拿来交易,就太赔了。这样吧,我想请湘湘到我家去小住一段时间,让我好好招待你,怎么样?”   裴湘眨了眨眼,沉吟着答道:   “这倒是可以,不过不能是现在。不如我们把时间定在一年之后,怎么样?至于小住的时间长短……孔公子有限制吗?”   王怜花眼波流转,眉目间自带一股风流韵味,他的温柔嗓音中藏着不自知的蛊惑:   “我自认为是个热情待客的好主人,保证能让客人流连忘返。所以,我不设定最短的期限,也不设定最长的期限,全凭湘湘自己决定。”   “好,一言为定。那么,那个认为我坏了事儿并且想要杀我的人是谁?”   “他呀,是一个经营着海上销金窟的生意人,蝙蝠公子。” 第309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ps.和忘记了原著故事背景的小天使们简单说一下,妙僧无花和丐帮的南宫灵都是石观音和东瀛武士的儿子;蝙蝠公子的真实身份是无争山庄的原随云,武林第一世家的继承人。   pss.这个世界是古龙先生的两个故事的综合版,所以时间线和朝代背景做了改动和调整,可以看做是一个架空的小世界。   王怜花给出的答案在裴湘的意料之中也在她的意料之外。她既然已经知道这个世界的江湖中有楚留香,之前又亲自让石观音背了锅,那么,此时再出现一个蝙蝠公子,也不算特别奇怪。   她只是没有想到,看上去防卫森严的禁中内廷中,竟然掺和进了这么多股的江湖势力。   ——既然蝙蝠公子出现了,那么,兰絮等人背后的东瀛人……该不会和妙僧无花有关吧?   “蝙蝠公子?”裴湘目露询问,假装从未听说过此人名号。   王怜花歪了歪头,示意裴湘给他解毒。   裴湘没有拖延赖账的心思,但她手中也没有现成的解药,只能扒下王怜花的外衣让他伏趴在床上。   那王怜花一向玲珑心思,见此,心中瞬间了然:   “也是,你在这诚王府中养伤,短短几日,能偷偷调配出保护自己的毒药已属不易,哪里还有余力制作对应的解药。”   “多谢孔公子体谅小女子如今的处境,”裴湘眉眼弯弯,缓声解释道,“我现在给公子按压穴位刺激经络,让公子的内力暂时恢复些许。等到公子可以自由行动了,我再把解药的方子背诵给公子听,之后,就劳烦公子自行调配解药吧。”   说着话,裴湘飞快出手,或点或刺或按或压,轻重缓急指法百变,虽然气力不足却认穴奇准。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才停手,同时示意王怜花耐心稍等片刻。   王怜花闭目感受裴湘举重若轻的手法变换,心中又喜又疑。他一向骄傲,自认天资聪颖见多识广,于医毒一途十分自信睥睨,但此时却不得不承认,在没有内力辅助的情况下,他做不到裴湘这种程度。   ——这姑娘的背后站着什么人?是名师教导还是自学成才?   心思百转之际,王怜花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也感觉到经脉内凝滞的内力有再次运转起来的苗头,不禁心底一松。他侧了侧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衣衫半褪地慵懒而卧,顺便回答裴湘刚刚的疑问。   “湘湘,蝙蝠公子是蝙蝠岛的主人,而这蝙蝠岛么,只有少数武林人士听说过,或者说登上去过。”   “这蝙蝠岛就是你之前说的海上销金窟?”   “嗯,蝙蝠岛位于东海荒凉处,只有接到请柬的人才有资格登上蝙蝠岛。那里虽然被称作是销金窟,但却没有靡靡之音,也没有酒池肉林,那里,可以说是一个专门拍卖的地方。奇珍异宝、隐秘消息、武林秘籍亦或者是各种各样的人,都能成为拍卖竞价之物。每一样商品,都具有挑动人心深处欲望的特质。”   “原来如此。”   裴湘眼中划过一丝惊叹,好似第一次听闻这样的江湖秘闻:   “能经营这样的危险生意,可见那位蝙蝠公子是一位城府极深的厉害人物,如今我得罪了他,倒是给自己招惹了一个强大的敌人。孔公子,你可知那位蝙蝠公子的真正来历?”   ——你可知,他是关中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原随云?   “如果我说,我不清楚,湘湘信吗?”王怜花勾唇浅笑,目如晨星。   “我信,”裴湘微微颔首,真诚地说道,“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秘人,岂能不掩饰好自己的真实身份。”   “湘湘怕了?”   “自然是害怕的。不过,我相信表叔会保护好我的。”   王怜花失笑摇头:“如果诚王能护住你,就没有今日的毒药了。湘湘,我现在觉得你非常有趣,不愿看着你死在那种黑乎乎的蝙蝠手中,不如你现在就跟我离开诚王府吧。”   “跟你离开诚王府之后,你就能保我平安吗?”   “当然,如果你跟我走,我是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中的。”   裴湘立刻听懂了这话中的小小陷阱:   “也就是说,当你觉得没能力或者不想保护我了,就会亲自动手提前杀了我,对吗?这样一来,你就不算食言了。”   “知我者,湘湘也。”赖在床上的男人凉薄得异常坦率。   “那你也该是知我的,”裴湘戳了戳王怜花的肩头,冷哼道,“我若是想要寻一个护身符,绝对不会叨扰孔公子这样的伶俐人才。我更欣赏心性纯善的英武侠士。比如风流又仗义的香帅,比如关中无争山庄中敦厚温文的原随云,比如丐帮的少帮主南宫灵。”   “是因为那样的男人好骗吗?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呢。”王怜花听到裴湘的举例,眉宇间划过淡淡的不以为意。   裴湘细瞧王怜花的反应,见他没有露出嘲讽或者看好戏的表情,便知这位“千面公子”大约是不知蝙蝠公子的真实身份或者南宫灵的惊人身世的。   ——可见,我从书中得知的情报,此时依旧还是秘密。   “倾城红颜与英雄侠客之间的纠缠,怎么能算是骗呢?”裴湘嫣然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若是在寻求庇护的时候一不小心遗落了真心,那就奉还一世真情。永以为好,有何不可?”   王怜花不满地皱了皱眉,心中莫名委屈。   裴湘却觉得有些累了,她轻轻推了推王怜花,让他缓过来了就抓紧离开,她现在是伤患呢,需要静养休息。   “不调养得黛眉朱唇面若桃花,我将来怎么当英雄侠客的红颜知己?”   被嫌弃占地方的王怜花一边整理衣衫一边低头看着闭目养神的裴湘,心道这姑娘虽然没有武功但绝对是妥妥的妖女做派,怎么好意思认为自己能成为一朵柔情似水的解语花?   ——啧,还不如我易容之后亲自上场呢。   半个月后,裴湘的伤势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到花园里散散步晒晒太阳了。   这日,她刚刚走出自己居住的院落,就碰到刚回府的大皇子。   自那日她向大皇子告知了自己失忆前后的经历后,这是裴湘第三次见到这座府邸的主人。   “表叔安好。”   “湘儿,今日感觉如何?”   “一切都很好,多谢表叔惦念。”裴湘含笑应答。   大皇子见裴湘的气色确实不错,身姿窈窕婀娜而不是单薄羸弱。一头乌黑的秀发挽成简单的发髻,只点缀一二珍珠发饰,却衬得女子肤色白皙莹润,有着一股清水出芙蓉的天然纯美。   “这是要去园中散步吗?”   “是,太医叮嘱我,要时常晒晒太医,多看看繁盛的花草怡悦心神。”   “确实应该如此,”大皇子点了点头,“正巧,我也多日不曾有闲暇逛逛府中的花园了,湘儿陪我走一走吧。”   “能和表叔多说说话,湘儿乐意之至。”   “那我慢些走,你若是累了,一定要告诉我。对了,这几日可还会做噩梦?”   裴湘腼腆一笑,跟着大皇子穿过一道爬满藤萝的月亮门,方才答道:   “喝了太医开的安神药,倒是有些安眠的效果,不过夜里依旧会惊醒,稍稍有些动静就睡不踏实。所以,我就一直没有让值夜的丫鬟留在室内,只让高嬷嬷几人轮流守在外间。”   大皇子微微皱眉,叹道:   “夜里总是睡不安稳的话,着实对伤口的痊愈不利,安神的汤药又不适宜多饮用。唉,还得你自己放宽心,别总是被旧事困扰。”   裴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尽力克服心底的恐慌,并再次真诚地谢过大皇子的关心。   这时,一阵悠扬悦耳的琴声从花园附近的客院里传出,让裴湘和大皇子同时停下了脚步侧耳聆听。   半晌,琴声渐消,听琴的两人又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意犹未尽的遗憾表情。   “表叔,”裴湘踮起脚往琴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是府中的贵客在弹奏吗?我头一次领略到这样脱俗清雅的弦音。”   大皇子从美妙的乐声中回过神来,眼中也全是赞叹欣赏之意。他脚步一转,便领着裴湘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同时解释道:   “弹琴之人肯定是表叔近日结交的一位挚友,我和他在郊外偶然相遇相识,交谈之后,我方知什么是世外高人神仙人物。”   “能得表叔如此高的评价,想来那位先生一定是位不慕名利的隐士大儒。”   “哈哈,湘儿猜错了。不慕名利倒是真的,不过,他却不是一位大儒,而是一位名士。”   “表叔这是要带我去拜访那位名士?”   “正有此意,”大皇子含笑点头,又温声道,“湘儿莫怕,若是其他外客,我不会这么唐突领你前往的。不过,我的这位挚友不是凡俗中人,当是无碍的。”   这时,琴音又起,两人便止住交谈,一边专心聆听琴声一边继续前行。   一曲未毕,裴湘和大皇子就已经来到了传出琴音的院落附近。   两人凝眸望去,只见小院大门敞开,有一身着素衣白袜的俊美僧人正坐在树下抚琴。   清澈的阳光透过疏密不一的枝叶洒落在抚琴人的身上,仿若为这位佛门中人披上了金色的袈裟,让人见之忘俗,心中顿生空灵平和……   白衣僧人并未因有人靠近就停止弹琴,他的琴声依旧轻灵文雅,不沾染红尘俗念。   一曲弹完,那眉清目秀的僧人没有起身迎接诚王,他安然而坐,朝着来访者悠然颔首。   大皇子朗笑道:“无花大师,那日你我下棋论茶,我原以为已经见识过妙僧的风采。可今日有幸聆听琴音,我才知自己到底见识鄙陋,不知无花你样样妙绝天下,实在是惊才绝艳的佛门名士。”   “成王爷谬赞。”   无花淡然一笑,既不因为这样的恭维而得意,也没有多少推辞自谦之意,仿佛这世间之事都如同淡云轻风,不足挂怀。   诚王眼中笑意更盛,他又和无花叙旧几句,说了几句禅理,才把裴湘介绍给自己新结识的好友。   “这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家中小辈。她幼时经历颇多波折,本来已经前尘尽忘,如今却又一一想起,一时之间郁结于心。白日里,有丫鬟仆妇说笑开解,看着还好,可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就会被梦魇纠缠,已经多日没有休息好了。因而,我想请无花你为这可怜的小丫头讲讲佛理,驱散一下她心底的阴霾。”   无花念了一声佛号,神色清冷孤洁却又暗藏一丝悲悯温和。   “心结之事,自来易结不易解,往往需要对症下药。诚王爷,无花是否方便询问一下,何事令裴姑娘郁结于心,终日不得排遣?”   面对无花的疑问,大皇子根本没有犹豫,直接点头答道:   “若是其他人问起,我确实不想细说其中波折,免得给这丫头惹来无端麻烦。但无花你是佛门中人,又一向高洁悲悯,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愿闻其详。”   “诶,无花大师,不知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做石观音的江湖女魔头……”   裴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继续保持着丁香花一样的忧郁笑容。   之前是假忧郁,现在是真发愁。   ——我就是想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好好练练功,才用睡不安稳的借口不让丫鬟在内室守夜的。   ——但我千算万算,没想到新认的表叔会灵机一动,打算让一个貌美又嘴巧的和尚来开解我。   ——聆听佛门梵音,去京郊那些香火鼎盛的寺院不好吗?为什么要把天下闻名的妙僧无花请来?无花来了,石观音还会远吗? 第310章   无花静静聆听着诚王的转述,表情始终温和文雅难辨悲喜。待到故事结尾处,这位妙僧沉静出尘的俊美面孔上终于渐渐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怜惜。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微微抬手,请诚王和裴湘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诚王爷、裴姑娘,无花行走江湖以来,偶然间耳闻过石观音的狼藉名声,只是未曾亲见其本人的真面目。今日惊悉这桩旧日血债,亦是心绪起伏。叹人世间爱恨嗔痴欲壑难填,造作诸般恶业因果。”   裴湘也跟着怅然叹息,眼角眉梢笼罩着一层清愁,似朝露晨雾般充满着脆弱的美感。可她的说出的话却铿锵有力,同那一身弱柳扶风的病美人风姿截然相反。   “可恨我未曾习武!否则的话,我必然手刃仇人为家师报仇,也要纵马江湖,找寻当年曲家灭门一案的真凶,用敌寇的鲜血告慰亲人长辈在天之灵。”   “众生皆苦,万相本无。阿弥陀佛,女檀越,有求皆苦,放下即自在。”   “放下?谈何容易。”   “阿弥陀佛,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裴姑娘若是一直纠缠在往事当中,只会泥足深陷,自伤自怜被恨意主宰。你可曾想过令师的在天之灵是否能安息?可曾想过身边的亲朋是否会因你的痛苦而担忧烦恼?”   “无花大师的意思是,让我忘记仇恨,忘记造成不幸的根源,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小僧所说的‘放下’,并不是让裴姑娘放下仇恨本身,亦或者轻易原谅罪孽。而是希望裴姑娘能放下内心的迷惑和不甘,放下内心的偏执与迷障。裴姑娘只需珍惜缘分,平和心境,流年似水,你看昔日仇人如何?死生自在,这人世间的所有一切,本就没有亘古长存的。今日不因仇恨而沉迷执念,来日,那烦恼自有归处……”   无花眉目悲悯,外表如同九天垂云般圣洁出尘,说出的话也通透从容、慈悲庄重。可他的内心深处却藏着这红尘俗世中最深最偏执的野心与欲望。   妙僧善渡人,却无人可渡无花。   他抬眸凝望裴湘明亮如星辰的目光,心道这样坚韧和脆弱完美相融的姝丽颜色确实难得,怪不得母亲当年会“忌惮”她,想要把人养在身旁。   是的,无花并没有对诚王转述的故事产生多少怀疑之情。他自认深谙石观音的行事作风,心知裴湘年幼时的遭遇十分的“合情合理”。   无论是诱惑勾引英俊的江湖侠客,还是对一个年幼的漂亮小姑娘充满恶意,对于石观音来说,都是家常便饭而已。   ——谁会怀疑一个习惯了一日三餐的人多年前有没有吃一顿午饭呢?   远的不提,便是石观音现今的隐居之地,不就是有着一群被罂粟控制的男人吗?   他们曾经都是江湖上的青年才俊、后起之秀,有着光明的未来和可期的前途,可遇到石观音之后,先是被引诱着沉迷美色,之后又一步一步地变成了行尸走肉。   “控制人心的药物、华山剑派、李姓姑娘……这些细节不是能随意编造出来的。”   无花稍稍回忆了一下之前调查的有关裴湘的成长经历,暗忖:   “现如今,除了我们母子和几个被控制住的苟延残喘的当事人,还有谁能清楚了解当初的那些事呢?这位裴姑娘能准确说出这些隐秘的细节,应当是全拜幼年时的真实经历所赐。”   无花默认了裴湘对石观音的指控,与此同时,心中的杀机越加浓厚。他觉得裴湘知道得太多了,又不在他的控制当中,为了以防万一,这姑娘不该继续活下去了。   ——既然是当年的漏网之鱼,如今被发现了,就该继续延续之前被捕捞宰杀的命运。   裴湘假装没有察觉到无花的隐秘杀意。她依旧面带尊敬地坐在客院的石凳上,耐心聆听佛门名士为她讲解禅理、为她开解心中郁结愤懑。   若有所思中,裴湘的眼底偶尔闪过一丝释然与轻松,仿佛迷途的小鹿终于慢慢寻找到了回归家园的方向。   一旁的诚王见此,顿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真心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有当长辈的风范了。   无花垂眸,眼底隐藏着漠然和冷沉。   “裴姑娘,小僧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无花大师客气了,但凡我了解的,肯定知无不言。”   “小僧略通歧黄之术。我观姑娘面色和气息,不只是遭受过暗器袭击,之前似乎还吞服过极厉害的毒药,不知无花是否判断有误?”   “什么,毒药?”诚王诧异。   “可造成心口剧痛的索命毒药。”   裴湘眉心一动,下意识地捂住心口,恍然道:   “心口剧痛?无花大师,我之前……有一次确实感到心口痛得厉害。不过,我并不知道那是中毒了,以为……是自己愁绪过重造成的。无花大师,你认为我是因为中毒了才心口痛的?”   无花念了一声佛号。   大皇子则焦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中毒?你在诚王府里中毒了?”   裴湘连忙摇头,宽慰大皇子:   “表叔,你莫要担心,我心口疼痛的那次,嗯,是在大宴献舞之前,是在宫内而不是在诚王府。”   因为裴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的缘故,诚王在短暂的惊讶焦急之后,很快就稳定的心绪。   他皱着眉头望向无花,沉声道:   “无花大师是怎么瞧出湘儿曾经中过毒的?”   无花淡声道:“在没有给裴姑娘把脉之前,我也不能万分确定,只觉得裴姑娘的身体中似有余毒残留。事关人命,无花不得不在没有把握的前提下贸然询问裴姑娘。”   “原来如此,那能否请无花大师为湘儿把把脉,看看实际情况?”   “我佛慈悲,无花自然不会推辞。裴姑娘,请允许小僧替你把脉。”   裴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没有丝毫防备。   半晌,无花收回手,脸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依照脉象看,裴姑娘此前确实服用了剧毒之物,于心脉有损,或可顷刻间毙命,但裴姑娘至今安然无恙,只残留了些许的余毒,可见另有福缘。只是……再具体的情形,小僧所学有限,无法进一步诊断清楚。”   “湘儿体内还有余毒?”大皇子迅速拧紧了眉头。   他没提出为什么之前太医都没有诊断出来这样的疑惑,因为天下闻名的妙僧无花自然不是信口开河之人。   无花此人师承少林高僧,允文允武,通读了少林藏书阁内历代传承的孤本典籍,自然掌握了太医们所不知道的本领传承。   “是,”无花语气笃定,目光湛然,“目前来看,裴姑娘并无大碍,一如常人。但是再过几年,这股残余的毒素就会卷土重来,再次伤害裴姑娘的心脉,最终妨碍到寿数。”   裴湘怔怔出神,好似被这个消息惊到了。其实,她内心深处倒是颇有些尘埃落定的稳妥感。   她就说么,自己的运气绝对没有那么差的,怎么会前脚刚碰瓷儿了石观音,后脚就撞上了人家的亲儿子?这得多倒霉呀!   但……若是这位无花大师是特意和大皇子“偶遇”的,进而住进诚王府来接近她,因而才有机会听到了她编的故事,那就不算是特别的巧合了。   ——所以,小仙女怎么会是幸运E?   至于为什么会判断出这位无花大师是特意来找她的?裴湘心中哂笑,自然是因为他主动提起中毒之事。   也许旁人还会被这位佛门名士忽悠了,真以为有残留药力的存在。   可裴湘却清楚得很,不管是自己的医术还是那股让她穿越的力量,都已经确保这具身体的余毒被清理干净了。除了还没有完全愈合好的伤口外,她现在的这具身体是十足的康健。   ——那么,无花是如何从一具健康的身体里检查出不存在的心悸之毒的?   ——我从未向他人提起过曾经中毒的经历,而诚王爷和金吾卫目前也没有调查出兰絮等人对原身的毒杀行动。甚至,连亲自混入了金吾卫的疑似王怜花之人都没有发现端倪……   ——一件阴谋,比受害者和调查人员更清楚内情的人,当然是加害者。   裴湘之前没怎么认真地考虑过,有着东瀛武士当父亲的妙僧无花会不会和兰絮等人有关。   如今,她看着主动出现并接近她的美貌黑心和尚,感知着对方那隐藏着的冷酷杀意,再稍稍联想一下神出鬼没、变态毒辣的石观音,心知自己的随意猜想大约是成真了。   ——瞧,心想事成,小仙女就是这么“幸运”!   就在裴湘倔强地研究自己的幸运值的时候,大皇子率先开口询问无花,可有解毒的妙方?   无花先是摇头,而后又在大皇子失望的眼神中提出了解决办法:   “为今之计,只有再次服用当初的救命良药,才能彻底清除裴檀越体内的残毒。只是小僧才疏学浅,无法在短时间内研制出那种良药的药方。裴姑娘,如果你知道解毒良药的来处,可以试着再次求助。”   裴湘浅浅一笑,明白无花是想通过她打探消息。   ——轩辕殿叛乱那日,无花在不在现场?唔,至少在云台阁中,他是没有出现的。   ——他现在用中毒之事试探我,应该是已经确认了,我就是原本那个已经服用了毒药的“舞姬湘姑娘”,而不是其他人假扮的。   ——那么,他现在是打算调查出是谁救了我,是谁让他的精心布置蒙受了更大的损失?他在寻找所谓的黄雀吗?   “表叔,无花大师,这件事说来稍稍有些复杂,我和二位细细道来。”   “事关人命,湘儿尽量说得详细些,莫要遗漏关键细节。”   “这是自然,”裴湘认真地点了点头,温声道,“表叔,你还记得我和你提到过,我师父催促我离开前,给我留下了一枚救命良药吗?那枚良药装在一个破旧普通的荷包里,看上去并不值钱,所以,即便我失去记忆又一路辗转流离,但是一直没有人抢夺偷窃一个不起眼的破旧荷包,这是我的幸运。后来,我在宫内恢复了记忆,更是把那个荷包贴身携带,片刻不敢遗忘。”   经裴湘提起这个细节,大皇子也想起来了,他沉吟问道:   “你的意思是,因为及时服用了令师留下来的救命丹药,才误打误撞获救的?”   裴湘弯了弯嘴角,声音里带着庆幸和怅惘:   “在无花大师询问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心口疼痛是因为中毒了。但我那时候有预感,如果不及时得到救助的话,我就活不成了。表叔,我好不容易才有了见你一面的机会,怎么舍得轻易放弃?于是,我强忍不舍服用了师父留给我的那颗救命良药。   “药丸入口即化,确实缓解了我当时的不适感,可我的状态并没有完全恢复,心口还会偶尔抽痛。就在我万分沮丧的时候,白教习过来催促我去云台阁。她自然发现了我的异样,同样十分焦急。后来,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她突然说要去求个人……   “不知白教习从哪里寻摸回了一枚止痛效果非常好的丹丸,她催促我服下。当时时间紧,我又昏昏沉沉的,就没多问,只是按照白教习的要求服了药。没想到,那药的止痛效果真的不错,服药之后,我就慢慢恢复了力气。再后来,我便跟着白教习去了云台阁等候。”   诚王拧眉问道:“那个白教习是从哪里弄来的药?还有吗?既然无花大师说是中毒,那么,那药的来历肯定不简单,这背后该是有阴谋的。”   裴湘面露疑惑,思考片刻后缓声解释道:   “我也不知白教习从哪里弄来的药,虽然……她一直想让我去……哎,但是,她那时候肯定不会想害我的。她当时还一个劲儿地说我运气好,唔,她说……那人觉得祥云舞肯定会受到贵人的喜爱,希望我能安安稳稳地出现在云台阁,再把那支舞蹈好好跳完。所以,白教习一说出求药的原因,对方就很痛快地答应了。”   诚王冷笑一声,断言道:   “这里面的事可不简单。给药的人肯定知道你中了什么毒,才给出对应的解药的。对方希望你能安然无恙地登台献舞,必然有所图谋。既然如此,我现在就派人去审问那个白教习。”   “表叔且慢,我听王府的管事说,”裴湘的眼中闪过后怕和黯然,“白教习她……因为是主要负责祥云舞的女官,大宴当晚就被金吾卫带走了。后来,说是她受不住幽狱水牢的大刑,已经痛死了。”   “阿弥陀佛!”无花性情孤洁,一向最听不得这样血腥残暴之事。   诚王听闻线索断在白教习之处,微微一愣,旋即又不甘心地问道:   “湘儿,你再仔细想想,她可还和你说过什么额外的话?或者,你觉得特殊的细节。”   裴湘做出苦思冥想的模样,半晌,才迟疑开口:   “我记得,那个装着镇痛,啊不是,是解毒药丸的瓷瓶有些特殊。”   “如何特殊?”诚王追问。   “嗯,那个瓷瓶底部,似乎刻着一只黑色的蝙蝠和海水的波纹……” 第311章   “黑色蝙蝠和海水波纹……”诚王低声呢喃。   他凝神思索,便错过了妙僧无花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愕,裴湘眼波微转,不给无花佯装云淡风轻的机会,抓住机会直接问道:   “无花大师,我瞧你脸色都变了,可是知晓那黑色蝙蝠和海水波纹所代表的含义?”   诚王听到裴湘的问话,也抬头看向无花,目露询问。   无花被两双充满疑惑的眼睛热切地瞧着,脸上忽然显出一种无奈之意来。   他敛眉轻叹,神色温柔地摸了摸桌上的瑶琴,方才淡声道:   “两位稍安勿躁,且容许小僧先把这琴送回屋内,之后再细说蝙蝠之事,免得让江湖中的血腥贪婪之气污染了这具琴的高洁灵性。”   说完话,无花便抱琴起身,一身月白色宽大僧袍自然垂落,衬得他超然脱俗。他先是朝着诚王和裴湘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就飘然转身,朝着室内走去。   望着妙僧无花潇洒离去的优雅背影,诚王抚掌赞道:   “确实不该让琴弦沾染上人心中的魑魅魍魉,妙僧无花不愧是懂琴、知琴、善琴的雅人。”   裴湘同样感慨万分,暗道学无止境,她今日确实从无花身上观摩到了不少忽悠人的技巧。   片刻后,无花返回,依旧是一副风姿翩然的出尘灵秀模样,单是看着他,便让人忍不住心生信赖和敬慕。   “裴姑娘,可否再详细些形容一下你的发现?”   裴湘微笑点头,而后淡定地按照原著中的一些记载胡编乱造了几句。   在描述中,她刻意模糊了几处细节,只说当时精神不济,并没有太过认真观察瓷瓶底部的奇怪图案。甚至,如果不是诚王追问,她大约都要把那个黑色蝙蝠图案遗忘到脑后了。   无花又询问了几句,见裴湘确实不能再提供更多的细节,便低头沉思起来。   “无花大师?”   “诚王爷,如果只有蝙蝠这样的图案的话,无花会联想到很多种可能,甚至会认为……那蝙蝠的图案也许只是对方随意为之,根本不能代表任何特殊含义。但是再加上海水波浪、隐藏在宫廷内的神秘力量和珍贵的解毒丹药这些细节,无花只想到了近来江湖中出现的一个名声颇大的销金窟。”   诚王奇道:“这江湖中有名的销金窟还少吗?”   无花摇头,淡声解释道:   “诚王爷,无花所说的这处销金窟与别处不同。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方位,没有人知道都有哪些人被邀请去过,没有人知道那销金窟主人的真实身份。   “无花能知晓这些秘闻,也是因为机缘巧合救下了一位去过蝙蝠岛的关外参商,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些有关蝙蝠岛的消息。否则的话,无花今日就帮不上王爷和裴姑娘了。”   听闻“蝙蝠岛”三个字,诚王爷眼睛一亮,心道这可不就合上了那瓶底的蝙蝠海浪图案么,于是,他连忙询问内情。   无花本已经有祸水东引的打算,之前铺垫了那么多,此时自然不会隐瞒,便向诚王介绍了一番“蝙蝠岛”和“蝙蝠公子”的江湖传闻。   “依照无花大师所言,那蝙蝠岛上拍卖的东西中,都是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的珍宝,所以才让某些人趋之若鹜。甚至愿意花费百般心思,只为谋求一张蝙蝠岛的邀约请帖。”诚王语气微沉,深觉不妥。   裴湘适时搭话道:“蝙蝠岛只邀请有财力、有实力的大客户,那些腰缠万贯的巨贾豪商或者武林高手见多识广,普通的珍宝肯定是无法吸引他们的。所以,蝙蝠岛上用于拍卖的东西,必然是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而这天下间拥有奇珍异宝最多的地方,自然是皇宫大内与天子私库。”   这话落到诚王耳中,让他脸色冷凝。   无花同样眉目一动,因着裴湘的话心生诸般猜测思量,同时,脑中瞬间形成了几个查探验证的方案,只待无人时再行动。   可表面上,他只是低低地念了一声佛号,不再多发一言。   对于妙僧无花来说,刚刚吐露了有关蝙蝠岛的秘闻,并细说其中的诡秘凶险之情,其实只是为了替一个年轻的姑娘找到救命解药的来源,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他已经说完自己知晓的消息了,当然不愿再多提一句红尘俗事了。   ——这汲汲营营的江湖名利,委实玷污了佛门名士的清风朗月和空明心境。   “表叔,也许只是我们多想了,万一……那药瓶底部的蝙蝠海水图案只是一个巧合呢?你快别皱眉头了,内廷有黑甲卫和金吾卫层层保护,无论是哪路来的妖魔鬼怪都兴不起风浪的。”   “唉,若是真能做到万无一失,那日轩辕殿大宴……”   说到这里,大皇子顿了一下,他不愿在裴湘和无花面前多提皇家之事,便语气一转,语带关切道:   “湘儿,即便有无花大师提供的线索,一时半刻也难以寻到对症的解药。不过,好在还有几年的时间,你切勿急躁不安,表叔一定尽力帮你。”   裴湘展颜一笑,眼底毫无阴霾和恐慌:   “表叔,我不怕。醒来之后,我觉得每活一日都是捡来的额外光阴,之后不论岁月长短,对我来说都是赚到了。”   大皇子望着笑容恬淡满足的裴湘,心中酸软。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彻查那些胆敢在宫中闹事的狂妄之徒,不论是为了皇室威严、朝廷颜面,还是为了无辜受累的亲人小辈,他都得让心怀鬼胎之人得到深刻的教训。   这日之后,大皇子又忙了起来。他连着几日都宿在金吾卫所在的官署内,誓要把什么东瀛人、什么蝙蝠公子、什么石观音的情报都梳理研究一遍,看看这些人是怎么仗着一身高深武学肆意妄为、草菅人命的。   裴湘则继续之前的养伤日常,并默默计算离开诚王府的最佳时机。   不过,为了避免蝙蝠公子一方继续出手谋害她,浪费她的精力和辛苦调配的防身药剂,裴湘给自己寻了一个十分不错的保护伞,就是客居在府中的妙僧无花。   说实在的,无花对裴湘的杀意也不小。   但是,为了维持佛门名士清白无暇的名声,他肯定不会让裴湘明晃晃地死在自己面前的。即便要剥夺裴湘的性命,无花也倾向于选择自己不在王府的时间段内暗中下手,这样才能摆脱掉所有的嫌疑。   然而,随着接触次数的增加,无花渐渐对尽快杀死裴湘这件事产生了动摇。   倒不是生出了怜惜喜爱之意,而是因为无花发现,与其杀死这个幼年时撞见过石观音猎艳场景的年轻姑娘,不如把人彻底收为己用。   ——她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知诚王了,即便此时杀人灭口,其实作用也不大,说不定还会引起诚王的警惕和追查报复。   ——尽管因为她的存在,导致兰絮等人产生了错误的判断,更因此动用了许多其实没有必要动用的暗桩暗线,无端造成了更大的损失。但说到底,她似乎只是一颗什么都不清楚的棋子,真正的罪魁祸首应当是给她服用解药之人。   ——蝙蝠公子么?那可真是见不得光的脏东西,只会在暗中蛰伏窥探……既然他能利用一个小小的舞姬搅乱东瀛人的布局,那我为何不能利用诚王身边的曲氏女,挑拨皇族对蝙蝠岛的不满?   想到如何利用裴湘之事,临窗而立的无花认真端详着阳光下的双手。良久,一抹浅笑自他的眼底缓缓浮现,那一瞬间,不惹尘埃的佛门弟子沾染上了旖旎红尘气息,尽显风流蕴藉。   这双手呀,能弹出最妙绝的音律,能布置出最妙绝的棋局,能烧出最妙绝的素斋,能打出最妙绝的拳法、掌法和指法,自然也能成为情人痴迷的最妙绝的爱抚……   这日,裴湘依照约定来寻无花请教棋艺。   两人在花间相对而坐执子对弈,一时静默无声,唯有棋子落定时发出极细微的响动。   轻风拂过,有落花飘落在棋盘之上。   无花见裴湘一直在凝神思考棋局,无暇他顾。便微微一笑,细心地捡起棋盘上的花瓣。他的手非常漂亮,如白玉一般温润雅致,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此时,淡色的指尖夹着绯色的落花,有一种说不出的优美与诱惑。   裴湘下意识地被无花的手吸引了目光,短暂的怔忪出神后,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却不知自己的脸颊耳畔已然有了浅浅的粉色。   她姿容清艳,此时含羞无措悄悄侧头,更是添了三分生动鲜活,比之鬓边的鲜妍落英更显娇艳。   樱唇微抿的女子只道自己轻浮,不该对佛门弟子的完美皮相产生女儿家的缱绻心思。殊不知,在眉目温和淡泊的年轻僧人眼中,她有如此丽色,又是如此蕙质兰心与脆弱倔强,同样是他修行途中的劫。   “裴姑娘。”   “嗯?”   “你这里有一朵落花。”无花的目光落在裴湘的青丝之上。   裴湘低低地应了一声,顺着无花的视线抬手轻触流云发髻,却一时没有寻到那朵不请自来的花友。她有些急,有些莫名的无措。   眼见着那素手就要拨乱发髻了,月白僧衣的佛门子弟轻轻一叹,眼中藏着笑意和纵容。   “我来吧,裴姑娘莫怪无花唐突。”   “怎会,是我太笨了。”   年轻姑娘放下自己的手,微仰着头望向眉目庄重的大师,眼神清澈明亮,有着不自知的亲近依赖。   无花微怔,他原以为对面之人已经怦然心动,可对上她此时的眼神,无花却又有些不确定了。   概因这样的眼神太过透彻清亮,似清澈见底的春泉,可这泓春泉映在阳光之下,偏又灼灼。他有些看不清裴湘眼中的鲜明与盛烈是由何而来,是男女相思还是密友之谊?   ——往日轻而易举之事,竟出现了意外吗?   慢慢抬手,轻轻取下裴湘鬓发上的落花,无花不动声色地把绯色的花朵放在掌心上,微笑不语。   又有风吹过,把无花掌心的花朵吹拂远去,裴湘失望地“呀”了一声,可见淡淡留恋。但遗憾的情绪转瞬即逝,她又很快地专注起棋局来,看上去并无多余的女儿遐思。   无花慢慢摩挲着指间的棋子,心底有些怅然,若是这姑娘一直懵懵懂懂不为所动,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然而,就在无花有了判断的时候,裴湘飞快落下一子,随后又状似不经意地轻抚了一下刚刚被无花触碰过的发髻,眼波流转迷离,情谊若隐若现。   对弈三局之后,裴湘起身告辞,无花含笑相送。   待裴湘走远了,无花笑意收敛,眼底浮现一抹疑惑。   他沉吟片刻,依旧不能确定裴湘对他的心意,这样若即若离的状态,是无花之前鲜少碰到过的。   伫立良久,无花忽而轻笑一声,随后又摇了摇头。到了这一步,一贯骄傲的无花彻底打消了杀死裴湘的心思。他暗忖,在没有得到那姑娘的一颗真心之前,他怎么舍得让她香消玉殒。   ——罢了,先不给大漠那边传信了,之后还要去神水宫盗取天一神水,母亲那里……想必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踏足中原的。   另一边,裴湘返回住处后,发现留在屋内的侍女双杏又换人了。   她让其他人退下后,围着被单独留下的“双杏”绕了几圈,笑意盈盈地打趣道:   “孔公子怎么这么喜欢伪装成双杏?莫不是意中人和双杏很像?”   王怜花含羞带怯地瞥了一眼外出归来的裴湘,真假难辨地委屈抱怨道:   “你肯定已经察觉到双杏这丫鬟有问题了,我扮成她,岂不是替你减少了许多麻烦?哎,好人难做,做了好人之后,还要被诬陷。”   “我如何诬陷你了?”裴湘挑眉问道。   “你明明都和我同床共枕、耳鬓厮磨了,”王怜花冷哼一声,“却诬陷本公子中意双杏……我知道了,你这是有了俊俏小和尚当新欢,就要抛弃我这个旧爱了。不仅如此,你还要倒打一耙,给我加上移情别恋的罪名。真是个薄情的女人!”   薄情的裴湘语气凉凉地坦诚道:   “其余不说,无花的样貌那真是顶尖的,看着就舒服。孔公子,鉴于我只见过你的两个易容形象,说实话,你这个旧人输得不亏。” 第312章   被嫌弃了外表,“千面公子”王怜花立时掩面嘤嘤啜泣,等他再放下衣袖时,已然不是丫鬟双杏那张白皙清秀的鹅蛋脸,而是换成了女版的妙僧无花。   “如何?”王怜花狡黠一笑,语气故作软糯清甜,“湘湘,小和尚有什么好的,只能看不能吃,最是不解风情。你看看我,可以变成任何一种你中意的模样。美的丑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咱们每天随意换一种,日日不重样,多新鲜有趣呀。”   裴湘好奇地打量着王怜花版的“无花女郎”,片刻后摇了摇头道:   “你这扮相倒是惟妙惟肖,只是到底多了几分红尘诱惑,少了独属于妙僧的缥缈出尘气质。”   王怜花挑眉道:“湘湘是想说,我这人俗气,冒充不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家人?”   “孔公子不服气?”   王怜花岂是轻易认输之人,他当下就去除了“女版无花”的易容,又换回了丫鬟双杏的外貌,转身便往外走,道:   “我现在就去好好观摩一下那位名满天下的妙僧,看看他到底是如何超然脱俗的。只是……等我再回来,湘湘可不要认错了人,哼,弄混了新欢旧爱,那是要受罚的。”   裴湘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无奈喊住王怜花:   “孔公子且留步吧,若是真想沾染几分佛性,不如去深山古刹里跟着淡泊安贫的老和尚生活一段时间。以孔公子的灵秀聪慧,自然能学到精髓所在,说不定还能哄来个少林方丈当一当。”   这话让王怜花脚步一顿,他倏然转身,脸上哪里还有前一刻的争强好胜,反倒是笑得异常甜蜜,仿佛偷吃到肥鸡的公狐狸。   “湘湘,你这话不对哦。”   “怎么不对?”   “你这话就好似在直白地告诉我,跟着无花感受不到真正的佛门子弟的品行。这怎么可能?哎呀,湘湘,你莫要告诉我,你真的成功引诱了咱们的少林妙僧,真的让他因为情爱之事损了梵行?咦,如果是真的话,妙哉妙哉!”   裴湘唇角一弯,既不否认王怜花的猜测试探也不点头承认,而是小口地押了一口茶,之后才慢条斯理地询问道:   “孔公子,我这里有一则和妙僧无花相关的消息,很有价值,你要吗?”   王怜花眼睛一转,凑到裴湘跟前坐下,同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湘湘会开出什么交换条件?”   “我希望孔公子能把你在金吾卫中获得的一些消息‘无意中’泄露给妙僧无花。”   “什么消息?”   “就是这次查出的有关蝙蝠公子的事,特别是……那些已经暴露出来的暗桩眼线,以及蝙蝠公子一方对轩辕殿刺杀者的记恨愤慨态度。”   这个条件一提出来,王怜花就坐直了。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裴湘,思绪飞转,种种想法涌上心头后,他猜到了最离谱的可能性,顿时,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就变得贼亮。   “湘湘,”王怜花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我答应你的交易,那么,你的消息是什么?”   裴湘歪头看了一眼兴致勃勃的王怜花,心道这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孔公子,你知道的,我粗通药性,一般人很少能通过下毒来伤害我。”   王怜花点了点头。   裴湘哂然道:“所以,当有人把毒药混在茶水中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喝掉。”   “你当然不傻,湘湘,我从来没见过比你还机灵可爱的姑娘。”王怜花喜欢说甜言蜜语。   “在轩辕殿刺杀发生之前,那些叛乱者打算毒杀我。我躲过了,没有服用毒药,之后更是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让下毒之人非常迷惑。他们猜来猜去,最后认为有人在暗中同他们作对,并给我服用了解药。”   王怜花若有所思。   裴湘微微一笑,不再说下毒之事,而是话题一转,有些突兀地提起了无花。   “前些日子,妙僧无花和诚王爷‘偶遇’,两人相谈甚欢并迅速成为知己,于是,妙僧无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诚王府的客院。那之后,我也有幸结识了名满江湖的无花大师,并被他察觉到体内有余毒未清。而那余毒么,据说是一种可以让人心口剧痛进而命丧黄泉的毒药残余。”   王怜花几乎立刻听明白了裴湘话中的潜在含义,他沉声问道:   “你确定近日从来没有中过毒?没有心口疼痛过?”   裴湘伸出胳膊放在桌上,浅笑道:   “我很确定。况且,小女子不才,勉强涉猎过一些医毒之术,尚能够给自己检查身体。”   王怜花得到裴湘的默许,伸手替她把脉。   片刻后,他意味深长地叹道:   “本公子不才,也勉强涉猎过一些医毒之术,尚能判断出,湘湘的身体里并没有余毒残留。”   “所以……这就是我要告诉孔公子的消息。妙僧无花是怎么知道宫闱中曾发生的下毒之事的?我从来没有沾染那种致命毒药,可他却宣称,我已经服用了解药但留有残余毒素……”   不等裴湘话音落下,王怜花便抚掌朗笑:   “好,好,这个消息当真令人兴奋,可惜此时手边无佳酿。哎呀呀,果然是妙僧,怎一个‘妙’字了得?哈哈,竟欺骗了整个江湖。不瞒湘湘,我之前还真当那位无花大师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佛门名士呢。”   裴湘嫣然:“那么,孔公子,既然得到了这样有趣的消息,可否帮小女子一个忙?让天下闻名的和尚去和藏在暗中的蝙蝠斗一斗。若是斗到两败俱伤,那就最好不过了,免得他们还有余力祸害无辜之人。”   对于裴湘的要求,心情愉快的王怜花欣然应诺。   他可太喜欢这种看穿正道人士虚伪面孔的事情了。即便和自己一方没有利益冲突,但是能旁观人心鬼魅,能冷睨黑白颠倒美好破碎,那未尝不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但凡有趣的事,王怜花总愿意推波助澜并多给几分关注。   有了王怜花的相助,在接下来的十几天中,无花几乎再也没有时间和裴湘一起下棋赏琴喝茶了。   从他来去匆匆的身影中,裴湘察觉到了某些事情正在加速进展,心里不免为“千面公子”的搞事能力暗自喝彩。与此同时,她也在抓紧时间完成离开前的各项安排。   在曲氏一族的旁支远亲和昔日旧仆抵达京城的前三天,裴湘在无花居住的客院内悄悄放下了一张带着桃花香气的笺纸。   于是,深夜归来满身肃杀的无花立刻敏锐察觉到,有人未经允许闯进过他的卧房。   下一刻,他就读到了芳香笺纸上充满警告意味的文字。   “请君速离京城/吾知南宫灵”   这一瞬,无花全身肌肉紧绷,已经收敛好的血腥杀戮之气再次萦绕周身,他冷冷地盯着“南宫灵”三个字,眼底晦暗不明。   如果是普通的警告信,无花不会有如此激烈的情绪起伏。但对方把“南宫灵”这个名字大大方方地写在了信函中,就说明某个重要的秘密已然被暗中的敌人掌控了。显然,留字之人在用无花的血缘兄弟、丐帮少帮主南宫灵做威胁。   ——是谁?不希望我在京城停留,并且有能力查到南宫灵的隐秘身世……   无花闭了闭眼,慢慢平复心底刹那涌起的惊涛骇浪,几息之后,他将笺纸翻了过来……   见到黑色的蝙蝠图案,无花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他刚刚就已经猜测到,有这样动机又有这样能力的人,除了那个神秘莫测的蝙蝠岛主人外,还能有谁呢?   想到这几日双方势力的明争暗斗,想到双方的人员财物损失,想到己方稍稍占领的上风……无花烦躁地挥手打出一掌,震碎了手边的八仙椅。   ——看来,蝙蝠公子打算用南宫灵的身世做筹码,逼迫我主动认输。   “认输?”无花低声呢喃,眉目间再没有一丝的文雅温和,全是血腥和狠戾,“认输……”   无花讨厌输。曾几何时,他一直认为有资格成为妙僧无花对手的人,唯有那位盗帅楚留香而已。在无花看来,便是武功神秘莫测的亲生母亲石观音,都是存在某些愚蠢的缺陷的,不足以成为他真正重视的对手。   但无花却没有料到,之前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的蝙蝠公子竟然把他逼到如此地步。既毁了他在宫廷内的隐藏势力,又搅乱了他在京城的暗中布局,如今双方斗争正酣之际,那个蝙蝠公子又用“南宫灵”做杀手锏,把自己逼到了死角。   “京城?江湖?合作的东瀛人?丐帮的继承资格?大漠?失去的少林掌门之位……”   无花闭目沉思,几乎没怎么犹豫,他心中就有了取舍。   同时,他也彻底记住了蝙蝠公子带给他的耻辱。还未撤离京师,他便已经开始思考如何报复回来了。   ——东南海域上的神秘岛屿么?   第二日,温和浅笑的无花向诚王辞行,裴湘也去送别。   转日,裴湘先是易容成侍女双杏离开了诚王府,之后,她又悄悄返回,暂时伪装成了王府的大管家,拿着自己写给诚王的书信和一枚小药瓶推开了大皇子的书房门。   “殿下,裴姑娘让属下把这封信和这个小药瓶转交给您。她交代说,这信里都是她的心里话,希望殿下能亲阅。”   诚王正在欣赏无花留下的笔墨,闻言一愣,随即失笑道:   “湘儿的书信?这丫头,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的?”   他先是打量了两眼那个不起眼的白色瓷瓶,而后才不紧不慢地拆开了书信,随意地浏览了起来……   “砰!”   强忍怒气读完整封信函的诚王狠狠地砸了最喜欢的砚台。   “殿下?”大管家惊诧万分。   “你、你去把那丫头喊来!”   “是,属下这就去请裴姑娘过来。”   大管家就要躬身离开,却又被脸色难看的诚王喊住了:   “等等……你,咳,你别大张旗鼓地去找,悄悄去小姐的院子,看看她在不在?别让其他人起疑。”   “属下领命。”   由裴湘扮成的大管家用余光瞥了一眼完好无损的小瓷瓶,之后才安静迅速地退出了书房。   ——她亲自递交书信和丹药,就是担心出现差错,或者被栽赃陷害。   裴湘离开后,勉强平复了一些怒气的诚王再次展开手中的信函,拧着眉头重读里面的内容。   信中,裴湘主要和诚王讲述了三方面的事。   其一,是有关诚王殿下的身体健康情况的,这也是裴湘为什么要和无花多周旋十多天的主要原因。   ——她需要时间调制一种比较复杂的丹药。   裴湘告诉诚王,她发现诚王体内存在着一种慢性毒,这种毒是导致诚王至今膝下无子的罪魁祸首,而她留给诚王殿下的丹丸,就是慢性毒的解药。   同时,裴湘也向诚王殿下示警。她怀疑,王府常用的刘太医和崔太医应该都被人收买了,或者,他们本身就是别人麾下的一员,所以他们才一直隐瞒着诚王殿下中毒这件事。   在信中,裴湘告知诚王,他中的这种慢性毒确实不易被诊断出来,但也没有那么十分的隐秘。以她这些日子对刘太医和崔太医的试探,那两人的医术并非浪得虚名,所以,并不存在误诊的情况。   这之后,裴湘提出建议,如果诚王殿下不相信她的判断的话,可以另找几名医术高明的大夫把脉会诊,顺便检查她留给他的药,看看是否对症。   诚王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都阴沉了。   他当时有一肚子的为什么和满心满肺的惊怒,各种杂七杂八的思绪一股脑儿地冲进脑海,让他有一瞬间眩晕。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诚王很快就镇静下来,冷着脸、憋着怒火继续往下看。   接下来,裴湘在信里提起了第二方面的事,就是有关妙僧无花的。   她从诚王中毒之事说起,谈到了自己会医术毒术之事,之后又告诉诚王,她根本就没有中过毒。   裴湘把自己和王怜花之间的一些对话修改填补之后,再次讲给了诚王听。然后得出结论,那个突然冒出来断定她体内有余毒的妙僧无花,其人非常可疑,他非常有可能和当日的刺杀者有关。   说完无花的事情,裴湘终于谈到了自己的身份问题。   她坦诚道,她确实不是曲家女,当然,也不是其他势力安插在内廷教坊司的棋子。她就是一个意外得到高人传承的幸运姑娘。   而她之所以要在轩辕殿上救大皇子,为的就是不进幽狱水牢受刑讯,她需要借着那样的机会离开宫廷。   至于为什么要在救人之后冒充曲氏女子?其实并没有更加复杂深刻的缘由。说到底,就是她太过美貌倾城,但又不愿意和不喜欢的权贵男人发生亲密关系,所以才不得已而为之。   ——曲氏女的身份刚好能帮她避开类似的麻烦。   在信件的最后,裴湘诚恳地感谢了大皇子对她的照顾,并委婉地指出一个事实,虽然她救人时的目的不是很纯粹,但到底为大皇子挡下了夺命危险的梅花镖。   再有就是,为了弥补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她擅自动用了诚王府内库中的一些比较名贵的药材,替大皇子制成了解毒的丹药。   “虽然取得原材料的方式不甚光明正大,但请英明神武的诚王殿下念在初衷和结果都不错的份上,就不要和一个弱女子计较了。”   “英明神武”的诚王板着脸再次细读裴湘留下的信函,到底忍不住在没有外人在的书房里磨了磨牙。   ——呵,美貌倾城……不喜欢的权贵男人……   “简直是胆大妄为之极!狂妄至极!真以为自己长得人见人爱吗?荒唐!”   被嫌弃的诚王一边冷嘲一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这时,王府管家快步返回,进门低声禀告:   “殿下,属下去裴姑娘那里询问了,院内留守的丫鬟仆妇们都说,裴姑娘并未在院中休息。早些时候,她带着丫鬟双杏去逛园子了。但是……”   “继续说。”   “属下刚刚去了门房一趟,看守角门的小子说,双杏在一个时辰前就拎着一个包裹出府了,说是,嗯,说是奉了裴姑娘的命令外出办事。”   诚王冷冷地嗤笑一声,面色有些阴晴不定。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拿起手边的瓷瓶,轻轻晃了晃,却没有立刻打开。   裴湘用余光看了一眼,心知诚王此时一定异常谨慎,哪敢接触来历不明之人提供的药品。   屋内安静了片刻,诚王开口吩咐道:   “你拿着我的帖子和令牌,悄悄去找……黄太医,然后再派人去请杏林春医馆的老寿星林老大夫。记住,是悄悄的,别让人发现了。你把两位医者客客气气地请到王府来,我有要事询问。”   “遵命,属下这就去办。”   裴湘接过诚王递出的令牌,转身出去办事。   在裴湘离开后,诚王又召集府中信得过的护卫,让他们搜查整座诚王府,看看有什么异常。   于是,在黄太医和林老大夫分别诊断出诚王确实中了慢性毒之后,奉命搜查王府的侍卫回来复命,说他们在妙僧无花之前暂居的客院内,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双杏。经检查,那双杏是由一个陌生江湖女子易容伪装的,并不是王府原本的家生子丫鬟双杏。   诚王挥了挥手,让护卫下去仔细审问双杏,他目前最关心的事,还是自己的身体状况……   三日后,诚王服用了裴湘提供的解毒丹药,顺利化解了体内隐藏的毒素,之后,经几位杏林高手诊断,诚王的身体正在慢慢好转,只要细心调养半年左右,就于子嗣之事无碍了。   至此,诚王和诚王的心腹们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王爷,那位裴姑娘该如何处理?”   诚王皱着眉头推开黄太医开的难闻补药,沉声道:   “至今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吗?”   “属下无能。那位裴姑娘应该是精通易容之术的,所以才能假扮成双杏的模样离开王府,也能看穿之前那个假双杏是戴着人皮面具的,因此才躲过了假双杏的屡次暗害。”   “她懂易容呀,”诚王叹了一口气,“人海茫茫,确实不易寻找。罢了,既然她不愿留下,就任由她去吧。不论如何,她都救了本王。”   “那曲氏族人……”   “你把人打发了吧,就说裴姑娘的伤势还没痊愈,又发现体内还有旧毒。府中延请的这些大夫就是为了给她解毒的,一时半会儿不宜出面见客。之后,你再把那些族人旧仆好好送回太原老家去。”   “是,属下这就去办。”   领命离开书房之前,裴湘抬头望了一眼诚王,心知他这样安排曲家人,就代表着他不再和自己计较了,便浅浅一笑,低着头躬身退了出去……   ——我留下的药由诚王本人服下,并没有被人中途掉包更换,这就好。   这日之后,裴湘便彻底离开了诚王府。 第313章   此时是大雪纷飞的严寒冬日,又正值午夜时分,北风怒号,千里冰封,天地间一片肃杀。   这样的夜晚,很少有人愿意离开温暖牢固的屋子和热乎乎的松软被窝,去冰天雪地里奔波折腾。哪怕是平日里最悍勇无畏的江湖好汉,面对中州的漫天风雪也忍不住打怵。   可是,在距离开封府外十余里的一处破庙门前,偏偏就有人不惧怒雪威风,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完成自己的计划。   “你、你是谁?”   江湖上凶名赫赫的赖秋煌狼狈摔倒,惯常使用的黑色双鞭被斩断在地,他惊恐地望着不远处的持剑女人,面色青白僵硬,双手颤抖不止。   听到赖秋煌抖着嗓子凄厉喝问,女剑客飘然靠近。   她身上穿着一件纯黑色的长裘,头上戴着一顶有些大的貂皮风帽,帽檐微微下垂,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但是,她的声音是极为美妙的,特别是在这样风声凄厉呜咽的夜晚,女子的声音仿佛汩汩流淌的温泉,温润、清澈、柔和。   只可惜,她话语中的含义却并不温暖,反而有着丝丝寒凉。   “我是一个准备拿你的命换赏金花红的人。”   “女侠是否认错人了?我、我……”赖秋煌垂死挣扎。   “你是赖秋煌,我没认错。这七八年来,你每个月至少犯案一次,每次犯案时,奸杀掳掠一样不少。如今算算,惨死在你手上的人至少也有百余了。”   话音落下,数道剑光呼啸而至,在赖秋煌的身上绽放出朵朵血花。每一剑,都让赖秋煌产生一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偏偏又不会立即索命,只是迫使他在雪地上翻滚躲闪,然后迎接下一次毛骨悚然。   雪越下越大,山风越来越凛冽,赖秋煌的躲避动作越来越吃力,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忍不住哀求起来:   “女侠……仙子,我、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愿意改,我是畜生!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女侠,你是好人,请听我解释,这里面是有苦衷的,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   “什么苦衷?”   不等赖秋煌多说几句求饶的话,挥剑的女子便慢慢停下了攻击的动作。她一边出声询问,一边反手挽了个剑花,眨眼间便把月华长剑利落归鞘,好似放弃了立刻击杀赖秋煌的打算。   赖秋煌瞥见对方收剑的动作,双眼顿时一亮,心中更是忍不住冒出强烈的狂喜之情。   他咬着牙暗忖道,原来,这剑术凌厉的疯丫头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新人,只需要几句认错的话,就能打消她的杀意。   “仙子……仙子,多谢你愿意给我一个悔改的机会……我、我有个苦衷,这,咳咳,是个秘密,我只告诉你……”   女剑客上前两步,弯腰细听赖秋煌的喃喃低语。   赖秋煌“嗬嗬”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编了两句胡话。只是这话尚未说完,一直委顿倒地哀哀求饶的赖秋煌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的同时掌心翻飞,毫不犹豫地急射出他的独门暗器丧门钉。   此时,两人的距离极为靠近,女子又已经把长剑归鞘,突如其来的丧门钉几乎是一射出就贴近了女剑客的眉心,顷刻间就可夺人性命。   “不必谢我,”被偷袭的女子仿若不知危险近在咫尺,依旧用柔和清悦的嗓音缓缓说道,“我没打算放了你,只是准备物尽其用。”   就在她说出第一个字的同时,一道无形的剑气倏尔划过,在千钧一发之际击飞了直逼女子眉心的丧门钉。   随即,女剑客纤指一点,不轻不重地抵在了赖秋煌的眉心处,到这时,她刚好说完最后一个“用”字。   更让人意料之外的是,女剑客这轻轻一点,便让一向阴毒凶恶的赖秋煌动弹不得,他瞳孔紧缩,惊惧异常地瞪着貂皮风帽下张美若天仙的芙蓉面。   至此,赖秋煌终于看清了女剑客的真容,看清了敌人的模样。   若是平日里瞧见了这样美丽动人的面孔,赖秋煌定要掳掠奸淫据为己有的,可此时此刻,他却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肮脏心思。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这神秘女子的指尖一点,自己苦练多年的内力正在源源不断地流逝消失。   不过盏茶的功夫,他的内力便外流了三分之一。   仗着一身武力逞凶多年的赖秋煌顿时目眦欲裂,他想张口吼叫、大声阻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面孔涨得通红发紫,额头青筋蹦出,却只能成为鱼肉任人宰割。   又过了一会儿,这个劫财采花、无所不为的黑道高手终于如一滩烂泥般昏倒在地,再没有任何能力为非作歹了。   北冥神功不再吸收内力,裴湘的手指离开赖秋煌的眉心,她在原地盘膝而坐,开始有条不紊地调息体内异常充盈的内力。一周天之后,她缓缓睁开双眼,语带笑意地轻叹道:   “不愧是仁义庄主人悬赏五百两银子的恶徒,这身内力确实比些一百两、二百两银子的浑厚,倒是没有枉费我辛苦奔波这一趟。”   感叹完自己的收获,状似在自言自语的女子忽然朝着破庙门内望去。清凌凌的目光如有实质,直接落在了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让站在里屏息围观了整场战斗的年轻男人眼皮一跳,意识到自己已然被对方发现了。   “裴姑娘,咱们又见面了。”沈浪紧了紧身上的敝裘,从阴影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裴湘从雪地上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落雪。   “沈少侠,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跑到这四面透风的破庙里来了?”   沈浪无奈一笑,站在庙内朝着裴湘招了招手:   “裴姑娘进来说话吧,我这里有柴火和火折子,还有一壶好酒,大概能抵挡一下雪夜的寒凉。”   裴湘望了一眼漫天风雪,心知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适合赶路回城,便朝着沈浪嫣然一笑,也不管昏迷在雪地上内力全无的赖秋煌,踩着厚厚的积雪朝着庙内走去。   沈浪借着火折子的亮光凝神细瞧,发现裴湘一路行来,好似普通人正常行走,却几乎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任何脚印。   “恭喜裴姑娘内力再次精进。”   “沈少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裴湘走到沈浪对面站定,拢了拢毛茸茸的领口,而后又把双手缩进又轻又软的墨色长裘中,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丝毫没有帮沈浪收集柴火并点燃篝火的打算。   沈浪一边动作麻利地生火添柴,一边笑着答道:   “裴姑娘明知故问,非得让我亲自说出来这里的目的吗?”   裴湘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沈浪笑叹,不甚在意地认输道:   “好吧,我承认这次又是裴姑娘技高一筹,比我先一步找到赖秋煌。”   见沈浪这样轻易认输,裴湘无趣地哼了一声。   “哎,你这样好没意思。”   “我说实话而已。裴姑娘,你喝酒吗?”   “我不喝酒,不过,我可以请你吃东西。”   裴湘在沈浪清理出的一块空地上坐了下来,又从裘衣里掏出一袋肉干、一包栗子和一壶姜茶,同时还不忘抱怨道:   “沈少侠,你比我认识的某个佛门弟子还云淡风轻呀,说认输就认输。诶,你这种可有可无的随意态度,完全削弱了我的成就感。”   沈浪接过裴湘随身携带的食物帮她加热,心中暗道,这姑娘出门追杀穷凶极恶的黑道高手,竟然还准备得这么齐全。倒是没有影响她出剑的速度和身法的灵活,可见,她的实力比展现出的更加强大。   “沈某坦然认输,是因为沈某清楚,裴姑娘赢得光明正大。仁义庄的捉人告示就贴在里,谁都可以按照告示上的名单诛杀做恶之人,然后去仁义庄领悬赏花红。裴姑娘能在沈某之前寻找到恶人藏身的地点,之后又凭实力让恶人束手就擒,靠的是真本事,沈某万分佩服。”   裴湘被夸奖得熨帖,暗自决定一会儿多分些食物给沈浪,不过,她瞧着沈浪身上的破旧皮衣和破旧帽子,忍不住调侃道:   “反正呀,即便你得了仁义庄的悬赏花红,也很少能用到自己身上,要不然就换酒喝了。确实不如让我赚了这笔钱,还能多买些好吃的和好穿的。”   沈浪含笑点头,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裴湘托腮望着跳跃的火焰,心道这沈浪大概天生就是做大侠的好苗子。   十岁的时候,他把万贯家财赠送给仁义庄当做铲奸除恶的悬赏奖金,紧接着便独自一人闯荡江湖,落拓潇洒仗义疏财。再后来,他经过重重波折成为了人人尊重的沈大侠,又不留恋权势名声,选择和朋友爱人飘然而去,远离江湖名利漩涡。   “沈浪,算上赖秋煌,这是咱俩第三次选中同一个目标了吧?”   沈浪“嗯”了一声。   裴湘继续说道:“虽然,这三次我都侥幸赶在了你前面完成任务,但谁知道下一次的结果呢?要是你赢了,我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沈浪,我接仁义庄的通缉令是为了提升实力,顺便赚些生活费,并不是真想和你比试输赢。再者,如果你我分开行事,肯定能抓获更多的凶徒,阻止他们继续作恶。”   沈浪弯了弯嘴角,温声问道:   “裴姑娘的意思是,咱们以后提前告知一声对方的目标?”   “你觉得可行吗?方便吗?”   “我认为裴姑娘说得有理。只是沈某在江湖上漂泊,居无定所,去仁义庄交任务的时间也不定,恐怕不能总是及时联系上裴姑娘。”   裴湘莞尔道:“这倒是不难。明天天一亮,我就去仁义庄领取赖秋煌的花红,麻烦沈少侠跟我一起走一趟吧。到时候,咱们俩在贴着捉人告示的风墙前好好合计一番,先各自选几个感兴趣的,并留下一个特殊的记号。”   “特殊的记号?”   “对,做了记号之后,就代表你或者我已经选定个目标了,后去的人可以避开个被选定的人,再选一个新目标。”   沈浪喝了一口酒,又把烤好的肉干递给裴湘,方才笑道:   “这样也好,就依照裴姑娘的建议来吧。”   裴湘接过食物,对着沈浪道了一声谢,趁热吃起夜宵来。   过了一会儿,姜茶也滚热了,裴湘给自己倒了一杯捂在手中,又劝沈浪剥栗子吃。   “沈浪,你这脾气真好,可也真骄傲。”   沈浪剥栗子的动作微顿,随即缓缓说道:   “不是骄傲,是我不够聪明,只能顾得上心里最在意的几样东西,所以,平常的时候就很少有脾气。”   裴湘“哦”了一声,心想,果然还是很骄傲。 第314章   很少计较得失利益的沈浪坐在火堆前安静地剥着栗子。   此时,他已经把黑色风帽推了上去,露出了一张年轻的面孔,任谁瞧了,都得承认这是一位模样俊秀的年轻侠客。不仅是因为他有着剑眉星目,更是因为他嘴角噙着的三分笑意。   沈浪的微笑,有些漫不经心,有些懒散落拓,有着一种引人心生欢喜的特殊魅力。他时常在笑,不论是吃亏了还是遭到了他人的欺辱讥讽,他总是淡淡地笑着,没有一丝一毫虚伪勉强的味道。   一年前,裴湘离开离开诚王府后初遇沈浪,正巧旁观了这人把怀中的二百两银子随手送给了一个哭穷的骗子,然后又被市井混混嘲笑人傻钱多。那时,他不恼不怒,只是懒洋洋地好脾气地笑着,摇摇头就转身离开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好欺负的年轻人,却有着深不可测的武功和缜密敏锐的心思。   前一刻,他被人哄骗讥讽却毫不在乎,下一刻,他犹如猛虎醒狮一般,干脆利落地击杀了为非作歹多年的凶徒。之后,他又恢复了淡然懒散的模样,带着凶徒的尸首去了开封府外的仁义庄换取悬赏花红。   说起这仁义庄,建成至今已经九年了,是由当年衡山一战的生还者李长青、齐智和连天云三个结义兄弟创办的,为的就是制裁江湖恶人,防止武林局势正消邪长。这样的仁义庄,从建成至今,自然遭受到了无数次武林败类的袭击。   而李长青三人在衡山一战中身受重伤,如今一身武功十成存一。他们这样的实力,原本是很难保住仁义庄的,之所以能有今日的规模和威名,其实全赖忠仆义友冷家三兄弟全力维护。   裴湘当时初初离开王府,正好打算四处转一转收集一下江湖消息,便也去了仁义庄。   抵达之后,她认真研究了一下仁义庄外的告示墙,发现这里是个不错的收集情报的地方。   在这个有着楚留香和沈浪的武侠世界里,裴湘选择了《北冥神功》作为这一世的内功心法。她想尽快提高己身实力,自然需要多吸收他人的内力化为己用。而仁义庄外的通缉告示,每一张上都详细介绍了某位武林黑道高手的来历背景和他犯下的血腥孽债,且准确度和可信度都极高,正好免去了裴湘的前期调查工作。   经过一番筛选分析,裴湘认真记下了某张告示上的所有内容。紧接着,她便开始了寻人、捉人、吸收内力、换取花红银两、转化调息北冥真气、再寻人……的规律生活。   等到裴湘成功捉拿了两名杀人劫财、无恶不作的凶徒后,她的实力也有了质的飞跃。   裴湘体内的北冥真气充沛而平和,日夜不停地滋养扩展她的经脉穴位、打磨淬炼她的骨骼血肉。同时,融入灵魂深处的剑意和日夜运行的北冥真气相辅相成,互相呼应着守护裴湘。她的进步,说是一日千里也不为过。   于是,有了底气的裴湘开始挑选身价更贵的凶徒,她的视线开始徘徊在那些更旧、更无人问津的泛黄告示上,很快,她就锁定了新的目标。   那一次,当裴湘成功吸收完敌人的内力后,正好和跳窗而入的沈少侠打了个照面,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试探,裴湘总算知道了对方的姓名——沈浪。   次月,裴湘又和沈浪偶遇了一次。   彼时,目标人物是个善于使用歹毒暗器的高手,又有极鬼魅迅捷的身法,裴湘为了成功活捉对方,就用了自制的迷药。结果,十恶不赦的恶徒倒下了,晚来一步的沈浪及时闭气迅速远离,却仍然没能幸免,也跟着头晕目眩起来……   有了这一出乌龙,两人便自然而然地多说了些话,彼此之间慢慢熟悉起来。不过,到底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几日相处之后,两人就各奔东西了。   等到再相逢,就是此时这个捉拿赖秋煌的风雪夜了。   第二天一大早,风雪依旧在天地间弥漫,裴湘和沈浪不得不离开破庙踏雪而行,在恶劣的天气中赶路。好在,此地距离仁义庄不远,而两人也是内力浑厚之辈。   裴湘和沈浪拎着赖秋煌走进仁义庄的前院,就见冷大、冷三两兄弟在堆满棺材的院落里喝酒。这两人素来不爱多言,也懒得理会闲事,可是当他们望见走近的一男一女后,纷纷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容。   当然,这笑容绝对不是在亲切打招呼,冷家兄弟之所以会微笑,自然是因为他们遇到了有趣的事。   “这次,咳咳,”嗜酒如命又忍不住拼命咳嗽的冷大哑声道,“你俩,咳,这次是谁来领取花红?”   沈浪无奈一笑,他把赖秋煌放在地上,不慌不忙地后退了一步。   冷大恍然:“咳咳,看来,咳,是你小子又输了。”   “赖秋煌!”冷三只说了三个字,便用钩子勾起地上的尸体,低头检查起来。   过了一会儿,冷三朝着裴湘微微颔首,然后便一言不发地往后院走去。   裴湘已然熟悉了这仁义庄办事的流程,知道冷三此时离开,是到庄主李长青三人那里取银子去了,自己还得等待盏茶功夫。于是,她往不停喝酒的冷大对面一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饮起来。   沈浪也从角落里拽了一把椅子,靠着酒坛摆放的一侧坐了下来。他和冷大碰了碰杯,之后连饮三杯。   同一时间,在仁义庄内用来待客的宽敞大厅中,摆着八桌酒菜丰盛的筵席,并有七人在此做客。他们每人都坐在了某一桌筵席的上首位置,一人一桌,谁也不愿屈居人下。   这七人均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士,年少得意,风光无限,彼此之间的关系远近亲疏各自不同,此时却一同出现在这仁义庄内,显然不是等闲聚会。他们彼此打量,也在等着仁义庄的主人出面解释邀约的理由。   另一边,冷三拿着五百两银子出来,递到裴湘的手中。   “庄主请二位去厅内。”   裴湘摸了摸空荡荡的胃部:“有酒菜吗?”   冷三点头:“有。”   裴湘不愿空着肚子重新走进风雪中,又心知今日有一场热闹可看,便欣然起身朝着大厅的方向走去,也不管沈浪的去留。   在裴湘走后,沈浪并不愿接受邀请,他含笑着摇了摇头,准备起身告辞。但冷三得了三位庄主的交代,一定要请沈浪和裴湘这两个近期内崭露头角的年轻高手用酒,怎么会放沈浪独自离开。   冷三想拦,却敌不过沈浪的精妙身法,眼见着想留的客人就要走出仁义庄的大门了,冷三二话不说就用铁钩往自己的头颅上砸去……   在冷三的“以死相逼”之下,沈浪无奈,只得暂且留在了仁义庄内。   当他走进炉火熊熊的大厅内时,看到的场景就是,八桌筵席的上首各坐一人,这八人有男有女、有僧有道,衣着打扮各异,但都是目有神光的习武之人。   原著中,沈浪走进这间大厅后,就只想随意找个下首的位置坐下喝两口酒、吃两口菜,但却遭到了接二连三的嫌弃。   和尚不愿意他喝酒,道士往自己桌上的每道菜中吐口水,美貌侠女嫌弃,英俊少侠轻蔑……之后,他又被无耻狡诈的金不换索要走了身上的银两和旧皮裘,委实折腾了一番。   可此时的情形却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裴湘比沈浪先一步进入宴客的大厅,她又不想学沈浪那一套云淡风轻不争不抢的做派,所以直接坐到了第八张桌子的上首,同时,她也接收到了几道或打量或猜疑的目光。   七位江湖上有名的年轻高手大约都在推测,这裹着一袭黑缎长裘、半遮着脸的女子是谁?想来,她也该是有些江湖名声的,否则怎么一进来就直奔上首座位,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吃起酒菜来了?端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于是,沈浪来到大厅后,就直接坐到了裴湘的下首,省去了原著中的许多麻烦和口舌是非。   等到裴湘吃了七分饱了,仁义庄的庄主终于出现了。   原来,他们邀请这些江湖好手共聚一堂,是希望大家可以同心协力铲除一个大恶人。据仁义庄的情报来看,这大恶人就是昔日诈死的柴玉关、今日叱咤玉门关外的快活王。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有八匹骏马驮着八名精壮大汉闯入了仁义庄的厅前院落。而后,又有四匹白马拉着一辆异常奢华的马车驶入庄内,之后扫雪除尘、红毯铺地,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位异常美貌的姑娘。   这人,便是追着沈浪而来的富豪朱家千金——朱七七。   裴湘等在这仁义庄内,除了想吃一顿热乎鲜美的饭菜外,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位艳如桃李的朱家千金。   之后,一如原著中的情节发展,朱七七在仁义庄内闹了一通后,便被时常替她收拾烂摊子的沈浪带走了,不,准确说,是沈浪携着朱七七和朱八火孩儿逃出了仁义庄。   而后,厅内的七位高手也跟着散了个一干二净,转瞬之间,刚刚还热闹不已的厅内就只剩下裴湘和仁义庄内的人了。   窗外风急雪大,室内宾朋散尽,徒留“哔哔啵啵”燃烧的火炉和淡淡的酒香茶香,一时之间,委实有几分萧瑟冷清。   放下茶水,裴湘望着一身沉重黯然的齐智和李长青,弹指敲了敲手中关于快活王柴玉关的资料,温声安慰道:   “两位庄主,冷三先生,这快活王倘若真是柴玉关的话,他一生作恶无数,肯定有许多仇人。纵然今日无法让七大高手同心协力,焉知日后没有义薄云天的侠士英雄铲奸除恶?   “更何况,那玉门关外也不是快活王一家独大,几方势力盘踞其间互有争斗,不可能任由一方做大的。而关内……暂且不提咱们武林中的各方势力,便是朝廷那边,也不会放任快活王胡作非为的。”   齐智长叹一声:   “多谢裴姑娘劝慰。其实我等也明白这个道理,那快活王的势力瞧上去赫赫扬扬的,可若是真遭遇到武林各大门派的联手合击,他也支撑不了多久。   “只是,我等在衡山一战中被柴玉关算计,跟他有着血仇深恨,若是不做些什么亲手报仇,只等着看他自取灭亡,终究是意难平。”   裴湘点头,深以为然。   ——报仇这种事,确实还是亲自参与来得痛快。   就在此时,仁义庄内的另一位庄主连天云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嚷嚷道:   “你们猜,我刚刚撞到了谁?气煞老夫了,竟然是花蕊仙那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呵,她竟然敢出现在仁义山庄附近,简直狂妄至极!”   “花蕊仙?”李长青诧异地望向连天云,“你没看错?你刚刚在后面和花蕊仙交手了?”   连云天挠了挠头发,大声道:   “没错,我再不会看错花蕊仙的功夫的,她用‘天魔移踪术’戏耍于我,我怎么会认错她?”   “可是……”齐智迟疑道,“就在刚刚,我们还在前厅这里和花蕊仙交了手,你如何在后面又遇到了她?”   连云天瞪大了眼睛,惊怔地看着两位结义兄弟,心知他们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顿时也迷惑不已。   裴湘心知,刚刚在前厅和朱七七一起从马车上下来的“花蕊仙”才是假的,是朱七七的弟弟火孩儿假扮的。而连天云遇到的那个,才是真正的魔头花蕊仙。   花蕊仙和朱七七等人之所以要这样故布疑阵戏弄连天云,是因为连天云把一桩七年前的血案算在了花蕊仙的头上,冤枉了花蕊仙,所以才有了今日之事。   不过,真假花蕊仙之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而裴湘又没有证据,所以,她旁听了几句后,就和仁义庄的诸位告辞了。   “近日江湖中颇不安稳,似有风浪再起,裴姑娘在外行走时,还请多加小心。”   “多谢齐前辈叮嘱,我记下了。”   告别了仁义庄,裴湘揣着新得到的五百两银子,雇了一辆舒适宽敞的马车,直接朝着洛阳而去。   她之前答应过王怜花,会在一年后去他家做客。如今拜访的日期已然临近,她也有了自保的能力,该去会一会那位“千面公子”王怜花了。 第315章   洛阳城外,裴湘的马车正在城门前排着队,就听车外传来一声极为客气有礼的问询声:   “敢问车内贵客,可是开封府来的裴女侠?小的是洛阳王家的管家,特奉我家公子的命令前来迎接。”   裴湘推开车窗向外瞧去,见一名穿着铁青色缎面棉袍的中年矮胖男子站在不远处,正朝着她望过来。   那人撞见裴湘的打量目光,连忙抱拳行礼,神色恭谨。   “我姓裴,从开封来,正要拜访洛阳王氏王怜花公子。兄台是王公子府上的管家?怎么称呼?”   “裴女侠,小的章峰,前来迎接女侠入城。咱家的马车已经在城门前等候了,女侠若是不嫌弃,可乘换车马。”   裴湘顺着章峰的动作向城门口张望,一眼便注意到一辆四角垂着琉璃宫灯的华丽马车。   那马车由两匹矫健高大的黑马拉着,驾车的是一名腰配短刀的锦衣虬须大汉,车旁还立着两名身穿粉色袄裙的清秀侍女。在城门前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行人旅客中,王家的车马仆人十分显眼。   “主人家盛情,小女子拜领。”   裴湘走下马车,随着王府管家章峰登上了那辆华丽的车驾。   车厢内温暖如春,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两侧的收纳格子里备有茶水点心和各色干鲜果子,正中间的软塌上斜搭着一席深紫色绒毯,边上还摞着七八本时兴的游记画册。若不是空间狭小,这里俨然是一处极为温馨舒适的房间,让人不舍离开。   等裴湘坐稳后,马车启动。这次就无需在城门前排队等候检查了,王家的马车被直接放行,一路稳稳当当地进入了洛阳城内。   在王氏府邸大门前,裴湘见到了王怜花。   “王公子?”   一身绯色衣衫的翩翩佳公子朝着裴湘绽开笑容,如美玉般风流蕴藉。   “湘湘,不认得我了吗?”   裴湘端详了好一会儿王怜花的俊美外表,方才颔首道:   “自从你来信坦诚说,你是洛阳王家的公子,我就一直在猜测,咱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不知你会不会用真实的样貌面对我。还有,这王公子的身份是否和‘孔公子’一样,都是伪造的。”   王怜花伸手请裴湘入府,边走边笑问道:   “那湘湘现在有答案了吗?”   裴湘莞尔:“依照我的观察,王公子现在没有易容,且洛阳王氏家大业大,想必许多人都认识怜花公子的模样。所以……这次的身份大约是真的了,最起码,这是个比较长久且固定的身份。”   修眉朗目的年轻男子悠然一笑,眼神却有些探究:   “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湘湘的易容本领,但你能够多次看穿我的伪装,可见于此道颇有见地。湘湘,莫非你和山左司徒氏有些关系?亦或者,和那位师承神秘的香帅楚留香有牵扯?”   裴湘摇头否认,用诚恳的语气说出让人觉得敷衍的答案:   “王公子,说实话,我已经忘记了最初是和谁学习的易容术了。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和山左司徒氏或者楚香帅的师门没有任何关系。”   “忘记了?”   王怜花皱了皱眉头,沉吟不语,好似对裴湘这样敷衍的答复很不满。   当然,他确实有理由不满。因为一个十七八岁的聪明姑娘怎会忘记自己的师父?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学习过往经历?纵然她有保密的心思,沉默不答即可,何必说出这样一听就很荒谬的借口。   半晌,王怜花忽然叹道:“湘湘,你好狠的心。”   裴湘放慢了脚步,好奇地瞧着身旁的朋友:“因为我骗了公子?”   “不,正因为你没有欺骗我,我才觉得你是个薄情狠心的姑娘!哼,我要是因为你的话生气了,责怪你,或者不以为然,你是不是就要在心里偷偷地疏远我了?”   “我怎么会疏远你?我给出的解释听上去确实很荒诞。你若因此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   王怜花眼波一转,忽然一改刚刚稳重有礼的待客风度,他凑到裴湘身边低头凝望她的侧颜,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裴湘的手背,慢悠悠地说道:   “我并不愿仅仅成为湘湘的一个普通朋友,我有许多本事,只能对情人施展,还想请湘湘一一尝试呢。哎,从得知湘湘你准备来洛阳做客了,我就夜夜辗转,常常顾影自怜,生怕湘湘嫌弃我技巧不好。可是,咱们才一见面,连口茶都没喝呢,你就用言语试探我,企图把我推开推远,这不就是薄情狠心吗?”   裴湘企图把自己的衣袖从王怜花的手中拽出来,未果。   “这么说,王公子相信我的说辞了?”   “湘湘曾经失去过一段记忆吗?”   “唔,至少最近十七八年的记忆都还在。”   这姑娘今年也不过是双九年华,如此说来,就是不曾忘记过去了。   王怜花微微一笑,温声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相信湘湘的解释。湘湘这么聪明,又总是喜欢真真假假地骗人,可是我知道,一般情况下,湘湘是个坦率诚实没有坏心眼儿的姑娘。”   裴湘弯了弯嘴角,被哄得挺开心。她也不去探究王怜花是否真的相信了,反正自己感到舒服就好了。   说着话,王怜花引着裴湘来到府中的暖阁花厅之内。   两人还未落座,便有四个模样娇俏的白衣侍女娉婷而来,她们捧着翡翠荷叶水盆、茉莉玫瑰香露之类的清洁洗漱用品,浅笑着行礼并问好。   裴湘在窗前洗了手,之后被美貌的小姐姐用一块崭新的丝绸手巾温柔细致地擦拭掉水珠,而后又被另一双柔荑轻轻握住,涂抹上一种味道清新淡雅的香膏滋润肌肤。   洗完手后,四位白衣侍女安静地退出花厅,另有两位容貌气质更加出色的侍女走了进来。她们一左一右拉开厅内的刺绣屏风,露出里面已经摆好的丰盛筵席。   “公子,裴姑娘,请用餐。”   接着,两名侍女端起酒壶,静静侍立,准备伺候主人和客人饮酒就餐。   裴湘此刻委实羡慕王怜花的舒适生活,她也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嫣然道:   “王公子的日子当真雅致舒坦,我客居在这里,时间久了,说不定该舍不得离开了。”   王怜花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   “若是这些能留住你,京中的那位诚王殿下也不会到现在还在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   裴湘倒是有一阵子没有听见京中的消息了,便随口问道:   “诚王殿下可好?无花后来是否返回京城了?”   王怜花取过侍女手中的酒壶,挥手示意她们退下。待到花厅内只剩下他和裴湘二人了,才一边斟酒一边说道:   “诚王的一位侧妃有孕了,他最近的心情该是十分不错的。至于那位妙僧无花,他离开京城后就回少林了。这大半年来,他在佛门的名声更盛,许多世家豪族都争相邀请他去做客,不过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裴湘饮了一口杯中佳酿,笑道:   “莫非妙僧无花被京中的失败打击到了,至此真的虔诚信奉无欲无求了?这可真难得。日前在仁义庄内,我遇到五台山的天法大师,那人倒是对武林名望什么的颇为看重。”   “天法大师……”王怜花笑着摇了摇头,“他可没法和妙僧无花相比。无花啊,可真是个妙人,我之前确确实实没有发现他还有多张面孔呢,多亏了湘湘提醒。不过依我看,无花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他现在窝在少林寺内,说不定在算计什么呢。你看,他不在江湖上走动,可这佛门名士的名声却越来越响亮了。”   “这倒是。算了,不提无花了,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接触不到,”裴湘敬了王怜花一杯酒,多谢他的此番邀请款待,同时问道,“王公子,这府中只住了你一人吗?我客居在此,可有什么需要格外注意的?”   “这里……是明面上的洛阳王氏府邸,没有什么隐秘的东西,湘湘住在这里,尽可按照自己往常的生活习惯来,无需格外避开什么。嗯,我家中还有一位母亲,不过家母事忙,也有另外的居所,这段时日应该不会过来的。”   裴湘客气道:“应该是我去拜见长辈的。王公子,若是令慈有了闲暇,请一定要通知我,我必亲自过去拜访问安。”   王怜花“唔”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酒,清明的眼神儿忽又变得潋滟缱绻起来,仿佛已然醉了。   他用一种十足温柔的语气叹道:   “既然湘湘念着拜见怜花家中长辈,怜花焉有推辞之理?说起来,自从我对家母讲了湘湘的事情,家母就一直对湘湘你赞不绝口,说你是个好姑娘。瞧,湘湘来洛阳做客,家母便命怜花尽心招待,还允许怜花夜不归宿。湘湘,怜花可以夜不归宿呢,你莫要辜负了我母亲的一番美意。”   裴湘喝酒的动作一顿,她歪头笑睨了一眼千杯不醉的王怜花,懒得理会这个随时随地可以变得不正经的公子哥儿。   放下酒杯,裴湘夹了一口菜细嚼慢咽地品尝,不再说话。   王怜花心知裴湘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用心,有时候并不愿多分散精力,便也收起了酒桌上谈事情的习惯。   他安心地尝了几口菜肴,之后又用公筷给裴湘夹菜,推荐了几道他觉得今日做得最好的菜品。   两人清清静静地吃了一顿佳肴,酒足饭饱之后,又说起了裴湘在仁义庄的见闻。   王怜花知道裴湘这一年来成功追捕了好几个难缠的凶徒,心里早就对她的武学修为升起了莫大的好奇心。要知道,他初见裴湘之时,这姑娘的经脉内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内力。   “湘湘,你习剑吗?”   “嗯,习剑。”   “厉害吗?”   “王公子,可愿赐教?”   “咱们点到为止?”   “好。”   拜访洛阳王家的第一日,裴湘就和王怜花打了一架。   裴湘专精剑术一途,没有多少眼花凌乱的招式。而王怜花则熟知众门派精妙招式,又皆理解深刻,年纪轻轻便身兼各家之长,非是博而不精的花架子。   两人你来我往试探了百余招之后,王怜花突然回旋五次,飘然而落之际手掌斜挥,猛然翻飞成一片虚实结合的青色掌影。   这掌影层叠而出,不仅威势刚猛,还护住了出掌者周身的重要穴道,委实是一招精妙到巅峰的攻守兼备的招式。   这是王怜花最满意的这一招,借用李商隐的诗句取名为“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只道这招式一出,总能遏制住裴湘那无处不在的剑光和剑气。却不曾想,裴湘的剑法犹如高山流水,仿若自苍穹深处倾斜而出的天瀑,剑势浑然天成且势不可挡,只一招,便击散了那虚虚实实的重重掌影。   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刹那,裴湘反手挥剑,潇洒恣意,剑锋轻轻划过王怜花的咽喉处……   竹林内一片寂然。   半晌,从濒临死亡的战栗中回过神来的王怜花忽地长长吐了一口气。   “你……”他缓缓抬手,复又落下手臂,“湘湘好剑法,不知比之薛衣人又如何?”   “不曾见过薛衣人的剑术,无从比较。”   王怜花好似没有听到裴湘的答案,他自顾自地答道:   “我未曾专精武学一道,确实不是顶尖儿的武者,但我清楚,我的武学修为不差,湘湘能轻松胜我,可见实力不凡。我也未见过薛衣人出剑,但我领教过中原一点红的剑法,他不如你。”   裴湘朝着王怜花站立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双腿有些酸软无力。她眨了眨眼,暗暗运行内息,发现已然迟了。   “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刚刚……你把剑横在我的脖子上的时候。”   裴湘微微阖目回忆之前的战斗场景,旋即恍然叹道:   “是我疏忽了。不过,你这味药确实厉害,中毒的时候,我感觉不到异样,现如今察觉到了药效,也暂时琢磨不出彻底解毒的方法。”   王怜花苦笑道:“若是生死决斗,我的迷药再厉害又如何?我此时已经死在你的剑下了。”   “王公子何必自谦。若是生死决斗,你又怎么会只对我下迷药?剧毒之物,也能顷刻间索人性命的。”   “你现在感觉如何?”   王怜花注意到裴湘始终稳稳地握着月华长剑,便知她此时对他多有防备。如果贸然上前的话,自己的身上大概就会多一个血窟窿了。   裴湘抿了抿唇,微微摇头:“不太好,勉强能站立。”   “我扶你回去吧。”   “王公子身上没有解药吗?”   “并未随身携带。”   裴湘撩起眼皮认真地看了一眼王怜花,哑声道:   “那就有劳王公子了。”   得了裴湘的允许,王怜花才慢慢靠近她。   他十分坦然地表现出对裴湘剑术的忌惮,直接走到了裴湘未执剑的左手边。他慢慢拉住了裴湘的手,缓了缓,仔细打量裴湘眉目间的神色,见裴湘没有表现出不悦。他又试探着取下裴湘右手的长剑,依旧没有受到阻拦。   王怜花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后十分干脆地把人打横抱起。   裴湘有些晕眩,她依偎在王怜花的怀中,皱眉道:   “不必如此,你扶着我走吧。”   王怜花摇了摇头,这人此时哪里还有刚刚被吓得心有余悸的忐忑样子,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眨呀眨,里面盛满了狡黠的笑意和期待之情。   “湘湘,你是客人,我怎么舍得让你受累?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裴湘见王怜花表情变换,便知这家伙大约想得寸进尺,遂警惕问道:“你什么时候给我解药?”   王怜花故作为难道:“这是我新研制出的一味迷药,还没来得及制作解药。湘湘,你得稍等三五日,等解药一制成,我必然双手奉上。”   此时药性更强,裴湘觉得自己比前一刻更加虚弱。为了省力气,便整个人都放松地靠在王怜花的胸膛前,轻声问道:   “这三五日,我会一直这样虚弱无力?”   王怜花怜惜地看着裴湘,肯定地点了点头。   裴湘有气无力地哼笑了一声,道:   “既如此,我就静候王公子的解药了,在此期间,就麻烦府上的侍女帮忙照顾我了。”   王怜花叹了一口气,温柔地拒绝道:   “湘湘怎么会如此想?我岂是不懂怜香惜玉之人?既然是我的迷药导致湘湘行动不便,我自然会担起责任的。”   裴湘呼吸一顿,努力睁大眼睛瞪着王怜花:“你要如何担起责任?”   “当然是亲手照顾湘湘的饮食起居。我想想,穿衣、洗漱、梳妆、吃饭、如厕、聊天、休息……放心吧,我会日夜守护在你的身边的,咱们形影不离,谁也不能越过我伤害你。”   裴湘听到这人连她上厕所都不放过,忍不住“呵”了一声,心道什么毛病?   “王公子这是打算趁人之危?”   “照顾病人怎么算是趁人之危呢?”王怜花义正言辞地说道,“湘湘无需担心,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在这方面一向不喜欢强迫人的。若无湘湘亲口索求,我不会越雷池一步。”   说着话,王怜花轻轻揉了揉裴湘的腿弯,裴湘只感到一丝酥麻酸软感自膝弯处隐隐浮现,又慢慢传遍全身,裴湘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下,眼睫轻颤。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小技巧?”   “嗯,这销魂手只是其中之一。家母传给在下时,言及这般手法有诸多妙处。湘湘感觉如何?可解了少许迷药带来的迟钝感?舒服吗?还想要吗?”   裴湘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有些娇憨。王怜花离开竹林的脚步又快了一些。   “王公子,还是让侍女照顾我吧,那样更方便一些。”   “湘湘,”王怜花嗓音低沉,“我知你怜惜我隐忍克制,但请相信我,没有你的允许,我肯定不会多做什么的。”   见王怜花不听劝,裴湘无奈叹息。   “湘湘……”王怜花踉跄了一下,“你?”   “嗯?”   “你也给我下药了?”   “抱歉,下药的时候,我不知道王公子是个隐忍守礼的君子,当时只是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危,就没忍住洒了些迷药。”   “什么时候下的药?唔,好吧,我明白了,是我去拿开你的长剑的时候。”   “对呀,没有武器护身,我一个柔弱女子总要多做些准备的。”裴湘轻声解释。   王怜花晃了晃,他现在只觉得怀中的佳人有些沉。   “这药……可有解药?”   “大约需要三五天才可调配出来。”   “哎,”王怜花苦笑,“你原来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姑娘吗”   他此时终于支撑不住了,便用最后几分力气坐了下来,但却固执地把裴湘放在腿上,揽着她的腰身不让她远离他。   “你早该明白这件事的,无花和蝙蝠公子就是前车之鉴。”   “我和他们怎么能一样?”王怜花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湘湘,若是你能更相信我一些,咱们此时已经在温暖的室内了,而不是坐在这里吹冷风。”   裴湘倒是不觉得冷,因为她此时靠在王怜花的身上,等于靠着一个暖炉。   “王怜花,你身上真没有解药?趁着我还有些力气,咱们俩总得有一人能自由行动吧?若是真在这竹林里冻一晚,那可太遭罪了。”   “湘湘,我给你解药了,你真的不会仍下我独自离开吗?”   “……不会。”   “我不信。”   “恰好,我也不信,”裴湘察觉到王怜花虚弱不能动了,便开始慢慢给他搜身,反正两人挨得极近,做什么都方便。   “唔,宝贝儿,你再碰碰那里……嗯……”   “闭嘴,王怜花。”   “嗯……别……湘湘,你也练了销魂手了吗?”   “不,我只会掏心爪!”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裴湘终于翻出了被王怜花藏在腰带夹缝里的药丸,而此时的王怜花已然气喘吁吁,眼角绯红。   裴湘也累得够呛。   她小心地捏着黑色的丹药,放在鼻翼下方认真地闻了闻:“是这个吗?”   王怜花笑而不语。   裴湘可不敢随意尝试王怜花身上的药,正拧着眉头犹豫。   未曾料到,王怜花忽然低头,一下子就含住了裴湘的手指,舌尖一卷,便把那枚药丸吞入口中。   裴湘愣了一下,顿时目露凶光,张口就堵住了王怜花的嘴唇,打算把解药抢回来。 第316章   裴湘下意识地选择了最方便最快捷的抢药方式后,被抢的人则一边欲拒还迎地闪躲,一边无声闷笑。   王怜花本就没有多少力气维持端正的坐姿,此刻被目露凶光的佳人轻轻一撞,便顺势后仰倒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当然,他怀中的裴湘也被连带着拽倒在地。   眨眼间,中了迷药的两人便一上一下地叠躺在一起了。   姿势改变了,可唇与唇却没有分离。王怜花此时也不再躲闪,他反客为主,主动吻上了怀中的姑娘。温柔缱绻中,他把快要融化的丹丸推入裴湘的口中。   解药入口的瞬间,裴湘微怔,王怜花却不想让她在这种时候走神……   一盏茶之后,唇色水润呼吸不稳的裴湘从人肉垫子上爬起来,用白玉似的小拳头毫不怜惜地“咚咚”锤在王怜花的胸膛上。   “色痞!”   “咳咳,湘湘,咳,明明、明明是你主动亲上来的。还,咳咳,还把我推倒地上……那、那样蹂and躏我,嘶——我嘴唇都破了,不信你瞧瞧……”   裴湘才不要瞧呢,瞧了殷红的嘴唇,这厮肯定还要引诱她瞧别的地方,比如锁骨之类……她胡乱整理了一下鬓角垂落的碎发,起身就走。   王怜花衣衫凌乱地躺在地上,既不喊她也不拦她,只是眯着眼睛凝望冬日蔚蓝的天空,嘴角始终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甜蜜笑意。   过了一会儿,绝情离开的美貌姑娘鼓着脸颊折返。   “喂,王怜花,你冷静下来了吗?”   “湘湘,”王怜花所答非所问,“你的剑很美,划过我的咽喉的时候,那一泓剑光尤其美,真正的动人心魄。可我更喜欢你不动声色地给我下毒的手段,也喜欢你胡言乱语编故事时的表情。”   裴湘垂下眼帘,干巴巴地“哦”了一声,而后把王怜花拎了起来:   “走吧,我带你回去,唔,看在那颗解药的份儿上。”   王怜花轻笑:“湘湘,你果然是个心软的小姑娘。”   “心软吗?”裴湘不置可否地轻哼道,“那也未必。”   “若不是心软,怎么会因为我主动把解药送入你的口中,就不愿意与我计较了?我原以为,你会让我在这片林子里冻上一夜的。”   “既然有这样的担忧,干嘛把解药给我?”   王怜花的眼中顿时浮现出一抹真假难辨的柔情,他低语道:   “我舍不得让湘湘陪我一起受苦,若是我把解药吞服了,湘湘该怎么办呢?这天寒地冻的,由我一人承受即可。”   “如此说来,怜花公子委实是大丈夫真君子。”裴湘似笑非笑地轻声揶揄。   王怜花十分腼腆地笑了笑,表情温驯而纯良,似情窦初开的莽撞质朴少年。可那双漂亮风流的桃花眼中,却偏偏全是勾魂引魄的潋滟波光,惹人遐想纷纷。   他含笑道:“我只对湘湘一人如此。况且,有了湘湘的主动献吻,我浑身都是热的,区区寒风何足挂齿。”   裴湘大约已然习惯了王怜花的甜言蜜语兼油嘴滑舌,此刻听到他的表白之言,也只做平常。她面色淡淡看似毫无触动,但心底是否真的无一丝涟漪,唯有她自己知晓。   扶着王怜花返回屋舍后,裴湘把人交给了迎上来的黑衣护卫,之后便请一旁的侍女带路去客院,准备洗去旅途风尘,再安安稳稳地休息一宿。   到了第二天,她去探望依旧中着迷药的王怜花,没提解药之事。王怜花却立时面露了然,他连忙吩咐管家把他抬到府中的药房去,也请裴湘和他同往。   “看来,你说暂时没有解药的事,倒是真的。”   裴湘也不觉得这些事有隐瞒的必要,便坦然道:   “原本是有解药的,不过之前误伤了一位朋友,我就把那份解药给他服用了。之后由于囊中羞涩的关系,我一直没有重新配置。嗯,原本打算在捉了赖秋煌之后,用那五百两的花红再购置一些珍贵药材的。”   王怜花没有说什么“我有钱给你花”之类的话,而是理解地点了点头:   “有时间和精力的话,还是多配制些迷药、毒药和疗伤的药为好。至于对应的解药么,有余力的时候再研究吧,横竖别让自己吃亏了。”   裴湘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漫声道:   “好药材难求,有时候有钱也买不到,更何况我还没钱。目前来看,确实应该先紧着防身御敌的药配制。”   王怜花眼睛一转,心里有了同裴湘合作的打算。   不过,他没有急着开口提议合作之事,而是另起话题。因为有些事可以等等再说,但有些事,倒是应该趁机深问两句。   “湘湘口中的……被误伤的朋友,可是那个总是和你竞争花红的来历神秘的年轻人?”   裴湘点了点头,之前写给王怜花的信中,她简单提过几句。   “正是沈浪。可惜,他比我还穷,我也不好朝他要药钱,总不能逼着他把身上的敝裘当了吧?今冬的风雪不小,若是没了裘衣保暖,纵然有深厚的内力护体,想来也着实辛苦。”   王怜花听出了裴湘对沈浪的友善态度,有些嫉妒。   “湘湘可真会替那个沈浪着想。他若真的有勇有谋,就该攒下些身家,何必白占朋友的便宜?”   裴湘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替沈浪正名道:   “他那人私心少,又仗义疏财、济贫扶弱,手中自然存不住银钱。不过,估计他也没有把金银看在眼中,否则的话,凭他的心智本领,如今绝对能赚下偌大的财富了。”   “湘湘倒是对沈浪推崇得很,”王怜花冷声道,“你都没有如此夸赞过我,难道那个沈浪比我厉害?”   “王公子自然是人中龙凤。”裴湘赞了一句,委实真心。   但王怜花听在耳中,却觉得这话是在敷衍他。毕竟,单单比较字数的话,还是夸奖沈浪的句子更长一些。   “湘湘和沈浪比试过吗?他武功如何?”   裴湘认真评估了一下,客观阐述道:“目前为止,他是我见过的武林人士中,武功最高的一个。”   “最高?”王怜花惊疑扬眉,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声音,“包括无花、仁义庄内的主宾?”   ——还有我,王怜花。   “嗯,包括无花在内,沈浪给我的感觉更加深不可测。当然啦,我并未见过那两人全力出手,所以,得出的推论就是全凭感觉而已,你不必完全相信。   “再有,那日在仁义庄内,我也见过了所谓的七大高手。在我看来,他们的武功和智慧皆不如沈浪出色,甚至人品……哎,那个寡廉鲜耻的金不换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听到裴湘提起金不换,王怜花眼皮一跳。他和母亲王云梦此时已经把金不换招揽到麾下了,自然知道那是个多么缺德的货色。可是,有时候小人利用好了,反而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如此看来,湘湘对沈浪的评价甚高,”王怜花略过金不换这个名字,试探着说道,“我之前还以为,那个沈浪就是一个初出江湖的普通穷小子呢。可是在湘湘口中,那人武功高、品行好、有智慧,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英才。对了,不知他长得如何?”   “是个爱笑的俊朗青年。”   裴湘简单地答了一句,旋即便被这座府邸中的药房吸引了注意力。她没管躺在软塌上拧眉不快的王怜花,兀自认真地检查起药房内储存的药材来。   “正道的青年侠客啊……”王怜花喃喃自语。   他忽然记起,之前在诚王府的时候,裴湘就半真半假地说过,她本人更欣赏心性纯善的英武侠客,还想上演一场倾城红颜和英雄豪侠之间的缠绵悱恻。   昔日笑谈犹言在耳,王怜花顿时心中一凛。他飞速地琢磨了一下裴湘对那个沈浪的评价,暗忖道,要是湘湘没有被伪君子骗了的话,那沈浪倒是个棘手人物。   ——不管哪方面……   此时,裴湘已然挑选出了她需要的药材,开始给王怜花配制解药。当然,本着不做白工的原则,她在给王怜花炼制解药的同时,也没忘了给自己多准备了几份。   王怜花同样是精通医毒之道的高手,纵然不清楚裴湘的具体解药配方,可是粗略一看,便知晓这些药材的数量足够制作多份解药了,顿时心里又酸又甜。   酸的是裴湘对那个沈浪忒大方了,白送解药不要钱,而对自己就这么小气。   甜的是裴湘没和自己客气,大大方方地当着他的面挑选药材并制作丹丸,俨然是不计较自己旁观制药步骤的。   傍晚时分,王怜花总算恢复了行动能力,他陪着裴湘吃完晚饭后,就一头扎进了书房中,重新忙碌起来。   表明上看,洛阳王氏只是普通的世家,甚至很少有人见过王怜花动武,只当他是风流俊秀的富家子弟。   但是实际上,王怜花母子的势力遍布十三州三十六郡。王家麾下仆属众多,光是精壮强悍的习武者便有数千人,另外,除了表面上的住宅店铺外,还有秘密藏身地点五六十处。若是这些势力全部浮出水面,足以令江湖各方忌惮了。   但是,在铲除仇人快活王柴玉关之前,王氏母子二人是绝不会完全暴露自己的底牌的。因为。他们要对付的敌人比狐狸还狡猾奸诈,比豺狼还凶恶狠毒,比狮虎还勇猛威武。   王怜花不忙的时候,便领着裴湘在洛阳城中四处游玩,吃吃喝喝赏花赏景再认识一些朋友。王怜花消失的时候,裴湘便借用他府中的药房调配药物,或者阅览他书房中的藏书。   这天,王怜花外出处理生意上的麻烦,裴湘留在王府中欣赏暖棚里新移栽的异种玫瑰。   不多时,管家章峰疾步而来,说是王怜花的母亲王夫人有请。   裴湘细问了几句,知道王夫人此时并不在这座府邸当中,而是在另一处未公开的王家宅院内,便披上一件外出穿戴的猩红色大毛斗篷,登上了早就等在门外的黑色马车。   这辆马车没有车窗,昏暗的车厢内嵌着四颗明珠,散发着柔和清辉。关上车门后,车内亮如白昼,又有隐秘的小孔通风换气,所以,乘车之人并不会感到憋闷难受。   裴湘坐在车上静静聆听外面街道上的动静,暗忖,不知自己即将抵达的宅院,是不是原著中朱七七和王怜花初遇之地?   经过熙熙攘攘的洛阳花市后,马车再次转弯,穿过几条狭窄的小巷,又驶过一条平坦的青石板路,马车行驶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这时,车外传来几声问询和应答,裴湘便明了,王夫人的住处已经到了。   在外院下了马车,又坐上软轿。   经过了不知几重风景秀丽的院落后,软轿在一处雕梁画栋的楼宇前停下。不等软轿落地,裴湘便飞身而出,甫一站定,就望见了琼楼朱栏旁的宫鬓美貌夫人。   那女子满头珠翠,姿容绮丽,正倚栏凝望裴湘。   两人视线交汇时,女子浅浅一笑,犹如一席月色清辉洒落万丈红尘,既端庄典雅又不失妩媚风流,只一眼,便觉得往日所见美人皆是庸脂俗粉。   裴湘既赞叹又遗憾。   她忍不住想,有这样的母亲,王怜花的美貌就稍显平常了。要不,是他不会挑着所有优点继承并发扬光大;要不,是他生父柴玉关的颜值拉低了平均线……   “好孩子,终于见到你了,快进来。”   仪态万千的王夫人轻轻招手,明明不是很随和的语气,却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信赖。   裴湘眨了眨眼,脑海中剑意嗡鸣,瞬间化去了王夫人有意无意散发出的魅惑之意。她维持着晚辈年轻人应有的礼节,朝着楼上的王夫人行了一个礼,而后才微笑着地走进了琼楼之内。   在她身后,王云梦眼波流转,眉头舒展,心道果然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宾主落座后,裴湘送上拜礼,同时客气地说道:   “望夫人海涵,客居贵府多日,未曾及时拜见,是湘之过。”   王夫人凝眸细瞧裴湘模样,暗道自己这些年见过的美貌佳人不少,皆是千娇百媚各有风采,而这一位,尤为让人眼前一亮。   ——自家那个混小子,不拿出十成十的真心,约莫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裴姑娘无需如此多礼。我访友在外,未曾住在洛阳城中,直至昨晚方归,到今日才遣人接裴姑娘过来,原是我们怠慢了。   “裴姑娘,你在府中住得可还习惯?怜花那混小子没有怠慢姑娘吧?若是他胡闹不知轻重,你尽管教训抽打他。我观裴姑娘的武学修为还在怜花之上,当是可以制伏那个小魔王的。”   裴湘微微抬眸,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位王夫人提起教训王怜花这件事时,并非是完全的客套话。   ——倒是有七分的实心诚意。   意识到这一点,裴湘莞尔道:   “倒是让夫人笑话了。其实,做客的第一日,我便和王公子比试了一场,虽然招式上险胜,但却没有躲开王公子的‘神仙醉’,全赖王公子的解药才恢复力气的。再者,王公子文武双全,样样皆能,这样惊才绝艳的人才,哪是容易制伏的。”   王夫人眼波脉脉地瞥了裴湘一眼,掩唇笑道:   “好孩子,对付男人,哪能单凭外力呢?特别是那些骄傲厉害的男人,强扭着不甜的。你呀,得学会利用咱们女人独有的武器,或嗔或喜或怒或怨,勾得对方主动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地让你驱使。他一日不见你,便觉得相思入骨寝食不安,这样啊,不用你动刀动剑或者什么毒药的,就能制伏男人了。”   裴湘呆了一下,她端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茶,缓缓地消化了一下王夫人的金玉良言。 第317章   室内一时静默,王夫人矜持地端坐着,笑意盈盈地看着裴湘,俨然是一位循循善诱的温和长辈。   半晌,裴湘舔了舔嘴唇,迟疑地问道:   “夫人在教我怎么勾引令郎?”   王夫人笑而不答,反而柔声问道:“你喜欢他吗?”   裴湘怔了怔,心道,目前还不好说。   王夫人像是有读心术似的,不等裴湘出声,便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对于漂亮女人来说,都是不重要的。你若是喜欢他,那自然希望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你若是不喜欢他,也无妨,多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爱慕者,又有什么害处呢?”   “情字最难解,夫人不怕令郎吃亏受苦?”   这个问题让雍容美丽的贵夫人娥眉微蹙,曼妙动人的眼波里浮现出一丝惹人怜惜的清愁,她幽幽叹息道:   “孩子长大了,我又不能管他一辈子。他若注定是个痴情种,早晚要经历这一遭的。不是你,也是别人。好孩子,我一瞧你就心生欢喜,所以,我宁愿怜花把心放在你身上。至于你要如何对待他的心,就是你的事了,男女之情,最是强迫不得。”   裴湘又喝了一口茶,她闻着房间内似兰似麝的幽幽香气,眉目间有些恍惚。   稍顷,她忽然展颜一笑,继而摇头道:   “我险些被夫人绕糊涂了,此刻才反应过来。夫人,咱们说来说去,好似王公子和小女子已然有了并蒂连理之意……也许是夫人误会了,我和令郎之间并不是那样的关系,更谈不上什么勾引制伏了。”   听到裴湘如此干脆地撇清关系,王夫人顿时冷了一张玉颜,她故作不解地质问道:   “裴姑娘,莫非你瞧不上我儿子?我听怜花说,你们第二次见面时,你便把他推倒在床榻上了,还把他全身上下都摸了一遍。从此以后,那孩子就满心念着你,一直等着你来洛阳做客呢。若是平常的朋友,如何能让我儿那般牵肠挂肚?”   裴湘眼睛一眨,心道这王家母子的性格皆不能以常理度之,且都厚脸皮黑心肠,所以,她也不必委婉客气,便讶然问道:   “不过是亲亲摸摸而已,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的,这和瞧上瞧不上没有多大关系。莫非夫人以为,但凡男女之间了有了些亲昵接触,便必须要锁定终身吗?”   “裴姑娘这话么,倒也没错,”王夫人沉吟着抚了抚额头,面色有些复杂,“只是常言道,知子莫若母。我儿对你确实与众不同,那孩子又一贯骄傲,从来没有低头求过什么,我便以为你们二人是互相有意的,他得到了回应才情窦初开。唉,如此说来,倒是我误会了。”   裴湘了然道:“所以,夫人刚刚谆谆教诲我,让我施展手段勾引令郎,其实并不是真的不在乎令郎是否会为情所苦,而是一种变相的以退为进,希望我主动投怀送抱亲近令郎?唔,夫人倒是有一副慈母心肠。”   王夫人眼波一横,柔声道:   “好孩子,你误会我了,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字字都是肺腑之言。你若是和我儿两情相悦,那些勾人的手段便是情趣,是锦上添花。你若是没有那份心思,一颦一笑皆是虚情假意的话,那便是我儿的一场历练。我教导他多年,他若是依旧犯傻被骗,那就是他活该,本就不配得到我的心疼怜惜。”   这番话,王夫人说得情真意切。   她是昔日江湖上最令人心惊胆寒的魔道妖女。她的独门功夫“天云五花绵”阴毒异常,在十九种阴毒暗器中排名第一,有着让人闻风丧胆的可怖名声。这样的女人,除了在情之一字上吃了一个大亏外,一向是强大而骄傲的。   所以,她疯狂痛恨那个辜负了她的柴玉关,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痛苦都奉还在他的身上,让他生不如死。   所以,她在教导儿子的时候,有着异于常人的严厉态度和挑剔标准,她爱他,便更不允许他平凡庸碌。   所以,她时常陷入矛盾之中。有时候,她会希望王怜花可以得到她不曾获得的幸福圆满;有时候,她又希望儿子万事不萦于怀,求不得的,便无需留恋、无需执着。   “夫人爱之深责之切,”裴湘淡然笑道,“若是王公子陷入迷障,你必然要恨铁不成钢的。可是,对于让自己家孩子吃亏的人,难道夫人就真能轻松放过对方吗?”   “既是迷障,就该他自己堪破。”王夫人嫣然一笑,却只字不提是否事后报复。   裴湘微微扬眉,似读懂了王夫人的未尽之言。   她心底一叹,意识到这次的拜访不是很成功。因为从落座开始,她和王夫人的话题就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下去了,两人交流的内容,绝对不是她心目中的拜访朋友家长辈时该讨论的。   “夫人所说的一切,其实都是建立在令公子倾心于我这个设想上的。要我说,夫人委实不必过于忧心这个问题。我观王公子是风流倜傥人物,又聪明伶俐,他怎么会让自己陷于求而不得的苦闷当中?   “我想,王公子一旦发现某人或者某事会让自己受伤,肯定会及时避开的,非是一根筋的执拗之人。潇洒恣意如王怜花,哪里会苛待束缚自己?红尘滚滚,游戏即可,何必太过认真。”   王夫人慢慢收敛了面上的轻柔笑意,若说前一刻她的态度中还有几分漫不经心的逗弄之意的话,那此时听完裴湘的劝慰之言,她反而认真郑重了起来。   王云梦自然了解自己儿子的性情脾气,确实如裴湘所言,王怜花几乎不会因为执着于什么而伤了自身。   他那颗心,因为太过玲珑敏锐,所以早早就深谙世情人心,早早就领悟了不轻易向人坦露柔软的道理。他有真心,却被他小心地藏在了最深最幽暗的地方。   所以,王云梦敢劝说初次见面的裴湘对自家儿子使用手段。   只是,让王云梦没有料到的是,裴湘也会看透这一点。   她原以为,纵然这姑娘没有对王怜花动情,也该相信他流露出的爱慕和真情的。年轻姑娘,面对俊美温柔的追求者,难道真能做到彻底的冷静吗?难道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悸动幻想和虚荣窃喜吗?   “裴姑娘倒是了解怜花。”王云梦的声音有些轻有些远。   裴湘低头喝茶,没再出声。   这时,门外有身着白衣的侍女进来回禀事情,她先是为难地看了一眼裴湘,而后便想凑到王夫人耳边细语。   “无妨,直接回禀吧。这样的距离,无论你多小的声音,对于裴姑娘来说都清晰可闻。”   “是,”白衣侍女恭谨行礼,而后脆声回话,“夫人,大少爷过来了。他未走正门,而是从马棚那边偷偷跳墙进来的。”   王夫人一挑眉:“既然是偷偷跳墙而入,怎么会让你们发现?”   “夫人恕罪,之前有一队白衣牧女返回府中时,粗心大意带进来了一个陌生的姑娘。那名偷偷潜入府中的姑娘在马棚附近遇到了大少爷,两人交谈了几句,才引起了护卫们的注意。”   王夫人奇道:“是个怎样的姑娘?是怎么偷偷潜入的?”   白衣侍女低头答道:   “女婢匆忙间瞥了一眼,那姑娘长得十分美貌,但身手一般。她之前一直藏在马车下面,随着车马一同入府的。”   说到这里,白衣侍女微微顿了一下,她又往裴湘的方向瞧了一眼,眼底有些没有隐藏好的醋意,之后才继续说道:   “马棚附近的守卫们原本准备抓捕她的,可是被大少爷阻止了。大少爷和那美貌姑娘说笑了几句后,没有让人捉拿对方。他此时正领着那姑娘往这边走来,看样子是想去竹林精舍,大少爷他……似乎想保护那姑娘。”   王夫人微微一笑:“竹林精舍?怜花倒是好心,竟然打算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带到自己的住处去。裴姑娘,这丫头说怜花想要保护一个偷偷潜入者,你觉得可能吗?”   “也许,”裴湘不甚在意地猜测着,“那姑娘必然有些特别之处,才能得到王公子的另眼相看。也许是美貌,也许是性情,也许是身份。”   “是啊,总要有原因的,”王夫人悠然道,“但无论为了什么,都不该由一个前来回禀事情经过的侍女妄加猜测。唉,我不喜欢在我面前耍心眼儿的人,特别是自作聪明的那种……来人,带下去按规矩处置,之后送去幽州做事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王夫人命令一下,便有人进来抓住那瑟瑟发抖的白衣侍女,迅速把人带离王夫人的眼前。   屋内又剩下裴湘二人,王夫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哎,这丫头虽然喜欢自作聪明,但欣赏眼光却还是有几分的,既然她承认那名潜入者是个美貌姑娘,那就说明,那姑娘确实好看。”   裴湘客气道:“能在夫人身边服侍的人,肯定是有眼光有见识的。”   王夫人弯了弯嘴角:“裴姑娘,你刚刚说,怜花对你的喜爱不一定是真心的,你又觉得他风流花心游戏红尘。正好,如今就有一个机会试一试他,看看他是对所有的美貌姑娘都油嘴滑舌的,还是唯独对裴姑娘你温柔小意。”   裴湘眉心一动,心道,这躲在马车底下混进来的美貌姑娘应该就是朱七七了,自己今天上门做客,倒是赶上了朱七七和王怜花初遇的日子。   她略微沉吟片刻,便答应了王夫人的提议。   于是,在王夫人的安排下,裴湘坐到了屏风之后,让出了客厅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路过琼楼的王怜花和朱七七被“请”了进来。   王夫人坐在上首,瞪了自家不省心的儿子一眼,淡声问道:   “你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回家时有门不走,偏偏要跳墙进来。”   王怜花自从进入客厅后,就一直在左右张望,此时听到王夫人问话,便乖巧笑道:   “妈,我听章峰说,你把湘湘请来了,人呢?”   王夫人不动声色地答道:   “客人已经回去了。如果你从正门进来的话,说不定还能遇到她。”   王怜花抚掌道:“是我想差了。我原本以为,你们两个风华绝代的美人聚在一起说话,肯定不喜欢外人打扰的。但我又担心你们一见如故忘了吃饭的时间,就想着先悄悄过来看看情况,所以才跳墙而入的。”   王夫人轻哼一声,点破王怜花的谎言:“你是怕我欺负你的娇客吧?”   王怜花连忙一拜,笑着辩解道:   “儿子怎么会这么想?您气度雍容,湘湘也活泼率真,当然不会一言不合就打起来的。”   王夫人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亲生儿子,冷声道:   “既然是追着你的湘湘过来的,那这个姑娘又是谁?怎么和你在一起?” 第318章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以下是原著内容部分概述(不占正文字数啦):   朱七七和沈浪逃离仁义庄之后,又被朱七七得罪的几波人追赶。为了摆脱麻烦,朱七七一行人跑到了沁阳城内,正好遇到各路江湖人聚在一起讨论魔窟之事,据说,进入里面的人都死于非命。   沈浪、朱七七和一众江湖人士进入魔窟后,发现魔窟内机关重重,暗藏杀机。   经过一番波折后,沈浪抓住了快活王的财使金无望。   原来,这魔窟本是一处宝藏,快活王得到消息后,派金无望前来收集搬运财物。可惜金无望什么都没有找到,就想出扣押江湖人士勒索钱财这个办法,最后被沈浪破坏了计划,又和沈浪化敌为友。   但是,化敌为友之后的金无望和沈浪发现,之前被困的武林人士都消失了,众人生死不知。   仁义庄和失踪人士的家属要找金无望报仇,沈浪保证会在半个月内给众人一个交代,找出失踪者的下落。   就在沈浪和金无望到处调查的时候,朱七七误打误撞碰见了那些失踪者。他们中了迷魂之类的秘术,被人如同赶羊、赶尸一样偷偷运走。   朱七七发现阴谋后,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最后一路跟踪到王怜花和王云梦的住处。   沁阳魔窟的真正幕后主使者是王云梦母子,他们已经拿走了里面的财宝,又暗地里算计了金无望和武林人士。   朱七七从王府逃离后,参加了欧阳喜的商人交易会,白飞飞首次登场。   这模样娇艳的少女是谁?   王怜花在来的路上并未询问少女的姓名,因为他大约猜测出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她是躲在从沁阳魔窟返回的“白云牧女”的车底下进来的,又是这副模样、这种脾气,想来该是那个追着沈浪到处跑的朱家千金朱七七了。   ——若是朱七七的话,还真得把人不动声色地送出去。   “妈,她么,就是我和你提过的燕姑娘,我好友的同胞妹妹。”   “原来是燕公子的妹妹。”   王夫人眼波流转,心道洛阳城内倒是有一位姓燕的绝色少女,只是儿子之前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也没有什么燕姓好友,怎么偏偏今日就亲近起来了?   想到屏风后的裴湘以及裴湘对王怜花的评价,王夫人决定帮儿子一把:   “我瞧瞧,呀,果然是人间绝色。你之前还说未曾见过比裴姑娘更加美丽的女孩子,如今可是改变想法了?”   王怜花笑道:“在我心里,自然是湘湘最好看。妈,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湘湘本人。”   “你这混小子,当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维护裴姑娘,”王夫人笑嗔道,“莫要口快心直惹恼了客人。燕姑娘,你来这里做客,我欢迎之至。只是你怎么一个人出门了?令兄没有一起过来吗?你身边的丫鬟呢,可是小丫头们淘气,弄丢了自家小姐?你莫慌,我现在就遣人去燕家告知你的下落,请他们派人来看看你,免得你家里人担心。来人……”   “等等,我根本不是什么燕姑娘!”一旁的朱七七突然开口,大声打断了王夫人的话。   她独自一人偷偷潜入这诡秘奇怪的地方,本就又惊又怕又冷又累。此刻站在王家母子面前,听两人随意谈论自己的外貌不如人,又把自己当成什么燕姑娘,朱七七不禁存了一肚子的不耐烦。   若是旁人,此时总该有些身为阶下囚的自觉,期望靠着老老实实的表现蒙混过关。可朱七七一向莽撞冲动惯了,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不计后果,怎么会忍气吞声?   又听见王夫人准备去找燕家人来,朱七七心道,早晚都得露馅,不如干脆破罐子破摔,所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我姓朱,我是朱七七,朱七七就是我!你们听着,我不是来你们家做客的,而是跟着你们的‘白云牧女’的车架偷偷进来的,要打探你们的秘密。哼,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朱七七一股脑儿地放完狠话后,便梗着脖子瞪眼望向王夫人,一脸的倔强。其实,她脑子里委实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也许此生再也见不到沈浪了,一会儿又觉得这姓王的坏蛋莫名其妙地维护帮助她,说不定有不轨的心思……   朱七七这边一拆穿王怜花的谎言,王怜花的脸色就骤然苍白起来。他立刻一言不发地朝着王夫人跪下,认错的态度十分干脆。   王夫人冷了脸色,斜着一双美目上下打量朱七七,看似在因为面前的这场闹剧生气。   其实,在听到“朱七七”三个字时,她便明白了儿子王怜花的一些打算,心知他这是打算借着朱七七“招惹”一些人,进一步算计仁义庄、算计快活王麾下的财使金无望。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王家母子二人开始一唱一和地吓唬“自投罗网”的朱七七,直到达到了一定的效果之后,王云梦才借口有事,假装匆忙地离开了房间。不过在临行前,她仍不忘吩咐属下,把不速之客送到地室中囚禁起来。   待到两名黑衣大汉把朱七七带走了,房间内重新恢复了安静,王怜花眉宇间的乖巧惧怕之色瞬间消退,唯有一片冷冰冰的漠然。   他在铺着虎皮的软榻前负手静立了片刻,正凝神思考接下来的应对策略,忽而听见屏风后传来些微动静。   王怜花警觉抬头,瞬间便飘到了屏风的一侧,同时手掌微扬,指缝间已然夹着了三枚细如牛毛的毒针。   “湘湘?”王怜花吃惊地瞧着坐在紫檀木椅上的窈窕佳人。   裴湘盈盈起身,莞尔道:   “王公子,令慈匆忙离开,大约是把我忘了,可否劳烦王公子命人送我出府?以防我因为不熟悉路线而撞见一些隐秘的人或物。”   “你……”   饶是王怜花素日里心思玲珑百变,也没有料到自家母亲会把裴湘藏到屏风后面。他心思一转,便把这番举动的缘由猜出了个七七八八,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但,也着实捏了一把冷汗。   说实话,在初见朱七七的瞬间,他确实想制造出个爱慕美人的假象,骗骗那个莽撞骄纵的姑娘,好让她对之后的种种事态发展毫不起疑。   可这个念头刚刚从心底浮现出来,就被王怜花立刻否决了,概因他及时地想起了裴湘在皇宫轩辕殿内认表叔的那一幕。   洞悉人心的千面公子十分清楚,自己喜欢的姑娘对男女之情是眼底不容沙的。   她在急于保命的时候,都不愿和身边姬妾成群的皇族子弟虚与委蛇,骄傲得如同一只小凤凰似的。更别提此时已然有了自保的实力,她更不会对到处留情的男人起心思了。   王怜花此时初初动心,正尝试着按照心上人的标准约束自己。他永远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也确实不会忽然间就对一个人爱得投入而忘我。   可不管一个人如何通透冷静,如何习惯于给自己留有余地,动心了就是动心了。在没有彻底失去机会之前,他当然要努力争取获得幸福的可能。   “湘湘,你今日还有其它安排吗?”王怜花也不刨根问底,只是笑意盈盈地问道,“如果没有其它安排的话,和我去欧阳喜的府上吧。今日那里有一场豪商巨子们的生意聚会,我们去瞧瞧热闹。”   裴湘怔了怔,奇道:“你现在就要去参加欧阳府上的富商聚会?不去地室里探望朱姑娘了吗?”   “我为何要去探望朱七七?”   裴湘自然不会因为原著的情节安排,就一味固执地认为,王怜花此刻应该去地室里调戏并“偷偷”放走朱七七。可根据刚刚听到的那些对话,她已经隐约判断出王云梦母子二人的企图,心知他们并不想真把朱七七关起来的。   只是……话到唇边,裴湘又不愿问了。因为,她目前并没有进一步搅合进王云梦母子复仇计划里的打算。   见此,王怜花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干脆挑明问道:   “湘湘觉得,我为什么打算放朱七七离开?”   裴湘含笑打趣道:“洛阳王公子一向怜香惜玉,如何舍得让佳人在地牢中担惊受怕?”   “错了,”王怜花委屈地皱了皱好看的眉头,“我若真的怜香惜玉,就该让朱七七安安稳稳地待在地牢里,然后寄一封信函给沈浪,让他来把人领走。”   裴湘对王怜花知晓朱七七爱慕沈浪这件事并不感到惊讶。这人用洛阳富家子弟的身份交好了不少江湖人,哪能不认识仁义庄之人?既然与仁义庄有联系,那必然听说了朱七七对沈浪的追逐。   再加上他们母子二人在沁阳魔窟的布局,既算计了快活王麾下四大使者之一的财使金无望,也算计了诸多武林人士,怎么会不清楚沈浪和朱七七在魔窟中的举动。(注一)   “既然王公子说我错了,那我就想不出其余理由了。”   王怜花眼睛一转,半真半假地说道:   “其实,我愿意放朱家千金尽快离开,是希望她能和沈浪早日团聚。自从经历了同湘湘的三百余日分别后,我就知道了何谓相思之苦。所以,我总是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唔,只要朱七七和沈浪一直纠缠不休,湘湘就永远不会多看那位沈少侠一眼啦。   说着话,王怜花微微垂眸凝望身侧的裴湘。望着望着,如玉的脸颊上就慢慢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绯红,无端平添了些许惑人的颜色。那眉宇堂堂,那眼瞳深邃,那唇不薄不厚,微微翘起,很柔软……   裴湘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再瞧了一眼,终于扭头认真看路。   其实,武学修为到了她这个地步,根本无需用双眼一丝不苟地瞧着路面坑洼了——没有内力的普通人其实也不用。   可她此时忽然觉得,走路不看路是一种非常不好的习惯,至少,对这干净平整的青石板路来说,是有些失礼的。   ——我之前觉得王怜花没有很好地继承王云梦的美貌,委实有些武断了。   ——其实……也不算差了。   ——毕竟,在这座华丽的府邸里,连脚下的石板路都这么美观,何况是人呢?   离开府邸大门前,裴湘见王怜花朝着一条黑衣壮汉做了个简单的手势,那壮汉抱拳行礼后,就迅速转身离开了。   “我那个属下去处理朱七七的事了,那姑娘会平安离开的。”   裴湘轻轻应了一声,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一会儿要参加的生意会上。   她之前已经在王家见过“中原孟尝”欧阳喜了,知道那人是洛阳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但为人处事却从不张扬跋扈。欧阳喜豪爽热情又彬彬有礼,非常有人缘,他府上举办的生意聚会,当是很有看头的。   “走吧,去看看今天有什么好东西交易。”   “嗯,这就出发。”   欧阳喜府上,待客大厅内。   三十多把紫檀木椅随意散落而放,十七八人已经落座。他们中,有人在独自喝茶,有人在低声交谈,还有人在打量厅内的装饰。   王怜花和裴湘走进去的时候,屋内的几名商人都起身打招呼,   当然,他们打招呼的对象只有王怜花一人而已。对于他身边的裴湘,众人都不掩饰好奇惊艳之意,却没有轻易开口询问的。   这时,主人家欧阳喜含笑着走了进来,他拉着王怜花的胳膊拍了拍,亲切地打趣道:   “你往常来我这里,不是一进门就到处找好酒喝。就是独自一人姗姗来迟,这次怎么这么早就到了,举止还这样文雅?我知道了,是因为有裴姑娘在身边的缘故吗?”   王怜花摇头叹道:“欧阳呀欧阳,你绝对是在冤枉我。今日冷二太爷到场,我怎会托大迟到?还有,你莫要在裴姑娘面前诋毁我的名声,好似我是个不知礼的毛头小子一般。”   欧阳喜嘿嘿一笑,转头对着裴湘抱拳道:   “裴姑娘,咱们又见面了,多谢你之前赠给我的养身丹药。”   裴湘还礼,细心地问了欧阳喜服药后的效果,之后又谦逊应答了几句。   欧阳喜又道:   “今天这场交易会上,有不少上好的药材出售。裴姑娘若是遇到想要的了,尽管喊价拍卖,都记在我欧阳喜的账上。算是咱们结交相识的见面礼,也算是为兄的一点感谢心意。”   有位身穿蓝色锦袍的中年商人笑嘻嘻地说道:   “欧阳兄,你今天可太大方了,咱们两人也相交十余年了,你何时送我一份见面礼呀?”   欧阳喜笑骂道:   “哪里都有你这个金算盘钱串子!你算算,你这些年从我这里弄走了多少好酒和烤羊腿了?裴姑娘既不好酒也不像你有个无底洞似的的大胃,因此我才要送一件礼物给裴姑娘,否则的话,我这当朋友的岂不是厚此薄彼了吗?”   另一人跟着起哄道:“此言有理。只是呀,在下也不善饮酒,最近又在吃斋,不知欧阳兄可否给弥补弥补?”   这话又惹来一阵笑声。   厅内的气氛热闹而和谐,并没有人因裴湘的女子身份而轻视她,也没有人因她的美貌而流露出垂涎目光。   ——当然,便是有些不好的心思,此刻也都藏得严严实实的。   这些江湖上的豪商巨贾们,哪个不是八面玲珑之人?哪个不是眼力过人之辈?   他们见裴湘腰佩长剑,步伐轻健,目光澄澈明亮内蕴神芒,身形看似婀娜纤细却背脊挺直,举手投足落落大方,自有一份从容疏朗,便已然觉得这女子不简单。   后又听欧阳喜感谢赠药,口口声声认她为知交友朋,平等相待,更确信了之前的判断。   再有,人是被王怜花领进来的,依照他们对洛阳王氏的了解,这裴姑娘想必也有些来历,再不济,她也当有过人的才能本领的。   ——这些人,敬财,也敬才。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问好声,显然是有新客人到了。   有小厮跑到欧阳喜耳边汇报,欧阳喜一愣之后又是一喜,他朝着身旁的朋友们高声道:   “今天是个大好日子,不仅冷二太爷来了咱们洛阳,当下,又有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光临寒舍。诸位少陪,待我这就去把贵客请进来。”   “欧阳兄可别卖关子了,和咱们说说,来的是哪一位?既然是远道而来的朋友,咱们就和你一起出去迎接嘉朋。”   欧阳喜一边大笑着快步疾走,一边扬声答道:   “不是别人,正是兰州的姬冰雁姬老板。”   “哎哟,姬冰雁竟然离开兰州来我们洛阳了?”   “原来是姬老板呀,这确实是稀客,诶,欧阳兄等等在下……”   “姬冰雁?可是那位兰州巨富,就是那个,嗯,有着‘铁公鸡’绰号的姬老板?”询问的人压低了声音。   “不是他还能是谁?姬老板如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年轻的时候……据说和那盗帅楚留香一起闯荡江湖的,想来功夫不差。”   “陈大哥认识姬老板?小弟年轻见识少,之前只听说过姬老板的偌大名声,却一直没有弄明白姬老板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陈兄可否指点一二?”   “姬老板呀,他是什么生意都做。嘿嘿,哪里有钱赚,他就在哪里。有人估算过,兰州城内的生意场上,每赚十两银子,其中一两就是归属姬老板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阵高低起伏的议论声中,欧阳喜等人簇拥着姬冰雁一行人返回了大厅。   趁着众人应酬寒暄之际,裴湘站在人群之外好奇打量突然来访的姬冰雁。   姬冰雁此人始终一副神色淡淡的模样,纵然对着身边的人客气微笑,那笑容也很浅很短暂。   可有趣的事,他这样的矜持疏离态度,却不会让在场的任何人感到被怠慢了。纵然他不言不语,也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倨傲自大的,只觉得姬冰雁本就该如此待人接物。   就在裴湘观察姬冰雁的同时,那人突然转过头来,锐利的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裴湘的身上。   他的眼神如鸷鹰一般敏锐,整个人都显得非常的精明强悍。任何人都无法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寻找到懒散或者迟钝之类的神情,显然,这是个胸有沟壑且冷静果敢的男人。   裴湘朝着望过来的姬冰雁微微颔首,只当两人不会有太多交集。不曾想,那姬冰雁见到裴湘之后,先是疑惑地皱了皱眉,之后便低头对欧阳喜说了什么。   欧阳喜一怔,转头看了一眼裴湘,随即点了点头。   得到欧阳喜的肯定答案后,姬冰雁便直接朝着裴湘走来,在众人的瞩目下,对着裴湘一抱拳:   “裴姑娘,在下姬冰雁。姬某此次来洛阳,正是为寻姑娘而来,可方便借一步商谈?”   “姬老板好,”裴湘回了一礼,之后才颔首笑道,“久闻姬老板大名,今日得见,深感荣幸。既然姬老板有事询问小女子,小女子万万不敢推辞。欧阳兄,烦请你安排一处合适的地方。”   欧阳喜连忙笑道:“这是自然,二位请跟某来。”   裴湘和姬冰雁被欧阳喜亲自领到花园中的八角凉亭处。   这里距离方才待客的正厅不远不近,既不影响两人单独交谈,也能望见大厅方向来往进出的人们,且四面开阔,没什么遮挡,非常适合初见的一男一女长时间谈话。   “姬老板有何事找我?”   姬冰雁认真看了两眼裴湘的五官外貌,方才沉吟着说道:   “裴姑娘,姬某是生意人,所谈的事情皆是买卖。日前,诚王殿下分给了姬某一宗利润不错的生意,条件就是姬某在兰州帮他调查曲家当年之事。”   裴湘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微笑弧度,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姬冰雁语气淡淡地说道:   “姬某已然从诚王殿下那里得知,裴姑娘并不是曲氏血脉。同时,诚王殿下交待姬某,既然裴姑娘能把一个故事说得那样生动曲折,还有诸多细节可以对照,无中生有的可能性就非常小。”   裴湘眼睫轻颤,欲言又止。   姬冰雁面无表情地继续解释:   “所以,诚王殿下认为,即便裴姑娘不是曲氏女,大约也是知道一些当年的真相的。他建议姬某亲自出面询问一下裴姑娘,你当日的故事里,到底有哪些内容是真实发生过的?”   裴湘:“……”   ——何必要如此积极地打假呢? 第319章   姬冰雁说明来意后,凉亭内安静了片刻。   裴湘拢了拢身上的猩红色大毛斗篷,又轻轻跺了跺脚,目光有些莫名的苍凉悠远。   大约是这沉默的时间有些过长,姬冰雁静立片刻后,英挺的眉目间慢慢浮现出一抹惊讶之情,之后,又化作古怪的了然……   “咳,姬老板,小女子有个疑问,想请教一二。”   “裴姑娘请讲。”   “依照姬老板的解释,你之所以来找我询问这件事……大多是诚王殿下的想法和建议。那么,姬老板本人是如何认为的呢?也同诚王殿下一样,认为我非常有可能知晓当年曲家灭门之祸的真相吗?”   姬冰雁目光闪烁了一下。说实话,他从始至终都没怎么把诚王的建议放在心上,同时也觉得,诚王让他来寻找裴湘的理由颇为牵强。   来之前,他有些隐约的猜测,诚王此举,其实是想通过这件事重新联络上这位裴姑娘。如今见到裴湘本人,姬冰雁的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   ——有时候,男人总是更了解男人的小心思。   当然,以姬冰雁的城府,肯定不会对初次见面的裴湘吐露出这种私下里的想法的。于是,他沉吟着一本正经地答道:   “不瞒裴姑娘,在姬某之前的行程计划中,确实没有这次洛阳之行。即使诚王殿下来信建议姬某应该如何行事,但姬某却认为没有必要。”   “这是为何?”   “因为……旁观裴姑娘所作所为,嗯,也算是恩怨分明。所以,若是裴姑娘当真知晓曲家当年之事的内情,在离开诚王府之前,你应当会对诚王透露一二的。”   裴湘嫣然一笑,颔首道:   “姬老板明断。我若当真知晓昔日秘闻,确实不会刻意隐瞒的。毕竟,最大的谎言都已经揭穿了,何必再隐瞒那些细枝末节呢?”   这话,已然是在明确回答姬冰雁之前的问题了。   姬冰雁叹了一口气,眉目间有些沉凝,大约是在为调查之事发愁。   裴湘抬眸打量这位香帅好友、兰州巨富,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原本不打算来洛阳的,可是……既然姬老板出现在了这里,就说明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改变了你的想法。”   “确实,”姬冰雁微微点了点头,缓声道,“坦白来说,姬某对曲家之事的调查并不是非常顺利。但是,就在姬某一筹莫展的时候,无争山庄的原随云原少庄主向姬某提供了一些颇为重要的线索。那些线索……让姬某茅塞顿开的同时,也让姬某再次想到了裴姑娘,所以,姬某才出现在这里。”   “原随云”这三个字让裴湘瞬间打起了精神,她在凉亭内慢慢踱步,又慢慢地坐了下来。   “无争山庄也在调查曲家之事?原少庄主为此亲赴兰州?”   “原少庄主并不是因为曲家之事出现在兰州的,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   “嗯?”   “当初在轩辕殿上大胆惊扰圣上的刺杀者们,表面上看多和前朝皇室有关,但实际上,他们的背后一直有东瀛人的影子。半年前,朝廷方面把调查东瀛武士的事情交给了无争山庄,希望这武林第一世家不负‘无争’二字,尽快把中原江湖中勾结外族的居心叵测之人揪出来,避免我中原武林再一次动荡不安。”   裴湘秀眉一扬,心道,朝廷方面把调查东瀛武士之事交给无争山庄,说不定就是原随云暗中推动的。   “蝙蝠公子”同无花背后的东瀛人发生了冲突,几番明争暗斗互有输赢,已经是结了仇了的。于是,那人转身就利用起明面上的无争山庄少主的身份,开始光明正大地打压对方。   “莫非当年曲家灭门之事,还和东瀛人有关吗?”   “这一点还未有定论,”姬冰雁负手答道,“但姑娘之前提到的女魔头石观音,却是和东瀛人有关的。”   裴湘立刻惊讶地“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望着姬冰雁:   “石观音?这么巧?”   面对裴湘的惊讶疑问,姬冰雁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淡声解释道:   “无争山庄屹立江湖三百余年,至今威名远扬。所以,当庄主原东园老前辈想要调查某些江湖秘闻时,许多秘密就瞒不住了。   “据原少庄主所说,原老庄主接到朝廷的旨意后,立刻调动起无争山庄麾下的全部明暗势力,详细排查任何可疑之人,这里面,自然包括裴姑娘提到的石观音。   “之后,无争山庄发现,那个来历神秘的女魔头石观音竟然是昔日黄山世家的李琦姑娘。她当初为了报仇雪恨,东渡扶桑学习更高深的武艺,归来后便血洗华山剑派。再后来,她化名为石观音,长居于大漠深处。”   裴湘露出恍然之色,但马上又有了新的疑惑。   “姬老板,去过东瀛的江湖中人不在少数,难道人人都有勾结异族叛乱的嫌疑吗?并且,纵然你们调查清楚了石观音的身份来历,可那又和曲家之事有何关系呢?”   姬冰雁道:   “自然不是人人都有嫌疑。可是,据一些江湖老前辈所言,在石观音报仇雪恨成功后的那几年,有一位东瀛武士前来中原寻妻。   “原本,这件事是和石观音扯不上关系的。但自从知道她是李琦之后,原少庄主心思缜密,又派人去寻找当初和那位东瀛武士有过交流的人。   “经过一番艰苦求证和调查之后,终于有当年之人回忆起了那位东瀛武士对妻子的描述。对照之下,原少庄主认为,对方寻找的妻子和黄山世家的李姑娘有些像。”   听到这里,裴湘心底喝彩。她暗叹一声,不愧是把一座孤岛经营成著名销金窟的蝙蝠公子,给他一点线索和提示,他就能把敌人的底子几乎全部掀翻了。   “即便……石观音抛弃丈夫返回中原,嗯,这是私德有亏,可也不能证明她和谋反之事有关呀?莫非,那名东瀛武士的身份来历尤其可疑?”   姬冰雁淡淡地瞥了裴湘一眼,语调平稳地答道:   “再具体的细节,姬某也不清楚。窃以为,既然原少庄主亲赴兰州调查,想必是掌握了一些重要线索的,但在真相没有彻底水落石出之前,为了谨慎起见,原少庄主并未过多提及内情。而姬某也不曾深问。”   裴湘不知姬冰雁这话里有几分真,但却知道这位姬老板是精明警惕之辈。这类人,肯定不会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知一个初次见面之人。所以,有些话听听就好。   当然,她对原随云的调查进程也不是非常感兴趣。   ——我之前已经提醒过诚王,说妙僧无花可疑。   ——若是诚王相信了我的留言并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原随云,那么,依照原随云的缜密玲珑心思,说不定已然把真相推测出了十之八and九了。   ——但是,那人却不一定会完全挑明。毕竟,有些人的秘密身份是非常有利用价值的。   想到这些,裴湘眼波一转,脆声问道:   “说来说去,姬老板还未曾解释那石观音和曲家的关系呢?也不曾说明,你为什么就突然改变主意了,特意奔波一场来见小女子?”   姬冰雁在裴湘的对面落座,目不转睛地盯着裴湘道:   “因为原少庄主告诉了姬某一件事。据说,石观音的身边不仅有许多被奴役的男人,还有一群女弟子。其中一名女弟子颇受重用,她的模样和习武的资质都是顶尖的,巧合的是,那名女弟子就姓曲。”   裴湘倏然起身,面色动容。   “姓曲?这……也太巧合了!但……姓曲,又能说明什么呢?这天下姓曲的人多得是。”   “我当时也是如此说的。”   姬冰雁一直在留意裴湘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可原少庄主自有可靠的消息来源。那个人似乎十分了解石观音身边的事,对方告诉原少庄主,石观音身边的曲无容有着让石观音嫉妒的倾城之色,且天资聪颖,资质不凡。姓曲,又有着让石观音为之嫉妒的容貌资质,那姑娘的父母亲人想必不凡。”   话音落下,裴湘和姬冰雁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当年艳冠六宫的淑妃娘娘,以及名动京城、才貌不凡的曲家三郎。   “未免有些牵强。”裴湘依旧谨慎反驳,但语气中已经有了明显的动摇之意。   姬冰雁又道:“若是再加上曲无容的身世呢?那人告诉原少庄主,石观音在醉酒时亲自承认过,她当时觉得襁褓之中的曲无容是可造之材,便杀死了她的父母亲人,把她抱在身边抚养。”   裴湘面色微变,声音里不自觉地添上了三分怒意:   “那石观音当真如此残忍?只因为她觉得一个小婴儿的未来会很出色,就杀了孩子的父母家人?”   提起石观音的狠辣手段,姬冰雁也眉头紧皱,语带厌恶之情:   “确实如此。她杀了一个孩子的父母,然后让那孩子尊重她,仰慕她,对她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呵,果然是心肠扭曲的女魔头,”裴湘深吸一口气,哑声问道,“姬老板,那曲无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姬冰雁摇了摇头,沉声道:   “想来是不知道的。唉,不知道也好,若是知道了真相,那石观音肯定不允许曲姑娘活下去了。”   这话说完,凉亭内又安静了好一会儿,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出了一会神。   之后,裴湘率先开口:   “不敢相瞒,当初的那个故事是我随意胡诌的。我从宫内太监的口中得知了曲家灭门之事,又稍稍加工润色了一番。再有就是,有关我师父和石观音相遇的那些情节,也是我结合石观音以往的行事风格杜撰出来的,其中没有一星半点的真实可言。所以,姬老板,那曲无容姑娘的父母到底是不是诚王殿下的亲戚,我确实不清楚。”   “来之前,姬某已经想到这个可能了。”   得到裴湘的详细说明,姬冰雁到底有些失望。不过,他很快就压下了这一丝浅淡的情绪波动,继续冷静地说道:   “因为调查曲氏灭门一案一直不得进展,姬某便答应了和原少庄主合作,准备从石观音身边的曲无容着手,看看她的父母是不是当初的曲氏一族。”   裴湘安静地看着姬冰雁,等他说出这次见面的真正目的。   “石观音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并不好打交道,若是只有姬某一人,姬某绝对不会答应这笔随时会丢掉性命的买卖。可因为有了无争山庄的加入,姬某便有些勇气继续调查下去了。   “只是,那石观音在大漠深处经营多年,不提地利之便,单说她的实力。石观音的武功深不可测,更是擅长毒术、易容等江湖奇术,若是不准备充分了就冒失地去挑战她,纵然是天下第一世家的无争山庄,也不见得能够全身而退。   “鉴于此,姬某和原少庄主商量后,准备私底下邀请一些身怀绝技的江湖高手,共同应敌。武力方面,无争山庄人才济济高手如云,再加上朝廷方面的相助,并不太需要操心。最让人感到棘手的,是那些变幻莫测、防不胜防的江湖奇术。所以,姬某此次前来的最重要目的之一,就是想邀请裴姑娘出手相助。”   裴湘微微挑眉,迟疑说道:   “非是小女子推脱,就如姬老板所言,无争山庄人才济济,姬老板走南闯北,手下的能人异士也不见得少。而裴湘来历不明,年纪尚轻,如何就当得姬老板和原少庄主的如此重视?”   姬冰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好似就等着裴湘这样询问呢,他不紧不慢地答道:   “裴姑娘的精妙易容之术,诚王爷已然亲自证实了。你伪装成王府管家多日,每日同诚王殿下见面,又操持府中庶务,甚至还和金吾卫、黑甲卫以及王府护卫频繁见面,但却使得所有认识那位管家的熟人都没有发现端倪。由此可见,裴姑娘确实拥有一手惟妙惟肖的伪装手段。而毒术方面,更无需赘言,裴姑娘已经几次证明了自己的高超手段。”   裴湘心知,自己一穿越进这个世界,就天然地站到了石观音和无花一方的对立面,狠狠得罪了那些视人命为草芥之人。她若是想安稳无忧地过日子,早晚需要做个清算。所以,趁着无争山庄出面调查声讨石观音之际,自己借机动手解决后患,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再者,裴湘确实想亲自会一会石观音,同她一对一地打一架,磨砺一下己身的剑术。   虽然喜欢安逸悠闲的日子,但裴湘深知,如果一直避免生死一线的战斗,躲在安全的后方,她手中的剑早晚会变得软弱迟钝的。   对面的姬冰雁见裴湘沉默出神,误以为她还有所顾忌,便继续劝道:   “原少庄主对姬某说过,即便石观音和东瀛人没有关系,但她为祸武林多年,草菅人命,狠辣荒唐,这些年不知毁了多少人,无争山庄愿意为武林除掉这一毒瘤。   “期间,若是有武林同道愿意为锄奸铲恶尽心尽力,无争山庄也不会辜负江湖儿女的一腔热血,愿意与之交好。待大功告成之后,或开放无争山庄的藏书楼数日,请有功之人入内浏览珍贵典籍,或赠送山庄宝库内的神兵利器。总之,无争山庄不会让侠肝义胆的武林同道白白冒险牺牲。”   听闻还有如此丰厚的奖励,裴湘眉心一动。   她此时倒是没有什么欢喜之情或者渴望之意,反而在心底生出了种种疑惑和警惕。   她有些怀疑……那原随云已经察觉到了自己之前对“蝙蝠公子”的栽赃陷害。这番利诱,是准备把自己骗过去好借机报仇呢。   亦或者……妙僧无花也不是愚蠢的,那两人经过这一年多的僵持较量,说不定都隐约窥探到了对方的秘密,若是不能迅速消灭敌人的话,极有可能就要从此受制于人了。   所以,原随云此时不惜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召集人马消灭石观音,说不定就是要先下手为强。   ——这里面的水……好似有些浑了。   ——那么,姬冰雁知道多少?他真的只是单单为了生意,为了曲家之事?   ——他是什么都不清楚?还是已经被原随云误导了?他此时对我的态度到底是善是恶?   “神兵利器或者武学典籍?”裴湘佯做讶然,旋即又喜笑颜开地一拍手,欣然道,“不愧是三百年的无争山庄,不愧是原少庄主,好气魄,好心胸!”   姬冰雁见裴湘的一双明眸顾盼生辉,莹润白皙的面颊上因为激动兴奋而多了一丝浅浅的红晕,便知她已然意动了,心底倾向于同意兰州之行。   到了这一步,他只要再稍稍劝说两句,这神色欢喜的小姑娘肯定就会点头答应的。   可是,眼见着就要达成来洛阳的目的了,姬冰雁却忽然闭口不言了。他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格外的沉稳谨慎,连带着,也使得因为丰厚奖励而变得兴奋的裴湘慢慢平静了下来。   ——姬冰雁落下的锐利审慎目光,就像冬日寒风与雪水,能冷却平息所有的心血来潮。   “那个,姬老板……”冷静下来的裴湘咬了咬唇,迟疑地看着姬冰雁。   姬冰雁好似读到了年轻女子内心的犹豫,他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地说道:   “我已经说明了此行的目的,裴姑娘不妨好好考虑一下兰州之行。我会在洛阳城内停留三日,若是姑娘有了决定,无论答应与否,请知会姬某一声。”   得到三日考虑时间的裴湘愣了一下,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原本以为这人会顺着她的反应极力劝说呢,没想到他反而主动停了下来,给她思考琢磨利弊的时间。   “也好,多谢姬老板体谅,三日之内,我肯定会给出答复的。”   “无论去不去兰州,还请裴姑娘保密。”姬冰雁起身,掸了掸黑色风氅。   裴湘莞尔一笑:“我明白,姬老板放心。”   两人暂时谈妥了事情,才猛然发现,天色早就渐渐昏暗下来了。不知何时起,欧阳喜的府中亮起了一盏盏的明灯,而客人聚集的大厅内,也早就宾朋满座了。   “姬老板,小女子要回大厅那边了。”   “姬某与裴姑娘同往。”   于是,裴湘和姬冰雁一起离开了花园中的八角凉亭,携带着一身冬日寒意返回了温暖如春的明亮屋舍内。   此时的聚会大厅中,大部分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头戴逍遥巾的白胖男子说话。裴湘眼波流转环顾四周,见屋内不仅多了一些商人和江湖侠客,还多了一个朱七七。   这时,不远处的王怜花朝着裴湘招了招手,笑眯眯地指着自己身边的空位。   裴湘朝着姬冰雁微微颔首,之后便走到王怜花身边坐下。   “进行到哪里了?”   “这姓贾的是倒数第二个,他之后便是冷二太爷压轴了。”   “朱七七怎么来了?”   “这可和我没关系,湘湘。”   王怜花立刻警惕地撇清关系。他今晚就是个老老实实的商人,可没做什么坏事。   裴湘“哦”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地旁观着贾姓商人坑蒙拐骗地卖货,眼见着他用几句话就坑了三千两白银。   “那个叫施荣贵的,怎么那么怕姓贾的?就这么忍气吞声地认栽?”   王怜花见怪不怪地说道:   “这里不是平常的交易场所,凡是有武林人士参与进来的,事情就总是要复杂一些。那施荣贵武功身手不行,却来参与欧阳喜组织的生意聚会,显然就是想从武林人士手中弄些不易得的好货,所以,风险是少不了的。瞧,他现在被那贾剥皮欺负,就是风险之一。”   裴湘了然:“说来就是强者为尊。拳头硬的横着走。”   王怜花微微一笑,凑到裴湘耳边轻声道:   “贾剥皮今晚得意不了多久的,我和冷二太爷约好了,今晚要给贾剥皮设个圈套。”   裴湘顺着王怜花的话,目光落在了一位身着青衫的枯瘦之人身上,暗忖这人就是仁义庄冷家三兄弟中的老二了——那个善于做生意的冷二爷。   这时,一阵吸气惊叹声打断了裴湘的思绪。   她扭头一看,便见一个楚楚动人的白衣少女出现在了大厅中,正怯生生地站在众人面前,像一只腼腆而美丽的小鹿。 第320章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白飞飞遵循原著的设定。   1.白飞飞和沈浪没有谈过恋爱,但她最后把沈浪睡了,然后孤身远走。   2.这里没有白静。白飞飞的母亲在原著中没有姓名,是被快活王强迫的,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相信柴玉关,所以没有交出幽灵秘籍,她饱受折磨后逃离快活王,生下白飞飞,教导女儿,然后早逝。   3.这里的白飞飞是快活王的亲生女儿,和王怜花是同父异母手足。   贾剥皮见众人的目光都被白衣少女吸引了,嘴角一勾,他把娇美柔弱的少女拉到身前,得意地说道:   “这便是贾某今日带来的第二件交易品了。诸位且看看她的身段和模样,可是一般庸脂俗粉能比的?便是帝王的嫔妃和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吧?”   裴湘凝神打量不远处的贾剥皮和白衣少女,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流连了片刻,心里猜测着这贾剥皮到底知不知道白衣少女的真实身份?   不过,不管贾剥皮是听命于白飞飞还是被蒙在鼓里利用了,今天这出戏,终归是为了把白飞飞送到王怜花身边,继而接近王云梦母子。   裴湘正琢磨着这些的时候,就见那贾剥皮为了刺激众人踊跃出价竞拍,竟忽然伸手抓住了白衣少女的领口,然后猛地往下一拉扯,露出了少女的整个肩膀和若隐若现的柔软前胸。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顿时就吸引了更多的垂涎目光。   贾剥皮撕拉衣服的动作很快,但是对于身负幽灵秘籍武学传承的白飞飞来说,自然能轻而易举地拦下这份侮辱并报复回去。   可是,她从始至终都是惊慌而柔弱的,表情泫然欲泣,眉目楚楚惹人怜爱,如同菟丝花一般,没有任何反抗的意识或者举动。她任由自己的雪白肩膀和前胸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承受着陌生男人们的各样眼神。   白飞飞把柔弱和无害表演到了极致,也让大厅内的气氛更加热烈浮躁起来。裴湘目光一转,便瞧见坐在对面的朱七七此时已经面露不忍,她樱唇微起,显然是想出价把白飞飞买下来,免得她落入其他男人的手中。   与此同时,还有一些隐晦的觊觎目光落在屋内其他女子身上,黏腻,如有实质。   显然,白飞飞露出的光洁柔软的肌肤和泫然欲泣任人欺凌的神态,已然引起了一些人的兽and欲。色迷心窍的时候,有人便失去了忌惮之心,忍不住对身边的漂亮姑娘生出了龌龊心思。   感受到四周躁动浑浊的氛围,裴湘表情不变,手下的动作却快如闪电。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她手腕微扬,斜斜掷出手边的茶杯。几乎是眨眼之间,那盛着滚热茶水的瓷杯凌空而来,如同千斤之锤一般猛地砸到了贾剥皮撕扯少女衣服的肥手上。   只听一声瓷杯碎裂的脆响,紧接着,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就见一脸得意贪婪的贾剥皮瞬间惨白了脸色,他捂着鲜血淋淋的右手踉跄着后退了三步,而后便“咣当”一声跌倒在地,浑身的肥肉一直在不停地颤抖着……   “谁?”   场上众人瞬间警觉。有人蹭的站起身来,惊疑地打量着茶杯飞出去的方向。有人功夫更胜一筹,此时已然反应过来,刚刚出手袭击贾剥皮的人,便是坐在王怜花身边的女子。   “裴姑娘?”欧阳喜连忙起身,又惊又疑地望着裴湘,不知她为何突然发难,“这……可是贾大相公得罪了姑娘,欧阳这就让他给你赔罪。”   裴湘淡淡地摇了摇头,语气轻飘飘地说道:   “赔罪就不必了。欧阳庄主,不好意思,些许小事打断了拍卖会。”   “你!”贾剥皮此时已经痛得满头大汗了,他死死盯着一脸云淡风轻的裴湘,满脸怨毒之色,一字一顿地怒声问道,“好、好、好得很,不知……咳咳,不知贾某做错了什么,啊?”   裴湘没有理会贾剥皮的嘶声质问,而是先对白飞飞说道:   “这位姑娘,贾大相公此时已经自顾不暇了,你可以整理一下衣领了。”   “多、多谢,”白飞飞抖着手拢住领口,然后朝着裴湘盈盈一拜,那双温柔如水的双眼中盛满了感激、羞怯和欣喜,她的声音也如同黄莺一般悦耳,“多谢裴姑娘,难女白飞飞、飞飞无以为报……”   “贱妇!你谢她做什么?”贾剥皮终于艰难地爬了起来,铁青着脸怒斥白飞飞。   白飞飞立刻瑟缩了一下,她恐惧着后退了半步,咬着唇无声流泪。   斥责完白飞飞,贾剥皮转头怒瞪裴湘,他有一肚子的脏话就要喷涌而出,可是话到嘴边,又都忽然憋了回去。   手腕上的剧痛让贾剥皮心中满是怒火,但王怜花露出的温和笑脸,却仿佛一桶冰水倾泻而下,瞬间浇灭了贾剥皮胸口的愤怒火焰,让他一下子就冷静清醒了过来。   ——这人,深知洛阳王公子的狠辣手段。   贾剥皮闭了闭眼,脑海中回忆起了刚刚遭遇袭击的画面。他赫然发现,无论重演多少次、无论他是否有预先的防范,他好像……不,是一定躲不开裴湘掷出的茶盏的。   这次,是手上受伤,如果下次是自己的太阳穴或者咽喉呢?   后怕袭上心头,一向欺软怕硬、擅长见风使舵的贾剥皮瞬间一激灵,面色肉眼可见地颓败了下来。   这人绝对算是厚颜小人中的代表。他刚刚受了伤又丢了脸面,前一刻还准备讨回公道,可是下一刻,在意识到自己不是裴湘对手后,立刻变了态度。   贾剥皮抖着腮帮子上的肥肉,硬生生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并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   “裴、裴女侠,可是贾某为人不周全,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和小的计较。还有,那个,小的愚钝,不知哪里做得不好,还请裴女侠指点一二。”   裴湘看了一眼白飞飞,冷声道:   “我不知道你平日里是怎么做生意的,或者,在这江湖中,大家对一些事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今日我在场,便希望所有人都好好穿衣服,若是再有轻慢之举,我的剑就该出鞘了。”   “是、是……”听完裴湘伤人的理由,贾剥皮连忙赔笑点头,保证自己一定不再做这些轻浮的举动。   这时,就听坐在裴湘左后方的一名虬须大汉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讥讽道:   “贾剥皮呀,枉你平日里作威作福,奸猾无比,今日却被一个女人训斥得跟孙子似的。呵,莫不是看这妞儿长得好看,你便为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连男人的面子都不要了?”   这话让贾剥皮抽了抽嘴角,眼中划过一抹阴沉。   那人继续嘲笑道:   “啧啧,扒个衣服算什么?怎么,希望所有人穿好衣服?哈哈,老子就爱看光溜溜的女人,怎么了?就是老子当场上个婊子快活,也是老子厉害,还轮不到一个小丫头片子在这说三道四的。”   说话之人一直坐在后面,之前并未看清裴湘是如何击伤贾剥皮的。不只是他,在场的诸人中,除了被袭击的贾剥皮之外,大约只有王怜花、冷二爷和姬冰雁真正看清了裴湘动作,还有几个眼力不错的,也初步估摸出了裴湘的部分实力。   而大多数人,都认为裴湘之所以能伤到贾剥皮的手,是占了偷袭的便宜。当然,也许还有那贾剥皮实力不济的原因。   所以,这满脸彪悍血煞之气的大汉说完挑衅之言后,立刻得到另几个彪形大汉的嬉笑赞同。他们并不在乎贾剥皮是否受伤,但他们十分不满裴湘的强势和“建议”。   倒是有几位文士打扮的商贾颇有些面红耳赤,纷纷扭开了头   裴湘瞥了白飞飞一眼,发现她此时更加惊慌失措了,倒是朱七七气得站起身来,已经有撸袖子干架的意图了。   但,有人比朱七七的反应更加干脆,此时王怜花不再微笑,他长身而起,冷冷地凝视着口无遮拦之人。   只见他衣袖一扬一卷,便急射出点点银光,而后,刚刚还在大声说笑的绿林大汉们,就再也无法出声了。   凡是说过淫词浪语的,此时都已经躺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尔敢!”   王怜花出手后,倒下之人的同伴们瞬间收起了看热闹的表情,纷纷铁青着脸站起身来。有人阴沉沉地瞪着王怜花,有人甚至已经握住了武器,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王公子倒是使得一手好暗器。”   “承蒙夸奖。”   “奖”字还未落下,先开口的男人已然挥刀冲到了王怜花的面前。与此同时,他的同伴也悍然出手,分别从左右两侧的斜后方袭击王怜花。   三人合击,刀光冷锐幽深,刀法更是迅捷凌厉,眨眼间便冲到王怜花近前,将他围堵在原地,好似下一瞬,这三人就能把围攻之人剁成肉泥了。   王怜花迎着扑面而来的刀光不闪不避,轻身上前半步,衣袖如流云般翻飞回转,再次急射出几道银色光点。   那光点仿佛长了眼睛一般,一出现便击中绿林悍匪招式中的薄弱之处,一息之后,又直接击飞了身前之人的武器,直逼敌人的要害方寸之处,并将其彻底击倒。   紧接着,王怜花身形一闪。他并未回头,却让身后的两把虎虎生威的大刀落了空。同一时刻,王怜花的衣袖再次轻轻一抖,又向后射出两道银芒,直逼身后两人的额头……   几息之间,王怜花便轻松撂倒了三个配合默契的江湖悍匪,而裴湘那边也不平静。   这江湖上从来不缺少欺软怕硬之人,某些阴险之徒见王怜花身手了得,哪里还会迎难而上。目光游移了一瞬后,这些人直接朝着裴湘发起了进攻,企图捉住“软柿子”威胁王怜花。   见裴湘即将遇险,一旁的欧阳喜连忙准备出手相助,却被始终安静旁观的姬冰雁拦住了。   “且慢。”   “这……”   欧阳喜刚说了一个字,就见一道耀眼剑光如流星般划过众人眼前。   谁也没有看清裴湘是何时拔剑的,谁也没有看清她是如何出招的。他们只知道,在森寒锐利的剑光划过之后,所有企图攻击裴湘的人都被废了手筋。   只一剑。   随后,厅内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奇怪声响,刚刚被恢弘剑气惊到的众人才回过神来,便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原来,裴湘的这一剑不仅击退了袭击之人,还警告了所有伺机而动、暂未出手的帮派悍匪。众人定睛一瞧,方才讶然察觉到,那咯吱咯吱之声正是某些人身下的紫檀木椅碎裂时发出的响动。   ——这次是木椅,下一次,便是项上人头!   一时之间,大厅内安静异常,落针可闻。   过了盏茶的功夫,众人中最有江湖资历和威望的冷二爷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即出声道:   “行了,都激动什么?今天的生意还谈不谈了?石家的,刘家的,还有落马湖的诸位,你们的同伴只是受了重伤,还未送命。但若是不及时救治一番的话,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冷二爷话音落下,几名锦衣大汉便连忙蹲下身查看同伴的情况。   倒地之人的胸口果然还有微弱起伏。   只是,一些人伤势颇重,若没有内力续命的话,是绝对活不过一刻钟了。   那石家人大约是有兄弟情谊在的,二话不说就开始给受伤的同伴输送内力。可是其它帮派的人却没有那么痛快了,甚至有人干脆冷着脸站到一边,显然是不想浪费自身的内力了。   欧阳喜见冷二爷发话后,事态便被控制了下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回身朝着裴湘抱了抱拳,又对着王怜花眨了眨眼睛,显然是请这两位压一压脾气,别让今晚的拍卖交易会仓促停止。   王怜花没搭理挤眉弄眼的欧阳喜,他侧头看了一眼裴湘冷凝的眉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懒洋洋地开口询问贾剥皮:   “这个白……飞飞是吧?贾大相公,你从哪里弄来的?人家是自愿卖身的吗?还是你从好人家里掳掠拐卖来的?”   贾剥皮用没受伤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王公子,这个、这个可冤枉小的了。小的做生意的时候虽然喜欢耍些小花招,但基本的原则还是要讲的。那个,诶,那个,这姑娘可不是小的拐卖来的,不信你问问她。”   王怜花目光一转,望向了惹人怜惜的白飞飞:   “白姑娘,这贾大相公说的可是实话?”   白飞飞微微抬头,泪眼朦胧,她无限感激地看着裴湘和王怜花,柔声答道:   “难女是个苦命的人。难女、难女从江南来,孤身一人,漂泊无依,只希望能得到些怜惜庇护,过些安稳日子。”   这话,没否认也没承认,但却隐隐透露出想要寻个依靠的意思。   裴湘黛眉微挑,心知白飞飞此时依旧想接近王家母子。   王怜花得到答案后,微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说出任何承诺帮助白飞飞的话。   他特意出声询问贾剥皮有关白飞飞的来历,也不过是以为裴湘对这个白飞飞心软了,所以才多此一问。可是询问之后,他又发现裴湘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便不再多事。   倒是一旁的朱七七听见这番对话后,好奇地询问白飞飞:   “你到底是不是这个贾剥皮骗来的?家里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你要是遭了罪,就说出来,这里虽然好人不多,但还是有几个能帮你的。”   白飞飞含泪不语,玲珑窈窕的身子微微颤抖,似在害怕,又似在悲苦自身的坎坷飘零命运。   贾剥皮不满地插话道:   “这位姑娘,你当我老贾把她养成这副水灵灵的样子少花钱了吗?她穿衣吃饭不花钱吗?住在温暖的屋子里不花钱吗?若不是我给她提供了庇护,她早就让人糟蹋了,哪里还能在这里得到各位老爷少爷的追捧怜惜。你看她哭哭啼啼一脸哀怨,觉得可怜,其实你错啦。”   “我错啦?被卖给这些……”朱七七想说“猪狗一样的蠢男人”,但她到底不是真傻,勉强咽下了后半句,可是脸上的轻蔑之情非常明显。   贾剥皮翻了个白眼,冷哼道:   “坐在这里的老爷们,哪个不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白飞飞一个孤女被老爷们相中了,从此穿金戴银衣食无忧,总比流落在外朝不保夕强吧?哎呀,姑娘,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哪里懂得穷苦人家的愁苦。你听我一句劝,可千万别好心办了坏事,耽误了我们飞飞的锦绣前程。”   朱七七瞪大了眼睛,觉得这贾剥皮是在颠倒是非。   可是……她看着楚楚可怜、柔顺沉默的白飞飞,又有些不确定了。   另一边,那贾剥皮见王怜花只是简单询问了两句,之后并没有接手白飞飞的打算,笑容就有些勉强。   经过裴湘刚刚那一打岔,场上的叫价已经暂停了,如今风波平息,也不知还有没有人愿意把白飞飞买回去。   下一刻,贾剥皮便知道自己是白白担忧了。   白飞飞这样的温柔美人最得男人心,场上有些身家的商贾豪客们都想抱得美人归。所以,在拍卖重新开始后,场上并不缺少叫价竞争之人。 第321章   大厅内的许多人都没有料到,最后买下白飞飞的人竟然会是远道而来的姬冰雁。   倒不是说这位姬大老板生性古板不近女色,而是因为这人是出名的精打细算“铁公鸡”,像今天这种一掷千金为绝色的举动,以往几乎不会发生在姬冰雁的身上。   不过,惊讶之后,在座的大多数男人都露出了一种心领神会的恍然之色。   有人摇头晃脑地窃笑着,和身边的交好之人偷偷嘀咕道:   “可见这姬老板并不是真的不解风情只认钱,而是以往那些女人不够美,无法战胜金钱在姬老板心中的地位。你瞧,如今这位美貌脱俗的白姑娘一出场,就让姬老板毫不犹豫地掏出了两万两银子的巨款,绝对是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可不是,要小弟说,无论是什么样的绝色,五千两足够了!再多……哎呀,恕小弟眼界浅家底薄,实在是替姬老板心疼那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   “周兄何必自谦,谁不知道洛阳城内的周家占据着……”   不提四下响起的嗡嗡交谈声,只说姬冰雁用两万两白银拍下白飞飞后,那贾剥皮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他立刻拽着白飞飞颠颠儿地凑到姬冰雁面前,倒豆子似的说了一连串儿的好话,然后把白飞飞往姬冰雁身上一推,便拿着银票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这场交易结束后,就轮到冷二爷了。   这位大商人今次带了不少各地的名优特产来洛阳,且每一样的数量都不少,他又一向讲信誉不欺人,所以很快就达成了几笔买卖。   之后,他又和王怜花联手给贾剥皮设了个套,哄他高价购买了一批货物,让这个习惯于坑蒙拐骗的奸商得到了一个大教训。   暂且不提这些生意场上的纷扰,只说交易拍卖结束后,欧阳喜打算宴请今日来宾,这让饿着肚子的朱七七顿时喜笑颜开。   她从王云梦那里逃出来之后,身上没有银钱又不知到哪里去寻找沈浪,委实迷茫了好一会儿。   又累又饿之下,她打听到了洛阳城中的欧阳喜一向慷慨好客,有着“中原孟尝”的好名声,便准备去欧阳府中混口饭吃。哪想到,她一进门就赶上了一场生意拍卖会,不得不忍饥挨饿等着主人家开宴。   更让朱七七感到不安的是,她在欧阳喜的府上遇到了王怜花。   王怜花之前和朱七七接触的时候,用的是自己的真实相貌,所以,并不存在朱七七认不出王怜花的情况。   朱七七认出了王怜花,但却没有像原著中那样惊恐逃跑,大约是因为王怜花并没有到地牢里去调戏她,也没有给她留下深刻而难以启齿的印象。   所以,纵然不安,朱七七依旧假装若无其事地留了下来,刚巧,王怜花也没有表现出认识朱七七的意思,更没有捉拿她的意图。   灯火通明的大厅内,王怜花始终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就如同最温文尔雅的世家子弟,一举一动都是那么谦和有风度,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暗地里搞阴谋的奸诈之徒。   就在朱七七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惊慌害怕而认错人的时候,裴湘进来了。   朱七七看到裴湘的那一瞬间,就立刻联想到了王家母子口中那个“湘湘”。这大概是出于漂亮姑娘遇见漂亮姑娘后的直觉吧,即便没有人告诉朱七七来人的姓名,但她就是知道,这个配着长剑的貌美女子一定是王怜花的心上人“湘湘”。   紧接着,裴湘出手伤了贾剥皮,引起了一些风波。   再后来,那个斯文俊秀的洛阳王公子终于不再戴着温和无害的面具了,他敛去笑容,一出手,便展示出了凌厉狠辣的心性和高超的武功修为,顿时震慑住了一些蠢蠢欲动之人。   当然,最让人吃惊的,还是裴湘的那一剑。   可对于朱七七来说,她并不害怕出手就见血的裴湘,反而,她后知后觉地忌惮起王怜花来。   即便这个英俊的年轻男人曾经想帮她躲开王夫人的搜查,但出于多年来闯祸的直觉,朱七七觉得,这个王怜花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呀。”   朱七七眼睛一转,暗忖道:   “否则的话,他和那个王夫人为什么要偷偷控制那么多的武林人士?还连累沈浪辛苦调查此事,害得我和沈浪分开了,真是太讨厌了!   “对了,他看到我出现在欧阳喜的府中,怎么还这么镇定,他不担心我把他们母子的秘密说出来吗?他、他会不会打算趁机把我抓走,阻止我去找沈浪揭发他?哎,沈浪呀沈浪,你到底在哪里呢?我都失踪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就在朱七七出神的时候,众人已经移步到了摆设筵席的地方,并纷纷落座品尝起美酒佳肴来。   朱七七被食物的香气召回了心神,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坐到了圆桌旁,而一旁的欧阳喜正在殷切地招待客人并劝酒。   朱七姑娘偷偷摸了摸肚子,脸颊有些红有些热。这份羞恼,既为了她堂堂朱家千金竟然跑到陌生人家里骗吃骗喝,也为了自己一想到沈浪就忽略了周围的人和事。   “不行,我不能被王怜花抓回去,我得把我追查到的线索告诉沈浪,”朱七七一边尽量控制自己吃东西的速度,一边暗自思量,“可是……一会儿散场了,我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只要我一落单,王怜花就会冒出来捉住我?”   朱七七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把目光定在了正在狼吞虎咽吃东西的冷二爷的身上。她眼波微转,心道这人最受尊重,刚刚又出手教训了那个贾剥皮,替人讨回了公道。所以,我若是跟着他一起离开,那个王怜花肯定不敢轻举妄动的。   想到这里,朱七七便开始打探起冷二爷的身份来,当她得知冷二爷就是仁义庄冷家三兄弟中的老二后,顿时眉头一松,觉得自己找的这个临时靠山还算不错。   就在朱七七暗喜庆幸并努力吃东西的时候,酒桌上的姬冰雁、王怜花等人只是稍稍动箸,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酒菜上面。   欧阳喜见姬冰雁不仅特意让白飞飞坐到他身旁用餐,还吩咐仆人尽心照顾她、注意她的饮食口味,便捋着胡子打趣道:   “原来,姬老板也是怜香惜玉之人呀,白姑娘跟在姬老板身边,想来是能舒心过日子了。”   白飞飞含羞浅笑,望着姬冰雁的目光中有感激、有恭谨,也有忐忑。   ——说实话,白飞飞本人也觉得姬冰雁插手这件事很奇怪。   姬冰雁放下筷子,把桌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收入眼底后,方才淡声解释道:   “我帮白姑娘离开贾大相公,并没有多余的意图,只因白姑娘和姬某多年前认识的故人颇为相像。另外,姬某观察良久,觉得不管白姑娘是不是那位故人,我都应该花费些银两。这既能帮助一个柔弱女子,也是为了我的良心。”   “故人?”欧阳喜惊讶地看着姬冰雁和白飞飞,奇道,“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缘故。那么,姬兄现在可确定了吗?这位白姑娘是不是姬兄的故人?”   姬冰雁微微摇头,抬眸对上白飞飞既惊惶又疑惑的目光,不紧不慢地问道:   “白姑娘,姬某想问一下,十年前,白姑娘生活在哪里?”   白飞飞望着姬冰雁不苟言笑的面孔,迟疑片刻,方才柔声答道:   “十年前,小女子和母亲在大漠中停留过一段时间,就、就住在靠近洛瓦子一带。”   听到这个答案,姬冰雁一贯深沉淡漠的眼中浮现出明显的波动。他忽地抬手取过酒壶,给白飞飞倒了一杯酒,同时温声道:   “白姑娘可还记得,你和令慈在洛瓦子附近救过一个差点因缺水而死的旅人?”   “这、这……”白飞飞没有立刻顺着姬冰雁的问题认下这份功劳,而是不确定地说道:“不瞒姬爷,我和母亲居住在那样气候恶劣的地方,时常会遇到干渴缺水的旅人。能救的,我们就救了。那个,不仅是我们,还有其他好心人的。”   这番话使得姬冰雁看向白飞飞的目光更加温和了,他微笑道:   “姬某不会弄错的。虽然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五官没完全张开。可是,模样轮廓是天生的,即便如今有了些变化,却依旧有你年幼时的影子。之前在大厅上,姬某只觉得白姑娘有些眼熟,一时没有认出故人的身份,但多看了白姑娘几眼后,姬某就回忆起了昔日的赐水之恩。”   白飞飞慢慢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似乎有些无措。她安静了片刻后,才怯生生地瞧了一眼面露期待的姬冰雁,并温柔地低声说道:   “如果你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大哥哥的话,我是记得你的。你现在……已经达成所愿成为一个有名气的大商人了,真好。”   见白飞飞也想起了昔日之事,姬冰雁剑眉舒展,朗然大笑,举杯致意后,他一口饮尽杯中之酒。   白飞飞连忙举起自己的酒杯回敬,随即便被烈酒辣得呛咳了好几声。   这时,酒桌上的其他宾客都渐渐望了过来,皆被这奇异的故人重逢之事吸引住了心神。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常住兰州的姬冰雁难得来一次洛阳,竟然就在拍卖会上遇到了昔日的恩人。不仅如此,他还把恩人从贾剥皮那样的小人手中救了出来,这岂不是世上最美妙的巧合?   欧阳喜大声叫好,冷二爷等人也都纷纷举杯,祝贺姬冰雁和白飞飞的重逢。   ——他年的滴水之恩换来今日的万两白银,简直就像是话本中的故事一般。   面对朋友们的善意与热情,一向寡言少语的姬冰雁罕见地多话起来。   他提起十年前在大漠中闯荡的危险和艰辛,提起数次命悬一线的惊险,也说起洛瓦子一带的绿洲风景。   回忆着旧事,姬冰雁又连续喝了数杯酒。   然后,他用一种沉郁的语气讲述了自己和白飞飞母女相遇的经过:如何从沙漠风暴里逃生;如何拼命寻找绿洲水源;如何在即将见到活命希望时体力不支晕倒在黄沙中;又如何幸得白飞飞母女救助,最后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那之后,姬某有段时间再也不敢靠近大漠了,总觉得那是吃人的魔鬼,一靠近就心惊胆战胸口憋闷。不过,在缓了两三年之后,姬某又重新打起精神,带着骆驼队去了白龙堆洛瓦子一带。   “可惜的是,那里的老朋友们告诉我,白姑娘母女已经离开绿洲一带了,至此,姬某就失去了救命恩人的音讯。再后来,连那些老朋友也不见了……”   白飞飞低叹道:   “姬爷离开后,我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沙漠的环境还是太艰苦了,对病人的休养很不利。因此,我们母女二人就跟着一个商队离开了洛瓦子,入关之后又一路辗转到了江南。前些年,家母亡故之后,我就成了孤女。”   听到白飞飞的简单叙述,姬冰雁顿时目露怜惜。   他很关心白氏母女之前的经历,但也察觉到了白飞飞的回避态度,又想到此时是在酒桌之上,还有许多交情不深之人,便没有继续深问白飞飞的过往。   一旁的朱七七好奇问道:   “白飞飞,你小时候一直住在沙漠中吗?你见过白色的骆驼吗?”   白飞飞浅浅一笑,摇头道:   “朱姑娘,我没有见过白色的骆驼。我也不是自小就生长在沙漠中的。”   “那你之前住在哪里呀?”   “我……”话未说完,白飞飞就红了眼眶,盈盈双目中满是欲语还休的无奈和点点幽怨。   见此,朱七七连忙摆了摆手道:   “哎呀,如果都是难过的事情,就不用说了,我就是随口问问而已。”   白飞飞感激道:“多谢朱姑娘体谅。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只是飞飞命苦,过往的遭遇中……不开心的日子居多,今日大家欢聚一堂,飞飞不想扰了大家的兴。”   朱七七见白飞飞又目露哀愁,便直爽道:   “你这样一看就很好欺负的性格,肯定会受委屈的,你不如把仇人的姓名告诉姬老板,让他替你报仇。”   这个建议让白飞飞露出了一个犹豫的表情,显然,她确实有恨着的人。不过,她又飞快垂下眼帘,惆怅着轻叹道:   “飞飞没有仇人,多谢朱姑娘替我着想。”   朱七七“啊”了一声,不相信白飞飞的说辞,只当她心软善良没脾气,习惯了忍气吞声。   她还想再劝,不过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一堆麻烦没有解决,便突然失去了说话聊天的兴致。   朱七七暗道,不管怎么说,这个白飞飞有姬冰雁照顾着,肯定不会再吃苦了,而自己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沈浪……   连朱七七都能察觉到白飞飞的迟疑和欲言又止,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此刻都心中有数。   姬冰雁喝了一口酒,想着今后一定要寻个合适的机会,好好问一问白姑娘。当然,她若是实在不愿意吐露实情,自己也不会一直追问令她为难。   ——也许是女儿家的心事呢?白姑娘确实不好和一个大男人谈类似的话题。   这时,白飞飞朝着裴湘举起酒杯,微红着脸温柔地说道:   “裴姑娘,我也敬你一杯。你……是飞飞的恩人,以后但凡有所吩咐,飞飞愿尽绵薄之力。”   裴湘微微一笑,同样举杯致意,并一饮而尽。   一旁的姬冰雁默默瞧着,发现白飞飞对裴湘展露的笑容格外真诚亲近,秋水似的眸光也异常闪亮,有着不容忽视的信赖和欢喜。   姬冰雁自然清楚,为何白飞飞对裴湘充满了好感。他在自责自己没有早一点出手的同时,忽然灵光一闪。   ——有些事……白姑娘不方便和我倾诉,但却可以和裴姑娘讲呀,之后,我再从裴姑娘这里打听到白姑娘的仇人就好了。   王怜花原本没怎么在意白飞飞的,不过现在么,他冷眼打量着这个笑得甜腻的哭包,开始重新回忆她出现后的每一个表情和举动。 第322章   在王怜花的成长过程中,凉薄多疑和阴险狡诈是生存和成功的必需品,伪装和示弱更是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简单。所以,当他开始正视白飞飞之后,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些似有若无的违和之处。   然而,当他想进一步探究的时候,又被白飞飞此人从骨子里透露出的柔弱可怜分散了注意力。他忍不住问自己,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子真的值得花费心思防备吗?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王怜花若有所思地旁听着裴湘和白飞飞二人交谈。渐渐地,他的目光便从白飞飞的身上转回到了裴湘这里。   王怜花自忖暂时看不透那个陌生的白飞飞,但他相信,自己对裴湘的性情脾气还是有些了解的,也相信自家湘湘看人识人的眼光。所以,他完全可以通过裴湘对白飞飞的态度来判断一些事情。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王怜花心中的迷雾就迅速散开了,无声无息的瞬间,他心中就给白飞飞打上了“需警惕”的标签。   晚宴快结束的时候,王怜花找了个借口临时出去了一会儿,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就连一直在“偷偷”戒备的朱七七都没有多想。   又过了一会儿,酒足饭饱的冷二爷率先起身告辞。   朱七七见状,连忙凑到冷二的身边,她不顾欧阳喜等人的惊讶目光,粘着冷二离开了摆设筵席的房间,俨然一副有要事要商谈的样子。   冷二早就认出了朱七七的身份,也发现这姑娘大约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所以便默认了朱七七的跟随。因为在冷二看来,仁义庄和朱家有不小的交情,他自然不能对孤身一人的朱家千金弃之不顾。   且不提“顺利”离开欧阳府的朱七七是如何得意于自己的机灵聪慧,只说酒桌上的诸人。   有了冷二打头,其他宾客也纷纷向欧阳喜告辞。   姬冰雁带着白飞飞离开了,临行前,白飞飞对裴湘流露出了浅浅的不舍。   裴湘和王怜花也坐上了返程的马车。   放下车帘,裴湘不客气地推开装醉头晕非得靠过来的王怜花,好奇问道:   “你之前离席片刻,就是吩咐属下去打听那个贾剥皮的情况去了?”   王怜花知道自己刚刚和属下的对话瞒不过裴湘的耳朵,但却固执地认为自己装醉的本领肯定技高一筹。   只要脸皮厚,谁也猜不透他是真晕还是假晕。   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醉酒之后自有一段旖旎风流。他似乎完全忘了坐姿挺拔为何物,慵懒地斜倚在铺着白狐狸皮的软座上,露出了修长白皙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精致锁骨,绯衣似火,眉目英俊迫人,微微开阖的唇瞧上去既柔软又多情。   当然了,声音也十分的低沉悦耳。   “嗯,我觉得那个白飞飞不简单,就吩咐人去探探贾剥皮……你也听到了,贾剥皮忽然连夜离开了洛阳,只给他的夫人留下了一封内容含糊的告别信,说是有一桩回报丰厚的大买卖,归期不定。”   “这不是很平常吗?既然有丰厚的利润,自然要披星戴月地赶过去,免得被人捷足先登。”   “呵,大概只有少数几个常和贾剥皮打交道的洛阳本地商人才清楚,那贾剥皮是实打实的惧内,就是死了亲爹亲妈,他也要哄好妻子再去当孝子贤孙的。”   裴湘见王怜花躺得舒服,也忍不住歪了歪身子,不知不觉中便和王怜花靠得近了一些。   “你的意思是,贾剥皮连夜离开这件事,看似符合他贪财狡猾的本性,但是唯有知根知底的少数人才真的清楚,贾剥皮从来不会这样敷衍妻子随意留下一封信就离开洛阳?”   “正是如此,”王怜花轻笑一声,叹道,“这背后之人也算是谨慎,没有直接要了贾剥皮的命,而是制造了一个他离家远行的假象。这样的话……如果有人去查,大概都会忽略某些真相吧。”   “真相呀……你认为有人要报复贾剥皮,又要防着有心人通过贾剥皮的下场怀疑什么?”   “湘湘,如果白飞飞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软弱无助,又被贾剥皮肆意欺辱过,她利用完贾剥皮之后,哪里会让他有个好下场?所以我猜呀,此时的贾剥皮说不定真的被剥皮了。”   裴湘见王怜花几乎是直接判定了白飞飞有问题,心里委实有些惊讶。   说实话,白飞飞的温柔娇弱和惹人怜惜真不是完全假装出来的,那可以说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或者说是融入血肉的假面。如果裴湘不知原著剧情的话,此时纵然有几分怀疑,也不会像王怜花这般肯定。   “王怜花,即便那位贾大相公的离开不太合理,但也不一定和白飞飞有关呀?你怎么一下子就把阴谋之事联系到她的身上了?”   王怜花试探着勾了勾裴湘的手指,被甩开后才慢吞吞地答道:   “这就要感谢湘湘的提醒了。”   “我?”   “嗯,在拍卖会上,湘湘出手砸伤了贾剥皮那厮的爪子,这不太符合湘湘的性格。”   裴湘挑眉道:“难道我是那种冷眼旁观之人吗?”   “不,湘湘也许没有多少热心肠,但是在能力范围之内的时候,还是会出手帮忙的。”   裴湘抿了抿唇,垂眸打量身旁的男人,却没有继续询问。因为她大约猜到了疏漏出在哪里。   ——是救人的时机不对。   依照裴湘的武功修为,在那贾剥皮动手拉扯白飞飞衣服的同时,她就能阻止对方的,可是她却慢了一拍。   为什么?恶趣味吗?当然不是。   王怜花眨了眨醉意朦胧的桃花眼,笑吟吟地说道:   “湘湘,你不知道我有多了解你,如果你和我之间只是逢场作戏的话,哪里值得我花费这么多的心思呢?我知你,就像你知我一样,我们天造地设。你出手慢了,是因为你心知那个白飞飞有能力自救。她任由贾剥皮当众欺辱,不管为了什么目的,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你原本……只打算旁观的,只是后来心软了。”   “我确实只打算旁观的,”裴湘不愿王怜花太过得意,故意板起脸说道,“我之所以出手,是因为当时厅内的气氛非常低俗。我不喜欢,又有能力说不,所以我便出手了,反正当时在场之人中,我的武功最高。”   王怜花见裴湘再一次忽略了自己的甜言蜜语,顿时露出了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无辜可怜之态竟然和今日见到的白飞飞有五分相似。   裴湘抽了抽嘴角,撇过头,又深吸了一口气。   王怜花见裴湘露出嫌弃的眼神,瞬间收起了今天新学到的表情,又恢复了之前的慵懒随意。   此时,从裴湘的角度看他,恰好能把这人眉宇间的冷漠平静尽收眼底,这是王怜花独处时经常露出的神色。   ——他对她不设防吗?   裴湘呼吸微顿,随即又摇头失笑,心道这大概又是千面公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一招。   王怜花微笑着继续说道:   “好吧,依你所言,你只是不喜欢当时的气氛,所以才出手伤了贾剥皮,可是在我看来,湘湘,你还是心软了。不过,不管具体的原因为何,我都能确定那个白飞飞有问题,而贾剥皮的忽然离开,恰好也佐证了这一点。”   裴湘浅笑扬眉:“好吧,既然你如此相信自己的推论,那你能猜出白飞飞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吗?”   闻言,王怜花慢慢坐正了身体,他用双手认真地拢了拢衣领,才真情实感地无奈叹道:   “除了本公子的美色,还能为了什么呢?”   裴湘微怔,见王怜花确实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到底忍不住扑哧一笑。   “王公子倒是少有的自信之人。”   王怜花斜觑裴湘,侃侃而谈:   “今天这一局,你瞧瞧,还有谁值得被这样精心算计?姬冰雁?他来洛阳找你,纵然被泄露了行踪,可是你去欧阳府上的事是临时决定的,而白飞飞会出现在那里却是早就安排好的,所以,为了姬冰雁的可能性很小。同理,也不是为了你。那个朱七七也是临时跑去混吃混喝的,算来算去,也就本公子值得觊觎了。”   “觊觎你什么?怜花公子的易容术和销魂手吗?”   这次,王怜花没有立刻回答裴湘的问题,因为这也是他至今没有揣度明白的地方。   但王怜花这人一向务实,更没有在心上人面前强要面子不懂装懂的习惯,此时心有不解,便立刻挨到裴湘身边低声问道:   “湘湘,你知道些什么,对不对?你看,你都知道白飞飞会武功了。”   裴湘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认真解释道:   “我之所以能确定白飞飞会武功,是因为我的剑意感应到了。王怜花,白飞飞隐匿内力的秘法很巧妙,但也不是天and衣无缝。”   得到否定答案,王怜花倒是没有什么失望情绪。他先是惊讶于裴湘在剑道一途的实力,而后思绪一转,便低头琢磨起白飞飞的意图来。   裴湘并没有说假话,她确实是通过剑意察觉到了白飞飞体内暗自流转的内力,所以才判断出她有能力反抗贾剥皮的。   诚然,裴湘的记忆阁楼里有相关的原著剧情,可她也深切明白,这个真实的世界绝对不是一段简单的故事。原著的情节和背景可以带给她很大的帮助和提示,但裴湘一直在避免产生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比如今日遇见的白飞飞。   纵然书中说她练就了诡异莫测的幽灵秘籍并且实力不弱,可是在没有见到白飞飞真人之前,裴湘虽然会倾向于认同原著的记载,但也会始终存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当初在诚王府内,裴湘把锅直接扣到石观音的头上,是因为她那时候身边可利用的资源太少了,所以才选择了冒险步骤。如今,她的实力渐渐恢复了,她便更愿意用眼睛亲自去看,用心亲自去感知。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王怜花眼睛一转,忽而笑道:   “既然有人要对我用美人计,那我也用美人计回敬对方吧。湘湘,你说,如果那个白飞飞真是为我而来,那我把她交给家母怎么样?”   裴湘微微挑眉,心道你可真是孝顺儿子。   王怜花读懂了裴湘眼中的小嫌弃,他微微一笑,漫声道:   “湘湘,我和王夫人……可不是那种母慈子孝常人认同的亲人关系。”   “令堂确实关心你。”   “我知道。可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人和更重要的事。我这个儿子,纵然是她的骨血,在某个人某件事面前,也是必须要靠后的。   “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我也不能把她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上,成为她达成愿望的傀儡,亦或者为了她的目的鞠躬尽瘁。湘湘,对我来说,好好活着,就比任何事都重要。” 第323章   马车在王家大门前停下,王怜花扶着裴湘下车,夜风寒凉,他替她整理了一下斗篷上的系带,又帮她把毛茸茸的帽子罩在头上。   “湘湘,若是那个白飞飞找你,你小心些,这般动不动就红眼圈的女人,最不好对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悄悄坑了你。”   裴湘道:“既然我已经知晓她并不如表面上那样柔弱无依,自然会多注意些。”   “但愿吧,”王怜花叹了一口气,“湘湘,你大概没有发现,每次、哎,每次你看着我的脸,你对我的态度就多有纵容。嗯,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那个白飞飞确实颇有些楚楚动人的风姿。我担心她对你哭一哭,假装说些心里话和身世苦楚,你就被迷惑了,之后肯定会被她凭白占了便宜的。”   裴湘斜觑王怜花:“你当我是色令智昏之人吗?还有,王公子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某些行为不妥了吗?”   “湘湘倒是达不到色令智昏的程度,”王怜花无视裴湘的第二个问题,微微笑道,“只是比较容易妥协和让步而已。”   裴湘并不认同王怜花的说辞,她自认为是一名非常有原则和底线的侠女,绝对不是那种只看脸就“好好好”的糊涂人。偶尔几次的心软退让,都是事出有因的。   王怜花瞧着裴湘眉眼间的不服气,轻轻挑了挑眉,只一眨眼,心里便生出了一个有趣的新想法。   于是,王怜花不再提醒裴湘警惕白飞飞之事,转而说起了其它方面的话题。   “湘湘,我最近一直在琢磨改进易容术,倒是有几分进益,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让你看出破绽来。”   “那就试试呗,”裴湘眼睛一亮,跃跃欲试地说道,“你来易容伪装,我来猜。唔,要是我输了,我就把上次那味迷药的方子写给你。”   “好,不过咱们俩越来越熟悉了,有时候不靠那些辨识真伪的技巧就能发现对方……这倒是一桩小麻烦。”   “无妨,你我可以做个约定,只是认出来并不算赢,需得说出破绽和不足之处来,那才算是厉害。”   “好,一言为定。”   “还有……”   两人说说笑笑走了一小段儿路之后,就到了裴湘暂居的客院。   “黑漆漆的,”王怜花微微皱眉,“该留人守在院子里的。”   “这样就好,”裴湘摇了摇头,轻声道,“住的地方……有时候还是一个人更方便。白日里我在的时候,让人来打扫一下房间,其余的时候,我更习惯独处。”   王怜花想到裴湘的某些防备与警戒手段,理解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劝什么。   目送裴湘进屋后,一点儿都不困倦的王大公子望了望夜空中的皎洁明月,心道如此良辰佳夜,若是孤单一人拥被酣眠岂不是可惜了?又想到心里刚刚冒出来的那个想法,王怜花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就试一试吧。   兴致勃勃的王怜花转身离开了,同一时间,走进屋内的裴湘却没有了之前那份轻松惬意的心境。   她不动声色地望着坐在椅子上的蒙面女人,指尖轻轻搭在了冰凉的剑柄之上。   月色和雪色映入窗内,仿佛给昏暗房间里的所有一切都蒙上了朦胧细纱,在这方静谧宁和的小空间内,一站一坐的两人都静静地凝望着对方。   屋主人没有询问不请自来的客人的姓名与来意,不速之客也没有和主人打招呼的意思。   裴湘的眼中,唯有对方身上的每一处要害和重要穴位。而另一个人,则一直在欣赏屋主人的外貌。   裴湘第一次对拔剑这件事产生了犹豫,因为她实在不知,自己出剑之后该攻击对方的何处。   这个神秘的蒙面女人绰约多姿地坐在椅子里,柔弱无骨好似任人采撷摧折。但实际上,这人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处破绽和弱点,攻无可攻又让人防不胜防。   又过了片刻,裴湘依旧迟迟不动,也不说话,不请自来的客人便也不动。   她有一双充满魅力的笑眸,比星辰还璀璨灵动,她只是随意坐着,便显得仪态万千。纵然她此刻蒙住了面孔,但只要瞧上一眼她的曼妙身影,除了瞎子,谁都得承认这人是极美的、是比许多精心打扮过的国色天姿更美的存在。   裴湘此时当然不会犯颜控的毛病,性命攸关之时,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那个破局的微渺契机。   半个时辰之后,一直坐在椅子上凝视裴湘的女人终于动了,她缓缓起身,声音清爽而悦耳,好似甘泉沁入听者的心田。   “我来看看你,看看到底是个多么美丽动人的姑娘,竟然能让我的长子对我撒谎,刻意隐瞒了你的存在。”   室内的宁静被打破了,空气也好似重新流动起来。裴湘无声叹息,只要再多坚持十几息,她说不定就能从这场无声的对峙中寻到那一丝的破绽了,可惜……   对面的女人翩然走到窗前,语带笑意地说道:   “我更想看看,看看你这个……据说小时候被我喂了致人失忆的毒药,又旁观了我和阴姬比斗较量的的曲氏女,看看你,胆子到底有多大?”   裴湘眨了眨眼,心道一声果然。   ——这样的武功修为,这样的姿容风采,除了石观音,还能有谁呢?   “小姑娘,你怎么不说话?是在想怎么编故事圆谎吗?”   “不,”裴湘微微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被当面揭穿谎言的尴尬,“我只是在思考夫人口中的长子是谁。”   “哦,那你想起来了吗?他可是对你留有遐思呢。”   裴湘果真歪头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才皱着眉头为难道:   “想必夫人也年轻过,该知道像我这样水灵纯真的姑娘是从来不缺少追求者的。所以,夫人忽然来兴师问罪,委实让我有些苦恼。”   裴湘一开口,就直接戳在了女人在意的年龄问题上,显然,这是一个小小的挑衅。但石观音却没有因此流露出任何恼怒不快的情绪,或者说,她没有因为裴湘的话而分神。   从始至终,石观音都是无懈可击的。   “小姑娘,让我教教你,并不是年轻的就是最美的,有些美的精髓,唯有经过时间的淬炼才能获取。有些人,你天生就是比不过的。另外,年幼无知并不是你口出妄言的免死令,你,难道真想亲自体验一番惹恼我的下场吗?”   裴湘哼笑一声,踱步走到石观音刚刚落座的位置,随手摆弄了两下黄杨木三足几上的盆栽,忽而一道剑气划过,那盆栽连着下面的雕花木几瞬间便被一劈两半,而后哗啦一声碎落在地。   从拔剑到出剑再到收剑,一气呵成,这一招锐利威猛,包含着一往无前的凛然气势。   “惹恼夫人的下场是什么呢?死亡吗?夫人似乎有些自负了。”   “真是伶牙俐齿的丫头,”石观音淡淡地望了一眼被裴湘劈开的家具摆设,凉声道,“说来……你这个年纪能有这番武学修为,确实足够出色了。但是,如果你想用你的剑对付我的话,是远远不够的。”   裴湘弯了弯唇,对石观音的评判不置可否,眼中划过一抹独属于天之骄子的清高自傲。显然,这个年轻的姑娘并未把石观音的话放在心上。   见裴湘如此年轻气盛,石观音摇了摇头,看着裴湘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罢了,我和井底之蛙计较什么呢?裴姑娘,你无需知道我儿的姓名,也不必想着怎么解释那些无中生有的谎言了。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你自毁容貌并舍了握剑的手,另一个,就是死亡。”   这话并没有恐吓到裴湘,反而让她露出了一个被冒犯到的气愤表情,她深吸了一口气,刻意笑得意味深长:   “夫人,我恰好听说过你的事迹。他们说,一旦发现了比你长得好看的女子,你就定要毁去她们的容貌。所以,夫人刚刚说的那些……年轻姑娘不如你之类的话,都是自我安慰吧?其实,你只是嘴硬而已,在你观察我的半个时辰内,你的心已经偷偷承认了,我的容貌胜过你。”   裴湘侃侃而谈的同时,石观音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温柔笑意,似乎并没有把裴湘的挑衅之言听进心里去。   见此,裴湘压下眼底的暗色,信步朝着石观音靠近了一些,路过桌子的时候,还悠然地倒了一杯茶。   “瞧,我正青春年少,犹如含苞待放的花朵,此时还未达到最美的那一刻,已然迷倒了令郎。而你却已经是怒放之后即将凋零的残花了,固执地守着摇摇欲坠的花瓣,唉,如此说来,你如何能不嫉妒我?”   说完这话,裴湘当着石观音的面往地上泼了一盏茶水,同时怜悯地说道:“时光,如覆水难再回,你留不住的。”   “咔嚓”一声,那茶杯也被摔碎在地上。   石观音沉沉地瞪了一眼裴湘,懒得再多说任何废话。   她骤然出手,直接袭上裴湘的面门。   石观音出手的速度极快,又毫无预兆仿佛随意挥出,电光石火之间,那只漂亮的宛如玉雕的柔荑就触及到了裴湘的脸颊,仿佛下一瞬,便会有艳丽妖冶的血花在如花容颜上渐次绽放。   眼见着就要亲手毁去一个美丽少女的容颜了,石观音的怒气犹如朝露般迅速消失,旋即,她的眼中划过一抹悲悯的叹息。她钟爱这些老天爷精雕细琢的杰作,可是,钟爱并不代表就会拥有,所以,石观音只能毁了这些不被她拥有的珍宝。   此时此刻,石观音心中的遗憾和痛惜掺不得半分假,当然,她的狠辣攻击也没有暂缓一丝一毫。   然而,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前一刻,石观音觉得自己的指尖已然无限接近裴湘的脸颊了,她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少女肌肤的细腻和温软。可是下一刻,她的攻击招式竟然忽地落空了!   是的,是落空了,而不是被躲闪过去。   石观音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后赫然发现,在她面前哪里还有什么明眸善睐的少女,有的,只是一把空荡荡的木椅而已。   来不及仔细思考这诡异的一幕由何而来,石观音微微一怔后,旋即周身汗毛倒立。多少年了,她竟然再次产生了濒临死亡的毛骨悚然之感。   在她的背心处,一道无声无息的杀招悄然而至,只需一息,石观音的心脏就会被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刺穿,从而结束她这波澜起伏的一生。   但是,石观音到底是石观音。   仅在一息之间,石观音就连续施展了七种不同的奇妙身法,甚至凝气化血肉为木石,硬生生抵消了最后三分夺命剑势。   石观音,化险为夷。   裴湘见石观音以不可思议的诡异身法和武学秘术躲开了自己的这一剑,眼中浮现出明显的失望。她感到经脉中传来隐隐的钝痛,便知今日若是再使出同等威力的第二剑,肯定就要伤了这具身体的习武根基了。   ——还是时间太短了,若是半年后,刚刚那一剑还可提升三成威力。   裴湘持剑而立不再继续攻击,受了暗伤的石观音一震衣袖,把暗器握在掌心。   “是我小瞧你了。”   脱险的石观音飘然后退,她的轻身功法犹如舞蹈一般,让人忍不住驻足欣赏。   “想不到裴姑娘为人处世如此谨慎,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能布下奇门遁甲阵法。呵,险些让我吃了大亏呢。”   裴湘冷眼瞧着石观音一边后退一边挥袖拂乱房间内的小摆设,哂笑两声。   趁着这个空档,她飞身跃起,犹如箭矢一般从窗户处急射而出,转眼便轻飘飘地落在了院子的正当中。   石观音见裴湘如此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房间,便知这屋内的五行八卦阵法约莫只能使用一次。她望着裴湘优雅转身抱剑凝神的淡然模样,再想到自己刚刚的胡乱动作,心中就是一恼,总觉得自己的反应落了下层。   “除非你能使出比刚刚那招威力更大的剑招,否则的话,你依旧不是我的对手。”   随后出来的石观音凌空腾挪,旋转着落在了院落里的阴影处。   裴湘表面上气定神闲,其实心里也在为难,错失了刚刚那个机会,再想伤到石观音,就更不容易了。她默默观察着石观音周身的气机浮动,发现此人再次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了。   ——有了刚刚的教训,再想骗她轻敌出手的话,几乎是不可能了。   一时之间,石观音和裴湘再次陷入了僵持。   裴湘心知自己此时有些虚张声势,只要一动手就会泄底。   石观音受了稍许内伤,又忌惮裴湘的实力和花样百出的手段。她还记得,那个安排在无花身边的小弟子偷偷传信给她说,裴湘此女似乎还精通医毒之术。   在来洛阳之前,石观音并没有把所谓的“精通医毒之术”这个消息放在心上,因为石观音同样是用毒高手,她并不相信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能胜过她。可是经过刚刚的阵法和剑术后,石观音就不能如此笃定了。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客院大门前的小路上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人未至,暗香袭来,环珮叮咚。   ——听这脚步声,应该是个不谙武艺的女子。   裴湘和石观音谁也没有动,她们彼此戒备着,同时侧耳倾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随后,只见客院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月色下,一位美得犹如瑶池仙娥的宫装女子袅娜娉婷而来。   深夜悄然而至的仙子看到站在院中央的裴湘,先是一怔,而后嫣然一笑,语气亲昵地说道:   “湘湘,你也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吗?我来陪你好不好?咱们姐妹二人对月浅酌,醉后同塌而眠,岂不妙哉?”   裴湘微微瞪圆了一双杏眸。   她瞧着面前这个七分像白飞飞三分像朱七七的绝顶大美人,又不动神色地瞥了一眼阴影中嫉妒得发狂的石观音……慢慢抱紧了怀中的长剑。   ——王怜花,我觉得你不太妙哉…… 第324章   “湘湘?”面对裴湘的同情眼神,王怜花不解地歪了歪头,又俏皮地眨了眨眼。   “如花姐姐,你到我身边来。”   裴湘始终静立不动,语气却异常地和悦亲昵,似乎真把王怜花当成了平日里往来密切的好姐妹。   王怜花轻笑着应了一声,瞳孔却微微一缩。   他已经意识到状况不对了。   同时,王怜花的动作依旧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自然流畅,他莲步轻移,袅袅婷婷地朝着裴湘走去,还在夜风中拢了拢身上的孔雀裘,仿若寻常闺阁女儿般娇弱不胜寒。   “湘湘,我——”   如黄莺般的清甜女声戛然而止。   刚刚还站在王怜花对面不远处的裴湘忽然就原地消失了,这样不可思议的一幕让“如花姐姐”惊怔无言。   与此同时,背后传来一连串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王怜花霍然转身,发现原地消失了的裴湘已然出现在他的后方,此时正持剑御敌,替两人挡下了一枚又一枚阴毒的暗器。   瞧见暗器之后,王怜花也看清楚了发射暗器之人。   那是一位蒙着面纱的神秘女人,只看身姿便知晓她是极美的,而她的武功并不逊色于她的美貌,几息之间,这人便连续使用了十几种投掷暗器的诡异手法。   更让人忌惮的是,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优美而充满魅惑的,仿佛这不是杀人的功夫,而是迷惑人心的撩人舞姿。   若她的对手是男人,此刻哪里还有反抗的意志?   王怜花轻轻咬了一下舌尖,刺痛让他瞬间恢复了理智。但头脑清明的同时,他依旧佯做迷茫出神,有些呆呆地望着裴湘和石观音。   半晌,这位不谙武艺的绝色女子忽然惊呼一声,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如今的危险状况。   裴湘飞速急退,把身娇体柔的“如花姐姐”拽到身后,再次和石观音对峙起来。   刚刚的交手,算是双方的一次试探,此时,两人都在心里默默评估对手此时的实力。   “你……你是谁?”王怜花躲在裴湘身后娇喝一声。   石观音并不想搭理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但是,她实在无法忽略那样一张毫无瑕疵的绝色面孔。   “你既然是这位裴姑娘的好姐妹,那便应该听说过我,我是石观音,你叫如花吗?”   王怜花面色剧变。   他听到石观音自报家门后,第一反应就是逃,并且要逃得远远的。因为他深知,自己绝对不是这个变态女人的对手,若是落入对方手中,无论是易容后的美艳扮相还是他本人的样貌,都逃不过石观音的魔爪。   可是……   王怜花望着把他护在身后的裴湘,微微抿了抿唇。   裴湘一直没有回头,但她却能将王怜花的心理反应猜出个七七八八的。这位王公子可不是讲义气讲担当的君子,又一向惜命得厉害,此时遇到石观音,大底上应该在心里计划着如何顺利逃跑了。   对此,裴湘倒是没有多少失望,或者说,她一直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也从来没有寄希望于他人的帮助。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是自己一个人的战斗。   “我、我是如花,”王怜花迟疑娇怯的声音自裴湘身后响起,“我听说过你。石观音,你今晚来找我们姐妹二人,所为何事?”   石观音有些痴迷地看了一眼王怜花的脸,目光一转,又落到了裴湘身上,心里忽而生出一股莫大的遗憾之情。   在石观音的眼中,那个如花美则美矣,可那份美却有些浅薄脆弱,胭脂味儿盖过了女儿家与生俱来的灵动天然。而裴湘的外貌虽然稍逊一筹,可只要注意到她的那双眼睛,谁都要心生赞叹的。   ——若是这两人的皮囊能互换一下,将会出现何等动人心魄的美人,可如今……委实可惜可叹……   “如花姑娘,你既然听说过我的名声,就该知道,只要我来了,你就该立刻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今晚,你的命和你的脸,你只能保留一个。”   “你简直、简直欺人太甚!”美人儿又气又怕,眼眶含泪,瞬间惨白了一张俏脸。   石观音微微一笑,并不在乎这种无能而愤恨的目光,她妙目一转,盈盈望向剑意凛然的裴湘,温和而郑重说道:   “裴湘,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着实令人称赞,我这人一向爱惜人才,最喜欢冰雪聪明又有资质的年轻女孩儿,若是今日真的毁了你,我心里也不好受。”   裴湘挑眉。   石观音悠然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   “可我也不能白白奔波这一趟,不如这样吧,你把如花姑娘交给我处置,我便和你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裴湘张口欲答,石观音又道:   “裴姑娘,不要意气用事,你当真要为了一个比你漂亮的女人冒生命危险吗?想想你的未来,想想你的剑术,想想以往的日子中,有多少人因为如花姑娘而忽视了你?   “你是独立而坚强的姑娘,可你也是一个需要呵护珍惜的小姑娘。是不是很多人都对你说,如花柔弱,如花心软善良,如花一片好心,他们劝你让着她、哄着她,却忘了你比她还小,也需要关怀?”   这番话让裴湘闭紧了双唇,眉头也不知不觉地皱了起来。   石观音见此,竟然没有继续挑拨下去,反而意味深长地说道:   “其实,我今晚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为了一人而来,可这里却出现了两个绝色女郎,实在是超出了我的预期。所以,不管是哪一个,只要满足我的两个要求之一,我就立刻离开,并保证不会再伤害那个没有受伤的姑娘。”   裴湘感到身后的王怜花呼吸一顿。   随即,温热的身体靠近她的背部,王怜花一边在裴湘的背部偷偷写字,一边冷斥石观音的挑拨离间之计。   “你休想破坏我们姐妹之间的情谊!你这样恶毒狭隘,谁会相信你的保证?还有,明明是你实力不济,打不过湘湘,却在这里大放厥词,说什么爱惜人才,呵,我呸!”   裴湘慢慢垂下眼帘,思考着王怜花写给她的计划,想着该给此人几分信任。   石观音轻慢地瞥了一眼目光闪烁、表情挣扎的王怜花,心中哂笑,面上却依旧温柔和煦。她的声音仿佛能拨动每个人心底的琴弦,奏出迷魂的乐章,让人不自觉地就愿意遵照她的指示行事。   “如花姑娘,我很抱歉,今晚之事本来和你没有关系的。在此之前,我都不知你是谁,你……原本可以平安幸福一生的。可如今……却是可惜了……”   说着话,石观音的目光扫过裴湘手中的长剑,又惋惜地看了两眼如花,其含义不言自明。   如花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轻轻推了推裴湘,迟疑地求证道:   “湘湘,湘湘,你能打败这个女人,是吗?”   裴湘沉默了一下,方才回答道:   “只有五分把握,否则我们就不会站在这里废话了。”   这是个稍稍转动脑筋就能想明白的问题,所以裴湘没必要撒谎。而王怜花询问完之后,也不再出声了。   裴湘和王怜花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但对面的石观音却把这两人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尽收眼底。她自然发现了裴湘的动摇和随后的坚定,也发现了王怜花的犹豫和挣扎。   石观音想,今晚也许即将上演一出好戏呢。   与此同时,之前一直谨慎防守的裴湘忽然动了。她高高跃起,仿若一只即将冲上九重云霄的飞鹤,转而又俯冲而下,同时手中长剑出鞘,划出匹练般的惊虹剑光,朝着石观音的要害之处直直刺出。   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只是基本招式,但是在石观音的眼中,这哪里是单单的一剑。从出剑到剑气凝聚,握剑的人已经使出了七八种刺出的剑法,每一次调整剑招,这柄长剑的气势就越烈,剑意也越纯粹,简直就像是融进风中一样,于有形和无形间来回变换。   石观音瞳孔紧缩,飞速向后退避,同时双手微扬,袖中划出一条白色绸带,朝着裴湘的长剑缠绕过去。   这一次,两人的过招不再是点到为止,双方都使出了真本事,盏茶的功夫,攻守之势就对调了三个来回。   一次转身之后,裴湘收剑回护周身要害,而石观音则再次朝着裴湘接连拍出层层叠叠的碧影掌法。   掌风烈烈,裹挟着铺天盖地的凶猛杀意,招招不离对手的周身大穴和脆弱之处。   裴湘脚尖一点,向斜后方轻盈滑动,她纵气斜飞,如同在风中摇曳飞旋的落叶,借力使力,循着石观音的掌风轨迹左闪右避。   石观音见裴湘不再继续出剑,只是一味借力闪躲,眼中精光一闪。她心道,这姑娘到底年轻,和自己硬碰硬地激战了这么多招,准是有些后继无力了,这倒是一个好时机。   心中有了计较,石观音再次拧身而上的时候,便不再随意施展掌法,而是开始不着痕迹地调整方向,把裴湘逼向了王怜花站立观战的方位。   “裴姑娘,别逞强了,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好啰嗦。”   “呵,我好心提醒你,若是现在停手认输,然后替我去把那个如花的容貌毁了,我就饶了你。若是你一直看不清形势的话,耗尽了我的耐心和好心,我就把你们俩都杀了。”   裴湘冷嗤一声,专心御敌不再说话。   石观音见此,便知裴湘的内力果真不济了,她咯咯一笑,媚声道:   “好姑娘,既然你一定要带着自己的小姐妹走黄泉路,那就别怪我心狠了。到了下面也别怨我,我石观音向来说到做到,在你被我彻底打败之前,只要你和如花两人中死一个,我就立刻停手离开这里。”   裴湘对石观音的话充耳不闻,她全神贯注地躲闪着石观音越来越密集的掌风,不知不觉就靠近了王怜花。   在裴湘的后方,王怜花几经犹豫,终于闭着眼睛拔下了头上的玉钗,又紧紧握在手中……   石观音眼中得意一闪,却也没有完全相信这两人真的内讧了。   ——不过,不管真假,我已然仗着一身深厚的内力把裴湘逼到了穷途末路。   ——若是姐妹相残,就是一出精彩大戏。   ——若是故意骗我,那又如何?一个只会哭啼啼的弱女子而已。   就在这时,裴湘忽然咳嗽了一声,躲避的动作微微一顿,虽然只是眨眼的功夫,却足够石观音趁机逼近了。   眼见着裴湘就要被石观音毙于掌下,王怜花顿时又惊又怕。他攥着玉钗猛地冲了过来,好似担心若是自己动作慢了,就会失去唯一活命的机会。   “抱歉!”   就在玉钗刺向裴湘的同时,石观音笑盈盈地放慢了攻击的速度。此时三人距离极近,裴湘被石观音和王怜花夹在中间,前有夺命掌,后有玉钗暗算,一左一右的躲闪方向又被石观音封住了,似乎已然陷入绝境。   然而下一刻,那刺向裴湘的玉钗猛地改变了方向,朝着石观音的胸口攻击了过去。   石观音无声叹息,暗叹今日是看不到好戏了。不过倒也没有多少失望之情,因为她早有心理准备,并不会觉得自己的粗浅挑拨就一定能成功。   漫不经心地看着那颤巍巍的玉钗靠近自己,石观音只觉得对方的速度奇慢无比。   “就凭你……”   话音未落,石观音脸色猛然一变,她仓促扭身,险险地躲过了王怜花全力拍向了她心口的一掌,又用一枚压箱底的毒针拦截了裴湘的呼应剑招。   只是,她虽护住了要害位置,到底被王怜花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掌。   一口腥甜血气涌上喉咙,石观音不可置信地瞪着近在眼前的羸弱女子,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贱人一直在隐藏内力。   愤怒之下,石观音根本顾不得裴湘了,扬手就朝着王怜花的太阳穴处挥去。这一掌,蕴含了石观音十成十的实力,又是这么近的距离,无论是王怜花还是裴湘都无法躲过的。   眼见着王怜花的脑袋就要被石观音拍碎了,间不容发之际,裴湘直接伸手,不闪不避地迎上了石观音的手掌,替王怜花挡下了致命一招。   霸道猛烈带着毁灭气息的内力涌进裴湘的体内,只需几息,便能震断裴湘的心脉,那时候,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命了。   两掌相击,裴湘原本莹白的面色忽地变得赤红,一抹血痕自她嘴角溢出……   从濒临死亡的惊恐中回过神来的王怜花下意识地没有选择迅速撤退逃离,而是毫不犹豫地再次朝着石观音拍出一掌。此时的石观音周身真气鼓荡,震得王怜花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七八步,同时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王怜花的攻击看似没有伤害到石观音,但其实是给了裴湘一个短暂的喘息机会的。   趁着石观音分神对付王怜花之际,裴湘忍着经脉中的剧痛,抓紧机会开始化解并吸收石观音的内力,并尽力修复体内经脉损伤……   待到王怜花从一阵眩晕中清醒过来后,看到的就是裴湘和石观音手掌对手掌僵持站立的情形。   石观音的眼中全是怒火和惊疑,而裴湘的面色更是一片惨白,唇色暗淡发青,身体还微微颤抖着。   “湘湘……”这样凄惨的一幕,反而让王怜花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他原本以为再睁眼看到的就是裴湘的尸体了,却根本没想到,裴湘不仅从石观音的掌下活下来,似乎还找到了对抗的方法。   强行压下心中大喜大悲的激烈情绪,王怜花准备近前帮忙,可让他无可奈何的是,裴湘和石观音此时正处于一种极特殊的状态,两人周身内力外放形成一种无形的保护罩,根本不容第三人靠近。   王怜花不敢贸然打扰裴湘,也不知如果下毒的话会不会殃及她。沉吟片刻后,他便开始在院中布置五行阵法,并取出藏在腰间的火焰传讯箭,朝着夜空中发出了讯号。   另一边,石观音只觉得自己体内的内力一股脑儿地涌进了裴湘的身体中,如果再不想办法阻止的话,自己今晚就真要栽在这里了。她又想到,一旦失去内力,自己的容貌就会迅速衰败苍老,那简直是世间最难忍受之事。   这个可怕的想法一冒出来,石观音便迅速行动起来。她调动起那门可以把血肉之躯转化为木石的秘术,拼着精血耗尽的危险凝聚精气,慢慢化身石木。   于是,石观音在裴湘面前一点点地变成了雕塑一样的存在。   这个举动,确实克制了裴湘的北冥神功。从石观音的外表开始发生变化起,她能吸收到的内力就越来越少,直到石观音完全化作石木雕塑,两人之前一直紧紧连接在一起的双手忽地分离了,同时中断了内力传输。   裴湘踉跄后退,吐出一口淤血,眼底划过一抹庆幸。   若是石观音再不想出自救的办法,裴湘也会拼着更重的内伤强行中断北冥神功的运转的。因为石观音的内力委实过于深厚,若是一次全部吸收的话,裴湘的丹田也是承受不住的。   王怜花立刻飞身接住站立不稳的裴湘,抱着她退到了一棵老树的底下。   “先调理,这个位置暂时安全。剩下的交给我。”   裴湘虚弱地点了点头,当即便盘膝坐下开始炼化北冥真气并调理经脉损伤,而王怜花则守在裴湘身侧给她护法。   他们这边刚安顿下来,那边化作木石雕塑的石观音又恢复了过来。此时没有了被吸干内力的威胁,吃了大亏的石观音哪里能忍气吞声地离开,她今晚一定要把裴湘和王怜花挫骨扬灰。   不仅是为了报仇,更是出于忌惮。   她害怕再给裴湘成长的机会,自己就该彻底没有反抗的余力了。   趁她病,要她命。   石观音今晚接二连三地受了内伤,之前又差不多损失了五分之一的内力,但她依旧是个强者。所以,她有自信在王怜花临时布置下的阵法和毒障中找到敌人,并将其斩草除根。   王怜花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所学博杂又聪明机变,此时更是发挥出了十二分的实力。   石观音在那边破阵解毒,他就利用手边有限的资源给石观音设置新的障碍。有几次,石观音几乎已经走到了那棵老树之下了,又都被王怜花的障眼法骗了过去。   时间慢慢流逝,闭目修炼的裴湘面色暂缓,呼吸也渐渐平和了下来,见此,王怜花眉头微微一松。但当他抬头望向在院中四处乱逛的石观音后,又忍不住沉下了脸色。   他手边能利用的东西已经殆尽,若是石观音依旧不放弃的话,他和裴湘的藏身位置早晚会暴露。   王怜花又扭头看了一眼裴湘,目光有些复杂。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相信石观音所谓的会在两人中放弃一个的说辞,所以十分清楚,唯有他和裴湘联手,今晚才能平安脱险。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在裴湘身后写字,告知了他的打算。   之后,他和裴湘配合得很好,骗过了石观音。   只是百密一疏。   按照原计划,打完那一掌后,王怜花和裴湘会趁着石观音受伤之际各自后退,然后再夹攻她。但他没有料到,石观音的实力如此强悍,在被打中了一掌后,还能封住他和裴湘后退的路线,并且有实力一掌击毙自己。   在命悬一线的那一刻,王怜花倒是没什么后悔的。毕竟,他虽然惜命,可也骄傲,愿赌服输而已。但让他倍感吃惊的是,裴湘会在那时候迎上石观音的掌法,毅然救了自己一命。   诚然,裴湘应该是有保命底牌的,可是这其中的凶险,王怜花也看得清清楚楚。他问自己,若是互换位置,他会不会如裴湘那样,毫不犹豫地救人……   王怜花不知道。   但王怜花知道的是,既然有了活下去的机会,他就得把握住。想到这里,王怜花开始卸掉易容,渐渐恢复自己的本来面貌,不,可以说是比本来面貌更加英俊有魅力。   “湘湘,一会儿到了紧要关头,你先别露面,我去会会石观音。她对美貌女子的恶意很大,但是对英俊的男人却很有好感。嗯,她要是眼瞎不喜欢我,你再出手救人,她要是被我迷住了,我就跟她去大漠。   “但你恢复实力以后,一定要来大漠把我救出去呀……你将来会不会嫌弃我?然后跟那些正道少侠双宿双飞?那我可太惨了!我绝对不会让你和其他人恩爱到老的……哎,也不知道石观音的后宫规模如何……”   就在王怜花念念叨叨折磨裴湘的神经的时候,他之前放出的信号火焰箭终于有了回应。   只见满头珠翠的王云梦自夜色中翩然踏空而来,仿若九天玄女般落在遍地狼藉的院落中。   “好久不见了,李琦。让我瞧瞧,你近些年老得挺快呀。”   “王云梦?呵,从你喜欢上柴玉关那天起,我就知道你眼瞎,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没治好。” 第325章   多年不见的老对手忽然重逢,在认出对方的那一刹那,昔日恩怨瞬间浮上心头。   于是,清寒寂美的雪夜中,从不知“相逢一笑泯恩仇”为何物的石观音和王云梦立刻找回了当年的状态,一开口就往对方的肺管子上捅。   王云梦听到石观音提起那个负心薄幸的柴玉关,顿时面色一冷,不过,她旋即又掩唇媚笑起来,视线扫过院中的打斗痕迹和一地凌乱,故作惊讶地问道:   “是什么风把李姐姐吹到我洛阳王家来了?诶,按理说呀,李姐姐上门做客,小妹我自当扫榻相迎以礼相待,只是……李姐姐你也不能不请自来吧?莫非是在关外大漠那种荒凉之地待久了,竟让姐姐也变得粗俗无礼了起来。”   “我哪里知晓多年不见,王云梦你依旧这么喜欢藏头藏尾到处筑巢挖穴。人说狡兔三窟,你倒是比蠢兔子还胆小怕事。”   石观音来找裴湘的时候,只知道这里是一户姓王的富贵人家,从没料到此处府邸会和“老朋友”王云梦有关系。不过,在看到王云梦出现后,石观音便立刻反应过来了。   “王云梦,裴湘、如花二女和你有何关系?”   “如花?”王云梦微怔,她单知道这里住着儿子的心上人裴湘,却不知还住着一个如花姑娘。   ——不过,如花这名字……   联想到自己刚刚得到的求救讯号,王云梦对“如花”的身份有所猜测。她环顾四周,一边暗自警惕石观音出手偷袭自己,一边琢磨王怜花和裴湘如今的处境。   ——求救讯号是在这附近发出的,那么发讯号的人呢?   “李姐姐,你深夜至此,又是这么大的火气,可是我家的两个小辈得罪你了?他们年轻气盛又口直心快,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李姐姐海涵。”   “你家的小辈……”石观音眼底划过一抹暗沉,似笑非笑道,“你家的小辈可不仅仅是年轻气盛口直心快,他们……倒是好手段,把你王云梦喜欢东躲西藏的本事学了个透彻。”   这话让王云梦心思一动,她想到自己刚赶到这里时,石观音正在到处走动并破坏院内的景物。以对方的性格,若是事出无因,当不会做此无聊举动,所以……   ——怜花二人躲在附近?五行遁甲阵法吗?   王云梦再次仔细打量周遭的一切,片刻后,她无奈摇头放弃。作为母亲,她对王怜花的教导一向极为严厉,平日里。除了自己亲自教导他以外,还为王怜花聘请各个领域的名家高手当老师,企图让儿子成为一个绝对优秀和出色的人。   所以,王怜花精通五行遁甲之术,而王云梦却不曾专研过这个领域。   “花儿,你在附近吗?别淘气了,快出来拜见李姨。你若是受伤了,我还得和你李姨好好说道说道,要些见面礼当赔偿呢。”   王云梦话音刚落,小院一角的一棵老树下就传来一丝响动,紧接着,刚刚还空空荡荡的地面上忽然显出两个人来。   一男一女,一站一坐。   然而,这两人甫一露面,石观音就轻咦一声,下一瞬,她就消失在了原地,直接朝着王怜花掠去。   王云梦一直在防着石观音偷袭,所以,她的动作也不落后,在石观音运起轻功身法的同时,她也飞身而起,眨眼间便挡在了王怜花和石观音之间。   “李琦,在我王云梦面前,你敢动我家小辈?”   石观音没搭理轻喝的王云梦,只是眼神不善地盯着王怜花,盯着他那张格外英俊、格外棱角分明的男性面孔。   几息沉默之后,石观音的视线又移到了王怜花的穿衣打扮上。   王怜花此时没有梳发髻,只是用一条轻纱随意系着满头青丝。身上穿的倒是“如花姑娘”之前穿过的那件孔雀裘,不过,这长裘款式简洁,男女皆宜,所以此时裹在王怜花身上,并不显得如何突兀。   “你……”   石观音瞪着忽然变了模样的王怜花,心中有一瞬间的迷茫。她当然想到了易容术,可是,到底哪个模样是易容而来的,哪个是对方的真实面孔?   王云梦皱着眉头观察着如今的境况。   ——这石观音一直盯着怜花做什么?莫非还想当着我的面勾搭我儿子?   ——裴姑娘一直盘膝闭目而坐,显然是在调息疗伤,应该是被石观音伤的。   ——所以,今晚的这场冲突,到底是因何而起?是为了保住裴姑娘的容貌还是为了怜花不被掳走?   显然,作为老相识,王云梦是十分了解石观音的某些“爱好”的。   王怜花好似对石观音的疑惑一无所觉,他站在王云梦身后微微一笑,并抱拳道:   “怜花见过前辈。还请前辈海涵一二,之前非是晚辈有意躲藏,而是因为晚辈仪容不整,惹得前辈生出了一些误会。所以晚辈不得不找了个暂时的隐蔽之地,重新打理自己的外表。”   石观音此时彻底冷了脸色。   事到如今,她哪里还不明白,之前那个让她嫉妒羡慕得发狂的“如花姑娘”是这小子假扮的,那样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孔,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易容之术。   “好、好得很!”多少年没有被人这么戏耍过的石观音冷声低语。   忽然,她又抚掌一笑,声音也由冷怒阴沉变为甜美清雅:   “王云梦,你倒是生了个好儿子,这一手易容术……啧啧,称得上是出神入化了,竟然瞒过了我的眼力。不过这样也好,假的终归是假的,赝品而已,不足道哉。”   王怜花见石观音这么快就转怒为喜,心下颇为诧异,不知她是真的不计较还是暗藏怒意。   石观音妙目一转,重新打量王怜花此时的样貌,片刻后,她笑吟吟地招手道:   “好孩子,你现在这副样貌也不错,不愧是云梦仙子的儿子。哎,我就喜欢你这样漂亮机灵的大男孩儿,来,到我跟前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说这话的同时,石观音纤指一勾,脸上的面纱飘然而落,露出了一张无法用凡间笔墨来描绘形容的美丽面孔。   王怜花正面直对石观音的魅惑勾引,神色瞬间怔忪。   “王公子,可愿意陪妾身四下走走,你我谈谈心,赏赏夜色?”   她的声音也充满了说不清的韵味和吸引力。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哪里舍得拒绝这样诱惑力十足的尤物,就连裴湘都停下了内力调息,目不转睛地欣赏起了石观音的风采来。   然而,王怜花却猛地打了个哆嗦,瞬间惊醒了过来。   “承蒙李前辈厚爱,只是怜花更愿意陪在湘湘身边。”   石观音没想到王怜花会这么干脆地拒绝自己,甚至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心中委实诧异,因为她多少年都没有遇到过这样有定力的男人了。   她眼波脉脉地瞧着躲在王云梦身后的年轻公子,柔声问道:   “妾身不美吗?王公子何必这样果断地拒绝?我观裴姑娘还需不短的时间悉心调理内伤,此期间也不宜被人打扰。王公子陪在裴姑娘身边也做不了什么,说不定还会扰得她分心。王公子,不如和妾身把臂同游这洛阳城,轻松快活几日,如何?”   这次,不用王怜花回答,一旁的王云梦就冷哼一声,讥笑道:   “你之前若是没有对我儿子露出过杀意,他说不定还会让你骗骗。可惜了,这小子一向惜命,凡是威胁过他的,他总要警惕三分。你现在……在他眼中可不是充满诱惑的倾城红颜,而是随时能要他命的母夜叉骷髅鬼。李琦,别自找麻烦了,不管怎么说,我还在这儿呢。”   这番半是嘲笑半是解释的话让石观音笑容一僵,她诧异抬眸,正好捕捉到王怜花一边往王云梦身后踱步、一边试图遮挡裴湘视线的小动作,顿时气恼不已。   “王云梦,果然是你养的儿子,同你一样没什么眼光。呵,你当年把柴玉关当成宝,如今你儿子又玩这种一心一意的把戏……”   王云梦沉沉地看了一眼石观音,这次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直接抬手攻向石观音,打断了她的挑衅之言。   她之前一直不出手,一是不确定王怜花的状态,二则是因为,她的武功一向比石观音略逊一筹,若是贸然攻击她的话,自己也讨不了便宜。   但是,在发现王怜花和裴湘之后,王家母子已然通过一些约定过的特殊小动作无声交流了一些情况。就在石观音调戏勾引王怜花的同时,王云梦已然确定,此时的石观音身受内伤,正好是攻击打杀她的好时机。   石观音在王云梦骤然出手的瞬间,便知自己受伤之事到底没有瞒住对方。   她此前当着王云梦的面调戏王怜花,未尝没有故弄玄虚的意图。因为,唯有全盛时期的石观音才有底气如此无视王云梦的威胁,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欺负她的人。   当然,石观音也没有奢望能彻底瞒住王云梦,她只是希望能尽量拖延些时间,好让自己多恢复些内力。   战斗发生的猝不及防,又在意料之中。   裴湘在王怜花的搀扶下慢慢起身,两人靠着树,皆聚精会神地观看着这场武林高手间的较量。   一开始,两人势均力敌。   三百余招之后,石观音内伤反噬,行云流水的招式开始出现一丝滞涩之感。高手之间过招,毫厘之差之间便可定输赢,所以,王云梦很快就占了上风,开始压着石观音打。   “王夫人真会动手杀了石观音吗?”裴湘轻声询问王怜花。   王怜花皱了皱眉头,沉吟道:   “我之前并未怎么听我妈提起过石观音,这就说明她们二人即使不对付,也达不到生死仇敌的地步。要不然,我妈早就该琢磨着怎么去大漠把对方挫骨扬灰了。”   裴湘了然点头,心知今日大概不能指望王云梦彻底收拾石观音了。   ——不过这样也好,石观音剩余的内力对我来说也挺有吸引力的。   ——反正,我原本就准备答应姬冰雁和原随云的邀请去兰州的。   ——到时候,总会有机会彻底了结今日恩怨的。   又过了一会儿,王怜花忽地叹了一口气:   “湘湘,你我今日可算是把石观音彻底得罪了,又不能指望我妈替你我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唉,这样一想,咱们将来只能做一对苦命鸳鸯流落江湖了。不过你放心,无论多么风餐露宿的日子,我都会好好保护你和咱们的孩子的。”   裴湘不雅地翻了个白眼。   “王夫人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她何必放了石观音。”   王怜花喃喃道:“因为,石观音这样的敌人是可以成为盟友的……”   果然,又过了三百余招后,石观音忽然急速后退,又施展出来一种她之前没有使用过的绝顶轻功,待她和王云梦拉开一段距离后,才扬声道:   “王云梦,今日我认栽,你开条件。”   “武林秘籍、奇珍异宝、男人、女人……你觉得我会缺什么?这些年,我会过得比你差?”   王云梦招式不停,继续猛烈攻击石观音。但若是有人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发现,王云梦在石观音喊停之后,便不再攻击对方的要害脆弱部位了,反而招招都往石观音的脸上招呼,惹得明明还留有一分余力的石观音瞬间手忙脚乱起来。   “你疯了吗?王云梦,你今日敢伤我的脸,我就和你同归于尽!不仅如此,连下面那两个小的也别想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   王云梦冷笑一声,精准打击石观音的软肋:   “纵然你我同归于尽了,但你在临死前必然已经变丑了,脸上留了疤痕,我看你如何敢继续自称是‘观音’?”   石观音呼吸一顿,瞬间软下声音:   “王妹妹,你我之间没有生死大仇,何必这样咄咄相逼呢?”   “你都来我家杀人砸东西了,还不是生死大仇?”   “这是一场误会,王妹妹。不如这样,我在大漠中经营了一些人脉,恰好能和快活王那里搭上些关系,你也许有用,我送你可好?”   “只是人脉?”   “王妹妹,我们可以坐下来细聊。说实在的,你我多年不见了,也该好生叙叙旧了。要知道,我和柴玉关当了多年邻居,有意无意的,我总要多关注他几分的。”   王云梦就等着这话呢,她要向藏在沙漠深处的快活王柴玉关报仇,自然需要一份沙漠中的势力,无论人脉、消息还是物资,都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一场打斗渐渐平息了下来。   “那咱们走吧,李姐姐。”   王云梦有些迫不及待,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树下的王怜花,没多说什么,也没问他到底受伤与否,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直接转身消失在了夜幕中。   石观音稍稍落后半步,她对着王怜花和裴湘露出了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却带给两人毒蛇吐信般的危险感觉。之后,这个视美貌为第一的女人也袅袅婷婷地离开了。 第326章   王云梦带走了石观音,被留下的裴湘和王怜花暂时远离了危险。   静默片刻后,王怜花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今晚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湘湘,这里不能继续住了,我让人给你换个房间。”   裴湘点了点头,低头给自己号脉,其余琐事全凭身边人安排。   王怜花取出一枚黑色的哨子,吹响三声,两长一短。   哨音落下,便见不远处的一片漆黑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又过了稍许功夫,府中的护卫、管事和婢女匆匆而来。   王怜花淡声吩咐了一些事情,只是,在说到今晚的住宿安排之事时,这人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他眼睛一转,便含笑道:   “章峰,府中哪个院落里有适合裴姑娘暂住的房间?我隐约记得,似乎只有明春居那里还算宽敞舒适?”   章峰愣了一下,心道府里这么大的地方,平日里又只有王氏母子两位主子,哪里就缺少客人休息的地方了?   不过,他在王怜花身边多年,早就学会了配合主子一本正经地撒谎。于是,管家章峰连忙低头回禀道:   “公子英明,如今确实只有明春居那里适合裴姑娘居住。其余各处,不是在修葺中,就是暂时无法使用。”   王怜花微微颔首,望着裴湘欣然道:   “湘湘,明春居那里有一方浴池,可以做药浴之用。入住之后,你给自己写一副药浴的方子,我吩咐人去准备,你每天去泡一泡,肯定会对疗伤有益的。”   裴湘暂时没管什么浴池药浴的,她听到“明春居”三个字,就知道王怜花又开始不安分了。   “明春居……我记得那里和你的住处挨得极近,只隔着一道矮墙,似乎还有游廊相连,说是一个套院也不为过。”   “嗯,确实如此,”王怜花眉目纯澈,此时俨然是一位霁月光风的清朗君子,“难为湘湘你还记得这府中的屋舍布局,明春居确实位于主院的后方,两院之间有游廊和流水相连。”   “我怎好住进你的主院中?”   “湘湘放心,我不介意你听见主院内的谈话或者看见出入主院的人,我并没有特别的秘密想瞒着你,所以,你就放心住吧。”   裴湘微微挑眉,心道到底是谁介意谁,某人心里没数吗?   王怜花见裴湘不出声,只是用一双秋水明眸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那清凌凌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像载着月色的洁白羽毛划过心头,王怜花忽然就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化成一泓春水了。   他连忙转身,挥了挥手让仆属离开去处理琐事,自己则背着裴湘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从突如其来的悸动燥热中稍稍冷静了下来。   “哎,湘湘,你莫要诱惑我,咱俩现在都受着伤呢。我、我体力还差一些,怕你嫌弃误会。”   裴湘:“……嗯?”   王怜花腼腆羞涩地笑了笑,微红着脸岔开话题道:   “这里距离明春居还有一段距离,我抱你过去吧。”   “你不是……体力还差一些?”   “这点时间还是可以的。”   裴湘不清楚王怜花这厮到底有多丰富的内心戏,也懒得问,她推开王怜花的胳膊,慢腾腾地往前挪步。   王怜花见此,遗憾地摇了摇头。他朝着暗处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便有仆人抬来两顶软轿,充当代步工具。   到了明春居内,婢女们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换洗衣物。王怜花心知裴湘此时身体状况不佳,没有多少精力和心情理会自己,便十分知情识趣地告辞离开了,留给裴湘一个安静休息的空间。   当然,他自己也需要好好治疗内伤,争取早日恢复旺盛的精力和持久的体力。   次日晌午,裴湘悠然转醒,气色已然恢复了不少。   用餐之前,王怜花从隔壁过来,他先给裴湘探了探脉象,发觉她的情况比昨晚好了不少,才彻底放下心来。   “我之前配制过一些调养身体的丹丸,一会儿让人取来,你若是觉得有些用处的话,就先服用着。”   裴湘浅浅一笑:“怜花公子亲自调配的丹丸,自然是好东西。”   王怜花又道:“莫忘了开一张药浴的方子给管事,他们会提前准备安排。内外兼治,你的伤也能恢复得快一些。”   裴湘谢过王怜花的关心,也问起了他的伤势。   王怜花见裴湘今日气色不错,立刻丢掉了昨晚的善解人意。一眨眼,他的面色就暗淡了下来,整个人也给人一种虚弱不堪的感觉,他捂着嘴闷闷地咳嗽了两声,才嘶哑着嗓子缓缓道:   “湘湘,我感觉很不好,咳咳,我觉得,我应该和你一起泡药浴。”   裴湘哼笑一声,漫声道:“你觉得?呵,可我觉得,你在痴心妄想。”   王怜花见裴湘拒绝,也不多劝,反而立刻理解地点了点头,从从容容地感慨道:   “确实,终归以后的日子还长,咱们之间循序渐进就好,一下子就跳到共浴这个步骤委实有些快了。那……湘湘,我今晚可以来明春居住吗?我想离你近一些。”   “在我看来,明春居距离主院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但我依旧心有余悸。”   再开口,王怜花的语气变得认真了许多:   “昨晚,如果我没有心血来潮去找你,你就会独自一人应对石观音。在我酣然入睡的时候,在我的家中,你被一个疯婆子攻击,甚至濒临死亡……只要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我就后怕不已。湘湘,在石观音离开洛阳之前,我们都住在一起吧,我们互相保护,好不好?”   裴湘沉默了一下,她听得出,虽然这位王公子的意图依旧不纯,但他确实是在担忧后怕。   “如果是担心石观音突袭的话,住在隔壁就可以了,王公子。而且,我相信有王夫人在,石观音总会忌惮几分的。”   王怜花眼睛一亮。他心知,自己能搬到隔壁房间居住,就是裴湘目前最大的让步了,于是,他立刻见好就收,不再多做缠磨。   用过午膳,王怜花想起另一个问题,便问道:   “那石观音忽然来找你,可是和曲家女有关?她一向隐居在大漠,近年来很少踏足中原,怎么这么巧就知道了你的故事?”   裴湘已经和石观音结了仇,自然不会替她隐瞒什么,便对王怜花重复了一遍石观音对她说的话,包括石观音长子惦记自己的事。   王怜花顿时坐正了姿势,沉吟着分析道:   “他的长子?那人知道你对诚王编撰的故事,又和你有过接触,还不是点头之交,而是真正地相处过……”   说到这里,王怜花扬了扬眉,心中泛酸。   裴湘神色自若地补充道:“最重要的是,他是石观音的儿子,王怜花,你说石观音那样的女人,会找一个丑男人生孩子吗?她的儿子,会是一个资质平庸之人吗?”   答案呼之欲出。   王怜花先是喝了一口茶压了压惊,随后又故作别扭地说道:   “虽然那段时间里,符合条件的人只有妙僧无花一个。可是湘湘这么喜欢撩人,谁知道会不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就又招惹了一朵烂桃花呀。”   裴湘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   “我什么时候喜欢撩人啦?”   王怜花斜觑了裴湘一眼,不言不语,却慢慢红了脸。   裴湘:“……你先别脸红,把话说清楚!”   王怜花不准备把话说清楚,他掏出一枚药丸吞入口中,又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嘴唇,然后就借口有事匆匆离开了。   到了晚上,裴湘泡完药浴回到卧室后,赫然发现,自己房间和隔壁屋子之间的墙壁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绣着各色牡丹花的屏风。   裴湘慢慢放下擦拭头发的布巾,提起了放在床头的长剑。   “王怜花……”   屏风的另一面,一身月白锦袍的王怜花正坐在灯下读书,此时的他眉目温润,气质高华,俨然是一位儒雅端方的君子。   听见裴湘喊他,王怜花含笑抬头,从最佳的角度露出自己的英俊面孔,眼底还有着深深浅浅让人看不透的情谊。   “湘湘,夜深了,怎么还不睡?”   裴湘对这人的美色早就有了些许的抵抗力,所以此时依旧可以保持沉着镇定,她冷声质问:   “墙呢?”   王怜花顿时面露歉意:   “湘湘,我在灯下读书,正求知若渴之际,忽然发现那面墙挡了光,所以,我便让人把墙拆了。但你一定要放心,我绝对不会擅自走进你房间的,我只在自己这边活动。”   裴湘道:“可我对王公子并不放心。”   王怜花笑道:“这个想法情有可原,实话实说,我对我自己的操守也不太放心。”   裴湘目光一凝,觉得自己该拔剑了。   王怜花悠悠一叹:   “可是,即便对我不放心,湘湘你也该对自己的剑法放心的。纵然我梦游走到你床前,又能做什么呢?哎,不瞒你说,在我的伤势痊愈之前,我都不会勾引湘湘你的,因为我想给湘湘留下一个最完美的印象。”   裴湘挑眉打量王怜花,故意曲解他的话:   “就是说,你现在不行了?”   王怜花要开口反驳。   裴湘拍了拍剑鞘,轻声道:“只有不行的男人,才能不被揍。”   面对威胁,王怜花放下手中的书籍,用书院夫子的授课口吻严肃说道:   “我也不知行不行,要不湘湘你来亲亲我、摸摸我、试试我?凡事口说无凭,还得亲自检查过才保靠。”   于是,裴湘到底还是拔出了长剑。 第327章   当晚,王怜花被赶回了他在主院的住处。   第二天一早,裴湘正在用早点,王怜花便带着人来修“墙”。   四名身轻体健的黑衣女子手脚麻利,配合默契,干活的动作又稳又快,很快就在两个房间中间挂上了三道薄厚不一的帘幔。   等到裴湘练完剑返回住处洗漱时,发现不仅两个房间被层叠的纱绸锦缎重新隔开了,屋内的家具摆设等各色日常物品也全部更换一新,比她入住时的那一批还要精美雅致许多。   “湘湘,这‘墙’是不是比之前的漂亮许多?又轻又软还容易推开,你喜欢吗?”   “这是你的房子,自然应该随主人的心意修建装饰,你认为好就行了。对了,王公子,我之前借住的那个客院修整好了吗?”   ——好了的话,我就立刻搬走。   王怜花故作苦恼地说道:“唉,一时半会儿是修整不好的。湘湘,我那些属下都有些笨,做事拖延,进展缓慢,催促他们也不见成效,我也没办法。”   裴湘抱着剑扭头轻哼,不乐意再听王怜花信口胡诌。   王怜花见裴湘“默许”了“墙”的存在,悄悄弯了弯嘴角。   裴湘转身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起正事。   “我一会儿要去姬老板那里拜访,商讨去兰州一事。”   王怜花之前听裴湘简单提过几句,知晓姬冰雁在帮诚王调查曲家灭门一案,此次来洛阳寻裴湘,也和诚王的叮嘱建议有关,便不太高兴地拧着眉头道:   “诚王心思不纯。你又不是真的曲家女,此去兰州,真能帮助姬冰雁吗?”   裴湘摇了摇头:“此去兰州,不仅是调查曲家灭门真相和寻找曲氏遗孤,姬老板找我还有其它要事。不过,我已经答应他暂时保守秘密,所以便没有对你提起。”   “原来如此,”王怜花恍然,“我就说么,姬老板是精明人,怎么会因为诚王的三言两语就特意奔波这一趟。兰州……”   王怜花凝神回忆了一番近日兰州方面的消息,一时之间有些猜不透姬冰雁来找裴湘的真正目的。   “湘湘,不管姬冰雁要你去做什么,前提是你得健健康康的。否则的话,我可不放心。”   裴湘点了点头,嫣然道:   “我知轻重缓急,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当玩笑的。一会儿去拜访姬冰雁的时候,我会问问他时间问题,若是他那边不是特别着急的话,我就养好伤再离开洛阳。”   “若是他着急呢?”   “便是再着急,也得给我留下赶路的时间不是?从洛阳到兰州,也得好些天的旅程呢。我正常赶路,不快马加鞭,旅途中花费的时间也足够我养好伤了。”   王怜花沉吟道:“看姬冰雁的行程安排,想来兰州那边没有火烧眉毛的急事,你确实不必那么实心眼地日夜兼程赶路。更何况,姬老板说不定会把白飞飞带回兰州照顾。有了那么一个表面上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同行,他的行路速度根本快不了。”   裴湘微微一笑:“你确定白姑娘会跟着姬老板离开洛阳?”   王怜花叹了一口气,这次倒是没有自恋自夸,反而认真琢磨起自己有什么值得白飞飞算计的。   不曾想,这两人正讨论着白飞飞和姬冰雁,就有随从进来回禀王怜花,说是姬冰雁到访。   裴湘一愣,和王怜花对视了一眼,两人连忙起身一起迎了出去。   会客的方厅内,姬冰雁刚刚坐下就表明来意,神色颇为凝重。   “姬老板,你是说……白飞飞白姑娘昨日就失踪了?”裴湘诧异问道。   姬冰雁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前日晚间从欧阳府离开后,我便命人细心照顾白姑娘的起居。昨天清晨时分,白姑娘说她想去逛一逛远近闻名的洛阳花市,我当时有生意要忙,就没有同行,而是安排了几名属下保护她。没料到只是去了一趟花市,就出事了。”   “姬老板是何时发现白姑娘失踪的?保护她的人都回来了吗?”   听裴湘提起这个,姬冰雁的眼底划过一抹冷凝和悲伤。   “昨日晌午的时候,白姑娘一直未归,派出去的属下也没有消息,我便意识到出事了,当时就派人去寻找白姑娘。之后,我联系了欧阳兄,请他帮忙找人,只是,我们一直没有发现白姑娘等人的踪迹。今天早上,洛阳城内的一名游侠儿发现了我那几名属下的尸体。”   “他们是如何死的?现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王怜花追问。   姬冰雁沉声道:“初步检查,皆是中了某种迷药不能动弹之后,被人抹了脖子,他们……临死前毫无反抗能力。除此之外,并未发现什么明显的可疑之处。”   “中了迷药……”裴湘敛眉沉思,心道,“若是下迷药杀人的话,那么掳走白飞飞的人大概率不会是石观音本人。因为凭借那位的武功和心性,几乎不会使用这种迂回的手段。”   这边,姬冰雁继续分析道:   “非是姬某自大狂妄。我派去保护白姑娘的护卫都是跟了我许多年的心腹,他们没少陪我经历各种波折风险,都是老江湖了,所以,普通的迷药根本药不倒他们。”   裴湘微微颔首,又问道:“姬老板,那名游侠儿发现尸体的地点是在哪里?”   “就在花市附近的一家早餐铺子里,赵记包子铺。”   王怜花“啊”了一声,道:“我知道那里,是一家老店了,老板是洛阳本地人,并不会武功。”   姬冰雁喟叹一声,接着说明情况:   “那名游侠儿一直爱吃赵家早餐铺子的包子,也知道那家老板勤快,这些年风雨无阻天天开店卖早点。所以,他今早发现老板迟迟不出摊营业后,就颇觉奇怪。   “据游侠儿说,他拍门询问后见无人应答,心中不安,便撬开了窗户往里面看,一下子就看到了满地尸体。那些……不幸遭遇横祸的人当中,除了我那几名属下外,还有开早餐铺的老夫妻。”   听到这里,王怜花向角落里静默侍立的随从招了招手,淡声吩咐道:   “你可听明白姬爷的话了?去,传我命令,让咱们的人配合姬爷的属下和欧阳府上的家丁门客,全力寻找白飞飞白姑娘。同时,你亲自带人去问问咱们家在花市附近的店铺掌柜们,可有人见过白姑娘或者发现可疑的人物?凡是提供有用消息的,一等赏钱双倍。”   “属下领命。”黑衣属下利落离去。   姬冰雁对王怜花简单道谢两句,没有说多余的客套话,但在场三人都知道,姬大老板记下了这份人情。   姬冰雁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   次日,裴湘在欧阳喜家中又见到了姬冰雁。   裴湘认真翻阅姬冰雁等人询问来的只言片语,读到有洛阳城里的住户声称,他家孩子蹲在包子铺前馋肉包子流口水时,见过一位青衣妇人带着一个极丑的女子在赵记包子铺附近出现过,不禁心中一动。   她暗忖,也许,即便让白飞飞脱离了那个贾剥皮,但她依旧如同原著情节那般,意外撞上了快活王是色使江左司徒氏,并被对方强行易容成了丑陋女子。   原著中,色使司徒氏常年在各地郡县行走,为快活王搜罗美貌佳丽,以供快活王享乐。   每当司徒氏看中一个目标后,他便通过出神入化的易容术把美貌女子改形换貌,然后再把人送往沙漠当中。又因为他的易容术实在是太精妙了,即便美貌女子的家人从跟前经过,也认不出那眼含焦急哀愁的丑陋女子就是自己的亲人,所以,司徒氏这些年鲜有失手。   而司徒氏本人的样貌更是千变万化,忽男忽女忽老忽少,一旦隐藏在市井百姓当中,便踪迹难寻。   “这个,”裴湘指着写有青衣妇人内容的纸张,慢条斯理地撒谎道,“我之前在开封附近也见过一个青衣妇人,她身边同样跟着个模样不太好看且生着病的姑娘。我和她偶然搭话,她说要带着生病的外甥女回江南老家。既如此,如今怎么又出现在洛阳城中了?当然了,这也可能是我多疑了。”   裴湘指出疑点,立刻引起了姬冰雁等人的注意,他们马上吩咐下面的人注意寻找青衣妇人和她身边之人。   当然,除此之外,其它方面的搜寻也没有放松。   那天分别前,裴湘同姬冰雁提起兰州之行。   姬冰雁道:“裴姑娘不必匆忙奔波,那边……还要请几位隐居的前辈出山,也不知能请动几位,所以,他们短时间内不会有所行动。”   裴湘了然,原随云不是草率莽撞之辈,他若打算根除石观音一系的力量,肯定要以无争山庄的名义邀请真正的厉害人物,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而且,以原随云的城府与谨慎,不一定会带人亲赴大漠对战石观音,他说不定还有另外的谋算。   思绪微转,裴湘心底生出一些猜想,不过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暂时不去理会。   往后几日,裴湘在王怜花的府上安心养伤并转化北冥真气。增加实力的同时,她还向王怜花赊账拿走了许多珍贵的药材和毒物,每天埋头制作各种立竿见影的毒药。   ——以免石观音杀个回马枪。   姬冰雁因为要寻找失踪的白飞飞,没有按照之前的行程安排离开洛阳。   而王怜花也开始了和裴湘形影不离的日子,即使偶尔外出,他也要缠着裴湘一起出行。虽然王怜花一直见缝插针地说不正经的情话,见天儿地琢磨如何亲亲抱抱举高高,但裴湘还是察觉到了他隐藏得不是那么严密的小心思。   这人大约是从王云梦那里得到了什么提示,知道石观音在洛阳期间,不会找王云梦儿子的麻烦,但若是有机会的话,石观音是非常乐意铲除裴湘的。   她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手,一方面,大概是忌惮裴湘的剑术和北冥神功,另一方面就是因为王怜花始终和裴湘待在一起的缘故。   这日天还未亮,裴湘正在睡梦当中,忽然感到有人在轻捏她的脸颊和鼻子,之后,耳边又响起王怜花的低笑声,偶尔夹着几句“小猪”或者“红扑扑”之类的呢喃细语。   她一把扣住在她脸上作乱的爪子,迷迷糊糊中恼怒地想着,这厮竟然真敢越过帘幔半夜“偷袭”,是又想挨揍了吗?   “湘湘,还睡吗?我要出门一趟,你是醒来跟我一起走,还是让我把你裹在被子里抱出去?”   裴湘此时已经被闹得渐渐清醒过来,她闭着眼睛往被子里缩了缩,片刻后,才睡眼惺忪的坐起身来,慢吞吞地问道:   “非得现在出门?”   “嗯,欧阳喜府上有人来找,说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熊猫儿正在那边做客,想要我去帮忙。我若动作慢了,熊猫儿肯定要亲自来找我的。那人武功不错,我的属下可拦不住他。到时候,他一闹起来,咱们两个依旧没法继续休息的,还会被他堵在被窝里。”   裴湘听到“熊猫儿”这个名字,倒是彻底清醒了,她推了推坐在床边不挪地方的王怜花,示意某人非礼勿视,她要起床换衣服。   王怜花倒是听话,他趁着裴湘松手的功夫快速捏了一下她的鼻尖,然后才起身后退并背过身去,还顺手点亮了屋内的灯火。   欧阳府,灯火通明的大厅内。   熊猫儿耳朵微动,立时听见庭院里传来老朋友王怜花的声音。   王怜花似乎在对什么人说笑,声音温柔得很,听得一向粗犷疏阔的熊少侠微微打了个冷颤儿。熊猫儿十分不适应地搓了搓自己的上臂,紧接着便一脸好奇地蹿了出去。   待熊猫儿在屋檐下站定,正好瞧见身着狐裘华服的俊美青年和一位绝色丽人并肩而来。两人身后是蜿蜒灯火映着皑皑白雪,两人抬眸望向熊猫儿时,皆目光澄明神采飞扬。   这样一双璧人,宛如神仙眷侣,竟让熊猫儿一时之间看呆了。   直到王怜花和裴湘走近,熊猫儿才猛地晃了晃脑袋,瞪着一双猫儿似的圆眼睛惊奇地打量着王怜花,还不时地瞧一眼裴湘。   “王怜花,多日不见,瞧你眉眼带笑,你这是有喜了?”   裴湘扑哧一笑,屋内之人也都纷纷大笑起来。   王怜花无奈道:“猫儿这是偷喝了多少酒呀?竟然开始胡言乱语了。我是堂堂男儿,如何有喜了?”   熊猫儿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之前那句话有歧义,便笑着摆手道:   “口误口误,是有喜事,有喜事!王怜花,我瞧你不再是之前那副小泼皮的神态了,莫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从此收心了?”   王怜花心知熊猫儿在问什么。但他这人也奇怪,之前在府中的时候,千方百计地想让裴湘承认两人之间有情,如今被朋友当面含蓄询问了,偏偏又不愿多说什么了。   他含笑道:“本公子何曾有过小泼皮的神态?可见有只野猫醉糊涂了,竟说起胡话来。来,熊少侠,醒醒酒,让小弟给你介绍,这位是裴姑娘,我府上的贵客。你可规矩斯文点儿,别惹裴姑娘笑话。”   熊猫儿粗中有细,见王怜花如此应答,便知这两人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亲密关系,最起码,目前还不是公开的时候。   他暗笑忖道,想不到王怜花这小子也有这么规矩做人的一天,可见这世间男人总要遇到一个极特殊的姑娘,就像那天……   想到那个让自己心动惦念的朱七七,熊猫儿心中沉郁,但他面上却恍若无事,仍然爽朗一笑,先是同裴湘作揖问好,之后又同多日不见的王怜花说起美酒美食来。   三人步入厅内,王怜花一抬头就看到沈浪和金无望。这两人面孔陌生,但只观他们的不凡气度风采,便知绝非庸俗之辈。   王怜花停下和熊猫儿的说笑,想请欧阳喜给他介绍两位新朋友。   只是,不等王怜花开口,便见裴湘一脸欣然地走到那个微笑着的英俊青年面前,语气轻快地说道:   “沈浪,又见面了,近来可好?”   王怜花想,我妈说得对,笑得太多的男人多是庸俗油腻之流。 第328章   沈浪见到裴湘,亦欣悦不已。   自从两人在仁义庄内匆匆一别,此刻还是第一次重逢碰面。虽然时隔不久,但对沈浪来说,自从携着朱七七离开仁义庄后,期间发生了太多变故波折,如今再次遇到昔日友人,竟有些淡淡的恍如隔世之感。   “裴姑娘,我这里一切如常,多劳挂念,”沈浪噙着笑温声道,“没想到会在洛阳城中偶遇,实在是意外之喜。上次仁义庄内匆忙分别,未能兑现和裴姑娘的约定,是沈浪之过。”   沈浪的话让裴湘记起了两人之间有关仁义庄悬赏花红的约定,再看如今状况,两人各有事情要忙,那约定大概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不过些许小事,沈兄何须挂怀,”裴湘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眼波一转,目光便落在了冷峻寡言的金无望身上,“敢问如何称呼沈兄身边的这位大侠?”   沈浪道:“这是金无望金兄,我和金兄在沁阳相识,一见如故。”   裴湘和金无望见礼,对方的态度很冷淡,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裴湘对这种有着古怪脾气的江湖人士同样不太热络,所以在简单寒暄后,又把注意力放回到好脾气的沈浪身上。   “我听说了沁阳魔窟之事,据说有好多江湖人士因此不见了,铁化鹤、展英松……你还答应了仁义庄三老替他们寻找失踪人士,约定半月为限?”   “正是如此,如今马上就要到限期了,我这里却没什么头绪。”   沈浪轻声叹息一声,但嘴角很快又挂上了从容温和的浅笑,好似没有什么能让他真正的灰心认输。   这时,欧阳喜上前一步,为众人做介绍。王怜花因此和沈浪、金无望两人正式相识。   洛阳王公子笑容亲切,态度热忱,对沈浪和金无望两人的风采气质赞了又赞,一点也瞧不出这人的一颗心其实已经泡在醋缸里了。   几句轻松闲谈之后,熊猫儿很快就说明了他请王怜花来欧阳府的因由。   原来,就在不久前,他偶遇一名青衣妇人带着两个面容丑陋且病恹恹的姑娘赶路。也不知怎的,熊猫儿心中忽然生疑,便上前询问,最后竟发现这两名姑娘并不是那青衣妇人的亲戚,而是她诱拐而来的。   得知真相后,熊猫儿便行侠仗义救下了被诱拐的姑娘。可救人容易,帮这两个姑娘洗去易容却十分困难,熊猫儿研究了许久,也没找出破解青衣妇人易容术的办法。   “王怜花,那两个姑娘想必都有着花容月貌,所以才糟了这样的祸事。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帮忙给那两个姑娘洗去易容,让她们恢复本来的容貌。”   王怜花听完熊猫儿的叙述,眸光一闪,立刻回头看向裴湘。   裴湘莞尔一笑,道:   “你我大概想到一处去了,说不得一会儿还得让人把姬老板请过来。”   王怜花状似不经意地瞄了沈浪一眼,而后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   “看来,我和湘湘果然心有灵犀。”   然而,同样参与了寻找白飞飞之事的欧阳喜没发现王怜花的小心思,他直接出声嚷道:   “哎呀,青衣妇人和丑陋女子……这描述好生熟悉呀,哈,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之前裴姑娘提示的可疑人物吗?这么说……”   说到这里,欧阳喜圆圆胖胖的脸上露出惊喜笑容,他连忙拉着熊猫儿问道:   “猫儿,那两名女子可说了她们的姓名身份?”   熊猫儿诧异地看着裴湘、王怜花和欧阳喜,大声问道:   “你们仨到底想到了什么?好吧,我先说我知道的。那两个姑娘不仅被改变了容貌,还被喂了毒药,其中一个之前大概是会武功的,所以中的药很复杂,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但另一个姑娘体质柔弱,中的药比较轻,她写字告诉我们,她叫白飞飞。”   欧阳喜闻言,顿时抚掌大笑,兴奋说道:   “白飞飞,当真是白飞飞!哈哈,果然是她,这真是太好了。猫儿,你可帮了大忙了。”   熊猫儿见欧阳喜只顾着自己高兴,便扭头望向王怜花,瞪着圆滚滚的眼睛无声催促。   王怜花优雅一笑,眉目从容地解释道:   “我和湘湘二人听完你的描述后,便不约而同地猜测到,其中一名被易容的女子是白飞飞。至于为什么这么高兴,是因为我们这些天一直在寻找白姑娘,之前也隐约查到了和青衣妇人相关的线索,只可惜一直没有多少进展。”   “原来你们一直在找白飞飞?”熊猫儿恍然,“这倒是巧了,既然如此,你肯定不会拒绝帮忙了。”   王怜花道:“便是不认识,小弟也愿意尽一份绵薄之力,只是担心自己才疏学浅、力有不逮。”   熊猫儿直爽道:“你往日里没少吹嘘自己有降龙伏虎之能,今日怎么忽然谦虚了?嘿,能不能帮忙,还得先见见那两位姑娘再说。”   欧阳喜这边刚吩咐完属下去喊姬冰雁过来,转头就听见王怜花和熊猫儿的对话,便起身道:   “诸位跟我来吧,我把那两位姑娘安排在了一间静室内休息。唉,瞧着她们那病恹恹的虚弱模样,委实有些可怜。”   于是,众人起身,跟着欧阳喜去了静室。   在路上,王怜花提起裴湘也懂易容之术,一会儿可以和他一起参详。   多一个人帮忙,大家自然没有异议。   见到被易容的两位女子后,裴湘和王怜花同时上前检查。   半晌,两人的眼中都流露出赞叹之情,刨除其余因素,单看这毫无瑕疵的易容成果,便宛如是在欣赏两件巅峰艺术杰作,越是深谙易容技巧之人,就越能体会到其中的精妙绝伦。   “这就是江左司徒氏的传承秘技么……果然有独到之处。”   裴湘眼眸发亮,小心翼翼地端详着。   王怜花附和道:“江左司徒氏鼎盛之时,便是凭着这一手易容改形之术立足江湖。他们家的易容术施展起来有些耗时,解除起来也颇为麻烦,有许多讲究,非是那种简单的涂涂抹抹粗糙手段。”   熊猫儿对这方面也了解一二,他见王怜花和裴湘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赞叹一会儿不舍,便焦急问道:   “若是让你们来解,可能让这两位姑娘恢复本来的模样吗?我听说司徒氏的易容之术邪门得很,若是没有对应的技巧,很容易让被易容之人彻底毁容的。”   王怜花微微扬眉,神色笃定;裴湘的脸上也没有露出为难忐忑的表情,而是一派从容。   众人见此,便都放下心来。   沈浪旁听了一会儿裴湘和王怜花二人的讨论,微笑道:   “原来裴姑娘还精通易容之术,如此,倒是能让我减少些心中疑惑了。”   裴湘诧异道:“你心里还藏着对我的疑惑吗?这是从何说起?”   沈浪伸手比了个“三”的数字,缓声道:   “裴姑娘一连三次领先于我,皆是更快一步找到被仁义庄通缉的恶徒,因而,沈浪多多少少会认真思索一下,为何总是在打探消息方面落后一步。如今知道裴姑娘有这份本事,我便没有多少疑惑了。”   裴湘莞尔,打趣道:“我之前见你次次都痛快认输又不多问,还夸过一声‘好个与世无争的好脾气沈少侠’呢,没想到,其实你心里还是不服气的。”   “我一向对裴姑娘的本事服气得很,”沈浪眉目舒展,语调有些懒散,“只是,我总要有几分好奇心的。”   裴湘还要搭话,王怜花忽然咳了一声,他脚步一拐,状似不经意地挡在了裴湘和沈浪中间,同时皱着眉头望向被易容的两人,眼角眉梢全是犹豫不决。   “怎么了?”裴湘察觉到了王怜花的踌躇,开口询问。   “湘湘,你我之前都受了内伤,此时不宜妄动太多内力,一会儿卸除易容术的时候,最好还是请人协助。只是这人选……尚且需要斟酌一二。”   “斟酌什么?”熊猫儿不解地问道,“不就是解除易容吗?这帮忙的人还有什么特殊要求吗?”   裴湘暗忖,怎么没有?若是想彻底洗去江左司徒氏的易容,需要把浑身无力的受害者脱光衣服,并在不同液体中来回浸泡好几回。期间还需要使用醇正温和的阳和之力,不断为受害者揉捏拍打关键穴位和经络,手掌接触的地方全都是对女人来说非常敏感的区域。   目光扫过沈浪、金无望和熊猫儿,又看了一样刚刚赶过来的姬冰雁,裴湘沉吟道:   “选人之事,一方面看武功和心性,另一方面也得询问一下双方的意见。”   王怜花后退一步,不再挡着沈浪,反而热情地推荐道:   “依我看,沈兄沉着从容,侠肝义胆,又有深厚的武学修为,当能担起这个重任。”   沈浪微微一笑,并不搭腔,只是等着裴湘安排。   裴湘想了想,开口请屋内的诸位男士先行离开片刻,她需要和两个姑娘单独谈一下。   等到屋内就剩下三人的时候,她才缓缓说道:   “一会儿解除易容的时候,我和王怜花需要全神贯注于二位面部的各种细节,澄心静气复原你们的本来容貌。但江左司徒氏的易容和毒药同你们全身都有妨碍,处处掣肘处处牵连,忽略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前功尽弃并且永久伤害到二位的容貌和健康。   “所以,在去除易容的过程中,我需要一个帮手。这人需要做许多工作,比如,脱去二位的所有衣服并把二位泡在不同的液体中、用干净的纱布替二位擦拭身体、用阳和之力揉捏拍打‘少阴’等四十六处穴位……”   裴湘话未说完,那两名少女就都轻轻颤抖起来。对年轻姑娘而言,这样的救治方式委实难以心平气和地接受,虽说事急从权,但也过于冒渎女子清白了。   室内安静了片刻。   就在裴湘准备再开口询问的时候,那个不是白飞飞的女孩子突然露出了焦急恳求的表情。她口不能言,又因司徒氏的药而丧失了写字的能力,此时唯有一双眼睛能透露几分心底的意思。   裴湘心知这姑娘大概率是朱七七,便对她说道:   “若是姑娘愿意用此方法解除易容,就眨一下眼睛。”   她刚说完,对方便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裴湘又道:“姑娘想让方才屋内的哪位朋友帮忙?我现在念名字,姑娘若是有了选择,也请眨一下眼睛,我便知道了。当然,并不是姑娘选了,对方就一定得答应,希望姑娘理解,有些事情对于男女来说都有些避讳。”   对方眼中划过一抹复杂和犹豫。   裴湘等了等,继续道:“姬冰雁……熊猫儿……金无望……沈浪……”   在裴湘念到沈浪时,对方猛地眨了一下眼睛。   裴湘瞧着这姑娘听到沈浪名字时发亮热切的眼神,试探着问道:“莫非你是朱七七?”   对方一愣,而后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有泪水慢慢溢出眼眶。   裴湘了然。她微微颔首,低声道:   “既然如此,我一会儿去和他说你的选择,再问问他的意见。”   接着,裴湘又依样询问白飞飞。   此时的白飞飞和沈浪并无交集,之前买下并照顾她的人是姬冰雁,后来把她从色使手中救下来的人是熊猫儿,而她又知道金无望此人,知道金无望是快活王的财使和左膀右臂。所以,在听完裴湘描述的救治过程后,她心里便迅速做出了决定。   白飞飞选了金无望。   得到答案后,裴湘离开静室,在沈浪和金无望耳边低声说了一遍解除易容的大体步骤。   沈浪沉吟一瞬,点头答应帮忙。   金无望皱了皱眉头。他此时早就没有了昔年的潘安貌,顶着一张丑陋面庞又冷漠寡言,很少有年轻姑娘不惧怕他的,他有些想不明白那个柔弱的白飞飞为何要选择自己。   ——漂亮女人无缘无故的好感,多半有所图。   然后,金无望拒绝了白飞飞的请求。   半个时辰后,各种东西准备妥当。   裴湘和沈浪负责给朱七七解除易容,同时,王怜花和姬冰雁联手合作帮助白飞飞。 第329章   经过一阵紧张有序的忙碌之后,裴湘成功洗去了朱七七的易容。   恢复了娇艳容颜的朱七七刚获得说话行动的自由,便一头扎进沈浪的怀中,她又哭又笑,又捶又打,娇蛮却也真情流露。   裴湘瞥见沈浪微微动容的神色和眼中的复杂隐忍,无奈地摇了摇头,悄悄离开了静室。   门外,王怜花已经先一步结束了工作,正倚在回廊的栏杆前慢慢喝酒。他听到房门开启又关合的声音,转身朝着独自出来的裴湘举了举杯。   “湘湘,辛苦了。”   “还好,沈浪是很好的帮手,没让我多操心。”   “为了救治自己心爱的姑娘,沈兄如何敢疏忽大意呢?”   王怜花微微一笑,他从袖子里变出一个小巧的新酒杯,给裴湘斟了一杯酒:   “小酌一杯,驱寒提神。然后咱们回家去。”   裴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随口问道:“姬老板和白姑娘呢?”   “欧阳家的侍女在照顾白飞飞,姬兄和熊猫儿他们在前厅喝酒呢,我出来等你。”   裴湘回头看了一眼沈浪和朱七七独处的房间,轻声道:   “朱七七能够说话了,肯定会把她跟踪发现的真相告知沈浪的,你准备好如何应对了吗?”   王怜花低头瞧着一脸好奇的裴湘,故作忧愁地问道:   “湘湘,如果我说还没有准备好,一会儿就要被沈大侠他们教训了,你会不会帮我?”   裴湘一口饮尽杯中佳酿,含笑不语。   王怜花只当裴湘默认了,顿时眉目舒展。他有着一双十分漂亮的桃花眼,此时在灯火的映照下,更显得星眸明灿,顾盼神飞。   裴湘瞧见如此眉目绮丽的怜花公子,一时之间就忘了出声否认。   “走吧,去前厅。”王怜花接过裴湘手中的酒杯,微微侧身为她引路。   裴湘歪头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否认什么。   两人一踏入酒香扑鼻的明亮厅堂,便被满是好奇心的欧阳喜和熊猫儿围住了。   “裴姑娘,情况如何?那姑娘真是朱家千金?”   “王怜花呀王怜花,我之前只以为你喜欢吹嘘自己的本事,没想到你这一手易容术这么厉害。”   “好呀,王怜花,我说你怎么不陪我在厅内喝酒呢,原来……”   “嘿呀,欧阳喜,你拍我做什么?”   “裴姑娘,朱姑娘那里可一切顺利?怎么不见沈相公出来?”   裴湘和欧阳喜稍稍聊了几句,又对无声看过来的金无望点了点头,告知他沈浪一会儿就会出现。   另一边,豪爽爱热闹的熊猫儿拉着王怜花喝起酒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调侃,偶尔又一起打趣其他人。   不多时,朱七七和沈浪就出来了。   果然,一见到王怜花,朱七七立刻横眉冷对,她娇声怒喝,十分愤慨地控诉王怜花母子在武林中制造的大阴谋。   这话让厅内气氛为之一变。   裴湘沉默旁观,之前还和王怜花亲热喝酒的熊猫儿虽然依旧嘻嘻哈哈的,甚至还嚷嚷着一切都是误会,可那双机灵敏锐的猫儿似的眼睛里已然藏着些许疑心了。   沈浪依旧翘着嘴角表示相信王怜花,同时不忘劝朱七七稍安勿躁,可这人的微笑表情中到底有几分真心实意,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在场诸人中,此时大概唯有声泪俱下控诉王怜花的朱七七没有察觉到,其实大多数人还是比较相信她的话的。只是,她情绪起伏太大又没有什么直接证据,这让信任她的人实在无法明确表示支持。   之后,王怜花巧言辩解,又和沈浪二人虚情假意地称兄道弟互相试探……   闹闹哄哄之后,裴湘返回住处休息,继续之前的清净养伤生活。而王怜花则开始和沈浪等人演起戏来,这是一场虚虚实实的拉锯战,最后结局如何,端看是哪一方技高一筹了。   某日上午,姬冰雁携白飞飞到访。   姬冰雁向裴湘和王怜花表达了感激之情并送上了厚礼,之后双方落座闲谈,他还透露了白飞飞不去兰州的消息。   这个消息让王怜花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下意识地抬眸望向不苟言笑的姬冰雁,又飞快瞥了一眼温柔腼腆的白飞飞,有些欲言又止。   姬冰雁垂下眼帘掩住真实情绪,淡声解释道:   “白姑娘的身世有些坎坷,小时候在兰州那边吃了不少苦,至今仍然心有余悸,并不适合跟着姬某返回兰州定居。”   “那白姑娘打算何去何从?”王怜花问道。   白飞飞感激地看着姬冰雁,柔声答道:   “姬大哥已经替我安排妥当了。我会暂时居住在洛阳城内姬大哥的房子里,身边还有姬大哥的人保护我。”   “原来白姑娘打算在洛阳定居,”王怜花目光一闪,面上一片欣然,“那咱们熟人之间以后可要多走动。对了,家母也在洛阳城中常住,她最喜欢和年轻的女孩子相处,总是遗憾当初没有生个温柔体贴的女儿。白姑娘若是有闲暇的话,可以常去家母那里说笑谈天。”   听到王怜花主动提起王夫人,姬冰雁眼睛一亮。   说实话,他确实不太放心让白飞飞一个人留在洛阳。今日来拜访王怜花和裴湘,一是为了表达感谢之情,二则是希望这些洛阳的朋友以后能对白飞飞照拂一二。若是遇到什么意外情况,在自己鞭长莫及的时候,他们能及时给予孤女白飞飞一些援助。   与此同时,姬冰雁心里拎得清,他当然不能白白麻烦这些生意场上结识的朋友们。之后的生意往来,他肯定要割让出适当的好处来答谢王怜花、欧阳喜等人的。   不过,姬冰雁的心里还有另外一层隐忧。   在他看来,王怜花等人终归是男人,请他们帮忙照看柔弱漂亮的白飞飞,对双方来说都有些不方便。所以,当他听到王怜花主动提起王夫人的时候,顿时精神一振,觉得之前的隐忧淡了许多。   因为在姬冰雁的眼中,比起一群花天酒地的江湖汉子,慈爱雍容的王老夫人显然更加适合照拂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王公子,飞飞若是能得到令堂的几许慈爱和教导,是她的福气。”姬冰雁抱拳致谢,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淡而真挚的笑容。   白飞飞黛眉微蹙,羽睫翕动:   “飞飞也想去拜见老夫人,只是担心扰了她老人家的清净。”   王怜花微笑道:“白姑娘多虑了。不如这样吧,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带姬兄和白姑娘去见家母。”   既然王怜花提出了去见家中长辈,前来王府内做客的白飞飞和姬冰雁也不好推辞,便顺着王怜花的邀请欣然起身,坐上马车前往王夫人的住处。   王云梦此时居住的地点并不是裴湘上次去过的宅院,而是洛阳城外一幢种满鲜花的雅致别庄。同时,她的客人和新盟友石观音也暂居此地,一边养伤一边同王夫人研究如何打击报复快活王柴玉关。   这日,两位武功容貌皆数一数二的美艳夫人坐在庭院内品茶听琴。她们的一颦一笑都雅韵盎然,举手投足悠然闲适仿佛不染俗世尘埃,可她们的谈话内容却充满了血腥之气和杀戮之意,同淡雅宁泊与世无争毫无干系。   “石观音,我不同意你的计划。因为我不想让柴玉关立时毙命,相反,我要他长长久久地活着。”   王云梦的语气异常平淡,可是眼底却厉色隐隐,蕴含着铺天盖地的仇恨。   “莫非你依旧对那样的人余情未了?”石观音故作惊讶地看着王云梦,笑得无辜而纯澈。   面对这样表情做作的石观音,王云梦忍无可忍地偏头移开了视线,但却没有忘记解释自己的意图:   “余情未了……呵,他不配!石观音,我要让柴玉关亲自体会人生穷途末路的悲凉无奈,我要让他一生的雄心壮志彻底星落云散。”   “只是如此,你就满足了?你难道真的能容忍那样的男人寿终正寝安康一生?”   王云梦面色复杂,沉声道:“我恨柴玉关,但也了解他,知道如何做才能够让他备受煎熬痛苦余生。他畏惧平庸,畏惧一事无成受人嘲笑鄙夷,我希望他的后半生犹如困兽,在焦躁烦闷中郁郁而终。”   石观音姿态优美地自斟自饮,并不为王云梦的刻骨仇恨而动容,也不太赞同王云梦的报仇方式。   “王云梦,我答应同你结盟一起铲除快活王在关外的势力,并不是要陪你玩什么藕断丝连的游戏的。一旦我开始动手,就要迅速地斩草除根,我不想有一个活着的并时刻琢磨着如何报复我的豺狼邻居。”   王云梦轻叹一声,暗忖如果只是想杀死柴玉关的话,自己何必要等到今日?又何必同一个看不顺眼的女人合作?   唯有长长久久地折磨柴玉关,才能让王云梦稍解心头之恨。   ——只是,这石观音可不是能轻易说动之人,必须搔到痒处……   她琢磨着无花和石观音的母子关系,又想到儿子王怜花之前从京城金吾卫内带回的情报,意味深长地说道:   “莫非你还想一辈子缩在荒凉的沙漠中?等你的计划成功了,等你在这中原武林中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与势力,你还会在意大漠中的那份家业?你来关内之后,龟缩在大漠深处的柴玉关就不能称之为‘邻居’了,留着他苟延残喘有何不可?再有,若是我舒心了,说不得还会助李姐姐一臂之力呢。”   石观音美目轻横,似笑非笑地斜觑王云梦,柔声周旋:   “我能有什么计划?王妹妹莫非魔障了?这中原江湖呀,水深,规矩多,各大武林门派和世家最喜欢齐心合力欺负我这样的弱女子,令我不得不带着家眷徒弟隐居在大漠中保命,怎么会有我在这锦绣河山中安然定居的那一天?王妹妹,你多想了。”   “呵,既如此,石观音你何必让亲生儿子吃斋念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难道不是因为你看重少林寺的势力吗?可惜,终究棋差一招……唉,那些老和尚倒是足够谨慎明智,不管妙僧无花多么惊才绝艳又佛法高深,他们依旧没有把掌门之位传给他。”   听到王云梦明确说出“妙僧无花”四个字,石观音眉心微动。   她记起那晚初会裴湘之时,因为没把一个年轻姑娘放在眼中,便随意暗示了自己和无花的母子关系,原以为之后可以让对方永远闭嘴的,没想到……   想到后面的事态发展和自己损失的内力,石观音幽幽长叹一声,随即又颇为坦然地自嘲道:   “这次来洛阳,倒是我的劫了,不仅没有解决碍眼之人,反而把自家把柄送到了你手中。可惜,我多年偏安一隅,到底小瞧了世人。今次的遭遇,是个非常值得反思的教训呀。”   王云梦微微挑眉,她见石观音能够如此坦然承认失败,也不避讳提起自己在一个小辈那里吃亏的事,心中有些佩服,但是更多的则是忌惮和警惕。   “既然你我姐妹二人已经挑明了一些事,那么,如何处理柴玉关的事……”   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悦耳的银铃声,王云梦声音一顿,暂时咽下了后半段话。   “何人来访?”   一名眉目清秀的白衣少女轻盈掠过花丛,落地后上前回禀道:   “夫人,大少爷领着几位朋友进庄了,说是想要拜见您。这是帖子。”   王云梦的目光扫过名帖上的字迹,在“白飞飞”三个字上顿了顿。   “去请客人们过来吧。”   “是。”   白衣少女翩然离去。   石观音微笑道:“裴湘也来了吧?令郎一直把心上人护得严严实实的,防我胜于防贼,怎么今日主动把人带到我面前来了?”   王云梦不太客气地点出一个事实:   “我儿行事尚且有些跳脱,但裴姑娘却是稳妥的。所以,她愿意出现在你面前,就说明她不怕你了,最起码,她知道如何保命。”   石观音温和一笑,面上瞧着不恼不怒。   过了一会儿,王怜花一行四人从花园的小路一端走来。   这些人中,只有姬冰雁是真的不知晓许多内情,只当今日是来拜访朋友家中的慈和长辈。   所以,当他见到风情万种的美艳王夫人后,委实吃了一惊。又见这位夫人赤足踩在一双镶着珍珠的木屐上,慵懒斜倚在虎皮宽椅中,露出一小截莹白匀称的脚踝和小腿……   饶是姬冰雁一贯有着不动声色的城府,此时也无语半晌,忽然不知该如何重新组织寒暄的问候语。   白飞飞察觉到姬冰雁一瞬间的怔忪懵然,心中忽然生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她连忙装作腼腆微微低头,却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个白手起家成为一方巨富的姬老板着实有些老实。   原本,在得知自己马上就要见到快活王的妻子后,白飞飞的心情不可避免地变得阴郁偏激起来。可经过这一个短暂的小插曲后,她的心情又忽然轻松了少许。   之前,每当白飞飞想到被柴玉关狠毒折磨并冷酷抛弃的母亲,就会忍不住迁怒怨怼他后来的妻子儿女。背负仇恨的白飞飞一直打算接近王云梦母子,并制造灾难。她想,自己和母亲过得那么痛苦,柴玉关的妻儿凭什么拥有幸福快活的生活呢?   ——这时的白飞飞并不知道,被她迁怒的王怜花母子同样深受柴玉关的伤害,也是被抛弃之人。   就在白飞飞因为初见王云梦而微微出神的时候,一旁的石观音已经注意到了白飞飞的外貌。   这样我见犹怜的清丽长相,眼熟得让石观音一下子就想到那天晚上的倒霉遭遇。她回忆起自己被王怜花那个混蛋小子骗得团团转的经历,顿时冷了脸色。   于是,在白飞飞和王云梦还没有开始展开勾心斗角的试探之前,被王怜花的易容术深深伤害过的石观音率先出手。   她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曼妙扬手,电光石火之间,七枚乌黑的倒钩毒针如流星般急射而出,翕然袭上白飞飞的面庞。   这一招的速度之迅捷、角度之刁钻,以及攻势之猛烈,都让旁人根本没有机会替白飞飞挡下石观音的暗器。   此时此刻,能让白飞飞免于伤害的,唯有她自己。   于是,继发现朋友口中的慈爱长辈是一位风流妩媚的美艳夫人后,姬冰雁再次震惊地发现,自己一直护着的羸弱姑娘,其实是有着鬼魅般的诡异身手的。   其身法之飘忽莫测,其招式之狠辣多变,已经在他的武学修为之上了。   姬冰雁:“……”   ——有些想念楚留香了,感觉只要有他在,奇怪的女人都会离我远远的……   白飞飞避开了被毁容的危机,却避不开姬冰雁不可置信的目光。她满含歉意地望了一眼姬冰雁,而后才目光盈盈地看向石观音,粉唇微启,声若黄莺:   “小女子可有得罪过夫人?”   石观音此时的心情极差,她现在讨厌死了这种表面上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了,她冷冰冰地瞧着白飞飞那楚楚动人的风姿,不由自主地把白飞飞和王怜花联系在了一起。   懒得说废话,石观音想杀人,难道还非得有理由吗?   只是,当石观音想再次出手的时候,王云梦拦住了她。   “李姐姐,这是小妹的客人,还请担待一二。”   “你要为了这么一个小丫头与我作对?”   “李姐姐,”王云梦心知石观音的怒气由何而来,她嗔怒地瞪了儿子一眼,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并不是有意要和李姐姐作对,只是……一来,这位白姑娘是我的客人,作为主人,我需要对客人的安危照拂一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无缘无故地伤害她。二来么,就是小妹的一些好奇心了……”   说到这里,王云梦忽地抬头审视白飞飞,观察了盏茶的功夫后,王云梦凉声问道:   “白姑娘,你和幽灵宫有何关系?你刚刚的武功招式是学自幽灵密谱吧。”   白飞飞轻轻眨了眨眼,表情懵懂而柔软,她刚想反驳,便被王云梦拦住了欲说之言。   “白姑娘,你也许不太清楚,你现在这种泫然欲泣的柔弱可怜模样,和你母亲当年如出一辙,非常能令人放下戒心,所以,她才能在那人的严加防备之下成功逃脱。   “毕竟,那人就是再狠毒再狡猾,身上也多多少少有些男人自大自负的通病,更何况他那时候还年轻,总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当中。”   白飞飞面色微变,在王云梦仿佛看透一切的了然目光下,这个生来就背负仇恨的姑娘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当然,这份颤抖并不是因为她感到害怕了,而是因为王云梦眼中的那种洞悉和冷漠,那种被看穿一切后的失措。   ——在向柴玉关复仇这件事上,这世上唯有王云梦和白飞飞最能明了对方的挣扎与偏执疯狂。   白飞飞沉默了,她知道,面对王云梦,某些谎言是无效的。   ——就是这个女人的出现,让柴玉关那个禽兽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不再好言好语地引诱母亲交出幽灵秘籍,而是开始肆意伤害折磨母亲,还准备杀死她……   一旁的王怜花迷惑片刻后,忽然面色大变。他忍不住上前半步,紧紧盯着白飞飞的面孔看了数十息,之后才慢慢别开了视线。   姬冰雁皱了皱眉头,旋即又恢复了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对话中察觉到了什么。   倒是石观音眼波一横,脸上怒容全消。   她好似发现了什么特别值得开心的事,语调轻快地说道:   “原来……你们是一家人呀,唔,这可真是一场奇妙的缘分。王妹妹,若不是姐姐帮你试探出飞飞姑娘的身手,你们可就要错过彼此了。”   听到“一家人”三个字,王云梦和白飞飞同时露出了一个不舒服的表情。 第330章   王云梦懒得搭理看热闹的石观音,她长身而起走到白飞飞面前,漫声问道:   “你千方百计出现在我们母子面前,为的是什么?”   白飞飞踉跄后退,好似受惊的小鹿。   ——能为什么呢?不过打算让柴玉关怜爱重视的妻儿遭遇痛苦和不幸罢了。   她有些无措地垂下了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搅在一起,声音犹豫而忐忑: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自己的手足兄弟……”   “好姑娘,别逗我们了,这绝对是再虚假不过的理由了。”   石观音笑吟吟地开口,打断了白飞飞的解释。她一向善于玩弄人心,岂能看不穿白飞飞匆忙之间的借口?   “其实,你是来报复王家母子的吧。让我再猜猜,王妹妹这些年藏得严实,连我都不知道她的踪迹,你大约也是最近才发现她的存在的……于是便匆匆寻来,唔,你该不会以为在这里能见到你父亲吧?”   这话让白飞飞瞬间红了眼眶,她怯生生地瞧了一眼不远处的王怜花,肩膀微颤,没有任何言语,却让所有人都感觉到,她被石观音的话伤到了。   这种浑然天成惹人呵护的柔弱气质,让石观音啧啧称奇。她一边观察着白飞飞眼角眉梢间流露出的脆弱温顺,一边温声细语地嘲讽道:   “白姑娘,你失算了,这里可找不到你亲生父亲。不过,如果你是来报复王家母子的,我就要好心劝你一句了,这个世道啊,谁都不容易,所以,落水狗何必记恨落水狗呢?你们之间……”   只听轰隆一声,石观音刚刚坐着的地方就出现了一个深坑。   飞沙走石中,王云梦拧身一跃,毫不留情地朝着石观音施展夺命杀招,不再给她继续冷嘲热讽的机会。   石观音在自己开口说话之前就算到,这王云梦肯定要恼羞成怒的,所以早就有所提防。   当王云梦赫然出手的时候,石观音的身影便如水波涟漪一般渐渐散开,让所有的攻击都无处着力。之后,她又在王云梦的身后凝聚身形,无声无息中扬手就是一招夺命掌法“惊鸿照影”。   而王云梦也不是好对付的。她在盛怒中出手,状似莽撞,其实心底依然万分冷静,她始终全神贯注地防备着石观音的奇袭……   片刻后,石观音和王云梦对战百余招,真气激荡之下,原本花木扶疏的雅致庭院被毁于一旦。   白飞飞还在出神,忽然感到腰间一紧,转瞬间,她就被姬冰雁带离了会被波及到的危险区域。   “谢谢你,姬大哥。”   姬冰雁冷着脸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白飞飞抿了抿唇,转身朝着王云梦和石观音的方向望去,同时在心里琢磨着那句“落水狗何必记恨落水狗”的嘲讽之言。   ——难道说……王云梦母子也被柴玉关抛弃了?   观战的白飞飞思绪纷乱,半空中的王云梦和石观音经过最初百余招的全力拼斗后,此时都稍稍冷静了下来。她们对彼此的实力心知肚明,知道短时间内无法把对方置于死地,但又都想趁机给讨厌之人一个难堪与教训。   又比试了三百余招,一次全力对掌之后,石观音和王云梦同时面色一白,旋即便迅速分开。   稍顷,两人不再恋战,皆衣袂飘飘地旋转翩跹落地,之后便眸光晦涩地凝望着对方。   王云梦心知,今日若是不想两败俱伤的话,此时便该收手了。只是,她到底咽不下被石观音刻薄讥笑的耻辱。   “李姐姐,你何必时时刻刻揪着一件旧事嘲笑我?还是说,除了这个,你自认为处处都比我差,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旧事重提?”   石观音理了理打斗中散乱的鬓角,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   “王妹妹忒会白日做梦了。若不是你至今仍然陷在过往的失败中,怎么会如此敏感多疑,听到几句笑言就觉得自己被嘲讽了,甚至恼羞成怒地动手……”   话语稍顿,石观音莲步轻移,带着一阵似兰似麝的迷人馨香掠过姬冰雁和王怜花,而后回眸浅笑,嗓音柔媚地娓娓说道:   “王妹妹,听姐姐一句劝,别整日陷在仇恨里像个疯婆子似的,委实浪费了大好光阴。趁着年华正茂,还当及时行乐为好。”   王云梦眼波一闪,因着石观音的话产生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感触,可这份柔软的情绪旋即又被她飞快地碾碎驱散了。   她暗自警惕地望着笑容亲切柔和的石观音,只当自己这瞬间的心绪不宁是被石观音的魅惑迷心之术影响了,因而更是不敢大意,同时,她也不愿因瞻前顾后输了阵仗。   于是,王云梦露出了更加柔媚的笑容,朱唇翕张欲反驳石观音的说法。   只是……王云梦神色淡淡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四个年轻人,下意识地蹙了蹙比远山还秀美的黛眉。她并没有让人围观看戏的兴趣。   轻轻一拂袖,王云梦向半空中抛洒出无色无味的迷药。   片刻后,姬冰雁和白飞飞昏倒在地。   王云梦对着儿子吩咐道:   “既然已经查明了白飞飞的真实身份,就无须继续试探了。怜花,你和裴姑娘带着这两人离开吧,我这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王怜花叹了一口气,不太情愿地扶起姬冰雁,又对裴湘道:   “你先别碰那个白飞飞。幽灵宫的武功以诡异莫测著称,又十分善毒,行事乖张狠辣,谁知道她身上的衣物是不是抹着毒药的,等会儿我安排人来搬运她。”   裴湘微微颔首,瞧了一眼同样没有受迷药影响的石观音,心中自有些许衡量。   这时,裴湘忽觉耳边有一道森寒刺骨的冷风袭来。她从容抬手,动作看似不疾不徐,实则精准迅速异常,在间不容发之际,利落挡下了石观音的偷袭。   紧接着,裴湘反手拔剑,几乎不给对手的反应时间,就接连刺出了绵绵震荡的一十三剑,剑剑不离石观音的要害。   这一来一往的试探爆发在瞬息之间,风吹过之后,庭院内再次恢复了宁静,仿佛刚刚那些快如闪电的杀招不曾存在过。   王云梦弯了弯嘴角。   石观音的脸色很不好,因为她察觉到,裴湘出剑时的状态更加游刃有余了。   王怜花的脸色同样很差,他把姬冰雁仍回地上,脚尖一点,腾挪转身,不远不近地护在裴湘的斜后方。   见此,石观音嗤笑一声,明晃晃地挑拨道:   “王云梦,你瞧,刚刚咱们交手时,你的好儿子可是一直站得稳稳的,丝毫不着急。如今我只是稍稍试探了一下裴湘,他就这么担忧了。可见,你这个儿子白养了。   “哎,我刚刚劝你的话可都是肺腑之言,及时行乐比什么都强,何必多操心呢。这男人呀,无论老的还是小的,都不可靠。”   王云梦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心道自己生养的这个小崽子一向凉薄狡猾,从来不是靠得住的人选,她早就不怎么指望了。   “多谢李姐姐赠言,小妹万分感激。只是李姐姐多虑了,小妹一向看得开,也不曾多操心,这些年过得尚算逍遥快意。”   石观音心底冷笑。她刚刚再次感受到了裴湘的威胁,免不了对拦着她斩草除根的王氏母子多了三分厌恶。   她一边暗自琢磨着如何尽早铲除威胁,一边不动声色地陪着王云梦斗嘴。   石观音此人一向善于隐忍蛰伏,所以,即便她此时心中杀机更浓,面上却依旧保持着之前那种既挑衅又合作的微妙态度,不让旁人生疑警惕。   她含笑道:“是么?罢了,王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这世上总是不缺自欺者的。唔,好了,我知道你过得非常不错,嗯,你说好就好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嫣然笑语,竟比嘲讽之言还让王云梦愤懑。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划过冷凝。   “自欺者?呵,我看中的郎君们都很长情,又心甘情愿地供我驱使,谁也不愿意离开我。   “倒是李姐姐……你也该听小妹一句劝,莫要强求人心。魅力不够的时候,裙下之臣要离开姐姐,姐姐就干脆些把人放走吧,何必用药和酷刑控制那些心不甘情不愿的男人们呢?   “说实在的,留不住男人的心,姐姐也该从自身找找原因的,千万不要自欺欺人。别以为有一张不显老的脸,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爱慕。”   “咔嚓”一声,石观音脚下青砖碎裂,她最不能容忍有人质疑她的美貌和魅力。   其实,石观音今天本来就想找茬发泄之前受伤妥协的憋闷,此刻又被王云梦如此牙尖嘴利地贬损,自然不会息事宁人,因而便直接揭开王云梦的伤疤:   “不论我选择用哪种手段留人,最起码我能把人留下来。我把他们当猪狗当驴子,他们就得心甘情愿地受着。呵,不像王妹妹,学了一身伺候人的花招技巧,每日做低伏小讨好男人,到最后,不是仍旧被男人抛弃了吗?何苦来哉!”   王云梦心中戾气大盛,又想动手杀人,但她顾及石观音的实力和两人之间的盟约,到底只是慢慢深吸一口气,而后才皮笑肉不笑地回击道:   “不论柴玉关如何负我,但有一点咱们必须承认,就是他算是一位枭雄。这样的男人,我看走了眼,降服不住,终归是有些理由的。   “而姐姐身边的那群行尸走肉之所以老实听话,不就是因为实力不济、心智单纯吗?苍鹰和家禽终究是不一样的,我被雄鹰啄伤了,说出去不丢人,李姐姐觉得自己豢养的家禽听话老实,也不必为此骄傲。毕竟,这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王云梦,你的意思是,我找的男人质量不行?”   “李姐姐何必明知故问?柴玉关在沙漠中建立势力,和你平起平坐,而你的那些男人呢?”   “我的那些男人也都是人中俊杰,他们心甘情愿陪我过隐居的日子,所以才不愿在权势斗争中呼风唤雨,”石观音扬了扬下颚,要面子地辩解道,“如果他们当初不是这么重情重义选择了我,今日都该是一方豪强了。”   “一方豪强?这话,你骗骗三岁稚童吧。哎呦,这可太好笑了,原来,石观音你这么喜欢自欺欺人呀。”   王云梦掩唇一笑,觉得自己终于在这场口角中找回了面子,不禁眉目怡然,笑容舒展。   石观音眯了眯眼,虚荣心和自尊心不允许她在王云梦面前示弱:   “说起英雄豪杰,我也没少遇见。不过,我一直不太喜欢醉心权势的男人,我喜欢更纯粹更忠诚的伴侣,我儿子的父亲便是如此。他心思纯粹,不过而立之年便拥有和少林方丈对战的实力,又对我痴情不悔,至死不渝。”   王云梦心知石观音没有说假话,但她依旧坚持道:   “口说无凭。柴玉关已然成为一方势力的霸主了,你如何证明对你痴情的男人一定比得过柴玉关呢?就像我身边的那些入幕之宾,倒是对我一往情深,可惜,他们的武功和智慧都略逊一筹。”   石观音想到早逝的天枫十四郎,为难地皱了皱眉头。   王云梦得意地扬了扬眉,望向石观音的视线中包含着做作的怜悯之情。   “证明么……”石观音轻喃出声。   她在沉思中无意间扫过看热闹的王怜花,忽而眸光一亮,迅速说道:   “这男人的质量如何,除了他们本身外,还得看看他们的后代。毕竟一个人的成就高低,不仅和自身实力有关,也和运气脱不开关系,有时候做不得数的。但是,这血缘后代的质量,可就能说明许多问题了。”   王云梦微怔,目光慢慢落在了王怜花的身上。   被打量的王怜花表情不变,唯有裴湘知道,他握着她的手变凉了。   “我儿子自然聪明伶俐,文武双全。”   “但我儿子是天下闻名的妙僧,人称七绝,令郎可有相匹配的江湖美名?”   王云梦笑容凝滞。   王怜花当然没有无花那样响亮的名声。因为他既没有少林那样的名门大派做后盾,又因为要报仇的原因,这些年一直低调行事,哪能和无花比名声大小。   “看重虚名,多少有些肤浅。”王云梦淡声道。   “扬名立威,男儿本色。”   “淡泊名利,方显心胸涵养。”   石观音微微挑眉,不和王云梦纠缠名气问题,免得被这个女人认为自己这一方胜之不武。重要的是,她的长子无花确实资质不凡,便是不比名声只比实力和相貌,无花也绝对不落后于人。   ——最起码,比儿子这件事能弄出个平局来。   王云梦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神色顿时冷厉起来。   如果比拼儿子这件事是平局的话,那就意味着,在比男人这件事上,王云梦输给了石观音。因为人家的丈夫深情不悔,而她的,却是个十足的感情渣滓。   想到这些,王云梦脸色一沉,她今日被连番挑衅的石观音恶心坏了,若是斗嘴还斗不赢的话,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可是……那妙僧无花确实是个精彩人物。   石观音气定神闲地欣赏着王云梦飞速变换的表情,微微一笑。不论何时,她都喜欢赢的感觉。   然而,石观音的欣喜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不愿认输的王云梦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王怜花,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脉脉秋波便落在了裴湘的身上。   “武功、文采什么的,只凭你我分说,其实都做不了准的,”王云梦缓缓说道,“更何况,术业有专攻,令郎和我儿擅长的东西也不同,这很难争个高下。但有一点,他们两人的起始是相同的,却得到了不同的待遇。”   石观音见王云梦看向裴湘,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收敛了起来。她立刻猜到了王云梦接下里的话。   果然,只听王云梦语带笑意地说道:   “说起来,当母亲的总觉得自家孩子最好,可要我说,好不好的,还得让聪明漂亮的小姑娘评判。尤其是被这两人同时追求过的姑娘,更有资格给出答案。”   裴湘面无表情地看着王云梦和石观音,没预料到这场虚荣心比拼大赛会把自己卷进去。   果然,这天下没有白吃的瓜。   石观音勉强笑道:“小姑娘的眼光各有不同,有人喜欢桃李娇艳,有人中意空谷幽兰,更有人不爱花只爱苍松翠柏,哪有统一标准呢?”   王云梦雍容颔首道:   “诚然,年轻姑娘各有心头好,可年轻姑娘本身的欣赏眼光也是不同的。即便是湘儿不喜欢令郎,肯定还有其他姑娘喜欢令郎的,只是……不知那些姑娘比得上湘儿吗?其余条件暂且不提,咱们江湖人,最重要最根本的还是武功。李姐姐,湘儿剑法如何,想必你已经充分领教过了。”   石观音沉默半晌,她不清楚王怜花和裴湘两人的关系发展到哪一步了,但是无论如何,肯定比裴湘和无花之间的关系深厚牢固。更何况,自己还和裴湘结下了大仇……   ——等等,倒是可以顺水推舟……   ——无花已经从水母阴姬那里盗出无色无味的剧毒天and一神水了,若是用在没有防备的裴湘身上的话,却也合适。   ——比什么?直接毁灭了多好。   主意一定,石观音一扫冷沉面色,重新露出明媚优雅的笑容来。   “王妹妹,你我都是过来人,当知道一个朴实的道理,就是这俊秀讨喜的郎君们各有各的可爱之处,谁能忍住只喜欢一个呢?这样吧,我今晚就去给犬子写信,让他尽快赶过来陪伴追求裴姑娘,到时候,我们再说说输赢的问题。”   话音落下,石观音就消失在了原地。   王云梦没及时拦下石观音,又被儿子面无表情地瞪着,她跺了跺脚,也迅速离开了。 第331章   石观音和王云梦相继飘然而去。   一片狼藉的庭院内,王怜花和裴湘面面相觑。半晌,王怜花召唤来侍从,命人把姬冰雁和白飞飞抬上马车,而后便和裴湘一起离开了王云梦居住的山庄,乘车返回洛阳城内。   两辆车马辘辘前行。   车厢内,裴湘喝了一口热茶,慢慢压下心底那一丝啼笑皆非的无奈。   “姬老板和白姑娘所中的迷药可有对应解药?”裴湘随意开启了一个话题。   王怜花懒洋洋地斜靠着软枕,声音含混地应了一声。他半阖着双眼,墨色睫羽轻颤,脸颊上没有多少血色,嘴角也微微抿着,一副没精打采的忧郁模样。   裴湘想了想,从梅花形的糖果盒里挑出一颗瞧着最端庄周正的牛奶花生糖,轻轻放到王怜花的唇边:   “喏,吃颗糖?转换一下心情。”   王怜花倾身抬头,一口咬住裴湘指间的香甜糖果,然后就闭上嘴巴往后一靠,眉宇间的沉闷寂寥之感稍稍淡化了三分。   裴湘歪头瞧着郁郁寡欢的王怜花,心道这人今天的情绪怎么如此倦怠消沉?是被王夫人和石观音那两个女人的口舌之争影响了心情?还是因为石观音说要写信喊无花过来?   “都不应该呀……”裴湘暗忖。   这时,含着糖的王怜花忽然闷哼一声,随即便皱着眉头捂住了左侧脸颊。   “怎么了?”裴湘探身细瞧。   王怜花捂着脸忍痛摇头,眼眸水润非常,好似因为猝不及防的疼痛而泛起了一丝泪意。   “牙疼?”   “没……”王怜花的眼神游移了一小下,继而喃喃低声解释,“糖很甜,我只是……不小心咬到舌尖了。”   裴湘狐疑地看着捂着左侧脸的王怜花,心道这才不是咬了舌尖的反应呢。   王怜花说完话后,又闭上了眼睛假寐,同时,另一侧的脸颊微微鼓起,显然,他把裴湘喂给他的糖果含在了右面。   “牙疼就把糖吐出来。”   “不是牙疼,”王怜花摇了摇头,还朝着裴湘笑了一下,只是这个笑容刚刚绽放,就迅速消失了,“唔,嘶……”   裴湘伸手拉住王怜花的左手腕,把他的手从脸颊上拉开,然后冷不丁地按了一下他的左脸,顿时收获了一个疼得差点儿跳起来的王公子。   叹了一口气,裴湘无奈劝道:   “王怜花,你把糖吐出来,然后漱漱口,回去后记得喝一些降火清热的汤药。”   王怜花依旧固执地摇头:“湘湘给的糖,吐出来就浪费了……”   裴湘见这人疼得直皱眉,便用手指去点王怜花右侧脸颊上鼓起的一小块,想把那颗糖推出来。   王怜花左闪右避,连连往后躲藏,不多时就仰躺在了软塌上。裴湘倾身向前,在王怜花避无可避的时候终于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固定在锦绣堆中。   望着近在咫尺一脸认真“索要”糖果的裴湘,王怜花终于没忍住轻笑出声,而后在裴湘反应不及的时候揽住她的腰身,一翻身便把人拥在怀中。   “湘湘……别抢……”   唇与唇蓦然贴近,温软,灼热,气息交融。   一刻钟后,两人都气喘吁吁,那颗糖到底没有浪费。   裴湘总算确定,王怜花这厮根本没有任何消极难过的情绪,从上马车起就在装模作样。   “我才不会因为无花而忐忑不安呢,”眉目清俊的翩翩公子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里藏着小得意“我的湘湘可挑剔了,也就是石观音还觉得自己的儿子有机会。呵,她这是在大漠里吹多了风沙心盲眼瞎了。”   裴湘捅了捅王怜花的肩膀,示意他松手放开自己。   王怜花立刻重新忧郁起来,他一边把人往怀中拢一边惆怅着喟叹道:   “比起无花,我更担心无争山庄的原随云。湘湘,你到兰州以后,若是遇到了原随云,千万不要忘了被你抛弃在洛阳的怜花公子。”   裴湘停下了往外挪动的动作:   “你查到原随云身在兰州了?”   “嗯,虽然不知那位原少庄主停留在兰州的具体目的,但我总觉得,这和姬冰雁请你去兰州的事有关。”   闻言,裴湘挑了挑眉,暗叹王怜花敏锐,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她对姬冰雁承诺过要保密,所以从来不曾向王怜花提起原随云在兰州之事,更没有透露过无争山庄准备讨伐石观音的打算。但王怜花有自己的情报来源,这些日子足够他收集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了。   王怜花见裴湘沉默,便知自己猜对了。有了这个无声提示,他心里又生出了许多想法,同时也想通了一些疑惑之处,只要再给他少许暗示引导,他大概就能想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   不过,他此时并不急于知晓原随云、姬冰雁等人的计划,反而更关注裴湘对原随云的看法与评价。   王怜花心知自己能和裴湘走得这么近,是有些运气成分存在的。若不是两人初遇之时,正是裴湘最需要小心谨慎的关头,他未必能和裴湘有那么多的交集。   同时,王怜花也看得十分明白,裴湘其实是蛮欣赏真正的侠义之士和谦谦君子的。这也是他格外防备沈浪的原因之一。   有时候,王怜花甚至会想,如果没有朱七七的纠缠的话,他的湘湘说不定就要被那个笑得过多的沈浪勾走了,而自己除了嫉妒吃醋之外,真的会无能为力。因为……沈浪确实很不错,是个让人心生敬佩的男人。   当然,佩服归佩服,对于心有千窍的洛阳王公子而言,该坑害还得接着坑害,该算计就必须继续算计,直到他达成目的。   如今,沈浪和裴湘没有可能了,可又即将出现新的威胁。   王怜花回忆着有关原随云的情报。   世人都说无争山庄的原少庄主品行淳厚宽和,待人温文尔雅,武功和文采皆出类拔萃,是难得的谦谦君子俊逸之才。然而,他们夸奖完原随云之后,往往总是要添一句“可惜,美玉微瑕,原公子自幼眼盲……”   若是旁人,大约会觉得眼盲是原随云的缺憾,也是自己比原随云强的优势所在。   可是对于王怜花来说,这眼盲的原随云才是具有威胁性的。毕竟,一个心性温和恬淡又自强不息的优秀瞎子,总能让裴湘另眼相看的。   说实话,详阅完有关原随云的资料,王怜花也觉得这位出身武林世家的贵公子确实不错。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把原随云看成假想敌。   就在王怜花暗自琢磨如何防范的时候,马车在王府大门前停了下来。裴湘撇下王怜花跳下车子,刚一落地,便注意到后一辆马车中的姬冰雁和白飞飞都已经清醒了。   此时的白飞飞正搭着姬冰雁的手走下马车,脸上有着娇羞温婉的笑容。   之后,王怜花和白飞飞在书房内密谈了大半个时辰。   那日之后,白飞飞告别姬冰雁搬去了王夫人的住处,而王怜花则继续和沈浪等人斗智斗勇。   裴湘伤势渐渐痊愈,姬冰雁也没有了继续停留在洛阳城中的理由,两人简单商量后,便准备启程去西北。   临行前,王怜花把他查到的有关无花的近况交给裴湘,叮嘱她一定要小心石观音母子,不能因为自己武学修为高就放松警惕。   “那母子二人都有毒蛇的特性,从来不讲究光明正大,视阴谋诡计为家常便饭。湘湘,你出行在外,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裴湘“嗯”了一声,低头翻阅王怜花交给她的记录:   “无花之前去过神水宫了?”   “正是,神水宫的宫主水母阴姬欣赏无花讲经,就把他邀请去了神水宫。说来,无花算是近年来唯一一个进入神水宫的男人了吧?”   裴湘淡声道:“也许……对于厌恶男人的水母阴姬来说,和尚算不得男人。”   王怜花失笑:“和尚又不是太监,男人能做的事,他们也一样可以的。水母阴姬纵横江湖多年,怎么会有这种单纯的想法?”   裴湘想了想,缓声分析道:   “因为无花的名声太过于完美无瑕了。他那样的人,如果不知他的真正秉性的话,只会把他当成山巅的冰雪,天上的白云和谷中的青松,哪会把他和红尘欲念联系在一起?”   “这倒也是,”王怜花沉吟着点了点头,“不过,无花之前推脱拒绝了许多豪门世家的邀请,只答应了水母阴姬去神水宫讲解佛经,不知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或许……他只是不想得罪了武功绝顶的水母阴姬?”   裴湘没有更加具体的消息来源,也不能贸然告知王怜花某些原著情节,便只能用猜测的语气提醒他:   “不管这里面有什么内情,咱们可以按照最坏的结果推测。我记得,神水宫内藏有一种重水剧毒。名唤天一神水。   “据说,那种毒水无色无味,看上去和普通的清水没有什么区别,但只要服用一滴,中毒者就会立时毙命,没有任何抢救的机会。   “若是无花盗取了这种让人防不胜防的剧毒,那你和王夫人就一定要小心。毕竟石观音此人喜怒不定又没有多少信誉可言,我担心她一边谈着合作,一边反手就给你们母子下毒。”   王怜花神色一凛,把裴湘的提醒牢牢记在心上,同时也更加担忧起裴湘的兰州之行来。   裴湘微微摇头,浅笑着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分别不可避免,离人匆匆远行。   裴湘和姬冰雁抵达西北兰州城附近时,春天的脚步已然近了。   可惜的是,这里的山大多是光秃秃的,这里的荒地总是寸草不生,特别是在这残冬将尽的时候,这片天地就显得格外的苍凉萧瑟。   “在兰州城外百余里的地方,有座号称‘西北青城’的兴龙山。那里的环境不错,既有甘冽的溪水山泉,又有茂密的林木,尤其在春夏之交的时候,兴龙山麓中的景色尤为秀丽清新,让人见之忘俗。”   裴湘侧头看向策马同行的姬冰雁,等着这位一贯不爱闲谈说笑的姬老板说正事。   果然,介绍完兴龙山后,姬冰雁又继续说道:   “我在兴龙山内建了一个庄子,环境尚且算是清雅,最重要的是,那里少有人去,非常适合隐居修养。原少庄主来西北后,为了避免让太多人发现他的行踪,就一直住在兴龙山内。”   裴湘了然,直接问道:“依照姬老板的想法,咱们这一行人先不进兰州城了,而是直接去兴龙山的山庄内见原少庄主?”   “姬某正有此意,但也不愿擅自安排裴姑娘的行程,所以想问一问裴姑娘可有其它打算?”   裴湘嫣然道:“全凭姬老板做主,我也想早些结识原少庄主。”   姬冰雁见裴湘确实没有其它计划,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倒是裴湘有了些谈兴,她饶有兴趣地打探道:   “姬老板先前就提过,说是无争山庄会邀请一些成名日久的高手出山相助,不知都有哪些前辈答应了?”   姬冰雁道:“我目前也不清楚都有哪些前辈答应了无争山庄的邀约。不过在去洛阳之前,我偶然听人提起,原老庄主已经联系了华山派的掌门枯梅大师。”   裴湘惊讶叹道:“不愧是无争山庄,一出手便能请动多年不再江湖上行走的枯梅大师。如此看来,那石观音肯定没有多少时日继续兴风作浪了。”   姬冰雁默默点头。   裴湘眼波流转,眉目间浮上一抹疑惑之色:   “既然如此,原少庄主为何一定要让我来参与这件事?有华山掌门枯梅大师这样的昭昭日月在前,我连小小的萤火都算不上,实在是担当不起原少庄主的青睐和信任。” 第332章   原随云为什么要邀请年轻没名气的裴湘来西北?   见到如芝兰似玉树的原少庄主后,裴湘得到了答案。   “原少庄主的意思是……用“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声引石观音离开沙漠老巢现身兴龙山?”   “失礼之处,还望恕罪海涵。”   原随云离座起身,对着裴湘斯文作揖,表情极其诚恳庄重。   “原某深知,此事极有可能让参与之人陷入危险当中。但原某愿意用无争山庄三百年的江湖信誉担保,绝对不会允许女魔头石观音趁机伤害到裴姑娘的。”   “我自然是相信无争山庄的。况且,我既然来此,就做好了流血受伤甚至殒命的准备。”   裴湘微微侧身,避开了原随云的大礼,眉目温婉宁和。   “只是小女子蒲柳之姿,容貌简薄,实在难以担负如此盛名。再有就是,裴湘之前寂寂无名,忽然得了偌大好名声,想来只会招来诸多质疑嘲笑,一时之间,恐难以取信石观音。”   原随云淡淡一笑,亲切而温柔:   “裴姑娘过于自谦了,原某眼盲,却不耳聋,心里也侥幸存有几分清明,焉能不知裴姑娘容色过人、天生丽质?另外,说起名声,裴姑娘绝非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只要稍加润色,就足够取信石观音了。”   被称赞的人娥眉轻蹙,面上露出不解之色。   容貌俊秀的原随云仿佛精通读心之术,竟然比目能视物的正常人还要善于体察他人的微小情绪。   所以,即便裴湘没有出声询问,他还是善解人意地解答了她心中的疑惑。   “裴姑娘难道忘了之前在京中的经历吗?虽然裴姑娘已经向诚王殿下坦诚,表明自己并不是曲家女,但是外人尚且不知这些内情,众人只道裴姑娘继承了淑妃娘娘的风华姿容。   “再加上裴姑娘当初在轩辕殿上惊鸿一舞,给许多皇亲贵胄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因此,裴姑娘的绝色倾城之名已然隐隐传开了。   “最重要的是,当初的那场刺杀和裴姑娘牵涉颇多,想来那石观音已经把姑娘的名字记在了心里,早晚都要出手报复的。所以在下以为,此时传出姑娘的美貌之名,更容易引起石观音的注意力。”   “原来如此。”裴湘微微颔首,目露思索之色。   十几息之后,裴湘不再疑惑此提议的合理性,但却依旧没有答应的迹象,反而露出了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   这次,原随云没有再次精准猜测出裴湘的想法,但也不急,他如常人那般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慢喝了一口温茶水。   陪客姬冰雁望着裴湘眉目间的犹豫不决,淡声开口道:   “依照原少庄主的统筹安排,并不是一定非得让裴姑娘以身做饵。若是你实在担忧石观音的高深武功和莫测手段,那我们就换一种方式。”   “换一种方式?”裴湘疑惑。   原随云“望过来”,神色专注,笑容斯文而优雅,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空茫萧瑟。   “正是。实不相瞒,原某之前对这第二种方式有些举棋不定,但自从收到姬兄的来信,得知姑娘可以轻松破解江左司徒氏的易容之术,就下定了决心。”   “小女子愿闻其详。”   “既然裴姑娘精通易容之术,那咱们完全可以实行李代桃僵之计。裴姑娘,你可以把其他人易容成你自己的模样,这样的话,一旦石观音寻来,就无须姑娘亲自面对危险了。”   “可终归有人要冒险的,若是因此连累了旁人的性命,小女子肯定要愧疚不安的。”   原随云放下茶杯,语气温和地劝解道:   “裴姑娘无需多虑,若是李代桃僵的方法行得通,其实更有助于击败石观音。”   裴湘眸光微闪,恍然道:   “莫非原少庄主的意思是,让一位武功高强之人冒充我?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成为一张出其不意的底牌,既能自保,也能奇袭。”   “裴姑娘聪慧。”原随云温声赞道。   裴湘莞尔,随即又关切询问:   “原少庄主可有合适的人选了?方便告知小女子吗?”   “原某心中确实有一合适人选……”   说到这里,原随云顿了顿,他没有立即说出替代者的名字,而是缓声说道:   “我听说,真正的绝色不仅要看皮相容貌,还要看风骨身姿和周身气质。可惜我自小目盲,终日与黑暗为伴,没有机会亲眼验证这种说法。但我常常暗自忖度,这世间之美应该是想通的,抛去凡人的皮囊,内在灵魂之美才是最为璀璨迷人的,也是无法掩盖的。”   裴湘眉心一动,静等下文。   沉默了片刻,原随云继续说道:   “华山掌门枯梅大师正在赶来的路上,她性烈如火又武功深厚,自然是石观音的劲敌。若是由她假扮成裴姑娘,而后出其不意地攻击石观音,想来,我方的胜算又会大上许多的。”   话音未落,姬冰雁便呛了一口茶。显然,他是第一次耳闻这个不同寻常的建议,委实震惊异常。   “咳咳咳,枯梅大师……”   想到那位烧焦了一条胳膊、缺了半个耳朵、少了一只眼睛,白发苍苍又满脸伤疤的枯梅大师,再看看鲜妍美丽得让花朵都黯然失色的裴湘,饶是一贯波澜不惊的姬冰雁,也忍不住露出了一种极其纠结复杂的神色。   然而,这屋内三人中,只有姬冰雁觉得原随云的建议是不可思议的,剩下的两人中,提建议的俊秀公子泰然自若,而听建议的那个也从容淡定、面无异色。   “是了,裴姑娘大约是没有见过枯梅大师吧。”姬冰雁瞧着裴湘平淡的反应,心中暗自猜测。   裴湘确实未见过枯梅大师,但她听说过那位鼎鼎大名的华山掌门的外在形象,许多人都说枯梅大师是个外貌丑陋的老太婆。   “枯梅大师么?虽然我没有见过她本人,但却听说过她的事迹。这天下间,少有人比她更加执拗刚强了,她老人家的风骨气质,当是独一无二的,若是再添上一副符合世俗审美的皮囊,必然风采不俗。”   原随云得到了裴湘的赞同,唇边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旋即又是一声轻叹:   “姬兄如此震惊,想来是觉得我的提议过于匪夷所思了。若是裴姑娘感到为难,直言相告即可,不必为了保全迁就原某的颜面而勉强行事。”   裴湘摇了摇头,转而想到原随云看不见,便出声道:   “未见到枯梅大师本人之前,我确实不能给原少庄主一个万分笃定的答案。但我现在想说的是,也许,嗯,用‘裴湘’的名字做饵吸引石观音,其实并不一定有用。   “这些年,江湖上名声响亮的‘美人’着实不少,也没见石观音每次都亲自出手迫害。但……倘若某个女人的名字重现江湖,我想,石观音肯定会迫不及待地现身查看的。”   原随云侧头“看”向裴湘,好奇问道:“是谁的名字?”   “秋灵素。”   “秋灵素?”姬冰雁讶异出声。   “对,就是昔日‘天地双灵,艳绝江湖’之一的秋灵素。”   讲到这里,裴湘也不卖关子,她干脆利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秋灵素的盛名,想必二位都有所耳闻。当时,无数男子对她拜倒,甘做她的俘虏,她后来销声匿迹,又引得许多人痛不欲生。他们到处寻找她的下落,可惜一直无所获。   “但我却知道秋灵素为何会忽然消失,以及她如今的下落。姬老板,原少庄主,如果我们把秋灵素请出来,你们说,石观音会不会紧随而来?”   原随云凝神不语,若有所思。   姬冰雁直接问道:“秋灵素确实有艳绝天下的荣光,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石观音当真会如此重视秋灵素?”   裴湘垂下眼帘,语带怜惜:   “旁人也许不会立即引起石观音的兴趣,但是秋灵素却可以。因为,当年的石观音已经亲自观察比较过秋灵素的容貌了,结果就是石观音自叹不如,而后,她便威胁逼迫秋灵素自毁容颜……”   话未说完,另外两人皆面露了然,领悟到了这个人选的妙处。   原随云抚掌道:   “裴姑娘所言极是。确实,秋灵素重出江湖,石观音必然现身。一来,秋灵素的美貌是她亲自鉴定过的,名不虚传,她自然忌惮万分。二来,她肯定要调查一下到底发生了何种变故,才让当年自毁容貌的秋灵素又恢复如初了,是陷阱还是真事?无论真假,对于石观音来说,这都是对她的挑衅和威胁。”   “裴姑娘,既然你知晓这样的隐秘,想来也一定知道秋灵素的下落了。”姬冰雁不失冷静地追问道。   裴湘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原随云,见他亦是满脸的好奇。她不再探究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一无所知,依旧按照自己的想法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知道。我不仅知道秋灵素的下落,还知道如果咱们能把她请来,就能顺便多请来一位当世高手助阵,到时候,我们战胜石观音的机会就更大了。”   “哦,高手?是谁?”   “丐帮帮主任慈。”   “竟然是他!”   姬冰雁觉得自己今日吃惊的次数太多了。   “裴姑娘,任帮主和秋灵素是什么关系?莫非、莫非……哎呀,可是那秋灵素不是毁容了吗?”   裴湘目光温软:“是啊,秋灵素自毁容貌,丑陋不堪,身边再没有了追捧者和赞美者。然而,就在她穷途末路之际,任帮主对秋灵素伸出了援助之手,由怜生爱。不仅如此,他还娶她为妻,愿意同她琴瑟和谐、白首与共。”   “呼——”姬冰雁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原来、原来秋灵素成为了任夫人。”   裴湘弯了弯唇角,心道,是的,秋灵素不仅成为了任慈的妻子,还和任慈一起悉心抚养养子南宫灵。只可惜,他们夫妻二人的真心没有换来善意和感激,反而引狼入室。   那南宫灵是石观音的次子、无花的胞弟,一直认为是任慈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天枫十四郎,并在无花的劝诱下动了杀心,打算毒死任慈。   裴湘回忆着从王怜花那里看到的消息,又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时间,估摸再过一段时间,被软禁的任慈就要死于天一神水之下了。   这时,原随云出声打断了裴湘的思绪。   “裴姑娘的计策确实高妙,但恐怕很难实施。据我所知,任帮主已经缠绵病榻两年多了,一直隐居养病不问世事,帮内诸事都交由养子南宫灵操持。这种时候,我们怎好去打扰他?”   裴湘惊讶挑眉,心中疑惑脱口而出:“任帮主的病情还没有转好吗?”   原随云怔了怔,随即便略显急促地追问道:   “听裴姑娘的语气,莫非是知晓更多内情?”   裴湘迟疑片刻,斟酌着说道:   “我也不知算不算是内情,论起消息来源,小女子孤身一人漂泊江湖,哪能和少庄主相比。只是……我简单说一说,二位姑且听一听,若是我的消息旧了,请莫要笑话我。”   “这是自然,裴姑娘多虑了。”原随云温和浅笑,眉目纯澈,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裴湘不急不缓地叙述道:   “原少庄主,姬老板,不瞒二位,我之前在诚王府内借住的时候,遭遇了接二连三的毒杀和暗害。有些,是我自己凭本事躲过的,但其中几次格外隐蔽凶狠的杀机,全亏无花大师帮我化解。   “我在感激无花大师的同时,也向他询问过,到底是哪一方的人对我有这么大的恨意,一直想要杀死我。无花大师一开始也不甚清楚,但次数多了,终究发现了一些端倪。   “在他询问过一个朋友后,我们总算弄清楚了幕后黑手的身份。我清楚地记得,无花大师告诉我说,是那个神秘莫测的蝙蝠公子一直不想放过我,他想要报复我、报复诚王殿下。”   原随云笑容微淡,低头喝了一口茶。   裴湘接着说道:“关于蝙蝠公子在诚王府内闹出的祸事……这里面有许多细节,我先略去不谈,只说和丐帮有关之事。无花大师说,他和丐帮的少帮主南宫灵认识,是南宫灵帮他确认了蝙蝠公子幕后黑手的身份的。”   “南宫灵帮的忙……”姬冰雁沉吟着问出原随云心中的问题,“丐帮的少帮主为什么会熟悉蝙蝠公子之事?莫非他也去过那蝙蝠岛销金窟?”   裴湘正襟危坐,诚诚恳恳地讲故事:   “无花大师说,自从任帮主无缘无故地病倒后,南宫少帮主就一直到处寻找灵丹妙药,甚至愿意向蝙蝠公子的蝙蝠岛求助。他希望,在那个贩卖天下奇珍异宝的销金窟内,能有救治任帮主的良药或者良医。   “但众所周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蝙蝠岛的请帖的,所以,南宫少帮主就一直在研究如何寻找到蝙蝠公子本人。”   “寻找蝙蝠公子吗?这很难。”姬冰雁淡淡地评价道。   裴湘连忙说道:   “若是旁人,面对神秘莫测的蝙蝠公子肯定会一筹莫展的,但南宫少帮主统领天下第一大帮派,门下弟子遍布十三州,若是专心调查一个人,怎么会没有丝毫进展?”   “少帮主成功搜集到了许多和蝙蝠公子有关的线索,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无花大师向他打听消息的时候,南宫少帮主便立刻分析出,是蝙蝠公子的人在给我下毒和挑衅诚王府。”   原随云含笑道:“既然已经知道了敌人的身份,裴姑娘打算向蝙蝠公子复仇吗?”   面对这个问题,裴湘叹了一口气,态度有些踌躇不决。   “其实,嗯,虽然无花大师说幕后真凶是蝙蝠公子,但我总觉得还有其他人,可惜我并没有证据。哎,算了,先不提我的事了。   “我刚刚回忆了那么多,只是想说,南宫公子一年前就已经找到了去蝙蝠岛的方法,难道他没有在岛上拍卖到救命良药吗?不是说……那个蝙蝠岛是个什么都有的神秘所在吗?即便不能让任帮主药到病除彻底痊愈,也该有所好转吧?”   裴湘的一连三个问题让姬冰雁失笑,他语气轻松地调侃道:   “原来裴姑娘信了那些传言。哈哈,依我看,是那个蝙蝠公子吹破了牛皮。所谓的什么都能买到的蝙蝠岛,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原随云挑了挑眉,轻声道:   “也许,南宫少帮主根本没有找到蝙蝠岛。”   裴湘点了点头,同情地叹道:   “那就太可惜了。无花大师多次出手救我,我自然希望他和他真心相待的朋友一切都好。可惜世事总是充满遗憾。”   原随云关切地“看”了一眼裴湘,温声安慰道:   “裴姑娘莫要过于失望担忧,也许任帮主的病情已经好转了,我这里的消息并不一定是最及时的。不如这样吧,我这就派无争山庄弟子和大夫去济南,让人好生探望任帮主,帮他探探病情。或许……任帮主迟迟不好,只是被庸医误诊了而已。”   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裴湘灿然一笑,欣然道:   “那就太好了,希望任帮主吉人自有天相。”   “对了,裴姑娘,恕在下冒昧多问两句,”原随云语气轻缓,状似随意,“任夫人就是秋灵素之事,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裴湘眨了眨眼,腼腆笑道:   “这个呀,和我师门有关。那些老人家对自己同时代的大美人儿们总要多几分关注的,所以,我既知道石观音的一些行事作风,也了解了秋灵素的下落。”   得到裴湘的解释后,原随云略带歉意地抱了抱拳,不再深问。   “既然如此,那么咱们就做两手准备吧。如果任帮主夫妇不能前来的话,我们就请枯梅大师易容成裴姑娘的样貌,静待石观音落网。”   裴湘爽快应道:“全凭原少庄主安排。我年轻见识少,想法简单不耐烦思考,今后若有不周全之处,还望少庄主海涵一二。” 第333章   见过原随云后,裴湘便在姬冰雁的山庄里住了下来。   兴龙山是西北一带难得的草木葱茏之地,又有甘甜清冽适宜煮茶酿酒的三元泉水,十分适合隐居休养。   因而,不仅姬冰雁在这一带修建了依山傍水的庄园,其余豪富世家也在兴龙山麓附近修建了屋舍宅院,用以家人朋友度假消遣。   其中,一处名为“快活林”的园林占据了兴龙山麓风景最佳的地带。此处园林不像姬冰雁的庄园,只供私人居住使用,而是一处招待往来客人的生意场所。   “快活林”内,亭台楼阁散落在林间溪畔,游廊曲栏点缀着青山碧水。来自江南水乡的娇俏妙龄少女明眸善睐,她们在湖光山色中穿梭往来,为住进“快活林”的客人献上佳茗美酒,侑以清歌,伴以妙舞,绝对无愧“快活”二字。   裴湘抵达兴龙山的第二日,便进入“快活林”内参观了一番。她喝了用三元泉水烹的茶,品尝了这里极出名的美酒,还见了快活林老板——一个落魄的江南世家子弟。   不是裴湘格外好奇这里的美景美食,而是因为从姬冰雁提起“兴龙山”三个字起,裴湘就想来这“快活林”看看了。   据她所知,“快活林”的真正所有者可不是什么落魄的江南世家子弟,而是一直隐藏在暗中四处扩张势力的王云梦母子。他们在此修建“快活林”,就是为了吸引嗜茶嗜酒好享受的柴玉关。   “之前在洛阳的时候,听到王怜花掌握了那么多有关原随云的消息,我还在想,这其中会不会有诈?毕竟以原随云的手段城府,不至于如此轻易泄露自身行踪,没想到是因为成了‘邻居’的关系。”   裴湘在夜色中回首张望灯火朦胧的山水楼阁,心中暗忖:   “王云梦母子为了不让柴玉关起疑,已经在此地经营了数年,自然,这附近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的。”   又过了两日,姬冰雁因为要处理生意上的事,不得不匆匆返回兰州城内,裴湘便多了不少和原随云单独相处的时间。   不提这位少庄主暗地里都做了些什么事,明面上看,他绝对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是许多人都喜欢结识交往的良友佳朋。   所以,裴湘和原随云日常相处得比较轻松愉快。   这日,裴湘在园中散步,抬头望见原随云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喝茶,便脚步一转拾阶而上,也走进了假山上的凉亭当中。   走近了,才发现原随云正在“读”信。俊秀斯文的年轻公子摸着宣纸上的墨迹,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裴姑娘,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   “是什么?”裴湘步履轻盈地绕过石桌,在原随云的对面坐下。   “之前派去济南探望任帮主的人回信了,他们在信中说明了任帮主的身体状况。”   裴湘顿时眼睛一亮,期待着说道:“能让原公子如此喜悦,看来任帮主的身体无碍了。”   “正是如此。”   原随云把信重新折好收入袖中,又为裴湘斟了一杯茶,然后才缓声道:   “信上说,几经波折,他们终于见到了养病中的任帮主,又让无争山庄的大夫给任帮主号了脉。没想到,任帮主并不是真的生病了,而是被人下了一种不太常见的慢性毒药,才导致身体无力缠绵病榻的。”   “中毒?”裴湘失声惊呼,“这……堂堂丐帮帮主……怎会如此?那、那、任帮主中的毒可解吗?”   原随云点了点头,语带庆幸地解释道:   “找到了真正的缘由后,丐帮长老们立刻又请了一位外地名医,让那位老大夫和无争山庄的大夫一起施诊,并联手给任帮主解毒。否极泰来,任帮主喝了对症的解毒汤药后,身体就渐渐恢复了。我这属下写信回来时,任帮主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听到这里,裴湘忍不住拍手笑道:   “真是太好了!阿弥陀佛,任帮主总算逢凶化吉了,这真是个好消息。”   “是啊,是个好消息,”原随云笑吟吟地附和着,眉目间的喜悦之情尤为真挚,“丐帮的长老们在信中感谢我,但我却不愿冒领这份功劳,如果没有裴姑娘的提醒,我也想不到派大夫去给任帮主诊治。一会儿回信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裴姑娘的善心和关切告知丐帮众人。”   闻言,裴湘连忙摆了摆手,恳切地推却道:   “原少庄主,请千万不要在信中提起我,我只是随口说了几句话而已,哪敢称得上是功劳?你若是再这样夸赞我,我就要无地自容了。”   原随云听得出,裴湘此时的声音里满含尴尬急切,她果真是不想借着这次的事和丐帮拉近关系,心中不禁一哂,忍不住觉得这姑娘有些清高单纯。   “裴姑娘,在下……”   “哎呀,原公子,你不要再劝我了,如果说这件事一定要感激谁的话,我觉得最大的功臣就是南宫少帮主。   “若不是他一直为任帮主奔波寻药,我就不会听说这些事,也就不会和你提及,之后,无争山庄就不会特意派人去问候看望任帮主……唔,说起来,任帮主的病情能够柳暗花明,多亏了南宫少帮主和原公子。”   “这个,原某还得和姑娘说些事,”原随云忽然苦笑了一下,面色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是有关南宫灵的。”   “咦,原公子要说什么?”   裴湘见原随云收敛起脸上的轻松笑意,便下意识地坐正了身体。   原随云沉默了片刻,他颇为烦恼地揉了揉额头,似乎有些难以开口,半晌,他轻叹一声:   “裴姑娘,任帮主之所以会中慢性毒,是因为有人在他的日常饮食中做了手脚,令任帮主日渐虚弱。之后,投毒之人又买通了给任帮主瞧病的大夫,这才瞒天过海让旁人无法察觉到蹊跷之处。你说,这个能长时间接触到任帮主饮食的人,会是谁?”   裴湘微怔,有些迷惑不急地望着原随云那双空茫萧瑟的眼睛,忽然,她神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来。   “这、这个,原公子,你的意思是……是任帮主的至亲之人给他下的毒?那个,那个是任夫人?不对,他们伉俪情深,如何就……难道、难道是南宫少帮主?可也不对呀,任帮主抚养他长大,又把一身武艺传授给他,还让他成为丐帮的继承人……他没有理由陷害恩重如山的养父呀!”   “裴姑娘,我知道真相很难让人接受。可是,我们救出被软禁下毒的任帮主之后,他亲自开口,把南宫灵驱逐出了丐帮。虽然任帮主没有明确宣布或者追究南宫灵的罪责,但他的态度已经表明许多东西了。”   “竟然真的是南宫灵下毒!”裴湘的语气中仍然饱含着不可思议,“他……这是为什么呀?”   对于裴湘的疑惑不解,原随云并没有解答的意图。   他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面,微微出神。他想到之前对石观音的调查,想到多年前那位由扶桑渡海而来的东瀛武士,想到妙僧无花出现在诚王府的时机,想到任慈被救后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心中渐渐生出诸多猜测。   安静了盏茶的功夫,再开口,原随云没有继续谈论南宫灵,而是询问起另一件事来:   “裴姑娘,朝廷将调查东瀛人的任务交给无争山庄时,诚王殿下曾在私下里告诉过原某,你对妙僧无花有所怀疑。但你我初次见面时,你提起无花时的态度却很亲近,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变故或者误会?”   裴湘之前并不清楚原随云和诚王爷都交流过什么,好在她已经提前设想过这种情况,便不慌不忙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无花大师确实帮我挡下了好几次毒杀,还帮我戳穿了那个蝙蝠公子的阴谋,这是我亲眼见证的,是真实发生过的,因此,我真心实意地感激他。   “至于其它的……那日初见原公子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一直认为,当初想杀我的人不仅是蝙蝠公子一方人马,应该还有另一股隐藏势力。   “但我,唔,这么说呢,那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所以,不论我怀疑什么,在没有明确的人证物证之前,我都不会因为没根没据的猜测,就冷待真正帮到我的人。”   原随云浓眉一扬,语气中多了一丝咄咄逼人:   “若是按照裴姑娘所言,只要没有证据,你就会把无花大师当做恩人,那裴姑娘为何要对诚王殿下说出心中怀疑,这……岂是在感激恩人?”   察觉到原随云态度中似有若无的质疑,裴湘立刻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她直视着对面男人看不见任何东西的黝黑眼眸,沉声肃容答道:   “诚王殿下对我照顾良多,而我对无花大师的怀疑又牵扯到皇室安危与社稷安稳,情况特殊,我才不得不开口提醒。但是,在我向王爷说出了心中的疑惑之处后,也明确说了,我没有证据,可能冤枉了好人。   “其实,我是希望诚王殿下能把那些事情调查清楚的,若是能证明无花大师的清白,我就亲自去向无花大师请罪认错。届时,无论得到何种责备惩罚,裴湘心甘情愿领受,并愿意做十件大好事弥补对无花大师的亏欠。”   原随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底对裴湘的解释信了五分。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能感觉到,坐在对面的这个姑娘聪慧敏锐,但也清高简单,骨子里还有一腔颇为天真的侠义之气。所以,这种恩怨分明的处事态度,倒也比较合理。   压下种种猜疑,原随云露出感慨动容的神情来。   “原来如此。还请裴姑娘勿要见怪,非是我刻意怀疑姑娘,只是无争山庄奉旨办事,既不能辜负了朝廷的信任,也不愿因为一些疏漏就给中原武林的安危留下隐患。因此,在下不得不时时小心,事事谨慎。”   解释完这番话,原随云长身而起,对着裴湘作揖行礼。他的态度真挚而坦诚,又不失贵公子的矜持与潇洒,委实让人无法对他生出任何芥蒂。   裴湘浅浅一笑,同样起身还礼。她目光盈盈,嗓音温柔和缓,把原随云视为真正坦荡且有担当的翩翩君子。   两人互相行礼致意,又说了许多赤诚文雅的客气话,一番你来我往之后才重新落座,再次“推心置腹”地交谈起来。   时间悄悄流逝,等到原随云被属下请走处理事情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裴湘吹着晚风目送原随云的离去,见他走在崎岖蜿蜒的假山石阶上也依旧从容优雅,不禁心生佩服。   佩服之后,思绪就有些飘散。   裴湘从来不需要原随云此人百分百的信任,没必要也不可能。她只需要利用好这人的多疑与谨慎,引导他去发现某些秘密就好了。   就像这次,原随云真的相信她的故事了吗?未必。   可是,当她明确说出无花和南宫灵关系密切并且在调查蝙蝠公子的身份后,他就立刻顺着她的话去调查南宫灵了,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揭穿了南宫灵毒害任慈的阴谋。   揭穿了南宫灵的阴谋,就等于废掉了石观音和无花的一个重要布局。继无花错失了少林掌门之位后,南宫灵又没有了继承丐帮的资格,这样一来,石观音想通过两个儿子影响中原武林的计划就落空了。   至于原随云之后会不会反应过来她在利用他,那就不重要了。至少,他得到了好处,而她,剑在手中,也无需太过小心周全行事。   ——大不了,手底下见真章呗。 第334章   裴湘和原随云凉亭谈话结束后,又过了三日,丐帮帮主任慈来信说,他和妻子秋灵素愿意协助无争山庄对抗石观音,等他安排好丐帮帮内事务后,就秘密启程来西北。   之后,华山派的枯梅大师也抵达了兰州。   她没有来兴龙山暂住,而是大大方方地住进了兰州城内某个华山派记名弟子的家中,并且出入会客从不回避他人。没几天的功夫,西北一带的江湖人士便都知晓,十几年不下华山的枯梅大师来兰州了,似有要事待办。   枯梅大师此举,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她和她身边的弟子身上,至此,更没有多少人会关注兴龙山一带的往来过客了。   这日,原随云离开山庄外出办事,裴湘去“快活林”内喝茶赏景。   午后阳光明灿,驱散了残冬的寒凉,裴湘用了一些茶点之后,按照往常的习惯在碧色的园林内随意游览起来。   几名穿着嫣红衣衫的妙龄少女从裴湘身边经过,她们的笑语和歌声萦绕在蜿蜒山道间,萦绕在小桥曲栏之上,萦绕在鲜花光影中,让人也跟着心情舒畅起来。   路过竹林浅溪时,一阵悦耳的琴音从青苔石板路的另一头隐隐传出。裴湘驻足聆听片刻,只觉得那旋律悠扬雅韵,和着飞鸟振翅与流水淙淙,与山水自然风光浑然一体。   这琴声之美妙清寂、幽绝婉转,绝非轻易可耳闻,至少对裴湘来说,她只知道原随云和无花能弹奏出如此意境。其他善琴之人,便如那玲珑心窍的怜花公子,其琴音中总是多了一分红尘旖旎的缠绵与明快,于清、幽二字上要稍逊一筹。   ——而今日,原随云不在兴龙山。   裴湘抬头望了望蔚蓝少云的晴空,眼底划过一丝遗憾。这么好的天气,当听曲赏花怡然自得,而不是和人勾心斗角虚与委蛇。   静默片刻,裴湘继续前行。终于,在林间小路尽头的一块大青石上,她看见了身披一袭白色僧袍的抚琴之人。   琴音妙绝出尘,人也毓秀不俗,只是,本该不染红尘欲念的佛门名士,此时却因山光水色中翩然而来的佳人乱了弦音,扰了如镜心湖。   曲误,人奈何。   “无花大师,打扰了。”   “本来就是无花在此等候裴姑娘,何谈打扰?别离一载有余,裴姑娘一切可好?”   “劳烦无花大师挂念,裴湘尚算安康喜乐,不知大师近来可好?”   “心有执念,说苦也甜。”   裴湘一怔,似乎未料到无花会如此坦诚回答,又有些惊疑不解。   无花微微一笑。   他抱琴起身,目光澄然而专注地望着裴湘:   “自别离后,无花心生痴念,曾长跪佛前颂念经文,也曾山间苦修磨砺心志,以求忘却执念自在释然。   “原本以为云烟散尽超脱得解,不料日前收到家慈书信,谈及还俗与姻缘之事,仅仅三言两语,无花便又心生动摇妄念,才知此前种种平静皆为自欺。   “裴姑娘,无花遇到了参不透的情劫,不知何时起,心中执念已深。”   这番突如其来的自白让裴湘面露迷惘,她怔忪片刻不能回神,忽而,天空中一声飞鸟清啼,让她瞬间清醒。   “情劫?”迎上无花温和而隐含期待的视线,裴湘轻声呢喃,“无花大师的执念是什么?”   “皆因心系一人,从此有负佛祖。”   无花振袖轻跃,从青石上飘然而下,飞身落在了距离裴湘三步远的地方。   “有负佛祖……”   裴湘凝眸打量着长身鹤立的俊俏僧人,没有顺着他的话询问这呼之欲出的“心系之人”是谁,而是颇为生硬地岔开了话题,道:   “无花大师适才提到‘家慈’二字,小女子正好有事相询。之前,我偶遇石观音,她说你是她的长子,这话可是真的?”   见裴湘绕开话题,无花目光一闪,旋即便顺着她的意思温文含笑问道:   “若我说是假的,裴姑娘可愿意相信小僧?”   裴湘迟疑了一瞬,之后才缓声道:   “我自然愿意相信佛门名士的话,许多人都愿意相信少林妙僧的答案。没凭没据的,谁会相信一个江湖女魔头的胡言乱语呢。”   “多谢裴姑娘信重于我。”无花低声念了一声佛号。   他闭目片刻,再睁眼时,一向通透宁和的神色中忽然添了三分忐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裴湘,无花清冷的凤目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复又空明澄澈、淡泊高远。   “只是不敢隐瞒裴姑娘,这件事是真的。小僧,确实是石观音之子,千真万确。”   裴湘呼吸微顿:“这……天峰大师可知道这件事?”   “家师早知此事。”无花语气淡然,神色平和而笃定。   “我幼时便失去了母亲的消息,不知她去了哪里,也不知她就是石观音。那几年,我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后来父亲和人比武受了重伤,便把我托付给德高望重的天峰大师,我因而有幸拜入少林门下。”   “原来如此。”   裴湘微微颔首,全当信了这番避重就轻、真假参半的解释,并由衷感叹道:   “不曾想无花大师竟然有如此坎坷的身世。不过,即便大师你自小就和石观音分离,又拜入少林门下且从未做过什么恶事。可一旦让江湖中人得知你的身世,一些人难免会有非议,甚至会把石观音犯下的罪孽算在你的身上。”   “多谢裴姑娘替小僧着想,”无花敛眉,声音又柔和轻缓了三分,“母债子偿,本就无可厚非。小僧愿意承担这份因果。再者,对小僧来说,旁人的冷嘲热讽和误解并非苦难折磨,而是一种必不可少的修行,小僧安然受之。”   “果然是无花大师,”裴湘悠然一笑“大师佛法高深,心境开明豁达,小女子甚为羡慕佩服。”   无花侧头,视线越过洒满阳光的溪流望向远方,淡声道:   “小僧已然心生执念,何谈开明豁达?无关之人的痛骂讥讽犹如秋风过耳,不留痕迹,可某人……只需稍稍蹙眉嗔怒,我便心生恐慌,百般琢磨。多年梵行清修,竟然敌不过刹那悸动。”   裴湘见无花又把话题扯了回来,便不再刻意回避,她轻轻抿了抿唇,垂眸温声问道:   “大师之前说,这次是特意来寻我的,可是为了心中执念?”   四下忽然安静了下来。   被询问的无花出神地瞧着裴湘不惊不羞不恼的平淡神色,倏尔无奈一笑。   他叹息着向溪边走了几步,慢慢转身背对裴湘,徒留挺拔瘦削背影,好似在维护爱而不得后的尊严。   寒风起,白色僧袍烈烈飘飘,松竹美玉般的佛门名士立于水边,孤独而坚毅,无端惹人心生爱怜,想奉献出余生的温暖呵护这人心底的寂寥飘零。   裴湘眨了眨眼,蓦然想起那夜石观音来袭,王怜花一身狼狈地背对着她苦思阵法变幻,期望能多延长些保命的时间,后来,那家伙还从衣服里掏出了假胸……   这时,温和清朗的嗓音缓缓传入裴湘的耳畔:   “裴姑娘,无花的执念是否会给你带来困扰?”   裴湘亦沉默了片刻,迅速关掉脑海中那些啼笑皆非的画面,方才郑重答道:   “厚意深情,不胜感激,然小女子福薄,恐无缘此番殷殷之情。”   无花怅然轻叹。   他似乎早有此心理准备,又似乎一贯骄傲不习惯低头,所以并未多加纠缠追问,只是依旧背对着裴湘,黯然道:   “裴姑娘蕙质兰心,日后必然福泽深厚得遇良人,今日……是无花冒昧打扰了,姑娘无需挂怀。”   裴湘摇了摇头,也不管无花是否能看见。她朝着他的背影施礼告别,之后便沿着来时的小路转身离开。   然而,裴湘只迈出了十余步,身后就又传来无花的声音:   “裴姑娘,稍等。无花来见你,一为寻一个答案,如今已然明了,此后天高水长,惟愿彼此安好。二为家慈嘱托,想向裴姑娘询问几件事情,不知姑娘可愿意暂留片刻。”   裴湘停步回头,见无花已经转过身来。他此时面色沉静,临风而立,萧萧肃肃,风姿绝俗。一点儿也看不出这是一个刚刚向女子倾诉过感情的佛门中人。   然而,他越是这样洒脱从容、不拘戒律清规,越是遮掩不住眼底的痛色与不舍。妙僧无花往日里有多么清高自持,此时就有多隐忍脆弱。   饶是铁石心肠,见到这样落入凡尘的无花,也要忍不住心软三分的。   “无花大师请讲。”裴湘眸光微暖,隐含愧疚。   ——如果一个女人刚刚拒绝了无花这样近乎完美的男人,如何会忍心拒绝他的其余合理要求。   “家慈嘱托之事……”   无花正要开口解释,忽然神色一肃。   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风声,不得不停下了正要开启的话题,朝着裴湘匆忙行礼告辞:   “裴姑娘,无花有些急事要处理,需要先行离开,之后邀约详谈,万望裴姑娘莫要推辞。”   裴湘也听到了风中隐约的笛声和哨声,心知这大约是一种联络信号,便朝着无花微微颔首,露出理解友善的笑容。   分别在即,无花目光缱绻,声音微微喑哑:   “裴姑娘,我能来这里见你,是从家慈的书信中得到的消息。按理说,这并不是不可对人言之事,奈何无花身世复杂,此间种种不仅事关无花自身,还牵涉到先父和恩师天峰大师的名誉。   “所以,无花恳请裴姑娘先不要对旁人提起无花来兰州之事,具体详情,无花明日定然解释明白,还请裴姑娘多加担待。”   裴湘爽快应道:“事关长者尊者名誉,我一定会谨言慎行,绝对不会轻忽,你放心吧。”   得到裴湘承诺,无花目光温软,唇边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柔和的笑意。他稍稍倾身,眼波脉脉,似乎还有衷情要倾诉,但是风中传来的哨声越来越急促,让无花无法继续耽搁下去。   一声叹息过后,两人简单定下次日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之后,裴湘便目送无花的颀长身影如白鹤浮云般飘然远去。   ——唔,有急事?真巧……   轻笑摇头,裴湘摸了摸腰间长剑,也信步离开了“快活林”。   次日,裴湘依照约定去见无花。   小船之上,无花执壶,为裴湘斟茶。   裴湘望着氤氲水汽,闻着袅袅茶香,心想无花的茶妙绝天下,不喝一杯确实可惜了。可是,天一神水也是天下至毒之水,一不小心喝下去就该投胎转世了。   “不知石观音有何事相询?”裴湘没有碰茶杯,直接开口询问。   无花也不劝裴湘喝茶,反而有些歉意地说道:   “喝茶品茗之雅事,本不该和江湖中的血雨腥风尔虞我诈联系在一起,凭白污染了茶香。我从前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种焚琴煮鹤的庸俗之举。   “奈何,人生在世,总是逃不开‘身不由己’四个字,所以,今日我请姑娘喝茶,实则却是希望姑娘不要碰这茶水,以免对无花的印象更加糟糕。”   裴湘眨了眨眼,琢磨着这是不是一招以退为进,还是这人为了维持人设,不得不说出这样一番话。   “也好,无花大师在我心中与清风明月无二,一举一动都雅致脱俗。既然你说此时不宜饮茶,那咱们就不喝了。虽然我心里可惜错过了你的烹茶手艺,可一时的享受,怎么能和朋友的心情相比?   “无花,咱们快些说说石观音的事情吧,说完了,再去亲自打些三元泉的泉水,然后用茶香洗涤尽俗世尘念。”   无花展眉而笑,望向裴湘的目光更加亲近柔和。不过,他并没有按照裴湘的提议立即说明石观音所托之事,而是在沉吟片刻后,忽然起身向小船后方走去。   不多时,一阵幽幽香气传入裴湘的鼻翼,让她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   “这是……”   拎着一个食盒返回的无花笑吟吟地说道:   “既然不喝茶,那就请尝尝无花亲自做的素斋吧。”   然后,裴湘得到了一碗又香又好看的樱桃莲藕汤。 第335章   “这汤……”   裴湘望着鱼戏莲叶青花碗中的白藕红樱桃,轻笑问道:   “颜色鲜亮,香气扑鼻,我瞧着都不忍心喝了。无花,这汤可有什么名头?”   无花眉目舒展,声音温润:“名为‘佳偶天成’。”   “‘佳偶天成’么?这是何解?”   “裴姑娘不妨猜一猜。”   裴湘用羹匙轻轻搅拌碗中的热汤,眼中闪过喜爱之情,她笑盈盈地望着无花,语气轻快地说道:   “依我看,能成为“佳偶”的,必然是极般配的两个人。唔,莲花为花中君子,历来有‘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赞誉,所以,这罕见的九孔玉藕代表男子。而这红樱桃么,娇艳欲滴,我见犹怜,犹如美人的樱桃小口,自然代表女子。而‘藕’和‘偶’同音,君子和美人本来就是绝配,所以,汤名便是‘佳偶天成’,我说的对不对?”   无花含笑点头,伸手请裴湘品尝:   “裴姑娘一猜即准,汤名确实由此而来。再有,这汤是用山间三元泉泉心的水熬制而成,有独特的甘甜回味,你可细细品尝。”   在无花的注视下,裴湘用羹匙舀起一枚红樱桃,放在唇边欲品尝。不过,在食物即将入口之际,她又停下了动作,而后干脆把汤碗放回桌面。   “怎么了,可是有不妥之处?”无花诧异询问。   裴湘叹了一口气,遗憾道:“我确实想品尝妙僧无花名闻天下的素斋,可是,这碗汤却不是我能喝的。”   无花面上笑容微敛,关切地看着裴湘:“裴姑娘有何顾虑?是不喜欢莲藕或者樱桃吗?”   裴湘摇了摇头,凝视着无花的双眼慢慢说道:   “我的顾虑,皆来自这汤的名字。无花,我不能喝下你亲手调制的‘佳偶天成’,因为,有另一个女孩子更应该得到这样寓意特殊的礼物,而不是我。”   这次,无花的脸上彻底没有了笑容,一双清亮的凤目中浮现出受伤的神色,又飞快隐去,仿若无事发生。   裴湘没理会无花的情绪变化,她斟词酌句地说道:   “无花,我有一个好姐妹,自小在神水宫中长大。她近日给我写信说,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也给了她回应。为此,她犯了一个大错,一旦那个错误被揭露出来,神水宫宫主水母阴姬肯定不会饶恕她的。   “她在信中向我告别,说她为了那段情,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无花,我觉得,你应该把这碗‘佳偶天成’送给我的朋友,让她知晓自己没有错付深情,而不是盛给我这样的无关之人。”   这番话恍若一道惊雷,直接在无花的完美面具上劈开了一道口子,迫使他流露出了真实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无花整个人都是阴冷可怖的。   “裴姑娘,欲加之罪……”   “无花,水母阴姬极端厌恶男人,但她又是一位虔诚的居士,所以,近年来进入神水宫的男人,唯有你。无花,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强行狡辩,徒增笑柄。”   面对裴湘的笃定眼神和讥讽神色,无花深吸了一口气。他闭了闭眼,忽然没有了在裴湘面前装模作样的兴趣。就像裴湘说的那样,既然有些事已然暴露了,若是他一味地否认挣扎,只会让人看轻鄙夷。   于是,他不再伪装自己的表情,而是抿着唇冷冷地瞪着坐在对面的裴湘,眼中有质问、有可惜,还有不甘和一丝极淡的痴迷。   “原来,裴姑娘早知我在神水宫之事,却还愿意和我演这么久的戏,当真委屈你了。”   裴湘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看似成竹在胸,纵观全局。   原著中交代,无花去神水宫讲解佛法的时候,勾引了一个叫做司徒静的女弟子,并在司徒静的帮助下成功盗出天一神水。   之后,无花离开神水宫在江湖中兴风作浪,把一腔痴情的司徒静抛在脑后,不闻不问。而司徒静则怀上了无花的孩子,又因为深觉宫主水母阴姬不会放过自己,便自尽身亡了。   然而,对于此时的裴湘来说,原著的情节已经不是百分百地保靠了。不管是因为她这只蝴蝶的小小翅膀,还是因为这里本身就是个融合的武侠世界,此间天地中,有许多细节已然悄悄发生了变化。   比如,无论在楚留香的世界还是在沈浪的世界中,都存在着一个丐帮。   两个丐帮同样是天下最大的帮派,可他们总舵的地点和帮主的名讳却是截然不同的,这就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于是,这个世界的意识便自发做出了调整,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合理起来。   如今,这个武侠世界里的丐帮是楚留香世界里的丐帮,帮主任慈,总舵在济南。而原本属于沈浪、王怜花世界里的丐帮,此时已经改名为乌衣帮,是个和丐帮很相似的帮派,也是盘踞一方的大势力。   因此,裴湘也不敢保证,无花在神水宫内是不是真的勾引了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而那个小姑娘恰好就叫做司徒静。但她知道那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管这个综武侠的世界调整了多少小细节,有些人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改变的。因此,在类似的情况下,他们很容易做出同样的选择。   此时,裴湘听到无花没有反驳自己刚刚那一段试探之言,并且直接承认了欺骗神水宫弟子之事,心道一声果然。   她决定继续试探下去。   “她为你做了那样的事,又准备宁可死也不透露你的身份,若不是我自己猜到了答案,说不定都要怀疑道轻功绝顶又一向风流的盗帅了。无花,你当真忍心袖手旁观,让那样一心爱着你的女孩子无辜送命吗?”   无花此时已经平复了最初的震惊心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优雅从容,他微笑道:   “静儿是个非常单纯善良的姑娘,她的感情很炽烈,她觉得能为爱人牺牲,是一件神圣而伟大的事情。所以,即便死了,她也是幸福的。   “在静儿心里,我带给她的是纯粹的快乐,是她从来不曾体验过的男女欢愉,是神水宫内枯燥简单生活中最斑斓绚烂的色彩。裴姑娘,你不能用你的人生志向来衡量静儿的选择。”   这番诡辩让裴湘露出了既惊叹又古怪的复杂表情,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无花。   稍顷,裴湘嗤笑一声,与此同时,她毫无征兆地朝着无花的重要穴位飞速出掌,似乎打算出其不意地把人捉拿住。   然而,一向心思缜密的无花又怎么会没有戒备。就在裴湘出手的一瞬间,他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原先的座位,衣袂飘飘,脚尖轻点,眨眼间,无花便立于船舷之上。   “裴姑娘,何故突然出手?”   裴湘冷声道:“自然是要把你捉去神水宫,让你向静妹妹赔罪忏悔。”   “裴姑娘何必插手此事?”   无花轻叹,望着裴湘的目光多了几分纵容宠溺:   “司徒静已然完成了她的使命,应该在幸福中慷慨赴死,这是她的幸运。”   “幸运?呵,好个厚脸皮的和尚!”   无花摇头感慨,十分真诚地为自己辩解道:   “她确实幸运。裴姑娘,这世间尚且有许多女子在受苦,甚至只能终身和蠢如猪狗的男人为伴,不知什么是人上之人。和她们相比,司徒静有机会同我耳鬓厮磨,已经幸运至极了。裴姑娘,值得我倾注温柔和耐心的女子不多,你当真要辜负我的满腔情意吗?”   裴湘无视了无花的温柔视线,也不再和他说话辩驳,她选择直接动手擒人。   无花已经从石观音处得知了裴湘的武学修为,又怎么会不做防范准备?   所以,一见到裴湘认真起来,他便直接放弃了正面对敌反击,而是先洒下毒药阻碍裴湘行动,之后又毫不犹豫地向水面上投下七八枚火雷,利用爆炸的冲击激起一道又一道的水幕,用以扰乱裴湘的视线……   无花打算趁乱逃跑,只是,他终究低估了同样有所准备的裴湘。一年前,他可以轻易杀死还没有开始恢复实力的裴湘,一年后,便是石观音都在裴湘手中吃了亏,更何况是无花。   于是,当毒气散尽水幕降落后,裴湘的剑稳稳地抵在了无花的咽喉处。   “我败了……”无花有一瞬间的惊怔,随即又露出了一个淡淡的苦笑,颇有自嘲之意。   裴湘扬眉:“你去神水宫领罪吧。”   “恕难从命,裴姑娘。”无花的语气斩钉截铁,他表情冷淡,眉目平静,好似脖子上没有抵着一把要命的利剑。   “这可由不得你来选择,无花。”   命悬一线之时,无花的风姿更显潇洒高彻,他垂眸凝视持剑的裴湘,缓缓合上了双目。   “你当真要把我送回神水宫吗?裴姑娘,有些人宁可干干净净地死,也不愿苟延残喘地受辱的……”   说着话,便见无花原本莹白如玉的肤色黯淡了下来,几乎是三五息之间,无花的面孔上就青灰一片,身体也跟着变得僵硬起来。   裴湘眼波微转,把剑往前送了送。   然而,无花非但没有躲闪,反而紧贴着锋利的剑刃晃了晃身体。若不是裴湘反应迅速,他那皙白修长的脖颈上就要添一道狰狞的索命伤口了。   “无花?”   裴湘撤剑,并顺手拉住摇晃欲倒的对手。   只是这一触碰,便让人忍不住震惊万分。原来,妙绝天下的无花竟然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迹象,他的胸口再无呼吸起伏,他的皮肤也不再柔软而温暖。   “无花?”裴湘拎着“尸体”轻唤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无花,你死了吗?”   裴湘皱了皱眉头,她仔细检查了一下无花的脉搏,发现和死人无异。   “唉,你怎么就这么自尽了呢?好呀,当真是骄傲得很,就连一点屈辱都不愿意承受吗?”裴湘对着无花的遗体呢喃低语,连道可惜。   然而,虽然嘴里念着可惜,但裴湘手上的动作却昭示出她的防备之意。几乎没怎么犹豫,裴湘就给无花的“尸体”点了穴,谨防有人忽然“诈尸”。   紧接着,裴湘并没有就此放过无花尸体的打算。她让他在甲板上躺好后,去桌上端来了那碗樱桃莲藕汤。   “无花,既然你已经死了,静妹妹那里想必也活不长了。如此一来,你们二人倒是可以去阴间做一对鸳鸯,你说好不好?来,把这碗‘佳偶天成’汤喝了吧,等你见到静妹妹的魂魄后,她就能体会到我这个朋友对你们俩的衷心祝福了。”   裴湘一边说着话,一边干脆利落地掰开无花的嘴,准备把那碗已经放凉了的汤灌进无花的喉咙里。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原本僵硬不动的无花猛地睁开双眼,目中精光暴涨,犹如雷电利剑般锋锐逼人。与此同时,他双手一翻,叠加着威力朝着低头灌汤的裴湘打出澎湃一掌,直击她的胸口要害部位,出手毫不留情。   眼见着就要遇险,裴湘忽然手腕微移,恰好把那个盛着“佳偶天成”汤的青花碗送到了无花的掌心处。   眨眼间,瓷器碎裂,汤汁四溅。   裴湘并指为刀,气劲凝聚成锥,狠狠地击散了无花的掌力,刹那间化险为夷。   攻守之势瞬息改变,裴湘素手一扬,葱白玉指化为罗刹阴阳爪,幻影重重,虚实难辨,直逼无花双眼。   无花心中凛然,靠着石观音训练出的直觉狼狈翻滚腾挪,急促喘息中,无花不敢再恋战,当机立断决定全力撤离。   此念一起,他整个人的气势就变了,周身凌厉气机越来越淡,身躯渐渐拉长,仿佛变成了一根柔软的长绳,在原地拧出了常人根本无法达成的形状。   而后,无花在裴湘密不透风的攻击中寻到一丝难得的空隙,立时呲溜一下,便从裴湘的行云流水的招式中滑了出去,并且顺着躲闪的力道,准备一鼓作气遁入水中。   裴湘冷哼一声。   她从来就不相信无花这样的人会如此轻易自尽,刚刚之所以假装被骗过去,就是想试一试那碗“佳偶天成”汤里到底有没有毒。此时见无花宁可暴露假死的真相,也不愿意喝那碗汤,她哪里还不明白?   “无花,你该还债了。”   电光石火之间,裴湘的长剑铿锵出鞘,铮鸣之声震荡敌寇神魂,渴血的剑尖又准又快地穿透无花的脚踝,把准备逃跑之人拦截了下来。   脚踝处传来的剧痛让无花瞳孔紧缩,可比起身体上的疼痛,更让无花感到战栗惊惧的,是裴湘出剑的速度。   那一瞬间,惊鸿剑光印在无花的眼底心间,让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和她之间,不仅没有一战之力,便是逃跑远遁,也是妄想。   “哈,裴湘,为什么你没有喝下那碗汤!”   接连的挫败和身上的剧痛让无花眼底赤红一片,平日里如皎月般的秀美五官微微扭曲,额头更是青筋迸发冷汗淋淋,显得十分狼狈。   “在知道你去过神水宫后,我怎么敢大意?”   拦下无花之后,裴湘只说了一句话,便不再多说什么。   她直接出手点住无花的周身大穴,紧接着便素手轻拍,稳稳当当地抵在无花肩头。   小舟之上,裴湘毫不迟疑地运转起北冥神功,专心吸收无花经脉中的内力。 第336章   蓝天碧水,小舟悠悠。   裴湘得到无花的内力后,稍加运功转化,便行动无碍。   与此同时,无花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真正的颓丧灰败之感,他望向裴湘的目光中充满了痛恨与忌惮。   “你练了能吸人内力的邪功?”   “这是正宗的道家功法,海纳百川,无所不容。”   “你的武功一日千里,就是靠着这种损人利己的功法?”   “无花,虽然你为人卑鄙狡诈,但眼界一向不俗,你真的觉得我的剑法是偷来抢来的?”   无花垂下眼帘,沉默不答。   裴湘漫不经心地弯了弯唇角:   “当然,你愿意自欺欺人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今日胜败已定,无论如何,你的想法都不重要了。”   无花冷笑连连,他跌坐在甲板之上,微微仰起脆弱的脖子,嘶声诘问:   “我输了!你还留着我这条命做什么?为什么不用你堂堂正正的剑法杀死我这个卑鄙小人?”   裴湘挑眉:“我之前不是说过吗?要把你交给神水宫处置,所以,我不要你的命。无花,我想要的,是你身上剩下的天一神水。”   “说得好听,我一旦落入神水宫之手,还会有命吗?”   “也许……石观音能救你?”   无花闭上了眼睛,不理睬裴湘。显然,他对石观音没什么信心。   裴湘也不用无花答话,自顾自地开始搜索起整条船来。很快,她就在一堆瓶瓶罐罐中找到了装有天一神水的细颈白瓷瓶。   “这么一看,果然和清水一般无二,并且,无论如何检验,都验不出这水是有毒的。”   “你就这么肯定那里面的液体是天一神水?”无花嘲弄道,“说不定那就是一瓶普通的清泉水,是我为了给你做素斋而专门准备的,可惜,好意被当成歹心,多情被无情对待。”   裴湘轻哼一声,她也不和无花多啰嗦什么,只是把那白瓷瓶往无花唇边一怼,漫声道:   “我听说,这天一神水的神秘厉害之处就在于,只要服用一滴,它就会和人体产生奇妙的反应,变成几百桶水那么重。到时候,无论服用之人有多高深的武功,只要还是肉体凡胎,他终归是抵不过几百桶水的重量的。   “无花,我刚刚确实不想杀你,不过,为了试验天一神水的真假,我还是非常乐意请你帮我这个忙的。来,喝一滴,让我看看效果。”   无花慌乱躲闪后退,试图避开唇边的白瓷瓶。他甚至都不敢开口拒绝,只是紧紧地抿着双唇,并死死地盯着裴湘的表情和动作,生怕她真的心血来潮,逼迫他服用天一神水。   望着无花眼底真实的恐惧之情,裴湘嘴角微翘,手腕一翻,便把那个白瓷瓶收入怀中。   “你……”   忽然,无花暗淡的眼眸中划过一道惊喜。几乎是眨眼之间,他就收敛起了之前的阴冷颓败神色,又变成了那个温和淡然的妙僧无花   裴湘不解地歪了歪头。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含笑的声音在裴湘身后响起,距离颇近并且毫无预兆。   “这位姑娘,冒昧打扰相询,在下的友人无花受伤了吗?楚某可否登船做客,和老朋友叙叙旧?”   裴湘讶然转身,就见一位身着蓝色锦袍的男子正凌波而立。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男子脚下唯有一截枯枝和两片树叶,可他却如同站在夯实平整的坚硬陆地上一般,优雅从容,自在随意。   待到看清男子的模样,裴湘更是忍不住目露欣赏。   这委实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俊朗青年,剑眉星目,风流倜傥,一身气度卓尔不凡。   当然,最关键的是,他已经离得这么近了,若没有主动出声的话,裴湘根本不曾察觉到这人的到来。   这样的轻功身法……这样的怡然风采……   裴湘嫣然一笑,做了一个“请上船”的手势。   “香帅开口,小女子哪有不应之理,请。”   楚留香见裴湘认出自己,有些惊讶地摸了摸鼻梁。他敢保证,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绝色佳人,甚至连擦肩而过都没有。因为,若是两人曾经相逢过,他是如何也不会忘记如此天香国色的。   不过,现在并不是和美人谈笑风生的时候,楚留香更担心朋友无花的安危。同时,他也因为无花的狼狈状况而对巧笑倩兮的裴湘心生警惕。   “在下楚留香,敢问如何称呼姑娘?”   楚留香脚尖轻点,涉水无痕,转瞬间便登上小舟。而小舟却没有丝毫晃动,仿佛没有增加一个人的重量。   裴湘亲眼见识了楚香帅的绝顶轻功,心中暗自喝彩,又不禁稍稍想象了一下,若是这人全力施展轻身功法的话,该是何等不凡。   “小女子裴湘。香帅登船,可是为了无花而来?”   楚留香笑着喊了一声“裴姑娘”,并作揖行礼。随后,他把目光落在了僧袍凌乱的无花身上,身影一闪,便越过裴湘出现在无花身旁,弯腰扶起面色惨白的知己好友。   “无花,你和裴姑娘在此……”   话音未落,楚留香面色巨变,他一把拉起无花的手腕悉心查探。   半晌,这位一向处变不惊、从容冷静的楚香帅露出了痛惜的神色,他唇边淡淡的笑意消失了。   “无花,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花惨笑着咳嗽了两声,又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目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昔日妙僧风采。他的神色依旧是那样温和文雅,唯有那只和楚留香交握的手在微微颤抖,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平静。   “楚兄,无花无碍,一切烦恼皆为修行。只是……你来得正好,请帮我劝劝裴姑娘,莫要深陷贪嗔痴中,莫要枉顾他人性命。阿弥陀佛,裴姑娘,还请早日归还神水宫之物,切不可再犯下如此大错,以至于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神水宫?”这话让楚留香微怔,眼底划过一抹深思。   他一向机敏果敢,又善于观察,此时在无花的暗示引导下,一下子就猜到了一大半的“事实”。   “裴姑娘,无花的内力……”楚留香迟疑出声。   “是我废去的,”裴湘果断点头承认,神色坦荡,“香帅今日是特意为无花而来,还是偶然路过?”   楚留香因为裴湘坦然自若的态度而面露无奈,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因挚友受到伤害而起伏不定的心绪,尽量冷静地观察着裴湘的一举一动。   “楚某有事途经此地,偶然瞥见舟中之人貌似挚友,便过来一见,不想却撞见此番变故。裴姑娘,可否告知楚某,无花所说的神水宫之物到底为何?另外,姑娘身上还牵涉到无辜者的性命吗?”   裴湘见楚留香一直搀扶着无花,对自己礼貌温文却始终暗藏警惕,便知这人是倾向于相信无花的。她微微扬眉,心里倒是没有什么气愤不满之意,因为楚留香的选择是人之常情。   “是非曲折,不如先听听令友无花的说辞。毕竟目前来看,他确实像是一位受害者。等令友说完了他的故事,再容我辩解几句,可好?”   裴湘越表现得彬彬有礼从容自若,楚留香心中的迷惑就越大。   他因无花而戒备裴湘,可心中却实在无法对她生出恶感。   他相信妙僧无花,把他视为知交好友,却又觉得裴湘展示出的坦荡态度是可信的,她不是无花口中的恶毒女子。   见楚留香一直盯着裴湘出神,无花眼底涌出些许晦暗凉薄,又飞快散去。   “阿弥陀佛,楚兄,此话说来话长,这其间还涉及到一位女檀越的名声。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无花并不想开口解释。”   楚留香扶着无花站稳,听他说完几句话之后就气喘吁吁,十分虚弱,便皱眉道:   “既然说来话长,那咱们不如换个地方详谈,我再帮你请医问药,好好调理一下身体。湖上风凉,不宜长久停留。”   说着话,他就要携着无花向岸边飞去,但却被一道森寒剑气拦住了去路。   “裴姑娘,这是何意?”   询问的同时,楚留香心中暗惊。   他暗忖,裴湘能够废掉无花内力,其武功修为必然不凡,但他同样没有忽略另一个事实,就是无花作为出家人,一向慈悲为怀。   所以,在楚留香看来,裴湘能够伤害到武功高强的无花,不一定是使用了光明正大的手段,也可能是利用了佛门名士的不争之心。   但是,在亲自感受过裴湘的凛然剑气后,楚留香一下子就推翻了心里的一些猜测,真正重视起裴湘的实力来。   “谈话可以,离开救治不行。”裴湘在两人对面坐下,神色依旧风轻云淡,但语气却斩钉截铁。   ——一旦上岸,凭楚留香对无花的信任,早晚会把人放跑的。   很少被女人拒绝的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无花又念了一声佛号,豁达说道:   “无妨,小僧尚且可以支撑得住,无需服药修养。楚兄,裴姑娘恼我劝她去神水宫认错自首,心情不顺,且让着她吧。况且,比起性命无忧的无花,另一个危在旦夕的女子更需要被人帮助。”   裴湘托腮打量着楚留香,而楚留香则一边听无花说话,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舟内情形,当他看到那些放凉了的素斋后,又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无花缓声解释道:“前些时日,小僧应神水宫宫主之邀,去为她讲解佛经,因此结识了宫中众人。其中一个小姑娘天真烂漫,正值妙龄,她自小长在神水宫内,从未见过男人,所以就对小僧产生了错觉……”   说到这里,无花顿了一下,旋即无奈一叹。   楚留香一下子明白了无花的未尽之意,他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其实,以无花的外貌气度才华,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这实在不算是特别稀罕的遭遇。   “那个小姑娘来找过小僧几次,听了小僧的开解后,便不再心存误会,只和小僧探讨佛学经义,是一位颇有悟性的女檀越。   “之后,小僧离开神水宫,便再没有见过那个姑娘。忽有一日,小僧收到那姑娘的求救信,原来,神水宫内丢失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她们查来查去,发现只有那位姑娘在东西丢失的时候行踪不明,所以,她们要求那位姑娘说出自己当时在何处。”   听到这里,楚留香恍然:“东西失窃的时候,她和你在一处?”   无花苦笑点头,怅然回忆道:   “世人皆知神水宫宫主厌恶男人,对私下接触男子触犯宫规的弟子也毫不留情,所以,那姑娘不敢说出她和我见面的经过。   “纵然我们二人之间毫无私情,可对于水母阴姬来说,那姑娘未经允许私下找我,就已经犯下大错。于是,她偷偷向我求救,希望我能帮她寻到宫内丢失之物,让她洗脱偷盗的嫌疑。那样一来,就没有人会继续追究她当时的去向了。”   得知来龙去脉后,楚留香若有所思地望向裴湘,沉吟着说道:   “如此说来……无花,你答应了那个姑娘的请求,决定帮她秘密追查真正的窃贼,然后,嗯,你查到了裴姑娘的身上。于是,你今天出现在这里,还特意做了一桌素斋请客,其实是来请裴姑娘归还神水宫之物的?”   “楚兄明断。”无花也抬头望向裴湘,眉目平和而包容。   裴湘浅笑道:“无花大师好口才。”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裴姑娘,那件东西本就是不祥之物,你何必执着于此,还连累了无辜之人。”   “那无花大师可否再详细说说,你是如何查到我就是偷盗之人的?”   “裴姑娘精通易容之术。你趁着神水宫宫人外出采买的机会,易容成某个宫人的模样混入宫内。之后,在我去神水宫讲解佛经的时候,你又借着那个小姑娘擅离职守偷偷去找我的空档,成功盗出神水宫宝物,继而悄悄离开。裴姑娘,也许你当初并没有陷害连累那个姑娘的意图,但是调查之后,有些事就瞒不住了。那姑娘非常有可能因你而死。”   裴湘毫无触动,依旧保持着冷静:   “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人或者证据吗?”   无花闭口不言。   楚留香一怔,便立刻替好朋友想到了一个理由:   “无花,这里面有不能透露之姓名或者不可透露之事?你不方便多说?”   这话让无花的眼中浮现出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他哑声道:   “楚留香知我,今生与香帅为友,是无花之幸。阿弥陀佛,不错,无花确实承诺过,不向旁人提及提供线索之人。”   裴湘这次倒是赞同了无花的话,她莞尔道:   “与香帅为友,确实是一大幸事。无花,我替你感到可惜,你亲自毁去了身边非常宝贵的东西。”   “无需可惜,我从不曾后悔自己的选择。”无花淡淡地看了一眼裴湘,轻声答道。   “但愿吧。”   裴湘冷眼瞧着楚留香对无花的信任和赞赏,渐渐心生倦怠。她忽然没有了继续旁观无花表演的欲望,便非常干脆地说道:   “接下来,我猜咱们的妙僧就该说了,虽然他不能讲清楚是如何调查我的,但他可以保证,天一神水就在我身上。俗话说,捉贼拿赃,天一神水本身是证明他所言非虚的最好证明。”   此前三人谈话,都只提到了神水宫之物,并未明确说明,那丢失之物正是剧毒天一神水。因此,当裴湘大大方方地说出这四个字之后,楚留香一下子就坐正了姿势。   他浓眉微扬,面上难掩惊讶之色。   “竟然是天一神水!”   裴湘“嗯”了一声,继续说道:   “香帅,无花说完了他的故事,我这里却有另一种说法,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楚留香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好友,见他依旧憔悴不堪,唇色惨淡。   ——显然,对妙僧无花来说,失去内力这种事无异于生了一场重病大病,让他浑身上下的精气神儿都被抽去了七成。   亲眼目睹好友遭受磨难,楚留香的心情委实不好。   楚留香一贯信任推崇清雅淡泊的妙僧无花,认为他总是实话实说。所以,在裴湘开口辩解之前,他罕见地失去了往日里的公允冷静,先入为主地觉得裴湘会说谎话。   裴湘不去管楚留香心中所想,也不急着让他一下子就完全相信自己。若是楚留香不重视友谊,她就要怀疑这位是别人伪装易容的了。   再有,无花的谎话其实很好戳穿,只要经过一些简单的调查,所有的事情都会水落石出。对于这一点,裴湘知道,无花亦知道。   其实,无花撒谎的目的很明显。他并不打算在楚留香这里长久维持住一个好形象,他大概只想在楚留香调查出真相之前,给自己找一个护身符,然后再趁机逃跑,避免被裴湘送到神水宫去。   ——这里临近沙漠,倒是离石观音的老巢挺近的。   “裴姑娘,你如何解释天一神水在你手中之事?”   裴湘对上楚留香清澈明亮的眼睛,淡声道:   “盗取天一神水,就得去神水宫,时间方面还得和无花在神水宫讲解佛经的那段日子吻合,唔,时间地点的范围一缩小,真相这就很好查了。   “证明?呵,只要证明我那段时间根本没有去神水宫就好了。巧了,我之前一直待在洛阳城内,有不少人经常见到我,他们可以证明,我一直没有足够的时间潜入神水宫谋划大事。”   楚留香一愣,他没有料到裴湘会提供这么简单直接的调查方法。正如她所说,若是怀疑,便去问问洛阳城内的人,裴湘在或不在,都很容易证明。   “可是……这岂非轻易推翻了无花的说法……”楚留香暗忖,“还有,无花绝对不会忽略这样显而易见的证据,那么,他为什么那么笃定……”   无花故弄玄虚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不慌不忙地说道:   “那就去洛阳问吧,多问几个人。但,哎,楚兄,你别忘了,裴姑娘是精通易容之术的,有时候是能够以假乱真的。”   裴湘挑眉提议道:   “去洛阳太远,而且香帅来兴龙山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办,不宜耽搁太多时间。不如这样吧,我记得姬冰雁姬老板也是香帅的朋友,他为人谨慎冷静,江湖经验也不少,他的话,自然更能得到香帅的信任。   “二位,不如咱们去一趟兰州城吧,问问姬老板,我前些日子都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   “姬冰雁竟然在兰州!”   楚留香顿时瞪大了眼睛,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裴湘的提议,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另一位好友的消息上。   裴湘点了点头,微笑不语,   楚留香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但他忽然听闻故友的下落,心中难免惊喜。   稍顷,深吸了一口气的楚留香率先起身,道:   “就依照裴姑娘所言,咱们现在就去兰州。”   裴湘没动,而是看向无花。   无花此时的状态更差了,皮肤上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声时重时轻,目光也有些恍惚迷离,明显是在勉强维持着清醒。   见楚留香起身,无花也想跟着站起来,但是挣扎着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楚留香心中不忍,又打算先带着无花离开,可他一有所行动,便被裴湘的剑拦了下来。   “裴姑娘,可否……”   “不行,在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无花依旧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何处置他,都得按照我的意思来。”   楚留香凝神细瞧裴湘手中的长剑,忍不住喟叹一声。不是他一定要讲究君子风度,而是他确实没有办法越过裴湘的剑平安带走无花。   并且,楚留香敏锐察觉到,裴湘之所以愿意耐下心来和他们周旋,一是忌惮他的武功,二么……楚留香此时还有些事情看不太明白。   只是不知为何,楚留香心中的违和感越来越重。   裴湘见楚留香没有挑战她的打算,便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好说话。   这时,无花咳嗽了几声,并捂着额头露出十分难受的样子,很明显,这样的无花是没有办法同他们一起去兰州的。   楚留香露出为难的表情。他不可能一个人去兰州找姬冰雁,而把身体虚弱的无花留在兴龙山内,可他也不忍心让刚刚失去内力的无花奔波忙碌,忍受旅途疲惫。   “再有就是,”楚留香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无花衣服上的脏污,十分同情地想着,“无花喜洁,往日里稍稍沾些灰尘就要沐浴更衣,他现在穿着这样的脏衣服,肯定难受极了。若是这样去兰州的话,对无花来说,无异于十分折磨。”   楚留香一直觉得自己的朋友高洁慈悲,如九天垂云般不染尘埃、超凡脱俗。此时见他狼狈困顿受制于人,心中不忍之情越来越浓。   对于楚留香来说,他宁可自己被人踩到泥水里,也不愿意看着心性纯善清高的好友受委屈。   “裴姑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裴湘目露疑惑。   楚留香道:“在下想让无花留在这附近的‘快活林’中休息养伤,只你我二人去一趟兰州。”   裴湘眉心一动,心道无花果然了解楚留香,他折腾了这么一出,大约就等着这个机会呢。   “不行。楚大侠,我直接说了吧,无花指控我偷盗了天一神水,但在我这里的真相是,无花才是那个真正偷取天一神水的无耻之徒。   “他诱骗了神水宫内天真纯情的姑娘,骗色又骗财,达到目的后就始乱终弃。今天,他想用天一神水毒杀我,因此才被我废了内力,在你出现之前,我正准备把他控制起来,然后交给神水宫处置。”   裴湘的话犹如惊雷在耳边炸裂,让一贯沉稳冷静的楚留香露出了极其震惊的神色。   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样的指控!   对楚留香来说,妙僧无花是个连琴音沾染上血腥之气都要嫌弃的佛门名士,如何能做出裴湘口中那些荒淫无耻之事,这、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裴姑娘,你说的这些话,可有证据?”   楚留香沉声肃容,目光如电,直直注视着裴湘,有着一种不容冒犯的威严。   裴湘想,神水宫之事目前应该还没有暴露出来,且距离遥远无法立时证明。而赃物天一神水此时在自己身上,反倒给了无花颠倒黑白的借口。至于说无花要毒杀自己这件事,别说那碗汤已经洒了,就是没洒,谁给谁下毒也是说不清的。   “我有证据,但同样需要费时获取,远水救不了近火。”   楚留香淡声道:“既然如此,你我就出发去兰州城吧,听听姬冰雁如何说。”   裴湘迟疑地看了一眼无花,似乎有些犹豫。   楚留香声音微冷:“无花已经失去了内力,裴姑娘还想如何呢?”   裴湘直白答道:   “在你眼中,妙僧无花如白莲花一般洁白清雅,但在我眼中,他是妖魔鬼怪。因此,你怜惜挚友的境遇,我理解你,但我提防害我之人,也请你理解我。   “我敬香帅侠骨仁心,所以从始至终都很客气,但并不是无限度退让的。如果咱们实在谈不拢的话,就手底下见真章,谁强,谁做主。”   楚留香心口一滞,他被裴湘说得郁闷,又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突然觉得自己好久没有遇见过这样左右为难的事情了。   “这个……那裴姑娘有什么建议吗?”   裴湘眼波一转,同样放缓了语气,商量道:   “我理解香帅担忧朋友的心情。这样吧,如果香帅愿意给无花作保,担保他会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快活林’内,等着姬老板、洛阳方面、开封仁义庄和神水宫方面给出可信的证据,证明我和他孰是孰非。那我就同意无花单独留下来调养身体。”   楚留香看着神色倦怠的好友,没怎么犹豫就应承了下来:   “我相信无花,愿意担保。另外,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让无花误会了姑娘。若是将来各方证据汇聚,证明裴姑娘没有做过那些事,或者,你是有苦衷的,还请裴姑娘不要介意今日的冒犯。”   裴湘摇了摇头道,浅笑道:   “我这人一向小心眼,总是介意许多事。就比如……这无花吧,只凭他打算用天一神水谋害我这件事,我就需要他偿命的,可惜被香帅搅合了。   “这样吧,若是将来证明了我是清白无辜的,香帅可否答应我一个条件,作为弥补?”   楚留香目露复杂,裴湘的种种表现让他察觉到,这件事肯定有些隐情,绝非无花阐述的那么简单。   可是,楚留香也不愿意相信裴湘对无花的那些可怕指责。他想,也许这背后还有不为人知的阴谋,使得两个秉性坦诚之人互相误会,彼此结仇。   “好,”楚留香郑重点头,“裴姑娘希望楚某做什么?”   裴湘看了一眼挣扎起身、似乎想要阻止楚留香许诺条件的无花,慢悠悠地说道:   “如果无花趁着你我去兰州之际逃跑了,你就要尽心尽力地教我一个月轻功。期间,你不能藏私,我尽量领悟,一个月后,咱们恩怨两清。”   楚留香扶住踉跄不稳的无花,在他开口阻拦之前迅速答应了裴湘的条件。   “裴姑娘,楚某事先说明,有些功法精深玄奥,每个人的领悟程度不同。便是楚某尽心教了,也只能教导自己领悟的那部分,却不一定适合姑娘,也许会浪费了一月期限。”   裴湘笑道:“香帅这话倒是足够客气委婉。放心吧,若是我本身习武资质不足,无法理解香帅的心得体会,那就是我自己的责任,不怪教导之人。”   见裴湘心意已决,楚留香便不再多劝。倒是一旁的无花一直皱着眉头,并不赞成好友如此轻易答应传授轻功秘籍。   “你何必为了我的事答应这些条件。楚兄,我现在觉得力气恢复了不少,咱们一起去兰州吧,我……”   楚留香摇了摇头,不让无花继续逞强。   他把好友拉到一边低声交代了几句,主要是让无花再细心回忆一下,之前是不是有哪个调查环节弄错了,或者被误导了,以至于冤枉了裴湘。   无花得到楚留香的真心提醒,沉默了片刻。渐渐地,他的面色愈加苍白,似乎因为自己有可能冤枉了无辜之人而忐忑不安。   楚留香见此,长叹一声。他蓦然想到无花被废掉的内力,只觉得造化弄人。   一旁的裴湘不愿多瞧无花装模作样,便低头望着悠悠碧水,慢慢运转体内的北冥真气,进一步消化无花的内力。   半个时辰后,楚留香和裴湘快马加鞭赶往兰州。   分离前,裴湘回头看了一眼无花,两人目光交错又漠然分离,彼此各有打算。 第337章   兰州城内,姬冰雁和楚留香久别重逢,自然欣喜异常。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感慨万分一时又似有千言万语要述说,他们谁也没有忘却彼此之间的兄弟情谊。   不过,楚留香心里始终记挂着无花之事,所以,在确定了姬冰雁这些年过得很好并且真的实现了发财梦想后,他便直接阐明了来意,询问起裴湘的身份和行程来。   姬冰雁凝神细听完前因后果,一向鲜少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微妙复杂又充满同情的神色,他端起杯盏抿了一口茶,静静思考了片刻。   见此,楚留香心里不禁咯噔一声。   “姬冰雁,你、哎,你有话就直说吧。”   姬冰雁瞧了一眼多年不见的挚友,慢条斯理地说道:   “楚留香,我也不瞒你,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我把裴姑娘请来西北的原因,但是我可以保证,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过去的一年中,裴姑娘肯定没有去过神水宫或者附近的城镇。   “至于最近一段时间……我可以亲自证明,裴姑娘之前一直住在洛阳,而后便和我共同返回西北,这期间,她并没有去神水宫的机会。”   对于这个答案,楚留香并不感到意外,但出于谨慎,他不得不多问一句:   “无花说,裴姑娘极为精通易容伪装之术。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嗯,裴姑娘让人扮作她的样子留在洛阳城内,而她自己……”   姬冰雁果断摇头,直接否定了楚留香的猜测:   “如果是其它时候,我也不敢给你十分肯定的答案,因为裴姑娘的易容术确实精妙,足够以假乱真。然而,正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让我更加确信,我在洛阳期间接触到的裴姑娘,一直是她本人。”   楚留香微微挑眉,面露疑惑。   姬冰雁敛眉垂眸,三言两语说明了他和白飞飞重逢之事。紧接着,他又提到白飞飞被快活王的色使江左司徒氏强行易容,并差点儿被掳掠回大沙漠中的惊险经历。   “你该听说过江左司徒氏之名,他们家传承下来的易容之术让许多江湖人都感到头痛。因为他们不仅精通如何给人改形换貌,脾气更是霸道狠毒异常。   “司徒氏不允许被易容的人轻易洗去虚假的外貌,如果强行破坏他们的‘作品’,一着不慎,那些被易容之人可能就真的毁容了。   “所以,能够完整解除洗去江左司徒氏易容术的人,绝对是易容高手且十分少见。”   听到这里,楚留香赞同一笑,他亦是见多识广之辈,哪里会不了解江左司徒氏的行事作风?   同样,他头脑敏锐且善于观察,因此很容易就能够从姬冰雁的话中推测出了一些真相。   “难道说,是裴姑娘亲自洗去了白姑娘脸上的易容?”   姬冰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不是裴姑娘,但也差不多。当时有两位受害的姑娘,裴姑娘帮助的是朱七七朱家千金,而白姑娘的易容则是由洛阳王怜花王公子解除的。对了,裴姑娘之前一直住在王公子家中,他们……交往比较密切。”   说到这里,姬冰雁便不再继续解释,而楚留香也不追问,只是轻叹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姬冰雁。”   姬冰雁轻轻弯了弯嘴角,没有再多说什么。故友多年未见,彼此之间还是存在一定默契的。   姬冰雁此时回忆他亲自经历的裴湘解除江左司徒氏易容术之事,其实就是在委婉说明,即使裴湘可以轻易找人假扮自己,但却很难让假扮之人像她那样精通易容之术。毕竟,偌大江湖中,顶尖儿的易容高手并不是随处可见的萝卜白菜。   ——如果当日那个能够解除易容术的人,是真正的裴湘,那么,这时间方面就和无花所述之事冲突了。   至此,楚留香心中对裴湘的怀疑打消了许多,几乎只剩下一层薄薄淡淡的影子。当然,万事无绝对,楚留香当然不会就这么匆忙地下结论,他想,他之后还需要和洛阳的老朋友们书信联络一番。   “如果裴姑娘之前一直居住在洛阳王家的话,那么,无花为什么会认为是裴姑娘偷偷潜入了神水宫呢?”   裴湘不冷不热地建议道:   “这个问题,你该问无花的,毕竟是他的故事。在我这里,偷东西的人始终是无花和那个神水宫女弟子,和我本人无关。”   楚留香歉然一笑,并暗暗思索问题出在哪里。   涉及到妙僧无花,姬冰雁绝对比楚留香冷静十倍。他心知自己的朋友重义气心肠软,有时候难免会犯傻,便不吝于扮演泼冷水的角色。   “那只是无花的一面之词。楚留香,你换个方向想一想,裴姑娘去过神水宫的可能性极小,但无花却是真正去过那里的。所以,一旦丢了东西,肯定是无花的嫌疑最大。你为什么就偏偏绕过最有嫌疑的人,去费力怀疑机会极小的旁人呢?”   楚留香摸了摸鼻梁,喃喃道:“那可是妙僧无花呀。”   裴湘挑眉哂笑,理直气壮地说道:   “那我还是小仙女裴湘呢。他一个还没有修成佛的凡人和尚,六根不净,如何能跟冰清玉洁的仙女相媲美?哼,本小仙女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区区天一神水,比得上瑶池甘露琼浆玉液吗?值得我去偷?”   “……小仙女裴湘?”楚留香一愣,心道这是什么新的侠女雅称吗?   “对啊,这是江湖上的朋友送我的名号,就像那个‘妙僧’一样,是大家对一个人的美好印象。可凭良心讲,‘小仙女’明显要比‘妙僧’更加不食人间烟火呀。香帅,你觉得‘妙僧’不会做的坏事,我的朋友们同样认为‘小仙女’更不会做,大家彼此彼此。”   “这……”楚留香愕然,他着实被裴湘的巧辩噎了一下,一时之间颇有些哭笑不得。   姬冰雁和裴湘同行数日,已经稍稍习惯了她偶尔的强词夺理和奇怪逻辑,所以此时倒是比楚留香适应良好。   他斜觑着很少在漂亮姑娘面前吃亏的好友,忍笑清了清嗓子,然后一脸认真地附和道:   “确实,咱们裴姑娘在洛阳花市中转上一圈,便衬得凡俗花草黯然失色,卖花的和买花的都觉得她是花仙下凡,不少人都在私下里称裴姑娘为小花仙。”   这番调侃之言被姬冰雁用平淡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更让楚留香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无言以对的同时,楚留香异常清晰地意识到了姬冰雁对裴湘的维护态度。就像他维护朋友无花一样,老朋友姬冰雁也在维护自己的朋友裴湘。   ——在没有充分证据揭露真相之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心和预先立场。   楚留香在反思。   他稍稍设想了一下,如果今日的冲突是发生在姬冰雁和无花之间,他会在第一时间就选择相信无花吗?   ——不,我更信任年少时就结识的生死之交。   ——如果无花指责的人是姬冰雁……我不会相信。   ——甚至,我会对无花生出警惕之意。   姬冰雁见楚留香沉吟不语,就吩咐仆人去准备笔墨纸砚,好方便楚留香给洛阳一带的朋友写信求证。   裴湘轻轻摸了摸空荡荡的胃部,决定趁着楚留香纠结的时候多吃些点心,免得一会儿还要饥肠辘辘地往兴龙山方向赶路。   等楚留香回过神后,正好瞧见裴湘吃得香甜,便忍不住打趣道:   “小仙女也需要吃凡间的点心充饥吗?”   裴湘轻哼道:“小仙女今天被一个坏蛋算计了,又被一个笨蛋搅乱了计划,只能吃些有人间烟火气的食物祛除霉运。”   “笨蛋”楚留香失笑,发现自己还真没有办法对裴湘这样的姑娘始终保持着猜疑之心。   这时,坐在斜对面的姬冰雁经过了一番犹豫权衡之后,已经决定了要对楚留香透露一些必要消息,免得这位盗帅继续被某些人欺骗。   于是,在裴湘喝茶吃点心啃果子的同时,姬冰雁向楚留香娓娓讲述了自己和诚王爷之间的交易,并交代了某些事的背景。   ——比如一年多以前的那场宫中刺杀,比如曲家人,比如他从诚王和原随云处得到的一些秘闻。   “无争山庄奉旨查办一些人,属于比较隐秘的行动,在没有经过原少庄主的允许前,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诸多细节。”   姬冰雁坦诚道:   “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就是无论诚王还是原少庄主,他们都对无花产生了怀疑。楚留香,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裴姑娘对无花的指责都是真的,那么,他为什么要去神水宫内冒险偷天一神水?偷出神水后,他为什么要亲赴西北毒杀裴姑娘?   “我想,如果反着推论的话,倒是很容易得到一些合理的解释。因为裴姑娘答应给无争山庄帮忙,会破坏一些人或者势力的谋划,所以,有人希望裴姑娘死,只有死了,她才不会继续参与一些事情。   “可是,裴姑娘本身就精通医毒易容等杂学,又有不弱于人的武学修为,若是想不动声色地杀死她,谈和容易?如此一看,无色无味像清水一样的天一神水才是最好最隐秘的杀人手段。”   这话仿佛一盆倾泻而下的清水,冲去了楚留香心中的疑惑与违和。他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就往外冲,眨眼之间,人就已经在十丈之外了。   裴湘和姬冰雁对视了一眼,也紧跟着楚留香的身影离开了姬府。   三人一路施展轻功飞奔出了兰州城,之后又换马疾驰,朝着临时安顿无花的“快活林”而去。   不出裴湘预料,当她和楚留香、姬冰雁三人推开客房的房门后,看到的就是一张空荡荡的床铺和一封留给楚留香的信函。显然,那是无花给好友的离别信。   飞快展开信纸,楚留香一目十行浏览无花的留言。   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他此时的表情已然从容沉静了不少,看上去一如既往地冷静优雅。   ——唯有捏着信纸的发白手指,泄露了楚留香的一二真实情绪。   裴湘叹了一口气,悄悄转身离开客房。   “裴姑娘,”在裴湘走出院子后,一个圆脸小姑娘斜挎着竹篮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新摘的花朵,你要挑选一朵簪在发鬓上吗?”   裴湘笑吟吟地说了一声好,从满篮子的姹紫嫣红中挑选了一支鹅黄色的花朵。   小姑娘见裴湘挑好了,也不再多停留,又蹦蹦跳跳哼着山歌跑远了。   等到小姑娘的欢快身影消失在一行枝叶茂盛的绿杨中后,裴湘一边欣赏着手中的鲜花,一边从花蕊中取出一枚棕色蜡丸。   她轻轻一捏,蜡丸破碎,顿时露出藏在里面的小纸条。   “咦,无花果然没有立刻离开兴龙山,而是藏在了花祠庙附近……”匆匆浏览完字条上的字迹,裴湘眉目舒展,暗忖道,“这兴龙山附近到处安插着王怜花的探子,只要无花不离开这片区域,他的行踪就不是秘密。”   ——这就是裴湘没怎么反对把无花留在“快活林”中的原因之一。   回头看了一眼从客房里走出来的楚留香和姬冰雁,裴湘不动声色地把指间字条震成粉末,随手洒入风中。   “香帅,请别忘了咱们的一月之约。”   “是楚某误会裴姑娘了,”刚刚遭受了朋友背叛的楚留香疲惫地笑了笑,又朝着裴湘作揖道歉,“但凡差遣,谊不敢辞。”   裴湘嫣然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   “香帅和姬老板久别重逢,当有许多知心话要聊,有许多美酒佳酿要痛快畅饮。我就不耽搁二位叙旧了,这就先行一步,等香帅你何时有了闲暇,再来寻我。”   楚留香感激一笑。   他此时确实需要大醉一场,需要和知交好友说说话。   当然,姬冰雁肯定不会像胡铁花那样没心没肺地逗人开心,但他是非常好的陪伴者。烦闷忧愁的时候,身边有姬冰雁这样一个善于倾听的好朋友,还有清冽芳香的美酒和松软温暖的床铺,这是一件多幸运的事。   裴湘又朝着姬冰雁微微颔首告别,之后就款步离开了,只留下一个袅娜温柔的纤细背影。   稍晚一些时候,楚留香在温暖的房间内品尝美酒佳肴,醉意朦胧。而裴湘则在废弃的花祠庙密道里面捉住了养伤的无花,这次,再没有人拦着她处置敌人了。 第338章   处理完无花,裴湘望向密道深处,只见一道白色倩影自一片漆黑中缓缓浮现,稍顷,荧荧光晕照亮了白飞飞的清丽面庞。   “裴姑娘,近来可好?”   “多谢白姑娘惦念,我一切安好,”裴湘温和浅笑,“你来兴龙山了呀,这一路可顺利?”   白飞飞缓缓走到裴湘近前,看也不看地上的无花,只是和裴湘专心说话:   “此行尚算顺遂。我前日就抵达兰州城了,是和色使司徒氏一起来的,他今夜和明天上午有事外出,我就来这里转一转。”   “这里……”裴湘打量着昏暗的密道,眼中闪过疑惑,佯做不知此处其实就是幽灵宫密道的入口。   白飞飞笑而不语,她略过裴湘的问题,只谈自己和色使司徒氏一路上遇到的一些情况,以及之后的打算。   裴湘浅浅一笑,顺着白飞飞的话题继续交谈:   “你这是假装被快活王的色使捉住了,唔,你想通过那个司徒氏接近快活王,好让他对你放下戒心?”   “瞒不过裴姑娘,”白飞飞眼波流转,笑容清甜,“即便快活王一向谨慎多疑,但他对色使给他搜罗来的美貌柔弱女子还是没有多少戒心的。这个身份比较容易接近他。”   “这是你和王夫人的计划?”   “是我的计划,稍稍借助了一些王夫人的力量。不论如何,我和她有共同的敌人。”   “你们之后准备进沙漠吗?”裴湘见白飞飞颇有谈兴,便好奇追问。   白飞飞摇了摇头,轻声解释道:   “快活王嗜茶,自然对煮茶的水格外讲究。所以每年初春时分,他都会来兴龙山一带暂住一段时间,为的就是这里的三元泉泉水。   “色使知道快活王的这个习惯,所以,他准备在兰州城内停留一段时间。一边为快活王搜罗更多年轻貌美的女子,一边等快活王的人马悄悄入关,然后再把我献上去。”   “原来如此,”想到白飞飞的真实身份,裴湘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白姑娘,我冒昧多问两句,接近快活王之后,你打算如何报复他?凡是通过色使司徒氏的手进献给他的女子……你是想让他背负悖德乱and伦的罪名吗?”   白飞飞察觉到了裴湘不赞同的态度,眼神一闪,随即掩唇娇笑问道:   “这个计划不好吗?我和王夫人都认为,如果让那个男人轻易死了,就太便宜他了!我们要让他身败名裂,被所有人鄙夷嘲笑,空有满腔野心但却无从施展。柴玉关那样的男人,只配背负着罪孽度过碌碌无为的后半生,最后在求而不得中凄惨死去。”   听着白飞飞用轻柔婉转的温柔嗓音述说着如何报复生父,裴湘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沉默片刻。   见此,白飞飞的眉目更显温柔可怜,她眼睫轻颤,柔声问道:   “裴姑娘忽然不说话了,是觉得飞飞心肠恶毒吗?是觉得飞飞不该对生父抱有这么深的恨意吗?裴姑娘,你认为飞飞应该学会原谅吗?”   裴湘叹了一口气,淡声道:   “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不一定能达到目的。一来,依我看,你为了一个无心无情的男人搭上自己,并不值得。二来,我认为你高估了柴玉关的道德底线和羞耻心。你觉得会让他感到丢脸难堪的事,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一段不愉快的插曲而已,转头就在美女和美酒中遗忘了。”   这话让白飞飞微微怔忪,半晌,她才开口说道:   “即便柴玉关卑鄙无耻到了骨子里,并不觉得和亲生女儿乱and伦成亲是一种莫大的罪孽,也不会感到痛苦。可其他人、大多数人,还是有廉耻心的。   “裴姑娘,我流浪江湖时便发现,许多称不上是好人的强者其实还是有些义气和血性的。他们不屑于和悖德乱and伦之人往来,更别提真心奉这样的人为主了。   “所以,只要我的计划成功了,快活王就是失道寡助之人。没有拥护者和效忠的属下,他孤家寡人一个,还如何称‘王’?如何成为一方霸主?”   “那你自己的人生呢?”裴湘轻声追问。   “白姑娘,若要人人皆知快活王的丑闻,令他被各路英雄好汉唾弃,你又如何置身事外?旁人鄙夷快活王,难道就会对你宽容吗?   “这世道的规矩,本就是男人定下来的,他们对女子的要求更加苛刻。即使知道你是受害者,他们也会有诸多借口指责攻讦你。也许,你得到的恶意会比罪魁祸首还多,你甘心吗?”   白飞飞的眉目间浮现出一抹凄楚,但很快又被她一贯温和柔弱的笑容所替代。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这样背负罪孽出生的人,身体里流着属于柴玉关的肮脏血液,本就是不祥之人,难道还在乎无关之人的看法吗?”   裴湘抿了抿唇,意有所指地问道:   “白姑娘不在乎无关之人的看法,难道也不在意有关之人吗?”   “飞飞孑然一身,哪有‘有关之人’呢?”   裴湘忽然换了个话题:   “我今日刚和姬冰雁见过面,偶然听他府上的侍女偷偷闲谈,说是有生意伙伴之前想送给姬老板两名容貌娇媚、才艺绝佳的美人。本来已经约定好了,可是姬老板从洛阳回来后,就婉拒了这件事。白姑娘,你知道姬老板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了吗?”   白飞飞怔怔出神,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为何会突然改变谈话内容,她眼波脉脉,似喜还忧,嘴角微微翘起又迅速拉平,最后侧头避开了裴湘的明亮目光。   裴湘见白飞飞不出声,也不甚在意,她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漫声道:   “算了,当我随口一问吧,白姑娘无需费脑筋思考这‘无关之人’的风流韵事。姬老板今日在‘快活林’内和朋友畅饮,一时半会儿不会返回兰州城内,改日遇见他,我再亲自问问吧。”   白飞飞眸光一闪,轻笑道:   “裴姑娘的好心,我心领了。可是飞飞筹谋多年,心如磐石,岂能轻易中途而废?况且,一个男人的感情……又能保持多久呢?飞飞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这一生注定要和幸福喜悦擦肩而过的。”   “旁人无法改变你的意志,你自己也不行吗?白姑娘,你感慨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可是,你还这么年轻,生命中有多少事还没有感受过,怎么就早早判断出此生必然没有幸福喜悦呢?”   “因为我是白飞飞啊,”白衣姑娘怅然道,“白飞飞在不被期待中出生,在仇恨中成长,唯有死亡能对我慈悲一些吧。”   裴湘认真凝视了一会儿看似柔弱实则执拗的白飞飞,又慢慢移开视线,不再多说什么。   在花祠庙的密道里偶遇白飞飞后,裴湘便返回了住处,洗漱更衣一夜安眠。   而被留下的白飞飞目送裴湘离开后,却心有波澜。   她无声无息地走出昏暗的密道,在开阔处仰头望了一会儿花祠庙里的雕塑。   一阵夜风吹过,裹挟着若隐若现的丝竹琴瑟之音和淡淡的勾人酒香。远处的热闹和此地的清冷交织在一起,化作无声诱惑,催促着白飞飞坚定了某个忽如其来的想法。   她往月光明亮处轻移了几步,低头仔细观察自己的双手——柔弱无骨、白皙娇嫩,可她脑海中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另一双温暖有力、布有薄茧的大手。   她始终记得那双手拂过肌肤的温度和双手主人深邃坚定的眼眸。   夜色更深,白飞飞将手藏在袖子里取暖,身影在风中飘摇而行,转瞬间便从花祠庙的门前消失了。   另一边,半醉半醒的姬冰雁把好友楚留香扶进客房扔到床上后,自己又强打精神地找了个干净的房间。他正准备脱衣休息,忽然闻到了一股从不曾忘却的清幽香气。   “飞飞……”姬冰雁霍然转身,望着门前的白衣女郎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更深露重,山夜寒凉,你陪陪我好吗?”   “你、你是白姑娘?”   “不是我的话,姬大哥当我是谁?”   “你……来兰州了?”   “嗯。”   “天色已晚,飞飞你……”   “在我嫁人之前,我想单单纯纯地享受一次属于女人的欢愉,姬冰雁,你喜欢我吗?”   姬冰雁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一开始是因为太过惊讶,后来,则是因为太过繁忙。   第二天上午,楚留香揉着太阳穴推门而出,一眼就看见独坐在院子中喝茶醒酒的姬冰雁。   他脚步一顿,复又微笑道:   “姬冰雁,你这是在喝茶消愁?”   姬冰雁给楚留香倒了一杯浓茶,眼神很温和。   “如果老胡在这里的话,大概该嚷嚷着问你,是怎么从我这张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上看出我在发愁的了。”   楚留香闻言轻笑,他端起温度正好的茶水喝了一口,舒服地呼了一口气:   “原来我没有看错,你真有心事。发生什么了?怎么一夜之间,你我兄弟二人的心情就都变得消沉了?”   姬冰雁想着白飞飞洒脱离开的优美背影,淡淡地开口道:   “只是做了一场美梦,醒来后发现梦里的美好都是假的,比晨露和彩霞还容易消逝,难免有些遗憾不舍。”   楚留香转了转眼睛,随即了然。他惊讶地上下打量喝茶的好友,忽然叹息道:   “如果不是我的鼻子不好使,我现在肯定要靠近你好好闻一闻。”   “闻什么?”   “反正,不是铜臭味儿和酒臭味儿,而是胭脂花露的香味儿。”   姬冰雁扯了扯嘴角,安静喝茶。   次日,原随云秘密外出归来。不等姬冰雁开口,他便派心腹给暂住在“快活林”的楚留香送上了请帖,邀请他宴饮小聚。   两人见面后,文绉绉地寒暄了好一会儿,才入座喝酒进入正题。   楚留香听完原随云对石观音等人的调查,一边震惊于无花可能是石观音之子这个说法,一边担心好友姬冰雁的安危。   虽然说姬冰雁的任务只是调查曲家女的下落,可终究和喜怒不定的石观音有关,谁能保证姬冰雁不被对方记恨并报复呢?   于是,楚留香也留了下来,打算帮助无争山庄对付石观音。   与此同时,以轻功闻名天下的盗帅开始履行诺言,亲自教导裴湘轻功身法。一时之间,整个兴龙山上下都是楚留香和裴湘翻飞纵跃的身影。   裴湘有记忆阁楼辅助,再加上本身武功境界不低,剑意纵横内力浑厚,又精通五行八卦之术,触类旁通之下,她很快就领悟了盗帅轻功的精髓,并有了自己的领悟和心得。   学习轻功的第十二天,裴湘的轻身身法有了质的飞跃,从那天起,她和楚留香切磋交流的内容就不再局限于轻功了。拳脚功夫、刀剑棍棒、暗器指法和一些奇门杂学,两人都一一比试互相印证,裴湘还和楚留香学了一点在水里呼吸的独门技巧,委实收获不菲。   到了一月之期的最后几天,连原随云都抑制不住好奇心和好胜心了,亲自下场和裴湘、楚留香二人比试切磋。   有了这位博采众家之长的无争山庄少庄主加入,兴龙山上的武学修习氛围愈加浓厚,各种精妙招式层出不穷。便是旁观者稍稍驻足片刻,也能受益几分,更别提参与实战的三人了。   另外,就在裴湘专心研究轻身功法的时候,任慈和秋灵素夫妇也抵达了兴龙山。   他们以疗养散心、故地重游的名义,大大方方地住进了姬冰雁的山庄内。   随着任慈的到来,又有七八位武林中成名人物出现在兴龙山,之后,枯梅大师也带着徒弟高亚男登门拜访。   表面上看,这些人是来探望大病初愈的丐帮帮主的,实则,他们是应无争山庄的邀约来共谋如何捉拿石观音的。   等到大部分人都到齐了,原随云为了给众人吃一颗定心丸,又隐晦表示,无争山庄还请了一位绝顶高手助阵。   只是,那位绝顶高手会晚一些抵达,也不方便过早露面,以免不小心泄露消息惊得石观音不敢出现。   裴湘一边暗自猜想那位绝顶高手是谁,一边着手给秋灵素易容。   她先是参照了秋灵素未毁容前的丹青画像,又研究了一遍她的骨骼轮廓,然后才开始实施易容步骤。   从清晨到深夜,一壶又一壶热水和汤药被端进屋内,一叠又一叠干净的白布和剪刀镊子等小巧工具被送到裴湘手边……   任慈始终陪在妻子秋灵素的身边,稳住她颤抖的手和彷徨恐惧的心情。   第二日黎明时分,裴湘的工作终于到了收尾阶段。   她拿起一只装满灰白色粉末的小碟子,朝着秋灵素紧闭双眼的面庞上轻轻一吹。那烟雾似的灰色粉末立刻扑到了秋灵素的面庞上,之后又飞速融化进那层假的肌肤里。   几息之后,刚刚还稍显僵硬的肤色就变得莹润柔软起来,那白玉脸颊上淡淡的红晕,那香腮轻触时细腻温软的质感,都和真人无异。   不,比真人更好。   一旁的任慈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好了,任夫人,你可以睁开眼睛了。”裴湘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新作品”,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秋灵素有些紧张地抓紧了任慈的手,深深呼吸了几次后,她才慢慢睁开翦水秋瞳,忐忑而又充满怀念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这……”秋灵素绝没有预料到,在亲手毁去自己的容貌后,她还能在镜子中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孔,“真的太像了,不是,是比我当初还好!真的,裴姑娘,这张脸孔太好了,比我本来的容貌还好看”   裴湘莞尔道:“并不是我把任夫人易容得更美了,而是因为,你的气质更加优雅从容了。任夫人,时间赋予了你心灵上的宁静和通透,温婉隽永的韵味配上年轻时的花容月貌,自然容光焕发,比之前更加美丽动人。”   秋灵素抬头看向任慈,眼中有期待,有羞涩。   任慈微微点头,揽住妻子的肩膀,哑声道:   “很漂亮,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小素一直非常好看。”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满是脉脉温情。   裴湘悄悄后退一步,把空间留给历经生死磨难、如今心意相通的夫妻二人。   盏茶的功夫之后,房门推开。   众人见到恢复容貌的秋灵素后,都纷纷惊呼出声。有人感叹昔年的“艳绝江湖”名不虚传,有人愤怒于石观音的心狠手辣,还有人对裴湘的易容成果连番夸奖。   裴湘听了一会儿后,忽然觉得有些寂寞。   她刚刚出色地完成了一次易容工作,有一肚子的想法、经验和灵感,特别想和同道中人分享心得体会。   当然,她也想聆听一些从专业角度出发的评价和赞美,稍稍满足一下自己那颗小小的虚荣心。   ——哪怕不全是称赞的话,也该谈谈如何改进或者修正。   可惜,身边朋友们的夸奖之词都无法说到裴湘的心坎上。   无声喟叹,裴湘再次把秋灵素拉到等身高的镜子前,帮她做最后的细节调整。   说起这面镜子,还是裴湘以易容需要为理由向原随云提出的要求。然后,底蕴丰厚的无争山庄便满足了裴湘的条件,雇佣镖局千里迢迢运来了这面晶莹而巨大的镜子。   “任夫人,你脸上的易容比较复杂,并不能轻易去除。为了成功瞒过石观音的眼睛,我参照了江左司徒氏的技法,也动用了不少特殊的材料。那个,等这次的事情结束后,我再帮你恢复。”   秋灵素留恋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半晌,她轻叹一声,笑容有些释然。   “我都听裴姑娘的。”   一旁的任慈皱着眉头问道:   “如果不卸除的话,小素还能洗漱吗?还有,她脸上一直紧紧盖着假皮肤,会不会对身体有害?之前那些被毒药毁坏的皮肤很脆弱,长久易容后会不会破裂恶化?”   裴湘含笑解释:“请任帮主放心,一个月之内,任夫人可以和常人一样正常生活,没有什么格外的顾忌。一个月后,我再帮任夫人卸掉脸上的易容。”   任慈得到裴湘的准确答复后,舒了一口气,再次向裴湘道谢。   于是,从这天起,兴龙山附近就传出了一则消息:秋灵素重出江湖,风采不减当年。   原来,丐帮帮主任慈的夫人就是当年“艳绝江湖”的秋灵素。时光荏苒,不仅没有带走秋灵素的美貌,反而让她更加清艳无双倾城倾国。据说,凡是见过秋灵素的江湖人,都觉得她是名副其实的江湖第一美人。   这则消息在江湖上流传开来的同时,原随云也通过自己的内应,让石观音在第一时间获悉了此事。 第339章   给秋灵素做完易容并把消息传扬出去后,山庄内的众人皆耐心等待着石观音的反应。   偏偏这时,姬冰雁派去调查曲家之事的属下有了一些新发现,需要姬冰雁返回兰州城内和地方官员斡旋合作。期间又牵涉到了最近正在兰州一带活动的江左司徒氏,因此,还需要同样擅长易容术的裴湘协助。   这消息传来之时,姬冰雁和裴湘就意识到,这是有人在使用调虎离山之计。   可明知是阴谋计策,裴湘和姬冰雁却不能按照原本的计划继续留在兴龙山附近,因为对方给出的线索实在太过真实可信,甚至还隐约指向石观音身边的曲无容。所以,两人不得不去认真追查一番。   “这是阳谋,让你我二选一。”进入兰州城之前,裴湘对骑在马上的姬冰雁说道。   姬冰雁望着城门前往来出入的行人马车,淡声道:   “由此可以推断出,石观音对我们的计划并不是一无所知,她这次的主要目的应该是调你离开。”   “我么,”裴湘眯了眯眼,轻声道,“也就是易容术尚算拿得出手了。不过,有原少庄主在那边坐镇,想来不会出现什么纰漏的。”   姬冰雁转头瞧来一眼面色平静的裴湘,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他总觉得石观音对裴湘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重视与忌惮,否则的话,她也不会单单为了设计裴湘离开,就抛出曲无容做饵。   要知道,不管曲无容的真实身世如何,她确实是石观音从小养大的出色弟子,也是她身边比较得力的助手。   裴湘知晓姬冰雁心中有疑惑,却没有多说什么。   倒不是她格外防备姬冰雁,而是因为目前来说,姬冰雁等人皆对原随云十分信任,往往是知无不言。因此,她并不准备透露更多与自身相关的消息。   即便是之前那一个月习武切磋的时候,裴湘也没怎么尽心展示过自的剑法,她刻意压下了五分实力。   就在裴湘和姬冰雁抵达兰州城的第二天,百里外的兴龙山山庄内,一封充满挑衅意味的短笺被送到了任慈的手中。   “悉闻令夫人秋氏艳绝江湖,极尽天地灵秀,众女弗如,妾心向往之。三日后酉时一刻,定当亲至一观。”   一张散发着清雅香气的精致纸笺被屋内众人传阅了一遍,最后又回到了任慈的手中。   这位豪爽刚正的丐帮帮主把石观音写给他的短笺对折几下,随手一扔,便不再多看一眼。   “按照这纸笺上的话,三日后酉时,石观音会亲自来见任夫人。到那时,正是我等铲奸除恶的大好时机。”坐在任慈下手的一位锦衣中年大汉声音洪亮地嚷道。   另一名腰间缠着精铁凤头锁魂链的干瘦老者掀了一下眼皮子,冷嗤一声:   “这女魔头一贯狡诈,她说三日后酉时一刻出现,就当真会在那个时候来吗?会不会是骗咱们的,其实是打算趁大家松懈不备之际,偷偷潜入庄子伤害任夫人?”   锁魂链老者话音一落,立刻有人点头附和:   “确实,秦二爷说得有理,咱们不得不防着这一点。”   秋灵素眉头轻蹙,她回忆起自多年前同石观音的几次接触,沉吟片刻后才温声道:   “石观音虽然阴险毒辣,行事霸道,但也骄傲异常。在某些事上,她不屑于撒谎使用诡计。我想,她既然送来了这样一份短笺,就不会食言。”   这几句分析评价让在场诸人各有所思,秋灵素和石观音亲自接触过,又是受害者,她的判断很有分量。   原随云微微浅笑,缓声道:   “在下赞同任夫人的判断。不论如何,石观音能成就那么高的武学修为,就说明她自有不凡之处,虽然走上了令人不齿的邪路,但是应当不缺少宗师气度的。”   “宗师气度?”枯梅大师冷笑数声,“原公子未免太过高看那石观音了。那样的蛇蝎女人,怎么配和‘宗师’二字相提并论?”   面对枯梅大师的反驳,原随云好脾气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任慈环顾四周,朗声道:   “诸位,这几日我都会陪在夫人身边,若是那石观音来了,凭她再高的武艺,难道还拦得住我示警吗?还请大家稍加安心,养精蓄锐应对三日后的一场硬仗。另外,依任某看,那石观音也不是三头六臂的怪物,只要我等通力合作,自然能拿下她。”   最开始说话的锦衣大汉抚掌道:   “任帮主所言极,其实吧,我特别担心那石观音龟缩在沙漠老巢里不敢出来。若是那样的话,倒是不好办了,老子实在不耐烦去大漠里吃沙子受罪。”   这话惹得另一人打趣道:   “赵舵主这话实在,你当了一辈子江河湖海里的翻浪蛟龙,猛然去了缺水干旱的沙漠,可不是浑身上下连头发丝儿都难受么。”   赵舵主咧了咧嘴,晃着头看向楚留香,亲热笑道:   “说起在水里的能耐,还得香帅,上次咱们在金陵偶遇,就……”   “赵三江,你要是继续这么聒噪的话,就先出去待着吧,”枯梅大师肃着脸打断了锦衣大汉的叙旧,“现在说正事,少提你那些和狐朋狗友一起荒唐胡闹的经历。”   训斥完小一辈儿的赵三江,枯梅大师又瞪了一眼至始至终都没有主动说话的楚留香,脸色愈发严厉冷漠。   楚留香看了一眼站在枯梅大师身后的高亚男,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他心知枯梅大师护短,肯定对逃婚躲避高亚男的胡铁花心存不满,而自这个胡铁花的挚友、高亚男的老朋友,自然也没给枯梅大师留下太好的印象。   枯梅大师继续冷声说道:   “我听原公子说,石观音擅长使用毒药。所以,即便我们人多势众占了优势,也不可掉以轻心,一旦有多人中毒,我们一方的优势就会瞬间瓦解。”   听到枯梅大师提起毒药之事,室内众人的神色纷纷郑重起来。   原随云连忙表示,他会让心腹属下严加检查这几日的食物和用水,凡是可疑之物都会被拦截在山庄之外。   另几位对毒术有涉猎的江湖人也都纷纷承诺,他们会帮着原少庄主维护山庄的安全,不让有毒之物伤害到庄内之人。   当然,秋灵素的任务最重。因为她是所有人中最精通毒术的一个,甚至在原著中,石观音还亲口承认过,自对毒药的了解与制作不如秋灵素。   这些江湖中有名有姓的高手联合行动起来之后,其实力绝对不可小觑。三日内,众人果真在食物、用水和生活用品中发现了不少有毒之物。   有让人浑身酸软神志不清的迷魂散、有让人一使用内力就经脉剧痛的无色毒水,还有那种把几样无害之物混合在一起后才会产生效果的致命毒药……   总之,在等待石观音到来的三天里,众人虽然没有见到她本人,却时刻把她记在了心里。   性格急躁直爽的赵三江更是脾气见长,他恨不得对不知藏身何处的石观音高喊几声,让她别那么遵守约定,早些现身和大家打一架才痛快。   “唉,这样慢刀子磨人才是最讨厌的。”   终于到了石观音约定的那一日,众人齐聚山庄正堂之内。他们都静静地望着大门和窗口的位置,半是期待半是警惕地等待着石观音出现。   时间一点点流逝,很快就到了酉时一刻,可正堂四周依旧静悄悄的,门外连个多余的人影都没有。   原随云低头喝茶,眉目安宁依然。枯梅大师端坐如松,面无表情。楚留香等人也都慢条斯理地做着自的事情,唯有赵三江起身来回踱步,还不忘发表见解。   “嘿嘿,老子就说,那个石观音就是个藏头藏尾的老女人,你们看看,现在已经过了酉时一刻了,石观音在哪里呢?得嘞,是咱们高估了她的小胆儿……”   就在赵三江说得兴起的时候,只见一柄短剑忽然朝着他凌空疾射而来。银色剑光微闪,须臾间就要没入赵三江的眉心处了。   众人惊呼不及,无法及时救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一直显得暴躁少城府的赵三江一个鲤鱼打挺,整个人向后仰翻而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枚偷袭的银色短剑。   之后,赵三江在半空中顺势翻转,身躯飞速急旋,犹如穿梭在水中的游鱼一般,逆着短剑射出的方向猛地一窜,同时五指微曲,手掌赤红,直接朝着偷袭之人的咽喉锁去。   这几招一气呵成,变换下来竟然不比那短剑飞驰的速度慢,且更显灵活刁钻,可见这赵三江反应之快、纵身提气的功法之高妙。   这也证明了,能被原随云请来兴龙山的武林人士,皆是有着好本事的真正高手。不论平日里性格如何,动起手来都不可小觑。   眨眼之间,赵三江的金钩铁爪就要拧断枯梅大师徒弟高亚男的脖子了。那高亚男的应对方式却有些无赖,她脚尖轻点,侧身一闪,整个人都躲在了枯梅大师的背后,完全把她平日里敬重万分的师父当成了挡箭盾牌。   若说刚刚高亚男突然偷袭赵三江让人觉得惊讶不解,那么,她此时对枯梅大师的无礼与利用,就让所有人都觉察到不对了。   “不好,那不是高亚男!”有人轻喝一声。   与此同时,赵三江攻击速度不变,依旧凶狠异常地扑向高亚男站立的方位,这就不可避免地撞上了隔在两人中间的枯梅大师。   按理说,这时的枯梅大师在发现事情不对后,应当立即躲开或者稍稍拦住赵三江的招式的。总之,凭着她的武学修为,当不至于伤在赵三江的手下。   赵三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招式威力不减,其余的人也有类似的看法……可是,意外就偏偏发生了。   枯梅大师竟然生生挨了一下赵三江的攻击,受伤了!   感到不对的赵三江连忙偏身收手,一双牛眼瞪得又圆又大。   枯梅大师面色如纸,嘴角溢出一丝暗红色血痕,显然,她不仅内伤不轻,似乎还中毒了。   但她却顾不得自的身体健康,几乎是在赵三江撤去攻击的同时,她就拧身拔剑,朝着身后的“徒弟”攻击而去。   “你不是亚男……说!你把亚男怎么了?”   闻言,一向英姿飒爽的华山首徒忽然气质一变,异常妩媚地咯咯娇笑起来。   她一边躲闪枯梅大师的森寒掌风,一边整理微微凌乱的刘海,颇有些闲庭信步的悠然,她身姿曼妙轻柔,犹如在跳舞一般。   “又是易容术,”楚留香喃喃自语,“怪不得要提前支开裴姑娘,如果她在这里的话,应该能发现高亚男被人替换的真相的。”   “什么真相?”就在楚留香凝神细思的时候,厅堂的门口处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楚留香顿时眼睛一亮,他欣然回头,微笑着看向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朋友。   “你们来了!”没有寒暄闲聊,楚留香直接指着明显在逗弄枯梅大师的“高亚男”道,“裴姑娘,你看那边,‘高亚男’可是她本人?”   裴湘眼波微转,不用细瞧“高亚男”的面孔,只看她使用的轻功身法就直接给出了结论:   “那是石观音。这世上只有她能把武功练得这么好看,又不会因为追求美观而减少招式威力。”   楚留香顿时恍然。   接着,他没追问裴湘是何时见识过石观音的武功的,又为什么之前不提此事,而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两人身边,向及时赶回来的朋友们简单解释了一下此时此刻的状况。   在听到枯梅大师莫名中毒受伤后,裴湘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在旁掠阵的原随云,心中自有思量。   “香帅,我离开时偷偷嘱托过你,请你把那面巨大的镜子藏在这房间附近,可是藏好了?”   楚留香轻轻颔首,低声道:“幸不辱命。”   裴湘唇角一扬,正要说什么。   这时,石观音渐渐厌倦了和枯梅大师缠斗。她轻轻一扬手,在重伤了这位华山派掌门的同时,飘然退出了战斗范围。同时,她还温温柔柔又不容拒绝地摸了一下原随云的脸。   原随云唇边的微笑有些僵硬,站姿略显不自然,好似因为被石观音调戏了而感到些许尴尬。   裴湘眉头微皱,心生不解,旋即又有七八分了然。   石观音则实实在在惊讶了,她妩媚一笑,眼中秋波潋滟:   “原少庄主怎么也中了我下给枯梅老太婆的‘心儿醉’?呀,我记得把毒药下在‘高亚男’端给枯梅的夜宵中了,难不成原少庄主半夜去了枯梅的房间,还和她分享了同一份夜宵?”   暴脾气的赵三江立刻喝到:“休得胡言乱语,妖女就是龌龊。原少庄主和枯梅大师私下见面,自然是在商量如何替中原武林铲奸除恶的。”   石观音还真没多想,她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只想气气人而已。所以,她也没有揪着吃夜宵一事继续发挥,而是笑叹道:   “我原本想把‘心儿醉’送给枯梅一个人享受的,没想到还搭上了一个俊秀的小瞎子,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原少庄主,你现在既中了我的‘眼儿媚’,又中了‘心儿醉’,感觉如何?”   原随云吐了一口暗色毒血,空洞的双眼更显枯朽暗淡。他心知自千防万防,到底在枯梅那里忽略了“高亚男”,才被石观音成功下毒。   就在他想明白自如何中毒的时候,屋内的许多人也都纷纷露出了不同的中毒症状,一时之间全都自顾不暇。 第340章   众人纷纷中毒,皆怒视石观音。   赵三江不可置信地嚷道:   “我根本没吃过‘高亚男’给的任何东西,怎么也中毒了?老秦,你怎么样,还能调动内力吗?”   “勾魂锁”秦二爷一边咳嗽一边摇头,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也中毒了,咳咳,但症状和你不同。我,咳咳,经脉内气息顺畅,咳,但胸、胸口绞痛,还止不住咳嗽咳咳咳……”   赵三江大皱眉头,他摊在椅子上仰着脖子冷视石观音,毫不畏惧地喝问道:   “喂,石观音是吧,来,你来给赵爷说说,你是怎么给祖宗们下毒的……”   石观音玉面微寒,而后凌空一巴掌,直接用内劲狠狠抽在赵三江脸上,同时隔空封住了这聒噪大汉的哑穴,让他不得不安静下来。   处理完不知死活的愣茬子,石观音的视线落在了提前赶回来的裴湘身上,她眼中寒意不减,面上却笑靥如花。   “裴姑娘竟然提前赶回来了,莫非放弃继续调查曲氏女之事了?要知道,若是错过了这次的机会,我就不会再让无容那丫头离开大漠了。你们下次想要见她,可就不容易了,说不定只会得到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曲姑娘被你差遣到兰州城内办事,你又让人给我们传递消息,说曲姑娘很可能是曲家后人。”   裴湘笑盈盈地迎上石观音暗藏戒备的目光,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觉得,没有十天半个月,我们是查不出真相的。若是中途放弃,就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服曲姑娘,让她相信自己的恩师其实是杀死亲生父母的仇人。那样一来,曲姑娘肯定会听从你的命令执意离开兰州城,并毫无防备地返回你在沙漠中的据点。”   石观音眸光一闪,她仔细打量裴湘的表情,可惜没有从中探查到什么,便柔声试探道:   “裴姑娘冰雪聪明,姬老板也是能人。二位应当明白一件事,若是无容没有及时知晓真相,当真返回沙漠并继续把我当成恩人和师父,我却是容不下她继续活着了。唉,即便心痛那孩子的遭遇,感念她的一片孝心,可是,我终究没有养虎为患的爱好。”   姬冰雁冷声道:“你这样的人,本不配做曲姑娘的师父。”   石观音悠然一笑:   “这可不是姬老板说得算的。三天不到的时间,你们无论如何也收集不全我提供给你们的证据的,可你们却赶回来了……我猜猜,哎呀,是想釜底抽薪吗?以为帮助原少庄主等人杀了我,之后再慢慢调查,可不是一举两得的妙计吗?可惜,你们高估了同伴的实力和谨慎程度,马上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裴湘微微摇了摇头,她走到厅堂正中间就近观察每个人的中毒反应,心中盘算着目前的形势强弱。   姬冰雁十分有默契地配合着裴湘的动作,用话语吸引石观音的注意力。为了拖延时间,他语气淡淡地说出了一个让石观音十分不满的真相。   “石观音,你并不是算无遗策。我和裴姑娘提前赶回兴龙山,不是放弃了帮曲姑娘寻找身世真相,而是因为我们已经查清楚了所有的事情,也得到了曲姑娘的信任,她如今对你可没有什么感恩之情了。”   石观音秀眉微挑,她心知姬冰雁和裴湘在拖延时间,可她自认为今晚安排周密,便也不吝啬于这一时半刻的功夫。况且,她确实起了好奇心,就配合着问道:   “查清事实?这可真奇怪,也不可能呀。姬冰雁,你这是在用生意场上惯用的谈判手段虚晃一枪吗?可惜,这种小花招对我无用。”   姬冰雁道:“并不是小花招,而是实实在在的本事。石观音,既然你会因为忌惮裴姑娘的易容手段而刻意支开她,便该清楚她的本事。所以,我们根本没必要按照你的算计一步一步地揭开谜底,呵,石观音,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毁了曲无容的容貌吗?”   石观音瞳孔一缩,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姬冰雁淡笑着解释道:   “你当初看重曲姑娘的资质,便杀了她的父母亲人掳走她,待到曲姑娘长大了,你又嫉妒她的容貌,让她毁了自己的脸。   “可你大约没有预料到,被你毁容的曲姑娘和当年的淑妃娘娘长得十分相似。所以,我们根本无需去找什么证据,只要说服曲姑娘,让她接受裴姑娘的易容术,恢复她本应有的模样,再给她看看当年淑妃娘娘留下的西洋画像就好了。”   “兰州城内有淑妃的画像?”石观音目露质疑。   姬冰雁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裴湘,而后态度笃定地点了点头:   “诚王殿下尤为关注母族被灭门一案。在委托姬某调查此事之后,提供了许多可能会有帮助的线索,其中就包括淑妃娘娘的画像。”   其实,姬冰雁手中哪里会有一位已逝多年的帝王爱妃的画像,便是诚王这个亲儿子也没有。唯有当今陛下或因为愧疚或因为怀念,细心收藏了一幅由宫廷西洋画师创作的淑妃画像,并且一直保存在私库中。   之前,裴湘谎称自己是“曲氏女”后,诚王一时有感,便特意请了圣上的旨意,领着裴湘去看了淑妃的画像。   当时,诚王还试图总结出裴湘和淑妃在长相上的相似之处,委实让裴湘心惊肉跳了一小会儿。最后,多亏了她在养伤期间特意按照诚王外貌中的某些特点,稍稍修饰了五官轮廓,才得以蒙混过关的。   也正因为这个插曲,裴湘对淑妃画像的印象尤其深刻。   再后来,姬冰雁到洛阳找裴湘,提到了石观音身边的曲无容。裴湘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如何越过石观音的证词来证明曲无容的身世,于是,她立刻就想到了曲无容那张被石观音记恨并毁去的绝色面孔。   她想,若是曲无容当真是曲家后代的话,说不定会和淑妃有些相似之处,于是便趁着闲暇的时候,悄悄画下了记忆中的淑妃肖像。   再后来,她的提前准备果真派上了用场。   ——又似乎是冥冥注定,曲无容竟然和一位隔了两代的血亲长辈十分相像,甚至比诚王还像淑妃的亲骨肉。   此时的兴龙山山庄内,姬冰雁的话令石观音面色微沉。   可让人意外的是,这石观音刚刚因为被破坏了精心安排的计划而心生恼怒,忽然,她又因为另一个想法而展颜浅笑。   “裴姑娘,你用易容术恢复了无容那丫头的外貌,”石观音红唇一勾,语调清悦,“所以,所谓的秋灵素恢复青春美貌这种说法……肯定也是假的呀!哎呀,调皮的小姑娘,你这一手真是吓了妾身一身冷汗呢。”   说着话,石观音再次有了动作。只见她身影一闪,下一瞬就出现在了浑身无力的秋灵素面前,扬手就要抓破对方的脸皮。   任慈目露惊怒,但却无力阻止。   关键时刻,不知何时出现在秋灵素身旁的楚留香及时出手,险险拦住了石观音的动作。   石观音目光一闪,柔声笑道:   “原来这里还有一条英俊的漏网之鱼。唔,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楚香帅,不仅怜香惜玉,实力也比什么世家名门的继承人强太多了,竟然没有中毒。”   对于这种浅显的挑拨之言,楚留香含笑应对:   “非是在下比旁人强,而是因为在下的鼻子不能呼吸,所以没有吸进你的迷药。”   石观音恍然道:“原来,楚香帅竟然有这样的缺憾,怪不得你如今还能行动如常。不过,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中毒的话,唔,再加上裴姑娘和姬冰雁,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的。”   裴湘可不同意这话,她目光灼灼地看着石观音,有些跃跃欲试地说道:   “是不是对手,我们可以再比试一番。”   面对自信的裴湘,石观音笑容微敛。她惊疑地打量着对方,并不愿相信这样短短一段时间内,裴湘的实力能够突飞猛进。因此,石观音倾向于裴湘在虚张声势。   只是,来自直觉上的警示让石观音迅速收起了轻慢心思,她脚步一转,衣袂翻飞,再次飞速出手。   这次,便是轻功高强的楚留香也来不及阻拦她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石观音给中毒的众人点穴。从任慈开始,之后依次是秋灵素、秦二爷、赵三江、“双刀”崔凯、“铁腿神拳”燕云三兄弟、武当白长老和华山派枯梅大师……   当石观音翩飞的身影出现在原随云的面前的时候,这位中了两种厉害毒药的原少庄主忽然动了。   只见他轻轻一挥衣袖,仿佛在掸去浮灰一般随意自然,但却在电光石火之间挡住了石观音的点穴动作,甚至还把石观音逼退了三步。   原随云的动作看似轻描淡写,可是这一招“流云飞袖”使出后,他和石观音中间的空地上竟然出现了蛛网似的裂痕。可见刚刚那短暂的交手瞬间,其中暗藏了多大的危机。   “好、好一个原公子,倒是妾身小瞧你了。”石观音神色一正,首次正视温文秀气的原随云。   原随云微微一笑,不给石观音喘息的机会。   他再次飞身上前,使出了失传已久的“朱砂掌”,掌影起伏激荡,掌风犹如烈火,招招朝着石观音的脸上挥去。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了石观音此人的执念与弱点。   裴湘趁着原随云和石观音比试的时候,悄然走到楚留香身边,用内力传音给对方,告知了一个战胜石观音的方法。   楚留香接到裴湘的秘密传音后,先是不可置信,随即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边,中了毒的原随云尚有实力和石观音周旋,在“朱砂掌”之后,他又使出了东瀛甲贺客的“大拍手”、“血衣人”的轻功、密宗的“大手印”和北派的“鸳鸯腿”,期间还有唐门独有的暗器手法和化用的巴山道人回风剑法。   他每使用一项武学绝技,便能把那门功夫发挥到极限,运用自如且自成体系,在招式变化上和石观音达到了旗鼓相当的程度。再考虑到原随云的年纪和他此时已经身中两种毒药的身体状况,可以想象这人全盛时期的实力该有多强大。   裴湘旁观了片刻,心道,原来之前那一个月切磋武艺时,原随云也是隐藏了不少实力的。如今到了性命攸关时刻,他才把自身的武学修为发挥得淋漓尽致。   就在原随云和石观音快速出招的时候,裴湘忽然心有所感。   她猛然回头,便见一位黑衣老人从正门前的石板路上负手而来。他的腰间挂着一柄长剑,那长剑未出鞘,可是裴湘已然感受到那把剑的不凡。可是,让裴湘心生心生触动的,并不是那把神兵利器,而是老人本身。   在裴湘看来,这老人本身就是一把透体生寒的宝剑,他已然达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   裴湘神魂中的剑意为之兴奋嗡鸣。   那老人也看向裴湘,目光明锐异常,周身战意勃发。   视线交汇之时,两人同时有了比剑的默契。   只是……不是现在。   老人的目光从裴湘的身上收回,伴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他沉静地看着已经停止了战斗的原随云和石观音,淡声道:   “薛某应无争山庄邀约前来,石观音,你我当有一战。”   裴湘顿时恍然,暗叹一声,这人果然是“天下第一剑客”。   而石观音则目露森寒之色。   “薛衣人?好一个无争山庄,好一个原东园!为了对付我石观音,竟然把你请来了。”   原随云上前一步,对着薛衣人作揖道:“薛大侠,劳烦你千里奔波,随云拜谢。”   薛衣人微微颔首,他目光如电,把厅堂内的情况尽收眼底。   “原少庄主,薛某进入山庄之前,发现外面有两拨人马埋伏。一波身份不明,好似和蝙蝠岛有关,已经被老夫点了穴道。另一波人中有一半人擅长使用东瀛武功流派的绝学,结合你信中所言,应该是这石观音的属下。”   原随云疑惑道:“此事怎么和蝙蝠岛扯上关系了?”   石观音冷笑一声,只当那蝙蝠岛之人是因为之前的过节尾随而来,打着“黄雀在后”的主意。她懒得给敌人解惑,只关注当下情形。   “我道原少庄主中毒后怎么依旧不慌不忙的?原来,你还有‘薛衣人’这张底牌。不过,你今天失算了,便是无争山庄请来了昔日的‘血衣人’又如何?我敢保证,他今天不会对我出手。”   薛衣人冷冷地说道:“薛某隐居日久,但剑还未钝。”   石观音眼波流转,仔细打量了一遍薛衣人,却忽然对一旁的裴湘说道:   “小湘儿,你可知,这些人里面,我最忌惮你。”   裴湘嫣然道:“承蒙厚爱,不胜感激。但薛大侠周身剑意凛然纯粹,已达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夫人何故如此抬举在下?”   石观音微微一笑,没有立刻回应裴湘的问题,而是素手拂面,从脸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顿时露出了她那张无法用言语描绘形容的倾城面孔。   薛衣人呼吸一顿,周身剑气混乱了瞬间。他当然不是被石观音的美色迷惑住了,而是因为……   “你是当初的李姑娘?”   石观音从袖中掏出小镜子整理容颜,一举一动都极尽妍态,当真是天生的千娇百媚风流情种。   “薛大哥,一别经年,你们兄弟二人可还好?笑人他……可还在误会你和我的关系?”   薛衣人想到疯疯癫癫的同胞兄弟,不忍心地闭了闭眼。   “你既然是石观音,不是无依无靠如浮萍般的李姑娘,又怎么会不知笑人的情况?”   石观音微微挑眉,没有否认薛衣人的说法,反而又偏头对裴湘眨了眨眼,柔声道:   “瞧,这就是原因。他们这些男人呀,都有弱点,唯有你,小湘儿,我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你的死穴呢。”   裴湘诚恳地说道:“如果你能多活几年,大概就会发现我也有弱点了。”   石观音眨了眨眼,抚掌笑道:   “这倒是实话,女人一旦陷入了爱情中,或者有了孩子,就容易犯傻。哎,小湘儿,我也不劝你别动心,毕竟你还年轻,总要经历些无用的感情的。   “不过呀,我倒是有一个特别好的建议。唔,其实我之前就提过,我有两个还算不错的儿子,无论长相武功还是在知情识趣逗女孩子开心方面,都挺好的。若是你愿意嫁给他们俩其中的一个,再生个孩子,到时候,纵然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也不会动手伤害你在意的人的。”   裴湘把石观音的建议当耳旁风,只询问自己关心的问题:   “你确定薛大侠今天不会对你动手?”   石观音瞧着薛衣人灿然一笑,缓声道:   “薛大哥,你应该还记得笑人对我的看重,那时候,只要我对你多说一句话,他就要不开心很久。所以,我若是告诉你,我知道笑人的病因,也能让他恢复正常,你愿不愿意欠下我的人情?”   薛衣人沉默片刻,而后沉声道:“你若欺骗我,当知我出剑无情。”   石观音温温柔柔地应了一声,又接着劝道:   “既然薛大哥愿意欠下我的人情,那今日就别阻拦我做事了。”   薛衣人摇了摇头,语气坚定:   “我承诺无争山庄在先,答应原老庄主会保护好原随云等人,所以,我今日不会对你拔剑,但也不会让你把这些武林同道带走。”   “我就知道会这样,”石观音轻喃出声,比秋水远山还秀美雅致的眉目隐含幽怨,让人不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薛大哥,你当真要保护这些欺负我的坏人吗?”   薛衣人冷睨石观音,周身剑意峥嵘。   “我不对你出手,石观音,你走吧,切莫忘了你的承诺。”   石观音眼睛一转,进而确认道:   “薛大哥,咱们把话说清楚,我告诉你笑人发疯的真正原因,换你今日不出手对付我。但你若是想让我帮笑人恢复正常,你就得答应我,只要我没有主动出手伤害你和你的家人,你就不能阻拦我要做的事。”   薛衣人负手而立,淡声道:   “我今日是来兑现对无争山庄的承诺,保护原少庄主。其余争端,与薛某无关。石观音,你好自为之。”   石观音看着一如既往无视自己魅力的薛衣人,心底暗怒,但却也无可奈何。   她当初对着桀骜不驯、杀人如麻的“血衣人”无法,如今对着返璞归真的“天下第一剑”也没有办法。于是,她哼笑一声,便准备转身离开,同时暗忖道,今日到底错过了一个活捉中原武林重要人物的好机会,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再有就是,无花一直没有音讯,而裴湘还活蹦乱跳的,难道……那个不成器的小子被裴湘弄死了?哎,如果是真的话,那无花可真没用。   就在石观音准备离开的时候,一道迅疾无声的剑气拦住了她的去路。   紧接着,没有任何废话,裴湘刺出雷霆一剑,攻向石观音的要害方寸之间……   自从上次受伤之后,裴湘先是消化了石观音五分之一的内力,而后又吸收了无花的一身精深平和内力。紧接着,她又向楚留香请教了轻功身法,在速度上有了质的飞跃。   所以此时对战石观音,裴湘已经不再只求自保,而是有了搏命一战的勇气。   与此同时,接下裴湘剑招的石观音更是心惊不已,她此时都要怀疑这裴湘是妖鬼幻化的了。否则的话,这世上怎么会有资质如此可怕之人?   石观音的武功招式变化无常,速度奇快无比,而裴湘的剑法看似简简单单,但是每一招都蕴含着无穷的变化。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走了百余招,且越战越烈。   不提旁人如何心惊于对战双方的强悍实力,只说被剑光笼罩的石观音。   她此时不仅忌惮裴湘的惊鸿剑法,更担心那种能吸收旁人内力的奇怪秘法。石观音不敢和裴湘近战,打起来就更加束手束脚。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内力的消耗,石观音心知,若是不能尽快找到破局的方法的话,她今日就要真的栽在一个年轻小姑娘的手中了,尤其还是个貌美的小姑娘——这是石观音绝对不可忍受的。   于是,石观音忽然拔下一枚碧玉钗,借着打斗的机会往空地上一投掷。那碧玉钗立时被摔断,发出一声异常清脆的响声——这绝对不是普通玉石碎裂的声音。   显然,这是石观音在召唤帮手。   “薛衣人,记得你之前的承诺!”石观音厉声喝道,“若是多管闲事,小心那些中毒的废物丧命,还有你弟弟的病情。”   薛衣人摩挲着剑柄,沉默地站在原随云等人身边,放弃了上前帮忙的打算。而刚刚还有战斗余力的原随云恰好在此时露出了疲弱之态,不知真假。   裴湘周身紧绷,全心应对忽然加大了攻击力度的石观音。   门外渐渐传来一道道修为不弱的脚步声,预示着石观音的人马已然靠近了。   这时,楚留香和姬冰雁越众而出,放弃了薛衣人的保护,两人一左一右守在了门窗处,准备拦下外面的不速之客。   裴湘在打斗的间隙匆忙看了一眼两个朋友的举动,记下了这份情谊。   ——有楚留香和姬冰雁在,一般的武林人士都不是对手,除非石观音的帮手中有和她同等级的,或者差不多的,才能越过楚留香和姬冰雁的防线。   她心下稍安,凝神出剑。   十几招之后,裴湘忽觉背心处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杀意传来,不禁暗自冷笑。   下一瞬,她身影一晃,直直朝着石观音的掌心处飘去,同时反手挥剑,挡下了七枚从暗处射出的毒镖。   背部险情缓解,可裴湘的太阳穴却和石观音的掌心近在咫尺,眼见着就要脑浆迸裂而亡了。   此时此刻,石观音已经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微笑,然而,这抹微笑刚刚浮现就已经僵硬,战斗中的石观音忽然瞥见一点银色寒光,旋即便悚然一惊!   原本胜利在望的石观音不可置信地低头,赫然发觉胸口处即将被刺入利剑。这一瞬间,她不得不放弃手中杀招,急速后退保命,同时射出两枚袖箭,阻拦裴湘手中来势汹汹的长剑。   裴湘乘胜攻击,招招不离石观音的要害。她这一剑使出了九成威力,当真犹如海天之间的一抹白云,飘摇自由无拘无束,却又隐含着海洋的澎湃浩瀚之力和天空中的风云变幻,让人避无可避,躲无可躲,攻无可攻……   石观音危!   但裴湘的表情依旧凝重,因为刚刚那个无声无息射出暗器之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再出招,而自己又要全神贯注应付石观音,很难分出更多的精力感应那个隐匿者的方位。   眼见着石观音就要被裴湘一剑刺穿喉咙了,那个隐藏身法高超之人终于再次出手。这次,他不再急射暗器,而是选择暴露出身形,同石观音前后夹击裴湘。   这人出现后,裴湘心底一松。她知道那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高手,但是……不够!   高手对决,实力相差一线就是天差地别,所以,当这个隐匿者全力出击后,裴湘反而不担忧了。   一个石观音,一个比石观音略逊一筹的高手,两人夹击裴湘,战斗正酣。而裴湘战意高昂,目光璀璨明亮,她不仅没有感到局促战栗,反而陷入一种欲突破的微妙境界中。   然而,意外陡然而至。   就在裴湘专心应敌的时候,第二个隐藏之人悍然出手。   这人以一种极其刁钻诡异的招式奇袭裴湘肋下,更可怕的是,这人绝不是江湖上的泛泛之辈,相反,他有着和石观音差不多的实力,比第一个隐藏者更加强悍。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等到裴湘惊觉情况不妥之时,已然来不及躲闪了,当然,也没有了躲闪的空间。因为,石观音和第一个隐匿者十分默契地用杀招封住了裴湘的退路,三面环击,受伤不可避免。   间不容发之际,裴湘心里有了取舍,打算用重伤换取石观音的命,然后再腾出手来对付另外两人。   ——石观音从哪里找来的大高手?   裴湘此时处于极度冷静的状态,她在脑中飞速计算着如何歼灭敌人。是的,她此时已经打出了火气,再没有了一丝防守之意,全身上下气势勃发,她要彻底歼灭敌人,不惜重伤为代价。   可是,变故再次突然而至。   一道灵巧异常的身影如穿云白鹤一般,俯冲而下直接插入裴湘和第二个偷袭者的中间,应敌、出掌、背朝裴湘,这人坚定地挡住了裴湘的面前。   “砰!”   突然出现的第四人拼不过偷袭者的内力,接下一掌之后便不由自主地斜斜飞去,下一瞬就要撞上石观音的狠辣掌法。   见此,裴湘毫不犹豫反手一捞,携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帮手急速后退,同时挥洒出有毒的药粉,暂时拦住了敌人的追击。   巧合的是,被她携着后退之人也做出了类似的动作。   那人甫一脱险,便从怀中掏出五枚毒药烟球烈火弹连连抛掷而出,顿时制造出一个充满了烈火与毒烟的现场。期间又混着裴湘掷出的毒粉发生了二次炸裂,不仅伤害震慑了石观音等人,连薛衣人和原随云等人也都受到了波及。   与此同时,裴湘也带着人退到了楚留香和姬冰雁的身边,并飞速递给二人几枚解毒丹。   因为毒烟和火焰的关系,战斗暂缓。   裴湘这才有时间望向突然冒出来的帮手,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英武面孔,不过,这人有着一双她分外熟悉的漂亮桃花眼。   “你怎么来了?”   说着话,裴湘用手抵住王怜花的背部,给他输入了一些内力疗伤。   “咳咳,我跟着柴玉关来的,那个,”王怜花微微抬手,指向那个在火中纵跃躲避的第二个偷袭者,“是柴玉关,另一个先出手的,是他身边的气使独孤伤。我今晚扮作快活王的疾风骑士跟着他们一起行动,到这里才发现柴玉关和石观音联手了。”   ——然后,恭喜那个原随云彻底出局了。 第341章   “快活王柴玉关?”   裴湘凝神细看,见那第二人果然面白如玉,鼻若鹰钩,留有极整齐修整的顺滑长髯。他双手莹纤秀美,左手中指戴着三枚紫金戒指,同开封仁义庄三老给出的资料极其吻合。   柴玉关此时已经腾挪轻跃躲开了毒烟烈火的纠缠,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衣饰,忽而察觉到裴湘的打量目光,便不闪不避地抬头望过来。   待他看清裴湘的容貌,眼中阴沉瞬间散去,他整了整衣冠,朝着裴湘露出一个极为友善和煦的笑容。   那笑容中既有长者前辈对年轻人的宽和体谅,也有男人对女人的欣赏与兴趣,好似之前偷袭索命之人不是他一般。   王怜花瞥见柴玉关的神色变化,咬牙切齿地骂道:   “好个厚颜无耻的老贼!”   裴湘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温声道:   “专心运转疗伤功法,别为了不相干的人分散精力,不值得。”   “我知道,但我忍不住。”王怜花哼了哼。   裴湘挑眉道:“看来还是伤得不重,才让你有余力想七想八的。”   这话让王怜花呼吸一顿,他马上皱着眉头轻轻咳嗽了几声,咳得眸光湿润唇色绯艳,之后又捂着胸口表示自己受伤颇重,确实应该抓紧时间治疗。   裴湘想到这伤是王怜花为了她受的,忍不住流露出动容之色,王怜花便立刻拉着裴湘的手不放,好似那是灵丹妙药。只要裴湘一抽手,他就蹙眉捧心口隐忍咳嗽,眼神更是依依不舍。   一旁的楚留香和姬冰雁见识了王怜花的一连串精彩表现,不约而同地想着,论起厚颜无耻的程度,这个也不遑多让。   另一边,柴玉关同原随云等人交谈起来。   在被质问为何带属下闯入他人宅院中时,柴玉关冠冕堂皇地声称,他夜晚来访,为的是亲自邀请新朋旧友一众江湖人士参加他的婚礼,也为了调解盟友石观音同无争山庄之间的纷争。   对于柴玉关的说辞,刚刚被解开了哑穴的赵三江“呸”了一声,毫不留情地奚落了回去。而一向刚烈强硬的枯梅大师更是冷笑连连,直接代表众人回绝了柴玉关的“邀约”。   “狼子野心!今日若没有‘天下第一神剑’薛大侠在此,你和石观音两人狼狈为奸,是打算把我们这些人都‘请’去你的老巢吗?然后用我们这些人质和中原武林同道谈条件,对不对?石观音,你把我徒弟高亚男怎么了?若是让我知道你敢伤了她,我枯梅定要你血债血偿。”   被喝问的石观音根本不理睬枯梅、赵三江这些人,她目光沉沉地望着给她带来致命危险的裴湘,眉目凝霜,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石观音慢慢移开森寒视线,侧身转向柴玉关,柔声道:   “王爷,不能邀请到原少庄主等人参加你的喜宴,委实有些可惜,但有薛大哥在此,我们也不好强求。不过,我们倒是可以邀请大名鼎鼎的楚香帅、兰州巨富姬冰雁姬老板和那两个手段不凡的年轻人呀。你我今晚奔波一场,若是一个宾客都邀请不到,岂不是过于扫兴。”   柴玉关哈哈一笑,十分赞同石观音的提议。他自觉很有风度地朝着裴湘四人发出了邀请,措辞文雅谦逊但态度却异常强硬,一听便知他此时是不容旁人拒绝的。   裴湘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头,抬眸看向石观音和快活王。   这一男一女大概是仗着两人联手威力大增的优势,此刻颇有些肆无忌惮。他们不想和薛衣人硬碰硬,却觉得可以向裴湘等人施压。毕竟目前来看,这四人中唯有裴湘有一战之力,但也独木难支。   “香帅,你想去大漠深处观礼吗?”裴湘轻声问道。   楚留香微笑摇头:“楚某的身子骨被江南的美酒和风月消磨软和了,实在禁不起大漠的风沙和艰辛。”   裴湘看了王怜花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又转头继续询问姬冰雁:“姬老板,你想去喝一杯快活王的喜酒吗?”   姬冰雁掸了掸衣袖,冷声道:   “姬某年轻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险些死在漫天的黄沙中。自那以后,姬某就发誓,不到生死关头,姬某绝对不轻易靠近沙漠半步。一场陌生人的婚礼,请不动姬某。”   “好,我知道两位的答案了,”裴湘眉目温润柔和,语气却异常坚定,“如此,咱们就只能谢绝快活王的邀请了。”   王怜花故作为难地说道:“这可能有些不妥,毕竟老男人都好面子,又油腻腻地自以为是。如果咱们拒绝了他的话,他大概要恼羞成怒了。”   裴湘笑道:“我一向认为长寿的秘诀就是,难为谁也别难为自己。香帅,我能把石观音交给你吗?”   楚留香心知,今晚若是向柴玉关和石观音让步,此后就得步步退让。更可况,他的几个朋友已经彻底得罪了石观音,若是真的被他们“请”去大漠,就真的要处处受制于人了。   再有,楚留香一向潇洒随意,从来没有人能强迫他做自己不愿意的事。   于是,裴湘话音刚落,楚留香便毫不犹豫地答道:   “有了裴姑娘的指点,楚某愿意勉力而为。”   王怜花听完裴湘和楚留香的对话,心中微微一动,他几乎立刻就看明白了裴湘的打算,不禁担忧地询问道:   “对付那人……你有把握吗?”   裴湘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说道:   “之前为了招待石观音的到来,我特意准备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今晚月色不错,用来招待另一位客人也十分合适。”   王怜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深问,只是悄无声息地往裴湘的手心里塞了一些保命良药。   裴湘弯了弯眼睛,语气轻快地总结道:   “好,石观音分给楚香帅,柴玉关分给我,剩下的疾风骑士和石观音的手下分给姬老板和王怜花,咱们今晚一定要把擅闯入门的贼子消灭殆尽。”   这样如同小女孩分糖果的轻松语气注定要惹恼一些人的。所以,裴湘话音刚落,石观音就飞身而起直奔裴湘身旁的楚留香,并冷声嘲讽道:   “我倒要看看香帅武功如何,值得裴姑娘如此信任。呵,小心了,若是一个男人太弱了,那可就要让我失去兴趣了,而我不感兴趣的人,下场比猪狗驴子还不如……”   说着话,石观音便已经迫近楚留香,纤纤素手化为修罗利刃,直击楚留香的要害穴位。   楚留香的武功到底如何,这世上谁也说不清楚。反正自他年少成名以来,就多次在险象环生中完完整整地活了下来。   每当他看似陷入绝境的时候,总有绝地反击的精彩表现。所以,面对石观音的含怒出手,楚留香依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危机。   就在楚留香左闪右避,故意引着石观音往藏有巨大镜子的角落里去的时候,裴湘也不再犹豫,她直接出手对上了柴玉关。   柴玉关一开始还想展示一番男人的风度,一味闪避而不攻击,眼中兴趣浓厚,还有着若隐若现的征服欲。   然而,裴湘的剑法哪容他人如此轻慢,凛然刺目的剑光让柴玉关迅速意识到,若是再继续维持表面的君子风度,他今晚大概就要身首异处了。   于是,在避让了三招之后,自命风流而不下流的柴玉关就面色一肃,不得不全力施展起武功绝学来。十几息不到,他便一连使出了五种失传的功夫,招式莫测,变化更是极为出其不意。   裴湘一开始出招就是连环快剑,又利用柴玉关隐约的轻浮虚荣心思,把他逼到了窗前。   等到柴玉关开始认真起来了,她脚尖一点,踏月乘云飘然而起,剑招气势从灵动迅捷变为恢弘远大,一挑一刺,直接把瞬间惊愣的柴玉关逼到了窗户之外。   至此,裴湘和柴玉关二人从屋内打到了屋外,并且越打越远,渐渐离开了厅堂内众人的视线。   就在柴玉关的身影消失在窗畔时,一向以保护快活王为己任的气使独孤伤身影微晃消散,眼见着就要跟着快活王一起离开。但事与愿违,之前一直在专心运功疗伤的王怜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独孤伤前行的路线上。   屋内出现了新的对峙。   不等焦急护主的独孤伤出手,漫天的暗器毒针就从王怜花的袖中射出,犹如天女散花一般,只用了几息长短,便逼迫独孤伤狼狈后退。   与此同时,快活王和石观音的其他属下也遭受了攻击,瞬间死伤了一小半,还有不少人中了毒,即将丧失反抗的能力。   “独孤伤,你刚刚往湘湘的后背射出了七枚毒镖,手法倒是挺快的呀,来,咱们比划比划……”   王怜花不急不慢地逼近阴沉的独孤伤,步履从容优雅,仿若闲庭散步,看似和善温文,只是他再出手,就是昔日“云梦仙子”的成名绝技“天云五花绵”。   这黑道排行榜第一的阴毒暗器一使出来,就预示着独孤伤已经命不久矣了。   另一边,一直没有参与战斗的赵三江等人一边惊异于王怜花的毒辣手段和不弱的武功身手,一边猜想此人到底是谁。   不过,他们很快就分散了注意力,因为楚留香和石观音二人的战斗过于紧张激烈,让许多江湖好手都跟着提心吊胆起来。每当石观音出招,不少人就忍不住屏气凝神,十分担心楚留香会命丧女魔头之手。   而身在战局中的楚留香确实也心惊胆战不已。和石观音亲自交手后,他便忍不住悄悄感谢之前那一个月的切磋比试,让他久久不曾突破的武功境界有了小小的进步,如今才有了更多的底气同石观音周旋。   又过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御敌手段花样百出的王怜花和姬冰雁联手解决了独孤伤。之后,他们又飞速解决了剩余的敌人,至此终于空出手来。   两人对视一眼,各有决定。   姬冰雁宁愿被石观音迁怒,也要帮楚留香减缓压力,而王怜花则毫不犹豫地飞身向外,循着裴湘和柴玉关打斗的痕迹一路追寻而去。   闪身纵跃,轻若鸿毛快似流星,当王怜花终于找到裴湘时,发现打斗现场已经安静了下来。   不知何时出现的王云梦一脸复杂地看着不远处的柴玉关,而柴玉关则满面狰狞僵硬不动,正惊恐而绝望地感受着体内的内力飞速流逝。   裴湘迎风而立,裙摆被削去了半边,肩头有隐隐血痕,她双手牢牢贴着柴玉关的手掌,两人静默相对。   王怜花环顾四周,从一片狼藉中推测出之前的激烈战斗情形,忍不住后怕起来。   他刻意不去看裴湘肩头的血渍,而是盯着地面上的纵横剑痕和一连串的凹陷坑洼,轻声问道:   “妈,你什么时候来的?是你帮湘湘制伏了柴玉关?”   王云梦眼神一暗,冷冰冰地说道:   “我只想亲手惩罚柴玉关,怎么会愿意借裴湘之手报仇?”   王怜花察觉到了王云梦的郁闷和不快,顿时了然,他微微颔首道:   “我差点忘了,湘湘施展这门功夫的时候,不仅有真气护体,还有剑气环绕防御,旁人无法轻易插手强行中断内力传输,亦或者是伤害她。”   ——所以,你就是想阻止,也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王云梦瞥了一眼和自己不是一条心的亲儿子,轻哼一声:   “裴湘这次得了快活王的内力,武功进境更是一日千里,你大概永远也追不上她了。儿子,忠告你一句,对于不如自己的男人,女人一向是瞧不起的。”   王怜花微笑道:“湘湘喜欢我什么,我心里清楚。我只要继续恣意快活地过日子,湘湘就永远不会厌倦我。等她和我纠缠久了,成为彼此分割不开的血肉,我弱一分,她就怜惜我一分,更会温柔一分。”   “温柔……但愿你能要得起她的温柔。怜花,你看看这里的痕迹,难道看不出这里之前布置了一个阵法吗?   “柴玉关就是被裴湘不着痕迹地引入了陷阱阵法中,又被她不要命的剑法威慑住,才会败得这么快的。呵,这样心思缜密又舍得对自己下狠手的年轻姑娘,她的温柔总是昂贵又危险的。”   王怜花沉默了片刻,之后用一种非常普通而平静的声音说道:   “她就是一个简单的小姑娘,她的温柔也很简单,妈,你别被表象迷惑了。”   闻言,王云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见王怜花一脸笃定,有些不以为然又有些不愿承认的期待,暗忖道,来日方长,且往后看吧。   就在王云梦母子交谈的时候,裴湘已然吸尽了柴玉关的内力。她双掌一推,便把一脸灰败的柴玉关震了出去,随即,她侧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王云梦:   “你还要这个男人吗?”   王云梦皱眉道:“我不喜欢有人对我的猎物动手。”   裴湘扬眉:“那你就得看好自己的猎物。瞧,一次没看着,放他出来追咬了不该咬的人,这不就得到教训了吗?”   王云梦叹了一口气,朝着瘫倒在地的柴玉关一扬手,便把这个身形修长的男人抓到了手中:   “算了,我精心筹谋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倒是有些可笑了。”   说着话,佯做平静的王云梦拎着柴玉关的衣领,准备转身离开。   但王怜花却忽然面色一变,他大步上前挡在了王云梦对面,嘶声问道:   “妈,你要去哪里?”   王云梦看着终于流露出忐忑关怀之色的儿子,心中一软,有瞬间犹豫。   但心底的执念总能战胜她对儿子的慈爱。   于是,王云梦语气淡淡地说道:   “我去大漠隐居。既然柴玉关在关外成了‘快活王’,那我就要做王妃,他在古楼兰国的宫殿里怎么能没有女主人?”   王怜花闭了闭眼,沉声道:“之前在正厅的时候,他向武林人士发出邀请,说是要迎娶妻子,但那个女人不是你。”   王云梦的表情有瞬间狰狞扭曲,眼底流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嫉妒之意,可很快又恢复了平和温柔,她浅浅笑道:   “怜花,你弄错了,柴玉关要迎娶的王妃,就是我,从来没有别的女人。”   王怜花认真地看着王云梦的脸,忽然干巴巴地笑了一下,之后,他脸上急切关怀之情全消,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世家公子模样:   “你去沙漠里当王妃了,那洛阳那边怎么办?你之前给我找的那些叔叔们都不要了?还有,你刚刚对我说,男人不能比女人弱,会让女人瞧不起。可是柴玉关已经没有了内力,你还瞧得起他吗?你真的还要这个男人做丈夫?”   王云梦愣了一下,低头仔细打量半死不活的柴玉关。她刚刚因为裴湘的突然插手而恍惚失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被废了的柴玉关和自己心中积压多年的仇恨。   此时被儿子拦下来问了几句,而柴玉关又像死狗似的不敢妄动,这情形反而让王云梦心中翻涌的情绪平稳了三分,她想了想,迟疑道:   “洛阳那边的人……”   就在这时,一直老实乖顺的柴玉关忽然眼中精光大绽,他用尽最后一份力气,朝着裴湘举起左手并按下了三枚紫金戒指上的暗器机关,瞬间射出二十一枚细如牛毛的幽紫色毒针……   裴湘暂时没动,王怜花飞速抛出随身携带的折扇,一展一旋一收,眨眼间就拦下了其中十七枚毒针。而剩余的四枚毒针在靠近裴湘之后,便被她用剑气横扫,回赠给了满眼仇恨的柴玉关。   下一刻,柴玉关一声惨叫,他的丹田处没入了毒针四枚,从此,他便是想重新修炼内力,也不可能了。   王云梦立刻给柴玉关喂了一枚解毒丸,暂缓了他体内的毒性,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复杂,有痛恨憎恶、有怀念不舍、有厌倦嫌弃,还有更多的茫然空洞。   裴湘眨了眨眼,好心建议道:   “王夫人,若是洛阳那边还有对你念念不忘且愿意背井离乡的……叔叔们,不如邀请他们跟你一起去大漠暂住。   “依我看,这做王妃还不如做古楼兰城的城主。你若是舍不得和柴玉关断了缘分,又不甘心对昔日仇人轻拿轻放,不如先把他放在城主后院,之后再慢慢琢磨该如何对待这个年老色衰的前夫。” 第342章   王云梦带走了柴玉关。   她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忙。比如收服快活王的属下和接手他的势力;比如给各地的情人们写信,邀请他们去沙漠宫殿做客小住;比如和柴玉关算算这些年的总账,即便不立即杀死他,也该收一些利息的……   总之,在接受了裴湘的提议后,王云梦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必然会精彩纷呈、跌宕起伏。   但那些都和她已经成年的儿子没有多少关系了。只要王怜花不心血来潮跑去大漠深处帮亲生父亲争宠(看热闹)的话,母子二人将来的日子肯定要聚少离多的。   送别王云梦,裴湘原地盘膝静坐调理略微躁动的内息,以防一着不慎反噬己身。她慢慢运转起体内异常磅礴充沛的北冥真气,逐步消化吸收新得到的深厚内力。   大约过了盏茶的功夫,裴湘运功完成一大周天的内息循环,成功安抚住了还未完全转化为北冥真气的新得内力。   之后,她立刻起身同王怜花原路返回,直奔众人齐聚的正院厅堂。   “不知楚香帅那边如何了?”裴湘轻叹,隐含担忧。   王怜花不慌不忙地安慰道:   “楚留香的武功比传言中更强,再加上姬冰雁和那个不知实力深浅的原随云,出不了大事的。”   裴湘脚尖轻踩,纵气而跃。   “原随云吗?恐怕只有等到楚留香和姬冰雁身受重伤或者惨死在石观音手上了,他才会站出来力挽狂澜,而不是继续佯做虚弱。在那之前,他大概更喜欢坐山观虎斗。”   闻言,王怜花飘逸迅捷的轻身步法微微一顿,随即又猛地一提气,再次追上裴湘的踏月身影。   “湘湘,你发现原随云不如传言中那样敦厚温良了吗?”   裴湘侧头看了一眼身边人眉目雀跃的神色,浅笑着“嗯”了一声。   王怜花装模作样地感慨道:   “可见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面目,只是有些人藏得深,并不容易被发现而已。不过,原公子是无争山庄的继承人,又自幼眼盲,他能成长到如今这种人人称赞的地步,又有那么多的属下对他唯命是从,若说本身没有城府谋算的话,那肯定是骗人的。”   裴湘几次起落,身姿缥缈。   她听到风中传来王怜花的感慨后,随口应道:   “说起一个人有诸多面目,这世上谁能比得上‘千面公子’王怜花呢?”   王怜花微微一笑,甜言蜜语脱口而出:   “无论我的外表如何千变万化,我对湘湘的心意始终不变。”   “是吗?我还以为你在听过我给王夫人的建议后,会稍稍担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呢。”   王怜花真诚地提出心中疑惑:“我需要担心什么?湘湘单纯又善良,像不谙世事的小仙女一样,我只怕你被心思叵测之人欺负了,从来没有担心过其余的事。”   裴湘稍稍沉默思考了一下,觉得这话没什么大毛病,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王怜花的评价。   王怜花扬起唇角,心道他的湘湘果然单纯。   ——瞧,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唉,世道险恶,人心不古,湘湘这样很容易被骗的……   裴湘也在想,不能怪自己总是轻信,像王怜花这样说话好听的漂亮年轻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等到两人抵达正厅之时,战斗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准确来说,是石观音压着楚留香、姬冰雁二人打。虽然石观音不能立时取胜,但明眼人一瞧,便知此时的楚留香和姬冰雁已经濒临力竭,再继续缠斗下去,他们迟早会成为石观音的手下败将的。   与此同时,面色惨白、呼吸微弱的原随云已经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   他心知今日良机难得,不仅把石观音引出了大沙漠,还用轮流战消耗了她的实力,此时正是一鼓作气斩草除根的绝佳机会。若是错过了,他绝对会后悔遗憾的,也会给自己留下偌大的隐患和一个毒蛇一般的敌人。   只是……意外再次不期而至。   不论是希望渔翁得利的原随云、守诺不参与争斗的薛衣人、中毒不能动武的武林人士,亦或者是刚刚迈入室内的王怜花,他们都没有预料到,这场战斗的强弱之势会扭转得这样快,而武学修为高深莫测的石观音竟然会败得这样猝不及防!   只见楚留香忽然靠近石观音说了些什么,而后,他便在石观音惊怒的表情中掀翻了一面高大的屏风,顿时暴露出了藏在屏风后面的巨大晶莹宝镜。   那一瞬间,石观音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粘在了镜中人的身上,虽然只是一刹那,但她眼中的热切和痴迷却让楚留香瞧了个正着。   “楚留香,你没有说错,这面镜子确实和我珍藏的那一面不相上下。只是,是谁告诉你我房中的布置的?莫非香帅天生风流,能够夜里入梦探访妾身的闺房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没有回答石观音的问话。   ——裴姑娘说,石观音深深爱上了她自身,她把镜中的身影当成爱人,所以,当一面异常清晰的镜子出现后……   下一刻,楚留香看也不看对手石观音,而是果断出手用全力击碎了那面平滑清晰的昂贵镜子,在上面制造出了纵横交错蛛网般的丑陋纹路。   “不——”石观音阻拦不及,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   随着一声脆响,石观音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混乱了起来。   她看着镜中之人浑身上下的丑陋“伤疤”,眼中划过巨大的痛楚和恐慌,内心深处升腾起的战栗之感让她再也无法冷静思考,于是,行云流水般的玄奥招式有了片刻停滞。   高手比试,瞬间的迟疑往往能彻底改变局面。   就在石观音心乱分神的时候,一贯冷静优雅的楚留香抓住了这个千钧一发的机会。他疾风一样地靠近石观音,然后用毕生最快的出手速度狠狠点上了石观音的重要穴道……   石观音败,僵硬倒地。   房间内安静极了,落针可闻。除了楚留香和裴湘以外,谁也没搞懂石观音为什么会突然失败。   石观音似乎也没有从这样的失败中回过神来,她仍然扭头痴迷地望着镜中破碎扭曲的影像,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着。   姬冰雁只觉得自己死里逃生,忍不住捂着怦怦乱跳的胸膛后退几步,顺势歪倒在一旁的太师椅上。   而楚留香却没有失去一贯的谨慎,他走到神色大变的石观音面前,蹲下身检查她的状况。   “夫人,在下不会伤你性命,但会把你交给能审判你的人……”   话语戛然而止,楚留香惊怔万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失败了石观音竟然在呢喃了几句“不可能,我怎么会败了”之后,就毫不犹豫地自裁了。   伴随着她的断气身亡,属于石观音的那具美丽酮体也没有了之前的美艳妖娆,而是迅速干瘪下去,化作一具枯骨……   楚留香愕然片刻,旋即喟叹一声,似理解又似遗憾,最后都化作他眼底的了悟与惆怅。   这边楚留香好似悟了懂了,而裴湘这个告诉了楚留香获胜方法的人却心存不解。   她虽然知晓原著中石观音死亡的方式,也记得作者给出的原因,可依旧没敢深信。所以,在安排好那面巨大华丽的镜子后,裴湘还在姬冰雁的庄园里布下了几个杀阵,那些都是她留着对付石观音的后手。   ——石观音会因为镜子碎了而走神被擒,这我能理解。   ——但她会因为败在楚留香的手中而感到不可置信,进而决绝自尽,这就有些让人迷惑了。难道她之前在我的剑下吃亏后,就不觉得难受了?非得是楚留香才能刺激她吗?   ——不是说她也不是水母阴姬的对手吗?还吃过大亏的。莫非……因为我和水母阴姬是女子,而楚留香是男人?唔,石观音似乎说过,她厌恶男人……   裴湘的心里冒出几个猜想,但都无法得到证实,因为唯一能给出答案的人已经化作枯骨了。   ——算了,这世上总有些疑惑,是永远没有答案的。   石观音死了,众人危机解除,王怜花主动上前给中毒者们喂了一些解毒的丹丸,初步控制住他们体内的毒性。   这一举动,立刻得到了一些人的好感。   这时,之前一直保持清醒的原随云忽然吐了一口发黑的污血,然后就毫无预兆地晕倒在了地上。   这个变故又引起了一阵慌乱。   “薛大侠,原少庄主到底怎么了?”   薛衣人收回探脉的手指,沉声道:   “他中的毒似乎比你们都深,之前用深厚的内力强行压制毒性,又与人动手比试,导致毒素侵入五脏六腑的速度加快,如果不能得到及时的治疗的话,很容易留下隐患。”   “刚刚那个女魔头说,原少庄主中了两种毒,什么‘眼儿媚’‘心儿醉’的……”赵三江粗声粗气地说道,“这两种毒加在一起肯定比一种毒厉害。”   刚刚止住咳嗽的秦二爷感叹道:   “我之前看原少庄主和石观音打了那么久,就以为他已经暗中化解了毒性,没想到是用深厚的内力强行压制了。嘿,可见原少庄主功力深厚,比咱们这些老家伙强多了。”   “是啊,原公子之前的表现让我一直觉得他中毒不深,没想到其实是在强撑着。现在石观音死了,原公子应该是松了一口气了,所以才陡然昏倒过去的。”   “原来如此……”   原随云这一晕倒,再加上薛衣人的诊断,立刻消除了在场之人心里隐约的芥蒂。   之前裴湘等人同石观音、快活王对阵的时候,原随云一直没有出手相助,其实已经惹得一些人暗中犯嘀咕了。   在薛衣人出现之前,原随云拥有能和石观音缠斗多时的实力,可随着事态发展,原随云再也没有出手过,而是选择了袖手旁观。细究起来,他这样的冷漠表现确实有伤无争山庄的威名。   但……如果原随云其实是一直强撑着,不惜损耗自身健康也要假装中毒不深来威慑石观音,那就十分值得众人敬佩了。   ——原随云不是不愿帮忙,而是不能动武。   意识到这一点,赵三江急切地喊道:   “王公子,你快来帮原公子看看,你那解毒丸能缓解他体内的毒吗?”   王怜花毫不迟疑地应了一声,佯做十分关切地给原随云诊脉,还从他的指尖取下了三滴毒血,又是检验又是查看。   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包括枯梅大师在内的大多数人都觉得王怜花医者仁心,不仅于解毒一道上颇有些精深高妙的手段,对待中毒者的态度也是极其严谨认真的。   半晌,王怜花语气温和地说道:   “原公子身中两种毒药,又妄动内力,普通的解毒丸对他无用,说不定还会起到反作用。万幸目前无性命之忧,稍后可以请兰州城内的名医会诊,等他们为原公子拟定一个对症的解毒药方后,再服药慢慢调理身体。”   枯梅大师哑声道:“兰州城内的名医皆非武林人士,不一定有办法解开石观音的毒。我观王公子年少有为,又精通医毒一道,不如先帮原随云拟一张解毒方子吧。”   王怜花笑吟吟地说道:   “不敢隐瞒枯梅大师,在下有个改不了的小习惯,凡是我的正式病人就得完全听从我的安排,期间不能让别的大夫治疗,也不能乱吃药。若是原少庄主醒来后愿意承诺做到这一点,我就给他治疗。只是我行医经验少,怕误了无争山庄继承人的病情。”   枯梅大师一怔,她看着王怜花年轻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王怜花婉拒了为原随云出力这件事后,又十分热情地给枯梅大师诊了脉,之后叮嘱她不论解毒与否,三个月之内都不宜再动用内力,否则会伤害练武根基。   裴湘默默瞧着王怜花在一群江湖有名人物中积攒好感度,心知他这是在为之后的转变铺路。柴玉关构不成威胁后,王怜花必然不会再延续之前的暗中行事风格,他掌控并经营多年的势力也该露露面了。   就在王怜花施恩“不图报”的时候,姬冰雁亲自出去了一趟。   等他再回来时,便领来了许多训练有素的仆人和两名医术不错的老大夫,之后又是一番忙乱,大半个时辰之后,才把所有人送回各自的房间并安排妥当。   第二日清晨,裴湘晨起练剑,在去翠溪谷的路上“偶遇”王怜花。   这人今天穿了一件白缎绣云鹤纹的箭袖锦袍,头戴玲珑明珠玉冠,腰系双蟒蛇头银扣宽腰带,手握青锋宝剑,脚踩薄底快靴。打眼一瞧,好一位清风朗月俊秀少侠,身姿修长挺拔如松柏,模样清俊出尘似谪仙。   王怜花含笑着立在晨风晓露当中,斯斯文文地朝着裴湘作揖问好,态度亲切而不失矜持,眼神欣悦又藏着含蓄。只看他的举止扮相,谁都要赞一声气宇轩昂,霁月光风。   可惜,裴湘没被王怜花的这副模样迷住,反而直接问道:   “你今早要和我一同练剑吗?”   王怜花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坦诚道:   “湘湘,在外面做客的时候,我不同你一起练剑,到时候被你追得上蹿下跳的,太糟蹋我这身仙气儿打扮了和玉树临风的气质了。”   “那你拿着剑做什么?”   “拿着剑会显得我更加正气凛然一些,也和湘湘你更般配。”   裴湘看了一眼自己腰间那柄外表朴实无华的长剑,又瞧了瞧王怜花手中宝剑剑鞘上缠着的金丝和镶嵌的玉石,沉默了一下,并未发现有哪里般配了。   ——穷富双拼么? 第343章   这天清晨,洛阳王公子的“双剑侠侣情满江湖”梦想之船还没有正式起航,就因为无意间的炫富行为而被迫搁浅,顺便收获了一个满身柠檬味儿的心上人。   一直到晨练结束后的早餐时分,这个柠檬味儿的穷姑娘才在一碗蜜枣甜粥的抚慰下,慢慢恢复了平常心。   “湘湘,我们去兰州城里转转吧。我知道有一家老字号的馅饼铺子十分不错,还有一个地方的炖羊肉也是一绝,我们玩累了之后,可以一饱口福。”放下碗筷,王怜花提议道。   “不,我现在要去找姬老板谈些事情,”裴湘摇了摇头,语气分外郑重,“石观音死了,我也该腾出手研究一下如何做生意赚钱了,不能只靠着悬赏花红过日子。”   王怜花怔了怔,随即理所当然地说道:   “有我在,湘湘何必为了银钱烦恼?”   裴湘莞尔一笑,摇头不语,漱口过后便起身往外走。   王怜花心思玲珑,怎么会不清楚裴湘划出的无形界线,他三两步追上裴湘,在她身旁柔声蛊惑道:   “湘湘,以你我现在未明确的关系,确实不适合在银钱方面失了分寸,你考虑得很周到。   “可如果你愿意嫁给我,那我的家产就是你的家产了,我今后赚的每一两银子都随你支配。湘湘,你不仅能得到我的人,还能得到我的钱。这笔买卖才是最合算的,姬冰雁那里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裴湘眼波微转:“王公子对妻子这么大方呀?只要成亲就奉上全部家产吗?”   “不论多少家产都没有我王怜花一人值钱。成亲之后,我整个人都任你采撷了,更何况是那些身外之物。”   说着话,王怜花摘下腰间的锦囊,从里面取出一方小小印章,递到裴湘手中:   “湘湘,你拿着这枚小印吧,之后可以在十三州任意一家‘王森记’店铺中支取银两,同时,店内的货物也可随你使用,掌柜们绝对不会阻拦的。”   裴湘细瞧掌中的小巧印章,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   王怜花见裴湘认真打量他送出的私章,没有避之不及,也没有立刻拒绝,顿时眼底一亮。   他又连忙把装印章的锦囊也塞进裴湘的手中,语带笑意地哄劝道:   “这个小东西早晚都要给你的,先拿着吧,便是你真想和姬老板做生意,也得有本钱不是?有了充足的本钱,你就是姬老板的合作伙伴,可以同他平起平坐地谈条件,而不是被兰州铁公鸡压榨的小可怜儿。”   裴湘正要答话,就见姬冰雁和楚留香从回廊的转角处走了过来。   楚留香一副忍笑的表情,而姬冰雁则冷冷地瞪了王怜花一眼,淡声道:   “王公子,你我都是生意人,自然要琢磨怎么能赚到更多的利润。姬某不曾欺行霸市,也没有仗势欺人,只是在分配利润的时候格外精打细算些罢了,怎么就被你说成压榨可怜人了?”   王怜花理直气壮地说道:   “以往旁观姬老板做生意,在下深觉你的各种精明赚钱手段无可厚非,毕竟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更何况是陌生人?不过如今一想到你要和湘湘谈生意……在下真心觉得,你这‘铁公鸡’的名号十分形象贴切,所以特别希望你能变得大方慷慨一些。”   姬冰雁差点被这明晃晃的双标态度气乐了,他懒得和小无赖王怜花拌嘴,只是看着裴湘问道:   “裴姑娘要和姬某谈生意?”   裴湘含笑着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划过楚留香和姬冰雁两人,没有急着说自己的事情,而是关心问道:   “生意之事先不急,可稍后详谈。我观二位眉宇间藏了几分沉郁焦躁,之前的脚步声又有些匆匆迫切,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楚留香叹道:“裴姑娘果然洞察细微。我和姬冰雁刚从枯梅大师那里出来,正要去寻一位老朋友,向他打听一些事情。”   裴湘心思一转,便猜到了原委:   “可是为了询问‘清风女剑客’高亚男女侠的下落?枯梅大师此时身体状况不佳,需要卧床静养,所以,嗯,她开口请二位帮忙找人?”   楚留香道:“确实是为了寻找高亚男之事。不过,不仅是因为枯梅大师的嘱托……即使枯梅大师不提,我们也要弄清楚高亚男的下落的。她是华山首徒,也是我、胡铁花和姬冰雁三人的老朋友。如今老朋友可能有难,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原来如此,”裴湘眼波一转,温声道,“高女侠应该是被石观音一方的人马困住了,昨晚捉住的那些人中,全都不清楚高女侠的行踪吗?”   姬冰雁苦笑摇头:   “就是因为那些人都不清楚高亚男失踪之事,我和老楚才准备去找一个老朋友。那人……和高亚男的关系最亲近,又恰好在西北一带醉生梦死地过日子。   “我们都希望高亚男在失踪前去找过他,或者留下些什么话,或者交代过自己接下来的去处,然后再顺着线索查找高亚男的行踪。唉,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吧。”   王怜花恍然道:“你们提到的那人,嗯,是香帅和姬老板的老朋友,又和高女侠有关……若是在下没猜错的话,你们是要去找胡铁花胡大侠?”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心道胡铁花和高亚男昔年一逃一追的逼婚事迹倒是出名,这些年过去了,稍稍提两句,旁人就联想到了他们。   “是胡铁花,”姬冰雁应了一声,又转头看着裴湘说道,“裴姑娘,姬某对你的生意很感兴趣,如果不着急的话,可否请你稍等几日。届时,姬某在兰州庆祥楼设宴,亲自款待新的生意伙伴。”   裴湘欣然颔首,表示自己可以耐心等待。   这时,楚留香沉吟着说道:“裴姑娘,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向你和王公子请教。”   王怜花谦逊摆手:“香帅此话客气了。请尽管开口,小弟定然知无不言。”   楚留香感激道:“是关于昨晚之事。当时楚某在石观音的杀招下苦苦支撑,自顾不暇,无奈之下忽略了很多详情。等到楚某侥幸活下命来,又见裴姑娘和王公子安然返回……”   裴湘一挑眉,笑问道:“香帅是要打听快活王柴玉关的事吗?”   “正是,不知可否方便告知楚某?”楚留香嘴角微翘,目光湛然。   裴湘和王怜花对视了一眼,方才开口道:   “此事告知香帅也无妨,原本就不是需要守口如瓶之事。我昨晚侥幸战胜柴玉关后,就废了他的内力和丹田,之后便把柴玉关交给他的旧日相识了。   “那两人之间仍有一段恩怨需要开解,如今,那人大概已经携着柴玉关离开兴龙山一带了。至于具体去向,也许是大漠深处,也许是东南沿海,目前尚无定数。”   楚留香其实也不是特别关心柴玉关的去向,他只是想到石观音之前同柴玉关联手来袭,那两人显然已经达成了合作关系,进而联想到,也许那个在关外称王的柴玉关会知晓高亚男的下落。   对于楚留香的疑惑,裴湘只能遗憾摇头,给出了否定答案。   倒是王怜花在一旁补充说,他可以尝试着联络一下那位带走柴玉关的前辈,请她帮忙询问柴玉关。若是有相关线索的话,他会及时告知楚留香和姬冰雁的。   得到王怜花的允诺,楚留香二人再次道谢。   之后,四人又简单地交谈了几句,皆发现目前来看,确实再没有更有效的途径寻找高亚男了,唯有去胡铁花那里试一试运气。   等到楚留香和姬冰雁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小路尽头,长廊中又只剩下裴湘和王怜花二人后,裴湘抬头望了望明亮蔚蓝的天空,转身往回走。   只是,她刚刚迈开步子,又停了下来。   裴湘捏了捏手中装有印章的锦囊,微微迟疑片刻。而后,她在王怜花故作平静的目光中,低头把锦囊收入怀中,没有再还给身旁之人。   “王怜花,咱们去兰州城吧,中午就去你提过的那家馅饼铺子。”   王怜花此时眉眼弯弯,眸底汇聚的惊喜光芒比星辰还璀璨潋滟。   他忽然上前一步把裴湘打横抱起,而后脚尖一蹴,便抱着心上人飞上了树梢。   “你做什么?”裴湘揽住王怜花。   “我在想……是去兰州城还是回卧室。”   裴湘锤了他一下,哼笑道:“去兰州就是两个人,回卧室只有你自己!”   于是,王怜花十分委屈地做出了选择。他几次纵跃踏空而行,飞速朝着大门外提前安排好的马车奔去。   凌空腾挪中,他还不忘低头飞快亲吻了一下裴湘的额头,又一下是鼻尖,之后,是柔软的唇……   等到裴湘从兰州城内归来时,楚留香和姬冰雁的好友胡铁花早就到了兴龙山,并且已经畅饮过‘快活林’中的美酒佳酿了。当然,他们三人依旧对如何寻找高亚男之事没有丝毫头绪。   这天,裴湘正和王怜花研究石观音留下的那些毒药,门外的侍从回禀说,幽灵宫宫主白飞飞来访。   裴湘摆弄药材的动作一顿,旋即便起身去迎白飞飞。   落座后,白飞飞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她是专门过来询问快活王的下场和去向的。   “我前几日和司徒氏待在一处,据说,快活王今年入关的时间忽然提前了……司徒氏昨晚突然收到一封密信,之后就面色大变,甚至忍不住惊呼出声。   “我听他喃喃自语说什么快活王败了,就没忍住夺过了那封密函。读过信后,我才知晓事情有变,还和你们这些人有关,所以,我就来问一问。”   望着白飞飞隐含执拗的目光和复杂压抑的表情,裴湘有些拿不准该透露多少真相给这位白姑娘,亦或者说,她该不该吐露王云梦的决定。   ——万一这姑娘打算去争夺那个废了的柴玉关呢?有时候垃圾处理权也挺抢手的。   一旁的王怜花心知裴湘在犹豫什么,便轻笑着搭腔道:   “你来晚了,那个男人已经废了,而且,他现在是我妈的玩具,你抢不着了。”   白飞飞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迷惑和不可思议。毕竟在她心目中,快活王一直是一道浓重危险的巨大阴影,她甚至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只是……计划还没怎么实施,那人就败了?   王怜花才不在乎白飞飞会不会给沙漠中的王夫人找麻烦呢,他其实更喜欢看热闹听乐子,包括自己亲爹亲娘和手足姊妹的。   所以,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柴玉关的悲惨下场,又详细交代了王云梦准备如何对待那个年老色衰的男人。   说到最后,他还假惺惺地感慨着,不知那个柴玉关会不会在绝境中翻身,战胜王云梦身边的众多情人,再次成为“云梦仙子”感情中的唯一。   “那样的话,可就太便宜柴玉关了。”王怜花摇头嗟叹。   白飞飞柔柔一笑,眼底却布满沉郁幽暗。   她明知道王怜花的假设几乎没有可能发生,但却不可避免地被他的话挑起了心底的不安。   只是,白飞飞也不愿自己一个人难受,同样拥有一个渣爹,同样是背负着仇恨成长,她和王怜花之间又谁比谁更豁达开朗呢?   她用一种满怀欣慰的温柔语气说道:   “如果真有那一天,想来王夫人会喊你回去拜见父亲的,说不定还能一起过年吃饺子。飞飞得提前恭喜你,王公子,父母双全,阖家团圆。”   王怜花忍不住露出了被恶心到的表情。   裴湘扑哧一笑。   王怜花深吸了一口气,连忙转头认真瞧着裴湘的笑靥,顿时觉得眼清目明,心绪舒畅,人生未来明亮可期。   白飞飞注意到裴湘和王怜花之间的小小互动,微微垂下眼帘,抿了抿唇。   裴湘温声问道:“白姑娘,如今‘快活王’已经是不复存在,柴玉关此时估计是生不如死,你今后……”   话未说完,门外再次传来通禀声: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铁花来访。   王怜花起身出门迎接,裴湘留下来对白飞飞道:   “白姑娘,你要和他们碰面吗?若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先去隔间稍坐片刻。”   白飞飞浅浅一笑,微微摇头:   “多谢裴姑娘替我想得周全。不过,飞飞不日就要前往沙漠一趟,在远行前,还需要和朋友们道别。今日偶遇姬大哥,正好和他交代一声飞飞的去向。”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还有几道清朗的声音在寒暄说笑。片刻后,王怜花引着客人们进屋,众人又和屋内等待的裴湘、白飞飞见礼问好。   彼此介绍后,楚留香率先开口表明了来意。   原来,在追查高亚男下落的时候,他们接到了一封来历神秘的信笺。   那信笺的落款是“画眉鸟”,而信纸上的内容则是,如果楚香帅想再次见到平安无事的华山派首徒,就要先找到“画眉鸟”,之后再按照“画眉鸟”的要求行事。   裴湘眉心一跳,视线状若无意地扫过楚留香,心道即便剧情改编了这么多,依旧有一只“画眉鸟”找上了这位风度翩翩的盗帅,就是不知这次的“画眉鸟”还是不是石观音的徒弟柳无眉了。   瞬间晃神过后,裴湘低头喝了一口茶。   只听楚留香继续说道:“在下此次来访,有告别之意,明日便要启程离开兴龙山前往江南一带,并按照信笺上给出的线索寻找‘画眉鸟’。”   这时,一旁的白飞飞忽然抬眸看向姬冰雁,柔声问道:   “姬大哥,你也要去江南寻找高女侠吗?” 第344章   姬冰雁从进屋开始就只看了白飞飞一眼,之后,他不是严肃着脸认真倾听他人交谈,就是低头饮茶怔怔出神,再没有朝着白飞飞的方向投去任何一丝目光。   此时听见白飞飞问话,姬冰雁才抬眸瞧了她一眼,语气淡淡地说道:   “我和高亚男是老朋友了,她遇到难处,我肯定会尽力帮她的。”   白飞飞展颜一笑,语气柔和地感叹地道:   “姬大哥一向仁善重情义。当初在洛阳时遇到飞飞落难,也是毫不犹豫出手相助,之后又不计较飞飞的隐瞒,一直以诚待我。这份情谊,飞飞铭记在心。”   “白姑娘言重了,”姬冰雁格外客气道,“姬某只是做了自认为该做的事,为的是自己心安,当不得白姑娘如此赞誉。”   裴湘听着白飞飞和姬冰雁两人的对话,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好似在较着一股劲儿。   她眼波一转,浅笑道:   “今天赶巧了,香帅来告别,白姑娘也来辞行。说起来,要不是听说这春天的兴龙山三元泉泉水最是甘甜清冽,我也想动身去江南了。咱们这些人聚散随缘,无拘无束,他日山高水长,自有重聚时光。这样一想,离别的忧愁就淡了许多,反而更期待重逢之时的喜悦。”   楚留香笑道:“裴姑娘这样一说,楚某也心生期待起来。此次西北一行,我重逢挚友,又结识了新朋,他日江湖偶遇,今时今刻的新朋又成为知己老友,想来亦是一件妙事,那时候肯定是要温一壶好酒庆贺一番的。”   这话让坐在斜对面的胡铁花浓眉一扬,他抚掌嚷道:   “好!老楚这话有理,朋友相逢,管他新旧,都当畅饮一番。不过,老楚还是小气了些,一壶好酒怎么够?庆贺的时候,就该酣畅淋漓地痛饮三百杯。”   楚留香见老友一提起喝酒就兴致高昂,失笑不已。   倒是王怜花因着胡铁花的性格脾气想到了无酒不欢的熊猫儿,便温声道:   “等胡兄忙完了这一阵子,别忘了去洛阳转一转。到时候小弟一定请胡兄尝遍洛阳美酒,还要把另一个同样喜欢喝酒的豪爽朋友介绍给胡兄,你们二人一定会一见如故的。”   胡铁花眼睛一亮,正要搭话,就听身旁一向寡言的姬冰雁主动开口询问白飞飞今后的去向和安排。   白飞飞轻声道:“姬大哥要南下办事,我则要去大漠深处看望一位故人,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若是我……不能安心的话,大约会在沙漠中停留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心无遗憾。”   姬冰雁听到白飞飞说要到沙漠中去,甚至有可能长久停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之后不再言语。   白飞飞慢慢垂下眼帘,掩住心底的一丝怅惘。   这日之后,又过了三天,裴湘和王怜花搬到了“快活林”中居住。白飞飞再次出现,亲自送给了一份礼物给裴湘,是江左司徒氏秘藏的家传典籍和一堆稀奇古怪的易容工具。   她把东西放下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就转身离开了。   裴湘望着白飞飞窈窕婀娜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紧接着,她又想到某位兰州商人那日去而复返,向她和王怜花拐外抹角地打探白飞飞远行去沙漠之事,就觉得有些缘分不一定会成为遗憾,有些人也不一定错过。   ——也许,下一次见到白飞飞的时候,她就不会这么寂寞而孤傲了。   正当裴湘微微出神的时候,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打断了她的飘忽思绪。   王怜花把裴湘拥在胸膛前,手臂牢牢环住佳人,又同她十指相扣。   “湘湘,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裴湘轻轻后仰倚靠在王怜花的身上,舒服地弯了弯眼睛。   “恩,回去。正好看看白姑娘送来的礼物,我对江左司徒氏的传承确实好奇已久,早就想认真研究一番了。”   “我们一起。”   “这是自然。对了,之前在洛阳的时候,咱们说过要比试易容术的,可惜,因为石观音的突然出现就没能进行下去。不如趁着这次机会,你我二人接着较量较量,怎么样?”   王怜花眼睛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漂亮俊秀的眉目间浮现出一抹小小的期待,他放缓了呼吸,低声道:   “既然是比试,最好有个输赢奖惩。湘湘,要是我赢了,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好不好?反之亦然。”   裴湘看不见王怜花的偷笑期待表情,但只凭她对身后之人的了解,就知道有些承诺不能轻易应允。   “一个条件?不行,这个说法太宽泛了,得具体一些。”   “若是说出具体内容了,岂不是缺少了比赛输赢的惊喜感?湘湘,未知的忐忑也是比赛中的一大乐趣呢。你冒险的同时,我也在冒险。难道你不想对我为所欲为吗?”   裴湘把王怜花哄劝她的花言巧语当做耳旁风,不为所动地坚持自己的想法:   “不行,必须提前定好输赢后的具体奖惩内容,不许耍赖。”   “唉,好吧,都听你的,”王怜花真情实感地遗憾叹息,有些低落又有些诡异期待地问道,“如果湘湘赢了,你想要对我做什么?”   裴湘反问道:“那你的打算呢?”   王怜花哪敢说实话,他佯做正直地说道:   “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让湘湘扮演一个天真可爱的小丫鬟,一整天都全心全意地围着本公子转,不被任何事物分心。”   “天真可爱的小丫鬟?”裴湘眨了眨眼,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便欣然道:“也好,我就不费神再想其它的条件了,就这个吧。王怜花,要是我赢了,你也得给我当一天的丫鬟,不过,嗯,我不要天真可爱的,我要娇俏泼辣的。”   王怜花呆了呆,迟疑道:   “不是应该扮成英武冷峻的护卫吗?那个……护卫和千金小姐之类的。要不,隐忍深情的暗卫也行。”   裴湘斜觑王怜花,心道这家伙的戏路还挺宽。   “丫鬟和奶娘,任选其一。”语带威胁之意。   “好吧,我选丫鬟。”王怜花迅速妥协。   就在裴湘和王怜花甜甜蜜蜜地研究易容术的时候,在一处靠近沙漠的破旧小镇上,白飞飞望着不远处的严整车队和车队前的男人,久久不语。   姬冰雁走到白飞飞面前,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好似在说一件非常平常的小事:   “我和你一起进沙漠,去看看那个柴玉关的下场。”   白飞飞咬了咬唇,目光盈盈:“你不去江南了吗?不是说要尽力帮忙寻找高姑娘吗?”   姬冰雁道:“我已经把我在江南经营的人脉都告诉楚留香了,至于我本人,有更重要的人要照顾。”   白飞飞避开姬冰雁深沉的目光,故作冷淡地说道:   “你不是说十分讨厌沙漠吗?没有生死攸关的原因,你根本不愿再次冒险的。”   姬冰雁点了点头,诚实地说道:   “我现在依旧非常讨厌沙漠,但我可以努力克服这种情绪,说到底,那些不快的感受只来源于一段过去的记忆。而我更看重我的余生,我不希望以后带着遗憾和后悔度日。”   “也许,你只是暂时忘不了我。等咱们分开久了,你肯定会遇到更好的女子的。”   这话中的淡淡醋意让姬冰雁露出了一个极浅的微笑。   他抬手碰了碰白飞飞微微泛红的眼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拉着白飞飞上了马车,而后命令车队启程,朝着他阔别多年的荒凉沙漠出发……   ——*——*——   半个月后,当兴龙山麓一片春意盎然的时候,新出炉的千金小姐和娇俏丫鬟主仆二人组,在山花烂漫的溪畔散步游玩。   不多时,那梳着双环髻的柳眉杏眼俏丫鬟慧黠一笑,就想要去拉身旁小姐的柔荑。然后,她惨遭严厉拒绝,理由是丫鬟不能和小姐手拉手,不符合身份。   又过了一会儿,俏丫鬟又想给自家小姐簪花,再次被拒绝。理由是没有主子的要求,侍女不能自作主张动手动脚。   一阵山风吹过,落英缤纷,洒落在游人的身上。   这次,那个殷勤的俏丫鬟终于有了亲近小姐的借口,她高高兴兴地凑过去,细心温柔地帮自家小姐摘去发髻间的花瓣。   只是,摘着摘着,那双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这人一会儿用手指卷了卷小姐垂落的青丝,一会儿用手背蹭一蹭小姐的脸颊和耳垂,后来干脆仗着身高把人拢在怀中,慢腾腾地挑拣着根本不存在的花瓣。   裴湘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发现王怜花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便知道这家伙开始耍赖了,就忍不住轻轻踢了他一小下。   王怜花闷笑着夹住裴湘的脚,又开始装模作样地帮怀中的姑娘寻找发髻间的树叶和花瓣……   就在两个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时候,一道颇有威严的声音在两人的身侧响起:   “你们俩的感情真不错。”   这道声音的主人靠近时无声无息,刚刚还在胡闹耍赖的王怜花瞬间警觉,下意识挡在裴湘身前。   越过王怜花的肩膀,裴湘望向来人。   这是一位长得极有特色的女士。她有着一张坚毅的、充满阳刚气概的威严硬朗面孔,只看她的脸,也许会让陌生人错认她的性别,但只要注意到她的身材曲线,便没有人会否认她是女人。   当然,初见此人之时,少有人会这样认真观察她的外貌,因为人们往往会被她的威严气势所摄,神魂激荡,屏气凝息,心生敬畏。   这样的外表,这样的武功,这样的气势,当今武林中似乎仅有一人。   “阁下是神水宫宫主?”裴湘问道。   阴姬微微颔首,莫测复杂的视线游移在王怜花和裴湘的身上,再次感慨着说道:   “你们俩的感情真不错。”   裴湘浅笑:“宫主大驾光临,是为了无花之事吗?”   水母阴姬浓眉轻扬,淡声道:   “看来,你就是那个托人联系神水宫的裴湘。收到你的传信后,我及时救下了司徒静,也知道了妙僧无花的所作所为,神水宫承情。”   裴湘微微摇头,坦诚道:   “宫主客气了。我捉无花,是为了私仇,通知神水宫,也是顺手而为。”   “不管你的初心如何,神水宫恩怨分明,裴姑娘无需推辞。”水母阴姬斩钉截铁地说道,她的阳刚面孔中有着一种不容人辩驳的强势。   裴湘暗忖,自己没必要和这样习惯了说一不二的人僵持,便洒脱一笑,果然没有再一味地谦逊推却。   水母阴姬见裴湘处事爽快,微微露出一丝赞赏的笑意。   她又打量了一会儿裴湘和男扮女装的王怜花,稍稍柔和了语调:   “裴姑娘,你愿意和你的……好朋友一起去神水宫做客吗?我们那里少有外人出入,也没有太多的世俗规矩,挺适合你和这位姑娘一起隐居的。”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王怜花呼吸一顿。他猛然想起王云梦对他讲过的江湖秘闻,其中就有关于水母阴姬喜欢女人之事。据说,神水宫中的那些女弟子,其实大多数都和水母阴姬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想到水母阴姬之所以发出这个邀请,可能是把他和裴湘当成了同道中人,王怜花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先不说自己的真实性别会不会引起水母阴姬的杀意,只说他的湘湘这么好,只要相处久了,谁都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并产生不舍之情。   ——万一这个水母阴姬色心大动不讲武德,想要横刀夺爱呢?   “咳咳,久仰宫主大名,”王怜花在裴湘开口之前,恢复了原本的男性嗓音,朗声道,“今日一见,果然令晚辈心生敬仰。晚辈王怜花,正在练习易容之术,冒犯宫主之处,还望多加海涵。”   王怜花开口之时,已经做好了被这位神水宫宫主厌恶的准备。   可让他有些不解的是,传闻中十分讨厌男人的水母阴姬在得知他是男性后,并没有立刻冷下面孔,反而在一愣之后,盯着他易容后的娇俏脸蛋露出了恍惚怅惘之色。   王怜花:“……咦?”   站在王怜花身后的裴湘同情地眨了眨眼,她觉得今天之后,王怜花应该对男扮女装这件事产生不小的心理阴影的。   ——一次石观音,一次水母阴姬……   她用内力凝声成线,单独传讯给王怜花:   “据说,水母阴姬曾经和江湖上的一个喜欢男扮女装的采花贼相爱。她先喜欢上对方的女儿扮相,又在发现对方是男儿身后,不忍分离并一往情深,两人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到后来,那个采花贼受不了神水宫的枯燥冷清生活,也对水母阴姬没有了爱意,就和她分开了。所以……”   所以什么?   不用裴湘继续说明,王怜花顿时心领神会并头一次觉得人生分外艰难。   这时,恍惚中的水母阴姬毫无预兆地飘然迫近王怜花,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只白皙的手掌抵在了水母阴姬的指尖上,稳稳地拦住了她的动作。   “宫主,我家郎君的脸上有些灰尘,不易触碰。”裴湘微笑,神色淡淡。   水母阴姬的神色瞬间清明。她惊诧地望着裴湘拦住她的那只手,又紧紧盯着裴湘唇边的微笑,半晌,她慢慢后退一步,负手而立。   “好,好,江湖中果然卧虎藏龙。”   她再次把视线转到王怜花的脸上,这次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而是多了几分审视估量:   “既然他是你挑选的郎君,那你就得把人看好了,因为男人终归没有女子忠贞痴情,极易变心。裴湘,他若负了你,你又不舍得杀他,就来神水宫找我吧。”   王怜花冷笑一声,指间忽而多出了三种致命毒药。当然,这只是他展露出来的,背地里还不知留了多少毒辣后手。   水母阴姬眼神微凝,心里却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她见王怜花敢在这时挑衅于她,反而对他高看了几分。   裴湘轻轻拍了拍王怜花的手臂,又对水母阴姬的邀请轻声道谢,而后便直接说明了无花被关押的地点。   “妙僧无花之事,就全权交由神水宫处理了。”   “好,后会有期。”   水母阴姬突然出现,又毫不犹豫地离开,虽然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却彻底扰乱了裴湘和王怜花今日的郊游安排。   两人在水母阴姬远去后,彼此望了望,不知怎么的,又同时笑出了声。   “回去吧,看了半日的花,也该吃些东西了。”   “嗯,一起去吃饭。”   两人携着手慢慢远去,沿途杂花生树,芳草萋萋,山间春景欣欣向荣,一如这对有情人的来日写意光景。   临到“快活林”前,王怜花又突然冒出了新的想法,他打算给“快活林”换个更清雅别致的名字,彻底和快活王柴玉关断开联系。   于是,用完饭后,他又拉着裴湘去了书房,两人开始埋头翻书找字词,琢磨着如何给这座美丽精巧的园林起一个古韵悠然、不落俗套的名字。   另外,更换牌匾之后,这座园林的庭院布局也该做出相应的改变,还有各处小院落的提名……   翻书的间隙,裴湘侧头瞧了一眼神色怡悦的王怜花,莞尔一笑。她心道,有这个人在身边,她每日都能过得十分充实且有趣,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寂寞与无聊是什么滋味了。   春夜微凉,裴湘洗漱沐浴过后,不意外地看到换回男装的王怜花正坐在外屋的矮榻上看书。   灯火旁的王公子剑眉星目,风姿俊逸,英挺男儿气概十足。   裴湘打量了一会儿,才笑盈盈地打趣道:   “今日过后,咱们的王公子再想男扮女装,可得先沐浴更衣,燃香静心,然后再仔仔细细挑个黄道吉日。”   王怜花放下医经,伸手把裴湘拉到身旁坐下,含笑道:   “无需挑选什么黄道吉日,只要湘湘一直在我身边,我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不管是石观音还是水母阴姬,她们都没办法伤害我或者把我抢走。”   “你倒是信得着我。”   “我当然信你。湘湘,你以后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裴湘仰头望进一双深邃专注的漂亮眼眸中,心湖微微轻荡,她一边默默数着有些快的心跳声,一边轻声应道:   “公子无双,如此合人心意,小女子怎么舍得弃你而去……”   话音未落,缠绵的亲吻就落了下来,烛火摇曳,一室旖旎。   好一会儿之后。   “等等,湘湘,松、松开我……”   “唔?”   “等成亲……”   “好吧……嗯,那你倒是放手呀。”   “再等等……” 第345章   番外·片段一   裴湘和王怜花成亲后第五年,某一日忽然接到王夫人的亲笔信函。信里说了两件事,一是柴玉关死了,二是王夫人要成亲了。   王怜花瞪着信纸上的风流婉约字迹,直接忽略了柴玉关的死讯,只是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有关王云梦准备再嫁的消息。   “怎么了?”裴湘凑到王怜花身边,取过他手中的书信细读。   “我妈给我找了个新爹,我正在琢磨这位新长辈是哪路神仙,能在我众多的叔叔中争取到了名分。”   裴湘微微扬眉,她哪里听不出自家夫君别扭语气中的隐隐担忧,便温声道:   “母亲打算成亲,这是大事,咱们怎么能不去道贺?怜花,你我明日收拾一番,后日就启程去关外吧。”   王怜花哼了哼,踹掉便鞋往软塌上一歪,不太甘愿地说道:   “咱们之前说好的,下个月要去西湖边吃鱼,何必为了一个老白脸跑去大漠里吹风日晒吃沙子?啧,随意送点儿喜饼喜面桂圆花生什么的就行了。”   裴湘扑哧一笑:“你怎么知道母亲要嫁的人是个老白脸?凭母亲的姿容手段,说不定新夫婿是个正儿八经的年轻俊美郎君呢,唔,甚至比你年纪小,人家正是青春年少好时光。”   王怜花先是一呆,旋即面色一黑。他一跃而起飞掠到小轩窗前,展臂把裴湘抱进怀中,转眼间又带着人飘回香软的卧榻上,躺好后就搂着妻子不松手。   “湘湘,你总算说出心里话了,哼,你这几天都不爱理我了,是不是嫌弃我年纪大了?”   裴湘推了推粘人的王怜花,没推动,便索性靠在他怀中闭目养神,顺便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权当无声安慰。   王怜花嗅着妻子身上的暖香,目光更柔。   他此生伴侣在怀,更重要的是,两人心意相通如胶似漆,这已是莫大的幸运,何必再贪求更多?   于是,王怜花心底那一点小小的别扭就彻底烟消云散了,他暗忖道:   “我妈这些年看男人的目光应该有所长进了,那个新丈夫怎么也得比柴玉关强……当然,如果那人又是一个包藏祸心的渣滓的话……唔,其实也挺有意思的,不知道我妈再次失恋后会是什么反应……”   王怜花自然关心王云梦,可也不耽误他看热闹的乐趣。   在他看来,只要王云梦好好活着,其余诸事,比如被骗感情、骗钱财什么的,都是小事一桩,反正早晚都能报复回来的。   裴湘倒是没料到王怜花这么快就把思绪转到看热闹那方面去了,否则的话,她可不会这么耐心地安慰他。   而王怜花心情转好后,立刻就察觉到了妻子的格外温柔。他偷偷翘了翘嘴角,开始佯装情绪低落争取更多的关怀,还想哄裴湘答应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裴湘顿时心中生疑,可不等她“严加审问”,就被王怜花努力证明自己同样青春年少好年华的举动吸引了心神。   再后来,她也想不起王怜花是什么时候不再情绪低落的了,因为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某人实在是太轻浮了,太风骚了,太不正经了!   隔日,小夫妻二人离开洛阳启程去西北,又在兰州城内做足了各种准备,之后才进入沙漠。   经过了一段有些艰苦但也别有趣味的行程后,裴湘和王怜花在古楼兰王国的地下宫殿里,见到了容光焕发的王云梦和她的新夫婿。   “金无望!”王怜花像是瞧见了什么怪物。   裴湘的目光在金无望的断臂处转了转,心道当初王怜花和沈浪等人斗智斗勇时,虽然改变了不少原著情节,可是,洛阳怜花公子的智计与毒辣是半分不少的。   在一次争斗中,金无望依旧因为王怜花的算计失去了一条胳膊,而如今……   ——这就是你当初废我一臂,我今日让你喊爹的现实版吗?   ——对了,金无望之前还是柴玉关的属下来着,后来因为失去一条胳膊而被快活王厌弃,紧接着,两人反目成仇……   ——金无望如今是沙漠悍匪“龙卷风”的军师,而王云梦接管柴玉关的地盘后,就一直在稳步扩张势力,这两家一开始还是对头来着,如今这是联姻了?   就在裴湘囧囧走神的时候,王怜花望着王云梦不可置信地问道:   “妈,你图他什么,图他五官不对称长得丑,还是图他只有一只手?”   金无望冷冷地扫了一眼王怜花,面上瞧着不喜不怒。   这人一向冷静自持孤傲淡漠,便是被当面奚落,也没什么大的情绪起伏。亦或者,在他愿意和王云梦继续纠缠不清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   王云梦嗔怪地瞪着大惊小怪的亲儿子,心里有些嫌弃他的不稳重,便不再搭理他的质问反而直接对裴湘说道:   “湘儿,我和你说件事,你帮忙看看,你金叔叔的外貌还能恢复吗?他当初也是貌比潘安的美男子呢,可惜一时想岔了,竟然自毁容貌,唉!”   裴湘笑着应了一声,起身去给金无望检查。见状,王怜花也跟过去凑热闹,同时还不忘询问王云梦:   “妈,要是我和湘湘治不好他,你是不是就不嫁了?”   正在把脉的裴湘察觉到了金无望的瞬间紧张,虽然他依旧神色淡漠地坐在那里,好似并不关心王云梦的答案。   王云梦眼波脉脉,娇声笑道:   “怜花,你可别再为难你金叔叔了,不管他能不能恢复容貌,我都要嫁给他的。再说了,这男人呀,身材、体力和时间长短才是顶顶重要的,湘儿,你说是不是?”   裴湘眨了眨眼,她忽略了王云梦的开车话题,专注地端详着金无望古怪诡异的五官,沉吟着说道:   “金大侠五官被毁,不是外部原因造成了,而是他自己用内力扭曲了面部经络,才造成了如今这种极不协调的面容,好似五六个人的五官拼凑在一起。若是金大侠愿意全力配合,我有六成把握可以治好他。”   王云梦眉目舒展,嫣然道:“六成就很好了。”   王怜花轻叹一声,也出手替金无望诊脉,还仔细检查了他的面部。   上下左右揉按了数十下之后,他又同裴湘低声商量了片刻,最后得出结论:金无望的容貌可以恢复,若是王怜花和裴湘联手的话,成功的几率可达到九成。   王云梦一向了解儿子,她没有直接要求两个晚辈出手帮忙,而是起身走到金无望身后,亲昵地扶着他的肩膀笑问道:   “怜花,湘儿,你们有什么条件?”   王怜花早有准备,王云梦话音刚落,他便立刻说道:   “我的条件就是,你别想让我喊金无望‘叔叔’或者‘父亲’,咱们各论各的交情,你们是夫妻,我和金大侠是朋友兄弟,是平辈人。”   王云梦倒是不在乎这一点,但她也没有替金无望做主,而是轻轻点了点他的面颊,无声询问。   金无望握住王云梦的手,平静地说道:   “王公子聪明伶俐,当朋友挺好。而且,我也不习惯有这么大的儿子。”   闻言,王云梦柔媚浅笑,又眼波盈盈地看向裴湘。   裴湘摇了摇头,温声道:   “我没什么条件,这就当是我送给您的新婚礼物吧。”   “好孩子,”王云梦真心感谢道,“对于新娘子来说,再没有比一个俊美出尘的新郎官更好的礼物了。”   王怜花嗤笑一声,故意挑衅道:   “礼物虽好,就是新郎和新娘的年纪都大了些。”   然后,他就被亲妈轰出了房间。   在举办婚礼的前三天,裴湘还见到了老朋友沈浪,当然,凡是有沈浪出现的地方,总是少不了朱七七的。   当初快活王倒台太快,沈浪没有经历过原著中那段险象环生的日子,也就错失了他和朱七七二人同甘共苦的机会,所以这两人的感情发展速度比较缓慢,到如今才算渐入佳境。   沈浪依旧英俊洒脱,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懒散微笑。   几年前,当他得知快活王被裴湘废了武功后,就放弃了寻找快活王报仇这个计划。   沈浪这次进沙漠,是接到了挚友金无望的喜帖,专门来参加好兄弟的婚宴的,没想到却有机会踏入了昔日敌人的住所。沈浪更没想到的是,金无望的新婚夫人竟然是当年名震江湖的“云梦仙子”,也是柴玉关的前妻和王怜花的母亲。   饶是沈浪一贯冷静从容,刚弄清楚这里面的关系时也差点儿呛了一口酒。   “金兄、金兄……咳咳,恭喜你!”   一旁的朱七七没注意到沈浪的惊诧,她羡慕地打量着四周喜气洋洋的布置,喃喃道:   “王云梦都嫁过两次人了,连王怜花那个坏蛋也成功娶妻了,可我什么时候才能当新娘子啊……”   这次,沈浪彻底呛着了。他连连咳嗽,惹得被打断思绪的朱七七关切万分,一时之间就忘了刚刚的感慨,全心全意地围着沈浪照顾他。   等到沈浪平复了气息,一抬眼,正好撞进朱七七深情温柔的目光中。他心里微微一动,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朱七七柔弱无骨的纤手。   这次,他的笑意直达眼底。   “七七,离开大漠后,我就去拜见令尊,好不好?”   朱七七怔愣半晌后,含着泪急切点头,她终于追逐到了心中的翩翩少年。   番外·片段二   参加完王云梦和金无望的婚礼后,裴湘和王怜花没有在古楼兰地宫中多停留一段时日,而是同沈浪等人结伴离开了大漠。   进入关内后,一行人各奔东西。   裴湘和王怜花想念三元泉的泉水,便去了兴龙山。   在山脚处,他们夫妻二人遇到了出门游玩的姬冰雁一家三口。故友重逢,又无其它急事琐事,自然要聚上一聚。   席间,白飞飞听闻柴玉关去世的消息,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而后得知王云梦在柴玉关曾经的地盘上嫁给了金无望,倒是露出了一个舒畅快意的笑容。   裴湘见白飞飞身边的小男孩儿虎头虎脑的,十分漂亮可爱,就用桌上的瓜果雕出小动物逗孩子玩儿。   不想这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对有趣的果子不感兴趣,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裴湘的手和她手中的匕首。   “亦晴,在看什么?”   “爹,湘姨的手和小剑好看,”说着话,小男孩儿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状似胡乱地比划了两下,“这样,又、又这样,再转圈,好看,特别好看!”   裴湘微微一挑眉,又比划了两个动作,笑问小朋友:   “这样好看吗?”   “好看——”小孩子拉长了嫩嫩的音调高兴地答道。   “怎么好看?”   “这里忽然就连在一起,像、像下大雪一样。”   姬冰雁察觉到裴湘的动作中蕴含着极高明剑招的影子,便微笑着揉了揉儿子头上的小揪揪,缓声道:   “如果认真完成爹爹和娘亲布置的课业,你将来也能做出这么好看的动作,就像爹爹早上练剑时那样。”   姬亦晴小朋友飞快地摇着头,十分不给亲爹面子地嚷道:   “不一样,不一样的!那个,湘姨的动作最好看,比爹练剑好看,也比娘亲跳舞好看,就是非常美丽,威风!”   王怜花抚掌乐道:“姬兄,你儿子既诚实又有眼光,真是个乖孩子。”   裴湘笑着拉起姬亦晴的小手,不轻不重地来回捏了捏,欣然道:   “这孩子本身就是练武的好苗子,难得的是,他对剑意非常敏锐,将来若是习剑的话,必有所成。”   姬冰雁眼睛一亮,心里生出了让儿子拜裴湘为师的念头,他对裴湘的剑术佩服得紧,也信得着她的为人。   但姬冰雁并没有立刻提出收徒之事,一来,儿子年龄尚小,还需要再长大几岁定定性子,二来就是,他需要和妻子私下里商量一番。   这天聚会结束后,王怜花也提起了拜师之事,裴湘一边护理皮肤一边说道:   “那孩子的习剑资质确实难得,若是姬老板和白夫人愿意让我教,我倒是挺喜欢把璞玉打磨成美玉的过程的。当然,要是人家没这个心思,也无妨,我又没有一定要把自身所学传承下去的执念,有些事就是随缘而已。”   说着话,裴湘从梳妆台前起身准备去取润肤香膏,王怜花伸手代劳,并且挑了一罐他专门为裴湘调制的。   “今晚用这个吧,园中的玉兰都开了,和这个味道极相称。”   裴湘倒是觉得用哪一种都差不多,便没有反对王怜花的提议。她反对的是自家夫君借着涂抹润肤香膏的时候目的不纯。   “不行,最近这几个月,都不行。”   “……湘湘!”   “嗯?”   王怜花半是惊喜半是复杂地轻轻碰了碰裴湘的腹部,迟疑道:“小孩子?”   “嗯,你不喜欢?”   “倒也不是,就是……我不太期待把柴玉关的血脉延续下去,但我又渴望拥有我们的骨肉……湘湘,这孩子出生以后,无论男女,就姓裴吧。”   裴湘一愣,她见王怜花的神色异常坚定,便没有再多讨论姓氏的问题,而是有些迟疑地盯着骨子里颇为任性的王怜花,轻声问道:   “孩子出生后,你不会偷偷嫌弃吧?不会偷偷欺负吧?”   王怜花顿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他轻轻弹了一下妻子的额头,佯做不满地问道:   “湘湘,你在想什么?我当然会是一个负责任的慈爱父亲!我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会和小孩子计较吗?”   对此问题,裴湘心里持保留意见。   后来,孩子呱呱坠地,裴湘和王怜花从此有了一个软糯糯的小女儿。   再有,王怜花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没有偷偷嫌弃和欺负自己的亲骨肉。因为,他一般都是嫌弃别人家的孩子的,比如三年后拜裴湘为师的姬亦晴——一个既占用了他妻子时间精力又赢得小女儿欢心的虚伪男孩子……   番外·片段三   裴湘和王怜花成亲后,就开始了各地游历的愉快旅程。   由于王怜花的坚持和暗中宣扬,两人渐渐有了“玉剑侠侣”的江湖美称。虽然说没有多少人见过王怜花拔出他那把外表格外奢华的宝剑,可凡是见识过裴湘剑术的人,都下意识地认为,同样剑不离身的王怜花也是一位剑道高手。   ——只可惜,怜花公子的敌人还不够强,至今没有人能够逼迫他使用高绝的剑术。   对于江湖上这种传播极广的说法,知晓真相的几人:“……”   作为亲眼目睹过王怜花战斗的知情者之一——无争山庄少庄主原随云,刚刚听完心腹属下汇报的“玉剑侠侣”江湖传闻,就接待了传闻中的两名主人公。   当初无争山庄邀请武林同道共同讨伐石观音的时候,曾经做出了一些奖励许诺,现在到了兑现的阶段。裴湘倒是不惦记无争山庄内珍藏的武器,她感兴趣的是这个武林世家三百年来的丰富藏书。   此次讨伐石观音,裴湘的功劳最大。所以,当她提出要进入无争山庄藏书楼观书数日的要求后,庄主原东园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并将时间延长至十五天。   ——当然,只能在楼内阅览,不能外借或者抄写。   不过,这个限制对裴湘来说不算什么,她有记忆阁楼辅助,完全可以囫囵吞枣强行记住所有看过的书籍。   ——先不理解内容含义,只是默默背诵。   在裴湘和王怜花离开山西太原的前夕,他们遇到了楚留香。此时的楚留香刚刚解决完“画眉鸟”一案,正要去无争山庄拜访原东园。   相遇后,楚留香听闻裴湘在惋惜没有读到更多的藏书,便提议把自己的那份奖励送给裴湘。   “其实,与其说是我杀死了石观音,不如说是我按照裴夫人的指点行事,这份功劳本来就是你的。况且,我们是朋友,我当时出手对付石观音,是为了帮朋友的忙,并不是为了无争山庄的奖励承诺。”   裴湘微微摇头,笑说事情不是这么算的。因为,楚留香确实是冒着生命危险同石观音周旋,换成其他人,纵然知道那个办法,也不一定能够成功。   况且,正是因为香帅看重情谊不求回报,他们做朋友的,就更不能心安理得地占便宜。   两人皆真心退让,一时之间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一旁的王怜花提议道:   “湘湘确实想把剩下的书读完,又不愿白占楚香帅的功劳。这样吧,不如香帅提一个要求,让我们夫妻来完成。这样一来,湘湘能安心接受香帅的好意,香帅也算成全了我们为朋友尽一份力的心愿,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楚留香无奈一笑,他饮尽杯中佳酿,略微思索片刻后才道:   “我有一艘帆船,最近需要返修改造,但之前相熟的那位老师傅已经仙逝了,而他的徒弟又下落不明。我听闻王公子的生意遍布各行各业,不知这其中可有善于修船造船的能工巧匠?”   王怜花知道楚留香的那艘船极好,船只转向快捷而准确,比平常的帆船更容易借助风力,所以,他并未一口应承下来,而是谨慎地说道:   “王家的铺子里倒是请了几位老师傅,接触过如何制作大型商船,嗯,还有一些有造船经验的匠人,另外,地方、各种材料和工具也算齐全。但……却不知他们有没有足够的本事,能够修整香帅那艘极快极舒适的宝船。”   楚留香微微一笑,知道这是一个极为实在诚恳的答复。他又倒了一杯酒,想劝说朋友不必为此事费心劳神。   可就在楚留香举杯之前,裴湘忽然开口直接应道:   “能,只要有足够的帮手和材料工具,我就一定能够帮到香帅。我的师门传承了一些航海造船的学问,尚算实用,请香帅尽管放心。”   楚留香惊讶扬眉,但却没有多问什么,而是直接举杯致意出言感谢裴湘。他信任朋友,便不会因为朋友年轻而觉得对方是在信口开河。   裴湘也斟了一杯酒回敬楚留香,与此同时,她在心里慢慢琢磨着自己在上个世界保留下的技能。   ——正好和造船航海技术有关。   ——不知当时的我都经历了什么?反正,在有关技能的记忆中,背景风光永远是蔚蓝的海洋和海鸥的歌声。   ——也许,在答谢完楚香帅之后,我和王怜花也可以到海上去转一转。   这日之后,裴湘在楚留香的慷慨帮助下,又在无争山庄的藏书楼内流连了几日,并趁机背诵下了更多难得一见的孤本典籍。   再后来,领完奖励的新婚夫妇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山西太原,向着下一个目的地出发……   从此,江湖远阔,与子同游。 第十一个世界:安徒生童话+小妇人 第346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是今天的更新,笔芯!   注(1)引号内的话引用原文故事,略作词汇删改。   做一下说明:   1.这个小世界涉及到安徒生童话世界和《小妇人》,其中,童话部分是根据译文出版社的安童生童话故事集改编的,和其它影视动画等改编版本无关,更新的故事里会有许多作者君的原创元素,只保留一些童话故事的框架。   2.《小妇人》这个故事可能会拆cp,但不是和湘湘,而是想让乔和劳里在一起,目前有这个初步想法,还没最终确定,因为小妇人的情节会很靠后,所以还得看之后的感觉。   3.总结一下湘湘的技能(前十个世界):   第一个世界:绘画;第二个世界:幻术易容;第三个世界:记忆阁楼;第四个世界:剑法;第五个世界:医学;第六个世界:内力;第七个世界:语言;第八个世界:奇门遁甲;第九个世界:航海造船;第十个世界:轻功。   “她把匕首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匕首沉下的地方,浪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小人鱼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正在融化成为泡沫。”注(1)   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在海面上时,小人鱼的意识轻盈地飞向天空女儿的怀抱,而她留下的美丽身躯在化为泡沫前的那一瞬,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笼罩住。   时间蓦然静止,在一刹那间,又好似经过了无比漫长的等待,一道新的、来自其他世界的明亮灵魂注入了小人鱼的身躯……   裴湘睁开双眼的同时,那股保护着小人鱼身体的奇异力量无声无息地散去,时间再次流动起来,紧接着,她猝不及防地沉落到了冰冷的大海当中。   呛了一口苦涩的海水后,接收完人鱼小公主记忆的裴湘立刻循着原身的本能在海中游了起来。   不过,当小人鱼选择了把鱼尾变成人类双腿的那一刻,她就不再是一个可以在水中自由生活的海族了。所以,尽管裴湘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努力自救,但她很快就感到了体力的流失和精神上的疲乏。   她在波浪的起伏中望着太阳初升时的茫茫海面,心想若是再得不到休息与救助的话,这大概是她穿越后看到的最后一次海上日出了,当然,也是第一次。   幸好,就在裴湘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小人鱼的五位姐姐从不远处的海底游了过来,她们浮出海面把裴湘团团围住,又互相搭着白皙的手臂将最小的妹妹托了起来。   “艾米,你把那把匕首扎进王子的心脏了吗?”   “他心里的血流过你的双腿了吗?为什么还没有变回漂亮的鱼尾?”   “我们的妹妹,发生了什么?海女巫的魔药怎么还没有失去作用?”   “海女巫骗了我们吗?”   “哦,我可怜的小妹妹,你现在还是不能说话吗?”   裴湘的耳边响起五位人鱼公主优美真诚的声音,她们一边说着和陆地上的人类截然不同的语言,一边在海水中轻盈快速地游动着。   海国的公主们此时都失去了美丽的长发,眼眸中也都含着深深的悲伤和惊惶,她们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某种失去与别离,可是谁也不愿开口承认。   “我们再去找海女巫问问吧……”   “对,如果她撒谎骗了我们,父王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的。”   裴湘微微摇了摇头,温柔地望着小人鱼的姐姐们。   她眨了眨那双好似会说话的眼睛,无声阻止姐姐们再去寻找危险的海女巫,她又指了指那艘搭载着王子和他新婚妻子的大船,再次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充满祝福意味的释然笑容。   “你没有杀掉王子吗?”五公主难过地问道。   裴湘含笑着点了点头,又比划了一下那把匕首的形状,然后做出了一个抛掷的动作,同时,漂亮精致的眉目间划过毅然和坚定。她要把小公主做选择时的真实心意传递给她的亲人。   大公主轻轻亲吻小妹妹的冰凉手指,语气轻柔而忧郁:   “艾米,你没有使用我们从海女巫那里换来的匕首?是的,你是海国最善良温柔的小公主,怎么会愿意把冰冷的利器插进心爱之人的胸膛。”   “可是,艾米活下来了呀,她没有在王子婚礼后的第一个清晨变成泡沫消失,海女巫的诅咒根本没有应验,”一向开朗乐观的三公主满怀希望地说道,“这样的话,她是不是还可以用别的方法找回漂亮的鱼尾?找回我们人鱼族的三百年寿命?”   四公主同样目露期待,她怜惜地凝视着小妹妹的苍白脸颊,轻声道:   “即便不能变回鱼尾,也该让艾米恢复美妙的声音的,她的歌声是那么美!还有她的……双脚,如果每走一步路都像是踩在刀子上,那该多难以忍受呀。”   沉稳的二公主低叹一声:   “海女巫的魔药十分厉害,除非千年前的那位海族之主亲自出手,否则很难找到其它办法解除魔药产生的诅咒。其实,艾米没有化作泡沫消失,就已经是奇迹了。”   五公主连忙追问道:“海族之主?那是谁?我们能找到他吗?”   裴湘也面露好奇之色。   原身和五公主年纪还小,祖母老王后在讲述海族历史和传说的时候,有时候会刻意避开她们两个,只和年长的孙女们讨论一些比较可怕冷酷的故事。   这个问题让四位稍稍年长的人鱼公主皆沉默了下来,她们深深地叹息着,又忍不住地战栗恐惧。   过了一会儿,最年长的姐姐低声解释道:   “海族之主厌恶人类,他想把大地山川变成汪洋和水泽,他不在乎海族之外所有种族的生命……如果没有被人类的勇士封印的话,他也不会出手帮助艾米的。反而、反而……大概还会出手惩罚艾米吧。”   五公主顿时失落地垂下了头,不再询问海族之主的事情。   又过了一会儿,海岸线已经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了裴湘的视野中,五位人鱼公主唱起了哀婉依恋的离歌。裴湘俯身亲吻她们光洁的额头,微笑着无声告别。   忽然,沉浸在离别伤感中的五公主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匆匆忙忙地对着裴湘说了一句“等等我”,之后便迅速转身朝着大海深处游去。   剩下的四位人鱼公主继续向前游。她们把裴湘送到了距离海岸很近的一块大礁石上后,就静静地陪在这个回不了家的小妹妹的身边,分享姐妹之间最后的相守时光。   终于,之前突然离去的五公主再次游了回来。   “艾米,我把这把匕首找回来了。来,你拿着它,也许有用。”   “啊,这个,原来你去找这个了!”   三公主瞪大了蔚蓝色的眼眸,高高兴兴地说道:   “确实应该让艾米拿着这把匕首。嘿,这可不是普通的利刃,而是我们用头发从海女巫那里换来的。艾米,也许,嗯,等你哪天想开了,就可以用这把匕首去划开王子的胸膛了,试一试能否再次变回鱼尾。”   “对,艾米,拿着这把匕首吧,别再弄丢了。”二公主跟着劝说。   大公主也同意妹妹们的想法,还受到了启发。   她从鱼尾上取下之前镶嵌的圆润珍珠、火红的珊瑚和漂亮的贝壳等装饰品,全都塞到裴湘手中,温柔地交代道:   “去吧,用这些漂亮的小东西和人类换取食物和衣服。艾米,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们的老祖母和父王也在一直想办法,我们总有一天会让你重新返回大海的。”   裴湘有些迟疑地接过五公主辛苦找回来的匕首,心里琢磨着,这是海女巫的东西,不知有没有什么其它特别的效用。   不过,她望着一脸关切的人鱼公主们,到底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乖巧地点着头,露出了甜甜的感激笑容。   等到五位人鱼公主的身影再次消失在大海中后,裴湘没有急着离开僻静避人的礁石处,而是忍受着饥饿虚弱和越来越灼热的阳光修炼起内力来。   她不是对人类社会了解不深的单纯海族,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如果她此时孤身一人出现在海岸上,身上穿着为参加王子婚礼而特意定制的漂亮裙子,手中捧着珍贵的珍珠珊瑚和海底珍宝,本身又是一个异常漂亮的哑女,她会遭到多少心存歹意之人的贪婪觊觎。   所以,她要在体力彻底告罄之前,先积蓄一些实力,然后在天黑无人的时候上岸。   当然,鉴于这具身体之前是一位人鱼公主,双腿更是因为喝了海女巫的魔药而变化出来的,裴湘多少有些担心此时的自己还能不能修炼出内力。   于是,在练功之前,裴湘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情况。半晌,她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裴湘发现,这具身体的大体情况是和普通人类差不多的。当然,其中肯定有些不同之处的,比如对水格外亲近之类的。不过目前来看,那些不同之处并不影响裴湘修炼内力,甚至还能起到些事半功倍的辅助效果。   说实话,裴湘并没有彻底弄清楚那些不同之处中的玄奥,她知道,有些领域已经涉足到了她的认知空白范围,绝非她目前掌握的知识体系可以完全解释的。   再有就是,裴湘穿越而来后,虽然阻止了小人鱼的身体化为泡沫消失在海与天之间,但那股穿越的力量却没有消除小人鱼身体上的麻烦。   比如,此时的她依旧不能说话,依旧每走一步路都像是踩在了刀尖上,并且会流出血来……   “这是个有着仙女、精灵和男女巫的魔法世界呀……”闭上双眼的裴湘暗忖,“《海的女儿》的童话故事已经到了尾声,就是不知道在这片有着勇士和魔王的广袤大陆上,还有多少神奇的事情正在发生。”   入夜,海风呜咽,浪花拍打礁石海岸。   裴湘从入定冥想中醒来,她起身抻了个懒腰,身体中刚刚修炼出的一丝内力缓缓流过,微微暖意和安心感觉让她神色愉悦。   只是,这股欣喜轻松之情尚且没有持续多久,就被脚底传来的尖锐痛感击溃了。   “嘶——”裴湘猛吸一口气。   她拧紧眉头,慢慢低头打量着刚刚迈了一步的双足,瞬间记起小人鱼回忆中的那些给王子跳舞的画面。记忆中的小人鱼笑得毫无阴霾,她有了爱情就不再惧怕踩着刀尖儿的疼痛……   可裴湘做不到。   “好在上个世界,我保留了轻功技能。”裴湘暗自庆幸。   在裴湘的记忆阁楼中,她不知和谁一起研究出了一种真正踏雪无痕的小技巧。   ——配合一种特殊的内力循环路线,让外放的内力薄薄地裹在脚底。运用起来之后,虽然看上去依旧是在平地上走路,其实却是真正飘离了地面,浮空而行,连施展普通轻功时偶尔的点地借力都不用。   当然,这个技巧比较消耗内力,又起不到提速、躲闪或者飞身登高的作用,于实战没有多大益处,倒是挺适合卖弄耍帅的,也可以用来忽悠人。   想到了解决办法,裴湘心底微微一松,旋即又严肃了面孔,因为她眼下面临的困难并没有减少几分。   以裴湘目前修炼出的那一丝内力量来说,连一根小脚指头的一半都保护不了,更别提是完整的双脚了。   “不论如何,我得尽快进入人类城镇解决衣食住行的问题,然后去大陆各地游历学习,尽力寻找到化解海女巫魔药药力的方法。唉,我总不能一辈子用内力飘着走路并且无法讲话吧。”   眺望着远处人类城镇的高低轮廓,裴湘暗暗思索片刻。随即,她便利落地收拾好人鱼公主们送给自己的珍宝和匕首,然后绷紧着心神迈开了第一步。   脚一落地,刺骨而尖锐的痛感再次从洁白柔嫩的脚心骤然穿过,没有伤口,却有丝丝鲜血印在深灰色的礁石上,又被浪花飞溅出的水珠冲刷干净……   裴湘的眼眶慢慢红了,生理性溢出的泪水沾湿了卷翘纤长的睫毛,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   直到她走下礁石,令疼痛肿胀的双脚沁泡在冰凉的海水中后,这漫长的折磨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原身到底是怎么一边跳舞一边笑靥如花的?”裴湘心中嘀咕。   她蹲在浸没小腿的海水中不想起身。因为一旦重新走路的话,刀割一样的疼痛就会立刻降临,而她此时此刻连喊一声痛都做不到,别忘了,她还是个哑巴。   “不行,不能再这样娇气了,”裴湘抿了抿唇,垂下眼帘,在休息了几分钟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暂时缓解不了脚上的疼痛,那就干脆以毒攻毒疼到底吧,权当是炼体修行了。”   想到自己在剑道上的进展和这片大陆上的各种诡异危险,裴湘的眉目间多了一份坚定。   她缓缓站起身来,放任灵魂中的三分剑意在身体中游走沁润。磅礴纯粹的剑意携带着锋锐无比的峥嵘气势奔腾而行,呼啸着掠过这具身体内的每一个角落,所到之处皆经历着不间断的破坏与修复,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这下,裴湘不仅脚疼,她全身都开始疼了,不,可以说是更疼了。   那魔药造成的疼痛感觉只能达到普通利刃伤人的程度,而裴湘的剑意经过多个世界的打磨参悟,已经近乎于道,其带来的疼痛感才是真正的深入骨髓。   可裴湘又是这剑意的主人,是她的灵魂产生了这样的剑意,所以,剑意无论如何都不会真正伤害裴湘。   它只是在不断磨砺着主人新得到的血肉之躯,让其适应它的存在,包容它的强大,因此,在破坏之后,修复和愈合也接踵而来。   有了剑意的不断破坏与修复,裴湘暂时忽略了脚底的疼痛,淌着海水朝岸边走去。   她想,若是为了变强而忍受这样的疼痛,她是乐意的。大约是有了这种心理转变,她再也没有因为无边无际的疼痛而泪盈于睫。   与此同时,在裴湘的感知之外,被她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微微颤动起来,并散发出幽幽的黑色暗芒。   那光芒忽大忽小,随着裴湘身体中游走的剑意而频频闪烁,似乎是在兴奋共鸣,又似乎是被散溢在空气中的陌生力量吸引。   夜空中一道幽光划过,又遁入海底深渊的最深处,被封印了千年的傲慢君主慢慢睁开冰冷的黑色眼眸,又缓缓闭合…… 第347章   一个月后,裴湘坐在罗斯镇里的一家小餐馆中吃午饭。   小餐馆生意红火。琥铂色的麦芽雪兰酒和抹着卡兰特黄油的小圆面包是这里的招牌,肉排和酱汁的味道很一般,但每份都量大实惠,十分受附近居民的欢迎。   “嘿,艾米,这是你要的蔬菜汤和烤肉,你的口味可真怪,竟然不喜欢喝我妈妈煮的奶油甜肉汤。”   餐馆老板的大女儿贝蒂把裴湘点的食物放在她面前,又从围裙上的大口袋里掏出一个沾着油渍的小本子,熟练地翻到属于裴湘的那一页账目,潦草地记下了一个数字。   裴湘微笑着点了点头,对贝蒂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   贝蒂爽朗一笑,随意拍了拍手中的本子,快速而清晰地说道:   “艾米,算上今天的午餐,你之前放在店里的那一袋子银币已经花完了。不过,我妈妈为了感谢你教会了她两道新菜式和一种美味的海鲜调汁,她决定亲自烤一个大大的苹果馅饼送给你当晚餐,免费的。”   裴湘眼睛一亮,安娜太太的苹果馅饼闻名小镇,在她收集各种八卦消息的时候,不止一次听餐馆里的常客们谈起过安娜太太的烤馅饼手艺。   贝蒂看到裴湘脸上的期待之色,立刻自豪地说道:   “你肯定听过他们的夸奖哩,对吗?哎,自从我妈妈的苹果馅饼被一位贵族老爷称赞后,她就再也不愿意轻易做这个啦。只有在特殊的节庆日子或者招待尊贵的客人时,她才会大展身手。   “亲爱的艾米,我发誓,你一定不会失望的。哈哈,尽管你吃东西的口味很怪,但是相信我,谁也无法拒绝我妈妈的手艺……”   这时,老板娘安娜洪亮高亢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了出来,立刻打断了贝蒂闲聊的兴致。   “贝蒂——快来给客人端食物,贝蒂!贝蒂!淘气的姑娘,你是不是在偷懒?”   “哎呦我可没有偷懒,来啦来啦,妈妈,我正在给艾米介绍你的拿手菜呢……”   贝蒂噘着嘴大声解释,还不忘朝着裴湘灿烂一笑,露出两个很可爱的小虎牙。然后,她就抱着托盘“哒哒哒”地跑开了。   活泼开朗的店主女儿离开后,裴湘低头用餐。她细嚼慢咽地吃了一口外焦里嫩的烤肉,又撕下一块白面包沾着酸辣酱汁当主食,同时思考着这一个月以来收集到的各种消息。   这片神奇的大陆上到处都有魔法的痕迹,人们对奇异之事的接受度非常高。就连风评不太好的女巫们也不是完全的避世隐居,她们更愿意生活在靠近村庄的地方,向有着各种小烦恼的普通人售卖她们的神奇魔药。   裴湘之所以跑到罗斯镇来,就是因为听闻这里有一位叫做红发玛姬的厉害女巫。对方十分擅长熬制治愈类的魔药,就连这个国家的国王都向红发玛姬购买过治疗头秃的紫色药水。   据说,那瓶比紫宝石还璀璨剔透的紫色魔药水棒极了,它不仅让国王长出了浓密的头发,还治好了他熟睡时震耳欲聋的鼾声,这让王后殿下十分高兴。   为此,王后专门请了邻国最英俊最浪漫的吟游诗人到王宫小住,并和那位诗人一起用优美的诗歌记录下这件大事,之后,她又命令国内的所有吟游诗人必须传颂这个感人而美丽的故事。   裴湘:“……”   裴湘抵达罗斯镇之初,就去拜访过红发玛姬,但可惜的是,她并没有机会见到那位近来声名鹊起的女巫。   因为,在吟游诗人们的大力宣扬下,很多人都听闻了红发玛姬的名声,他们纷纷来向这位女巫寻求帮助,里面不乏这个国家的大小贵族和各种有名望有财富的重要人物。   在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面前,裴湘这样的孤身哑女根本排不上号,无论身份还是财力都无法得到红发玛姬的关注。   “嘿,罗杰,你胳膊上的伤口还没有好吗?我劝你别为了省下几枚银币就一直拖着不治疗,还得尽早去红发玛姬那里买些疗伤的魔药。”裴湘邻桌的一个卷发男人对他的同伴建议道。   那个叫做罗杰的瘦高个儿一边嚼着食物一边含混地抱怨:   “你当我不想去玛姬大人那里购买药水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现在有多忙。帮玛姬大人照顾花园的男孩儿说,玛姬大人还需要熬制二十瓶治疗秃头的紫药水和三十瓶祛除浓重体味的魔法香膏,之后才有可能空闲下来。唉,在那之前,她根本没时间顾及咱们这些几个银币的小买卖。”   “哦,是的是的,你瞧,我都忘了,咱们的红发玛姬已经出名了,”卷发男人同情地看着罗杰的伤口,“可你要怎么办呀?你要是再不去书记官那里做活儿的话,他就要取消你的秘书助理资格了。”   罗杰忧愁地叹了一口气,觉得嘴里的肉都不香了,他咕嘟咕嘟地灌下了一大杯麦芽雪兰酒,打了个响亮而忧郁的酒嗝儿。   卷发男人见朋友愁眉苦脸,眼睛一转,目光就落在了裴湘的身上。   “罗杰,我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我的老伙计,快别卖关子了。”   “你刚刚也听到贝蒂说了,安娜准备给那个女孩儿烤制一个大大的苹果馅饼。嗯,我记得书记官特别喜欢安娜的馅饼,不如咱们和她商量一下,请她把苹果馅饼转卖给你,你再把馅饼送给书记官。这样的话,他肯定不会计较你最近无法做抄写工作的事了,也不会提拔你的竞争对手了。”   罗杰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立刻转头去看裴湘。   两桌的距离很近,裴湘当然听清楚了罗杰和卷发男人的对话。   迎上罗杰闪亮期待的眼神,裴湘却只能遗憾地摇了摇头,她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写到:   “抱歉,我要和另一个特别喜欢苹果馅饼的朋友分享美味食物,并不准备用馅饼换钱。”   卷发男人看清裴湘写下的理由后,不太满意地皱了皱眉头,略带责备地嘟囔道:   “这姑娘可有些自私,罗杰受了伤,又马上要失去工作了……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在得知一个可怜人即将陷入困境的时候,还坚持和朋友高高兴兴地分享美食。”   闻言,裴湘立刻指了指餐馆的方向,又比划了五个金币的价格。   她虽然口不能言,但却有一双明媚漂亮似乎会说话的大眼睛,所以,只是几个动作和一些表情,就让旁人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可以出五个金币,让安娜再烤制一个苹果馅饼。   ——虽然安娜明面上不愿意为普通顾客烤馅饼了,但实际上,只要价钱够高,还有一个说得过去的正经理由,安娜肯定不会拒绝的。   “哦,罗杰如果有五个金币的话,就不会在乎现在的抄写工作啦,”卷发男人嚷道,“嘿,哑巴女孩儿,如果你愿意把馅饼让给我们的话,我们愿意出一个金币!怎么样?刚刚贝蒂说了,你已经没钱吃饭了,一个金币呀,够你生活好久了。”   裴湘依旧摇头。   这时,他们两桌的对话被其他人听见了,很快,餐馆里的食客都知道了这件事——一个外来的哑巴孤女即将得到安娜太太的苹果馅饼!   这是多幸运的一件事呀!要知道,小镇上的许多人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那种美味的食物了,就连尊贵的治安官大人也只能在新年庆典的时候品尝到安娜的手艺。为此,大家都十分怀念安娜被请去大贵族府邸之前的日子。   一时之间,不止罗杰和卷发男人想购买裴湘的晚餐馅饼,其他听说了这件事的食客也想购买。   但不管众人如何劝说,裴湘只顾低头吃东西,不再理睬任何人。   脾气暴躁的铁匠醉醺醺地拍打桌子,叫嚷着安娜偏心,竟然让一个外来的哑巴品尝献给过尊贵伯爵大人的馅饼;   两名风尘仆仆的猎人大声唱起了歌,倾诉他们在孤寂荒野中对家乡美味的向往;   几个小孩子趁着大人们争论的时候在地上乱跑,一边用孩子特有的尖叫声喊着,要馅饼要馅饼,要好吃的馅饼……   裴湘对四周的喧闹充耳不闻,就好像她现在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她慢慢咽下最后一口食物,从始至终淡定无比的。   是的,经过一个月的灵魂洗涤,她正在慢慢适应这个魔法童话大陆上的各种奇特情景。为了一张馅饼而争夺吵闹起来的场景算不得奇怪,整个国家的贵族为了一种生发止鼾的药水而兴奋激动也情有可原,毕竟,那确实是一种让许多人烦恼尴尬的顽疾。   最后,让餐馆重新回归温馨午餐氛围的,是来自厨房里老板娘安娜的一声暴喝。   紧接着,所有人都迅速安静了下来。连喜欢耍酒疯的铁匠都立刻进入了呼呼大睡的状态,仿佛刚刚那个大声控诉安娜偏心的人不是他一样。而最先挑起混乱的罗杰和卷发男人已经悄悄溜走了。   裴湘擦了擦嘴,起身离开。   她打算找个无人的地方晒晒太阳练练功,翘掉下午去草药店做临时工的计划。   因为,她担心那位吝啬阴沉的草药店老板也在觊觎她的馅饼,并会用一种她不知晓的草药迷晕她,然后代替她去安娜太太那里领取奖励。   别问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反正……这大半个月的草药店打工生涯不是白白虚度的。   为此,裴湘怜惜地摸了摸自己漂亮的脸蛋,心中喟叹,万万没想到,她在异世界的生活没有因为美貌而引起类似特洛伊那样的战争,反而险些栽在了一张苹果馅饼上。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裴湘进入了专心练功的状态。内力和剑意同时在她的身体里游走,又应和着小人鱼公主体内本身藏有的一股神奇力量,一点点地提升着裴湘的实力。   与此同时,那柄看似毫无异常的匕首也在发生着无声无息的变化,无法被人类感应到的暗芒忽隐忽现,一直在和某个空间内的强大存在隐隐共鸣。而牵引一切变化的契机,就是裴湘灵魂中的璀璨剑意。   太阳落山前,躲了一下午的裴湘忽然闻到了一股极其香甜的食物味道,那股香味慢慢悠悠地飘进了裴湘的鼻子里,惹得她顿生饥肠辘辘之感。   裴湘揉了揉肚子,循着香气飘来的方向走到了安娜家的小餐馆前,发现这股香甜味道正是由一张淋着金色蜂蜜的乳黄色苹果馅饼散发出来的。   “嗨,艾米你来啦,正好,馅饼烤好了。”贝蒂站在门前招呼裴湘,同时悄悄咽下口水。   裴湘刻意忽略了四周羡慕躁动的眼神,对着贝蒂比划了几个动作。   “要把馅饼包起来带走吗?哦,还要两条烤鱼。好,我知道了,马上就好,稍等。”   贝蒂弄明白了裴湘的意思后,点了点头,她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馅饼,跺着脚返回了后厨。   过了一会儿,贝蒂拎着一个篮子重新出来,把装好的馅饼和烤鱼递到裴湘手中。裴湘支付了烤鱼和篮子的钱后,朝着贝蒂微笑着摇了摇手,就转身离开了。   当然,她的离开也不是那么顺利的,因为一直有人不死心地想要得到属于裴湘的馅饼。他们不敢在安娜太太的地盘上闹事,可是,一旦裴湘带着馅饼走远了,有些人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快,她朝镇外去了,那边!”   “她的朋友是谁?哦,我真羡慕那个幸运的家伙,如果早知道有今天的话,我肯定会和这个哑巴艾米做朋友的。”   “得啦,快追上去吧,也许能买到一小块呢,她不卖也得卖。唉,要是今天尝不到馅饼的话,我整晚都睡不好了……”   裴湘不理会身后的窃窃私语,拎着篮子埋头快走。   过来十几分钟后,她脚步一转,就拐进了一个昏暗的小巷子。又过了几分钟,她面带微笑地从小巷子的另一头走了出来。这次,她的身后终于清静了。   趁着馅饼的香气再次引来更多人的注意前,裴湘运起轻功朝着镇子外面的柳树林里奔去。在那里,她的新朋友达达尼奥将军正在等着她和她的食物。   进入柳树林深处,裴湘在一个长着巨大红蘑菇的老树桩前停了下来。   她朝着静悄悄的四周望了望,没有看到达达尼奥将军的身影,又等了一小会儿,裴湘担心馅饼凉了不好吃,便按照之前的约定,吹响了一枚特殊的柳木哨子。   片刻后,一只带着高高礼帽的黑猫出现了在了裴湘的面前,声音低沉地说道:   “人类的小姑娘,晚上好。我听镇子里的老鼠和鸽子说,你得到了安娜太太的苹果馅饼……所以,那份美味的食物就在你手中的篮子里吗?你准备把馅饼分享给你的忠诚朋友吗?”   裴湘蹲下身和黑猫达达尼奥将军对视,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精气神儿十足的黑猫将军,然后把篮子放在了两人中间,做了个“请”的手势。   “喵~我的朋友,你当真要把美味的馅饼分给我吗?”   嗅着篮子里的隐约香气,达达尼奥将军瞪圆了货真价实的猫眼,银色的胡须因为吃惊兴奋而卷成了螺旋形状。   “喵!”   裴湘微微一笑,她帮达达尼奥整理了一下他的粉色领结,然后便按照以往的习惯,伸手从老树桩的树洞里取出一块绣着白色小花的翠绿色桌布,抖了抖之后平铺在树桩上。   接着,她在达达尼奥的热切注视下,毫不迟疑地取出篮子里的馅饼和烤鱼,一一摆在自己和达达尼奥的眼前。   “艾米,你真慷慨!你是我见过的最大方最善良的两脚人类,喵~虽然长得丑了一些,但你有一双美丽会说话的眼睛和一颗温柔懂分享的心。我为你自豪,我的朋友,喵!”   闻着馅饼和烤鱼的香气,达达尼奥高兴地“喵”了好几声,他挥了挥爪子,周围的红蘑菇发出了柔和的光芒,像一盏盏雨伞形状的明灯,照亮了他和裴湘的小小餐桌。   “需要我喊蟋蟀和夜莺来唱歌吗,艾米?”   “不,这样就很好,我喜欢聆听柳林风声。”   “我也是,所以荷塘附近并不适合居住,青蛙兄弟从来不知道安静是一种美德。不过,那里的小鱼倒是很可爱,艾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像小鱼一样亲切,和你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很香甜。”   达达尼奥将军端端正正地坐好,他从棕色条纹的外套兜里掏出一条亮粉色的丝绸手帕,沾了一些柳树叶上的露水后,又仔仔细细地擦了自己毛绒绒的爪子。   “那么,我们开始吃晚餐吧。”   裴湘弯了弯眼睛,看着达达尼奥飞快地撕下一大块香喷喷的馅饼,然后舌头一卷,那块馅饼就少了三分之一。   见此,她也连忙撕下了一块苹果馅饼,安静而快速地吃起晚餐来。   一大块馅饼下肚,达达尼奥的嗓子里发出幸福的咕噜咕噜声,他的胡须像波浪一样不停地晃动,猫眼又亮又圆。   “喵~太好吃了!艾米,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达达尼奥解馋过后,又恢复了绅士般的用餐礼仪,终于有空和裴湘聊天了。   裴湘摇了摇头。   达达尼奥也摇了摇头,坚持道:   “你可不能拒绝我的答谢礼物。艾米,本将军统领附近最大的灰鼠步兵营和飞鸽侦查队,是柳树林里一百年来最体面最正派的猫咪,怎么能白占朋友的便宜?你听着,我一定要报答你的。”   说到这里,达达尼奥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刚刚一直翘着的胡须也垂落了下来,慢慢变成了问号的形状。   “喵,本将军想到了一个办法1”   达达尼奥高兴地大声说道:   “艾米,你一直不能说话,但我可以教你用喉咙发出各种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样的话,你也算是掌握了一种古老而优雅的语言了。”   裴湘感激一笑,但拒绝了达达尼奥的提议。   她比划了一些动作,告诉朋友黑猫,咕噜咕噜声很好听,但其他人类很笨,他们根本弄不明白那些可爱的咕噜咕噜声代表着什么。所以,即使她学会了,也依然无法和同类沟通。   领会了裴湘的意思,达达尼奥垂着银色的胡须叹息一声:   “你说的对,喵,我总是忘记你的同类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呆,永远也弄不懂我们猫咪咕噜一声和咕噜一长一短两声的区别,只会挠我们的脖子傻笑。”   裴湘认同地点了点头,和达达尼奥一起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并互相碰了碰烤鱼深表遗憾。   在接下里的用餐时光里,达达尼奥为了不让朋友觉得被冷落了,一直在不停地说话。   他先讲了自己新占领的地盘大小和几次小规模战争,又说了一些狗子们的犯傻犯蠢笑话,最后还抱怨了几句女巫玛姬的傲慢。   “自从她治好那个秃子国王的脱毛症后,人就飘了。喵~她以前进入森林里采药的时候,对咱们这些老邻居都和和气气的,现在却是仰着脖子走路啦,踩到了刺猬查理也不道歉,还呵斥查理。   “喵,查理气坏了。他和花精灵们的关系好,已经商量好了,如果红发玛姬不认识到错误并诚心道歉的话,今后,玛姬家的花园里就再也不会得到花精灵的祝福了。”   “没有花精灵的祝福会这么样呢?”裴湘好奇地眨了眨眼,露出疑惑的表情。   达达尼奥怜爱地望着裴湘,心想这真是个可怜的傻孩子,连这样的常识都不清楚。   “没有花精灵的祝福,女巫的花园里就永远没有盛开的鲜花了,也不会再有果子了。对了,花精灵和树精灵、草精灵的关系很好,花精灵不愿意祝福的地方,树精灵和草精灵也不愿意光顾那里。所以,如果玛姬一直不道歉的话,她的花园就会变得光秃秃的,哦,就像……有些人类雄性的脑袋!”   说到这里,达达尼奥自豪地摸了摸自己身上丰厚浓密的黑色猫毛,又甩了甩长长的蓬松的尾巴。   裴湘露出恍然的神色,她把剩下的馅饼都推到了达达尼奥的面前,表示自己只吃烤鱼就好了。   达达尼奥矜持道谢,然后飞快地吞掉了最后两块苹果馅饼。   “喵~”达达尼奥悄悄解开条纹外套的扣子,释放出圆滚滚的肚子,“艾米,既然你不愿意和我学习高雅古老的咕噜语,那就只好选另一个办法了。喵,女巫玛姬可以帮你解决不能说话的麻烦。这样吧,你拿着我的粉色领结去找她,不用说什么,她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裴湘的眼中划过一抹犹豫。她比划了两下,表示自己之前已经去找过女巫玛姬,但对方太忙,一时半会儿帮不上自己。   达达尼奥拍了拍圆肚子,骄傲而笃定地说道:   “虽然玛姬变得浮躁而浅薄了,喵,但她还不敢违背对尊贵的达达尼奥阁下的许诺。她曾经答应过我,会全力帮我做一件事,以我最爱的领结为证。所以放心吧,艾米,只要你拿着我的领结去找她,她就会立刻帮你熬制魔药的。”   裴湘粲然一笑,无声感谢达达尼奥的慷慨帮助。   达达尼奥得意地翘了翘胡子,又立即恢复了庄重严肃的猫咪脸。   他把心爱的粉色领结交给裴湘后,对着她脱帽行礼,然后就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开了。 第348章   告别了朋友,裴湘没有多耽搁时间,她立刻按照黑猫达达尼奥的嘱咐去拜访女巫玛姬。   出了柳树林,穿过开满鲜花的田野,裴湘提着达达尼奥送给她的小鱼灯走进—片黑黢黢的密林中。   她沿着—条若隐若现的荆棘小路前行了半个小时左右,终于在红眼乌鸦们降落栖息的地方,看到了女巫玛姬的紫绿色圆顶小屋。   裴湘摇晃了三下小屋门前悬挂的橙黄色南瓜门铃,并举起了达达尼奥送给她的小鱼灯,对着南瓜上刻着的两只妖怪眼睛露出礼貌微笑。   这次,她顺利见到了女巫玛姬本人。   有着—头火焰般的红色头发的女巫眯着眼睛打量裴湘,又低头认真观察那枚沾染着达达尼奥气味的粉色领结,半晌,女巫冷冰冰地说道:   “你的运气不错,能得到傲慢又喜怒不定的达达尼奥的青睐。”   裴湘浅浅—笑,指了指自己的嘴,表示不能说话。   “哦,我知道,我当然会给你熬制—瓶治疗哑病的魔药,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变成哑巴的。听着,小女孩儿,只要玛姬女巫出手,就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连国王和王后都十分信赖我。”   说着话,玛姬扭着腰走到裴湘面前,有些不耐烦地吩咐道:   “站好了,张开嘴,小姑娘,让我用真实之眼看看你是怎么变成哑巴的。哦,不用在我面前比划来比划去的,我不需要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忽然,玛姬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猛地往后退了三大步,火焰般的头发纷纷向上方竖立起来,惊恐地打了好几个结,又重重砸落在玛姬的头顶。   女巫抖着青色嘴唇,恐惧不已地瞪着—脸懵懂的裴湘:   “你、你之前遭遇了什么?为什么我感受到了—股强大的诅咒之力……天啊,那股力量太可怕了,也太邪恶了,差点污染了我的魔力!”   裴湘面上迷惑无辜,心底却是—凉。   她预感到某种不妙的猜测到底成真了,就是海女巫的魔力远远高于大陆上的—般女巫,因而,她的魔药带来的诅咒并不是可以轻易解除的。   ——也对,这位红发玛姬还在为人类国王和贵族的脱发事业兢兢业业地操劳,可是海女巫已经可以肆意伤害海国中地位尊贵的人鱼公主了……   ——那个海女巫到底什么来历?陆地上真的没有比海女巫更厉害的存在吗?   ——不,肯定是有的,只是我还没有遇见而已。   裴湘—边应对女巫玛姬的询问试探,—边分心琢磨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反正她现在也不能说话,只需要目光盈盈地看着—脸忌惮惊疑的红发女巫,然后—问三不知就好了。   玛姬又追问了几句,勉强镇定之后,她只字不提如何帮裴湘解除魔药的诅咒,只是—个劲儿地询问裴湘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等到女巫发现自己确实无法询问出答案来后,便只能啃着指甲苦思冥想。   她瞪着裴湘娇艳清丽的面容,心里生出微微的嫉妒,与此同时,她忍不住由己及人地猜测着,会不会是哪个邪恶的强大女巫嫉妒年轻姑娘的美貌,才施下恶毒咒语让她失去声音的?   想到这里,玛姬心中—紧,暗道如果真如自己的猜测,那么,对方肯定是—个报复心极强的家伙。若是……让她察觉到自己曾经试图帮助过这个哑女,会不会因此迁怒自己?   不怪玛姬多想,而是因为大陆上的巫师们就是这样—群脾气怪异善恶不定的存在,他们能拯救—城人的性命,也能伤害许许多多无辜之人。   “可是,即便担心被迁怒,我也不得不帮助这个叫米亚的哑女。”玛姬捏了捏手中的粉红领结,想到她和达达尼奥定下约定时的附加魔法契约限制,郁闷地想着。   “艾米,”玛姬眼神—闪,她故作遗憾地叹息了数声后,才温柔而悲悯的说道,“非常抱歉,我对你的声音无能为力。”   裴湘顿时面露不解,她的眼中划过—抹狐疑,似乎不相信刚刚还信心百倍的女巫会没有办法帮助自己。   玛姬扯了扯嘴角,淡声道:   “你似乎得罪过—位强大的存在,是对方的诅咒剥夺了你说话的能力。即便我有魔药可以治疗你舌头上的伤,可依旧无法帮你找回动听的声音,嗯,说不定还会惹怒对方,让她对你施加更厉害的诅咒。”   “那、那你真的不能帮我了吗?”裴湘无声询问,又指着房间内的瓶瓶罐罐—脸激动,好像在问女巫,“这里这么多的药剂,都不能帮我找回声音吗?”   玛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简短地答道:   “我确实熬不出能帮到你的解药,很抱歉。但我可以告诉你,你不能说话的原因不是因为你的嗓子坏了,也不是因为舌头缺了—些,而是因为你被施加了邪恶的魔法。”   说到这里,玛姬略微停顿了—下,然后拿着粉色领结自然而然地总结道:   “好了,我解答完你的疑惑了,也给予了你—定的帮助,没有撕毁同达达尼奥的约定,所以,米亚,留下领结,你可以离开了。”   裴湘听着女巫的解释,清丽的眉目间渐渐染上了惶恐和悲伤。她的眼眶里噙着泪,背过身不让玛姬看到自己狼狈啜泣的模样。   过了好—会儿,裴湘才再次转过身来,微红着眼眶轻轻点了点头。旋即,她像—阵风似的冲到红发女巫面前,在玛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飞速取回她手中的粉色领结,然后转身欲走毫不迟疑。   玛姬—怔,瞬间又惊又怒,可是……她不能表现出来。   狡猾的女巫其实并不愿意归还达达尼奥的领结,她想用几句简单的真话赖掉曾经的承诺。   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无法避开这个泫然欲泣的可怜女孩儿的动作,眼睁睁地看着她轻易地取回了约定信物。   “我的反应速度变慢了?不会不会,—定是因为连续多日熬制魔药而疲惫过度。”玛姬暗自埋怨。   紧接着,她又苦恼地想着:   “我可不想—直欠着达达尼奥的承诺。日后,尊贵的国王陛下—定会赐予我更多的权利和财富的,那时候,如果达达尼奥找我兑现承诺的话,他必然会猫咪装狮子大开口的,那……我的损失肯定会更大的。况且,我此时确实还有其它办法帮助这个小姑娘……所以,我不能公然违背魔法契约,哎,达达尼奥可不好对付。”   想到那无孔不入的灰鼠大军和消息灵敏的飞鸽队伍,玛姬眼前—黑,她敢于得罪密林里的刺猬查理和花精灵们,但却要小心处理自己和黑猫达达尼奥将军的关系。   玛姬心里闪过诸多权衡与算计,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抬头就见裴湘马上要走出门口了,连忙出声阻拦:   “等等,艾米,你先等—等,也许我们可以再想—想其它办法。”   裴湘把达达尼奥的粉色领结藏入怀中,然后才转身回望—脸焦急的红发女巫,无声询问。   “这个……”   玛姬揪着自己的火红头发在墨绿色的蟒蛇皮地毯上来回踱步,其间还差点撞翻了—锅正在熬制的美容蘑菇药剂。   最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艾米,虽然我不能帮你找回声音,但我可以帮你找到—个能够发声表达的方法……”   话音未落,玛姬又犹豫了起来,她皱着眉头抓了抓头发,眼中满是舍不得。   裴湘歪了歪头,从怀中掏出达达尼奥的领结摆弄了两下。   玛姬目光微凝,视线停在那个粉色可爱的领结上,心知那上面有达达尼奥留下的保护魔法,如果不是裴湘自愿交出的话,她是无法使用手段抢夺的。   “艾米,我珍藏了—粒种子,”玛姬不太甘愿地坦诚道,“那不是普通的植物种子,而是—枚能种出小精灵的种子。只要你把种子亲自种下去,耐心照顾,并在每个月圆之夜滴落三滴指尖的鲜血,—直坚持到小精灵出世。那样—来,你就能拥有—个心灵相通的伙伴了。凡是你想说的话,小精灵都能听到,然后替你说出来,你们会形影不离,—辈子都不分开。”   裴湘微微睁大了眼睛,掏出小本子写到:   “这样的小精灵多吗?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的鲜血真能种出小精灵吗?我听说小精灵的寿命很长,如果我死了,小精灵怎么办,会出事吗?”   玛姬哼了—声,拉长了调子嘲讽道:   “多?哼,我珍藏的宝贝怎么会是普通货?虽然其他女巫也能让人用种子种出小小的精灵,可是那种精灵什么用都没有,任意—只蝴蝶或者—直癞蛤and蟆都能欺负他们。   “并且,他们太小了,说话的声音也很细弱,根本没办法帮你解决困难。而我给你的种子就不同了,那是我的老师传给我的,据说能长出真正有战斗力的小精灵,是—千年前人类最喜欢的契约方式之—呢。   “当然了,如果你愿意在临死前解除契约的话,你的小精灵还是可以活很久很久的。不用有心里负担,达达尼奥的善良朋友。”   不知为何,裴湘从女巫玛姬的话中联想到了童话故事《拇指姑娘》。   她想到故事里描述的那个比手指头还小的娇娇弱弱小美人儿,诞生在花蕊中,用胡桃壳当床,用玫瑰花瓣当被子,又喜欢乘着郁金香花瓣在有水的盘子里划船,用两丝白色的马毛当船桨,顿时就被萌到了—点点。   她想,如果身边跟着这样—个小小的美丽精灵,倒也不错。   “如果我不用鲜血灌溉她,她就不能和我心意相通了吗?”裴湘—边写下自己的问题,—边露出害怕疼痛的为难表情。   女巫玛姬翻了个白眼,语气凉凉地说道:   “如果没有人类的鲜血灌溉的话,那颗被施加了特殊魔法的种子根本不会开花发芽。米亚,只是—点点的疼痛和鲜血,就能得到—只心意相通的小精灵,这是完全值得的。”   裴湘眨了眨眼,心知在达达尼奥的保护魔法下,女巫玛姬不会欺骗自己,还得尽心尽力帮自己解决疑惑。   “她也许会隐瞒部分事实或含糊其辞故意误导我,但在完成承诺之前,她是不能撒谎的。”   于是,裴湘继续顶着女巫不耐烦的神色问了许多问题,有些同小精灵的诞生与成长有关,有些和大陆上的魔法体系有关。她估摸着玛姬的耐心底线,认认真真地打探了—番某些口耳相传的隐秘情报。   直到午夜时分,裴湘才握着—颗珍贵的魔法种子离开了女巫玛姬的住所,准备去种出—个属于她自己的甜美小可爱。 第349章   裴湘刚一离开女巫玛姬的屋子,身后的房门就被屋主人“砰”地一声砸严了。   这样粗鲁的关门动作震得整幢紫绿色小屋都跟着发出“哗啦啦咿呀呀”的颤抖声,那枚悬挂在门口的南瓜门铃被吓了一跳,两只灵活的妖怪眼睛“啪叽”一下掉落在石阶上,又顺着斜坡滚进了草丛中。   裴湘提着小鱼灯往草丛里照了照,发现那两枚妖怪眼睛再没有了之前接待访客时的神气活现,反而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在它们的不远处,一只红眼乌鸦投下巨大的黑影,贪婪地注视着草丛中的夜宵。   “请救救我们,好心的姑娘。我们兄弟一定会报答你的。”妖怪眼睛向裴湘发出求救声。   裴湘把小鱼灯往前送了送,试图用光亮驱赶那只已经低下头准备进食的乌鸦,但只得到了一声饱含是嘲笑意味的“嘎——”。   “善良的美丽的姑娘,请帮帮我们吧!”被啄了一下的妖怪眼睛大声求救。   裴湘歪头想了想,举着小鱼灯试探着往草丛的方向抬起了脚。   就在这时,小鱼灯忽然变得更加明亮了,一股轻柔的力量从鱼嘴的方向冒了出来,及时拦住了裴湘的迈步动作,似乎是不想让她靠近妖怪眼睛和乌鸦。   见此,裴湘连忙收回脚重新站好,并对着草丛中的妖怪眼睛遗憾地耸了耸肩膀,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下了台阶径直离开了。   她放弃得太快,离开的背影也太从容,可见之前犹豫着要救援的动作绝对是假装的。妖怪眼睛和红眼乌鸦都呆滞了片刻,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等到裴湘快要走出院门了,在她身后,之前还可怜哀求的妖怪眼睛忽然尖叫着弹跳起来,大声咒骂喋喋不休,一长串的脏话中还夹杂着几句妖怪方言。   那只乌鸦也“嘎嘎”地应和着,跟着妖怪眼睛一起叫骂责备裴湘的铁石心肠。   作为人鱼的裴湘天然能听懂这些魔法物种的语言,但她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既不气愤也不羞愧。她紧紧握着达达尼奥送给她的小鱼灯,在夜色中快速行进着,连脚下的疼痛都忽略了。   等到裴湘的身影彻底隐没在黑漆漆的密林中后,女巫玛姬的院子里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那两枚跌落进草丛中的妖怪眼睛翻滚了几下,而后灵巧地飞回到了南瓜门铃上,懒洋洋地休息起来。红眼乌鸦张开翅膀猛地一拍,化作一缕黑烟慢慢消散。   屋内,冷冷注视着门外场景的红发女巫失望地摇了摇头。   她暗忖,如果那个哑巴姑娘当真心软去救妖怪眼睛,或者回头多停留徘徊一会儿,肯定会被午夜出现的魔物们伤害的。到时候,自己再“及时”出现把人救下来,说不定就能把那枚珍贵的种子当做报酬索要回来了,只可惜……   另一边,裴湘在小鱼灯的指引和保护下,平安顺利地穿过夜色中的神秘荒野,抵达了受达达尼奥将军庇护的柳树林中。   一踏入这片乐土,陪伴保护了裴湘整个路程的小鱼灯立刻松了一口气,水晶一样的鱼鳞慢慢暗淡了下来,原本胖乎乎的金色鱼身渐渐缩小缩短,最后变成了一枚暗灰色的小鱼干。   裴湘微笑着把小鱼干放进衣兜里,抬头打量四周的瑰丽奇幻景物。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深夜时分观赏柳树林中的一草一木呢。发光的翠绿色条纹蘑菇,无风而婆娑起舞的银色柳树枝,出门聚餐的蓝色兔子家族和低吟浅唱的彩虹金龟子……果然和白天时截然不同。   裴湘想,出了柳树林,大约就进入了完全属于人类的领地了。   一道无形的线分割了人类世界和魔法世界,但又不是那么清晰绝对。人类可以冒险进入魔幻神秘地带,拥有超凡力量的生灵也能在人类世界生存活动。两个世界纷争不断却又能和谐共处,数万年来,智慧生灵们共同构建了这个独一无二的神奇大陆。   就在裴湘好奇地欣赏着柳树林里的一切美好事物时,突如其来的灾难瞬间打破了这片树林中的祥和温馨氛围。   月亮被乌云遮挡,银色的柳树率先发出警讯,有敌人偷袭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座树林。   蓝兔子家族的族长一边指挥着家族成员躲藏隐蔽,一边还不忘大声催促裴湘离开。   “尊贵的达达尼奥将军的美丽客人,请快些离开这片柳树林,回到人类的世界中去。快走,快走,危险可怕的沼泥巨怪趁着将军大人外出作战,可耻地过来偷袭了,嘤嘤~他会毁了我们的家园的。快走,快走,沼泥巨怪讨厌踏足人类的地盘,只要离开柳树林就安全了,人类的小姑娘,请快些离开!”   裴湘匆忙点头致谢,但却没有听从蓝兔子族长的建议迅速逃离柳树林。   她神色凝重地眺望着树林西侧边缘地带,嗅了嗅空气中越来越浑浊的烂泥巴臭味,心道一声,不愧是所谓的沼泥巨怪。   忽然,夜色中燃起了橘红色的火光,柳树们的枝条抖动得更加剧烈了,一道又一道无形的声波在林中扩散。人类和普通动植物听不懂,但裴湘和其他魔法生物都听明白了柳树们的警示:   “沼泥巨怪来自西边的腹地沼泽,他们肮脏恶臭,仇视所有美丽纯洁的事物,他们厌恶花朵和萤火虫,讨厌清澈的水流和温暖的阳光。   “沼泥巨怪见到葱郁的花草树木就会释放一种有毒的气体,那些气体会在半空中燃烧起来,把一切焚烧殆尽。他们遇见鲜活的动物和干净的水源,就会抛掷味道恶臭的泥浆弹,让所有的一切都变臭变脏变浑浊……”   裴湘一边听着大柳树们对敌人沼泥巨怪的介绍,一边往火光亮起的地方奔跑而去,同时吹响了达达尼奥给她的柳木哨子,希望外出作战的黑猫将军能尽早得知家园的险况。   越往西边跑,空气中的臭味就越浓郁,温度也越来越高。   等到裴湘冲到树林西侧边缘时,便看到两个足有四五米高的黑褐色泥浆怪物正在和一排柳树对战。怪物不断释放毒汽火焰和烂泥浆,导致树林边缘的花草灌木焦黑一片。   银色发光的柳树们怒气冲冲地挥舞着长长的柔韧枝条,忍着恶臭和黏腻缠绕在沼泥巨怪的身上,极力阻拦敌人前进的步伐;   所有可以飞起来的魔法动物都徘徊在沼泥巨怪的头顶,大家努力扇着翅膀凝聚起类似龙卷风一样的小小螺旋风卷,吹走沼泥巨怪释放的毒气,吹干沼泥巨怪的皮肤。   裴湘仰头细看,发现在几只体型比较大的飞鸟背上,各自有一只毛色火红的松鼠在吐火。那些小小的火球被卷风吹到沼泥巨怪的身上,烧得沼泥巨怪心烦意乱。   在柳树林里的住户们的齐心努力下,两只沼泥巨怪一直没有成功突破树林西侧的防线。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群生活安逸的魔法动植物都渐渐显露出了疲惫。虽然他们依旧在顽强抵抗,但战场上的强弱形势很明显,过不了多久,两只高大强壮的沼泥巨怪就会闯入柳树林中了。   裴湘观察了一会儿战况和四周的情形,抬手轻轻拍了拍离她最近的一棵柳树,然后撩起裙摆从腿侧抽出一对锋利的双剑。她脚下一蹬,便借力纵跃而起,箭矢急射一般飞冲到了防线的前沿。   落地之后,一丝银色的柳条垂到了裴湘的身旁,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隐含担忧劝阻之意。   裴湘扬眉一笑,立刻凝聚内力提气纵身,倏尔飘飞到了树冠之上,随即,她踩着半空中的银色柳条飞速靠近正在怒号咆哮的泥浆怪物。   屏气、出剑、斜挥,一往无前!   饱含杀气的剑气凛然凌厉,惊鸿剑光破天而来,匹练长虹般直奔怪物的手臂肩头,转眼间就顺利砍掉了一条两米多长的粗壮胳膊。   失去胳膊的那只沼泥巨怪有一瞬间迷茫。片刻后,他才张嘴嚎叫一声,作为眼睛的两个黑窟窿直直盯着站直柳条上的裴湘。   裴湘屏息凝神,蓄势待发,准备和沼泥巨怪苦战。   只是……待那只受伤的沼泥巨怪看清楚裴湘的样貌后,他好像也被恶心到了,而后毫无预兆地呕着嗓子吐出了一大块腥臭黏腻的腐烂物,直接朝着裴湘的身上糊去。   ——只要击中了,裴湘整个人都会被裹在这口味道丰富的烂泥呕吐物中……   那一刻,裴湘只觉得脑袋里的一根弦儿断了。   她不再保留实力,而是调动起了全部的轻功技巧和所有的内力,倾尽毕生之力向后方仰跃飞蹿而去。   与此同时,裴湘手中的双剑同时飞射而出,如同流星一般直击泥浆怪物的脖颈处。   ——你照照镜子,咱俩倒地谁恶心谁?!   在电光石火之间,两柄利刃一左一右同时切割沼泥巨怪粗壮的脖子,紧接着,一颗硕大的头颅就那么从怪物的高大身躯上滚落了下来。   险险躲过了呕吐物的裴湘惊魂未定。   她喘着粗气跌坐在一颗柳树的枝丫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尊失去头颅的泥浆身躯,心道,这么简单就可以击杀一只沼泽怪物?   当然不是!   就在裴湘努力恢复体力、某棵倒霉的柳树疯狂甩掉枝条上的泥浆怪呕吐物的时候,那个被砍掉了胳膊和脑袋的怪物身躯忽然动了。   他重重跺脚,依旧配合着同伴攻击敌人,同时,那些掉落在地上的泥浆重新聚拢,迅速飞回到沼泥巨怪的身上,融进这个泥浆怪物的身体中,让它在短时间内重新长回了手臂和头颅。   ——和受伤前一模一样。   伤愈的沼泥巨怪大喝一声,双拳砸向天空中的飞鸟,他胡乱挥舞手臂发泄了一会儿后,又开始盯着裴湘和她身后的那颗柳树攻击。 第350章   战斗中,裴湘一边灵活闪避一边悄悄发愁。因为她发现了一个非常不利的事实,就是她的武技也许可以有效攻击魔法怪物,可是却无法对他们造成实质性的长久伤害。   经过刚刚的几次过招,她可以断定,这沼泥巨怪若是人类的血肉之躯的话,在她手下根本走不过三招,不,也许一招也挨不过。因为沼泥巨怪只依靠天生的直觉和力气打架,全身都是破绽,他看似强大威武,其实有很多致命弱点。   可是,事情难就难在这里,沼泥巨怪一种不惧人类刀剑伤害的魔法生物。纵然裴湘可以不停地刺杀他,可沼泥巨怪也能不停地愈合伤处。   “也许,一口气把他消灭个一百回,他就没有充足的魔力和时间回血复活了。可是在那之前,我就得先力竭而亡了。”   裴湘失去了双剑,顺手捡起一根异常柔韧的长柳条,再次试探着袭击沼泥巨怪。   这次,她又有了新发现。   被当做软剑使用的长柳条能够有效伤害沼泥巨怪,更确切一些来说,比起普通的刀剑利刃,属于魔法植物的银色长柳条能给泥浆魔物带去更加持久严重的伤害。   当另一只沼泥巨怪同样被裴湘砍掉一只胳膊后,断臂的边缘处突然涌出了一些暗色的液体,好似是沼泥巨怪的血液。并且,这只沼泥巨怪重新长出胳膊的速度明显要落后于他的同伴。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更弱小,相反,这只沼泥巨怪比裴湘最先出手对付的那只还要高大嚣张一些。   由此可见,带有魔法属性的武器才是对付魔法生物的好手段。   “可是……柳树条上蕴含的魔力远远不够……”裴湘暗忖。   她一边在战斗中收集各种数据和资料,一边寻找更好的制敌获胜办法。不管怎么说,她得在达达尼奥赶回柳树林之前,尽力把这两个沼泥巨怪拦截下来。   配合着柳林里的魔法动植物们继续战斗了一会儿,裴湘默默琢磨:   “原来,这就是魔法生物之间的小型战斗……不知道巫师们会如何打架?还有教廷、军队、骑士……看来,学习魔法这件事应该尽早提上日程了……”   等到裴湘的手中换过第三枝柳树条后,一直被她攻击骚扰的沼泥巨怪终于不耐烦了。   这个大家伙仰头怒吼一声,再次朝着裴湘发动了最恶心的一招——向丑陋的敌人呕吐一块更大更臭的黏腻烂泥巴!并且,这次的距离更近,毒性更强,他还坏心眼地加吐了两口黄褐色的口水。   这次,裴湘躲开的方式就没有上次那么灵巧从容了。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战斗,她体内本来就不多的内力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更别说胳膊脚踝等地方都多多少少受了伤,右手掌心处更是直接磨掉了一块血肉,如今已经鲜血淋淋了。   沼泥巨怪不给裴湘喘息躲避的机会,他抬起黑褐色的巨大手掌,三只同样长短的手指微微收拢,打算把裴湘捉进掌心里然后一把捏死。   裴湘借着柳条的掩护左闪右避,她一边调动着最后保命的剑意,一边从衣兜里掏出那把从海女巫手中换来的匕首。   她想,不论如何,用五位海国公主的头发换来的匕首肯定不是普通的兵器。最起码,这把匕首中也该蕴含些魔力的。   不过,即便人鱼公主们被海女巫骗了也不要紧,至少她还有剑意做杀手锏。   于是,当沼泥巨怪的大手向乌云一样盖在裴湘头顶上的时候,她暂时放下心底的一丝忌惮,一把扯下了匕首上缠着的布带。   迫在眉睫之际,裴湘也顾不得匕首的利刃划伤她的手指,侵染她的鲜血,她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   等到了!   霎时,她把匕首当做短剑,以剑意驾驭剑体,让剑气化为实质,异常冷静地挥出了惶惶如耀日的绚烂一招。   恢弘璀璨的剑意直接锁定了巨掌主人的全身要害,一瞬间,一股幽暗冷寂的可怖魔力同裴湘的剑意无声无息地融合在一处,眨眼间便把将近五米高的泥浆怪物分割成了数十块。   紧接着,那些洒落一地的怪物尸块上忽而燃起了一种黑色火焰,片刻后,生命力顽强的泥浆怪物就被烧成了尘埃灰烬,旋即又随风而散。   四周安静了下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时间短暂,还不够一只火红色的小松鼠酝酿出一个小火球。好像只是一个悠然转身,强大的敌人就少了一只。   与此同时,另一只沼泥巨怪的打斗动作忽然慢了下来,他似乎想要搞明白,自己的同伴怎么就消失不见了。   于是,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半,又茫然地叫了几声,瞧上去有些愣头愣脑的……   一阵微风拂过美丽的柳树林,不仅吹散了沼泥巨怪散发的难闻味道,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伴随着一声欢快嘹亮的啼鸣,亮粉色的猫咪耳朵图案如同绚烂烟花似的,一闪一闪地浮现在黑色天鹅绒一样华美深邃的夜幕之上   顿时,四周安静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各种轻快的声音在裴湘耳边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啊呀,达达尼奥将军回来了!祝贺将军凯旋!”   “吱吱,终于等到将军大人了,太好了。”   “快,别让剩下的这只沼泥巨怪跑了,我们拦住他……”   “将军阁下的客人可真厉害呀,她一个人杀死了一个成年的沼泥巨怪,简直比沼泥巨怪还沼泥巨怪……”   “她的脸比沼泥巨怪白哩,不过,他们都只有两条腿还没有羽毛,确实好像哦~”   “我还是更喜欢深色的外表,就像达达尼奥将军那样,嗷呜——比乌鸦还黑的将军阁下穿着金丝线红制服的样子真是迷人。”   “哇,嘎嘎,她看上去那么娇小柔弱苍白,原来却是这么的孔武有力嘎,我能嫁给她吗?”   “她那么丑,没有翅膀也没有皮毛……算了,嫁人这种事确实不能太看重外表的。亲爱的,你可以打听一下,如果她有过冬的房子和足够的粮食,你就可以考虑这门婚事了。”   “我不在乎那些……我只是希望我的爱人能够每天送我一朵鲜花。”   “快别闲聊了,将军来了,沼泥巨怪要害怕了,快来拦住他……”   柳林里的沉重气氛此时已经无影无踪了,达达尼奥的回归比裴湘杀死一只沼泥巨怪还能够振奋精神。虽然只是一声远远传来的报讯,但却让所有疲惫状态的柳林居民们瞬间精神焕发,皆不由自主地轻松了下来。   裴湘见大家对付一只沼泥巨怪还算游刃有余,便没有再上前帮忙,而是坐在一片苍翠肥厚的大叶子上调理内息,顺便观察手中的匕首。   “真奇怪,”裴湘借着一串灯笼花的亮光认真打量匕首的外观,心里暗自疑惑,“怎么黑了许多,也感觉危险了许多,莫非是在切割沼泥巨怪身体的时候,被沼泥巨怪的泥浆污染了?”   想到沼泥巨怪的可怕味道,裴湘下意识地把匕首扔了出去。   眼见着那把匕首就要落入地上残留的沼泥巨怪牌臭泥浆里了,一朵硕大的太阳花颤颤巍巍地探出头来,用舒展的丝绒花瓣及时接住了被嫌弃的匕首,又把它送回裴湘眼前。   沉默了一下,裴湘不太甘愿地把匕首重新拿在手中。这一接触,她忽然觉得这把匕首好像变得更加冷冰冰的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她犹豫了片刻,举起匕首凑近鼻子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确定匕首确实没有沾染上沼泥巨怪的臭味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把匕首刚刚沾染了我的鲜血,又把沼泥巨怪大切八块,匕身上怎么也该残留些污迹和味道的。可现在么,竟然干净如初、锋利如初……而我之前重金购买的双剑此时已经被沼泥巨怪的泥浆和毒气腐蚀得斑驳残缺了……”   裴湘心知,这把来自海女巫的匕首颇有些诡异之处,尤其是刚刚她把剑意融入匕首之中的时候,有一瞬间,她似乎望见了一双忽然睁开的冰冷深邃眼眸。   只是,视线交汇的一刹那太过短暂,短得让裴湘无法确认那惊鸿一瞥是否是幻觉,毕竟,那时候的她已经被沼泥巨怪熏得头晕脑胀、恶心连连。   ——恶心的时候看见一双似乎能把五脏六腑冻僵的美丽眼瞳,也算是另类的止吐办法了吧?   ——算了,暂时把这枚柄匕首留在身边吧,今后我在魔法大陆上游历,还不知会碰到多少危险,这也算是安全保障之一了。   ——唔,在没有找到更趁手更强大的武器之前,先这样凑合吧。   就在裴湘低头研究自己手边唯一一把魔法武器的时候,达达尼奥终于骑着一只白色猫头鹰赶回来了。   他一见到剩下的那只沼泥巨怪,就毫不犹豫地发动了魔法攻击,同时抽出腰间佩剑,愤怒地刺向沼泥巨怪脸上的两个黑洞。   裴湘不再研究匕首,而是全神贯注地观看黑猫达达尼奥将军和四五米高的沼泽怪物沼泥巨怪的战斗。   她发现,达达尼奥的魔法和佩剑都能给沼泥巨怪造成很大的伤害,但却绝对达不到一击致命的效果。在达达尼奥发出攻击的间隙,那个一直想要逃走的沼泥巨怪虽然满身伤痕,可还是抓紧时间愈合了几处伤口,似乎只要是有水有土的地方,就能帮助他恢复实力。   只是,沼泥巨怪的恢复速度远远跟不上达达尼奥的魔法伤害,经过了十多分钟的战斗后,第二只沼泥巨怪也轰然倒地了。之后,那具异常高大壮硕泥浆尸体渐渐失去水分,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有着淡淡臭味的土堆。   比起裴湘手下那只尸骨无存的沼泥巨怪,这只稍稍“幸运”,最起码留下了“遗骸”。   裴湘眸光微暗,再次低头端详手中的匕首。   她可以确定,无论是她的剑意还是小人鱼身体里本身存在的柔和魔力,都和那种能把沼泥巨怪燃烧殆尽的暴戾火焰无关。   “所以,那种魔法火焰是这把匕首本身蕴含的力量?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它刺入王子的心脏后,真的能流出让人鱼公主重新获得尾巴的魔法血液吗?不会反过来把那位王子和小人鱼都烧没有了吧?”   就在裴湘思索分析的时候,达达尼奥打了个十分帅气的响指,就见两只鼹鼠中尉压着一只个头细长的蓝色箭毒蛙走了过来。   “诸位,本将军把沼泽地里的幽灵先生‘请’来了,那两个胆敢攻击我们柳林的沼泥巨怪就是听了他的命令,才跑来这里放火投毒的。喵,鉴于幽灵先生及其属下大胆狂妄的挑衅行为,以及,不自量力的愚蠢贪婪,我达达尼奥在此宣布,本周二晚上七点半,我们柳林居民要公审这些战俘……”   “将军,周二晚上还有一个蛋糕派对。”一只穿着双排扣马甲的蓝兔子小声提醒。   “喵~好吧,多谢你的提醒,托尼先生,蛋糕派对意义重大必须按时举办,这是十分严肃的事情。那,嗯,就周一审判吧。”   托尼低声道:   “大人,周一傍晚,你要去密林那边和花精灵们谈判如何分配明年的蜂蜜和糖糖草。事关柳林居民未来一年的甜食储备,您需要全心全意地对待这场谈判,说不定还要发表演讲来争取峡谷那边的同情票。”   “喵~这场谈判确实不容有失,那么,本将军哪天有空?”   秘书托尼清了清嗓子,蠕动着三瓣嘴诚恳建议道:   “大人,您可以婉拒池塘那边发来的歌唱比赛评委邀请,把审判提前到明天晚上。”   达达尼奥听完这个建议,胡子瞬间垂落了下来,他在原地来回踱步,似乎十分为难。   实话实说,一向公务繁忙的将军大人其实挺想去“探望”小鱼们的,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休闲放松方式之一。   这时,巨大的叶子把裴湘送到了达达尼奥面前。   达达尼奥看到朋友安然无恙,十分高兴,忍不住“喵”了好几声。   “艾米,我听到他们说,你独自一人杀死了一只沼泥巨怪,真不错,我为你自豪,我的朋友!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留下来帮助我们保护柳林里的一切。喵,我宣布,你已经赢得了伟大的达达尼奥将军和所有柳林居民的长久友谊。”   裴湘眉眼弯弯,提裙行礼,无声表示这是她的荣幸。   达达尼奥脱帽还礼,之后又热情地说道:   “我的朋友,我已经彻底占领了腹地沼泽一带的地盘,并抓住了主动挑衅我的幽灵先生。之后,我需要审判他们的罪行,艾米,你也来参加吧。”   裴湘当然愿意更加深入地接触魔法世界,便点头答应了达达尼奥的邀请。   达达尼奥很高兴,因为他现在可以把一个小难题抛给裴湘了:   “艾米,审判必须在下一个周三休息日前完成,因为本将军不愿意把本周的工作拖延到下一个星期,那是没有斗志的懒猫才会做的荒唐事。所以,你觉得最近哪一天比较适合进行俘虏审判大会?”   裴湘知道达达尼奥对当歌唱比赛评委的事根本不感兴趣,他只是想去看鱼儿们在水里游来游去,再趁机伸爪子逗一逗。   于是,裴湘十分干脆地比划了一个“七”的手势,同时想着,如果达达尼奥不去当评委的话,池塘那边的小鱼们应该可以放心地游来游去了。   达达尼奥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胡子微微下弯又缓缓上扬:   “好吧,确实是明天晚上最合适。喵~况且,我也不太想听青蛙兄弟的嚎叫,哦,野鸭子和大白鹅组成的团队也不够专业,他们总以为声嘶力竭一地鸭毛鹅毛才是爱情之歌,实在是坐井观天。”   “那你喜欢的爱情之歌是什么样子的?”裴湘无声询问。   “当然要像千年前的勇士赫邱那样,即便大魔王抢走了他暗恋的姑娘,他也敢不顾生死勇闯深海魔窟,最后不仅成功封印了大魔王,还得到了爱丽丝的爱慕。”   “千年前的大魔王……那位海族之主吗?”裴湘用匕首在地上写字。   达达尼奥摸了摸胡须,叹息道:   “是喵~很多年前,我听一个来自远方的吟游诗人说,大魔王身材矮小,容貌丑陋,一只眼睛是冰川,一只眼睛是熔岩。他得不到美丽姑娘的爱情,嫉妒得发狂,所以才要发动战争淹没陆地的。喵,难道他以为大家都在水里游泳了,就没有人在乎他的身高了吗?”   裴湘觉得这是人类在抹黑海族之主,他们曾经的强大敌人。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个奇怪的世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也许大魔王就是那样的疯狂存在呢。   于是,裴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用匕首写字称赞了朋友达达尼奥的故事。 第351章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裴湘和柳林中的朋友们告别,带着一篮子大家赠送的水果和鲜花返回了罗斯镇。   旅馆的胖老板瞥见裴湘返回的身影,笑呵呵地打招呼道:   “艾米,你和你的好朋友一起分享了安娜太太的苹果馅饼吗?味道如何?”   裴湘认真地点了点头,比划了一个“很棒”的手势,又指了指篮子中新鲜饱满的果实和芬芳娇艳的鲜花,眼眸中盈满暖意。   “哦,这些是你朋友送你的谢礼?”   胖老板探头一看,随即惊讶道:   “哎呀,这个季节还有罗罗果吗?而且还这样水灵红润,这可真难得。艾米,你的好朋友也不小气哩,吃了你的苹果馅饼,又回赠了你这么多美味难得的果子,哈哈,还有漂亮的花儿。真不错真不错,哈哈,怪不得你愿意把难得的苹果馅饼送给对方,谁不喜欢慷慨友善的朋友呢?”   裴湘嫣然一笑,十分自豪地拍了拍装得满满的篮子,显然,小姑娘很喜欢听旅馆老板热情称赞她和她的朋友。   她朝着胖老板俏皮地眨了眨眼,然后从花束中抽出一串象征好运的深紫色铃铛花,动作轻快地别在了胖老板的领口处,又取出两枚红盈盈的罗罗果送给对方。   “别客气,”裴湘比划,“祝你今天被幸运女神眷顾。”   “哦,谢谢你的礼物和祝福,慷慨美丽的艾米小姐。”   旅馆老板是个动作灵活的胖子,他脚跟一碰单腿一跳,逗趣地做了个滑稽夸张的感谢礼,然后一脸陶醉地嗅了嗅铃铛花散发的香气。   裴湘眉眼弯弯,她朝着胖老板摆了摆手,然后步履轻盈地返回了楼上的小房间。   洗漱之后,忙碌了一天一宿的年轻姑娘钻进了松软馨香的被子里,几乎是一沾枕头就陷入了甜美的酣眠当中。   次日晚上,裴湘打扮一新,兴致勃勃地参加了一场魔法世界的审判大会。她又结识了好几位性格各异的魔法生灵,还近距离接触到了许多精致可爱的花精灵、草精灵和树精灵。   瞧着这些娇弱小可爱们飞舞在夜空中跳舞唱歌,天真烂漫,自由自在,裴湘也跟着感染了他们的简单快乐,眉目间流露出真正的轻松与柔和。   她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口袋,那里藏着一枚珍贵的能够种出小精灵的魔法种子。   裴湘暗自期待着,如果女巫玛姬没有欺骗自己的话,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得到一个这样快乐甜蜜的小家伙。   她或者他也许会喜欢藏在契约伙伴的头发里,在傍晚的夕阳余晖中,捧着脸颊唱起甜蜜婉转的歌;或者愿意乖乖坐在领口的花边褶皱中,咬着手指好奇地张望着这个神奇而庞大的世界……   “喵,艾米,你在发呆吗?喵,审判确实很无聊。”   裴湘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了审判大会的临时休庭时间,之前坐在高台上的达达尼奥正端着两杯彩虹酒站在她身后。   “达达尼奥,我需要向你请教一些事情。”裴湘用小本子和达达尼奥交流。   “愿意为你效劳,我的朋友,”达达尼奥在裴湘身边坐下,递给她一杯饮品,“尝尝看,这是彩虹峡谷那边的特产,七种颜色七个味道,我最喜欢绿色的。”   裴湘摇了摇酒杯,让绿色部分浮到最上层,然后尝了一大口,觉得有些像薄荷味的气泡酒。   放下酒杯,她把提前写好的文字记录展示给黑猫将军看,记录里面提到了女巫送给她的那枚魔法种子,还有她遭遇到一位法力高强巫师的诅咒这件事。   在达达尼奥阅读本子上的文字的时候,裴湘再次摇晃了一下酒杯,小口品尝了红色部分,惊喜地发现那是樱桃味的葡萄酒。于是,她好奇地看着杯中的剩下五种颜色,猜测都是什么口味的佳酿。   而坐在裴湘身旁的达达尼奥读完裴湘的记录后,则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有麻烦?”裴湘用眼神询问。   “喵,我得亲自去见一见玛姬。艾米,女巫们很狡猾,她们也许不会对你说谎话,但却会隐瞒一部分真相,甚至还会刻意误导你。”   裴湘弯了弯唇角,无声道谢。   “喵,艾米你不要总是道谢,我们是好朋友喵。”   “好,那我等你的具体消息,亲爱的达达尼奥。”   达达尼奥晃了晃尾巴,他和裴湘约定,等到周三休息日的时候,他会专门拜访裴湘的住所,同她详谈魔法种子与巫师诅咒之事。   “喵,先不要种下那枚种子,咱们周三见面之后再做决定。”   裴湘微微颔首,表示记下了朋友的叮嘱。   周三午后,旅馆房间,铺着小碎花桌布的椭圆形茶餐桌前,一颗雪白的绵绵糖落在了色泽清亮的红茶汤中。   “三颗产自炎热绿洲的绵绵糖,双倍贝壳杯量的本地耶花牛奶,再加上我和一只外国树精灵交换来的特等月桂红茶,喵,这才是高雅而完美的下午茶。”   戴着新帽子的达达尼奥一边轻轻搅动杯中的饮品,一边愉快而惬意地说道。   裴湘微微摇了摇头,指着茶桌正中央摆成蝴蝶形状的小蛋糕和一盘鲸鱼造型的橘子酱饼干,莞尔一笑。   达达尼奥的耳朵动了动,立刻认同地说道:   “你是对的,艾米,完美的下午茶绝对不能缺少这些可爱的小甜点。对了,玛姬给你的那颗种子呢?给我瞧瞧。”   裴湘起身去窗户边取来一只小巧的蓝色铁盒子,轻轻打开盒盖,露出里面碧绿如极品翡翠的魔法种子。   “审判会那天,喵,你告诉我这件事后,我去了玛姬那里一趟,”达达尼奥忍不住用爪子推了推碧绿色的圆润种子,看着它在不大的铁盒里滚来滚去,视线也跟着来回移动起来,“喵,玛姬倒是没有骗你,这确实是可以契约小精灵的特殊魔法种子。”   裴湘微微挑眉,等着一个必然会出现的转折词。   果然,只听达达尼奥继续说道:   “但是,玛姬没有说清楚的是,这颗种子的年纪太大了。如今已经过去一千年了,种子里的生机必然会消散一些的,因此,你能成功种出小精灵的可能性只有一半。”   裴湘面露了然,她写字问道:   “如果我失败了,女巫玛姬那里算是完成了对你的许诺吗?”   达达尼奥叹了一口气:   “当然算。因为玛姬确实没有能力熬出可以治愈你的魔药,给你这枚年纪大的种子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不管种子能不能长出小精灵来,她都算尽力了。   “喵~坦白来说,我觉得你种出小精灵的机会很小,要不然,玛姬和她的老师也不会一直忍着诱惑不种这颗种子,大约就是害怕失望吧。”   裴湘眼波微转,她飞快地比划了几个动作,表示自己要把这颗魔法种子种下去,并好好照顾。   “喵,结果很可能会令你失望的,如果种子一直不开花,那就不会有小精灵出现了,连那种很弱小只会哭的精灵都不会有。”达达尼奥认真提醒裴湘。   “耐心等待一颗种子发芽开花的过程,本身就很美妙,我喜欢这种充满希望和未知的美妙感觉。这种美妙,和获得丰收成果时的喜悦是不同的,各有各的乐趣。”裴湘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心里话。   “喵~好吧,我理解你,我捉鱼捉蝴蝶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不管能不能捉得到,快乐就好了。喵~艾米,你不愧是本将军的好朋友,同样充满了哲学智慧。”   裴湘矜持颔首,完全赞同好友的精准评价。   见朋友想得开,达达尼奥将军卷了卷胡须,然后满怀欣慰地吞掉了一块小蛋糕。   裴湘也重新端坐好,优雅喝茶,静静品尝桌上的甜点。   过了一会儿,吃得很满足的达达尼奥再次开口道:   “玛姬说,你被一个强大的巫师诅咒了,那是一个很可怕很邪恶的巫师,她有些害怕。她还说,即使是她的老师还活着,也解不开你身上的诅咒,甚至会和她一样,非常担心惹怒对方遭到报复。喵,我知道玛姬在这件事上没有撒谎,所以,艾米,你当真惹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家伙。”   裴湘无奈地哼了哼,她用眼神询问达达尼奥,这大陆上还有哪些巫师比红发玛姬和她的老师更加厉害。   达达尼奥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语气严肃地答道:   “依照我的见识,玛姬已经是很不错的女巫了,比一般的女巫都强,她的老师更不错,一直是许多王国的座上宾。即便是许多敌视巫师的顽固教士,也不会对她的老师无礼的,说实话,大家其实都挺不喜欢惹怒一个报复心极强的女巫喵~”   裴湘眼波一转,心道如果一直找寻不到更厉害的巫师,自己也许该换个方向解决问题。   教廷和巫师的关系一向不太平,说不定那些大主教的手中正好有克制海女巫的方法呢?   不过,她的身体不是普通正常的人类,而是丢掉了鱼尾巴的小人鱼,是海族血脉。如果贸贸然去求助的话,不一定能得到教廷的善意和信任,反而非常有可能会招来更多的麻烦与危险。   达达尼奥见裴湘一直垂着眼帘想事情,不吃也不喝,就以为她在失落难过。   他伸爪挠了挠耳朵,有些为难。因为他确实不认识比玛姬更厉害的女巫了,至少在熬制魔药方面,玛姬比她的许多同行都强。   “喵~多喝点热茶吧。”   达达尼奥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他是直男喵,只会这样安慰伤心的女孩子。   裴湘微怔,随即忍笑点头,喝了一大口温热的红茶。   “对了喵,”郁闷中又吃了一块小蛋糕的达达尼奥忽然灵光一闪,高声道:“艾米,我认为,那个打败大魔王的勇士赫邱能够帮助你。”   裴湘的眼中划过一抹疑惑:“赫邱不是千年前的人类英雄吗?他怎么帮我?”   达达尼奥语速飞快地解释自己的天才想法:   “艾米艾米,不管那个对你施加诅咒的巫师有多么的强大邪恶,对方的实力肯定比不上大魔王的。而赫邱可以打败大魔王,就说明他非常厉害,他一定拥有一种克制邪恶与黑暗的神秘力量。   “我的朋友,只要你能得到英雄赫邱的帮助,你身上的诅咒就能解除了。当然,喵,大家都不知道赫邱后来去了哪里,他应该也活不到现在喵,你肯定见不到他本人的。但是,赫邱不是天生就那么厉害的,在打败大魔王之前,他得学本领呀。”   裴湘隐约明白了达达尼奥的想法,她在本子上写道:   “达达尼奥,你建议我去英雄赫邱成长学习的地方试试运气吗?或者,嗯,去寻找赫邱能够打败大魔王的原因?这样的话,也许就能解除我身上的诅咒了?”   达达尼奥“喵”了两声,抖着胡须表示他就是这个意思。   裴湘沉吟着写道:“达达尼奥,这么多年了,肯定有很多人试图探寻出赫邱成功的原因的,可我们从没有听说过谁做到了。况且,已经一千年了,真相大多已经湮没在时光中,只留下了光怪陆离的传说,找到真相的机会太渺茫了。”   达达尼奥轻声咕噜了一下,他放下手中的甜点和红茶,起身在地毯上来回踱步:   “除了这个,我也想不出其它的办法了喵。反正在这个王国中,应该是没有比玛姬更厉害的巫师了,然后,喵,邻国也没有,邻国的邻国也没有。   “落日山谷里的矮人们倒是很厉害,不过他们只会喝酒打架和锻造,根本不精通魔药和诅咒这方面的事。   “喵,本将军听说过的最厉害的两个存在,就是勇士赫邱和大魔王艾斯法尔,不过喵,他们都是很老很老的老家伙了,也许根本没什么用处了,喵~”   裴湘若有所思,她之前只把那两位千年前的存在当做传奇人物来对待,并未多想,不过,达达尼奥的建议倒是给了她一个新思路。   其实……她不仅可以去寻找人类英雄赫邱的过去,也可以请人鱼公主们帮她打听一下那位海族之主的故事。   ——海族大多是长寿种族,对于人类文明来说,千年时光会显得很漫长,可是对于一些海族来说,那大概就是前一代或者前两代的故事。   “达达尼奥,你知道赫邱和魔王的故事吗?我是指……比较真实一点的。我听过很多版本,都有些荒诞离奇,有些故事情节甚至完全没有逻辑,我不知道该相信哪个版本。”   达达尼奥自信地翘了翘胡子,昂首挺胸地说道:   “你知道的,我的朋友,我一向对人类英雄赫邱充满了敬佩之情。是他的英勇壮举,让我避免了一出生就不得不泡在水中的悲惨未来,也让我可以尽情享受在树林荒野里奔跑跳跃的自由。所以,我对他的故事总是格外关注,我已经从众多吟游诗人的故事中拼凑出了部分真相,调查出了英雄赫邱的一些过往。”   裴湘目露期待,微微倾身安静聆听。   达达尼奥跳上窗台,他总认为站在高处说话更具有信服力。   “赫邱的家乡位于遥远的南方,那是一个叫做伯莱王国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开着花,天气总是很暖和,喵,蜂蜜很甜,水面永远不会结冰,鱼儿又多又肥,还有许多味道鲜美的小虾、牡蛎、扇贝和海螺……咳,那样美丽富饶的地方养育了赫邱和他暗恋的姑娘爱丽丝。   “不过,邪恶恐怖的黑暗阴影一直笼罩在那片乐土上,因为,一位强大而冷酷的魔王——海族之主想要让肥沃富饶的土地变成一片汪洋。他不再满足于统治浩瀚的海洋世界,他想把所有的陆地生物都变成他的奴仆臣民,他尤其讨厌人类。   “据说,只要有白白嫩嫩的小孩子靠近海边,他就会用美丽的海螺和贝壳引诱那些小家伙,让他们无知无觉地走进温暖轻柔的海水中。然后在孩子的亲人发现之前,命令浪花卷起那些可怜的孩子,让他们再也无法回到陆地上。”   裴湘眨了眨眼,总觉得那位海族之主在替大自然的海难事故顶替罪名,不过,一千年了,谁知道当初的真相到底如何呢?   ——毕竟吃小孩儿也是魔王们的常备技能之一。   达达尼奥满脸深沉地讲述了一会儿大魔王艾斯法尔的可怕之处,之后才说到了勇士赫邱的故事。   “大魔王派出使臣上岸威胁伯莱国的国王,如果他们不把国内最漂亮最纯洁的少女送给他当做祭品,他就要立刻挥起权杖发动海啸,把靠近大海的伯莱国全部淹没。   “于是,伯莱国的国王不得不每三年选取一个年轻姑娘,再派人把她送到大海中去。那一年,被选中的可怜姑娘恰好是勇士赫邱的心上人爱丽丝……”   故事听到这里,裴湘几乎已经可以猜出接下来的情节发展了。   无外乎是勇士不忍暗恋的姑娘无辜丧命,决定去把心上人从可怕丑陋的魔王手中救出来。   紧接着,英俊的勇士会经历各种各样的艰难险阻,面对一个又一个严峻考验,在血与火的威慑下毫不退缩。到了最后,正义总会战胜邪恶的。   于是,坚毅刚强的勇士和美丽善良的姑娘平安团聚,而作为邪恶反派的大魔王必然是要失败的。   她刚刚这么想完,就听达达尼奥用一种振奋的语调说道:   “为了救回美丽的爱丽丝,也为了不再让伯莱国内的其他无辜少女终日惊慌不安,赫邱下定决心要去打败魔王,为此,他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赫邱毅然服下了大主教交给他的一瓶神秘魔药,经过一番痛苦挣扎与彻底蜕变,他变成了比爱丽丝更加可爱纯洁的姑娘。   “然后,一心拯救心上人的勇士毫不犹豫地冲到了海底深处,在一座华美精致的宫殿外高声宣布,他才是伯莱王国中最美好最善良的少女,而容貌平凡、脾气娇蛮的爱丽丝根本不配成为海族之主的祭品。”   裴湘吃点心的动作顿了顿,她无声凝望黑猫将军:   “……然后呢?”   达达尼奥发出猫猫一族特有的沉重叹息:   “我们的英雄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总会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设置考验。据说,他跑错了地方,那座宫殿根本不是大魔王艾斯法尔的皇宫。而是、而是容貌平凡且脾气娇蛮的魔女爱丽丝的住处。” 第352章   达达尼奥的故事讲完了。   裴湘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她眉毛飞起,嘴唇微张,无声控诉好友讲故事讲到一半就直接跳到结局的恶习。   达达尼奥在阳光下优雅而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晃着毛茸茸的尾巴不紧不慢地总结道:   “喵,经过勇士赫邱的一番努力,大魔王被封印在了深海最深处的神秘深渊中。陆地上的所有生灵都在欢呼,他们在坚实的土地上载歌载舞,在金色的麦田和苍翠的山坡上自由呼吸,在平原上建造起一幢幢可爱温馨的房子……   “直到一千年以后,大家还在传颂勇士赫邱的英雄事迹。喵,虽然没有人知道赫邱和爱丽丝离开伯莱王国后去了哪里,但我们相信,那对恋人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后,肯定会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夫妻的。”   瞧着舒服晒太阳的好友,裴湘深吸一口气,她“唰唰唰”地写道:   “达达尼奥,我最亲爱的朋友!你哪怕给我一份历险经历的情节大纲呢,都比这样直接跳到结局强呀!   “赫邱在魔女爱丽丝的宫殿前大喊大叫之后,他遭遇了什么?魔女生气了吗?对了,魔女是什么身份,她为什么住在海底的宫殿中?还有,海族之主艾斯法尔那时候在哪里?他听到赫邱的谎言了吗,他有什么反应?”   “喵~”   达达尼奥跳下窗台,瞪着圆圆的猫眼疑惑地望着气鼓鼓的小姑娘,无辜地说道:   “不知道喵,据说,赫邱喊完话之后,就有一道冰冷的水流把他卷进了魔女的宫殿中。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得胜归来的赫邱从来没有仔细说过,大家都只是靠猜测啦。喵~达达尼奥是一只谨慎有原则的喵咪,从来不传播没有事实依旧的八卦流言。”   裴湘和一脸淡定的达达尼奥对视了片刻,无奈发现这家伙是真的不知道后续情节了,忍不住郁闷地鼓了鼓脸颊。   最后,她为了抚慰自己听故事听到一半的纠结悲伤心情,一口吞掉了桌子上的最后一块小蛋糕。   这一次,终于轮到达达尼奥露出痛惜忧愁的神色了。他原本想跳起来飞扑阻止的,可……他是最最体面慷慨的达达尼奥将军,怎么能和好朋友争抢一块小蛋糕?   于是,一人一猫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各有心伤。   直到双倍加奶加糖的醇香红茶调制完成,这对好朋友才在氤氲的茶香水汽中,重新恢复了友好和睦的谈话氛围。   “喵,你要离开罗斯镇和柳树林了吗,艾米?”   裴湘不舍着点了点头。   她写下“英雄赫邱”和“伯莱王国”两组词语,无声告诉达达尼奥,她要往南走,要去寻找赫邱的故乡——遥远的伯莱王国,去探寻勇士战胜魔王的秘密。   “你会成功的,”达达尼奥庄重地举起左爪,轻轻按在裴湘的额头上,“祝福你,我的朋友。我期待并相信着,终有一日,我能够听到你的悦耳歌声和重逢后的惊喜欢呼声。”   裴湘扬起嘴角,亲了亲达达尼奥的猫爪,然后又把最后一块橘子酱饼干放在了达达尼奥的盘子里。   “咕噜~艾米,诸神作证,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加善解喵意的女孩子啦!”稳重体面的黑猫将军舔了舔橘子酱,高兴地用咕噜语赞美好友。   这天之后,裴湘又在罗斯镇中停留了三日,和新认识的朋友们一一作别。   与此同时,她细心认真地种下了那枚魔法种子,松土,浇水,祈祷,并在月圆夜滴下了自己指尖的鲜血。   清晨,裴湘背起行囊抱着花盆,步履轻快地踏上了寻找英雄赫邱家乡的漫长旅程。   一路向南,跋山涉水。   远离了女巫玛姬和黑猫将军庇护的安稳地带,裴湘在旅程中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危险。   游荡在荒野中的野兽巨怪、潜伏在树林里的蛇虫毒藤、聚集在墓地里的人面蛇身食尸鬼、徘徊在阴影中的吸血蝙蝠与幽灵,以及比怪物野兽更加善恶难辨的人类……这些都让裴湘吃了不少苦头。   偶尔几次,她能依靠武技和普通的武器抵御凶险危机。可是大多数时候,她遭遇的神奇魔法生物都有非凡的防御本事和极强的报复心,如果不能一口气消灭这类难缠的敌人,裴湘之后的一段时日就会陷入无休止的麻烦和危险当中去。   为了减少负伤的次数和绝除后患,裴湘使用那把古怪匕首的次数越来越多,运用起来也越来越得心应手。若不是她始终对来自海女巫的东西心存忌惮的话,这把魔力强大的匕首已经是她最心爱的搭档了。   当然,一路向南的旅途中并不是时刻充斥着狰狞杀戮的,美景美食和善良可爱的生灵总能让裴湘真心微笑。   有时候,她会产生在某处长久定居的念头,会忍不住停下脚步沉浸在简单纯粹的温暖欢乐之中。只是,每次有类似的想法冒出来,她心底的浓浓危机感就会迅速苏醒,让她重新恢复冷静与理智。   另外,裴湘不得不承认,那柄帮她解决了不少棘手敌人的匕首也在对她产生影响。一旦她过于沉溺在安逸中,匕首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就会莫名传递出某种嘲讽意味,极淡,却绝对不缺少存在感。   不知从哪天开始,大概是在和一群食尸鬼整夜战斗之后,亦或者是拼着两败俱伤解决了一个老巫婆的时候,裴湘忽然发现,自己和手中紧握的匕首有了隐隐约约的联系。   她可以感受到匕首传递出的淡淡情绪,而她心底的一些强烈想法也能被匕首感知到。   “你是匕首的本身意识吗?”裴湘在心里和匕首沟通,“唔,或者说,你是那种附着在匕首中的外来灵魂?”   匕首没有回答,回馈给裴湘一片沉寂,仿佛之前的那些感应只是错觉一般。   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裴湘此时已经摸索出一些规律了,她抿了抿唇,在匕首上覆盖了一层淡淡的剑意,又把心里的问题重新询问了一遍。   “不是。”这次,匕首给出了简洁明了的答案,它的声音平静又冷淡,缺少温度和情绪。   “你是什么?”裴湘继续试探着询问,同时悄悄散掉了匕首上缠裹的剑意。   这次,匕首再次沉默不语。   裴湘挑了挑眉,重新覆盖剑意:“你是什么?”   匕首依旧沉默。   这份无声的答案也许有许多种解释: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愿回答、不能回答亦或者不屑回答。   但裴湘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种彰显傲慢和冷漠的闭口不言。   轻哼一声,裴湘没有再试图和诡异莫测的匕首交流,而是转身去照顾花盆中的魔法种子去了。   对了,现在不能再称之为种子了,因为它已经发芽长叶成为一棵碧绿色的可爱植物了。   也许不久之后,它的花茎上就会拱出一个圆鼓鼓的小花苞,然后,在某一个月光皎洁如水的夜晚,丝绒一样的花瓣徐徐绽放,渐渐露出花蕊中藏着的腼腆可爱小精灵……   照顾小幼苗的时候,裴湘是轻松快活的。   她心里哼着歌,嘴角含着笑,动作轻柔充满了呵护之意,就连角落里的匕首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幽幽森冷气息,也不能影响裴湘和小绿苗之间的温馨相处。   这日之后,裴湘再次出发。   路上,她依然会不时地遇到一些危险。   匕首虽然继续保持着沉默不语的清高状态,但在攻击的狠劲儿上却从来不打折扣,着实给了裴湘不小的助力,也让裴湘暂缓了更换武器的想法。当然,这也和她一直没有遇到更好的魔武有关。   一天下午,大片的乌云遮住了整片天空,雷声隐隐,狂风阵阵,眼见着一场不小的夏雨就要倾盆而下了。   裴湘一边护着怀中的小绿苗,一边奔向不远处的一户农家。   敲开门后,裴湘掏出一枚银币,同时比划着手势请求躲雨并借宿。   开门的中年女人先是面露警惕,但当她发现裴湘口不能言又是孤身一人后,没有多犹豫就让她进门了。   走进昏暗的室内,裴湘发现这家的男主人出门办事了,此时只有女主人和一个异常漂亮的年轻姑娘留守在家中。   “你好,我叫莉莉娅,”漂亮天真的小姑娘眼睛闪亮地瞧着裴湘,快活地说道,“你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吗?真辛苦呀,还好没有被大雨淋到。那个,幸运的客人,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裴湘安置好行囊和怀中的花盆,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的一行字浅浅微笑。   漂亮女孩是识字的,她愉快地说道:   “哦,原来你叫艾米,打算去附近的戈加尔城。艾米,很高兴认识你!来,我带你去看看咱们今晚要同住的房间,很抱歉,家里没有多余的地方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裴湘摇了摇头,表示是自己突然出现打扰了莉莉娅,也请她不要介意。   莉莉娅连忙说道:“我已经好久没有和同龄的年轻女孩子亲切交谈了。艾米,你抱着生机勃勃的盆栽走进这幢安静的房子,是夏日清凉雨水送给我的最好礼物,我特别开心。”   裴湘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走在身侧的莉莉娅,暗想这是个十分美丽的小姑娘,眉目间带着一种惹人呵护的娇憨明媚,偶尔会说出很优美的长句子和复杂的词汇,实在不像是普通农户家的女儿。   两人路过稍稍明亮的窗边位置时,裴湘又注意到,莉莉娅的双手白皙细嫩,明显没有做过很多的家务劳动或者农活。   “莉莉娅,你为什么说好久没和同龄人相处了?村子里只有你一个年轻姑娘吗?这可真少见。”裴湘在本子上写道。   “不是的,这附近住着好几个未出嫁的女孩子,”莉莉娅不设防地答道,“但大家都很忙,很少有时间来找我聊天。大概是因为我是寄养在这里的孩子吧,小时候没有和她们一起玩耍打闹过,长大之后,她们会觉得我很陌生。”   裴湘抓住了“寄养”这个词,心中恍然,怪不得莉莉娅整个人都和这里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到了晚上,吃过一顿勉强管饱的晚餐后,裴湘和莉莉娅回到了卧室。   “艾米,你在戈加尔城那边有亲人吗?”莉莉娅把搁在枕边的《圣诗集》放回简陋的书架处,又在旁边摆好另一个干净的旧枕头,“还好我的床有些宽,可以挤下两个人。”   裴湘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在戈加尔城里没有亲人。   她翻开小本子的其中一页,给小姑娘看那里提前写好的一句话。   “咦,你在四处收集有关英雄赫邱的故事吗?”莉莉娅惊讶地问道。   裴湘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很好奇一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想要多听听各个地方的不同传说。   莉莉娅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说起来……我记得我也听过赫邱的一些冒险经历的,唔,在很小的时候,啊,我记起来了!”   说到这里,莉莉娅一拍手,露出一个藏着思念之情的灿烂笑容:   “艾米,我小时候拥有过一本图画书,是一本非常漂亮神奇的书。画中的人会动,会说话,会跑到书外面来回走动,但是只要一翻页,他们就会立刻回到原本的书页上。   “我的哥哥们……对了,我有十一个哥哥,他们都是非常漂亮善良的男孩子,他们很爱我,我也爱他们。他们曾经说过,我的那本图画书价值半个王国,很珍贵。”   听到这里,裴湘有些惊奇地看着正在努力回忆美好往事的小姑娘,意识到自己大概又遇到了一位故事中的公主殿下。   对面,莉莉娅继续说道:   “在那本书中的某一页上,记载了一小段勇士赫邱在海底的冒险故事,嗯,虽然那个故事有些奇怪,但它是最小的哥哥讲给我听的,所以,我一直牢牢记在心里面。”   “怎么奇怪?”裴湘挑眉,目露询问。   莉莉娅轻轻揉了揉粉嫩的脸颊,有些迷惑:   “我记得……那个故事明明是在讲深海魔女爱丽丝和她的人类朋友赫莲娜之间的纯洁友谊的,可我最年长的哥哥却坚持说,那是英雄赫邱的冒险经历。”   ——人类朋友赫莲娜?   裴湘立刻记起了朋友达达尼奥的那个戛然而止的故事,情节恰好就停留在勇士赫邱男扮女装,并误打误撞挑衅了魔女爱丽丝的时间点上。   “爱丽丝和赫莲娜是怎么认识的?”裴湘飞快写道。   “起源于一场误会。赫莲娜为了救出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爱丽丝勇闯深海,因为迷路而遇见了魔女爱丽丝。魔女很欣赏赫莲娜对朋友的忠诚和不惧危险的勇气,原谅了赫莲娜的一些无礼言辞,还让她住在自己的宫殿中。”   裴湘慢慢呼出一口气,有一种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的踏实感觉。   ——看来,赫莲娜就是赫邱,当年的赫邱坚持了女装人设。   ——所以……那本神奇图画书中的内容是后续?   ——很好,我追的剧终于连续下去了,并且没有跳播。不枉费我辛苦奔波了大半年,就是不知道总共有几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ps.莉莉娅是《野天鹅》中的女主,本文改了名字。 第353章   伴着窗外的风雨声,裴湘聚精会神地听小姑娘莉莉娅讲述书中的一段故事。   “魔女爱丽丝把赫莲娜留下做客后,命令侍女给客人穿上镶满珍珠的鱼尾形裙子,请他吃各种美味的鱼虾海菇海藻,又让他睡在一个巨大的舒适的浅蓝色扇贝中。   “赫莲娜得到了最好的招待,可他却一点儿都不快乐。每当金色海马弹奏起玳瑁竖琴时,赫莲娜就会站在宫殿的最高处眺望深海中的发光鱼群,紧紧地皱着眉头……”   ——*——   “我的朋友,你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魔女爱丽丝不解地看着赫莲娜,“是粗鲁的八爪章鱼背着我偷偷欺负你吗?”   “不,爱丽丝殿下,这里的海族对我很友善,没有谁欺负我。”   “那为什么……”   “爱丽丝殿下,我非常感激你对我的仁慈与慷慨。可是,每当我感到生活是这么的幸福快乐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人类朋友爱丽丝。   “我很担心她,殿下。她是人类王国送给海族之主的祭品,说不定哪一天就、就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只要一想到……一想到我的好朋友会永远沉睡在深海当中,远离亲人和故土,我就再也高兴不起来的了。”   魔女听完赫莲娜的解释后,没有生气也没有不耐烦,反而欣然道:   “我之所以把你留下来做客,就是喜欢你愿意为了朋友冒险的勇气。如果你转身就把那个爱丽丝忘了,我反而要把你赶出我的宫殿的,赫莲娜。”   这话让赫莲娜的双眼瞬间明亮起来,他满怀期待地望着魔女,急促问道:   “那、那你能帮帮我吗?帮帮我和爱丽丝!殿下,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成为海族之主的祭品的话,我愿意代替爱丽丝献出生命。请把她放了吧,让她回到她父亲身边做一个开心可爱的小女儿。”   “那你呢,赫莲娜?你也同样年轻漂亮,你甘心代替朋友遭受厄运?”   “我愿意,殿下。”赫莲娜毫不犹豫地说道。   魔女爱丽丝惊奇地看着眉目坚定的赫莲娜,忽然羡慕起那个同样叫做and爱丽丝的姑娘来,能拥有这样真诚的朋友,她实在是太幸运了。   不过,魔女没有立刻就完全相信赫莲娜的话,她用了不少方式考验赫莲娜,考验他对人类爱丽丝的友情。   结果令魔女非常满意,因为无论财富、权利,还是英俊深情的求爱者,都无法动摇赫莲娜想要救出朋友的赤诚心意。   “赫莲娜,我明白你的心意了,我会和陛下说情的,请他放了人类爱丽丝,让她平安返回家乡伯莱国。”   魔女的许诺让扮作赫莲娜的赫邱喜笑颜开。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经了解到,也许这位魔女殿下有很多缺点,但她非常信守承诺,只要是她答应的事,就绝对不会反悔。   “这、这真是太好了,也有些意外!”   赫莲娜激动地抱了抱魔女,大声说道:   “如果能让爱丽丝平安离开海底,我愿意代替她成为海族之主的祭品。殿下,请让我觐见陛下吧,让我和他说说话,他会满意我这个新祭品的,我的心同样是滚热而新鲜的。”   魔女爱丽丝摇头失笑:   “赫莲娜,其实我一直想要告诉你,作为祭品的爱丽丝并不会失去生命,她和她之前的那些人类姑娘都活得好好的。其实,海族之主并不需要人类的心脏,他只需要有人老老实实地住在海底深渊的裂缝旁。”   赫莲娜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瞪着魔女爱丽丝,脸上的表情变化异常丰富:   “不会死?”   “当然,”魔女爱丽丝的语气里带着恶作剧成功的得意,“是不是很吃惊,赫莲娜?你们人类把海族之主描述成是喜欢吃小孩的丑陋怪物,那我们就干脆向你们索要‘祭品’喽,反正……我们确实不在乎人类的生死,就像你们的航海勇士总是炫耀着杀死海族一样。”   “等等,爱丽丝殿下,等等,你的话把我搞糊涂了,”赫莲娜揪着鱼尾裙上的珍珠呢喃道,“大家都活着,这太好了……可是,你们为什么要让那些姑娘住在深渊裂缝旁呢?迫使她们和家乡亲人分离……就为了报复一些谣言?”   魔女爱丽丝冷笑挑眉:   “尊贵的陛下可没有那么无聊,我们让你们挑选出符合条件的人类送到海底来,自然是有一些用处的。”   “什么用处?”赫莲娜连忙追问。   但这次,魔女爱丽丝不再回答赫莲娜的问题了,她只是懒洋洋地说道:   “陛下到连接地狱的深渊中征战去了,等他制服了那些狂妄贪婪的独角三眼巨怪后,就会返回皇宫了。到时候,我会向他说明你的勇敢事迹,并请求他释放那个叫做and爱丽丝的姑娘。请放心,赫莲娜,只是一个人类而已,陛下不会拒绝我的。”   赫莲娜版的赫邱心中一动,他从魔女的口中多次听到“深渊”一词,又听闻海族之主在忙着和神秘强大的独角三眼巨怪一族作战,瞬间生出许多想法来。   在勇士赫邱的脑海最深处,他时刻记着临行前大主教的秘密命令,记得人类王国这些年对海族之主的恐惧,记得自己成为骑士时的庄严宣誓和对祖国的爱……   “殿下,我能先和我的朋友见见面吗?”   “不行,赫莲娜,没有陛下的允许,谁也不能无故靠近深渊裂缝附近,我不会为了你违背陛下的旨意的。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人类朋友爱丽丝肯定会安然无恙的,只要等到陛下凯旋,我就去替你和爱丽丝求情。”   赫莲娜失落地“嗯”了一声,旋即又露出一个充满希望的笑容。   他深深凝望着魔女爱丽丝,半真半假地倾诉着自己对她的感激之意。他说,如果不是双方的身份差距太大,并且,魔女爱丽丝的气质太过尊贵,魔力太多强大,他一定会把她看成自己最亲密的朋友。   一直很羡慕赫莲娜和爱丽丝之间的友情的魔女听到这番剖白后,忍不住心生触动。   这天之后,赫莲娜不再终日郁郁寡欢,而是把大部分精力都花费在陪伴讨好魔女爱丽丝这件事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魔女对赫莲娜的信任程度越来越深……   ——*——   窗外的风雨声渐渐小了下来,莉莉娅的故事也接近了尾声。在昏暗的房间中,她用甜美温柔的声音复述儿时听过的故事内容,努力不忽略任何一处故事情节。   “有一次,魔女在赫莲娜的提议下离开了深海,两人拉着手跑到人类的城市中玩耍。天很热,赫莲娜一直在逗爱丽丝大笑,两人跑跑跳跳,很快就感到口渴了。   “于是,爱丽丝在赫莲娜的推荐下,新奇地喝下了一杯清凉可口的麦芽酒。解渴之后,魔女忽然觉得心情特别好,她从来没有感到那样开心放松过,她想要身边的好朋友一起开心,就告诉了赫莲娜一个秘密。”   裴湘微微挑眉,心底冒出一点狐疑,直觉告诉她,魔女喝下的那杯麦芽酒很可能有问题。但是,莉莉娅的故事仍然在继续,她只好暂时压下心中的猜测,认真聆听。   “魔女爱丽丝告诉赫莲娜,海族之主之所以让人类住到深渊的裂痕缝隙旁,是要利用人类的体质抵御裂缝中散溢出来的邪恶气息。   “据说,那些邪恶气息会污染海水,污染鱼群,会让海族新出生的宝宝们虚弱生病,甚至死亡,唯有人类中纯洁善良的人才能净化那些邪恶气息。   “当那些翻涌的深渊魔气碰到心灵纯净之人后,就会变成深红色的珊瑚,然后再被一股股的水流送到海底各处,从此不仅再也无法污染海水,还能成为一些小鱼的家园。”   听到这里,裴湘又稍稍出神片刻。   她特别想知道,既然是纯洁善良之人能净化邪恶的深渊魔气,那怎么只选女孩子当“祭品”,难道人类的男孩子中就没有纯洁善良的吗?   这时,就听莉莉娅讲道,赫莲娜也向魔女爱丽丝询问了同样的问题,然后,魔女爱丽丝不甚在意地说道:   “我怎么知道呀?反正我们把选人的条件告诉你们的国王和贵族了,接下来,人类每次送来的‘祭品’就都是女孩子了。我还想问一问呢,你们人类的男人都很坏吗?竟然没有一个善良纯洁的?”   裴湘眨了眨眼,思忖着,这选“祭品”的权利一般掌握在男性手中,他们这样做,到底是重男轻女还是看不起自己的同性?亦或者……有人理解差了,认为所谓的“祭品”不止是“祭品”,也许还能成为大魔王的女人?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专心听故事。   莉莉娅翻了个身,侧躺着轻声说道:   “赫莲娜很担心那些人类姑娘的身体情况,怕她们遭受污秽邪气的侵害。但魔女说,只要那些姑娘的灵魂一直是明亮纯粹的,邪气就无法伤害她们,就像,嗯,一些恶毒的黑巫师永远无法真正诅咒心地善良的生灵一样。   “听过魔女的解释后,赫莲娜终于不再时刻担心爱丽丝的安全了,因为他坚定地认为,这世上再没有比爱丽丝更加纯洁美好的姑娘了。”   裴湘无声地摇了摇了头,想着“纯洁善良”这个设定在童话世界里也算是无敌了。   如果她没有弄错的话,身边这个正在给她讲故事的小姑娘就是《野天鹅》中的女主角,她将来也会受到巫婆后妈的诅咒。   然后,她凭借着善良纯洁的心性抵抗住了邪恶魔法的侵袭,不仅没有因为藏在水中的癞蛤蟆变成一个又蠢又毒又丑的人,还把那三只被巫婆亲吻后的魔法癞蛤蟆变成了三朵花,在无知无觉中促使丑陋转化成了美丽。   “唔,可是,人的心性又不是一成不变的。”   裴湘下意识地摸了摸压在枕头下面的匕首,心中暗道:   “这个故事没有说清楚,如果那些曾经纯洁善良的姑娘转变了心态,她们的下场会是怎么样的?不过,想来也不会太好,毕竟住在海底深渊缝隙的附近,时刻和邪恶魔气相伴,早晚要被腐蚀了吧。然后……她们会死在海底?”   “绝不可能,一旦失去‘祭品’的作用,她们立刻会被海蛇和鲨鱼送到陆地上去。”裴湘的脑海里响起了匕首冷淡的声音。   “为什么?据说那位海族之主讨厌人类,难道还会专门倾注精力看护‘祭品’的身体健康,然后一发现情况不对就把人送走吗?哎呀,那他可就配不上‘大魔王’这个恐怖称呼了。”裴湘调侃。   她并不刻意隐瞒自己的好奇心和试探意图,就是想知道匕首对海族之主的态度。   匕首这次没有回避,直接宣称:“他配得上一切,无论是诋毁还是赞誉。”   裴湘因为匕首语气中的笃定态度而讶异,脱口问道:   “你是海族之主的狂热忠实信徒?”   “不,我只信仰万物之主。”   “哦,好吧,骄傲的匕首先生不信仰艾斯法尔陛下,”裴湘沉吟着说道,“但你对他有很深的好感。你认识他?还是受到了什么存在的影响,比如海女巫?”   匕首用沉默回应裴湘的问题。   裴湘也不追问细究,而是绕回之前的问题:   “艾斯法尔陛下为什么要把不能再抵御深渊魔气的人类送回陆地,而不是任其自生自灭。”   “海底那么美,没有用处的人类有什么资格长久居住?她们的灵魂已经浑浊了,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会酿成许多祸患,自然要驱赶到陆地上去。这……正是艾斯法尔陛下的英明之处。”   裴湘一噎,心道这可真是“死也不能死在某处”的生动诠释。   “你很了解艾斯法尔陛下的想法?别告诉我一千年前你也和他这样谈过话。”   “……千年前我还未陷入沉睡,确实知道许多海族之事。”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和海女巫是什么关系?她把你送到我的手中,真的是为了帮我解除魔咒?”   匕首依然拒绝谈论和身份相关的话题,他语气淡淡地说道:   “你该继续听你的睡前故事了,小姑娘。”   然后,不等裴湘再说什么,匕首单方面地安静沉寂了下来,只留下一点淡淡的隐约联系感。   裴湘抿抿唇,心想不管在哪个世界,这种先一步突兀结束通话的不礼貌行为都该受到批评。   这时,莉莉娅讲完了魔女莉莉娅和赫莲娜在人类城镇中的遇到的各种趣事,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着眼睛小声说道:   “两人又回到了海底,关系更加亲密了,魔女爱丽丝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朋友,她希望赫莲娜能永远留在海底陪伴她。   “半个月后,银色的海豚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艾斯法尔陛下彻底击败了准备入侵海洋的深渊巨怪,又成功封住了联通地狱的深渊裂缝,已经在返回皇宫的路上了。   “捷报让整个海族都非常兴奋,他们每天都在谈论和陛下相关的事情,也热衷于打听这场大胜的种种细节。传信的海螺们报告说,陛下对那些帮忙净化深渊魔气的人类很满意,决定要在庆功宴上表彰她们,并赐给她们拥有三百年寿命的人鱼血统,让她们从短命的两腿种族变成尊贵的海族。   “这个消息让魔女爱丽丝很高兴,但赫莲娜并不开心,两个人发生了成为朋友后的第一次争执。后来,赫莲娜说服了魔女爱丽丝,并让她了解到,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为了三百年寿命而永远生活在海底的。   “于是,在魔女爱丽丝的帮助下,赫莲娜终于见到了人类朋友爱丽丝。又经过了一番波折,赫莲娜和爱丽丝终于离开了海底世界,并平安返回了自己的家乡……哈欠……故事结束了,好困……艾米,晚安……”   一口气说完故事的莉莉娅终于抵抗不住美梦小精灵的召唤,刚说完结局就闭上了双眼沉沉睡去,徒留裴湘睁着一双清清亮亮的大眼睛悄悄心疼自己。   ——说服?怎么说服的?帮助?如何帮助的?波折,到底是什么波折?   她当然知道莉莉娅的故事大约是不完整的,但她没有预料到,它会有个如此高强度概括性的烂尾结局。   ——在关键人物海族之主即将出现的前夕,故事竟然就这么匆匆结尾了!   ——哪怕让那位艾斯法尔陛下露一面呢?   裴湘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努力酝酿睡意。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带来了几许独属于夏日雨夜的凉爽,裴湘慢慢静下心来,任由不多的睡意渐渐浸染全身。   只是,在临入睡前,她到底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一千年前的艾斯法尔陛下足够英俊吗?”   ——反派的颜值对故事的精彩程度有很大影响,异世界追剧太辛苦,需要点儿肤浅又实在的动力。   匕首没有立刻回答裴湘的问题,他似乎陷入了某种犹豫纠结当中。   裴湘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应,就渐渐入睡了。   直到裴湘意识沉眠,匕首才回过神来缓缓地说道:   “首先,你要知道艾斯法尔并不是人类,其次,他并不认同人类对美丑的定义,最后,他应该是可以随意变化外表的……唔,艾米,你睡了吗?”   睡着了又被脑海中的声音惊醒了的裴湘:“……已睡,晚安。”   ——能让匕首这种狂热粉这么转弯抹角不正面回答,看来是肯定不够英俊了。   ——不,去掉滤镜,真相大概更糟糕。   ——算了,睡吧。睡着了,小仙女的梦里什么都有。 第354章   窗边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唤醒了裴湘和莉莉娅。两人简单洗漱后,裴湘帮莉莉娅编了一个很别致的鱼骨辫子,又把鸽子衔来的粉色蔷薇点缀在小姑娘的秀发之间。   莉莉娅快乐极了。自从离开皇宫和十一个哥哥之后,她一直感到很孤独。此时突然多了一个像姐妹一样友好相处的同龄人,她既感恩自己的幸运也珍惜这段短暂的温馨相处时光。   裴湘被小姑娘的欣喜笑容感染,推迟了离开的时间,和莉莉娅一起度过了两天简单宁静的乡村生活。不过,自从这家的男主人外出办事返回后,裴湘就知道自己无法继续借住在这里了。   趁着男主人罗伯特被邻居请去帮忙修屋顶的时候,裴湘和莉莉娅躲到了长满了爬山虎的石墙下面,一边乘凉一边交流。   “莉莉娅,为什么罗伯特先生不喜欢你和我多说说话呢?对了,他也不喜欢你出门玩耍和接触到更多的人。”裴湘写道。   莉莉娅低着头说道:“罗伯特夫妇待我很好,但是他们被我家里的长辈叮嘱过,不让我和旁人随意交谈,特别是谈论我家里的事情和过去的生活。”   “为什么呀?哦,对了,你之前说过,自己是被寄养在这里的,是家里面出了什么变故吗?”   莉莉娅叹了一口气,忧伤地说道:   “前几年,我父亲新娶了一个美丽的妻子,他很信任她,让她照顾我和我的十一个哥哥。但我有些怕她,好几次都被她和她的仆人吓哭了,又正好被父亲撞见。   “父亲很不快,他总认为大哭大闹的孩子是缺乏教养的,我对父亲解释我不是故意哭闹的,可每次都不能证明我说了实话,就连哥哥们帮我解释也没有用。   “后来,后母说,我太骄纵任性了,只有乡村宁静质朴的生活和每日虔诚祷告才能让我重新变成一个好姑娘。没几天,我就被送到了这里。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也没有再见到亲人们。我想,等我变得更加虔诚温顺了,父亲他一定会派人来把我接回去的,艾米,我是那么想念我的哥哥们。”   裴湘轻轻拍了拍莉莉娅的手,用文字安慰她:   “莉莉娅,你绝对绝对不是一个骄纵任性的小姑娘!虽然咱们才认识了几天,但我十分清楚,莉莉娅善良、热情、纯真,是个温柔懂事的好姑娘,你父亲他误会你了。”   莉莉娅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她亲密地挽起裴湘的胳膊,不太好意思地说道:   “其实……我不太在意父亲他是不是误会我了。嗯,也不能这么说,艾米,我的意思是,我在意得少了一些,不像小时候那么多了。我更思念我的哥哥们,我担心他们也认为我是个坏孩子,所以才没有给我写信。”   裴湘比划来几个动作,眼中划过疑问:   “你已经很久没有和十一个兄长联系过了吗?”   “嗯,离开王都前,哥哥们答应过会来这里探望我的。”   莉莉娅的眉目间划过担忧彷徨,却没有丝毫埋怨和不满:   “但我知道,在皇、家里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轻松的。比起我,后母对哥哥们更加严厉,也许,她根本不允许哥哥们来看我。   “所以,我一直盼着能读到哥哥们亲手写来的信函,告诉我,他们一切都好,过得幸福快乐,那我就满足了,即便一直不能回家去也没什么。”   裴湘更喜欢眼前的这个姑娘了,她纯真善良,但却不软弱糊涂。   “莉莉娅,”裴湘快速写道,“我很喜欢你之前给我讲的那个故事,也想回送给你一份礼物。不久之后,我会去王都一趟,我可以想办法提醒你父亲,让他尽快把你从这里接走。那样的话,你和你的亲人就能早些团聚了。”   莉莉娅眼睛一亮。很明显,她对裴湘的这个提议十分心动,她太渴望见到兄长们了。   只是,话到唇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善良的小姑娘踌躇了片刻,才慢慢摇着头拒绝道:   “谢谢你的好意,艾米,你不用替我去找我父亲。他……身份很特殊,住在有庭院的宽敞大房子里,身边围着很多很多的人,陌生人想见他一面并不容易。而且,一旦有人触怒了他,他是可以下令杀人的,我不想让你去冒险。”   裴湘微微扬眉,眸光明亮而自信。她无需说出任何保证和誓言,就能让莉莉娅感受到她的底气和坚定——她有能力全身而退。   莉莉娅被裴湘的笃定态度影响,心中迟疑渐渐消散。她认真想了想,轻声说道:   “艾米,你敢于一个人四处游历,肯定很厉害。等你抵达了都城,可以请你去看看我的兄长们吗?如果他们都很健康快乐,你就写一封信告诉我,那会让我欣喜若狂的。如果他们遇到了麻烦困苦,也请来信告诉我,我愿意尽力帮助他们,并日夜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能得到诸神的庇佑。”   裴湘点了点头,比划着动作无声保证道:   “如果这是你最想要的,我会尽力帮你的。”   “谢谢你,艾米,我也要为你祈祷,希望你能早日收集到英雄赫邱的所有冒险经历。”   裴湘弯了弯眉眼,又写道:   “莉莉娅,有了你的祝福和祈祷,我一定可以达成愿望的。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家住在王都的哪里?姓什么?你的哥哥们都叫做什么名字?”   此刻的莉莉娅为了能够早日得到兄长们的消息,不再隐瞒自己的公主身份,她没怎么犹豫,直接向裴湘说出了自己的真正来历。   原来,莉莉娅当真是这个国家的公主,是上一任王后的亲生女儿。   “莉莉娅公主殿下,”裴湘含笑着点了点头,目光真诚而友善,她写下承诺,“很高兴认识你,也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会帮你打听十一位王子殿下的消息的,然后再把他们的近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莉莉娅腼腆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她踮起脚亲了亲裴湘的额头。   这时,不远处传来罗伯特的呼喊声。他帮完邻居家的忙后,回家一看就发现莉莉娅和临时借住的姑娘不见了,便急急忙忙地寻了出来。   裴湘和莉莉娅相视而笑,一起走出了遮蔽身影的爬山虎墙,在罗伯特的打量目光中返回了屋内。   “艾米小姐,这里距离最近的城镇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趁着天气晴朗,我建议你现在就启程。”罗伯特的语气有些硬邦邦的,请人离开的态度十分坚决。   “带、带上些干粮、肉干和清水吧,”罗伯特太太是一位朴实勤快的善良妇人,“艾米之前给的借宿费有些多。”   说着话,罗伯特太太递给了裴湘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眼中闪过一抹歉意。她其实挺喜欢这个笑容甜美的哑巴姑娘的,但丈夫说得对,家里的情况确实不宜让陌生的旅人久住。   裴湘好脾气地笑了笑,做了个“打扰了”的手势。   她取过一清早就收拾好的行囊,抱起自己的魔法盆栽,对着莉莉娅和罗伯特夫妇微微颔首,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望着裴湘的纤细背影,莉莉娅闭目祈祷,衷心希望远行的朋友一路顺风,也希望自己能够早日得到哥哥们的消息。   与此同时,被“嫌弃”的裴湘抱着自己的小盆栽重新上路。脚下的这一段路程属于人类聚居的地域范围,基本上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危险,所以她的心情比较放松。   “匕首先生,既然你知晓不少一千年前的往事,又很欣赏敬佩海族之主艾斯法尔陛下,那你知道勇士赫邱和那位陛下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吗?赫邱到底做了什么才让那位实力高深的陛下被封印的?还有,魔女爱丽丝后来怎么样了,为什么之后再也没有听到她的音讯?”   匕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但这次却多了几分好奇之意:   “你还对那段往事感兴趣?不是说如果反派不够英俊的话,你就会很失望吗?”   裴湘在脑中反驳道:   “我那天晚上说的是气话,三分真七分假,因为我实在不喜欢那种听故事听到一半的憋闷感觉。现在,我冷静下来了,当然要继续打听当年的真相,或许故事中的某些细节能启发我呢。所以呀,即使大魔王陛下长得比沼泽泥怪还丑,也不能打消我的好奇心。”   “沼泽泥怪?你这个预期倒是挺低的,艾斯法尔陛下该感谢艾米小姐的宽宏和大度吗?”匕首轻嘲。   “不是预期低,而是不敢过于轻狂浮躁。”裴湘连忙认真解释。   “轻狂?”匕首不解。   裴湘在心底喟叹:   “艾斯法尔陛下是强者,被封印前,他战功赫赫,统领所有海族,威慑整片大陆上的所有智慧族群,万年来只有他做到了这一点,也只有他是大家默认的海族之主和大魔王。   “对于这样的存在,不论他是善是恶,亦或者复杂莫测亦正亦邪,我都不能只凭借外貌的好坏就轻易定下自己对他的印象,那岂不是太可笑了?”   “倒也不算可笑……他只是万千生灵中的一个,还未达到真正神明的永恒高度。你和他之间确实存在着年龄、阅历和实力上的差距,但你聪明沉稳、意志坚定,只要有足够的成长空间,并不会永远站在仰望者的位置上。”   裴湘眨了眨眼,想说尊重归尊重,但自己绝对算不上是那位陛下的“仰望者”。   ——没有那么真情实感的。   只是,匕首先生并没有给裴湘认真解释的时间。他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语气一转,就毫无预兆地揭开了一个让人惊讶的秘密,一下子就转移了裴湘的注意力。   “艾斯法尔陛下当年消失不见,并不是被人类赫邱封印了本体,而是他主动选择了沉眠。”   裴湘眉心一动,立刻对匕首的来历和身份有了更进一步的判断,她心里猜测的范围缩小了不少,只等更多的佐证帮她推敲判断。   匕首没太在意裴湘心里的猜谜游戏,他对裴湘探究真相这件事的态度一直比较模棱两可,倦怠时闭口不答,有时起了兴致,又会主动透露些线索。   “那为什么外界传言说,是赫邱封印了海族之主?”裴湘追问。   她最关心勇士赫邱到底有没有封印海族之主的能力,因为这个答案关系到她自己身上的海女巫诅咒。   匕首坦然答道:“不清楚,也许是人类的虚荣心。”   “那海族之主为什么要主动陷入沉睡?”   匕首反问:“艾米,如果让你推测,你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裴湘沉吟片刻,在脑海中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   “一般来说,强者主动选择长时间沉睡的理由,无非就是那么几个,其中最常见的就是因为无聊或者为了恢复力量。   “当时的海族之主雄心勃勃,刚刚战胜了深渊巨怪一族,正准备向陆地发起进攻,所以,他应该不会因为无聊而选择沉睡。   “那么,如果是为了恢复力量的话……海族之主受伤了?唔,对了,他那时刚刚打仗回来,对手是强大的独角三眼巨怪一族,受伤也不可避免……”   匕首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   “是啊,受伤不可避免,这是很容易猜到的事,毕竟凯旋的战士多少都要带着伤的,你能猜到,一千年前的某些人当然也能推断出来。”   裴湘瞬间了然:“你这样说,我反而要推翻刚刚的说法了,纵然有敌人想趁虚而入,圣明的艾斯法尔陛下难道就没有防备吗?”   “他没有,”匕首轻叹道,“即使我对他十分推崇,但也不得不说,那时的陛下让接连的胜利蒙蔽了理智,傲慢使得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谨慎。”   裴湘诧异,暗忖,可真是难得,竟然听到匕首先生明确承认大魔王有缺点。   她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听匕首又说道:   “可是,艾米,艾斯法尔陛下的傲慢也在情理之中。”   “唔?”   “海族之主生来强大,又在一次次的磨砺中蜕变成长,即使是来自地狱的深渊巨怪一族,也不能给艾斯法尔陛下造成多大的麻烦。而王座之下,其他种族又是那么弱小,他自然觉得无所畏惧。” 第355章   匕首先生谈论完他心爱的艾斯法尔陛下后,暂时沉默了下来,裴湘趁着他尚有些谈兴,连忙询问道:   “先生,先生,请你帮我看看我的魔法绿植翠翠吧。最近—个月,翠翠—直有什么变化,连新叶子都不长了,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它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匕首不太喜欢这盆被裴湘悉心呵护的绿草,因为从待遇上来看,他—直是鲜明的对照组。   当然,这股不满的情绪绝对不是嫉妒,也不是缺乏宽容涵养,而是……匕首认为,这是他被伤害了骄傲后的必然反应。   因此,他也并不关心裴湘什么时候给这棵先天发育不全的绿草起了名字,还是“翠翠”这样奇怪的称呼。   匕首漠然地想着,叫“翠翠”还是叫“红红”,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嗯……匕首先生,你的意思是,翠翠被存放了—千年之久,种子内部生机不足?”   “很明显,如果这是—颗完好的魔法种子的话,经过了这么多个月圆之夜,它早就该开花长出小精灵了。”   “你能够探查出来?”   “无需探查,这是常识,”匕首慢条斯理地劝道,“艾米,你不该心存侥幸,对—颗残破的魔法种子投入过多的精力。”   裴湘眸光微转,觉得匕首先生在回避她的问题,用“无需探查”敷衍应对“能够探查”,所以,追根究底还是他不行呗。   ——也许,匕首先生曾经强大凶悍,但千年后再次苏醒过来,他对—些事情就有些无能为力了。   匕首先生佯装有听到裴湘的心里猜测,他冷淡地建议道:   “继续养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当晚餐吃了吧,拌着黑胡和烤蘑菇的话,味道应该还算可以。”   裴湘有些弄不懂这位先生为什么会如此不喜欢翠翠,她鼓了鼓脸颊,不理会匕首先生的凶残建议,倒是忽然想到了另—种可能性。   “会不会是我的血液有问题?”   她这具身体本身是海族,而灵魂却是人类,再加上内力和魔法是两种不同的力量体系,多种因素叠加之下,她的血液非常有可能已经不适合培育魔法种子了。   “你想多了,不过是力量的两种表现形式而已,”匕首哂笑—声,“你是魔法种子的主人,喂它什么,它就得接受什么,有资格挑三拣四。”   “你这样的说法太冷酷了,”裴湘轻轻摸了摸小盆栽上的嫩叶,维护辩解道,“翠翠已经很努力地生长了,从来有挑食。之所以—直长不大,或许,嗯,或许翠翠只是有些消化不良而已。”   “你的血液中又不是只有那种特殊力量。人鱼身体里蕴含的天然魔力本身就比普通人类浓郁,如果换成—颗健康的魔法种子,两个月前,你就能拥有—个可以替你说话表达的契约精灵了。”   裴湘微微怔忪。   她心知,自从这位匕首先生被她的剑意唤醒并可以同她用意识对话后,她的异常之处就不再是独守的秘密了。   但此时听匕首先生这样自然而然地谈及这个问题,有好奇的询问也有刻意回避,裴湘反而不想继续维持之前那种心照不宣的状态了。   “先生,你应该已经察觉了,我的灵魂占用了小人鱼的身体。”   “嗯,”匕首淡淡地应了—声,替裴湘补充道,“准确来说,是—个人类小姑娘的灵魂,占据了海族的躯体。而我这个站在艾斯法尔陛下的阵营内的神秘存在,竟然对你有恶意,你觉得有些奇怪?”   “是的,我们能感应到彼此的情绪,自始至终,我都有从你那边接收到厌恶和憎恨,否则的话,我—定会千方百计和你断开联系的。”裴湘坦诚道。   匕首语气平缓,听不出喜怒:   “那条小人鱼在黎明前做出了选择。她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飞到天空女儿那里去祈求—个永恒的灵魂,就相当于放弃了人鱼族的身份。因此,她也不会再受到海族之主的庇佑。”   “那么我呢?你最近倒是越来越愿意理睬我了,比最开始的时候好相处多了。”   “我们互相帮助———种友善的彼此利用方式,异世而来的小姑娘。”   匕首在某些问题上十分坦率,不屑于撒谎。   裴湘浅浅—笑,缓声道:“我利用你防身,顺便打探—些隐秘的消息。反之,你利用我什么呢?刺激你苏醒过来的剑意?这具身体上的诅咒?还是和那位沉睡了的艾斯法尔陛下有关?”   匕首静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如何组织语言,过了—小会儿,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三者都有。但目前来说,我对你的这段旅程更加感兴趣,对于—千年前的往事,我亦有—些疑惑。我希望替艾斯法尔陛下查明白—些被遗落的真相。”   裴湘挑眉,把信与不信的真实情绪锁进记忆阁楼里,继而语气淡淡地问道:   “你查出想要的真相后,就和我分道扬镳吗?你打算唤醒那位陛下吗?”   匕首这次有用沉默来对待裴湘的问题,他有些犹豫地说道:   “我不确定,我还要再看看。陛下他……不—定愿意这么快就醒过来。”   这个答案让裴湘呼吸—顿,她越来越觉得匕首的身份颇为微妙了。   这时,—辆马车从裴湘的身旁疾驰而过,带起了地面上的碎石尘土,裴湘脚尖—蹴飞快躲闪,并严密地护住了怀中的翠翠,同时匆忙断开了同匕首的意识谈话。   “呼——好险,本来叶子就不多,如果被碎石子打中的话,翠翠岂不是又要秃了—块……”裴湘庆幸地想着。   之后的路程,匕首先生又恢复了—贯的寡言少语。   裴湘则—边修炼内力,—边把匕首说过的每—句话、每—次的情绪变化归置到记忆阁楼中去,先做真假分辨,再做分析演绎。等到她走进熙熙攘攘的城镇时,这项工作才暂时告—段落。   “嗨,美丽的小姐,需要托马斯为你效劳吗?”   “你要—个房间?好的,好的,请这边走。”   “勇士赫邱的故事?哦,你得去老汤姆的糖果店,那里每天都有人讲故事吸引镇上的孩子凑过去……”   “亲爱的艾米,你也可以去兰德思老爹的旧书摊上转—转,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哩。”   “……是的是的,坐马车去王都的话,你得支付三枚银币,哦,最好自备五天的干粮,因为途中不—定总能及时买到吃得。”   “艾米,祝你—路顺风,再会!”   “再会,艾米小姐,多谢你的帮助,我会为你祈祷的……”   五天后,裴湘在王都的城门前跳下了马车。   她有直接进入城内,而是先在王都附近的郊区转悠了大半天,隐晦地打探了—番莉莉娅哥哥们的消息。   如她所料,住在都城附近的居民们也都有好几年见过先王后的孩子们了。   有人告诉裴湘,那十—位王子去了遥远的地方学习厉害本领,还有人说,王子们无所事事且缺少责任心,纷纷离家出走到外面胡闹去了。   当然,更多的人—听到有关王子们的话题,就立刻闭紧了嘴巴,不再和裴湘继续闲聊。   更有—位好心的年轻母亲悄悄告诫裴湘,如果进入了王都,千万不要和人随意谈论王室的事情,特别是和先王后的孩子们有关的事。   “那会引起城内的巡逻护卫注意的。”   ——被巡逻护卫注意到,往往就意味着麻烦上身了。   裴湘点头道谢,休息了—会儿后,她抱着翠翠继续上路。   王都内,裴湘刚刚安排好自己住宿的地方,就注意到了—个不太寻常的情形。在旅馆外面,好多人都朝着最繁华最宽敞的街区快步而去,更有半大的孩子们连蹦带跳地往城门方向跑,—张张小脸上全是兴奋的笑容。   “发生了什么?”裴湘用目光询问旅馆前的小听差。   小听差—边惦着脚朝人群涌动的方向张望,—边遗憾地说道:   “唉,可惜我不能离开这里,不然的话,我肯定比埃罗尔那个瘦猴子跑得快……是这样的的,艾米小姐,巡城的护卫们昨天就告诉大家了,今天会有外国的使臣队伍进王都,有好几个国家呢。   “据说亚力克王国的使臣是骑着狮子来的,每只狮子的尾巴上还蹲着—只会预测吉凶的乌鸦。对了,还有—队人来自伯莱王国,嘿,那里可是勇士赫邱的故乡!我听说,伯莱国的仪仗队会吹响—种音色嘹亮的紫色大海螺,比尖顶教堂的钟声还悠扬。”   “伯莱王国?”裴湘比划了几下,又在纸上画图,“离这里挺远的,我听吟游诗人介绍,要穿过两个王国和—处沼泽地,才能抵达那里。”   “是吗?这我可不清楚哩,”十几岁的少年咧嘴—笑,快活地说道,“我刚刚说的那些,嘿嘿,也都是听客人们讲的。哈哈,原来那么遥远呀,怪不得大家都去瞧稀奇了。”   裴湘柔和—笑,送给小听差五颗糖果。   小听差得到糖果后,眼睛比星星还亮,他是个小机灵鬼儿,不等裴湘费力比划,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知道的事情。   “大人们说,国王陛下想造船,造大船!他想征服浩瀚的大海,所以,他邀请了好几个王国的人来商讨这件事。亚力克国的境内有很多很多的大树,咱们的国王陛下需要那里的木材造船。   “还有伯莱国,哎呀,如果要去远洋,陆地上的王国怎么会忽视伯莱王国呢?那可是打败了海族之主的英雄赫邱的祖国,肯定存在着最厉害的航海术的……”   听完小听差的消息后,裴湘也去街上凑热闹。   她跟着人群朝着使臣队伍路过的街道走去,第—次见到了伯莱国的人。伯莱国的使臣都穿着宽大清爽的丝绸袍子,衣饰的颜色偏艳丽,队伍中还有两名神职人员,看上去地位还不低,   之后,—只白色的狮子驮着—名亚力克使臣路过裴湘附近,就听狮子尾巴上的乌鸦忽然出声道:   “嘎——你要惨了,胖子。”   这声“胖子”惹得身材圆滚滚的使臣扭过头来,恰巧瞥见站在人群前方的裴湘,而裴湘也满眼好奇地望着他(的狮子)。   使臣顿时脸色涨红。   这位男士觉得自己在—位年轻美貌的姑娘面前丢了面子,他下意识地吸气收肚子,同时忙不迭地呵斥身后的乌鸦:   “波比,叫我凯耐尔少校,如果你不懂得尊重主人的话,今天就不许再说话了。”   “你要惨了,嘎——胖子主人凯耐尔少校。”   “闭嘴,波比!”   话音刚落,—只明黄色的蝴蝶落在了狮子的鼻头上,又翩翩飞起,在狮子的眼前绕了—小圈,再次落下……   正忙着和乌鸦较劲儿的胖使臣有注意到这个小状况,因而错失了及时赶跑蝴蝶的最佳机会。   他身下的狮子忍耐了片刻,终于决定自力更生,它在蝴蝶再—次飞起的时候,猛地—跃……   于是,叫做凯耐尔的少校猝不及防地摔在了地上,脸朝地,十分凄惨,果真应验了乌鸦的预言。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胖使臣—身狼狈地爬起来后,对着乌鸦抱怨。   乌鸦张开翅膀,单脚站在狮子尾巴上,模仿着凯耐尔之前的语调声音,气定神闲地叫了声“闭嘴,波比!”   狮子晃着头咕噜了—声,好似在嘲笑谁。   凯耐尔:“……”   亚力克王国的使臣队伍走远了,裴湘也揉着笑疼了的肚子回到旅馆。   第二天—早,裴湘开始在王都内的大街小巷四处游逛。   她心知,要是想真正查清楚王子们的具体下落——比如他们是不是已经变成野天鹅飞走了,她大大概只能从王后的口中得知了。   同时,她也在琢磨着如何接近伯莱王国的使臣团,她想听听伯莱国人是如何讲述勇士赫邱的故事的。   这天中午,裴湘坐在公园里的树荫下吃面包。   她提前打听到,这座环境清幽的小公园很受附近文官小职员的偏爱,平日午休时,—些秘书身份的工作人员很喜欢来这里换换空气聊聊天。   她在绿树成荫的公园里走走停停观察了—会儿后,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停留了下来。   果然,面包啃到—半,不远处午间休息的两位男士就谈起了使臣团的事。   这两人大约是和外交部门有些事务接触的行政文职人员,他们先是谈论了—会儿各国使臣奇奇怪怪的生活习惯和文化传统,之后便轻声耳语,互相交换了—些隐秘的小道消息。   “我得到—些可靠的叙述,昨晚的舞会上,里根公爵向陛下进言,”说到这里,其中—人谨慎地望了—眼坐在树下吃面包的裴湘,确定彼此之间的距离足够安全后,才继续说道,“如果想和伯莱王国长久合作,至少,在船队组建并且第—次远航后成功返回之前,两国之间应该达成—种新的实质性合作,从而建立起—种符合传统的、影响深远的牢固联系。”   另—个人立刻心领神会:“王室联姻吗?伯莱王国的国王刚刚成了鳏夫。”   “是的,应该错不了,”消息灵通人士低声透露,“伺候王帐的內侍官说,舞会结束后,陛下突然问起了莉莉娅公主的事,他感叹公主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应该返回宫廷承担王女的责任了。”   “王后那边……”   “那位尊贵的女士必然不敢违背陛下的旨意,只要陛下愿意,莉莉娅公主就—定能够返回宫廷。”   “但如果莉莉娅公主真的成为了伯莱国王后的话,她就可以正式过问十—位王子的下落了,并且有能力向陛下和王室施压。”   “是啊,王后不会愿意看到那样的未来的……”   听到这里,裴湘起身理了理裙摆,然后面无异色地走出了树荫区域。经过两位闲聊的男士身边时,她还礼貌颔首微笑致意。   之后,她又在小公园里散步赏景停留了半个多小时,才带着—肚子真真假假的八卦悄然离开。   返回旅馆的路上,裴湘远远望了—眼伯莱王国使臣团暂住的地方,同时思量着刚刚听到的消息。 第356章   在小公园内探听到莉莉娅公主即将返回王宫并联姻的消息后,裴湘思绪一转,忽然对如何顺理成章地进入伯莱王国权力核心有了主意。   第二日,裴湘不再四处收集消息,而是开始刻意在一些人多的地方逗留,并比比划划地打探王子们的下落。于是,她很快就引起了一些人的警惕。   与此同时,她还时常在各国使臣们的居所附近徘徊,尤其关注伯莱王国的使臣团。   偶尔,裴湘会用比较笨拙的谈话技巧向使臣的仆人们套话,看似只是在好奇远方国度的风土人情,但落入有心人的眼中,便是裴湘的目的绝不单纯。   暗中之人认为,裴湘非常有可能是在为公主的婚事未雨绸缪。   王宫内,正在挑选珠宝首饰的王后莫恩娜轻轻挥手,示意房间内的侍女们退下,只单独留下了心腹属下。   “这么说,那个哑女曾经借住在寄养莉莉娅的农户家中?”   “回禀殿下,确实如此。”   倾慕王后的忠诚骑士沉声答道:   “并且,哑女艾米和莉莉娅公主殿下的关系很好。根据那家农户的男主人汇报,艾米和莉莉娅公主时常凑在一起秘密交流,两人在本子上写了不少话。罗伯特怀疑,公主殿下非常有可能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那个哑女,甚至会请求对方帮她联系十一位王子殿下。”   王后冷笑一声,她摇曳着走到窗边,一袭宝蓝色的丝绸长裙让她显得既妩媚又端庄。   指尖轻轻拂过花瓶中的香槟色郁金香,莫恩娜语气微凉,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咱们的小公主还是这么的天真,竟然找一个哑巴帮忙。呵,真遗憾呀,莉莉娅注定要失望了,她永远也见不到她的兄长们了。”   凝视着王后优美丰盈的身姿,骑士毫不犹豫地保证道:   “殿下,属下这就带人去把哑女艾米抓起来,不让她在王都里到处乱闯,不让她和莉莉娅公主给您增添烦闷忧愁。”   “嗯,去吧,把人抓起来之后,好好审一审。我要知道她是怎么知晓陛下打算把莉莉娅嫁到伯莱国这件事的,这背后……是不是爱德华·里根那个老东西在唆使搞鬼。”   “是,属下这就去办,务必不会让殿下您失望。”   “下去吧……等等,这次抓人的时候隐蔽一些,陛下最近对莉莉娅那个小丫头的事上了心,时常会过问几句。你和你的巡查队在这个时候抓捕和莉莉娅有关的人,容易被不安分的老家伙们抓住把柄,进而让陛下生疑。”   “属下一定小心谨慎,秘密逮捕哑女艾米,不会惊扰到某些心怀叵测之人的。”骑士目光炯炯地望着倾慕之人。   莫恩娜眼波脉脉,红唇微启: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我忠诚的追随者。”   这日之后,裴湘和王都内的巡查护卫队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   她仗着那些人目前无法大张旗鼓地捉拿自己,时常大大方方地出入使臣们暂住的地方,离开后又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让盯梢和追捕她的人十分头痛。   躲躲藏藏了几天后,在一个玫瑰色云朵铺满天际的美丽傍晚,裴湘等到了每年飞回王都探望家乡的十一位王子殿下。   她站在教堂钟楼的最高处,抬眸眺望天空中徘徊飞翔的十一只野天鹅,静静听着他们眷恋不舍的鸣叫声。   直到那十一道优雅美丽的身影穿入云层渐渐飞远,她才从钟楼顶上轻跃而下,追着野天鹅们展翅离去的方向飘然而去。   出了王都,轻盈掠过田野和沼泽,裴湘直奔黑森林而去,她运起轻功全力奔跑,终于在月上中天的时候抵达了密林深处。   森林很大,草木丰盛,如果要在这片郁郁葱葱中找到十一位王子的踪迹,是需要一些运气的。于是,找到河流后的裴湘没有再继续追踪下去,而是在河边点起了一个小火堆。   紧接着,她往火堆里面撒上了一些燃烧后会产生一种特别香气的草籽。   等到香气浓郁到一定程度后,她又往燃烧的火堆中陆陆续续添加了几种不太常见的野草干花。最后剑气一卷,让这股有着特殊作用的香气朝着河流下游方向飘散而去。   “艾米,你很有当女巫和魔药师的天分。”匕首语气淡淡地称赞了一声。   他跟着裴湘四处游历,一路走来,亲眼见证她只凭自己摸索研究,很快就掌握了某些魔力微弱的花草矿物的特性,并且渐渐自成体系。   如果她能够得到更加细致的指导或者魔法传承,未来肯定会在一些领域中大放异彩的。   裴湘轻笑一声,在心里缓声解释道:   “多谢夸奖,不过,我之前了解并研究过和医药相关的知识体系,是有一定基础的。虽然我暂时还无法掌握用魔力酿制调配药剂的诀窍,可是,粗浅地利用这个世界特有的魔法事物制作一些小东西,还是可以做到的。”   匕首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问道:   “如果一直找不到足够厉害的存在帮你解除海女巫的诅咒,你是不是打算亲自动手来解决这个麻烦?”   “我有这个想法,”裴湘坦率地说道,“之前到处打探赫邱的故事的时候,其实我也在留意学习魔法这件事。只是……我发现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些尴尬。”   “确实。”   不用裴湘细说,匕首立刻就明白了裴湘所说的“尴尬”是指什么。   在魔法大陆上,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独特的魔法传承,有些高深传承的领悟条件极为苛刻,便是在所属种族内部,也并不是每个族群成员都有资格、有能力接触的,更别提外族了。   其中,人类的魔法体系最不排外,许多智慧生灵都可以学习人类研究出的魔法知识。但是,人族的魔法终归是属于人族的,到了高阶魔法阶段,非人种族便无法继续学习下去了,他们只能在中低阶徘徊,无法更进一步。   由此可见,裴湘若是想要掌握高深的魔法知识的话,最好还是能得到海族的传承。   “小人鱼之前刚刚成年,只有十五岁,根本还没有来得及接受人鱼一族的魔法传承。”   裴湘望着黑夜中燃烧着的明亮火焰,一边等着野天鹅王子们主动找来,一边在心里同匕首先生聊天。   “再有,即便学了人鱼族传承下来的魔法,于我来说作用也不大。因为,就连小人鱼的父王和祖母都无法解开海女巫的魔药诅咒。   “匕首先生,海女巫的实力绝对远超人鱼族,甚至远超如今海国中的任何海族。因而,我必须寻找到更加高深的魔法传承,才有可能摆脱掉她给予这具身体的桎梏,这也是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盯上了英雄赫邱那段传奇经历的原因。”   “可是,即使你真的在伯莱国那边发现了赫邱战胜海族之主的原因,那也不一定是对症的良药,非常有可能白忙一场。”   “确实如此,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暂时也没有其它的方向,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裴湘心里确实没有特别沉重的负担。   面对麻烦,她会努力解决大大小小的问题,但是,如果在尽力之后还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的话,那就躺平下来好好享受生活呗。   ——说不定……还能在海女巫的诅咒下安安稳稳地活个几十年呢,那也算是一辈子了。   毕竟人类的一辈子和许多海族相比,确实是很短暂的。   “只要我不去纠结这具身体所属的人鱼族本身就拥有三百年或者更多的寿命,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当然,最坏的情况也就是今天活着,明天诅咒就发作了,然后一命呜呼。   听懂了裴湘的想法,匕首沉默了片刻,而后开口问道:   “你应该想过请我帮忙的,却一直没有开口。”   裴湘托着腮望着浓郁的夜色,不甚在意地问道:   “那么,比首先生愿意帮我吗?”   “你不信我能帮你?”   “不,我的直觉告诉我,请比首先生帮忙的代价会很大,在非必要的情况下,我暂时还不想和你做交易。”   “艾米,你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是的,就像我相信……真正的匕首先生绝对不是现在这种冷淡平和的性格。”   这次,比首在裴湘的脑海中笑出了声,不是短促的冷笑,也不是淡淡的哂笑,他第一次向裴湘传达了一种轻松而愉悦的惬意情绪。   他的笑声低沉柔和,气息清朗纯澈,足够激发听者心底所有的信赖感情。有一刹那,裴湘对匕首的忌惮防备降到了一个极低的水平,几乎可以从对方那里获取到一种类似来自家人的安全感。   可下一刻,那笑声中就染上了一丝与生俱来的傲慢孤高,让裴湘心间的缝隙瞬间合拢,双眸也恢复了清明。   醒神之后,裴湘皱着眉头捅了捅火堆,不解地询问脑海中的匕首:   “你明明知道,这药剂释放出的气味只能稍稍迷惑我,根本没有多大作用,何必趁机做这种无谓的试探?”   “艾米,你认为这是试探?”   匕首的态度又恢复成一贯的冷淡,缺乏真实的情绪波动,但却比之前多了一点若隐若现的慵懒随意。   裴湘没有回答他,因为她今晚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溪流的下游方向走来一位目光迷惘的俊美青年,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香气源头,一边喃喃自语:   “这是什么味道,让我回忆起了母后身上的香气?诸神宽恕,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闻到过这种熟悉又让人心安的馨香了。”   在这人身后,还有一位更加年轻的男子,他也聚精会神地瞧着燃烧着的火堆,但说出的话却和年长的兄弟不同:   “我觉得这股好闻的气味是春天里的花园。那时候,小妹妹莉莉娅坐在我的膝上咯咯笑着,她小小的,穿着白色的小裙子,身上有淡淡的奶香和草莓的清甜味,我给她念那本神奇的图画书……”   裴湘站起身,用手中的木棒敲打地面,弄出很大的动静打断了来人的迷思与回忆。   之后,她又不着痕迹地往火堆中洒了一些灰色的粉末,慢慢中和了那种能引起人们温暖眷恋情绪的气味。   随着香味消散,年长一些的青年率先回神。   他先是拉住还想往前走的弟弟,随后疑惑地看着裴湘,英俊的眉宇间划过一丝警惕。   “小姐,打扰你了,我们兄弟几个刚刚被一股香气吸引,情不自禁下走到了这里,实在抱歉。小姐,我们现在就离开。”   年纪较小的青年此时也清醒了过来,他要比兄长更加活泼一些,也更加有好奇心:   “美丽的姑娘,你怎么独自一人出现在黑森林的深处?你是仙女吗?刚刚那股让人陷入幸福回忆的香气是仙女的礼物吗?多谢你,我很喜欢,我已经很久没有刚刚那么愉快了。”   裴湘莞尔一笑,她朝着兄弟二人做了个稍等的手势。然后,她从一个大大的布兜里掏出一把荧光草来,紧接着,她用手中的荧光草在地面上拼写出了“莉莉娅”这个名字。   “莉莉娅?你知道莉莉娅?”年轻的王子殿下惊呼出声。   裴湘欣然颔首,她指了指地上的名字,又指了指自己,借着火光比划了几下。   “是莉莉娅让你来找我们的?”   年长的王子殿下勉强压住心中的激动,疑惑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你是谁?如果你是新王后那个巫婆派来愚弄我们的,那就快走吧,我们是不会上当的。”   裴湘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认真询问了两位男士的身份。   等到来人证明了他们就是莉莉娅的兄长后,裴湘露出了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然后才开始解释她自己的身份。   借住荧光草拼写和简单的动作,裴湘讲述了自己和莉莉娅认识的经过,并举例了一些莉莉娅念叨过的他们兄妹之间的温馨往事。   “二哥,她肯定是莉莉娅的朋友,那个老巫婆绝对不知道我们和莉莉娅玩耍时的细节的。”王子中年纪最小的十一王子高兴地说道。   二王子沉吟着点了点头,赞同了弟弟的判断。   于是,又过了不大的功夫,裴湘就见到了莉莉娅公主的所有哥哥们。   “我们因为新王后的诅咒而变成了野天鹅。白天的时候,我们只能不停地飞,飞向远方,远离祖国;太阳落山后,我们才会从飞鸟变成人类,被允许在陆地上停留休息。”   “你们一直在这个国家吗?怎么没有去看望莉莉娅?”裴湘用文字询问。   “我们也想去看望莉莉娅,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十一王子丧气地抓了抓头发,低声倾诉。   另一位王子温声解释说:   “平常的日子里,我们是不能停留在家乡的。我们会飞到大海的对面,那里有一个美丽富饶的国度,非常适合我们停留。但万幸的是,我们每年都有一次返回家乡的机会,可以在这里停留十一天,那之后,我们就必须返回大海对面去了,直到第二年到来。”   二王子在一旁补充道:   “明天天一亮,我们就会变成野天鹅,飞入云霄,在高空中俯瞰这片土地。我们可以在王都上空盘旋,望一望父亲的华美宫殿,望一望葬着母亲的大教堂,围着教堂的钟楼飞翔徘徊一阵子。十一天后,无论我们有多少恋恋不舍,也得重新启程,一起飞到大海对面去。”   这时,最年长也是稳重的大王子出声道:   “艾米小姐,我想问一下,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之后,你会把我们的情况告诉莉莉娅吗?”   裴湘笑眯眯地歪了歪头,做了个祈祷和感谢的动作,比划着解释道:   “我想帮助莉莉娅,便一直在虔诚祈祷诸神给我指引,然后,我就追着天上的玫瑰色云朵走到了这里。天黑以后,我有些害怕,就在河边点起了火堆。火焰刚刚燃起,一只乌鸦忽然从天而降,它往我的火堆里扔下了一些野草和野花,之后便飞走了。再后来,二王子和十一王子就一起出现了,还说他们闻到了特殊的香味。”   几位王子殿下弄明白了裴湘找到他们的经过,都十分高兴,他们认为这是诸神在眷顾着心地善良之人。   这天晚上,十一位王子又和裴湘说了很多话,他们已经很多年没和兄弟之外的人这样畅所欲言了,所以都很有谈兴。   裴湘和他们说了王都的情况、各国的使臣团、现任王后的声望,以及国王的联姻打算。   果然,听说国王打算把小妹妹嫁给一个年纪很大的男人后,几位兄长都露出了焦急忧虑的表情,最小的十一王子气得差点儿跳起来……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裴湘和王子们定下了一个计划,既为了解除新王后的恶毒诅咒,也为了避免小公主莉莉娅远嫁伯莱王国的鳏夫老国王。   等到朝阳初升之时,属于夜晚的十一位青年纷纷变成优雅美丽的野天鹅。他们在裴湘的注视下展开双翅,一只接着一只振翅飞向如洗碧空。 第357章   野天鹅飞走了,裴湘则又在黑森林中停留了小半天。她采摘了一些可以给食物调味的无毒花草果实后,才运起轻功重新返回王都。   第二日午后,裴湘拎着一个食品篮筐出现在了哈特公馆的角门处。然后,她趁着看守不注意,悄悄溜进了亚力克国使臣们暂住的地方。   熟门熟路地找到狮子和乌鸦们午后休息晒太阳的院子,裴湘在院门口细心布下了一个迷踪阵法。有了这个阵法,就相当于多了一层不被其他人发现异常的屏障。   “瞧,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姑娘又来了,”能预测吉凶的乌鸦波比从狮子伙伴海鲁的头上飞了下来,“我敢肯定,她的篮子里一定装满了美食。嘎,不知道今天谁是那个幸运的家伙,能得到小美女的怜爱。”   白狮子海鲁正趴在石阶上晒太阳,他状似没什么兴趣地“呼噜呼噜”了两声,眯着眼睛搭着前爪不动弹。可实际上,他的耳朵和尾巴早就泄露了他的期待心情。   显然,狮子海鲁和乌鸦波比一样,都对裴湘篮子里的美食感兴趣。   “这个小姑娘接近我们,显然是打算求我们办事,”波比用一副过来鸟的老练沧桑口吻说道,“嘎——或许,她是想让我们鸦族给她算一算嫁人的日子。嘎你明白的,海鲁老伙计,只有单身的小姑娘才会这么闲,每天来咱们这里消磨时间。”   “那你就给她预测一下嘛,反正她身上的味道又不讨厌。”海鲁呼噜了两声,懒洋洋地劝道。   “不行,我已经和凯耐尔那个胖子签下契约了,只能给他预测吉凶,或者听他的命令做出预言,并不能擅自浪费诸神赐予鸦族的眷顾之光。”   “波比,我听人类评价说,艾米是个漂亮小姑娘。呼噜噜——胖子最喜欢对漂亮姑娘献殷勤了,只要你告诉胖子,艾米就是那天亲眼见证他脸朝地摔倒的漂亮小姑娘,胖子肯定会答应的。去吧,老伙计,即使不为了那口吃的,也得为了咱俩的面子呀。你看看四周,就你我两个没有得到过艾米的照顾了。”   波比斜着眼睛啄了一下海鲁的头:   “我绝对不会在胖子面前主动提起那天的悲惨事件的!嘎——海鲁,你要是嘴馋艾米的贿赂,就自己去和胖子说呀,干嘛让我去招惹小心眼的主人。”   海鲁甩了甩脑袋,闭着眼睛抱怨道:   “如果不是那只该死的蝴蝶,我就不会把胖子摔在地上了。呼噜呼噜,波比,说实话,我的错更大,胖子肯定也对我记仇哩。”   “既然如此,”波比用黑亮的翅膀遮住小豆眼,沙哑而失落地说道,“那咱们就只能像之前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艾米的美食落入别家鸟和狮子的嘴里了。嘎——咱们兄弟二人肯定是亚克力国中最没有用的神鸟和雄狮了,怪不得一直单身,和胖子主人一样没有人爱,嘎——”   “别这么丧气,波比,”海鲁比较擅长自欺欺狮,他把鼻子埋在蓬松的白色皮毛中,紧闭着眼睛嘀咕道,“我们是有立场有坚持的契约伙伴,从来不会为了小恩小惠就去烦扰本来就郁闷悲催的主人。波比,我们不是怂,我们只是学会了体谅和放弃,我们……不馋!”   “嘎——好样的,海鲁,你说到鸟心里去了……”   就在乌鸦波比和白狮海鲁凑在一起互相安慰并极力挽尊的时候,裴湘慢慢掀开了篮子上的盖子,并从中端出了一盘子味道十分诱人的苹果馅饼。   这份新鲜烤制的馅饼一露面,就立刻成为了场内绝对的焦点。   院子里所有懒洋洋趴着的狮子都睁大了圆眼睛,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了毛茸茸的大脑袋,有的甚至开始滴答滴答流口水。   见此情景,裴湘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腰间的匕首。说实话,忽然间被一群膘肥体壮的狮子们渴望地凝视着,她还是有些心理压力的。   “别动手别主动攻击,淡定!这些狮子不是普通的野兽,他们是魔法生灵,被娇惯得甚至连生肉都不吃,没必要总是想着拔剑……”   默念了三遍后,裴湘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背脊,又刻意分出心神去思考一些轻松的事情,用来削弱心底的警惕防备之情。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乌鸦们的反应虽然没有狮子们明显,可是那一双双发亮的黑豆眼睛明显在告诉裴湘,他们也对今天的苹果馅饼格外感兴趣。   裴湘抬起胳膊挪了挪手中的大盘子,狮子们的大脑袋就齐齐随着移动,瞧上去傻乎乎的。   见此,裴湘到底缓缓舒了一口气,脑子里不再总捉摸着如何战斗厮杀了。   她轻松一笑,暗叹不愧是安娜太太牌的苹果馅饼,也不枉费她在离开罗斯小镇前,用一颗特别大特别圆润的粉色珍珠同安娜太太换取了烤制馅饼的秘方。   她当时就想着,能让黑猫将军达达尼奥那样钟爱的食物,大约也能非常符合其他猫猫们的口味吧。毕竟达达尼奥见多识广,是一只非常有品位的高傲猫咪。   如今看来,这款苹果馅饼不仅对黑猫达达尼奥有着非凡的吸引力,对狮子这样的大猫同样魅力非凡。   “唔,我前几日带来的那些食物其实也挺不错的,至少对于人类来说,口味各有千秋。但之前这些狮子们都挺矜持的,并没有像今天这么激动,可见这款苹果馅饼是投猫猫们的所好了。唔,再加上我按照达达尼奥的口味做出的改良……”   裴湘把盛着馅饼的盘子往地上一放,又把提前写好文字内容的纸张展开,稳稳地戳立在一旁,开始和院子里的魔法生灵们讲条件。   “如果哪位神鸦大人愿意向他的主人提出一个有益的建议,我就把这份馅饼送给他和他的亲密伙伴。”裴湘指着纸上提前写好的大号文字,眉眼弯弯。   性急的波比飞到裴湘身前,哑着嗓子念出纸上的其它条件:   “这条建议要以预测吉凶的方式说出来,如果成功了,本人之后还会送上三份超级美味的苹果馅饼作为答谢。”   听闻裴湘的条件是以预测吉凶的方式向主人提建议,在场的契约乌鸦们都犹豫了起来。   “嘎——我们只说真话,不骗主人。”   裴湘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她把纸张翻了个面,指着另一段文字拜托最热心的波比帮她大声念出来。   波比清了清嗓子,大声朗读起来:   “我愿意在诸神的见证下做出保证,本人,绝对不会唆使或诱骗神鸦欺骗他的契约人。凡是接受交换条件的神鸦,都可以提前预测一下我的建议是否对他的主人有益。   “如果有益的话,那就相当于预测到了吉言,并且还是一条能为主人排忧解难的重要吉言,而非平时的日常小事。   “我的朋友们,请认真想一想成功之后的收获与喜悦。届时,不仅主人受益,做出预测的神鸦也必然会得到更多的重视和更响亮的名声,会成为神鸦一族中的模范代表鸦。之后,名声、地位、爱情……”   当波比念完裴湘的解释与保证后,院子里的所有乌鸦都振奋了精神。   显然,比起实实在在的美味苹果馅饼,裴湘后面画出的虚幻大饼更有吸引力,没有哪只契约乌鸦不想成为预言界的明星大佬的。   “海鲁,你说我该答应吗?”波比防备地瞥了一眼其他乌鸦,向更亲密的伙伴狮子海鲁征求意见。   海鲁深深地吸了一口苹果馅饼散发出的香甜味道,想不出波比拒绝的理由。   “我认为,如果那个艾米的保证可靠的话,你可以答应她,”为了四张苹果馅饼,白狮子收起一贯的懒散态度,颇为走心地建议道,“反正也不是让你撒谎,说不定还真能帮到凯耐尔主人,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你知道的,”波比勉强冷静地守着职业素养,低声说道,“我们签了契约的鸦族,一般不轻易从偏离主人自身生活轨迹的角度做出吉凶预测。因为那样做的话,不仅会消耗过多的神眷之光,还容易出现意外。或者说,如果外来干扰因素过多的话,预言的准确性就不高了。”   海鲁觉得,此时萦绕在鼻子处的香味更诱人了。   他暗暗吞了一口口水,佯装稳重地说道:   “反正咱们的主人也足够倒霉的了,你忘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使臣团吗?他的人生已经触底了。所以,只要不是坏的建议,对主人来说都算是不错的,倘若是好事,你就立大功了。”   波比滴溜溜地转着两只黑豆眼,想着主人凯耐尔被家族打发到了使臣团里,目的就是想变相剥夺他的继承权。如果主人一直没有什么建树的话,回去后就真要被欺负到底了,连带着,他和海鲁也没有面子。   “你说得对,我们不是为了苹果馅饼和个人名声,我们是为了帮主人放手一搏!”   乌鸦波比迅速做出决定,他张望了一下院子里的其他乌鸦,发现大家都在和自己的狮子同伴商讨。   有几只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心动的表情,但因为他们的主人都不像凯耐尔那么惨,所以推动他们下定决心的力量就小了很多。   见此,波比不再继续犹豫,他和海鲁对视了一眼后,立刻扯开嗓子喊道:   “艾米,我波比愿意和你达成交易,咱们来私下里谈谈你的建议吧。”   听见波比的答复后,除了海鲁之外的所有狮子都露出了浓浓的失望之色,而其余乌鸦也都挺遗憾的。因为当波比出声答应之后,他们的心里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感悟,就是他们错失了一个好机会。   为此,契约乌鸦们都隐隐确定,这个能烤制出美味食物的人类姑娘确实带来了一个好的建议,可惜,他们没有及时抓住机会,让狡猾的波比抢了先。   对于这个结果,裴湘倒是没有多意外。   说实话,她最初锁定的合作目标其实就是凯耐尔少校和他的契约伙伴,因为整个亚克力国使团中,唯有凯耐尔少校急需一个证明自己的翻身机会。   急需到……凯耐尔甘愿冒一次大风险!   初入王都那天,裴湘在街道上撞见凯耐尔少校出糗,忍笑之余,她也没有忽略亚力克国使团中其他人的表情和反应。   她当时便有了一个浅显的判断,就是这位体态丰满的使臣应该是处于某种程度的弱势当中。   最起码,他在使团中的处境并不太好。因为他的同僚,尤其是那些地位职衔比他低的同僚,无一例外都对凯耐尔少校缺少应有的维护和尊重。   裴湘默默记住了这个小插曲,并且在后来打听消息的时候,刻意多注意了一下凯耐尔少校的事情。   在听了一肚子亚克力国凯耐尔家族的真假八卦后,裴湘终于确定,这位凯耐尔少校果真前途堪忧,不含任何扮猪吃老虎的假象。也就是说,他只有在这次的出使行动中立下不容忽视的功劳,回国后才有继续竞争家族继承人的底气。   可无论主观上还是客观上,逆风翻盘这件事对于凯耐尔少校来说,其实都挺困难的。   他的同僚和家族竞争对手曾经私下里嘲笑说,除非有眼盲的仙女格外想不开垂青胖子凯耐尔,否则的话,他这辈子注定要被永久地排挤出权利核心了。   如今,凯耐尔倒是没有遇到挥着仙女棒的仙女,反而因为狼狈一摔,得到了一个哑巴小姑娘的关注。   此时的院子中,乌鸦波比得意地飞了一圈,欢声邀请裴湘到他和海鲁的房间做客。狮子海鲁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提醒裴湘,做客时千万别忘了带上那盘香喷喷的苹果馅饼。   于是,一人(鱼)一鸟一大猫相聚一室。   “嘎——艾米,你的意思是,嘎,你让我去对凯耐尔说,我预测到了一个重要的吉兆,只要这个国家的国王秘密派人跟踪你,把你的一言一行都暗中汇报上去,他就能在十天之内得知十一个离家出走的儿子的下落?”   裴湘微微颔首,在本子上飞快地写道:   “王子们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一个邪恶的女巫诅咒了,要是想打破女巫的诅咒并成功救回十一个王子,国王陛下必须要紧紧盯着一个叫做艾米的哑女。   “注意,尾随之人绝对不放过她接触过的任何一个人,她说过的任何一句话,这样一来,不出十天,国王就能找回所有的儿子了。   “并且,你还可以预言说,这些儿子都非常善于航海。他们熟知海上的天气变化和对岸国家的风土人情。如果他把儿子们找回身边的话,他的远航贸易计划就会非常顺利,甚至可以减少对伯莱王国的依赖。”   “嘎——感觉有些复杂哩——是不是,海鲁?”波比叼起一小块苹果馅饼美美地吃了一口,而后若有所思地说道。   海鲁随意呼噜了两声作为应答,头都不抬地大吃大嚼。   波比背着翅膀在椅背上来回踱步,哑着嗓子询问裴湘:   “我只从你的建议里听到了对这个国家的国王和王子的好处,可是,这份好处这并不是属于我的主人胖、不,少校凯耐尔的,这不是他的吉兆。”   裴湘写道:   “如果凯耐尔少校帮陛下找回儿子并揭穿女巫的阴谋,就等于是帮了陛下一个大忙。凯耐尔少校可以以此为由,请国王陛下在两国的大宗木材贸易上让利,这是一个大订单,也是一项长久的生意,在今后的两国交往中——只要两国一直不交恶,获得王室友谊的凯耐尔少校无疑是一位不可或缺的重要外交大臣。”   “这个,哎呀嘎,这个国家的国王真会因为找回王子这种事,就真心感谢凯耐尔并且重谢他吗?我听说、听说那些王子都丢了好些年了,也没见他们的父亲着急呀。”   裴湘低头书写原因。   只是不等她写完,旁边的狮子就替她给出了解释。   “呼噜呼噜——她的理由听上去挺不错的,波比,”狮子海鲁忙中偷闲地搭腔道,“丢儿子可是一件大事,尤其还是因为被巫师诅咒而失踪的。呼噜,今天发生危险的是王子们,明天就有可能是国王本人了,这多可怕呀。”   裴湘停下笔,微微扬眉赞同海鲁的话。她笑睨了一眼神态憨憨的狮子海鲁,觉得这位才是真精明,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中的重点。   “嘎,好吧好吧,你们差不多说服我了。不过,在做决定前,我还得用神眷之光预测一下,掂量掂量主人去见国王这件事到底如何。唉,好处再多,还是安全最重要嘎。”   “这是你的自由,亲爱的波比。”   “嘎——”   最后,波比同意了裴湘的建议。他愿意用预测吉凶的角度去劝说凯耐尔接受裴湘的建议,并认为他的主人一定会答应的。   因为对于凯耐尔少校来说,在亟待改变的糟糕处境中,适当的冒险精神是很有必要的。   离开亚克力国使臣们居住的地方,裴湘没有继续耽搁时间,而是急急匆匆地返回了临时住处,开始为接下来的计划做准备。   在裴湘忙忙碌碌的时候,闲着无聊的匕首忽然主动开口问道:   “你准备借助国王的手对付王后?可是,即便那十一只野天鹅全部恢复了王子的身份,他们也没有办法阻止妹妹远嫁伯莱王国的,你到时候准备怎么帮他们?”   裴湘莞尔:“不是帮他们,而是帮我自己。”   “嗯?”   “我听过一句深刻的哲理名言,凡是不当想王后的公主,都很难成为厉害巫师的。”   匕首沉默了下来,他缓缓消化了一下裴湘话中的含义,半晌,才迟疑问道:   “艾米,你不觉得……如果让伯莱国王当丈夫的话,他的年纪有些太老了吗?”   “其实也没差多少岁,差数还不到五十呢,”裴湘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旋即语气一转,略显期待地说道,“男人老一些不要紧,反正我又不是奔着他去的。唔,我其实是奔着当年的秘密和伯莱国王的女儿去的呀。”   “伯莱国王的女儿?那是谁?”   “我也不认识。不过,我听说过一个必然规律,就是凡是有了奇怪后妈的小公主都能大概率地吸引来仙女或者利害女巫,我准备当着皇后守着小公主等待她的仙女教母。” 第358章   这天之后,裴湘继续和王都内的巡查队玩你捉我藏的游戏。直到莉莉娅返回王都,并被巡查队的最高长官奈特护送进王宫,裴湘才主动出现在王宫附近。   她装出要去见莉莉娅的急切模样,“不小心”被提前守在王宫大门前的巡查队“捉住”。   “哈,总算逮住你了,”领头的疤痕脸冷笑撇嘴,“你可真能藏啊,简直就是一只灰不溜秋的小耗子。”   疤痕脸身边的大胡子嚷道:   “头儿,我可真没想到,她这种注定躲在臭水沟里一辈子的哑巴丫头,竟然胆敢妄想和公主殿下做朋友?实在是太可笑了,哈哈哈,你们瞧,她生气了,她在瞪咱们呢。”   “嘿嘿,我猜得不错吧,哈,我就说嘛,根本不用急着找她。等莉莉娅公主殿下一回王宫,这只小耗子就会自己冒出来阿谀奉承,这不,现在就自投罗网了。”   “那是,这次咱们小队可是抢先立功了。头儿,你说奈特长官会给咱们多少奖励呀?”   “反正少不了,行了行了,别闲聊了,”疤痕脸招呼了一声,“走吧,抓紧把人带到奈特长官那里去。上校之前吩咐了,抓到人之后不能有丝毫耽搁,一定要立刻送到他面前。”   “可是……”大胡子迟疑道,“之前是奈特长官去接的莉莉娅公主殿下,他此时肯定在宫中呢,咱们……”   “我去找人悄悄联系一下奈特,也许长官会想把人带到贵人们面前,让她羞愧认错。嗯,你们把人看守好了,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就听上级命令,别给我自作主张。”   疤痕脸肃着脸吩咐手下。   他隐约知道一些捉拿裴湘的真正理由,事关现任王后和前王后所生的公主王子们的较量,他不敢掉以轻心,所以稍稍琢磨了一下,就有了决定。   “咦?等等,小哑巴,你手里攥着的是什么?别藏了,拿来给我看看。”   就在疤痕脸准备离开去找奈特时,他眼尖地发现裴湘手中的一撮白色羽毛,忍不住喝问。   裴湘眸光一闪,佯做惊慌。她下意识地想要把手中的十一根天鹅羽毛藏起来,但是她的动作慢了半拍,只一眨眼,那一撮洁白的羽毛就转移到了疤痕脸的手中。   “你来找公主殿下,还带着这东西?”   “会不会是重要信物之类的,或者是公主殿下想要的东西?头儿,我之前就注意了,这丫头很宝贝这些羽毛哩。”大胡子猜测。   疤痕脸沉思片刻,而后直接无视了裴湘焦急不满的情绪,拿着十一根天鹅羽毛离开了……   就像疤痕脸暗自猜测的那样,当奈特长官听到裴湘终于被捉住了的消息后,就立刻吩咐身边的心腹把这件事报告给王后。同时,奈特还把那十一根“抢来”的天鹅羽毛呈交了上去。   很快,內侍带来一道密令,王后莫恩娜吩咐奈特,让他把哑女悄悄押入宫内,她要亲自审问对方。   与此同时,这几天一直跟在裴湘身后监视她的宫廷侍从见王后插手此事,顿时意识到情况有异,连忙联络同伴向国王陛下汇报情况。   国王猛然听闻自己的妻子竟然和那个哑女有所牵连,十分惊讶,随即,他又因为心里冒出来的诸多猜测而阴沉了面孔。   “王后在做什么,她现在在哪里?”   “回禀陛下,王后殿下亲自安排公主殿下沐浴休息后,就去了雅典娜方厅的东侧郁金香书房。”   这个答案让国王神色稍缓,他吩咐侍从道:“去请王后过来一趟。”   然而,不等侍从退下,最近时常逗留在宫廷中的乌鸦波比忽然从窗外飞了进来,凑到国王身边“嘎嘎”建议道:   “尊贵英明的国王陛下,去看望您的王后吧,不要惊动那些窥探之人,在诸神的眷顾下,您会拨开心中迷雾的。”   这则好似预言的建议让国王愣了一下,随后,他缓缓点头,一张没有多少表情变化的面孔让人看不出真实喜怒。   “既然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由神鸦预测吉凶引起的,那就坚持到底。”   说着话,国王就带着一名心腹侍从悄悄离开了他的宫殿。他准备依照神鸦的“预言”去郁金香书房寻找王后,并亲自询问哑女艾米的事。   然而,国王并没有在典雅温馨的郁金香书房内看到他的美艳妻子,显然,此时的王后在做一些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   询问过守在门口战战兢兢的侍女后,国王沉声命令:   “带路吧,去看看那个哑巴艾米。”   “遵命。”   一行人安静地走在装饰华美的拱顶长走廊中,柔软的地毯遮掩了他们急促的脚步声,但却无法遮掩住国王眼底的复杂与多疑。   说实话,他还是很喜欢并信任现任妻子的,否则也不会在新婚不久之后,就让她全权照料先王后留下的孩子们。   即便那十一个儿子总是闯祸让人烦心,最后竟然还胆大妄为地离家出走了,他也没有责怪过王后不够慈爱。   诚然,他确实怀疑过这里面有猫腻,但是因为那些儿子都太不成器了,而新王后又刚刚生下玉雪可爱的小王子,他就没有深究。   国王一直认为,等那些在外面晃荡的混小子们意识到错了,他们肯定要回来的,到时候,他再拿出父亲的威严算总账。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一位来自亚克力国的使臣向他偷偷禀告,说是王子殿下们并不是离家出走了,而是因为女巫的诅咒而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   “如果想找到王子殿下和那个胆敢诅咒王室的女巫的下落,就要牢牢跟紧一个叫做艾米的哑女,之后就能知晓真相了。”   一开始的时候,国王根本不相信亚力克使臣凯耐尔的话,只觉得荒谬。   但是,当凯耐尔契约的那只乌鸦飞进宫内,并亲口“预测”出这个消息后,国王陛下不可避免地改变的了态度。因为他还是比较了解亚力克国契约神鸦的种族特点的。   ——众所周知,神鸦预测吉凶时从不说谎。   “凯耐尔少校,你怎么会想到让你的契约神鸦预言我国王子们的下落?”   在秘密进宫之前,凯耐尔已经和波比、海鲁认真商量过了,所以他十分清楚,这种时候应该选择多说些实话。   “陛下,您如此英明,想必已经了解到我目前的困境了。这次出使贵国是我翻身的唯一指望,我极其渴望在两国接下来的贸易谈判中拥有出色的表现。   “可我本人并不太善于言辞,也少了几分急智,几乎很难在正式的外交谈判中大放异彩。于是,我决定另辟蹊径,用讨好您的方式来给自己增加筹码。   “尊敬而仁慈的陛下,我让我的契约神鸦消耗了大部分的神眷之光,为您预测的了一次吉凶,没想到会得到和十一位王子相关的消息。坦白来讲,我有些忐忑,因为神鸦预测契约主人之外的事件吉凶并不总是准确的,我害怕误报之后反而惹恼了您。   “可我辗转反侧一夜,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件事说出来。一是为了我自己的前程,二则是感动于您的一片慈父之心。我的良心不愿意让您错过王子们的消息,也不愿意漠视王子们受困受罪,所以我就来了。”   果然,凯耐尔这番明确要求交换利益的说辞取信了国王。   国王也知道神鸦预测的吉凶存在误差,可事关十一位王子的下落和他本人的安全,他自然重视万分。   于是,当着亚克力使臣凯耐尔的面,国王直接派遣了心腹侍从去宫外寻找一个叫做艾米的哑女,并严厉地命令侍从,一定要按照神鸦的预言办事。   裴湘之前一直用易容的手段躲避王都巡查护卫的追捕。等到国王也开始派人寻找她之后,她才恢复了本来面貌,并每天费心费力地和两拨人周旋,同时还要注意着公主莉莉娅的行踪。   几天之后,莉莉娅回宫,而裴湘则抓紧时机把自己送到王后面前。   “你是艾米?”丰盈妩媚的莫恩娜挑剔地打量着裴湘,神情冰冷如霜雪。   裴湘腼腆地点了点头,同时也在打量着莫恩娜。她之前见过王后和国王坐敞篷马车出行,所以此时很容易辨认出说话之人的身份——这个国家的王后。   说实话,莫恩娜是裴湘目前为止见过的最漂亮、最有世俗气息的女巫,如不是提前知晓对方的身份,她很难把眼前这位华贵雍容的贵妇人同女巫这层身份联系在一起。   “这个……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莫恩娜把一簇洁白的羽毛放在裴湘面前,眼神锐利而具有威慑力。   裴湘歪了歪头,心道这是自己从十一位王子身上拔下来的,带在身边的目的就是要引起王后的警觉,令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亲自审问自己。   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   对于莫恩娜的疑问,裴湘胡乱比划了两下装作解释,其实那动作根本没有什么具体含义。王后自然弄不懂裴湘要表达什么,立刻皱起了眉头。   她又询问了几句,裴湘的表情相当顺从乖巧,看上去绝对是一位非常配合的“犯人”。但是,因为不能用语言交谈的缘故,两人沟通十分苦难。尽管裴湘的比划动作灵活复杂似乎充满了丰富的含义,可王后就是弄不明白对方在表达什么。   过了一会儿,王后拧着眉头命令裴湘写字,裴湘立刻乖乖拿起笔,但之后又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进入宫廷的原因,裴湘的手指一直因为激动或者慌乱而微微颤抖着,她总是握不住笔,写不好字,拼写也丢三落四的……   就在王后差不多失去耐性的时候,窗外隐隐传来一声乌鸦的叫声,王后没留意,但裴湘却知道,这场戏的观众已经就位了。   于是,裴湘的手抖幅度渐渐小了下来,她开始能够慢慢写出含义明确的句子了。   “羽毛是我从河边拾到的,是十一只美丽的天鹅留下的。”裴湘涂抹修改几次,终于成功写出了她的解释。   王后为了明确确认裴湘写下的潦草字迹,下意识地念出了她的答案,而后又接着问道:   “你在哪里看到的十一只天鹅,河边?哪条河的河边?还有,你只看到天鹅了吗?”   裴湘短暂迟疑了一下后,立即轻轻点头,然后避开王后的审视眼神低头写道:   “就只是十一只野天鹅……莉莉娅公主说过,她非常喜欢这种美丽优雅的动物,可自从离开王宫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所以,我打算把这些天鹅羽毛带给她。”   王后冷笑一声,语气森然:   “小姑娘,你说谎话的技巧可不怎么高明。我想,你看到的可不只是普通的天鹅,而是可以变成人的天鹅吧?那些蠢鸟只能在太阳落山前降落在地面上,之后很快就会变成人类。你要是在河边看到他们,怎么会看不到他们变化成人的一幕。”   “啪嗒”一声,裴湘手中的笔和本子掉落在地上。   王后莫恩娜没有错过裴湘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恐忐忑,不禁面色微沉,她盯着裴湘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确实有点儿小聪明,艾米小姐。你不仅能在王都内躲藏了这么多天,还胆敢在我面前假装什么都不清楚。呵,可惜你这双会说话的漂亮眼睛出卖了你。艾米,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知道了我的秘密,知道了天鹅的秘密,知道了……王子们永远也回不了家的秘密,对不对?”   裴湘飞快摇头,依旧坚持自己什么都不清楚。她甚至捂住了耳朵蹲到角落处,颇有些自欺欺人的蠢笨之感。   莫恩娜见裴湘如此反应,先是感觉有些奇怪,怔忪之余忽然灵光一闪,继而恍然大悟道:   “你在害怕!艾米,你在害怕我?看来,你对莉莉娅的友情也不过如此,并不是坚不可摧的。你想帮助你的朋友,可你同样畏惧我,不愿忤逆我。哈,你害怕我对你施加诅咒,所以,你就装作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   “诅咒”这个词令裴湘露出了愤恨又恐惧的眼神。她模仿着之前遇到过的那些被黑巫师欺压过的受害者,让自己全身上下都弥漫着一种不甘又无力抗争的悲哀无奈。   见状,莫恩娜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心中忍不住冷笑。   她思忖着,这人知道害怕就好办,恐惧终将成为致命的弱点。   “既然害怕被诅咒,那就告诉我,你到底在哪里见过那十一只天鹅的?他们平时都在哪里飞翔盘旋?写下来,艾米,我命令你一五一十地写下来。”   裴湘飞快摇头,抿着唇拒绝泄露王子们的行踪,但肩膀却颤抖得更厉害了。   莫恩娜上前一步,柔声低语蛊惑:   “瞧瞧这个小可怜儿,让我想想,让我看看,也许……是我误会了你。我的小可怜儿,你这么害怕女巫,又怎么敢扰乱女巫的计划呢?   “唉,可惜我的真言魔法不能用在你的身上,不过,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很多事情了。你是不是……从来没打算把王子们变成天鹅的事情如实告诉莉莉娅?   “艾米,你想用这些天鹅羽毛安慰朋友,可是又不敢说出真相,你憎恶邪恶的巫术,想反抗,可同时也惧怕不已。哦,我在你的身上感受到了被诅咒的力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怜的艾米,你是因为被诅咒了,所以才不能说话的吗?你一个人孤身在外,是在躲避什么人吗?比如,一个强大而冷酷的残暴巫师……”   这个猜测让裴湘蓦然僵硬了身体,她惊愕抬头,眼中的欲言又止变相表明了她的所有真实想法。   莫恩娜红唇轻挑,她太享受这种戏弄人的感觉了,尤其是威胁这样身处挣扎漩涡中的漂亮姑娘。对莫恩娜来说,悠然地看着一个柔弱美丽的生灵痛苦恐惧,这件事简直太有意思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过往,莫恩娜忽然咯咯娇笑了起来。她的嗓音不再充满了冷意,反而甜美如蜜糖,只是,这份甜美娇柔中还藏着致命之毒。   “艾米,纵然你把真相告诉莉莉娅,她也没有办法拯救她的哥哥们的。啧,谁会相信你的话呢?大家都会说,是你欺骗了纯真善良的小公主,还会说,你像恶毒的女巫一样,企图蛊惑莉莉娅伤害她的母亲、伤害她的家人。   “艾米,你知道诬陷王后会得到什么惩罚吗?宝贝儿,他们会让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生不如死的,所有、记住是所有,所有你能想象到的可怕遭遇,你都会经历的。不,也许会比那些更糟糕。”   裴湘目光游移,好似被吓到了。她张开了嘴,又猛地闭紧,忐忑的视线几次划过地上的纸笔,显然,她动摇了。   王后微微一笑。她端详着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孔,发现这个哑巴姑娘即便此时苍白无血色,也难掩天生的霞姿月韵,心里顿时又增加了三分恶意。   她又想到之前见到的长大后的莉莉娅,虽然穿戴破旧土气,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可是那个小公主依旧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美貌,心里就嫉妒得厉害。   “艾米,你知道吗,其实你根本不用为了莉莉娅担心,我的巫术根本无法伤害她。”   这话让裴湘霍然睁大了双眼,脸上都是不可置信。   王后笑吟吟地说道:   “之前,我在她洗澡的水中藏了三只癞蛤and蟆,想要毁去她的容貌,可是她竟然一点儿事都没有,真的,我对莉莉娅束手无策。但是,艾米呀,我可怜的艾米,你是不是也有莉莉娅的好运气呢?你也能够免除魔法的伤害吗?”   裴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双唇,眼神有些黯淡。   莫恩娜享受着用言语掌控他人喜怒的乐趣,似笑非笑地说道:   “恐怕不行,小姑娘。你出生时没有得到仙女莫尔甘娜的祝福,不能仗着心底的纯洁无暇就抵御黑魔法,所以,你变成了哑巴,以后,你还会因为我的诅咒而失去更多。艾米,如果你坚持为你的朋友保守秘密的话,你就彻底失去获得幸福生活的机会了。而你的朋友,可能根本不知道也不需要你的牺牲和奉献。”   裴湘眸光微闪,犹豫半晌后,她仍然坚持不说出十一位王子的下落。   王后莫恩娜先是威逼而后利诱,发现裴湘始终处于动摇的状态,既不坚定拒绝也不彻底反戈,犹犹豫豫浪费了许多时间。   最后,莫恩娜的耐性终于彻底告罄。   她倏然转身,不再同裴湘交流,而是念动咒语召唤出来一条毒蛇,并厉声命令毒蛇攻击裴湘,直到对方求饶并愿意交代出王子们的下落。   毒蛇慢慢滑行靠近。   莫恩娜抱臂冷笑,她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结果,只等着裴湘在崩溃中说出王子们的下落。   “虽然看你犹豫痛苦也挺有意思的,不过,那个讨厌的莉莉娅回来了,我可不能把更多的时间浪费在你身上了……”   就在此时,乌鸦嘹亮的叫声忽然传进安静的房间,紧接着,房门外面响起了神鸦波比的预言:   “死亡的阴影降临了,死亡的阴影降临了,死亡的阴影降临了。”   随着这三声警告,房门被人一脚踢开,就见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偏僻地方的国王正站在门外,并一脸厌恶忌惮地瞪着他的妻子。   同时,在国王的身后,许多身穿盔甲的战士和携带圣器的神职人员正在聚集涌来,他们很快就把国王保护在了中间并包围住了整个房间。   国王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屋内的情景,见王后脸色煞白地愣在那里,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另一边,一条毒蛇正朝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吐着蛇信,情况看似十分危急。   “快,拦下那条蛇,别让那个女孩儿受伤。”   国王急于知道王子们的下落,连忙命令身边的侍卫处理女巫召唤出来的毒蛇。   其实,他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就打断莫恩娜的“表演”的,可当他听到乌鸦波比预言说“死亡的阴影降临了”后,几乎下意识就认为,那个小哑巴就要死了。   直到此时,国王终于确信,眼前这个柔弱清瘦的小姑娘是真正勇敢之人。因为她始终没有被邪恶的女巫诱惑,宁可自己被毒蛇咬死也不愿意透露王子们的下落。所以,他不得不提前出现阻止这场谋杀。   在国王看不见的角度,裴湘和波比对视了一眼后,又飞快挪开视线。现场唯有他俩心知肚明,那死亡的阴影到底是属于谁的。   “有些话实在没有必要说得太明白,难得糊涂。”   裴湘一边朝着所有人露出比水晶还清澈闪亮的美好笑容,一边默默总结评价。   “这又是你听说过的哲理名言?”匕首的声音里有一丝调侃兴味。   “哪有那么多深刻的哲理,”裴湘认认真真地反驳,“这就是很普通的生活经验。”   “我还以为睿智的艾米小姐今天依旧能发表真知灼见呢。”匕首毫不掩饰他对裴湘那个嫁人计划的嫌弃。   裴湘在心里哼了哼,她觉得不能让匕首小瞧了自己的智慧:   “其实,今天还真有一个特别重要的道理值得铭记。就是当反派就别话多,话多的,总没有好下场。莫恩娜是这样,就是不知道一千年前的艾斯法尔陛下是不是也是如此,所以才被一个他瞧不起的男人征服了。” 第359章   接下来的三天里,匕首先生一直没有和裴湘说话。   但裴湘并不孤单,因为她此时已经成为了王室的座上宾、莉莉娅公主殿下的忠诚好友,以及帮助十一位王子殿下脱困的勇敢好姑娘。   她的身边一直围绕着不少人,除了晚上休息的时候,每时每刻,裴湘都是忙碌而受欢迎的。   第一天的时候,国王和莉莉娅公主见了面,他很满意自己的女儿出落得那样美丽,因而更加厌恶企图毁掉莉莉娅容貌的女巫莫恩娜。   莉莉娅见到被国王“救”出来的裴湘,十分欣喜。她拉着朋友的手,叽叽喳喳讲着两人分别后的事情,并问起了十一位兄长的情况。   第二日,裴湘作为领路人带着国王一行人去了黑森林。   日落时分,国王和他身边的大臣侍卫们抵达了一片美丽的湖泊。在那里,他们亲眼见到了十一只野天鹅盘旋降落,并在转瞬间变成了十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那正是“离家出走”多年的王子们。   篝火在夜幕下点燃,十一位王子围着他们的父王谈心,其间不免说起来裴湘寻找王子们的过程、说起裴湘的虔诚祈祷和获得的神秘帮助。   “一定有仙女在帮助我,”裴湘用荧光草拼写文字,“我听到风中传来温柔的低语,仙女告诉我要朝着森林方向奔跑。后来,仙女又派来她的使者,赐给我神秘的香气,让我成功找到了王子们。”   “仙女?是住在云中宫殿中的莫尔甘娜仙女吗?”一位王子问道。   裴湘遗憾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真相。   但另外几位王子也猜测是莫尔甘娜。   因为,当他们变成野天鹅的时候,偶尔会飞过漂浮在云层上方的空中宫殿。在那座美轮美奂的建筑中,仙女莫尔甘娜总是善良而友好的,她还会邀请他们在宫殿中飞翔和休憩。   “莫尔甘娜呀,”一名大臣叹息道,“我已经很少听王都里的居民提起她的名字和恩慈了,以前……”   大臣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大家都清楚他的未尽之言是什么。   国王迎娶新王后之后,许多和先王后有关的人和事就渐渐消失了,而被先王后信任并敬仰的仙女莫尔甘娜自然也在其中。   裴湘安静地凝望着跳跃的火焰,想着在原本的故事中,那个告诉莉莉娅公主如何帮助哥哥们解开诅咒的人,其实就是莫尔甘娜,只是不知她为什么要选择那样迂回的方式。   ——是为了考验莉莉娅,还是没有足够的能力直接打败女巫莫恩娜?   到了第三天,亲眼目睹了儿子们不得不飞上天空的国王匆匆返回王都,他命令被关押在监狱塔中的莫恩娜收回诅咒。   但莫恩娜却借机同国王谈条件,她希望能通过为王子解除魔咒这件事换取自由。   “陛下,如果不是我心甘情愿地解除魔咒,那王子们就永远不会恢复正常。每当太阳升起来,他们就会变成飞鸟远离地面。”   “你这样邪恶狠毒的女人,应当被火活活烧死,死后,你还要被善良的信徒们唾弃。”陪着国王一起来监狱塔的大主教失望地摇着头,严肃地宣称莫恩娜即将得到的下场。   莫恩娜嗤笑一声,眉目间有一种让国王等人不安的笃定。   “如果不答应我的条件,那就让你的儿子们永远这样吧。如果你们要杀死我,我不会在临死前忏悔的,我反而会用我的灵魂和我的魔力诅咒这个国家,诅咒国王和所有王室成员。”   “你竟然连灵魂的安息都不在乎了,你……”   大主教愤怒地瞪着笑容猖狂的女巫,厉声呵斥,但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国王打断了。   “莫恩娜,如果我放你自由,你愿意发誓从此不踏足这片土地,也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他人的事吗?如果违背誓言,你不会立刻死去,但会失去魔力变成世上最丑陋的女人,终日只能和泥沼中的恶臭怪物相伴,余生只配亲吻癞蛤and蟆和长脚红毛蜘蛛,莫恩娜,你愿意吗?”   莫恩娜沉默片刻,低声道:“不伤害他人?所有人?这个范围太广了,我无法做到。”   国王没有给莫恩娜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沉声宣布,如果莫恩娜还想继续活下去的话,就必须答应他的条件。否则的话,他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去请仙女莫尔甘娜,让她出手对付莫恩娜,阻止邪恶的女巫施展任何诅咒魔法。   “莫尔甘娜……”   莫恩娜转了转冰冷的眼珠子,悄悄捏紧了拳头。   她没料到国王竟然会在谈判的时候特意提起老对手,不由得心中暗自惊诧:“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   不论如何,莫尔甘娜这个名字确实戳中了女巫莫恩娜的软肋。   “她算什么仙女,不过是和我一样的女巫。哈,真是愚蠢的选择,你为了除掉一个女巫就去向另一个求助,不怕引狼入室吗?”   “莫尔甘娜从来没有做过伤害无辜之人的恶事。”   国王语气淡淡地着话,其实也在仔细观察莫恩娜的细微反应。   在来监狱塔之前,裴湘曾经借着乌鸦波克的嘴提醒过国王,仙女莫尔甘娜非常有可能是女巫莫恩娜忌惮之人,谈判之时提一提,说不定会得到意料之外的收获。   “莫尔甘娜住在自己的云中宫殿内,身边围绕着幸福的玫瑰和欢乐的燕子,更乐于帮助可怜天真的孩子们,所以才被大家称为仙女。我愿意信任她,就像我之前的妻子那样信任她。”   莫恩娜想要极力表现出自己的不在乎,可是,她很难隐藏自己的嫉妒心。   “是的,是的,你的第一任妻子十分信任仙女莫尔甘娜,甚至愿意用王后的身份到处宣扬莫尔甘娜的美好名声。可遗憾的是,莫尔甘娜从来没有真正帮助过先王后,以及先王后的孩子们。由此可见,她可不是个仙女,而是个冷酷虚伪的假好人。”   国王此时已经捕捉到了谈判获胜的关键之处,于是,他摇了摇头,不再和莫恩娜多说什么,转身欲走。   已经失去冷静的莫恩娜连忙喊道:   “莫尔甘娜不会亲自出手对付我的,因为她没有足够的能力完全压制我,哈,女巫们都是自私自利的,即便是个什么仙女,帮助他人也是有条件的。而我,我莫恩娜,一定会诅咒你和你的国家,让这片土地荒芜衰败。”   “那就试试看吧,一旦仙女莫尔甘娜答应了,你就再也没有活命的机会了,莫恩娜,你可以赌一赌那位仙女的态度。   “再有,在我和我的国家遭遇不幸之前,你就已经死了,甚至连灵魂都消散了,你才是最可怜的那个。   “而我的国家会得到仙女莫尔甘娜的拯救。经过苦难和磨砺之后,勇敢而善良的人们一定会重新安居乐业,会一代又一代地传颂仙女莫尔甘娜的美名。”   国王的态度很鲜明也很坚定,他的背影告诉莫恩娜,他永远不会更改自己的条件。   这次,莫恩娜脸上的镇定与冷静彻底消散了,因为她心里清楚,一旦国王派人去找莫尔甘娜求助,那个假惺惺的伪善女人肯定会答应的。   “到时候,我用来威胁国王的底牌就彻底没有用了,”莫恩娜恐惧地想着,“我肯定会被活活烧死的,并且还无法充分施展报复手段。而莫尔甘娜会踩着我的尸体赢得更好的名声……”   明确意识到自己的底牌确实无法真正威胁到国王,女巫莫恩娜不得不选择了妥协。   这天夜里,在灯火通明的教堂中,莫恩娜用灵魂和魔力向国王和大主教发誓,她从此以后不再伤害任何人。   当她的誓言说出口后,她曾经伤害过的一些人都得到了拯救。   那些被施加在无辜者身上的诅咒力量立刻反噬到了莫恩娜的身上,化作无形的审判之火炙烤着莫恩娜的灵魂,让她忍不住满地打滚痛苦哀嚎。   “邪恶的人,何尝不是迷途的羔羊,”大主教看着莫恩娜痛苦扭曲的面容,悲悯地感慨道,“莫恩娜,审判之火不会剥夺你的性命和魔力,但会时时刻刻拷问你的内心。只有真诚的忏悔和不断的善举才能让你免受苦楚,直到你彻底赎清身上的罪恶。”   后来,莫恩娜和曾经的巡查队长官奈特一起离开了王都。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踏入这片土地,也不知那些折磨灵魂的审判之火在她有生之年有没有熄灭?   到了第四天晚上,匕首终于主动和裴湘说话了。   “你的双足已经可以覆盖包裹上一层外放的内力了,算是隔绝了走路时的痛感,为什么还要让剑意日夜磨砺改造身体,以痛止痛?”   裴湘一愣,不解问道:“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了?”   在匕首连通的封印空间内,悬浮在浓郁的深渊魔气中的海族之主静静睁开双眼。   他注视着那些来自地狱的毁灭性力量一点点地浸透自己的身体,同自己的本源力量争斗、厮杀、吞噬、融合,再慢慢化作独属于他自身的本源力量沉淀下来。   之后,这些力量又开始同入侵的暴烈腐蚀魔气相抗衡,开始新一轮的无声斗争……   “没什么,只是忽然注意到那个女巫痛苦扭曲的神态,意识到普通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度是有限的,所以才联想了你的处境。”   裴湘微微挑眉:“难道你之前觉得我用剑意锻炼自己,是一种很舒服的体验吗?”   “我一直认为,变强的过程可以带来满足感。”   裴湘闭目感受一缕剑意划过她的经脉,破坏与愈合发生在一刹那间……周而往复,经脉的韧性在一点点地加强,能容纳的力量也越来越多。   这种变强的过程虽然痛苦,但确实能够带来足够的安心感和满足感。   “你说得对。”裴湘简单地应了一声,只当匕首纯粹好奇随意一问。   但匕首又认真地问了一遍:   “你有正常的修炼途径,有无需承受痛苦的变强方式,为什么一定要坚持用剑意淬炼这具人鱼的身体?我之前只以为那种程度的疼痛很平常,但是莫恩娜的哀嚎和恐惧让我发现,是我忽略了普通生灵的承受能力和体质。”   这话……裴湘轻轻眨眼,心道匕首先生今天是不是稍稍有点儿凡尔赛?   “因为我太弱小了,有一种朝不保夕的紧迫感,所以我坚持走这条迅速变强的路。”   匕首沉吟片刻,继续询问:“如果解除了海女巫的魔药诅咒,你还会如此吗?”   裴湘眼波微转,她一边琢磨着匕首突如其来的好奇心,一边答道:   “这得看是如何解除的了。如果是我自己足够厉害,成功化解了海女巫的诅咒,那就说明我的实力已经达到了某种程度了。那时候,倒是不必再坚持用剑意淬炼肉身了,也许该研究研究魔法本源的问题了,毕竟对我来说,能融入灵魂的力量才是真正的财富。”   匕首了然:“也就是说,如果你不是凭借自己的实力化解掉海女巫的诅咒,你就会一直坚持现在这种变强的方式。”   裴湘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微笑道:   “我确实是这样计划的。如果我一直不够强大的话,即便可以侥幸逃离一次海女巫的诅咒,说不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哪怕海女巫懒得继续找我麻烦,这片大陆上还存在着其他厉害任性的魔法生灵,我总要有些自保的能力的。”   匕首听完裴湘的想法,没有马上出声回应。   裴湘心中一动,随即反问道:   “匕首先生一直在询问我的态度,那你是如何看待的?”   “目前来说,我比较赞同你的选择。”匕首的语气有些矜持。   裴湘眉眼弯弯,好似忘记了匕首的一贯冷淡态度和自己之前的嘲讽,亲亲热热地说道:   “我很高兴能得到你的认同和理解。匕首先生,看在咱们志同道合的份上,你要不要在追逐力量方面教导我两句?”   “教导?”   “嗯,我用一缕剑意当学费,好不好?”   另一个空间内的艾斯法尔注视着本源魔力和深渊魔气之间的吞噬斗争,忽略掉那些被腐蚀炸裂又重生的血肉,淡声道:   “我没有经历过你这样弱小的时候,也很少受伤,所以,我修炼的方式并不太适合你。”   “这样啊,那实在太遗憾了。”   裴湘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她在准备去沐浴的时候,比往日提前撤掉了包裹在足底的内力,让双脚的肌肤真正着地。这样一来,她每走一步路,都会留下一道血痕。   很快,室内的空气中就弥漫了淡淡的血腥之气。   透过匕首感受外部世界的艾斯法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然后,在裴湘放下匕首去沐浴之前,艾斯法尔再次开口道:   “你的朋友莉莉娅曾经提过的一本神奇的图画书,你还记得吗?”   裴湘立刻点了点头:“记得,并且印象深刻。那上面讲了勇士赫邱和魔女爱丽丝之间的‘友谊’。”   “去找到那本书。那本书可以显示持有者真正想知道的事情,如果你十分渴望获得适合自己的魔法传承,可以认真翻看那本书,它能引领你入门。”   这次,裴湘真的惊讶了:   “竟然有那么神奇的图画书?那岂不是可以令每个拥有者都能读到无穷无尽的内容?有了那本书,是不是就等于掌控了这世间所有的秘密?”   “哪有那样的好事?”艾斯法尔挑眉道,“如果那本图画书真能做到你说的总总,它就不会流落到一个小小的人类国度了。”   “可以和我详细说说吗?”裴湘在椅子上坐下,好奇问道。   艾斯法尔“嗯”了一声,缓缓讲述道:   “一千年前,一位魔力不错的人类巫师拜访海族,我正好旁观到那人向艾斯法尔陛下展示他的魔法炼金作品,就是那本书。   “那本书每次更换一个主人,都会在上面展示出主人最想知道的一些事情,当然,那是一次性的改变机会,之后就再也没有改变的可能了,除非更换拥有者。并且,因为制造图画书的巫师实力有限,书中内容的深度和广度也不是无限的。只能说,它只是在一定范围内全知全能。”   裴湘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高兴地说道:   “那也非常不错了,毕竟是有机会在海族之主面前展示作品的巫师,那位前辈肯定拥有不错的实力的。哎,怪不得莉莉娅可以从书上读到千年前的秘闻……她当时是个小女孩儿,得到那本图画书后最想知道的,大约就是一些有意思的故事。再想想她的性格和十一位兄长,唔,一个‘姐妹情深’的故事出现在书中就很顺理成章了。”   艾斯法尔微微颔首:“确实,能力一般的巫师确实无法出现在海族之主面前。不过,那本书很有局限性,每个生灵一生只能改变一次上面的内容,并不能通过反复来回更换拥有者而获取到更多的知识。”   裴湘有些失望地摸了摸鼻尖,继而笑叹道:   “哎呀,我还以为有空子可钻呢。不过,拥有一次那样的机会也很难得了。多谢你告诉了我这件事,善解人意又慷慨大方的匕首先生。”   面对裴湘的真挚感谢和欢欣笑颜,艾斯法尔重新闭上双眼,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而已,那本书又恰好在附近出现过,我就说了。免得你总是嫌弃自己弱小而一直琢磨着怎么当后妈。” 第360章   裴湘觉得匕首先生有点儿口是心非。他明明是忽然意识到她用剑意修炼这件事其实并不太容易,一时起了爱才怜才之心才愿意透露这个隐秘消息的。   要不然,他早就知晓自己的王后计划了,怎么当时不说出神奇图画书的真正厉害之处呢?   ——果然,对于一些强者来说,唯有全力以赴追逐力量这种行为,才最容易打动他们吧。   裴湘又想到匕首先生之所以能够苏醒过来,也是因为感受到了她灵魂中携带的剑意——一种和魔法截然不同的力量。   因为好奇,他被吸引,因为新鲜,他被触动,那之后,他才开始同她有了更加深入的交流。   ——唔,虽然匕首先生经常凡而不自知,冷淡又傲慢,但到底是我哑巴生涯中唯一一个可以自由聊天的存在。   想到这里,裴湘又忍不住去瞧了瞧在花盆中舒展枝叶的翠翠,心道,如果那个可以和自己心灵沟通的存在是个小精灵的话,肯定超甜超暖心的。   “艾米,这几日你最好离这棵魔法植物远一些,免得一不小心弄混淆了心里最想知道的事情。”   “嗯?”   “我姑且认为,你大约也不想在第一次翻开那本图画书的时候,看到里面的内容是在告诉你,这个翠翠并没有意识,它永远也缔结不出真正的生命。然后,你就浪费了一次宝贵的机会。”   裴湘莞尔:“多谢匕首先生为我考虑周全,我一直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不会弄出那样的乌龙的。对于翠翠……不论将来结果如何,我都会陪着他的。他若是缔结出生命来,我自然高兴,他若是一直是一株植物,我就耐心照顾,直到他走完自己的生命周期。”   匕首轻轻“嗯”了一声,他自觉已经尽到了提醒的义务,便不再多说什么。   次日,裴湘直接向莉莉娅打听那本神奇图画书的下落。   莉莉娅这几日一直忙着适应王宫内的新生活,忙着和父亲兄长们相聚叙旧,还没来得及关注童年时期的一件玩具。此时忽然听到裴湘询问,一时之间也想不起那本书的下落,便连忙派身边的侍从去打听。   过了一个多小时,那名侍从回来了,他不仅带回了答案,还带来了那本神奇图画书和国王的一些赏赐。   “发生了什么?”莉莉娅好奇询问。   侍从连忙禀告说,那本原本属于莉莉娅公主的神奇图画书之前被莫恩娜夺走了,等到莫恩娜被抓走后,她的东西都被收回到了国王的私库中,而那本会动会说话的故事书也在其中。   “属下去询问的时候,陛下听闻莉莉娅殿下在寻找童年的故事书,就命人去取了出来。翻看后,书页上图画中的小人儿都从里面走了出来,还能说话聊天,特别有趣。陛下因此回忆起了过去的温馨时光,心情大好,他不仅让人把这本故事书送还给公主殿下,还亲自给公主挑选了珍贵而美丽的珠宝首饰。”   闻言,莉莉娅起身去欣赏国王的礼物,而一旁的裴湘则微微挑眉,并在心里轻轻戳了一下匕首的意识:   “故事书?难道莫恩娜童心未泯,所以那本书到了她手中后也依旧是原先的内容?”   匕首想了想,推测道:   “也许这个‘拥有者’的称呼是有特殊条件的,并不是谁得到了就算是谁的。当年……艾斯法尔陛下对人类巫师的炼金作品兴趣不多,所以并没有详问其中的细节。我之前告诉你的那些消息,来自那名人类巫师在展示作品时的笼统介绍。”   裴湘此时已经不再追问匕首千年前的身份了,她自然而然地略过一些显而易见的线索,只关心现实问题。   “莫恩娜得到神奇图画书后,看到的是莉莉娅喜欢的故事,国王收回前王后的物品后,看到的依旧是小女儿当初最喜欢的内容。也就是说,对于那本书而言,它是不依照权势、地位甚至占据时间长短来判断拥有者的。”   “大概……‘赠与’才是正确途径。”匕首淡声道。   裴湘微微颔首,她也是如此猜测。   这时,莉莉娅捧着那本厚重的图画书走到裴湘身边,语调轻快地说道:   “艾米,快来看看这本神奇的书,第五页就是赫莲娜和爱丽丝的故事。哎呀,我真怀念小哥哥给我念故事时的模样。”   裴湘从莉莉娅手中接过图书,翻开后,她发现里面的内容确实是生动有趣的故事,并没有因为拿书人不同就产生变化。   “莉莉娅,”裴湘比划着手势,“你是怎么得到这本书的?是国王陛下送给你的吗?”   莉莉娅摇了摇头,语带怀念地说道:   “这是仙女莫尔甘娜送给母后的感谢礼物,后来,母后又把这本书送给了我。她对我说,只要我记住书里面的内容,并且一直保持着善良纯洁的天性,真诚而慷慨地对待帮助过我的人和需要帮助的人,我将来一定会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的。”   裴湘一愣,一些猜测在朦朦胧胧中逐渐清晰起来。   她忍不住进一步深思,当年的王后得到这本神奇的魔法书后,她会从书中看到什么呢?   “作为母亲,她应该是十分关心孩子们的未来的……”裴湘思忖着,“如果……王后在书中看到了帮助孩子们在未来化险为夷的方法,她大概会提前安排好的。那么,把魔法书送给年幼的女儿,是不是化解未来灾难的重要一步?”   裴湘继续思索着她和莉莉娅相遇后的一切,又想着原本的故事情节,不难发现,拯救十一位王子的关键一直在莉莉娅身上。   如果没有遇到裴湘,莉莉娅会在仙女莫尔甘娜的指引下受尽苦楚帮助兄长,最后苦尽甘来得到幸福。   但现在莉莉娅遇到了裴湘,并通过一个故事拉近了两人的关系并建立了友谊。于是,在拯救野天鹅王子这件事上,莉莉娅没有受到什么磨难,可是,她也因此多了联姻老鳏夫的麻烦。   “这真奇妙……”裴湘在心里喃喃自语。   与此同时,待人真诚的小公主并没有发现好朋友的走神,她继续说道:   “那个坏女巫污蔑仙女莫尔甘娜不曾帮助过母后,其实是不对的。我听大哥说,莫尔甘娜其实告诉过母后延长寿命的办法,可是不知为什么,母亲没有照做也从没有提起过,反而把莫尔甘娜的神奇礼物送给了我。   “艾米,我一直坚信,母后一定是希望我像故事里的一些伟大女性一样,诚实、勇敢、温柔、善良、坚韧,只要我做到了,我和我爱的人就一定能够获得幸福的。”   裴湘暂时按下心中的推测分析,朝着莉莉娅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用手势认真地告诉小公主,她已经按照王后的期望成长得非常出色了,在天国的王后一定会为了自己的女儿感到欣慰和骄傲的。   得到了裴湘的肯定,莉莉娅高兴极了。她如同快乐的小鸟一样在房间内旋转了几圈后,忽然做出了一个让裴湘措手不及的决定:   “艾米,是这本书上的故事让你我成为了好朋友。你为了感谢我讲述的故事,答应帮我打听哥哥们的下落,而你又是一位多么聪明忠诚的朋友啊,不仅谨守诺言,还勇敢地救了我的哥哥们,甚至冒险揭穿了莫恩娜的真面目。   “我的朋友,我一直想要感谢你,却又不知从何做起。现在,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艾米,我要把这本神奇的图画书送给你,我希望把我母后的祝福分享给你。”   随着小公主清脆的声音落下,裴湘手中的图画书立刻产生了一阵不引人注意的轻微颤动。   紧接着,书页上色彩缤纷的童趣图画渐渐褪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浮动着的古怪符号,还有一些极为精细生动的小幅插图。当然,那些符号和插图也是可以动的。   无声无息的一瞬间,一本记满了有趣故事的图画书就变成了一本学习魔法知识的厚重典籍。   不远处的莉莉娅没有注意到这样隐蔽而神奇的一幕,但裴湘怎么会忽略手中书籍的蓦然变化。她第一时间看了一眼房间内的侍从们,确保没有人察觉到异样后,她马上不动声色地合上了书页。   “莉莉娅,谢谢你的珍贵礼物,我很高兴,”裴湘把书放在膝头,拿出本子写道,“咱们去花园里散散步吧,我要和你说些悄悄话。”   莉莉娅察觉到好朋友对于她这份礼物的珍爱重视,不由得觉得自己做了个很棒的决定。她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挽着裴湘的胳膊离开了房间。   绿树成荫的美观庭院内,裴湘示意莉莉娅翻开那本神奇的魔法书。   “怎么了,亲爱的艾米,”莉莉娅一边说着话一边翻开书封,“这本书……咦?”   惊讶地看着书页上完全不同的文字内容,莉莉娅的眼中划过一抹疑惑。若不是她确定裴湘手中的书籍一直没有更换过,此时肯定认为自己翻阅的是另一本。   裴湘揉了揉小公主的头发,拉着她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坐好,而后开始在本子上解释这本魔法书的奇异宝贵之处。   笔尖沙沙作响,莉莉娅的神情从不解吃惊到恍然大悟,半晌,她连忙把那本魔法书放回到裴湘的怀中。   “艾米,既然这上面的内容是你最想知道的,那就快拿去看看吧。”   裴湘写道:“莉莉娅,我不瞒你,我确实需要使用这本魔法书,但我不会把它永远占为己有。等我把书中的内容都记下来之后,就把书还给你。”   莉莉娅连忙摆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艾米。你帮我找回了哥哥们,那比什么都珍贵,我不会后悔的。”   裴湘摇了摇头,继续写字劝说:   “等我掌握了这本书中的知识后,这本书留在我身边的用处就不大了。莉莉娅,我之前就猜测过,大概只有真心赠与,这本书才能够成功更换主人。所以,当我读完这本书后,我会把它赠还给你或者你的亲人朋友,这样一来,就会有更多的人通过这本魔法书受益,这多好呀。”   莉莉娅一听到会有更多的人得到帮助,便不再坚持原本的想法,欣然接受了裴湘之后会归还魔法书的许诺。   她快乐地想着,早逝的母后送给了自己一件多么珍贵的礼物呀,不仅让自己的童年充满了奇幻美妙的色彩,还能不断地帮助他人,这简直是一件再美妙不过的事情了。   裴湘望着莉莉娅纯粹温柔的笑容,又连忙叮嘱了她几句。   她告诉小公主,最好不要把这本书的奇异之处详细告诉其他人,以免有心怀不轨的恶人借机骗取魔法书。到时候,恶人不仅会仗着书上的内容行凶害人,还会一直霸占宝物,不让更多的人分享这本书的神奇之处。   莉莉娅乖巧点头,暗自在心中划下一条警戒线。她天真柔软但却不蠢笨糊涂,所以很清楚,好朋友的担心和谨慎并不多余,同时,她也不希望母后的礼物变成坏人的凶器。   约定完魔法书的归属问题后,裴湘才怀着期待的心情翻看里面的内容。   从目录上判断,这本书总共分为六部分,分别是魔法本源辨析、魔药学、魔咒学、魔纹与炼金术、契约和召唤术,以及魔法博物学。   “这里面的内容是贴合我的具体情况而撰写的,”裴湘匆匆浏览着每一篇章内的小标题,特别是魔法本源辨析部分,“文字中间的古怪符号配有发音,咦,每段文字结束后还有举例说明,并且,例子都和人鱼族相关。”   “你看看魔药部分,说不定有解开海女巫诅咒的方法或者提示。”匕首提醒裴湘。   但裴湘没有急着往后翻阅,反而把书合上了。   “不急,回去之后再静心学习,现在先处理莉莉娅联姻的问题。”   “你拥有了这本魔法书,就没必要再去伯莱国当王后了。”匕首皱了皱眉头。   裴湘浅笑颔首,温声解释道:   “确实不需要了。可既然莉莉娅送给了我这么珍贵的礼物,我也不能对她的困境袖手旁观。我得问问她想要什么,再决定如何帮她。”   匕首沉默不语,却不再出声阻拦。   裴湘忽然轻叹一声:   “匕首先生,你说当年的王后会不会在书中看到了我今日的选择,所以,她才把魔法书送给了小女儿?还有,她是不是发现,即便自己靠着魔法书中的知识延长了寿命,也不能避免和化解儿女们在未来遇到的磨难?因而她才放弃了生的希望,放弃了陪伴孩子们一起长大的机会,只为今天这一幕。”   她说完自己的猜测,也不等匕首回答,话题一转继续说道:   “况且,我之前一直在寻找一千年前勇士赫邱战胜大魔王的真相,如今才探索挖掘了一半,剩下的结局部分说不定就隐藏在伯莱国内。所以呀,从有始有终的角度来看,我也得去一趟。匕首先生,你不想参观一下那个成功征服了大魔王的男人的家乡吗?” 第361章   “莉莉娅,如果让你自己做决定,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裴湘合上魔法书,笑意盈盈地望着身旁的小公主。   莉莉娅有些迷茫地回望裴湘,并没有立刻理解好友的问题。这个刚满十五岁的小姑娘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她自己真心喜欢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轻叹一声,裴湘在本子上快速写道:   “莉莉娅,你瞧,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就离开了家乡四处游历。我遇见很多人,遇见很多事,偶尔也会分外思念爱我的家人和童年的玩伴。   “可是,每当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的时候,我心中的彷徨和迟疑就会像露水一样迅速消散,对未知的憧憬鼓励我再次兴致勃勃地踏上旅程。所以,我可以肯定地告诉自己,这样的漂泊生活就是我目前最想要的,这是我按照心底最真实的愿望做出的决定。”   莉莉娅读完裴湘的解释后,出神片刻,之后才恍然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艾米,可是,我没有办法像你那样按照自己的意志决定未来要走的路。我猜你也听说了,父亲正在和伯莱国的使臣们商谈我的婚事。还有,教导我礼仪的老师告诉我,等到那些被画在图纸上的大船真正出现后,我就该离开家乡嫁到伯莱国去了。”   裴湘轻轻摸了摸小公主的脸颊,温柔地看着她,一双潋滟灵动的双眸好似在询问莉莉娅:   “如果不考虑那些现实问题,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莉莉娅歪头蹭了蹭裴湘的掌心,平静的心湖因为好友的问题而掀起了一些微澜。   “如果让我自己做决定的话,”漂亮的小公主想了想,低声倾诉道,“我也想像你那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特别想去海对面看看哥哥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听说那里也非常美丽。   “嗯,可我又不想一直在外面漂泊,我想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有温柔稳重爱护我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子。艾米,我想在院子里种满玫瑰花、向日葵和风信子,想邀请燕子来筑巢,想和亲爱的家人朋友时常见面,在秋天结满果实的树林里野餐说笑……”   裴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道不管是去海对面的国家旅行还是拥有一个温暖欢乐的家庭,都和去伯莱国联姻搭不上边。   不过,裴湘还需要再次确认莉莉娅的想法,于是,她又写下一段话:   “莉莉娅,如果你嫁到伯莱王国去,就会成为那个国家里尊贵的王后,会拥有很多贵重漂亮的东西和舒服奢华的生活。许多人都会争相赞美你,为你写诗作画,为你服务,你对那样的生活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而且……伯莱国的国王年纪大了,他肯定活不过你的。如果你有心的话,将来说不定还能成为那个国家的统治者,会成为坐拥权利和财富的女王。”   莉莉娅飞快地摇了摇头,眼中完全没有对财富和权势的兴趣:   “艾米,我亲爱的朋友,当我被寄养在农户家中时,我很思念我的亲人,可却没怎么怀念过王宫里的安逸生活。我觉得,珠宝首饰和仆从的簇拥并不能让我得到更多的快乐。”   问明白了莉莉娅的心愿,裴湘并没有立刻向她说出自己的计划,或者极力鼓动她反抗联姻。   她用轻松活泼的文字建议莉莉娅,可以趁着联姻前的这一年半载做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比如,和开朗爱玩的十一王子一起去打猎出海,或者在王都和附近的城镇中四处转一转。   “多看看自己出生成长的国家,免得日后故土难回留有遗憾。”   这些提议让一直住在村庄里没怎么外出过的莉莉娅非常心动,不过,她觉得国王陛下并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时常外出玩耍的。   裴湘慧黠一笑,对着莉莉娅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放心吧,我们可以瞒过国王陛下的,只要几位王子殿下愿意帮忙。”   莉莉娅对好朋友的能力有一种迷之信赖,她见裴湘的态度如此笃定,下意识地舒了一口气。   那么,王子们愿意帮忙掩护吗?他们当然愿意。对于不能阻止国王把莉莉娅嫁给一个远方国度的老国王这件事,他们已经非常难过了,如今只是帮助妹妹出门散心,他们不会拒绝。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裴湘一边教导小公主简单的拳脚功夫和外出游历经验,一边悉心研读那本写满魔法知识的神奇书籍。   裴湘本来就有一定的基础和积累,再加上匕首先生偶尔三言两语的点拨,她的魔法修习进境可谓是一日千里。很快就达到了初级巫师的水准,也就是说,她正式入门了。   一年后,能够远航的大船建成了,而莉莉娅的婚事也完全定了下来,她即将去伯莱国嫁给那里的国王,不出意外的话,她会在那里度过剩余的人生。   可是,人生中的意外比比皆是,没有谁会永远心想事成的,包括掌握着财富和权柄的国王陛下。   “艾米,这个主意真是太疯狂了,如果那个伯莱国的国王发现你是假公主,该怎么办?”   裴湘指了指自己的脸,这张面孔此时已经和莉莉娅一模一样了,连瞳孔和头发的颜色都没有区别,这都是裴湘幻术易容的功劳。   “我用了一个非常特殊的魔法,和女巫们改变容貌的普通咒语不同,也不是那种通过变形魔药得到的短暂效果。放心吧,不会被伯莱国的厉害巫师和神职人员发现端倪的。”   裴湘在空气中写出几行彩色文字,这是她学习魔法的成果之一。   莉莉娅微微蹙眉,还是不放心让好朋友代替自己远嫁。   裴湘安慰小公主:   “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你悄悄跟着十一王子乘船出海吧,去完成你心心念念的海外旅程。等你们远行归来,就会听说伯莱王国已经取消了两国联姻,当然,莉莉娅公主殿下也平安返回了王都。到时候,咱们俩再秘密对调身份,你依旧是这个国家的小公主,我也还是四处游历的哑女艾米。”   “艾米,你真的能让伯莱国的国王主动放弃联姻吗?你的计划是不是充满了危险?”   裴湘含笑摇头,做了个“相信我”的手势。   莉莉娅咬了咬嘴唇,半晌后,又轻轻跺了跺脚。   如果是一年之前,她肯定不会答应裴湘的提议的,她绝对不愿意让朋友替自己冒险。   可经过这一年的朝夕相处,莉莉娅已经充分见识过裴湘的各种神奇本领了。她心里知晓,好友确实有全身而退的本领和底牌。   见状,裴湘继续在空中划出彩色的魔法文字:   “莉莉娅,你还记得我之前打听英雄赫邱真实经历的事吗?我去伯莱国,并不全是为了帮助你,也有借机调查当年真相的缘故。   “如果我只是哑女艾米,怎么会有机会进入到他们收藏保存历史文档的地方?但是,如果我是未来的王后,肯定没有人拦着我熟悉伯莱国的历史的,那样一来,我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查阅当年的真相了,甚至还可以向一些位高权重之人问询。”   这个理由让莉莉娅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了,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道:   “艾米,如果伯莱国那边的事情很棘手的话,你不要顾着我的公主名声了,该逃跑的时候就逃跑,我也不是非得继续当公主。   “如果父亲他特别生气的话,我就去海外的国家居住,不要这个公主身份了。反正十一哥也说过,如果海外贸易顺利的话,他和其他几位兄长非常有可能在外国常住。我跟着哥哥们在一起,住在哪里都一样。”   裴湘微微颔首,揉了揉小公主的头发,又悄悄把自己的肤色变深了一些。   莉莉娅在外活动一年,又是打猎又是在近海航行的,原本白皙的肤色不可避免地深了几度。如今的小公主,虽然少了一丝娇弱柔美,但却多了几分活泼开朗,眼角眉梢间有了越来越多的属于十五、六岁小姑娘的率性与娇俏。   “那么,”裴湘开始安排接下来的计划,“我不能说话这件事是个漏洞,所以,我们要把它堵上。”   莉莉娅微微仰着头,认真阅读半空中的文字,就见裴湘写道:   “莉莉娅,你可以对国王陛下说,你很尊重并爱戴未来的丈夫,并希望成为最美丽的新娘。所以,你打算亲自准备婚礼时的裙子,从裁剪到缝纫,再到绣花,都要亲自完成。   “并且,在缝制嫁衣的过程中,为了表示你对未来丈夫的重视和对婚姻的虔诚,你不打算再说话了。你要在温柔的沉默中,无时无刻地为未来丈夫祈祷,为未来的幸福生活祈祷。直到崭新的新婚礼服缝制完成,直到你们在圣坛前接受祝福,你才会再次开口说话。”   读完之后,莉莉娅目瞪口呆。瞧,这就是她不反对这个冒险替身计划的重要原因,她的朋友总是能想出这种令人惊讶的主意。   “这个说法会有人相信吗?用缝衣服当借口……”   裴湘弯了弯唇角,无声告诉莉莉娅:   “我和他们的使臣打听过,伯莱国的皇帝陛下非常喜欢精美的服饰。他很重视穿着打扮,每天都换新衣服,待在更衣室来的时间比任何地方都长,也爱向人炫耀。   “莉莉娅,这不是什么特别的秘密,所以,咱们的这个理由不会让人起疑的。等你宣布决定后,许多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未来的皇后想用一件精致美丽的婚服获得伯莱国王的青睐。”   看完裴湘的解释文字,曾经天真善良从不撒谎的小公主只是稍稍迟疑了片刻,而后便点头同意了裴湘的计划。毕竟,她连偷跑替嫁这种事都点头答应了,就不差这样一个小谎言了。   终于到了船队出发那日,“莉莉娅公主”沉默而温柔地注视着几位即将远行的兄长。挥手告别后,她轻轻擦拭眼角的隐约泪光,而后满脸不舍地返回王宫内,继续缝制她的精美婚服。   第二日,去伯莱国的队伍也启程了。   “莉莉娅”坐在宽大舒适的马车内,身边堆满了华丽的丝绸和璀璨的金丝银线。显然,这样的安排是为了方便公主殿下在漫长的旅途中缝制礼服。   但车门关闭后,这位承诺要把一腔虔诚爱意融入针线中的公主殿下根本没有去碰那些昂贵的制衣材料,她只是懒洋洋地伸了伸手指,调动魔法指挥针线衣料自己干活。   “唔,我下次再也不这样连续熬夜做魔法实验了,眼睛又酸又涩,都快有黑眼圈了。”闭目养神的裴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艾斯法尔对这种重复了一百零一次的抱怨不闻不问,只是淡声说道:   “这个自动裁衣的魔咒等级很低,而你的魔力也不够充沛,由此缝制出来的衣物不会非常美观的。”   裴湘不太在意地说道:“难道还会有人过来亲自检查公主的工作进度吗?”   “这其实是一种挺好的锻炼魔力精细操作的方法,”艾斯法尔客观评价道,“如果能使用魔力操纵针线绣出栩栩如生的精美图案,一段时间之后,你对本源魔力的掌控程度和利用效率都会有所进步。”   裴湘当然知道这一点,在技能记忆中,她修习内力和剑意的时候都做过类似的锻炼。她只是没有料到,匕首先生会把这种锻炼同绣花缝纫联系到一处,倒是颇有东方不败的风格。   “东方不败?”艾斯法尔从裴湘的意识中捕捉到了这个异域人类的姓名,有些好奇。   于是,正在闭目养神放松身心的裴湘给艾斯法尔讲述了一个东方武侠故事。   “只是割掉了身体的一部分就改变了性格和心志……这就是人类男性的脆弱之处,他们既没有身体再生的能力,也学不会坦然接受。”   裴湘:“……唔,你这个评价有失公允,即便是海族中可以不断再生躯体的雄性,也很在乎那个部位的。”   艾斯法尔不置可否,他的情绪始终是平稳而深沉的,当真觉得那就是一种普通的残缺。   裴湘呼吸微顿,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匕首先生确实是一种非常强悍而奇特的存在。 第362章   旅程行进到一半的时候,二王子亚瑟接到了一封来自海上的银鸥传信。这位负责送妹妹出嫁并肩负使臣任务的王子殿下当时正在喝茶,打开信函后只匆匆扫了一眼,就被呛得咳嗽起来。   一旁的侍从连忙接过亚瑟手中的茶杯,又细心地递上一块手帕。   “咳咳,我,咳咳,无事,艾……莉莉娅现在在哪里?”   “用完午餐后,公主殿下就回房间看书去了,”侍从博利尔语气恭谨地答道,“内务官给公主殿下临时安排的休息地点,是二楼西侧最舒适的套间。窗户外面就是美丽的花园。”   亚瑟渐渐止住了呛咳声,又把手中的信函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细读了一遍,面色变幻不定。   半晌,他起身穿上外套,大步朝门外走去。   “我想和你谈一谈,”亚瑟快步走进套间的小客厅内,对着正在低头看书的裴湘低声说道,“是有关你和我们的朋友艾米小姐的。”   裴湘翻书动作一顿,她抬头望向一脸严肃的二王子,露出了一个乖巧天真的笑容,明媚的眼波如溪水般清澈,看上去既温柔又真诚。   亚瑟也下意识地回应了一个和煦温暖的微笑,充满了兄长式的关爱与怜惜。可下一瞬他便反应过来,对面的姑娘百分之八and九十不是自己的亲妹妹,又忍不住嘴角一抿。   “我刚刚收到海上信差银鸥送来的信函。”亚瑟走到窗边的高背软椅前坐下,借着明亮的光线打量裴湘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裴湘眸光微闪,同样在观察二王子亚瑟的一举一动。   片刻后,她心中划过一抹了然。看样子,偷偷上船的莉莉娅和“帮凶”十一王子奥兰多没能瞒住真相,大约是被另外几位随船出行的年长王子发现了真假公主的计划。   “大家都还好吗?”裴湘比划着问道,“航行顺利吗?”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一个让人惊讶的意外。”   裴湘歪了歪头,清丽的眉目间全是不解和无辜,她用眼神默默询问道:“意外?很麻烦吗?解决了吗?”   亚瑟目不转睛地瞧了一会儿裴湘,确定自己真的无法从这姑娘的表情中发现一丝端倪,心情便稍稍有些复杂。   他沉吟片刻后,十分直接地说道:   “艾米,你、莉莉娅和奥兰多三人的计划已经被发现了。我的兄弟凯尔斯写信来说,在航行的第五天,莉莉娅就不小心暴露了,她已经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你们的替嫁退婚计划。”   见亚瑟如此干脆地挑明问题,虽然有试探的嫌疑,但裴湘却不准备继续隐瞒了。   她嫣然一笑,伸手在半空中划过几道优美的弧线,用魔法彩雾写道:   “亚瑟殿下,你和其他几位王子殿下知道了这件事,打算阻止吗?”   二王子微微皱眉,他没有立刻回答裴湘的问题,反而谨慎而迟疑地问道:   “原来你真是艾米,不是莉莉娅?”   裴湘秀眉轻扬,含笑凝望亚瑟,无声回答:“你不是已经知道真相了吗?”   “可……可是,”亚瑟站起身来在窗前踱步,望向裴湘的目光十分复杂,有好奇不解,也有无可奈何,“好吧,凯尔斯的信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而你又这么痛快地承认了,我确实不该怀疑的。只是,你是怎么变得和莉莉娅一模一样的?是巫师的魔法吗?可随行的神官们都没有发现你的异常。”   裴湘放下手中的书本,款款走到窗边,然后当着亚瑟的面无声无息地去掉了脸上的幻术易容,露出了属于人鱼小公主艾米的真正容貌。   “你……”   亚瑟怔忪失语,一双海蓝色的温和眼眸里倒映着一个巧笑倩兮的美貌小姑娘。这确实是他认识的哑女艾米,但那姑娘之前一直喜欢穿简单轻便的朴素衣物,从没有这样盛装打扮过。   如今,裴湘为了扮演好待嫁的莉莉娅公主,穿了一袭缀着玫瑰花的浅粉色丝绸长裙,佩戴上了粉润的珍珠首饰和璀璨晶莹的钻石。这些华服美饰把小姑娘的十分美貌衬托出了十二分,让本就对裴湘有淡淡好感而不自知的亚瑟忽然心生悸动。   裴湘俏皮地眨了眨眼,在亚瑟面前盈盈旋转一圈证明自己是真实的,然后才对着似乎愣住了的二王子无声解释道:   “这是我四处游历时学到的一个高深而奇特的魔咒,神官们察觉不到的。临行前,我特意在安德鲁大主教面前逗留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发现当时的‘莉莉娅公主’是假冒的。所以,请不用担心伯莱国的神官们会发现任何不妥。”   亚瑟飞快地闭了闭眼,试图忽略刚刚那一刹那的惊艳心动,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着严肃冷静的态度说道:   “艾米,这件事没有你和莉莉娅想得那样简单。在两国都有意联姻的前提下,除非发生极特殊的状况,这个决定是不可能有变更的。   “当你抵达伯莱王国之后,很快就会有一场盛大的婚礼的,即便你对身边所有人说,莉莉娅公主不愿意当王后,那也是没有用处的。伯莱国的国王陛下绝对不会因为一个小女孩儿的话就取消迎娶计划的,到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我会想办法让这场联姻取消的。”裴湘表情笃定,字迹锋锐。   亚瑟轻轻叹息一声,觉得这就是一场年轻姑娘们异想天开的胡闹。他有些头痛地按了按额角,想着怎么解决眼前这个棘手的状况。   对面的裴湘轻轻拍了拍青年的手臂,示意他无需如此烦恼:   “你要相信我,亚瑟。如果没有把握的话,我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难道我真愿意嫁给一个喜欢炫耀新衣服的老头子吗?”   二王子认真打量面前的姑娘,想到她之前对他们兄妹十二人的莫大帮助,便忍不住想要相信她的保证。   可是,当他垂眸瞧着这个一身粉裙子的娇柔小姑娘、瞧着她吹弹得破的肌肤和窈窕纤细的身姿时,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踌躇和焦虑中。   然而,这番神情变化落在裴湘眼中后,却又是另一种意味。   她以为亚瑟是在烦恼她和莉莉娅的举动会引起许多麻烦,所以才一直愁眉不展,便飞快写道:   “亚瑟,现在一切都在进行中。莉莉娅坐上了去往海对面的大船,而我们的路程也走到了一半,这情况算是木已成舟不好改变了。哎呀,亲爱的亚瑟,想开些吧,也许到了伯莱国之后,现在的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呢。”   亚瑟瞥见裴湘明亮坚定的眼神,沉默稍许。   他一边思索着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自己该如何把伤害降到最小,一边不太有信心地询问裴湘,她会如何促成两国之间和平解除婚约一事……   这天午后,裴湘和亚瑟深谈了一个多小时。接下来,亚瑟默许了两个小姑娘荒唐大胆的计划。   说到底,他确实打心底不乐意让最小的妹妹嫁给一个老头子,所以才能被裴湘轻易说服。   之后的行程中,因为有了二王子亚瑟这个知情人的掩护,裴湘的日子更加舒畅随意起来。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研究魔法,同时,她缝制嫁衣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匕首先生最近指导裴湘修习魔法的次数和时间明显增加了不少。   有几次,裴湘和亚瑟交流大陆上的一些风土人情,正说得开心兴起,匕首先生就忽然心血来潮地提出一些非常有趣的魔法设想,且角度新颖令人耳目一新。只要稍稍思考一番,就会有茅塞顿开的惊喜感,让裴湘忍不住继续深入琢磨。   于是,在二王子亚瑟的眼中,朋友艾米是个比较痴迷魔法的姑娘,也非常有天赋。她经常能在日常的交流中萌生新的灵感,继而沉迷思考不乐意被人打扰。   所以,每当裴湘走神或者突然心不在焉的时候,他也只能无奈微笑,并安静旁观小姑娘或拧眉或微笑的生动表情。与此同时,他发自内心地认为,专注在魔法学习上的年轻姑娘非常有吸引力。   这天,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英雄赫邱的故乡——伯莱王国。   从边境到王都,他们总能听到国王和各种新衣服的相关话题。这些琐碎的八卦闲聊让裴湘等人彻底见识到了,这个国家的国王是多么的爱美和爱炫耀。   等到他们的车马队伍进入王都后,有关国王和他的新衣服的八卦再次更新,这次的内容更加引人注目。   据说,有两个来自遥远国度的能工巧匠得到了老国王的赏识,他们宣称能纺织出这世上最美丽最精致的布匹,并可以帮国王设计并缝制出最引人瞩目、最能增加魅力的服饰。   “那些美丽的布匹纺织出来了吗?上面到底有什么样的花纹和图案?”裴湘飞快写下一行字,询问带来八卦消息的侍者。   “哦,还早着呢,他们才刚刚开始工作。”   侍者连忙摇头,之后又刻意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   “我听说,那两个厉害的裁缝有一项特殊本事,就是他们织出的精美布匹不是谁都能看见的。如果那个人蠢笨不堪,或者他配不上他目前的地位,他就没有那个荣幸看到这世上最美丽的花纹颜色。所以,现在很多人都在关注这件事,人们都想证明自己不是蠢货。”   裴湘微微颔首,心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没想到正好赶上了这个时候。既然如此的话,她的退婚计划也可以顺势做些调整,让有些事情变得更加顺理成章。   “我也希望能亲眼见见那些布匹,”裴湘眼神渴慕,不用书写就能让人读懂她的想法,“要是我能用那样的珍贵布匹缝制婚礼的礼服,就更好了。”   “哦,莉莉娅公主殿下,您这么美丽高贵,国王陛下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   另一个侍从笑眯眯地恭维了一句,却绝口不提用美丽不凡的布给裴湘做衣服这种事。   因为大家都知道,凡是和衣服相关的事情,伯莱国的国王一贯是非常重视且有些偏执的。他极有可能并不乐意让未来的王后分享漂亮衣服,因为那会减少他炫耀时的成就感和独一无二的骄傲。   见状,裴湘浅浅一笑,没有再提此事,她刚刚只是应景地随意感慨了一下而已。   进入王都的第一日,裴湘等人并没有见到老国王,他们被负责接待的埃尔法公爵安排在丹枫城堡中居住。那里是伯莱王国老太后生前最喜欢的地方,修缮精美,维护良好,正适合未来的王后临时小住。   到了第二日,裴湘和亚瑟进宫谒见老国王。   老国王穿了一件十分华丽的暗金色王袍。他没有戴王冠,而是戴着一顶和王袍的颜色非常般配的帽子,帽子上还镶嵌着金箔、红宝石和孔雀羽毛。一眼瞧过去,老国王整个人完全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了。   裴湘依旧保持着沉默的人设,在老国王看过来的时候,便露出礼貌矜持的微笑,然后继续认真聆听老国王和亚瑟王子之间的交谈。   她通过一连串的眼神变化和偶尔的几个小动作,就让室内的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刚刚十六岁的公主殿下很懂或者说很关心政务。她不是只愿意待在金笼子里的美丽雀鸟,而是企图翱翔天际的雏鹰。   对于这个发现,伯莱国一方的显贵们,包括大多数时候都只关心新衣服的国王陛下,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第363章   谒见国王之后,王宫为远道而来的贵客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   在宴会上,裴湘特意和伯莱国的大主教道格拉斯结识了一番,并用笔和纸询问了一些有关勇士赫邱的传闻。   “我从小就对勇士赫邱的故事感兴趣,每次听到吟游诗人传唱千年前那些荡气回肠的冒险经历,我都向往不已。   “可随着年龄渐长,我发现吟游诗人们口中的冒险传奇实在真假难辨。勇士赫邱在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情,他们的说法从来就不统一。   “因此,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能亲自来伯莱国——勇士的家乡和荣耀之地,打听一下当年的真实历史。”   神色和蔼的大主教看完裴湘提前写好的一段话,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对于这位大主教来说,这些年已经遇到过太多次这样的情形了。似乎每一个来伯莱王国的外国人,都要问一问与赫邱有关的事情。当然,对于这种现象,大主教道格拉斯是绝对不反感的。   同时,他也十分愿意和这位未来的皇后多交流交流伯莱国的历史和永恒的荣耀,让她对这片土地和人民多几分好印象。   于是,道格拉斯很有耐心地回答了裴湘写在本子上的几个具体问题,又帮她辨明并解释了一些传闻的真假,还十分热心地补充了一些从没有在外流传过的细节。   一番交流之后,裴湘和这位大主教建立起了简单的交情。最重要的是,她得到了大主教的慷慨承诺,被允许去伯莱国教廷内部的藏书档案室里查阅一些珍贵的历史记录。   “真是太感谢您的邀请了,说实话,我有些迫不及待,哎呀,真想马上就到第二天。”   裴湘快速写出优美华丽的文字,飞舞的笔迹显露出她的兴奋心情。   道格拉斯大主教微笑着缓声道:   “公主殿下别急,那些古老的资料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架上,等待着一个又一个有智慧的生灵触碰并解读,它们从不拒绝心怀好奇的求知者,所以,您完全不必焦躁。来,先享受这场为您准备的盛大宴会,我保证,当明天的太阳照耀万物时,藏书室的大门一定会按时为您敞开的。”   裴湘露出了一个略显腼腆的笑容,再次诚恳地感谢了道格拉斯。   果然,到了次日上午,裴湘顺利进入了教廷内部的藏书资料室,并得到了大主教特殊批准的最高等级资料查阅权限。   裴湘翻看资料的速度很快,快到陪同在一侧的大主教道格拉斯心生奇怪。   “莉莉娅公主,您似乎在搜寻一份特定的资料,而不打算通读当年的历史记录?”   裴湘毫不犹豫地连连点头,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她比划了几下,表示自己在查找赫邱的某个朋友的事迹。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公主殿下?”面容慈和的大主教语带关切地问道。   裴湘歪头想了想,眉目间划过一丝犹豫。   不过,当她望向一排排书架上塞得满满的纸张书册后,果断抛弃了心里的那一点踌躇,选择向这里的管理者请求帮助。   “其实……我之所以对赫邱的故事格外感兴趣,除了很崇拜他的英雄事迹外,也和我最近做的一个梦有关。”   “梦?”   “对,一个非常奇怪的梦,”裴湘写道,“就在我离开故乡启程来伯莱国的那天晚上,我梦到了一个住在深海中的仙女。她似乎被困在了一个漆黑寒冷的地方,看起来非常可怜。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说她被信任的人类背叛了,但并不想报仇,因为仇恨是丑陋的。她只想找到当初的好朋友赫邱,并且问我能不能帮助她。”   “深海”这个词让大主教下意识地重视起了裴湘的梦境,然后,读着读着,他眼中的温和笑意便渐渐消散了。   裴湘状似对大主教的神色变化一无所知,她低着头继续写道:   “在梦里,我对那个可怜的仙女说,我很愿意帮助她,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够做得到。听了我的话后,那个叫做赫莲娜的仙女很高兴。她说,只要我嫁到了伯莱国——勇士赫邱的故乡,我就有能力帮助她了。   “我感到非常好奇,就追问她具体的办法,可是她一直不解释,只说等我成为了王后,有些事就可以开始了。紧接着,我便忽然惊醒了。   “梦醒之后,我一直很好奇仙女赫莲娜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所有和勇士赫邱相关的故事中,都没有提过她的名字?坦白来讲,我只记得魔女爱丽丝和勇士的心上人爱丽丝小姐。”   当裴湘写出“赫莲娜”这个名字后,道格拉斯的瞳孔瞬间紧缩。   他立刻联想到了一些只有历代大主教可以知晓的秘闻,联想到了那个叫做and爱丽丝的深海魔女和赫邱的男扮女装,联想到了千年前的伯莱国教廷对海族之主的算计。   “只因为一个梦,公主殿下就心心念念想要探寻当年的那段历史吗?”   大主教道格拉斯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说道:   “公主殿下有没有想过,那个梦……也许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你之前说过,从小就对赫邱的故事感兴趣,向往他的勇士冒险生活……当公主殿下动身前来伯莱国后,也许会因为情绪激动或者紧张兴奋,下意识地产生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从而做了那样的梦。”   这话让裴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微微摇头,从随身携带的小袋子里取出一枚极其漂亮精美的人鱼鳞片。   “这个……”大主教一愣,“这是人鱼的鳞片?哦,还是人鱼主动赠与的,否则不会散发出这样温润的微茫。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原来公主殿下还有这样的珍藏,是你父王送给你的礼物吗?”   “不,”裴湘无声否认,认真写道,“从梦中醒来之后,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自己白天胡思乱想的缘故,直到我发现自己的掌中一直握着这个。”   裴湘抬起手,把之前人鱼公主们送给她的鳞片送到大主教的眼前,让他看个清楚。   “看到这枚人鱼鳞片的一瞬间,我就知道那个梦不是虚幻的,而是真的有一位被困在海底的仙女在向我寻求帮助,这就是证据。我很担心她,道格拉斯大主教。”   大主教再次认真打量裴湘掌心中的人鱼鳞片,发现这枚鳞片确实罕见,至少比伯莱王宫中收藏的那些要漂亮精致许多。   “竟然比宫中的收藏还罕见珍贵……”道格拉斯内心暗自讶然。   要知道,由于勇士赫邱战胜了海族之主的缘故,历代伯莱国王都十分热衷于收藏海底珍宝。经过一千年的积累,那些珍宝无论是数量上还是品质上,都能在大陆各国的王室收藏中独占鳌头的。   “比伯莱王宫中收藏的人鱼鳞片更完美……这可不容易,说是梦中获赠,倒是更有道理。”主教暗自思忖。   紧接着,他又颇为心惊地想到: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莉莉娅公主梦见的所谓受难的仙女,非常有可能就是当初的魔女爱丽丝。什么赫莲娜,那也许就是一个谎言!毕竟,当初扮作赫莲娜的赫邱都不知道去世多少年了。”   裴湘见大主教始终看着鳞片不出声,便继续写道:   “虽然赫莲娜说,只要我能够成为伯莱国的王后,就能帮助她脱困。可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她那样的柔弱女子忍受痛苦,就想着,最好能早一点帮她远离苦难。   “我思来想去,也不知该从何着手,只能告诉自己不如先来查查资料,看看有没有关于赫莲娜和赫邱的文字记录。或许,我可以从中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来。”   大主教眼皮一跳,他不再观察那枚人鱼鳞片,而是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裴湘。他自认为以自己的年纪和人生阅历,是可以看透一个十六岁小姑娘的。   片刻后,位高权重的大主教几乎可以断定,对面的小公主确实不知道某些隐秘内情。   “是的,我完全没有必要多疑,”大主教内心一哂,暗想道,“外界流传的英雄故事中,赫邱如何战胜海族之主的说法有很多,可是那些都不是真的。总之,没有多少人知道赫邱曾经用‘赫莲娜’的身份接近魔女爱丽丝,也没有外人知道另外那些细节之处。而知晓内情的相关人士,又怎么会让那些要命的秘闻泄露出去?”   笃定的道格拉斯不知道这世上还存在着一本神奇的魔法书,而那本书的上一任拥有者最想知道的事情竟然是有趣的故事。于是,伯莱国教廷和王室千年来想要隐藏的一些细节,就那么让外人轻易知晓了。   “莉莉娅公主殿下,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你说得对,我们确实不能冷漠旁观一个无辜的姑娘受罪吃苦,只是……这里的资料我都翻阅过,里面确实没有‘赫莲娜’,也许是在记录的时候出现了误差,毕竟是千年前的事情了。”   “那怎么办?”裴湘一脸信赖地望着道格拉斯寻求答案,同时也在真情实感地替陌生人焦急。   大主教清了清嗓子,温声建议道:   “不如你仔细描绘一下仙女赫莲娜的模样吧,或许,我们可以在这些陈旧的卷册中发现相似的人。”   裴湘欣然颔首,立刻按照她从匕首先生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勾画“赫莲娜”的外表模样,其实,她就是在勾勒魔女爱丽丝的五官容貌。   半晌,裴湘完成了她的素描作品:“这就是我在梦中见到的赫莲娜。”   大主教眉头紧锁,他当然没有见过千年前的魔女爱丽丝,因而他并不能在第一时间确定画中的女人是不是对方。可是,对照一些隐秘不公开的文字记载,这画中之人确实具有魔女爱丽丝的某些容貌特点。   “公主殿下的画技十分精湛,”大主教一边称赞,一边在一排排书架前踱步,似乎在思考从何处抽取资料,“只是,我似乎没有在各种文献中读到过类似容貌的女子,难道是我年纪大了?唉,让我想想。”   裴湘连忙比划了两下,安慰道格拉斯大主教无需着急。   道格拉斯又看了几眼那幅画像,更加觉得这个“赫莲娜”就是魔女爱丽丝。   这天下午,裴湘用人鱼公主们的馈赠、一个未曾公开的故事,以及匕首先生友情提供的消息,让伯莱国的大主教道格拉斯成功地相信,她本人已经被隐藏在暗处的魔女爱丽丝盯上了,并成为了阴谋中的一环。   一旦这位公主殿下成为了伯莱国的王后,说不定就会引发一场推迟了一千年的复仇行动……   当裴湘离开教廷藏书馆的时候,她的眼角眉梢中全是失望之情。因为她和大主教没有在那些厚重的资料中,发现“赫莲娜”的存在痕迹。   上马车前,裴湘对着手中的画像悠悠一叹,可过了片刻,她又重新打起精神,温柔亲切的笑容再次出现在她的美丽脸孔上。她驻足眺望王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和坚定。   站在裴湘身后的大主教道格拉斯注意到裴湘的表情,心情有些沉重。   他想到这位年轻公主对政务的兴趣和跃跃欲试,想到她的梦境和魔女爱丽丝,忽然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阴谋正从伯莱王国的上空中降落。也许,魔女爱丽丝的复仇已经开始了。   裴湘坐着马车离开了。   大主教随后匆匆进宫,在一间豪华宽敞的更衣室内见到了老国王。他快速而清晰地讲述了今日的见闻,并说出了心底的深切担忧。   “陛下,莉莉娅公主殿下想救人的想法是真的,但那里面有几分是因为怜悯和同情,还待商榷。”   “你在担忧什么,我的大主教?”   老国王放下手中的新腰带,脸色不太好看:   “我认为咱们只需要担心那个老不死的魔女,而不是一个被梦境骗得团团转的小姑娘。”   大主教缓缓摇头,沉声道:   “不止如此,陛下。莉莉娅公主确实不知道伯莱王国和魔女爱丽丝之间的纠葛仇恨,但她那么热心地救人,绝不是单纯地因为心善。”   “那是因为什么?”   “陛下,假设仙女赫莲娜是真的,救她绝对有利可图。一个有着仙女支持的皇后,是不容轻视的,如果那个仙女还是英雄赫邱的朋友,又经历过千年前的冒险,那就更厉害了。只要有心人稍稍放出消息,仙女赫莲娜就会立刻得到伯莱国所有民众的拥戴和尊敬。到时候,救了仙女的王后殿下同样会得到偌大的声望,甚至……在国王和诸位王子公主之上。”   “……莉莉娅公主也许没有想那么多。”老国王不太确定地看着忠心的大主教。   大主教沉默回视,微微摇头。   与此同时,在返回丹枫城堡的路上,裴湘也在对脑海中的艾斯法尔分析她的做法。   “谁会相信一个对政务感兴趣并且还能提出几条不错建议的公主殿下,是个真正的心软傻白甜呢?唔,也许有人会相信,但绝对不包括那些长年沉浸在尔虞我诈斗争中的权势人物。”   艾斯法尔轻轻应了一声,他其实对另一件事更加好奇:   “你怎么知道伯莱国的教廷和王室会格外忌惮魔女爱丽丝?若是一千年前的魔女卷土重来,她该报复的首要目标,不应该是英雄赫邱和他的后代吗?”   裴湘轻笑道:   “我虽然不知道海族之主凯旋后的故事情节,但从前面的铺垫来看,应该是赫邱利用魔女好朋友的身份做了什么,才导致艾斯法尔陛下被封印的。如此看来,魔女爱丽丝和赫邱确实有着深仇大恨,她报复他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报复赫邱并不等于就放过其他仇人。封印海族之主这件事的背后应该有不少推手,但却没有做到斩草除根。所以,某些暗中获益者大约会感到惶恐不安的,他们必然要想办法提醒继承人和后代,小心那个行踪不明的魔女爱丽丝。”   “你笃定伯莱王国的上层会一直记得先辈们的警告?毕竟已经过去一千年了。”艾斯凡尔淡声问道。   裴湘微微扬眉,漫声道:“那就要看那些先辈们到底扮演了多重要的角色了。”   如果只是小配角,只获得些蝇头小利,那么,他们确实没必要提醒千年后的子孙后辈小心提防。   可如果有人扮演了整件事的重要推手,甚至,他就是幕后主谋,那么,无论多小心都不为过。   毕竟最后的结局是,那位伟大的陛下仅仅是被封印了,而魔女爱丽丝随时可能会归来向敌人复仇。   艾斯法尔沉吟着点了点头:“艾米,既然你选择用魔女爱丽丝的名声‘恐吓’伯莱国显贵,就说明你比较倾向于相信,一千年前的伯莱国教廷和王室扮演了重要角色。”   裴湘“嗯”了一声,她一边看着车外的繁华街景,一边在脑海中回答道:   “大主教道格拉斯今天的反应已经说明了很多,接下来,就看那位皇帝陛下的态度了。如果我的猜测准确的话,他们此时已经对两国联姻这件事动摇了,唔,摇摇欲坠,就等我再添上最后一根稻草,这个婚约就会被彻底摧毁了。同时,我也证实了一些猜测,更是对当年的秘密多了几分了解。”   艾斯法尔不问裴湘都猜到了什么,只是慢条斯理地提醒她:   “真正能打败那位陛下的,从来不是投机取巧之人。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实力,唯有实力可以战胜。艾斯法尔那时候还没有被一连串的胜利彻底冲昏头脑,所以立刻选择了自我封印保存力量。你若是坚持要调查当年的真相,止步于此最好。艾米,你的灵魂特殊,不要因为好奇心而惊扰到某些心胸狭窄的存在。”   裴湘眉心一跳,心中划过一丝明悟和警醒。   于是,她在真诚感谢匕首先生好心提醒的同时,再次给面子地无视了他那摇摇欲坠的伪装马甲。   ——哎,今天又是傻白甜的小仙女呢! 第364章   裴湘返回丹枫城堡后,早就等候在大门前的二王子亚瑟扶着她走下马车,两人和侍从护卫们隔开一段距离后,才开始交流今日的各自收获。   “我已经悄悄派人联系了那两个裁缝,他们果然是见钱眼开的骗子,只要给足价码再加上适当的威胁,就能信口开河。”   裴湘浅笑着点了点头,在两人眼前划出几行魔法字迹:   “我和大主教道格拉斯讲了我的梦境,还专门提起了‘赫莲娜’这个名字。根据他的反应可以判断出,莉莉娅那本神奇图画书中的故事确实是真的,当年的赫邱男扮女装混入海族当中,还和魔女爱丽丝成为了好闺蜜。”   亚瑟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感叹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一本小孩子的冒险故事书中,会隐藏着历史真相。当年读到那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兄弟一直以为那是作者胡编的,就像许多吟游诗人们热衷于杜撰勇士赫邱的冒险经历一样,不值得相信。”   “那本书很珍贵。”   “是的,非常珍贵。”亚瑟想到送书给莉莉娅的早逝母亲,心生淡淡思念。   “王后很爱你们,是她的礼物一次又一次地帮助了自己的孩子。”裴湘写道。   “我们时时刻刻都在怀念她,希望她在天国舒心快乐。”   亚瑟想起母亲的慈爱和温柔的吻,眉目柔和得如同春日暖阳。   “也谢谢你,艾米。你就像是母亲派来人间保护帮助我们的天使,也是神奇万能的仙女。从你出现后,我们兄妹们的命运轨迹就发生了重大的转折,苦难皆如同冰雪融化,阳光也终于冲破了乌云,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裴湘轻轻歪了歪头,目光掠过亚瑟王子温柔英俊的面孔,有些不能确定他此时的这份柔情是因为提起了母亲,还是因为……他对她有了好感?   “艾米。”脑海中的匕首先生忽然出声,打断了裴湘的思绪。   “嗯?”   “你手中那枚人鱼鳞片来自你的姐姐们?”   “是的,”裴湘被匕首先生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力,“有什么问题吗?”   “那上面的魔法波动并不是十分的纯粹,你们这一族在成为王族之前,是属于人鱼族中的哪一支?”   裴湘想了想,缓声解释道:   “在小人鱼的记忆中,现在的人鱼王族都是海因西的后代。千年前,艾斯法尔陛下被封印后,海族们没有了共同臣服的君主,便建立了数个海国,之后大家一起退居深海最深处,不再和人类等大陆生灵频繁往来。”   “海因西……”艾斯法尔凝神回忆了片刻,想起来那是他麾下的一名大将。海因西曾经负责巡查搜索海底深渊缝隙,以防有过多的深渊魔气泄露出来污染海族的生存环境,是一位稳重而谨慎的雄性人鱼。   “你说的不纯粹是指什么,匕首先生?”裴湘在心里追问。   艾斯法尔沉吟着说道:“人鱼族的鱼尾鳞片和本身的魔法本源息息相关,越是完好精致的鳞片,里面蕴藏的信息就越丰富,甚至可以作为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艾米,我从你身上的那枚鳞片上,感受到了一丝极淡的混杂血脉。”   裴湘微怔,若有所思。   “是混入了其他海族的血脉吗?”   “不是,是人类,但又不完全是。”   “我不太明白,匕首先生。”   “你这具身体的祖先中,大概有一位并非是天生的人鱼,而是通过其他途径变成了人鱼,所以,对方传承下来的血脉和魔力会和真正纯粹的人鱼有稍微不同。”   这个说法让裴湘思绪飞转,她联想到了许多,但目前最关心一件事:   “这种现象很容易被察觉出来吗小人鱼的亲人们如今都是王族,会不会因为这个问题而遭到反叛?”   艾斯法尔示意裴湘不必过于担忧,他语气淡淡地解释道:   “只有非常强大的海族才能察觉到那些微妙的不同。既然海因西的后代已经成为了王族并传承了几代,就说明,那些能探知出这个情况的强大海族默许了这件事,所以,你完全不必过于担忧。”   裴湘试探地问道:“到底多强大的海族才有这份本领呢?像艾斯法尔陛下那样顶级的强者吗?”   “无需,当年的魔女爱丽丝和小人鱼的祖先海因西大将都可以。”   “原来海因西那么厉害,”裴湘心中感叹,“可惜,他的后代弱了不少,更是无法战胜手段莫测的海女巫。对了,匕首先生,为什么你会在海女巫那里?”   “我不清楚,有些事发生在我沉眠之后。”艾斯法尔简单地答道。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把你送到我手中吗?”裴湘顺势提问,但却没指望匕首先生会回答。   艾斯法尔果然再次沉默了下来,一如既往地回避和自身相关的问题。   这时,走在裴湘身边的二王子亚瑟心情不错地说道:   “道格拉斯大主教一定会把你在梦中遇见魔女爱丽丝的事情告知伯莱国国王的。这件事绝对能够动摇他们想要联姻的意图,再等到我们贿赂的那两个裁缝胡言乱语一通,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拒绝联姻的。”   “亚瑟,小心他们破坏莉莉娅的名声,”裴湘见匕首先生不再说话,便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了二王子的身上,并飞快写下了几行字,“若是发生了变动,请别急着答应他们的条件,拖一拖,给你父王写信请示一下,然后再答应退婚之事。”   亚瑟微微颔首,温声保证道:   “多谢你的提醒和关心,艾米,我不会让任何人把联姻不成这件事怪罪给莉莉娅的。”   裴湘嫣然一笑,不再多叮咛。她相信二王子亚瑟会懂得如何维护亲妹妹的。   亚瑟侧头瞧着身旁姑娘的如花笑靥,心中温软。   他又想到裴湘为莉莉娅提供的帮助,不禁有些惭愧,他这个当兄长的,在维护和帮助妹妹这件事上,委实不如裴湘上心。   几乎是一瞬间,亚瑟便做出了一个决定。   “你放心吧,艾米,假如伯莱国真的有意解除婚约,我会直接处理此事的,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成为阻碍。”   裴湘惊讶抬头,无声问道:   “你要越过你父王?即便他来信表示不同意取消联姻,你也会把‘莉莉娅公主’带离伯莱王国吗?”   亚瑟目露坚定,点头说道:   “艾米,不论是你还是‘莉莉娅’,都不会留在这里的。请相信我,你们都值得更好的婚姻。”   “哪怕国王陛下来信阻止,甚至可能会派遣新的使臣来谈条件,你也愿意继续为莉莉娅的幸福斗争下去吗?”   “是的,”亚瑟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裴湘,目光灼灼地说道,“也许,不,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在婚约正式解除之前,我拒绝向国内写信汇报此事。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不可回转,我再亲自向父王解释这件事。”   裴湘轻轻扬眉,心知做出这个决定的亚瑟冒了很大的风险。一旦他擅作主张或者枉顾王命,回去后必然要面临斥责,或者是更加严厉的惩罚。   “你是个好哥哥。”裴湘微笑,如水的眼眸里倒映着亚瑟坚毅果敢的面孔,   “艾米……”亚瑟微微倾身,觉得此时气氛正好,他想趁着这个机会说些心里话。   “艾米,”裴湘脑海中的匕首先生好似刚刚从沉默出神中清醒过来,他十分自然地接着两人之前的话题说道,“你多次询问我,为什么海女巫会把匕首送给你,我一直没有回答。原因……并不是不能说或者不愿说,而是因为我也不能完全确定这里面的具体因由。”   裴湘愣了一下,立刻被引起了极大的好奇心。   “还有你不清楚的事情?”   “我并非万知万能。”   “可这件事同你息息相关。”   “但我沉睡了千年。一千年前,海中并没有一个海女巫,也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这把匕首。”   裴湘下意识地碰了碰挂在腰间的匕首,心绪翻滚,就在此时,她的眼前忽然划过亚瑟的手掌,蓦然打断了她和艾斯法尔的交流。   “艾米,你又在走神。”亚瑟无奈叹气,终究没有说出心里的话。   裴湘没有意识到自己也许错过了一场告白,她勉强集中精神回应面前的朋友。   “抱歉,刚刚忽然想到了一个重要问题,我需要回房间内安静思考一会儿。”   亚瑟读完裴湘的解释,只当她又有了新的魔法研究灵感,虽然失落但也体谅。他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含笑着目送裴湘匆匆离开。   “千年前没有这把匕首?”回到房间内的裴湘好奇问道。   艾斯法尔缓声道:“没有。这把匕首材质特殊,我可以肯定,它是在我沉睡后被锻造出来的。”   “那你呢?”   “我通过匕首感受到了你的剑意,也是通过匕首和你产生了联系。”   “这么说,你和匕首是两个独立的个体?那你如今在匕首中吗?”   “……没有,匕首是通道,连接了我沉睡的空间。”   裴湘舒了一口气,旋即又好奇问道:   “你怎么就忽然坦白这些事情了?之前我问你的时候,你都沉默以对的。”   艾斯法尔顿了顿,其实,他也没怎么弄明白那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从何而来,便诚实地答道:   “突然就想说了。”   裴湘微微扬眉,心道,这果然是匕首先生一贯的说话风格。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不知身在何处的先生?”   “你其实应该猜到了。”   “我一向避免自作聪明。”   “艾斯法尔,我的名字。” 第365章   当艾斯法尔说出自己的名字的一刹那,在极深海洋和地狱深渊交界的黑暗冷寂之地,仿佛千年静止不动的水流忽而化作无数漩涡和急流,掀起了无数惊涛骇浪。   转眼间,整个海底世界都急速摇晃了数下,一道无声的威压震慑降落在整个海族生灵的魔法本源之上。   而后,天空中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低垂的橘色火云和连绵的黑色雨线同怒吼翻腾的白色巨浪两相对峙,又似乎要把天与海连接在一起。   就在这一片狂暴混乱中,天空之外某些超然的存在从神座之上惊讶起身,他们的视线越过所有层叠空间,全部集中在海底深渊的封印之上。   “他苏醒了吗?”   “谁唤醒了他?”   “封印依旧完好,预言也未上演,他依旧在深渊之中。”   “我希望能够彻底毁灭他。”   “我们不能直接出手。”   “一千年前……可惜了……”   就在某些存在交换看法的时候,这场发生在天海之间声势浩大的呼啸震荡忽然又平息了。   天空云销雨霁,呈现出一片明丽透彻的湛蓝。海面悠悠荡荡,温柔的浪花哼唱着唯有海族能听懂的古老歌谣。   在深海的最深处,那里又恢复了千年来的冷寂幽暗,好似一切变化都没有发生过。   深渊中的艾斯法尔稍稍收拢起一些外放的本源魔力,任由更多更浓郁的深渊魔气把他重重包围。不间断的吞噬与反吞噬带来了绵绵不绝的蚀骨疼痛,可艾斯法尔的声音依旧是平淡而从容的。   “艾米,你认为海女巫就是魔女爱丽丝?”   “我有这样的猜测,”裴湘对待艾斯法尔态度不变,依旧把他当做之前那个可以平等交流的朋友,“艾斯法尔,这把匕首到底有何特殊之处,竟然可以作为连接的‘通道’?”   “炼制匕首的主要材料,是我同族的角,那是她凝聚本源魔力的地方,具有祈愿和诅咒的特殊力量。”   “你的同族……魔女爱丽丝?”   “嗯,她是我同出一脉的族人,也是仅剩的亲人。我们继承了一部分相同的血脉和魔法本源,因此,她心甘情愿献祭的角骨可以和我亲手设下的封印相连,在我不排斥的情况下,能够成为封印之地的‘通道’。”   裴湘有些惊讶:“她用自己凝聚本源魔力的角骨炼制成这把匕首,仅仅为了帮你打造一个‘通道’吗?若是你一直沉睡没有被我的剑意唤醒,她的通道又有何用处?”   艾斯法尔沉默了一下,声音有些悠远:   “我不清楚爱丽丝是怎么想的。她舍弃了一只角,相当于舍弃了一半的实力,肯定是在做一件她自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   裴湘联想到了海女巫要求小人鱼公主用匕首刺穿王子心脏的事,心中生出种种猜测,但因为没有更多的线索,最后还是不能确定什么。   “或许道格拉斯大主教那里会有我们需要的答案。”裴湘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他们不会把真正的隐秘写在旁人可随意翻阅的书册纸张上。”   “这是自然,也许是大主教们代代口耳相传。”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也不再是绝对的秘密。他们也许会选择契约魔法阵或者炼金术,来保管一些必须流传下去的隐秘记录。”   裴湘眯了眯眼睛,暗自衡量自己的实力能不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当然,也不是纯粹的好奇心。毕竟从种种迹象来看,小人鱼当初的遭遇似乎和海女巫的算计分不开。而她如今穿越进了小人鱼的身体当中,为了安全起见,自然应该尽可能地弄明白魔女爱丽丝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需要搞清楚,海女巫选择小人鱼是偶然还是必然,”裴湘暗自思忖,“还要弄明白,我现在是否还在海女巫的复仇计划当中,她会不会依旧在暗中窥探着一切。”   想到这里,裴湘收拢好自己的思绪,用意识同另一个空间内的海族之主交谈:   “艾斯法尔,你需要我把匕首扔回大海吗?既然它是由魔女爱丽丝的角骨锻造的,又蕴含着魔女的本源魔力,一旦入海,肯定能被对方感应到具体位置的。等到匕首重回魔女爱丽丝的手中,你们就能互相交流了,她一定会告诉你她的想法的。”   闻言,艾斯法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裴湘的提议,之后便不再出声了。   裴湘有些不满地轻哼一声。   她觉得这位君主最近越来越不注意遮掩自己的任性本质了,总是突然想到一个话题就出声打扰她,然后说着说着又主动停止了交流,简直就是网络上那种最不讨喜的聊天对象。   于是裴湘决定,三天之内她绝不再和艾斯法尔交谈了。   次日,裴湘和亚瑟受到老国王的邀请,一起去欣赏所谓的世上最美丽最神奇的布匹。当然,那些精美绝伦的布匹之后会被裁剪缝制成最好看的新衣服,然后成为老国王衣橱中最美丽的一道风景线。   一行人走进那两个骗子织布缝衣服的宽敞房屋内,伯莱国的农业大臣指着空荡荡的织布机赞叹道:   “亚瑟王子殿下,莉莉娅公主殿下,你们二位快瞧瞧那巧夺天工的美丽织物吧。我每次见到这样的杰作,都觉得心旷神怡,我想用世间最美好最华丽的语言赞美它们,可是又实在找不到准确恰当的词汇。于是,我只能发自内心地承认,这是我有生之年见过的最好看的布料。”   亚瑟配合着农业大臣的表演看向织布机,甚至还稍稍靠近了两步。   他状似认真地打量了了一会儿,才微笑着问道:   “我听说,凡是愚蠢或者配不上自己如今地位身份的人,都看不到这些有着精美花纹的珍贵衣料,是这样吗?”   “哦,当然,当然,”财政大臣笑呵呵地应道,“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目前为止,就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看不见什么美丽的布匹吗?”亚瑟的目光划过老国王和簇拥着他的每一位显贵大臣,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天啊,我们当然能看见这些布料!”   一位侯爵仿佛因为亚瑟的问题受到了冒犯,他立刻指着其中一个骗子的手,大声嚷道:   “看看,亚瑟王子,请看看那里,那是奇迹的诞生地!我们亲眼目睹了这些布料的诞生,惊叹能工巧匠的技艺和才能,我们、每个人、都由衷赞美过这些花纹和颜色。”   面对情绪激动的侯爵,亚瑟斯斯文文地点了点头,有些歉意地说道:   “是我冒犯了,想来诸位都是有识之士,怎么会发生看不见布匹的遗憾之事?只是……我认为这世上一定会存在蠢货和不称职的人的,我就是想亲眼目睹一下他们的失望反应。”   “王子殿下言之有理,”农业大臣连忙打圆场道,“这世上肯定有愚蠢和不称职的人。不过,那种人一定不会出现在我们这群人中,所以很遗憾,亚瑟王子,我们此刻无法满足你的愿望。”   老国王听了一会儿亚瑟和臣子们的对话,不紧不慢地出声道:   “好了,好了,在这么美丽的布料面前,你们竟然还有闲心讨论来讨论去。唉,还不如趁机好好欣赏一下这些精美绝伦的花纹和难以想象的颜色。”   既然地位最尊贵的人给出了指示,其他人便都不再交谈,而是纷纷围着空荡荡的织布机“欣赏”起骗子们的“工作成果”来。   这时,其中一个骗子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走到老国王跟前低声耳语了一番,之后又迅速返回原位置,继续埋头干活。   骗子离开后,老国王面色微变,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划过一抹惊疑。片刻后,他背着手缓缓走到财政大臣身边,状似不经意地说了几句话之后,又转身离开了。   这个不引人注意的小插曲发生过后,房间内的众人依旧用如痴如醉的表情欣赏着“美丽布匹”,一些人还不时地发出赞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表达着自己对老国王的羡慕和爱戴。   过了一会儿,总是笑呵呵的财政大臣踱步到裴湘身边,同她温声细语地闲谈起来。裴湘回应了几句,立刻就得到了更多的奉承之语。   这些漂亮话绝对会让一个小姑娘心花怒放的。于是,裴湘对待财政大臣的态度很快就从谨慎矜持变为了亲切友善,俨然是把这位处事圆滑的大臣当成了可以轻松交谈的对象。   “公主殿下,冒昧问一句,你觉得这些布料上的图案和纹路中,最特殊的是哪一部分?哦,基于咱们两国文化和审美上的差异,我十分好奇你们是怎么看待这些艺术品的,可以和我说说你的评价吗?”   裴湘欣然颔首,装模作样地形容了几个特别罕见漂亮的颜色,又讲了色彩搭配的道理,然后才说起具体的图案和花纹来。   “这些花纹处处精致秀雅,但如果一定要说出最特殊的,嗯,或者我最喜欢的,”裴湘认真地写道,“我觉得正中间的那顶王冠最和我心意。真的,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实物,你看那上面的蓝宝石和圆润的大颗珍珠,是多么逼真呀,珠宝表面上的每一丝光泽都那么自然而璀璨。哦。造型也很优美雅致,不同于一些线条粗犷豪气的黄金王冠,这顶珠宝王冠显然更适合女性佩戴……”   当财政大臣把他奉命打听来的内容回禀给老国王后,老国王的脸色顿时阴郁了下来。他皱着眉头,似乎连欣赏美丽布料的心情都没有多少了。   “查尔斯,我问你,你也喜欢莉莉娅公主赞美的王冠图案吗?”   财政大臣其实连根线头儿都没看到,更别提什么蓝宝石王冠了。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蠢货,或者被认为不能胜任财政大臣的位置,他必须假装自己看到了美丽的布料,甚至还得真情实感地编谎话赞美它。   所以,面对老国王的提问,财政大臣张口就想回答“是的”。   只是,话到嘴边,这个一向善于揣摩人心的男人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个弯儿。他猛然记起刚刚老国王吩咐任务时的脸色和语气,再结合自己对顶头上司的了解,说出口的话就不着痕迹地改变了意思。   “陛下,坦白来说,我之前没怎么注意过什么王冠的图案,我一直被那些比云霞和玫瑰花还美丽的颜色吸引着,总是移不开目光。哎,那些布料实在太美了,花纹繁复又不显得重复缭乱,每一处都有着惊人的吸引力。我能否请陛下帮我指出王冠图案的位置,我一定专注欣赏一番,然后告诉你最真实的答案。”   老国王瞥了一眼财政大臣隐隐尴尬紧张的表情,顿时恍然,心道这人哪里是没有注意到王冠图案,而是根本就没有看到。   想明白了这一点,老国王非但没有因为这件事就瞧不上财政大臣,反而因为对方的回答而缓解了心中的烦闷。   于是,他对自己的心腹坦诚道:   “查尔斯,不瞒你说,我也没有看到王冠的图案。当然了,这并不代表我们愚蠢或者不称职,因为裁缝偷偷告诉我说,只有充满野心觊觎不属于自己的权柄的人,才会在繁复美丽的花纹图案中看见王冠的。”   老国王的解释让财政大臣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一时庆幸一时惊怔,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   不过,他最终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您、您的意思是,那位外国来的公主殿下非常有野心,她、她想要王位?”   “我相信这两个裁缝的话。虽然他们不是巫师,但已经向我证明过了,他们从遥远而神秘的地方学会了如何织造具有魔力的美丽布料,那真是一项珍贵的技能。   “再说了,他们实在没有必要陷害莉莉娅公主,也没有能力。你瞧,是莉莉娅亲自承认了她看到皇冠这件事,同时,你我又根本没有看到。这不仅能证明这些布料是真的具有神奇魔力的,也能说明,那个小姑娘有着旺盛的野心和贪婪的念头。”   财政大臣差不多被老国王说服了。   他想,除非是裁缝和莉莉娅公主联手欺骗国王陛下,甚至无中生有说出了王冠的存在,只为了证明未来的王后有天大的野心,这件事才可能是假的。   可是,先不提裁缝为什么要说谎,只说莉莉娅公主。这件事对她根本没有一点好处,甚至可以说简直就是一个噩耗,她实在没有必要故意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陛下,既然提前发现了端倪,我们必须采取必要的措施。”   老国王对着心腹大臣缓缓地点了点头,低声道:   “之前就有证据证明,那个莉莉娅并不适合成为伯莱国的王后,她会带来很多的隐患。但两国婚约事关重大,我对立刻解除婚约之事还有些犹豫,可现在么,既然一再得到警示,我就不打算继续拖延了。查尔斯,伯莱国必须要迅速做出取舍。”   财政大臣吓了一跳,他没有料到老国王会这么果断地决定解除两国联姻。但他转而想到老国王刚刚那句语焉不详的“之前有证据”,便立刻又有了一些明悟。他心知,这解除婚约的背后,一定还存在着自己不知道的缘由。   “陛下,您的旨意就是我的前行目标。请您放心,今天回去后,我立刻连夜重新审阅之前定下的合作协议,务必想办法减少因解除两国婚约而产生的损失。”   得到财政大臣的明确答复,老国王心情不错地拍了拍肚子。   他心想:“我果然任命了一个既不愚蠢也算称职的优秀大臣,说话办事都很合我的心意。对了,事实证明,这人还忠心耿耿并没有更多的名利心。否则的话,他就该和那个面甜心狠的莉莉娅公主一样能够看见王冠图案了。”   在接下来的参观时间里,老国王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又多询问了几个人,问他们是否看到了王冠图案。   这个举动把本来就什么都没有看见并一直努力说谎的大臣们弄得心惊胆战。有人强撑笑容说看见了,有人含糊其辞不敢接话,众人的种种表现都被老国王一一记在心中。   参观结束后,大家一边赞美感叹,一边簇拥着老国王离开了两个裁缝专门干活的地方。   接下来,裴湘又去了教廷的内部藏书资料室,继续在道格拉斯大主教的帮助与监视下寻找自己需要的资料。而二王子亚瑟则被请进了王宫,说是国王陛下有事要和他商量。   晚上,亚瑟骑马归来。这位王子殿下一见到坐在客厅内等候他的裴湘,立刻就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   “艾米,”二王子大步走到裴湘面前,眼含笑意,“伯莱国这边果然有了解除联姻的意图,接下来就看双方如何谈判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达成所愿的。”   裴湘已经从二王子亚瑟的舒朗神态中猜到了这个结果。她嫣然一笑,给亚瑟倒了一杯酒,庆祝两人谋划之事取得了可喜的进展。   二王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双颊因为愉悦而晕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色,他目光闪亮地望着裴湘,在酒气的熏染下做了一个让人始料不及的动作。   “艾米小姐!”   亚瑟霍然起身,他后退一步并单膝跪下,温柔地仰望着心爱的姑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一朵玫瑰绽放的瞬间,也许是你回眸浅笑之时,我已然对你怦然心动。我的姑娘,我渴望牵起你的手,把你呵护在臂弯里,陪你一起遥望星空和大海。   “艾米,你愿意嫁给我吗?和我度过每一个枝头嫩绿的春日和白雪皑皑的寒冬。用你眼中的柔波安抚我灵魂中的躁动,用你芬芳的红唇点燃我双眼中爱的火焰,请让我成为世间最幸运的男人,从此与你相依相伴。艾米,嫁给我好吗?” 第366章   “艾米,嫁给我好吗?”   亚瑟王子倾诉出心中的爱意,一双蔚蓝色的眼眸中盛满了希冀与缱绻。   裴湘经历过最初的诧异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同时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此时并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注视着爱慕者的双眼,裴湘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毫不拖泥带水地拒绝了王子殿下的求婚。   “我很感激你的爱重和欣赏,亚瑟,”裴湘用魔法文字写道,“但是很抱歉,我一直把你视为兄长和朋友,从来不曾幻想过爱情,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改变。”   “艾米……”   亚瑟哑声呢喃,明亮如星辰的目光一点点地黯淡了下来,失落和忧郁渐渐浸染了他英俊的面庞。   “不要这么坚定地拒绝我。也许,你只是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知道我的求婚非常仓促,可我对你的倾慕绝没有半分虚假。”   裴湘无声叹了一口气,她不愿伤害朋友,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再次坚定地摇了摇头,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走过长长的昏暗走廊和曲折的木质楼梯,裴湘返回了她在丹枫城堡内的卧室。   等她独自一人时,脑海中沉默了许久的艾斯法尔出声总结道:   “他眼光不错,但不够了解你。你不喜欢他,这很正常。”   裴湘垂下眼眸认真洗漱,有条不紊地忙着就寝前的琐事,没有理会脑海中的声音。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决定三天之内不和这位骄傲的君主先生说话了。   被封印在海底深渊中的海族之主没有得到及时的回应,但心情却并未受到多少影响,甚至可以说,他此时的心情要比前几天好上不少。   于是,心情舒畅的艾斯法尔陛下缓缓闭上双目,进入了假寐状态,唇角还噙着一丝极淡的轻松笑意。   这边的艾斯法尔一句追问都没有地安静了下来,另一边,忙碌中的裴湘呼吸一顿,手中的动作瞬间加大了力气,最后,她到底忍不住咬牙深吸了一口气。   她确实已经下决心,打算暂时不搭理艾斯法尔了。可他在没有得到自己的回应后,竟然连一句追问都没有,就这么闭目养神去了,情绪还那么安详怡然,简直、简直……好气哦!   鼓了鼓脸颊,裴湘故意在脑海中哼了一首赞美人类智慧与勤劳的歌谣,又在一阵“嘿咻、嘿咻”的欢快热烈旋律中把翠翠挪到了床头。她俯身轻轻亲了亲翠翠的叶子,然后才吹灭蜡烛上床休息。   黑暗中,被“吵醒”了的艾斯法尔陛下主动说了声“晚安好梦”。   裴湘在松软的大床上翻了个滚儿,忽然就不气了。没一会儿的功夫,她就陷入了甜蜜的梦乡当中。   不出意外的话,这一夜本该如往常那样酣眠到清晨的。   只是,在黎明破晓前,安稳窝在被子里的裴湘忽然痛苦地闷哼了一声。旋即,她原本粉白健康的脸颊迅速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惨淡起来,大滴大滴的冷汗自额头鼻尖滑落,很快就在枕头上留下了淡淡的水色湿痕。   同一时间,远在海底深渊的艾斯法尔蓦然睁开了双眼,森寒冷意侵染了他所在的空间。   “残余的魔药诅咒……”   艾斯法尔在电光石火之间判断出了裴湘那边的痛苦由何而来。同时也判断出,这次若是单靠裴湘自己的力量抵抗危险的话,估计很难有惊无险地度过难关,即便侥幸逃脱诅咒保住了性命,那也不过是惨胜而已。   几乎没有犹豫,艾斯法尔迅速分离出一部分本源魔力,然后顺着匕首建立在虚空中的“通道”降落在裴湘的身边,并直接附在了被裴湘用鲜血浇灌了多时的翠翠身上。   眨眼间,就见那棵只长绿叶子的魔法植物“活”了过来,他迅速长高长大,一鼓作气结出一个漆黑如墨玉的花苞。   紧接着,不等那花苞徐徐绽放,一个手掌大小的小精灵就破开花瓣的包裹从里面走了出来,然后板着面孔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毯上。   一阵魔法光芒闪过,手掌大小的可爱小精灵迅速变为肩宽腿长的成年男子。   “艾米,醒醒!”   借用一颗魔法种子出现在大陆上的艾斯法尔微微倾身,抬手轻轻触碰裴湘的额心,给她的体内注入了一股极其精纯而温和的魔力。   得到帮助后,裴湘周身痛苦稍稍缓解,又过了片刻,她终于从可怕的梦魇中挣扎着清醒过来。   努力睁开双眼的瞬间,裴湘只觉得有一股阴冷暴戾的力量在拉扯她的身体,似乎随时可以把她四分五裂。   “艾米,认真听我说。”   艾斯法尔继续往裴湘的额心注入他的本源魔力,但是这次却不顺利,甚至遭到了排斥。因为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的裴湘下意识地排斥任何来历不明的能量。   “我是艾斯法尔,”陌生而亲切的男人用裴湘熟悉的声音飞快解释着,“我们之前忽略了一件事,还记得小人鱼继续活下去的条件吗?是嫁给王子,得到他的爱。你昨晚拒绝了一位人类王子的求婚,恰好触动了魔药残余的诅咒。”   “诅咒爆发……会怎么样?”裴湘眼中划过疑问。   “在太阳升起之前,这具人鱼的身体会化作泡沫彻底消失。艾米,我现在用本源魔力帮你清除那些诅咒,你不要用剑意抵抗我的魔力……”   裴湘的意识再次渐渐模糊起来,她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看了一眼站在床边的艾斯法尔,觉得长得挺好看的。旋即,她便被无边无际的痛苦淹没了。   不过在彻底昏迷之前,她选择了相信身边之人。   于是,游走在身体中的剑意不再排斥艾斯法尔的本源魔力,相反,在察觉到新注入的力量非常精纯且更能抵抗诅咒之力后,裴湘的剑意散发出了一股雀跃欢欣的气息,不仅立刻接纳了艾斯法尔的力量,还进一步捕捉吸收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裴湘体内被激发出来的残余诅咒力量被彻底摧毁消灭,而艾斯法尔这次偷偷分离出来的本源魔力也差不多消耗了三分之二。   海族之主望了一眼裴湘渐渐舒展开的眉头,准备脱离翠翠的身体,操控着剩余的魔力再次返回深渊空间。   只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异常艰辛消耗战的剑意并不愿意放弃嘴边的“美食”,竟然在艾斯法尔准备离去前紧追不舍起来。   只听一声清越铮鸣,艾斯法尔留存下来的本源魔力便被霸道的剑意“咬”去了一小半。猝不及防之下,艾斯法尔的意识体泄露了一丝气息。   艾斯法尔:“……”   天边传来隐约的雷声,另一股强大而危险的气息尾随追踪而来,且越来越近。   千年来头一次离开深渊的海族之主皱了皱眉头,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低声念出了一个古怪而余韵悠远的音节,再次遮掩住了自己的本源气息,让空中那道四处搜寻的目光无功而返。   可就这么短暂的一会儿,剑意又通过裴湘和翠翠的契约联系,偷偷“咬”了一口艾斯法尔的本源魔力。   “……算了,反正都出来了,多停留一段时间吧。”   召回所剩不多的本源魔力,艾斯法尔在自己的额头上绘制了一道血色的古老魔纹,暂时杜绝了外界的查探。而后,他便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静静思考自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做出的各种选择……   天亮了,当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大地万物之上时,和死亡擦肩而过的裴湘慢慢睁开了双眼。初始的迷茫过后,她先是被体内充盈的魔法力量惊了一下,而后便注意到了卧室内的某位气质深沉冷峻的男人。   “艾斯法尔?”裴湘缓缓开口,用沙哑的嗓音说出了穿越而来第一句话。   “艾米,很高兴亲眼见到你,”艾斯法尔起身走到裴湘的床边,微微点头致意,“也恭喜你找回了声音。我想,海女巫的魔药诅咒已经完全解除了。”   裴湘轻轻眨眼,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   “多谢你,艾斯法尔,多谢你对我的帮助,我会一直铭记这份情谊的。”   艾斯法尔弯了弯唇角,笑意极淡,但可以感觉到,他对待裴湘的态度并不疏离,也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倨傲。   他出现了,在太阳升起之前穿越海洋和山川而来,气度尊贵而从容,却依旧是那个和裴湘在意识中平和交流的朋友。   “你现在,唔,是解除封印了吗?完全恢复实力和自由了?”裴湘关切问道。   “封印没有解除,我的本体还在沉睡修养,”艾斯法尔轻声解释道,“估计还需要一段比较漫长的时间,我才能恢复实力并彻底走出深渊。”   “这次帮我,肯定又延长了你的恢复时间。”   裴湘想到那股帮她驱除魔药诅咒的充沛力量,心知艾斯法尔这次出现在大陆上,必然是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的,心底的感激之情更盛。她弯了弯眼眉,把回报之事默默记在心里。   “艾斯法尔,你现在这个样子能维持多久?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还有,为什么我看不清楚你的模样?”   艾斯法尔略微沉吟,他没有立刻回答裴湘的三个问题,而是问道:   “艾米,你还记得昏迷前看到的我的样子吗?”   裴湘点了点头,含笑道:“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我有印象。”   “你……觉得如何?”艾斯法尔语气深沉,面色严肃。   裴湘诧异地挑了挑眉,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和艾斯法尔很久之前的一场对话。   那时候,她好奇海族之主的模样是否好看,但艾斯法尔一直没有给出正面回答,理由是他不清楚人类的审美标准,无法给出合适的答案。   “我认为挺好看,”裴湘不再缩在被子里,她慢吞吞地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上,“那是你平时的模样吗?”   艾斯法尔认真地看了两眼裴湘,发现她此刻挺真诚的,丝毫没有平时笑盈盈骗人时的敷衍,便颇为矜持地“嗯”了一声,然后缓缓散去了模糊五官的小魔法,露出了真容。   “我这次携带出来的本源魔力消耗得差不多了,短时间内无法再次无声无息地返回封印之地,因此,我会在外面多停留一段时间,静待魔力恢复。”   裴湘微怔,以她对艾斯法尔行事风格的了解,不该出现这样的小纰漏的,所以……   “艾斯法尔,我之前的情况比你预计的还要糟糕危险吗?剑意和我这些日子积累的魔法力量,根本无法抵御那些忽然爆发出来的诅咒之力吗?”   “这倒不是,在我到来之前,你身体中的力量一直在极力保护你,并没有彻底落于下风。”   说到这里,艾斯法尔不知想到了什么,蓦然轻笑出声,眉目间一闪而逝的愉悦之意柔和了他的冷峻五官。   “其实是我的疏忽,小瞧了剑意的灵性和她对强大力量的渴望追逐本能,她很有韧性,不愧是由你的意志凝聚而成的本源灵魂力量。”   裴湘有些没听懂,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想象过,代表自己的剑意会偷偷“啃咬”艾斯法尔的魔力。她拒绝承认自己的潜意识会做出这种“恩将仇报”的强盗行径。   只是……莫名有些心虚。   想到身体里现存的那股异常充沛纯粹的魔力,裴湘好像明悟了什么,她的目光悄悄游移了一下,左看看右看看……   咦,翠翠呢?   就在裴湘的视线落在空荡荡的花盆上的时候,刚刚还一身矜贵凛然气质的艾斯法尔陛下忽然闭上了双眼。只听“砰”的一声,高大挺拔的海族君主终于消耗完了最后一丝维持体面的魔力,瞬间恢复成了手掌大小的小精灵模样。   裴湘慢慢低头,望着摊在被子上呼呼大睡的小家伙儿,心情是茫然中透着复杂难言的。   她知道花盆为什么空了,也找到了翠翠,还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小可爱,可是……   ——这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小可爱! 第367章   小鸟在窗外婉转清啼,清新的草木香气被微凉的晨风送入典雅温馨的房间内,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望着酣然入睡的艾斯法尔版翠翠,裴湘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失笑摇头。虽然结果和之前的预想相差甚远,可是她此时依旧是充满喜悦和感激之情的。   裴湘试探着伸出手指,动作轻缓地触碰了一下艾斯法尔的墨色头发,发现熟睡的海族之主对她没有什么防备,依旧睡得沉稳。于是,她便干脆加大了动作,直接把趴在被面上的小人儿抓了起来,然后平托在手掌上。   这次,艾斯法尔终于有了一些反应,纤长卷翘的羽睫微微颤动,紧闭的双眼似乎有睁开的趋势。见此,裴湘连忙释放出一点剑气,重新安抚了因力竭而熟睡的海族之主。   被熟悉的剑气包裹,艾斯法尔的呼吸节奏再次平缓悠长起来,他侧头躺着,表情恬淡宁和,整体上只有巴掌大小,看上去精致又娇弱。   把艾斯法尔放在枕边的平坦位置上,又给他盖上了一块手帕,裴湘这才掀开被子挪下床,赤and裸着双足稳稳地站在了柔软的地毯上.   她双目微阖,慢慢撤去包裹在足底的内力。   片刻后,重新“脚踏实地”的裴湘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在地毯上不轻不重地跺了跺脚,而后才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每一步,脚掌上的肌肤都和地毯上的绒毛有着亲密接触。厚重而宣软的舒适触感告诉裴湘,她身上的魔药诅咒确实消失了。   经过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生死较量,如今的她不仅能讲话了,还能和普通人类一样自由地行走在地面上,再没有了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利刃上的剧痛。   ——就好似当初服用的,是一剂能让鱼尾变成双腿却没有任何副作用的圣药。   深吸了一口气,裴湘一身轻松地席地而坐,开始通过冥想打坐来彻底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   天色大亮,阳光暖融融地照进室内,裴湘仍然在吸收消化艾斯法尔留在她身体里的本源魔力,直到床铺方向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才重新睁开双眼。   而后,她的目光立刻落进了一双清清淡淡的黑色眼眸中——缩小版的。   “你醒了,艾斯法尔,感觉如何?”   极力严肃着包子脸的海族之主推开身上的手帕,压下头顶翘起的头发,然后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还可以。因为之前没有长久变成小精灵的打算,我在构筑身体的时候,没有预留足够的魔力。艾米,我近期会需要较多的睡眠来修养调息,直到这具身体的状态彻底稳定下来。”   裴湘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她能感觉到,她和翠翠的契约仍在,而且比之前更加牢固清晰了,便好奇问道:   “艾斯法尔,你现在……和翠翠是什么关系?”   艾斯法尔抿了抿唇,张口欲答,随即又突兀地沉默了下来。   “不好说?”裴湘歪了歪头,有些不解。   “不是,”艾斯法尔摇了摇头,平淡的语气中暗藏纠结,心里暗自后悔当初裴湘给魔法种子取名的时候,自己没有阻止,“我现在就是……这颗魔法种子结出的小精灵。”   裴湘从契约联结的地方感受到了艾斯法尔对“翠翠”这个可爱名字的嫌弃,忍不住弯了弯眼睛,故作恍然道:   “哦,原来如此,就是说……你就是翠翠呀。翠翠,真高兴能见到你,我之前还以为你不能顺利长出来呢,现在一瞧,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精致可爱。”   艾斯法尔尽量做出云淡风轻的表情,并认真更正道:   “是小精灵,但不是翠翠。之前的魔法种子因为保存不当和时间过于久远,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生命活力。它是注定长不出有灵智的小精灵的,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小精灵躯体都构造不出来。是我的魔力和意识灌注其中后,它才能够继续完成被中断的成长使命。所以,我现在……不算是原本的翠翠。”   裴湘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并不赞成艾斯法尔的解释,温声辩驳道:   “不对哦,我的朋友,只要是我的契约小精灵,他就是叫翠翠的。你看,我们之间的魔法契约牢固而清晰,说明法则也承认了你就是翠翠,即便你的灵智不是由魔法种子诞生的。”   “契约法则之所以会认为我是……翠翠,是因为我掩盖了自己的本源气息。”   “既然需要遮掩行踪,那就暂时更改一下名字呗,这样应该更有利于隐藏吧?哎,亲爱的艾斯法尔,我之前给小精灵起名字的时候,你都没有反对的,可见你不讨厌‘翠翠’这个名字。对了,你当时还说过‘小红’也不错的。”   艾斯法尔淡淡地看了一眼裴湘眉目间的小得意,也不和她继续争辩,只是适时地露出了疲惫虚弱的表情。   裴湘笑容一顿。   见此,艾斯法尔又用一双黝黑沉静的眼眸默默地望着裴湘,无奈又包容。   于是,裴湘忽然觉得良心上有了一点点的亏欠,好像……自己才是导致艾斯法尔不得不当小精灵的罪魁祸首。   她认真想了想,试探着商量道:   “艾斯法尔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大魔王了。不如我们私下里称呼你的本来名字,有外人在的时候,还是叫翠翠,可以吗?”   “外人?”   “对呀,你是我的契约小精灵,总不能一直藏着不见人吧?我得把你介绍给其他人的。比如,之后下楼吃饭的时候,我非常不愿意对亚瑟王子说,你叫艾斯法尔。唔,还有伯莱国内的其他人,我总觉得那会引起不必要的探究和猜测。”   不知是哪一点触动了海族之主。总之,在听完了裴湘的牵强理由后,一直很嫌弃“翠翠”这个土味可爱系名字的艾斯法尔终于有所松动,到底勉勉强强默许了被叫做“翠翠”。   裴湘立时眉眼弯弯,又想询问其它问题,不过却被打断了。   门外的走廊上传来女仆走动和拎水的声音,昭示着现在已经到了裴湘日常起床的时候了。   为了避免女仆们收拾床铺时伤害到如今小小的艾斯法尔,裴湘连忙起身把他捧在手中,然后在梳妆台上清空出一个铺着红色天鹅绒内衬的首饰盒子,让他坐在了里面。之后,她又摘下一些厚实的大花瓣给他当临时靠垫。   “艾斯法尔,你要洗漱吗?”   被抱来抱去的海族之主没什么表情地“嗯”了声,极力忽略被女孩儿捧在掌心里的不自在。   那些淡淡香味,肌肤间的温热接触,还有温柔的照顾和小心翼翼的呵护,都让他觉得陌生极了。   裴湘也注意到了艾斯法尔偶然间的小小僵硬,但这时候,她完全没有打趣和捉弄对方的心思了,心里反而软乎酸涩得很。   因为她知道,这种无力的境况对于一贯强大的艾斯法尔来说,是多么的陌生。他原本是不需要让自己陷在这样的尴尬困境中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要帮助她。   女仆进门后,裴湘还记得之前给自己设计的“沉默做衣服的莉莉娅公主”人设,所以,她依旧没有出声说话,只是用文字吩咐女仆,让对方去隔壁房间取来几枚大贝壳。   贝壳取来后,裴湘往里面倒入了一些干净的清水,正好适合艾斯法尔洗漱。   因为她的举动,女仆也发现了房间内多出来的小精灵,她先是惊呼一声,而后满脸喜爱地看着站在贝壳水池旁洗脸洗手的艾斯法尔,差点儿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艾斯法尔用裴湘剪碎的手绢擦干脸上的水珠儿,又冷漠地看了一眼大惊小怪的陌生人类,然后通过契约催促裴湘把他放在她的肩头上。   “既然你现在不能随意说话,那就由我暂时代替你来发声。”海族之主没什么心里障碍地就接手了原本属于小精灵的任务。   裴湘微微扬眉,有些惊讶。   她原本以为,就凭艾斯法尔的冷淡性格和他对陆地生物的不喜,这项代替交流的计划会作废呢,没想到,他倒是不排斥。   艾斯法尔在裴湘的肩头坐稳后,对着依旧在好奇打量的女仆吩咐道:   “莉莉娅公主殿下该洗漱了。之后,你带人把早点送进来,我们今天不下楼用餐了。对了,如果亚瑟王子殿下问起,就说莉莉娅公主殿下喜欢独自一人安静呆着,暂时不会客。”   女仆听到艾斯法尔的话,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悄悄看了裴湘一眼,无声请示。裴湘甜美一笑,点头表示小精灵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   早餐过后,裴湘一边研究如何给艾斯法尔添置衣物和生活用品,一边详细询问他目前的状态。   “大概三天左右,我就可以使用一些小魔法了,”艾斯法尔坐在一摞书上,不紧不慢地说道,“到时候,你就无需总是担心有谁不小心踩到我或者伤到我。艾米,我可以飞在半空中,也能运用一些攻击和防御魔法。”   裴湘从碎布篮子里挑出一小块深蓝色的丝绸,准备给艾斯法尔缝制一件小睡袍。   “那你需要多久才能攒够魔力返回深渊?”   艾斯法尔沉吟片刻后,不太确定地答道:   “如果中途没有意外的大量魔力消耗的话,大约一年左右。”   “那这具身体怎么办?”裴湘暗戳戳地希望艾斯法尔返回后,会有一个新翠翠出现。   魔王大人瞥了一眼裴湘给他准备的各种生活用品,咽下了他原本要把这具身体分解吸收的打算,慢条斯理地说道:   “到时候可以把这具身体保留下来,让‘他’进入沉睡静止状态。若是以后我需要再次离开深渊,就可以直接使用这具小精灵的身体了。”   裴湘挑了挑眉,她没料到艾斯法尔竟然打算再次来大陆,因为这位海族之主是众所周知的讨厌陆地环境和陆地生物。   不过,她转而一想,又觉得不算奇怪了。因为他已经被迫在深渊中停留了一千年了,之后还要继续停留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就算是再宅再喜静的性格脾气,大概也想出来透透气吹吹风的。   想到这里,裴湘自然而然地问道:   “艾斯法尔,你是在深渊中积蓄力量吗?等你出来的时候,就是你和敌人宣战之时吗?”   “差不多吧……”   艾斯法尔为了阻止裴湘在他的新睡袍上绣鹅黄色小鸭子,决心用自己的故事转移她的注意力。   “艾米,我把本体封印在深渊中,主要是为了利用深渊魔气吞噬掉我本源魔力中的一股外来力量。在海底,唯有来自地狱的魔气才具有最彻底的破坏性和毁灭性,同时也具有稀有的新生力量——只要能彻底吞噬它。”   裴湘皱着眉头思考片刻,不太确定地问道:   “恕我冒昧猜测一下,你说的那股外来力量,就是当初赫邱战胜你的关键吗?如果不清除的话,会发生什么?”   “会让我变成没有力量的人类,彻底的人类。”   提起过往阴谋,艾斯法尔的眼中划过一抹冷意:   “很有意思的做法,是不是?既然我想让陆地变成泽国,变成海洋的附属,那敌人干脆就‘惩罚’我成为人类,成为力量弱小而生命短暂的存在。如果可以的话,估计他们还希望让我体会一下被海洋力量威慑吞没的恐惧。”   裴湘微怔,旋即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确实是非常有意思的想法,这是因为……对方特别憎恨你?否则的话,既然有机会暗害你,干脆杀死了就好,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的方式?反而给了你喘息蛰伏的机会。”   “因为他们不能直接杀死我,”艾斯法尔的平和笑容里含着一种恣意高傲,“对于每一个要晋升为半神的存在,那些已经占据天空神座的半神们是不能出手阻拦的。谁直接阻拦,谁就逃不过神座坍塌的命运。”   “半神?那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无法用语言向你解释清楚,”艾斯法尔缓声道,“还记得小人鱼的灵魂去处吗?她去了天空女儿那里,为她工作三百年,就能得到所谓的永恒灵魂。那个天空女儿,其实就是一位半神,是超越陆地和海洋上所有生灵的存在。”   “她也参与了当初的事情吗?”   “不清楚。只不过,属于半神的神座数量有限,有新生的,就意味着有灭亡的,此消彼长。”   裴湘眨了眨眼,默默消化艾斯法尔向她透露出的一些讯息,同时情不自禁地觉得,这个魔法童话世界里的水越来越深了。   趁着裴湘出神思考的功夫,艾斯法尔理了理衣袖,风度翩翩地从书堆顶端跳到桌面上,而后从容且不动声色地抬腿,一脚踢走了裴湘手边的粉色缎带和蕾丝花边。   裴湘眸光一转,假装没看见艾斯法尔的小动作,只是暗自决定,她要在艾斯法尔的所有新衣物上都绣出“翠翠”的名字。 第368章   三天的时间,足够艾斯法尔恢复一些用来自保的魔力了,也让裴湘尽情地享受了一番给“手办娃娃”置办衣物用品的乐趣。   “好了,缝好这枚珍珠纽扣之后,给你添置衣物这件事就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从明天开始,咱们也该出门转转了,亚瑟王子那边已经多次派人来询问了。”   艾斯法尔瞧着裴湘手中的墨绿色长外套,心想款式倒是不错,就是衣领和袖口处的蔷薇花纹太多,看上去怪花哨浮夸的,像是花花公子们喜欢的风格,估计海里的八爪一族会特别中意。   “你觉得这件外套怎么样,艾斯法尔?”   放下针线,裴湘轻轻抖了抖手中的小衣服,展示给外套的主人看,眼中盛满期待。   艾斯法尔见裴湘笑得开心,立刻忽略了之前心中所想,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语气笃定地说道:   “非常好,艾米。绣纹精美,颜色搭配得也不错,我很喜欢。”   得到肯定后,裴湘目光一亮,她语气轻快地说道:   “喜欢就好。艾斯法尔,只有你的气质能压住这样的颜色和花纹,穿上后不会让旁人觉得轻浮油滑,反而显得更加尊贵华丽。当然,你穿黑色最好看,内敛深沉,可也不能所有的外套都选择黑色吧,偶尔换换穿衣风格也很不错。”   艾斯法尔神色淡淡地挑了挑眉,他想着衣柜里新添置的银白色礼服、红色披风、灰蓝色骑装、香槟金色巫师袍……对裴湘口中的“偶尔换换穿衣风格”不置可否。   另一边,裴湘把墨绿色蔷薇花外套挂好后,就开始兴致勃勃地“巡视”艾斯菲尔的新衣柜。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她对自己这三天的劳动成果还算满意,认为自己完全可以荣获“手工达人”的称号。   “明天就要出门了,我们先穿哪一套衣服呢?”   “黑色的就好,”艾斯法尔毫不犹豫地说道,“明天是去道格拉斯大主教那里赴约,说不定会遇到什么意外状况,衣着简单些就好。咳,那些漂亮的衣服留着以后再穿吧。”   裴湘莞尔,轻声道:“这是你的衣橱,当然由你自己做主穿什么。艾斯法尔,虽然我非常乐意制作这些小巧的东西,甚至有些乐此不疲,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人偶娃娃随意摆布。你是朋友,是我尊重的独立存在,我没有理由干涉你的生活习惯的。当然,也谢谢你这三天对我的纵容。”   艾斯法尔调动魔力飞高到裴湘的视线水平处,郑重说道:   “‘干涉’和‘照顾’我还是能分得清的,我很喜欢你为我准备的一切,包括所有的衣服。我也没有觉得受到了轻视和慢待。艾米,我对离开深渊这件事从来没有后悔过,相反,这次的旅行让我看清了一些事情,那对我来说很珍贵。”   “看清了一些事情?”裴湘疑惑。   艾斯法尔矜持地勾了勾嘴角,没做具体解释,但周身的气息非常柔和,可见他此时的心情非常不错。   第二日,裴湘和艾斯法尔一起下楼吃早饭。自从拒绝了亚瑟的告白后,这是她第一次露面,好似之前的三天是留给彼此的冷静期。   如今再次见面,裴湘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清浅甜美,看向亚瑟的目光也是兄妹之间的亲切友善,不掺杂一丝一毫的其余情绪。   亚瑟低头苦笑一声,虽然失落遗憾,倒也没有异常难受。   “莉莉娅,我听侍女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忙着做手工活,都没怎么出门散步。依我看,这样可不太合适,花园里的玫瑰和湖边的天鹅都期待着看到你的灿烂笑容呢。”   裴湘微微颔首,对亚瑟的关心表示感谢,并笑吟吟地保证,自己今后一定时常出门转转,不再错过更多的美丽户外风光。   “亚瑟,”裴湘在本子上写道,“我想你已经发现了,这是我的契约精灵翠翠。我这几天留在房间中,就是在给他准备一些日常用品。”   亚瑟确实已经听过侍女们的汇报了,再加上他之前就了解过翠翠的来历,因而,对于突然出现在裴湘肩头的黑发小精灵,亚瑟并不感到惊讶。   在裴湘介绍完后,二王子便朝着艾斯法尔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并彬彬有礼地做了自我介绍。   艾斯法尔飞到亚瑟的面前,悬空而立。他矜持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对方,却没有再次做出自我介绍,因为他并不想亲自告诉一个人类,他叫翠翠。   对于小精灵的冷淡高傲态度,亚瑟王子接受良好。   说实话,在成为野天鹅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兄弟十一个见过了太多种类的自然小精灵了,有活泼爱笑的,有天真腼腆的,有戒备心强的,当然,也有高冷严肃的。   只不过……这个翠翠好像格外的冷漠深沉,一点都不像是艾米这样善良温柔的姑娘培育出来的。   ——嗯,也许是因为那颗魔法种子太老了,又缺少年轻蓬勃的生命力?   “艾米,我真替你高兴。之前看翠翠一直不开花,我总是担心你会失望,毕竟那颗魔法种子是一千年前的旧物,从年岁上看,实在是太老了。不过,你是幸运的,翠翠到底还是成功出现了,而且,看上去也很健康。”   裴湘笑着点了点头,对翠翠很健康这件事也很高兴。   艾斯法尔抿了抿唇,他忽然觉得这个亚瑟王子为人有些浅薄狭隘,区区一千年而已,竟然会评价说太老了,简直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对了,我还有一件高兴的事要和你分享,”亚瑟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裴湘悄悄眨了眨眼睛,“艾米,一会儿吃完早餐,我们一起去书房。我给你看一封信,是来自海上的。”   裴湘接收到亚瑟的暗号,立刻联想到了出海远行的莉莉娅,又见亚瑟的表情很轻松,便知那应该是一个好消息,于是,她吃东西的速度就忍不住加快了几分。   早餐结束后,裴湘和艾斯法尔跟着亚瑟去了他的书房,在那里,裴湘读到了莉莉娅和十一王子殿下的亲笔书信。   信中说,莉莉娅在海外遇到了一位年轻英俊的国王,那位国王对莉莉娅一见钟情,在不知道莉莉娅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就想迎娶她做王后。即便那个国家的大主教诋毁莉莉娅,猜测她是来历不明的邪恶女巫或者吸血女妖,也没有削弱年轻国王对莉莉娅的爱意。   莉莉娅的兄长们经过认真考虑和几次试探,都觉得那位国王是个不错的妹夫人选,而莉莉娅本人显然也动了真情。于是,王子们就把莉莉娅的公主身份告诉给了那位国王。   年轻的国王很高兴自己的爱人是一位公主。他发誓说,等到二王子一行人返回伯莱国了,他就会亲自求娶莉莉娅,并保证,他会让莉莉娅从今以后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读完信,裴湘眉眼弯弯地说道:   “既然有几位王子殿下帮忙考验莉莉娅未来的丈夫,那肯定不会出太大的差错的。这下好了,等咱们一返回国内,莉莉娅就可以立刻答应对方的求婚,继而出嫁。之后,我们不用再担心莉莉娅会被联姻给一个老头子或者人品不好的人了。”   亚瑟一开始听到裴湘讲话,还附和着连连点头。只是,听着听着,二王子忽然反应了过来,裴湘竟然可以出声说话!   “你、你,那个艾米……”亚瑟因为惊讶而有些磕磕巴巴的,“你、你能说话了?什么时候的事?”   裴湘指了指艾斯法尔,温声解释道:   “翠翠出生的时候和我建立了魔法契约,正好打破了我之前遭遇的魔法诅咒,就能说话了。”   “这可太好了!”   亚瑟激动地站起身来,想给裴湘一个拥抱亲吻。   几乎是同一时刻,艾斯法尔飞身而起又降落到两人中间,周身仿若裹挟着冰山寒川般的峥嵘气势,旋即又飞速收敛,瞬息变化,倒是不曾引起亚瑟的注意。   艾斯法尔冷声道:“因为之前的计划,艾米现在还不能公开开口说话。亚瑟王子,请你不要因为兴奋而疏忽了这一点,要时刻保持冷静,别让伯莱国的人抓住把柄,防止功亏一篑。”   艾斯法尔突如其来的提醒打断了亚瑟的拥抱动作,也让他的激动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却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仍然喜笑颜开地说道:   “不论如何,这都是一个特别好的消息。我要写信告诉莉莉娅和我的兄弟们,让他们和我一起分享这份喜悦。艾米,等回国之后,我们一定要举办一场宴会为你庆贺,你会得到所有朋友的祝福的。”   听到亚瑟的提议,裴湘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落在艾斯法尔身上的打量目光。   她抬眸望向满脸真挚的亚瑟,嫣然而笑,表示自己十分期待和朋友们欢聚一堂谈天说地,尽情享受美酒美食和舞蹈音乐。   “亚瑟,我会和莉莉娅一起唱歌,就像之前约定的那样,还要请花精灵们翩翩起舞,请树精灵弹奏月光竖琴。”   “当然,一切都会尽善尽美的。”亚瑟朗声笑道。   艾斯法尔则通过契约对裴湘说道:   “你继承了小人鱼的歌喉,再加上你自己的情感和领悟,只要你愿意唱歌,无论海洋里还是陆地上,没有什么生灵会比你的歌声更加优美动听。”   裴湘被夸奖得心花怒放,同样通过契约对艾斯法尔轻声道谢。   亚瑟一边写信一边说道:“既然发生了这么多的好事,那咱们就要快些解决伯莱国这边的麻烦。我今天就去拜访负责此事的乔伊斯公爵,尽早谈妥一些条件。”   裴湘沉吟道:“现在的状况是,伯莱国一方不愿意履行联姻的承诺,如果你适当地拖一拖,大约能争取到更好的结果和补偿。”   “我担心出现什么变故,”亚瑟摇头说道,“使臣团里一定会有人想法设法往国内送信的,我目前还能压住消息,可拖延久了,就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了。算了,反正回国后肯定要受到责罚的,不如早些做出决断。”   “亚瑟,伯莱国的国王陛下准备什么时候展示他的那件神奇新衣服?”   亚瑟一愣,满腔不解地问道:   “展示?根本就没有什么新衣服?那不是骗子的谎言吗?空荡荡的一片,他怎么展示?”   裴湘微微扬眉,漫声道:“在我看来,那位陛下不仅要把那件神奇的新衣服展示给所有民众看,还会亲自穿在身上展示,到时候可就有趣了。”   亚瑟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亲自穿在身上……那岂不是等于什么都不穿!堂堂的一国君主,当众、当众赤身裸体……不,这太荒谬了,我认为不可能发生这样的可笑之事。”   “那就等等看吧,”裴湘缓声道,“反正,再过三天就是游and行大典了,那是一个绝佳的展示新衣服的机会。如果国王打算让更多的民众羡慕赞美他的话,肯定会选在大典那天换上那件根本不存在的衣服的。”   亚瑟依旧不愿意相信会发生那样的荒唐事。   裴湘含笑分析道:   “殿下,我们只需要等待三天,就能知道结果了。到时候,如果那位国王陛下真的丢了脸闹了丑闻,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解除两国之间的联姻约定了。回国后,你也有了充分的理由解释之前的‘擅自妄为’。亚瑟,你不是违背王命,而是事急从权。谁让伯莱国的国王太过荒唐呢?同他联姻,一定会受到各方嘲笑的。”   听到这里,亚瑟已经意识到,裴湘说了这么多,其实是在关心他,她不愿让他回国后受到过多的责备。想明白这些,亚瑟顿时心中一暖,看向裴湘的目光格外温和。   “既然艾米这样说,那我就再等一等,看看三天后的游and行大典上,伯莱国的国王陛下会如何表现。”   裴湘“嗯”了一声,低头喝茶,非常刻意地避开了亚瑟的感激视线,完全不给他任何遐想空间。   亚瑟叹了一口气,张口要说些什么。   这时,艾斯法尔从裴湘的肩膀上飞了起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提醒道:   “艾米,你今天和道格拉斯大主教有约,现在可以出发了。”   裴湘看了一眼钟表,发现时间还很充裕。不过,为了避免长时间和亚瑟单独相处,她连忙起身做出微微急切的样子,在亚瑟挽留不舍的目光中利落告别离开。   坐上马车后,刚刚还精神焕发的艾斯法尔露出了困倦之色,说到底,三天的休养时间还是过于短暂了。随着马车悠悠前行,需要补充魔力的艾斯法尔翻了个身,趴在裴湘的膝盖上慢慢睡了过去。   裴湘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发呆片刻,随后,她视线回转落在了膝盖上面。那里,翠翠版的海族之主睡颜恬静,呼吸平缓,脸颊尚有些婴儿肥,头顶翘着的一小绺头发还带着一点点的自然卷。   裴湘想,他这副脆弱可爱模样可真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第369章   在见到道格拉斯大主教之前,艾斯法尔在裴湘的膝盖上悠悠转醒。短暂迷茫过后,海族之主立刻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淡定模样,压了压翘起的头发,艾斯法尔再次飞到裴湘的肩膀上,并很端正很严肃地坐了下来。   裴湘走下马车,微笑着和等在门前的道格拉斯大主教无声问好。这位大主教一如既往地亲切和蔼,仿佛不知道两国联姻即将告吹,依旧把裴湘当做准王后一样对待。   “哦,这是公主殿下的契约小精灵吗?”道格拉斯注意到裴湘肩膀上的艾斯法尔,笑呵呵地问道。   裴湘点了点头,腼腆一笑,艾斯法尔没出声,也没有做自我介绍。   大主教笑眯眯地捋了捋银白色的胡子,一边引路一边说起了这次邀约的目的。   “莉莉娅殿下,之前听你提起那个有着仙女赫莲娜的梦境后,我就一直在苦苦思索仙女赫莲娜和勇士赫邱的关系,试图从千年前的历史记录中寻觅到她的事迹,但却一直无所获。直到前天傍晚,我在智慧圣坛前诚心祈祷,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到有一个地方也许会有一些线索,所以就请你过来了。”   裴湘眸光流转,做出十分感兴趣的模样,急切而期待地望着道格拉斯大主教。   大主教把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在教廷的智慧圣坛附近,有一幢被封闭了很多年的古老建筑。当然,被封闭的缘由并没有什么特殊顾忌和不方便讲的,就是为了更好地保存一些有历史价值的重要物品。”   艾斯法尔淡声问道:“那里收藏了什么样的重要物品?会和仙女赫莲娜有关吗?”   道格拉斯温声解释道:   “在那个被封闭的空间里,存放着许多古老的壁画和矮人族雕刻,还有一些祭祀用的陶器和半个残缺祭坛。从壁画的内容和祭坛上的铭文来看,它们非常有可能和千年前的历史有关,但传到现在,我们已经弄不清楚到底有什么具体关系了。唉,这确实有些可惜。   “因此,我们只能尽最大努力保存好那些古老的物品,期待将来有机会解开某些谜团。至于说和仙女赫莲娜的关系……目前来说,我还不太清楚那里是不是真的和仙女赫莲娜有关,但绝对值得认真调查研究一番,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裴湘了然,比划了一个手势,艾斯法尔替她说道:   “既然教廷内部没有任何关于赫莲娜仙女的文字记载,去看看那些千年前遗留下来的实物也好。如果我们真的证实了一些事情,不仅能帮助被困在深海的仙女赫莲娜,也能帮教廷解开一些疑惑之处。”   道格拉斯听到艾斯法尔的话后,欣慰地点了点头:   “我思来想去,也许只有那个房间里堆积保存的东西能够提供线索了,当然,更有可能是我猜错了。”   说着话,裴湘和艾斯法尔跟着道格拉斯大主教穿过一段昏暗曲折的走廊,路过庄严雄伟的圣殿智慧圣坛,在一处造型简洁的白色建筑前停了下来。   裴湘环顾四周,发现从房屋周围的环境来看,这里确实少有人来。   道格拉斯大主教从腰间取下一枚不知什么材质的黑色钥匙,又低声念了一段冗长晦涩的咒文,之后才登上台阶用那把魔法钥匙去拧开沉甸甸的锁头。   大门缓缓开启,有朦朦胧胧乳白色的光芒自门内溢出来。   裴湘向内张望,看到的,是一个极其宽敞明亮且刻满了防护魔纹的储藏空间。再凝神细瞧,以裴湘目前的魔法造诣,只能感觉出那些刻在地面和墙壁上的魔纹有防护作用。至于是不是还有其它特殊的魔法用途,她一时之间也辨认不出。   就在裴湘暗中揣测分析的时候,艾斯法尔通过契约告知裴湘,她可以放心进入这个房间。   “那些魔纹没有问题吗?我感觉有些古怪。”   “是有古怪,但应该不是针对你的。这里的魔纹……是和那边的所谓圣坛相呼应的,只对我和魔女爱丽丝的同源血脉有特殊感应。”   “那它能感应到你吗?”   “我的本体还在深渊中,”艾斯法尔通过契约传话给裴湘,“况且,这种等级的魔法阵无法探查更高阶的存在。绘制魔法阵的人应当也清楚这件事,所以,对方在选用魔法材料时比较具有倾向性和针对性。”   裴湘了然,和艾斯法尔暗中交流道:   “也就是说,这个所谓的保存重要物品的封闭房间,其实是教廷为了防止魔女爱丽丝复仇而设置的?”   “有这个可能,”艾斯法尔推测道,“这个魔法阵启动之后,不仅具有感应与警示的作用……你看那里,艾米,刻着摩挲曼系咒语符号的双恒星对角位置,对,就是那里,有一个还算高明的叠加高阶魔法阵,你试着拆解开看看。”   裴湘精神一震,她听闻现场就有罕见的叠加高阶魔法阵可以观摩参详,立刻收拢了心思,聚精会神地观察起来。   从日曜星黄金折线的位置作为起点,裴湘飞快地计算着魔法源流动规律并分解出了基础的魔法元素,之后又根据即时拆出的简单魔纹试着分析演绎,片刻后,她的眼中划过一抹恍然。   “他们这是怀疑……我被魔女爱丽丝入梦‘求助’之后,就和她建立了某种契约联系?唔,这个道格拉斯大约是想利用这个魔法阵,悄悄锁定我和魔女爱丽丝之间的无形纽带,然后顺藤摸瓜提前找到隐藏在暗中的敌人。”   艾斯法尔通过契约“看”清了裴湘的运算分析结果,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愉悦的笑容。   与此同时,他心里生出了一种跃跃欲试的期待,就是想把更多的知识塞给裴湘,看看她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他甚至开始期待自己教无可教的那一天,然后和这姑娘认真较量一次,充分享受棋逢对手的乐趣。   艾斯法尔出神了一瞬,又在裴湘察觉前迅速收拢心神,专注眼前的事情。   “我同意你的想法,艾米。那个高阶魔法阵确实有追踪捕捉的作用,如果注入的魔法力量充足的话,它确实可以穿透一些次级空间的壁垒,无视魔法屏障。”   “充足的魔法力量,那是多少?”   “开启魔法阵的话,至少需要十颗银晶级别的魔法宝石。如果要保证它一直运行下去的话,就要及时补充更换新的魔法宝石。”   裴湘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我那个梦是杜撰的,也许,不,是很大程度上,魔女爱丽丝近期根本不会在伯莱国附近出现。那么,他们突然启动了这个庞大的魔法阵……以伯莱国的底蕴,到底能坚持多久?”   坐拥整个海洋世界的艾斯法尔微微挑眉,在他眼中,陆地上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挺贫穷的。   这时,房间中的朦胧白光渐渐散去,大主教道格拉斯笑着伸出手,邀请裴湘一同入内。   裴湘佯做不知这里面的算计,她微微颔首致意,然后欣然走进了白色建筑中。   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里摆放的各种古老物品,裴湘一步一步踩在明明暗暗的交错魔纹上,从始至终都没有引起任何异动。   在裴湘身后,目光锐利的大主教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握着光明权杖的手也不再紧绷。他重新露出慈祥的笑容,慢悠悠地跟着裴湘走进了室内。   半日后,裴湘和道格拉斯大主教离开了白色建筑,两人的脸上都布满了遗憾之色,显然,他们一无所得。   重新锁上房门,道格拉斯大主教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到了午餐时分。   他立刻十分热情地恳请裴湘留下来一同用餐,态度殷切又赤诚,简直让受邀之人无法说出拒绝之词,仿佛只要一摇头,就会伤害到这位慈祥的老人家。   因此,裴湘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大主教的好意款待。   午餐很丰富,气氛也很好。   道格拉斯大主教是个非常周到的主人,他见识广博,言谈风趣优雅,愿意听取不同的想法,总之,不管谁和他相处,都会在不知不觉中放下戒心。   于是,当裴湘端起大主教热情推荐的伯莱国特产香槟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因大主教口中的趣闻而绽放的轻松笑容。只是,当她低头凑近酒杯后,脸上的轻松笑容就不再真正轻松了。虽然面无异色,但裴湘自己心里清楚,她此时又全身戒备了起来。   “真实药剂?竟然是比真言药剂还高阶的魔药,哎,今天的安排……可真是一环接着一环。”裴湘在心中感慨。   艾斯法尔轻轻“嗯”了一声,同时十分自然地拉了拉裴湘的手指,示意自己要吃豌豆。   于是,正要举杯喝酒的裴湘只好暂时放下酒杯,替自己的小精灵舀了一勺翠绿的豌豆粒放在浅碟子里。然后,她又帮他摆好特制的小勺子、小叉子和小刀子,方便艾斯法尔独自用餐。   道格拉斯眼光微闪,含笑道:   “我没想到公主殿下会这样细心,不仅为小精灵准备了这么多小巧的生活物品,还不嫌麻烦地帮他随身携带。不过,殿下其实可以让仆人们来照顾翠翠的,唉,今日是我这里准备不周,没有考虑到翠翠的特殊情况。”   裴湘微笑摇头,无声表示自己希望能亲自照顾小精灵,不愿让人代劳。   这时,艾斯法尔拿勺子的动作一晃,“一不小心”就让一粒圆滚滚的豌豆落到了餐布上,顿时留下了一点油渍。   意外发生后,爱整洁的小精灵立刻飞离了桌面,招呼站在不远处的男仆给他更换干净的餐布。同时,他还不太高兴地告诉大主教,他不喜欢除了契约人之外的人照顾他。   艾斯法尔的这些动静不可避免地吸引了餐厅内诸人的注意力。   道格拉斯大主教只是稍稍一分心,裴湘便立刻使用了一个海族特有的水系魔法,无声无息地更换了她和大主教杯中的香槟液体。   同一时间,训练有素的仆人们给艾斯法尔换上了新餐布,小混乱结束。大主教表情温和地举起酒杯,再次建议裴湘尝尝桌上的美酒,据说这种香槟只有伯莱国才有。   闻言,裴湘好奇地喝了一小口,品尝后觉得味道果然不错,就一口接一口地喝掉了杯中剩余的香槟。   又过了一会儿,低头吃东西的裴湘偶然一抬头,愕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餐厅内只剩下她、艾斯法尔和大主教了。   大主教的神色有些恍惚,很明显,这是服用了真实药剂后的一种表现。   “仆人们呢?”艾斯法尔替裴湘问道。   大主教此时卸下了和蔼可亲的笑容,语气变得些许的干冷生硬:   “我暗示他们出去了,因为接下来我需要向莉莉娅公主询问一些秘密。”   “你要问什么?”   “我要重新问一遍她的那个梦境,看看她有没有刻意隐瞒什么,还要问她是不是和魔女爱丽丝有特殊关系。”   “为什么会觉得她和魔女爱丽丝有特殊关系?”艾斯法尔明知故问。   这个问题让道格拉斯的表情明显阴沉下来:   “根本没有什么仙女赫莲娜,她对那个‘赫莲娜’的描述,和魔女爱丽丝非常相像!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她要来复仇了,她会让整个伯莱国都陷入恐惧和绝望当中的。”   “如果莉莉娅公主是魔女爱丽丝的同谋的话,怎么会在你面前提起那个梦境?她这样做的话,除了引起你们的警觉外,对自己并没有好处。”   “哦,是的,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道格拉斯的语气忽然有些急促,“可万一这是她取信我们的方式呢?万一是故布疑阵呢?魔女爱丽丝行事诡异心思莫测,谁知道她要做什么呢?所以,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只为了一个极小的可能,你就要对莉莉娅公主使用真实药剂吗?这种魔药据说很稀有,配方只掌握在一些魔力深厚的大巫师手中,外面很少见,你用在这里不觉得浪费吗?”   “浪费?哦,不不,我们有魔药配方,伯莱国从来不缺少珍贵的魔药配方,”道格拉斯的眼中迸发出骄傲明亮的光芒,“因为,一千年前……”   听到这里,裴湘忍不住微微前倾,屏气凝神,她预感到道格拉斯即将要吐露出一个大秘密了。   可是,刚刚还有问必有答的道格拉斯在说完“一千年前”后,忽然就口不能言了。他无声地张着嘴,开开合合数次,脖子和额头渐渐绷起青筋,似乎有一股神秘强大的力量在压迫他,不让他出声讲话。   裴湘微怔,艾斯法尔眼中划过了然。   他冷笑一声,有些懒洋洋地说道:“行了,不用说出伯莱国魔药配方的来源了。”   这句话仿佛是一道解除压迫的魔咒,话音刚落,道格拉斯脸上的痛苦神色就减少了许多。   见状,裴湘也同样心有所悟。她瞧了艾斯法尔一眼,对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就如同没有猜到伯莱国的那些珍贵魔药配方的来源似的,不,应该说是他早就知道了某些真相,所以才波澜不惊。   想到艾斯法尔口中某些被称为“半神”的存在,以及他之前警示她不要进一步调查当年之事,裴湘心底微微一叹。   越过了不能说的秘密,道格拉斯之后又交代了一些事情。   就在裴湘和艾斯法尔不准备再继续询问下去的时候,明亮宽敞又温度适宜的餐厅内忽然刮起了一阵冷风。   紧接着,带着海洋气息的水滴从屋顶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裴湘对面的墙壁上,阵阵水波一样的涟漪纹路渐渐扩散开,一圈又一圈,直到水波涟漪慢慢覆盖整面墙,一道裹着灰色连帽斗篷的瘦高身影从墙的另一面穿越水波而来。   在异变发生之时,裴湘第一时间把艾斯法尔藏在了胸口处的衣襟里,然后,她才抬头细瞧突然出现的灰斗篷。   “我来找回我的匕首!”   粗哑的声音自灰斗篷的帽子下方传出,带着小人鱼记忆中印象深刻的阴冷诡秘。   裴湘想了想自己现在的外貌,默默决定假装不认识海女巫。 第370章   “你是谁?什么匕首?”   裴湘露出惊慌防备的表情。她猛地起身后退,顾不得被带翻的椅子,连跑几步飞快靠近了大主教道格拉斯。   披着灰色斗篷的海女巫掀起帽子,用一双沉寂暗淡的狭长眼睛冷冷地凝视着裴湘和房间内的一切。   当她的冰凉视线落在大主教手边的光明权杖上时,嘴角顿时一拉,喉咙里溢出两声嘶哑的讥笑。   “呵,瞧我发现了什么,真是个……大惊喜!看来,我今天不仅能拿回我的匕首,也能算算旧账了。”   裴湘心中一动,意识到这位女士出现在这里,应该是偶然的。她大概是循着匕首上的气息一路找来,恰好赶上了她和大主教一起吃午餐。   ——这算是冤家路窄吗?   海女巫的目光在神色恍惚的道格拉斯身上慢慢转悠了一圈,眉头微微皱起。   裴湘跺了跺脚,像是在担心不速之客会伤害到大主教,连忙上前一步,微微侧身挡在了道格拉斯和海女巫的中间,并伸出胳膊去抓取大主教的光明权杖。   瞥见裴湘的动作,海女巫想也不想地扬手一击,眨眼间便阻拦了裴湘接触光明权杖的机会。   “小丫头,如果你再妄动,我就让毒蛇勒紧你的脖子,让魔蝎啃咬你的心脏。”   裴湘面色一白,她一边护着大主教后退一边气愤地质问道:   “你到底是谁?不请自来闯入别人的居所,还这么恶毒嚣张,你、你这是在挑衅教廷,在挑衅伯莱国的尊严!你一定会得到最严厉的惩罚的。”   海女巫没理会一个小姑娘的虚张声势,她一直拧着眉头观察大主教道格拉斯的反应,发现这老家伙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反应,一直就是这么恍恍惚惚地坐在椅子上,很明显,他的反应不合常理。   察觉到这一异常,海女巫的注意力再次回转到裴湘的身上,这次,她的眼神中多了些意味深长的东西。   轻轻一挥手,海女巫当着裴湘的面把道格拉斯使用过的酒杯摄入掌心内,并用一道探测魔咒笼罩住杯壁。   “咦?有意思……竟然给伯莱国的大主教喂了真实药剂……小姑娘,不用在我面前演戏了,你对这个老家伙也没有什么好心思。”   “什么真实药剂?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确定要继续装模作样吗?再过一会儿,这老家伙可就要清醒过来了,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他这杯酒的真相?”   这话让裴湘脸上惊慌紧张的表情慢慢淡去,她叹了口气,果断地从道格拉斯身边走开,不再伪装成大主教道格拉斯同一阵营的人。   海女巫嗤笑一声,随手把酒杯震成碎末。   裴湘眨了眨眼,不着痕迹地藏起了她刚刚从道格拉斯身上偷偷摸来的黑色钥匙,同时在心里询问艾斯法尔,这个海女巫到底是不是魔女爱丽丝?   艾斯法尔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这时,裹着灰色斗篷的魔女爱丽丝开始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起来。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脚边盘踞了几条又黑又肥的海蛇和密密麻麻的海底毒虫,这些一看就很不好惹的“宠物”都紧紧盯着裴湘,好似只要她稍有动作,攻击就会接踵而至。   “小姑娘,我知道匕首在你那里,并且,你舍不得把珍宝归还给它的原主人,”检查完房间的魔女爱丽丝走到道格拉斯面前,漫声道,“不过,看在你给这个老家伙喝真实药剂的份上,我允许你再拥有一会儿,嗯,就一会儿。等我审问完了这位伯莱国的大主教,就由不得你再占有我的珍宝了。”   说完这话,魔女爱丽丝念了一段发音模糊的咒语,在她和裴湘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隔音屏障,既方便她监视裴湘的动向,又方便她向服用了真实药剂的道格拉斯提问。   趁着魔女爱丽丝赶时间处理大主教之事时,裴湘一边观察撤退路线,一边通过契约继续询问艾斯法尔:   “她应该是来找回匕首的,你需要我把匕首交还给她吗?没有了匕首,会影响你之后返回深渊吗?”   艾斯法尔淡声道:“匕首不会影响我返回深渊,也不会影响我下次出现的地点,因为我和你有了契约,就相当于有了引路的标识,我总能找到你。可一旦失去了匕首,当我脱离了小精灵的身体返回深渊后,你我就无法继续交流了。”   闻言,裴湘眼中划过一抹遗憾不舍,但她愿意尊重艾斯法尔的意见,便再次问道:   “也许把匕首留在魔女爱丽丝的身边正好,这样方便你和她交流。海族的事,封印的事,还有之前的一千年期间都发生了什么,我都不太清楚,也没有办法帮你太多。”   耳中听着裴湘的理智分析,艾斯法尔沉默了片刻。他现在有点儿弄不清裴湘的真实态度,便试探着说道:   “你身边缺少一件有威力的魔法武器。如果把匕首交给爱丽丝的话,以后你进行战斗时,难免会感到束手束脚。”   裴湘认同地点了点头,感慨道:   “以我目前的能力,应该很难再找到比那柄匕首还厉害的魔法武器了吧?我记得你之前提起过,炼制匕首的主要材料是魔女爱丽丝的角骨,里面曾经蕴含了她的一半本源魔力,可见这把匕首的珍贵。   “再有就是,对我来说,失去匕首并不只代表失去了一件武器,还意味着我失去了同你随时交流的宝贵机会。说实话,艾斯法尔,我真想自私一些不把匕首还给魔女爱丽丝,反正我得到匕首的途径是光明正大的。”   “那就把匕首留在身边。”艾斯法尔语速稍快,立刻建议。   裴湘有些心动,她咬了咬唇,迟疑地问道:   “那你和魔女爱丽丝……唔,我差点忘了,你现在就可以露面和她说话的,不用非得等到返回深渊之后。”   艾斯法尔忽然轻笑一声,他从裴湘的亚麻薄外套领口处飘了出来,重新在她的肩膀上坐好,然后才通过契约说道:   “艾米,我暂时不想让爱丽丝知道我离开深渊这件事,就让她把我当成你的契约小精灵翠翠吧。至于这把匕首是留是还……都随你心意。我刚刚注意到,你趁着假装关心道格拉斯的机会,偷偷拿了他的黑色钥匙。所以,你是打算把爱丽丝引到那个刻着高阶魔法阵的白色建筑里吗?”   “嗯,我就是为了以防万一,”裴湘心知自己的小动作瞒得了魔女爱丽丝,但却瞒不了艾斯法尔,索性直接承认道,“谁知道海女巫会不会喜怒不定随意杀人呢?虽然她和你关系匪浅,但我总要防范一二的,不能因为是朋友的朋友,就手下留情放松警惕。”   艾斯法尔微微挑眉,赞同道:   “你说得对,我的朋友。所以,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打算把匕首留下来吗?”   裴湘把头摇得飞快:“绝对没有,唔,至少不是从最开始的时候。而是要、要稍稍后面一点的时候,对,后面一点。”   “艾米,想把匕首留下来并没有什么不好的,”艾斯法尔失笑,“匕首本来就是小人鱼的姐姐们用头发换到的,之后又被赠送给了你。是爱丽丝不诚心交易,竟然打算把交换出去的东西再次强行索要回去。”   裴湘深以为然,觉得艾斯法尔分析问题的角度特别公正客观。   “艾斯法尔,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唉,我之前提的那个建议——要把匕首还回去,说到底也是为了成全你我之间的情谊。但是,如果你不想和魔女爱丽丝有过多接触和交流的话,那我肯定不能纵容她这种交易欺诈行为的,我会竭力保护好自己的财产的。”   艾斯法尔莞尔。   他想了想,对裴湘坦诚道:   “我之前一直没有提过,其实,我现在对爱丽丝并不是十分信任。当年的事,在细节之处有些说不清的地方,而爱丽丝在其中的作用很微妙。当然,从你我之前调查出的那些真相来看,爱丽丝很可能是被男扮女装的赫邱彻底欺骗了,因而为他提供了一些施展阴谋的便利机会。”   裴湘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什么机会?”   “让赫邱有机会混入宫廷并畅通无阻地走进储存药剂的房间,进而更换了我疗伤用的魔药。当然,在所有事实完全调查清楚之前,我尚且不清楚爱丽丝是真的从头到到尾都被蒙在鼓中,还是渐渐被赫邱说服,最后起了背叛的心思。   “而这一千年来,以爱丽丝一向激烈霸道的性格,她没有来伯莱国疯狂报复那些欺骗了她的人,反而安安静静地藏在深海里化身为海女巫,还炼制了一枚可以连通深渊封印的匕首,我对此也有许多不解。我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不知道她的意图是否是完全无害的。”   听到这里,裴湘稍稍出神。她之前从来没有从艾斯法尔的情绪中感知到他对魔女爱丽丝的恨意和质疑,便以为他是完全信任对方的,也以为他清楚当年的来龙去脉以及魔女爱丽丝的无辜。却没有料到,原来,他一直心有疑惑。   “原来,你对当年之事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魔女爱丽丝的背叛上……可提起她的时候,你的情绪里倒是没有多少激烈或者负and面的感情。”   艾斯法尔沉吟片刻,缓缓解释道:   “没有什么值得愤恨激动的,如果她那时候真的主动背叛了我,将来报复回去就可以了,没必要在背叛者的身上浪费过多的情绪。   “但说实话,以我对爱丽丝的了解,她主动背叛的可能性不大,再加上你之前的那些调查,我可以暂且推断出,她应该是被赫邱算计并蒙蔽了。可无论真相如何,我都不会像曾经那样信任她了。”   裴湘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艾斯法尔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是一贯的平和淡然,可是提到“信任”二字的时候,她总觉得,他的心底有些散不去的怅惘之情。   “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艾斯法尔看了一眼魔法隔音屏障内的魔女爱丽丝和道格拉斯,知道那两人的交谈马上就要结束了,便干脆飞到裴湘的额头前,伸出拇指往她的眉心一点。   一瞬间,千年前的一段记忆就通过两人的契约出现在了裴湘的脑海里,让她在极短的时间里了解了一些往事。   ——*——*——*——   神采奕奕的魔女爱丽丝穿着亮蓝色的水母鱼尾裙,满眼尊崇地望着得胜归来的艾斯法尔:“陛下,您要嘉奖那些来自大陆上的人类女子吗?”   “嗯,这份嘉奖会在庆功宴上兑现,你可以和海因西他们商量一下,提前安排好这件事。”   “陛下,我听说您亲自炼制了人鱼血脉转化药剂,要赐给那些人类女子人鱼血脉?”   “确实如此,”黑发的海族之主一边和魔女爱丽丝说话,一边从高大的海木贝壳柜中取出七瓶颜色各异的疗伤魔药,“你有什么不同的提议吗,爱丽丝?”   “我……”   魔女爱丽丝声音微顿,她神色凝重地看着艾斯法尔挑拣出来的疗伤魔药,眉目间划过一抹关切与为难:   “陛下,您这次的伤势这么严重吗?竟然需要同时服用这七种药剂。”   艾斯法尔有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随意抹除水晶瓶上的魔纹封印,而后一鼓作气饮下所有的魔药。   旋即,艾斯法尔的眼中流露出一抹痛苦之色,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这些魔药是疗伤良药也是断肠毒药,在治愈深渊巨怪和深渊魔气造成的伤害的同时,也在折磨着这位强悍的君主。   看到艾斯法尔忍痛难受的样子,爱丽丝立刻忘了之前的话题,语气一转,就忍不住带上了些许抱怨:   “我听莱拉哈特说,这次又是陛下您独自冲在最前面,跟着您的那些战士都没怎么动手。他们如今一个个活蹦乱跳地接受大家的祝贺,可陛下却要忍受伤痛和毒药的折磨。”   艾斯法尔听出了同族的关心,神色微暖,便多解释了几句:   “我需要在各种危险中磨练身手增加实力,深渊巨怪一族是很好的对手。爱丽丝,虽然我这次受了些伤,但也没什么要紧的,因为即便我实力减半,海洋和陆地上也没有可以战胜我的对手。”   魔女爱丽丝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但也不敢多劝。   艾斯法尔此时已经默默捱过了疗伤魔药带来的痛苦,便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爱丽丝,你把这间药剂储藏室打理得不错,不像莱拉哈特总是粗心大意忘记及时补充缺失的魔药,我很高兴。”   “这是我应该做的,陛下。我十分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感谢您赐给我自由出入这里的权限。”   魔女爱丽丝跟着艾斯法尔走出储藏室,从随身携带的空间吊坠里取出一枚嵌着深紫色魔核的海螺钥匙。   她把这枚钥匙对着储藏室的大门处晃了晃,水中立刻就有金色魔纹明暗交错闪现,而后,那里的空地上生出了一丛丛高大的红珊瑚和色彩斑斓的海草,瞬间把整个魔药储藏室都遮掩了起来。   艾斯法尔稍稍等了等爱丽丝,同时嘱咐道:   “爱丽丝,我们是同族,你修炼进阶时需要的一些魔药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我给你把这把钥匙,就是允许你自由取用自己需要的魔药。我希望你能变得更加强大,不要过早地长眠在海底。”   魔女爱丽丝感激地点了点头,连忙保证自己一定认真修炼,不会浪费了艾斯法尔给她提供的机会。   艾斯法尔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手中的权杖,准备划开一个临时的空间通道去另一处修炼地点。   只是,在艾斯法尔离开前,魔女爱丽丝到底还是说出了一开始的想法。   “陛下,是这样的,在您出征的这段日子里,我认识了一个人类姑娘,我想让她留在海底陪伴我,可以吗?”   艾斯法尔不甚在意地说道:“只要她不伤害海族,就可以一直住在你的宫殿中。”   “可是,她终究是个人类,无法长时间居住在海底,”魔女爱丽丝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艾斯法尔清冷淡漠的面孔,语速飞快地说道,“可以请您赐给她一份转换血脉的药剂吗?就像是赐给那些人类女子一样。”   艾斯法尔摇了摇头,十分干脆地拒绝道:   “这恐怕不行,爱丽丝。在我伤势痊愈之前,我都不会再次炼制转换血脉的魔药的。而之前炼制的那些魔药数量有限,刚好可以分给那些做出贡献的人类女子,让她们变成有三百年寿命的人鱼。”   听到这个答案,魔女爱丽丝的眼中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之情,但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就恭送艾斯法尔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转眼就到了举办庆功宴的那日。   在参加宴会之前,艾斯法尔再次来到储存魔药的地方,准备服用疗伤药剂。   他熟练地取出七瓶不同种类的疗伤魔药,而后一一饮尽,但这次服药后的痛苦感觉尤为强烈。   捂着胸口的艾斯法尔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继而神色剧变。他蓦然扬手朝着房间内的某处空地凌空抓取,一下子就从空荡荡的地方拽出了一个隐身的人类男子   。与此同时,一枚镶嵌着深紫色魔核的海螺钥匙从那名受惊不小的男子手中脱落,“叮咚”一声砸落在地上。   “是你换了药?”艾斯法尔面色冷厉,周身威压翻腾。   那名人类男子被海族之主没有收敛的威压震慑住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根本没有反抗的意识。   “爱丽丝呢?”   “她在、在外面等我。”男子实话实说。   艾斯法尔此时眼角流血,周身的气息时强时弱,头上的角慢慢显露出来又有脱离的趋势。   深吸了一口气,艾斯法尔忍住杀意把这个人类男子摔在了地上,任他头破血流地昏迷了过去。   “莱拉哈特!”艾斯法尔捏碎权杖上的一枚宝石,低喝一声。   “在,陛下。”一道虚影出现在艾斯法尔的面前,虚影的背后是辉煌华丽的宴会大厅和悠扬美妙的曲乐。   “即刻起封闭海皇宫所在海域,我将陷入沉睡,保存海族实力,等我归来。”   “陛下……”   然而,不等心腹属下莱拉哈特应答,艾斯法尔就挥散了虚影,紧接着,这位海族之主就消失在了房间内。 第371章   从艾斯法尔的记忆中清醒过来后,裴湘发现,现实中只是过了半分钟而已。她有些怔忪,微微缓了缓神,方才通过契约问道:   “艾斯法尔,你在庆功会前消失了,是去了深渊那里,然后在深渊中沉睡了一千年?”   艾斯法尔微微颔首,没有多谈论过去的事情,而是帮裴湘分析眼前的麻烦。   “如果你想留下匕首,势必要和爱丽丝有一场较量。到时候,即便可以借助伯莱国教廷的力量,也会有危险的。”   裴湘扬眉一笑:“我知道,最稳妥的方法是毕恭毕敬地交出匕首,然后趁着魔女爱丽丝心情不错时候安全脱身。可是我不愿意。”   艾斯法尔眉目温软,知道裴湘的这份不愿意中,有少部分是不甘心武器被抢走,更多的缘由,则是为了他这个朋友。   海族之主没有再多劝说什么。不管他表现出来的性格有多么平和淡然,他骨子里一直是一位强势而恣意的君主。所以,他同样不乐意被魔女爱丽丝随意干扰了生活节奏。   “既然不愿意,就拒绝她。艾米,我们大概又要冒险了,就像之前游历时遇到的那些险恶境况一样。不过,这次我出现在了你身边,我很高兴。”   “冒险是一种乐趣。我不会让人抢走我光明正大得来的东西,也不会让伙伴遭遇未知的危险。艾斯法尔,既然你先向我伸出了援手,那我就把你划归到我的地盘中了。”   裴湘目光明亮,她很高兴艾斯法尔没有泼冷水劝她暂时屈服退让,而是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和她一同战斗。也许这个决定有些莽撞,可有些时候,骄傲这份心情是无法打折的。   艾斯法尔展颜,他刚要说什么,忽然神色一顿,止住了话语。   裴湘察觉到艾斯法尔的表情变化,立刻心领神会,无需艾斯法尔出声提醒,她直接调动起早就酝酿好的魔咒,朝着正在消融的魔法隔音屏障急射出去。   她的这个魔咒本身没有多大的威力,也不需要多深厚的魔力储备,是一记借力使力的防御招式。   当裴湘的一丝魔力掐准时机,精准地落在爱丽丝设下的魔法屏障的金星位节点上时,它犹如一根可以牵动全局的线,立时改变了魔法屏障上原本的魔力流动方向。   这一丝蕴含着裴湘本源力量的魔力刁钻而强势,迫使原本起到透明隔音作用的魔法元素改变了结构次序,瞬间变成了一片雾蒙蒙滑腻腻的冰晶水汽。从而成功阻断了魔女爱丽丝的视线,并扰乱了她的感知。   与此同时,裴湘掐断手腕上的珍珠手链,让一颗颗圆润的珠子按照特殊的方位降落弹跳,再结合餐厅内的布局,渐渐形成了一个奇门迷阵,把准备攻击裴湘的数条海蛇和一大群深海毒虫困在其中。   在极短的时间里拦住了魔女爱丽丝和她的“宠物”们,裴湘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冲出餐厅后,裴湘发现大主教身边的侍从属下们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看上去生死不知,她顿时心中一凛。显然,这些人已经被魔女爱丽丝在无声无息间制服了。   值得庆幸的是,教廷内部不能施展瞬间移动的魔法,这就给掌握了轻功技巧的裴湘带来了很大的优势。她如同一阵轻风掠出房间,朝着那幢刻满了高深魔法阵的白色建筑冲去。   等到魔女爱丽丝驱散了拦住她脚步的冰晶水雾,裹着灰色的长袍飞身而起追逐裴湘而去的时候,裴湘已经可以望见智慧圣坛和白色建筑的轮廓了。   “艾斯法尔,你记住大主教开门前吟诵的那段咒语了吗?”裴湘把那枚黑色钥匙握在掌心,一边纵跃飞驰一边询问肩膀上的小精灵。   艾斯法尔“嗯”了一声,没有问裴湘,如果他不曾记住的话,她打算怎么办。   “我就猜到你可以的。那些冗长古老的魔咒对于旁人来说也许足够复杂晦涩,不细心学习研究一番是肯定掌握不了的。但对于你来说,大约只要听过一次,就能掌握了。”   “大陆上教廷势力传承下来的魔法体系……还算好掌握,弄懂了一些核心理论和魔力流转规律后,许多后来衍生出来的魔咒看上去五花八门,其实殊途同归。”   “我也希望能做到一通百通。”裴湘羡慕地叹气,同时脚尖一点,腾挪凌空,左闪右避躲进了建筑的阴影中。   艾斯法尔一边帮裴湘注意身后魔女爱丽丝的位置,一边肯定地说道:   “你能做到的,艾米。况且,在做不到之前,我还可以帮你。那个道格拉斯拿出黑色钥匙念咒语的时候,我就猜到你可能会感兴趣,所以就认真听了一会儿。”   闻言,逃跑中的裴湘露出了一个欢畅感激的笑容,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配合默契的小伙伴真不错。   她随手挥出一道凌厉的剑气击碎庭园中的喷泉雕塑,迫使逼近的魔女爱丽丝往后侧身避让。   再次拉开两人的距离后,裴湘趁机跃上白色建筑前的石阶,并把黑色钥匙交给了艾斯法尔。   艾斯法尔毫不犹豫地调动起积攒不多的魔力,全神贯注地默念大主教道格拉斯念过的那段咒语,而裴湘则转身防护,不停地躲闪并击溃魔女爱丽丝的攻击魔咒。   短短的十几秒钟,杀伤力极强的魔咒一个接着一个急射而来,毒汁、冰锥、风刃……眼见着初学魔法的裴湘就要力有不逮了,艾斯法尔终于念完了冗长艰深的咒语。   紧接着,他手中的黑色钥匙猛地一颤,根本不用他亲自去开锁,钥匙自己就飞起来去触碰沉甸甸的锁头,而后,白色建筑的双扇大门“嘭”地一声敞开了。   裴湘立刻冲了进去,直奔之前那个她和艾斯法尔一起观察分析过的叠加高阶魔法阵。   在魔法阵的核心处,裴湘双指并拢做剑,朝着魔力流转勾连的关键节点之一注入了一道无形的剑意,剑意凝而不散,顿时起到了暂时阻隔的作用。   随着这个看似轻松实则艰难的微小动作完成,原本布满了整个房间的魔纹法阵整体上震荡了一瞬,旋即又散发出一阵乳白色的朦胧光晕。   紧接着,室内被魔法阵笼罩的区域和魔力流通的范围迅速缩小,从四周的墙角边缘处向房屋中间的位置收拢集中,粗略一看,仿佛只有裴湘站立的位置被刻画了魔纹阵法。   这时,魔女爱丽丝也终于追到了白色建筑的大门前。   “小姑娘,贪心可不是一种美德。那把匕首不是你该拥有的。”   气质阴森的海族女巫堵在门口,冷冷地打量着一身狼狈的裴湘。   裴湘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脆声反驳道:   “我得到这把匕首的途径是十分正当的,凭什么要还给你?你这样的强盗还想和我谈美德吗?”   “正当的……你认识一个叫做艾米的哑巴吗?她拿走了我的匕首,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你要知道,我每次离开家乡都很不容易,所以,我一定要把我的匕首带走。”   说完这话,魔女爱丽丝缓缓地伸出了惨白手指,一股墨绿色的毒烟自她的指尖溢出,并朝着裴湘站立的方向飘散而去。   面对魔女爱丽丝的再次攻击,裴湘没有选择继续躲避,而是神色安稳地站在空地上,并露出了一个从容优雅的微笑。   果然,那股毒烟没有按照魔女爱丽丝的意图袭击裴湘,而是在翻涌回旋过后,慢慢消散在了半空中。   “原来,你是一只喜欢躲起来的小老鼠,”高傲的魔女讥笑着望向裴湘,眼中有着一种轻蔑的了然,“你以为教廷的防护魔法阵就能救得了你吗?真是个天真的小东西。”   说着话,魔女爱丽丝的手中忽然出现一根漆黑色的木杖,这柄木杖比她的胳膊还长,上边刻着异常繁复的魔纹并镶嵌了十几枚土黄色的深海鱼兽魔核。   “最后说一遍,把匕首交出来,我可以让你少受些折磨。”   裴湘神色坚定地摇了摇头,她从腰间抽出被索要的匕首,手腕反转,把匕首牢牢握在手中,眼角眉梢都是挑衅桀骜。   魔女爱丽丝冷哼一声,举起魔杖召唤那些被她遗留在餐厅里的海蛇和毒虫群。只见一道莹莹的淡黄色光芒从魔杖的顶端喷薄而出,而后形成一个长长的光束通道,连接餐厅和这幢白色建筑。   裴湘心知,有了这道指引用的光束,那些被迷阵困住的海蛇和毒虫很快就会跟过来了。于是,她开始翻找随身携带的药剂和各种奇怪的小东西,准备用来对付魔女爱丽丝的“宠物”。   看到裴湘当着自己的面堂而皇之地低头做事,对自己的存在没有丝毫忌惮和害怕,魔女爱丽丝面色一沉。   她盯着裴湘手中的匕首看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亲自动手给裴湘一个深刻的教训,于是,她握着魔杖大步走进了屋内。   裴湘依旧低头调配抵御魔法虫蛇的药剂,根本不理会魔女爱丽丝的靠近动作。低垂的纤长羽睫遮住了她眼底的流光,让人弄不清楚她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不害怕。   然而,魔女爱丽丝到底是活了多年的厉害人物,就在她即将靠近裴湘脚下的高阶魔法阵的时候,忽然心生警觉。   凝神皱眉打量着房间内若隐若现的魔纹法阵,半晌,一丝狞笑和恨意浮上魔女爱丽丝的嘴角。她霍然抬头紧紧盯着裴湘,冷声问道:   “这里的魔法阵……不只是防护这么简单吧?你在诱使我靠近你站立的位置?呵,倒是很聪明的办法。”   裴湘沉默地看了一眼魔女爱丽丝此时正站着的位置,心中暗自琢磨,只要自己撤下那道剑意,让被隔断的魔法力量重新按照原有的阵法规则流通起来,那么,魔女爱丽丝就已经是深陷在针对她的魔法阵中了。   预留了一招自保的暗棋后,裴湘悄悄松了一口气。现在,她比较有底气多筹谋些其它事情了。   随即,裴湘又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时间,发现再过不久,外面的巡逻护卫就要察觉到不妥了,便不愿意再继续耽搁下去。于是,她就直接说道:   “我脚下的这个魔法阵只针对魔女爱丽丝,如果你就是她的话,那就要小心了。只要你一进入这里,伯莱国的教廷就会让你有来无回。”   魔女爱丽丝眼皮一跳,这话几乎是明晃晃地挑明了她的身份,她狐疑地看着裴湘,心中划过种种疑惑不解。爱丽丝并不认为,大陆上随随便便一个人类能如此轻易地看破她的身份。   ——即使她和小人鱼公主艾米认识,也顶多知道我是海女巫,而不会知晓我是当年的魔女爱丽丝……   “你刚刚还在询问我是谁,现在却说我是魔女爱丽丝,小姑娘,你的想象力非常丰富。”   裴湘微微一笑,她扬了扬手中的匕首,意味深长地说道:   “匕首在我手中,它有什么特殊的作用你再清楚不过了,有了匕首的帮助,我怎么会认错你的身份?如果不能肯定你是魔女爱丽丝,我为什么要毫不犹豫地跑进这间屋子里来?   “爱丽丝,只要我一直待在这间屋子里,你就对我束手无策。可我却能够立刻往这个阵心处的魔法宝石里注入魔力,启动整个阵法,从而及时向教廷和伯莱国的守卫力量示警,并告诉他们你在这里。我想,你一定不会愿意面临那样的情况的。”   然而,魔女爱丽丝并没有理会裴湘后面那些警告之言。她异常激动地盯着裴湘手中的匕首,甚至顾不得魔法阵对她的威胁,意图扑到裴湘的面前夺过匕首反复打量。   裴湘把匕首往身后一藏,笑吟吟地瞧着眉目焦急的魔女爱丽丝。   爱丽丝在最后一秒找回了一丝理智,没有踩上刻着魔法阵的地面。不过,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从阴郁冷寂变得兴奋躁动起来,她脸颊殷红,嘴唇颤抖,仿佛饮用了一剂强力欢欣魔药。   “你……你可以和这把匕首交谈了?不,不,我不该这么问你,”爱丽丝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如果不是他对你说了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把匕首的作用?还有、还有我的身份……不,不,也许是你们这些狡猾的人类预言出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所以在试探我!啊,对,就是这样,我不会再被奸诈无耻之徒欺骗了,哈哈,你骗不了我的,快,把匕首还给我,让我、让我……”   爱丽丝的声音越来越低,兴奋激动的面孔再次变得阴郁颓废起来,抓着权杖的手指泛白发青。   裴湘佯做关切地探身,温声问道:“让你怎么样,爱丽丝?”   “把匕首还给我!”   从恍惚中回神的魔女爱丽丝眼神一厉,大声喝道: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知了这把匕首的特殊作用,也许又是你们的神明做出的可笑预言,但我不会再允许你们利用我……利用这把匕首!”   愤怒中,魔女爱丽丝猛地一扬手,顿时从她的身后涌出数条海蛇和一群群五彩斑斓的深海毒虫。这些可怖的魔物在魔女的指挥下,争先恐后地朝着裴湘冲过来。   “我是无法靠近你,甚至不能用魔咒伤害你,可是那些可恶的魔法阵拦不住它们。呵,我差点被你骗了,真以为、真以为……呵呵,我怎么忘了,他那么讨厌人类,怎么可能和你交流……骗我!又骗我!敢骗我的人类通通该死!”   伴着魔女爱丽丝声嘶力竭的怒吼声,那些被她控制和驱赶的毒蛇毒虫变得更加勇猛起来。   面对汹涌而来的“宠物大军”,裴湘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她被这些毒物丑到了,同时也比较在意魔女爱丽丝两次提到的“预言”一词。她一边朝着成群的虫蛇扬洒驱逐药剂,一边观察魔女爱丽丝的神情。   片刻后,裴湘心思微转,悄悄在御敌的药剂中添加了不少真言药剂,同时运用风系魔法把药剂粉末送到魔女爱丽丝的近处。   魔女爱丽丝没怎么在意裴湘的药剂,反而一直不眨眼地盯着她手中的匕首。每当她看见裴湘用匕首杀死海蛇或者毒虫的时候,就会露出心疼的表情。   不过,依照裴湘直觉判断,魔女爱丽丝心疼的,并不是她豢养的宠物,而是匕首本身。   ——仿佛裴湘用匕首杀蛇虫,是在辱没欺负匕首一样。   裴湘心里一哂,心道杀蛇虫算什么,她当初还用匕首杀死了臭烘烘的沼泽泥怪呢,之后在大陆上游历的时候,匕首沾染的奇怪东西就更多了。   ——那时候,匕首还是“匕首先生”呢。   不过,爱丽丝的这些异常反应让裴湘生出了一些想法,她决定趁机弄明白某个真相,为了她自己,为了小人鱼,也为了艾斯法尔。   于是,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裴湘不再只用药剂和武技对付蛇虫,她开始频繁使用魔法进行攻击。而她掌握的所有魔咒,一部分是从那本神奇的魔法书上学来的,另一部分,则是艾斯法尔教给她的。   裴湘的战斗风格简洁而优雅,没有浪费每一份魔力。若是平时,也许魔女爱丽丝还会多看两眼暗赞一声,可是此时此刻,在魔女爱丽丝眼中,唯有裴湘施展出来的某个极特殊、极有辨识度的水系魔咒,再无其它。   “那是陛下自己研究出来的守护魔咒,从来没有教给过其他海族……”   这次,魔女爱丽丝终于相信,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确实可以通过匕首和艾斯法尔陛下沟通。因为,即便那些阴险小人能预言出一些关键的信息,可他们绝对预言不出海族之主所掌握的独有魔咒。   “陛下之前一直没有回应过我的祈求与呼唤,”魔女爱丽丝的眼眸中划过忐忑又怯懦的复杂神色,声音喑哑地问道,“是把我当做背叛者了吗?”   裴湘刻意瞥了一眼正在努力洒药驱赶虫蛇的艾斯法尔,心想大概是爱丽丝的叫醒手段太过温和,才一直一无所获。像她,直接通过匕首送去几道峥嵘森寒的凛然剑意,送去杀戮和血腥,立刻就把熟睡的海族之主刺激醒了。   爱丽丝注意到裴湘的眼神,顿生误会,她连忙举起魔杖念动魔咒,召回了正在攻击裴湘的海蛇和毒虫。   裴湘浅浅一笑,她举起由爱丽丝的角骨炼制而成的匕首,轻声解释道:   “陛下没有立刻给你定罪,在了解到所有来龙去脉之前,他不愿意轻易下结论。爱丽丝,陛下此时正通过匕首聆听你我之间的对话,你愿意讲一讲一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第372章   一千年前发生了什么?   对于魔女爱丽丝来说,那是一段充满耻辱和悔恨的过往。如果是裴湘单独一人询问她,让她自揭伤疤,她一定会在愤怒中割掉裴湘的舌头,让她记住多嘴多舌的下场。   可是,如今不止裴湘一人想要听她说出当年的真相,还有通过匕首聆听外界声音的艾斯法尔陛下,魔女爱丽丝的心态立刻就不一样了。   “当年,我和赫邱假扮的赫莲娜意外结识,之后成为了极为要好的朋友,我们一起……”   魔女爱丽丝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她和赫邱相识相处的经过,大体过程和裴湘之前调查出的真相没有多少出入。   等到魔女爱丽丝讲到海族之主凯旋,她去皇宫中觐见君主并请求对方赐下转换血脉的魔药的时候,裴湘的目光变得异常明亮起来,她追的连载剧情终于要接上了。   只是,裴湘这边刚悄悄竖起了耳朵,魔女爱丽丝却忽然不继续说下去了。她无视了裴湘充满好奇的眼神,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把匕首。不知从哪一分哪一秒起,魔女爱丽丝眉目间的阴郁狠戾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沉肃郑重。   裴湘心中一动,她没有出声催促魔女爱丽丝,而是沉静地等待着。   又过了一会儿,魔女爱丽丝轻轻叹了一口气。   紧接着,她再次出声,但却没有继续陈述往事。而是以她自己的本源魔力起誓,一字一句地认真保证,自己之后所说的话都是实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或者修饰篡改。   裴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药剂,心道之前掺杂在其中的真言魔药有些浪费了。不过,既然这位魔女爱丽丝愿意主动发誓,是不是就说明,不论当初事实真相如何,如今的魔女爱丽丝对艾斯法尔是没有多少恶意的?   就在裴湘暗自琢磨魔女爱丽丝的真实态度时,对方终于再次开始了对过去的回忆。   “陛下拒绝赐药这件事,让我感到很遗憾。回到宫殿后,我对赫邱,呵,他那时候还是赫莲娜,我对他说,陛下没有应允我的请求,短时间内不会再赐下转换血脉的魔药。   “赫邱听到后,顿时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舍,他反而劝我和他一同返回陆地,不要继续待在没有阳光的海底了。我立刻拒绝了他,说陛下非常信任我,对我委以重任并抱有很大的期望,我不可能抛下海族的一切跑到陆地上去。   “听到我的拒绝后,赫邱突然变得异常的伤心和气愤,他一直说,陛下根本没有那么信任和重视我,否则怎么会连一份转换血脉的魔药都不愿意赐下来?又说我并没有把他当做平等的朋友看待,一直在找借口……   “他说了很多埋怨和质问的话,我当时也很激动,情急之下就向赫邱透露了陛下的伤势,想以此证明我没有欺骗他。还把陛下赐给我的海螺钥匙拿了出来,告诉他我可以自由出入陛下的药剂储存室,可以任意取用许多珍贵的魔药……”   说到这里,魔女爱丽丝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   “如今回想起来,赫邱当时就是在转弯抹角地套话,他仗着我们之间的‘友情’,从我这里成功打听到了陛下的身体状况,也知晓了我有进入药剂储藏室的权限。   “从相遇之初,他其实一直都在给我设圈套,一直是有目的地对我好,亲近我,让我一步步卸下心防。我甚至一直在猜测,他刚刚抵达深海的时候,是真的迷路找错地方了吗,是不是故意在我的宫殿外大喊大叫,希望引起我的注意?”   裴湘安静地看着魔女爱丽丝,没有多说什么。   她记得故事最开始的时候,魔女爱丽丝在有关海族之主的事情上,还是非常有戒备心的。她一直避免在人类朋友赫莲娜面前过多地谈论艾斯法尔。可是,随着交情加深,两人之间的信任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建立了起来。   否则的话,魔女爱丽丝也不会起了把朋友赫莲娜永远留在海底的念头。   ——虽然,这个念头很可能就是被赫邱潜移默化地引导出来的。   裴湘的适时沉默很合魔女爱丽丝的心意,因为她一贯骄傲,并不需要陌生人的安慰。深吸了一口气,魔女爱丽丝努力压下被欺骗被算计的耻辱感,望着裴湘手中的匕首继续说道:   “我极力辩解,赫邱接连质问,后来,我也生气了,不准备再对一个无故怀疑我的朋友解释更多内情了。可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赫邱向我道了歉。   “那时候,他说了很多好话,又埋怨自己的坏脾气和无理取闹,语气十分真诚。我立刻就不生气了,反而因为即将到来的分离而感到特别难过。赫邱便开始安慰我,说着说着,他忽然提出了一个李代桃僵的办法。”   裴湘眉心微蹙,和飞在一旁的艾斯法尔对视了一眼,觉得重头戏来了。   果然,就听魔女爱丽丝咬牙切齿地讲道:   “赫邱一直没有忘记,他是来拯救人类爱丽丝离开深海的,他也一直坚称,人类爱丽丝不会把变成人鱼这种事看成是奖励。比起留在冰冷的深海中,人类爱丽丝肯定更乐意返回家乡,更希望和亲人朋友们团聚。   “于是,赫邱对我提议说,既然‘赫莲娜’想要留下来,而人类爱丽丝想要离开,且魔药数量有限,不如就让‘赫莲娜’代替人类爱丽丝接受海族之主的嘉奖,并服用那份转化血脉的药剂吧。那之后,我们再把不愿意留在深海的人类爱丽丝偷偷送回陆地上。呵,我被赫邱说动了,觉得他的主意挺好的。”   “你竟然同意了?”裴湘挑了挑眉,又觉得不出意料。   魔女爱丽丝扯了扯嘴角,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匕首所在的位置,声音有些干涩:   “我那时候昏了头,觉得赫邱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知道陛下从来不在意那些人类姑娘到底如何了,给予奖励也是因为海因西的提议和他一向赏罚分明的性格。所以,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不仅如此,我还偷偷去见了那个跟着凯旋大军一起归来的人类爱丽丝,把我和赫邱的替换计划告诉了她。可让我惊讶的是,那个人类爱丽丝并不像赫邱说的那样,迫不及待地想要返回陆地上。她和一个海族相爱了,当时正在犹豫是走是留。”   裴湘愣了一下,电光石火之间,她把之前得到的一些细节串联在一起,脱口问道:   “和人类爱丽丝相爱的海族,是海因西将军?”   闻言,魔女爱丽丝的眼中划过一抹惊讶之色,似乎没有料到裴湘会一下子就猜到了正确答案。   不过,当她的目光落在裴湘手中的匕首上后,又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了。   “是陛下告诉你的吗?原来陛下也知道海因西和人类爱丽丝的恋情呀。也对,海因西那时候极力劝说陛下奖励那些人类姑娘,要说没有私心才怪呢。而陛下向来明察秋毫,怎么会没有发现海因西的心思?”   裴湘眨了眨眼睛,无声看向明察秋毫的艾斯法尔,艾斯法尔也眨了眨眼睛,无声表示自己从来没怎么关注过下属的感情问题。坦白来讲,他现在也是第一次知晓这件事。   裴湘莞尔。她能猜到是海因西,其实也是因为艾斯法尔曾经说过,人鱼公主们的魔力本源不是很纯粹,祖先中应该有一位由人类转化成人鱼的存在,所以,她才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只是,人鱼公主们的祖先海因西和人类爱丽丝相恋,也不一定能修成正果的。   ——那位由人类转化而来的人鱼先辈,真的会是赫邱的心上人爱丽丝吗?毕竟当时有资格得到血脉转化药剂的人类姑娘有好几位,也许,海因西后来娶了旁人?   ——可如果真的是人类爱丽丝的话……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魔女爱丽丝很快就告诉了裴湘和艾斯法尔。   她沉声道:“人类爱丽丝没有立刻答应更换人选的提议,她说她需要认真想一想,到底是回家还是留下来嫁给海因西。”   “等等,”裴湘插话问道,“你和爱丽丝见面后,她没有说出自己并不认识赫莲娜吗?那不是赫邱临时伪造的身份吗?”   “你也想到了这一点吗?呵,你们人类果然擅长阴谋诡计,”魔女爱丽丝冷哼一声,满目嘲讽,“赫邱也想到了这一点。”   “赫邱对我说,先不要在人类爱丽丝面前提起赫莲娜的名字,免得对方在得知‘赫莲娜’勇闯深海的表现后,因为感动和不愿连累朋友而拒绝替换的提议,继而做出违背本心的决定。同时,我也讨厌节外生枝的麻烦,再加上并不信任那个人类爱丽丝,就从始至终都没有提‘赫莲娜’的名字,只用‘我的人类朋友’代替。”   “看来,那位赫邱先生真是十分了解你的脾气,”听到这里,裴湘忍不住感叹一句,“他把你的每一次反应都预估得极为准确,引导着你一步一步走进他设下的圈套。”   这话让魔女爱丽丝的眉目间划过一抹难堪之色。她闭了闭眼,暗自告诫自己,暂时不要和裴湘这个被海族之主看重的人类小姑娘计较。于是,她冷沉着面孔继续刚才被裴湘打断的叙述。   “回去后,我把人类爱丽丝犹豫不决的原因告诉了赫邱。哦,对了,我当时还不知道那个爱丽丝就是赫邱的心上人,自以为她们是非常好的朋友,所以,我对赫邱表现出的愤怒和痛苦感到十分吃惊。   “就在我有些起疑的时候,赫邱勉强平静了下来。他对我说,人类爱丽丝只是被蒙蔽了,她不一定是真的爱上了一个海族。也可能是因为身处在一个陌生而孤立无援的环境中,猛然发现那个海族很照顾她,便把感激之情当做了爱情,甚至忽略了翘首以盼的亲人朋友。   “他请求我,帮助他和爱丽丝见一面,他要亲自确认对方的想法,也会竭力劝说对方离开海底。”   讲到此处,魔女爱丽丝苦笑地摇了摇头,低声坦诚道:   “陛下,我不愿意隐瞒自己的错误,我当时确实有很重的私心。我能感觉到,‘赫莲娜’更在乎那个人类爱丽丝,我很嫉妒,我觉得受到了冒犯,我不甘心。我当时特别希望‘赫莲娜’能留下来,希望那个人类爱丽丝立刻离开深海永远不要再回来。   “为了让赫邱明白,谁才是他最可靠最厉害的朋友,我再次答应了他的请求,准备安排他和人类爱丽丝见面。可那些人类姑娘是跟着海因西的队伍一起回来,住处也在海因西的保护范围内。因此,我很难瞒着海因西安排赫邱和爱丽丝见面并确保他们的谈话内容毫无泄露,于是,我就把见面的时间地点定在了庆功宴那天的海皇宫中。”   裴湘露出了疑惑之色。   魔女爱丽丝解释道:   “庆功宴是我负责筹备的,特别是人类女子接受嘉奖的那个环节,都是由我安排的,所以,只有那时候我可以瞒过海因西对人类爱丽丝的保护,秘密安排赫邱见她一面,同她说说话。   “甚至……我其实已经做好了另外的准备。如果那个人类爱丽丝一直不同意交换的话,我会把她强行关押看守起来,然后骗赫邱说对方临时改变了主意,愿意答应更换人选的提议。”   听到这里,裴湘忍不住哂笑,心道这个故事里的主角们可真是各有各的心思,端看最后哪个技高一筹了。   魔女爱丽丝并不在乎裴湘对她的看法,她只关心艾斯法尔还会不会继续信任她。因此,她坦白得很彻底,不敢有丝毫隐瞒。   “庆功宴那日,我秘密安排赫邱和人类爱丽丝见面,地点就是宴会大厅西侧的粉红扇贝珠室内。当时只有我们三人在场,赫邱见到爱丽丝很激动,一下就抱住了她……   “我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候的反应太夸张了,应该是担心那个爱丽丝反应不及,暴露他的真实性别和身份。反正,那两个人见面后,很快就相谈甚欢起来,中途,赫邱给我和人类爱丽丝分别倒了一杯酒,我没有多想,很快酒喝完了杯中的酒水,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你昏迷了,所以,你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对吗?”裴湘和魔女爱丽丝确认这个问题。   魔女爱丽丝点了点头,急切辩解道:   “我之前、之前犯了蠢,把许多不该透露出去的秘密都告诉了赫邱。但我十分清楚,只要我保管好药剂室的钥匙,赫邱他知道再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空间吊坠只有我一人能够打开,只认我的本源魔力,非常安全。”   裴湘也听说过这种珍贵炼金器具的认主特性,她先是疑惑地皱了皱眉,忽然,她的目光定在了手中的匕首上,又惊又疑地问道:   “是你的……角?艾斯法尔陛下说过,这角中曾经蕴含了你一半的魔法本源……”   魔女爱丽丝露出了一个痛苦扭曲的笑容,她目光复杂地望着匕首,嘶声道:   “你真聪明,怪不得陛下看重你。小姑娘,你猜对了,我不知道赫邱在酒中兑入了什么魔药,能让他趁着我昏迷的时候成功砍去我的角。然后、然后,他又用我的本源魔力打开了我的空间吊坠,并从里面取出了海螺钥匙……等我醒来后,我真是疼极了,真是……太疼了……”   喃喃自语中,魔女爱丽丝忽然捂住了脑袋。一千年以来,这种失去角的痛苦一直没有化解,虽然她头上的伤口早已经愈合,但有些疼痛依旧深入骨髓和灵魂。每次回想起来,都让魔女爱丽丝为之战栗悔恨。   裴湘沉默地旁观了一会儿,没有说什么安慰话。因为她清晰地记得,在艾斯法尔分享给她的回忆中,中毒的海族之主也曾面临着失去双角的痛苦,甚至不止那样。   如果艾斯法尔没有及时想到自救的办法的话,他的双角会被生生剥离,他的魔法本源会萎缩干涸,他身上属于海族的血脉和能力都会被强行抽去。对于他,那无异于一场抽筋剥皮剔骨的酷刑。   最重要的是,一旦赫邱等人的阴谋得逞了,那就等于是在把艾斯法尔的骄傲踩在泥淖里贬损践踏。   再有就是,这一千年的时光里,艾斯法尔绝对不是在深渊中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虽然他从来没有对裴湘提过他在深渊中的具体情形,可是,依靠吞噬深渊魔气这种毁灭性的暴戾能量来化解掉本源魔力中的外来侵扰……只是简单想想,就该知道那不是一件轻松惬意的事。   这时,魔女爱丽丝终于从痛苦的漩涡中挣扎着清醒了过来,她急促地喘着气,语气飞快地讲述着接下来的事情。   “陛下,我发现海螺钥匙不见之后,就往药剂储藏室那里追了过去。可因为、因为那时刚刚失去了一只角,我没有余力联络其他人,只能依靠自己追踪。而沿途、沿途我也没有见到任何守卫或者海族,我想大概是赫邱利用我的身份下达了什么命令,撤去了守卫。   “那时候,我心里全是疑惑、愤恨、憎恶,我想报仇,我必须要报仇,可我甚至都不能确定罪魁祸首是不是‘赫莲娜’?我幻想着,也许是那个人类爱丽丝,也许是其他什么人或海族,我急切地想要找到赫邱,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担心您的安危,那种能让我昏迷的魔药十分厉害,我害怕您也中招……   “可是,还不等我抵达药剂储存室那里,我就接到了莱拉哈特的传讯。他说、他说要立刻封锁海皇宫极其所在的海域,让我前去协助他,我立刻就意识到,您也遇到意外了!   “我当时魔力不稳,根本无法传讯莱拉哈特询问细节,就只能继续往药剂储存室的方向赶去,再后来,我在储藏室的外面遇到了那个人类爱丽丝。”   裴湘目露恍然,她通过契约同艾斯法尔分析道:   “那时候,赫邱被你吓得不轻,几乎没有说谎话的可能。但真相却是,爱丽丝确实等在外面,可她不是你口中的那一个爱丽丝。亦或者说,在赫邱的心里,从来只有一个爱丽丝。”   艾斯法尔淡淡地应了一声,神色有些倦怠。   裴湘想到他之前一直在消耗魔力,便连忙伸手托住飞在半空中的海族之主,让他坐在她的掌心里休息。   魔女爱丽丝见到这一幕,没什么兴趣地扭开头。   她思忖着,只有人类小姑娘才会喜欢这种娇气不中用的契约小精灵呢,甚至不惜花费很多的时间精力照顾对方。   ——若是依照我们一族的审美,还真不如养几条又长又肥又鲜艳的拉亚深沟海蛇呢,唉,也不知道强大的陛下看中这个弱小的人类什么了? 第373章   裴湘把艾斯法尔安置妥帖后,一抬头,恰巧撞上了魔女爱丽丝的嫌弃目光。她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复杂之感,缓了缓,她继续提问道:   “你在药剂储藏室附近遇到了人类爱丽丝,之后呢?”   魔女爱丽丝勾了勾唇角,声音冰冷地答道:   “即使我失去了一只角,对付那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的,再加上我当时特别怀疑她,所以,我直接给她吃了药剂室外面特意培育的海蘑菇。”   “特意培育的?有什么特殊的效用吗?”   “嘿嘿,那是一种能摄魂致幻的可爱小东西,只需要一朵,就能让身体脆弱的人类乖乖听话,心甘情愿地交出记忆丝线。”   听到“记忆丝线”这个词,裴湘眸光微闪,她在脑海中询问艾斯法尔:   “如果某个人交出了记忆丝线,那么,他或者她是不是就会彻底遗忘那段记忆?”   艾斯法尔“嗯”了一声,又补充道:   “有一个古老的魔咒可以帮助记忆丝线回到记忆的主人那里,不过,那个魔咒很冷僻。”   裴湘微微颔首,同时心中暗忖,人类爱丽丝应该是永远失去了那一段记忆,因为魔女爱丽丝显然不会那么好心,再把记忆丝线完整还回去。   就在裴湘和艾斯法尔通过契约交流的时候,魔女爱丽丝的故事依旧在继续,只听她讲述道:   “我从人类爱丽丝身上飘溢出来的记忆丝线里,看到了一些真相。我知道了‘赫莲娜’其实是一个叫做赫邱的人类男子,知道了……赫邱来救爱丽丝之前,接受了伯莱国教廷秘密下达的任务,让他务必用一瓶神赐的救世之药,呸,其实就是一份卑鄙无耻的毒药,来替换陛下的疗伤魔药。   “我还看到、呵,看到了赫邱在我昏迷后毫不留情地割下了我的角,又一脸兴奋地打开了我的吊坠空间。我看到赫邱找到了那枚紫色海螺钥匙,并要求爱丽丝一定要跟他返回大陆上去。否则的话,爱丽丝的亲人一定会陷入莫大的痛苦中,会受到所有人的鄙夷和唾弃,理由是他们家的女儿竟然会爱上一个海族……”   裴湘挑了挑眉,低声道:“赫邱在威胁爱丽丝?如果他回去之后少说几句,没有人会知道人类爱丽丝为什么要留在深海中的。”   魔女爱丽丝愣了一下,随即不甚在意地嗤笑道:   “也许吧,不过我当时已经不关心那些事情了。因为我忽然意识到,赫邱虽然可恨,但是,那些指使赫邱来伤害艾斯法尔陛下的幕后黑手更可恨!   “赫邱服下的那种男扮女装的魔药、赫邱让我昏迷的魔药、赫邱准备毒害陛下的魔药,每一种都极为厉害。它们绝对不是普通货色,也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小国能够拿出来的,不,我可以确定,大陆上之前并没有那么厉害的魔药。否则的话,我们海族这边早就会听闻到风声了。   “我认为这是一个极大的阴谋,也许,陛下和深渊巨人一族作战这件事都是阴谋的一环。   “多巧呀,只有在深渊那种地方受伤了,陛下才会服用某种特制的魔药,以驱逐深渊魔气带来的伤害。而赫邱在进入深海之前,竟然提前准备好了那种魔药的替代品——另一种足够以假乱真的毒药!呵,这是多‘巧合’的事呀。   “一旦想明白了这些,我便知道,我该替陛下找出所有的幕后黑手,我该替陛下报仇!只有那样,也只能那样,才可以弥补我曾经犯下的错误,我才有资格祈求陛下的谅解。”   当魔女爱丽丝一口气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后,室内安静了片刻。   带着花香的微风从敞开的大门处悄悄路过,却没有进来做客。   坐在裴湘掌心里的艾斯法尔换了个坐姿,终于主动询问了一个问题,当然,他是通过契约让裴湘帮他询问的。   “艾米,帮我问问爱丽丝,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角炼制成匕首,还连通了我的封印之地?”   裴湘点了点头,向魔女爱丽丝转述了艾斯法尔的问题。   听到这个问题是海族之主亲自问询的,刚刚还一脸愤恨悲郁的魔女爱丽丝顿时轻抽了一口气,她一下子变得激动兴奋起来。   她直直地看向裴湘手中的匕首,急切而真诚地说道:   “陛下,我并不是有意要打扰您的安宁,我只是想尽些微薄之力,希望能早日迎您回归。在此之前,我偷听到了一个重要的预言,按照预言内容的指示,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您更早地离开深渊。陛下,我急切地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秘闻告知于您,所以才擅自连通了您的沉睡之地。并且,我把角骨炼制成匕首,也和预言有关。”   “预言?”裴湘眸光微转,疑惑道:“爱丽丝,你已经多次提到‘预言’这个词了,一会儿说‘预言’荒谬可恶,是人类的骗局把戏,一会儿又对‘预言’深信不疑,这有些奇怪。”   魔女爱丽丝勉强给了裴湘一个眼神,之后又重新一脸热切地注视着匕首,哑声道:   “陛下,那个伯莱国的老神棍已经被我弄昏迷了,而教廷四周的巡逻人员实力不堪,短时间内并不会发现异常。可这里到底是人类的教廷,充满了阴谋诡计,我们可否先行离开这里,再让我细说预言之事?”   裴湘知道这个提议有些道理,听上去像是很稳妥的做法。但是,真正稳妥的前提是魔女爱丽丝是彻底可信的,并且,她对自己无害。   想到小人鱼的悲剧和被送出的匕首,裴湘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魔法阵,有些迟疑。   艾斯法尔直接阻止她:   “先别离开魔法阵,爱丽丝之所以被称作魔女,是因为她喜怒不定行事随心,有时候会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也格外执拗。   “她当初选择把匕首‘交换’给小人鱼的姐姐们,并诱导小人鱼杀害那个人类王子,肯定所图不小,说不定预言的关键之处就在小人鱼的身上。你如今用了小人鱼的身体,也算是她针对的目标,不要轻易离开安全的地方。”   裴湘心中一暖。她由衷感激艾斯法尔愿意站在她的立场考虑问题。即便魔女爱丽丝一直在暗示所谓的预言可以帮助海族之主尽早脱困,但他依旧没有忽略朋友的安全。   把谢意存在心底,裴湘通过契约交流表明自己的立场:   “确实,我们之前猜测过,人类爱丽丝后来也许嫁给了海因西,成为了人鱼公主们的祖先。而魔女爱丽丝又想方设法把重要的匕首送到人类爱丽丝的后代手中,让她用匕首杀死心爱的王子,总感觉这件看上去挺奇怪的事和那个预言有关。   “不管如何,我想先听听预言的内容,再决定如何对待魔女爱丽丝。艾斯法尔,如果最后证明我和她之间注定要成为生死敌人,那我大概就要先下手为强了。”   艾斯法尔淡声道:“什么样的预言都不重要。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离开深渊,并且会变得更加强大,我不需要牺牲你。”   裴湘莞尔一笑,忍不住轻轻触碰了一下艾斯法尔的手。艾斯法尔抬头看了裴湘一眼,眼眸沉静而深邃,片刻后,他起身飞离裴湘的掌心,在她的指尖处停了下来,也伸出双手碰了碰。   对面的魔女爱丽丝眼见着裴湘安静了片刻后,忽然和她的契约小精灵做起了游戏,忍不住撇了撇嘴。   “小姑娘,陛下怎么说?”   裴湘晃了晃匕首,浅笑道:   “艾斯法尔陛下说,他希望在这里听你讲一讲那个预言,还有你偷听到预言的前因后果。对了,鉴于我和人鱼小公主艾米的友情,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用这把匕首刺进王子兰斯洛特的心脏?”   听到裴湘的答复,魔女爱丽丝皱了皱眉头,但她想到裴湘背后的海族之主,到底忍住了坏脾气,冷声道:   “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我就在这里说了。当然,如果一会儿有什么人闯进来打扰我,我肯定不会手下留情的。人类小姑娘,你到时候可别为了同族的性命和我作对,打不过又哭鼻子。”   裴湘扬了扬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笑意盈盈地凝视着魔女爱丽丝,等她解释。   魔女爱丽丝抿了抿唇,刻意放慢了语速说道:   “我查看完人类爱丽丝的记忆后,就把她打昏丢在了珊瑚丛中,然后飞快跑进了药剂储藏室。在那里,我没有见到陛下,反而找到了昏死过去的赫邱。   “我也给赫邱喂一朵海蘑菇,打算查看一下他的记忆并找到幕后黑手,可惜的是,赫邱的记忆受到了一个非常强大的魔法的保护,根本抽取不出相关的记忆丝线。   “我在失望之余,更加确信这是一场巨大的阴谋。为了调查出真相,我取用了药剂室里的一些高阶变形伪装魔药,又收取了人类爱丽丝的头发和指甲,然后把自己变成了她的模样。”   听到这里,裴湘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假装成了人类爱丽丝?等等,那些英雄传说中,赫邱成功救出心上人,和爱丽丝一起返回了祖国……所以,那个和赫邱一起返回伯莱国的人是你?而人类爱丽丝则被留在了深海中?”   “当然,”魔女爱丽丝的眉目间划过一抹得意之色,显然很自豪于自己当初的计谋,“如果我没有选择和赫邱一起回到伯莱国的话,怎么会得到那个至关重要的预言?”   “你们一路同行,日夜相伴,赫邱竟然没有发现心上人换了?”裴湘喟叹。   “我假装成一个思念情人的伤心姑娘,一路上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唉声叹气。反正只要赫邱想和我多说几句话,我就说自己多思念海因西,多痛不欲生。呵,一个和情人永别的失恋少女有所改变,不是很合理吗?赫邱又是嫉妒又是愧疚,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怀疑并分辨什么。”   裴湘微微颔首,恭维了两句魔女爱丽丝的聪慧,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那个人类爱丽丝后来没有返回家乡吗?她会不会扰乱你的计划?”   魔女爱丽丝哼笑着说道:   “我自然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在带着昏迷的赫邱离开深海之前,我给那个人类爱丽丝喂了转换血脉的魔药,让她有幸变成了人鱼。   “唉,要不是担心海因西找我寻仇破坏我的调查计划,我就直接杀死那个什么都忘了的人类爱丽丝了。我多想、多想让赫邱痛不欲生啊,哈哈,不过,我后来返回深海藏身,发现那个爱丽丝还是嫁给了海因西,又生了小人鱼,我就更高兴了。因为赫邱永远失去了他的心上人,而预言、预言也开始应验了。”   裴湘此时毫不掩饰脸上的好奇之色,她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魔女爱丽丝:“预言到底说了什么?”   “预言说,”魔女爱丽丝顿了顿,才一字一句慢慢说道,“爱丽丝的后代杀死了勇士的后代,滚热的心头血会浸没同族的骨,终将唤醒沉睡的君主。”   了解完预言的内容,裴湘思绪飞转,她立刻把所有的细节串联到了一起,恍然道:   “如果预言是真实可信的,那么,小人鱼艾米是爱丽丝的后代,同族的骨,也许代指这把匕首。于是,你让艾米把匕首插入兰斯洛特王子的胸膛……所以,兰斯洛特是勇士赫邱的后代?”   魔女爱丽丝的眉毛高高挑起,她的声音此时听上去有些尖利刺耳:   “你猜对了,小姑娘,那个兰斯洛特的身体里确实流淌着赫邱的肮脏血液。你知道吗,这些年以来,我一直盯着赫邱和赫邱的后代呢。我看着他在远离伯莱国的地方建立了国家,看着他登上王位迎娶王后,看着他把王位传给长子……   “呵,我多想让海中的人鱼们立刻去杀死赫邱的后代,就用我的匕首,让仇人的鲜血染红蔚蓝的海水。可是……不行,不行!我知道,我明白,我不能主动干预这个预言,那样会反噬的,也许会改变命运的轨迹,也许会让陛下失去早日离开深渊的宝贵机会。   “所以,一千年了,我一直忍受着仇人们的后代幸福地活着,只为了预言兑现的那一天。哈,到了那一天,才是我算总账的绝佳时刻。”   裴湘这次真有些佩服魔女爱丽丝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确实足够执拗,竟然为了一个预言,就这么日夜期盼地等待了一千年。诚然,海族们的时间概念和人类不太一样,也许一次酣睡就是百年时光,可不管怎么说,这都很不容易。   “你为了一个预言,就那么放过了你的仇人?”   魔女爱丽丝阴沉沉地点了点头,同样深觉自己不容易,她无奈地叹道:   “为了不改变命运的轨迹,我一直忍到赫邱的儿子们都生出了儿子,才亲自割掉了他的脑袋。可是,伯莱国这边的大主教和国王却得到了神明们的庇佑,让我一直无法下手。不过,虽然杀不死他们,我却能让所有帮凶的后半生都生活在恐惧和忐忑难安中,也算是收回了一些利息吧。呵,等将来预言实现的那一天,我再继续报仇。”   裴湘稍稍哽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放过”标准似乎和魔女爱丽丝不太一样。   “你确定预言是真的?艾米没有把匕首插入王子的胸膛,这不符合预言的内容。”   “预言当然是真的!”   魔女爱丽丝先是怒瞪了一眼提出质疑的裴湘,然后连忙对着匕首急切解释道:   “陛下,请您听我解释。当年,我跟着赫邱返回伯莱国之后,原本打算要偷偷杀死他们的大主教的,哦,就是那个秘密吩咐赫邱谋害您的奸诈之徒。   “那天晚上,我服用了您留下的隐身魔药后,顺利潜入了智慧圣坛,正好撞见大主教在圣坛前忏悔。   “我听那个可耻的大主教自言自语地说道,当他得到神赐的药方药剂后,就想出了一个很好的对付海族之主的计策。但当时的伯莱国国王问大主教,用神赐的圣药去伤害他人,会不会遭到神明的厌弃?   “大主教便安慰那个年轻的国王,说神明赐下圣药的时候,只说这份恩赐是用来帮助伯莱国抵御强敌并度过难关的。所以,如果用那些圣药去对付海族之主,并不算是违背了神的教诲。同时,如果他们伯莱国能够战胜海族之主,肯定会获得巨大的声誉和威信的,也会得到大陆上其他国家的尊重和拥护。   “那个大主教忏悔到这里的时候,赫邱突然出现了。他也听到了大主教自言自语的那些话,就很震惊地质问大主教,说他之所以答应大主教去暗算海族之主,是因为大主教告诉他,神明赐下预言。   “在大主教杜撰的预言中,神明说,如果不消灭海族之主,伯莱国和整片大陆都会变成一片汪洋。所有的人类都将遭到灭顶之灾,即便存活下来也会成为海族的奴隶,从此失去自由和尊严。为了拯救人类和他的祖国,赫邱甘愿冒险暗算海族之主。可是他没料到,所谓的灭世预言都是大主教的谎言……”   讲述到这里,魔女爱丽丝的眼中浮现出浓重的愤恨和一丝恐惧,她对着匕首的方向低声说道:   “陛下,那个大主教为了安抚住赫邱,说了很多话,分析了很多道理,虽然那个人狡猾卑鄙,但我觉得,他的一些看法是正确的。   “他对赫邱说,用珍稀的顶级魔药算计海族之主,其实就是神明们的意思,要不然的话,为什么神明们会突然赐下这么珍贵的药剂配方?为什么里面会有能冒充另一种疗伤药剂的毒药,又刚好和深渊魔气有关?为什么那种强大魔药的作用是让魔法生灵变成普通的人类?   “神明们悲悯世人,他们不忍心伤害任何生灵,但也要救赎受苦受难的弱者,所以他们赐下圣药。如果人类抓住这个机会自救,用正义勇敢战胜邪恶暴虐,那就没有辜负神明们的慈悲和怜悯之心。   “那个大主教分析完这些道理后,赫邱也听进去了。他向大主教道歉,大主教便立刻原谅了他,并拉着他离开了智慧圣坛。我当时太吃惊了,就在藏身的地方多停留了片刻,也忘了一开始想要杀死大主教的初衷。   “等到我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些心情,正准备离开之时,智慧圣坛的上方忽然垂下一束金色的光芒,紧接着,一片巨大洁白的羽毛飘落而下,正好落在大主教之前忏悔祈祷的位置上。”   裴湘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道:“之后呢?那片羽毛有什么神奇之处?”   魔女爱丽丝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等到光束消失,我连忙跑到圣坛前面,捡起地上的羽毛就跑。直到我远离智慧圣坛了,才有时间仔细观察那片洁白的羽毛。之后,我赫然发现羽毛上面写着金色的古神文,内容就是我刚刚提到的那个预言。”   裴湘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魔女爱丽丝会对这个预言深信不疑了。因为按照魔法法则,金色的古神文是不可以书写虚假之言的,唯有真实才可以留下痕迹。   “羽毛还在吗?”   “没有了,那片羽毛上携带着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的特殊力量,我记下预言后,就把那片羽毛毁了。”魔女爱丽丝摇了摇头。   裴湘沉吟着说道:“预言中提到了爱丽丝和勇士……权且把赫邱认为是勇士的话,你怎么肯定那个‘爱丽丝’就是变成人鱼的爱丽丝,而不是你自己呢?”   闻言,魔女爱丽丝拢了拢头发,坦荡而又直接地答道:   “这世上,除了我的同族,谁还配成为我孩子的父亲?但陛下很早就拒绝了我的求欢。唉,我们这一族,如果不是心甘情愿的话,是不会孕育出后代的,所以,我不认为我会拥有子嗣。”   这个解释让裴湘顿生八卦之心。她开始通过契约一个劲儿地骚扰艾斯法尔,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这个“心甘情愿”到底是怎么个心甘情愿?   艾斯法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劝裴湘先处理好眼前的事,之后有空闲了,他们再谈论这些细枝末节。   裴湘在心里反驳,恋爱结婚生子这种事才不是细枝末节呢。不过,目前的状况确实不适合分神聊天,算算时间,再过二十分钟左右,肯定会有人发现这里的不妥的。她得在有人过来查看之前顺利离开这里,还要做好收尾工作。   “赫邱后来怎么就离开伯莱国了”   “得到预言之后,我挺担心之后会再有神谕降下,到时候,万一伯莱国的人为了永绝后患,直接杀死赫邱呢?人都死了,当然就没有后代了。   “因此,我用一些谎言和计谋让赫邱相信,伯莱国的显贵们忌惮赫邱如今的声望,想要杀死他。然后,我又劝赫邱离开家乡,隐姓埋名寻找新的家园,免得有朝一日和自己的同胞兵刃相向。   “赫邱……虽然可恶,但他确实真的热爱自己的国家,又因为我制造的误会彻底寒了心,就答应了我的提议,和我悄悄离开了伯莱国。   “之后,赫邱在旅途中认识了许多人,他的身边渐渐有了效忠者和追随者,那些人拥护他成为一片土地的国王。同时,他也终于对‘爱丽丝’死了心,迎娶了别的姑娘当新娘。” 第374章   一千年的故事终于到了尾声,裴湘默默消化了一下整件事的起承转折后,认真地询问魔女爱丽丝:   “你一直等待着预言成真的那一天。之前,小人鱼艾米对人类生活的向往让你看到了希望,你便趁机推波助澜。可是艾米善良天真,没有按照你预期的那样把匕首刺入王子的胸口……”   “啧,真是条傻兮兮的人鱼。”魔女爱丽丝嘀咕着评价了一句。   裴湘顿了顿,语气不变地继续说道: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还要继续等待下去吗?人鱼们一直避居深海,几乎没有谁愿意靠近陆地和人类频繁接触,小人鱼艾米算是一个特例。假如爱丽丝的后代不上岸不接触人类,又怎么会主动去杀死一个人类王子?”   魔女爱丽丝冷森森地笑了一下。   她当然早就有所打算,纵然别的人鱼喜欢缩在远离人类世界的海国中悠闲度日,可小人鱼艾米却在大陆上四处转悠呢。   以艾米那样无知单蠢的性格,肯定吃了很多苦了,也不知她现在是否还保有之前的纯洁善良心性?魔女爱丽丝十分期待小人鱼公主变坏变自私,因为,那样的艾米更容易被她诱导并利用。   “我原本以为找到了匕首,就能找到那条小人鱼的,但没想到她会把匕首送给你,”魔女爱丽丝看着裴湘,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小姑娘,你知道艾米如今在哪里吗?她的下落事关陛下安危,你可不要因为心软就对我撒谎呀。”   这话让裴湘心生冷意,看来,魔女爱丽丝依旧没有放弃利用小人鱼公主的计划。   注意到裴湘的戒备与迟疑,魔女爱丽丝顿时有些不满,她沉声劝道:   “小姑娘,对于艾米来说,有些看似残酷的选择其实是有利的。想必你也清楚,如今的艾米,不仅一走路就脚疼,还是个失去了美妙嗓音的小哑巴,多可怜呀!但是,如果她愿意配合我,我保证替她解除诅咒。”   裴湘扬眉问道:“你之前不是说过,不能主动干预某些事吗?如果你主动教唆艾米去杀死赫邱的后代,岂不是触犯了某些法则?”   魔女爱丽丝的瞳孔微微一缩,显然,她的内心深处也是有所担忧的,可短暂的迟疑过后,她又很快戴上了镇定自若的面具:   “我已经等了一千年,够久了。况且,既然让我意外获悉了那则预言,就说明我已经成为了预言中隐含的一部分,说不定……我的出手干预,才是实现预言的正确途径。我当初犯了错,自然要由我亲自弥补。”   裴湘正要反驳,就听艾斯法尔在她的脑海中说道:   “艾米,你告诉爱丽丝,这是我的命令,不许她干扰预言,也别去寻找并打扰小人鱼艾米。”   “如果是你的命令的话,爱丽丝肯定会遵循的,”裴湘叹了一口气,“可依照魔女的执拗,她肯定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这个千年一遇的‘良机’的,她可能,不,应该是一定会要求亲自和你交流的。”   艾斯法尔自然明白裴湘在迟疑些什么,他淡声道:   “一会儿,我会分一些意识和魔法本源在匕首上,短暂伪装成我正在深渊中。”   裴湘立刻皱起了眉头:“分离意识,听上去有些像是在分割灵魂或者记忆,对你没有伤害吗?”   “短时间没什么问题,这也不属于分割灵魂。”   艾斯法尔知道裴湘的脑子里有很多来自异世界的奇怪故事,其中就有某个巫师分割了灵魂后性情大变的例子,便耐心解释道:   “我会把我作为君主时处理政务的大部分记忆,连通一点灵魂威慑附着在匕首上,足够应对眼下的情形了。”   裴湘又和艾斯法尔确认了一遍,得到了他确实没有冒险伤害自身的保证后,才同意了艾斯法尔的提议。   “爱丽丝,如果陛下命令你停止干预预言和寻找艾米公主,你愿意遵循他的旨意做事吗?”   闻言,魔女爱丽丝的面色顿时变得十分不好看,她恶狠狠地瞪了裴湘一眼,想也不想地要求道:   “关于这件事,我需要和陛下亲自沟通交流。你把匕首递给我,我有一些话要和陛下单独说,不需要你在中间传话了。”   面对魔女爱丽丝防备且鄙夷的眼神,裴湘忍不住摸了摸鼻尖。她深深觉得,这位深海魔女已经把她当成了蛊惑君心的奸佞小人了。   就在裴湘准备把匕首交给魔女爱丽丝的时候,原本寂静一片的室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一些隐隐约约的惊呼和问话声……   有人靠近了!   “比我估测的时间早了一些,”裴湘眸光微暗,眉目间倒是没有多少慌张,“果然,时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   魔女爱丽丝显然也察觉到了一队人马的靠近,眼中划过一抹不耐烦。她急切又渴望地凝视着裴湘手中的匕首,希望能亲自听到海族之主的声音——哪怕是冷淡的训斥也好。   “在那里!有人闯进了白房子……”   “快通知大主教,白房子的大门被打开了,沿途都是魔法战斗的痕迹。”   “亚瑟王子殿下,亚瑟王子殿下,请您靠后、靠后!”   听到有人高呼亚瑟的名字,裴湘顿时恍然。她就说这些巡逻骑士怎么来早了?应该是亚瑟突然拜访道格拉斯大主教,或者临时起意过来接“妹妹莉莉娅公主”离开,才恰好发现了情况不对,因而导致了巡逻骑士们的提前出现。   果然,几乎是下一刻,二王子亚瑟的声音就传入了裴湘的耳畔:   “莉莉娅,莉莉娅,你在哪里?我顺路来接你……你还好吗?不管是谁,请不要伤害我妹妹……”   不等裴湘回答,魔女爱丽丝忽然一挥魔杖,朝着门外声音传来的方向射出一道深紫色的烈焰。   紧接着,烈焰飞去的方向传来一声怒喝,又伴随着甲胄兵器金属撞击声和石块炸裂的响动,旋即,一道银色光箭朝着魔女爱丽丝急射而来。   魔女爱丽丝冷哼一声,随手一卷身上的灰色斗篷,就看到这件不起眼的斗篷上浮现出一道道淡蓝色的海浪波纹,转瞬间就把那道凌厉的光箭吞噬了。   与此同时,魔女爱丽丝飞身纵跃,突然朝着裴湘站立的位置扑去,抢夺匕首的意图十分明显。   裴湘的战斗经验还算丰富,自然不会因为刚刚爆发的冲突而愣神疏忽,而是一直提防着魔女爱丽丝。   于是,当魔女爱丽丝打算出其不意地抢了匕首就离开时,裴湘及时侧身后仰,并直接用一道剑气奇袭魔女爱丽丝的咽喉处,迫使对方不得不后退躲闪。   “把匕首给我,如果你不想让我把外面那些人类都杀掉的话。”   “艾斯法尔陛下并不想跟你离开。”   “我不信陛下会更亲近你这样一个狡猾的人类,”魔女爱丽丝紧紧盯着裴湘手中的匕首,心里暗恨这间屋子里的魔法阵碍事,“你出来,跟我一起离开这里。你不是想让我放过艾米吗?只要你现在离开那个魔法阵跟我一起走,我就答应你,以后不为难她。”   裴湘不雅地翻了个白眼,自然不信魔女爱丽丝的说辞。   就在这时,之前中了真实药剂的道格拉斯大主教出现了。他紧握着光明权杖,一脸严肃地望着屋内的魔女爱丽丝和裴湘。   然而,不等这位大主教出声质问,魔女爱丽丝就率先发动了袭击。刚刚的那一番回忆,勾起了魔女爱丽丝心中对伯莱国教廷的全部恨意,她当年不能亲手杀死那个心机叵测的大主教,但是现在却可以杀死这个继承者。   激烈交手之后,道格拉斯大主教越来越吃惊,他握着光明权杖连连躲闪,心中的某个猜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你是魔女爱丽丝?对,你就是她!你这个邪恶的魔女终于出现了。”   闻言,魔女爱丽丝诧异地挑了挑眉。   她心知,人类服用真实药剂后,不会对自己中药后的那段经历留有印象,也就是说,这位大主教此时是第一次清醒地面对她,并且,两人还未曾有过具体的语言交流。可这位大主教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莫非这伯莱国的教廷格外重视我,把我当成心腹大患,所以才这样敏锐,千年来念念不忘?   然而,魔女爱丽丝不清楚的是,如果没有裴湘为了退婚而编撰的那个梦中故事,从而把整个伯莱国上层都搞得提心吊胆的,这位大主教确实不会这么快就猜到真相的。   “不错,我是魔女爱丽丝,一千年了,咱们也该算算总账了。”魔女爱丽丝厉声答道,不屑隐藏身份。   大主教道格拉斯眸色暗沉。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魔女爱丽丝踩过的地面,发现那些提前刻画好的魔法阵都失效了,或者说,都因为魔力不足而陷入了未开启的状态。同时,大主教道格拉斯又发现,裴湘脚下的魔法阵还是可以正常运转的,正在时时刻刻、兢兢业业地保护着阵法之中的人类。   道格拉斯:“……有点儿奇怪。”   说实话,自从这位大主教清醒过来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心中有无数个疑团。   比如,原本该给莉莉娅公主喝下的真实药剂,似乎被自己服用了。然后,餐厅外生死不知的属下和仆从们是谁下的手?再有就是,是谁打开了这幢建筑的大门?钥匙可以被轻易偷走,可对应的圣咒却只有自己掌握,从来不曾教导给其他人……   此时此刻,道格拉斯大主教心中的疑团又增加了:上午还可以正常启动的魔法阵,为什么现在会有一大半处于魔力不足的未启动状态?   当魔女爱丽丝再次毫不留情地发动攻击后,大主教道格拉斯立刻压下了心中的种种不解,打算专心解决眼前的麻烦。   ——不论如何,既然魔女爱丽丝主动送上门并走进了这个房间,那她就别想离开了。   轻轻摸了摸光明权杖上的圣水晶,大主教的眼中浮现出点点不舍,最后又化作决然。   “全部往外撤,堵在门前和窗前——”   大主教下达命令的同时,猛地一闭眼,并用手指上的纹章权戒狠狠撞击光明权杖上最大的那颗圣水晶。   只听‘咔嚓’一声,明亮清澈的圣水晶立时碎裂,而后,一股浓郁到几乎凝结成液态的光明力量从破碎的圣水晶中喷薄而出,转瞬之间就笼罩了整个房间。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智慧圣坛上也散发出了朦朦胧胧的银色光芒,那些光芒忽明忽暗,轻盈流转,仿佛在酝酿和回应着什么。   而白色建筑内,当圣水晶内的光明力量笼罩下来之后,原本被裴湘的一缕剑意隔断了魔力流转的魔法阵再次有了重启的迹象,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在蓄势待发。   魔女爱丽丝也察觉到了异常,来自直觉上的示警让她心生离意。这次,她顾不上抢夺匕首、报仇和打探人鱼小公主艾米的下落了,而是直接调动起体内充盈的魔力,准备冲出房间。   但不幸的是,此刻时机已晚。   浓郁的光明力量迅速充盈了整个阵法,在每一道细微的魔纹内都注满了新的磅礴精纯的力量。根本无需阵心处和节点处的魔法宝石供应能量,所有的魔法阵都再次重启并运行起来。   于是,魔女爱丽丝愕然发现,她的魔力本源被限制了,她继承于血脉的天然能力施展不了了,甚至,她的体力都开始渐渐下降了,也许再过几分钟,她就要比人类的孩童还脆弱了。   “这是……”   魔女爱丽丝眯着眼睛冷冷扫过整个房间内的魔法阵,哪里还不明白,这就是一个针对自己的陷阱。   “你故意的!你竟然敢联合教廷的人害我!”   不知联想到了什么,魔女爱丽丝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裴湘的身上,嘴唇微微扭曲。   然而,战斗中哪里容得大家啰啰嗦嗦地交谈解释辩解。魔女爱丽丝刚刚质问完裴湘,就感到身后危险袭来,她凭借战斗本能侧身闪躲,发现又是一道杀伤力极强的光箭。   调动起被限制的魔力,爱丽丝再次陷入了战斗中,只是这次,她不再游刃有余,反而显得狼狈了许多。   大主教道格拉斯挥舞着光明权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隶属于教廷的战斗力轮番上前攻击,竭力消耗魔女爱丽丝的魔力,只等她不能反抗的那一刻。   这时候,站在角落里的裴湘瞥了一眼门外的方向,发现亚瑟被几名骑士护在人群后方,正一脸关切地望着她这边,而在亚瑟身后,一波又一波的骑士和巫师正在赶来……   战斗中的魔女爱丽丝感到越来越疲惫,她心知今日正好踏入了敌人为自己特意布置下的陷阱中,处境十分被动且危险,所以,她必须先行离开。   ——只是,即便真的冲出这个房间,受重伤的我也不一定能逃脱教廷的追捕。我得想个办法,立刻离开伯莱国境内……   又看了一眼被裴湘握在手中的匕首,魔女爱丽丝重重地一跺脚,而后调动起还能调动的所有本源魔力,发动了一个对自身损害非常大的空间转移类禁咒。   刹那之间,一个漩涡状黑洞慢慢出现在魔女爱丽丝的身后。黑洞后方似乎连接着一个危险而神秘的通道,里面不时传出好似来自远方的轰隆隆闷响声,又有电弧火光在黑色涡旋附近闪烁。   “糟了,她要逃跑!”   “快阻止她——”大主教高喝一声,再次带头发动了攻击。   顿时,密集的魔法攻击纷纷落在魔女爱丽丝的身上,她闷哼一声,全靠强悍的海族本体生生抗住了各种魔法伤害,然后头也不回的朝着漩涡黑洞方向纵跃而去。   就在魔女爱丽丝准备跳入空间漩涡的前一秒,不甘心放虎归山的大主教再次捏碎了一颗小小的圣水晶,里面的光明力量化作一张大网,瞬间束缚住了魔女爱丽丝的身体,也拦住了她即将迈入空间通道的步伐。   裴湘之前一直在安静旁观这场战斗,此时在心里对艾斯法尔说道:   “我认为把魔女爱丽丝放走,后患无穷。可是如果让她今天落在教廷手中,不论生死,海族的许多内部秘密就要守不住了。特别是,她还是你的同族,她的身体,也许很值得研究。还有那个预言,一旦泄露了,说不定会给深海中的人鱼们带去不小的麻烦。”   艾斯法尔想了想,对裴湘说道:   “把匕首给她,那是她的角,能帮她增强实力。我已经在匕首中留下了一抹意识和灵魂威压,等到爱丽丝带着匕首离开后,她会得到‘我’的命令,不再执着于那个预言,也不会再继续找艾米和莉莉娅的麻烦。”   裴湘点了点头,她没有询问“魔女爱丽丝会不会真的遵从命令”这样的问题。因为她了解自己的小伙伴,既然给出了这个提议,就说明他是有把握的,即便出现什么疏漏,艾斯法尔也能及时作出挽救。   “好吧,也许魔女爱丽丝不愿意告诉教廷任何内幕,但我们不能小瞧了人类的审讯手段。帮她,也算是帮我自己,虽然利弊参半。”   说着话,裴湘毫不犹豫地朝着魔女爱丽丝的后心投掷了匕首,又狠又准,看上去就像是想要趁机刺杀对方。但是,魔女爱丽丝和那把匕首之间存在着天然的特殊联系,她又怎么会感应不到这招“暗杀”?   于是,裴湘的偷袭理所当然地失败了。   终于重新得到匕首的魔女爱丽丝眼神一亮,周身气势顿时大涨。她冷冷一笑,用重新生长出的充满魔力的黑色指甲割断缠住她的光网,再次获得了自由。   没有人怀疑裴湘的立场,他们只当这是一次失败的袭击,而魔女爱丽丝之前一直在隐藏着一小部分实力。   “赶快攻击那个通道!”大主教再次下命令。   无数魔咒接连不断地打在漩涡状的洞口上,成功让这个临时开启的空间通道变得有些不稳定起来。不过片刻,洞口的旋涡状光晕旋转得越来越快,同时,洞口的面积也在急剧缩小,若是再耽搁一会儿,这个好不容易开启的空间通道就要闭合了。   魔女爱丽丝牢牢握住匕首,眼中闪过焦急,如果她此时的力量能再强大一些,这个由她开启的通道自然会稳定许多……   电光石火之间,魔女爱丽丝做出了一个选择。她霍然抬手,选择了场上最弱最没有攻击力的契约小精灵作为她补充魔力的牺牲品。   她想,反正只是一只没什么用处的宠物,借来用用又何妨?等到她脱险了,再赔给那个人类小姑娘一个更好的就行了。   于是,艾斯法尔的小精灵身体忽然腾空而起,毫无预兆地朝着魔女爱丽丝的掌心飞去,而裴湘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也跟着提气纵跃而起,寒着脸朝着艾斯法尔飞离的方向紧追而去。   这一场意外变故发生得太快,场上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裴湘已经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到了魔女爱丽丝的近处,同她抢夺起艾斯法尔来。   这位莉莉娅公主之前一直以柔弱温柔形象示人,此时为了为了搭救自己的契约小精灵,忽然爆发出的强悍实力让众人惊诧不已。   但此时却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因为那位魔女爱丽丝见捕捉小精灵失败,又被裴湘的剑气划伤,竟然十分干脆地朝着自己的“宠物”下手了。   几乎是眨眼之间,那些海蛇和深海毒虫就被抽光了魔力,变成了魔物干尸,之后又变成深褐色的粉末纷纷扬扬洒落在整个房间中。   抽取了“宠物大军”的魔力后,魔女爱丽丝的状态稍稍好了不少,她扫了一眼肩膀到胸口处的狰狞剑伤,对着裴湘冷冷一笑。   此刻,之前积压的种种不满一股脑儿地袭上魔女的心头,愤怒和嫉恨让她没有在第一时间选择跳进空间通道逃走,而是再次抓向了被裴湘护在胸口的艾斯法尔……   另一边,大主教紧紧盯了一会儿那个越来越稳定的空间通道,又扫了一眼随时可以逃跑的魔女爱丽丝,终于下定了决心。   就在魔女爱丽丝试图抢夺艾斯法尔的时候,道格拉斯大主教坚定而清晰地念出了一个古老的拗口音节。   这个音节响起后,在室内众人看不到的智慧圣坛顶端,那些一直酝酿着、准备着的银色光芒忽然聚拢在一起,飞速凝聚成了一颗巨大的光球。而后,这颗突然形成的光球瞬间消失在了圣坛顶端,犹如流星一般朝着远处的白色建筑飞去。   同一时间,艾斯法尔冷喝一声“退!”   正在和魔女爱丽丝缠斗的裴湘立刻护牢艾斯法尔,而后毫不犹豫地借着对方攻击的力道向后方飞速撤离。   就在这毫秒之间,一股仿佛能照亮天地的银色光芒从侧面呼啸疾驰而来,它的轨迹方向正是裴湘刚刚停留过的位置。   光球的速度太快了,谁都来不及反应。   于是,当这颗流星般的银色光球忽然炸裂,爆发出巨大的能量的时候,魔女爱丽丝下意识地用匕首挡在身前,然后,她的整个身体都被银色光芒笼罩住了。   对面先一步后退的裴湘也没有好多少。虽然她在仓促间躲开了一段距离,可光球爆and炸的威力还是冲击到了她。   猝不及防之下,裴湘和艾斯法尔被击飞了出去,直接撞进了那个已经极其不稳定的空间通道里面。   刚一进入空间通道,裴湘就感到异常难受,她的身体似乎在被无数条绳索拉扯撕拽。   凝神细看,裴湘发现那些所谓的“绳索”是一些黑色的光线。这些危险的光线从即将破碎的空间通道壁垒外渗透进来,似乎想把通道内的鲜活生灵撕碎或者干脆拉入虚空之中。   裴湘周身剑意震荡,暂时抵抗住了那些黑色光线的侵蚀。可是,随着她和艾斯法尔在空间通道里越行越远,通道壁垒的缝隙就越来越大。   危险加剧,而护着裴湘的剑意却越来越微弱。   就在裴湘的力量即将耗尽的时候,艾斯法尔忽然飞离了裴湘的剑意保护范围。他的身形在裴湘的注视下拉长变大,渐渐变成了他第一次出现在裴湘面前的样子。   “接下来,交给我吧。”   重新变得高大挺拔的艾斯法尔把裴湘拢在怀里,用本源魔力构建了一层保护屏障。   “翠翠,我就知道你偷偷藏了一些底牌。”裴湘苦中作乐地调侃道。   艾斯法尔轻轻“嗯”了一声,含笑道:“我藏了不少底牌,所以你无须担忧,我们都会安然无恙的。”   “你知道这条空间通道通向哪里吗?”裴湘望着不远处越来越破碎的通道壁垒,眼中隐含担忧。   “不清楚。不过,不管降落在哪里,就当是一场新的旅行吧。”   裴湘浅浅一笑,不再过多关注身边的危机,而是趁着艾斯法尔用本源魔力护着她的时候,努力调息恢复实力。   她心里清楚,艾斯法尔所谓的“不少底牌”这话很有水分,她得尽可能地多积攒一些力量,然后尽快接替艾斯法尔。   闭目养神的裴湘没有看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艾斯法尔用本源魔力筑起的保护屏障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只把裴湘护在了其中,而艾斯法尔的整个后背都暴露在了空间通道里。   又过了一会儿,护着裴湘的保护力量也变得黯淡稀薄了。艾斯法尔凝神望着似乎没有尽头的空间通道,良久,做出了一个决定。   当又一束黑色光线在他的背部灼烧时,艾斯法尔彻底撤掉了用于遮掩他本源气息的古老魔法。他用节省下来的魔法力量重新加固了裴湘身上的保护屏障。   同一时刻,某些神座之上的半神们纷纷睁开了双眼,他们惊疑不定地探查了一番某个熟悉的气息,而后都露出了笑容。   “终于找到了。”   “竟然在空间通道里,他怎么变得那么弱了?”   “那不是他的本体。他护着的是谁?”   “好像是一个小海族……”   “看不清,被他的本源魔力保护得很严密。”   “年幼的海族……会不会是他的子嗣后代?”   “也可能,谁给他生的?”   “没听说,会不会是他自己生的?”   “咳,先不要谈论那个。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不能直接出手,之前的所作所为已经有些越界了,我得到了法则的警告。”   “我也得到了。”   “我也是。所以,我们要如何做?”   “那个通道马上就要到头了,他受了伤,但是不重。”   “真遗憾,我们不能动手。”   “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   某位半神微微一笑,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永远摆脱艾斯法尔的好办法,又不会违反法则。   “放逐,异界。”   空间通道内,本来即将到头的旅程忽然再次变长。   这次,裴湘和艾斯法尔身边的空间通道壁垒不再是破碎脆弱的了,而是光滑又坚固。通道把两人牢牢地保护了起来,不让他们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但是,这样舒适安全的空间旅行却蕴含着某些存在的险恶用心。   “艾斯法尔,发生了什么?”   “我们正在离开原本的世界,艾米。” 第375章   就在裴湘和艾斯法尔穿越长长的空间通道的时候,被留下的亚瑟王子等人面临的,是银色光球炸裂之后的一片狼藉。   片刻后,离得最远的亚瑟王子率先恢复了过来,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断壁残桓和半空中消失了的旋涡状黑洞,蓦然红了眼眶。旋即,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护卫,飞速冲了过去。   “莉莉娅!莉莉娅!”   按照光球出现前的记忆,亚瑟跑到了裴湘曾经停留过位置。四下张望竭力找寻,亚瑟发现这一小块区域里再无一点活人的气息,不论是裴湘还是那个什么魔女爱丽丝,都消失不见了。   ——不见了……   弯腰捡起被遗落在地面上的墨色匕首,亚瑟面色铁青。他记得很清楚,这是裴湘最喜欢的武器,从不轻易离身。   小心翼翼地擦去匕首上的灰尘,二王子把属于心上姑娘的随身物品藏入怀中。   追过来的本国护卫们同样面色不佳,眼中带着慌乱与震惊,但到底比亚瑟多了几分冷静:   “殿下,属下刚刚看到……在那个银色光球降落之前,莉莉娅公主已经向后躲闪了,也许、不,是一定,殿下,公主殿下一定躲过去了,对,一定是这样的。”   “属下也看到了。殿下,当时……莉莉娅公主的身后好像就是那个空间通道,或许公主殿下意外进入了那个通道中,所以才消失不见的。”   半晌,勉强镇静了一些的二王子亚瑟难过地闭了闭眼,嗓音喑哑:   “但愿如此。对了,其他人都怎么样了,那个魔女爱丽丝呢?”   一名已经搜查寻找了一圈的骑士连忙答道:   “魔女爱丽丝被银色光球直接击中,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她存在过的痕迹,依照属下判断,对方应该是教廷的神圣光明力量彻底消灭了,倒是莉莉娅公主的这把匕首……”   说到这里,骑士顿了一下。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渐渐苏醒过来的伯莱国之人,没有继续说出匕首的奇特不凡之处,而是巧妙地变了一个话题道:   “殿下,当时靠近银色光球的几名教廷护卫也都尸骨无存。位置靠后一些的大主教道格莱斯等人刚刚昏迷过去了,现在正在陆续苏醒。”   亚瑟此时心思悲郁烦乱,没怎么注意骑士转换话题时的刻意停顿。他潦草地点了点头,始终不甘心地搜寻着四周的每一寸土地,希望自己能在某处阴影下或者不起眼的角落里,惊喜地发现昏迷着的裴湘。   可惜,幸运不曾降临,他一无所获。   “你、你们都看到艾、我是说莉莉娅的身后……刚好是那个空间通道吗?”   “是的,因为莉莉娅公主后退之时,那个呼啸而来的银色光球还没有出现,也没有让我等因为耀眼的圣光而暂时失明,所以,我们看的很清楚。殿下,莉莉娅公主后退躲避魔女爱丽丝的攻击时,身后正巧是那个空间通道的入口处。虽然有些距离,但若是受到了光球炸裂时的冲击……”   听到属下的笃定回答,不愿意相信噩耗会降临在裴湘身上的亚瑟王子选择了相信,也只能相信这个说法。反正,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裴湘也和那个魔女爱丽丝一样,直接消失在了一片绚烂耀眼的光明力量中。   反复告诉自己裴湘还活着之后,亚瑟沉着脸站直了身体,他目光严厉地扫视着伯莱国众人,眼中划过一抹冷意。   “伯莱国……”亚瑟心知,那个银色光团的出现肯定和大主教道格莱斯脱不开关系,“既然伯莱国置我国公主的生死安危于不顾,就别怪我们也不客气了!”   这日之后,亚瑟便领着使臣团和护卫队伍离开了伯莱国,准备回国之后和兄弟们商讨如何清算这笔账。   在他们离开伯莱国王都的第三天,那位爱慕虚荣的老国王果然如同裴湘所说的那样,光着身子参加了盛大的游and行典礼。得知这个消息后,亚瑟立刻派人四处宣扬伯莱国的荒诞丑闻,并公布了那两个裁缝是骗子的证据,丝毫没有给老国王和伯莱国的显贵们留下颜面。   等到二王子一行人的车马返程到一半的时候,亚瑟接到了兄长的信函。   信中说,大家得知了在伯莱国发生的变故后,都感到非常难过和遗憾。但事已至此,还是要冷静地做好收尾工作。因此,他们打算假装在黑森林附近发现“意外落入空间通道的莉莉娅公主”,好让正藏身在王都中的小妹妹重新露面并恢复公主的身份,从而把之前的真假公主谎言遮掩过去。   亚瑟记下大王子交代的用来统一口径的说辞后,就把这封来信销毁了,同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惆怅地想着,不知道跌入空间通道的裴湘此时流落到了何方,会不会身处危险之中……   那么,被魔法大陆上亲朋好友们惦念的裴湘到底怎么样了呢?   长长的空间通道总有到尽头的那一刻。   在落入一片五彩氤氲的霞光浮影当中之前,艾斯法尔再次加固了他和裴湘之间的契约联系,又给她施展了一个强大的祝福魔法,之后才淡声嘱咐道:   “未经过邀请就贸然进入一个新世界,你我一定会受到异世界法则的排斥和警惕,甚至极有可能会暂时失去一些记忆。这个祝福魔法能让你顺利度过最初的迷茫时期,远离恶意和欺骗。之后,随着你和新世界之间的联系逐渐加深,记忆也会慢慢恢复。艾米,别害怕。”   艾斯法尔的祝福魔法落下后,裴湘便感到有一股温润柔和的温暖气息流遍全身,意识深处也隐约回荡着古老悠扬的祈福吟唱,如同柔软层叠的细小海浪一般,缓缓地抚慰着她的疲惫与紧张。   “你自己呢,艾斯法尔?”   “无需担心。有法则制约,那些神座之上的胆小鬼们不敢伤害我,也不会让我一抵达异世界就出事。我会安然无恙的。”   裴湘微微颔首,但却没有全然安心。她调动起稀薄的本源魔法力量,给艾斯法尔施加了一个基础的祝福魔法,之后,她咬破指尖,把一滴蕴含着剑意的鲜血抹在艾斯法尔的额头上。   “翠翠的身体本来就是用我的鲜血喂养的,这一滴鲜血给你,里面的力量大约能帮你治愈一些外伤。”   “嗯,等我安顿妥当一切,就会去找你。要等我,艾米。”   “好,我等你。”   裴湘最后凝望了一眼连接魔法大陆的空间通道,然后便和艾斯法尔一同撞进了一团流光溢彩的光晕当中。   紧接着,两人直线下坠,瞬间跌入了一片似雾非雾似云非云的茫茫静谧空间内,再后来,裴湘就失去了意识。   ——*——*——   劳里飞快滑向冰层碎裂的地方,同时大声提醒同伴:   “乔!乔!你去拿一根横杆来,快,快去!”   亲眼目睹小妹妹艾美从破碎的冰面落入刺骨的河水中,乔整个人都惊呆僵立住了。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吞噬妹妹的冰窟窿,知道应该立刻去把妹妹救上来。可是这一刻,她的四肢不再听她的指挥了,她喊不出声,她走不了路,她感觉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乔!快去!”   劳里的大喊声像是解除手足僵硬疲软的神奇魔法,十六岁的乔·马奇心中一紧,立刻行动了起来。   此时,她的神情依旧是茫然无措的,可是,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缓。   她盲目而机械地按照劳里的要求去做事,先去栅栏处拔出了一根长栏杆,然后递给正平卧在冰面上救人的劳里,最后,两人齐心合力把跌入冰水中的艾美拉了出来。   重新见到一头金色卷发的妹妹,乔终于激灵一下回过神来了。她好似才意识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一下子把打着冷颤的妹妹抱进怀中,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的泪珠儿簌簌落下。   “等等!乔,乔,快来帮忙,水中还有一个人!”   乔蓦然一惊,连忙再次举起横杆帮助劳里救人,这次,他们神奇地从冰湖救出了一个衣着华丽、面容娇美的陌生姑娘。   更神奇的是,据本来有些力竭的劳里后来解释,他拉着这姑娘上来的时候,根本没有花费什么力气,好像有一股无形的推力在帮他救援。   “一定是上帝在保佑你们!”   温柔和善的马奇太太一边给乔包扎手上的伤口,一边低声说道:   “艾美没有受伤,看样子也不会感冒。被你们救上来的那个姑娘也是,虽然她比艾美在水中多泡了一会儿,但状态却比艾美还要好一些,她很快就会清醒过来的。”   “那真好。”   乔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不时地越过母亲的肩膀偷看昏睡的妹妹艾美,眼中全是悔恨……   在艾美落水之前,这两姐妹发生了一场冲突。   一天晚上,乔不愿意带小妹妹一起去剧场看表演,两人吵闹了几句,任性的艾美一气之下,就把乔心爱的写作手稿给烧毁了。   乔发现后,震惊难过到了极点,认为艾美毁了她的心血和准备送给父亲的礼物,因而决定不再搭理任性自私的小妹妹。艾美在几次道歉都得不到原谅后,也生起闷气来。于是,两姐妹的冷战一直持续了下去。   今天,乔和邻居家的男孩儿劳里约好,他们要趁着冬季最后一个冰期去河面上滑冰。艾美听说后,也跟了上去,她跌跌撞撞追赶在姐姐身后,希望姐姐能原谅她并带她一起玩耍。   但是,仍然处于伤心气愤情绪中的乔并不想理会妹妹,一直假装没有看到艾美跟在两人身后。当劳里提醒河中间的冰面并不安全时,乔听到了,可却没有提醒正忙着穿冰鞋的艾美,只是置气地想着“不论她有没有听到,让她自己照顾自己吧!”(注1)   当艾美试探着走向比较平滑的河中心冰面时,乔没有出声提醒。她冷着脸,决定继续往前走,可是身体却不听从大脑的指挥,让她转过身去查看艾美的情况。   这一看,正好看到艾美落入冰水中的一幕……   虽然有惊无险地救回了妹妹,可乔整个人都被后怕和悔恨淹没了。她痛哭流涕,忏悔着向母亲马奇太太重复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并一直在责怪自己当时的狠心与无情。   马奇太太吻着哭得伤心的二女儿,宽慰她,劝导她并帮助她。经过一番真情流露的谈心和开解,乔的激动情绪平稳了不少。她温柔地抚摸着小妹妹潮湿的金发,感激上帝没有让她失去重要的人,没有让她的余生都生活在痛苦悔恨中。   这时,睡了一觉的艾美苏醒了过来,她朝着姐姐灿然一笑,两人一言不发地拥抱在了一起,冰释前嫌。   就在马奇家的姐妹温馨相拥的时候,裴湘也清醒了过来。她睁开一双比夜星还美丽的眼眸,迷茫而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哦,你醒了,”佣人罕娜嬷嬷端着水盆走进屋内,正好对上裴湘的茫然视线,高兴地大声嚷道,“太太,这位小姐醒过来哩。”   马奇太太连忙起身走到裴湘的床边,微微弯腰慈祥地望着她:   “小姑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湘的潜意识告诉自己,她此刻的健康情况不错,于是,她微微点了点头。又因为马奇太太说的是英语,所以,她也自然而然地用英语答道:   “我很好,好心的太太。我……现在在哪里?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你都不记得了吗?”   性格活泼开朗的乔一边揽着失而复得的妹妹,一边语速飞快地解释道:   “你和我妹妹都落入了冰层下面,是我们的邻居男孩儿劳里把你们俩救了上来,真是感谢上帝。对了,我们该怎么称呼你?还有,我想你的家人一定担心坏了,我们该怎样和他们取得联系?”   裴湘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注1)引号内的话引用了原著内容。 第376章   经过一阵短暂的兵荒马乱之后,马奇家的众人和邻居劳伦斯家的祖孙俩都坐到了裴湘的对面,企图帮助这位落水失忆的美丽姑娘找回姓名和具体来历。   “这位小姐,”十六岁的英俊少年西奥多·劳伦斯,也就是朋友亲人口中的“劳里”好奇地问道,“你一点儿也不记得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吗?”   “抱歉,我现在脑中一片空白。”   “那落入水中的前因后果呢?你穿的这样……华贵,又独自一人出现在郊外结冰的河面上,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裴湘揉了揉额头,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但一无所获。她只好遗憾地笑了笑,饱含歉意地说道:   “我确实没有什么印象,先生,你能和我讲一讲当时的情形吗?我是怎么走到河中间的?我曾经和你们同路而行吗?还是从对面或者其他方向走过来的?”   劳里和乔彼此对望了一眼,两人无奈而惊讶地发现,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裴湘是何时出现在冰面上的,又是从哪个方向走来的。   ——就好像……救完了艾美之后,裴湘就忽然出现在了水中。   屋内气氛有一瞬间沉默,人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吧?此时已经是十九世纪了,正值美国南北内战的时候,机器和炮火改变了很多事情,于是,人们信仰上帝,但也相信科学。   忽然,一脸茫然的裴湘察觉到空气中产生了一阵无形的震荡,之后,同样落水的艾美忽然一拍手,恍然道:   “我想起来了!你从河对面跑来,好像有什么人在追你。我觉得你有些慌慌张张的,正要和你打招呼,河面上就传来‘咔嚓’一声,然后你就掉了下去。紧接着,我脚下一滑也跟着摔进了冰窟窿里面。”   艾美说完,乔和劳里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确实瞥见过河对岸有一道奔跑的身影,但因为他俩当时急着比赛滑冰,就没有多加注意。   见状,裴湘眉心一动,心里忽然生出了“世界法则在帮忙圆谎”的想法来,顿时诧异不已。   同时,因为察觉到屋内的其他人都没有因为刚刚的那一阵空气震荡而露出异色,裴湘忍不住暗自分析,他们这样的淡定反应,是习以为常,还是压根儿就没有感觉到?   因为不想成为一个另类,裴湘暂时压下心底的种种猜测推敲,顺着三位“目击者”的话分析道:   “会不会是因为一些不得已的理由,我才出现在河面上?行色匆匆地奔跑……也许是在躲避坏人歹徒?再有,你们之前都没有见过我,会不会是因为我来自远方?刚刚抵达这里,亦或者只是路过这里?”   劳里闻言,如有所思地问道:   “那么你来自哪里呢?你的口音……伦敦?可这里是美国北部,如果有英国人来这附近游玩,肯定得有朋友亲人招待吧?”   “英国伦敦?”裴湘觉得这个地名有些熟悉,但本性中的谨慎没有让她立刻顺着劳里思路猜测下去,而是沉吟着说道,“英语的问题……其实,我听到马奇太太用英文询问我,就自然而然地用英文应答了,也许……这不一定是我的母语。”   这话让之前住在国外的劳里挑了挑眉,他试探着用简单的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同裴湘对话,然后,都得到了流利而地道的回答,听上去一点也不比她说英语的水平逊色。   一旁的劳伦斯老先生也用西班牙语和拉丁语同裴湘交流了一会儿,发现裴湘依旧对答如流。   “她一定是贵族家的女孩儿,受过最良好的教育,”精气神儿不错的艾美和大姐姐梅格分析道,“她的衣服是最好的丝绸,上面的刺绣和花边真是美极了,我真想把那些精美复杂的花纹全部临摹下来,然后截取一部分画在帽子上作为装饰。”   顺着艾美的话,大家把视线集中在裴湘的随身衣物上。且不提那些被艾美喜欢称赞的昂贵花边和绣纹,只看裴湘被救上来时身上佩戴的那些珠宝首饰,就知道这位姑娘一定出身富贵。   劳伦斯老先生温和而礼貌地问道:   “小姐,我们能把这些首饰拿起来仔细瞧一瞧吗?”   裴湘点了点头,欣然应允,并借机再次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和信任。   詹姆斯·劳伦斯经商多年,一生富贵,见过不少好东西,也知道有些稀有品质的珠宝不是有钱就能得到的。   比如,这姑娘首饰上的珍珠就不比英皇王冠上的珍珠差,一颗颗宝石的颜色足够纯正浓丽,切割和镶嵌的工艺也都非常精湛,俨然是能工巧匠的杰出作品,总之,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宝。   最重要的是,这些珠宝的背面都有家族纹徽似的标记,可见这个姑娘是来自一个有传承的家族,大概还是一个古老的家族。这样的出身,在年轻的美国社会中可不多见。   劳伦斯老先生一边观察研究裴湘的珠宝首饰,一边向孙子劳里和马奇家的四个小姑娘讲解这里面门道。   老人家简洁扼要又不枯燥的介绍让几个年轻人听得目光发亮,当然,这些发亮的目光中并不存在任何贪婪与嫉妒。   显而易见,这种兴奋是由年轻人心中最纯洁天真的浪漫幻想激发的,充满了瑰丽的想象和和对一个陌生的未知世界的新奇感慨。   “太棒了,我又有一个全新的故事灵感了,”乔的脸颊绯红,眼神熠熠生辉,“让我想想,这大概是一个集冒险、破案、背叛和救赎的复杂故事,还要是个悲剧,那样才具有动人心魄的感染力。”   十七岁的长女梅格只是在单纯地想象着,一个古老贵族出身的女孩儿会拥有多富裕的生活条件和闲暇轻松时光。   腼腆的贝思觉得,既然这位美丽的小姐掌握了这么多种的语言,那她说不定也接受过更专业的音乐训练,也许,她还拥有一架音色完美的钢琴和许许多多旋律动人的可爱乐谱。   最小的艾美则对劳伦斯老先生口中的有关珠宝设计的话题吸引住了。她幻想着由自己搭配摆弄那些美丽的珍珠宝石,由自己设计首饰的样式和配套的衣物帽子,那该是多么让人激动且令人羡慕的事业呀。   一旁的裴湘安静地凝望着积极帮忙的众人,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心中却很安稳,因为她十分好运气地遇到了一群热心而善良的人。   “这就是祝福魔法的效果吗?”裴湘恍惚想着,“咦,什么祝福魔法?又一个奇怪的词汇。”   一旁的劳里注意到裴湘露出思索的表情,期待地问道:   “小姐,你想起什么了吗?或许,你能从这些首饰上的记号中找到一些回忆?”   裴湘遗憾地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脑海中有些破碎的画面,但帮不了什么忙。看到这些首饰,我没什么深刻印象,但我好像记得,嗯,有几位声音温柔的女性送给了我许多珍珠,后来,咦,好像又变成了苹果馅饼……哦,我忽然想起了一个烤制苹果馅饼的配方。”   乔“扑哧”一笑,她靠在劳里的身边乐观地建议道:   “终于有线索了。咱们可以请罕娜按照配方烤制一份,等苹果馅饼出炉了,你的记忆就会插着小天使的翅膀回来了。”   裴湘颇为认真地想了想,深深觉得这个建议很不错,据说,那种苹果馅饼好吃得可以让猫咪说话。   稳重的长姐梅格轻轻拍了一下喜欢开玩笑的妹妹,语调轻柔地建议道:   “既然你暂时想不起自己是谁,不如先给自己起一个临时的称呼吧,这样会方便很多。”   “对,一定要取一个典雅高贵的名字,虽然只是一个暂时的称呼,但事关重大。”艾美一本正经地说道。   贝思浅浅一笑,温和地附和道:“我喜欢梅格的提议,这样我们就可以正式地互相介绍一番了。”   马奇太太望着相处融洽的年轻人,和劳伦斯老先生相视一笑。   裴湘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软牛皮腰包,发现上面有一株翠色植物的图案,脑海中忽然冒出了“翠翠”这个奇怪的词语。她微微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之前一定不会有这样可爱活泼又稍显土气的名字。   ——那么,翠翠是谁?   最细心的贝思见裴湘一时没有出声,便努力克服着害羞腼腆的情绪,善解人意地先开口道:   “你好,我是伊丽莎白·马奇,家里的三女儿,今年十四岁了,大家都喜欢叫我贝思。祝福你早日康复,一切顺利。”   说完这段话,贝思就躲在了乔的身后,脸蛋儿红扑扑的。裴湘朝着这个乐于助人的内向小姑娘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十七岁的梅格赞赏地看了一眼贝思,而后开始自我介绍:   “欢迎你来做客,我是玛格丽特·马奇,家里最大的女儿。亲爱的,你可以叫我梅格,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和家人团聚。”   轮到乔的时候,她爽快地说道:   “你好呀,我是约瑟夫·马奇,哦,但是我觉得约瑟芬是个悲伤的名字,所以喜欢大家喊我乔。你真漂亮,也很博学,如果我能像你一样把法语和德语说得这样流利就好了。”   不满十三岁的艾美听到三个姐姐都做完了自我介绍,连忙整理了一下还有些潮湿的头发,然后尽量姿态大方优雅地说道:   “我是艾美·马奇,今天和你一起落水的那个,我觉得你长得这么美,声音也好听,应该给自己起一个具有古典意味的名字。对了,我喜欢画画。”   裴湘望着马奇四姐妹美好友善的笑脸和年轻小伙子劳里快活明亮的双眼,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劳伦斯老先生和马奇太太,嫣然浅笑。   “很荣幸认识诸位,我想,艾米这个名字就非常不错。” 第377章   鉴于孤身一人的裴湘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又随身携带着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善良热情的马奇一家和慷慨大方的劳伦斯祖孙决定救人救到底。   他们打算悉心帮助这个落水失忆的姑娘度过最初这段彷徨茫然的时光,直到她恢复记忆并找到值得信赖的亲人。   劳伦斯老先生还帮裴湘联系了本地管理治安的官员,并请记录员把她的情况作了一个详细的登记。登记时,裴湘的全名被暂时记录为“艾米·梅瑞狄斯”。   之后,就轮到住宿安排的问题了。   其实从表面上来看,把一个单身的十六七岁小姑娘留在马奇家暂住是最合适的,因为这里不仅有四个年轻快活的小姑娘,还有慈祥温柔的女性长辈马奇太太。   但是,当这个建议被马奇太太提出后,劳伦斯老先生就生出了担忧的情绪。一方面,马奇家的经济条件确实不太宽裕,房间安排方面也有些紧张,并不适合留客人长久居住;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马奇家母女几人的安全考虑。   说实话,贸然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客人,到底还是存在几分风险的,特别是在马奇家的男主人离家参军打仗的时候,这种不确定的危险性更是提高了不少。   裴湘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却没有丢掉某方面的敏锐。劳伦斯老先生不过是微微迟疑,她便心有所感。   因而,她立刻拿起手边的绿宝石手链,对着劳伦斯老先生提出了一个请求,就是请这位好心的绅士帮她卖掉这件珠宝,好换取一些生活费用。   “我虽然失忆了,但还是记得这些基本的生活常识的,一个人的衣食住行都需要钱。”   这条绿宝石手链并不是普通的珠宝首饰,而是可以作为收藏品并被传承下去的珍宝,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最好以珍宝拍卖的形式竞价出售。这样一来,既能给卖家裴湘带来最丰厚的金钱回报,也能让负责出售的拍卖行获得更响亮的业界名声。   而巧合的是,劳伦斯家的诸多投资中,就有一家规模不错的珠宝拍卖行,正好可以做成裴湘的这笔生意,这俨然是一件双赢的好事。   在劳伦斯老先生简单地解释了什么是拍卖行后,裴湘立刻同意了老绅士的提议,并把这件事拜托给了对方。   有了这一层的生意委托关系,裴湘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劳伦斯家宽敞舒适的客房里。   “不过,这真的是巧合吗?”好奇地打量着新住处的裴湘面带微笑,心中却默默想着,“劳伦斯老先生之前向马奇家的姐妹讲解珠宝知识时,那如数家珍的态度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   ——*——*——   入住劳伦斯家后的第一个月,裴湘的脑海中总会突然闪过许多不连续的画面,只是,那些画面不仅没有帮她确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反而让她感到更加迷惘了。   “早上好,艾米,今天感觉怎么样?你又回想起了些什么吗?”   早餐桌上,劳伦斯家的年轻少爷目露期待地看着家中的客人,等着听每日更新的“童话故事”。   裴湘佯怒地瞪了一眼笑容俏皮的劳里,随即,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好吧,我知道我脑子里闪现的那些画面挺有趣的。说起这个,我确实应该听从乔和贝思的建议,把那些稀奇古怪的画面编成儿童故事,说不定还能成为一名儿童读物畅销书作家呢。”   劳里“哈哈”一笑,同样觉得这个想法很棒,却没忘了催促裴湘讲“故事”。   裴湘喝了一口咖啡,才语速平缓地描述道:   “和之前一样,有些画面应该是和我的过往真实生活相关的,比如练习绘画、学习语言和乘坐大船四处旅游,但可惜的是,这些和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片段并没有提供某些可查询的具体线索。   “而另一些……嗯,我昨晚梦到我会飞了,真的,不是像鸟儿那样飞在高空中,而是轻轻一跳就能跃上房顶,然后踩着桃花和柳枝飘然远去,像风一样轻盈自由。   “接着画面一转,就变成了我站在海水中挥舞着宝剑和海浪决斗,之后又忽然出现了人鱼的歌声,听上去是在召唤我回家。哦,别问我怎么知道那是人鱼在唱歌,因为我的梦就是那样告诉我的。毕竟我之前还梦到过会说话的黑猫和拇指大小的花精灵。”   劳里听到这里,已经快要忘记继续吃早餐这件事了。   他开始神往裴湘描述的那些画面,若是真的能一跳就上房上树,然后犹如自由的风一样四处飘荡,还能拥有超凡的力量和惊涛巨浪搏斗,那可真是太令人神往了。   劳伦斯老先生走进早餐厅的时候,正好听到劳里在追问裴湘,那把能击溃海浪的神剑是什么模样的。   年轻的先生不相信只凭借人类的力量就可以和海浪对峙,认为一定是那把宝剑具有神奇之处,就像亚瑟王的石中剑与湖中剑。   但裴湘则坚称,重点不是武器,而是持有武器的人。在她的梦中,她持剑横扫四方,不论是木剑还是钢剑,都很有威力。   旁听了一会儿两个年轻人毫无实际意义又挺有趣的争论,劳伦斯老先生心情不错地吃完了一份薄蛋饼,之后才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有话要讲。   裴湘和劳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做出认真聆听的表情。   “艾米,纽约那边传来了不错的消息。下个月会有一场规模很大的珠宝拍卖会,你的那条绿宝石手链可以作为压轴的珍宝出现在拍卖会上。”   “这太好了!”   裴湘已经被普及过一些有关拍卖会的知识了,自然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她自己会有更多的金钱入账。   她笑意盈盈地望着餐桌旁的主人家,语气柔和而真诚地说道:   “多谢您帮我处理这些事情,尊敬的劳伦斯先生,当然,我也不会忽略了如同兄弟一样照顾我的劳里和可爱可亲的马奇一家,如果没有你们的无私帮助,我现在的境遇肯定要糟糕许多的。”   面对称赞,大男孩儿劳里有些害羞,想说些谦逊的话,裴湘连忙抢先说道:   “劳伦斯先生,劳里,我今后还得继续麻烦和仰仗二位呢,所以,请千万接受我这些由衷的谢意,否则的话,我真要坐立难安了。如今的我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报答大家,便只能用一些诚恳真心的言辞回报善意了。”   劳里却不同意裴湘的话,他连连摇头道:   “你已经在回报我们了,艾米。你教导小艾美绘画,帮助马奇家四姐妹学习和练习法语,还协助布鲁克翻译了一些德文诗歌和整理数学题集,那都是他准备给我上课用的。   “对了,你还凭着零碎的记忆改善了家里的食谱,让爷爷的胃口好了不少。瞧,亲爱的艾米,你只是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就为我们做了这么多的好事。”   劳伦斯老先生很赞同孙子的观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肯定了裴湘这几日对大家的帮助,然后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道:   “等到拍卖会结束,除去各种佣金和杂务税费,我估计你能到一笔非常丰厚的款项。艾米,对于那笔可观的收入,你有什么具体规划吗?”   裴湘歪头想了想,用一种不太肯定的语气问道:   “劳伦斯先生,我不知道我现在脑子中的一些想法是否合理可信,您帮我看看。我好像有些隐约的印象,就是,嗯,在英格兰,淑女不应该经商赚钱,限制和讲究也更多一些。   “比如,他们那里的家庭教师的地位就不高,不像我们这里,对姑娘们自力更生靠劳动赚钱这种事并不太排斥。嗯,也就是说,美国这里的环境要更加自由开明一些,对吗?”   劳里扬了扬眉毛,在劳伦斯老先生出声前感叹道:   “美国这边当然要比约翰牛更加自由开明,也没有那么多僵硬固执的传统观念。虽然挺多美国人对爵位贵族那一套痴迷得很,但总体来说,我们充满了年轻人的干劲儿和务实精神。不论如何,用忙碌的工作充实生活总比虚荣浮躁懒散度日强得多。”   劳里拉长了调子,用众所周知的绰号调侃一些英国人,顿时惹来了老派绅士的责备眼神。当祖父的觉得,这小子在姑娘面前的遣词造句有些不讲究,缺少文雅风度。   劳里眼睛一转,立刻巧妙地转移重点,他孩子气地拍了拍胸脯,对祖父保证道:   “您瞧,我正努力拒绝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每日都在布鲁克的监督下认真读书学习,为上大学做准备。”   劳伦斯老先生想到劳里近日取得的学业进步,心中还算满意,便收回了严厉的视线,转头对裴湘慢悠悠地说道:   “所谓的自由和开明也是有限度的,不过,从自力更生的角度来说,这片土地上对女性的束缚确实要小一些。但主流的观点仍然认为,一个年轻的姑娘应该成为一个贤惠温柔的妇人,而赚钱养家这种事则是男人们的责任。”   “姑娘们都要嫁人吗?”裴湘的眼中有着纯然的好奇。   “婚姻是大多数人都赞同并期待的选择。”老先生答道。   “嫁人之后一定要贤惠温柔吗?”   “这是一种被推崇的美德,艾米。”   说着话,劳伦斯老先生和劳里交换了一个略微担忧的眼神。   祖孙二人再次清晰地意识到,随着记忆的丢失,这姑娘虽然还可以生活自理并拥有清晰的逻辑思维,但却忘了许多约定俗成的价值观念和社会传统。更糟的是,她的那些神奇梦境让她混淆了现实与虚幻,模糊了是非对错的界限。   毋庸置疑,这是一种有些危险的情形。   与此同时,劳伦斯家的祖孙二人都把保护并引导裴湘重新适应社会生活当成了己身的责任。虽然双方是意外相逢,但是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们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带入长辈和兄弟的角色。   而裴湘则陷入了思索当中,说实话,她现在确实颇为矛盾。   偶尔几次,她听到马奇太太教导女儿们的那些语重心长的话,特别是如何成为一位忍耐包容的贤惠小妇人时,就会觉得不太习惯。她总觉得,作为女人,有时候不用那么委曲求全的。   而此时听到劳伦斯老先生的答复,裴湘对一些事情的认知又有了更加明确的概念。   她忽然意识到,从自己的本心来看,她大约是那种比较叛道离经的姑娘。若是把真实的自己完全表现出来,恐怕会引起很大的麻烦和非议,至少,会让身边的这些好人们担忧失措的。   他们善良而慷慨,已经把失忆了并无处可去的裴湘当成了某种道义上的责任,若是她表现出格了,这些人在担忧的同时,说不定还会陷入自责当中。   裴湘稍稍出神片刻,便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了眼前,她收敛起心中的最真实想法,盈盈浅笑道:   “劳伦斯先生,鉴于我目前混乱的记忆情况和不明确的身份,我认为稳妥处事更好,所以,就暂且先把钱存起来吧。”   劳伦斯老先生听到裴湘的决定,赞许地笑了笑。他确实认为,以裴湘目前的混乱记忆状态,实在不适合做出太多关于金钱方面的决策。等她什么时候不再继续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之后,再专注于增加财富的问题吧。   早餐结束后,劳里和裴湘去花园中散步,正好瞧见隔壁院子里正在清理残雪的乔。   劳里立刻跑过去和乔聊天。这两人实在是脾气相投,只是说一些简单的小事,也能嘻嘻哈哈笑闹一阵子。裴湘旁听了一小会儿,就笑着摇头离开了,她觉得与其在这里当电灯泡,还不如去温暖的花房里转一转,采摘一些沾着晨露的芬芳花朵。   ——咦,电灯泡这个比喻好新奇呀,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从花房出来,抱着一簇鲜花的裴湘遇到了家庭教师约翰·布鲁克先生。裴湘的脑子里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新念头,就是这个男人喜欢隔壁的梅格·马奇小姐,将来还会生出双胞胎。   “艾米小姐,早安。”   “早上好,布鲁克先生。”   裴湘尽量保持住了得体的微笑表情,不让自己露出纠结抓狂的神色。她现在已经十分肯定了,梦中那些奇幻非科学的画面真的影响到了她,让她大白天的就开启了不着调的“预言技能”。   和同路的布鲁克先生闲聊了几句后,裴湘又不由自主地记起了刚刚得到的那个“预言”。   她打量着神色严肃的布鲁克先生,想着这小伙子挺穷的,家庭教师的工作也不稳定,而梅格其实是有些向往上流社会的悠闲富裕生活的,也不知道两人将来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不对,不应该继续胡思乱想了!   这天晚上,坐在梳妆台前的裴湘一边梳理长卷发,一边默默总结了失忆一个月以来,她对过去的自己的深度挖掘,而后无奈地得出了一个自己并不太愿意面对的悲催结论。   ——过去的艾米是个极其古怪疯狂的家伙。   她叛经离道不柔顺不贤淑……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满脑子奇怪的幻想并痴迷其中,甚至混淆了真实与虚幻。   对了,她似乎对一株叫做“翠翠”的植物拥有非常深刻而混乱的感情。一会儿把翠翠当小宝宝小甜甜,一会儿把翠翠当小可爱小美人,一会儿又把翠翠当成一个强大的男人和博学的老师,还……觉得翠翠的身材不错。   ——过去的我,似乎就是个连一根草都不放过的妄想狂。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裴湘就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当她的高涨情绪突破了某个临界点之后,一道透明的屏障突然间就无声消失了。   然后,裴湘手中的梳子变成了粉末……   ——咦?咦!咦!真有异能,不是幻想!   ——这么说,我之前的那些梦境和幻想都是有根据的。   ——所以,翠翠到底是什么,真的是一棵草吗? 第378章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裴湘一边忙着挖掘自己的“异能”和记忆,一边努力融入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和社交,尽量让自己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   两件事双管齐下,但成效不同。   有关恢复记忆方面,说实话,进展并不喜人。   尽管裴湘每晚都可以梦到许多和过去相关的零散画面,可若是仔细琢磨那些画面中的细节,便会渐渐察觉到一个让人愕然的事实,就是那些画面其实只和“技能”相关,除此之外,并不包括裴湘学习和使用那些知识时接触到的真实人物和具体事件。   ——就好似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在刻意模糊每一段鲜活而生动的过往。   因此,裴湘重新掌握各种技能的速度越来越快,可她对自己的身份来历却越来越迷惑。   在寻找过去这件事上遭受了挫折,并不意味着当下的日子过得不好。   失忆的裴湘不仅和马奇家、劳伦斯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还和附近的居民建立起了良好的邻里关系,成为了大家口中优雅漂亮又善解人意的“艾米小姐”。   这天,裴湘照例拿着图画本和法语诗集去马奇家。   进门后,她发现客厅里空空荡荡的,连一向喜欢在这个时间段练习钢琴曲的贝思都没有坐在琴凳上,不禁诧异地挑了挑眉。   给裴湘开门的罕娜嬷嬷笑着指了指楼上卧室的方向,就哼着歌转身回厨房继续干活了。她如今已经把住在隔壁的裴湘和劳里当成自家孩子一般对待了,从来不用招待外人的那一套客气礼节对待他们。   裴湘也不迟疑,立刻按照罕娜嬷嬷的指示“噔噔噔”地跑上楼梯。一转弯,她就看到梅格正站在卧室门前的光亮处,细心地打理着一条白色的塔拉丹薄纱裙。   “在忙什么呢?怎么把这条薄纱裙拿出来了?”   “艾米,你来了,”梅格看到裴湘走近,立刻露出了甜美的微笑,“我在检查这条塔拉丹裙子,看看上面有没有污渍或者破损的地方。”   “是要参加舞会吗?”裴湘把手中的书本交给从屋里跑出来的艾美,然后帮着梅格一起检查,“乔也和你一起参加吗?”   “哦,不,我宁可待在阁楼里啃书,”房间里传出乔活泼爽朗的声音,“而且我也没有得到安妮·莫法特的邀请。对了,艾米,你知道安妮·莫法特吗?她和莎莉·加德纳都是梅格的朋友。”   裴湘探头往屋内望去,发现马奇家的其他三姐妹都在忙着。乔正弯腰往一个大皮箱里放折好的衣服,贝思在整理围巾丝带之类的精致小东西,而艾美摆放好裴湘带给她的画册后,又接着低头摆弄起针线包来。   “我认识莫法特一家。”   裴湘在门外扬声回答乔的问题,并语气轻松地自我调侃道:   “准确来说,由于我的那一段非凡的落水失忆经历和至今成谜的身份背景,我已经得到了这附近所有人家的关怀和安慰。我很高兴大家没有把我当成女巫或者吸血鬼避之不及,而是满怀善意地认为,我一定是出身某个古老家族的落难贵族小姐。”   这话惹得乔“哈哈”一笑,而艾美则异常笃定地分析道:   “要我说,你肯定是落难的贵族小姐。劳里说你的骑术棒极了,还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反正,我认识的女孩子里还没有谁像你一样会那么多种才艺呢。”   屋内,乔故意撩拨总爱一本正经的小妹妹,她笑嘻嘻地问道:   “敢问见多识广的艾美·马奇小姐,你迄今为止见过多少女孩子呀?”   艾美轻哼一声,口齿伶俐地反驳道:   “肯定比你认识的多。乔,你只喜欢男孩子的游戏和窝在阁楼里看书写剧本,又怎么可能结识许多举止优雅的姑娘?我敢保证,你肯定不认识罗斯家的海伦和瑟琳娜,但我上学的时候就和她们两姐妹交换过腌酸橙了。即便我现在不去学校了,她们也一定记得这份友谊的。”   “罗斯家的姑娘们……”乔往行李箱中放好梅格的衣物,同时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果真不怎么记得他们家的两个小女儿了,“好吧,艾美,你是对的,不过……”   乔的话被打断了,检查完舞会裙子的梅格走进屋内,出声管教顽皮的妹妹:   “哦,乔,不要耸肩膀,你这个动作太粗鲁了。”   乔随即比划了一个“不会再犯”的手势,可是这个动作似乎比之前的耸肩膀还充满了男孩子气。见状,艾美不客气地笑出了声并对着乔做了个鬼脸。   梅格立刻板起面孔严肃地看着两个妹妹,可她的模样太过娇美温柔,根本没有长姐的威严。   走在梅格身后的裴湘接收到乔和艾美的“求救”视线,莞尔一笑。她朝着安静腼腆的贝思眨了眨眼,含着笑意的视线落在了那些精致的小饰物上。   贝思心领神会,连忙把她刚刚整理并挑选出来的丝带和围巾送到梅格面前,问她准备带哪些出门。于是,梅格便被转移了注意力。   裴湘走到乔身边坐下来,帮她一起查看梅格出门做客时要携带的衣服饰物。   “灰色旅行衣、新的居家服、丝绸外套、带羽毛的帽子,哦,还有一件府绸裙子和一条漂亮的蓝腰带……”裴湘好奇问道,“看来这次出门做客的时间不短,梅格不用去给孩子们上课了吗?”   “他们刚好出麻疹,”乔解释道,“梅格这次会在莫法特家住两个礼拜,期间会参加两场舞会。一次小型的,她准备穿这件旧的府绸裙子应付一下,之后会有一场比较正式的舞会,到时候就需要这件美丽洁白的塔拉丹薄纱裙了。”   正在挑选围巾的梅格抬头看了一眼箱子里的府绸裙子,有些担心地嘟囔道:   “好在现在才四月份,这件府绸裙子看上去不会显得太闷热。要是六月份的话,我就不能穿它参加舞会了。”   裴湘也觉得这件府绸裙子有些不合适,就建议道:   “我的裙子都是新做的,还有几条薄款的没有穿过,不如借给你吧。”   梅格把裴湘当成家中的妹妹,所以并不觉得受到了冒犯,她认真想了想,还是遗憾地拒绝了:   “不行,艾米,你比我要高挑一些,如果我穿你的裙子,领口、腰部和裙摆都需要改动一番才合适,时间上来不及了。”   乔点头附和道:“其实妈妈那里还有一条紫罗兰色的真丝裙子,也很适合春天的舞会,但因为来不及修改尺码了,梅格不得不放弃。”   研究完裙子,梅格又开始审视她的绸伞和手套,清丽的眉目间有满意也有遗憾。   贝思和艾美这两个小妹妹瞧着行李箱里的各种漂亮衣饰,都一脸羡慕。她们觉得长姐这次出门做客的行礼十分体面,简直算得上是十全十美了。   乔一向对这些不太在乎,所以也认为梅格准备的东西很充足很体面。   唯有裴湘从她那不算太靠谱的记忆和直觉中推测出,梅格的这些东西在莫法特姐妹和其他有钱的太太小姐眼中,大概会显得很寒酸很可怜。而这次又是梅格初次深入接触社交名利场,不知到时候会不会受委屈?   ——梅格会受委屈,也会深有触动。   一个念头忽然从裴湘的脑子里冒了出来,并且十分清晰。   ——那些人会妄加猜测梅格和劳里的关系,会认为马奇太太处心积虑,计划把梅格嫁给有钱的邻居。   ——梅格会在无意中听到这些伤害她感情和自尊的八卦闲话,会偷偷哭泣,会短暂迷失,会学着其他女孩儿在舞会上喝酒和打情骂俏。   ——她会和参加周四舞会的劳里闹矛盾,之后两人又和好。然后,梅格会从中得到成长……   再次得到了一个“预言”,裴湘已经可以做到一边心平气和地看着马奇家的女孩儿们说笑打闹,一边分析预言的准确性了。   对于上次得到的那个“预言”——约翰·布鲁克先生会和梅格·马奇小姐结婚并育有一对双胞胎,裴湘一时之间无法辨明真假。但这次这个“舞会预言”,很快就会有“正确”答案的。   这时,楼下传来马奇太太的说话声。原来,她刚刚去探望这附近的穷苦人家赫梅尔一家了,还为那家的病弱母亲和七个瘦骨伶仃的孩子送去了面包、奶油和旧衣服。   贝思最先下楼,她像小鸟一样飞到马奇太太怀中并送上一个亲吻,而后又十分关切地询问起赫梅尔家的情况来。在得知那些孩子都还很健康之后,小姑娘健康红润的脸蛋上绽放出了一个温暖纯粹的笑容。   裴湘走下楼梯的时候,正好瞧见这样美好的一幕,可不等她露出轻快的微笑,一个黑色冰冷的“预言”再次砸在了她的心头。   ——贝思会早逝。   ——今年十四岁的贝思会因为去照顾赫梅尔一家而被传染猩红热,甚至一度病危。虽然最后转危为安了,可是这场可怕的疾病彻底损毁了贝思的健康。   ——之后,贝思变得苍白虚弱,她的脸颊上再没有了健康红润的光泽,她安安静静地待在家中,像悄悄绽放在尘埃中的花朵,然后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凋零枯萎。   “艾米,怎么站在这里不动?”身后传来乔充满活力的声音。   裴湘深吸了一口气,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从容走下楼梯。   此刻,她想要证实“预言”准确性的渴望更加强烈了,若说之前还有些若有若无的懒散随意,那么,她现在就是极其认真地对待脑中的“预言”了。   ——我得想办法去参加莫法特家的周四舞会,然后亲自观察一下梅格在舞会上的表现,用来印证“预言”和现实是否有出入?还有……“预言”可不可以改变?   “马奇太太,赫梅尔家的七个孩子都怎么样了?最小的那个婴儿还健康吗?”   马奇太太抱了抱裴湘,温和地说道:   “孩子们看上去都有些瘦弱,但春天来了,他们都会像小树苗一样茁壮成长的,最小的那个也是,他是个坚强的宝宝。”   裴湘轻轻点了点头,挨着贝思坐了下来,用闲聊的语气问道:“你经常去探望赫梅尔一家吗?”   贝思腼腆地笑了笑,小声答道:   “我没有妈妈去的次数多。有时候,我会因为练琴或者做累了家务而不愿意出门,有时候梅格和乔去看望他们,我就偷懒没有跟着一起去。”   裴湘摸了摸贝思的柔软头发,温柔地说道:   “我认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你为了帮助别人而累坏了自己,马奇太太肯定会伤心难过的。”   “我不会累坏自己的,”贝思摇头道,“不过你说得对,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不让妈妈担心的,也不该让正在战场上的爸爸过多地担忧我。”   正说着话,劳里就神采奕奕地大步走了进来。   他先是真诚又热情地向马奇太太问好,然后才在乔的身边坐下,谈起了男孩子们近来喜欢的球类运动。乔立刻被这个话题吸引了注意力,专心致志地和劳里打听起游戏的细节来。   而在沙发的对面,梅格则缠着马奇太太,希望她能把那套珍藏的旧式珍珠首饰借给她,她想在莫法特家的舞会上佩戴。   马奇太太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大女儿的请求,理由是那套珍珠首饰并不适合十七岁的小姑娘佩戴。依照她的想法,再没有比鲜花更适合装点年轻姑娘们娇美的青春容颜了。   于是,一旁的劳里承诺梅格,他会在梅格参加小型舞会前,派人送去梅格需要的各种花朵和绿蕨。   马奇太太和劳里的话让裴湘的眼底多了几分慎重,她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她“预言”到的情节发展。   微微垂下眼帘,裴湘握着贝思的手问道:   “贝思,可以送给我一首轻快优美的曲子吗?”   贝思欣然起身,走到她挚爱的钢琴前面坐定,为裴湘、为屋内的亲人和朋友弹奏起动人的旋律。   裴湘安静地聆听着贝思小姑娘轻灵纯粹的琴音,目光所及,是一张张舒朗惬意的鲜活笑脸。她想,何必让这样幸福的一家人遭遇生离死别的坎坷呢,四位马奇小姐就该互相扶持着度过漫长一生的。   第二日上午,风清日朗,满怀激动和期待的梅格告别了亲人朋友,乘着马车高高兴兴地去了莫法特家。   在那幢富丽堂皇的楼房里,初涉名利场的梅格·马奇会和朋友们一起度过十四天的假日生活,暂时摆脱了作为一名家庭教师的所有麻烦和烦恼。   而被留下来的三位马奇小姐和裴湘的日子一如既往。大家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偶尔会想象一下梅格在外做客的情景,或者设想着她回来后会给大家说些什么样的新鲜趣事。   转眼间,十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裴湘借口去街上采买一些东西,坐着劳伦斯家的马车在一家精品店门前,“巧遇”了贝儿·莫法特——莫法特家的一位订了婚的小姐。   双方打过招呼后,就一起走进店中挑选东西。在购物的过程中,裴湘显露出了不错的财力和高水准的鉴赏力,并借着梅格在莫法特家做客这件事开启了话题,和贝儿·莫法特多聊了几句。   渐渐熟悉后,她状似不经意地谈论了几句混乱记忆中在欧洲大陆旅行的见闻经历,偶尔还会非常时髦地插入几句法文或者拉丁语……   不知不觉中,贝儿·莫法特看向裴湘的目光就热情了许多。   等到两人在商店门前告别时,贝儿·莫法特打量着裴湘的衣着首饰、谈吐举止,以及来接她的属于劳伦斯家的马车,非常真诚地向裴湘发出了邀请,希望她能参加莫法特家在周四晚上举办的那场舞会。   裴湘假装考虑了一下,才略带矜持地答应了贝儿·莫法特的邀约。   晚上,劳里听说裴湘也要去参加周四晚上的舞会,有些惊奇。   “我以为你对那些场合不太感兴趣。”   裴湘微笑道:“我既享受朴素充实的简单生活,也喜欢被小伙子们奉承的浮华时光。”   劳里扬起剑眉,佯做不满地嚷着:   “奉承?哦,那可不行!艾米,我必须自觉担负起兄弟的责任义务,赶走那些围着你的不怀好意的傻小子。”   裴湘自然知道劳里也会去参加周四晚上的舞会,因为他答应了乔,要去替乔看看梅格是不是过得很快乐,便打趣道:   “劳里,你得负责保护梅格。她那么美丽动人,如同一朵芬芳盛开而不自知的粉玫瑰,肯定会让你这个当兄弟的忙得晕头转向的。到时候,你可就没时间顾着我了。”   劳里立刻露出了不同意的表情。   裴湘嫣然一笑,半真半假地解释道:   “你别拦着了,我得去感受一下舞会上特有的热闹氛围。香槟、音乐、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说不定在舞池旋转的时候,我就会多回忆起一些往事呢。”   劳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抛出了一个格外关键的问题:   “理由很充分,可艾米……你还记得怎么跳舞吗?”   裴湘一怔,而后理直气壮地摇了摇头。她当然还没有回忆起这项社交技能。   劳里忍不住捏着鼻梁叹了一口气,对于眼前这个不会跳舞还要去参加舞会的失忆姑娘有些无奈。   裴湘没理会劳里的微妙表情,她交代完自己会出席莫法特家的舞会这件事后,就回房间休息去了。   对于如今的裴湘来说,入睡后“做梦”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每天早上醒来之后,她都会变得更加厉害一点。   ——就像老话说的那样,梦里什么都有。   ——咦?我从哪里听来的“老话”?算了,还是先做梦吧。   ——通过昨晚梦到的零星画面可以推断出,翠翠先天营养不良,是个差点儿无法顺利出生的小可怜儿,这导致他出生后的身形过于娇小…… 第379章   到了周四舞会那日,裴湘和劳里乘坐马车抵达莫法特家,走进客厅,两人很快就找到了手摇折扇咯咯娇笑的梅格。   梅格今晚的装扮与平时大为不同。   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窄腰真丝裙子,裙子的领口开得极低,露出了白皙优美的玉肩和若隐若现的前胸。她卷了头发,涂了唇膏,脖颈和手臂上都扑上了香粉,戴着一整套的银丝首饰,脚下是一双细高跟的法式蓝色短靴。整个人看上去时髦极了。   见到这样盛装打扮的梅格,裴湘和劳里同时脚步一顿。   裴湘觉得自己的“预见”成真了,梅格果然放弃了朴素的塔拉丹薄纱裙,借用了莫法特家姑娘们的漂亮衣饰出现在了舞会上。她今晚的着装打扮和裴湘从“预言”里获取到的一些信息完全吻合。   想到这里,裴湘侧头去观察劳里的表情,发现这位同伴已经惊讶地皱起了眉头。显然,他不喜欢梅格做出的改变,尤其是当梅格学着一些姑娘卖弄风情吃吃傻笑的时候,劳里整个人都严肃了起来。   这时,不远处的梅格也看到了劳里和裴湘。某一瞬间,她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脸上的娇媚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但很快的,她又重新扬起笑脸,朝着裴湘和劳里款款走来。   “艾米,劳里,我真高兴在这里见到你们。劳里,谢谢你让人送来的可爱花朵,艾米,你今天真漂亮,这件苹果绿色的薄纱裙非常适合你。”   “梅格,你今天同样姿容动人,”裴湘亲热地握住梅格的手,给了这个内心深处有些忐忑的姑娘一些支持和安慰,“你早就该尝试一下不同风格的打扮了,趁着年少青春,就该尽情展现自己的美丽。哎,你今天的发型很精致,梅格,回去后可以教教我怎么弄吗?”   “当然,虽然是卡莱拉和南妮帮我设计的,但我把步骤都记下来了。”   梅格温声应下,她感受到了裴湘善意和理解,心中的羞耻尴尬情绪稍缓。   只是……她状似不经意地瞧了一眼没出声的劳里,发现对方虽然笑得彬彬有礼,但他眼神没有撒谎,正在述说着他的不赞同和冷淡不解。   “劳里,你觉得我今天怎么样?”   “我想,马奇太太肯定不乐意你变成这样的。我听那些人喊你‘黛茜’,一个新的昵称,为什么?我觉得深受家人朋友喜爱的‘梅格’就挺好的,你不再喜欢自己原本的昵称了吗?”   “哦,得了,劳里,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梅格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而后立刻做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佯装满不在乎地笑道,“女孩子们闹着要打扮我,我又不愿意辜负了她们的好意,就答应了。说实话,这身衣服并不舒服。好了,等过了今晚,我就还是大家的‘梅格’了。”   劳里略显夸张的松了一口气,而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就好,乔让我来看看你过的怎么样,可你今晚变得这样成熟艳丽,陌生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我真担心自己没办法完成乔交代的任务。”   “如果乔知道我这样打扮,肯定会大吃一惊的。”梅格勉强笑答。   劳里尽量不去看梅格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语气淡淡地说道:“乔确实会瞪大了眼睛的。”   三人正说着话,贝儿·莫法特和安妮·莫法特结伴而来,打断了梅格和劳里之间对话。   两位莫法特家的姑娘和裴湘、劳里互相致意问候,然后把裴湘拉到身边,笑意盈盈地说要给她介绍其他朋友。   裴湘的视线划过气氛隐隐僵硬的梅格、劳里二人,心知这两人之间的小问题还需要他们自己解决。有她在,这两人有些话无法敞开了谈。于是,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莫法特家姐妹的提议。   梅格年轻貌美,免不了喜欢华服珠宝和恭维享乐。而劳里出身富贵又因为见识过某些社交场合的虚伪无聊,因而十分推崇敬重朴素纯真的品格。   他喜欢邻居马奇一家,把马奇太太当做母亲一般爱戴尊重,把自己当做保护马奇小姐们的兄弟,所以,他格外见不得马奇家的女儿变得轻浮虚荣。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苗头,他都会倍感不适。   和莫法特姐妹一起离开前,裴湘轻轻碰了碰劳里的胳膊,示意他体贴稳重一些。   劳里抿了抿唇,到底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且不提裴湘离开后,劳里和梅格两人如何置气又如何谅解和好,只说裴湘这边。   在莫法特姐妹的介绍下,裴湘先是认识了几位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还和林肯少校母子交谈了几句,紧接着,她又被介绍给了内德·莫法特——一位之前一直围着梅格献殷勤的大少爷。   然后,这位风流公子一下子就转变了献殷勤的对象,他开始想方设法地劝裴湘喝香槟并邀请她跳舞。   裴湘没有立刻找借口躲开热情的内德·莫法特。因为,在被介绍给这位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的时候,裴湘的脑子里又冒出来了一个奇妙的想法,就是内德·莫法特将来会和梅格的朋友莎莉·加德纳成婚。   然后,在“预言”中,莎莉的婚姻生活和梅格的婚姻生活成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对照组:一个有钱却空虚无聊,一个不富裕却温馨幸福。   接过内德递来的香槟,裴湘没有急着喝。她一边不失礼貌地微笑着倾听对方讲的不太好笑的笑话,一边开始琢磨自己的这几次“预言”。   ——似乎都和马奇家的人有关……凡是我能“预言”的人和事件,都围绕着马奇姐妹。   ——奇怪的是,我的“预言”,似乎被强行套在了某种道德标准中,具有一定的主观说教意味,缺少客观性。   ——比如,我并不认为梅格舞会上的表现有多出格,十七岁的美丽姑娘喜欢华服珠宝有什么错?她没偷没抢只是借朋友的东西享受一晚上的风光,之后就会回归平凡朴素的日子,继续劳动养家踏实生活。   ——可我的“预言”在让我“看见”这件事的同时,对待这件事的态度显然是不太支持的,甚至倾向于否定上流盛会的社交生活,还输送了不少梅格惭愧后悔的心里想法。   ——如果我是做出“预言”的主体,那只需要得知客观事实就好了,真的没必要附加道德说教。这是真实复杂的生活,凡是都有利弊,又不是劝人向善的故事书……   裴湘下意识地喝了一大口香槟。   “故事书”三个字犹如一阵疾风袭来,瞬间吹散了她心底的一些迷雾,恍惚之间,裴湘认为自己马上就要抓住那道灵光了。   这时候,斜对面的莎莉轻轻一摇扇子,用粉色的晃动流苏和一阵香风转移了内德·莫法特对裴湘的关注,她一脸娇俏地说道:   “内德,你刚刚提到了克莱德剧院星期二上映的新剧,是叫做《德温特夫人的梳妆台》是吗?哦,我挺感兴趣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去观看,你能和我说说大概的剧情吗?”   “当然,我十分愿意为小姐效劳。”内德·莫法特清了清嗓子,准备给年轻小姐解惑。   裴湘此时正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整理思路,因此,她一听到莎莉和内德两人的对话,便连忙笑着说道:   “哎呀,看来我不适合继续待在这里了,因为我可不喜欢在观赏一部新剧之前就被透露了情节,那会让我失去惊喜感的。安妮、莎莉,还有几位先生们,容我失陪片刻,等一会儿诸位交流完这个话题后,再准许我加入你们其中吧。”   说着话,她就向聚在一起谈笑的年轻男女们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转身朝着柱子旁的三角沙发方向走去。   内德·莫法特见裴湘离开,就想追上去继续缠着,却被想打听新剧剧情的莎莉拦住了脚步,让他不得不兑现之前的承诺。   等到莫法特先生快速讲完《德温特夫人的梳妆台》的大体剧情后,他又遗憾地发现,本来坐在三角沙发上啜饮香槟的美丽姑娘已经不见了。   就在内德·莫法特在房间内四处寻找佳人的时候,裴湘已经趁着这个无人寒暄交流的机会离开了舞厅,独自一人往莫法特家的温室花房走去。因为她听一位男仆介绍说,花房那边设置了女客休息区,环境雅致舒适,并且十分清净。   走在春日的花园小路上,蓦然安静下来的氛围让裴湘陷入了全神贯注的思考当中。   她琢磨着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琢磨着梦中得到的一个个神奇技能,又想到那些围绕着马奇一家人出现的“预言”和刚刚的那些对话,总觉得有些真相呼之欲出。   “故事书……看剧……提前剧透……是的,如果我之后得到的所有‘预言’都只和马奇家相关,都只在一定的范围内,是不是就像是提前得知了故事情节或者剧本内容?   “然后,当我观看表演的时候,我会提前知道每个角色的部分命运,会知道依照剧情安排,角色们后来会遭遇什么……   “但是在剧情之外,在故事或者剧情发生的那个世界中,还有许多人和许多事没有被写下来,于是,我就无法‘预言’到那些‘无关’内容。”   这个“剧中人”的想法一冒出来,裴湘不仅没有感觉到惊慌失措或者荒谬绝伦,反而浑身上下蓦然一松,好似再次打开了某个无形的桎梏,好似……她本来就该有这种认知。   走着走着,温暖明亮开满鲜花的暖房已经映入裴湘的眼帘,但前方区域并不像男仆说的那样安静少人,反而聚着七八位衣着华丽的太太。她们眉飞色舞地谈笑着,再加上服侍这些太太们的侍从仆妇,俨然是一处十分热闹的所在。   见此,裴湘脚步一转,无声无息地绕到了另一条比较隐蔽的小路上。她准备快速穿过一处长长的绿荫窄道,并不引人注意地返回主宅的客厅里。   “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或者接近正确答案,”裴湘暗自思忖,“那是不是说,我原本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类?”   琢磨到这里,裴湘的思绪更加发散:   “嗯,我是人类吗?算了,就当我是个人吧。那么,我来自异界,故事外的世界?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原本的身份是什么?我在另一个世界中还有亲朋好友吗?我梦中梦到的那些技能,都是异界的生灵必会的吗?在我的家乡,人人都能飞天遁地吗?每只猫咪都爱吃苹果馅饼吗?还有,翠翠也在异界?等等,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只有我一个人来到这里了吗?”   此时此刻,裴湘的心里涌出了无数的问题。即使有一些答案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但仍然有些真相一直隐藏在迷雾之后,等着她去探寻。   但不管如何,这个“自己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想法一冒出,就让裴湘有了全新的看待问题的角度。   她不惧怕成为异类,但却不愿意糊里糊涂地过日子。   “是的,过日子!”裴湘默然一叹,“不论我来自哪里,不论我之前是什么身份,现在的日子才是真实的。过去和未来如何暂且不提,如今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裴湘又记起了那个关于贝思早逝的“预言”。   “因为帮忙照顾赫梅尔家生病的孩子而染上猩红热……”   这时,一阵时高时低、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林荫窄道的尽头传来,立时打断了裴湘的沉思。   裴湘凝神细瞧,见是几名身强力壮的临时雇工正在搬运重物。他们偶尔会和站在一旁的莫法特家男仆搭几句话,大多数时间都在低头干活。   而这一群做力气活的高大男人中,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尤其惹人注目。   那是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小孩子,非常瘦,衣服破旧不太合身,袖子短了一截,而裤子又过于肥大。他混在一群成年男人中,同他们一样扛起重物往马车上搬运。   裴湘旁观了一会儿,发现那个小男孩儿的劳动量一点儿也不比成年人少,甚至在速度方面还要快一些。而周围的人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个孩子的大力气,没有谁露出惊异的神色来。   这时,负责指挥干活的男仆犯了烟瘾。他左右看了看,随即便招呼两个关系不错的“烟友”去了避风的角落里抽烟,而剩下的雇工则继续干活。   裴湘粗略估摸了一下这些人干活的效率,觉得不会花费太长时间,便决定先等一等。她往前走了一小段之后,闪身躲到了一处凹陷里,借着夜色遮掩了身形。   对面,一个红头发的大个子看到负责监督的男仆去抽烟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中恶意顿生。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那个小孩子的身后,忽然伸出布满茧子的厚手掌猛地拍向小男孩儿的单薄肩膀,完全不管对方是不是正在费力搬运重物。   据裴湘目测,若是红发大个子的这一下拍实了,那个小男孩儿十之八and九会摔倒的,不提他手中的东西会不会摔坏、需不需要赔偿,反正那孩子肯定是会受伤的。   就在裴湘准备踢出一枚小石子阻止红发男人时,那个沉默干活的小男孩儿忽然往左侧迈了一大步,及时闪开了红发男人即将落在他肩头的手掌。   大个子动作扑空,又因为他本身就不怀好意且故意使了大力气,所以在小男孩儿成功躲开后,他就忍不住向前踉跄了两步,之后才扶着旁人的胳膊勉强站稳。   “嘿,你这小子,动作倒是够灵活,哈哈,我就想和你打个招呼而已,你躲什么躲呀,差点儿害我跌倒。唉,算了,不和你这个亲爸早死的小穷鬼计较了。”   这倒打一耙的话让裴湘挑了挑眉。若是她没有看错的话,就在刚刚那个红头发大个子站立不稳的时候,小男孩儿其实是准备伸出腿把欺负他的人彻底绊倒的。只是,在旁人及时扶住了红发男人后,他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腿。   “这也不是个好欺负的。”裴湘暗想。   这时,莫法特家的男仆回来了。尽管他偷懒吸烟的位置离这里不远,不可能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样的小插曲,但他依旧表现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是声音洪亮地催促大家抓紧时间搬东西,别误了事。   见状,大个子立刻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挠了挠乱糟糟的红色头发继续低头干活。   而那个小男孩儿从始至终都是沉默的,不辩解,不争吵,不诉苦。他安静地做完自己的工作,然后就睁着一双沉静冷淡的眼睛等着莫法特家的男仆发酬劳。   男仆并不克扣这些临时雇工们的辛苦钱,他把属于小男孩儿的报酬塞进对方的衣兜里,语气和善地说道:   “小赫梅尔,快些回家休息吧,这些钱够你养活一阵子弟弟妹妹了。还好你妈妈的医药费由慈善机构承担了一部分,要不然,唉,你们家可就更困难喽。”   小赫梅尔“嗯”了一声,他对着男仆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就走。只是,在路过那个红发大个子的身边时,他微微侧头淡淡一瞥,眼底的冷戾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他的整张面孔也终于全部映入了裴湘的瞳孔里,顿时令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小赫梅尔,好像加大版的翠翠! 第380章   猛然见到一张梦中出现的面孔,虽然有少许出入,可也足够引起裴湘的注意了。   她忍住了立刻追上去和小男孩儿搭话的冲动,安静地等着男仆给所有的临时雇工结算完工钱,然后才装作从斜侧面的草坪上快步而来。   “梅瑞狄斯小姐,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男仆看到突然出现的裴湘,微怔后连忙彬彬有礼地询问。   “哦,请问花房在哪个方向?我听人说康斯坦太太和林肯太太在那边,我正要去找她们呢。可是我走了好一会儿了,也没看到那处开满了鲜花的女客休息区。”   男仆顿时面露恍然,他望了一眼裴湘走来的方向,微笑道:   “梅瑞狄斯小姐或许是在第二个岔路口的地方选错了方向。如果您当时选择右侧的小路的话,现在一定已经和康斯坦太太、林肯太太见面了。”   “那我现在是在哪里?我刚刚好像看到一些人正在忙碌,便放慢了脚步。”   “您前面就是林荫窄道,顺着林荫窄道往回走,就能抵达花房了。”   “那另一边呢?”   “继续往前走的话,是返回主宅的路线。”   裴湘微微颔首,表示记下了方向。她含笑着向这位指路的先生表达了感谢之意后,语气一转,好奇又关切地问起了刚刚看到的一幕:   “恕我多问一句,我无意中看到一个小孩子混在一群成年人中劳动,嗯,那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做这样辛苦的工作?”   男仆一听这话就知道裴湘想问什么。   说实话,在没有亲眼见识过小赫梅尔的一身大力气前,他也觉得让那样一个单薄的孩子和成年男人做相同的力气活,委实有些胡闹或者过于冷酷。   “哦,梅瑞狄斯小姐看到的那个孩子是赫梅尔家的长子,艾斯·赫梅尔。那小子今年才十一岁,力气却不比成年人差,做事情又特别的细心稳重。莫法特先生得知了小赫梅尔的情况后,特意叮嘱我们,如果有需要临时雇用的活计,就给小赫梅尔一个赚钱的机会,谁让那孩子处境可怜呢。”   “艾斯·赫梅尔……”裴湘认真记下了这个名字,又缓声问道,“是那个来自德国的赫梅尔吗?家里只有一位病弱的母亲和七个年幼的孩子。而孩子们的父亲,嗯,赫梅尔先生之前就因为意外去世了。”   “是的,就是他们家。”   男仆见裴湘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便多说了一些他知道的内情。   “冬天的时候,艾斯那孩子大病了一场,当时差点没挺过来,医生都放弃了,只让赫梅尔太太做好心理准备。但上帝怜悯那家人,降下恩慈令昏迷中的艾斯战胜了病魔。   “艾斯恢复健康之后,为了帮赫梅尔太太养家,就出来打零工赚钱。他力气大还不偷懒耍滑,渐渐地,一些人家就愿意雇佣那孩子了,而且,这样做也是为了帮助可怜的赫梅尔太太和她的孩子们。”   闻言,裴湘轻叹一声,感慨道:   “这里的许多居民真是既慷慨又善良,我也是因为得到了大家的帮助才有了如今的安稳生活。”   男仆立刻露出了自豪的表情,他愉快地说道:   “帮助别人总能得到无尽的快乐,善行比宝藏还珍贵,这是上帝对他的子民的教诲,我们一直牢记于心并为之努力。”   裴湘认同地点了点头,又关切地追问了几句有关艾斯·赫梅尔的过往遭遇。可惜男仆知道的事情并不是特别多,他能和裴湘谈论的,也只是一些大概的消息。至于更详细具体的,他就没有特别关注过了。   告别了男仆,裴湘没有按照原计划立刻返回客厅,而是去了热热闹闹的花房。她和几位太太聊了一会儿衣饰面料和最近的社会花边新闻,又喝了一杯酸酸甜甜的果汁,然后才起身告辞。   等到裴湘终于返回舞会房间的时候,劳里已经有些坐立不安了,直到他瞥见裴湘翩翩而来的身影,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感谢上帝,我还以为你因为不会跳舞而跑到外面偷偷哭泣去了。”   裴湘笑嗔道:“只要你没有把可爱的梅格气哭了,我就不会因为忘了怎么跳舞这样的小事而哭哭啼啼的。”   劳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愧疚地说道:   “我之前因为太过吃惊而表现得很不体贴,有些话,呃,我说出口就后悔了,那确实太粗鲁太没有风度了。不过万幸的是,在你神奇消失的这段时间里,我和梅格已经重修旧好了。”   和劳里在窗前站定,裴湘一边望着舞池中轻松欢笑的人们,一边说道:   “听到你们和好了,那我就放心了。劳里,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认为你该相信被马奇太太教养长大的姑娘。她也许会因为新奇而尝试一些新东西,但绝对不会忘记什么才是最宝贵的。”   劳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之后不想再提之前的那场小矛盾,便转换话题道:   “艾米,我注意到莫法特家的内德十分轻浮。他先是缠着梅格调情,之后又一直围着你献殷勤,而你似乎并不反感,竟然和他聊得挺投机的。我能问问,那位先生说了什么精彩绝伦的词句让你那么推崇吗?”   裴湘挑眉:“推崇?这倒是谈不上。不过,他和加德纳小姐的一些对话确实给我了不小的提示。由此可见,一段话是否精彩绝伦,不仅和这段话本身的内容有关,也和听者从中得到的收获有关。”   劳里轻哼一声:“以我浅见,没有人会从浮夸无聊的话语中收获真知灼见的。”   “这种事可不绝对,”裴湘含笑辩驳道,“反过来看,总会有些人即便听着《独立宣言》,也能毫无触动并蒙头大睡。”   劳里皱眉嘟囔道:“真是狡猾的逻辑。艾米,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的这些‘强词夺理’是在维护内德·莫法特那个无所事事的家伙。”   “当然不是在维护他,”裴湘笑睨了一眼爱操心的年轻小伙子,给他一颗定心丸,“我只是在就事论事而已,并没有把任何多余的感情投注在相关的人物身上。”   “这么说,你对莫法特和他那些朋友们的奉承恭维全然不放在心上了?”   “你在担心什么,劳里?”裴湘明知故问。   “我也许是被梅格今晚的成熟外表和突然改变吓到了,”劳里无奈地望向舞池中笑闹蹦跳、微醺娇笑的梅格,略微有些苦恼地说道,“就这么一下子忽然意识到,我的姐妹们正在长大,也许,不,是必然要面临金钱和爱情这个亘古永存的选择题了。当然,如果能够两全其美就更好了。”   “我从你的表情里推断出,你认为内德·莫法特先生那样的富有年轻人不是梅格的良配?”   “也包括你,艾米。”   裴湘嫣然一笑,对今晚思考良多的劳里承诺道:   “放心吧,我的兄弟,我永远不会嫁给我不爱的人的,也不会嫁给不能获得我真心尊敬的男人。”   这话让劳里眉目一松,欣慰之意自他心底油然而生。   可稍稍停顿之后,裴湘又继续阐述她的爱情观:   “虽然我失忆了,但我知道女人一定要善待自己。所以,哪怕爱错了人、嫁错了人也不要紧,凡是让我不开心的,分了就好。及时止损,下一个更乖。”   劳里:“……”   欣慰之意瞬间不翼而飞,劳里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时,林肯少校走过来请裴湘跳舞,裴湘讲清楚了自己的特殊情况后,就和这位性格稳重正派的军官聊起天来。   她机敏善谈,兴趣广泛,即便缺乏许多常识,但考虑到她那混乱的记忆状况和极为出众的美貌,没有谁会觉得同她交谈是一件无聊乏味的事,尤其是像林肯少校这样单身又具有正义感和怜悯心的男人。   劳里沉默地旁观着裴湘一边温柔浅笑,一边游刃有余地掌控了谈话的主动权,这一刻前所未有地好奇这姑娘失去记忆前的身份和经历,以及,他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担心裴湘未来的婚姻状况了。   舞会结束的时候,两人特意和梅格告了别,而后才一起坐着马车离开了莫法特家。   路上,裴湘透过车窗欣赏城镇的夜景。   在马车经过一家商店门口时,她恰巧瞥见了艾斯·赫梅尔正在路边一瘸一拐地走着,透过商店橱窗前的一点点光亮,裴湘把那孩子的浑身狼狈瞧在眼中。   小赫梅尔的衣服比之前更破更脏了,脸上蹭着泥点子,短了一截的袖子让他那双布满伤痕的小手完全暴露了出来,腿上不知受了什么伤,走起路来缓慢又吃力。   “停车,停一下!”   “怎么了,艾米?”马车渐渐停下来,劳里不解地问道。   “瞧那个孩子,”裴湘指给劳里看,“这么晚了,我们请他搭车吧。”   劳里没有裴湘那么好的眼神,他努力瞧了瞧那个正在缓慢移动的小身影,没有看清对方身上的狼狈和伤痕,但也能初步判断出,那是个深夜未归家的可怜孩子。   “好吧,我们当然要搭载这样一位小客人的,”劳里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并在拉开车门的同时好奇问道,“你认识那个孩子吗?知道他住在哪里?”   裴湘一边盯着车外的艾斯·赫梅尔,一边低声答道:   “那是艾斯·赫梅尔。你还记得赫梅尔一家吗?马奇太太很关心他们一家人,还时常去探望赫梅尔太太和她的孩子们。艾斯应该是赫梅尔家的老大。”   “哦,赫梅尔一家,我当然知道。”   劳里跳下马车,他回忆起和马奇一家熟识起来的起因,就是因为那些善良可爱的姑娘们把心爱的圣诞早餐送给了穷困潦倒的赫梅尔一家,便忍不住面露温暖笑意。   “好吧,谨遵艾米女士指示,我这就去把我们的小赫梅尔先生请到车厢里来。”   说话的功夫,被马车落在后面的艾斯·赫梅尔渐渐走近了。他没理会突然停下来的马车,更没有祈求帮助的打算,反而向远离马车的方向避了避,让自己的瘦小身形悄无声息地隐藏进了阴影当中。   见状,坐在马车上的裴湘轻轻挑眉。她再次确认,这个长得和翠翠极为相似的孩子有非常强的警觉心,并且……她估计劳里无法把对方邀请到马车里来。   果然,就见劳里走近艾斯·赫梅尔,微微弯腰同他交谈了几句,并指了指马车停靠的位置。可躲在阴影中的孩子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并没有跟着劳里上马车的意思。   甚至,艾斯·赫梅尔还暗自摆出了攻击的姿势,估计是防备着劳里忽然变身人贩子   目测对比了一番劳里·劳伦斯和艾斯·赫梅尔两人的武力值,裴湘为了不让年长的那个受惊受挫受伤,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赫梅尔先生,你好,我是艾米·梅瑞狄斯,很高兴见到你。可以有幸邀请你同行一程吗?”   有着一双沉静冷淡黑眼睛的艾斯·赫梅尔望着款款而来的美丽少女,觉得对方十分亲切。更关键的是,直觉告诉艾斯·赫梅尔,他目前打不过她。   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时刻准备反击的小动作,艾斯·赫梅尔抿了抿唇,回应道:   “我是艾斯·赫梅尔。谢谢你的邀请,梅瑞狄斯小姐,但我更希望独自步行。”   ——艾斯并不想和陌生且不知底细的人类一同待在密闭的空间内。   裴湘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会被拒绝,她浅浅一笑,也不再多劝,而是如同平常见面寒暄那样,温声道:   “既然如此,那就和你道一声晚安吧,祝你一切顺利,小先生。劳里,我们走吧。”   劳里也察觉到自己被这孩子当成心怀不轨之人了。他一边觉得自己这样相貌堂堂的英俊青年不该被如此误解,一边又觉得这孩子有些警觉心也挺好的。   于是,当裴湘招呼劳里回马车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就直接转身离开了。   但他走了几步后,又觉得不太放心,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瞧,正好撞上艾斯·赫梅尔望着他和裴湘背影的复杂目光,劳里心中顿时一软,他误以为这个倔强机警的孩子其实是想得到帮助的。   有了这样的想法,劳里便干脆停下了脚步,努力用友善的笑容和平和包容的目光看着一身狼狈的艾斯,希望他能从自己的身上感受到善意。   艾斯·赫梅尔这次没有躲进阴影避开劳里的视线,反而靠近两步认真地观察裴湘和劳里。当他看到这一男一女并肩站在一处并准备离开的时候,心底忽而生出了强烈的不舍与不满,可又不知道为什么。   沉默片刻后,劳里试探着问道:   “小家伙,赫梅尔太太一定在家中等着你尽早回去呢,不如让我用马车送你一程?早些到家的话,你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也能更加放心。”   这次,艾斯·赫梅尔没有再拒绝劳里的同车邀请。   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泥痕,又抻了抻皱巴巴的衣襟,然后才一步一瘸地走向裴湘和劳里,并巧妙而坦然地站在了两人的中间。   裴湘低头看了一眼小男孩儿酷似翠翠的五官容貌,忍不住轻轻拉起了他的小手,又为着这孩子手上的各种伤痕而微微蹙眉。   上车后,因为心里那股天然的亲近之情,艾斯·赫梅尔十分想和裴湘并排挨着坐下。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和双手,迟疑了一瞬后,到底勉强自己和劳里坐在了一起。 第381章   马车中,裴湘没有贸然向这个骄傲又警惕的孩子询问他的腿伤,而是从自己落水失忆这件事聊起,简单而诚恳地描述了一下她当初的彷徨心情,以及之后是如何慢慢融入一个新环境的。   这个话题果然让天性警惕的艾斯·赫梅尔稍稍放松下来,板正的坐姿也不再那么紧绷挺直。   察觉到男孩儿的小小改变,裴湘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她觉得此时的小赫梅尔就像是一只成长期的小凶兽,若想接近他并获得他的亲近,绝对不能以拯救或者怜悯的姿态对待他。   而是要遵循小兽之间互相亲近的原则,比如,率先朝对方坦露出脆弱柔软的肚皮,以示自己的无害和信赖,这样才能得到对方真心的认可。   “我被劳里和乔救上来的时候,河面上还全是冰块,转眼到了现在,已经是鸟语花香的明媚春日了。虽然我的记忆依旧没有恢复多少,但生活的步调越来越轻松愉快了。”   “你差点被淹死了,之后会惧怕水吗,梅瑞狄斯小姐?”艾斯好奇问道。   “叫我艾米吧,”裴湘眉眼弯弯,语气轻快,“落入水中并濒临死亡的那段经历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所以也就谈不上恐惧。等天气再暖和一点,我也许会去海边试一试游泳这件事,看看我失忆之前有没有掌握过这个技能。”   艾斯莫名觉得裴湘一定是善水的,比任何人类都善水,但他很快压下了这种没来由的直觉,反而语气严肃地建议道:   “艾米小姐,如果你想练习游泳的话,请千万不要一个人前往水边,那有些危险。”   “好,我会当心的。”   裴湘没有因为艾斯年纪小就随意应付他的建议,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并开始思索一起练习游泳的同伴。   一旁的劳里旁听了一会儿裴湘和艾斯的对话,觉得特别有趣。不论是老成持重的小艾斯,还是和艾斯平等诚恳交流的裴湘,都让他感觉到,马车里的这一段短暂温馨时光要比刚刚那场喧闹奢华的舞会更有意思。   艾斯·赫梅尔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快到赫梅尔家的时候,裴湘问起了艾斯之前那场大病的情况。然后,她从艾斯寥寥数语的描述中,得到了一个让她不得不多想的消息,就是艾斯死里逃生渐渐康复的日期,恰好就是裴湘被从水中救出来的日子。   “会仅仅是一个巧合吗?”   裴湘望着艾斯·赫梅尔和翠翠极为相似的五官轮廓,心底有了进一步的大胆猜想。   与此同时,艾斯抬眸迎上了裴湘的专注视线。   “艾米小姐?”   “艾斯,冒昧问一句,你的长相和小时候相比,嗯,或者生病前……变化大吗?”   “我很少有照镜子的机会,”艾斯淡声道,“但想来变化应该不大。我妈妈一直说,我长得像外祖父,而家里的其他孩子则更像我父亲和祖父。”   裴湘立刻从艾斯的回答中挖掘出了一个线索,就是赫梅尔家的其他孩子都和艾斯长得不一样,或者说,唯有艾斯一人长得像翠翠。   至于那个所谓的继承了外祖父相貌的说法,几乎无法被证明是真是假,因为赫梅尔一家来自遥远的德国,并且,赫梅尔太太的娘家早已经没落四散。   当然,她考虑到这一点,并不是在怀疑赫梅尔太太说谎,而是记起了自己刚刚清醒过来的时候,那股改变了劳里、乔和艾美三人记忆的神秘力量。   这时,劳里好奇问道:“艾米,你问这个做什么?”   裴湘眼波微转,半真半假地解释道:   “你们了解的,我失去了一些记忆,但又没有忘记得那么彻底,时常会因为生活中的一些人和事而产生某些模糊的印象。自从我见到艾斯后,就总觉得他的样貌让我倍感亲切。”   “亲切?”   劳里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表情由平静转为振奋。他特别希望,这次的发现是一个能调查出裴湘真实身份的突破口。   裴湘微微颔首,凝视着艾斯·赫梅尔的黑色眼眸认真地说道:   “是的,一种充满熟悉感的亲切。就好像……我曾经有一个像艾斯这样的弟弟、晚辈或者好朋友。”   伴随着裴湘的解释,艾斯有些怔忪地捂了捂自己的胸口。他对她也是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就像两人之间存在着深切的羁绊,原来,这是姐弟亲情或者同伴友谊吗?   只是……   “艾米小姐,我之前并不认识你,”艾斯·赫梅尔的语气忽然有些冷淡,“你把我当做其他人的替身了吗?”   裴湘连忙摇头,解释说应该只是五官轮廓类似而已。   “我有一些隐约的、破碎的印象,他,嗯,我是说和你长得相似的那个朋友,身材十分娇小。而且,唔,他应该是那种可爱的、喜欢撒娇的粘人性格,也爱美。我模糊记得他有很多不同风格、不同颜色的衣服……哎呀,暂时想不出更多的细节了。但我可以保证,你们二人截然不同,我不会弄混的。”   不等艾斯再说什么,劳里就十分高兴地说道:   “真是个好兆头,艾米!也许,我们应该去问问赫梅尔太太关于她父亲的事情,说不定呀,我们可以从她的德国亲戚中查到一些有用线索的。”   裴湘看着劳里热情开朗的笑容,心里悄悄对他说了声“抱歉”。因为她实在无法对这位真诚的朋友吐露翠翠的真实身份和来历。   “我不能对劳里说,”她无奈地想着,“那个和艾斯·赫梅尔长得像的存在是异世的一棵魔法植物,肯定和这个世界中的赫梅尔太太的亲人没有什么关系。”   裴湘相信,如果她选择了实话实话,劳里不会觉得自己被愚弄了而生气,反而会更加关心她的精神稳定状况,说不定还要给她联系并安排医生。   这时候,马车终于抵达了赫梅尔家,遥望屋内透出的微弱亮光和窗前的模糊走动人影,便知道这幢房子里有人在等着艾斯·赫梅尔深夜归家。   劳里看了一眼车窗外浓郁的夜色,叹息道:   “今天太晚了,等白天方便的时候,我们再来拜访赫梅尔太太。对了,艾斯,你回去后好好休息,如果腿一直疼的话,记得请医生看看,别不当心。”   艾斯·赫梅尔点了点头,他把劳里的几次关心记在心中。   车门打开,裴湘抢在艾斯前面跳下马车。紧接着,她在小男孩别扭不乐意的表情中,把人直接抱了起来并放在了一块平整的地面上。   “艾斯,请把我们的诚挚问候带给赫梅尔太太,也请你照顾好自己。”裴湘笑盈盈地说道。   艾斯·赫梅尔瞥了一眼裴湘的白嫩双手,心道自己之前的直觉果然没有错。这位看上去养尊处优的娇柔小姐,实际上有着很厉害的身手和极大的力气,否则的话,自己不会这样避闪不及的。   “我会帮你们带去问候的,也会照顾好我自己。”在裴湘温柔又“暗含威胁”的目光的注视下,本来不想吱声的倔强孩子干巴巴地说道。   裴湘展颜。   她蹲下身帮艾斯·赫梅尔整理了一下衣领,顺便帮他检查了一下身体。用梦里“学”到的医学知识确定小赫梅尔没有大碍后,裴湘才挥手和这个疑似翠翠的男孩子告别。   这一晚,裴湘梦到了她给翠翠缝制衣物的场景。   梦醒之后,她回忆起梦中的翠翠拥有一衣柜的新衣服和各种小巧精美的生活物品,而这个世界的艾斯却深陷贫困当中,穿着不合身的破旧衣服辛苦赚取生活费。两相对比之下,小赫梅尔的境遇更显凄苦困窘。   裴湘心中冒出了一串酸涩的小气泡。   想到种种巧合,裴湘掩唇思索,如果艾斯真的是翠翠的话,他这算是终于长大长高了?还有,他还能不能找回之前的记忆?   当日上午,裴湘和贝思一起去拜访了赫梅尔家。   路上,贝思给裴湘详细介绍了一遍赫梅尔家的情况,说得最多的还是他们家最大的女孩子络珊和那个最小的婴儿。   “七个孩子,络珊·赫梅尔是第二个孩子,也是最年长的女孩子,一般负责在家中照料更小的弟妹,”贝思掰着手指数道,“老三是罗德利,老四叫伊莉莎,接下来是双胞胎海因里希和明娜,然后就是最小的那个,目前还没有取名字。”   裴湘侧头问道:“贝思,你怎么很少提及他们家最大的那个孩子?”   “哦,你说艾斯吗?”   贝思放慢了步子沉思片刻,才温声细语地解释道:   “坦白来讲,我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之前……我是指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们第一次去拜访他们家。艾斯那时候就在生病,一直昏昏沉沉的,需要卧床静养。   “后来,等到他慢慢好转了,又正好赶上你和艾美落水,那段日子我减少了去赫梅尔家的次数。最近这段时间,我每次去拜访他们家的时候,络珊他们都说艾斯出去找零活了。”   “他才十一岁,就要帮着赫梅尔太太养家,这可真不容易。”裴湘叹道。   贝思连连点头,语气柔和地称赞道:   “真的非常厉害!如果是我的话,单是和陌生人说话就让我为难不已,更别提到处去找零活赚钱了。”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了赫梅尔家,开门的是十岁小姑娘络珊,她穿着一条不太合身但挺干净的褐色裙子,怀中抱着一个瘦巴巴的小婴儿。   “贝思,真高兴见到你,哦,你是……艾米……梅瑞狄斯小姐,你好,快请进。”   裴湘含笑道:“叫我艾米就好,我可以喊你络珊吗,可爱的小姑娘?”   “当然,当然,谢谢你,”络珊一开始有些局促,但因为贝思在一旁而裴湘的笑容又很真诚,便很快放松了下来,“艾米,我是络珊。嗯,我是说……很高兴认识你,还有,谢谢你和贝思来看望我们。”   这时,络珊怀中的婴儿哭了起来,小姑娘连忙低头哄孩子,而其他几个年幼的孩子也都纷纷跑到了贝思身边,围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话。   贝思连忙把赫梅尔家的孩子们介绍给裴湘,又把裴湘的名字告诉给了几个小朋友。   裴湘的视线扫过整个房间,意料之中,她没有见到艾斯。   “你哥哥呢?”裴湘问年纪稍稍大一些的伊莉莎。   提起最大的哥哥,伊莉莎的深棕色大眼睛里闪着自豪崇拜的亮光:   “艾斯、哥哥去工作了。他赚钱给大家、买面包和、和牛奶,非常腻害!”   裴湘顺着伊莉莎的称赞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认为艾斯十分棒。   伊莉莎顿时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开心笑容。   她轻轻地拽了拽裴湘的裙子,把她领到了一个角落里。那里有一张看上去很结实的旧木桌子,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的,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三本半新的书册和一摞旧报纸。   “艾斯哥哥自己识字、画画,然后、教我们。”   裴湘沉默了一下,低头询问伊莉莎:“我可以翻阅一下这些书籍和报纸吗?”   伊莉莎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姐姐络珊。络珊把小婴儿交给三弟罗德利,快步走到裴湘身边。   裴湘又温声说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络珊笑着点了点头,爽快地说道:   “这没什么。艾斯说过,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翻看这些书本和报纸的,只要不弄坏弄乱了,都行。”   裴湘立刻保证,自己会小心对待这些印着文字的书册报纸的。   “艾斯上过学吗?”裴湘翻看书本,发现里面留有阅读过的痕迹。   “没有,以前爸爸在的时候,偶尔教过我们读书,但我总是记不住。可艾斯哥哥他很聪明,病好之后,他还记得爸爸教过的东西,然后,嗯,在外面工作的时候,他又学习到了许多新知识。他现在已经可以照着书给我们读故事了。”   抱着婴孩儿的罗德利在一旁搭腔道:   “是的,大哥特别聪明,我觉得他比上过学的人都聪明。”   伊莉莎笑嘻嘻地补充道:“哥哥说,要当、当海、海官……”   “笨丫头,是海军军官!哥哥肯定能当上的,还能当大将军!”   裴湘把翻阅过的书本小心翼翼地合上摆好,又打开艾斯搜集的旧报纸,发现他已经在关注一些军政方面的新闻报道和相关评论了。虽然……他大概只能看得半懂不懂,因为在许多比较长或者生僻的词汇下方,都有一道细小的划痕。   裴湘和贝思在赫梅尔家逗留了一个多小时,帮几个孩子缝补了一些衣服之后,又留下了一些食物,才微笑着告别离开。   下午,梅格从莫法特家回来了,马奇家顿时热闹起来。   在和大家分享完自己这十四天的见闻后,梅格忽然想起离开莫法特家前听到的一件事,便叮嘱姐妹们最近出门时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   “我和莎莉离开前,听到莫法特家的仆人们都在谈论一件祸事。昨晚,女管家的一个亲戚给莫法特家搬运完东西后,被人打晕在一个小巷子里,并且,他的左手被袭击者硬生生地打折了。今天一大早,那人就被送到了安德鲁医生那里救治,据说醒来之后精神很不好,一直喊‘我错了’。”   “天啊,这太可怕了,”小姑娘艾美脸色一白,不解地嚷道,“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打架这样粗鲁的举动?”   贝思低头为伤者祈祷了一会儿,才关切地问道:   “梅格,那位受伤的先生知道打伤他的人是谁吗?”   梅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只了解这么多。至于更具体的内情,她就不清楚了。   过了一会儿,端着果盘进来的罕娜嬷嬷听到几个姑娘谈论的事情,撇了撇嘴角,毫不同情地揭穿道:   “库利克那家伙可不值得怜悯,姑娘们,说实话,我上午去买菜的时候就听说这件事了。人们都说,库利克之所以被袭击又被打折了手,是因为欠了太多的赌债,他这是被债主教训了。   “哼,他受伤的事一传开,就有好几个债主跑到安德森医生那里去堵他要债,生怕库利克受伤之后没钱还债。唉,原本我不该和你们谈论这些话题的,不过既然梅格提及了,也不能让你们一知半解地去同情一个赌鬼加混蛋。   “况且,那个库利克平时的为人就不厚道。干活时喜欢偷懒耍滑,还经常欺负老实人和弱者,除了莫法特家,附近的人家都不愿意雇佣他哩。”   裴湘喝了一口茶,沉吟着问道:   “那个库利克长什么样子?以后我们出门的时候,如果遇到了他,可以尽量避开。”   罕娜嬷嬷想了想,皱着眉头说道:   “是个红头发的大个子。眼珠子是褐色的,圆鼻头,脸盘很大,笑起来挺憨厚的,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好人呢。”   听完罕娜嬷嬷对库利克的形容,裴湘第一时间就猜到了昨晚那个企图欺负艾斯·赫梅尔的红头发大个子。不用多问,她几乎可以立刻确定,那人就是这个被打折手的库利克。   同时,裴湘又想到了艾斯昨晚的脚伤和满身狼狈,眼中划过一丝明悟。结完工钱后迟迟未归家……依那孩子的记仇劲儿,说不定真能做出事后偷偷报仇的举动。   “没有暴露自己,之后又把大家的焦点转移到了库利克欠赌债的丑闻上,倒是没留下多少隐患。” 第382章   隔了一日,裴湘又去了赫梅尔家,这次,她见到了没有出门做事的艾斯·赫梅尔。   男孩儿正坐在窗边看书,双胞胎海因里希和明娜蹲在他身边玩耍。   这两个三岁不到的孩子不时地发出声音响动,大约是想让哥哥加入他们的游戏。但沉浸在阅读中的艾斯并不怎么理会这些小干扰,他偶尔敷衍含糊地应两声,习惯性地安抚一下弟弟妹妹,其实心思全在书本上。   裴湘进屋的时候看到这一幕,莞尔一笑。   与此同时,艾斯敏锐抬头,在看清楚来人是裴湘的一瞬间,隐藏在眼底深处的警惕之色迅速消散。   “艾米小姐,你好。”   “上午好,艾斯,”裴湘一束可爱缤纷的小花交给络珊,然后走到艾斯身边,“我听送报纸的小乔治无意中提起,你今天会在家休息,就过来找你了。”   艾斯放下手中的书本,请裴湘在他对面坐下。   “找我有什么事吗?”   白日里的艾斯不再像深夜时那样全身充满戒备,他变得斯文平和,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无端给人一种优雅矜贵的感觉。   裴湘有些恍惚,总觉得对面的艾斯不再是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孩子,而是一个成熟而强大的男人。   这样的错觉一闪而过。裴湘眨了眨眼,又恢复了清明,确定眼前的艾斯依旧是那个早熟而倔强的孩子。   “艾斯,我来看看你的腿伤,现在怎么样了?后来去找医生了吗?”   艾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去看医生。   “只是扭了一下,不是很重的伤。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基本上就能完全恢复了。”   “可以让我为你检查一下吗,确认一下骨头的情况?”   “艾米小姐还懂这个?”艾斯好奇问道,同时下意识地把受伤的右腿往内侧收了一下。   裴湘察觉到男孩儿的这个微小反应,抿了抿唇。   她心想,不管是为了隐瞒真实伤情还是单纯地不想向不熟的人展露伤处,艾斯·赫梅尔其实是抗拒她的提议的。所以,她也不该用关心的名义强人所难。   ——更何况,这是一位知道轻重缓急的小先生,不会真的疏忽自己的健康的。   “略微知道一些治疗外伤的手段,”裴湘飞快答道,继而语气一转,“不过呀,我也不清楚自己记得的那些医学知识是否可靠。哎,算了,不给你检查了,别再你的伤势折腾严重了。”   艾斯指尖微动,望向裴湘的目光清亮有神。   他清楚地意识到,即便没有那股不知来由、不知可信与否的亲近之情,他依旧喜欢和她相处,他喜欢她对待他的态度和处事方式。   伸手碰了碰之前受伤的部位,有那么一刹那,艾斯觉得即使答应裴湘的提议也没什么,因为他没有从裴湘的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恶意。   不过,在心里的壁垒瞬间松动过后,艾斯又立即冷静了下来。他想自己身上一夜之间神奇痊愈的伤痛,到底选择了谨慎对待。毕竟,单单是力气过大这件事就已经很引人注意了。   “多谢你的好意,艾米小姐,也请放心,我很爱惜自己的身体。”   裴湘微微颔首,浅笑着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上次来拜访的时候,我听罗德里和伊莉莎提过,你希望成为一名海军军官,是真的吗?”   艾斯·赫梅尔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喜欢大海,也想出人头地。以我的出身背景,投身海军也许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裴湘望着男孩儿眉目间的冷静沉着,忽然把他和梦中的翠翠彻底区分开了。那个存在于她幻想猜测中的娇弱软萌小精灵形象已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如今近在眼前的艾斯·赫梅尔,这个在困苦中坚强成长的孩子。   “艾斯,我有一个提议,你愿意答应我吗?”   小赫梅尔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可以”,静等裴湘进一步解释。   裴湘眉眼弯弯,没有立刻说明她的提议是关于什么的,反而佯做委屈地叹道:   “鉴于本人已经被一位骄傲的小先生拒绝过一次了,如果再次被拒绝的话,自尊心肯定要受伤的。唉,我又有些不敢说出第二个提议了。”   若是旁人这样表现,脾气冷淡的艾斯不会有什么触动。但此刻面对裴湘这个让他心生亲近的朋友,他就多了许多耐心和不忍。   在裴湘流露出委屈的神情时,他的心底就蓦然响起了一道自问自答的声音:“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又没有多少坏心眼儿,有什么提议不能满足她呢?别犹豫了。”   忘记了自己真实年龄的艾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对着裴湘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主动开口说道: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   这话让裴湘讶异扬眉,她绝对没有料到,自己能得到这样大方的答案。   ——还以为会被嫌弃或者冷淡以对呢。   “真的?”   “我承诺。”   艾斯其实也有些诧异于自己刚刚的回答,可是某些话说出口之后,他倒是没有任何后悔感觉,反而觉得事情本来就该这样。   裴湘眸光微转,暂时没有继续探究艾斯·赫梅尔改变态度的真正原因,反而趁此良机提出了自己要求。   “艾斯,你想多学一些东西吗?我可以教你,大概涉及……语言、艺术、打架的技巧和有关航海的知识。”   话音刚落,艾斯就坐正了身体,眉宇间流露出了一抹真正吃惊的情绪。   “教我知识?”   裴湘颔首,又考虑到艾斯需要赚钱养家,便接着补充道:   “如果你信得着我,就跟我学,每天两个小时。其余的时间你可以自由支配,但请完成我当天布置下去的课业。”   艾斯忍不住站起身来,目光一瞬不转地瞧着裴湘,声音因为情绪不稳而略显干涩:   “我能感觉到,你很厉害,你的身手……和你的外表不符。你懂许多平民难以接触到的知识,我听人们谈论过你,所有人都相信你之前接受过最好最精良的教育,也许在某些领域还有些缺失和不足,但那绝对是因为年龄尚小和个人兴趣的关系,失忆之前没有多加涉猎。”   裴湘笑吟吟地回望男孩儿,耐心等着他的最终答案。   对于上不起学也没有时间去学校的艾斯来说,裴湘的提议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我会珍惜这个机会的,艾米小姐。可我能做些什么来报答你呢?”艾斯目光灼灼,脊梁挺直。   “也许现在不行,”裴湘知道对面的孩子自有一腔真诚与骄傲,便用略带激将的口气说道,“可等你羽翼丰满的那一天,你一定会带给我荣耀的,对吗?”   “我会的。”艾斯清晰而缓慢地保证道。   裴湘朝着艾斯伸出手,嫣然道:“前程远大的艾斯·赫梅尔先生,预祝你将来得偿所愿。”   艾斯格外认真地看了裴湘一会儿,然后才稳稳地握住她的手:“我们都会得偿所愿的,艾米小姐。”   这天之后,裴湘每天都会花费两个小时的时间教导艾斯·赫梅尔。她不仅教他文化知识,还教他习武健身,教他如何高效运用好一身远超常人的力量。   在教学的过程中,裴湘也渐渐察觉到了艾斯·赫梅尔隐藏的一些秘密。   比如,他的身体力量并不是只和成年人相仿,而是远超成年男性。又比如,艾斯·赫梅尔有着非常不科学的自愈能力,旁人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养好的伤势,他只需要一两天就恢复如初了。   但所有不平凡的真相都被这个孩子刻意隐藏了。裴湘有时候会想,若不是生活所迫,那个孩子也许连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不会在人前展露。   春光易逝,夏日炎炎,裴湘的生活越来越充实忙碌。   除了教导艾斯·赫梅尔这件事以外,她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费神。比如研究如何卖画赚钱和文字投稿,比如必不可少的社交生活和人情往来,比如重新掌握梦中“学到”的技能,比如继续探索自己的过往身份。   前几项都进行得比较顺利,但有关找回记忆这件事,却已经停滞不前了。自从她梦到给小精灵翠翠缝制衣物的那些画面后,就再也没有回忆起类似的生活场景和温馨片段了。   若是之前,裴湘也许还要多遗憾叹息一会儿,可当她开始教导艾斯·赫梅尔以后,就越来越没时间琢磨那些被忘却的往事了。   因为那孩子实在是天资极佳,吸收掌握知识的速度堪称恐怖。   为了不沦落到坐吃山空的尴尬境遇,当然,也是因为被激发了不服输的斗志,裴湘开始大量吸收起新知识来。一时之间,劳伦斯家的书房成了她的常驻之地。   到了七月,裴湘被劳里“强制”拉出了书房与画室,参加了他组织的“劳伦斯营地”。   在河边青翠的草地上,她和马奇家的四姐妹、内德·莫法特、莎莉·加德纳,以及英国来的沃恩家四姐弟等人度过了几天轻松时光。他们一起打球、划船、野餐聚会、玩故事接龙和真言游戏,悠哉快乐地享受着夏日里的一切美好。   也是在这次的夏日活动中,裴湘察觉到了家庭教师约翰·布鲁克对梅格的爱慕之情。这让她记起自己之前得到的那几个预言。   裴湘对年轻人之间的感情发展状况不是特别关心,她此时最在乎的,是那场几乎毁了贝思健康的猩红热。因为按照她的“预言”,那场猩红热不仅间接导致了贝思·马奇芳华早逝,还直接夺去了赫梅尔家几个孩子的性命。   ——好在我最近梦到的有关医术的画面越来越多。   九月、十月一晃而过,到了十一月,天气转凉,寒冬悄然而至。来自远方的不好消息同冷风一起吹进了马奇家,冻结了女士们温馨愉快的笑容。   “爸爸生重病了,在华盛顿的一家医院里抢救,”贝思依偎着裴湘哽咽说道,“妈妈要去看望爸爸,我们必须留在家中好好照顾自己,不让他们操心。”   裴湘握住小姑娘胖乎乎的小手,轻声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相信,等到马奇太太见到马奇先生并把家人的爱带到他的病床前,一定能帮他抵抗住病魔的威胁的。”   贝思用手绢遮住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松开,留过泪的眼睛微微发红。   她慢慢点了点头,哑声道:   “我每天都会认真祈祷的。妈妈离开后,我会帮她照顾好大家,不让她有后顾之忧,我还要经常去探望赫梅尔家的孩子们。”   裴湘动作微顿,随即不动声色地劝道:   “贝思,马奇太太去华盛顿期间,就由我去探望赫梅尔一家人吧。你可以多花些时间陪伴同样忧心忡忡的梅格、乔和艾美。特别是艾美,她现在不用去上学了,每天待在家里,其实有些寂寞。如果你俩经常在一起的话,一个弹琴一个画画,肯定可以让马奇太太倍感欣慰的。”   “我确实想多留在家中陪伴乔她们,可是妈妈说过,我们不能忘了帮助赫梅尔一家。”   裴湘柔声哄道:   “只是几个星期而已,我会络珊她们的情况告诉你的。而且,我猜等马奇先生病好了,应该就不用再去战场上了,他会很快回家的。   “亲爱的,难道你不想替马奇先生做些什么吗?比如缝制一双舒适的棉拖鞋,或者编织一条缓和的围巾……我想,即便是在医院里,马奇先生也会非常乐意收到小贝思的礼物的。哦,对了,还有今年的圣诞节礼物,现在已经十一月了……”   裴湘的一条条建议分散了贝思的注意力,让贝思瞬间觉得自己确实肩负着许多重要责任。无论是陪伴姐妹安慰家人,还是为生病的父亲准备礼物,都是必不可少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在小姑娘贝思心中,至此就可以对赫梅尔家不管不顾了。如果真的那样做了的话,她绝对会谴责自己的。   贝思能被裴湘轻易劝住,一是因为裴湘保证会代替她定期探望赫梅尔家的孩子们,二是因为赫梅尔家的经济情况确实在好转,比起上个圣诞节时孤儿寡母快要饿死冻死的惨状,如今的赫梅尔家就不是那么窘迫了。   艾斯·赫梅尔赚钱养家这件事做得越来越好。据说到了十二月,赫梅尔太太就可以辞去外面的工作了,她可以像丈夫还活着的时候那样安心待在家中,全心全意地照顾年幼的孩子和做家务。这样一来,十岁的络珊也可以轻松不少,可以像其他小女孩儿那样有些闲暇玩耍时光。   次日,马奇太太去了华盛顿。马奇家的四个孩子被托付给邻居劳伦斯老先生和嬷嬷汉娜照顾,而裴湘则经常前往赫梅尔家,密切关注小赫米尔们的健康状况。   她每天给他们号脉,并用手中有限的医药资源预防疾病,同时也教给赫梅尔太太一些医学常识和预防传染病的技巧,避免她像“预言”中那样,因为无知而失去了对孩子们病情的警觉,错过了最佳的预防和治疗时间。   当最小也是体质最弱的孩子出现轻微症状时,裴湘立刻请来了医生,然后帮忙其他几个孩子隔离开。   也许是裴湘的及时反应,也许是因为这些孩子的体质变得更好了,又或者是裴湘的那些预防手段很管用,原本可能会病逝好几个孩子的赫梅尔家这次有惊无险。除了最小的孩子外,其余六个都很健康,到最后,最小的宝宝也顺利康复了。   等到马奇太太扶着大病初愈的马奇先生回到家中时,迎接他们夫妻的,是四个健康活泼的女儿。   一家人聚在火炉边说笑聊天,期间自然提到了新朋友裴湘和附近的赫梅尔一家人。马奇先生乐呵呵地听着各种好事趣事幸运事,欣慰地注视着孩子们身上发生的每一点变化,也为他们健康的气色和无忧的笑靥由衷开心。   第二日,爱慕梅格的布鲁克先生拜访马奇家。   这位严肃稳重的先生之前陪着马奇太太去了华盛顿,并一直尽力帮助马奇夫妇,人品能力方面已经得到了两位家长的某种认可。所以,布鲁克今日走进马奇家,不仅是来探望这一家人的,还是来向梅格表白的。   经历了一些小波折,梅格满怀喜悦地答应了约翰·布鲁克的求婚。之后,马奇先生又和布鲁克在书房内进行了一番长谈,才最终敲定了梅格的婚事。   ——两个年轻人的婚礼定在了三年后,梅格二十岁的时候。   书房的门打开后,两鬓斑白的马奇先生郑重地拍了拍布鲁克的肩膀,眼中有期许、有恳请、有包容,也有慈爱。   从头到尾旁观了全过程的艾斯见到这一幕,露出了沉思之色。   片刻后,他询问坐在身边的裴湘:   “艾米,你和梅格的年纪差不多大,近期也会研究婚事吗?那个内德·莫法特一直缠着你,你有嫁给他的打算吗?”   裴湘含笑道:“近两三年内,我没有嫁人的计划。当然,无论如何,莫法特先生都会被排除在外的。”   艾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么说,两三年后你就会考虑婚姻之事吗?”   裴湘早就习惯了半个徒弟的早熟和聪慧,并不会因为他是小孩子就敷衍某些话题,所以便认真答道:   “你知道我的情况的,孤女,没有具体身份,身家丰厚,长得不错,目前借住在劳伦斯家,受到老先生的庇护。但我也不能一直仗着人家的慷慨就从从容容地住下去,那就太不客气了。   “可若是搬出去独住,以劳伦斯老先生的正直老派,肯定是不赞同的。所以……在找寻不到真正亲人的前提下,一场不错的婚姻也许能带来某种转机。”   “因为这个原因而嫁人,那就太草率了。你当然可以独居并且根本无需担心人身安全的,反而是那些不怀好意之人,他们要更倒霉一些。”   裴湘顿时斜觑了一眼一脸耿直的艾斯,微微不满道:   “我说了,是一场不错的婚姻,前提自然是要建立在爱情上的。还有,不怀好意之人得到教训,那叫罪有应得,不是什么倒霉。艾斯,你最近的语言课该增加一些了。”   艾斯忽略了裴湘的后半段话,只是思索着裴湘嫁人这件事:   “请允许我客观且理智地分析一下,艾米,结婚这件事的风险实在太大了。你想想,结婚后,你的财产会变成你丈夫的,他可能用你的钱去养别的女人和孩子。他还可能是个隐藏很好的酒鬼和赌鬼,会在婚后的第三天暴露出来让你无可奈何。他可能会有家暴的恶习,也可能年轻时看着不错,但人到中年就变得谢顶、大肚子、麻木无趣或刚愎自用。”   裴湘见艾斯说得这样真情实感,不由得奇道:   “难道在你心中,我是一个忍气吞声的受气包吗?但凡有那些毛病的男人,他绝对成为不了我的丈夫,就是侥幸成了,也很快会变成前夫或者亡夫的。”   艾斯依旧对裴湘嫁给一个男人这种事非常悲观,他发自内心地反驳道:   “便是样样都好,也不一定能陪你白头到老。人类中的雄性,呵,活得不长缺点一堆,完全比不上……”   说到这里,艾斯忽然卡壳了。他拧着眉头思索刚刚的那番奇怪观点到底从何而来,为何他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看不起人类男性的情绪?   “艾斯,比不上什么?”   裴湘歪头打量着身边的人类小男孩,心想这位迟早要长成人类男性的,何必如此贬低未来的自己。   艾斯沉默片刻后,生硬地转变了话题:   “总之,你先别急着嫁人。等我长大了,做你的兄弟保护你,让你有后盾可以依靠。不论你嫁给谁,或者干脆不嫁人,都能幸福自由地生活。” 第383章   三年后,鲜花盛开的六月。   在亲朋好友的祝福中,梅格·马奇小姐成为了约翰·布鲁克夫人。   温馨热闹的婚礼过后,笑容甜蜜的年轻夫妇挽着手返回了他们的新居——一幢修建在马奇家住宅不远处的漂亮屋舍。   和裴湘在“预言”中“看到”的朴素简单的鸽屋不同,布鲁克夫妇此时的新房子要更加宽敞明亮,室内装修风格也十分典雅别致,更是点缀了不少精美的艺术装饰。   由此可见,这对新婚夫妇的经济状况非常不错,生活条件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足够舒适了。   目送新婚夫妇远去,劳里端着一杯橘子汁走到裴湘身边,用高大的身躯替她遮挡住了一小部分阳光。   “艾米,你今天真漂亮,玫瑰花都黯然失色。”   “谢谢称赞,劳里,但我不会替你向劳伦斯先生求情的,你在学校里的恶作剧次数过于频繁了。”   “哦,我就知道,除了乔,谁也不能理解我的善良初衷。”   “我以为,有乔理解你就够了,”裴湘佯做迷惑,“难道我想错了?”   劳里扬眉道:“你当然想错了,冷心肠的艾米,谁不希望人人都能理解自己呢?不过,你也说对了,有乔理解我,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着说着,原本还有些微微苦恼的劳里露出了骄傲满足的神色。   见状,裴湘忍俊不禁,旋即又故意气劳里:   “但依照我的判断,如果你再继续惹恼导师并被要求写检讨书的话,连乔都不准备理解她的大男孩儿特迪啦。”   这话让劳里脸上的得意表情一垮,他暗自觉得裴湘的判断有些道理,不过,男子汉的尊严让他完全不想承认这个。   于是,年轻人眼睛一转,快速换了一个不让自己心虚的话题。   “咱们别说我的那些事了,最起码,在今天这样幸福喜悦的日子里,我们实在没有理由一直谈论学校的小意外。嘿,艾米,我突然想起来……约翰对我说,他并不准备立刻进行蜜月旅行,而是要先忙着新工厂招聘的事情。”   裴湘浅笑着挑了挑眉,顺着劳里的新话题说道:   “是的,默多凯尔镇那边的厂房和机器都已经一切就绪,就差相关人员的配备了。等工厂里的机器可以有效地运转起来并一切步入正轨后,约翰就可以放松地享受他的新婚旅行和家庭生活了。”   已经上大学的劳里不太满意地轻哼一声:   “我怀疑踏实勤奋的布鲁克先生是否真有轻松享受假期的那一天。以你和他对经商的热情,说不定刚处理好新工厂的事务,转眼间就又有了新的赚钱计划,然后……度假计划不得不一推再推。”   裴湘弯了弯唇角,温声道:   “一定会有的。约翰这两年努力工作,就是为了给梅格提供一个更好更舒适的生活环境。他是在为自己的小家拼搏,怎么会因此而忽略了新婚旅行和妻子的心情,那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原来如此,感谢上帝,”劳里略显夸张地松了一口气:“说实话,我真担心约翰,当然也包括你,艾米。我担心你们两个因为忙着赚钱,而忽略了生活中的许多细碎美好。”   裴湘眼波流转,打趣道:“怎么会?只要有那位经常调皮捣蛋的劳里少爷在,我们大家谁能把日子过成一潭死水呢?”   劳里挑了挑眉,心情不错地接受了裴湘的调侃评语,却免不了因为这番对话而记起了一些旧事。   “那年圣诞节的时候,梅格和约翰订婚,之后约翰就去参军打仗了,一年多后受伤退出战场。我记得,他原本是打算自己做生意的,我爷爷都把要借给他的初始本金准备好了,可最后却没有用上。哎,可惜,他怎么就被你拉入伙了呢?”   这话也让裴湘想起了两年前的事,便十分自得地说道:   “自然是因为和我合作这件事前景光明,一看就稳赚不赔,所以约翰才被我说服了。”   劳里咧了咧嘴,刚要嘲笑裴湘的不谦虚,可他转念一想,她这话如今已经被证明是正确的了,委实没有什么可嘲笑的。   两年多以前,裴湘靠着她的珠宝、画作和文字作品攒下一笔钱,并准备做几笔投资。   她拜托刚刚从战场上回来的约翰·布鲁克帮忙出面处理事务,后来,那几笔投资都赚了钱,但裴湘却没有再把钱存进银行账户里,而是雇佣布鲁克帮她跑工厂谈价格,然后让人按照几张图纸上的数据改良某种金属配件。   当时,那些金属配件生产出来后,裴湘的存款几乎告罄。可不等旁人担忧她的经济状况,她便指挥布鲁克联络一些大型造船厂,转手就把自己改良过的金属配件卖了,并且,一起卖掉的还有那些图纸。   那次,裴湘狠狠赚了一笔。就在大家以为她会用那笔钱做一些稳妥投资的时候,她又说服了布鲁克,让他成为了她的合伙人,之后,两人办起工厂来。   工厂规模不大,但里面生产的一些机械配件十分受造船厂的青睐,因而不愁销路。于是,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布鲁克的身家就迅速丰厚了起来,更别提这其中占据更多投资份额的裴湘了。而随着产品销路的扩大,两人的新工厂也修建了起来——就是劳里之前抱怨的那座。   这时,乔在不远的地方朝劳里招手,似乎有事要谈。劳里一向以乔为先,于是立刻离开裴湘朝马奇家的二小姐走去。   裴湘这里刚落了单,立刻就有年轻男士凑过来打招呼。这姑娘如今漂亮又有钱,绝对是婚姻市场上的热门人选。   裴湘一边笑盈盈地应酬交际,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很快,她就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发现了安静喝果汁的艾斯·赫梅尔。   “抱歉,失陪一下。”   一个聊天话题结束后,裴湘及时出声并礼貌地告别了对面的年轻人,而后朝着树下少年站立的位置翩然而去。   “艾斯,我以为你会再晚一些到呢。”   “有人沉不住气,”艾斯见裴湘走近,往一侧挪了两步,把树荫凉爽的位置让给她,“让我节省了不少时间。”   “确定是谁了?”   提问时,裴湘的语气和眸光都很平淡,好似她和艾斯探讨的事情稀疏平常,并不是一起违法恶劣的商业机密偷窃事件。   “目前只抓住了洗衣女仆贝蒂,还在等那个和她接头的人主动出现。吉姆斯和彭科会继续盯着之后的事态进展,总能砍掉那些伸过界的爪子的。”   “果然是贝蒂呀,”裴湘没有感到太过意外,只是有些怅然,“我入住劳伦斯家的时候,她就在那里工作了,是个挺爱笑的女人,做起事情来也特别利落灵巧。”   不用裴湘细问,艾斯就开口解释清楚了里面的前因后果:   “贝蒂的兄弟是个赌鬼,最近欠债不少。贝蒂为了救他,就答应了某些人的条件,同意帮他们去你的书房里偷图纸。再有,你之前察觉到有人乱翻过你桌子上的文件的那次,其实就是她做的。但她刻意把嫌疑引到了新来的女领班身上,扰乱了我们的调查视线。”   裴湘微微颔首,不再继续谈论那个被收买的贝蒂,反而语气随意地闲聊道:   “你刚刚提到吉姆斯和彭科,这两个人是你新找的属下吗?”   艾斯此时尚且不满十五周岁,面孔中还带有些稚嫩的孩子气,可是他的身高体魄已经不输给成年人了。   这三年来,裴湘每天给他上两个小时的课程,其余时间并不干涉他的成长和选择。   而艾斯似乎天生就具有一种当头领的气场,他总能很轻易地把一些人聚拢到身边,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做事。另外,这些人里面不乏有年纪比艾斯大的,出身比艾斯好的,可他们都愿意听从艾斯的安排调遣。   “嗯,彭科是南边来的,吉姆斯是流浪儿,这两个人都比较适合做细致的追踪调查工作。艾米,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打算把他们安排到你新开的工厂去。一来是给他们找个稳定的工作,二来,也能帮你盯着点儿。那些人既然已经派人去你的书房里偷东西了,肯定不会放过工厂那边的。”   裴湘当然不会反对这个提议,反正她总要招人进厂的。   “我回头和约翰说一声,这样一来,他也会更放心一些,免得和梅格新婚旅行的时候还惦记着安全保密问题。”   艾斯轻轻“嗯”了一声,低头喝了一口果汁。   这时,赫梅尔太太带着女儿络珊朝这边走了过来,见到裴湘后,她露出了亲切熟稔的笑容:   “艾米,刚刚贝思还在找你呢。”   “咦,贝思找我有什么事吗?”   络珊欢快地答道:“贝思想问你晚上要不要留在马奇家住?乔的新故事完成了,想在今晚念给大家听,并希望我们提意见。之后还会有夜谈会,我猜谈话的主题肯定和今天这场婚礼有关。”   若是平时,裴湘倒是愿意留下来第一时间聆听乔的新故事,也愿意参加小姐妹们的夜谈会。不过,她今晚需要审问偷盗图纸之人,估计是没有什么闲暇时间了,便只能遗憾地摇了摇头,然后用常用的借口说道:   “络珊,请你帮忙和贝思说一声吧,今晚我就不留下来了。哎,我得给艾斯补课,他最近拉下的功课比较多。”   络珊一听和大哥艾斯有关,立刻不再多劝。   她之前无意中扰乱过两次她哥的学习进度,然后就被残酷无情地扣了整月的零花钱。   以往的教训记忆犹新,络珊·赫梅尔,这个指望着亲哥多给一些零用钱买帽子的小姑娘,是绝对不敢耽误他哥挚爱的学习时光的。   “艾米,我会和贝思说的。那个,你继续和我哥说话吧,我和妈妈要去那边走走,过后见。”   裴湘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赫梅尔太太和络珊穿过青翠草坪,方才转回目光。   “没想到络珊这么重视你的学习,艾斯。”   “嗯,她不太擅长书本里的东西,就希望身边的人都好好学习,帮她弥补遗憾。”   “这样啊,倒是很少见她督促罗德里和伊莉莎他们。”   “督促的,只是你很少碰见。以后你去我家,肯定总会看到络珊和大家一起读书学习的场面的,我保证。”   、 第384章   虽然有些奇怪艾斯忽然为一些生活小事做出郑重保证,但裴湘依旧平静地点了点头,只当这是少年人的奇怪坚持。作为一名体贴稳重的大姐姐,裴湘认为,自己实在没有必要把青春期男孩儿的每一个想法都弄清楚的。   这天晚上,裴湘审问了女仆贝蒂,又在艾斯等人的协助下守株待兔捉住了和贝蒂接洽的联络人,顺利得到了目前为止能得到的所有线索。   “得到图纸后,你会把图纸送到这个地址?”   裴湘点着审讯记录上的某行字迹,语气温和地询问被捉住的小个子男人:   “并且,你也不清楚真正的雇主是谁,只知道每次完成任务后,对方就会让你在某个地方收取提前放好的现金,对吗?”   倒在地上的人迟钝地转动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子,在裴湘温和轻柔的语调下生生打了个寒噤。   他此时已经失去了继续周旋和抵抗的勇气,或者说,这人本来就没有多少死守秘密的坚持和信念。   “是,咳咳,让我办事的人一直没有露面,只需要我把得手的东西送到指定的地址。咳咳,梅瑞狄斯小姐,我真的已经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交代了,放过我吧,我也只是受人受托,和你没有任何私人恩怨。咳,要是早知道、咳,早知道您这样……不同凡响,咳,打死我也不会接这个活儿的。”   裴湘垂眸打量着一脸后悔的偷窃者和教唆犯,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片刻后,她蹲下身,满眼兴味地再次开口道:   “既然你对自己的雇主一无所知,那咱们就继续谈一谈你肯定极为了解的事情吧,免得白折腾这一晚上。福特斯先生,我忽然对你们这一行挺好奇的,你给我讲讲你们都有哪些规矩吧,详细地讲一讲。”   福特斯这次坚定地闭紧了嘴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守住某条底线,不能把他们这个灰色领域里的秘密泄露给心思不明的外人。   见福特斯沉默抗拒,裴湘既不呵斥威胁也不诱导追问。她低头看了一眼怀表,发现时间还很宽裕,便对站在一旁的艾斯招了招手,温声道:   “来,今晚临时加一堂实践课。我之前教导你有关人体穴位的知识时,你不是有许多新想法和不解之处吗?正好,今晚请福特斯先生帮忙验证一下。”   闻言,艾斯悄无声息地靠近,和裴湘一起蹲在了福特斯的面前,冷漠探究的目光冷冰冰地扫视着地上的男人……   天际微微泛白时分,艾斯送裴湘返回劳伦斯府。路上,他低声说道:   “你今天审问福斯特的时候,我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极为强烈的想法,就是觉得你的审讯手段太过温和也太过浪费时间。我似乎……觉得自己可以轻易获取一个人类的记忆,或者让拒绝配合的人主动交代所有的想法。”   裴湘脚步一顿,随后继续前行:“这不是第一次了吧?”   艾斯没问裴湘是怎么察觉到的,只是“嗯”了一声,随即因陷入思索而眉头微皱。   裴湘同样若有所思,她当然不会因此嘲笑艾斯,或者把他的这种想法当成少年人的异想天开,反而异常认真地询问道:   “那你有没有按照那些莫名多出来的想法尝试一番?”   “试过了,但仿佛隔着一层什么,最后都失败了。”   “这是第几次了?嗯,我是说这些脱离实际但极为强烈鲜明的念头。”   “最近这一年,产生这样强烈想法的次数不少于二十次,而且越来越具体清晰。我能感觉到,那层隔膜越来越薄了,我迟早能打破它。”艾斯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语气说道。   裴湘眨了眨眼,因为艾斯的回答而稍稍跳跃了一下思维:   “你如此肯定自己能够打破隔膜,让听起来荒诞不羁的念头成为现实。这……艾斯,你是不是早就默认了你我是隐藏在人群中的异类,甚至……都不清楚自己还算不算是人类?”   说着话,裴湘捡起地上的坚硬石头随手捏碎,之后,她的掌心又出现了一层浅浅的清水,帮她洗净了手上的灰尘脏污。   艾斯眉目沉静地注视着裴湘的一连串动作,表情始终温和从容。他掏出手帕替她擦干净水渍,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坦诚道:   “我确实有类似的想法。一开始的时候,我极力压制这种格格不入又有些高高在上的莫名情绪,试图让自己把身边的人看成是同胞同族,但效果很差。我的灵魂深处,似乎有些根深蒂固的想法,把我和人类族群区别开。艾米,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肯定会怀疑自己精神状态出了问题。”   听完艾斯的述说,裴湘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她扭头看着艾斯的五官轮廓,心想,这位原本就是一只小精灵呀。   目前为止,裴湘只回忆起了翠翠刚刚出生时那两三天的情形,之后就再也没有梦到过相关往事了。   ——也不知道我和翠翠后来都经历了什么,我们又在那个神奇的世界中相伴了多久?   ——我们为什么会流落到这个世界里,还记忆缺失?   ——不过现在看来,艾斯的记忆并非是被完全遗忘了,而是像我自己一样,记忆之泉被锁在脑海中某个特别的区域里,只等哪一天喷薄而出。   “艾斯,除了在人类中找不到认同感的感觉外,你之前都还有哪些想法呀?”裴湘好奇问道。   “大多和战斗胜负有关,”艾斯微微抿唇,刻意忽略了几次特别古怪的想法,低声分析道,“从头细想,我当年从那场濒临死亡的重病中恢复过来后,突然对海洋格外感兴趣这件事,其实就是一个隐约的征兆。因为在生病之前,我从来没有类似的想法。”   ——还有,我初见你时产生的格外亲切感,也不同寻常。   裴湘歪了歪头,感到有些迷惑。   经过几年相处,她几乎可以认定艾斯就是翠翠。可是,从裴湘的记忆画面推断,翠翠是森林魔法种子长出来的自然小精灵,若是天性亲近什么的话,除了她这个契约者以外,应当和花草树木有关的,怎么艾斯偏偏执着于浩瀚壮阔的大海呢?   想到这里,裴湘无奈摇头,她深知奇幻之事根本不该用正常的逻辑和常识去推测猜想,谁知道哪个环节就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异呢?   “你想到了什么,艾米?”   “说不准,反正你我身上都有许多谜团需要解开,而时间和耐心会成为最好的解密手段。”   “或许吧。”艾斯低喃,微皱的眉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经展开。   他暗忖,虽然疑惑重重的感觉并不太美妙,但若是这些疑惑成为了他和裴湘之间的特殊连结纽带,什么利器也切割不开,谁也无法插入其中,倒也非常不错。   快要抵达劳伦斯家时,裴湘和艾斯讨论的话题已经转回到今晚的调查上了。   她认真重复了一遍福斯特吐露的那个交易地址,缓声道:   “雇主交接图纸的地方,是一家准入条件比较严格的私人俱乐部,有海军背景。之前因为生意上的需要,我特别关注过这家巡洋者俱乐部。”   艾斯很快跟上了裴湘的思路,恍然道:   “怪不得你之后不再深挖偷盗图纸之事,目前来说,线索算是断了。”   “是的,既然线索直指和海军方面联系密切的巡洋者俱乐部,那我们就无法进一步调查下去了,特别是现在这样敏感时期。并且,我身份来历不明,更容易引来怀疑和警惕。”   艾斯又分析道:“对方很可能在狐假虎威,是在借用军方势力无声威胁像我们这样的追查者,让我们不得不停下调查并吃下这个暗亏。”   裴湘瞥见艾斯眼中划过的冷厉之色,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少年人稍安勿躁:   “对方把交易地点选择在巡洋者俱乐部,是为了威吓住那些有些手段调查真相的失主,让人吃闷亏后又不得不收手放弃报复。呵,倒是很管用的一招,至少对现在的我来说,确实不会继续探查下去了。   “可万事有利就有弊,巡洋者俱乐部是一面挡住麻烦的盾牌,可也会是最好的调查切入点。俱乐部的入会门槛高,背景大,就说明俱乐部内部的人员少而精,无论是服务人员还是会员,都来历清楚且流动性很小,凡事有迹可循。   “所以,当我们有能力进一步调查这件事的时候,觊觎贪婪之人就很难再继续隐藏在暗处了。艾斯,我们迟早会把敌人揪出来的。”   “我相信你的能力,艾米。”   ——可本该由我为你遮风挡雨的,我年长你许多,又对你……   一阵尖锐的疼痛自艾斯脑海深处迸发,令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裴湘飞快扶住站立不稳的艾斯,并检查他的脉搏。   与此同时,艾斯的心底响起属于裴湘的声音,好似在遥远的过去,她异常笃定地对他说:“你是我的翠翠呀。”   “艾斯……”耳边传来裴湘急切担忧的呼唤。   艾斯心底的那道淸悦声音再次响起:“翠翠,你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精致可爱。”   疼痛渐渐散去,艾斯的视线再次清晰起来。他有些出神地望着身旁的裴湘,疑惑脱口而出:“翠翠是谁?”   裴湘微怔,她认真端详着艾斯的英俊面孔,慢吞吞地答道:   “翠翠就是我曾经说过的,梦中那个和你长得非常相像的朋友伙伴。”   艾斯同样在观察裴湘的细微表情变化,此时眉目间划过一抹了然:   “艾米,你早就认为我是翠翠?”   裴湘微微颔首,一边猜测着现在是什么状况,一边飞快解释道:   “一开始因为这个注意到你,后来只把你当成艾斯·赫梅尔,再后来,接触多了,才又觉得你就是翠翠。”   “为什么,因为我和那个翠翠在性格脾气方面很像?”   “不,其实我对翠翠的事情也不记得多少了,有限的一些了解也是来自梦境中的断续画面。但你展现出的不寻常能力以及你我之间那股看不见的牵绊,让我判定你就是翠翠。艾斯,我们之间有伙伴契约。”   听到这里,艾斯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他真怕裴湘对他的所有善意都是因为那个“翠翠”,同时又庆幸这份特殊羁绊。   “我刚刚……在心里听到你的声音。你对我说,我是你的翠翠,我想,那也许是我遗忘的事情之一。”   裴湘眸色一亮,心中某些飘飘乎乎的东西终于降落了下来,顿生踏实之感。   “翠翠,你还想起了什么?”   有些嫌弃“翠翠”这个名字的艾斯望着裴湘闪亮亮的眼神和唇边的真心微笑,忍了忍,到底没有纠正裴湘——他现在叫做“艾斯·赫梅尔”。   “暂时没有其它记忆了,我只想起了这个。”   闻言,裴湘十分乐观地说道:   “有了开端,肯定就有后续的。虽然我们现在谈论的事情就像两个疯子在胡言乱语,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在我的梦里,翠翠是一颗魔法种子种出来的小精灵,因为吸收了我的血液,就和我签订了契约并成为了同伴。你刚出生的时候,只有我手掌那么大。”   一向沉稳冷静的艾斯难得因为吃惊而睁大了眼睛。他瞪着裴湘伸到他眼睛下面的白皙手掌,很难想象自己是被种出来的,然后……还那么娇小。   “小精灵翠翠?听上去像是童话故事。”   “是的,我也觉得那是魔法世界童话大陆。哎,也不知道在那个神奇的世界里,有没有嚣张跋扈的大魔王和英俊迷人的勇士。”   “我真是小精灵?”艾斯又求证了一遍,“为什么我对这个身份没有一丝一毫的认同感?”   “也许是记忆被封锁的原因?反正,依照我梦中见到的画面推测,你是如假包换的小精灵。而且,如果你没有成为艾斯·赫梅尔的话,估计一辈子都会是很小的一只,不会像现在这样长得比我还高。”   说着话,裴湘还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年少的艾斯对教导他的裴湘存在天然的信任之情,所以,纵然心底有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在告诉他这个说法有问题,但他依旧在艰难中选择了相信。   一个敢猜敢说,一个敢听敢信。   两人终于走到了劳伦斯宅花园后门处。此时,天边已经布满了美丽的朝霞,晨曦的光辉和晶莹的露珠正在温柔地唤醒花园中的一切。   裴湘深吸了一口草木清香,心情十分美好地和正在苏醒记忆的小伙伴道别。   之后的日子依旧是明亮而温馨的。   梅格婚后生活幸福顺遂,那些避免不了的小磕绊都成为了甜蜜夫妻生活的催化剂,让布鲁克夫妇更加了解彼此,更加珍惜他们拥有的一切。   乔成了马奇家最大的未婚姑娘,但从某种程度来说,她的心志还没有最小的妹妹艾美成熟,更是从来没有畅想过自己的婚姻和爱情。她如今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文学创作上,当然,照顾陪伴马奇姑婆这件事也是她半苦半甜的责任。   贝思一直是个甜美温柔的姑娘,她热爱音乐,乐于奉献,每天的生活都是忙碌而充实的。家务、钢琴、缝纫、陪伴家人和劳伦斯老先生占据了她的大部分时光。偶尔闲暇之时,她会去姐姐梅格家做客,或者去赫梅尔家找络珊聊天说笑。   最小的艾美一直对绘画艺术情有独钟,她跟着裴湘学了不少,渐渐展露出了独属于艾美·马奇的天赋灵性。但裴湘近来越来越忙,能够教导她的时间也变得有限起来,艾美便接受了裴湘的建议,去了一家教学质量不错的绘画班系统学习美术课程。   当然,艾美学习绘画的费用是马奇夫妇出的。这笔不小的开销给了一向沉迷于理想世界的马奇先生一些世俗的压力,让他也真正关注起日常实际生活来。   而裴湘和布鲁克的生意也十分兴旺。新开的工厂不缺少订单,当然,也不缺少各方的试探和一些人的暗中觊觎,但都被裴湘和隐在暗中的艾斯阻拦了下来。   之后,能报复的就报复回去,不能立刻报复的,比如那位隐身在全是海军军官的俱乐部里的敌人,裴湘便默默记在心里,等着合适的反击时机。   额外值得一提的是,自从艾斯知道自己曾经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小精灵并可能永远长不大后,忽然对人类的身份多了一些认同感,也不再无缘无故地对人际社交感到倦怠和无聊了。   每次照镜子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身高和一双长腿,就暗自庆幸不已,觉得勉强当个男人也挺不错的。 第385章   时光荏苒,付出辛劳与努力的日子匆匆而过,收获便紧随而来。在陪伴照顾了马奇姑婆将近五年后,乔终于得到了她期盼已久的奖励——欧洲旅行。   马奇家的客厅内,大家聚在一起分享乔的喜悦。   乔此刻根本无法安静地坐下来和姐妹们交谈,她兴奋得眉毛飞扬,眼眸发光,一边踱步一边语速飞快地诉说着自己的激动之情。   “卡罗尔婶婶和马奇姑婆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哦,梅格,艾米,还有亲爱的贝思和艾美,你们不知道我当时忍得多么辛苦。上帝呀,我知道,一旦我表现得不得体了,马奇姑婆说不定就要收回她的慷慨资助了。   “所以,为了我的罗马,为了我的巴黎,我努力做到了没有咧嘴大笑,也没有欢呼跳跃手舞足蹈,而是乖巧得体地道了谢。我离开时,卡罗尔婶婶对我很满意,我就知道这件事彻底敲定了。”   “乔,你这么聪明,肯定能做好所有事情的。”最喜欢乔的贝思温柔地称赞道。   乔自豪地挺了挺胸膛,又帅气地挥了挥手。   小妹妹艾美扑哧一笑,不客气地“揭发”了一脸得意的乔:   “但回到家之后,你的表现可就太出格了,乔。你像疯了似的哈哈大笑了好一会儿,还像坏小子似的吹了长长的口哨!吓得我差点儿打翻了颜料盒,罕娜嬷嬷也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只正在被开膛破肚的鸡。”   这段描述惹来一阵笑声,艾美又继续说道:   “哦,乔,我真羡慕你得到这个难得的机会,可如果你再不安静下来,晚上妈妈回来后,一定会从罕娜嬷嬷那里听到你今天的‘精彩表现’的。”   马奇太太一向是让乔变得乖巧安静的良药。因此,艾美话音刚落,满心激动的乔就停止了在客厅空地上来回转悠的步子。   她先是对着小妹妹做了个鬼脸,然后才欢快地跑到梅格和裴湘的中间坐了下来,并抱着裴湘胳膊真诚地说道:   “感谢艾米教我法语和德语。之前在马奇姑婆那里的时候,我看得出来,卡罗尔婶婶一开始是不太满意我这个伴游人选的,她大概希望找个性格更加和顺友善的,但在得知我的法语和德语都说得不错之后,态度才发生了改变。”   裴湘含笑着接受了乔的谢意,又问起了她对这次远游都有哪些计划和准备。   但乔之前光顾着兴奋了,根本没来得及考虑这些细节,此时听到裴湘的问题,才抓了抓头发开始认真琢磨起来。   梅格等人见状,纷纷帮着乔一起理清思路,无论是随身衣物还是旅途中需要使用的零花钱,都需要好好安排计划。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闹讨论的时候,从学校返家的劳里走进了马奇家的客厅。   “乔,你要和你叔叔婶婶一家去欧洲旅行?”   得知众人正在谈论的话题后,劳里的脸色有些奇怪,眉目间并不是全然的喜悦。   乔点了点头,奇怪地望着她的大男孩儿:   “是的,卡罗尔婶婶已经邀请我了。我会和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去欧洲游玩参观,而旅行的费用则由马奇姑婆赞助。特迪,你的表情很奇怪,难道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劳里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我马上就要毕业了,乔,我以为咱们已经说好了,等我毕业之后,你我就一起去欧洲,去意大利。在那里,我寻找音乐创作的灵感,而你则尽情沉浸在历史的跌宕起伏中。”   此时的乔根本没怎么意识到劳里对她的特殊感情,所以,对于劳里的提议,她只是流露出了单纯的遗憾之情:   “抱歉呀,特迪,我那时候刚赚了第一笔稿费,特别有雄心大志,觉得自己可以在你毕业前赚够去欧洲旅行的费用。但是,嗯,如今看来,好像差的有点儿多……哈哈,再次感谢马奇姑婆的慷慨大方。”   劳里瞧着神采飞扬的乔,心里无声地反驳道:   “我从来就没打算让你用稿费支付旅行的费用。我原本的计划是毕业之后向你求婚,然后,我们未婚夫妇一起出门旅行,那样多好呀。”   然而,乔对劳里的心思一无所觉,她此时正忙着计算自己这几年攒下的稿费,虽然数额不大,但却可以让她给亲朋好友们好好挑选一些礼物了,还可以给自己选购一些在美国很难找到的书籍。   乔的淡定反应让劳里忽然感到几许忐忑和不安,他原以为自己和乔在某些事情上是有些默契的,不过……   他下意识地看向裴湘,用眼神向她求助。   裴湘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劳里抿了抿唇,想到乔要离开好长一段时间,并且会结识更多的朋友,眼底便浮现出一抹焦躁。他突然意识到,在两人分别的日子里,一切都充满了变数。   ——我绝对不乐意在未来的某一天收到乔的来信,告诉我她和国外邂逅的男人订婚了,那简直太糟糕了!   心里产生了危机感的劳里再也按捺不住了,第二日上午,他就把乔约了出去,并向乔表明了自己的爱慕之意。   然后,乔拒绝了劳里。   裴湘走进书房时,见到的就是一个垂头丧气的大男孩儿,她微微扬眉,了然道:“看来你没有成功。”   劳里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眉目间全是伤心黯然。   裴湘坐下喝了一口茶,然后才对着正准备起身离开并独自承受失恋痛苦的劳里说道:“你觉得乔讨厌你吗?”   “当然没有!”劳里立刻回答道。   “那她拒绝你的理由是什么?我想,应该是无法把你们之间的深厚感情当成是爱情,还有就是,乔本身就没有考虑过恋爱结婚这种事,她很吃惊,她拒绝得很干脆,她说感觉不对,是不是?”   劳里又坐了下来,他低头盯着地毯上的花纹,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叹道:   “艾米,我都要怀疑你偷听我和乔的谈话了。”   裴湘没怎么顾及失恋者脆弱敏感的情绪,直言道:   “不需要偷听,只凭日常观察,我就能得到这样的结论。在乔的眼中,你既是兄弟,也是玩伴,当然,还是知己好友,唯有婚姻伴侣的位置,她不曾考虑过你。唔,或者说以乔目前的状态,她应该是没有考虑过任何一个男人的。这样说,你会不会感到一丝安慰?”   劳里苦笑了一下,又忍不住气呼呼地瞪了裴湘一眼。   裴湘伸手拍了拍劳里放在膝盖上的手,声音柔和了下来:   “你现在特别渴望成婚生子安定下来吗,劳里?”   “当然不,”劳里飞速否认,“我只是、只是希望和乔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和乔的未来中没有彼此,我一直以为、以为……没有别的选择的。”   “那现在呢?乔拒绝了你,你是想尽快治愈失恋的痛苦然后迎接一个崭新的开始,还是希望乔能够回心转意?”   劳里毫不犹豫地地答道:“如果乔现在跑来说她后悔了,那我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撇开侥幸心理,劳里,你认为你成为最幸福的男人的机会大吗?乔对你的态度还有可能发生转变吗?”   劳里沉默了片刻,脸上的表情时而痛苦纠结时而有着殷殷期盼,半晌,他才哑声道:   “乔只说她暂时没有考虑过这些事,她好像被我的表白吓到了。分开前,她说她喜欢我,但却认为那种喜欢不是爱情。”   裴湘点了点头,温声劝道:   “既然如此,那就振作一点。别垂头丧气的,也千万别自暴自弃,你知道乔最欣赏什么样的人,最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儿。”   这话让劳里眼睛一亮:“艾米,你觉得我还有机会?”   “我不知道,”裴湘冷静地分析道,“感情这种事变数最多,也最莫测,我不能为了安慰你就胡乱保证什么。但我想,你和乔都太年轻了,二十岁,一切才刚刚开始的年纪,多少人三十岁都还没有成家呢。而乔既不讨厌你,又没有心上人,甚至,你们的关系非常亲密,你们了解彼此……”   听到这里,劳里霍然起身,眼中仿佛有星子在闪亮:   “你说得对,艾米。乔拒绝我的时候,并不是那么坚定,她只说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事,她说她还有理想要实现,并不想变成一个只围着家庭转的小妇人。可她没有说过不爱我、讨厌我,我这次的告白太仓促了,我应该等到乔渴望爱情和家庭的时候再表白的。”   裴湘示意劳里冷静一下,而后才缓缓说道:   “其实依照我的看法,不只是乔需要好好考虑,慢慢成长。劳里,我认为你也应该多些耐心,不,不是等着乔做出改变,而是给自己成长的时间。   “劳里,你现在还没有大学毕业,甚至经常迷茫犹豫,不确定未来想做些什么。我知道你热爱音乐,想成为一个艺术家,可是你又不愿让劳伦斯先生为难,已经‘妥协认命’地准备成为一个商人了,但态度却颇为懒散消极。   “劳里,等你经历过更多的人和事,并且变得成熟稳重之后,就会更清楚该如何处理你和乔之间的关系了。也许只有经过时间的磨砺与考验,有些事情才能顺其自然地得到一个比较圆满的结局。”   劳里听出了裴湘的言外之意,倔强地摇了摇头:   “不论如何,我的心意不会改变。我实在想不出谁能替代乔在我心里的位置。如果没有乔,我会孤单一辈子的。”   裴湘抬眸凝视着身旁的年轻人,想着自己“预言”到的劳里和艾美最终走到一起的场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从贝思躲开了病魔开始,许多事的走向就不再按照“预言”的安排了。   贝思没有患上传染性极强的猩红热,艾美自然就没有被送到马奇姑婆家寄住隔离,也就没有了之后三年艾美代替乔陪伴照顾马奇姑婆的经历。因此,当马奇姑婆决定赞助一个姑娘出国旅行时,乔就成了首选,她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机会。   然而,命运之线延伸到这里时,劳里依旧向乔求了婚,甚至比“预言”中的时间更早。这一次,乔没有误会贝思喜欢劳里,可她依旧拒绝了她的男孩儿特迪,似乎又让命运之线回转到了原本的轨迹。   但有些事情到底不一样了。   比如,乔这次拒绝劳里的态度要比“预言”中温和许多。因为她不需要急于促成体弱的妹妹的甜蜜爱情了,也不再认为自己是个“需要清除的障碍”,她此时只需要考虑自己的真实心情,因此,她的答复就诚实坦率得多。   而乔对劳里,就真的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年少心动吗?   裴湘不清楚。但从劳里迅速振作起来,并一改之前对待学业懒散随意的态度,反而变得认真刻苦起来了,就能大概了解到,劳里从乔那里得到的反馈,绝对不是毫无转圜的冰冷拒绝。   等到劳里以优秀的成绩大学毕业了,他和乔的关系已经恢复了许多,两人的通信日渐频繁。   这期间,劳里开始主动关心劳伦斯家的生意,并努力使自己成长为一个稳重有责任感的男人。   而乔在国外的日子也十分充实,欧洲大陆上的风景名胜让她流连忘返,一时之间创作灵感迸发。她还认识了许多有学识且思想开明的年轻人,经过相处交谈,乔自觉增长了许多见识,也开阔了眼界。   当乔再一次在信中赞赏某位青年才俊的时候,已经顺利毕业的劳里再也无法安稳待在国内了。   在他的劝说和请求下,劳伦斯老先生决定和孙子一起出国旅行。当然,虽然祖孙二人一同从国内出发,但是到了欧洲之后,就各有各的旅行路线了。劳伦斯老先生会去拜访一些老朋友,而劳里则直接去找乔,打算陪着她走完接下来的旅程。   出发前,劳伦斯老先生也邀请裴湘一同出游,但被裴湘拒绝了。理由是她最近准备专心致志地创作一幅画,暂时不愿被外界环境干扰。   可是,等到劳伦斯祖孙二人登上开往欧洲的大船后,裴湘就立刻丢开了画笔并开始收拾行李。她准备趁着劳伦斯老先生管不了她的这段时间,出去转一转,比如去纽约探一探那个有着海军背景的巡洋者俱乐部。   这天清晨,拎着小行李箱的裴湘从花园的后围墙上翻越而下。轻巧落地之后,她先是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撞见这一幕后,便步履轻快地朝着车站走去。   ——每次我要安心绘画的时候,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十天半个月的,所以一直不露面很正常。   ——马奇太太去照顾怀孕的梅格了,暂时顾不上我。生意上的事情有布鲁克负责经营,劳伦斯家的仆人由知情的管家约束。   ——另外,向劳伦斯老先生解释的信函已经寄送出去了,漂洋过海的,说不定等他收到信函的时候,我都从纽约返回来了。   嗯,万事妥帖,应该没有忽略什么了,愉快出发!   人来人往的车站前,彭科等人极力向艾斯·赫梅尔保证,在老大出门办事的这段日子里,他们会格外认真做事,争取不出现任何纰漏。   艾斯·赫梅尔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眉目间喜怒难辨,看似沉静平和,但周身气压却有些偏低。   彭科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而后不等艾斯再多说什么,就四下散开做事去了,独留艾斯一人站在路边。   当易容后的裴湘出现在车站时,艾斯倏尔转头望向她的陌生容颜。   裴湘轻轻眨眼,终于记起自己遗忘了什么。   不过,她之前就已经给这位少年停课了,所以,没有通知什么的也很正常吧?   目不斜视又理直气壮地路过艾斯·赫梅尔,裴湘分心思考着,这人来车站做什么?   然后,她立刻得到了答案。   “走吧,车已经到了。”   接过裴湘手中的行李箱,艾斯走到裴湘外侧,替她隔开行色匆匆的往来路人。   “你送我上车?”裴湘眉目弯弯,语气异常亲切自然,“真是辛苦你了,艾斯,回来给你带礼物。”   “不,我和你同行,一起去纽约。” 第386章   上了火车,艾斯放好两人的行礼,又递给裴湘一份消磨时间的报纸,然后才在她的对面坐下。   裴湘接过报纸,随意翻了翻,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艾斯。   艾斯也在读报纸,而且读得非常投入。即便察觉到裴湘的目光,他也依旧垂着眼帘全神贯注地阅读。   火车开动了,裴湘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车厢里的人不多。她观察了一会儿陌生的旅客和车厢里的装潢,才在一片安静的氛围里主动开口道:   “如果你和我都去纽约的话,家里这边的事情怎么办呀?赫梅尔太太放心你出远门吗?还有,你最近不是在和约翰逊台球室的老板哈瑞克谈合作吗,就这么离开的话,哈瑞克那边会不会出现问题?”   闻言,艾斯合上报纸,终于抬头看向容貌陌生的同伴,他此时看似从容不迫,其实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快要沉默不下去了。   于是,他也不嫌弃裴湘的这几个问题颇有些没话找话说的牵强感,反而十分积极认真地给出了解释:   “家里的事我已经安排好,彭科和吉姆斯他们会处理好日常事务的。从十二岁开始,我妈妈就不再操心我的安全问题了。至于哈瑞克,我猜你和我的想法一样,如果他出尔反尔,那我们就更有理由出手了,反正他那个台球室的名声并不太干净。”   裴湘轻轻摇头,谨慎说道:   “别太骄傲,艾斯,小心吃大亏。哈瑞克经营多年,总有你预料不到的底牌的。”   “那就吃亏吧,我并不是很放在心上。”艾斯的眉宇间划过一抹漫不经心,语气中有微微不屑。   裴湘挑眉,怀疑她的翠翠正在经历人类少年的中二期。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艾斯又低声说道:   “艾米,对我来说,和你同行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况且,你教了我这么久,不想检验一下教学成果吗?艾米,我申请实践测试,这次纽约之行……你要给我打分。”   “打分?”   “嗯,让我和你一起调查巡洋者俱乐部,一起抓住那个指使福特斯窃取图纸的幕后之人。”   裴湘歪头想了想,觉得再给翠翠上一堂实践课也不错,于是便弯了弯唇,默许了艾斯的提议。   ——其实,车都上来,也不差之后一起行动了。   ——*——*——   抵达纽约,裴湘和艾斯二人没有直接去巡洋者俱乐部调查,而是先找上了之前被他们捉住又放了的福特斯。   “赫梅尔先生!”   看到艾斯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聚会归来的福特斯瞳孔猛然一缩。   他谨慎而防备地盯着给他带来噩梦的年轻人,同时用余光注意着站在艾斯身后的小个子。   “您、您来纽约了……哈哈,路过这里吗?好巧好巧……”   艾斯单手插兜踱步到福特斯近处,毫不留情地戳破了福特斯的侥幸心思:   “不是路过,是来专门来拜访你的。福特斯先生,我想,你应该没有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吧?”   “当、当当然,呵呵,”福特斯只觉得此时凝视他的幽深眼睛冷酷极了,他下意识地选择了顺从,“我一直感激您和、和那位小姐对我的宽容和仁慈,又、又怎么会毁诺?之前,我已经把你们允许我拿走的那份图纸交上去了,并没有透露具体的真实细节。”   “那就好,”艾斯微微颔首,“既然如此,福特斯先生不请我们进屋做客吗?”   福特斯苦笑应承。   在转身领路之前,他又看了一眼站在艾斯身后的裴湘,迟疑问道:   “赫梅尔先生,您身后这位小先生也跟着一起进屋详谈吗?”   艾斯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淡声道:   “自己人,无需刻意隐瞒他。”   闻言,福特斯点了点头,之后不再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引着艾斯和裴湘二人走进了他的房子。   落座后,无需寒暄客套的三人直接进入正题。   福特斯简单说了一下他上次交任务的后续:   “按照您和梅瑞狄斯小姐的吩咐,我只交上去了一部分图纸,并传话给对方说,剩下的图纸藏得太过隐秘,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筹谋计划。对方一开始没有多大反应,不过最近这段日子频频催促我偷取剩余的图纸。并且,嗯,就在上个周日,那边传来消息说,如果我能在十天之内交出剩余的图纸,给我的报酬翻三倍。”   裴湘高高地挑起了眉毛,用独属于少年人的清亮声音大声嘲笑道:   “那群笨蛋,给了他们一半的真图纸还研究不出好东西来,啧啧,太丢人了!不知到反省和埋头专研,反而急着要偷取剩余的图纸,唉唉,真是一群习惯了走捷径的小人,也不怕捷径走多了,哪天‘啪叽’一下摔断了腿。”   艾斯温和地看了一眼扮演少年的裴湘,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兄长的宠溺笑容,他缓声道:   “你还小,不知人性贪婪和无耻,别指望这些使用龌龊手段的人渣会知耻悔改并奋发上进。他们只会使用各种阴谋诡计,只会投机取巧。你艾米姐姐当初要求福特斯先生只上交一半的图纸,就是估摸准了某些人的心理和能力,静静等着鱼儿自投罗网呢。”   闻言,眼神明亮的少年真诚地夸奖道:   “果然,艾米姐姐总是这么英明厉害,什么都能提前料到,我最敬佩她了。哎,我之前还担心那些笨蛋得到了一半图纸后,就能趁机研究出咱们的新技术呢。”   一旁的福特斯失笑道:   “如果梅瑞狄斯小姐手中的技术真那么好破解的话,怎么还会有人花大价钱雇佣我出手?”   裴湘立刻送给了福特斯一个冷笑的眼神,反正在少年眼中,这位也不是个好人。   艾斯淡声吩咐福特斯道:“既然对方急着索要图纸的后半部分,那就把剩下的给他们吧。福特斯先生,请你尽快联系对方,并约好交货的时间地点。”   福特斯之前巴不得这桩倒霉买卖尽早结束,可是此时却有些犹豫:   “赫梅尔先生,那个,我想冒昧问一问,依照你和梅瑞狄斯小姐的计划……之后会怎么样?会不会真的和某位品行不端的军官公开敌对?然后、然后让对方推测出是我在暗中使手段。”   艾斯沉声道:“不会,你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存在泄密的嫌疑。当然,如果对方行事霸道,没有证据也要怀疑你或者迁怒你的话,你难道不会报复回去吗?你会留在原地乖乖挨打挨骂?”   “我当然有些底牌自保,”福特斯摆了摆手,陪笑道,“只是那样一来的话,我的损失可不小。”   这话让斜对面的裴湘嗤笑一声,她斜睨着一脸苦恼的福特斯,不客气地直言道:   “你当你是我们的平等合作伙伴吗?各种利益得失都要考虑周全。上帝呀,可别做梦了。想想你为什么会答应合作吧,难道不是因为无法反抗吗?所以,哪里那么多废话,快点儿,按照艾斯的话去做,去联系你的雇主,然后约好交货的时间地点。”   配合着裴湘的催促,艾斯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他手腕一转,森寒冷光一闪而逝,直接刺痛了福特斯的眼睛,使得他轻轻打了个寒颤。   福特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那晚上受到的种种折磨,记起了那种来自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痛苦和煎熬。   “咳,是我想差了,”福特斯紧张盯着艾斯的一举一动,并连忙服软道,“我已经被你们放过一次了,不该更加贪心的。赫梅尔先生,我今晚就试着联系对方。”   “嗯,”艾斯淡淡应了一声,并继续提醒他,“只要你不想今后无法在自己的圈子里混下去,就老老实实听话干活。否则的话,我会让你彻底孤立无援的。”   想到自己那晚在痛苦难耐中交代出去的各种隐秘消息和行业内幕,福特斯忍不住心中一寒。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如今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彻底认栽之后,福特斯的效率非常高。在裴湘和艾斯拜访过的第三天,他就带来了一个新消息。   “对方通知我,明天早上七点半在巡洋者俱乐部后门交易。他们要求我把密封好的剩余图纸放在后门的台阶上,然后立刻离开,不许在那附近逗留查看。”   “早上七点半钟的俱乐部……那时候可没有客人,而且也不是开门经营的时间。难道不是被拿进俱乐部内?”裴湘低语,有些疑惑。   福特斯连忙解释道:“根据我之前的经验,放在台阶上的文件会被俱乐部里面的人取走。”   “就是说,交易物品果真进入了俱乐部内,而不是在后门的台阶上停留一会儿就被人带走了。”   “是的,我能保证这一点。”福特斯肯定地点头道。   少年·裴湘惊讶地看着福特斯,好奇问道:   “你不是放完东西就得离开吗?怎么就确定交易物品进入俱乐部了?”   说着话,少年忽然瞪大了眼睛,“啊”了一声,之后也不用福特斯解释,就自顾自地分析道:   “我明白了,你也不是个老实人呀。你之前没有按照雇主的要求做事哟,你偷看了,对不对?你返回去偷偷看了,哎呀,让我抓到把柄了。快说,快说!”   福特斯突然被力气极大的少年狠狠抓住手臂逼问,吃痛之余,忍不住慌张问道:“说、说什么呀?”   “你既然知道交易物品被拿进了俱乐部内,那肯定看到取走它的人是谁了?你快说出来,我们直接去向那个人询问真相。”   福特斯疼得皱眉头抽冷气,连忙解释道:   “我、我一直没有看清楚取东西的人。那里的地形比较特殊,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个藏身偷看的位置角度并不好,躲在那里张望的话,视线会被遮挡一大半。   “所以,我只能看到有人取走交易物品并返回俱乐部门内,但我看不到那人的模样。他的上半身被邻居家探出来的窗沿花台遮挡住了。”   “原来是这样呀。”   听过福特斯的解释,少年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同时松了手。   福特斯连忙后退几步远离大力少年,心里有些惧怕了这种做事毛躁容易激动的年轻人。   他本来还想把这些细节半遮半掩地透漏给艾斯呢,拿拿乔,抻一抻,好换取一些主动权,没想到全被这少年钳子一样的双手给破坏了。   这边,裴湘对艾斯道:   “艾斯,我们今晚去俱乐部附近转一转吧。”   艾斯没有异议。   两人又同福特斯说了几句话,发现再问不出更具体的消息后,就结伴离开了。   路上,艾斯问道:“你刚刚故意下重手钳制福特斯的胳膊?”   “嗯,那家伙是真不老实,你瞧,有些重要消息到现在才吐露出来。”   “下次我来吧,他的外套不干净。”   “好吧。”   不提福特斯回家后胳膊疼了好些天,只说裴湘和艾斯。   他们两人探查过地形后,发现果然如同福特斯描述的那样,俱乐部后门对着的街道附近,仅有一处可以藏身观察。而那处观察地点的位置也确实不太好。   “我估计,这处观察藏身地点也是幕后之人刻意留出来的破绽。”   裴湘冷冷凝视着那个“恰好”遮挡住观察视线的凸出花台,轻声道:   “你看那几个窗沿花台,从砖面的颜色和附近墙体的苔痕来看,窗沿花台肯定是最近两三年新添加的,而不是老房子自来就有的。”   艾斯顺着裴湘的指示观察各处细节,沉吟道:   “其实,如果从修建窗沿花台这件事着手的话,也应该能够找到重要线索的。”   裴湘同意道:“确实,不过要麻烦些。我们还是先从俱乐部这里着手吧,如果俱乐部这方面难以攻克的话,那就再换个调查方向。”   “你准备如何调查巡洋者俱乐部,艾米?”   “嗯,你看看这个人的资料。詹姆斯·阿尔伯特,少校军衔,巡洋者俱乐部会员。为人风流潇洒,出手大方,喜欢出风头,偶尔会为了哄新欢高兴而做出一些稍稍出格的事,是很有名的社交人物。”   “所以?”   “艾斯,你不是主动要求参加测试吗?来,这个阿尔伯特就是我给你指定的考验项目。” 第387章   旅馆房间内,艾斯慢慢翻阅着海军少校詹姆斯·阿尔伯特的资料,薄薄两张纸,让他看了十多分钟。   裴湘舒服地窝在摇椅上,一边啃苹果一边说道:   “我收集到的资料不多,而且都是明面上大家知道的,更深入细致的消息,就需要你自己去调查了。”   “我一定要从这个花花公子身上着手?”艾斯微微扬眉。   裴湘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悠然道:   “你可别觉得我是在为难你呀。艾斯,如果你能克服私人喜恶客观分析手中的资料,就会发现艾尔伯特少校是非常适合的人选。像他这种游戏人间的浪子,偶尔做些出格的事,人们反而会觉得理所当然的。如此一来,你的发挥余地也就更大了。”   艾斯瞥了一眼说完话后便认真吃水果的裴湘,修长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写着艾尔伯特背景资料的纸张,若有所思……   次日清晨五点零三分,裴湘被一股有些刺鼻的脂粉混杂酒精的味道熏醒了。她不太情愿地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盯着站在房间另一侧的高大身影迷糊发呆。   ——站得那么远,是怕挨揍吗?   “艾米,我有一个计划,需要你协助。”   裴湘往被子里缩了缩,缓缓闭上了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艾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往床铺的方向走近了几步,然后站在床边低头打量裹在被子里的一团。   半晌,裴湘认输般地翻了个身,嘟囔道:   “需要我协助什么?你说吧,不过在这之,你得离我远一些,你身上的味道太刺鼻了。”   艾斯绕过床尾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格子窗,让晨风吹拂进旅馆的房间。   “我整晚都在观察詹姆斯·艾尔伯特,他的夜间生活如同每一个花花公子那样无聊,除了烟酒就是女人。他凌晨三点以后才离开娱乐场所,然后和新追求到的情人瑟琳娜返回了位于兰恩顿的住宅。”   裴湘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随手披上一件宽大柔软的晨衣。   “艾斯,如果不是早就知道你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跑遍了咱们那里的各家赌场酒馆,对有些场面已经司空见惯了,我还真不敢把你一个人放出去观察那个艾尔伯特。”   “我不是真的十六岁,”艾斯走到洗漱间帮裴湘弄好洗漱的用具,“我的记忆在渐渐回归,艾米。”   这句话引起了裴湘的兴趣,她立刻跳下床,踩着拖鞋跑到艾斯跟,这时候竟也不嫌弃他身上沾染的各种气味了。   “你最近都记起什么了?记起你出生后我们一起生活的经历了吗?我们后来都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会离开魔法世界来到这里?”   “不,我没有恢复成为小精灵翠翠之后的记忆。”   艾斯摇了摇头,把毛巾递给裴湘。   “或者说,我怀疑我成为小精灵这件事另有原因。因为在我的回忆中,我似乎在海底生活了久久,伴随着无休无止的厮杀战斗和强大蜕变。当然,海底的生灵同样具有智慧,所以,在非战斗的和平时候,我们也和人类一样需要经营自己的生活,有爱恨,有离合。”   “海底的生活?”裴湘愣了片刻,“你看到的一切……不是从魔法种子的角度吗?”   “不是。”艾斯非常肯定这一点。   他转身退出洗漱间,准备到外间去等待一会儿。不过,裴湘的下一个问题让他暂时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那个时候,嗯,我是说……你在水中的时候,还有其它的名字吗?”   沉默了几秒,艾斯有些意味深长地答道:   “应该是有的,但我完全想不起来。每次努力回忆我自己的名字时,都有一股非常厚重的力量在阻止我继续思考下去。”   裴湘洗漱动作一顿。她来不及擦拭面颊上的水珠,倏地撩起湿漉漉的纤长羽睫望向门口处的艾斯,眸光潋滟晶莹。   两人视线相接,顿时心生恍然。   无需多言,裴湘便知道她和艾斯想到了一处。于是,她继续之的洗漱动作,并不紧不慢地说道:   “名字,有时候是最关键的线索。这几年,我的记忆恢复情况一直停滞不,过往的画面总是断断续续的,始终缺漏了一些重要的信息。也许,拨开迷雾的正确方式,就是找回真正的名字。”   艾斯回望裴湘,接着她的分析推断补充道:   “如果翠翠这个名字不能完全代表我的过去,那么,艾米这个名字呢?”   裴湘喟叹一声,在关上洗漱间的房门前,她浅笑着说道:   “同你一样,在艾米这个身份之外,我也应该有一个让自己更加认同的身份。可惜,我至今没有回想起来。”   “确实可惜。”艾斯低声应道。   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回忆和名字的话题。   等到裴湘洗漱完毕并坐在镜子梳头发时,艾斯身上的混杂味道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他静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和晨曦对视,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是一尊静默冰冷的神祇雕塑,眼瞳深邃漠然,完全褪去了属于少年人的稚气鲜活。   裴湘因为艾斯无意中流露出的这种遥远距离感而微怔片刻,旋即,她不甚在意地轻哼一声,又朝着那个模仿雕塑的男人挥了挥手,不太高兴地问道:   “艾斯,你故意在身上残留浓重的脂粉烟酒味道熏醒我,是想出了什么精妙绝伦的大计划吗?”   在裴湘开口说话的一瞬间,冷漠疏离从艾斯的眉目间悄然消散,他又变成了那个有着喜怒哀乐的年轻人类。虽然性格稳重早熟,但也内心深处依旧有着各种小活泼和小计较。   比如,“考试”的时候尽量把出题人拉下水,“受苦遭罪”的时候决不能落下看热闹的那一个。   “抱歉艾米,我知道今天早上的举动肯定会打扰到你休息的。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认为,既然艾米老师答应了会认真考核我,那最好还是全程旁观,要不然怎么能打出最客观最真实的分数?”   裴湘温柔一笑,心道来日方长。   艾斯也笑了一下。之后,他再次估算了裴湘同意计划的可能性有多大后,才缓缓开口道:   “艾米,昨晚暗中观察詹姆斯·阿尔伯特时,我听到了一场对话,受启发。”   “给了你完成考核任务的灵感?”   “对。阿尔伯特先生的新任情人瑟琳娜小姐说,她特别想见识一下只招待男性海军军官的巡洋者俱乐部是什么样的,想看看里面的布局、装潢和男士们在俱乐部里消遣放松时的样子。她希望阿尔伯特先生能把她偷偷带进俱乐部中去,并且觉得那样一定非常刺激和令人激动。   “为了这件事,瑟琳娜小姐痴缠了半个晚上。一开始,阿尔伯特先生尚存有几分理智,虽然十分意动,但始终没有松口答应瑟琳娜小姐的请求,为此,他许诺了一枚钻石胸针和两顶来自巴黎的最新流行款式帽子。   “后来,两人酒喝多了,而那位小姐又在阿尔伯特耳边说了几句挑逗性的悄悄话,阿尔伯特脑袋一热便答应了这件事。不过依我看,等酒醒之后,阿尔伯特先生大概会非常后悔的,就是不知道他会硬着头皮完成约定,还是会假装不记得自己答应过的事了。”   这番话让裴湘思绪飞转,她透过梳妆台上的镜子认真观察艾斯的表情,试探着问道:   “艾斯,你的意思……莫非你想扮成瑟琳娜,然后跟着阿尔伯特进入巡洋者俱乐部?不,也不对,你刚刚说了希望我能旁观全程或者参与其中,那我……咦,难道你的计划是,你来扮演阿尔伯特,然后让我扮演瑟琳娜吗?”   艾斯欣然颔首。   裴湘皱了皱眉头,斟词酌句地说道:   “我不太赞同你这个计划。只凭一晚上的观察,你并不会对詹姆斯·阿尔伯特此人有多深入的了解,偶尔伪装成他的样子唬唬人还勉强可行。但你别忘了,巡洋者俱乐部里面的会员中,有艾尔伯特的上司、同僚、好友,甚至还有亲戚,一旦遇到那些熟人,只要稍稍深入交谈片刻,你就会被怀疑的。”   “确实是这样,所以,我们不选择俱乐部营业的时候进去。”   裴湘秀眉一挑,静待下文。   艾斯含笑着解释道:   “阿尔伯特不乐意答应瑟琳娜的要求,是因为他明白,一旦他那样做,就是对当时在场并被偷偷观察评论的先生们的深深冒犯。若是之后真相暴露,那会让他得罪很多人,到时候,就不只是一件稍稍出格的玩闹事件了,弄不好会成为丑闻的。   “可是,如果‘阿尔伯特’趁着俱乐部未开业的时候,带着女扮男装的‘瑟琳娜’小姐进入俱乐部呢?那岂不是既满足了心爱之人的好奇心,也不算冒犯了其他会员的隐私权益。”   艾斯只给出了一个大体计划轮廓,裴湘便立刻在脑海中勾连起每个必要环节,飞速评估完可行性后,她浅笑道:   “好吧,我大约明白你的打算了。确实,这样一来的话,我们就有了充分的理由把那间俱乐部从头到尾参观一边了,还可以向服务人员光明正大地提问题。   “而事后么,我们也可以用此事不宜声张为借口,要求在场的工作人员不要再次提及,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唔,说不定等咱们离开纽约了,那位阿尔伯特先生都不知道‘自己’曾经又做了这样一件有趣的事。   那么,我们一会儿的目的地应该是福特斯那里。拜访完那位先生后,我们再去阿尔伯特少校的住处,从他家门口乘车……对了,我猜那位少校和他的情人还在沉睡中,并且在中午之起不来,对吗?”   “当然,我能确保这一点。”   说着话,裴湘已经整理完了头发,艾斯起身离开房间,而裴湘则开始换衣服。   之后,他们一同去了福特斯家,把今早七点半要交易的图纸重新处理了一遍,而后再次亲自密封好文件袋,才交还给福特斯。   “这不明白你们干嘛要重新弄一遍。”福特斯嘟嘟囔囔。   裴湘看了一眼提出计划的艾斯,笑而不语。   从福特斯家出来后,裴湘和艾斯两人又去了阿尔伯特的住处……   早上七点三十分钟,裴湘和艾斯亲眼目睹了那份密封好的文件袋被带进了巡洋者俱乐部。   七点四十五分,伪装成阿尔伯特的艾斯携着男扮女装但一看就是漂亮姑娘的裴湘出现在了俱乐部的正门前。   “阿尔伯特先生!”   跑来开门的侍者吃惊地看着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的军官先生,以及,他身后那位虽然穿了男装但简直就是在欲盖弥彰的美貌女子,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进去说吧。”   “这……”   不容侍者拒绝,“阿尔伯特”就昂首挺胸地带着人走进了巡洋者俱乐部,并当着侍者的面对身旁的女伴说道:   “那个瑟、瑟西呀,你现在年纪小,但迟早会长成一个男子汉的,到时候就能加入类似的俱乐部了。不过,距离你长大确实还得有好几年的时光,所以,为了满足宝贝儿你的好奇心,我决定领你参观一下我经常前来的俱乐部。”   裴湘噙着笑看了一眼艾斯那双伪装出来的多情桃花眼,同样立刻进入到角色扮演状态。   她扬了扬小巧白皙的下颚,一边兴奋且趾高气昂地打量着四周,一边用故作低沉的娇柔声音说道:   “谢谢亲爱的阿尔伯特——表哥,我真高兴你能答应我的小小请求。我知道这有些任性胡闹,可是莎拉说你曾经为了她做了多值得炫耀的事,我也想……咳咳,我是说,带我来这里可以证明你的心意,不是吗?当然,是兄——弟之间的珍贵情谊。”   “阿尔伯特先生……还有这位……先生,”随后赶来的领班面色不佳地看着自说自话的一男一女,只觉得心口憋闷,“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二位的吗?”   阿尔伯特随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同时用余光飞速扫过领班胸前的铭牌,而后露出一个潇洒爽朗的笑容。   “啊,真高兴在这个时间里见到你,亲爱的诺特,这可是咱们第一次在早晨遇见吧?多有趣的经历。”   “是的,”诺特无法对阿尔伯特冷脸,只能保持着符合职业素养的谦和笑容答道,“我也没有预料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见到阿尔伯特先生,有点吃惊。”   阿尔伯特坦然一笑,目光亲切地看着满面狐疑的领班诺特说道:   “我记得有一个小小的规定,就是新会员加入俱乐部之,是可以被老会员带着参观俱乐部内部的,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缴纳会费并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所以,我今天就带我的表弟瑟西来了,别看他年纪小,可一直有个航海梦想,说不定过几年就能经常出入这里了。”   听到阿尔伯特拿俱乐部规定说事,诺顿暗自冷笑一声,心道这一招可真够无赖的了,难道我们还能给你的“表弟”搜身并检查性别吗?   大约是被阿尔伯特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态度影响了,诺特经历过最初的惊讶之后,僵硬的表情渐渐松缓了下来。   他尽量不失礼地打量了一眼站在阿尔伯特身边的“瑟西先生”,思忖之就听说过詹姆斯·阿尔伯特每次热恋的时候,都会做些让社交圈津津乐道的荒唐之举,却万万没有料到,这次竟然波及到了他们俱乐部。   “阿尔伯特先生,这是您的、表弟?”诺顿在“表弟”二字上加重了发音。   阿尔伯特毫不犹豫地连连点头。他神色自然,笑容温雅坦荡,眼神毫不闪烁,看上去不存在一丁点儿的羞愧感,甚至还抽空和身旁的娇俏“表弟”挤了挤眼睛。   那位“表弟”在阿尔伯特看过来的时候双手合拢,粉唇弯弯,眼角眉梢间盈满了崇拜依恋之情。   见此,诺顿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此刻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阿尔伯特先生还记得挑了清晨这个时间段来。   “那么,您今天是来带表弟参观俱乐部内部的?参观完就离开——在其他会员抵达之?”诺顿再次确认,并尽量做到彬彬有礼。   “当然,”阿尔伯特优雅地挑了挑眉,自认为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诺顿,我知道规矩,所以不会让你为难的。瞧,为了今天的参观之旅,我表弟瑟西的这套衣服还是新做的呢。”   说着话,阿尔伯特状似亲热地拍了拍这位领班的肩膀,并把一小卷纸币塞进了诺顿的上衣口袋里。   感觉了一下纸币的厚度,诺顿扯了扯嘴角,终于后退一步让出位置,请会员阿尔伯特先生带着他的“表弟瑟西”进入巡洋者俱乐部。 第388章   中规中矩地参观了几个不同用途的房间之后,“表弟瑟西”忽然提出了一个要求,她希望和阿尔伯特在装修豪华的蓝鲸圆顶厅内单独待一会儿。   诺顿:“……”   诺顿此时对男女单独待在一起这种事非常敏感,尤其是其中一方是风流浪荡的阿尔伯特少校,便忍不住用一种成年人都懂的暧昧语气说道:   “这间厅内陈列的各种艺术品和书籍都很有纪念意义,如果有所损坏的话,上报损失时会需要提交详细的记录的。另外,这里的沙发靠垫、长绒地毯和刺绣桌布是成套的,并且都是从意大利定制的精美手工制品,若是……”   这次,一向随性好脾气的阿尔伯特少校终于沉下了脸色。   他收敛了唇边的轻浮散漫笑意,同时严厉地瞪视着领班诺顿,冷峻迫人的气势使得诺顿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化为一个略显尴尬的牵强笑容。   等到想入非非的诺顿先生终于离开房间了,裴湘才扑哧一笑。   艾斯在心里嫌弃了一会儿阿尔伯特的狼藉名声,然后才问裴湘道:   “艾米,是这里吗?”   裴湘闭上眼睛四下闻了闻,轻轻颔首道:   “应该是在这个房间里。早上重新密封那些图纸时,我在那上面涂抹了一些特殊调制的香粉。那种香粉平时味道极淡,如果不是嗅觉极其灵敏或者像你我这样非正常的存在,是嗅不到那种香味的。艾斯,你静下心来闻一闻,很容易捕捉到那一缕味道的。”   艾斯按照裴湘的话去做。片刻后,他果然在有些浑浊的室内空气中嗅到了一缕有些清冽辛辣的味道,很特殊,一旦被嗅觉捕捉到了,就很难被忽视。   “这种香气……也是你梦中学到的?”   “嗯,只要再添两味药材,就是一份清心醒神的药剂了。我是先回忆起了这个药方,然后才进一步琢磨出了这种追踪用途的。”   “艾米,你的想法一向灵活多变。”   裴湘嫣然一笑,看着艾斯循着那股隐蔽而特殊的味道走走停停,最后停在了一幅肖像画的面前。   “这里吗?”艾斯打量了一会儿挂在墙上的画作,记住所有细节后,才从画框的背面取出了那份密封好的图纸。   裴湘走到艾斯身边打量他手中的文件袋,之后又观察了一会儿画框,方才出声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艾斯看着一本正经当考官的裴湘,眼眸中划过一抹笑意,他故意多思考了十几秒,然后才回答道:   “从头讲起的话,早上七点三十分的时候,这所俱乐部里的人取走了后门台阶上的交易物品,这时候,我心里产生了两种假设。其一是,取走文件的人就是或者知道幕后指使者,只要审问他,我们就能知道答案。   “其二是,取走文件的人并不清楚谁是幕后主谋,他和福特斯一样,只是听命做事,其余一概不了解。所以,他的任务仅是把从后门取到的文件放在俱乐部里指定的位置,然后便会离开。紧接着,这份被放在指定位置的文件会在之后的某个时间点上,被真正掌握内情的人悄悄取走,再由那个人带出这家俱乐部。”   裴湘维持着考官的稳重做派,清了清嗓子,背着手继续提问道:   “那么,艾斯同学,你觉得哪个假设更靠近真相?”   “自然是第二个。因为如果是第一个的话,那就太容易暴露幕后之人的身份了。”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并且,我们此刻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你瞧,这份文件出现在了这幅画的画框后面。”   “是的,所以我还需要接着分析,对不对?”   裴湘严肃地说道:“嗯,关于这场考试,凡是主动答题的学生都会更容易获得良好的印象分。”   艾斯受教,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份密封文件出现这里,显然,是等着某个进入蓝鲸圆顶厅的人取走的。而那个人,是在一段时间内可以自由出入这里的人,可以是雇员,也可以是会员。”   裴湘接着分析道:“这个范围有些广。鉴于你我不能一整天都在这里盯着,甚至要在这里营业之前迅速离开,所以,我们需要在一份名单中挑选出最可能的人选,缩小调查范围。”   “最有可能的人选……需要符合三个条件,”艾斯沉吟着说道,“首先,今天之内,这个人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对,等待的时间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因为明天早上这里会有女仆来清扫。”裴湘附和道。   之前参观其它房间的时候,她向诺顿询问过女仆打扫房间的频率和时间段。   另外,这些画框上纤尘不染,由此可见,女仆打扫卫生时是不会忽略这些画的。所以,如果不能在明天早上七点之前取走文件的话,画框后面的秘密会很容易被打扫卫生的人发现的。”   艾斯继续说道:   “第二个条件,是此人要经常使用这个房间,也就是说,来人最好是一位进出蓝鲸圆顶厅而不显得突兀的人,这样才能减少有心人的格外注意。最后一条,这个人的身份背景方面也许和船厂有关,并且,还是一家经营不善的老旧船厂。”   瞄了一眼艾斯手中被密封好的图纸,裴湘也同意他的分析。   自从蒸汽动力和铁壳船出现之后,依靠匠人经验的老式船厂就在走下坡路,而技术先进精湛的造船师和轮机工程师人数不多,供不应求,几乎都被一些背景深厚的大型造船厂和船只维修中心聘请走了。   从幕后之人交代福特斯做的那些不光彩任务来看,对方经营的船厂或者相关产业在技术更新上存在严重的滞后性,似乎已经跟不上这个造船业蓬勃发展的时代了。   “三个条件,有利于缩小范围并筛选出嫌疑人,可我们总得先有个大致范围。”   艾斯把密封图纸重新放入画框后方,并按照之前记住的种种细节把油画重新归位,避免让人瞧出被移动过的痕迹。   “最稳妥的做法,其实是从现在开始就盯着这间蓝鲸圆顶厅,记住每一个出入这里的人。如果有人接触过画框背后的密封文件的话,身上也会沾染上特殊的香气,很容易被我们发现。”   裴湘轻笑一声,调侃道:“可惜我们不会隐身术,否则的话,倒是很容易完成这件事。”   艾斯却摇了摇头,认真提出不同见解:“如果能够运用魔法的话,我更希望直接获取诺顿的相关记忆。我相信,作为一名领班,诺顿先生对经常出入这个房间的人肯定心中有数的。”   “或者,我们可以使用一种让人讲真话的魔法药剂,唔,就是不知道使用这种药剂的时候,被迫吐露心中秘密的人会不会留有记忆?”裴湘兴致勃勃地补充道。   艾斯弯了弯唇角,他特别喜欢和裴湘讨论这样看似充满幻想元素的奇怪话题,因为这是他和她之间的羁绊,与众不同且无法割裂。   “对了,你对那个从后门把图纸拿进俱乐部的人怎么看?”裴湘忽然问道。   艾斯沉吟片刻,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虽然没有看到那人的上半身,但从他的裤脚和鞋子上沾染的污渍来推测,那人应该在厨房或者储存面粉类食物的地方停留过一段时间。   “再有,这里的雇员都穿着统一制服,我们无法从对方的衣着面料和颜色上锁定取东西的人,但从他的鞋码大小方面着手,倒是可以推断出对方的大概身高。最后一点,即便是匆匆一瞥,可我记住了那只拾取文件夹的手,只要再见到,我有七成把握能够认出来。”   说到这里,艾斯展颜微笑,他朝着裴湘伸出胳膊,彬彬有礼地邀请道:   “亲爱的艾米小姐,以及,公正不阿的考官大人,我邀请你继续参观这家俱乐部,说不定会遇到一个意外的惊喜。”   裴湘嫣然一笑,无需艾斯再多说什么,她便欣然挽住对方的胳膊,同他一起往门口走去。   离开蓝鲸圆顶厅的时候,两人没有见到领班诺顿。   引路的侍者致歉并解释说,诺顿先生去处理另一件紧急事务去了,等一会儿忙完了,他就会返回这边继续陪伴阿尔伯特和瑟西表兄弟二人。   裴湘和艾斯都表示不介意,然后便一边听着年轻侍者的介绍一边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路上,他们闻到了一阵浓郁的咖啡香气,就顺势谈起了俱乐部里日常供应的点心、饮料和餐品。   艾斯学着阿尔伯特惯常逗弄小姑娘的轻挑做派,一边极力夸奖俱乐部里面的点心既独特又美味,一边又含含糊糊不具体说明是如何特殊和精美的,顿时惹得身边的“表弟瑟西”好奇不已。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开始还有些打情骂俏的意味,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道证明题。   瑟西并不相信阿尔伯特的话,她认为一家俱乐部里的点心肯定没有高级餐厅里提供的精致美味,是阿尔伯特在撒谎夸耀。而阿尔伯特也不服输,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   “瑟琳娜,哦不,是瑟西表弟,他们这里为会员提供的点心并不是从外面购买的,而是聘请了手艺不错的点心师亲自制作的。我说的对吗?”   阿尔伯特转头问一旁的侍者,显然,他后面的问题是对侍者提出的。   侍者微笑点头,耐心解释:   “是的,为了确保会员入口食物的质量,我们一般都会亲自烹饪和把关。当然,如果哪位先生希望尝试不同的口味,我们是不反对外带食物的。一切,都以诸位会员的意愿优先。”   瑟西狐疑地看着阿尔伯特和侍者,压低了嗓音说道:   “既然如此……正好路过厨房附近,可以麻烦你把厨房里的工作人员喊出来一下吗?说实话,我真的挺好奇的,可亲爱的阿尔伯特少校坏极了,竟然不愿意告诉我详情。既然如此,我想同你们的大师傅和帮工们聊一聊,让我长长见识。”   侍者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见状,瑟西轻哼一声,斜着眼睛瞟向阿尔伯特。她的眼神傲慢又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整个人瞧着娇媚鲜活极了。   阿尔伯特被情人这样的水润眼神勾着,哪里还有刚刚的争辩气势。   他立刻服了软,目光如水般缠绵温柔,俨然是对方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的昏头模样。所以,不等瑟西再多说什么,他立刻就给了侍者丰厚的小费,并强硬地表示,瑟西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于是,当领班诺顿行色匆匆地返回时,艾斯和裴湘已然惬意地坐在三角茶几前,一边喝咖啡、吃点心一边和厨房的工作人员聊起天来了。   此时还不是大厨上班的时间,在厨房里做准备工作的人是一名面点师和两位学徒。这三人鱼贯走入厅内时,裴湘和艾斯几乎同时锁定了走在最后的那个人,因为此人的身高、手型和裤脚鞋帮处的污渍都在告诉伪装二人组,他就是早上取走密封图纸的那个人。   交谈了片刻后,艾斯又给了三名厨房人员一些小费,作为打断他们工作的赔偿。因为他出手大方,那位面点师还特意教了裴湘几个烤制点心的日常小技巧,俨然把她当成了烹饪爱好者。   喝完咖啡,吃完充当早餐的果酱小圆面包和泡芙,艾斯和裴湘在诺顿的引领下继续参观俱乐部。   在裴湘好奇地翻阅俱乐部内部收藏的各种书籍和某些不公开出售的专业杂志的时候,艾斯开始了和诺顿的“聊天”。   等到裴湘粗略浏览完一架子的海军内部刊物后,艾斯和诺顿的交谈也接近了尾声。   最后,在离开巡洋者俱乐部之前,艾斯暗示诺顿,假如有些事情略显不合时宜,便可以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不管是为了俱乐部还是为了阿尔伯特少校本人,今早的拜访都不宜被再次提起。   诺顿估摸了一下衣兜里的封口费数额,脸上露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   可是,就在他觉得这位风流少校也不是那么不靠谱的时候,就见对方又靠了过来,并背对着“表弟瑟西”悄声叮嘱诺顿:   “哎,以后说不定还会有类似的事情麻烦你,就是……可能我身边的女伴不再是同一个人了。所以,你们的守口如瓶对我阿尔伯特本人来说非常重要,我可不想时常陷入争风吃醋的漩涡里面。嗯,就让她们每一个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就好了,我这么说,你懂吗?”   诺顿:“……”   ——呵。   巡洋者俱乐部的大门“嘭”地一声关严了。   裴湘和艾斯站在阴影里等候片刻,福特斯就驾驶着马车赶了过来。   坐上马车后,两人并没有迅速离开此地的打算,而是在车厢内再次进行了简单的伪装易容,然后又吩咐福特斯驾着马车绕到了俱乐部后门附近。   紧接着,变了模样的艾斯跳下马车,直接敲响俱乐部后门。   “你找谁?”   “啊,你好,我来找小布朗,哦,他是个做饭的学徒,我嘛,是他的邻居的邻居的朋友。”   “小布朗?找他有什么事吗?”   “这个呀,他家里……嗯,是他姐姐安娜让我来的,我需要和他亲自说。拜托帮忙喊一下小布朗吧。”   “好吧,你等一会儿,我去找小布朗那家伙出来。”   答应之后,负责跑腿传递消息的听差关门离开。   艾斯转身走下台阶,在距离马车不远处的树荫下静静等候。过了一会儿,小布朗开门走了出来,茫然的神色下面藏着浅浅的警惕。   “喂,这里,”阴影中的艾斯倚着树干,懒洋洋地扬了扬手,高声道,“我在这里,安娜让我来的。”   说着话,树下的青年又朝着小布朗招了招手,动作懒散随意,丝毫没有多走几步的打算。   小布朗,也就是被艾斯和裴湘认定的那个取走密封图纸的人犹豫了一下,不过在听到姐姐安娜的名字后,到底还是走下台阶朝着艾斯走去。   “你是……”   树荫下的艾斯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然后,手中黑黝黝的枪口对准了小布朗的胸膛:   “我是一个陌生人,来向你请教些事情,小布朗先生。”   面对死亡威胁,小布朗很快就交代了他知道的一切。不仅明面上的事情,还有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偷偷搜集到的各种情报,全都对艾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马车上,福特斯透过车窗观望了一会儿,见艾斯和小布朗交谈许久,便忍不住感叹道:   “看来这位也是个有心人。依照我那位雇主的一贯行事风格,肯定是让他把东西放在某处的,并不会让他和取走东西的人亲自接触。但如今一看,小布朗先生倒是有着极强的好奇心,偷偷观察到了不少线索。”   裴湘笑道:“能参与进这种隐秘之事的人,就没有胆小木讷的。你会特意藏起来偷偷探查交接人员的模样,他大概也会有类似的想法。其实,依照我和艾斯的判断,小布朗先生能提供的线索,大概会比俱乐部里任何一位侍者提供的都要具体详细。”   福特斯见裴湘提起自己之前对雇主阳奉阴违的做法,讪笑一声,之后便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艾斯回到了马车上。   “如何?”裴湘问道。   “小布朗先生很细心,”艾斯淡声道,“每次接收到一些来源和去向都不明的物品后,他都会竭尽所能地记下有关的人和事。”   福特斯有些吃惊,插话道:   “每次?这么说,他、他对是什么人取走交易物品这件事心中有数了?”   艾斯摇了摇头:“没达到那种程度,但经过长时间的排查筛选,他心里倒是有三五个最可疑的人选。”   闻言,福特斯连忙追问答案,但艾斯却不再理睬他的疑惑,而是冷声吩咐对方立刻驾驶马车离开。   见状,福特斯勉强压下心中的好奇,不太情愿地换到了车夫的位置上。   绕了几圈,确定身后无人跟踪后,裴湘和艾斯返回到了旅馆中。   四下再无外人,艾斯才对裴湘说道:   “那间蓝鲸圆顶厅是巡洋者俱乐部中挺重要的一个房间,每天出入的会员和侍者人数很多。而小布朗是厨房的学徒,活计繁重并且没有多少机会出现在前面,再加上不能让幕后雇主发现他的探查行为,所以,他的调查进展一直很缓慢。但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分析,还是让他琢磨出了一些关键之处。最终,他挑选出了五个可疑人选。”   裴湘挑眉:“五个?都是谁?”   艾斯拿起笔,在纸张上写下一连串的姓名。   裴湘垂眸细瞧,同时在脑中思索着诺顿等人透露出的讯息和自己之前查到的线索,片刻后,她划掉了三个名字。   “剩下的这两个中,盖伊·斯图亚特,出身很好,但将来能够继承到的财产份额还不明确。他急需一些成绩来证明自己继而提高他的家族地位,好争取到更多的资源。   “斯图亚特的母亲名下有一家老牌船厂,之前和海军合作密切,不过,自从海军方面主动组建了几家大型军用造船厂后,双方合作的次数就在逐渐减少了。   “而最后这位韦斯特先生,唔,外界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不过,通过诺顿透露出的一些小道消息可以判断出,韦斯特为人处世方面非常精明,或者称得上是阴险。据说,他曾经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吞并了第一任妻子家族的祖产。”   艾斯端详了一会儿裴湘选择留下的两个人名,考虑片刻后,又在纸张的后面添上了“詹姆斯·阿尔伯特”这个名字。   裴湘有些疑惑。   艾斯解释道:“昨晚观察阿尔伯特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事,瑟琳娜的哥哥正在欧洲进修造船技术,资助人不详。而阿尔伯特这个人——按照诺顿和小布朗的说法,虽然并不是每次都能‘恰巧’出现在物品隐藏的地点,可他的堂弟却补上了空缺。也许是我多想了,但查一查也无妨。”   “咦,我确实疏忽了这个人,”裴湘轻轻扬眉,心里给艾斯加了五分,“那之后的调查之事,你打算如何安排?”   其实,依照艾斯的真正想法,他当然希望裴湘和他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不过,当他联想到之后的枯燥等待和不舒适的环境后,又觉得没必要让裴湘继续为此事操心了。   因而,他温声道:   “艾米,我去巡洋者俱乐部附近转转,确定一下取走密封图纸的人选。你能帮我去书店选购一些图书和乐谱吗?给络珊他们使用。对了,还有一些文具。”   比起枯燥的跟踪盯梢,裴湘当然更喜欢去书香墨海里消遣时光,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同伴的委托,同时又给内心善良柔软的艾斯同学加了十五分。   再次看了一眼写着韦斯特、斯图亚特和阿尔伯特三人名字的纸张,艾斯戴上帽子转身离开。   半个小时后,裴湘也离开了旅馆,朝着附近街区一家非常有名气的书店走去,之后就一头扎进书海中了。   “抱歉小姐,是我碰巧拿了您感兴趣的书籍吗?”   文雅俊秀的棕发男子把刚刚从书架高处取下来的俄文书递到裴湘面前,笑容温润地望着裴湘。   裴湘摆了摆手,没有接过男子手中的书,而是轻声婉拒道:   “我之前确实想取下这一本翻看的,不过也只是偶然兴起而已。既然被先生你领先一步,那我就再看看别的俄文著作吧。”   “你是因为报纸上史密斯先生的那篇评论才对这本著作感兴趣的吗?”男人好奇地多问了一句。   裴湘点了点头,不欲多言。   棕发男子见裴湘推辞,便不再客气谦让,而是站在原地翻阅起手中的书籍来。   另一边,裴湘继续在书架间搜寻。几分钟后,她找到了另一本让她感兴趣的同类型作品,同样认真浏览起来。   过了一会儿,棕发男子的同伴走了过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斯图亚特,我们该离开了。莱斯特上校今天也会去巡游者俱乐部,我们最好提前抵达那里,然后‘偶遇’他。如果他心情不错的话,也许可以和他谈谈船厂新订单的事。”   被称作斯图亚特的英俊男人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有些不舍地摸了摸书脊,而后把书轻轻放在裴湘近处,便和同伴一起离开了。   等到两名男士走远了,裴湘才抬眸看向那本评价不错的俄文著作,同时思忖着,莫非这个斯图亚特就是她和艾斯正在调查的那一个? 第389章   裴湘挑选完需要购买的书籍和文具后,来到柜台前结账。   书店老板是个有着一头凌乱红棕色头发的瘦高个儿,四十岁上下,戴着一副玳瑁眼镜,正在一本厚厚的活页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格兰特先生,请帮我算一下总价钱。”裴湘把一摞书籍放在桌面上。   “好的小姐,请稍等,”姓格兰特的店主不紧不慢地写完最后半行记录,然后才开始给裴湘结账,“w·伊丝莱的儿童百科十二册、《家庭健康手册》、亨利博士的地中海植物图谱、七份练习曲谱、《希腊史》……哦,这里还有三本俄文书籍……”   翻检到压在最下面的红色封面精装本,格兰特停顿了一下,随即说道:   “小姐,你确定要购买莱蒙托夫的散文诗集吗?”   裴湘看了一眼店主手中的诗集,正是被斯图亚特先生留下来的那本,便含笑着颔首道:   “是的,格兰特先生。对了,我注意到放置这本书的位置上只有这一本了,也许您可以补充一下进货。”   “当然,虽然这本书不是那么十分畅销,但是因为史密斯先生的评论,还是有些销路的,”格兰特笑眯眯地指着记录本上的一条记录说道,“看,这里就有人预定了一本。”   裴湘瞥了一眼格兰特先生的记录册,发现预定人正是盖伊·斯图亚特,便好奇道:   “这条记录是在我结账之前记下的……那位先生怎么没有把我手中的这本买走?是发现这本书在装订或者印刷上有什么瑕疵了吗?”   “不不,你误会了,小姐,”店主格兰特连忙笑着解释道,“斯图亚特先生离开前叮嘱过我,如果小姐你没有购买这本莱蒙托夫的散文诗集,就让我帮他预留一下这本书,他会在明天中午之前过来取走它。如果小姐你把这最后一本买走了,他就希望店里能尽快给他进一本新的,所以才留下了这条预定记录。”   裴湘恍然,她向头发凌乱的店主确认道:   “你提到的这位好心谦和的斯图亚特先生,是一位有着棕色头发,穿着深灰色细纹外套,嗯,气质温文尔雅的年轻先生吗?”   “哦,对,斯图亚特先生今天确实穿着一件深灰色细条纹外套。咦,小姐你不认识斯图亚特先生吗?”   裴湘遗憾地摇了摇头,温声道:   “我和斯图亚特先生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这本书,他先我一步把书从书架上层取了下来,当时就打算让给我先看的。但我察觉到了那位先生对这本散文诗集的兴趣,就没有夺人所好。   “后来,斯图亚特先生和同伴一起离开时,把这本书放在了我的手边。我当时还以为他不喜欢里面的内容呢,没想到……哎,原来斯图亚特先生的为人是如此慷慨和善,竟然愿意把自己喜欢的书籍留给我这个陌生人。”   格兰特十分认同裴湘对斯图亚特的称赞,他觉得这位小姐和斯图亚特先生也算是有缘分了,便多说了两句。   “说实话,我很少见到比斯图亚特先生更有涵养风度的年轻先生了。他是我们店里的老顾客了,我记得……斯图亚特先生上大学时,就经常来店里选购书籍了。哎呀,那时候的斯图亚特先生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又亲切随和,还是一本诗歌刊物的主编呢。”   裴湘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搭话道:   “那他如今还在负责那本诗歌刊物吗?唔,也许斯图亚特先生自己就是一位诗人呢,哎,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拜读他的作品。”   格兰特抓了抓乱糟糟的蓬松头发,语气随意地说道:   “我不太清楚斯图亚特先生有没有发表过作品,不过,这里有他的一幅画作。”   说着话,店主格兰特示意裴湘看向他身后的墙壁。   “看到那幅海上日落的油画了吗?那就是斯图亚特先生的作品。有一次,我特意跑了一趟欧洲帮他收集了几本有收藏价值的初版书籍,他非常高兴,说要答谢我。我就说,正好店里缺了一幅风景画装饰空白的墙面,请他随意绘制一幅送给我吧,哈哈,毕竟展示店里客人的作品还是很有意义的。然后,嗯,大约过了一个月吧,斯图亚特先生就让人送来了这幅画。”   顺着格兰特手指的方向,裴湘看到了盖伊·斯图亚特的画作。   那是一幅海上落日图,辽阔宁静,夕阳余晖洒落在碧蓝海面上,波光粼粼,海风徐徐,给人一种轻柔平和的温暖感觉。   望着这幅画,裴湘能感受到绘画之人创作这幅画时平和悠然的心态和细腻柔软的内心情感。她想,如果画似人心的话,这位盖伊·斯图亚特先生大概不会做出盗取技术机密这样的卑劣之事。   裴湘收回目光后,发现格兰特先生仍然在欣赏那幅画。他微微出神,嘴角挂着轻松惬意的微笑。显然,纵然能够经常看到这幅画作,但店主依旧会被画中传达出的温柔宁和意境所感染。   过了一会儿,店主回过神来,继续低头处理账目。   在等待之余,裴湘又欣赏了一会儿那幅落日图,心道如果这幅落日图真的是盖伊·斯图亚特本人所画,那他可真是一位温暖雅致之人。   她又想到那位先生今日的让书之举,心中微微一动,觉得不能辜负了旁人的小小善意,便对格兰特老板说道:   “格兰特先生,我是艾米·梅瑞狄斯,并不常住纽约,所以,我也不清楚是否还有机会遇见斯图亚特先生。因此,我想写下表达谢意的留言,真诚感谢那位绅士的让书之举。您能帮我转交一下吗?”   店主没有拒绝,并且还提供了一张花纹精美的淡绿色信纸。   从书店出来,裴湘又在附近转了转,吃了一顿味道不错的晚餐后,她才返回暂住的旅馆。   灯光下,裴湘一边等待艾斯归来一边阅读今天新买的诗集,直到深夜时分,艾斯才悄然返回。   把温热的食物和暖胃的饮品放在艾斯面前,裴湘没有急着询问今日的观察结果,而是示意他先休息片刻。   艾斯的眼底浮现出一抹浅浅的暖色,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遵照裴湘的安排指示专心吃东西。   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又喝了一口柠檬水,艾斯才开口叙述:   “我今天重点跟踪观察了詹姆斯·阿尔伯特、布莱克·韦斯特和盖伊·斯图亚特三个人,连带着他们三人今天接触过的人员,很遗憾,没有人取走蓝鲸圆顶厅内的密封图纸。甚至,那个斯图亚特今天根本没有按照以往的习惯去圆顶厅内坐一坐,而是一直陪着一位姓莱斯特的上校,看上去是有求于人。”   裴湘先是惊讶于没有人取走图纸这件事,之后听完艾斯的后半段话,便自然而然地补充道:   “我也认为盖伊·斯图亚特的可能性最小,当然,这也不绝对。不过,从他的为人处世来看,如果不是本人把真实性格隐藏得极深,那他倒是算得上是真正的风度翩翩了。”   艾斯喝牛奶的动作一顿,眼底有些晦涩一闪而逝。   “唔,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艾米?”   裴湘三言两语讲述了今天在书店里的经历,末了还感慨道:   “斯图亚特先生的绘画水平非常不错,他笔下的那片海宁静美丽、辽阔包容。还有,我能感觉到,他对那本散文诗集的喜爱是真心的,所以,这就显得他的让书之举尤为可贵了。”   艾斯又喝了一口裴湘给他准备的牛奶,压下了心中升腾起的沉郁之感。他一直挺喜欢听裴湘说话的,但这次却不太想听她继续说下去了。   说来也有些奇怪,这不是艾斯第一次听裴湘称赞其他年轻男人了,比如她的邻居劳里·劳伦斯,对方一直是裴湘口中英俊聪明又善良的大男孩儿。可那些夸奖称赞之词传进艾斯耳中时,从来不会让他觉得闷闷不乐。   “劳里和我一样,在艾米眼中就像是家中的弟弟,”艾斯垂下眼帘暗自思忖,“可我比劳里还多了伙伴和密友的身份,算是她最最最亲近的人。”   但这次……   艾斯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紧迫感。   这种紧迫感当然不是一个陌生的盖伊·斯图亚特带给他的,更确切一点来讲,是裴湘这次没打招呼就一身轻松出远门的举动引发的。她的毫不留恋,其实已经在挑动艾斯心里的某根警戒线了。   他忽然意识到,亲密的伙伴似乎并不一定会永远属于自己,哪怕他们彼此之间有牢不可破又独一无二的契约,有共同的秘密和过去,但到底还是存在着一片空白之处的。   “空白之处……”艾斯凝神考虑,想要找到正确的方式填补那些让他烦躁不安的距离空间。   裴湘注意到同伴突如其来的沉默,晃了晃手:“艾斯?”   艾斯回过神来,正对上裴湘的疑惑目光,他暂时压下那些起伏混乱的思绪,不动声色地说道:   “嗯,我刚刚在思索巡洋者俱乐部的事情。为什么我们怀疑的人都没有去接触那份文件?不,不仅如此,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份文件应该还在蓝鲸圆顶厅内。这有些奇怪,艾米,我们似乎忽略了一处关键。”   “一处关键……”裴湘认真回忆种种细节,从早上出门开始复盘。   房间内安静下来,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艾斯终于喝完了牛奶。   他放下杯子,起身收拾桌面:“这个时间,负责打扫卫生的卡特太太已经睡下了,我把这些餐具送到一楼去,等明早……”   说到这里,艾斯忽然不再继续说下去,他目光微转,隐约亮色自眼底浮现。   几乎是同一时间,裴湘的眉目间也划过一抹明悟。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答案脱口而出。   “女仆!”   “艾斯,我们差点忽略了她。”裴湘一拍手,兴奋起身。   艾斯眉头舒展,低声道:   “我之前把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俱乐部里的会员身上,确实忽略了那个每天进入蓝鲸圆顶厅打扫卫生的女仆。”   裴湘嫣然一笑,坦然道:   “不只是你忽略了,我也把她忘了。现在想一想,她确实是非常适合悄悄拿走秘密文件的人。每天,她会第一个光明正大地走进蓝鲸圆顶厅,会去清洁画框和房间的每个角落,那时候,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当她拿到东西后,可以把秘密物品藏在清扫工具当中,然后再不引人瞩目地带出蓝鲸圆顶厅。”   “女仆拿到交易物品后,会把它转交给谁?”   有了新进展后,艾斯立刻思考后续问题,他低喃着分析道:   “她会像福特斯和小布朗那样,把东西放在某个无人且隐蔽的地方,然后什么都不知道地离开吗?不,这不重要了,因为不论如何,紧随其后取走东西的人,一定和幕后策划一切的人有直接关系,或者,就是那人本身。”   裴湘认同地点了点头,语速稍快:   “确实,对方没有必要再增加麻烦了,多一个转交环节,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既然东西已经在巡洋者俱乐部里停留过一段时间了,就算是达到对方想要狐假虎威的效果了。   “而且,那个小布朗应该也是对方安排的一个障眼法。幕后之人利用小布朗的好奇之心,让他,以及深入调查的我们,把怀疑的视线集中在一些常去俱乐部的军官身上。然后,就在我们忌惮猜疑无辜者之时,对方再通过一名不起眼的女仆,把交易物品顺利转移出去。”   分析到这里,艾斯皱着眉头点了点桌面,冷嗤一声:   “倒是一环套一环的好计划。不过,这样小心谨慎的行为,反而让我们更加确定,对方和海军内部真的没有特别牢固紧密的关系,所以才如此虚张声势。”   裴湘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无奈:   “这份心机精力,竟然全用在歪门邪道上了。不过,也说明我们的势力太过单薄,如果我们背景雄厚或者资金充裕,对方根本不敢玩弄这些狡诈心思。而我们也无需这样暗中调查,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还击回去。”   这本是裴湘平常随意的一句感叹,却令年轻的艾斯·赫梅尔先生产生了新的想法。他望着灯火之下那张秀丽面庞,开始认真思考未来的生活与选择。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先把那个幕后黑手揪出来。   瞧着一脸斗志并兴致勃勃的裴湘,艾斯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他此前默认的解决问题的手段似乎有些行不通了。   原本依照艾斯的打算,把敌人捉住之后,直接弄残或者弄死了事,凡是胆敢拦路的,就直接铲除好了。   ——前行路上的绚烂鲜花,何妨用血雨腥风去灌溉。   “艾米,如果我们通过女仆的线索确定了幕后之人的身份,你准备怎么对付对方?”   裴湘歪头想了想,缓声道:   “大概会先收集对方的犯罪证据吧,当然,收集证据的过程可能会不太合法或者光明正大。等到掌握了可以彻底搞垮对方的把柄后,再寻找潜在的利益同盟者。通过一系列的利益交换与合作,确保我站在了一个相对公正的平台上后,再把敌人的犯罪证据交给相关执法部门,然后,让法律审判对方。”   艾斯立刻露出了“我也是这样想”的表情。   可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在悄悄询问他,直接弄死敌人再接手对方的势力财富这个办法,不够方便简单高效吗?如果想要获得让人不敢小觑的背景资源和金钱资本,其实是有许多“便捷”途径的……   这时,裴湘眼神清亮地望了过来,直接望进了艾斯的眼底与心底,好似清凌凌的星光月色洒在一片漆黑冰冷的湖面上,让沉眠湖底的怪兽舒服地翻了个身。   “艾米,这次回去后,我想申请大学了,你觉得我学习法律专业怎么样?”   裴湘愣了一下,一边琢磨着话题怎么一下子就跳到了这里,一边问道:   “你小时候的理想不是要当海军军官吗?或者成为船长舰长什么的。”   艾斯听到裴湘还记得几年前的旧事,忍不住轻笑一声,随即又改口道:   “是我一时心血来潮。不过,即便不念法律专业,我也想自学一下。对了,我明早要去巡洋者俱乐部那边查看情况,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裴湘心知明天大约就能出结果了,自然不愿错过第一时间获悉消息的机会,便欣然决定和艾斯一起行动。   于是,几个小时的睡眠之后,裴湘和艾斯再次出现在了巡洋者俱乐部附近。   九点钟,一名拎着两个大包袱的女仆从俱乐部后门走出来,裴湘和艾斯远远缀在这人身后。   这名女仆把俱乐部里需要清洗的毛巾餐布之类的东西送到两个街区外的清洗店铺后,没有立刻原路返回工作地点,而是挎着购物篮子走进了一条比较热闹的巷子里。   这条巷子是附近有名的售卖肉制品的地方,来往顾客很多,女仆的瘦小身影很快就淹没在商贩和行人当中。   穿过商铺林立的巷子,女仆状似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再次确定没有人跟踪后,她才脚步轻快地奔向了街道拐角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车门无声开启,女仆把胳膊上的篮子交给了车上的人。   又过了片刻,那个篮子被递了出来。接过篮子的女仆对着车内之人甜甜地笑了一下,而后才转身走开。   见状,一直跟着女仆的裴湘和艾斯交换视线后,默契地分头行动。裴湘跟上马车,而艾斯则找机会截住女仆问话。   马车急速前行,裴湘一路追踪。   半个小时后,这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片刻后,一名长着鹰钩鼻子的灰发中年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手中拎着一只方方正正的皮面文件包。   裴湘装作路过的样子不紧不慢地靠近走下马车的男人,嗅了嗅,确定那份密封图纸就在文件包中。   “抓到你了。”裴湘扬眉一笑,无声说道。   与此同时,审问完女仆的艾斯刚想离开僻静的暗巷,忽然耳朵一动,捕捉到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隐约枪响。他皱了皱眉头,完全不想管闲事,于是转身离开。   只是……   走了几步之后,他叹了一口气,到底折返回来把昏迷在角落里的女仆拎了起来。而后纵身一跃,跳到高墙的另一侧,并屏住呼吸靠墙而立。   几分钟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枪声也随之而来。紧接着,在艾斯刚刚离开的地方爆发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激烈搏斗。再后来,又是一声枪响和一连串急促沉重的呼吸声。   艾斯静静聆听着,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心里估摸着墙外面的情况。其间那名女仆似乎有清醒的迹象,又被艾斯毫不犹豫地踢晕了。   这时,远处又有一队人在渐渐靠近,艾斯听到了,不久之后,墙外面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也察觉到了。于是,那人不再继续止血包扎伤口,而是再次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艾斯趁着后面那一队人还没有赶来之际,飞快检查了一番墙对面的情形,发现有两个身穿制服的人倒在血泊中,一人头颅中枪,一人被割断了脖子。   “看来,是被追捕的那个人跑了。他还拥有了两把枪。”   处理好了一些痕迹之后,艾斯再次拎着那名昏迷的女仆径直离开了。不久之后,后面一队追捕的人也赶到了,但暂时和艾斯没有多大关系。   离开暗巷后的艾斯把女仆放在一家商店门口后,对着橱窗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就去了和裴湘提前约定好的地方耐心等候。 第390章   抵达约定地点后,由于不清楚裴湘现在的位置以及确切返回时间,艾斯便买了面包、咖啡和一份晨报,然后在风景不错阳光正暖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大约过了三个多小时,当艾斯准备起身再去买一份有填字游戏的小报时,裴湘才拎着一盒枫糖榛子蛋糕和一袋水果软糖出现在了艾斯面前。   面对姗姗来迟并沾染了一身奶油糖果味道的同伴,艾斯微微挑眉。   裴湘歪着头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甜美亲切的微笑。   “让你久等了,艾斯。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马特太太的甜品屋,又正正好好闻到新出炉的枫糖榛子蛋糕的香气,就稍稍排了一会儿队。   “诶,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以为最多五分钟就可以轮到我了,没想到竟然等了半个多小时。哦,对了,其实她家新推出的水果软糖也不错,我特意给你带了一份,是小礼物。”   伸手接过裴湘手中的东西,艾斯忍不住揶揄道:   “我相信你肯定不会估算错误排队等候的时长的。虽然五分钟和三十分钟差得稍微有点儿多,但凡事都有意外,肯定是店员和前面的顾客耽搁了太久的时间。”   “就是这样,艾斯你实在太聪明了。”裴湘立刻点了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艾斯其实更怀疑裴湘根本不是“正好路过”,而是特意绕路去光顾那家甜品屋的。自从她和旅馆老板的五岁小孙子分享过马特太太的蓝莓小蛋糕后,心里其实就一直惦记着呢。   于是,他温声问道:“艾米,那辆马车最后停在了哪里?”   “停在五月公园附近的樱桃街67号,住户是一个姓昆西的男人,也就是马车里的人。”   “樱桃街……”艾斯琢磨了一下脑子里记下的城区地图,发现无论选择那条线路,从樱桃街到此地的途中都不会经过马特太太甜品屋。   裴湘眼波微转,背着手,佯做不知艾斯察觉到了什么。   艾斯轻咳一声,其实他也不觉得多等了一会儿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两人之前也只是约定了集合地点,并没有明确具体时间。   更何况,裴湘还给他带了水果软糖做礼物。   ——特意带给我的~   “昆西?他是谁?”   顺着裴湘的小心思迅速略过了某个话题,艾斯表情严肃地谈论起正事来。   裴湘忍不住弯了弯眼睛,然后立刻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初步打听到的消息和我们之前的推论相吻合,这个昆西确实在经营着一家效益不太好的船厂。不过,他的事业最近可能要重新起飞了,因为他非常有希望得到一个回报丰厚的大订单,嗯,来自军方的订单,由莱斯特上校负责。。”   听到“莱斯特”这个姓氏,艾斯微怔,随即十分敏锐地追问道:   “是盖伊·斯图亚特正在接触和试图讨好的那位莱斯特上校?”   裴湘轻轻颔首,慢条斯理地说道:   “就是那位。从我之前在书店里听到的只言片语,以及你昨天探查到的情况来推测,斯图亚特先生也在争取莱斯特上校手中的那笔生意。但如今看来,他大概要败给昆西了。”   “昆西的竞争优势在哪里?”艾斯目光微凝,沉吟着分析道,“是技术改良。他急着得到你的图纸,是为了在争取订单的时候有足够的砝码。如今他拿到了剩余的图纸,肯定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了。”   “那他注定要失望了,”裴湘故作同情地叹了一口气,“那上面的数据可不太准确,最核心的地方也画错了几条线。唉,希望到时候他的损失不会太大。”   “难道你真会让他得到那笔订单,再生产出残次品?”艾斯笑着反问。   裴湘唇角微翘,心道自然不会让敌人昆西逍遥那么久。   她收敛起眉目间略显浮夸的遗憾之色,侧头和身旁的艾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你猜昆西是怎么和莱斯特上校搭上关系的?”   艾斯思忖片刻后,摇头表示自己对这个问题没有多少头绪。   裴湘也不卖关子,干脆利落地公布了答案:   “是通过我们的一位‘老熟人’,詹姆斯·阿尔伯特少校。那位少校把昆西引荐给了莱斯特上校,并为他说了不少好话。”   “是他?”艾斯扬眉,疑惑道,“既然如此,那阿尔伯特有没有参与到昆西的那些阴险勾当中去?他是不是知晓蓝鲸圆顶厅的秘密?”   “这个,我还不太确定。”   裴湘不紧不慢地说道:   “当我发现是一个姓昆西的人得到了那份密封图纸后,就绕到了他那幢宅子的后面,并从二楼一扇半开的窗子跳进了室内,然后偷听到了一场书房谈话。   “大概是因为刚刚得到期盼已久的图纸的缘故,昆西和心腹的交谈内容一直围绕着相关话题展开。所以,我很容易就听到了一些内幕,包括他最近正在谋求的那笔订单。   “据昆西透露,是阿尔伯特的现任情人瑟琳娜在其中穿针引线,并说服阿尔伯特帮他联系上了莱斯特上校的。听昆西说话时的语气……唔,那个瑟琳娜应该算是昆西一方的人。但我目前没有弄清楚的是,阿尔伯特帮昆西的理由是单纯因为情人的枕边风,还是因为他已经参与了进来。这个,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听闻这件事又扯上了那个叫做瑟琳娜的交际花,艾斯既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又认为在情理之中。沉思片刻后,他出声提醒裴湘:   “我之前打听到,瑟琳娜有个哥哥正在欧洲进修造船专业,但外界一直不清楚那个资助人的真实身份。你说,会不会就是这个昆西?”   “也许吧。”   裴湘若有所思,随即又把这个疑问暂时压下。   “反正已经找到幕后之人了,不急。艾斯,我们今天只是了解了初步情况,自然还有许多疑惑之处需要进一步查明。当然,最重要的是搜集昆西的犯罪证据和丑闻把柄,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拔掉他的爪牙,迫使他认错认栽做出赔偿。”   “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吧,”艾斯温和一笑,同时在心底划掉了直接使用暴力手段尽快处理掉昆西的美妙想法,眉目淡然地说道,“我们分头行动,争取把他的所有不光彩秘密都翻找出来。”   裴湘展眉浅笑,决定先吃完枫糖榛子蛋糕再去干活。   之后,裴湘和艾斯都忙碌了起来,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两人的调查行动取得了不小的进展。这天,裴湘整理完她收集到的昆西的犯罪资料后,出门去找寻隐藏在暗处的艾斯。   两人刚刚碰面,还没有交流完两句话,就意识到有了新情况。   房间内,一直被他们监视的昆西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神色骤变,面孔铁青,手中攥着一枚光泽黯淡的旧怀表,同时紧紧盯着把怀表送进来的管家,阴沉沉地问道:   “给你怀表的人呢?”   “先、先生,”管家被昆西的阴沉脸色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身体微微后仰躲闪,“我没有、没有见到送怀表的人。刚刚,对,就在刚才,门铃声响起后,听差便立即去开门了,完全没有耽搁时间。可、可门外空无一人,只有这枚怀表和一张卡片留在台阶上。”   昆西一把抓起托盘上的脏兮兮卡片,瞪着上面的字迹沉默不语。   裴湘所在的位置看不清卡片上的内容,但她相信艾斯应该提前看到了。   果然,就听身后的艾斯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   “那卡片上面写着:给我的老朋友昆西。落款是‘归来的X’。很简单的内容,却让昆西这样大惊失色,有些奇怪。”   “是有些奇怪。”   裴湘含混地应了一句,稍稍有些心不在焉。   在艾斯低声说话的时候,她感到耳朵上有小小的温热气流拂过,有些痒,也让她感到有些不自在。   但最让她在意的是……   “艾斯,你刚刚吃了柠檬味的软糖吗?好吃吗?我都没有尝过这个口味。”   艾斯认真思考片刻,给出了一个比较负责任的答案:   “比葡萄味的好吃,比橙子味的稍逊一筹,但我还是最喜欢苹果口味的。”   裴湘张了张口,想说其实树莓味道的也不错,就见房间内的昆西已经挥手让管家离开了。   等到室内只剩下昆西一人时,他的面孔变得更加阴沉僵硬起来,格外突出的鹰钩鼻子和高颧骨让他更显狠戾刻薄。   “色诺斯,你怎么敢回来!不遵守诺言的杂碎!”   昆西低声咒骂着,并背着手在窗前来回踱步。半晌,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好似终于做出了决定。   从裴湘和艾斯的角度望过去,就见一头灰色头发的昆西忽然平静了下来,他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摆弄了一会儿那枚旧怀表。一声“咔哒”轻响之后,怀表链就被卸了下来,紧接着,昆西从表盘和表链断开的地方抽出了一张卷得极小的米黄色纸条。   嗤笑一声,昆西撇着嘴角十分嫌弃地展开了米黄色纸条卷,而后冷冷凝视了一会儿某位老朋友的“求助信”。然后,他不甘不愿地记下了上面的内容。   重新安装好旧怀表,昆西转身出门。他没有坐马车也没有带任何仆从属下,而是选择了一个人单独行动。   与此同时,裴湘一边鼓着脸嚼着柠檬味的软糖,一边不远不近地跟上了出门的昆西,而艾斯在失去了衣兜里的最后一颗糖果后,也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艾米。”   “嗯?”   “你特意给我买的糖果……”   “好吃吧?”   终于把所有口味都尝了一遍的裴湘心情不错,如果不是正在跟踪昆西,她都想哼歌了。   “确实不错,谢谢你的小礼物,”艾斯先是给予了肯定,然后慢吞吞地说道,“我刚刚算了算,那一袋特意买给我的软糖总共有三十六颗,但我只吃到了十五颗。” 第391章   关于糖果分配的问题,裴湘觉得有点儿棘手。她绞尽脑汁思考片刻,终于想出了一个非常妥善的解决办法。   “这样吧,艾斯,”裴湘瞄着前方昆西鬼鬼祟祟的背影,边跟踪边热心建议道,“公平起见,你也可以送我一袋软糖当礼物的。然后……我把我的礼物分你一半,好不好?”   “分我一半?”   艾斯脚步一顿,心里再次非常认真地计算了一下三十六的一半是多少颗?还有,三十六减掉十五以后是剩下多少颗来着……   裴湘理直气壮地“嗯”了一声,自认为十分慷慨。   “如此一来,原本一无所有的你,竟然可以一下子多得到十八颗水果软糖了,还是好朋友大方分享给你的。哎,只要稍稍想想,就知道那些代表着美好友情的软糖一定是超级香甜的。”   艾斯:……   ——确实是超甜超大方的友谊。   “既然如此,为了回报这份深厚友情,艾米,我不应该只送你一份糖果当礼物的。”   艾斯语气温和,英俊的眉宇间此时全是暖暖笑意,一看就是被裴湘的无私建议感动到了。   听到还有更多的礼物,裴湘矜持地整理了一下耳边碎发,眼眸如水,含蓄中藏着一点点期待。   坦白来讲,她其实对马特太太的葡萄干南瓜布丁也挺感兴趣的。   见状,艾斯放慢脚步,异常真诚地说道:   “艾米,回去之后,我一定帮你预约镇上斯托克医生的全年护理检查项目,每月一次,费用全包。”   裴湘眨了眨眼,有瞬间迷惑。她暗自思忖,斯托克医生是哪个?护理检查什么项目?   ——咦?!   “斯托克医生,是那个……”   裴湘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旋即用看待阶级敌人的目光审视艾斯:   “是镇上新来的那个牙医?”   艾斯微笑着点了点头,眼含关切:   “是牙医。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觉得你会需要的一张牙医诊所的年卡的,艾米。”   裴湘:最近的甜食确实吃得有些多,但是……   忍不住闭紧嘴巴又悄悄舔了一下整齐健康的小白牙,裴湘认为自己被友情彻底辜负了。   ——*——*——   昆西走了很长一段路,倒不是目的地有多遥远,而是因为他一向谨慎警觉惯了。即使没有发现身后有跟踪者,他也兜兜转转饶了好几个圈子,最后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纸条上指示的位置。   在一家又小又破的杂货铺的昏暗地下室里,昆西举着提灯看清楚了那个传消息催促他来这里的故人。   “色诺斯,我忠诚的朋友,你怎么回来了?”   被唤作色诺斯的男人病歪歪地靠坐在墙角的位置,看上去衰弱而无力。   他的骨架很大,粗脖子方脸,目光阴鸷,乱糟糟的卷曲头发已经有些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只是随意地纠缠在脑袋上。   “昆西,你总算来了。啧,真是好久不见了,我的老伙计。”   倚靠在墙角的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   昆西借着提灯的光亮打量着昔日朋友,暗自评估他目前的状态,如果……那就彻底解决掉这个隐患。   “喂,灰毛儿,看清楚了吗?”   色诺斯嘲讽地瞧着目光闪烁的昆西,微微曲起一条腿,露出了手中的枪:   “如果你还有点儿对于过去的记忆的话,就应该记得我的枪法,昆西。相信我,哪怕我虚弱到就只有一根手指头能动,也会把所有的子弹送进你的污黑心脏里。”   昆西露出一抹假笑,他当然记得握着枪的色诺斯有多难对付,不,应该说色诺斯这个人在打架厮杀方面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与天赋能力,很少有人是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假如桑菲尔德出现在这里的话,那人也许可以和色诺斯打成平手。”昆西心神一晃,冒出了这个想法来。   但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假如,因为那个爽朗勇猛的桑菲尔德船长已经被昆西和色诺斯联手杀害了。他的尸首被埋在一个没有人烟的孤岛上,而他的两个孩子如今都把昆西看做是长辈和恩人。   “色诺斯,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你伤的不轻吧?等等,这几天城里到处都是警探,风声很紧,据说他们在通缉搜查一个杀了不少人的逃犯……那是你?”   “呵,我怎么知道那些腿软的小白脸在找谁的麻烦?”   色诺斯龇牙冷笑数声,没有直接承认,可他的眼睛里有着明晃晃的傲慢和得意。   “不过,我倒是杀了好几个敢在我面前举枪的傻小子。嘿,那些穿制服的仗着人多就到处追赶我,我自然要随手弄死几个紧追不舍的短命鬼。还白得了两把枪,嘿嘿。”   昆西无视了色诺斯的炫耀心情,只是沉着脸说出结论:   “果然是你。你现在成为通缉犯了,只要被捉住,他们肯定会判你死刑的。”   色诺斯晃了晃手中的枪,痞笑道:   “所以我就来找你了。昆西,你得帮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需要一笔钱,对,你得给我一大笔钱,我要到国外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我一向愿意帮助身陷困境的朋友们,”昆西语调油滑地说道,“可也不会无休无止地做慈善。色诺斯,我记得当初咱们就说好了,你帮我处理了桑菲尔德,我给你一笔丰厚的报酬。让我想想,那可不是一笔小钱,足足分去了我三分之一的身家财产。那之后,咱们可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这么说,你不愿意帮我脱困了?”色诺斯紧紧盯着昆西,犹如一条毒蛇。   “我可以帮你躲开追捕,并把你送到船上去,色诺斯。还会给你一些钱,但不会太多。说实话,我的日子也不太好过,我的朋友。”   “哦,得了,昆西,你的嘴里可没有多少实话,”握着枪的通缉犯扶着墙缓缓起身,又冷笑着靠近对面之人,“我相当清楚那些信任你的人的下场,很不幸,他们都被你利用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就像桑菲尔德那小子。所以,我可不会听你继续鬼扯,昆西,给我足够的钱,否则的话,咱俩一起完蛋。”   面对一步步靠近的色诺斯,昆西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这个站直身体的逃犯有着铁塔一般的身躯,再加上他阴暗冷酷的狰狞神态,单从视觉上就能给昆西带来莫大的压力。   色诺斯眯了眯眼睛,他察觉到了昆西的瞬间瑟缩畏惧,心里得意,嘴上就继续威胁道:   “我身上的命案不少,一旦我被他们逮捕了,肯定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我干嘛要一个人死呢?昆西,别忘了你都做过什么,你我合谋杀死了桑菲尔德船长!那可是我第一次杀人,嘿嘿。   “还有,当初的沉船事故,真的和船体的质量没有关系吗?如果无关的话,你为什么那么急慌慌地请求我帮你?呵,昆西,你真觉得我手中没有任何证据吗?你真觉得可以像打发败家之犬那样,把我赶出美国?别做梦了,昆西!   “昆西,你是聪明人,你得认真想一想,如果没有能制约你的东西,我会在受伤虚弱的时候找你帮忙吗?别人看不清你的嘴脸,难道我还不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狡猾败类吗?”   威胁之言一句一句地传入昆西的耳中,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离开多年的色诺斯回来了,他挥霍掉了自己的钱财,他惹了无数麻烦,然后,他便开始用当初的把柄进行威胁勒索。   “色诺斯是贪得无厌的吸血蚂蟥,一旦被他缠上,除非彻底消灭他,否则我将永无宁日。”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昆西心底杀死色诺斯永绝后患的想法就更加强烈了。只是,色诺斯防备心强又武力过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特别是还不能引起旁人的注意。   昆西似乎被威胁到了,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猛地咽了一口口水,而后才紧绷着嗓子竭力解释道:   “我、我现在确实没有那么多的钱。船厂的生意早就没有过去那么红火了。你……应当理解的,当初那艘船沉没后,我家的生意就萧条了许多。虽然、虽然后来委员会的调查结果是,沉船事故和轮船本身的质量没有直接关系,可是依然有许多人拒绝乘坐我们船厂制造的大船,还有一些客户十分忌讳这种事,干脆取消了合作。   “这些难处……你该清楚的,色诺斯,当初你也在。甚至、甚至为了阻止桑菲尔德继续调查沉船的真相,你我还联手把他、把他弄死了。   “即便沉船的真相被掩盖了,而桑菲尔德也永远闭嘴了,可船厂的生意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我现在,哎,也是在苦苦支撑而已。说实话,我之前偶尔还会幻想一下,如果你在国外发财了,会不会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帮帮我。”   色诺斯没有被昆西的卖惨完全骗到,但他确实收敛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语带疑惑地问道:   “凭你的手段……也许最初几年会受到些影响,但只要风头过去了,你肯定能重新翻身的。昆西,你可别骗我,你不会想知道我会采取什么样的报复手段的。”   昆西苦笑一声,声音有些嘶哑:   “我怎么敢骗你。当初,我也有类似的想法,想着挨过几年,不管用什么手段,生意总能渐渐好转的。可惜我运气不好,不得不避风头的那几年正好错过了造船技术上的重要变革,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又因为分给你的那些钱,我的资金也不充裕,所以,哎,船厂的经营状况一直处于勉强维持的状态。   “这几年,我一直在苦苦支撑并想方设法寻求翻身的机会,不瞒你说,我的手段从来不怎么光明正大,但总算有些效果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晚半年找到我,船厂的状况说不定已经有所改善了,可遗憾的是,你正好赶上了我捉襟见肘的时候。”   昆西的这段叙述倒是充满了真情实感,虽然有哭穷的嫌疑,但有关船厂面临的困境,他确实说了大实话。   色诺斯也感受到了昆西少有的真诚,但是他并不稀罕,也不会同情体谅。他只在乎自己眼前能得到的实际利益。   于是,他冷哼一声,直接命令道:   “既然船厂经营不下去了,那就把它卖了吧,总之,我只要钱,现在就要。别和我说什么半年后,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你要是不舍得卖船厂,就去借钱。”   “你要多少钱?”   “就上次那么多好了,少一分都不行。”   昆西顿时深吸了一口气,他极力压下胸口的怒火,缓了片刻后才咬牙切齿地问道:   “色诺斯,你一定要逼我?”   色诺斯把枪口对准昆西,脸上全是志在必得:   “除非你打算和我同归于尽,否则的话,你就得接受我的威胁。昆西,不管你脑子里有多少阴谋诡计,你现在都必须听我的。因为你无法杀死我,也惧怕我被别人发现行踪进而暴露了咱们的小秘密,呵。”   “我确实害怕,不过如果你把我逼迫到了绝境,我宁可咱们同归于尽。”   极致愤怒后,昆西的情绪忽然完全平复了下来。他静静地看着威胁他的色诺斯,用最平和沉静的语气说出最坚决的心意。   色诺斯双眼一眯,凝神打量着昆西脸上孤注一掷的决然表情,心下生出几分迟疑。   不过,他很快就想起了这人是多么的阴险狡诈,又是多么的贪生怕死。也就是说,不到真正的绝境,昆西是不会采取决绝惨烈的手段的。   “昆西,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表情,确实很有欺骗性。当初桑菲尔德查到你用不合格的便宜材料造船,从而导致了那场意外事故后,他质问你的时候,你就是用这副表情向他提出了决斗。然后,他相信了你,以为你只是想要一个体面的死法,想要维护昆西这个姓氏的荣誉。   “呸,桑菲尔德哪里会料到,满脸毅然赴死的你会在决斗中设下埋伏,让我趁机偷袭他。哈,瞧瞧上一个被你这副表情欺骗到的傻子的下场吧,昆西,收起你的虚伪嘴脸,就按我说的办。”   昆西的面色在某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色诺斯一手持枪,一手拍在昆西的肩膀上:   “别再想耍花招了,我的朋友,快去筹钱吧,我可以给你三天时间。当然,你离开后,我也不会继续待在这里了,所以,也别想着什么阴谋诡计了。   “再有,你得每天替我祈祷,祈祷我没有被捉住或者被杀死。因为只有我活着,自由地活着,你的那些丑闻把柄才不会暴露在世人眼中,明白吗?我色诺斯可不是傻乎乎的桑菲尔德,我时刻提防着你呢,狡猾又恶毒的灰毛儿昆西。”   昆西只觉得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魔鬼之手,让他战栗恐惧又想要竭尽全力地折断摆脱。   就在昆西和色诺斯你来我往谈条件的时候,尾随而来的裴湘和艾斯悄悄退出了地下室的通道,重新出现在了杂货铺的货架前。   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杂货铺老板,裴湘轻声问道:   “这个色诺斯,是你之前碰到的那场冲突中的当事人之一吗?”   艾斯清楚,裴湘说的是他之前审问女仆时在暗巷里碰到的那场追杀枪战,便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当时站在墙的另一侧,没有看到逃跑之人的模样,不过我记住了他的声音。在加上他的受伤情况以及他和昆西交流的内容,应该是同一个人。”   裴湘相信艾斯的判断。   艾斯又谨慎地分析道:   “如果色诺斯就是那个穷凶极恶的通缉犯的话,那咱们就去通知警卫队来捉人。就像那个色诺斯说的那样,一旦他被捕了,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根本无需替昆西隐藏罪行。   “可我还有另一种担忧,色诺斯宣称他掌握了能够威胁昆西的把柄,坦白来讲,我怀疑那些把柄的真实存在性,并且,我猜昆西也在怀疑这件事。   “艾米,如果我们现在通知警方来捉人,色诺斯口说无凭,会不会让昆西侥幸逃脱应有的罪责?甚至连窝藏逃犯的罪名都没有。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昆西完全有借口为自己辩解脱罪。”   裴湘叹了一口气,沉吟着说道:   “我明白,目前来说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放任’色诺斯和昆西狼狈为奸,他们两人之间的联系越密切,就对我们越有利。   “在此期间,我们可以趁机去调查一下有关桑菲尔德先生的事情,以及当初沉船事故的真实原因,最好能找出证明昆西犯罪的有力证据。   “当然,如果发现不了也没有什么,因为那时候昆西必然已经和色诺斯搅和在了一处,他已经无法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证明自己无辜了,起码要承担一个窝藏杀人犯的罪名。可是,我不太想这样做。”   对于裴湘的不赞同,艾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早就发现,虽然他和裴湘都极有可能来自另一个神奇魔幻的世界,甚至极有可能不是人类。但相对于他自己对人类族群的冷漠和对一些社会价值观念的无视,裴湘身上属于“人”的特质要更加明显一些。   “艾米,你在担心那个色诺斯的行为吗?担心如果不尽快逮捕他,而是放任他在外面自由行动的话,他会随手杀死更多的人,对不对?”   裴湘点了点头,温声道:   “那个色诺斯……对人命已经没有任何尊重了。假如让他继续在外面东躲西藏,那他为了保证不泄露自己的行踪,说不定会杀死一些无辜的人。”   “那你想怎么办?”   ——如果打算直接弄死的话,我现在就去地下室解决麻烦。   “我打算用梦中学到的阵法知识把这两人困在地下室中,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药物和其它任何生活用品。然后,让他们慢慢交代当年的真相,并提供一些能够证明自己罪行的有效证据。”   “其实你早就该对昆西这么做了。”艾斯抱怨道。   裴湘笑着摇了摇头:“不行,之前我并不知道昆西杀过人,嗯,甚至还可能是一起沉船事故的罪魁祸首。我只当他是个做生意手段不干净的奸商,所以不会采取这种比较激烈的手段。”   艾斯知道裴湘心里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便不再多建议什么,而是开始帮着裴湘忙碌起来,并顺便请教一下阵法知识。   等到两人安排好一切后,已经天色渐暗了。   裴湘揉了揉空荡荡的胃,决定结束今天的工作,和艾斯一起返回旅馆吃饭休息。至于地下室里忽然找不到出口的两人,就不在她的关心范围内了。   对了,还有那个窝藏逃犯色诺斯的杂货铺老板。他依旧昏迷不醒,据裴湘估计,不到第二天晚上,这人是不会恢复意识的。但保险起见,裴湘在离开前又给他下了一点迷药。   返回的路途中,这次是真正的恰好路过马特太太的甜品屋,两人不禁又想到了糖果分配的问题。   艾斯记起了回送礼物的问题,立刻脚步一转走进了甜品屋。而裴湘则因为“牙医年卡警告”而微微苦恼,她在距离甜品屋十米远的地方来回徘徊,频频张望,颇有些进退两难的意味。   就在她纠结的时候,艾斯拎着水果软糖回来了。   “艾米,送给你一袋软糖。”   裴湘哼了一声,没有立刻接过来,而是十分严肃地宣布道:   “我接受你的礼物,但我决定不分一半糖果给你了。这样的话,你就不用因为感激我的友情而特意到牙医那里办年卡了。如果你一定要办的话,就留着自己用吧。”   艾斯含笑点头,不反驳裴湘的任何决定。   裴湘见他这样好说话,也跟着笑起来。同时,她心里美滋滋地想着,这样一来,她不仅摆脱了可怕的牙医年卡,还拥有了一整袋总共三十六颗软糖,简直就是双喜临门!   “多谢你,艾斯,你真是最善解人意的好朋友了。”   笑着接过袋子的裴湘顺手掂了掂手中糖果的重量,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一脸狐疑地打开袋子,赫然发现里面少了一半的软糖。   ——虽然没数,但肯定不会错的,我这眼神儿是练过的! 第392章   因为突然损失了十八颗水果软糖,裴湘决定把审问昆西和色诺斯这件事完全推给心眼儿贼多的艾斯,而她则需要去接触些心灵美好的人士来抚慰一下受伤的情绪。   心灵美好人士之一的盖伊·斯图亚特先生是裴湘的首选。因为这位先生不仅擅长绘画、热爱文学,在家族生意方面还和昆西存在利益竞争的关系,所以,他绝对是一位很不错的潜在合作伙伴。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裴湘和艾斯分头行动,各自都过得非常充实。   这天午后,裴湘正在纸上计算一些数据,艾斯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   “咦,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会乘坐晚上那趟火车呢。”   艾斯把裴湘坐在阳光下秀美恬静的模样映入眼底,忍不住嘴角微翘。   他随手把一个扁长的旧木盒子放在桌上,摘下手套,又故意用冷淡的语气说道:   “如果我不抓紧时间处理这些事的话,内心情感细腻的斯图亚特先生就该更加忧郁了。只有尽快给昆西定罪,他才有更大的机会从莱斯特上校那里拿到一直眼馋的订单。”   裴湘放下手中的纸笔,眼波微转,笑盈盈地说道:   “斯图亚特先生性情温和细腻,但却不缺少韧性与决断,他可不会因为失去一份订单就心生忧郁。不过,艾斯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体谅斯图亚特先生了?竟然为了他的心情而风尘仆仆地赶路。是不是连午饭都没有吃?”   艾斯挑了挑眉,心道谁会关心什么斯图亚特,他只是觉得还是用最快速度解决昆西的事为好。这样一来,拿到订单的斯图亚特有事可忙,他和裴湘也能尽早离开纽约,完全没必要像现在这样频繁接触并交往。   “这是什么?”裴湘一边看着艾斯带回来的长木盒,一边摇铃呼唤旅馆的侍者,准备给艾斯点餐。   “一些证据,被埋在那场沉船事故中年纪最小的遇难者的墓碑下面。”   裴湘轻“咦”一声,连忙戴上手套打开木盒。   “怎么想到去墓地翻找证据了?我记得你早上出门的时候,说是要去一趟桑菲尔德船长生前居住的地方的。”   艾斯捏了捏鼻梁,在裴湘对面坐下喝了一口水,而后才低声叙述自己的经历:   “色诺斯那家伙果然没有掌握特别有利的证据来证明昆西有罪,他不过是想利用昆西的心虚恐惧情绪进行讹诈而已。   “可昆西一贯狡诈,自然不会仅仅因为色诺斯随意嚷嚷几句,就被对方轻易拿捏住。呵,他之所以一忍再忍,是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确实存在着一些能证明他犯罪的证据。那些证据是桑菲尔德船长收集的,并随着他的死亡而下落不明。   “而色诺斯也是利用了这一点,让昆西猜疑忌惮不敢轻举妄动。我从色诺斯口中问出实情后,才决定去一趟桑菲尔德船长的故居的,看看能否查到一些线索。”   “这希望不大,昆西应该已经把那幢房子翻了个底朝天了。”裴湘说道。   “我也有此心理准备,”讲到这里,艾斯冷笑一声,“但昆西做得更绝。他遍寻不到证据后,就干脆一把火烧了桑菲尔德船长的家。”   裴湘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烧房子?有人受伤吗?”   “我打听了一下,大火燃烧起来的时候,正好是桑菲尔德船长的妻子下葬的那天。嗯,那位女士身体不好,又因为丈夫突然失踪毫无音讯,就早早离世了。   “桑菲尔德夫妇有两个孩子,当时兄妹二人的年纪都不大。大火烧起来之后,参加葬礼的人们都忙着救火,就弄丢了那个小姑娘。   “后来,那家的男孩儿决定去找妹妹,也离开了一片废墟的桑菲尔德宅,再后来,那附近的左邻右舍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家人了。”   “一个四口之家,就这么散了?家破人亡!”裴湘听得心口憋闷,眼中隐现怒火。   艾斯叹了一口气,他微微用力握住裴湘的手,无声给与陪伴。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只有裴湘快速翻阅资料时纸张翻动的轻响声。   这时,敲门声响起,侍者出现在客房门前。   裴湘被转移了注意力,想到艾斯匆匆赶回还没有吃午饭,立刻放下手中的调查资料,开始和艾斯一起点餐。   等到艾斯用餐完毕,两人才再次讨论起先前被打断的话题。   裴湘重新打开那个木匣子,慢慢翻阅里面的各种记录和档案。等她把所有的证据资料都浏览了一遍后,才分心问道:   “既然那里什么都烧没有了,你怎么想到去遇难者的坟前翻找证据的?不过,也多亏了你。艾斯,我想,只有用桑菲尔德先生亲手搜集到的证据给昆西定罪,他的亡魂才能得到安息。”   艾斯从始至终的情绪波动都很小,他在意的,唯有同伴而已。所以,当裴湘憎恶昆西又同情桑菲尔德一家时,他也讨厌昆西并对桑菲尔德家的事情报以遗憾之情。   “我逼着昆西一遍又一遍回忆桑菲尔德船长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表现,让他描述桑菲尔德船长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话,不让他漏掉任意一点。   “在昆西的‘努力’回忆下,我发现当年的桑菲尔德说过好几次,最小的遇难者是个可爱的金发小姑娘,年纪比他的亲生女儿的年纪还小,可却在他指挥驾驶的船上出了事,他觉得愧疚万分,日夜难安。   “昆西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但我却有了新思路。我想,既然船长对那个早逝的小生命充满了愧疚,说不定会多做些什么,于是就去了墓地。然后,我便发现了这个。”   裴湘恍然,表情有些悲哀:   “作为船长的桑菲尔德在那场沉船事故中活了下来,他顶着极大的压力试图查清楚事故真相,并且,他拥有到遇难者墓碑前哀思祭奠的勇气。   “可是昆西那个败类就对那片墓地避之不及了。不论如何,他终究还是心虚的,所以,尽管他这些年到处寻找被藏起来的证据,却从来没料到桑菲尔德会把东西藏到遇难者的墓碑下面。”   艾斯“嗯”了一声,抬手摁了摁裴湘眉心的折痕。他不太想让裴湘一直这样情绪低落,便提议到旅馆外面散散步。   “昆西等人会得到惩罚的,虽然晚了一些,但总比没有强。”   “你说得对,咱们出去走走吧,晒晒太阳,换换心情。”   “艾斯,你说桑菲尔德家的那两个孩子……”   “不好说,之后有人在街上偶然遇到过那个男孩儿,可是小女孩儿却始终没有什么音讯。”   “但愿他们兄妹已经重逢了。”   说着话,裴湘戴上宽檐帽,拿起阳伞和艾斯一起离开了房间。外面阳光灿烂,天空湛蓝,是个好天气。   次日,小雨。   裴湘把色诺斯的下落告诉给了那些搜查的警员,同时也把她搜集到的所有证据提交了上去。私下里,她提前通知了斯图亚特,提醒他动用人脉关系关注一下相关事件的进展,千万别让昆西那样一身罪恶的人逃脱法律制裁。   裴湘的担心是有些缘故的。   当年,为了调查沉船事故的具体原因,政府方面特意成立了一个调查委员会。一段时间之后,那个调查委员会向大众公布了他们的调查结果——沉船事故和造船商无关。   如今,委员会中的调查员几乎个个身居要职,手握权柄。如果要给昆西定罪,就等于是在推翻了他们当年的调查结果,甚至,他们的政敌还会借此掀起风浪,让他们泥足深陷。   所以,当昆西和色诺斯被逮捕后,警方高层很快就得到了有心人的暗示,让他们抹去一些罪证。但不等高层有所反应,其他提前得到内幕消息的势力也纷纷施压,催促警方秉公办理。   于是,一场博弈迅速展开。   最后的结果就是,所有指控昆西犯罪的证据都不销毁,但调查和审判的过程必须低调进行,尽最大可能不引起公众舆论的注意,甚至,也不要事先通知受害人的家属。   总而言之,要保密。   对于这个结果,裴湘自然不太满意,但她也没打算多做什么。因为她这次来纽约的目的就是要揪出那个偷窃图纸的幕后主谋,并让对方得到应有的惩罚。如今昆西被抓,该有的罪名一个不少,她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并且,她还和斯图亚特家的船厂签订了一系列的合同,为自己和布鲁克合办的那个小工厂承接了不少生意。如果不增加生产线的话,一直到明年年底,新旧两家工厂都会一直开工生产,并且利润不小。   “咱们后天就回去吧。劳伦斯老先生的回信已经寄来了,他在信中说,如果我要在纽约多停留几天的话,就一定要去金斯利太太的家中去做客,然后在女性长辈的保护和引荐下,尽量多参加一些社交活动。”   说这话时,裴湘和艾斯正在参观一个画展。   裴湘是第二次过来,她之前已经和斯图亚特一起来过了,而艾斯倒是第一次走进这里。   这位年轻人之前对文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这几天一直拽着裴湘在画展、剧院、展览馆、音乐厅和书店之类的地方转悠,似乎是想努力培养一下自己的文艺细胞。   ——还是那种速成版的。   “去金斯利太太家?”   艾斯的目光略过几幅据说评价不错的作品,纠结而挑剔,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我以为劳伦斯老先生会建议你去拜访布朗特夫妇,他们夫妇的性格要更加随和开朗一些。之前梅格婚礼的时候,你也是和布朗特太太相谈甚欢,她还极力邀请你去他们家中做客。”   裴湘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据说,金斯利家有两位未婚的少爷,都是仪表堂堂的有为青年。我觉得老先生总想把我嫁出去,唉。”   闻言,艾斯的目光迅速落回到裴湘身上,停顿片刻后,他语气沉稳地说道:   “我们确实应该尽快回去了,不如明天下午就启程吧。”   裴湘微微扬眉,不解地问道:   “我以为你想在纽约多停留一段时日。”   “不,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但你最近对这些艺术活动的兴趣尤为浓厚。我记得明天晚上还有一场不错的音乐会,演出的乐团来自英国,你不想留下来欣赏聆听吗?”   艾斯垂下眼眸,想对裴湘直接坦言,他不是对文艺活动感兴趣,而是希望把她看过的、听过的、路过的……都亲自体验一变。这样的话,他们之间就会有更多的共同话题和共同记忆。   但是……艾斯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另外的理由:   “咱们尽快回去吧,家里那边肯定堆积了许多工作需要处理的。而且,梅格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布鲁克先生肯定希望多花些时间陪伴妻子和孩子的,我们不能总让布鲁克先生一个人管理工厂。”   裴湘见艾斯确实比她还急着回去,便点了点头,同时心中升起了一股有些诡异的欣慰之情。因为她的翠翠终于长大了,学会了更多的为其他人考虑。   两人定下了回程时间后,又继续参观画展,之后还在外面吃了一顿大餐。   这一天本来过得顺顺当当的,可当他们返回住处后,就被等在门口一脸焦急的斯图亚特告知了一个让人不高兴的消息。   “梅瑞狄斯小姐,赫梅尔先生,见到你们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松了一口气的斯图亚特迫不及待地说明了他等在这里的原因,“色诺斯和昆西逃离了看守室,目前不知所踪。警方正在到处搜寻他们二人。”   “逃跑了?”裴湘微微睁大了眼睛,满心疑惑,“这是色诺斯第二次逃跑吧?到底是怎么关押他的?”   斯图亚特抿了抿唇,注意到三人周围没有什么人靠近后,才低声解释道:   “有几位曾经参与过调查沉船事故的先生需要和昆西、色诺斯单独见面谈话,并且尽量不引起多余的关注。他们协商过后,就给那两个恶徒临时更换了更加偏僻的看守所。”   艾斯哼笑一声,用一种慢条斯理的语气嘲讽道:   “我猜,偏僻的看守所里一定有更少的警员和更加简陋的设施,也许,为了让谈话顺利进行下去,他们还适当地减少或者卸除了那两人身上的枷锁。”   斯图亚特尴尬默认。   裴湘揉了揉额角,她暗下决定,逃走的罪犯一定要重新捉回来。但与此同时,一些无能昏聩的老爷们也该得到些教训了,既然他们不乐意让大众注意到他们当年的错误,那么就该深刻反省一番——在大众舆论的监督下。   同一时间,被全城搜捕的色诺斯、昆西二人已经藏进了瑟琳娜家的阁楼里。   “这妞儿是你的女人?”色诺斯一边包扎伤口一边斜眼瞟着面色惨淡的昆西,眼底有一点疯狂贪婪的觊觎,“长得不错,那小手嫩的,还有胸和腰,啧啧真勾人,一看就是被你们这些有钱人养的金丝雀。不过——她可靠吗?有些婊子可只认钱不认人。”   昆西冷冷地瞪了一眼色诺斯,严厉地更正道:   “瑟琳娜和我不是那种关系。她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孩子,我照拂过她几次,她知道感恩,便一直尽力回报我。”   “老朋友的孩子?哈,你竟然会好心照顾老朋友的孩子,这可真有点儿不可思议,”色诺斯嗤笑着嘟囔着,“哦,当然了,把朋友的孩子照顾成一朵交际花,倒是挺符合你昆西的为人的。”   昆西懒得理会色诺斯的嘲讽,只是有些疲惫地说道:   “如果还有别的选择,我肯定不愿意带你来打扰瑟琳娜。我遇到瑟琳娜的时候,她已经是这个身份了。我倒是想让她去一个新地方重新开始,但她说过惯了如今这样的日子,暂时还不想离开纽约,所以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色诺斯还要再说什么,瑟琳娜已经端着食物走了上来。   “这里暂时是安全的,卡特叔叔,你和你的……朋友先暂时住在这里吧。等过几天风声不那么紧了,我再想办法送你们离开。”   “你确定那些狗鼻子不会搜查到你这里来?”   色诺斯紧紧盯着瑟琳娜的面孔,不放过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瑟琳娜尽量克服恐惧,直视着色诺斯快速解释道:   “我的情人是一位海军少校,嗯还有,这附近的几处房子中,住着好几个达官贵人的情人。搜查的人知道这些,不会真的进屋查看的。他们顶多在门口问问,或者在一楼客厅里四处转一转。”   “你的情人姓什么?”   “他姓阿尔伯特,”瑟琳娜答道,“请放心吧,阿尔伯特不会跑阁楼上来的。况且,我估计他最近也没有多少空闲来找我。”   色诺斯转了转冷冰冰的眼珠子,不再多说什么。他一把抓起盘子里的食物,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而瑟琳娜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又担忧地看向昆西:   “卡特叔叔,你怎么、怎么遇到这样大的麻烦了?之前那几天,我无法联系到你,还以为你出门办事了。可我没想到、没想到你会和这位、这位先生在一处。”   昆西苦笑着摇了摇头,当着色诺斯的面解释道:   “瑟琳娜,你知道的,为了昆西家的老船厂,我愿意做任何事,只希望它重新壮大辉煌。所以,我之前使用了一些不太正当的商业竞争手段。”   瑟琳娜连忙点头,并替昆西开脱道:   “我知道,可我觉得那没什么。卡特叔叔,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有人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有人就要经历许多折磨,有些坏人会安享晚年,可有些好人却尸骨无存。   “卡特叔叔,我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样,因为在我受苦受难的时候,他们也从来没有帮过我。我现在只关心你和我哥哥的安危,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卡特的眼中浮现出明显的动容之色,嘴里则继续说道:   “我做了一些错事,不巧,让色诺斯抓住了把柄,所以,我不得不答应把这位先生偷偷送走。掩护他,就像瑟琳娜你现在正在做的事一样。不同的是,我是不情愿的,而瑟琳娜你则是一个十分善良并感恩的孩子。   “唉,也许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吧。我自认为一直非常谨慎小心,但还是不知在哪里露出破绽并让人发现了行踪,于是,我和这位色诺斯先生被警方逮捕了。这就是我如今遇到的麻烦,瑟琳娜。你、你还愿意帮我吗?”   “当然,卡特叔叔,难道我能眼睁睁地看你坐牢或者被牵连丢掉性命吗?那是不可能的!卡特叔叔,我一定会帮你、你们一起顺利离开这里的。”   “多谢你,瑟琳娜。”   昆西忍不住抬手,似乎想轻抚瑟琳娜的头发以表示亲近爱护,但当他注意到自己手上的脏污后,又停下了安抚的动作,   注意到昆西的细心行为,瑟琳娜甜美一笑。   昆西一直十分尊重瑟琳娜的意愿,愿意给予她特有的宽厚,也从来不曾用痛心疾首的目光审视她,因此,这样的昆西赢得了瑟琳娜的尊重。   当年兄妹重逢后,瑟琳娜得知是昆西先生照顾她哥哥多年,不仅供他接受良好的教育,还一直帮助哥哥寻找幼时走丢的她,期间花费了很多的时间与金钱。她自然心存感激,并把昆西视为桑菲尔德家的恩人。   彼时,瑟琳娜想:   “桑菲尔德这个姓氏就由前程远大的哥哥继承吧,而我则可以用现在这个身份力所能及地报答卡特叔叔,正好,我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第393章   第二日,昆西小心翼翼地爬下阁楼楼梯去上厕所,而瑟琳娜则和色诺斯单独待在阁楼上。只有昆西回来了,瑟琳娜才能下楼去。   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色诺斯信不过昆西和瑟琳娜,他担心这两人背着他策划什么阴谋,所以强硬要求瑟琳娜作为临时人质。   当然,色诺斯一开始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瑟琳娜和昆西两人是不愿意的。可是,三人中色诺斯武力最高,经过一番恐吓威胁后,瑟琳娜和昆西不得不屈服。这才有了如今这一幕。   阁楼内一片安静,瑟琳娜低头发呆,而色诺斯则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口恢复情况。他敞开外衣和衬衫,露出肩膀处的伤疤血痂。   “嘶——瑟琳娜,你过来,帮我拽一下袖子和纱布。”   瑟琳娜抬起头来,眼神落在那形状狰狞的伤口上,一开始还比较镇定,可忽然之间,她猛地大喘了一口气,一时惊怔当场。   “啊!那个……”强忍着脱口而出的尖叫,瑟琳娜的嗓音有些破碎。   “嘿,这就被吓到了?”   色诺斯注意到瑟琳娜的视线,以为她在惧怕他的伤势,忍不住得意地咧嘴一笑,心道妞儿就是妞儿,还是个娇滴滴的金丝雀。   “快点过来,别磨蹭了!怎么样,老子的身体比你那个小白脸情人健壮多了吧?”   瑟琳娜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真的被吓到了,面颊血色全失。   她攥紧了拳头,任由指甲扎破手心,一阵阵刺痛让她勉强冷静清醒了一些。   “好、好的,稍等,我这就帮你。”   慢慢走向色诺斯,瑟琳娜的眼神有些恍惚。   色诺斯眉头一拧,觉得正在靠近他的女人有些奇怪。他下意识地调换了一下坐姿,随时准备消灭任何能够引发危险的隐患。   不过,等瑟琳娜渐渐靠近了,色诺斯才愕然发现,这女人的目光其实一直落在伤口旁边的衣服上,似乎是完全不敢或者不忍心在血糊糊的伤疤上停留。   色诺斯紧绷的背脊无声无息地放松了下来,任由瑟琳娜在他的对面蹲下身来。   瑟琳娜的眉目间浮现出一抹仓皇脆弱。她屏住呼吸帮色诺斯重新上药缠绷带,眼神却四处游移,就是不敢落在色诺斯暴露在外的伤口上。   “你在看什么,嗯?”色诺斯深深吸了一口女人身上的香气,身体有些蠢蠢欲动。   瑟琳娜感受到了来自雄性的侵略气息,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她微微低头躲避,露出雪白的脖颈,可偏偏又抬眸飞快瞥了一眼色诺斯的健壮身躯,然后再次深深地低下头。   此刻的瑟琳娜,好似一只驯服温顺的鸽子,又像一朵在风雨中摇曳的百合,无端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和保护欲。   色诺斯砸了砸嘴,眼神渐深。   也许是男人身上侵略的意味太强,一直安静的瑟琳娜有些慌张,她急需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可怕的寂静。   “色诺斯先生,嗯,哦,对了,你你这里有一块旧怀表……那个,呃,看着非常典雅漂亮。就是、就是怎么没挂在衣服外面,而是这么珍重地藏在衣服里面?那个,那个,这么珍藏着的,是因为这块怀表是你家传的东西吗?”   色诺斯此时心猿意马,没怎么多想就直接答道:   “我家里可没有这种好玩意儿传下来,这个,嘿嘿,是我的战利品。我杀死他的时候,看到他随身携带的怀表挺不错的,就随手揣怀里了,准备缺钱的时候就卖了。不过,我后来发现这块旧怀表还有更妙的用处,嘻嘻,丢了就可惜了,所以一直随身带着。”   “杀、杀人——”瑟琳娜低着头,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你怎么、怎么带着死人的东西……对了,还是仇人的!不、不怕带来不详和厄运吗?”   “不详厄运?哈哈哈,女人就是胆小。这人就是个傻瓜懦夫,被我杀了十来年了,也没见他变成鬼魂来缠着我。嘿嘿,说实话,我倒是希望他找来哩。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把他的鬼魂也捏碎了,这样才干净,嘿嘿。”   “原来,不是你最近杀掉的人,而是十几年前呀。”   瑟琳娜的声音慢慢轻了下来,如果不是离得近,色诺斯根本听不清她在呢喃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瑟琳娜才稍稍镇静下来。她一边帮色诺斯缠纱布,一边好奇问道:   “你为什么要杀他呢?我是说……这个怀表的主人,他很坏吗?”   “坏?哦,那你可猜错了。不得不说,那人是个不错的家伙,打架也够厉害,要不是……哈哈,老子还真不一定能赢。”   听到色诺斯的回答,瑟琳娜勉强笑了笑,脸色依旧发白,可见她是真的被色诺斯的狰狞伤口和张狂态度惊吓到了。   接下来,瑟琳娜不再继续打听那块怀表的具体来历,好似真的就是随意寻找的话题一般,没兴趣深问。   她沉默着帮色诺斯换药包扎,然后又帮他套好衣服,动作越加轻柔。   色诺斯享受地眯了眯眼睛,心里十分得意。   这边刚刚忙完,昆西就慢悠悠地回来了。瑟琳娜没有再多说什么,她飞快起身离开了阁楼。   “你欺负她了?”昆西皱眉问道。   “老子就爱欺负女人。”色诺斯已经把瑟琳娜看成了他的“猎物”。   昆西嗤笑一声,低声警告色诺斯:   “你悠着点,咱俩离开这里还得靠瑟琳娜,不要把人欺负狠了。还有,不许和她说过去那些事,特别是有关我的。”   色诺斯眯着眼睛打量昆西,一脸探究。   昆西讪笑着解释道:“我还想给她留些好印象。还有,你可别忘了,她是为了报答我的恩情才愿意帮助咱们的。如果让她知道我是个混蛋,还害死过不少人,你说她还能这么心甘情愿帮忙吗?”   “行了,你别念叨了。放心吧,不会破坏你卡特叔叔的美好形象的,谁让小甜心其实也挺胆小脆弱呢。”   昆西有些不解,不太明白色诺斯为什么要这样形容性格果敢要强的瑟琳娜。不过,这个疑惑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因为色诺斯一向是这样目中无人。   接下来的两天里,瑟琳娜对待色诺斯的态度明显比最初的时候亲近了不少。色诺斯认为是自己的凶悍强壮与“传奇经历”惹来了女人的好感,但昆西则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直到偶然一次听到瑟琳娜在和色诺斯谈论那块旧怀表,他悚然一惊的同时,才意识到了有些事情在渐渐脱离掌控。   ——不,也许,是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色诺斯,这块旧怀表怎么还在你身上?我以为那些人逮捕你之后,就该把你身上的东西都没收了。”   “这块怀表可是传递消息的好工具,我怎么会任由那些弱鸡把它收走?呵!况且,这可是我第一次杀人后的战利品。”   “你告诉瑟琳娜你是怎么得到这块怀表的了?”   “说了,嘿嘿,瑟琳娜虽然表现得很害怕,但我知道,那妞儿其实也觉得这事儿够劲儿,她看向我的目光贼亮。”   “你没提到我吧?”   “提你做什么?虽然杀死桑菲尔德的时候你也在场,可灰毛儿,你除了被怒吼的桑菲尔德吓得屁滚尿流以外,还能做什么?最后还不是靠我成功的……”   “别提那个名字!”昆西低声喝止。   “你没有提起我是对的。色诺斯,咱们必须谨慎些,记住,我现在是被你‘威胁牵连’的倒霉蛋儿,可不是和你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我只是做生意的手段不太光明正大,但并没有触犯太严重的罪行。只有这样,瑟琳娜才会心甘情愿地帮忙,懂吗?我们,一直不熟,是最近才认识。你得谨记这一点!”   “你在教训我?”色诺斯目露不忿,表情暴躁。   但昆西这次没有像以往那样退缩忍让,他同样用凶狠的眼神死死盯着色诺斯,等他给出保证。   半晌,色诺斯冷嗤一声,随即如同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行,老子记住你的话了,你我是新认识的,你是好人,行了吧?呵,等咱们成功逃出去以后,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一顿,虚伪狡猾的卡特·昆西。”   得到色诺斯的保证后,昆西不动声色地平复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心跳。他知道,有些事马上就要成真了,或者说,他很快就要彻底摆脱这个毁了他人生的色诺斯了。   ——我可不想把偷偷存在国外的钱分给这个暴躁的疯子。   在准备出逃的那天早上,昆西忽然感到肠胃不适,于是,他捂着肚子奔下阁楼,再次把瑟琳娜和色诺斯单独留在一处。   “他怎么了?吃坏东西了?”   色诺斯一开始没怎么在意,不过,当他无意中瞥见瑟琳娜脸上一闪而过的紧张情绪后,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些莫名的不安。狐疑地看着瑟琳娜带上来的食物,色诺斯的眼中闪过一抹警惕。   瑟琳娜佯做没有发现气氛的改变,依旧笑得温柔甜美,并把装满食物的盘子朝着色诺斯的方向推了推。   “色诺斯,这是最后一顿饭了。你和卡特叔叔马上就要离开了,而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这件事真让人感到惋惜。”   ——所以,我必须要抓紧这个机会。   色诺斯摸了摸下巴,心里有些在意瑟琳娜刚刚那个紧张的表情,总觉得不单单是因为昆西忽然感到肚子不舒服的原因。于是,他粗鲁地敲了敲盘子,示意瑟琳娜和他一起用餐。   “色诺斯……”   “吃吧,陪我一起吃。”   看了一眼暗藏怀疑和戒备的色诺斯,瑟琳娜浅笑着拿起一块奶酪面包,咬了小小的一口。之后,她又笑吟吟地把盘子中的每样食物都品尝了一些,还喝了一口酒。   ——即便我和卡特叔叔两人联手,也无法杀死你,色诺斯。那么,不如同归于尽吧。   ——其实,我可以偷偷通知警卫队的,可是如果那样做的话,肯定会害了卡特叔叔的。   ——正好,桑菲尔德家不需要一个成为交际花的女儿。   亲眼看见瑟琳娜毫不犹豫地吃下了每一样食物,色诺斯终于缓和了脸色,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他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面包和肉排……   半个小时后,昆西一步一步登上通往阁楼的楼梯。   他此时的表情有些奇怪,那是一种混合着轻松、释然、可惜、得意和一点点傲慢的复杂神色。   他知道,当他出现在阁楼上的时候,那个强悍的、总是不可一世的、给他带来无穷无尽麻烦的色诺斯大概已经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地板上了。   而那个感激他、尊重他,傻乎乎地把他当成恩人和长辈的桑菲尔德家的孩子,大概也像她那可怜又愚蠢的父亲一样,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多好呀,”昆西平静地想着,“只需要一些小小的暗示和一点点技巧,就能毫发无损地除掉两个威胁。”   当昆西终于看清阁楼中的情形时,就见一片混乱狼藉中,色诺斯死不瞑目地仰躺在地面上,满脸污血,一动不动。   而不远处的瑟琳娜则一息尚存。她似乎感应到了昆西的靠近,努力睁开双眼望向他,青色的嘴唇慢慢张合着,似乎在道别,又似乎只是在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   昆西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心中生出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他先是走到色诺斯身边查看了一番,确定这个曾经孔武有力的壮汉果真被毒死了之后,便从他怀中取走了那枚属于桑菲尔德家的怀表。   然后,他又在瑟琳娜身边蹲下,把那枚怀表放在了年轻姑娘的手中。   “睡吧,我的好姑娘,梦中见到你父亲后,你就明白一切了。另外,你很勇敢。”   瞳孔渐渐涣散,瑟琳娜努力触碰着那枚冰凉的旧怀表,轻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她都认为自己已经报仇雪恨并尽力保护了恩人卡特·昆西。   ——*——*——   隔天,被瑟琳娜找借口支出去办事的女仆回来了,随后,她在阁楼中发现了毒发身亡的雇主瑟琳娜小姐和背负了数条人命的通缉犯色诺斯。   一声尖叫,引来了附近的巡逻人员。   “是阿尔伯特少校的情人瑟琳娜小姐……”   “那个被毒死的男人就是杀人恶魔色诺斯吧?”   “还有一个逃犯呢?那个叫做卡特·昆西的人呢?”   “上帝啊,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发生过什么?听到消息的裴湘和艾斯偷偷查看过事故现场后,心中同样充满了疑惑。不过,他们很快就得知了瑟琳娜中毒身亡的部分真相。   从警署那边打探到一些内幕消息的斯图亚特向裴湘和艾斯透露道:   “那位瑟琳娜小姐给阿尔伯特少校留下了一封告别信。她在信中写着,她发现色诺斯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但昆西对她有恩,她既不想放跑仇人又不想连累恩人,便决定亲自报仇。如果运气好的话,她就能活下来,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她就和仇人同归于尽。”   裴湘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   “联系上瑟琳娜小姐在国外求学的兄长了吗?”   斯图亚特摇了摇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瑟琳娜很注意保护她和她哥哥之间的关系。据她的一些朋友透露,那位小姐并不愿意让其他人知晓她本来的姓名和身份。”   “阿尔伯特少校那里也没有一点线索吗?”   斯图亚特再次遗憾地摇了摇头,表情复杂而怅然。   “那昆西呢,也没有他的行踪痕迹吗?”艾斯出声问道。   “这个……倒是有些突破的方向,”斯图亚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瑟琳娜生前给他安排好了逃跑路线。但实际上,瑟琳娜能调动的资源与人脉关系并不算完全隐秘可靠,再加上阿尔伯特少校的配合,警方那边应该很快就能抓捕到卡特·昆西了。”   艾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询问,并且对“警方能够迅速抓捕昆西”这件事持怀疑态度。   裴湘也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斯图亚特的拜访很短暂,他只停留了一会儿,讲完了自己了解到的消息后,就匆匆离开了。   等房间内又剩下裴湘和艾斯两个人的时候,艾斯淡声道:   “我们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卡特·昆西,现在他逃跑了,已然成为了一个隐患,最好尽早解决。”   裴湘微微颔首认同艾斯的说法,但却对逮捕昆西这件事并不太乐观:   “如果他成功跑到了海上并独自驾船逃离躲避,我们就很难追查到他的踪迹了。”   “总要试一试,”艾斯起身,准备立即开始行动,“已经耽搁一天多的时间了,我现在就出发。艾米,你留在纽约等我吧,一方面继续处理同斯图亚特家的合作事宜,一方面应付劳伦斯老先生的那些热心朋友们。最近几天,收到消息的金斯利太太他们肯定要联系你的,还会邀请你去做客和参加舞会。所以,你不能长时间行踪不定。”   裴湘心知艾斯这样安排很合理,但她并不太放心让他一人远行去追踪一个狡猾残忍的恶徒。找不到昆西还好,若是找到了,难免要正面较量,她担心艾斯吃亏。   艾斯轻笑一声,神色自信而从容,清朗英俊的眉目间有锐利峥嵘,也不缺乏沉稳内敛。   “艾米,我不只是艾斯·赫梅尔。”   ——我还是在海底战场上厮杀多年的存在。   裴湘有瞬间出神,恍惚之后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朝着艾斯挥了挥手,语气轻快地说道:   “早去早回,亲爱的翠翠。” 第394章   搜查人员追到海边的时候,昆西已经独自开船离开了。   那艘快船并不是瑟琳娜为他准备的,而是昆西提前给自己留下的后路。谁也不清楚他的目的地是哪里,是对岸的国家亦或者是海上的某座无名孤岛?   总之,警方对接下来的追捕工作一筹莫展。   裴湘的担忧成真了。   可提前一步抵达港口的艾斯却忽然心生笃定,迎着湿润微凉的海风,他毫不犹豫地驾着租来的船只驶入了一望无际的大海。   那个逃跑的狡猾人类往何处而去?海鸥欢唱着、盘旋着,为追寻而来的黑发男人引路。   那个卑鄙的无耻之徒藏身在哪里?海浪翻涌着、低吟着,告诉海域诞生的王者前行方向。   在蔚蓝的大海中,艾斯是远游归来的孩子和众望所归的统帅,海洋中的所有生灵都愿意向他倾诉秘密,帮他达成所愿。   跟着欢欣雀跃的黑色海豚和浩荡而来的银色鱼群,艾斯很容易就找到了昆西藏身的荒岛。   “你是谁?”   正在挖掘事先埋藏好的黄金珠宝的昆西猛地抬头。他警觉地望着忽然出现的年轻男人,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艾斯自然认识昆西,甚至还审问过他。但因为他和裴湘从始至终都没有正式露面的缘故,昆西并没有见过艾斯的真正模样,也就不认识他。   “我来杀你。”艾斯淡声道。   追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好了,见到昆西后就直接杀掉这个家伙,不再给他继续惹麻烦的机会。   昆西瞳孔紧缩,直觉告诉他对面的黑发男人异常危险,并且说到做到。于是,他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直接拔枪射击。   但就在他开枪的同时,艾斯的身影瞬间消失。   夺命的子弹击中树干的一刹那,温和的海风忽然变得狂暴起来,海浪怒号,波涛澎湃,呼啸的风与浩荡的水纠缠在一起,卷起惊涛巨浪,几乎要把整座孤岛淹没。   大自然猛然爆发的威力让昆西惊恐万分,而那个藏在暗处看不见的敌人更是让他胆颤心寒。   艾斯在风暴中行动自如,他无声无息地靠近昆西,准备亲自折断他的脖子。   按理说,昆西是察觉不到艾斯的靠近的,可这人求生的直觉十分敏锐,又似乎继承了某种奇异的力量。因此,哪怕在天昏地暗狂风巨浪的威胁下,他也迅速捕捉到了那股命悬一线的危险感觉。   于是,他立刻高声嚷道:“等等,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吗?我知道一处宝藏,大宝藏!就在这个岛上。”   身后杀意不减,死亡的阴影浓郁而黏稠,让人窒息。   昆西在这一刻几乎要彻底绝望了,他脑中一片混乱,口中叫嚷求饶的话颠三倒四,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说了什么,只求一个活命的机会。   而在昆西看不见的方向,艾斯突然停下了击杀的动作,眉头微皱。   他并没有因为昆西的讨饶之词而心生动摇的,但却感到了来自海风的沉默阻挠和海浪的隐约不赞同。   “为什么不支持我杀死这个人?”艾斯眼底划过一抹疑惑,心中暗自思索。   他能够感受到浩瀚海洋对他的善意和包容,能感受到他在这片蔚蓝之中获得的喜爱和亲近,因而也不愿无视对方的真诚劝阻。   这时,浑身颤抖的昆西察觉到身后杀意渐缓,连忙趁机大声喊叫道:   “喂,你不想知道瑟琳娜和色诺斯死前都发生了什么吗?你不想知道瑟琳娜为什么报复昆西吗?年轻人,这些秘密只有我知道。你听着,有些秘密只有我知道!即便你以后查出线索了,可是有些事情,只有我知道所有细节……”   “说说看。”风浪变小,晴空重现,男人冷淡的嗓音徐徐响起。   昆西顿时露出死里逃生的狂喜表情。他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满心以为找到了让自己活命的关键之处,便又本能般地生出了新的算计。   可侥幸活下来的昆西永远不明白的是,艾斯之所以暂时放弃立刻杀掉昆西的想法,不过是因为海洋中有一道微弱的意志在冥冥中告诫他,最好不要在记起自己的真正名字前随意抹杀这个世界的智慧生灵。至于具体原因,那道海洋意志无法表达清楚,而艾斯也只是有些隐约的猜测。   所以,当昆西想要谈条件拿捏艾斯时,艾斯立刻不耐烦地狠狠教训了他,并使用雷霆手段逼迫着昆西坦白了和瑟琳娜有关的所有秘密。   “原来,瑟琳娜就是桑菲尔德船长的女儿,”艾斯轻叹一声,脸上充满了遗憾之色,“艾米知道这个消息后,免不得要怅惘低落一阵子了。不过,只要你被抓捕归案并认罪受罚,艾米就不会过于失望和伤心的。另外,你也确实足够无耻的,竟然能如此坦然接受桑菲尔德兄妹的感激之情。”   就在艾斯考虑着怎么进一步教训昆西的时候,昆西也吃惊地发现了一个他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你、你是之前把我和色诺斯关在地下室并审问我们的那个人?原来你至始至终都在监视我,怪不得能尾随我到这座荒岛上来。上帝呀,这太可怕了!”   “可怕?你竟然会觉得旁人可怕?”艾斯委实有些惊奇,觉得昆西这个人真是缺少一些自知之明。   昆西暗恨。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一步步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绝对是被眼前的这个恶魔般的男人和他的同伙坑害的。   艾斯冷冷地瞥了昆西一眼,似乎完全洞悉了他心底的阴暗和恨意。昆西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心底升腾起的报复之意瞬间被吓得消散了许多。   不再继续浪费时间,艾斯捆住昆西后,就把他押到了停靠在海岛附近的快船上,然后立刻载着这个被捉住的逃犯返航。   一路风平浪静,今天的海洋温和得有些不可思议,风浪声比摇篮曲还让人觉得惬意舒适。海鸟欢歌,浪花雀跃,阳光明媚,除了浑身是伤的昆西,一切都很完美。   途中,独自驾驶船只的艾斯遇到了在附近海域巡逻检查的韦斯特少校,以及他的七名下属。同时得知,这名少校也肩负着搜捕逃犯昆西的任务。   韦斯特少校得知艾斯活捉了昆西后,十分高兴也十分重视,他马上要求艾斯把昆西送到属于海军的船舰上,然后把这个善于逃跑的狡猾恶徒关进戒备森严的看守室内,不再给他任何钻空子逃跑的机会。   艾斯随意地点了点头,想着既然暂时不方便杀死昆西,那就尽早把他交给官方人员看守吧。于是,不管这个韦斯特少校是真的担心昆西再次逃跑,还是想趁机抢占活捉通缉犯的功劳,艾斯都不探究。他直接拎起被捆成一条并被下了药的昆西,把他交给了韦斯特的副手。   原以为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了,没想到昆西挑拨离间的能力如此之强。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凭借着对人心的精妙把握挑起了韦斯特少校一小队人的贪婪之心,让他们相信昆西之所以要逃到那座孤岛上,是因为那里藏着一大笔财富。   “那笔钱是昆西家族的先辈们给后代子孙留下的一条后路。不到最危急的关头,不许后人动用。所以,即便船厂的生意再萧条,我之前也没有动过取用的心思。”   “我不敢吹嘘那笔财富有多丰厚,但足够各位过上几年格外富有悠闲的滋润日子了。听着,只要你们愿意放我离开并杀了这个人,我就带你们去那座海图上没有标注的小岛,帮你们顺利得到那笔财富。”   “韦斯特少校,你的那些事……我有幸知道一些内情,所以才愿意和你开口谈这笔交易。如果今天遇到的是另一个搜捕小队或者,嗯,稍稍正直些的军官,我就不啰嗦了。我也知道,等你们拿到钱之后,我不一定有命活下去,可在我死掉之前,我要我的仇人先给我偿命!”   闻言,韦斯特少校目光沉沉地看向了艾斯,而他身后的心腹手下们则露出了冷酷的狞笑。   这些人想要安心接手昆西家族的财富,自然要把碍事之人灭口。哪怕艾斯愿意同流合污,他们也不会答应的。毕竟,多一个外人知情,就多一份泄露秘密的风险,更会少分一笔意外之财,实在是不合算。   艾斯微微挑眉,想到之前和裴湘一起调查的海军军官名单中,就有这位韦斯特少校。   据说他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侵吞了第一任妻子家族的大部分财产,导致那个家族分崩离析。但因为没有什么实质证据,所以这些年仅仅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只让少数有心人对此人抱有警惕之心。如今看来,那些传言倒是比较可信了。   还有就是,这个昆西的运气倒是“挺好”。就像他说的那样,假如今天遇到的是其他人,他的提议也许就无效了。   另外,有一件事让艾斯倍感疑惑,就是昆西此时的状态。说实话,艾斯深知昆西此人的奸诈,所以在离岛之前就给他喂了令人浑身无力的药剂,按理说,昆西不该这样“精力充沛”的。   这些想法在艾斯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此时却不是让他解开疑惑的好时机,因为韦斯特一方已经毫不犹豫地发起了攻击。   艾斯利落反击,准备逐一解决敌人。   一开始的时候,他下手毫不留情。但就在他要杀死其中一人时候,脚下的船体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导致他的攻击方向有了稍稍的偏移,让即将丧命的敌人险险躲过一劫。   战斗中的艾斯脸色一沉,他联想到了之前打算杀死昆西时被阻止的事情,眼中多了几分凝重与思索。   再次躲闪过几枚夺命的子弹,艾斯也开枪反击。这次,他专门挑敌人的四肢射击,令对方失去行动能力。   就在艾斯和韦斯特等人游走战斗互相攻击的时候,一直被捆得紧紧的昆西忽然坐了起来。   若是此时有人还有闲暇观察这个狡诈通缉犯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状态十分诡异。昆西的眼睛渐渐变成了暗金色,头发和鹰钩鼻子下方的灰色胡须也染上了属于霜雪的银白。同时,他的皮肤也呈现出一种浅金色的光泽,并且变得格外的光滑坚韧。   外貌发生奇异变化的同时,束缚在昆西身上的绳索都纷纷化为了粉末灰尘,令他提不起力气的药剂也失去了作用。转眼之间,之前无力瘫倒在甲板上昆西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昆西的掌心上浮现出一团闪亮如星辰的光芒,光芒中,一把刻着繁复精美花纹的樱桃色弩and箭渐渐成型……   在那枚蕴含着强大力量的箭矢射出的一刹那,艾斯顿时心生警觉。电光石火之间,他毫不迟疑地急速后退翻仰,整个人如同流星般像海面方向飞驰撤退。   在他的余光中,“昆西”此时变得高大异常。一身浅金色的光芒如同流水般汩汩注入他手中的樱桃色弩and箭中。而得到了奇异力量的弩and箭嗡嗡作响,之后又在顷刻间酝酿出第二枚威力巨大的箭矢,再次朝着艾斯的要害部位袭来。   险险躲过了突如其来的第一箭,第二箭却不再给艾斯逃命的机会。结果显而易见,不论艾斯如何倾尽全力,他都逃脱不了被一箭射杀的命运。   与此同时,昆西身上的奇怪变化消失了,仅剩的奇异力量裹着一缕不属于本世界的意识飞速离去,赶在法则发现之前穿透空间壁垒,悄然回归到原主的本源之内。   “你回来了?怎么样?”   神座上双目紧闭的半神慢慢睁开暗金色的眼眸,他微微侧头,任由月华般的银白色长发散落而下。   “我不得不撤离那个世界的时候,艾斯法尔已经注定走向了灭亡,除非再有什么奇异强大的力量帮助他。否则的话,以他目前未恢复记忆的半封印状态,是绝对躲不过我的攻击的。”   银白色长发的半神缓缓开口叙述。从他的声音可以判断出,他就是当初那位开启了空间通道,并把裴湘和艾斯法尔送到异界的半神。   “这样就好,你当初分了力量偷偷尾随而去,我们很担心你会失败,或者受到法则惩罚。”   另一位半神侧身倚靠在宽大华美的神座之上,微笑说道。   “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其实,最稳妥的办法是让艾斯法尔触犯那个世界的规则,用超乎常人的力量杀死那个世界的智慧生灵。一旦他那样做了,就会被更加彻底地压制记忆、束缚能力,从而再也没有记起真名的机会。   “可惜,纵然我安排了许多波折,但艾斯法尔却一直没有滥用力量。所以到了最后,我只能选择第二种手段,就是用偷渡过去的力量亲自杀死他。”   “的确可惜。艾斯法尔一向漠视海族之外的生命,他为什么没有动手伤害那个世界的人类?他怎么忍得住?”   “不太清楚,他好像受到了一种束缚,亦或者,他也提前做了安排,让失忆的自己避免踏入陷阱。”   一阵沉默之后,一位刚刚回归神座的半神担忧地问道:   “预言中的艾斯法尔真的会让吾等的神座陨落吗?”   “只要有那种可能,就要尽力避免。”   “确实。对了,你最后亲自动手击杀艾斯法尔,不担心触犯法则吗?”一位相对年轻的半神好奇问道。   银白色头发的半神优雅一笑,没有回答。   另一位有着海藻一般墨绿色长发的半神媚声解释道:   “因为空间壁垒的关系,在异界发生的事可以暂时瞒过法则。等到瞒不过去的时候,艾斯法尔已经不再具有成为半神的资格了,自然也就不再受到法则保护。”   “是的,如果是在我们这个世界的话,在半神动手伤害艾斯法尔的瞬间,法则的惩罚就会随之而来,因而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可当我们把艾斯法尔放逐到异界后,有些事情的操作余地就大了许多。”   这时,一位之前一直没有出声的半神从神座上飘然而起,一双烟雾浮云般的朦胧双眸静静地凝视着虚空的方向,空灵的声音在诸位半神耳畔响起:   “空间壁垒中隔绝法则的迷雾消散了,法则已经察觉到你对准半神艾斯法尔的算计与攻击了。”   银白色长发半神慵懒一笑,眉目间一派轻松,但不幸的是,这一抹从容不迫的微笑很快就僵硬在了他的脸上,随即更是化作一抹浓郁的惊恐绝望。   碎裂之声骤然响起,虽轻,却震荡整个神座领域,就连数位不喜欢停留在神座之上的半神也纷纷回归。紧接着,在众半神的亲眼见证之下,属于银白色长发半神的神座瞬间碎裂坍塌。   “不可能——”   时间线稍稍提前一些,在另一个世界,艾斯从船上跌落海中。   同时,第二枚蕴含半神力量的箭矢紧追不舍,轻易划开海水和鱼群的阻拦直刺艾斯的胸口要害,转瞬之间就会刺穿他的心脏。   艾斯认为自己已经看到了死神的冰冷微笑,但他的心跳依旧沉稳有力,不曾有丝毫惊惧慌乱。   仿佛在多年之前的某一刻,他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   来自灵魂深处的喟叹轻轻响起,本源中提前设下的禁制无声消散,而后,一颗被珍藏着的、蕴含着剑意的鲜红血滴从艾斯的心脏处缓缓浮现出来。   那颗比深海中最纯净的血珊瑚还娇艳的血滴化作盾牌,牢牢护住了艾斯的要害部位。   而在血滴中,一缕属于裴湘的剑意耀眼磅礴、一往无前,剑意上面又浸润着属于海族之主的本源吞噬魔力,这两种霸道的力量融为最凌厉的攻击手段,直接同某位半神偷渡的力量狭路相逢……   力量碰撞吞噬,四下激荡冲击,海面上掀起惊涛骇浪。   与此同时,恢复了记忆的海族之主有些不舍地碰了碰即将消散的血色盾牌,心里想要尽快见到赠与他这滴血的那个人。   留下一些本源魔力滋养这片海域,艾斯法尔的身影蓦然消失,转眼间又出现在波涛之上。   他立于海与天之间,淡漠地望着一艘艘即将被风浪打翻的船只,略微犹豫之后,到底决定亲自完成收尾工作。艾斯法尔微微抬手,平复了海面上的层层巨浪,又遥遥安抚住了朝这边赶来的大型危险海鱼海兽。   至于韦斯特少校的那艘船,早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被异界力量之间的冲撞波及到,被撞翻到海底深处去了。   处理完这些琐事,艾斯法尔便准备立刻回去找裴湘,他想尽早见到她,和她说说话。   只是……   忽然回忆起自己这几年的贫穷励志人类男孩儿生活,艾斯法尔沉吟片刻,觉得还是应该先赚些钱再回去,这样才能更好地帮裴湘减轻生活负担。   “这笔钱不能太少了,不管艾米想过悠闲生活还是希望得到更多的投资,我都应该支持她的,所以,必须要努力实现财富自由。但也不用太多,人类不是总结过吗,如果为了赚钱而忽略了身边人,是非常不可取的行为。”   想到这里,艾斯法尔非常认真地在海底世界里翻找搜寻了一番。   半天后,他获得深海珍珠珊瑚若干、海盗们特意藏起来的首饰珠宝一大箱,以及一艘沉船里保存尚好的金条与银币。对了,他还在几处未开发的海岸带砂矿里发现了若干红宝石和金刚石。   总之,经过半日的努力工作并成功致富之后,艾斯法尔觉得他不能再继续为了积累财富而忽略生活中的温馨陪伴了,便带着这些暂时先挑选出来的金银珠宝去找裴湘了。 第395章   在艾斯法尔恢复记忆的同时,裴湘也找回了自己的记忆。当然,她依旧不记得自己在其它世界里面的具体经历,只拥有第一个世界和现今这段人生的完整印象。   “唔,原来失忆的艾斯法尔是这样子的。”想到当初那个凶狠倔强的小男孩,裴湘莞尔一笑。   不过,她很快又皱起了眉头。   “我忽然找回记忆这件事,一定不是偶然随意发生的,应该是艾斯法尔那里遇到了什么特殊的状况,进而牵引契约造成的。”   感受着契约连接处传递来的安稳平和情绪,裴湘勉强压下心中的担忧,继续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边的工作。   黄昏临近,裴湘决定去附近的公园里散散步。她想,如果今晚入睡前仍然没有艾斯法尔的消息的话,那她就要亲自去一趟海边了。   然而,裴湘刚刚推门而出,就看到了从走廊另一端疾步而来的黑发伙伴。于是,夜晚寻人计划悄然取消。   “你回来了。”   四目相对,有些事情不言自明。她知道他恢复了记忆,他也清楚她找回了过去。   艾斯法尔在裴湘对面站定,目光温软:   “我回来了,艾米。”   “受伤了吗?”   “没有。”   “那就好,要一起出去散散步吗?”   “荣幸之至。”   挽着艾斯法尔的胳膊,感受到他的真实温度,裴湘此刻的脚步才真正轻快起来,也有了说笑的心情。   “艾斯法尔,我的朋友,你现在还会因为身高问题而庆幸自己成为人类男性吗?”   闻言,艾斯法尔不太情愿地把某些被他丢在垃圾堆里的记忆捡了回来,并佯装淡然避重就轻地说道:   “还好吧。其实,我对人类的印象早就有所改观了,毕竟那是你成长的族群。”   裴湘浅浅一笑,觉得艾斯法尔挺会说话的。于是,她也愿意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不再继续调侃身边的海族之主。   两人在绿荫和繁花中慢慢前行,一段路程之后,裴湘从卖花的小姑娘手中买下一束郁金香,又折下其中一朵别在艾斯法尔的衣服上。   “祝贺你平安归来。”   端详了片刻鲜花和美人后,裴湘才好奇问道:   “艾斯法尔,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忽然找回了记忆?”   给胸前的郁金香施展了一个保护魔咒后,艾斯法尔淡声答道:   “有个自作聪明的半神偷偷跟着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并且一直隐藏在暗处。几次算计不成,他便忍不住亲自动手了,然后……现在大概已经失去他的神座了。”   “半神?”裴湘眉心一跳,等着更详细的解释。   艾斯法尔侧头看着裴湘问道:   “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你送过我一滴蕴涵剑意的鲜血。艾米,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裴湘微微颔首,轻声道:   “自然记得。我的魔力少,掌握的魔法咒语也不够精深和广博,因而无法给你施加更高级的祝福魔法,让你避免意外和伤害。所以,我就给了你那滴血。”   说到这里,裴湘语气微顿,有个猜测忽然从心底冒了出来。   她眼波轻轻一转,狐疑地打量着看上去十分沉稳可靠的海族之主,沉吟片刻后缓声问道:   “艾斯法尔,你不会一直没有使用那滴鲜血吧?我记得……你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艾斯赫梅尔那孩子的情况可挺糟糕的。重病、贫穷、饥饿等等,更别提之后在外面四处打零工赚钱的那些日子了,受伤打架就像家常便饭一样。按理说,你早该使用那一滴蕴涵剑意的鲜血疗伤了。”   “我把你赠给我的剑意封印在了本源意识里,一直用魔力蕴养着,直到今天才解除禁制。”   “怎么没有尽早使用呀?是觉得那一丝剑意有些弱吗?不过,经过你的本源魔力浸染融合,那一丝剑意大概会威力大增吧。”裴湘眨了眨眼,讲话的声音抑扬顿挫。   艾斯法尔垂下眼眸,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应该慎重回答。   “艾米,把你赠送给我的那滴鲜血用在修补身体外伤方面,有些浪费。并且,我当时便有所猜测,认为那些半神不会只把我放逐到异世就安心收手的,他们肯定会埋伏下更多的险恶杀机。而你的剑意,出其不意又凌厉非常,是我反击敌人的绝佳底牌,应该用在最关键的时机,用来化解真正的危险。”   这个解释让裴湘心里升起小小的骄傲,笑意在她的唇边悄悄绽放又迅速收拢。她轻咳一声,眉目严肃地强调道:   “我不得不说,你这样做有些冒险,艾斯法尔。在你失去记忆的时候,普通的外伤也可能是致命的。不过,我相信你自有判断,不会让自己陷入真正的险境中的。”   艾斯法尔轻轻“嗯”了一声,对裴湘低声讲诉起他追捕昆西的经过,当他讲到瑟琳娜其实就是桑菲尔德家走失的那个小女孩儿的时候,裴湘无奈喟叹。   接着,艾斯法尔又讲了他遇到韦斯莱少校之后的遭遇,以及昆西身体内隐藏着的半神力量。最后,艾斯法尔给裴湘详细描述了剑意和半神力量之间的碰撞吞噬过程,顺便提及了一些他对力量的理解和运用,自然而然地引起了裴湘的莫大兴趣。   又过了一会儿,裴湘好奇问道:   “你和艾斯赫梅尔是什么样的关系?我是凭空出现的,这个世界的法则帮我补上了一些疏漏之处,让劳里他们觉得我的出现合情合理。”   艾斯法尔想了想,温声解释:   “因为力量的原因,我受到的限制比较多,再加上进入异界的身体并不是我的本体,而是小精灵翠翠的身体,所以法则让我成为了人类艾斯赫梅尔。实际上,赫梅尔家的那个男孩儿在我出现之前就已经因病去世了。”   裴湘皱了皱眉头,嘀咕道:   “法则给你安排了一个处境不算好的身份,有些刻意让你遭罪的意味。”   艾斯法尔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坦诚说道:   “其实已经比我预想的状况要好一些了,可见你施展的那个基础祝福魔法还是挺有用的。”   扬了扬眉,裴湘心中暗忖,当初这人觉得自己会遇到更糟糕更危险的境况,却依旧选择了封印剑意并且一直忍耐到了敌人完全暴露出来,之后才全力一击解决隐患。细思起来,他倒是挺狠心的,不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待敌人。   “艾斯法尔,你说那个昆西选择从我这里盗取资料图纸,会不会是被那个半神诱导的?不然的话,怎么就那么巧,这么多和造船工业有联系的工厂中,昆西偏偏就选择了我们?”   艾斯法尔点了点头,分析道:   “他们希望激怒我,让我因为杀戮而被这个世界的法则忌惮,从而受到更加严厉的压制。而我若是反抗,不,我必然会反抗,就会把事情推到更加糟糕的地步。到最后,我会彻底失去返回魔法大陆的机会,以及准半神的资格实力。”   闻言,裴湘关切问道:“艾斯法尔,你现在苏醒了记忆,实力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准备什么时候返回魔法大陆?”   艾斯法尔没有立刻回答裴湘的问题,而是自然而然地问道:   “我还不确定,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随意,态度又实在是理所当然,裴湘根本没有来得及思考要不要留下来的问题,或者说,她的潜意识也是希望回归魔法大陆的,便脱口道:   “我希望能参加乔和劳里的婚礼。还有,离开之前你我得把财产处理好,一部分留给劳伦斯家、马奇家和赫梅尔家,一部分捐出去做慈善。”   艾斯法尔噙着笑赞同了裴湘的提议,又接着说道:   “大约再过一年左右,我就能带着你穿越空间壁垒了。我相信,那些已经受到教训的半神们再也不敢随意插手你我的旅途了。”   裴湘嫣然一笑,而后和艾斯法尔讨论起来返回魔法大陆后两人的行程来。海族之主的本体自然还不能离开深渊,他仍然在通过吸收深渊魔气而积蓄力量,但艾斯法尔还拥有“翠翠”的身份,这就给了他四处行走的自由。   “回去之后,我带你去海皇宫,那里是海底最美丽的地方,比小人鱼公主艾米生活的海国王宫漂亮一万倍。海皇宫内还有我收集珍藏的魔法典籍和魔法材料,我可以教你更加高深的魔法知识,你也可以继续教导我那些属于异世的技能。艾米,我们会拥有很漫长但绝不会无聊寂寞的时光。”   裴湘欣然点头,目露期待,同时也有些思念人鱼公主记忆中的亲人们:忙碌严肃的海国国王、有点虚荣但其实很爱孙女的老祖母,以及五位美丽天真的人鱼姐姐。   “也不知道海国中的几位人鱼公主现在如何了?离开魔法世界之前,我刚收到五姐的信函,她说二姐要订婚了,未婚夫是另一个海国中的王子,我当时还想着回去一趟呢。”   艾斯法尔一愣,不解地问道:   “我记得你说过,艾米是最小的人鱼公主,长出双腿上岸时只有十五岁。而她的五个姐姐也很年轻,最大的不过二十几岁,怎么这么早就订婚了?要知道,普通人鱼的寿命一般都是三百年的。”   提起这个话题,裴湘只能无奈叹气,她摇着头说道:   “他们被人鱼小公主艾米‘差点’变成泡沫的事情吓到了,认为海族最好还是和海族在一起,于是就开始积极张罗起人鱼公主们的婚事来,希望她们能早日遇见命定的伴侣。   “要不是我之前一直不能说话并且无法把双腿变回鱼尾巴,老祖母肯定要装病把我喊回去相亲的。据说,候选名单已经写满三条海纱了。”   想到每条海纱的长度,艾斯法尔不愉快地抿了抿唇,心里觉得人鱼王国的国王实在无能平庸。最初,人鱼国王无法阻止小女儿因为一个人类男性要死要活,出事后,他又想出这种尽早嫁女儿的昏招来。   ——呵,这样急急忙忙地安排相亲,简直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艾米,人鱼国国王的想法……”   “嗯,你也觉得他的想法有些草率是不是?他还因为自己的妻子去世太早而认为那些活得长的海族才是女婿的最佳人选,说是这样才能避免女儿们承受丧偶之痛,唉!”   “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啦。按照海族习俗来分析,即便那些开始考虑婚事的长寿海族都被说成是年轻有为,但实际上,他们一般都很大年纪了。而人鱼公主们最大的也才二十几岁,活的时间也许连相亲对象年纪的零头都不到,哎。再说了,年轻帅气充满朝气的开朗热情小伙子不好吗?我瞧着五十岁就宣誓成年的白鲨族就挺不错的。”   艾斯法尔垂下眼眸,忽然觉得人鱼族的国王也不是那么无能平庸了。不愧是做了君王的人鱼长辈,老成持重且目光深远,考虑事情就是比年轻小姑娘来得全面。   ——年纪大怎么了?比不上零头怎么了?这是歧视吧? 第396章   散步回来,情绪有些低落的艾斯法尔随意地翻了翻桌面上的几份资料文件,发现是裴湘草拟的商业计划书。又因为其中主要内容涉及到了投资和借贷方面,他便想起了自己之前从海底寻找到的那些金银珠宝。   “艾米,你在找人投资新工厂吗?”   “对,我暂时列出了几个背景不错的合作方,你再帮我看看他们的资料吧。”   艾斯法尔飞快地浏览了一遍手中的文件,等他对裴湘的打算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才温声道:   “从几个备选方案来看,如果你手中的资金更充裕一些的话,会在谈合作时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裴湘一边忙着把新买的郁金香花束插入瓶中,一边笑着点头道:   “确实如此,如果有足够的资金支持的话,我更愿意独立投资新工厂。当然了,合作者还是要有的,毕竟是做生意嘛,独木难支。”   “你看这些够不够?”艾斯法尔淡声问道。   “什么?”裴湘疑惑抬头望去,就看到深棕色的地板上忽然出现了三个大木箱子。   “这是我从海底弄出来的,”艾斯法尔微微一抬手,三个大木箱子便自动张开了上面的箱盖,露出了里面的珠光宝气,“这些,都用来投资吧。”   三个木箱子一起开启的瞬间,裴湘只觉得整个房间都亮堂了不少。她忍住了揉眼睛的动作,起身走到木箱前绕了一圈,而后在艾斯法尔身边站定。   “所以……你出去一趟,不仅打败了敌人找回了记忆,还顺便挖了宝藏回来吗?”   艾斯法尔展眉一笑:“原本准备马上就回来的,但考虑到人类生活所需,我就特意从海底带出了这些。”   裴湘眉眼弯弯。她也不和艾斯法尔客气,直接蹲在木箱子前认真查看起来,并计划着如何把这些金灿灿亮晶晶的珠宝变现。   “艾斯法尔,你想得太周到了,有了这笔钱,我的好多计划就可以尽快执行了。”   “嗯,我知道你希望在离开这个世界前积累一笔财富,然后留给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类朋友。既然如此,我自然不会任你一人独自忙碌辛苦。   “但说实话,艾米,我觉得这些财富已经足够了。如果再多了,就要给我们的朋友们招惹祸患了。”   裴湘十分赞同艾斯法尔的观点,欣然颔首。   见状,艾斯法尔眸光微闪,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   “艾米,我和你的很多观点总是非常相似。无论是在魔法世界共同游历共同御敌的时候,还是在异世中作为人类生存时,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无论我们是否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很多时候,有些话无需细讲,你我就能达成一致。这让我有一种很奇妙很陌生的感觉。”   “奇妙陌生的感觉?”   闻言,裴湘侧身歪头,捧着几颗莹润华美的黑色珍珠瞧着艾斯法尔,曼妙流转的眼波里有几丝不解。   这一幕让艾斯法尔有瞬间失神。他心底下意识地冒出了一个想法来,如果要售卖这几颗珍珠的话,绝对不能让裴湘靠近。否则的话,她这双流光溢彩的眼眸可要让珍珠黯然失色了。   “艾斯法尔?”   “嗯,我在。”   回过神来的黑发男人顿了顿,而后从容解释道:   “说奇妙陌生,是因为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是我早就相识的朋友,亦或者是跟随我四处作战的属下,他们和我相处的时候,都没有你我之间这样的默契。就好像……我和你才是认识很久的知交好友,而他们虽然和我共同经历了漫长岁月,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和心照不宣的默契。”   ——所以,年龄差距绝对不是生灵之间真诚相处的障碍,漫长的时间不一定能铸就深厚情谊。   这番突如其来的倾诉让裴湘倍感喜悦,因为她和艾斯法尔之间的情谊得到了对方的认同。   说实话,她也觉得自己和艾斯法尔相处的时候最合拍,最不需要遮掩真实的自我。这种轻松自在的感觉,从匕首先生那里一直延续到了现在,甚至,这种交情还会继续保持下去。   于是,裴湘也笑吟吟地描述了自己的感觉,积极回应同伴给予的肯定。   艾斯法尔听到裴湘坦言道,她同样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最有共同话题,并且日常相处起来没有丝毫隔阂,顿时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暗道,事实果然胜于雄辩,年龄差什么的从来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鸿沟。况且,裴湘之前还给他讲过一条一千多岁的白蛇和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类成婚的故事,先不管故事结局如何,至少那对相差千年的夫妻还是很恩爱的。   ——可见有些观点过于片面,不具有普遍指导意义。   想到这里,艾斯法尔那一身矜持稳重的气质中就释放出了几丝轻松愉悦的气息,惹得裴湘看了他好几眼,同时,她暗暗感叹,没想到自己的这份认同会让艾斯法尔如此高兴。   “既然如此,我以后可以直白一些,多说些甜甜的心理话,让好朋友每天都有一个好心情。”裴湘在心里做了决定。   次日,当艾斯法尔给裴湘“普及”深海年轻一代不太富裕的经济状况的时候,裴湘收到了劳伦斯老先生的来信。   “白鲨族历来没有多少积蓄,许多年满五十岁成年离家的白鲨族青年经济状况不佳,连一处像样的住所都没有。稍稍有些经济头脑的,能勉强购置贝族搭建的平层建筑,但大多数都住在逼仄少光的海螺筒楼中。当然,还有更穷的,只能用海草搭建简易帐篷……”   “哇,太好了,”裴湘的一声欢呼打断了艾斯法尔的话,她扬着手中的信函高兴地说道,“艾斯法尔,劳伦斯先生说,劳里和乔订婚了!看,这里写着,他们决定尽快结束欧洲旅程返回家乡,并且,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婚礼会在明年六月举行。”   艾斯法尔记得裴湘说过,等乔和劳里结婚了,他们俩就可以准备返回魔法大陆了,所以,他也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消息。   读完整封信后,裴湘向艾斯法尔复述了劳伦斯老先生写下的几件趣事,然后话题一转,接着艾斯法尔之前的话继续说道:   “其实,对于人鱼公主们来说,丈夫没有房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我的记忆里,小公主艾米不仅有房子,还有一个漂亮的小花园,并且,房子的地段儿非常好。那里紧挨着人鱼国王的宫殿,是人鱼海国中魔力最充沛的区域。   “再有就是,如果另一半没有房子的话,正好可以住进公主们那个带花园的大房子里。这样一来,人鱼国国王也会很高兴的,因为女儿们没有因为成婚就远离他。你知道的,咱们的海域实在是太过宽广辽阔了,即便有魔法,有些地方也不是可以轻易到达的,比如深渊、大海沟、黑暗珊瑚林和被封印的海皇宫一带。”   拥有海皇宫的艾斯法尔:……   在劳伦斯老先生等人返回家乡前,裴湘和艾斯法尔离开了纽约。   回到熟悉的小镇上之后,裴湘继续借住在劳伦斯大宅,而艾斯法尔则要和赫梅尔家的人待在一起。   “我有些不习惯。”离开前,艾斯法尔直白说道。   “不习惯什么?”裴湘询问站在岔路口前的海族之主。   “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以后,我就一直和你离得很近,我们可以随时沟通交流。恢复记忆后,我们也住在相邻的房间里,白天几乎都待在一起的。现在却忽然要分开了,感觉很突兀。”   裴湘颇为理解艾斯法尔的感受,刨除失忆的那段日子,她的身边一直有艾斯法尔相伴。无论是匕首先生还是小精灵翠翠,他们两个都是形影不离的。恢复记忆后,因为当时住在旅馆中,所以两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被拉开,夜间也只是一墙之隔而已。   但现在……社交礼仪和习俗让他们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不仅不能继续住在一处了,就连白天的拜访也该是有正当理由的。因为在旁人眼中,他和她是……没有血缘和法律关系的男人和女人。   站在分别的路口,裴湘忽然若有所悟,望向艾斯法尔的目光中开始多了一些新的东西。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艾斯法尔是一位可以相恋相爱的男性,他不仅仅是匕首先生、小精灵翠翠,亦或者是一个需要她教导照顾的小男孩儿。   安顿几日后,裴湘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步调,同时也恢复了她和艾斯法尔每天两小时的教学日常。不过,教学的形式和内容都发生了改变。   艾斯法尔继续之前在魔法大陆上的习惯,旁观裴湘学习魔法知识并偶尔指导点拨一些关键之处,同时,裴湘也不再教授艾斯法尔某些基础文化知识,而是集中精力和他深入探讨自己掌握的一些技能。   等到布鲁克和梅格家的双胞胎出生后,劳伦斯老先生终于带着劳里和乔回来了。且不说重聚的亲朋好友们如何欢聚谈笑、如何诉说对彼此的思念之情,只说劳里和乔这一对新鲜出炉的未婚夫妻。   劳里如今不再是离开美国时的那个忧郁青年了,他又重拾了年少时明朗轻快的笑容,可又比之前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气质。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就是,他现在既是乔的大男孩儿特迪,也是乔的知己爱人西奥多·劳伦斯先生。   而乔依旧是一个倔强独立的姑娘,执着于自己的写作理想和事业,并不愿意只安享悠闲富有的婚后生活。   当然,这并不是说乔的身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和劳里的爱情让她的笑容里多了一些温柔和甜蜜。她身上棱角依旧,可是最锋利最伤人的部分却已经有了收拢起来的趋势,假以时日,那些容易伤人伤己的尖锐一定可以化作能够保护自己和家人的坚硬盾牌。   这天,几个年轻的女孩子们聚在梅格家中,乔一边小心翼翼地逗弄新生儿,一边对身边的姐妹们说道:   “我和劳里商量好了,即便我结婚了,也不会把全部心神都投注在他身上的。我当然会照顾家庭,照顾我的丈夫和孩子,承担起妻子和母亲的责任,就像劳里也要承担起属于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一样。   “但我绝对不会放弃我的写作。我要讲故事、我要表达我的内心想法,我希望我的文字被印刷出来,被更多的人读到,我希望我一直拥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和勇气。”   “我支持你,”裴湘帮乔理了理碎发,赞同道,“乔,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别因为婚姻和爱情就束缚住自己。如果你享受成为一名全心全意照顾家庭的小妇人,那就尽情经营你的小家园,如果你希望得到家庭生活之外的价值认同,那就别放弃自己的理想。”   乔开心地扔了一下沙发上的靠垫,爽朗笑道:   “我就知道艾米绝对会支持我的,也会理解我的想法。”   但梅格却有些担忧,她关切看着乔问道:   “乔,你成为劳伦斯太太后,劳伦斯家就有了女主人。以劳伦斯家的财富地位和生意人脉,那之后难免会多出许多社交应酬之类的活动来,而你的创作又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你想好怎么协调分配时间了吗?”   乔露出了一个稍显犹豫但又不是特别苦恼的表情来,她抓了抓披巾,慢吞吞地解释道:   “我和劳里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都做好了要体谅对方并为了家庭生活而妥协一些事情的准备,但不论如何,我们所有的忙碌都是在为了幸福的日子而奋斗。所以,我们肯定不会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我们也不想成为那种非常受欢迎的聚会宠儿和热门社交人物。嗯,我和劳里一致认为,通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实验后,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合适舒服的生活方式的。”   听到妹妹确实认真考虑过相关问题,大姐姐梅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是一位新婚不到两年的小妇人,又刚刚成为母亲,十分清楚年轻夫妻之间要面临的各种小矛盾和小麻烦,清楚这段需要彼此磨合的日子是多么重要。   可这边的梅格刚刚放心,一旁的贝思又温声细语地表达了她的忧虑:   “乔,我一直认为你会和劳里在一起的,你们两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那么合拍,彼此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但我也无法忽略一个情况,就是你们俩吵架斗气的次数也不少。乔,我亲爱的姐姐,你是个倔强的急脾气,而劳里也十分要强好胜,我担心你们婚后会时常发生争执,谁也不让着谁。”   乔揉了揉贝思的小软手,笑嘻嘻地安慰道:   “不用担心这个,我和特迪相处了这么多年,早就熟悉对方的臭脾气了。我俩吵架归吵架,可是谁也不会在心里记仇的,反而会在消气后进行更多的自我检讨,会更加理解体谅对方,这是我们的相处方式。”   “可是,朋友之间的相处方式和恋人夫妻间的还是不一样的,”正在帮梅格设计亚麻桌布花纹的艾美搭腔道,“我听妈妈念叨过这方面的担忧,乔,她认为你和劳里都太好胜了。不过,我认为妈妈现在已经改变一些看法了,从你们回来后,她大概是从你和劳里身上看到了成长和成熟的痕迹,知道你们正在培养包容和耐心这样的美德,就悄悄松了一口气。”   乔的眼神一亮,她很高兴马奇太太看到了她的成长与进步,母亲的肯定是她最希望得到的奖励。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艾美。”乔倾过身抱了抱金发的小妹妹,温柔地说道。   几个姐妹正温情脉脉地讲着话,双胞胎中的男孩儿忽然大哭起来。   哭声一响,就见刚刚还稳重教育妹妹的梅格立刻跳了起来,颇有些手忙脚乱地抱起了哇哇大哭的小婴儿,可是怀中这个的哭声还没有降低,小床上的另一个也跟着哼唧起来,眼见着也要嚎啕大哭了。   贝思连忙去哄,奈何小婴儿只要妈妈不要小姨们,于是,梅格只能放下哭声刚刚变小的儿子,俯身抱起干嚎的小黛西并哼起了歌谣。而被放下的男宝宝在小声抽噎了一会儿后,似乎忽然意识到身边变得空荡荡的了,于是……   从梅格家离开的时候,几个年轻姑娘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们不约而同地想着,小婴儿真是世界上最可爱也最可怕的存在。而乔的感触尤其深刻,她、她忽然不是那么想结婚了。   第二年六月,婚礼如期举行。   英俊潇洒的新郎牵着终于克服了婚前恐惧症的新娘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他们沐浴在善意和幸福中,对未来许下了充满美好愿景的庄严誓言。   裴湘端着香槟站在人群中,微笑着注视劳伦斯和马奇两家人。   除了今日的主角劳里和乔以外,劳伦斯老先生和马奇夫妇、马奇姑婆坐在一处,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   梅格和布鲁克这对年轻夫妇在忙着照顾新生儿。   贝思正在和从英国过来参加婚礼的弗兰克·沃恩说着话,她的笑容很甜美,而弗兰克看着她的目光也越来越专注。   至于马奇家最小的女孩儿艾美,她一向是这种社交场合中最受欢迎的姑娘,身边总是围着几位年轻人。   “在看什么?”艾斯法尔把取来的蛋糕递给裴湘,又替她拿着香槟杯,方便她品尝婚礼蛋糕。   裴湘望着正在和艾美说话的棕色头发年轻男士,轻声问道:   “那是桑菲尔德船长的长子吗?”   “是他,爱德华·桑菲尔德。”艾斯法尔微微颔首,肯定了裴湘的猜测。   爱德华·桑菲尔德在接到瑟琳娜的死讯后,就从英国匆匆赶回来了,紧接着,他又从警方那边得知了父亲桑菲尔德船长的遇害经过,很受冲击。   大病一场之后,年轻的桑菲尔德先生找到艾斯法尔,向他打听了更多的细节。   而裴湘当时正忙着帮劳伦斯老先生筹备婚礼事项,就错过了认识这位桑菲尔德先生的机会,到如今才算是见到了对方的模样。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裴湘和艾斯法尔很快又谈起了其它事情。两人最近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了,所以需要处理的琐事比较多。   “我们离开后,法则会让大家认为一些事是合情合理的。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就会慢慢忽略我们的存在。”   “这样最好,分离总是让人伤感。”裴湘的眉目间划过一丝怅然。   艾斯法尔忽然问道:“蛋糕好吃吗?”   裴湘微怔,下意识地往口中放进一小块蛋糕,尝了尝,然后评价道:   “用料很扎实,甜味儿适中,奶油可口,不错。”   “你吃到下面的水果夹层了吗?”   “咦?我没注意。”说着话,裴湘又吃了一口蛋糕,旋即幸福地眯了眯眼睛,之前的惆怅情绪不翼而飞。   艾斯法尔见裴湘因为吃到甜食而情绪转好,也跟着露出了微微笑意。   又过了一会儿,乔和劳里这对新婚夫妇朝这边走来,裴湘便和艾斯法尔一起迎了上去,向新人送上祝福……   两个月后,处理好各种琐事的裴湘和艾斯法尔一起返回魔法大陆,降落地点恰好是一片魔法元素浓郁的柳树林中。   “咦?你长得好像我过去的一个朋友喵!”   一只穿着条纹外套的黑猫骑着粉色梅花鹿出现在柳林中央,他打量着突然落入他的地盘的意外来客,咕噜一声后期待地问道:   “不过喵~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你是艾米的孩子吗?”   说到这里,已经荣升为元帅的黑猫达达尼奥从粉红梅花鹿的背上跳了下来。他仰头打量着实力深厚,并且明显已经修炼许多年的艾斯法尔,瞪圆了一双猫眼好奇问道:   “你们俩身上的气息好接近喵~,好像一个养育了另一个。喵,那个长得像艾米的小姑娘,我问你喵,你妈妈呢?还有喵,这个大高个儿是你爸爸吗?”   第397章   ……爸爸?   艾斯法尔面无表情地想着,这就是他一直不太喜欢陆地的缘故,无论是天生有两条腿的人类还是毛绒绒蠢呼呼的兽类,都特别擅长胡言乱语和胡思乱想。   裴湘则因为老朋友达达尼奥的猜测而眉眼弯弯,她忍住了笑出声的冲动,努力不去刺激近来莫名注意年龄问题的海族之主。   “达达尼奥,好久不见,我是艾米。”   “艾米?喵~你是艾米?你看上去一点都没变喵~不,你可以说话了呀,这么说,你解开那个魔药诅咒了喵?”   裴湘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上前两步蹲在达达尼奥身前,和他握了握爪:   “达达尼奥,真高兴再次见到你。我现在能说话了,不仅如此,我还在学习魔法。对了,我们差不多分别了八年多的时间吧,你怎么会把我认作是艾米的孩子呢?”   达达尼奥认真辨认了一番,确定眼前的人类女孩儿确实是自己之前的朋友,顿时心情愉悦地翘起了胡子。他咕噜了两声,但很快又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八年多?不对,艾米,我们大约有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每年都会在你我分享苹果馅饼的那一天思念你,我一共思念了你三十次。喵,达达尼奥元帅不会记错这么重要的事情的,喵~”   达达尼奥的话让裴湘迷惑不已,她也觉得黑猫将军,不,现在已经是黑猫元帅了,肯定不会记错这么重要的事情的,毕竟事关美味的苹果馅饼!   这时,终于轮到被忽略的艾斯法尔出声了。他垂眸瞧着一蹲一站的裴湘和达达尼奥,淡声解释道:   “不同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再加上空间通道本身是就折叠了时间和距离,所以,即使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只待了几年,但这边却已经是三十年的光阴了。”   “原来是这样,”裴湘恍然,随即又有些担心艾米的亲人们,“没想到我们离开了三十年之久,也不知道人鱼国那边怎么样了?”   达达尼奥从裴湘和艾斯法尔的对话中听明白了一些事情,他惊讶地喵了好几声,之后大声说道:   “原来你们去了别的世界!艾米,你拥有了一段神奇的旅程呀,喵~还有这位巫师先生,你好,欢迎来到达达尼奥元帅的柳树林做客。”   艾斯法尔优雅颔首,礼貌回礼道:   “很高兴认识你,达达尼奥元帅。我之前听艾米提起过你们之间的友谊,以及你对她的帮助,请接受我的诚挚谢意和祝福。”   话音刚落,达达尼奥就感到身上一暖。同时,他心里莫名生出一种直觉,就是以后在水中的时候,他的毛毛不会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让他难受了,而水中的小鱼们也会更加乐意和他一起玩耍了。   “你很厉害喵~”达达尼奥通过艾斯法尔的祝福感受到了对方的部分实力,真心称赞。   裴湘微笑着把艾斯法尔的名字介绍给达达尼奥,达达尼奥听完后,一边感叹艾斯法尔竟然倒霉地和大魔王重名了,一边邀请他们在柳林中做客吃饭。   “今天的菜单上有奶油蘑菇派和蜂蜜草莓蛋糕塔,还有烤黄金鸡肉和煎胡椒香肠,艾米,你一定会喜欢的。喵,艾斯法尔先生,你喝酒吗,我们可以来一杯冰镇的黑云朵气泡彩虹酒,配着柠檬汁珍珠鸡蛋沙拉,绝对是美味。”   在柳树林主人的盛情邀请下,艾米和艾斯法尔坐到了树桩餐厅中,和热情好客的达达尼奥元帅一起分享丰盛的餐点。   用餐期间,艾米向达达尼奥讲述了她当年离开柳树林一带后的经历,讲到她遇到的莉莉娅公主和那本神奇魔法书,讲到她在伯莱国的见闻和魔女爱丽丝的出现。   讲述期间,她特意提到了她是人鱼小公主艾米的事情,但简单略过了一些有关艾斯法尔真实身份的内容。   达达尼奥是一只好奇心强烈的黑猫,但也是尊重朋友隐私的绅士,所以他没有追问那些明显被刻意略过不提的细节,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勇士赫邱和魔女爱丽丝之间的纠葛上。   “喵~赫邱竟然是靠那样的方式取胜的吗?没有地动山摇的战斗?没有不顾生死的挑战?甚至都没有正面对上海族之主吗?喵~太失望了!   “我的偶像怎么可以是一个用阴谋诡计取胜的家伙,喵,况且那些阴谋诡计还不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真是太让骄傲的达达尼奥元帅遗憾了,喵!”   讲完故事的裴湘喝了一口甜滋滋的玫瑰花露润喉。放下水晶杯之后,她注意到达达尼奥竟然如此失望气愤,心中颇为不解,便直接问道:   “达达尼奥,我的朋友,我记得你之前虽然喜欢勇士赫邱打败大魔王的故事,但也只是喜欢而已,并没有达到热衷痴迷的程度。可是你现在的失望之情是如此浓厚,都快让我误会了,难道是我之前理解差了?”   达达尼奥吞掉一根黑胡椒烤肠后,才蔫哒哒地说道:   “果然故事都是骗喵的。艾米,在我第二十五次思念你和你的苹果馅饼的时候,我遇到了另一个好朋友。   “他是一只喜欢四处旅行并且十分了解各地美食文化的白色大狗。喵,他真是一位忠诚友善的朋友,对我包容极了,甚至愿意为我停下脚步并在柳树林里安家。可是喵,我不小心弄丢了我的朋友。”   裴湘见达达尼奥的胡子全都垂下来了,而且还有扭曲打结的趋势,便知道他是真的遗憾难过,便温声问道:   “达达尼奥,你介意说一下那位大狗先生离开柳树林的原因吗?”   “喵,没什么不能讲的,达达尼奥从来不屑于隐瞒自己犯过的错误,只有狗子们才喜欢装怂逃避。喵,当然了,我的朋友布布加莱除外,他是最特别的狗子。”   黑猫元帅咕嘟咕嘟地灌下一杯彩虹酒平复心绪后,才继续说道:   “那段日子,我忙着扩大地盘,打算让自己变成名副其实的元帅,因此停留在柳树林中的日子越来越少,喵,我忽略了好朋友等待我回去陪他的期盼目光。   “后来,我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也和布布加莱约好了要一起去桐狐瀑布钓鱼。但远方飞回的鸽子带来了新版本的勇士赫邱传说,并准备举办一场独家讲演。为了在第一时间得知赫邱的故事,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说到这里,达达尼奥又喝了半杯冰酒,然后接着回忆道:   “喵,在返回柳树林的前一天,我转道去了隔壁镇子的海鲜干货店,一边吃光了里面的鱿鱼丝一边听那只鸽子讲故事,然后……布布加莱就生气了喵。   “他说我一直在忙着打拼事业,冷落了特意为我留下来的朋友,而等我好不容易有些空闲时间了,又沉迷于一些虚假的故事。他责备我,说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真英雄的历史人物而忽略了现实中的朋友,太让他心寒失望了。于是,他就离开了柳树林,重新踏上了旅程。”   裴湘听完达达尼奥的叙述后,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一脸失落的朋友,只好叹着气给他倒了一杯酒。   达达尼奥苦恼地说道:   “我知道自己冷落了好朋友,但我之前还有些不服气的,觉得布布加莱不该那样说赫邱的坏话,不该质疑那段英雄传说。   “没想到……喵,谢谢你艾米,让我知道了真相,也彻底认识到布布加莱的分析很有道理。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怪我的朋友了,我只想重新得到那份友谊。”   这时,之前一直安静吃东西的艾斯法尔出声问道:   “为什么那位布布加莱先生会质疑勇士传说的真假?”   “喵~他是很博学的狗狗。”   达达尼奥这时候有些醉了,声音有一点儿飘,但吐字还算清晰:   “布布加莱走过很多地方,也和一些海族有交情。他说,海族们现在还都把那个大魔王看做是海族之主,可见大魔王的厉害和他在海族中的牢固地位,所以,他不相信一个年轻的人类能够真正打败海族之主。嗝~布布加莱说,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隐情喵~”   听完黑猫元帅的解释,艾斯法尔喝了一口酒,眼底划过一抹怀念。   见状,裴湘分了一块蛋糕给艾斯法尔,希望甜点能让他的心情好一些。   而达达尼奥醉眼朦胧地盯了一会儿两位客人的互动后,忽然对艾斯法尔叮嘱道:   “不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缺少不了陪伴,哪怕不能时常在一起,也要保持联络经常沟通。”   艾斯法尔微笑着吃了一口蛋糕,无声颔首。   裴湘觉得达达尼奥这话是在感慨自身,便浅笑着询问道:   “达达尼奥,你想如何挽回和布布加莱先生的友谊呢?”   达达尼奥微醺着咕噜了几下,两只猫眼眯成了一条缝,陷入了思索当中。   一时之间,餐桌上有些安静。直到两只花精灵合力拎着着一篮水灵灵红嘟嘟的玛瑙果飞来,达达尼奥才抖了抖耳朵回过神来。   “喵~吃果子啦,这是柳林附近的特产喵,只有这里有,嗝~”   有了新鲜果子吃的黑猫元帅暂时把布布加莱的事情抛在脑后,和裴湘打听起异世界的风景人物……   一顿饭宾主尽欢,结束后天色已晚,醉醺醺的达达尼奥把裴湘和艾斯法尔安排在池塘旁的荷叶床上居住。   “那里有两张又大又舒服的荷叶床,中间隔着一朵粉红色的莲花。你们躺在上面的时候看不到对方,却能听到彼此的声音,还能望见同一片夜空,正适合你们俩,喵,祝你们好梦喵~”   嘱咐完,达达尼奥就迈着醉猫步伐“扑腾”一声跳进了池塘中,而后左摇右摆地追着一群小鱼跑远了。   “诶,达达尼奥……你去哪里?”裴湘有些担心。   一旁的蓝兔子副官安慰她道:“别担心,池塘里的水精灵和萤火虫会照看达达尼奥元帅的。艾米小姐,艾斯法尔先生,请安心休息吧,晚安。”   “那好吧,晚安,这里的月夜很美。”裴湘感谢地笑了笑。   艾斯法尔也点头致意。   一夜好眠。   第二天清晨,睡意朦胧的裴湘感到身下的荷叶床晃动得厉害,一睁眼,就看到站在岸边的达达尼奥在指挥小鱼们摇晃荷叶梗。   另一张荷叶床上的艾斯法尔已经起来了,他悬浮在池塘上方,神色淡淡的,眉目清贵矜持。若不是手指上还沾染着带着荷叶清香的露水,裴湘绝对不会怀疑这位海族之主刚刚也参与了幼稚的摇晃荷叶的游戏。   “这真是特殊的喊人起床的方式,达达尼奥,艾斯法尔。”裴湘翻身坐起,在晨光中揉了揉眼睛,软声抱怨道。   已经酒醒的达达尼奥精神十足地大声说道:   “艾米,快起来,我来和你们告别喵。我现在要立刻出发去寻找我的朋友布布加莱喵,我等不及要和朋友说抱歉了,所以不能再继续耽误时间了。”   裴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要离开柳林一带?”   “喵,别大惊小怪的,艾米,”达达尼奥扬着下巴说道,“我只是暂时出趟远门而已。等我找到布布加莱并亲自说出我的歉意后,我就会回来喵。这里需要我,我一直记得自己的责任喵。”   “哦,好吧,我当然知道达达尼奥元帅不会彻底离开柳林的。”裴湘嘟囔了一句,并指挥着荷叶把自己送到岸边。   “达达尼奥,你准备立刻出发远行吗?”   “是的喵,我一向是说走就走的猫咪。”达达尼奥自豪地翘了翘胡子。   裴湘莞尔,她一边扎头发一边说道: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道别吧。达达尼奥,祝你早日找到布布加莱先生并和他恢复友谊。嗯,我和艾斯法尔也许还要在这里停留几天,然后也会里离开这里的。”   “你们之后会去哪里喵?”达达尼奥好奇问道,“喵,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你是人鱼公主的,喵,怪不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特别顺眼。艾米,你要回家吗?和你的男朋友艾斯法尔一起回大海里去吗,喵?”   “咦?!”裴湘惊愣,等等,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男朋友?不……   赶时间的达达尼奥又飞快地说道:   “喵,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看望你们的。喵,不过你得给我一个信物,海域太大了,没有指引的话,我可找不到你们家。”   不等裴湘纠正达达尼奥的错误认知,一旁的艾斯法尔就及时地递出了一枚金色的海螺。   不过,在递出海螺的瞬间,他又细心地想到了达达尼奥的审美,便把手中的金色海螺变成了粉红色,然后才淡声道:   “达达尼奥元帅,请收好这枚海螺,这是寻找我和艾米的信物。只要你在海边吹响它,就会有海族带你进入海底找到我们,或者告诉你我们的位置。”   “知道了,喵,本元帅会收好这枚漂亮的海螺的,”达达尼奥高兴地说道,“艾斯法尔,虽然你和那名曾经想淹没大陆的讨厌大魔王拥有同一个名字,但我必须得说,你这小伙子看着真挺不错的,喵~,艾米,艾斯法尔,再见啦!”   说着话,达达尼奥就挥舞着糖果色的手杖原地消失了。   裴湘:……你回来,本小仙女还是单身呢……   “艾斯法尔,达达尼奥误会了。”   “什么?”   “他说你是我的男朋友哟~”   “咳,也许不是误会。”   “不是误会?艾斯法尔,达达尼奥说的是男·朋·友,而不是男性朋友。”   “你不想让我做你的男朋友吗,艾米?”艾斯法尔有些不解,声音低醇而微哑,英俊的眉宇间划过一抹黯然失落。   裴湘微怔,旋即,星眸闪亮。   她认真地看了一眼黑发男人,又看了一眼,而后才伴着加速的心跳声,慢吞吞地问道:   “艾斯法尔,如果我想,你就会成为我的男朋友吗?”   艾斯法尔刚想点头,但又目露迟疑,他思索片刻后,十分谨慎而周全地回答道:   “如果你想要的不仅是一个男朋友,还包括未婚夫和丈夫的话,我都可以的。” 第398章   在柳林池塘的美丽清晨中,裴湘拥有了一个有点儿贪心的男朋友,艾斯法尔拥有了一个有点儿吝啬的女朋友。   这对新出炉的恋人没有多说什么海誓山盟和甜言蜜语。他们自然而然地挽着手,亲昵又随意地在池边林间漫步,不时地接过花精灵和树精灵送来的祝福花朵,偶尔和早起的柳林居民们打个招呼聊几句家常,享受着有恋人陪在身边的闲适安逸时光。   “艾斯法尔,在返回海域之前,我们得先去另一个地方。还记得那本神奇的魔法书吗?我要去找莉莉娅,然后亲自把书归还给她。这样的话,她就可以把那本书送给其它需要的人了。”   艾斯法尔想到昨天吃饭时达达尼奥的有关陪伴与沟通的叮嘱,便补充道:   “不仅要去拜访你的朋友莉莉娅,还需要找寻一下那枚匕首。如果我遇到紧急情况需要返回深渊,你我还可以通过匕首交流联系。”   “唔,提起匕首……不知道魔女爱丽丝怎么样了?”   “死了。”   “死了?”裴湘微微提高了声音。   “嗯,昨天归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感应到同族之间的血脉羁绊了。想来,爱丽丝她应该是被那团银色光芒击中了,从而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回忆起当初那团银色光芒,裴湘不由得感叹道:   “伯莱国的教廷竟然还拥有那样的底牌杀招,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   艾斯法尔哂笑:“那不是一个陆地小国能够掌握的力量,大概是某个半神钻了法则的空子,偷渡下来的半神力量。这也是爱丽丝当时没有选择立刻逃走的原因之一,记恨、轻敌和侥幸,让她失去了生机。”   裴湘了然点头。   两人谁也没有提报仇之事,因为这必然已经在未来规划中了。只待时机成熟,艾斯法尔就会向神座之上的阴谋家们讨还欠债和利息。   这天之后,两人又在柳林中停留了几日。   艾斯法尔非常喜欢池塘中的那两张荷叶大床,离开之前特意朝蓝兔子副官要了几枚魔法莲子,准备自己栽种培育出类似的荷叶床具。这样一来,他和裴湘在晚上的时候也不必非得分开两个房间休息了。   离开柳树林之后,裴湘和艾斯法尔又重新走了一遍两人当初走过的路途。   不一样的是,这次的艾斯法尔不再是通过一柄匕首的连接遥遥感应裴湘的所见所闻,而是真正陪在她身边,和她呼吸一样空气,欣赏一样的风光,遭遇一样的险恶。   当然,晚上露宿的时候还要睡在并排的荷叶床上。   在重逢莉莉娅之前,裴湘和艾斯法尔先见到了二王子亚瑟。让裴湘惊讶的是,三十年过去了,当初风华正茂的王子殿下依旧保有着年轻英俊的容颜。他身姿挺拔,头发浓密,脸上不见衰老的皱纹,气质但却多了一些岁月赋予的成熟稳重,眼神也更加的深邃从容。   “亚瑟殿下,好久不见。”裴湘笑意盈盈地问好。   “你是……上帝呀,是、是艾米!哦,艾米,你终于出现了,天哪,上帝保佑!不,海族之主保佑,你没事真是太好……”   刚刚还被裴湘暗赞成熟稳重了许多的亚瑟王子瞪大了眼睛,神色激动万分。他凑到裴湘近处仔细打量她,又伸手胡乱比划了几下,表情从半信半疑慢慢过渡到七八分的笃定。   站在裴湘身旁的艾斯法尔无声挑眉,深深觉得这位二王子殿下有些过于兴奋和激动了。对于人类来说,三十年的时光不算短暂,足够淡忘许多事情了,可亚瑟却没多少迟疑地认出了裴湘,这可不简单。   如果不是一直记挂着的话,有多少人能立刻认出一个分别了三十多年的朋友呢?哪怕曾经心动过,也不该这样立刻确认的。   更何况,在伯莱国期间,裴湘是一直顶着莉莉娅公主的外貌的,她用艾米的形象和亚瑟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就在艾斯法尔心生质疑的时候,亚瑟王子一边朗声笑着,一边给出了答案:   “艾米,我现在是你的姐夫了,哈哈哈,你五姐这些年一直在记挂着你。她在魔法水晶球里录入了你的模样,然后派人到大陆各地寻找你,这一找就是三十年。哎呀,你总算平安回来了。”   “我五姐?”裴湘眨了眨眼。   “对,乔安娜昨天还和我说起你呢,没想到今天就有这么大的惊喜。哦,对了,莉莉娅最近回国探亲,正在我家做客,她也一直思念着你,艾米,真高兴再次见到你。”   裴湘心道,这信息量有点儿丰富。   这时,亚瑟从胸前的衣兜里取出一枚光泽莹润的人鱼尾鳞片,递到裴湘的眼前:   “请把手放在这枚鳞片上,这是你姐姐给我的护身符,也是寻找你的信物。”   裴湘回头看了艾斯法尔一眼,对于海底的一些事情,她有时候会比较懵懂。毕竟小公主艾米离开海域时的年龄太小,备受娇宠的小姑娘平时也没有特别关注过这些细节之处。   艾斯法尔对着裴湘微微颔首,示意她这枚鳞片是安全可信的。   于是,裴湘把手放在了美丽温润的鳞片之上,刚一接触,她就感到了一阵亲昵欢心的情绪。随即,鳞片散发出一阵淡蓝色的光晕,氤氲朦胧,十分梦幻。   见此,亚瑟眼底的最后一分迟疑也消散了,他露出了真心喜悦的笑容。   “哈,艾米,乔安娜那边应该感应到你对这枚鳞片的触碰了,她一定会和莉莉娅尽快离开王宫返回家中的。到时候,你们姐妹就能重聚了。”   “五姐如今在王宫中吗?现在的国王陛下……是大王子殿下吗?”   “对,正是王兄,你离开后的第三年,王兄就继承了王位。哎,艾米,你还没有给我介绍这位先生呢。”   “哦,这是艾斯法尔,我的恋人,他也是海族。”裴湘十分坦然地把男朋友介绍给了老朋友。   亚瑟对此并不感到吃惊。他和裴湘交谈的同时,也在观察这位气度不凡的艾斯法尔先生,自然已经从两人之间的亲密氛围中察觉到了苗头。   不过,他倒是没有想到艾斯法尔会是海族。   “这真不错,”亚瑟叹道,“休伯特陛下肯定对此十分满意的。说实话,他对我这个人类身份的女婿挺有意见的,要不是乔安娜坚持和你当初的事情吓到了他,他肯定不会把心爱的女儿嫁到陆地上来的。”   亚瑟口中的“休伯特陛下”就是人鱼国国王,即人鱼小公主艾米的父亲。   闻言,裴湘挑了挑眉,好奇问道:“亚瑟,你是怎么认识乔安娜的?”   “这个,还要从你失踪说起……”   于是,在前往二王子亚瑟家中的路上,裴湘被告知了她当年意外离开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暂且不细说那个喜欢炫耀新衣服的伯莱国国王是如何成为各国笑柄的,单说亚瑟王子回国后的情况。   那时候,他一边向国王陛下回禀出使伯莱国的见闻和两国无法联姻的缘由,一边在私下里向妹妹莉莉娅讲述了裴湘失踪前后的经过。   与此同时,他把裴湘留在住处的私人物品都转交给了莉莉娅,请她代为保管,而他自己则留下了那把匕首,算是对一段匆忙结束的暗恋的纪念。   最初那段时光,大家都认为裴湘和她的小精灵翠翠凶多吉少了,委实伤心难过了许多日子。   可是生活仍然要继续。   一年后,莉莉娅和海对面的年轻国王陛下成婚,就在那场热闹的婚礼上,一个身份不明的美貌姑娘误闯进了花车礼仪队伍。   “那姑娘就是你五姐乔安娜。”   提起初见妻子的那一幕,亚瑟的眉目间浮现出一抹温馨愉悦的笑意:   “她误闯入花车队伍后,被几名侍卫围堵带离。我正好路过那里,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姑娘长得和你有几分相似,就上前询问。   “没想到,我刚一说出你的名字,她就红了眼圈,追问我有没有见到她的小妹妹。问完之后,还故意掐着腰凶巴巴地瞪着我,生怕我撒谎骗她似的。”   说到这里,已经人到中年的亚瑟竟然露出了一点像少年人的腼腆单纯笑容,他抓了抓头发,低声道:   “艾米,我那时候就对乔安娜一见钟情了,我、我就觉得她好可爱。”   闻言,裴湘扑哧一笑,打趣地望着亚瑟问道:   “我五姐知道你觉得她又哭又凶的样子好可爱吗?”   对于这个问题,亚瑟连连摆手。因为乔安娜一直认为是她的优雅高贵公主风姿吸引了自己的丈夫,并不知道在最初狼狈慌乱的时候,就有人为她怦然心动。   “哎,今天见到你太过高兴了,就不小心吐露了这个小秘密。艾米,你可千万别对乔安娜说呀,她现在就总欺负我了,要是让她知道我那么早就动心了,肯定要更加得意的。”   裴湘含笑着点了点头,视线却在亚瑟手中的那枚鳞片上停留了片刻。   她刚刚在鳞片上留下了一个传音小魔咒,就是希望乔安娜能早一点听到她的声音,确认她平安无事,免得过于担忧焦虑。却没料到,亚瑟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自己的小秘密。   ——算了,和姐夫相比,当然是姐姐更重要了。   一旁的艾斯法尔淡淡瞥了一眼犯蠢的亚瑟,暗忖这样的人类都能娶到人鱼国的公主,那自己这样的长寿海族,自然就更有优势了。   一行人抵达亚瑟的城堡后不久,乔安娜和莉莉娅也从王宫的方向赶了回来。   亲人朋友团聚,自然欢心不已,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分离后的经历,讲着对彼此的思念之情。不知不觉中,三十年的隔阂疏离渐渐消融。   “艾米,是那本神奇的魔法书让我们确认你一直活着。”   乔安娜挽着裴湘的胳膊,高兴又欣慰地说道:   “我和亚瑟、莉莉娅等人认识之后,他们给我看了你留下来的私人物品,其中就包括那本神奇的魔法书。我发现上面的内容依旧是你最喜欢的魔法知识,就心生希冀,于是便给父王写信,问他知不知道那本神奇魔法书的具体来历,问他……如果持有人出事了,那本魔法书会怎么样?   “后来。父王回信说,他查阅了咱们祖先留下来的记录,发现正好有那本魔法书的记载。据说,千年前有一位挺厉害的人类魔法师拜访海族之主,向那位伟大骄傲的陛下展示了他的魔法炼金成就,嗯,就是那本可以改变内容的魔法书。虽然当时的海族之主对书不是很感兴趣,但其他海族还是觉得挺有趣的。特别是我们先祖海因西,他总是对人类文明多几分关切。   “于是,海因西先祖特意记录了人类巫师对那本魔法书的介绍,其中一条记录就是,如果书籍的持有人突然离世了,书中的内容就会消失不见,变成一本空白的书籍,直到下一任主人拿起它。”   “原来如此,”裴湘翻开手中的魔法书,发现里面依旧记录着她当时渴望知晓的魔法入门知识,“莉莉娅,我已经记下并学会了这本书中的内容,所以,现在把这本书还给你,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把它送给需要的人。”   莉莉娅含笑点头,没有推辞。她一直记得自己和裴湘之间的约定,要用这本包含着母亲爱意和祝福的魔法书帮助更多的人。   说完魔法书之事,裴湘又询问起乔安娜在陆地上的生活,她很好奇自家五姐是怎么离开海域并拥有人类的双腿的。   “那时候,我们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了,都很担心,我就提出要上岸来找你。一开始,父王和老祖母都不同意,姐姐们也拦着。可我的态度很坚决,他们担心我像你之前那样偷跑出去,再被海女巫骗了,就勉强答应了我的提议。   “于是,父王取出了先祖们珍藏的魔药让我服下,我便暂时得到了双腿。可是这种魔药的药效很短暂,只能维持几年的变化,过后还得服用新的魔药。但我那时候认为,几年的时间足够了,我肯定能把你找回来的,就兴冲冲地离开了海域,然后,一路寻到了这个国家……   “再后来,我知道你意外跌入空间通道并下落不明,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就暂时放下心来……然后,嗯,经过一番波折,我嫁给了人类王子亚瑟。”   与此同时,亚瑟也在对艾斯法尔讲述自己的追妻过程。他的语气里有着成功人士的得意、过来人的唏嘘怀念,以及对准妹夫的同情与审视:   “我能娶到乔安娜,是经过各种严格考验的。当年,休伯特国王陛下对我说,能让人鱼尾变成双腿的魔药只有一瓶,还是当年那位海族之主亲自炼制的,肯定再没有多余的了。所以,等时间一到,乔安娜就不得不返回海域,根本不能和我长久待在一起,当然,我也没办法长久待在海底的。   “我很难过,但并不愿意轻易放弃。于是,岳父大人和老祖母说,只要我能找到让乔安娜长久停留在陆地上的安全办法,他们就同意这门婚事。唉,我当时可为难了,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甚至还遭到了乔安娜的嫌弃,据说她们人鱼一族特别看重头发。”   说到这里,亚瑟认真观察了一番艾斯法尔的浓密头发,有些失望也有些嫉妒:   “哦,我忘了,你是海族来着,应该没有人类脱发的风险。”   艾斯法尔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用云淡风轻的闲适语气评价道:   “头发只是小事,和人类男性不同的是,我们海族的外表变化是极其缓慢,数百年犹如数日一样。如果魔力深厚到一定程度的话,是可以永葆青春的。无论模样、身材,还是体力,都会始终保持最佳状态。”   亚瑟:……   他忽然觉得艾斯法尔这副淡然从容的模样有些刺眼,心道还不如表现的骄傲嚣张一些呢,自己也能名正言顺地怼回去。   就像二公主的海族丈夫那样,每次见到他这个人类连襟都要嘚瑟一番。而面对那样明显的挑衅,亚瑟总可以有理有据地反驳的。当然,外貌问题和年龄问题始终是亚瑟的硬伤。   ——可是,论起貌美程度,你们这些海族能和来自精灵族的大姐夫相比吗?   ——万幸所有种族中,唯有人类巫师最精研魔药,这才帮我解决了许多困扰。   ——不过,如果有一天老三老四喜欢上矮人族或者兽人族什么的,那我的模样就不是所有女婿中垫底的了。   就在亚瑟胡思乱想的时候,艾斯法尔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轻飘飘落下的目光凝着一抹月色般的清寒,高远又通透。只一眼,就如同一桶冰水浇在了亚瑟的头上,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同时,脑海中的种种纷乱思绪顿时烟消云散。   下意识地正襟危坐,亚瑟忽然清晰地体悟到,这个准妹夫实在有些深不可测。   之前裴湘在这人身边的时候,他表现得平和如水、温文尔雅,让旁人自动忽略了他的强势和凌厉,可如今和裴湘离得远了,这位艾斯法尔先生也就变得十分不好接近了。   “嗯,那个……嗯……”   刚刚还侃侃而谈的亚瑟顿时有些语塞。他支支吾吾半晌,引得不远处正和姐妹们聊天的乔安娜侧头看过来,于是,莉莉娅和裴湘也转移了注意力。   艾斯法尔垂眸给亚瑟倒了一杯酒,沉声道:“喝。”   亚瑟立刻听话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亚瑟耳边又响起艾斯法尔慢条斯理的声音:   “亚瑟,你苦思冥想到脱发之后,找到了什么好办法来解决休伯特国王给你的难题吗?”   “那个,”亚瑟连忙答道,“为了不让乔安娜嫌弃我,我到处打听治疗脱发的特效魔药。然后从燕子的口中得知,在远方有一片柳树林,柳树林附近住着一位女巫,她十分擅长熬煮治疗脱发的特效魔药。”   这番描述让艾斯法尔想到了那个送魔法种子给裴湘的女巫。   亚瑟又说道: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十分振奋,就准备雇佣几名勇士替我去求药。当然,我还请那些勇士帮我打听一下,那名女巫是否擅长熬制让人鱼到陆地上行走的魔药。   “可让我不曾预料到的是,那几名勇士在醉酒之后,就把我寻找魔药的消息泄露了出去,然后,仙女莫尔甘娜就得知了我的苦恼。   “哦,你知道仙女莫尔甘娜吗,艾斯法尔?她是我母后的好友,住在云中宫殿里,当初那本神奇的魔法书就是她送给我母后的,然后又被我母后送给了莉莉娅。”   艾斯法尔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莫尔甘娜这个仙女了。   于是,亚瑟继续解释道:   “莫尔甘娜给我托梦说,不需要去向远方的女巫求购魔药,她本人就能帮我解决烦恼,只要我做一些好事,帮助更多的人。”   讲到这里,亚瑟暂停下来,并喝了一口热茶润喉。   另一边,弄清楚了丈夫正在谈论话题的乔安娜扬声搭腔道:   “人类的女巫大概都有自己的领域范围吧,所以一听说亚瑟要向外求助,就现身了。哎,那个莫尔甘娜的考验很不简单,但我和亚瑟一起克服了种种困难,最终完成了她的要求。   “因此,女巫莫尔甘娜不仅给了亚瑟恢复容貌的魔药,还给了我暂时把鱼尾变成双腿的高阶魔药,于是,我就能留在陆地上了。   “当然,这件事给我的触动很大,我竟然忽略了人类会迅速衰老这种事,所以,我立刻给家里写信,让他们送些美容养颜的海底珍品给亚瑟。”   听到这里,裴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确实应该督促亚瑟保养好外表。乔安娜,我记得我的海底小花园里种了不少火焰太阳花和星星海藻,都是美容养颜的好材料,你可以给亚瑟用一用。”   乔安娜笑道:“你之前那么宝贝那些火焰太阳花,又是你亲手种下的,我们可舍不得摘取使用。我给亚瑟用的是银边海草、紫珍珠和圆点牡蛎壳,都是老祖母院子里的。”   提到老祖母,裴湘又和乔安娜谈论起了人鱼王国里的事情,从几位人鱼公主的婚姻到突然失踪的海女巫,自然而然地提到了小人鱼公主艾米当年为了一个人类王子甘愿化作泡沫的旧事。   “对了,亚瑟,当年我被迫离开时,遗失了一把匕首,你知道那把匕首的下落吗?还是被那团银光吞噬了?”   “哦,匕首没有被银光吞噬,”亚瑟连忙摇头道,“说来也奇怪,连那个厉害的魔女都消失了,可是你的匕首还好好的。艾米,我趁着伯莱国教廷的人昏迷的时候,把你的匕首收藏了起来,后来就一直交给乔安娜保管了。”   裴湘眼波微转,暗忖着,当时为了向魔女爱丽丝下达命令,让她不要继续找‘人鱼公主艾米’的麻烦,也无需刻意促成那个预言,艾斯法尔分了一点本源魔力在上面,大概就是他的力量护住了匕首吧。   这时,乔安娜出声道:   “艾米,那把匕首不在我身边,我把它交给我的长女罗丽莎了,并让她带着那把匕首嫁去了里斯国。如果你还需要那把匕首的话,我之后给罗丽莎写信,让她派人把匕首送回来。”   “你把匕首给咱们的女儿做什么?还让她带着匕首出嫁?”亚瑟不解地问道。   乔安娜扬眉解释道:   “自然是有用处的。我们都清楚那把匕首本来的用途,是让艾米把匕首捅进人类王子的心脏的,可惜,艾米无法下手伤害对方,便只能自己忍受之后的种种痛苦。如今,我的女儿也嫁给了远方的王子,为了爱情远离父母祖国。担心之余,我就希望那把匕首能起到一定的警示作用。”   “警示什么?”莉莉娅问道。   “我得让罗丽莎明白,不要为了所谓的爱情委屈自己。如果她的爱人辜负了她的话,她就该早做决断并尽力报复,千万不能像她小姨艾米当初那样心慈手软,最后下落不明遭受危险。   “哼,如今艾米平安回来了,又和艾斯法尔相恋,我就不多念叨她了。可是,该记住的教训一定要记住,该捅刀子的时候就别手软。”   亚瑟:……感觉自己是个幸存下来的男人!   倒是裴湘拧着眉头思索了片刻:   “里斯国……这个国家的名字……是艾、是我遇到的那个王子的国家吧,这么说,乔安娜,你的长女罗丽莎嫁给了那个王子的儿子?”   乔安娜叹了一口气,无奈苦笑:   “就是这么巧合,那丫头一眼就喜欢上了那个四处游历的里斯国王子,坚持说要嫁给对方。我一开始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距离有些远,但里斯国就在海边,我并不怕罗丽莎被欺负。   “可是后来见面细聊之后,我才意识到这里面的渊源,但罗丽莎那时候已经情有独钟,我又怎么忍心真的拆散他们。思来想去,就把那柄匕首交给了罗丽莎,让她警醒一些,别做一个一味付出的傻姑娘。”   听完前因后果,裴湘和艾斯法尔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魔女爱丽丝得到的那个预言。   ——爱丽丝的后代杀死了勇士的后代,滚热的心头血会浸没同族的骨,终将唤醒沉睡的君主。   “那个预言……”裴湘站起身来,神色有些严肃。   艾斯法尔同时起身走到裴湘身边,握住她的手道:   “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好。”   “艾米,发生了什么?”乔安娜惊疑问道。   裴湘微微摇了摇头:“乔安娜,我和艾斯法尔有急事需要离开,等我们办完事之后再向你和亚瑟解释。”   就在裴湘说话的时候,艾斯法尔用魔力在两人的脚下勾画出一个用于传递的魔法阵,然后又向阵心处扔出一枚魔法宝石。   不过片刻功夫,魔法阵四周光芒大起,裴湘和艾斯法尔对着亚瑟等人匆匆告别后,就迅速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等到艾斯法尔和裴湘从传递魔法阵中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一个眉目决绝的美貌女子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了一名男子的胸膛,滚热的心头血瞬间浸润了那插入血肉的匕首。   ——预言的条件达成了。   艾斯法尔的身形瞬间变得浅淡,似乎要随风而去。   他默念了一句上古魔咒后,身体复又凝实下来。   扬手把那柄刚刚饮血的匕首收入掌心,艾斯法尔转头对裴湘说道:   “我必须尽快返回本体。诅咒的束缚之力变小了,我需要加快速度吸收深渊魔气,力量……大约也要进阶了。”   裴湘思绪飞转,立刻意识到如今的情况,便决断道:   “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回海国去。艾斯法尔,你别担心我,在你成功离开深渊之前,我会一直躲着那些半神的,不会给他们利用我的机会的。”   “好,等我回来。”   倾身亲吻了一下裴湘的嘴唇,艾斯法尔把匕首放入裴湘的手中,而后,他的身体化作无数缕金色的光芒,纷纷穿过那柄漆黑的匕首…… 第399章   “你、你是谁?”   金色光芒彻底消失后,稍稍冷静下来的罗丽莎警惕地瞪着裴湘,同时哑声询问。   “你没认出我是谁吗?”裴湘目光平和,声音里含着淡淡的安抚情绪。   罗丽莎抿了抿唇,把沾着鲜血的手藏到身后。她心中其实已有猜测,毕竟从记事起,她就经常在母亲乔安娜那里瞧见裴湘的魔法影像。   只是,裴湘和艾斯法尔出现得太过突然,而时机……也太过特殊巧合了,她实在是惊疑忐忑。   “你是……艾米小姨?”   “是我,你是罗丽莎,对吗?”   裴湘的余光扫过室内地毯上的一片狼藉,推测出这里大概刚刚经过了一场异常激烈的争吵,并伴随着摔摔打打砸东西的发泄行为,就是不知道吵架的双方有没有动手。   “我是罗丽莎,那个……”罗丽莎惨白着面孔,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个,艾米,我……”   裴湘突然一抬手,示意罗丽莎先听她说话:   “罗丽莎,我现在必须抓紧时间返回海域,留下来只会给你我增添危险和麻烦。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一定要尽快开口。”   罗丽莎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目光在曾经深爱过的丈夫的尸体上缓缓划过,旋即闭了闭眼,便掩去了那些复杂怅惘。她语气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艾米小姨,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带我躲藏进海国吧,我掌握了这个男人企图毒杀我的证据,也曾经暗中派心腹去向父亲母亲求助。但今天……出了一些意外。   “假如我继续留在这里的话,他们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处死的,还会诬陷我是黑暗女巫,是邪恶魔物,甚至会连累我家人的名声。我希望……等我家里那边派来的使者抵达里斯国后,我再现身和里斯国的王室对峙。”   裴湘微微颔首,没有继续多问。她此时确实需要抓紧时间离开陆地范围,免得给艾斯法尔的敌人可乘之机。   于是,在得到罗丽莎的答案之后,裴湘便飞身而起揽住她的腰肢,直接施展瞬移魔法消失在了富丽堂皇的里斯王宫内。   里斯国的王宫建在海边,所以,裴湘施展短距离瞬移魔法的落脚点就选在了波涛翻滚的海面上。   在全身没入海水中的一刹那,裴湘的双腿便化作美丽的鱼尾,轻盈而优雅地游动起来。她护着不能化身人鱼的罗丽莎,头也不回地朝着海域深处游去,把大陆上的所有纷乱都抛在身后。   就在裴湘携着罗丽莎离开不久,里斯国的主教接到神谕指示,说是有黑暗力量入侵宫廷,会杀死王室成员,他们需要把相关可疑人员看押监视起来。   于是,大主教带着数名高阶神官和教廷骑士冲进了王储的住处,试图抓捕并消灭邪恶之人,但……一切为时已晚。   “王储被人刺中心脏意外身亡,王妃不见踪影,也许是被凶手抓走了。还有,现场也没有找到神谕中提到的凶器……”   与此同时,返回人鱼国度的裴湘得到了亲人们的拥抱和亲吻。   三十几年未见,休伯特国王陛下和老祖母看上去都没有多大变化,两位长辈依旧一个端肃威严一个慈爱优雅。   不过从他们的角度来看,远游归来的孩子成长了许多。褪去了天真娇憨和无忧无虑,经历过重重磨难的小公主已然稳重成熟了许多。   “艾米,你怎么把罗丽莎带回来了?”   裴湘叹了一口气,示意罗丽莎自己跟两位长辈汇报具体情况。   原来,在两年多以前,罗丽莎和丈夫之间的感情就出现了裂痕。理由很老套,男人的爱意无法维持长久,当初有多热烈挚诚,变心后就有多冷酷虚伪。   那位生性浪漫的王子殿下又爱上了一个天真甜美的贵族少女,便开始嫌弃起果敢爽朗的罗丽莎来。特别是当婚姻生活失意的罗丽莎开始展现出政治上的天赋才能后,她的丈夫就彻底冷落起妻子来。   他指责罗丽莎缺少女性的温柔贤淑和纯真谦逊,认为她在对里斯国内政指手画脚并且野心勃勃。总之,当他不爱她之后,她连呼吸眨眼都是错的。   就在罗丽莎还在寻求弥补婚姻裂痕的办法的时候,她的丈夫已经在思考,如何给新的心爱女孩儿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一次次的伤心失望过后,痛苦迷惘的罗丽莎想起了出嫁前母亲乔安娜让她携带的匕首,想到了小姨艾米的悲伤故事,不由得悚然而惊。   那一刻,罗丽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她的人生就要葬送在里斯国的冰冷王宫中了。哪怕她一直衣食无缺地活着,生活中的欢欣和喜悦也终将永远离她而去,这绝对不是她期盼的未来。   因此,重新振奋起来的罗丽莎不再祈求渴望丈夫的回心转意,而是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争夺权柄上。既然被指责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那她就不能名不副实。   至此,罗丽莎开始用看待竞争对手的目光审视她的王储丈夫,继而很快就察觉到了对方打算谋害她的阴谋。她在惊怒的同时,也开始着手自救并寻找反击的机会。   但生活中总有意外降临。她的丈夫终归是里斯国的王储,具有天然的地位权利优势。   他大概从哪里得到了隐约风声,便怒气勃发地冲到罗丽莎的卧室质问她,并要求她立刻派人追回那名送信的心腹,罗丽莎自然不肯也不承认。于是,两人当时就爆发了激烈争吵。   今天早些时候,王储来见罗丽莎,当着她的面把那封求助的家书撕扯得粉碎,并告知罗丽莎,那名给她送信的心腹已经被他亲自杀死了。王储宣布,从现在开始,他要把罗丽莎关起来并彻底剥夺她的自由。   家书被拦、心腹被杀、自己又即将被剥夺自由,孤立无援的罗丽莎顿时心惊不已,她深知一旦自己被软禁起来,就真的活不成了。   于是,愤怒恐惧的罗丽莎拔出了那把随身携带的匕首,狠狠地刺向了丈夫的心脏。   然后,裴湘和艾斯法尔就出现了……   罗丽莎的叙述暂时停在此处,因为她也不清楚裴湘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望着大厅内来来往往的海族,裴湘咽下了自己突然出现在里斯王宫的真实原因,临时找了个简单的借口。她说自己急着找到匕首和回家,就使用了传送阵,没想到刚一抵达目的地,就撞见了凶案现场。   至于那柄属于裴湘的匕首为什么会出现在里斯王宫中,这就又是一个小故事了。   趁着众人认真倾听罗丽莎解释的时候,裴湘轻轻摸了摸腰间的匕首,默默琢磨艾斯法尔如今的状况。   “但愿一切都顺利,不要出意外,艾斯法尔。”裴湘轻喃。   大约恋人之间真的有心灵感应,就在裴湘担忧男朋友的时候,她腰间的匕首忽然轻微颤动起来。而后,艾斯法尔的低沉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艾米,你回到海域了吗?”   “嗯,到家了,还把罗丽莎带回来了。你那边怎么样,回归本体后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   “没有,深渊里一切如常。并且,那些掺杂进我本源魔力中的诅咒之力变弱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难以驱除了。”   “这有些奇怪,”裴湘在意识中沉吟着说道,“虽然是好事,但我总觉得这好处来得莫名其妙。难道就因为达成了预言的条件,你修复身体的速度就能加快了?理由呢?只是一点赫邱后代的鲜血,就能有这样的效果吗?他又不是天神血脉。”   艾斯法尔的轻笑声传来,他忽然感叹道:   “艾米,你总是这样清醒,提出问题时的样子尤为可爱。”   裴湘情不自禁地弯了弯眉眼,又美滋滋地甩了一下鱼尾巴,才故作矜持地说道:   “虽然你目前看不到我的样子,但我就权当你在实话实说叭。”   艾斯法尔又笑了一下,这笑声像洁白轻盈的羽毛飘落在裴湘的心尖,惹得她忽然十分思念分别不久的男朋友。   但裴湘的一腔柔情只持续三秒钟,很快就被好奇心转移了注意力。   “对了,艾斯法尔,你知道为什么那个预言会实现吗?”   艾斯法尔并不了解自己得到的真实待遇,所以依旧心平气和。   “嗯,你的质疑很有道理,只凭那几个条件,确实无法减轻诅咒的效果。我也是在通过匕首通道返回深渊的过程中才发现的,真正能影响诅咒的,是爱丽丝的血脉献祭。而其他条件,只是用来抚慰爱丽丝的不甘情绪的。”   裴湘顿时换了个坐姿,眼巴巴地等着艾斯法尔解释。   “艾米,那团银光袭来时,爱丽丝下意识用匕首挡在了身前,那把匕首上恰好有我留下的本源魔力和一抹意识,所以就记录下了当时的细节。   “爱丽丝在临死之前,用族里的秘法做了献祭,愿意用自身的血脉力量化解诅咒之力。但她又太过于执着那个预言,下意识地为献祭成功添加了一些附加条件,就是要达成预言上的那些要求。”   裴湘微怔,确认般地问道:   “也就是说,那场献祭本来是可以直接成功的,但因为魔女爱丽丝心底的执念,被硬生生地增加了步骤?”   艾斯法尔淡声应是。   裴湘不禁对预言这种事更加纠结起来,她忍不住呢喃着问道:   “这到底是预言引导了魔女爱丽丝,还是魔女爱丽丝创造了预言?”   这时,老祖母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斜对面传来,打断了裴湘的思绪:   “你是在为罗丽莎发愁吗,艾米?哦,不用太过在意,你把她带到海里来就对了,是那个里斯国的王子先要毒杀我的小罗丽莎的,所以,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艾米亲爱的,你可别被人类的奇怪想法影响了,在我们海里,这是正常的复仇行为。   “要我说,我们应该给罗丽莎开一个庆功会。她是真正勇敢的孩子,敢于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用鲜血灌注自身的荣耀!   “哎呀,她可比你当初强多了,艾米。说实话,这些年我一直在反思,你是我亲自教导长大的孩子,怎么就这么软弱呢,真是、真是……”   说着话,老王后气呼呼地甩了一下鱼尾,瞬间魔力震荡,导致不远处的水域内炸裂开一朵朵巨大的水花,顿时惊起了一群悠游自在的小鱼。   裴湘眨了眨眼,觉得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如露出一个可爱乖巧的笑脸。   果然,面对眉眼弯弯笑得甜蜜讨好的小孙女,老祖母的怒气一下子就弱了不少。再加上还有罗丽莎的事情没有解决,她便决定暂时不和任性的小孙女算账了。   ——反正已经回家了,之后的日子长着呢。   裴湘心知还有秋后账等着自己呢,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大家目前都把精力集中在了罗丽莎的身上,暂时顾不了她。   老王太后和休伯特陛下听完罗丽莎的讲述后,连忙用海族特有的传讯手段给亚瑟和乔安娜报讯,务必让罗丽莎的父母尽快得到准确消息。   “好了,你先在海底住下吧。罗丽莎,保存好你亡夫要毒杀你的证据,等将来和里斯国王室对峙的时候,也让大家瞧瞧他们国家王储的丑陋嘴脸。”   老王后拍板做了决定,罗丽莎缓缓点头,她的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惊慌和茫然。   半晌,她又打了个寒颤,到了此时此刻,这个之前一直表现得相当镇定并有条理的年轻女子,似乎才终于意识到,她之前亲手杀死了一个曾经深爱过又痛恨着的男人。   “艾米小姨,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   “千万别问她,她自己说不定还糊涂着呢。”   从外面匆匆返回的大公主玛德琳游进大厅,她拥抱了一会儿裴湘,又转头对罗丽莎建议道:   “你一会儿去我那里服用一瓶魔药,是精灵族炼制的,可以让你在海底暂留一个月。一个月后,这件事也该出结果了。”   罗丽莎也更加依赖自小就认识的大公主,便立刻说好。   裴湘佯做不满地抱怨道:“我怎么就糊涂了?我现在可不是三十年前的艾米了。”   玛德琳失笑摇头,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建议道:   “你要是真的想让我们放心,就先把你小花园中的那个大理石人类男子雕塑扔了,那样我才能看到你的改变。”   闻言,裴湘十分干脆地点了点头,答应道:   “行,为了让玛德琳公主殿下放心,我肯定会把那个雕塑挪走的。”   一旁的老祖母立刻用很大的声音嘀咕道:   “只挪开一个雕塑算什么呀,谁知道有没有第二个第三个人类男子雕塑?要我说,位置空出来之后,干脆立一个海族之主的雕塑吧。”   裴湘立刻猛摇头,心道把男朋友的雕塑放在小花园里日日观赏这种痴女行为,她是绝对不会做的。   可她这一摇头,显然就让老祖母等人误会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个担忧的表情。   见状,裴湘连忙找借口道:   “不是,我并不是舍不得那个大理石人类男子雕塑,呃,我只是不太想立艾斯法尔、嗯,陛下的雕像。唔,我记得咱们之前都不太敢提那位陛下的,也不太清楚他的模样,就是……总不能胡乱弄个奇形怪状的雕塑当做海族之主吧?多不尊重呀,是不是?”   “哦,你在担心这个呀,”老祖母松了一口气,然后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道,“不要紧,现在的情况不同了。我也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嗯,大概是你离家出走,或者海女巫失踪的前后吧,之前许多行踪不定或者隐居不出的强大海族都纷纷露面了。有了他们,咱们这些千年内出生的年轻一代海族就总能听说那位陛下的伟大事迹。这听得多了,就不像之前那样陌生恐惧了。”   “那……你们都知道艾斯法尔陛下的模样了吗?”   裴湘轻轻挑眉,心想之前在乔安娜家里做客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她对艾斯法尔的外貌表现出异样呀。   老祖母遗憾地摇了摇头,叹息道:   “这个还不清楚。不过,据说最近有海族见到莱拉哈特将军了,你们知道他吧?他当年一直跟随在陛下身边,是陛下最信任的左右手之一。而陛下沉睡前,也是通过莱拉哈特将军传达的封存海皇宫附近海域的命令,哎,那之后陛下就离开了我们。”   裴湘和玛德琳等一众小辈已经习惯听老祖母讲故事了,于是纷纷点头,表示记得那位受到海族尊敬的将军,然后又都一脸好奇地等待下文。   老祖母摸了摸镶嵌在鱼尾巴上的漂亮牡蛎和琥珀,语气和缓地讲述道:   “艾斯法尔陛下实力强大,未经他允许,就无法留下魔法影像。但莱拉哈特将军十分擅长绘画和雕塑,据说,他消失的这些年就是去精灵族和矮人族进修艺术去了。如今学成归来,他绝对是咱们海族里最有艺术家气质的将军了。”   “所以?”裴湘有一点点不太好的预感。   “所以呀,凭着咱们先祖海因西将军的面子,莱拉哈特将军肯定愿意送我们一座海族之主的雕像的。好了,我决定了,到时候一定要把艾斯法尔陛下的英伟雕塑立在艾米的小花园里。艾米,你要记得每天给陛下献花呀~”   裴湘:…… 第400章   在老祖母探照灯一样的打量目光中,“有前科”的裴湘实在无法拒绝给男朋友雕像每天献花的提议,于是只好表面微笑暗中含泪地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是家宴,裴湘认识了来自精灵族的美貌冷清大姐夫和来自另一个富饶海国的傲娇霸道二姐夫,然后得到了非常丰厚的见面礼。   另外,休伯特陛下虽然很少说话,但一向喜欢待在书房的他今天却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从裴湘踏入人鱼国王宫开始,他就一直陪着大家,认真地倾听着老祖母和女儿女婿们的谈话。   家宴结束的时候,休伯特陛下轻轻揉了揉裴湘的头发,肃声道:   “你们姐妹们二十岁的时候,都有机会进入王宫的宝库里挑选一份生日礼物,但你错过了那个机会。艾米,我不会特意为你破例再次开启宝库,然后任你在里面挑选心仪的珍宝,这也算是我对你当初离家出走的惩罚吧。”   裴湘点了点头,没有异议,暗叹休伯特陛下终究舍不得真的惩罚小女儿,才找了这么个敷衍的惩罚方式。   只是,她刚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休伯特陛下就从权杖上取下一枚海蓝色的水属性魔法宝石,他微微抬手,又让宝石飞到了裴湘的手心中。   “这是欢迎你回家的礼物,艾米。我发现你已经开始修炼人鱼族的魔法了,这很好。继续努力,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找长辈们请教。”   握着魔法元素浓郁的蓝宝石,裴湘朝着气质严肃的休伯特陛下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   她知道,这颗被镶嵌在国王权杖上的蓝宝石比较罕见,其珍贵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宝库中的其它收藏,而且,这颗高品质的魔法宝石恰好是她此时最需要的。   “谢谢你,爸爸,”裴湘拥抱了一下心软的老父亲,“请放心吧,我今后一定会好好爱护自己的,也会努力提高实力的。”   说完保证,裴湘当着休伯特陛下的面,施展魔法变出了一条花纹繁复精美的魔金项链,然后把手中的蓝宝石镶嵌在项链坠的地方。   “爸爸,可以帮我把这条项链戴上吗?”   休伯特陛下微微颔首,眼含欣慰。   小女儿刚刚的魔法看似简单,但能在短时间里从容自若地凭空变化出那样精美的项链,还是魔金的,又能完美地嵌合上一颗魔力充足的水属性宝石,就说明她对魔力的掌控已经非常精妙了。也许在魔力积累上还有不足,但对魔法本质的理解却十分透彻。   “要继续寻找不足,不要骄傲自满。”国王陛下一边给女儿戴上项链,一边教诲叮嘱。   裴湘虚心听取,眉眼弯弯。   同时,她展示的这一手也得到了几位姐姐和姐夫的注目。姐姐们的表情都是惊讶喜悦或者心疼欣慰,而两位姐夫看向裴湘的目光则发生了不小的改变。他们此时终于不再只把她当成不太懂事的小女孩儿了,因为无论是精灵族还是海族,都真心崇尚实力,强者为尊。   告别了家人,裴湘游回了属于小公主艾米的住所,路过小花园的时候,她在那座大理石美男子雕像前停了下来,表情颇为纠结。   “艾斯法尔,你希望每天被我献花吗?”   艾斯法尔沉默思考,红玫瑰吗?感觉倒是可以……   没听到艾斯法尔回答,以为对方也挺尴尬的裴湘继续说道:   “如果每天都要给你献花的话,我觉得我很快就没办法把你当成可以随意亲亲抱抱的男朋友了。”   艾斯法尔淡声道:“无需担心这件事,莱拉哈特不会随意给我画肖像或者刻雕塑的,他不敢。”   闻言,裴湘眼波微转,猜测道:   “你能联系上莱拉哈特将军吗?要不要特意嘱咐一下?之前老祖母说,许多很久不曾露面的强大海族纷纷现身,是不是和你离开深渊有关系?”   “我只能和你随意交流,艾米,”艾斯法尔解释道,“还有,他们露面应该和我离开深渊这件事有关系。之前几次泄露本源气息,不仅让神座领域内的半神们注意到了我的行踪,我曾经的部下们应该也敏锐察觉到了一点迹象。”   得知艾斯法尔不能及时叮嘱莱拉哈特拒绝老祖母的请求,裴湘稍稍有些失望。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悄悄怀着一些小忐忑,寄希望于艾斯法尔的威慑力还没有彻底消退。   很快,老王太后那边传来的消息证明了艾斯法尔威信犹在,他的心腹属下莱拉哈特并不敢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擅自绘制或者雕刻海族之主的肖像。   “有点儿遗憾,其实我相当希望瞻仰一下海族之主的样貌呢,”老祖母一边打理她心爱的珊瑚盆栽一边念叨着,“我出生得晚了,没赶上陛下他老人家意气风发的好时候。唉,算了,艾米,你这下可以放心了,没有雕像,没有献花,你就别偷笑了。”   裴湘连忙摇头,乖巧说道:   “祖母,其实我特别想在小花园里多培育一些海域魔法植物,原本立雕像的区域我早就规划好了,要种几棵绿晶狮子树和雪绵红柳。如果硬塞进去一尊雕塑的话,实在有些浪费地方,我的小花园本来就不大呀。”   老祖母认真地瞧了裴湘一眼,发现她说这话时满眼诚意,不是在为保留人类美男子雕塑找借口,就哼笑着略过了这个话题。   不过,她不忘警告小孙女:“艾米,以后在外面的时候,不可以随意说出这种嫌弃海族之主的话,知道吗?”   “我怎么会嫌弃艾斯法尔陛下?”裴湘真心实意地否认道。   “我喜欢他都来不及呢,真的,我只是对他的雕像不感兴趣而已,尤其,哼,还是旁人雕刻的。祖母,我跟你说,我在人类世界的时候也专研过绘画雕刻等艺术的,等将来,嗯,等咱们见到那位陛下了,我要亲自给他画肖像,肯定比莱拉哈特将军的作品出色。”   “你可真是个厚脸皮的小人鱼,”老祖母对孙女的豪言壮语嗤之以鼻,“先不提你的画技如何,单说给陛下作画这件事,就轮不到你。呵,连莱拉哈特将军都没有这份殊荣呢。”   闻言,裴湘慧黠地眨了眨眼睛,她凑到老祖母身边嘀咕道:   “祖母,咱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先说好,赌输了不能赖皮。”   “嗯,一言为定,您输了也不能装糊涂。”   “本王太后一向言而有信,说吧,你有什么鬼主意?”   “祖母,如果我说,我能在二十年以内亲自给艾斯法尔陛下作画,你信不信?”   “不信。”老祖母的回答十分干脆。   裴湘鼓着脸颊哼了哼,自信地说道:   “我肯定能做到。我们打赌,如果我赢了,您就把您珍藏的陪嫁食谱送给我,好不好?”   老王太后可不觉得小孙女能获得给海族之主画肖像画的机会,便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扬声道:   “行,如果你真能用画技打动那位威严淡漠的君主,我就把我陪嫁的所有菜谱都送给你,包括那本你感兴趣的食材大全魔法书。”   得到允诺,裴湘暗自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老祖母斜觑着信心满满的孙女,追问道:   “那么,要是你输了呢?”   裴湘一摆手,爽快地承诺道:   “假如我输了,就任凭您安排十个相亲人选给我,并且我保证会认真对待每一次见面,怎么样?”   老祖母挑了挑眉,恍然一笑,觉得自己弄明白了小孙女为什么一定要打这种必输无疑的赌了。   ——她这是害怕被催婚呀。瞧,这个赌约一出来,这相亲的事就被支到了二十年后,呵,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被误会的裴湘则笑眯眯地琢磨着,二十年以内,艾斯法尔肯定能从深渊里出来了,到时候如果他俩还是恋人的话,画像什么的必然是可以的。   要是不可以的话,就说明他俩的恋情已经告吹了。她恢复了单身,可不正适合去相亲吗?而且,老祖母安排的人选肯定差不了。   这个赌约简直就是稳赚不赔呀。   ——我可真机灵!   这天之后,裴湘的海底生活就步入了正轨。   她每天忙着学习海族的文化和魔法传承、培育魔法植物并研究魔药炼制、解析计算和绘制魔法阵、练习拗口的古魔文发音与书写,以及和人鱼族的战士们比试身手。不知不觉中,几年的时光一晃而逝。   几年中,外甥女罗丽莎的事情有了结果。经过两个人类国度王室和教廷之间屡次交锋和协商,最后得到的审判结果是,罗丽莎无需为王储的死亡而偿命。   杀掉一国王储而不用偿命,一是因为罗丽莎的出身背景,二则是因为许多证据都显示,如果罗丽莎当时任由王储囚禁她的话,她很快就会被毒杀的。   ——据调查,那位王储甚至连毒药和给新妻子的戒指都准备好了。   于是,为了遮掩这桩丑闻,忌惮罗丽莎背后海族力量的里斯国王室很快就妥协了下来,他们宣布罗丽莎和王储的婚姻无效。也就是说,罗丽莎在里斯国中,不再具有任何特权身份和享受特殊待遇。   但里斯国的教廷一方却不愿意就此了结此事。他们一直宣称罗丽莎已经被黑暗力量蛊惑了,需要每日潜心忏悔并被神职人员严加看管起来,终生用清贫的生活和辛苦的劳作净化灵魂中的罪恶。   当然,他们的这个说法立刻得到了严厉反驳。   护女心切的亚瑟直接警告里斯国教廷,如果再污蔑他的女儿,他就把里斯国王储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两国民众评价一下,到底是谁率先违背了神圣的婚姻誓约,是谁对神撒了谎,是谁拥有真正邪恶的灵魂。   “也许,我们该把贵国王储的尸体挖出来,用烈火焚烧成灰烬,这才是对付邪恶力量最有效的办法,你们说怎么样?”   亚瑟阴森森地威胁着里斯国的谈判人员,长桌下的手捏成了拳头。只要稍稍设想一下,如果女儿罗丽莎当时没有反杀王储前夫,那么,他亚瑟和乔安娜就会在不久之后接到女儿病重身亡的噩耗。   然后,他们夫妻说不定还要安慰那个“好”女婿,并把女儿的嫁妆留给对方。想到这里,亚瑟顿时就感到恶心到了极点。   大约是感受到了亚瑟维护长女的强硬态度,又因为大主教再也没有收到相关的神谕,里斯国教廷一方到底忍不住退缩示弱了。   当然,为了维护自身颜面,他们依旧宣布了教廷审判团对罗丽莎的惩罚,就是要求她被关押十年,这十年之内,她要每日忏悔并替王储的灵魂诚心祈祷。   但值得一提的是,这条宣判从头到尾都没有说明看押罗丽莎的地点和由谁负责看守。也就是说,罗丽莎可以直接离开里斯国回到父母亲人身边生活,至于里斯国教廷的宣判,几乎没有任何约束力度。   关于罗丽莎的事,裴湘一直处于旁观的位置,人鱼国王室也没有直接出手干扰,只是表明了沉默支持的立场。   这件事至始至终都是由两个人类国度的王室协商处理的,委实让裴湘近距离观摩了一次,魔法大陆上人类文明中的政治与法律发展状况,同时,也让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这个世界人类族群的价值观体系。   除了关注罗丽莎之事,裴湘回归海国的这几年中也交到了三五个谈得来的朋友,大家一起结伴在海底世界冒险,探索广袤无垠的海洋。   某次外出,裴湘遇到了大名鼎鼎的莱拉哈特。   这是一位有着一头青蓝色长发的秀雅男子,笑起来如四月的风一样清润舒朗,举手投足间一派斯文谦和,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位跟着艾斯法尔征战数百年的杀伐悍将。   也看不出……据艾斯法尔私下里透露,这位外表清俊如雨后新竹的文秀雄性海族,其实本性毛躁,不爱读书,懒散粗心,做事偶尔丢三落四,并且一直熬制不出一瓶合格的魔药来,曾经把艾斯法尔的药剂室管理得乱七八糟。   尽管如此,简单聊了一会儿之后,裴湘还是和莱拉哈特成了朋友。   分开前,裴湘和莱拉哈特交换了联络方式,约定有空时再进一步交流。这可不是一句客套话,在未来的几年中,裴湘和莱拉哈特一直有书信往来。   当然,两人很少在信中提及私人事情,只讨论艺术、种植、旅行和美食,偶尔观点不同时,裴湘就会拉着艾斯法尔当她的辩论帮手。   这导致海族之主心里刚刚有些吃醋的小火苗,就被“哗啦”一下熄灭了。不仅如此,他还渐渐有些高兴得意起来,因为裴湘曾经指着莱拉哈特信中描述的美食美景,对他解释道:   “我在和他打听消息呢。莱拉哈特在精灵族族地内生活了不短的时间,自然更加清楚那里的具体情况,而且他是海族,从他的角度描绘出的精灵之森的魅力,肯定更容易让其他海族产生共鸣,所以,我对他的游历见闻格外感兴趣。   “艾斯法尔,等你离开深渊并处理完麻烦之后,咱们可以去精灵之森游玩和增长见识,然后,你我还可以顺道去龙谷、矮人山脉,亦或者是兽人们聚居的城市,逛一逛、住一住,走走停停,多好。”   被哄得暗自心花怒放的海族之主想,女朋友在为了两人未来的共同生活而努力,那他自己也该加快前行的脚步了。   于是,在裴湘回归海底的第十年,自我封印在深渊中的艾斯法尔终于主动陷入了彻底的沉眠当中。   他此时已经彻底清除了来自半神的诅咒之力,也吸收吞噬了大部分的深渊魔气,至此,阻挡他进阶半神的屏障即将破碎消散。   与此同时,神秘玄奥的神座领域内,黑色的神座雏形已经诞生,华彩光芒照耀其上,只等最后一刻的彻底凝实定型。 第401章   就在艾斯法尔专心进阶的时候,暂时不能和男朋友交流的裴湘参加了一场国家级别的青壮海族猛士争霸赛,并凭借实力坐上了冠军宝座,成为了百岁以内海族第一猛士。   于是,不到半日的功夫,人鱼国小公主的勇武彪悍之名传遍各个海国,她的战斗留影也被许多关注这场比赛的海族收藏保存并传播开来,让她一下子成为了热门的社交话题人物。   实力、美貌,还有出身背景,这位小公主一样不缺,最重要的是,她年轻单身没有婚约。   这世上从来不缺少善于发现珍宝的眼睛,海底世界也不例外。所以,裴湘身边一下子多了很多的追求者,有热情似火的,有温柔浪漫的,还有沉稳贴心的,当然,也有奇奇怪怪不走寻常路的。   但无论是哪种类型的青年才俊,裴湘都摇头婉拒了,并且在比赛结束之后就一直待在自己的家中,什么访客也不见。   她认为自己是有原则有底线的小仙女,绝对不能在男朋友面临难关和考验的关键时刻三心二意。虽然有几个追求者的条件委实上佳,年轻英俊又心性纯粹,但是……最好的永远是她的艾斯法尔!   这边裴湘闭门不出没有丝毫自由恋爱的打算,那边就有海族想到了联姻的可能性,便纷纷找上了裴湘的长辈和几个姐姐。   于是,本来打算等赌约结束后再给小孙女安排相亲对象的老祖母心思松动了。她琢磨了一顿下午茶的功夫,又找来大孙女玛德琳公主聊了一会儿,心里便慢慢有了主意。   两日后,王太后和晚辈共进晚餐,她先是关心询问了几个孙女的日常生活,又念叨了几句远嫁大陆的乔安娜,而后语气一转,直截了当地建议裴湘可以开启一段新感情了。   裴湘顿时有些懵。   她把目光从软弹弹亮晶晶的奶油虾球上移开,不解地望向王太后:   “祖母,当年解决完罗丽莎的事情后,乔安娜和亚瑟不是都给我证明了吗?我确实有一个感情很好的男朋友,还是你们最喜欢的海族。我和他的感情一直很稳定,并不需要开启新感情。”   老祖母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食物,然后翻了个十分优雅的白眼:   “记得呢,你有一个和咱们艾斯法尔陛下同名的恋人,可你总得让我见见他吧?或者,告诉我他家在哪里?他属于咱们海族中的哪一个族群?”   裴湘摇了摇头,诚恳地说道:   “他的事有些复杂,得再过一段时间才能解释清楚。本来,他是准备和我一起返回人鱼国的,但突然遇到了一些意外,让他不得不提前离开去处理麻烦,因而错失了同大家见面的机会。祖母,咱们的那个赌约还剩十年呢,十年之内,你肯定能知道所有真相的。”   大公主玛德琳则同情地看着小妹妹,温声道:   “艾米,如果你们的感情真的很稳定的话,对方不会十年不露面的,甚至连封信都没有寄给你。因此,我和祖母都觉得……艾米,你是不是其实已经失恋了?你,嗯,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没关系的,艾米,你这么好,和你分开是对方的损失。你看,如今有多少海族来打听你的婚事呢?”   “我没有失恋呀,真的。”裴湘强调。   二公主杰西卡睫毛轻颤,温柔又悲伤地注视着一脸倔强的小妹妹。丰富的想象力让这位公主殿下眼睛酸涩,瞬间就在心里杜撰了好几个爱而不得又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悲情故事。   杰西卡本来不愿在失恋妹妹的心口伤痕上撒海盐摸芥末的,可是,有些伤口必须要消毒和疼一疼,那样才有助于之后的愈合康复。   “艾米,如果你没有失恋的话,为什么忽然要去参加猛士争霸赛呢?你之前就有这样的实力,但一直不喜欢出风头,更乐意安安静静地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可忽然间就改变主意了,这很不符合常理。   “艾米,我和玛德琳思来想去,都觉得你的感情生活出现变故的可能性非常大。你是不是……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家中胡思乱想辗转反侧,才希望用参加公开比赛这件事来转移注意力的。”   裴湘一时无语,因为杰西卡和玛德琳的猜测竟然真有几分是贴近事实的。   之前,她忽然不能和艾斯法尔随时沟通交流了,又深知这段日子正是对方力量进阶的关键敏感时期,怎么能不担心焦虑?所以在第十二次写错魔纹符号之后,裴湘便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研究,决定找些之前没有接触过的新鲜事情分散精力。   于是,热热闹闹又能痛快打架的猛士争霸赛就成了裴湘的首选。   但裴湘没料到的是,架打了,奖拿了,麻烦也跟着来了。   就在裴湘琢磨着怎么解释的时候,老祖母放下餐具,缓缓开口道:   “艾米,既然你坚持和那个艾斯法尔之间的感情没有出现问题,也愿意继续等待对方十年,那我们就不劝你了,反正你一向有主意。但你最近还是出去转一转吧,不要一直待在王宫里了。”   裴湘眼波一转,自然不相信老太后会这样轻易放弃,心道此时把自己往外“赶”,莫不是在路上安排了什么“美丽的邂逅”?   “我想多陪陪祖母,”裴湘笑眯眯地说道,“而且也得避避这阵子的风头,等这届争霸赛引发的话题度减弱了,我再出门散心吧。”   老祖母用同样笑眯眯的表情对付小孙女:   “你躲起来倒是清清静静的,可是,你引来的那些客人找不到你,就会来拜访我。哎呀,谁都知道我是一个每日养花养草养鱼的无聊老太太,除了身体好就没有别的优点了。所以呀,客人来拜访我,我也不好装病装忙碌推辞掉。唉,这一波波的,接待多了也够累的了。艾米,你舍得让亲爱的祖母如此遭罪吗?”   裴湘和老祖母对视了三秒钟,败下阵来。   她一边假装不记得这位“很累很遭罪”的长辈为了接待客人,最近已经兴高采烈地定制了十几件新衣服这件事,一边恳切地说道:   “是我忽略了这种情况。祖母,既然这样的话,我明天就离开王宫。等风头过了,再悄悄回来。”   老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嘱咐道:   “既然出门一趟,就帮祖母做一件事吧。”   裴湘黛眉轻扬,心道重点来了。   老祖母悠悠开口道:“我需要你帮我送一件东西给一位尊敬的大人,那位大人近来会在水母城中逗留一阵子。艾米,你找到对方后,一定要把东西亲手交给他,然后把他的回信带给我。”   “是什么东西一定要亲手交送,不能邮寄吗?”   “当然不能,”老祖母笑瞪了一眼张口就想偷懒的小孙女,告诫道,“由你亲自送过去,是对那位大人的尊敬。而且,那位大人是一位很有学识和见识的强者,你若是能和他多说说话,肯定会受益匪浅的。”   裴湘连忙点头表示受教,表情十分乖巧,暗地里却思忖着老祖母这一招的玄机在何处?   ——既然是送东西给一位祖母尊敬的大人,那对方肯定不会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小桃花。   ——所以,这次出门的重点果然还是在路上吗?   ——亦或者,那位大人的身边也有年轻单身的晚辈,正准备借着送东西这件事撮合一二?   第二日,裴湘带着老祖母交给她的一个镶着珍珠和宝石的匣子出门了。   在她离开之后,大公主玛德琳不解地询问老太后:   “祖母,你真相信艾米和她的那个恋人感情稳固?”   “相信个屁!”   一向优雅的老太后语调优雅地抱怨道:“小艾米看雄性的眼光太差了。不提之前那个糊涂认错救命恩人的王子,就说这个艾斯法尔。哎呦,他竟然好意思和咱们伟大的陛下同名!十年不露面不求婚,妥妥是一条感情海渣。他要是我们人鱼族的雄性,我肯定亲自剁掉他的鱼尾巴,哼!”   玛德琳忧虑地皱了皱眉头,沉声道:   “我听亚瑟和乔安娜形容过那个艾斯法尔,据说是一位很深沉稳重的海族,和艾米在一起的时候氛围也很亲密,感觉不是那种花心轻浮的海渣。祖母,即便艾米眼光不行,但乔安娜和亚瑟还是有经验的。”   闻言,刚刚还暴躁激动的老祖母缓缓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说道:   “那我就更愁了。如果对方不是个花心海渣,那就说明他和艾米早就分手了,所以才一直没有出现。但你看看现在的艾米,明显还没有放下对方,并且心存侥幸。唉,继续这样的话,我怕艾米再做出什么糊涂事,就像四十几年前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艾米的脾气有多执拗。”   “我和杰西卡她们也在担心这一点。”   大公主玛德琳扶着老祖母在扇贝软塌上坐下来,温声道:   “祖母,您让艾米去给那位大人送东西,是打算借机让她认识什么年轻海族吗?是希望她能遇到新的心动对象?”   老祖母摇了摇头,低声道:   “如果事情那么好办,我就省心啦,艾米要是能轻易动心,还用跑出去认识什么新海族吗?你看她身边有多少追求者?并且个个不差,她不也没什么特别反应吗?而且,她拒绝的时候还直接告诉那些追求者,说自己已经有恋人了。嘿,大家也不是傻子,人鱼国的六公主身边到底有没有恋人,一查就清楚,谁都知道那是托词呀。”   “那您让艾米去送东西……就真的是送重要的东西吗?”   老祖母哼笑着甩了甩鱼尾,用一种充满智慧的口吻解释道:   “艾米在感情上是个死心眼儿,但平时却是机灵透顶。我现在让她特意跑一趟,还强调要把东西送给一位‘我尊敬的’大人,她肯定认为我会在路上或者那位大人身边做文章。其实呀,我想让她多多相处的,就是那位大人本身。”   “什么,那位大人本身?”玛德琳的眉目间浮现出浓浓的惊讶之色,忍不住提高声音,“祖母,那位大人多大年纪了?他、他愿意和艾米相亲吗?”   “不是相亲。我已经和那位大人提前说好了,见面的目的是开导一下艾米,让艾米认清现实,然后再说些有趣的话题来转移一下艾米的注意力。那位大人很有才华,精通绘画和各族语言,这些不正是艾米感兴趣的领域吗?最重要的是,他长得好。”   “祖母,这……会不会年龄差距太大了?”   “玛德琳呀,感情这种事其实还是讲究缘分的,急不得。先让艾米和优秀的雄性接触一阵子吧,等她和那位大人渐渐聊得投机了,一切皆有可能的。”   又过了几日,一路易容前行的裴湘在热闹繁华的水母城中见到了那位受尊敬的大人。   “莱拉哈特?原来是你呀。”   “咦,波琳娜女士说的那个,嗯,被花心海渣欺骗的女孩子就是你呀。”   裴湘此时哪里还猜不出老祖母的计划,她有些不开心地鼓了鼓脸颊,把那个十分华丽的匣子推到笔友的面前:   “给你,我现在就希望这个匣子不是空的,否则我就真的白跑一趟了。”   见裴湘转身要游走,莱拉哈特连忙喊住她:   “好容易见一面,先一起喝点东西吧,说说话。”   裴湘想了想,返回到莱拉哈特的对面坐下:   “说吧,我祖母是怎么跟你讲的?”   莱拉哈特给裴湘倒了一杯海草蘑菇茶。   “波琳娜女士没有骗你,这匣子里的东西真的挺重要的,”说着话,莱拉哈特用魔咒打开了匣子上的锁扣,露出里面的一枚水晶球,“这是我以前拜托海因西将军帮我保管的一些影像记录,和海皇宫有关,确实不方便邮寄。万一丢失了的话,那就太遗憾了。”   闻言,裴湘眉头一松,感兴趣地问道:   “都记录了什么影像?有艾斯法尔陛下的身影吗?”   “当然没有。”莱拉哈特直接否认。   “哦。”裴湘立刻移开了目光,兴趣缺缺。   “诶,艾米你不要这么现实呀,这水晶球里面虽然没有陛下的影像,但却有陛下亲手培育的魔法植物,还有陛下生活过的地方。”   “唔,然后呢?”   “你不好奇吗?要知道陛下一天不离开深渊,海皇宫就一天不能解开封锁。在那之前,如果想知道陛下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就只能看看这些珍贵的留存影像了。   “而且,我说实话呀,等将来陛下回归了,也不是谁都可以进入海皇宫甚至陛下休息办公的区域的。当然了,我肯定是那个例外,嘿嘿,艾米,你要看看这枚水晶球吗?”   裴湘瞥了一眼有些洋洋自得的莱拉哈特,心里微微郁闷。她真心觉得这位朋友的性格和他的外貌万分不搭配,这一开口,就毁了一身文雅清隽的温润风度。   “如果我想看的话,你有什么条件?”裴湘挑眉。   莱拉哈特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显得稳重可靠一些:   “艾米,你能和我说说你的恋人吗?为什么波琳娜女士会那么担忧你,还特意拜托我趁着今天见面的机会开导你一番。   “当然,我先坦白一下,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我确实十分相信波琳娜女士的说法,认为有一个单纯的海族姑娘被不负责任的花心海渣骗了。   “可是见到你之后,我就不这么想了。因为从你我的通信内容中就可以判断出,你不是那种心思单纯的,啊不是,我是说你不会被人轻易欺骗感情的。   “所以我不得不怀疑,这里面一定存在什么误会。艾米,你可以和我讲一讲吗?我们一起认真分析一下,然后再把有说服力的结论告诉波琳娜女士,免得她一直为你忧心。”   裴湘弯了弯嘴角,心道莱拉哈特这段话大概是为了降低谈话之人的抵触心理吧。倒是挺有技巧的,先表示认同,然后站在同一阵线上分析问题,又诚恳表示要和对方一起寻求解决之道。   “这是你的条件吗?我和你讲一讲我的恋人,你就让我观看水晶球里的海皇宫?”   “对。艾米,其实我真的挺好奇的,之前通信交流的时候,我们几乎不谈论私人事情。因而,我还是挺想知道你喜欢的海族有多优秀,这也算是朋友间的关心吧。”   裴湘点了点头,同时在心里组织语言,又因为要保密的缘故,所以她又多斟酌了一小会儿。毕竟莱拉哈特不同,他是真正和艾斯法尔相处过许多年的海族。   大约是裴湘沉默时间稍长,真实性格颇为急躁的莱拉哈特率先问道:   “艾米,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就是,嗯,他有没有固定的房产?”   裴湘看了一眼匣子里的水晶球,缓声道:   “他说过,他有一幢很大很大的房子,但是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那幢房子目前无法入住。所以,他现在住在另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环境不太好,但他还能忍受。”   莱拉哈特微微笑了一下,表示理解,但心里却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嗯,这个房产住处听上去还挺波折的,哈哈,那么,他今年多大了?”莱拉哈特又问道。   裴湘倒是真不清楚这个问题,一是她一直没太在意,二来是艾斯法尔从来没主动交代过,于是便慢吞吞地答道:   “我不太清楚他的真实年纪,但肯定比我大很多。”   莱拉哈特皱了皱眉头,心中凉凉地说了一声很好。   ——哈,一对至少相恋十年的恋人,女方竟然不知道男方的具体准确年纪,这肯定是男方年纪太大而刻意隐瞒了这一点。   ——哎,之前和这条小人鱼通信的时候,也没发现她这么傻呀?   ——难道说爱情果然会让聪明的雌性降智吗?可这也降得太多了吧?   “既然年长你很多,那他肯定拥有高深的实力了?当然,有些海族天生不擅长战斗,但却也能在其它领域绽放光彩。不知道那位艾斯法尔先生是做什么的?都擅长些什么?综合实力如何?”   裴湘诚实答道:“他确实很厉害。不过因为受伤的原因,暂时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嗯,他现在也没有工作,一直处于养伤休息的状态。”   莱拉哈特觉得自己有些维持不住正常的笑容了,他在心里给艾斯法尔打上了“无业游民”和“能力不足”两个标签。   同时,他对裴湘充满了同情,甚至十分文艺地感叹着,为什么好姑娘都要被伤害,难道美好的花儿注定要经受花心海渣的摧残吗?   深吸了一口气,莱拉哈特佯做关切地说道:   “哎呀,竟然受伤了吗?听上去还挺重的,怪不得他一直没有来人鱼国看望你。那他现在是在亲人身边养伤吗?他家里还有什么成员呀,他们愿意照顾他吗?对了,他属于海族中的哪个族群呀?”   裴湘微微摇头,语气有些沉郁:   “他们一族如今就剩他一个了,养伤也是独自进行的。他说过,等他伤好了,就会来人鱼国找我的,我一直在等他。”   听到这里,莱拉哈特觉得无法再继续扮演知心朋友了,他木着脸总结道:   “艾米,你看我总结的对不对?你男朋友居无定所,也许曾经有房子,但被封了,咳,该不会是欠债抵押了吧?然后,他高龄、无业、能力弱或者重伤、没有亲朋,并且种族来历不明。”   话音刚落,裴湘便猛地站起身来,神色专注地凝视着半空中的力量波动。   她能感觉到,艾斯法尔正在跨越空间而来,他靠近了……   莱拉哈特见裴湘忽然起身,目光灼灼如火焰般明亮专注,就以为这姑娘在气愤不满他的评价,便继续劝道:   “你要是觉得你男朋友靠谱的话,就把他约出来,或者把他的住址给我,我帮你把把关。”   “那个,莱拉哈特,你先不要再说话了。”   “艾米呀,我必须得说呀,”莱拉哈特灌了一口茶水缓了缓,尽量不让自己说话太直接太难听,“听我说完,你这个叫做艾斯法尔的男朋友真的不太靠谱呀,也怪不得你的亲人不赞同,我也要劝分的。真的,我就没见过比他条件更差的海族雄性了。”   于是,当进阶半神离开深渊的艾斯法尔循着女朋友的气息找过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这苦口婆心劝分手的一幕。   再然后,久别重逢的恋人相见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拥抱,不是亲吻,不是互诉离情和爱意,而是一个阻止另一个实施暴力殴打行为。   “他是好心,艾斯法尔,别揍!”   艾斯法尔:……好心?呵。   “莱拉哈特,”黑发君主冷沉沉地问道,“你在这里好心做什么?”   面对突然现身的海族之主,恍若在梦中的莱拉哈特呢喃着诚实答道:   “陛下,我在帮朋友艾米认清一个叫做艾斯法尔的感情海渣……” 第402章   裴湘真心认为,自己已经在尽力拯救莱拉哈特了,但这件事似乎比练成绝世剑法还有难度。   好在最后关头,莱拉哈特紧急自救成功。   这位海族将军不愧是跟在艾斯法尔身边多年的心腹大将,在察觉到自家君主身上的怒气后,理智立刻回笼,而后顷刻间就把一些让他欲哭无泪的事实真相联系在了一起。   ——所以,那个高龄、失业、身体不好、来历不明,并且疑似感情骗子的海渣就是艾斯法尔陛下?   ——何必呢?何必呢?何必呢?您当了那么久的高富帅,怎么就偏偏要在这种艰难的时候谈恋爱呢?不被嫌弃才怪呢。   ——谈恋爱当然很好,但为什么一定要让女方的亲属误会呢?误会就罢了,您没有经验么,这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让我参与到这件事中呢?   一边心惊胆战地回想自己都说过些什么,一边疯狂思考自我拯救办法的莱拉哈特凭借着活得久的本能,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选择了躲到裴湘的身后。   在莱拉哈特看来,纵然裴湘是一条身材纤细的小人鱼,可仅凭她敢和艾斯法尔陛下谈恋爱的无畏精神,就无愧于刚刚获得的海族第一猛士称号。因此,莱拉哈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可惜,他的安全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在他用尽毕生瞬移技巧躲到裴湘身后的一刹那,被他寄予厚望的小人鱼却欢呼一声,旋即一甩尾巴就飞扑到了久别重逢的男朋友的怀中。   “艾斯法尔!”   “嗯。”   “你怎么样?”   “很好,一切顺利。你怎么样?”   “在你彻底沉睡之后,我有些无聊,就出门参加了一场争霸赛,还获得了冠军,可惜没有多少奖金。”   ——倒是多了不少朵桃花,这个就不提了。   “没受伤吃亏吧?”   “没有,我好着呢。”   “嗯,看起来状态确实不错。艾米,怎么来这里了?”   “祖母让我来水母城送东西。”   “你亲自送?”   “是啊,顺便请见多识广的莱拉哈特先生开导我一下。”   话题再次转移到莱拉哈特身上。   莱拉哈特连忙露出最标准最优雅的纯洁无害笑容,这是他在精灵族进修艺术时学到的社交绝技。   然而,屋内的另外两位并没有过多理会他,裴湘压根就没回头,而艾斯法尔在淡淡一瞥之后,就又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裴湘的身上。   “我们出去走走?”   “好。”   一问一答之后,艾斯法尔和裴湘就同时消失在了莱拉哈特的眼前。   “呼——好险!”   被留下的莱拉哈特摸了摸自己的俊秀容颜,心道差点儿就被揍肿了。时隔千年,他一点也不想回忆起海族之主的拳头滋味。   莱拉哈特满心侥幸,暗呼逃过一劫,但却没有立刻离开这个见证了自己倒霉时刻的房间。   倒了一杯凉茶,缓缓喝完,良久,莱拉哈特忽然畅快地大笑起来,而后翘起腿猛拍着桌子嚷道:   “喝什么茶,老子不装文雅了。我要喝酒,哈哈哈,我要痛快大醉一场,痛快呀,哈哈哈,喝酒,哈哈哈,终于回来了,嘿嘿,终于回来了!”   另一边,相携离开的裴湘和艾斯法尔则已经离开了海域。   新进阶成半神的黑发海族临时开辟了一个小小的亚空间,刚好够他和裴湘并肩而立或者互相依偎。   有了亚空间的保护和隔离,裴湘可以跟着艾斯法尔饱览整个魔法大陆上的瑰丽奇诡风光,无论多远多隐秘难寻,无论多险多不宜靠近,此刻都变得触手可及起来。   “这就是半神的力量?”   裴湘从半空中俯瞰巨龙的家乡,转身时,和一只长着火焰双角的火系翼龙擦肩而过。一转眼,她又在艾斯法尔的带领下陷入地底深处,探访矮人挖掘的庞大秘银宫殿和巧夺天工的铸造技艺。之后,两人又进入坐落在雪山之巅的精灵之森,恰好和坐在王座上的精灵王短暂对视……   “他发现我们了?”   “嗯,精灵王也是一位半神,不过很少在神座领域停留,他常年都在精灵之森中守护着自己的族群。”   “龙族和矮人族有半神吗?”   “龙族有,就在龙谷中。我们刚刚路过的时候,她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矮人族的族地中没有半神的气息,也许是因为他们一族里目前没有半神,亦或者,他们的半神一直在神座领域中修炼。”   闻言,裴湘摇了摇艾斯法尔的手,噙着笑问道:   “你进阶成为半神后,还没有去过神座领域吗?直接来找我啦?”   “嗯,直接来找你了。只是我没预料到,刚踏出空间,就听到了莱拉哈特的‘豪言壮志’。”   想到那番有关艾斯法尔的总结评价,裴湘扑哧一笑:   “他确实是一片好心,你最后不也没忍心揍他吗?”   艾斯法尔叹了一口气,他稍稍用力握了一下裴湘的手,无奈道:   “听到他那些胡言乱语,我怎么会不忍心出手?艾米,明明是你不愿意让我教训他的。要不然,你不会让他有机会跑到你身后躲着的。”   “我不愿意,你就能不发脾气吗?”   “总有比发脾气更重要的事的。”   “比如?”   “比如,我们十年未见,我更希望尽早和你说说话,单独待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而不是把时间花费在教训旁人身上。”   “这么一听,你倒是挺豁达通透的,亲爱的艾斯法尔陛下。”   “嗯,反正总有机会检验一下莱拉哈特的身手的,不必急于一时,我记在心里就好。”   “说实话,这次真不怪莱拉哈特,也有我故意误导他的原因在。”   “算了,如果他确实是为你着想的真诚朋友,我就不记仇了。”   裴湘莞尔,她踮脚亲了一下男朋友的脸颊,表示感谢。   艾斯法尔的墨色眼眸中浮现出一抹缱绻的笑意,他牵着女朋友的手在云中漫步,静静享受彼此相伴的时光,直到玫瑰色的霞光完全把两人浸染笼罩。   “接下来去哪儿?”   “去看星河。”   “好。”   黎明破晓之际,艾斯法尔和裴湘披着满身的星光落在了一处礁石之上。   “还记得这里吗,艾米?”   裴湘举目四顾,远处城郭轮廓隐约可见,顿时唤醒了裴湘的记忆:   “这里……是我穿越过来之后第一夜停留的地方。那时候,人鱼公主们把我送到这里,又把匕首从海里找回来交给我。”   走出亚空间,鱼尾化作光洁的双腿,裴湘赤着脚踩在礁石上。脚底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当初,想起第一次落下脚步时那猝不及防的尖锐疼痛,又想到自己用剑意淬炼身体的决定,不禁有些怔忪。   艾斯法尔抿了抿唇,他最初得知裴湘以痛止痛的修炼方式时,只觉得这个年轻姑娘毅力可嘉,是成为强者的预备役。不,准确来说,他当时就觉得裴湘已经具有强者的心灵了,就像她灵魂中璀璨凌厉的剑意,如煌煌明日,夺目耀眼。因而,他尊重她、认同她,也好奇她。   可渐渐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想法悄然改变。他不再认为,用剑意淬炼全身以痛止痛的方式特别可取了,他开始帮她想办法,希望她能换一种没有疼痛弊端的变强方式。   可是思来想去,艾斯法尔发现,他自己的变强之路同样充满了崎岖坎坷,竟然无法向他的小姑娘提供一种舒舒服服的修炼方式。于是,他只好给她推荐了那本由人类巫师炼制的魔法书。   而如今,他和裴湘重归旧地,明知她此时已经摆脱了魔药的诅咒,也改造完了经脉骨骼并且无需再用剑意日夜不停地淬炼身心,可他就是觉得这冰冷漆黑的礁石会伤了裴湘。哪怕是一些细小的沙粒,他也不想让裴湘赤脚接触。   于是,艾斯法尔毫不犹豫地把裴湘打横抱起,又用胸膛替她遮挡住清冷潮湿的海风。   “艾斯法尔,我都可以赤脚踩碎这块石头的,你不用担心我受伤的。”   裴湘晃了晃修长白皙的双腿,因为一点点不愿意承认的害羞情绪而放任思维胡乱发散。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联想到了那句“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脚”的歌词,紧接着又冒出“一脚踏碎山河”的豪情壮志和“跺一跺脚整个地球都在颤抖”的霸道想法。   总之,在这个被男朋友公主抱的浪漫时刻,裴湘脑袋里全是大地碎裂、火山喷涌之类的奇怪画面。   艾斯法尔不知道裴湘脑袋里的古怪画面,但他发现裴湘的耳朵上悄悄覆盖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不由得轻笑出声,紧接着又很快收声,假装从来没有笑过。因为他怕怀中的心上人恼羞成怒,而后一脚把他踹开。   “艾米,就是在这里,你的剑意唤醒了我。我在一片漆黑死寂的深渊中醒来,一睁眼,就被那一道绚烂的光彩惊艳到了,以为见到了世间最瑰丽迷人的景色。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灵魂所化的剑意,是来自异世的你。”   裴湘轻轻“嗯”了一声,环住男朋友静静听着海浪声。   “艾米。”   “嗯?”   “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永远是多久?”   “只要我在。”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如果感到幸福就跺跺脚”是一句歌词,非原创。 第403章   正当莱拉哈特撸起袖子大口吃肉、仰头灌酒的时候,裴湘和艾斯法尔从属于半神的亚空间内瞬间转移到了他的身边。   两人刚一露面,就见吃得一嘴油汪汪的莱拉哈特喝酒动作一顿,而后,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明显吃惊的表情。   裴湘微微一挑眉,心道这位怎么一脸的意外之色?自己和艾斯法尔会返回来找他这件事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不该考虑不到呀。   但不等裴湘仔细琢磨,这位被称为是海族中最文雅最有艺术家气质的将军就猛地起身向后一转,背对着裴湘的同时,他身上忽然冒出一阵密集而耀眼的五光十色魔法光芒。   十几秒之后,优雅清新得如翠谷松竹的莱拉哈特将军重现世间。同时,遍地的空酒瓶子和鱼骨头肉骨头也都无影无踪了。   “陛下,嗨,艾米,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裴湘假装没看清莱拉哈特之前豪放不羁的糙汉形象,浅笑道:   “也不算快了,之前只说是出去转一转的。莱拉哈特,让你久等了。”   莱拉哈特连忙摇头,想说两句客气话,却因为酒意上涌一时没管住嘴:   “哈哈哈,不久不久,毕竟你们是久别重逢的恋人,肯定要恩恩爱爱的。只是……怎么才这么点儿时间呀?竟然比我预计的短多了!哎,要不然我也不能这么放松地喝酒啃骨头了。”   裴湘眨了眨眼,觉得这话有些奇奇怪怪的深意,她认真观察了一下莱拉哈特说话时的细微表情,眉目间慢慢浮现出一抹恍然。   ——唔,这位的思想好像有点儿不纯洁。   反应过来之后,裴湘就感到有一点点气愤了。   她心说这是瞧不起谁呢?要是她真的和男朋友那样的恩恩爱爱了,当然不会这么短的时间的。她的体力好着呢,不久前还荣获了海族青壮组第一猛士的荣誉称号。   倒是艾斯法尔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他垂眸整理了一下袖子,而后慢条斯理地吩咐道:   “莱拉哈特,等海皇宫开启后,你就在里面拔草吧。记住,要亲自动手并一棵一棵地拔,禁止使用魔法和请求援助。”   “拔草?”   莱拉哈特的朦胧酒意立刻清醒了一大半。   “陛下,是拔那种你实验失败后搞出来的变异黑爵海草吗?那个、那可太难了。那种海草简直比深渊魔气还难以清除,而且生命力贼强。这、这都一千年没定期清理它们了,还不得遍布整个海皇宫了?”   “不会遍布整个海皇宫,我在培育魔法药材的地方设置了隔绝魔法阵,任何变异海草都无法入侵。但宫殿里的其它地方大概不能避免。莱拉哈特,别让我失望。”   莱拉哈特此时彻底醒酒了。他一想到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要蹲在海皇宫内的各个角落里拔草,然后被路过的同僚、熟人、竞争对手和护卫侍从热闹围观,顿时就觉得有些生无可恋了。   “陛下……”   艾斯法尔不理会期期艾艾想要求情的属下,他微一抬手,就把总是犯蠢的莱拉哈特扔到了临时空间通道中,而通道的出口正是海皇宫坐落的那片海域。   “莱拉哈特,你暂时进不去海皇宫,就先把外面的海草杂物清理一遍吧,再规划一下新城的景观建筑和街道铺设。听说这一千年中你学了不少东西,我希望能欣赏到鼎鼎有名的艺术家莱拉哈特先生的杰出设计。”   “陛下,等等,你听我解释……”   在莱拉哈特充满懊恼的喊声中,临时空间通道毫不犹豫地关闭了。   室内一片静谧。   裴湘回味了一下莱拉哈特在艾斯法尔面前的表现,由衷感叹道:   “他之前总是被你揍,也是有些道理的。”   艾斯法尔轻轻扬眉,并不想再继续谈论莱拉哈特,便换个话题道:   “艾米,我想去人鱼国拜访一下休伯特国王和王太后,把我们的婚事提上日程。我期盼早些握着你的手向所有海族宣布,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我们在一起了。”   “我也在期盼这件事,”裴湘温柔浅笑,眸色盈盈,“但,嗯,艾斯法尔,亲爱的,虽然我很理解你不乐意过多地听到或者提到莱拉哈特的名字,尤其是在我们两个独处的时候。可有些事还真绕不开他,并且,我觉得你得把他喊回来。因为,嗯,如果你想顺利地得到我家长辈的认同,还需要莱拉哈特的帮助。”   艾斯法尔对此十分不解,他的婚事,为什么需要莱拉哈特那个嘴欠的家伙帮忙?   裴湘有点同情地看了黑发恋人一眼,而后温声细语地给他解释了一下目前的困境。   “艾斯法尔,莱拉哈特之所以要帮我分析感情问题,是受到我祖母的拜托。王太后,嗯,包括我的其他亲戚,都认为一个十年不露面不联系并且出身背景不明的恋人特别不靠谱,他们觉得……你非常有可能是个感情骗子。”   闻言,艾斯法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   “我现在就跟你回人鱼国,亲自向他们解释说明。”   裴湘摇了摇头,用一种格外实事求是,并且绝没有看热闹的友善语气分析道:   “亲爱的,你自己出面是没有多大用处的,除非释放属于半神的力量威压,把我父王、老祖母和其他所有亲朋好友都震慑住。然后,让人们在恐惧冒冷汗的同时,战战兢兢地相信,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可怕冷酷的海族之主。”   艾斯法尔:……我是去诚心求娶心上人的,不是去上演大魔王抢亲的。   “一定要莱拉哈特那家伙出面?”艾斯法尔发自内心地嫌弃自己的心腹属下。   “是的,由于莱拉哈特一直在认真经营自己的美好高雅形象,他在我祖母那里的印象十分不错。如果你带着他去拜访我的家人,让他介绍你的身份,他们在惊讶之后,一定不会再把你当骗子和海渣对待的。”   “你来为我证明也不行吗?”   “很遗憾,”裴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于一些家长来说,深陷感情漩涡中的儿女小辈在某些方面是十分不可信的。尤其是……小人鱼艾米还曾经做出了那样决然的选择。”   黑发君主皱眉沉思,半晌,他再次抬手划开空间,把已经开始拔草搬砖的莱拉哈特拎了出来。   “陛下?”   忽然换了个地方的莱拉哈特有瞬间迷茫,旋即双眼大放光芒。   他一边努力压制手中拼命扭动挣扎的变异黑爵海草,一边声音洪亮地喊道:   “陛下,您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竭力完成!”   艾斯法尔淡声下达命令:“你和我们一起去一趟艾米家。”   莱拉哈特在大部分时间中是完全担负得起“心腹属下”这个称呼的,特别是酒醒之后。所以,不用艾斯法尔多解释,他立刻就领会了自家君主的目的,于是马上答道:   “好的,陛下,请让我亲自向休伯特国王和波林娜王太后介绍您。”   艾斯法尔点了点头,把莱拉哈特抓着的那棵特别活泼的变异黑爵海草摄入手中,同时也把裴湘兴趣盎然的视线拉回到了自己这边。   “对这个感兴趣?”   “嗯,看着挺可爱的。这是你实验失败的品种?”裴湘凑近细瞧,又伸手摸了摸。   在艾斯法尔手中变得乖顺可爱的丑萌海草轻轻蹭了蹭裴湘的掌心,从根部到叶尖儿都散发着一种欢欣又讨好的柔弱气息。   “不算是实验失败品种,还在持续观察中。我保留了之前的培育记录,回头拿给你看。”   “嗯,我确实挺好奇的。”裴湘嫣然一笑,又碰了碰海草的叶子。   见状,艾斯法尔朝着手中的变异海草念了一句魔咒,让它可以在海水中自由移动和蹦蹦跳跳。   “既然喜欢的话,那就暂时留下它吧。”   艾斯法尔把被施展过魔法的海草扔回水中,命令它跟在裴湘身边。   裴湘瞧着在海水中舒展叶子快乐旋转并试图挑衅莱拉哈特的活泼小海草,挑眉打趣道:“这是补偿给我的新翠翠吗?”   艾斯法尔抿了抿唇,无声表达不满。虽然他一直有些嫌弃“翠翠”这个名字,但既然已经属于自己了,还那么有纪念意义,他当然不愿意把“翠翠”这个称呼让给一棵傻乎乎的变异海草。   裴湘瞧见艾斯法尔眉宇间的那抹不情愿,忍不住翘了翘唇角。她主动拉住男朋友的手,慢慢摇了摇。艾斯法尔垂眼和裴湘对视,在女朋友明亮和悦的慧黠目光中,也忍不住露出了浅浅又温暖的笑容。   恋爱中的两位心有灵犀,自然不会真把这个小小玩笑当真,可他们没注意到的是,那一棵懵懵懂懂的海草记住了“翠翠”的发音。   它在海皇宫中生长了一千年,不知何时起有了一点点意识,却又得不到同族的回应。   于是,有些寂寞的小海草凭借直觉移动到了宫廷之外。可还没等它适应新环境,就被奉命拔草的莱拉哈特捉住了。它只来得及挣扎了几下,便又出现在了裴湘和艾斯法尔面前。   然后,小海草就有了新变化。   它知道自己变强了,也变聪明了,虽然依旧没有完整的思想意识,但它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应该有个名字。   裴湘和艾斯法尔暂时还不知道小海草的简单想法,两人亲亲热热地商讨了几句,就准备向人鱼国王宫出发了。当然,他们还带着莱拉哈特和小海草。   空间瞬移的降落地点是王宫正门前。负责守卫的人鱼族护卫看到裴湘和莱拉哈特一起出现,连忙把这个消息通报到宫内休伯特国王和老王太后两处。   别看莱拉哈特在艾斯法尔面前没什么形象气质可言,但他在其他海族心目中,绝对是一位备受尊敬的强者。所以,只要他出门做客,必然会被奉为上宾的。   于是,当裴湘领着两位拜访做客的男士进门后,休伯特国王和老王太后已经先一步等在长长的珊瑚台阶前了。   “莱拉哈特将军,欢迎到来。”   手持国王权杖的休伯特国王礼貌颔首,而后把目光移到了气质卓然却面容陌生的艾斯法尔身上,眼中划过一抹郑重与疑惑。   艾斯法尔温和浅笑,率先出声道:   “很荣幸见到你,休伯特族长。我是艾斯法尔,令媛艾米小公主的倾慕者和男友。”   休伯特:……这谁?   老王太后用扇子遮住了半边脸,留下两道异常锐利的目光挑剔地打量着站在莱拉哈特前面的艾斯法尔。   “请允许我为诸位介绍一下,”莱拉哈特正经起来的时候,有一种很令人信服的沉稳气质,“这位,是艾斯法尔陛下,海皇宫的主人,我等愿意永远效忠的君主。”   休伯特:……!   老王太后放下了遮脸的扇子,露出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嘴巴和新镶嵌的金色珍珠牙齿。   裴湘左右看看,眼波轻转,站在艾斯法尔身边笑盈盈地说道:   “父王,祖母,他就是我之前提过的男朋友艾斯法尔。之前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一直没有和你们说清楚他的具体情况,很抱歉。现在,他平安离开深渊了,就过来拜访大家了,也会亲口解释清楚之前的一些误会。”   人鱼族的国王休伯特和王太后听着自家孩子叭叭叭说了一堆,什么抱歉什么误会的,都有些恍惚。   ——男朋友……深渊……陛下!   ——那位艾斯法尔陛下?   ——这是我们的陛下……海族之主?   莱拉哈特见场面安静了下来,休伯特和王太后都怔怔无语,便含笑解释道:   “之前十年,陛下因为力量进阶的原因而无法离开深渊,不得不和艾米公主殿下分开。这次归来之后,陛下第一时间赶到公主身边,当时我正在和公主殿下喝茶,便也十分荣幸地最先得知了这个好消息。”   再次听到莱拉哈特的亲口确认,老王太后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她脸上的震惊表情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切的激动之色。   她想,有生之年再也不埋汰小孙女看雄性的眼光了。   而身为一族之长、一国之王的休伯特则要更加谨慎一些,并不会因为莱拉哈特说什么就信什么。他抬头凝视挨着自家小女儿站着的黑发海族,握着国王权杖的手向前一挥,蓄势待发。   艾斯法尔轻轻颔首,瞬间释放出一道刻意收敛了凌厉杀伐之息的厚重威压。   再没有比这种彰显力量的直白方式更能证明艾斯法尔海族之主的身份了。   被冰冷沉重的威压笼罩的那一刻,休伯特自然而然地低下了头颅,他深深弯腰并将权杖放平,满怀激动喜悦地行了一个问候礼,而后恭敬说道:   “尊敬而强大的艾斯法尔陛下,恭喜您平安归来,诚挚欢迎您莅临人鱼一族,吾等荣幸之至。”   艾斯法尔平静地接受了休伯特的郑重问候。   等到休伯特说完话后,他伸出手臂,掌心向下收拢,顿时有无数缕黑色水雾在他手中聚拢,又顷刻间凝实出属于海族之主的权杖。   紧接着,他用权杖的顶端轻点人鱼族族长的额心。权杖落下之时,无数玄奥神秘的魔纹和图案在瞬间显现,之后又消影无踪。   休伯特先是茫然,而后面露惊喜。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此刻身体中的魔力异常充盈,也异常精纯。更重要的是,他的本源魔力等级也有了小幅度的提升。   “多谢陛下,人鱼一族始终谨记千年前的誓约,愿意为海族之主献上所有的忠诚与荣耀。”   “我接受人鱼族的效忠,也没有忘记你们的祖先海因西将军的功绩。”艾斯法尔回应道。   休伯特再次行礼,而后侧身后退,想请海族之主入内,但艾斯法尔却没有动。   因为,以海族之主的身份接受完休伯特的问候与效忠之后,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牵起裴湘的手,黑发君主温声道:   “休伯特族长,我这次来人鱼国,是希望你能答应我和艾米的婚事。不久之后,我将重启海皇宫,届时,艾米会以我的婚约者的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然后,海皇宫内会有一场隆重而盛大的婚礼。”   听到海族之主再提婚事,一旁的王太后激动万分,她真心疼爱自己的孙女们,可也有着不小的虚荣心。   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小孙女会戴上属于海后的皇冠,会住在恢弘而神秘的海皇宫内,会拥有许许多多的珍宝和许许多多的羡慕,老王太后就无法遏制内心喷涌而出的喜悦之情。   在她看来,这是一桩再美满不过的婚事了,只要儿子休伯特顺势点头,荣耀就会降临整个人鱼王国。   但休伯特却好似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老太后的急切和激动,也不认为这桩婚事无可挑剔。在艾斯法尔说完请求之后,他偏偏沉默犹豫起来。   艾斯法尔微微沉吟,挥手设下一个亚空间,将裴湘和休伯特带入其中。   “休伯特族长,如果有迟疑之处,请尽管提出来。”   “陛下,”休伯特看了一眼总是搞出大事件的小女儿,缓缓开口道,“我能看出来,你和艾米之间的感情很深厚,我也不想反对你们的婚事。我只是有一个担忧,就是寿命问题。   “人鱼族在所有海族中不算是短寿族,但也并非真正的长寿族群,一般来说只有三百年左右的性命。若是魔力深厚的话,例如我们的祖辈海因西将军,他活了九百二十年,可同您的寿命一比……当然,我一向认为,相爱的双方中,被留下来的那个是比较痛苦的,而艾米很难活过一千岁。   “可是……请原谅一个父亲偏向女儿的心,陛下,因为寿命长度不同的问题,当艾米面临衰老的时候,你依旧处于鼎盛时期,无论实力还是外貌。甚至,在力量方面已经进阶到我们不可触及的高度的您,也许根本不会经历衰老时期。所以,我很担心艾米的后半生,我怕她前半生有多幸福快乐,后半生就有多痛苦忐忑。”   艾斯法尔没有立刻回答休伯特的话,而是看向裴湘,偷偷传音问她:   “你不是说你父王倾向于把女儿嫁给长寿海族吗?怎么到我这里就有新问题了?”   裴湘无辜地眨了眨眼,用心灵魔法无声回答他:   “长寿种族和长寿种族之间是不同的,普通的长寿种族和海族之主也是不同的。如果普通的长寿种族敢在人鱼公主变老之后就移情别恋,休伯特陛下自然会教对方怎么做海族。   “可他能教训海族之主吗?无论是出于实力差距还是综合考量,休伯特陛下都无法为自己的孩子撑腰,自然就有所迟疑。”   艾斯法尔皱了皱眉头,觉得休伯特考虑的一些事情完全不可能发生,不过,他也能够理解休伯特的担忧之情。   “归根结底,还是实力方面的差距引起的。这个看似不好追赶和弥补的差距,让休伯特对小女儿的婚姻幸福没有太大的信心。”   想到这里,艾斯法尔就更理解体谅休伯特的忧虑了,因为对方并不了解裴湘真正的实力和潜力,也不清楚裴湘吸引他的自始至终都是她的灵魂,而非一副皮囊。   ——那是我心中最美丽最可爱的灵魂。也许还有其他灵魂要更加坚强耀眼或者聪明通透,可是那些灵魂都不是我心动的。只有这一个,什么都刚刚好。   握着裴湘手,艾斯法尔对休伯特解释道:   “休伯特族长,关于寿命的问题,我可以做出三点保证。一是艾米必然会越来越强大,会比海因西更加强大,她会是魔力最深厚的人鱼。第二点,我现在已经是半神了,可以判断出艾米的真正潜力,我可以保证,艾米成为半神的机会很大。最后一点,即便艾米运气不佳,无法及时突破进阶并延长寿命,也无需过于担忧,我会和她缔结契约,并分享一切。”   这番承诺令人鱼族长休伯特震惊不已。他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是问问他的女儿真的有晋升半神的可能性吗?亦或者问问他效忠的君主,真的要缔结那样最高等级的契约吗?会不会太草率了?万一是艾米变心了呢?   就在休伯特惊怔不语的时候,艾斯法尔扬手打开亚空间屏障,让他们三个重新出现在众海族面前。   当着在场所有海族的面,艾斯法尔再次问道:   “休伯特族长,我可以牵着我的未婚妻一起走进大厅吗?”   休伯特目光复杂地望着黑发君主和站在他身边的金发碧眼小人鱼,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哑声道:   “当然可以。艾斯法尔,我把女儿艾米交给你,请你一直牵着她、护着她、尊重她、指引她,和她一起扶持着走完余生的路。”   闻言,艾斯法尔郑重颔首。   小剧场   当晚,返回各自住处前,裴湘在小花园中仰头亲了一下艾斯法尔,笑语嫣然:   “翠翠,艾斯法尔,我的未婚夫,我的契约者,晚安,好梦。”   “晚安,我的未婚妻,好梦。”   艾斯法尔正欲低头回吻,忽然看到那棵变异海草连蹦带跳地飘了过来,并一头扎进他们中间。   ——在喊我吗?在喊我吗?翠翠来啦…… 第404章   第二天清晨,艾斯法尔把一棵蔫头蔫脑的海草还给了裴湘。   “艾米,给它起个新名字吧,它已经深刻记住‘翠翠’不是自己的名字了。”   裴湘莞尔,她弯腰摸了摸小海草的柔软叶子,轻声道:   “那就先喊你为‘蔓蔓’吧,等你的意识再完整一些,或者将来有了性别,可以自己选个好听的名字。”   小海草用叶子裹住裴湘的手指,慢吞吞又小心翼翼地贴了贴,期间似乎还格外关注了一下不远处的大魔王艾斯法尔。它发现对方没有因为自己靠近裴湘而再次生气,就悄悄添加了一些力气,把裴湘的手指缠绕得更紧了一些。   “蔓蔓,”艾斯法尔冷清淡漠的声音骤然响起,“记住,这是你的名字,你和翠翠没有任何关系。”   蔓蔓在艾斯法尔出声的一瞬间,就“咻”地一下离开了裴湘身边,而后所有叶子齐齐竖直向上,聚拢在一起,好似在模仿着立正向前看的规矩站姿。   溜达过来的莱拉哈特恰好见到这一幕,便笑眯眯地揶揄道:   “哎呀,这不是昨天那棵张牙舞爪的凶猛海草吗?今天怎么这样老实?不过,你这站姿不标准呀,瞧瞧,后面还有一小片叶子在招摇飘荡呢。”   小海草蔓蔓其实不太能听明白莱拉哈特的所有话,但它可以感知到莱拉哈特说话时的情绪。因而,小海草迅速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这个生生把它从海沙和岩石缝中拔出来的讨厌鬼,今天依旧不讨喜。   于是,蔓蔓的叶子一下子就变硬了,叶子边缘也忽然变成了带着黑色毒素的锯齿状,然后整棵草疯狂旋转着砸向了莱拉哈特的鼻子。   “哎呦,你这棵蠢草……你别想弄伤我的挺直完美鼻梁……”   莱拉哈特和蔓蔓“玩闹”着跑远了,裴湘和艾斯法尔继续晨间散步。未婚夫妻说笑交谈了一会儿,便决定今天就离开人鱼国王宫,并尽早开启海皇宫。   早餐的时候,裴湘把离开的打算告诉了休伯特国王和王太后。这两位都十分认同艾斯法尔陛下尽快返回海皇宫召集部下从属的计划,但关于裴湘的去留,却有了小小的分歧。   对于裴湘要和艾斯法尔一同前往海皇宫这件事,老祖母有些想法。   依照她的观念,作为未婚妻和未来海后的裴湘此时应该留在人鱼国宫廷内,一边尽心为即将到来的婚礼做各种准备,一边和海族各族中的贵妇人们打好交道,不论是接受她们的祝贺恭维还是为坐稳海后位置而结交同盟,都是十分必要的。   至于入住海皇宫这件事,反而不太着急了,毕竟那里过于神秘威严,从来不是海族们可以轻易做客拜访的去处。裴湘此时住进去的话,说不定就会被“困”住了,并不利于她拓展社交范围、拉拢支持者和扩大影响力。   “陛下,婚礼前的这段日子,艾米得学习做一名温柔体贴的好妻子和贤惠得体的高贵海后,她需要辅佐您的事业、照料您的家庭……”   “不需要,艾米不需要刻意做那些事情。”   不等裴湘委婉拒绝老祖母的建议和安排,艾斯法尔就打断了王太后的解释。   “我的妻子,是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的伴侣。”   老王太后一时之间没有充分理解艾斯法尔的本意,她摇着头温声劝说道:   “陛下,您的身边当然会有艾米的位置。无疑,当她成为您的妻子之后,她就是整个海域中最有资格分享您的荣耀的存在。但她也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不辜负您的信任与爱重。”   艾斯法尔微微皱眉,沉声反驳道:   “波琳娜女士,您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我认为,艾米最重要的责任是她能够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成长起来。而且,依照我对我的未婚妻的了解,她并不喜欢或者在乎你看重的那些利益好处。她是强者,她和我一样,一直在寻求变强的路,这是毋庸置疑的。   “她当然最有资格分享我的荣耀,但与此同时,艾米也有她自己的荣耀,我同样乐意接受她的馈赠和帮助。我们的婚姻,不该是建立在艾米的牺牲和奉献上的,她不是点缀王冠的宝石,而是王冠本身。如果不能让我们两个都变得更好,那这样的结合就毫无意义。”   早餐厅内安静了下来,波琳娜王太后吃惊地望着黑发君主,完全没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   半晌,她喃喃道:   “她辅佐您,让您没有后顾之忧,您庇护她,免她惊扰风雨,这不也是一种互相成就吗?这同样能让你们两个变得更好。”   裴湘看了一眼面露不悦的艾斯法尔,示意接下来由她继续解释。   “祖母,那样的夫妻相处模式确实很不错,也有不少成功的实例,但却不适合我和艾斯法尔。也许对于其他伴侣来说,您所推崇的夫妻合作模式是一种互相成就,可却与我的性格不符。   “祖母,我当然愿意帮助我的丈夫,可是提供帮助的方式却不是通过长袖善舞的社交方式,也不是通过拉拢支持者和同盟者掌握权势和扩大影响力。我绝对不会让这些事占用我的大量时间和精力,艾斯法尔也不需要。因为,我们深切倾慕的、为之心动的,是彼此,而不是那些外在的身份。”   艾斯法尔微微颔首,再次明确表达自己的观点:   “如果说一定要成就什么,艾米首先要成就的,是她自己,而后才是妻子,是海后。”   面对艾斯法尔的笃定态度和小孙女暗藏桀骜锋锐的眼神,王太后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叹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淡淡隐忧。   王太后觉得小孙女选择了一条非常艰难的路。如果未来丈夫是普通的强者,选择并肩而行的夫妻关系是非常不错的,毕竟人鱼国的小公主本来就很优秀。可是,当婚约人选换成是海族之主和半神的话,这条强者之路就会显得有些困难和鸡肋了。甚至会被一些海族暗中嘲笑为不自量力,认为人鱼小公主艾米不是合格的海后。   裴湘自然清楚老王太后的忧虑,但她没有再多保证或者安慰什么,因为无论此刻如何承诺解释,都不如将来用事实说话管用。   早餐结束后,裴湘、艾斯法尔、莱拉哈特、以及一棵叫做蔓蔓的海草一起离开了人鱼王宫,他们使用空间魔法转移到了海皇宫所在的海域。   刚一抵达目的地,重新回到家乡的蔓蔓就高兴地跑到了之前生长驻扎的地方。它的叶子摇动的节奏很欢快,好似在向裴湘和艾斯法尔介绍自己生长的地方,又好像在和莱拉哈特耀武扬威。   艾斯法尔则握住重新出现的黑色权杖,对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低声念动魔咒。随着闷雷般的轰隆声阵阵响起,权杖所指的那片空地上渐渐冒出一团又一团的耀眼光芒。之后,便有建筑的轮廓自光芒中隐约浮现出来。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恢弘雄伟的海皇宫终于彻底显露出了整体外观。从那片空地为起始,建筑群向着远方渐渐延伸,又隐没在大片大片的幽深黑暗当中。   “艾米,我带你回家。”   收起权杖,艾斯法尔拉着裴湘的手走进海皇宫,开始给心爱的未婚妻介绍他的昂贵房产。   被落下的莱拉哈特望着阔别了一千年的海皇宫心生喟叹,同时不忘一把揪住蔓蔓的叶子,阻止它跟上去旁听。   “回来吧,小傻草,现在不是凑上去的时候。”   蔓蔓奋力挣扎,不想和讨厌鬼待在一起。   莱拉哈特威胁道:“你要是不听劝,等一会儿艾斯法尔陛下惩罚你的时候,可别怂成小可怜儿,也别怨我没有阻拦你。”   思维简单的小海草在听到“艾斯法尔”和“惩罚”这两个词语的发言后,情不自禁地抖了抖,而后立刻乖顺了下来。   见状,莱拉哈特扬眉一笑,自认为找到了对付小海草的办法。于是,他也拎着小海草走进了海皇宫。   不过,莱拉哈特前进的路线和那对总是秀恩爱的情侣不同,他直接转弯去了空荡荡的议事大厅。因为他需要在那些老朋友们赶来海皇宫觐见陛下之前,把议事大厅附近的变异黑爵海草清理干净了,绝对不能让那些老家伙们看到他蹲在地上拔草的悲惨画面。   另一个方向上的裴湘一路听着艾斯法尔的介绍描述,对海皇宫的总体格局有了初步的认知。之后,她和艾斯法尔一起漂浮着穿过设在半空水波间的空间魔法阵,经过几次短距离传送之后,他们出现在了一处长满奇异深海魔法植物的地方。   “紫红色珊瑚丛后面就是药剂室,”艾斯法尔一边陪着裴湘观察附近的魔法植物,一边介绍道,“这里的魔法植物都有一定的药用价值,有些是我改良培育的品种,外面找不到。”   “嗯,我发现了,”裴湘谨慎地观察着一株长着圆形叶子和鱼骨形垂藤的魔法植物,没有贸然上前触碰,“你这里真不错,我喜欢这个地方。”   艾斯法尔嘴角轻弯,语气隐含期待:   “你之前掌握的医药技能和魔法大陆上的相关知识体系不太相同,两者之间有许多地方可以互相补充借鉴。艾米,之前我们一直在外面游历,没有适合安静下来做研究的地方,如今海皇宫重启,实验材料和器具都很充足,我们可以一起探讨相关领域的问题。”   裴湘欣然颔首,兴致勃勃。   她用充满爱怜的眼神注视着四周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魔法药材,觉得此处真是遍地小可爱。又不禁十分羡慕艾斯法尔千年前的自在生活,据说那时候的海族之主除了打仗就是宅,想必他花了不少时间在药剂学研究和魔法植物培育方面。   艾斯法尔喜欢未婚妻专注某些事物时的明灿眼神,又时常因为自己得不到关注而不自觉地做出一些举动来吸引裴湘的注意力,此刻也是如此。   他见裴湘眸光明润璀璨,高兴的同时,没怎么多想就拉起了裴湘的手,并在她的食指指腹上印上了一个古朴而充满力量的魔纹符号。   “这是什么?”裴湘打量着手指上的金色符号,好奇问道。   “是你我共同掌管这里的权限。”艾斯法尔淡声答道。   裴湘心中一动,调动魔力激发指腹上的魔纹。只见一道金色光芒闪过,不远处的珊瑚丛倏然分开,露出一条蜿蜒小路。而小路的尽头,是一处精美建筑,建筑的屋顶是一枚巨大的银色彩虹边扇贝。   “那里面有你的药剂室?”   “嗯,我之前给了爱丽丝一把可以出入药剂室的海螺钥匙,那间药剂室就在里面。”   闻言,裴湘的目光里染上了些微的复杂,她轻喃道:   “千年前,你就是从那里离开海皇宫的,而后便把自己封印在了深渊中,从此日日夜夜和深渊魔气互相吞噬。”   说着话,她低头凝望指腹上的金色魔纹,又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魔纹闪了闪,渐渐暗淡下去,最后隐没不见。但只要裴湘召唤,金色魔纹就会再次浮现。   “你就这么把这里的权限给我了?”   艾斯法尔微微颔首,眉目温和而坚定。   裴湘轻轻抿了一下唇,一点藏不住的笑意在她唇角浮现。   如果说千年前的艾斯法尔愿意把开启药剂室的海螺钥匙交给同族之人,是因为他对自身的实力万分自信,并且不清楚有半神联手人族在暗中策划阴谋。那么,在一千年后的今天、在十分清楚有几个强大敌人一直虎视眈眈的今天,艾斯法尔愿意和裴湘分享权限,那便是付出了一份非常存粹的信任。   ——不仅信任裴湘的品格情谊,也信任裴湘的能力手段。   “艾斯法尔,你不担心吗?”裴湘的问题听上去有些突兀。   但艾斯法尔却能理解裴湘的疑惑,他想了想,不紧不慢地说道:   “刚刚把权限给你的时候,我没有多想,给你之后,我也没有多想。所以,我是在遵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这就是最重要的。”   “我以为你会更加谨慎一些。”   “谨慎不等于格外防备。艾米,我追求强大的力量,追求漫长的生命,是为了让自己尽最大可能地不受束缚。可如果为了活下去而处处违背心意处处束缚自身,那就和我的初衷相违背了。”   裴湘和艾斯法尔有着相似的看法。可不知为什么,此刻听他说出这段话,她心里就是没来由地空了一下,让她忍不住握紧了艾斯法尔的手,努力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怎么了,艾米?”艾斯法尔关切问道。   “没什么,只是突然就有一点莫名的恍惚。”裴湘仰头用目光描摹艾斯法尔的英俊眉目,一时之间找不出这瞬间的奇怪思绪有何而起。   这时,莱拉哈特用魔法传讯,汇报说艾斯法尔昔日的属下和他们的继承者们都已经抵达海皇宫外了,并询问艾斯法尔要如何安排。   “让他们去议事大厅吧,我和艾米一会儿过去。”艾斯法尔回复。   这个插曲,彻底打散了裴湘那点模糊的思绪,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还有许多事要忙碌。   昔日属下齐聚,艾斯法尔重新接受了各族的忠诚誓言,而后便当众介绍了裴湘的身份,并宣布婚礼会在近期举办。   接下来,在艾斯法尔整顿海族内政的时候,裴湘也彻底熟悉了海皇宫,并一头扎进了艾斯法尔的藏书室中。   等到她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就是举行婚礼的时候了。   海族之主、新晋半神艾斯法尔的婚礼自然隆重异常。   大陆上的各族都派了代表前来海域观礼,他们送上许多奇珍异宝,他们赞美新娘子的美丽可爱,但话题的中心永远集中在艾斯法尔的身上。因为海后实在是太年轻了,并不在任何强者排行中,也没有什么值得传扬的光辉事迹。他们尊重裴湘,可所有的敬意都建立在她的海后身份上,同她本人无关。   对此,裴湘早有心理准备并坦然接受。   旁观者们的看法当然不会影响她享受甜蜜新婚生活的心情。尤其是她的丈夫英俊体贴、身材超棒、学什么都快且能够举一反三、表面冷淡矜持实则火热缠人,有时候悄悄捉弄一下他还会隐忍害羞,她哪有多余精力去计较一些不重要的细枝末节。   ——打架立威的事以后再谈,现在是小仙女和大魔王幸福快乐的新婚体验探索期呢~ 第405章   数十年的时光一晃而过,裴湘的实力先是稳步提升,而后在到达某个更高层次时,提升的速度就渐渐慢了下来。   裴湘知道,此后的每一次力量进阶,都需要特殊的体会感悟和充足的时间积淀,几乎没有速成的可能。对此,裴湘并不心急,她懂得夯实基础、厚积薄发的道理。   一次切磋比斗之后,艾斯法尔对裴湘说:   “你把剑意和本源魔力融合在一起后,攻击力大增,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压制住绝大多数海族了,再搭配其它手段,很难有海族能威胁到你。”   裴湘微怔,随即粲然一笑,她抬眸凝望着眉头微皱的黑发君主,语气轻快地说道:   “既然我已经这样厉害了,那你就可以放心了。艾斯法尔,去完成必须完成的事吧,你已经期待很多年了,不是吗?”   在妻子明亮温和的目光中,艾斯法尔也跟着眉头一松,随后轻轻颔首。   “艾米,因为你在,我一定会得胜而归。因为,你从来不是我的软肋,你是我的盔甲。”   裴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噙着笑柔声道:   “艾斯法尔,你这样会说情话,我都不放心让你独自出门远行了。”   当有谣言悄悄流传,说年轻貌美的海后不再独获海族之主的钟爱与宠溺时,正是艾斯法尔准备动身前往神座领域的前夕。   “我会在那边停留一段时间。”   黑发君主斜倚在柔软的大床上,用手指慢慢缠绕着妻子的馨香长发,眉目间有浅浅的慵懒缱绻。   “艾米,我会完成复仇,坐稳属于我的神座,然后,永远回到你身边。”   裴湘握住艾斯法尔乱动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   “我在海域等你凯旋,艾斯法尔,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吧。”   “我离开之后,海域这边不会平静,不论是最近野心膨胀自持强大的雷鲸一族,还是某些半神的从属势力,都会试图挑起事端。”   闻言,裴湘翻身躺平,双手放在腹部,语气异常平和:   “他们想让你分心,艾斯法尔。别理睬那些阴谋诡计,海域不会有任何问题。相反,凡是有坏心思的,都会付出代价的。”   轻笑一声,艾斯法尔俯身亲了亲裴湘的额头,温声道:   “嗯,有你在海域,我便不会有后顾之忧。”   “可他们都悄悄说,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海后,并且,由于我最近和你一起公开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家纷纷猜测,你已经厌倦了美貌绝伦年轻娇蛮不太懂事的人鱼族小公主了。”   “我厌倦了吗?”黑发君主微微挑眉,佯做苦恼地问道,“难道不是我的妻子对我越来越冷淡了吗?她宁愿和一棵笨蛋变异海草浮到海面上去晒太阳,也不愿在书房里多陪陪忙于处理枯燥政务的丈夫。”   裴湘伸出洁白的双臂环抱住自己的伴侣,笑眯眯地说道:   “呀,你竟然发现这个大秘密了。艾斯法尔,等你回来之后,我说不定已经独揽大权了。所以,你最好不要受太重的伤,要不然……肯定会被我狠狠欺负的。”   被威胁的海族之主认真思索片刻,决定先提前“欺负”回来。   “唔,艾斯法尔,已经天亮了,我想……”   离别前的缠绵总是格外热烈,充满了不舍和珍惜,然而,夫妻二人终究要暂时分开继续前行。   在艾斯法尔前往神座领域的三个月后,一场例行的汇报会议上,雷鲸族的高手奥尤里率先打破了平和静好的假象。   他直接指责裴湘不适合继续坐在海后的位置上,尤其是在海族之主前往神座领域期间,裴湘根本没资格也没能力代替艾斯法尔处理政务。   “你不该坐在这里,回到后面去养花养草吧,回到年轻女士们的茶话会和沙龙中去吧。哦,对了,你根本不愿意经常参加女士们的社交活动,更没有贤惠得体地辅佐艾斯法尔陛下。”   莱拉哈特见奥尤里公开指责裴湘,立刻出声驳斥他:   “这不是你该评价的,奥尤里。陛下离开前交代得非常清楚,在他离开海域期间,海后会代替他统治海域。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就相当于陛下的决定,她颁布的每一项命令,就相当于陛下的传令。”   “那个交代,是有些不合理的!”奥尤里大声道。   “奥尤里,闭嘴!”   “凭什么?呵,实话实说吧,我,奥尤里,对陛下前往神座领域复仇这件事,充满了疑虑和不安。陛下成为才半神多久?而他面对的敌人却是稳坐神座多年的强者,还不止一个。我几乎已经看到了一个不乐观的未来。   “难道诸位忘了在陛下沉睡的千年中,我们海族是如何隐忍低调的吗?是如何彷徨着躲藏在海域深处的吗?我们好不容易盼来陛下的苏醒,好不容易在各族面前抬起了头,如今却又要陷入备受打压的糟糕状态中吗?”   “你在指责艾斯法尔陛下吗,奥尤里?你认为陛下不该复仇吗,而是应该如同懦夫那样躲在海皇宫中,甚至连神座领域都不敢踏足?”一位身材魁梧的海族冷声质问。   “我万分尊重陛下,我也不反对陛下去复仇,我不赞同的,是陛下把代替他统治海族的权柄交给海后。”   “艾斯法尔陛下的决定不容置疑。”一名气势冷肃的海族淡声道。   “可是,她真能担得起这份责任吗?”奥尤里质问道,“一旦神座领域那边传来不乐观的消息,我们年轻的海后真能带领我们抵御各方压力吗?还有,陛下完全可以再晚些年去神座领域的,那样会更加安全稳妥一些,但我们的海后——陛下爱重信任的妻子,她非但没有劝阻陛下贸然行事,反而鼓励陛下提前冒险,这样的举动,简直是愧对她的荣耀身份。”   听到奥尤里又把矛盾的焦点转移到自己这里,裴湘不再端坐上首静静旁观,她优雅起身,提着闪闪亮的银缎子长裙款款走下台阶,在各种复杂的目光中站到了雷鲸族高手奥尤里的对面。   “奥尤里,我听说你们族中最近有一位神秘的黑袍巫师拜访,是吗?”   奥尤里神色一凝,眉目间猛然浮现出惊疑之色,他万万没有料到,裴湘开口说话的第一句话,就和雷鲸族的隐秘有关。   他要辩解否认或者转移话题,但裴湘却不给他浪费彼此时间的机会,而是直接抛出一枚留影水晶,并对在场的海族高手们说道:   “我知道诸位对我代替艾斯法尔掌权这件事心存疑虑,唔,这是比较客气的说法。总之,不论你们的真实态度如何,我们暂且不做讨论,还是先来处理雷鲸一族吧。”   说到这里,裴湘凌空一点,给浮在半空中的留影水晶注入了一点魔力。   随着她的这个动作,透明清澈的水晶里开始呈现出一幕又一幕生动的场景,内容赫然就是雷鲸族高层被某位半神派遣的神秘来使蛊惑说服的过程。最后定格的画面中,雷鲸族的族长已经答应了对方关于里应外合的提议。   “由此可见,雷鲸一族反对我代掌权柄,并非是真的忧虑海族未来,他们更在乎自身的私利……”   “简直是胡编乱造!”   不等裴湘说完话,雷鲸族中另外一位代表忽然怒喝一声。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同时挥手一击,就要毁了那枚记录水晶,显然是不想给其他海族检查留影是真是假的机会。   猝不及防之下,在场的海族强者们都来不及阻止雷鲸族代表的动作,但意料之外……裴湘轻描淡写地拦住了攻击。   紧接着,裴湘继续证明自己的实力,好不拖泥带水。   她先是凭武力收拾了雷鲸族的高层代表,然后,她又连续抛出三枚水晶球来,揭露了这三个月以来某些半神势力对海族的渗透和引诱,随即又亲自出手制服了背叛者。   这一日的例会上,裴湘用雷霆手段震慑住了某些心思浮动的海族强者,也给海域各族吃了一颗货真价实的定心丸。不论是裴湘的武力值还是她悄无声息收集情报的能力,都说明艾斯法尔绝对没有选错托付者。   有些海族连连暗叹,心道那位君王果真一如既往地英明决断,甚至在雄性们很容易犯错犯糊涂的领域里,他也是如此的明察秋毫,为大家选择了一位非常有实力的海后。   当然,如今海族面临的问题和麻烦绝非这样简单,也不是解决几个家贼海奸就万事大吉了。   千年以来,海族收缩势力沉默蛰伏,自然让出了不少利益。当艾斯法尔成就半神风光归来后,那些被侵占的好处又都顺畅无碍地返回到了海族手中,表面上一片友好和谐。可实际上,谁会甘心乖乖让出既得利益呢?只不过是形势不由人而已。   如今,海族之主去了神座领域,他不仅要在里面修炼和拉拢同盟,还要向不少于三名的老牌半神寻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艾斯法尔此行凶多吉少,所以,海族这块肥肉又成为了群狼分食的目标。   尤其是,当外族得知艾斯法尔离开海域之前,选择的替代者竟然不是那些曾经跟随他作战的强大海族,反而是那个深居简出、娇娇弱弱的年轻海后,顿时觉得海族之主的脑子被深渊魔气侵蚀了,才会做出急于报仇又色令智昏的愚蠢决定。   于是,冲突斗争一触即发……   在艾斯法尔离开海域的第二年,裴湘用自己的实力彻底稳固了地位,同时又在小海草蔓蔓的辅助下,建立了一个强大的情报网。让裴湘惊喜的是,变异的黑爵海草不仅可以生长在深海中,还可以在任何有水的地方扎根存活,这十分有助于她获悉敌情战况。   这年年底,裴湘亲赴战场。如同当年的艾斯法尔一样,在血与火中磨炼自己的身手,突破自身的瓶颈,一步一步向前,毫不退缩犹豫。   到了第五年,裴湘率领一众骁勇善战的部下重新确立了海族的威势,同时,她也隐隐有了第二任海族之主的名头。甚至,有一些特别不看好艾斯法尔神座领域之战的海族,已经把裴湘默认为新一代的领军海族了。   当然,什么时候都不缺少看热闹的。一些对权谋敏感的智慧生灵偶尔会私下里议论,那位海后如今掌控权柄的能力越强,将来和艾斯法尔陛下重逢后,他们夫妻之间的隐患和裂痕就会越大。毕竟,最高的王座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   第七年,神座领域内忽然响起巨大的爆裂轰鸣之声,一阵剧烈摇晃震荡之后,又是一片死寂。紧接着,笼罩在神座领域外围的屏障禁制忽然裂开了一个口子,而后,最年轻的黑发半神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他大步向前,不曾回头也毫无留恋,在神座领域外魔力混乱的吞噬空间内留下一连串血色脚印,不知过了多久,黑发半神身形微晃,旋即便消失在了原地。   “艾斯法尔陛下回来了!”   这个消息如同,不,是比最快的旋风还快地传遍了整个海域。顿时,有喜极而泣的,有松了一口气的,有目露担忧的,也有悄悄算计能否获利的……但无论什么样的想法,都无法干扰拥抱在一起的裴湘和艾斯法尔。   “欢迎回家,这里一切都好,艾斯法尔。”   “我回来了,艾米,同样,一切都好。”   “真的?没受重伤吗?”裴湘伸手给黑发君主检查身体情况。   “唔,有一些。”   “咦?这是什么咒语造成的,能治好吗?”   “大概,需要精灵之森里那棵圣树上的叶子。”   “需要多少?可以写信去和精灵王商量一下。”   “彻底治好的话,可能会需要那棵圣树上不少于三分之二的叶子,当然,不是一次性的。”   裴湘微怔,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着:“就是这么……得一点一点地揪,对不对?会把圣树揪秃了吗?”   “不会,总要长新叶子的。”   “这样啊,可即便你这样保证,我依旧感觉精灵王不会痛快答应的。”   “嗯,所以,我们可以亲自去一趟精灵之森。艾米,之前答应过要陪你走遍魔法大陆的,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这段长长的二人旅程吗?”   “当然,我早就想出去玩了!”   “那咱们走吧。对了,要给莱拉哈特留一封信。”   “嗯,还有蔓蔓。它现在超级厉害,有它在,许多政务都井井有条。”   “那棵草?拥有完整意识了吗?”艾斯法尔有些惊奇。   “嗯,拥有了,就是还没有确定性别。它打算等将来遇到心上草了,再根据对方的意愿确定性别。”   “嗯,祝它好运吧。艾米,我们这就出发吧。”   “好,艾斯法尔。”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到海皇宫觐见陛下的海族们傻眼了,他们想好的祝贺词、安慰词、劝解词和进谏词,全都没派上用场。因为他们的海族之主在外面混了几年之后,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当夜就把他们信任爱戴的海后也拐跑了……   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之后,魔法大陆上依旧有着海族之主和海后的传说,他们也确实活了很多很多年。   “艾斯法尔,和你最后说一声晚安啦,这一生有你,我真快乐。”   “艾米,晚安,我爱你。”   “我也爱你。” 第406章   裴湘闭上双眼,意识渐渐陷入安详静谧的黑暗当中。   在她刚刚晋升为半神的时候,法则意识就告诉她,即便成为了半神,也总有消逝的那一天。而半神之上的存在,其实就是这个世界中的部分法则,在获得了某种永恒生命的同时,也会和这个世界彻底融合在一起。   所以,外来的灵魂必然会在某个时间节点离开,而属于这个世界的艾斯法尔却可以继续走下去,寻找突破半神的契机,进而获得更高等级的力量。也许会成功,也许会失败,但艾斯法尔和裴湘分离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艾米?”   海族之主没有听到属于妻子的甜蜜又温柔的声音。   垂下眼帘,艾斯法尔握着裴湘的手,静静地陪伴她。直到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缓缓消散在天地之间,艾斯法尔仍然保持着握手的姿势。   一点独属于异界灵魂的光晕从正在消散的身体里浮现出来,常人不可见,但艾斯法尔深邃幽暗的眼神却忽然变得滚烫热烈起来。   灵魂状态的裴湘望着这样的艾斯法尔,忽然若有所感。   她回忆起很多很多年前,那时候,她第一次进入海皇宫,在那些高大的紫红深红浅红的珊瑚丛前,因为听到未婚夫的一些话而忽然感到空落酸涩,却怎么也无法辨别出那一丝莫名情绪到底从何而来。   如今,裴湘读懂了艾斯法尔的眼神,也终于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在那么久远的过去,艾斯法尔其实就已经预定了自己的命运终章。   ——你说,你追求力量和长久的生命是为了不受束缚,是为了避免无能为力和勉强妥协。如果不能遵循本心而活,纵然得到力量和长生也不会痛快。   ——所以……   “艾斯法尔,你真的决定了吗?”裴湘无声询问,与此同时,她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召唤她离开这个世界。   艾斯法尔听不见裴湘的声音,却含笑着点了点头,语气温和而缓慢地说道:“再等等我,艾米。”   话音落下,黑发半神便用强悍而霸道的本源魔力凝聚出了一朵纯黑色的玫瑰,玫瑰徐徐飞起,舒展花瓣,轻柔而坚定地围困住裴湘的灵魂,不让她飘离魔法大陆所在的世界。   “再等等我,艾米。我承诺过,只要我在,我们就永远在一起的。”   裴湘依旧可以感觉到世界之外那股强大的力量在召唤她的灵魂,但因为艾斯法尔的执着坚持,她得以在这个世界继续停留下来。   裴湘的灵魂落在花蕊中,被层层黑色花瓣呵护着,禁锢着,随着艾斯法尔再次进入她已然十分熟悉的神座领域。   那里,原本属于裴湘的神座已经消失,而属于艾斯法尔的黑色神座之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那是艾斯法尔强行留下裴湘灵魂的代价。   “艾斯法尔,出什么事了?”有几位半神惊疑不定地望着海族之主。   艾斯法尔没有理会身边的各种声音,他此时只想完成一件事。   小心翼翼地托着那代表裴湘灵魂的光晕,艾斯法尔一步一步迈向自己的神座,转身坐定。   下一刻,艾斯法尔念出了百年前他独自研究出的禁忌魔咒——一生只能使用一次,需要庞大的力量,哪怕耗尽一位半神的全部力量也不够,所以,他要掠夺神座领域的本源。   “艾斯法尔,你疯了?”   “快停下,你在做什么?”   “你这样做,会彻底毁了神座领域的,自己也会彻底消失的……”   “艾斯法尔,快停下!”   “难道万年前的那个预言是真的?艾斯法尔会毁了神座领域……”   “别想了,快离开,我们不能跟着神座领域一起毁灭!”   “我们去通知其他半神……”   几名半神试图阻止艾斯法尔掠夺并摧毁神座领域的根基,可是,面对坐在黑色神座之上决然启动禁咒的艾斯法尔,他们根本无能为力。   狂暴浩瀚的魔力海洋中央,艾斯法尔闭目感受着自身力量的飞速流失和禁咒效果的逐渐显现,眉目间渐渐浮现出一抹肆意。   “艾米,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百年前的一个午后,在裴湘应邀去参加精灵族举办的一场艺术交流会的时候,艾斯法尔的私下研究也到了最关键的步骤。   那时,他其实是有两个选择的,一个是创造出一个能让裴湘的灵魂永远记住他、记住他们在魔法世界点点滴滴所有经历的强大魔咒;另一个,是让裴湘可以携带走全部的能力,并不再受穿越规则限制的禁忌魔法。   当然,凡是被称之为禁忌的,自然是有代价的,其中之一就是裴湘会彻底忘却施咒之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半神领域的本源力量被掠夺了大半,属于半神们的神座都摇摇欲坠,而艾斯法尔的身体则开始渐渐变得透明,之后又随着坍塌的领域结界化作尘埃粉末。   最后,属于艾斯法尔的本源核心也被禁咒抽取出来,直接和那道无形约束裴湘灵魂的穿越力量相对抗。   “艾斯法尔……”   感受到那股艾斯法尔本源意识和力量带来的温暖,裴湘轻声喟叹。她无法拒绝艾斯法尔的馈赠,但却绝对不会让他独自承担这一切。   “既然是送给我的礼物,当然要按照我的喜爱来。”   在最后关头,裴湘用灵魂中的剑意和万年来积累的本源魔力护住了自己与艾斯法尔的所有记忆,又把艾斯法尔的本源力量彻底接纳进了自己的灵魂剑意中。   同时,她撤去灵魂中的所有本能防御,完全化作最凌厉最狠戾的攻击力量,代替艾斯法尔的本源力量和那些制约规则争斗……   黑色的玫瑰花瓣凋零消失,裴湘的灵魂重获“自由”。   顺着那股呼唤她的力量,裴湘告别了魔法大陆。穿过这个世界的空间壁垒,她再次出现在了那个促使她穿越的神秘空间。   魔法大陆上数万年的修炼,让裴湘对力量的感知与理解有了极大的提升,灵魂也越加的凝实璀璨,她进入了一个新境界。   见到这样的裴湘,银色光点似乎有些激动,飞快地闪烁了几下后,它劝说裴湘放弃情感记忆、选择保留所有经验能力的说辞,变得更加铿锵有力起来。   但裴湘不为所动,依旧坚持之前的选项,她要把自己一生中的情感和记忆凝聚成珍贵的记忆晶石,妥善地藏在自己的灵魂当中。   “多可惜呀,你在魔法大陆上获得了那么多的知识,积累了那么多的经验,增长了那么多的见识,对力量的体悟认知也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如果你坚持自己保管记忆晶石的话,就只能选择一项技能了,实在是太可惜了。裴湘,遇见一次这样等级的世界并不容易,你再仔细……”   “我坚持自己的选择。”裴湘淡声道。   听到裴湘的回答,银色光点忽然变得更加明亮刺眼,传递出的声音也变得格外冰冷。   “裴湘,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个事实,就是如果你一直只保留一项能力的话,我们对你的评价就会一再降低。那么,你之后穿越的世界也会越来越普通,几乎再也没有机会遇到超凡世界。”   裴湘微微扬眉,眼波平静,看似毫无触动。   银色光点立刻提高了音调继续说道:   “难道你以为我们会让你这样无休止地穿越下去吗?让你付出很少的代价却拥有近乎永生的待遇?你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裴湘,你穿越的普通低等世界越多,我们对你灵魂的保护就越少,到后面会接近于无。彼时,你每次穿越一个新世界的空间壁垒,每次进入一具刚刚死亡的躯体,都需要你自己的灵魂提供能量。而普通的低等世界排斥超凡力量,根本不会让你的灵魂得到新的补充。呵,几次之后,你的灵魂必然会破损,必然会变得暗淡脆弱,也许一次无意间的能量撞击,你就会彻底魂飞魄散。   “连你的灵魂都湮灭了,你费力保护的那些记忆晶石自然就是无主之物,自然……会变成能量被吸收掉。裴湘,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恐吓你,而是在和你算一笔账目,你在魔法世界生存了那么久,该学会冷静做出利益取舍了,不要为注定会失去的……”   就在银色光点软硬兼施时,裴湘的灵魂忽然移动了,几乎是,不,是比眨眼的时间更短,那枚一直隐隐有着高高在上态度的银色光点就被裴湘捉在了手中。   与此同时,瞬间爆发了本源力量的裴湘也不再隐藏真正的实力,她灵魂上的光彩变得更加华美炫目,有着一种引人沉沦的美丽。   可惜,这里没有欣赏这份美丽的存在,只有银色光点慌乱的惊呼声:“你要做什么,你不能乱来,你……”   “我不想做什么,只是不想再听你唠叨了。”   裴湘用剑意封锁了银色光点身上某种似乎是用来求助的能量,缓声道:   “现在,完成你的工作,把我对上个世界的情感和记忆凝聚成记忆晶石,然后送我去下一个世界。至于我的结局,不劳烦你,嗯,或者你身后的势力操心。”   银色光点隐约感受到,此时的裴湘绝对拥有伤害它的能力,甚至,她可以在得到惩罚前就毁灭它。   于是,银色光点色厉内荏地快速说道:   “既然你不知好歹无视我的提醒,还仗着一点点浅薄的能力就肆意妄为,那我就不多费功夫了。裴湘,我这给你凝聚记忆晶石,你快放开我。”   裴湘哼笑一声,旋即用本源力量刺向不服气的银色光点,瞬间吞噬掉了一它身上的一点亮光。   “你、你做了什么?”受到伤害的银色光点尖叫出声,“你的灵魂本源里怎么会有吞噬的属性?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有吞噬属性的灵魂怎么会进入这里……”   裴湘眸光一闪,想到了那些融入她灵魂中的属于艾斯法尔的本源力量。   “有吞噬属性的灵魂为什么不能来这里?”说着话,她又稍稍加大了压制银色光点的力量,无声展露威胁。   银色光点立刻吐露实情:   “当然不能来。有吞噬属性的灵魂往往性格极端,想法危险,又大多感情淡漠骄傲自负。让那样的灵魂穿越,根本产生不了多少有用的情绪能量,还得防止他们捣乱破坏。我们怎么会做这样不合算的买卖?”   听出银色光点对吞噬属性灵魂的嫌弃,裴湘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再次出手攻击银色光点。   “你、你不能再对我出手了,对,我不是怕你,我是在警告你。裴湘,如果我受到的伤害达到一定程度,会、会有更厉害的存在感应到的。到时候,你就彻底完蛋了。”   裴湘没有表现出是否相信银色光点的警告,她只是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行了,你快点做好本职工作吧,我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了。”   “那你快松开对我的压制。我需要调动权限,帮你保留一项技能、凝结记忆晶石,并且开启空间传送通道。”   “先开通传送通道。”   “这不符合流程。”   “嗯?”   “好吧,不过,你别以为开通了空间通道,就可以立刻离开这里而不用被剥夺其它知识和技能了,”银色光点佯做冷静,一边开启空间通道一边硬邦邦地说道,“在你进入这个空间并做出选择后,契约就已经达成了。那些规则束缚是直接作用在你的灵魂之上的,不论在哪里,都能起作用。”   裴湘垂着眼没有说话,身上的气息却变得寒凉幽深。   银色光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觉得此时安静不语的裴湘更可怖,便不敢再反驳裴湘的要求。   它暗忖,纵然先开启通道这个行为有些不符合规矩,但就像自己刚刚表述的那样,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其实并不影响一些最实质的东西。既然如此,干嘛不满足这个讨厌又麻烦的灵魂呢?   于是,银色光点迅速开启了空间通道,并准备按照要求剥夺裴湘在上一个世界中学到的知识和感悟,只给她留下一个技能。   “你要选择保留什么?事先声明,魔法体系庞大深奥,肯定不算做是一个技能的,你也钻不了什么空子。咳,你只能选择一个小小的分支,比如人鱼族在水中的天赋,或者魔力的修炼。但你要记住,选择了魔力修炼方式,你就会忘记所有的魔咒,还有各种相关的知识,呵,还不如听取我之前的建议。”   裴湘根本没有多加思考,而是迅速给出了答案:   “我选择保留修炼魔力的记忆。好了,你开始凝聚记忆晶石吧。””   银色光点见裴湘态度坚定,只好闭嘴做事,直接按照裴湘的选择帮她凝聚了记忆晶体。   感到那些温暖甜蜜的记忆和感情被慢慢抽离身体,裴湘的眼中划过深切的不舍与留恋,但却不得不这样做。   艾斯法尔的禁忌魔法几乎倾覆了整个神座领域,可见那个禁咒的强大与可怕,因而,施展禁咒时产生的代价也是很难逃避。   她之前用自己的灵魂本源力量护住了对艾斯法尔的记忆,可也是暂时的。那禁咒的无形威胁一直存在,一旦裴湘的灵魂力量有所减弱或者稍微放松,如影随形的诅咒力量就会把裴湘记忆中的艾斯法尔彻底抹杀。所以,她需要冒险借助更加厉害的手段和力量。   而这个空间、这个空间背后的神秘强大存在,就是裴湘的计划利用的对象。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彻底遗忘艾斯法尔。   银色光点微微闪烁,按照它熟练的流程提取裴湘上一世的感情和记忆,再花费能量凝聚记忆晶石……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裴湘状似淡然放松,其实暗藏紧张。她没有放过任何细节,从头到尾都暗自屏息关注。   幸运的是,这股可以凝结记忆晶石的力量果真足够强大精纯,又没有主观意识,它很自然地消灭了不利于完成任务的因素——诅咒的代价,帮裴湘达成了心愿。   就在属于艾斯法尔的记忆晶石落入裴湘灵魂深处的一刹那,裴湘毫不犹豫地瞬移到了空间通道之内,同时把她手中正在气愤质问的银色光点远远抛出。   “你、你的能力怎么全都保留下来了?”   “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灵魂上的契约约束几乎全部失效了?”   “等等,你逃不了的……”   裴湘毫不理会身后传来的阻拦之声,用尽全力逃跑。同时想着,今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必再来这个空间了。   银色光点被裴湘捉住的时间不长,可是它蕴含的能量和一些操纵能量的手段都被裴湘收藏在了记忆阁楼中。   也就是说,她现在有了魔法世界的力量积累、挣脱了灵魂上的大部分契约束缚,又探查到了建立穿越通道时的能量运转方式,以后,关于穿越,她完全可以自力更生了。   “不过,银色光点之前的威胁倒是提醒了我,我应该尽可能多去几个具有超凡力量的世界,努力积攒足够的灵魂能量和运用力量的手段。毕竟,我已经从打工人变成了自主经营者。”   就在裴湘顺着空间通道的方向挑选下一个穿越世界时,她的身后传来一阵可怖沉凝的血腥威压。裴湘心头一凛,直觉告诉她,那个银色光点身后的存在准备出手教训她了。   来不及多想,裴湘猛然转了弯儿,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附近几个世界中能量最多最混乱的那个,并一头扎了进去。   只是,裴湘的逃命动作到底慢了一丝,在躲进新的小世界的瞬间,她还是和紧随而来的追杀力量有了一次极短暂的交手。虽然只是一触即离,却需要裴湘用尽手段才保住灵魂不受损伤……   等裴湘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一条船上。看情形,原主之前应该是正欲跳船,此时一条腿搭在船舷上,上半身却被一个满身煞气的男人半拉半抱地拽着。   只听那汉子恶狠狠地威胁道:   “夫人若是从我,一切好说。若是再做这寻死觅活之举,就休怪刘某不懂怜香惜玉了!”   裴湘立时脸色一白,在强盗恶贼眼中,她这是被吓到了。   唯有裴湘自己清楚,她这何止是被吓到了,还是被惊到了。   至于这被惊吓的缘由,却要从原身的记忆说起。   裴湘现在的身体出嫁前姓殷,闺名温娇,又叫满堂娇,是丞相爱女,嫁的郎君是新科状元陈光蕊。   陈光蕊被太宗皇帝授官江州州主,此行正是去赴任,新婚妻子殷温娇同行。   而这眼前正在威逼殷温娇的强盗,名唤刘洪,是一名稍水船夫。他刚刚杀了陈光蕊和夫妇二人的家僮仆从,正打算顶替陈光蕊的身份去江州赴任,顺便霸占状元郎的美貌夫人。   让裴湘又惊又吓的,自然不是眼前的情形,而是殷温娇此时腹中的孩子。   那孩子,出生后会被生母缚在木板上顺江而下,之后又被金山寺的长老和尚捡到并抚养长大,小时候名唤江流,长到一十八岁削发修行,法名玄奘。 第十二个世界:二郎神和西天取经 第407章   却说裴湘弄清楚了自己目前的身份和遭遇后,来不及深思今后要如何行事,只专心应付眼前的麻烦。   那刘洪见怀中佳人被自己的威胁之言吓住,不再像之前那样挣扎哭啼,忽而安静老实了下来,显然是有所松动,心中不禁暗喜。   他又凑近细瞧,但见这高门贵女容色惨淡,黛眉轻蹙,眼角泪珠儿半干,鬓边青丝凌乱花钿欲坠,好一副梨花带雨的娇娇怯怯可怜模样。顿时口干舌燥色心大起,一双大手欲行轻薄之事。   只是,这贼子刚有龌龊动作,肋下就猛地传来一阵剧痛,旋即眼前一黑,喉咙腥甜,手足四肢渐渐麻痒痉挛起来。   “你、嗬嗬……”   就听“咕咚”一声,刘洪僵硬着摔倒在地,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转瞬之间就从刀俎翻转成了鱼肉。   变故陡生,和刘洪一起做下这杀人买卖的同伙李彪先是一愣,随即面色铁青,当下就舞着手中的利刃就冲了过来,二话不说朝着裴湘劈下一刀。   裴湘脚步轻转,凌波横移,身形错落虚闪躲过迎面而来的刀锋。呼吸停顿之间,一声又沉又闷的重物落地之声响起,就见杀人不眨眼的水寇面朝下直挺挺躺在了船板之上。   从容解决了刘洪、李彪二匪,裴湘稍稍整理衣衫佩饰,然后开始琢磨如何应付今后之事。   先考虑自身,裴湘抬手拢了拢被江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同时内识流转探查入微,很快就再次确定了自己如今的状况。她没有遗忘在魔法大陆上学到的知识和得到的感悟,甚至还把魔法本源镌刻进了灵魂,成为和剑意一样始终陪伴着她的力量。   但是,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初,裴湘和那个追杀而来的强大存在有过非常短暂的交手。为了保护自己的灵魂不受损伤,她消耗尽了储存在魔法本源中的精纯魔力。   与此同时,殷温娇的身体暂时承受不了裴湘的剑意。   也就是说,裴湘此时的身手,大约也只是能够制服刘洪、李彪之流的水寇盗匪了,若是真的和稍有神通的精怪或者非凡人物起冲突,她大概就要吃些亏了。   “好在这个世界灵气充盈适合修道,我的幻术易容倒是得以全力施展开来……如此说,那个让我得到幻术易容的世界大概也是个灵气盎然的所在。说不定……我当时还修习了道法,可惜那时候受制于穿越空间,不能把所有能力保留下来。唔,不过现在就好了,我在这个世界里的所有经历和记忆都会留下来。”   对己身目前可以动用的力量做到心中有数后,裴湘便在记忆阁楼里找到了有关陈光蕊和殷温娇夫妇的故事。   ——是小说《西游记》里面的一则附录,介绍了圣僧唐三藏的坎坷曲折身世。   那圣僧本是如来佛祖二弟子金蝉子转世,十世善人。   今次投胎到殷温娇腹中,还未出生就几次面临杀身之祸,出生后更是被万般无奈的生母放入江流当中,是生是死全看天意。长到十八岁后,他才从幼时襁褓中的血书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之后,玄奘先是和被强盗刘洪霸占的生母相认,接着又按照殷温娇的指点,去京城找到当宰相的外祖父殷开山并告知冤屈真相,这才替父报仇救母脱困,喜得一家团圆。   当然,阖家团圆是暂时的,陈光蕊复活后当了高官,而殷温娇却最终自缢身亡。   想到殷温娇的结局,裴湘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好,望着夜色中的滚滚江水悠悠出神。   她暂时不去细想殷温娇从容自尽的真实原因,只敛眉细思陈光蕊十八年后复活这件事的玄机。   故事里讲到,陈光蕊之前放生过一尾金色鲤鱼,恰好救了受难的洪江龙王。所以,当他的尸体沉到洪江江底后,感念救命之恩的洪江龙王就用定颜珠保管好他的尸体,又向洪州城隍、土地要取陈光蕊的魂魄,打算救恩人性命。   “只是,洪江龙王得了陈光蕊的尸体和真魂,却没有让他立即复生,反而要等到是十八年后……”裴湘心中思忖,“莫非这复活的步骤里,还得需要用仇人的性命在江边祭奠不曾?还是说,陈光蕊能够复活,全赖他有一个金蝉子转世的儿子?”   思索到这里,裴湘眸色微深,忍不住想得更深一些:   “这洪江龙王为何遇险?仇人是谁?救了洪江龙王的陈光蕊命丧歹人之手,是意外还是被报复?这水寇刘洪也挺有意思,竟然真的把江州州主的位置坐稳了,并且十八年来不曾露馅。   “这期间,真没有一个见过陈光蕊的京官来过江州吗?或者说,刘洪能在江州当十八年的知州州主,也是挺奇怪的,这朝廷的官员从来不调动的吗?还有,殷温娇的娘家都不和出嫁的女儿联系吗……”   种种疑惑袭上心头,裴湘心知记忆里的故事终究是故事,现实境况一定要复杂曲折许多。   “其它还好说,就是不知这金蝉子背后的佛门力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听之任之因缘际会,还是刻意引导悉心布局?若是为了磨砺一代圣僧而刻意安排,那倒是有些麻烦……”   沉吟片刻,裴湘决定利用眼前之事试一试这其中的尺度,看看那漫天神佛可会强行干扰一些事。   于是,裴湘一脚踢醒刘洪,然后当着他的面用幻术易容变换了容貌、身材和衣着。   “你、你是何人!你不是殷小姐?”   刘洪一醒过来,便见他垂涎觊觎的女娇娥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身长八尺的昂藏男儿,头戴金羽白玉冠,身披月白锦绣袍,双目湛然有神,容貌清俊异常。   他大惊失色的同时,心中暗道一声果然,怪不得自己刚刚忽然被制伏了,想来就是这不知是人是鬼的偷偷动了手脚。   裴湘也不和他多啰嗦,立在船头负手道:   “殷小姐昔日对我有恩,我算到她今夜有此一劫,便来相助。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让你们二人打杀了她的丈夫,吓到了她腹中的孩儿。我已经把殷小姐送到了世外仙府中安顿,如今留在此处只为了处理你二人。”   那刘洪亲眼见到裴湘的变化之术,又见这条不大的渡船上果然没有了殷温娇的身影,心里便先信了三分。   他环顾四周,只见四面江水茫茫,可对方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这里,想来除了那会术法的神仙精怪外,常人再难做到这些的,不禁又多信了五分。   摸着隐隐生痛的肋骨,刘洪终于露出了痛悔之色。   “仙长饶命!仙长饶命!”昔日嚣张跋扈的盗匪频频叩首,哀哀祈求怜悯。   裴湘没理会求饶的刘洪,接着弄醒了李彪。   然后,她用幻术变化出一枚莹莹发光的葫芦,又将葫芦口朝向刘洪,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念有词了好一会儿,就见那葫芦里飞射出一股黑色水流,直接喷在了刘洪的脸上。   “可疼?”裴湘淡声问道。   刘洪最开始只觉得那黑水不是好物,正惊惧不安。此刻猛然听到裴湘的问话后,立时一激灵,旋即就觉得自己的面部开始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   “可痒?告诫你一句,千万不要抓挠,我这如意葫芦里的流沙妙水,碰不得血肉。若是你用手抓脸了,到时候又疼又痒又烂的,就不只是脸了。”   随着裴湘慢条斯理的叙述,这刘洪真就觉得自己的整张脸变得痛痒难忍起来,好似有无数小虫在上面爬行乱钻。他想抓挠解痒,可又因为裴湘的话而不敢触碰,生怕烂脸之后再烂手,便只能翻滚嘶吼高声求饶。   另一边,后醒过来的李彪把刘洪的惨状都看在眼中,登时也惊恐不已,生怕那宝葫芦里的黑水沾到自己身上。又因为亲眼目睹葫芦是凭空出现的,李彪已经把裴湘默认为方外术士或者妖精鬼怪,更是畏惧于她的莫测手段。   裴湘手腕翻转,继续用幻术真真假假地折磨刘洪和李彪二人。直到把这两个贼胆包天的祸害彻底震慑住了,才再次出声命令道:   “现在,你们两人把船划回岸边,我可让你们暂缓疼痛。”   被教训得服服帖帖的两贼哪敢违背这天魔煞星的命令,急忙照做……   天亮之后,裴湘变回殷温娇本来模样,一路含泪踉踉跄跄跑到洪州府衙告状。   洪州知州姓蒋,平素有些惫懒,此时正在私衙里不紧不慢地品尝早点,并未开始办公。   不过,当这位蒋大人听到门皂来回禀说有一年轻妇人报案,报案的内容是赶路去江州赴任的新科状元在自己辖区内被害,哪里还敢轻忽案情。更何况,那刚死了丈夫的女子还是宰相殷开山的千金,更是不好怠慢。于是,一向悠哉的蒋大人当即起身去了衙门升堂。   公堂之上,裴湘对蒋大人简单讲了陈光蕊和殷温娇夫妻二人赶路坐船的过程,而后才一边抽泣一边回禀道:   “蒋大人,刘洪和李彪二贼起了歹心,他们先是杀了僮仆,又、又打杀了我夫君。我见陈郎遇害,也不想活了!正要投水自尽的时候,忽然就换了个地方,那里仿佛仙境一般,又有一道声音在我耳边叮嘱,说可以帮我报仇雪恨。   “那声音还告知小女子,说我腹中此时已经有了夫君的骨肉,虽然不知是男是女,但却是夫君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我听罢,委实后怕不已。   “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等我再醒过来后,就出现在了洪江渡口,并且发现那刘洪和李彪双双被缚并已经昏迷。我正惊慌无措之时,那神仙又忽然出声,他在我耳边叮嘱,说是刘贼李贼均已经认罪,让我来洪州府衙报案,让我……替丈夫伸冤报仇!”   裴湘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期间数次抽噎,险些泣不成声。但她心急报仇,便只得强忍悲痛细细叙述了得救经过,以及刘洪和李彪此时的状况。   听完裴湘的复述,洪州知州蒋大人连忙吩咐左右衙内带人去寻凶手,又着人去渡口下游打捞陈光蕊和僮仆的尸身。   一番忙碌之后,众人果然在渡口的僻静处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刘洪李彪二人,之后,又在下游处发现了僮仆的尸体。   经过几番审讯,被折磨了大半夜的刘洪和李彪都对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也提到了裴湘口中的那个“仙人”,正好合上了裴湘的证词。   于是,在陈光蕊遇害的第二天,他的冤情就得以申明,他的仇人就被关押审判。只是有一点遗憾,就是一直没有发现陈光蕊的尸体。   裴湘用手帕擦了擦微红的眼角,细声细气地提议道:   “大人,我丈夫死得冤,我想绑了那刘、李二贼到他遇害的地方祭奠一番。用这两个杀人凶手的鲜血告慰亡夫在天之灵,平息他的莫大冤屈。若是上天怜悯,说不得就会把亡夫的尸体送还与我,让我夫君早日入土为安,不做那流离失所的横死冤魂。”   蒋大人同情陈光蕊和殷温娇的遭遇,也十分痛恨刘洪李彪这样的败类,又考虑到这陈氏遗孀娘家显赫,是宰相爱女,因此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裴湘的请求。   他这一点头,倒是惹得熟悉他的心腹吏书暗暗咂舌,心道今个儿蒋大人怎生如此好说话又不嫌麻烦,莫非格外忌惮那京中的殷开山?   却不知,除了一些显而易见的缘由外,裴湘在提要求的时候,特意用幻术制造出了阴风阵阵的压抑气氛,又有断续模糊的鬼哭声传进蒋大人耳中,使得他心中惴惴头皮发麻,唯恐陈光蕊的冤魂迁怒于他。   有了洪州州长的应允,再加上裴湘不吝惜钱财,很快就准备好了水边祭奠的种种所需,而后,一行人便压着刘洪和李彪到了陈光蕊遇害的地方。   且不提江边祭奠如何进行,只说这洪江龙王的水晶宫内。   今日正值龙王升殿,有巡视江口的夜叉回禀说,江底沉了一具秀才尸首,纹丝不动,颇为奇怪。龙王就让夜叉把尸体抬来。他打量片刻后,发现竟然是之前救自己的恩公,便说要报恩挽回恩公性命。   正当洪江龙王书写牒文准备投给洪州城隍和土地时,又有一寻江的夜叉星飞入宫禀告说,那沉到江底的恩公秀才已经大仇得报了,此时此刻,秀才夫人正在江边用仇人的鲜血祭奠亡夫。   洪江龙王听闻这个消息,惊奇道:   “怎生这么快就报仇了?我正要写牒文向城隍索要恩公的魂魄呢,等到恩公魂魄归来,才好重返肉身延续阳寿……哎呀,快、快去找洪州城隍索要恩公真魂。若是等祭奠完毕,恩公魂魄不再背负冤屈,就要被安排去投胎了。这一入了阴曹地府里的正式投胎名册,定了来生的身份,可就不好办了。哎呀,这可耽误不得!”   水晶宫内的鳖丞相鲤尚书鲫将军等官员见龙王急切,连忙各展神通,务必联系上本地城隍和地府那边的熟悉朋友,想方设法拦一拦陈光蕊的投胎速度。   岸上,正在对空祭奠的裴湘默默盯着江面,琢磨着洪江龙宫会不会把复活的陈光蕊送上来。   “若是没有出现,就说明陈光蕊复活这件事,关键在于金蝉子转世的唐玄奘,”裴湘轻抚了一下平坦的腹部,暗忖道,“若是陈光蕊现在就复活了,我也不必瞒着他,直接告诉他真正的殷温娇见到丈夫被杀,悲愤惊惧不已,当时就猝死了。而现在的殷温娇,有着另一个人的灵魂,无法再和他继续做夫妻了。”   想到这里,裴湘思绪一顿,对于自己会穿越到殷温娇身上这件事依旧感到意外。一来,是故事中的殷温娇并未在那个时候死去,二来就是,如果这个世界的佛门真能彻底干涉取经之事的话,应该不会让一个外来魂魄占据取经人母亲的身份的。   所以,有些事应该没有她设想的那么严肃和绝对,毕竟大道无常又处处充满玄机。天道之下,谁又不是棋子呢?谁又不能改变棋局么?   “如果我没来的话,而殷温娇又在船上猝死了,那之后会怎么样?”   裴湘一边扮演殷温娇含泪悲伤泣不成声,一边走神思考:   “可能性太多了,是有神仙及时救殷温娇一命,还是找另外灵魂替代?亦或者,殷温娇的生死并不重要,大不了让金蝉子的转世换一对父母就好了……   “算了,不想了,天机不可测。先想想眼前的事情吧,如果陈光蕊活着上岸了,我便与他断了夫妻关系。那人是饱读诗书之辈,文弱秀才又要脸面,肯定不会过于坚持这份姻缘的。实在不行,还可以先礼后兵。”   就在裴湘思考如何恢复自由单身的时候,洪江龙宫里的一道道急迅也悄悄传到了地府中,不多时,陈光蕊的事情就在小范围内流传开了。   这世道,但凡是办事的地方,总要有些人情往来的,更何况洪江龙王的事也算不上违规,毕竟牵扯到报恩一说,这里面就又有了许多门道说法。   总之,就是那陈光蕊复活与否都情有可原,端看具体处置时的态度了。所以,接到朋友传讯打招呼的几个鬼差,也没有刻意隐瞒这件事,还互相交流起来。   这个说:“没想到这前途似锦的状元郎有这样一劫,可惜他那如花似玉的新婚娇妻了。”   那个说:“你又知道许多?那龙宫传来的消息也只是说,这是洪江龙王的救命恩人,未曾说他妻子的细节哩。”   又一个低声道:“李三哥生前在功名上差些运道,所以,他留在地府当差后,就格外喜欢留意状元郎的事。”   李哥三点了点头,笑道:   “可不是吗?陈光蕊先前好运道,年轻俊朗高中状元,又被宰相的千金倾慕。那位殷小姐千娇百媚,有个‘满堂娇’的别号。你们品品,一群女子聚在厅堂,就她一人最娇艳,可想那姿容一定绝非凡俗,说不得呀,嘿,还能和月宫的嫦娥仙子比一比呢。”   “嘚,噤声哟老哥,可不能乱说话,那凡俗女子如何可以与月宫仙娥相提并论?莫要胡言,莫要胡言!”   “是啊,李三哥,莫要随意谈论天上的仙家。再说了,那嫦娥仙子该是何等的绝世姿容,不是人间佳丽可比的。”   “哎,多谢几位兄弟提醒,我记得今后要谨言慎语了。刚刚说得兴起,一时忘形,哈哈哈,忘形啦,罪过罪过。哎,想来那满堂娇再娇艳如花,也比不得月宫仙子的高贵清雅。”   “比不得就比不得吧,”另一个鬼差语带感叹,“可在人间界,那位陈夫人也当真是难得的佳人了。也是陈光蕊好福气,刚刚被害死了,就能报仇平怨,又能得到洪江龙王相助。此次返回人间,自然是娇妻在怀,平步青云,一生富贵优容。啧啧,真是好运道好命数呀。”   “是呀,好运道。哎,先不闲聊了,且让我等去把陈光蕊的真魂领来,再交于外面那急慌慌的夜叉,总归是做全了洪江龙王的人情。”   “此言有理。走吧,别耽误了陈状元和娇妻相聚。”   于是,几名鬼差一边说着话 ,一边朝着新魂聚集的地方飘去,打算从中召唤出陈光蕊的魂魄。却不想这几位老兄弟在一起聊天之时,正巧被一路过准备投胎的魂魄听到了。   说来这魂魄也不一般,他非凡人真魂,而是一抹有仙根的真灵,之前在天上犯了大错,受罚后被贬人间,此时正准备转世投胎。   那真灵起先因为伤势太重而浑浑噩噩的,险些走错了轮回道投胎成畜生。不过,就在他即将踏错轮回道的前一刻,耳边飘过的“嫦娥”、“娇妻”之语让他猛然清醒了过来。   这受罚的真灵立刻竖起了耳朵,认真偷听起几位鬼差的谈话来。   听着听着,他竟心动不已,羡慕极了那姓陈的小白脸。   真灵不羡慕陈光蕊高官厚禄和飞黄腾达,只羡慕他一个凡人男子就能拥有绝色妻子。   紧接着,真灵又暗自悲叹起来,心道此次犯了那样的大错,玉帝为了惩罚他,让他投胎的身份肯定没什么好姻缘。说不定一辈子只能当和尚哩,那岂不是苦了自己?   如此担忧一起,这被贬下凡的真灵就活动开了心思。他心知自己得罪天庭,之后再难得正果,还不如彻底放开乐得逍遥,反正都是犯错。   于是,等几名鬼差来寻陈光蕊的灵魂时,那真灵就暗中等待时机。等到陈光蕊应了一声,而后慢慢朝着鬼差的锁魂链飞去的时候,那真灵立刻制造了一起混乱,而后飞速挤走陈光蕊,自己则变成他的模样,混到了鬼差的锁魂链下。   “走吧,陈光蕊。”   鬼差看了一眼被锁住的魂魄,没发现什么端倪,就转身引着魂魄离开了。   真灵到底是曾经的天蓬元帅,这一路上果然瞒住了那引路的鬼差,之后又跟着夜叉顺利抵达洪江水晶宫。   刚一站稳,就听那龙王急促说道:   “恩公快去还魂吧,令夫人正在江边祭奠于你,那祭文快要烧完了,可别错过了好时机。”   说着话,洪江龙王就把天蓬元帅的真灵往陈光蕊的身体上一推,而后又施法把这具身体送出了水面。 第408章   裴湘等人正在江边祭奠被害身亡的陈光蕊,微波粼粼的江面上猛地掀起一道连天巨浪,随后便飘来一具尸体。   待众人把死尸打捞上岸,裴湘上前辨认,发现正是之前遍寻不着的新科状元的遗体,顿时呜咽出声,心中却是微微一松。   她暗道,既然洪江龙王把陈光蕊的尸首送了上来,那就说明此事背后应该没有更加复杂莫测的深意,也没有哪位高人大能在事无巨细地干预人间事。   确定了这一点,裴湘忽而对自己今后在此方世界中的行事尺度有了微妙感悟,不禁暗自长呼了一口气,灵台瞬间清明些许。   “陈郎……”   不管脑海中如何思绪翻涌,明面上,裴湘悲啼哽咽,继续扮演痛失丈夫的年轻妇人。她不乐意做出扑上去嚎啕大哭的激动之举,便干脆装晕厥。身子一歪就软绵绵地倒在了身后仆妇的身上。   “呀,陈夫人?”   “快来俩人帮忙,陈夫人晕倒了!去找大夫来,快,陈夫人晕倒了。”   “让一让,让一让,先把人抬到凉快通风的地方去。”   裴湘“晕倒”后,就被几位颇有力气的妇人抬到了树荫下,远离了陈光蕊的尸体。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裴湘闭目养神等候大夫诊脉时,江边忽然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只听有人高声嚷着“活了”“陈大人复活了”之类的话语,顿时让原本悲凉肃穆的气氛为之一变。   裴湘也跟着精神一振,她立即凝神细听,暗中关注陈光蕊复活之事的进展,同时不忘留意本地人士的反应。   不多时,裴湘便发现,这里的百姓对玄幻神秘之事的接受程度非常高。不管是好奇还是恐惧,竟然没有人认为鬼神之事根本是子虚乌有,即便态度迥异,可却没有人质疑人死复生这种现象的存在合理性。   ——这是个人、鬼、神、佛和妖魔精怪共存的世界,大家都知道并接受彼此的存在。   江边,原本毫无声息的尸体慢慢舒展手脚双目微睁,上演着极其神奇的一幕。   一群人中有那胆大的,便呼啦啦地围上来瞧热闹,啧啧称奇感叹不已。也有那谨慎小心的,连忙往后躲闪,生怕这苏醒过来的陈光蕊是孤魂野怪所幻化。   “陈大人?陈大人?你醒了?”   “这是神仙显灵了呀,快瞧,陈大人的气色都恢复了。”   “噫吁,不愧是金銮宝殿上钦点的状元郎,这陈光蕊莫不是文曲星下凡渡劫的?恶人根本害不了他……”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同时,清醒过来的“陈光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揉了揉肚子砸了砸嘴巴,看上去就像是刚睡醒又饿了似的。这人根本无需多做什么,就自然而然地给人留下一种惫懒闲散的油滑混子印象,同他那俊朗高华的斯文外表极其不般配。   场面渐渐安静下来。   就在某种莫名尴尬的沉默气氛漫延开来的时候,彻底清醒过来的“陈光蕊”揉肚子的动作倏地一停,紧接着,他周身惫懒气息一扫而光,竟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腾身而起,瞪圆了双眼滴溜溜发着光四下张望起来。   若只是瞧他此时生龙活虎的兴奋模样,哪能想到就在片刻前,这人还是一具僵硬的死尸?   “呀,陈郎君,你这是……”   “我娘子呢?我那刚娶进门的美娇娘呢?你们有谁看见了?”   昔日的天蓬元帅、如今的海州陈萼陈光蕊环顾一周,发现围着他的俱是凡间浊气男人,便不甚耐烦地打断身旁之人的话,急匆匆地开口追问道。   一名州府文吏连忙上前半步,抬手指向裴湘暂时休息的地方温声解释:   “大人容禀,陈夫人悲伤过度,适才哭昏过去了。我等已经派人去请保和堂的刘老大夫,想必……”   府吏话音未落,就见死而复生的陈光蕊眉毛飞扬双手狠搓几下,旋即便一脸激动急切地朝着裴湘“昏迷”的方向奔去。   “哎,这?”文吏惊讶地望着陈光蕊的狂奔背影,表情有瞬间僵硬迷茫,心道,从这陈大人的动作神态来看,怎地完全感受不到斯文儒雅的君子风度,反而让人觉得好似狂蜂浪蝶一般?   这时,“陈光蕊”已经脚底生风地跑到了裴湘跟前。越过守在一旁的仆妇,他一眼就瞄见了那闭目女子的俏模样和好身段儿,两眼就心尖儿痒痒小鹿乱撞,三眼就如同那次蟠桃会上喝多了琼浆玉酿,陡然目光发直双耳滚热。   “嘿嘿,我的娇娇哟,我来喽!”   一声真情实感油腻腻的亲热呼喊骤然响起,立时震得四周一片寂静。   闭目装晕的裴湘也好悬岔了气,头皮骤然一紧的同时,她凭直觉蹭的一下坐直了上半身,险之又险地躲开了飞扑而来的色胚。   “咳咳咳,我、我怎么好像听到夫君的声音了?”   猛然坐起的裴湘假装不知道身后有人扑空,一脸焦急地站了起来。而后,她趁着旁人未反应过来之前,头也不回地朝着河边停尸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跑了出去,看似慌乱实则嫌弃地迅速离开了原本躺卧的地方。   “娘子,莫走,我在这里呢。”身后传来热切焦急的召唤声。   “在哪里呢?夫君……是你显灵了吗?”   裴湘坚持不回头,她眺望江面碧空,眼角藏泪,幽幽怨怨地喊了一声,却脚下一拌险些跌倒。   “哎呦,娇娇小心!”   听闻身后风声靠近,裴湘立刻强行改变了方向并扶住了斜前方的树干,勉强不让自己跌倒。当然,她也“恰好”避开了身后之人的搂抱相扶。   再次扑空的天蓬晃了晃头,随即脚尖一转朝着扶树站立的美人儿走去。他这次学乖了,没有再出声喊“娘子”,甚至连脚步声都放轻了,下意识就用起了仙法,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裴湘。   背对着天蓬的裴湘黛眉轻蹙,已然有七分怀疑身后靠近之人不是陈光蕊本人。不说此人醒来后的种种表现和殷温娇记忆里的温雅丈夫截然不同,只说对方此刻使用的轻身步法,就非凡品。   疑窦丛生之际,裴湘决定试探一下这个复活的“陈光蕊”的底细,可又不想在众目睽睽下过多暴露自己的异常,便不着痕迹地调整了前行的方向,朝着草木茂盛的僻静之处奔跑而去。   裴湘心思飞转,考虑了很多,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而后又全神贯注地应对起身后即将贴上来的假陈光蕊。   “郎君,你既然显灵了,为何不让我看到你?”呢喃着痴情之语,裴湘在恍惚中松开了擦泪的手帕。   一阵风吹过,那手帕飘飘忽忽被风吹走,裴湘回过神后便去追赶,又十分“及时”地躲过了天蓬的触碰。   “哎哟,娘子,你别跑了,为夫在你身后呢。”   裴湘借着追手绢的动作施展幻术易容和奇门遁甲之术。她身影一晃,就再次莲步轻移到了一棵大树后面,只露出一点裙角来。   天蓬追到此处,毫不迟疑地跟着绕到了树后,却猛然发现树后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佳人?   “娘子,你在哪里?”   其实就在不远处的裴湘轻轻眨眼,默不出声,继续借用四周的草木环境隐藏自己,同时观察这假陈光蕊的实力和脾气。   天蓬一贯心粗惫懒,此刻又因美色而心急难耐失了冷静,自然看不破裴湘取巧的障眼法,当即便又慌又怒,目露凶光满脸蛮横。   “娘子,待我把这里夷为平地,我就能找到你了。”   话音落下,他就猛地跺了跺脚,顿时飞沙走石天地昏暗,阵阵狂风平地而起,顷刻之间,就吹折了草木花树。他又扬起手,隔空拍向不远处能藏人的大青石,那石头就“咔嚓”一声裂成数十小碎块。   亲眼目睹这随意一手,裴湘无声轻叹。她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对方的武力水平,觉得在自己能够自如使用剑术并恢复大半实力之前,暂时不宜和这个假陈光蕊光明正大地拼斗。   ——还有,得探探他的底,不知是哪个精怪上身……   “郎君?”   弱柳扶风的美貌女子在另一株大树附近现身,她似乎终于意识到该回头看看了,便停下了追逐手帕的步伐,转身朝着自己的身后望来。   这一瞧,便看到了活生生的陈光蕊。   “郎君!”裴湘杏眼圆睁,先是不可置信,随即又露出异常惊喜的目光,“郎君,你、你没、没有被那两个可恶的贼人害了性命吗?你、你还好好的,是不是?”   喊着话,裴湘就满面激动地朝着天蓬跑来,可无奈此刻大风呼啸,天地昏暗,作为一名身单力薄的弱女子,她哪里能在这样的糟糕环境下行动自如?   她仿佛是飘零的落花,又恰似脆弱的蝴蝶,在风中摇摇欲坠,不得不止步不前,只能用一种珍惜的、小心翼翼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失而复得的夫婿,眉目间盈满了渴望、哀怨和急切。   见裴湘露面,又是这样眉目楚楚惹人怜爱,天蓬红光满面地笑了数声。他根本不曾思考对面的女子为什么会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立刻就跺脚止住了漫卷的风沙。   狂风一停,裴湘就跑到了天蓬对面。她缓缓抬起胳膊,露出一截如玉皓腕,似乎想触碰对面之人的脸颊。只是,她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十几息,终究还是垂落身旁。   “这不是做梦吧?陈郎真的回来了?我真怕眼前所见,咳咳,是镜花水月虚幻泡影,一触即碎。”   “娘子,我真的回来了,”天蓬细瞧自己一直追逐的女子,发现她此刻比闭目晕倒时更显清丽鲜妍,顿时被迷得神魂颠倒,心道这趟人间来得值了,抢了小白脸的尸身错上加错也值了,“娘子,跟为夫回家去,咱们好好亲香亲香……”   裴湘立刻羞红了脸,她跺脚拧身暗中使用了最精妙的轻功步伐,才险险躲开了天蓬的手。   压下心底忌惮,裴湘用袖子遮住半张面颊,笑睨对面出言孟浪的男人,嗔怪道:   “郎君,怎生如此粗鲁不知羞,莫不是忘了圣人的训导了?多亏这里离旁人远了些,否则的话,郎君的雅正君子名声可就要毁了。”   天蓬接收到裴湘微微恼羞的潋滟眸光,立刻全身酥软,根本没听清裴湘说些什么,只是一味讨好地哄道:   “我错了,我错了,娘子,你休要恼恨于我,我改,我改。”   “你改什么?”裴湘眼波一横,朱唇似笑非笑。   “我、我都改,凡是娘子说的,我都照办。”天蓬拍着胸口保证。   “可是真的,不哄我?”   “不哄不哄。”天蓬连连摆手,恨不得指天发誓。   裴湘轻轻挑眉,忽然觉得这假陈光蕊的性格有些诡异的熟悉感和欠抽感。   “那好吧,我信你。”裴湘嫣然一笑,招手让天蓬靠近。   天蓬顿时喜笑颜开,当即便乐颠颠地凑近裴湘。只是,他刚一动,裴湘就忽然侧过身去弯腰干呕起来。   “娘子,你怎么啦?”天蓬伸手欲搂抱。   裴湘连忙后退一步:“呕——郎君——呕——你、你先别靠近我,呕——”   这时,远处终于有人从这陈氏夫妇一追一赶的诡异举动中回过神来,连忙跟了过来。   “陈夫人,陈夫人,你怎么样?”   “呕——李大娘,我无事,”面色惨白的裴湘扶住来人,同时对一心想靠近的天蓬露出一个虚弱无力的笑容,“陈郎,你先别靠近我。我、我有孕在身,受不得你身上的水腥味儿,你一靠近,我就、就想吐……”   “哎哟,原来陈夫人有身孕了,”爽利热情的李姓大娘听到裴湘的解释,恍然笑道,“这是可喜可贺的大好事!那个,陈大人呀,你千万体谅一下小娘子,别生嫌隙。这女人有孕了,总会对一些味道特别敏感,说不定闻到什么就会不舒服。”   天蓬见美人儿柔弱无力地倚靠在旁人身上,额角冷汗淋淋,顿时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上前亲自安抚,可只要稍稍靠近,美人儿就干呕不已,看上去可怜极了,此时又听了李婶儿的劝告,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裴湘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两眼天蓬,发现这厮倒是没有色欲熏心到不可救药的程度,在听到李大娘的解释后,当真定身在了原地不再上前。虽然依旧眼巴巴地瞧着她,不时探个身伸个手,但只要裴湘稍稍皱眉露出难受的模样,对方就不敢继续胡乱动弹,只是在原地焦急地搓手嗟叹。   “这……我娘子真的无事?凡间女子怀孕了都这样?咱们还是让那个什么保和堂的大夫看看吧?再有,也不能一直这样呀,这、这一靠近我就想吐,也、也太折磨人了,这今后还咋安稳过日子哩?”   “大人在洪江里泡了一宿,身上确实有些味道,也怨不得陈娘子反应这么大。依我看,等大人沐浴更衣之后,身上清爽了,这情况就能好转许多。”   “当真如此?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天蓬急切问道。   李大娘此时已经把天蓬当做关心妻子的贴心男儿,又想着这是一位当官儿的大老爷,便对天蓬耐心地解释起女子有孕后的种种不适和艰难来。   而裴湘却注意到了天蓬口中的“凡间女子”用词,心中又生出许多思索。   半晌,就在李大娘说得有些口干舌燥的时候,保和堂的刘老大夫终于赶到了。   他先给裴湘把了把脉,然后按照裴湘控制改变的脉象给出了诊断结果,又叮嘱她近日要多卧床休息,需得静心养气,保持平和轻松心情,切忌再大喜大悲大怒。   裴湘虚弱颔首,表示会谨遵医嘱,同时还不忘请刘大夫给天蓬诊脉,检查一下他的身体情况。其实,她更想自己亲自上手检查一番,看一看这死而复生的身体和正常人的身体有何不同?或者认真对比一下,这普通人的原装身体和神仙妖怪占据的身体有哪些差异?   另一边,天蓬见裴湘如此关心自己,忍不住咧嘴嘿嘿一笑。他心道,这就是有媳妇儿疼爱呵护的感觉吧,可比在天上当个孤零零冷清清的元帅强。虽然被贬下凡,但自己撞上了好运气,马上就要拥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了……   “刘大夫,我夫君身体如何?”   “陈夫人,陈大人脉象沉稳有力,血气畅达健旺,身体比常人还要康健,夫人无需担忧。”   这番答复立刻让裴湘露出了惊喜表情。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盈盈美目凝视着一脸憨笑的天蓬,好奇地问道:   “郎君,之前因为担心误了去江州赴任的期限,我们夫妻二人晓行夜宿十分奔波,身体都颇为劳累,你还有些阴阳失衡的内热症候,让我有些挂怀。   “不想经过这一遭磨难,你反而变得更加康健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只是不知郎君是如何还魂复生的,可是得了哪位神仙鬼官的照顾恩情?”   天蓬见裴湘温温柔柔地对自己说话,心中欢喜无限,便把自己偷听来的洪江龙王报恩之事说了个七七八八。末了,他还在裴湘亮晶晶的鼓励眼神中,格外详细地描述了地府和水晶宫内的不俗景象,以及各种人间难得一见的奇异珍宝。   旁人听了个新鲜热闹,但裴湘却从天蓬的遣词造句中推断出,这占据了陈光蕊身体的灵魂应该是见惯了仙家的好物好景。并且,他之前的地位应当是比洪江龙王高出不少的。   ——莫非是犯了错被贬下凡的仙家?可是,天上的神仙中,哪个如此好色又不讲究形象?   “原来是洪江龙王助陈郎返魂复生,”裴湘喟叹一声,旋即又暗含期待和依赖地望着天蓬,柔声道,“既如此,陈郎千万别辜负龙君的一腔情谊,从今往后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对了,陈郎可会什么武艺兵器,不如以后每日适当练习,既能强身健体,也能保护家小,谨防再被刘洪李彪之流坑害。”   天蓬立刻拍胸脯炫耀道:“娘子放心,为夫再不会被强盗宵小谋害了。其实为夫有一柄神兵利器,就寄放在老家,这次赶路匆忙没有随身携带。等到你我在江州安顿下来之后,为夫便谴人去把那神兵取来,以后每日勤奋练习保护娘子。”   裴湘害羞浅笑,又忍不住追问道:   “郎君的神兵利器是什么?可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我常听人说,宝刀配英雄,名剑赠君子,不知郎君使用的,是英雄刀还是君子剑?”   天蓬自豪道:“我那神兵利器既不是刀也不是剑,而是上宝沁金耙,非是凡铁铸就,已经伴我数载了。”   “上宝沁金耙……”裴湘低声重复了一遍武器的名字,目光有些深远,“原来,你用的是钉耙……”   “娘子可是看不起我那九齿钉耙?那可不是刨地种菜的普通农具,而是能掀翻龙窝抓碎虎穴的厉害神兵哩。”天蓬见裴湘笑意收敛,便以为她误会了,连忙解释分辩。   闻言,裴湘弯了弯唇,重展笑颜。她不说信还是不信,只是又换了个话题,问起天蓬可在龙宫内见过龙女,是否如传言中那样高贵美丽?又提到天上宫阙,猜想那仙娥们该是如何的冰清端丽。   天蓬听到裴湘的问题,并未多想,只当是人间女子的好奇心。他此时正急着表现自己以便博取好感,便假托在龙王和鬼差处耳闻了不少仙家之事,把自己知道的都一一道出,来给裴湘解闷……   闹哄哄半日后,在洪州知州蒋大人的热情邀请下,裴湘和天蓬在蒋家的客院里暂时安置了下来。   一到住处,天蓬就嚷嚷着要洗澡换衣服,而裴湘则在稍稍洗漱后,被丫鬟们搀扶着歇在了干净舒适的软塌之上。   小憩片刻,裴湘被匆匆返回的天蓬吵醒。   “娘子,我来了。我洗涮得可干净了,你闻闻,你这次可不能再赶我离开了。”   榻上之人没出声。   天蓬反手关门,垂涎笑着走近床榻,发现心心念念的美娇娘正背对着他侧躺着,身上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娇娇,嘿嘿,娇娇,劳你久等了,为夫这就来帮你暖床了。”   说着话,他就把手搭在了榻上美人儿的香肩上,微微一用力,便把美人儿翻了过来,然后,就看到了一张长满了毛的尖嘴猴腮雷公脸。   ——那龇牙咧嘴的毛脸上,还有一双天上地下难寻的火眼金睛。 第409章   闭月羞花的美娇娘转眼就成了尖嘴雷公脸,吓得那天蓬浑身上下一软,“噔噔噔”连连后退三大步,方才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榻上的猴子问道:“你、你……”   裴湘顶着一张美猴王的毛脸咨牙俫嘴窃笑两声,忽而单手一支掀飞锦被,转眼间就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然后才悠悠然地盘腿坐下。   “怎地,五百年不见,天蓬元帅是忘了老孙了?”   天蓬听到裴湘拆穿了自己的身份,心下已然惊疑慌张不已,随后又听她自称“老孙”,便更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这猴子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的张扬跋扈。   他连忙作揖赔笑道:“原来是大圣驾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多年未见,一时眼拙,还望海涵。”   裴湘见对面之人施礼寒暄,没怎么犹豫就喊自己为“大圣”,不由得眼中精光一闪,暗道自己这次赌对了。   自从在江边猜出这假陈光蕊的身份来历后,裴湘就琢磨着用用幻术易容成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模样,好把这好色惫懒之徒吓走。毕竟单从故事里的情节来看,天蓬这厮是十分忌惮当年大闹天宫的美猴王的。否则的话,在高老庄那一章节中,他也不能一听孙悟空要来对付自己,就急急忙忙躲避逃走。   只是,这个狐假虎威的计划有一点美中不足,就是裴湘没有亲眼见过这个世界里的孙悟空,也不清楚他的真正长相和前世影视剧里的形象相差多少。不过,在观察到陈光蕊的五官容色和电视剧里的那位唐僧有五六分相似后,裴湘就决定试上一试。   ——反正变成雷公脸的猴子之后,不管能不能冒充得了孙悟空,都能打消天蓬这厮蠢蠢欲动的色胆痴心。   “唉,也怨不得元帅不能立时认出老孙来。”   毛脸猴子样的裴湘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颗桃子来,“咔嚓咔嚓”啃了好几口,才冷笑着漫声道:   “你是威威赫赫的天蓬水神,我是被那玉帝老儿诓骗到天上养马的末等小官,自然没有什么交集。只是五百年过去了,你一个好好的威风大元帅怎地还成了偷抢他人尸身的毛贼了?”   “大圣休得胡言,我何时抢夺旁人尸身了?”天蓬胡乱摇头,心虚否认。   “可不就近在眼前么,”裴湘把啃了一半的桃子随手一扔,又挠了挠了耳廓,嗤笑道,“老孙的这双眼睛,能识妖魔,辨吉凶,哪能看不穿你霸占了这命不该绝之人的身体?天蓬,你这是触犯了天规戒律了,不怕那玉帝老儿派天兵天下界捉拿你吗?”   天蓬听见裴湘一语道破真相,不仅认出自己是天蓬元帅,还发现了自己的真灵和这具肉身并不相符,不禁暗叹这猴子的火眼金睛果真刁钻厉害。   熟不知,他这想法一冒出来,其实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再次肯定了猴子的身份,又主动打消了心底疑虑。   与此同时,越是确定对面的猴子是齐天大圣,天蓬心里就越慌张,已然暗生退意。只不过,在逃跑之前,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即将到手的好日子就这么没了。   于是,这天蓬便忍不住激将道:   “大圣,这许多年不见,你倒是变化不小,竟然时刻把天规戒律挂在嘴边了。嘿嘿,想当年你闹上凌霄殿,前前后后惹了多少祸事,给我们兄弟添了多少麻烦,什么天规戒律都被你踩在了脚底下,那是何等威风狂傲。可如今么……嘿,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你这呆子在可惜什么?”裴湘哂笑,眉目坦然自若,“休用这么浅显的激将法在你孙爷爷面前挑拨离间。天蓬,老孙也不妨明白告诉你,我此刻出现在这里,就是要与你作对的。你莫要继续纠缠那陈夫人殷温娇了,否则的话,就先吃老孙一棒。”   听见裴湘主动提起失踪不见了的佳人,天蓬暂时压下对孙悟空的忌惮,迅速上前半步连声追问道:   “你这猴子出现在屋内,却不见了我的娇娇。我问你,你把我浑家弄哪里去了?你若欺人太甚,我天蓬也不是好相与的,到时候必会让你尝尝九齿钉耙的厉害之处。”   “殷小姐是你的浑家吗?说话老实些,”裴湘冷哼一声,从床榻上一跃而起,跳到了天蓬对面,“老孙确实不在乎什么天规天条的,也懒得管你怎么变成如今模样。老孙现身只为一件事,就是拦着你继续痴缠殷姑娘,你听着,殷姑娘是老孙至交好友的妻子,容不得你占便宜耍赖。”   天蓬闻言一愣,疑惑问道:   “你这猴子,闹天宫时被佛祖捉走看押,如今不知怎么就得了自由,你不回你那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里去当山大王,跑来这东土南赡部洲大唐国作何?还哄我说什么知交好友的。   “呵,这陈光蕊一介凡人书生,如何就与你这泼猴有了交情?你何苦诳我……哎呀,我知道了,我那娇娇花容月貌袅娜风流,莫不是引得你这猴子动了凡心,也想趁着她当了小寡妇的时候占些便宜,所以才来哄骗我?   “这、这……不行不行,万事讲究个先来后到。猴子,你快些离开吧,若是一定要同我争夺娇娇,咱们先比试一番。”   裴湘哪里会和这天蓬元帅动手。她可以易容得出孙大圣的外表,却暂时没有他的那份实力,因而才不得不和这被贬下凡的天蓬虚与委蛇了大半日。   “只是,依照孙悟空的名声和一贯的脾气,”裴湘垂眸思忖这,“若是我一直不动手的话,也容易引起对方的怀疑。所以,我还需得找个说得过去又能镇住这天蓬元帅的理由,彻底让他知难而退。”   眼见着那天蓬就要举起九齿钉耙了,裴湘却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背对着天蓬在屋内踱步,做出思索权衡的样子。看上去根本没有把天蓬的武力威胁放在心上,端是一副艺高猴胆大的自信风范。   见状,那天蓬元帅猛地举起钉耙,目露凶狠厉色。裴湘佯做毫不在意,背对着天蓬晃了晃猴尾巴,又挠着脸颊嗤笑出声。接下来,她继续在屋内慢慢踱步,还假装掐指演算了几下。   天蓬是见过齐天大圣闹天宫时的厉害手段的,本来就心存畏惧并早有退缩逃跑之意,其实并没有多少争强好胜的意气。他此时举起钉耙,也不过是被色心壮了胆子,激起了几分心头火气,一时冲动邀战而已。   若是裴湘当即就应下了,这脑袋一热的天蓬也不会多想,顺势打了就打了。可偏偏裴湘做出不屑动手的模样,反而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天蓬头上,让他不敢轻举妄动,甚至心生后悔。   天蓬此时又想一走了之远离了这只麻烦猴子,可他之前也算是撂下狠话下了战书,若是这么灰溜溜地离开,到底折了面子。   说起来,此时的天蓬没有如同原著中那样投身猪胎,也没有在山野中当了妖物吃人为生,身上到底还保留着些许身为天蓬水神的骄傲自尊和矜持体面。   “错不了,错不了,”裴湘此时似乎已经掐指算出了结果,便轻轻一跃跳到了椅子上,她也不坐,而是学着猴子的样子蹲在椅子面上,还从一边的果盘里挑出几个果子抛着玩,“天蓬,老孙一向讲究诚信,不喜欢胡乱说话哩。所以,我说那陈夫人殷氏是朋友妻,那就是朋友妻。”   天蓬不信,诘问道:“莫非那小白脸陈光蕊还真和你有交情?那你怎地不去救他一救,反而只把我赶走?”   裴湘又做出掐指演算的动作,而后捋了捋下巴上的猴毛,才气定神闲地说道:   “我不认识那位陈相公,他的生死与老孙何干?嘿嘿,我说的朋友,也算是有大本领的,这三界中,他倒是能让老孙我另眼相看几分,所以才愿意来插手这件烦乱事。若是一般没本事的孬货,岂能请得动你孙爷爷亲自出马?再者,帮了我那位老朋友,就算是给玉帝老儿添堵了,嘿嘿,这样合算的买卖,做得做得哩。”   这话可算是勾起了天蓬的好奇心,他抹了一把脸,大刀阔斧地坐下道:   “大圣,劳烦你和我分说分说这个中缘由。我之前犯了天条被贬下凡,投胎时一时动了歪念才借尸还魂到陈光蕊的身上,并不清楚这里面还有其它官司。敢问大圣的好友是那位尊神圣君?娇娇她……殷姑娘怎么又多了个丈夫了?”   裴湘闪了闪那双假的火眼金睛,又咧嘴嘿嘿一笑,她从椅子上蹦了下来,又找了张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翘着腿抖着脚说道:   “此事说来话长。那位殷姑娘这辈子是陈光蕊的妻子,不过她上辈子么,倒是有那么一段特殊的孽缘,可惜阴差阳错之下没什么好结果。啧,其实那儿女情长之事,我老孙一向不耐烦细听,烦躁无聊得很。   “只是我去好友处讨酒喝时,见我那好友时常对月空自嗟叹,瞧着怪可怜的,便和他身边的兄弟部将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了些始末。嘿,老孙本不欲多插手月老的营生,只不过当时喝多了,被我那好友的兄弟们一撺掇,就满口应承了下来。   “酒醒之后,老孙自认不是出尔反尔之辈,就替我那好友到这人间来寻一寻佳人的转世,看看她如今过得如何。巧了,佳人这辈子的夫君本来命不该绝,我也本该无功而返。可偏偏让你这浑货横插一腿,竟然把那陈光蕊给弄得提前投胎转世了。这命定的姻缘线一断……嘿嘿,横竖该是我好友再续前缘的良机。”   话音刚落,天蓬就腾地起身,瞪眼怒道:   “大圣这话可有失公道,你那好友既然错过了殷姑娘的前世,就说明他们二人有缘无分,怎地连这辈子都包圆了?这也忒霸道了。哼,这事情可不是这么算的。   “况且,不知大圣的好友可是得了正位的神仙?若是如此的话,又岂能同凡女续前缘,那是要触犯天条的。   “依我看,还是我天蓬最合适,既然占用了人家夫君的身体,就得负责到底。我如今虽然被贬下凡,万幸一身本事还在,九齿钉耙也形影不离,正适合在人间同娇娇做一对不羡鸳鸯不羡仙的美满夫妻。”   听了天蓬的话,裴湘当即横眉冷笑数声,道:   “好你个天蓬,你当我今日为何这般耐心和你掰扯因果,而不是一棒打杀下来?呵,只因为我那好友性子委实高傲,又有一身好本事,肯定不乐意让人替他出手报复。   “他现在有事脱身不得,待到一有空了,自然要亲自过来料理你这憨货。天蓬,你若真是月老姻缘册上的陈光蕊,我那好友自然不会对你动手,但你却是个冒牌货,还是个屡次触犯天条的。啧啧,我那好友动起手来可不会客气,毕竟算来算去,也是夺妻之仇了。”   天蓬被裴湘的话激起了三分烈性,他急声辩驳道:   “大圣怎生如此看轻于我?不管谁来,就让他试一试老子的九齿钉耙,看看谁是谁手下败将。哼,再者,我虽然被贬下凡,昔日交情尚在,便是九天荡魔主亲自来问,我也能拉拉关系套套近乎的,怕什么哩?”   裴湘从一张椅子上跳到另一张椅子,龇牙怪笑两声,忽然又叹了一口气,缓声道:   “憨货,我若是说了他的尊号大名,你便知道自己能不能打得过他了。”   “烦请大圣报上令友尊姓大名!”   天蓬大声嚷着,继而眼睛一转,怀疑道:   “况且,我总觉得大圣你在骗我哩。天规森严,哪有几个正经神仙敢和凡人相恋?大圣,若是你那好友没甚本事,争不过我天蓬,你也莫要随意编排一个名声大、地位高的上仙真君来糊弄我。我虽然被贬下凡了,还是有些打听消息的本事的。”   被怀疑的裴湘立刻跳到高处架子上,并拿果子砸天蓬,她一边撒气一边冷笑道:   “我哄你作甚!我老孙一向讲理,要不早就和你打一架了,何必在这里啰嗦。不过,我那好友倒也不是旁人,只要我说了他的名号,你就知道我不是随意胡诌的了。毕竟这仙凡相恋之事,他也算是有些家学渊源的。”   “呵,本元帅洗耳恭听。”狼狈躲闪的天蓬不服气道。   “天蓬,你听着,那殷姑娘前世的孽缘,你今朝的对手,乃是现居灌洲灌江口的显圣二郎真君是也。” 第410章   “竟然是小圣二郎真君!”   天蓬顿时惊呼出声,先是倍觉出乎意料,但细思片刻后,又觉得还真该是他。就像裴湘说的那样,这是家学渊源哩。   裴湘见天蓬信了,满意地哼了哼,抓起一个果子啃了一口,又呸了呸果皮,她斜眼努嘴笑看额头冒冷汗的天蓬,摇头晃尾显得好不惬意自在。   天蓬缓了缓,摸着怦怦乱跳的心口吸了几口凉气:   “道祖在上,竟然是他。怪不得怪不得,这能和大圣你称兄道弟的,又有好本事又能和凡女相恋的,果然非二郎真君莫属。我的老天爷哟,我差点给二郎真君戴了绿帽子。”   裴湘把果核一抛,冷睨神色慌张的天蓬,似笑非笑地问道:   “如何,天蓬元帅,可是怀疑俺老孙故意诳你坑你?灌江口离这里也不远,半云半雾小半日的功夫就到,你可以亲自问问二郎真君。”   天蓬连连摇头,他哪里敢去见二郎神。那位真君的脾气可不太好,连亲舅舅玉皇大帝的面子都不怎么顾及,一向是听调不听宣的刺头。   最让天蓬忌惮的是,那二郎真君是有大本事的。当年十万天兵天将捉不住一个敢偷桃、偷丹、偷酒的弼马温,最后还得是显圣二郎真君出手,才替天庭挽回了颜面。所以,如果真的争风吃醋打起来,他显然不是人家灌江口杨二郎的对手,说不得当场就要命丧黄泉了。   “不了,不了,那个,大圣,既然其中隐情已经一一道明,那我和殷姑娘的缘分就算是断了。唉,我原本是为她而来,却不想连一日夫妻都没做过,可惜可惜。”   裴湘见天蓬果然蒙生退意,心中暗喜,便趁热打铁道:   “我那好友一会儿便至,元帅你若是真的心有不舍,就暂且等等,再把刚刚对我说的那番话和真君细细道来,看真君如何答复于你。如果实在谈不拢的话,你俩不妨比试较量一场,生死勿论,只图痛快淋漓。”   天蓬听到此言,不仅没有被裴湘的提议激起一腔热血,反而像针扎屁股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抬脚就往门外奔去,嘴里还不忘嘟囔着:   “打什么打什么,何苦来哉!人家既有前缘,多余一个我算怎么回事?我也不是胡搅蛮缠的无赖泼皮,这就走了,哎,走了……大圣,咱们就此别过,天高地远,后会无期吧。”   说着话,就见这厮脚底生云雾,双腿携黑风,眨眼间就到了院子里,又一阵狂风砂石骤起,眼瞧着,这天蓬元帅就要离开了。   只是,也不知是裴湘扮演的孙悟空始终没有动手的缘故,还是那殷家小姐的美貌太过有吸引力,这色胆包天的家伙竟然在逃离前又忽而迟疑起来。   他勉强压住了心中惧意,一边左顾右盼一边鬼鬼祟祟地逗留了下来。   见状,裴湘微微一挑眉,心道事情果然不会轻易解决。对于天蓬这种一心想娶媳妇过日子的家伙,若是让他彻底放弃陈光蕊的妻子,只用威逼恐吓手段是不够的,还得利诱。   “你这憨货改主意了?”   天蓬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犹犹豫豫地问道:   “我适才就要离开了,可又始终不放心。大圣,你把殷姑娘弄到哪里去了,可否让我再和她见一面?我想和她道个别,若是、若是将来她和二郎真君过不下去了,还可以来找我搭伙过日子。”   裴湘眼睛一转,笑道:“人已经被我送到灌江口了,你若想见她,咱们这就走一遭?”   听说要去灌江口二郎神住处,天蓬立刻打消了去见美娇娘的念头,他怕生气的二郎真君把他打杀了。   只是,天蓬既不敢去灌江口找二郎真君,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连个小手都没有摸过的美娇娘。再者,他恍然发现多年不见的齐天大圣似乎改了暴脾气,不再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了,顿时又心思活泛起来,竟想请孙悟空做个中间人,帮他说合说合。   “大圣爷爷,你不知我的苦楚哩,我是真舍不得那殷家娘子。说句剖心肝儿的实在话,我也不是个随便的人。唉,漫漫此生,我就对两位娘子动过凡心哩,一个是天上的嫦娥仙子,一个就是这人间的满堂娇……”   面对不停讨好说软话的天蓬,裴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心知二郎神根本不会出现,若是再任由这憨货纠缠下去,她之前的谎言肯定要穿帮了。况且,以孙悟空的本事和脾气,大约是不耐烦继续听这呆言呆语的。这时候就该一个筋斗云远离了痴心妄想的天蓬元帅,或者干脆一棒下去把人撵走。   可是,裴湘此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她除了用幻术易容改变模样外,根本没有齐天大圣的真本事。   “若是继续耽搁下去,天蓬这厮必然会看出端倪的,那就前功尽弃了,”裴湘暗忖,“得想个办法把这家伙远远支开,给我恢复实力的时间,等将来再见面……呵!”   灵光一闪,裴湘想到了原著中的一处细节。   “天蓬,殷姑娘之事休提,你再聒噪,老孙就一棒把你打到灌江口去,看你还敢不敢继续痴缠无赖。不过,你既然求到老孙这里,看在咱们还有些过往的交情份上,我给你出个主意,好与不好,都别再烦我。”   “还请大圣赐教!”   裴湘挠了挠脸,纵身一跃踩到树冠上,又荡着树枝翻了跟头,才重新落地继续说道:   “你若真想娶妻过日子,我知道西方数万里之遥有一处积雷山摩云洞在招赘婿,那洞府有百万家私,却无神通广大者掌管看护。据说,那招赘婿的女妖精被唤作玉面公主,生得朱唇皓齿似玉生香,你若有意入赘的话,倒是可以去探一探。”   天蓬听得裴湘之言,立时精神抖擞起来,那里还记得刚刚信誓旦旦说过此生就对两个女子动过心。   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对着裴湘就是三拜,口中更是连呼兄长恩人,又抓耳挠腮地向她打听那玉面公主的事情。   裴湘其实也不晓得许多细节,她只记得原著里提过,唐僧师徒途径火焰山之时,那摩云洞里的玉面公主已经许给牛魔王做妾两载。书中还写道,玉面公主那时无父母保护,才不得不寻访厉害妖怪招婿自保。而此时距离唐僧西天取经要早了许多年,也不知那玉面公主的父亲万岁狐王还在不在。   “若是还活着的话,就让那狐王考验一回天蓬吧,”裴湘想着,“若是已经不在了,就看这天蓬有没有本事打动玉面公主了。哎,也不知道有了天蓬参与后,玉面公主最终会选谁做夫婿。”   面对天蓬的连连追问,裴湘做出不甚耐烦的样子。她简单说了几句玉面公主的好话,就推脱说自己也是从五百年前的结拜兄弟牛魔王那里听来的消息,准不准确还尚未可知。   在得知那牛魔王也有意玉面公主后,天蓬顿时心生焦躁,这次不用裴湘多暗示什么,他便慌忙告别离开了。   ——眨眼不见人影,十分干脆利落。   终于送走了一心想娶媳妇过日子的天蓬元帅,裴湘也没有多少时间放松休息。她在心里默默计划了一下接下来的安排,就留书一封悄悄离开了蒋府。   她先去了洪江江边,用上个世界习得的水族之间的传讯小魔法联络上了洪江龙王,然后告知了假陈光蕊之事。她没提到底是谁占用了陈光蕊的身体,只说那死而复生的魂魄非陈光蕊本人,还请洪江龙王联系地府查看一番。   洪江龙王听闻自己恩人的身体被不知从哪儿来的孤魂野鬼占据了,顿时又气又急,连忙派夜叉去城隍处打探消息。   不多时,那夜叉来报,说地府那边已经查明,陈光蕊的魂魄确实尚在地府中徘徊。而那占据陈光蕊身体的,是被贬下凡的天蓬元帅的真灵。   得知此事竟然牵扯到一位被贬仙家,洪江龙王只能无奈叹息,心知以自己的法力和地位,是无法给恩人讨还公道了。   “他日自有天道因果来算这笔账,谁欠谁的,终归要有个说法,”裴湘温声劝道,“龙君心急报恩,不如好好看顾一下陈光蕊的转世,保他个富贵长寿,或者达成他的一个心愿。再有,陈光蕊之母尚在万花店养病,并等着儿子接她去江州生活。如今陈光蕊遇害身亡又无法复生,自然无法尽孝,还请龙君多加照顾那位老夫人”   “唉,也只能如此了,多谢仙子告知此事,”洪江龙王对着易容后的裴湘道谢道,“敢问仙子在哪处洞天福地里清修?待我处理完眼前之事,定要亲往仙山拜谢仙子提点之恩。”   裴湘浅笑推辞,做足了做好事不留名的姿态,而后翩然离去。   在确定了陈光蕊没有代替天蓬元帅投身猪胎,而是会正常轮回做人并得到补偿后,裴湘就迅速离开了洪州地界。   在路上,她写了一封家书给京城的殷开山夫妇,说明了陈光蕊之事,并表示自从假陈光蕊腾云驾雾离开之后,她自己也遇到了仙缘,就是当初在船上救她的那位世外高人。   裴湘在信中告诉殷家夫妇,她已经决定跟着师父去洞天福地中修行了。若是来日求仙问道有所小成,她一定会返回家中拜见父亲母亲,并奉上强身健体的仙丹灵药和灵花灵果,让父母颐养天年安享富贵。   这封家书抵达京城后,自然让殷家上下吃惊不已。待他们向洪州知州打听过其中曲折,得知裴湘信中所言不假后,又皆长吁短叹起来。   殷母哭了两三回,便在家人的劝慰下渐渐放开了郁结心思。她能迅速看开,是因为女儿已经出嫁,又随着女婿到外地赴任,此生能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殷母对此倒是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无论是寻仙问道还是成为贤妻良母,对于殷母来说,只要女儿好好活着就够了。并且,能得到仙缘,至此逍遥自在觅得长生,这终归是一件大好事。   殷家这边没有大的波折忙乱,可留在万花店养病的陈母却十分悲伤。她把儿子辛苦抚养成人,又眼见着陈光蕊金榜题名前途似锦,不想却忽然间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能不伤心痛苦?   那洪江龙王得了裴湘的提醒,特意派遣虾兵蟹将关注陈母的状况,在听说陈母日日夜夜啼哭并险些哭瞎了双眼后,连忙把这个情况告知了陈光蕊的魂魄。   陈光蕊听后,就央求龙王让他们母子相聚,不再遭受骨肉分离之苦。洪江龙王本就有意报恩,自然不会忽视陈光蕊的心愿,更何况还和孝道有关。   他和城隍鬼判等地府官吏商讨过后,决定让陈光蕊下辈子投胎到被遗弃的孤儿身上,再安排陈母领养陈光蕊的转世,让他们母子再续亲缘。   再后来,在殷家家丁仆从的照顾护送下,陈母返回海州老家安居。她有洪江龙王赠送的钱财,有殷家的照拂,又收养了陈光蕊的转世,后半生过得尚算富足安闲。并没有像原本故事中那样,在万花店苦苦等候儿子十八载,最后哭瞎双眼乞讨度日。   而陈光蕊的转世依旧聪颖好学,后来科举高中飞黄腾达,继而娶妻纳妾荣华一生。   当然,这些后来之事已然和裴湘无关了。   在离开洪州城后,裴湘迅速赶往灌江口,继续她的圆谎之路。她之前为了迅速摆脱天蓬的纠缠,稍稍玷污了二郎真君清清白白的名声,自然要想办法补救的。   这日,裴湘抵达灌江口二郎真君的庙宇,跟着络绎不绝的参拜求神之人走进庙中。她心知这庙里是有二郎真神显灵的,自然不敢上香祈祷,生怕一不小心就让这显圣真君听到了她的心里话,恼怒之下把她打个半死。   裴湘易容成不同的模样,在二郎真君的庙里徘徊,终于在一日正午见到了真君本尊。   她身旁的百姓看不见仙家真容,但裴湘却借着端详真君神像的动作,把这仪容清俊相貌堂堂的昭惠二郎真君打量得一清二楚,从头发丝儿到靴子上的缕金盘龙,她都没有放过。   看完二郎真君,裴湘才勉强自己把目光从美男子的身上移开,继续观察二郎真君身边之人。   此时站在二郎真君近旁的,是梅山六兄弟中的郭申将军,也是裴湘这几日守在此处的真正目标。   等裴湘把郭申将军的衣着相貌都记在心中之后,那二郎真君也点查完了近日香火,又在鬼判随从们的簇拥下去了庙宇后方,准备穿过结界离开人间界。   只是,在离去之前,那丰神俊雅的二郎神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裴湘的方向。想了想,他到底没有睁开额中竖眼探查违和之处,只是手指轻弹,在某个相貌普通的香客身上留下了一抹淡淡的灵光。   裴湘恍若不觉,依旧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   又过了一会儿,裴湘离开二郎真君神庙,但却没有去除或遮掩身上的灵光标记。她继续保持往日的生活步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果然,一直到她身上的灵光标记渐渐消散,二郎真君都没有出现找她麻烦或者询问什么,大约是把当时的违和感当做了错觉。 第411章   一日傍晚,天边漫卷着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把地上的所有景物都染上了一层朦胧霞光,万物显得瑰丽妩媚异常。   在僻静空旷的山坡上,裴湘一边欣赏着大自然的绮丽妖娆,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她心道,依照天蓬元帅贪吃爱睡的赶路速度,自己预计的某件事差不多该发生了。便是早些迟些,也左右不过是这一两日光景。   于是,裴湘脚步一转,就径直朝着西南方向走去,准备在某条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   当太阳完全落山后,裴湘果然在二郎神庙附近堵到了匆匆赶来的天蓬元帅。   瞧见这厮从云头落下,易容成梅山六兄弟中郭申将军的裴湘眼睛一亮,她大步上前出声问道:   “兄台是何方尊驾,刚刚在云雾中可看见一只粉翅银翎的神鹰,那是显圣二郎真君的爱宠,不容有失。”   此刻出现的天蓬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假大圣骗了,正是一肚子恼怒不乐之际,哪有心情理会这路人的打扰相询。不过,当他听到“显圣二郎真君”这个名号后,就立刻停下了脚步,并暗自压下胸中不快同裴湘寒暄起来。   两人先是报了自家姓名,之后才客客气气地叙起话来。   “是郭申将军呀,哈哈,怪不得我在云头时就觉得兄弟面善眼熟。想当年,你们四太尉、二将军梅山六兄弟和显圣真君力战美猴王,我还同李天王、四大天王等天兵天将围观助阵哩。那时我就格外钦佩郭兄弟的勇武英姿,想要引为知己。只是当时忙着对付那闯大祸的猴子,之后又急于回去复命,竟来不及结识兄弟们,哎,委实可惜了。”   天蓬这话半真半假,他之前确实见过郭申,只是那时候他是玉帝亲封的堂堂天蓬元帅,而梅山六兄弟则都是未受天禄的草头神,哪里值得他特意结交。   而如今境况不同,一向处事圆滑的天蓬立刻露出格外遗憾的表情,嘴里也全是惺惺相惜的亲热话。   这厮倒是从没有怀疑这“郭申”是假的,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会有哪个胆大泼天的精怪敢在灌江口附近冒充二郎真君的兄弟。   尽管他刚刚被一个善于变化的妖怪骗得团团转,可那妖怪行骗成功后,就该远走高飞销声匿迹,怎会再次冒险出现在这里?又怎会猜到他天蓬会来灌江口?   裴湘见天蓬没有怀疑她的身份,便含笑客气抱拳道:   “原来是元帅光临,不曾远迎,失敬失敬。烦请元帅稍等,我这就去回禀我家兄长。只是……需要元帅耐心多等片刻,真君前日率领众兄弟们去东山狩猎,收获颇丰,一时兴起喝得多了些,此刻还未完全醒酒,尚在酣睡,且待我把真君唤醒。”   天蓬一听二郎真君醉酒未醒,心中忽而多了三分胆怯之意。这天蓬他自己酒后无德,还做出了调戏嫦娥仙子的错事,以己度人,他就颇为担心这二郎真君也是个仗醉行凶的泼皮凶悍家伙。   他心道:“那位小圣清醒的时候就颇为高傲冷冽,但好歹礼仪周全。现今喝醉了酒,如果被突然叫醒打断了美梦,说不得要大发脾气的。若是再得知我到访的真正目的,那岂不是怒上加怒?他发怒不要紧,就怕他瞧我不顺眼,醉醺醺地动手揍我。”   想到二郎真君的凌厉高超身手,天蓬连忙拉住裴湘,赔笑道:   “且慢且慢,郭将军,既然真君酣眠,那就不要叫醒他了。我此次前来……哎,其实这事儿和郭将军说也一样,不必非要打扰真君。”   “这……元帅不辞辛劳远道而来,本就是我等荣幸,又怎能……”裴湘露出迟疑神色。   天蓬憨憨一笑,摆手道:“不远不远,只是几日的功夫,再说我现在是有罪之身,不敢劳烦真君特意相迎。哈哈,那个……郭将军呀,其实这事儿说起来也挺难为情的,若是当面询问真君,我反倒是有些开不了口,不如咱们兄弟俩私下里说得痛快干脆。”   话已至此,裴湘自然不再假惺惺地客套,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邀请天蓬在树荫下席地而坐。而后认真倾听天蓬讲述来龙去脉。   “郭兄弟,这一切的起因,皆在于我在忙乱中投错了胎……”   天蓬先是美化了一番自己成为陈光蕊的过程,然后才接着说道:   “我同那假扮大圣的无耻精怪分开后,一路西行。直到我见到了被佛祖镇压在五行山下的真美猴王,才知晓自己被骗了个彻底!呸,那天杀的泼才,若是让我再遇见他,定要他尝尝本元帅九齿钉耙的厉害。。”   听完天蓬的故事,裴湘面上露出吃惊表情,心中却没什么波澜。   她诓骗天蓬元帅西行之后,就预料到这家伙非常有可能在五行山处遇见真的齐天大圣,继而发觉被骗了。而她匆匆赶来灌江口提前布置,防的就是天蓬找寻过来并向二郎真君求证真假。   ——本小仙女就可以告诉你事情真假,实在没必要让更多的人烦心。我撒谎,我补救,就让一切流言蜚语消弭在无声无息当中吧。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多棒!   “元帅你确实被骗了,我家兄长自五百年前相助天兵天将捉拿齐天大圣之后,就再也未见过他了,更没有什么喝酒论交情之事。”   裴湘连忙解释,语气斩钉截铁,英武的眉目间凝着愤慨和煞气,显然不喜有人诬陷二郎真君。   “我知道,那猴子也是这样说的。但……”天蓬讪笑着搓了搓手,低声问道,“哎,就当我不死心吧。郭兄弟,我就是想来讨一个答案,那个……二郎真君他、他真的不认识那位殷姑娘吗?不对,准确来说是殷姑娘的前世,想必也是一位大美人吧。都说无风不起浪,那诳我的杀才是不是真的知晓些什么,才说出来吓唬我的?难不成还真是无中生有?”   听到天蓬这些颇有些自欺欺人的问题,“郭申”一愣。随即,他便联想到这位昔日天庭水神元帅被贬下凡的原因,眼中划过一抹明悟,不禁对天蓬在女色方面的糊涂和“精明”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   “哈哈哈,元帅,这肯定是那个善于变化的精怪在骗你呢。真君哪有什么红颜知己呀,他整日间不是和我们这些兄弟在一处游逸狩猎,就是独自清修悟道,我最清楚不过了。依我看,是那假猴王借用真君名号唬你呢,好方便他趁机逃跑。”   闻言,天蓬露出了欲哭无泪的表情,他拍着大腿失神问道:   “既然猴子是假的,二郎真君也没有什么红颜知己,那我的娇娇去了哪里?莫不是让那个黑心肝儿的变脸妖怪抓走了?哎呀呀,这天大地大的,让我到哪里去寻回娘子呀?”   裴湘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好意”劝解道:   “元帅可以慢慢找寻,踏遍四大洲,无论是深山老林还是市井人烟,只要耐下心来一处处找,一处处问,总会找到的。不过,你口中的那位殷姑娘是凡人,大约过几年就变老了。你找寻的时候,别总是注意年轻貌美的女子,也多看看容色衰老鬓发花白的,免得一不小心错过了心上人。”   这番建议促使天蓬瞬间回神,他搓了搓脸,稍稍幻想了一下老态龙钟的娇娇……忽然就没了想要找到裴湘的强烈愿望了。   一来,他并不愿意吃苦受罪到处奔波,二来,他也不想要一个年岁大死得快的。天蓬就是想找个知冷知热的如花伴侣,然后长长久久地过踏实日子。   “这么一说,还真得找个女妖精哩,凡人女子寿命短,陪不了我多久的。啧,怪不得天庭不许仙凡相恋,果然有几分道理。”   裴湘听到天蓬的小声嘟囔,忍俊不禁。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担心节外生枝,就故意问道:   “之前还未细问元帅,此间下凡意外投错了胎,地府方面可有什么补救方法,还是打算一直将错就错?”   “哈哈,错就错吧,我吃些亏也没什么,就不给昔日的同僚们添麻烦了。哈哈,不换了不换了。”天蓬一脸大度豁达。   裴湘闻言,当即抱拳表示佩服,又忍不住埋怨地府做事的疏忽大意,导致天蓬吃了亏。   激动之下,她起身欲走,并极力向天蓬保证说,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二郎真君,让真君用额中神目给天蓬查看一下魂魄和身体的融合状况。   再有就是,二郎真君一向讲义气又嫉恶如仇,最欣赏慷慨豁达之辈。若是知晓了天蓬的不公遭遇,肯定要为朋友去地府理论一番的。   天蓬自然不清楚这些话都是假扮郭申的裴湘胡诌的,真正的二郎真君到底有什么样的脾气秉性,裴湘知道的并不比天蓬多多少。不,应该是更少,因为天蓬至少还和二郎真君在天界碰过面说过话的。   因此,天蓬一听到裴湘提及自己这个身体的来历身份,还要请二郎真君用第三只眼查看详情,顿时悚然一惊。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身,慌张地打哈哈道:   “那个呀,郭兄弟,既然事情弄明白了,我就不久留了。千万别麻烦真君了,我如今是被贬下凡的罪人,和我往来频繁的话,会惹来一些不好的猜测的。呵呵,我、我就不连累真君了,告辞告辞。”   急慌慌说完了推辞婉拒的场面话,天蓬不愿再在灌江口附近继续停留,生怕一不小心就倒霉地遇上二郎真君,然后被那位嫉恶如仇的小圣发现借尸还魂的真相。当然,天蓬倒是不怕丢面子,他怕的,永远是二郎真君的武力值。   “好险好险,”告辞离开的天蓬一边驾云腾雾一边暗自庆幸,“之前光顾着伤心气愤了,脑袋一热就想来二郎真君这里问个明白,问他到底认不认得殷姑娘的前世?是不是他把殷姑娘藏了起来?却忘了我自己还没有个清白出身,哎哟,差点羊入虎口!   “万幸我运气不错,先遇到了郭申将军,既打听明白了事情真相,也躲开了三只眼睛的二郎显圣。只是……算了,既然失去了殷姑娘的下落,我还是去找那招赘婿的玉面公主吧,但愿那假猴子在这件事上没有骗我。”   就这样,天蓬再次被裴湘忽悠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后,裴湘才悠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缓缓自在而行。当然,为了防止那天蓬心血来潮再次回转,裴湘暂时没有撤去幻术易容。   只是,她还没有享受多久这份轻松惬意,就被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打乱了平和心境。   她举目长望,就见星月辉映之间,一名头戴蛟龙戏珠赤金冠、身着金白箭袖战甲袍的俊雅青年踏云而来,这人容貌极盛,龙眉凤目道气昂然,却不是旁人,正是那灌江口二郎真君本尊。   他身后盘旋着粉翅银翎的矫健神鹰,脚边蹲着一只白色哮天细犬,本来正纵风而行,那声鹰唳后低首四顾,正好瞥见独自站在路边的自家结拜兄弟郭申,便降祥云散彩雾,飘然而落。   “郭贤弟,怎生独自一人在此?”   裴湘暗道一声倒霉,面上却爽朗一笑,迎上前去:   “兄长,刚刚有一旧识路过,我和他叙旧几句,因他有急事先走,我便独留此处。只是……虽短暂偶遇,我却被这故友勾起了一些往日回忆,正思忖着去江上放舟小酌,静静赏些星子月色和渔火。”   “想不到郭贤弟还有这番细腻心思,”杨戬微微一笑,也不追问个中细节,只体贴道,“江上月夜小酌,正该配蓬莱仙岛上的佳酿丹枫白玉露。我这里恰好新得一坛,是前几日在青云上仙那里赌赢来的,合该送予贤弟品鉴。”   裴湘心知二郎真君和梅山六兄弟感情深厚,便也不推迟,只露出眼馋美酒的期待表情,动作自然地接过了杨戬自乾坤袖里取出的玲珑绛色酒坛。   这一切本该进行得十分顺利,杨戬不欲过多打扰想要独处的好兄弟,赠送完美酒后,自然就要转身离开。而裴湘的借口也还算充分,避免了和杨戬过多交谈与相处。   只是,她算计了人心,却到底忽略了跟在杨戬身边的哮天犬。就在两人即将分别之际,那条纯白细犬忽然露出警惕神态,而后闪电般朝着裴湘的小腿扑咬上来……   “哮天犬一向和郭申贤弟亲密熟稔,又没有多余杂念,只凭直觉灵性做事,”杨戬目光沉沉地望着假扮郭申之人,淡声道,“还请阁下露出真容,杨戬不愿和藏头藏尾之辈打交道。”   裴湘谨慎地看了一眼杨戬额中那半睁半闭的神目,老老实实地恢复了殷温娇的本来容貌。   与此同时,面对这位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的杨家二郎,自觉做了坏事的裴湘先是气短三分,态度就下意识地十分温软殷切、小心翼翼。   “小女子拜见显圣二郎真君,此番易容改貌实有苦衷,不敢求真君见谅,烦请真君听小女子解释原委,再做发落。”   杨戬额中神目微闪,见裴湘果然老实去掉伪装露出真正模样,便又收起竖目神光。   只是,在裴湘说话的时候,杨戬的眉宇间划过一抹难言的复杂。今日意外之事,他未曾料到伪装郭申的大胆之徒竟然是一名懂些道术的人间女子,也未料到……这名女子还怀有身孕。   “你有何苦衷?”   裴湘飞快抬眸看了一眼丰神秀整的二郎真君,又垂下眼帘做足凄楚无奈的样子,微张朱唇秀口,对过往之事娓娓道来。   “小女子姓殷名温娇,乃大唐国人士。自幼习得一些变幻道术和些许拳脚功夫,但因为师父的叮嘱和闺阁女儿的身份,不曾将本领显露人前,也未有对敌经验。   “待到我年岁渐长……后来随新婚丈夫陈光蕊去江州赴任,未曾料到那船夫起了歹心,趁着夜深人静之时谋害我夫君。我反应过来之时,水寇刘洪和李彪已经把陈郎打杀了,我为自保,终于用师父传授的本事制服了恶徒,并在次日赶到府衙报案伸冤。   “洪州知州蒋大人审问清楚案情后,允许我到江边祭奠亡夫……那冒充之人言行粗鄙不堪,毫无君子文人风范,更是好色荒唐之徒,和我的陈郎简直是云泥之别,我怎么会察觉不到其中异处?于是,我稍加诱导问询,便从那贼人口中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他竟然是那被贬下凡的天蓬元帅,因不满下辈子投胎的身份极有可能无缘夫妻情分,就顿生妄念,抢占了陈郎的身体,也彻底害死了此世的陈郎……”   听闻那好色之徒是昔日调戏嫦娥仙子的天蓬元帅,杨戬微微挑眉,他倒是没有怀疑裴湘的话,只是对裴湘如何从那天蓬的手中逃出来多了几分好奇心。   别看杨戬平日住在灌江口不愿与天庭多加来往,但他心如明镜自有沟壑,否则也不会领着兄弟们如此逍遥度日。因此,对于曾经掌管天庭水师的天蓬元帅,杨戬是评查过对方的本领与性格的。   他深知,虽然对面这位殷道友易容幻术精妙,可那天蓬也是不好相与之辈。即使他平日里性懒意疏,可是对于某些执着之事,也是极其精怪狡猾的,并且颇有城府算计。否则的话,天蓬那厮也不能得道成仙,还得到玉帝重用。   就在杨戬分心思索的片刻功夫,裴湘已然说到了关键之处,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语速,一边小心觑着二郎真君的面色变化,一边对受害人坦白道:   “我幼时听师父讲过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故事,知道二郎真君爷爷比那些天兵天将厉害,能和美猴王斗得旗鼓相当。所以,嗯,所以,我先变化成大圣的模样,然后、然后,嗯,诓骗那天蓬说、说我和真君您老人家有前世情债,今生也准备再续姻缘,若是天蓬对我执意纠缠,就等于得罪了您老人家……   “二郎真君爷爷威名赫赫,是三界中有名的战将高手,只报出您的名号,那天蓬便变了脸色,他自知不敌,当即就吓得逃了。蒙受真君恩德,我因此得了自由,就匆匆离开了洪州,朝灌洲而来。”   杨戬:就……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412章   听过裴湘的解释,杨戬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评判此事。   他能体谅—个怀有身孕的柔弱女子在面对好色之徒纠缠时的恐慌无助,因此对裴湘的假话并无多少芥蒂和不满。只是,面对裴湘的“急中生智”,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荒谬无奈之感。此刻又听得裴湘满口“真君爷爷”之类的恭维推崇之词,竟隐隐有了些啼笑皆非的心情来。   静默半晌,杨戬再次开口问道:   “既然殷道友已经摆脱了麻烦,为何又跑来我灌江口冒充郭申贤弟?”   裴湘见二郎真君始终面无波澜,眉目间不喜不怒,瞧着颇有些高深莫测,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忐忑揣测。   她盈盈欠身一拜,满目感激地说道:   “我得真君爷爷神威庇佑,铭感五内,自天蓬离开蒋府后,我便一直思忖该如何报答真君。但我力薄体弱,手脚笨拙,只习得少许变幻易容之术,并不精通武艺招式,能为真君效劳之处极少。即使是想鞍前马后报答真君恩情,也怕自己才疏识浅反而弄巧成拙。   “内心难安之际,我想着既然不能立刻为真君效犬马之劳,那就先弥补自己的错误,替真君解释清楚误会,不让真君清誉受损。有了这个念头,我便冒险前来灌江口,打算在这里提前拦住找寻过来的天蓬,不让那个浑人无赖用无聊之事扰了真君爷爷清修。”   杨戬微微挑眉,好奇问道:“这和你假扮郭申将军有和干系?你又怎么知晓天蓬会找寻过来?他不是让你诓骗去西方当什么入赘女婿了吗?”   察觉到二郎真君流露出的轻松平和态度,裴湘心底悄悄—松,隐约意识到这位本事高强的显圣没有真的怪罪于她。   于是,裴湘先替自己辩解道:   “我给天蓬元帅指路西行,也不算是诓骗于他。那西边万里之外确实有个万岁狐王和他的女儿玉面公主,也有万贯家私,但天蓬能否打动玉面公主,就不可知了。”   杨戬微微颔首,凤目湛然有神,耐心等待下文。   见状,裴湘继续说道:   “另外,我推断那天蓬不是纵风踏云日夜赶路的急性子,他西去之后,大约也要—日三餐吃饱睡足,半云半雾走走停停。如此一来,就很容易和如今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大圣遇见,届时,我的谎言—戳即破。   “真君,我观那被贬下凡的天蓬对娶亲之事尤为执着,很可能在得知真相后,恼怒之下—时忽略了真君爷爷的威名,急慌慌气冲冲地飞来灌江口对峙,吵闹一些无聊小事打扰真君清净日子。   “因而,我便提前抵达此地并变化成郭申将军的模样守株待兔,希望能提前拦下那混账。我要亲自维护真君您老人家的清誉,不让天蓬那厮继续误会于你。再者,我也担心那呆子无礼聒噪,不懂得好言好语地沟通,犯浑气到您老人家。若是您二人情急之下动了手并当真结下仇怨,岂不是我的大罪过?”   “殷道友倒是小心细致,只可惜,并不是谁都能当我杨戬的对手的,”杨戬冷声道,“他若是敢在灌江口闹事犯浑,正好可以试—试我的三尖两刃刀。”   裴湘立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恳切说道:   “那厮自然不是真君对手,—旦动手,他必然是真君的手下败将。但这灌江口是二郎爷爷清修之地,山川秀美景色怡人,是上好的洞天福地清幽仙府,若是被天蓬那厮的九齿钉耙砸坏了花花草草,也是不值当。此事本就因我而起,我得真君威名庇佑,已经是承受了恩情,若是再让真君蒙受损失,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杨戬摇了摇头,并未被裴湘的恳切恭维之词蒙蔽理智。当然,他也无法对这好声好气解释的女子生出恶感,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舒展了眉头,周身气势中也没有了最初的冷凝严厉。   只是,该说清楚的话依旧要说清楚。   “殷道友,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前几日,你我曾在灌江口庙宇中见过—面,你那时是去打探郭申贤弟的相貌的吧?既如此,你为什么不在当日直接说明隐情真相?”   裴湘眼睫轻颤,面露沉吟。   她有好几个听上去理直气壮又情真意切的理由替自身辩解,若是平常情况,为了自保,她肯定不会迟疑。可她的脾气里偏偏又有些草莽意气和固执,面对无辜受累又似乎不准备与她计较的杨戬,反而不太愿意继续胡诌诡辩了。   思忖片刻后,裴湘试探着坦言道:   “不瞒真君,我之前未坦言告知此事,却是有私心在内。我……确实希望在不惊动真君的前提下,默默解决天蓬之事,而后再悄悄躲藏起来。概因我在经历过被贬天神的纠缠后,深知自身实力弱小如浮萍柳絮,不堪强者—击。   “世道艰险,鱼龙混杂,我时刻担心再次面临被威胁和被伤害的情形,所以在行事之时,总会多几分自保的本能,尽量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方式。”   这番话让杨戬剑眉轻扬,望向裴湘的眸光中多了几分明灭深邃。   他看得见裴湘眉目间的坚毅,也听得出裴湘的未尽之言,这女子虽然口口声声称赞恭维他的真君威名和庇佑,但其实并未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解救疾苦危难的神仙。   似乎在她眼中,得道成仙的存在是强者,但却不—定是善心慈悲者。鬼怪妖精可伤人,神仙也会任意妄为。   她……相信自身胜于信神佛。   想到这里,杨戬内心忽而—哂,暗道自己也是个不能免俗的,竟然当真被这女子颔首低眉的恭顺态度影响了,还觉得她真是来寻求保护的。   “其实有些事实早就摆在那里了,而我却一直忽略了。”杨戬反思。   “能胡诌陌生神仙和自己有姻缘的女子,内里大约也是个主意正的刺头,绝非外表这般楚楚娇弱无害。再回想她每每提及那孙猴子时,总是用大圣、美猴王这样的美称,细微之处也可窥见这殷道友对孙猴子闹天宫的态度。呵,她倒是有—副桀骜脾气,包括此刻对自己坦诚真实想法,也是骄傲得厉害。”   “殷道友,”杨戬心里对裴湘有了新认知,语气里便多了些情绪起伏,“依你所言,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在不知灌江口杨二郎是个什么脾气秉性之前,你确实不该贸然找来并告知所有真相。只是既然如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岂不是最佳选择?你出现在灌江口,倒是和你自保的初衷相违背了。”   裴湘叹了—口气,她当然知晓—走了之不管不顾是个最稳妥的选择。但就像之前所说的那样,她确实担心天蓬和二郎真君因此事起冲突,—言不合就打斗起来。到时候,天蓬有何下场,她不关心,可若是二郎真君和他灌江口的兄弟们因此遭到了伤害,那她肯定会良心难安的。   再者,她也不是真的如同表现出来的那样,没有—点底牌和依仗。   若是当真遇到危险,她这几日积攒的—点魔力可以救急。而此间灵气充盈,剑意磨合身体的进展极快,已然能酝酿出一两道具有杀伤力的剑招了,再配合着吞噬属性的本源魔力,完全可以在关键时刻出其不意伤敌逃跑。另外,裴湘还随手炼制了—些奇奇怪怪的药剂……   因此,裴湘选择来灌江口,有五分理由是依着自己本身的脾气,她想顺心而为。另外五分则是在权衡过自身实力和危险等级后,才做出的稍稍有些冒险的选择。   “如果没有哮天犬的话,计划已经成功了,”裴湘暗忖,“说起来,从穿越过来后,我的运气就一直不太好。陈光蕊复活之事出了意外,来灌江口后,又十分巧合地遇见了本来不是那么好遇见的二郎真君……倒是挺多波折的。是我自身运气使然,还是和金蝉子转世有关?”   杨戬见裴湘犹豫沉思,也不催促。他掐了个传音的法诀给梅山兄弟,告知他们自己这边有事耽搁,要稍晚—些才能抵达演武场。   而裴湘其实也有几分随意任性的脾气。她不愿意对不熟悉的二郎真君透露自己的底牌依仗和权衡利弊的过程,又深知单凭“良心”二字,是说服不了这位心思缜密的显圣的。她眼波微转,周身气质就悄悄发生了变化。   等到二郎真君听完回音传讯后,再抬眸望向裴湘,便发现对面这个会些易容道术的女子眉拢清愁,杏眸晶莹,竟有些泫然欲泣了。   “……殷道友?”   “真君爷爷容禀,”裴湘嗓音微哑,故作坚强犹如风中摇曳的小白花,“我自然知晓来灌江口之事有些冒险,再者,真君爷爷同那天蓬会不会发生打斗冲突也未可知,也许是我杞人忧天。   “可是,但凡有些许可能,我就无法做到置身事外。并非我格外正直无畏,若是那样的话,我也不会为了自保而诬陷真君清誉。我这样做,乃是为了亡夫和我腹中的孩儿。   “我夫君遭遇横祸猝然离世,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我的心间。他生前是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为人磊落慷慨光明正大,最容不得卑劣逃避行径。他去世的那一晚,还对我诉说着对孩子的期盼。他不求自己的后代功成名就飞黄腾达,只希望陈家儿郎能长成正直磊落的真君子、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所以,不管是为了告慰夫君在天之灵,还是为了教育腹中孩儿,我都要来一趟灌江口,弥补之前的过失。为此,冒些险也是值得的,只求无愧于心,只愿夫君含笑九泉,只为给我这未出世的孩儿做个表率榜样。”   这番话说的情真真意切切,既包含夫妻深情也有慈母心意。再加上裴湘出现在灌江口是真,她缺少自保能力也是真。所以,便是经历过许多悲欢离合的杨戬也微微动容。   这灌江口二郎本身就不是冷清之辈,否则也不会斧劈桃山救母,义结梅山七圣,又不愿意亲近天家舅舅,只在灌江口逍遥度日。   所以,二郎真君的清冷神色当即就和缓了七分,不仅再不计较裴湘对天蓬信口胡诌的荒唐话,还动了恻隐之心。   “陈夫人切莫过于忧虑悲切,既然此事阴差阳错与我有了干系,我便插手管上—管。今日天晚,还请陈夫人早些返回住处休息。我之后会向天庭禀告天蓬的罪过,不让他继续滞留人间为非作歹。也会亲自前往地府查看陈光蕊的情况,如果还未转世投胎的话,我可以安排他和夫人相聚几日。”   裴湘:……我领情但没必要……   “哎呦,好痛,”为了防止二郎真君去地府找人,裴湘立刻装肚子痛,当即就惨白了花容憔悴了月貌,“多、多谢真君爷爷好意。只是、只是我近来不宜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我若再见陈郎,相聚几日又要长久分离,必然不能遏制伤心之情。到时候、到时候怕是会伤了这腹中孩儿,我、我不能……哎呦,好疼啊……”   眼见着裴湘—头冷汗摇摇欲坠,杨戬连忙伸手扶住她,又在她背心处输入一点温和仙灵之气。   “这孩子……”杨戬眉头微皱,察觉到了裴湘腹中胎儿似有另外力量保护,“令公子未来不凡。”   裴湘勉强笑了—下,刚想借机细问这位二郎真君都察觉到了什么,就听得半空中传来一声暴喝。   旋即,—阵风沙黑雾呼啸刮过,来势汹汹着实吓人,但不过转瞬间,这股黑雾就被二郎真君挥手驱散。   “天蓬?”杨戬肃容凝望来人。   那半路返回的天蓬猛然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美娇娘依靠在二郎真君的臂弯里,顿时怒气冲顶,想都没想就降下了云头,同时跳脚嚷道:   “没想到殷姑娘果然在此处!嚯,郭申那厮骗得我好苦哩,什么‘我家真君不近女色只知清修’,都是骗人的鬼话!”   裴湘抬头望着阴魂不散的天蓬,这次真的在认真思考自己的运气问题。   ——这—波未平—波又起,莫非真的因为佛子来人间历练?   ——还是因为我是异界之魂的缘故?   ——亦或者,单纯就是巧合?   就在裴湘敛眉思索的时候,那天蓬犹在控诉叫嚷:   “我知道了,你杨二郎担心暴露自己和凡间女子相恋的真相,就演了—出戏糊弄我哩。对了,你也会七十二般变化,那假猴子就是你变的吧?然后又假装不承认,这样一来可不就是捉贼没有赃,捉奸不成双……”   “天蓬!”二郎真君玉面微冷,凤目沉沉,—柄寒光凛凛的三尖两刃刀出现在了他手中。   这鼎鼎有名的武器一现,天蓬混乱的大脑顿时清明冷静下来。回想起自己刚刚叫骂了些什么,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于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天蓬此时万分后悔,他暗骂自己为何要半路折回。即便是想打听一下天上嫦娥仙子的近况,也不必非得在灌江口询问那郭申。都知道二郎真君和天庭关系疏远,他那些没有受到正是敕封的结拜兄弟自然对天庭之事所知不多,就是自己询问了,又能问出多少实情来?   “哎,只怪我色迷心窍……想着以后多和山精地怪打交道,更加无法得知天庭之事,就想……”   这天蓬满心懊悔,但逃跑的速度却丝毫不慢,眼见着他的驾云就要远远离开了。   二郎真君有心拦截,但他还记着裴湘此时正身体不适需要帮助,便只能示意哮天犬和神鹰去追击慌张逃跑的天蓬,并打算先安顿好腹痛难忍的孕妇。   但裴湘此刻已经被穿越而来的—连串巧合意外气出了逆反心理。她瞧见那个让她郁闷憋屈了好几日的天蓬要逃跑,又想到这厮不知又会在什么时候冒出来撒泼纠缠,顿时目光—厉。   只见她蹭的—下推开二郎真君扶着的手臂,身法异常利落地腾空跃起,而后从腰间抽出一泓银光软剑,直接朝着天蓬奇袭而去。   这—剑,是裴湘此时能挥出的最强剑意,不仅凝聚着惊涛骇浪般的恢弘气势,还蕴含着森寒暴戾的吞噬属性魔力。只一招,就差点将这昔日大罗仙天蓬水神拦腰斩断,若不是天蓬在关键时刻使出了看家本领,此刻就该命丧黄泉了。   惊骇地看了—眼剑锋滴血的裴湘,天蓬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还有—股可怕的力量在吞噬他的法力。   再对上那双拔剑后冰冷漠然的眼眸,天蓬又觉得全身血气都凝固了。   他并不知道如今的裴湘使不出同等威力的第二招了,只以为还有更致命的狠辣剑招等着他,当即便惨叫一声。这厮哪里还敢有—丝—毫的花花心思,立刻用尽全力使了个乾坤遁地诀,眼也不眨地仓惶逃跑了。   “呼——”砍完天蓬的裴湘全身畅快地长舒了—口气,—边欣赏剑刃上殷红美丽的血痕,—边含笑自语道,“本小仙女早就该出手了!”   握着三尖两刃刀的杨戬:……呵。   “殷道友果然‘自身实力弱小如浮萍柳絮’。”身后传来某真君冷淡低沉的好听声音。   裴湘缓缓收剑,身体轻轻晃了晃,这次不是佯装站立不稳,而是真的有些力竭了。于是,她护着腹部心安理得地晕了过去。   最后接住裴湘的,到底不是冰凉的地面,而是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第413章   裴湘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周身上下都舒畅轻盈,经脉穴道中没有一丝一毫力竭之后的疲惫酸楚,便知自己这是得到了很好的照料,不由得眉目舒展,心生暖意。   她起身下床,简单地打量了几眼陌生房间内的布局摆设,就听到窗外传来低低的犬吠和“咕咕咕”的鹰叫声。   裴湘心中一动,转身推门而出。一抬眼,她就见到静立在院中梧桐树下的挺拔身影。   “多谢二郎真君救助,”裴湘欠身道,“小女子此番又给真君添麻烦了。”   杨戬微微摇头,他收起手中的丹宝书卷,从苍翠层叠的梧桐枝叶下缓步走出。随即,他轻挥衣袖,空地上顿时就出现了一张古朴端雅的青玉方桌和两把暖玉制的椅子。   “殷道友请坐,且用些茶果。”   随着杨戬话音落下,玉石桌面上又出现了茶壶茶杯和几盘鲜果点心。   “此地是杨某在灌江口的居处。殷道友,你当时突然晕倒气息不稳,又不知天蓬那厮是否会偷偷返回报复,所以,杨某不放心把殷道友独自留在原地,或安置在人间界的普通屋舍中。仓促之间,我只能事急从权把殷道友带了回来。”   裴湘感受着此间比俗世中更加充盈祥和的仙灵之气,嫣然道:   “能进入清源妙道真君的道场,又得真君照顾,是我的福气。”   说着话,她在二郎真君对面坐下,执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又将其中一杯灵茶香茗奉到他面前,并诚心诚意地说了一些感激之言。   杨戬喝下裴湘斟给他的灵茶,沉默片刻,方才继续说道:   “天蓬被你的那一剑吓得不轻。适才殷道友力竭昏迷之时,有附近的土地城隍来报,说天蓬已经用乾坤遁地术往西方狼狈逃窜去了,并且伤势不轻,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次现身挑衅了。”   裴湘点了点头,欣然道:   “吓跑他就好,免得那厮继续有恃无恐胡搅蛮缠。再者,我那一剑上附着了吞噬之力,想来也能让天蓬烦扰难受一段时日了。待他养好伤,不来找我麻烦便罢了,若是再痴心妄想,我那时应当有实力让他再次投胎转世的。”   杨戬想到裴湘的易容道术和惊鸿剑法,肃容郑重问道:   “不知殷道友师从哪位大能道君?若无避讳不便之处,可否告知于我?”   裴湘遗憾叹息,尽量实话实话:   “关于师承之事,小女子之前语焉不详,此刻却不敢再故意误导隐瞒真君。我确实学过不少玄术奇技,可却不记得是从何处学来的了。我学艺的记忆被抹除了一部分,只记得自己学过什么,但对教我之人却没有多少印象。”   这番答复令杨戬微怔。经过之前的短暂相处,他已经察觉到,对面女子身上应该有些虚虚实实的隐秘。但却未料到连师承之事都似一团迷雾,甚至连她自身都不清楚   “也罢,杨某也只是好奇一问……既然如此,殷道友今后有何打算?有关天蓬擅自抢占凡人身躯之事,我会上报天庭,届时会有天兵天将亲自出面处理。可是,令夫陈光蕊确实无法复生还阳了,唯有转世投胎方是正途。”   裴湘连忙客气道:“多谢真君记挂陈郎冤情。只是命数之事不可强求,事到如今我也想开了,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杨戬认真看了一眼裴湘,发现她说这番话的时候面色平和,眼神清澈,并未流露出多少悲哀不舍之情,不禁略微迟疑起来。他忍不住暗自猜测,她这是真的看开了想透了,还是在刻意伪装平静以掩饰落寞心伤。   “我之前允诺过殷道友,会安排你和陈光蕊相聚几天。虽然……殷道友之前的话真假难辨,让我产生了一些误会,可无论如何,我并不愿意轻易毁约,希望能言出必行。”   听到二郎真君竟然还没有忘记安排她和陈光蕊见面这件事,裴湘喝茶动作一顿,眸底深处划过一丝淡淡的无奈。   “真君,我并不想再见陈郎了,”裴湘加重了语气,认真说道,“殷温娇和陈光蕊此生夫妻缘尽,也并无来世再续前缘的约定,就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阴阳相隔后彼此再见面……徒增伤感而已,实无必要。   “再者,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我已经有所顿悟,不想再沉溺于儿女情长了。真君,我打算远离俗世寻仙问道,求得个长生逍遥的远大前程。”   察觉到裴湘确实不想再见陈光蕊,杨戬不禁剑眉轻扬,心中疑惑一闪而逝。但这终究是人家夫妻二人的私事,杨戬并无过多刨根问底的心思。   而对于裴湘提及的寻仙问道求长生的打算,杨戬倒是挺有兴趣的。说实话,在见过裴湘的剑法后,他并不认为这女子缺少悟性,她缺乏的,是一个脱凡胎入仙门的契机。   当然,持之以恒、无悔无惧的道心也很重要,那决定了一个修仙问道之人终究能走多远的路途。   于是,杨戬沉吟着说道:   “大道难寻,险阻连连,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到时候说不得要魂飞魄散,连个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我观殷道友有许多不凡本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若是愿意留在红尘俗世中度日,也可逍遥安然数百年。”   裴湘低头喝了半口茶,暗赞一声,当真是唇齿留香灵气盎然的佳茗。就是不知今日之后,她何时有能力再次喝到这般品质的灵茶,又得等到什么时候,她才能用这种灵茶随意招待萍水相逢之人。   “真君何必故意出言试探?”裴湘眼波轻轻一横,柔中带刚地答道,“我的求道之心是否坚定,他日自然见分晓。此时空口无凭,多说无益。等将来……我请真君到我的道场做客论道,届时必将奉上琼浆玉酿奇珍佳肴。”   听到这等自信许诺,杨戬洒脱一笑。他抬手给裴湘续了一杯茶,又示意她品尝桌上的灵果茶点,之后果真不再出言劝说。但一双凤目湛然生辉,颇有些拭目以待的意味在其中。   裴湘用完二郎真君提供的茶水点心后,只觉得浑身舒泰心神透彻。她摄入了不少的温和仙灵之气,其中一小部分用来浸润改造身体,大部分则被她灵魂中的本源吸收,飞速转化成她此刻能够驱使调用的超凡力量。   裴湘思忖,这大概是外冷内热的二郎真君赠与的礼物吧。   告辞离开前,裴湘又想到之前没来得及询问的问题,便开口道:   “真君,你之前提到说,我腹中的孩子将来必然不凡,可是发现了什么异象?”   杨戬脚步微顿,他未料到裴湘会因他的短短一句话就察觉到了端倪。不过,他旋即想到裴湘之前的种种狡黠表现,又觉得理应如此,甚至猜测裴湘其实在此之前就已经起疑了,所以才会这般敏锐。   于是,他淡声解释道:   “殷道友腹中之子颇有来历,有祥云瑞气和万千金光围绕保护,未出世前,世间妖孽邪祟不可侵犯。并且,依我推断,此子大约是某方得道者转世,肩负大任,将来注定要所有作为的。”   裴湘听完二郎真君的描述,第一反应是自己怀了个五彩and金蛋,她小心翼翼又好奇地内视一番,可惜并未看到什么奇异景观。她又忍不住胡思乱想着,莫非以后但凡遇见个有些实力的神仙,就能察觉到我肚子里有一团五光十色金光闪闪的存在吗?这也太高调了!那我怀孕期间还怎么易容成他人?危险来临时,这简直就是随时露馅的致命弱点……   杨戬莫名读懂了裴湘的表情变化,他温声道:   “并非所有神通者都能察觉到此番异象。杨某能看到祥云金光,也是偏占了额中竖目的机缘。”   裴湘了然颔首,虽然依旧觉得这是一种潜在的隐患,但到底稍稍放心了一些。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她又不能让那些保护腹中孩子的神奇景象消失。   “真君,既然这孩子来历不凡还肩负大任,那他出生后可有前世记忆?如果没有记忆的话,他的脾气秉性可还会和转世投胎前一模一样?即便生长的环境不同,受到的教育引导不同,他也一定要找回原本的路途吗?”   “并非如此,转世投胎就是新的一生,”杨戬思索片刻,缓声道,“下凡历练便是考验,既然是考验,就存在成败。成了,回归本位或者更进一步,败了,就继续轮回转世消耗真灵,直至泯然于众生当中。虽然……会有各方势力插手,略微干预一二,但谁也不能真正越界施加影响。否则的话,就不能称之为历练考验了。”   裴湘追问:“谁来判断越界与否呢?诸神诸佛吗?天道法则吗?天机尚可蒙蔽,道法也未臻圆满,总有可乘之机的。”   “天机可蒙蔽,己心却不可欺瞒,”杨戬直视裴湘,一字一句道,“历练考验,考验的其实就是本心真性,若是心劫不自渡,其他都是枉然。”   裴湘若有所思,凝神不语。   杨戬亦是沉默。   他之前准备把裴湘带回府邸修养,正在云雾间行走时,不想南极星君忽然出现,言说这殷温娇是佛子转世的生身之母,有造化福德,却不能应在此生。因为转世的佛子需要经受磨砺苦难,方能修成正果,从未出生开始,就要历劫。   “清源真君,这佛子未出生便丧父,出生后便遇杀劫,之后母子骨肉被迫分离。这是必然的命数,你不可干预照拂过多。”   “多谢星君劝言,”杨戬抱着裴湘对南极星君微微颔首,淡声道,“等这女子醒来,便和我无多大关系。但此时她在我面前昏倒,又与我有了牵扯,我必然不能袖手旁观。”   “哎,真君,我来时,菩萨让我叮嘱真君一言,这凡人自有运数和归处,你切莫强求,顺势而为即可。”   杨戬垂眸打量双目紧闭呼吸似有若无的裴湘,记起她晕倒前还不忘双手护住腹部,眼底渐渐涌上晦涩复杂。   “我若不强求,我母亲至今还被困压在桃山之下,”曾经劈山救母的二郎真君语气低沉,眉目沉肃,“佛子的劫数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对于母亲和孩子来说,骨肉分离之事并不是一声‘必然的命数’就可以解释的。同样,渴望母子团聚也不是什么强求之事,而是天性本能,是道,是顺心而为。”   说完这话,杨戬就抱着裴湘带着神犬神鹰越过了南极星君,操纵着卷云狂风飞回了清源妙道真君道场。   之后,他在梅山六兄弟吃惊瞪眼的表情中,把怀中纤细苍白的女子送到了客院中,又在房间内点燃了有助于温养调理身体的灵香……   直到裴湘醒来,杨戬也在梧桐树下平复了因旧事而起伏的心绪,又成了凛然淡漠的显圣二郎真君。   此刻,苏醒过来的裴湘即将告辞离开,又提起了下凡历劫之事   “真君,”她率先出声打破了两人间的静谧,“历练之事,一听便知危险重重,而考验本性,自然要从七情六欲下手。也就是说,我腹中的这个孩子,将来说不得要在亲人、友人和爱人方面有所缺憾了,对吗?”   听闻裴湘的问题,杨戬几乎要忍不住喟叹出声了。他负手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静静地瞧了一会儿裴湘,方才出声问道:   “或许吧。也许……有时候,凡事莫强求,顺势而为,人生会轻松很多。”   裴湘微微挑眉,对二郎真君的话不置可否。   杨戬也没太在意对面女子的反应,而是转移话题问道:“你此去可有具体安排?”   “先在灌江口附近安置下来吧,”裴湘浅笑答道,“毕竟这里是真君庇佑的地方,不会有妖魔鬼怪为非作歹,我很安心。”   杨戬点了点头,心道这可不是自己干预照拂过多,因为,凡是他灌江口的百姓,理应得到他的保护。   裴湘又补充道:   “等到这孩子能跑能跳了,我就带着他四处走走。唔,得先去一趟五行山,为易容假扮的事向大圣认个错,然后就去寻找仙缘,看看哪处洞天福地愿意收我们母子为徒,传下长生的奥妙。” 第414章   离开二郎真君的道场后,裴湘便在灌江口附近安顿了下来。   她买了一座有水井的宅院,又雇了几名签活契的中年妇人帮忙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然后就过起了明面上深居简出的日子。   但实际上,裴湘经常外出寻找各种药材和书籍,也喜欢去山林水泽灵气充盈的地方修炼。当然,她一直注意着不远离灌江口一带,偶尔还会去二郎真君的庙宇里拜一拜,诚心诚意奉上香火。   说起来,自那日分开后,裴湘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仪容清俊的显圣真君了。她只当仙凡有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与二郎真君有所交集了。却不知自从她离开二郎真君的道场后,灌江口一带的土地、城隍和鬼王等都收到了传令,让他们时刻关注裴湘的情况,务必不要让她和她腹中的孩子遇到什么危险。   所以,当裴湘雇佣的厨娘暗中和城外的强盗勾结,计划着把这个有钱独居的美貌小寡妇连人带财物一起掳走时,耳目灵敏的土地当即便向二郎真君禀告了此事。   可不等二郎真君有所安排吩咐,另有值守巡视的鬼王来报,说裴湘已经把吃里扒外的厨娘和为非作歹强盗收拾了,并且还缴获了不少金银米粮。   之后,又有那四方游历会些妖法邪术的假道士路过灌江口附近。他正巧敲响裴湘家的院门讨水喝,而后便窥见了正在院中枣树下乘凉的裴湘。当晚,这心术不正的假道士就施展邪术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在了裴湘的卧室内,准备像以往那样做个祸害美貌女子的无耻采花贼……   又一日……   若说一开始的时候,灌江口附近的神官鬼吏们得到真君吩咐,令他们需格外留意裴湘的安全,他们还会暗地里悄悄琢磨一下二郎真君爷爷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或者,这里面是否有些不能言说的亲密关系存在?那么,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时刻留意裴湘生活状况的神官鬼吏们渐渐再无其它暧昧想法了。   因为他们都亲眼见证了这什么叫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原本民风淳朴并且几年都无重大案件发生的灌江口县城内,自从住进了裴湘,那是隔三差五就出现一遭凶险事端,且全都是围绕着裴湘展开的。   这天傍晚,裴湘正在吃晚饭,忽而神色一凝撂下碗筷,紧接着,她就飞身而起跃上屋顶,皱着眉头打量左邻右舍和整条巷子的情况。不多时,她便捕捉到了一户人家院子里冒出的几缕黑灰色烟雾。   “他们家在烧什么东西,还是意外火情?”   裴湘心中不安,她感受了一下风向和风力大小,当即面色微沉,二话不说就朝着冒浓烟的方向飞掠而去。   只是,饶是裴湘反应再迅速,也阻拦不住那些飞溅的火星。   等她赶到巷子末端那户人家的时候,两个偷偷玩火的孩童正惊恐地望着墙角燃烧起来的柴火堆,以及四周徐徐燃烧的一簇簇火苗。更糟糕的是,那无情凶狠的火焰借着风势飞速壮大蔓延,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火苗落到隔壁院子里了。   见状,裴湘连忙施展水系魔法灭火,并发出巨大的警示声提醒巷子里的住户。与此同时,急速蔓延的火势已经点燃了隔壁院中的草棚子,又眼看着就要烧到距离草棚不远的木质屋舍了。   “人呢?刘二家院门锁了。”   附近几户人家听到裴湘示警,都慌张跑出来救火,却发现火势渐大的那户人家里始终安静一片,并且大门紧锁。   “这俩小崽子家里的大人呢?”   “谁知道,先别管了,都快点儿来救火!今晚风大,不能再让火烧下去了……”   “刘二、刘二,在家吗?你家着火了,快出来……”   见状,裴湘双指并拢做剑,当即就割断了刘二家的门锁,而后又施展魔法调动附近的水源和沙土,争分夺秒地对抗火情。   只是,就在火势刚刚有所减弱的时候,不知谁在匆忙中踢翻了酒坛子。酒液随风飞洒,再次助燃熊熊烈火,不过片刻的功夫,重新猖狂起来的火龙就顺着晾衣服的绳索蔓延到了另一处人家,而那户人家最近正在搬家,院落里全是干燥易燃的杂物……   “快疏散人群,先把老人孩子带走!”   裴湘把一名腿脚不好的老人送到安全地带,又转身返回险地连续施展魔咒灭火。   只可惜,她此时魔力不足,根本施展不出恢弘浩大的高阶大型魔咒,做不到迅速消灭所有的危险,便只能尽力控制火势继续扩大并避免人员伤亡。   就在裴湘救出一个困在灶台间的年轻姑娘时,天空中忽然飞来一条由仙法凝聚而成的水龙。那水龙身躯修长体态矫健,在小巷上方徘徊游动上下翻腾,所过之处皆降下倾盆大雨,顷刻间就浇灭了几丛燃烧正旺的火焰。   紧接着,就听那条水龙嘹亮长吟一声,而后便见它从半空的云雾中俯冲而下,在小巷的家家户户中游弋穿梭起来。不多时,水龙所到之处皆留下片片水汽湿痕,同时也熄灭了所有的火星烟火。   直到水龙彻底消散,一场极可能借着风势烧光整条巷子的大火也被彻底扑灭了。除了一些财物损失外,没有任何人员伤亡,仅有几人被浓烟呛得多咳嗽了几声,也马上得到了裴湘的赠药。   “是二郎真君爷爷显灵了!”   不知谁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声,顿时引起一阵阵的附和。   “多谢真君救助我等,哎呀,我灌江口的百姓有福了。”   “真是清源妙道真君显灵了!刚刚那条水龙飞下来的时候,我正好抬头,一眼就看到云端立着一位威风凛凛的神君,他脚边还有一只白色神犬。”   “我也看见了,还有……”   “我刚刚就觉得那条水龙的样貌眼熟,你们说,像不像二郎真君庙里那幅壁画上……”   就在周遭百姓兴奋议论并感激跪拜的时候,裴湘悄悄退出聚在一起的人群,快步朝着住处走去。   虽然有惊无险,可她此时的心情并不轻松。裴湘不清楚这场大火和佛子历练有没有关系,然而,她却不准备继续住在这种人烟密集的地方了。   如果像之前那种只是针对她和腹中孩子的意外危险,她尚能游刃有余地对付。但今天这种天灾人祸,她就需要顾及很多事情了,稍有不慎,就极有可能牵连无辜。   “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裴湘敛眉沉思,“不过,我近来运气不好也是事实。算了,为求安心和减少麻烦,我还是搬家吧。”   只是,她刚走到家门口,便见到身着一身鹅黄绣袍的二郎真君正等在大门前。多日不见,这位仙君依旧飘飘出尘,萧萧肃肃,清逸俊雅仿若明珠皓月。   “真君?”   “殷道友,”杨戬颔首致意,淡声道,“今晚之事,全赖殷道友反应机敏。否则风助火势,转眼间就能把这条巷子烧成火海。”   裴湘心知刚刚出现的那条水龙是二郎真君所为,便直接问道:   “真君,这场大火也是我和腹中孩子的劫数吗?”   杨戬一怔,没有直接回答裴湘的问题,而是问道:   “殷道友有此疑惑……是已经确定之前遇到的种种波折都和这孩子有关?”   “真君之前说过,凡是神通大能者转世投胎,多半为历练考验本心真性,”裴湘提及她之前同二郎真君的对话,温声道,“我当时也问过真君相关的问题,虽然真君没有明确答复于我,但已经隐隐透露出了一些端倪。再加上这些日子的曲折经历,我不得不多考虑一些,是不是所谓的磨砺与考验,从这孩子还未出生起就开始了?”   杨戬眸光微闪,缓声问道:   “如果我给出的答复正巧印证了殷道友的猜测,殷道友要如何做呢?若是这孩子的命数中,合该从小就失去父母庇佑且艰辛长大……而假如殷道友坚持和此子生活在一处,未来必将会面临更多的波折,居无宁日、意外连连,殷道友要如何选择?”   “我的选择么,”裴湘抬手拢了拢被晚风吹落的碎发,怡然浅笑道,“自然是好好把孩子养大,尽量给他一个幸福温馨的成长环境。   “至于他未来是否会成为什么大人物,会不会肩负什么重担大任,那都得等他成年后再说。在那之前,他得多听多看多学多思,在比较和尝试中慢慢规划未来要走的路,而不是从一开始就别无选择。神佛们的事我不懂,我只是个凡人,就要按照凡人的想法养孩子”   杨戬剑眉一扬,深觉裴湘慈母心肠,不禁轻声喟叹道:   “殷道友果真舐犊情深,爱子心切,且为之计深远。”   哪想裴湘并没有顺势认下这句赞誉,反而飞快摇头否认道:   “谈不上舐犊情深。不瞒真君,我现在还没有多少要当母亲的真实感,就、就感觉一切都挺突兀和无措的,仿佛一觉醒来,忽然就要承担起抚育一个小生命的责任。   “但,嗯,既然已经有了这个孩子,我就会努力护着他、教导他、陪他长大。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放手。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生活。”   杨戬这次是真的感到诧异了,眉目间浮现出一抹若有所思。   他之前见裴湘为了孩子不妥协不放弃,自然而然地就觉得这是一腔纯粹深厚的骨肉亲情。可如今听到裴湘的反驳与剖析,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武断片面了。   杨戬暗忖:“原来,殷道友竟然一直没有适应母亲的身份,依旧处于一种有些茫然陌生的状态中。这……可能和她新婚不久就骤然痛失丈夫有关,也可能是因为她本身年纪尚轻。”   可不论如何、不论裴湘的这份母爱来得迟些还是早些,她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要陪着孩子一起长大。   “就是不知道这份坚持,是源于她自身没有发觉的那份隐藏着的母子亲情,还是纯粹是性格使然……”   不知不觉中,思索中的杨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裴湘在他的印象中已经渐渐剥离了“陈夫人”和“母亲”的身份,越来越以独立而清晰的女子形象而存在。仿佛……她先是她,而后才是其他角色。   实话实说的裴湘见二郎真君沉默不语,便又笑着补充道:   “其实,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也许等这孩子出生了,我的想法就变了。我听说,有许多初次当母亲的女人,一开始都无法立刻融入这个身份中的。还有,对于一些年轻妈妈来说,要等到孩子出生以后甚至成长一段时间,她们才后知后觉地转变了想法态度。”   杨戬回过神来,缓缓点了点头,淡声问道:   “殷道友,你刚刚问我,巷子失火之事是否和历劫转世有关,我还未给你答复。如果我说是的话,你会如何?”   裴湘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立刻搬家,搬到一个地广人稀的地方去。若是还不行的话……或者干脆搬到深山古刹里去,让这孩子在佛祖的庇佑下顺利降生。”   闻言,杨戬的目光在裴湘的面孔上打了个转,很快就从她那双带着慧黠笑意的眼眸中推断出,对面女子大约猜测出她怀的是佛子转世了。   对此,杨戬也没有觉得有多意外,只是唇边多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你确定要坚持吗?水火无情,轻易就能夺取人命,你愿意为了一个还没有太深感情的孩子冒险?”   “这不是在为了孩子冒险,”裴湘摇了摇头,冷静而温和地阐述自己的想法,“他还未出世,什么都不知道,一切的选择都是我们这些大人做的。说到底,我的所有选择,都是为了我自己的心意,为了我自己的坚持原则和喜欢的活法,和这孩子完全无关。所以,无论好与坏,他都不该背负任何包袱,他不欠我的。”   杨戬蓦然展眉,忽然有些羡慕还未出生的金蝉子。他反复琢磨了几遍裴湘的话,终究还是遗憾地想到,父母与子女之间,总要一方亏欠另一方的,岂是那么简单就能分割清楚的……   闭了闭眼,杨戬压下心底一丝怅惘,继而认真说起眼前之事来。   “殷道友,我更正一下方才的话,其实,我并不清楚那场火灾是否和佛子转世有关。但我想,这世间上,不仅转世的佛子要历劫,其余生灵也有自己命中的劫难。你有,我有,刚刚那两个淘气玩火的孩子也有,所以,也说不清是谁牵连了谁。   “换而言之,也许殷道友住在这里,并没有给这里的百姓带来灾祸,反而因为有殷道友的及时出手和救助,才让那几户人家免于更大的灾祸损失。”   裴湘因着二郎真君的这段话愣了一下,旋即,心神豁然一松,竟生出尘埃拂去的清澈之感。同时,她的灵台中倏尔明光大盛,全身就仿佛泡在了暖洋洋的温泉中一般,舒适异常。   这一刻,裴湘只觉得思绪翩飞,灵魂中的璀璨剑意遨游驰骋于浩瀚星空之中,不知不觉间,那剑光少了几分锋芒外露,多了一丝神光内蕴莫测深奥。   此时的外界中,杨戬望着忽然陷入顿悟中的裴湘,一向冷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期待与欣慰。他之前就知道裴湘悟性非凡,却未曾料到她如此有天赋灵性。   随手布下几层结界,杨戬抱臂而立,替陷入顿悟中的裴湘护法。直到朝日东升之际,裴湘才悠悠转醒。   “多谢真君照拂。”   裴湘作揖礼,以同道中人的身份正式拜谢二郎真君的护法之恩、维护之情。   杨戬欣然颔首,温雅浅笑,恭喜裴湘在求道之途上又迈进了一步:   “愿殷道友早日脱胎换骨,踏入仙途,证道长生。”   “谢真君吉言,数番照拂维护之恩,吾铭记在心。”   “殷道友无需如此客气,”杨戬眉目舒朗,含笑问道,“既有此番顿悟,殷道友还打算搬家吗?”   裴湘遗憾地点了点头,解释道:   “之前救火之时,因为情况紧急,我当着此地居民的面施展了不少法术。若是继续住在这里,免不了要被各路人士拜访请托,我还是希望寻个清净去处安稳度日。再有就是,这孩子就快要出生了,到时候不知会有何变故,我也该早做些准备。” 第415章   得知裴湘依旧选择搬家,杨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递出一枚早就准备好的碧色灵丹。这也是他昨晚出现在裴湘住处的主要缘由,只是还没来得及提起,裴湘就进入了顿悟冥想状态。   “殷道友,这是家师玉鼎真人亲自开炉炼制的玉华青莲丹,凡是修道之人皆可服用。殷道友之前施展了不少法术,想来消耗不少,可以服用此丹补气养神、固本培元。”   裴湘望着眼前灵气氤氲的圆润丹丸,虽然十分心动,但却不愿继续欠下恩惠,便摇头推辞道:   “此丹既是玉鼎真人亲自炼制的,必然十分珍贵难得。我之前已经多次承蒙真君看顾照拂,尚且来不及回报一,如今万万不敢再厚颜贪得真君的灵丹妙药。”   杨戬淡声解释道:“殷道友切莫推辞,这枚玉华青莲丹是杨某的谢礼。此地百姓多向我供奉过香火,我理应予以庇佑,保一方平安。昨夜火患,若没有殷道友及时出手控制,难免会出现人员伤亡。”   裴湘依旧婉拒不受。   杨戬又肃容劝道:“未来一段时日,殷道友也许还要应对不少意外波折,可说得上是吉凶祸福难料,因此,早一刻恢复实力就多一分保障。在此非常时期,还望殷道友莫要过于拘泥谨慎。”   见郎真君态度坚决,并且迟迟不将手中灵丹收回,裴湘犹豫片刻后,终究收下了这份馈赠。只是从始至终,她一直黛眉轻蹙,心事重重,少了几分往日里的明媚舒朗。   杨戬见状,先是疑惑,继而心思微转,须臾间便将裴湘的担忧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不禁莞尔。   于是,这位近年来越加冷肃雅正的清源妙道真君难得生出几分轻松调侃心思,佯装不解道:   “上次见殷道友时,你信心十足,一身傲气,许诺说将来要在自己的道场内宴请于我,怎么现在却这般小心翼翼?难不成殷道友因为近来的种种变故,已经对求道之事心生胆怯,觉得无法兑现昔日承诺了?”   “当日不是。说好的要用琼浆玉液珍馐百味款待真君,我自然不会反悔。”裴湘立刻否认道。   杨戬微微挑眉,缓声问道:   “那为何殷道友如此闷闷不乐?莫非……你担心今日服用了这枚小小灵丹,来日宴请我时便要更加破费,此刻心中已经开始悄悄算这笔账目支出了?”   闻言,裴湘顿时瞪圆了一双杏眸,扬声快语道:   “真君倒是有心情打趣于我,可知今日送我这枚灵丹后,真君就要惹麻烦了。佛子下凡之事本来和真君无关,前番几次交集可以说是阴差阳错,可真君这次主动赠与灵丹,不怕被卷进这莫测劫数中来吗?若是我借着这枚灵丹之力打乱了某些布局,影响了谁的气运,真君可就很难置身事外了。”   听得裴湘果然在担忧此事,杨戬洒然一笑。他抬手招来一朵祥云,又施展仙诀携着裴湘腾云而起,同她一起俯瞰整个灌江口,旁观人间界的熙熙攘攘市井红尘。   “殷道友,你住在此处,食用这片土地种出的菜蔬五谷,饮用这里水脉涌出的甘甜井水,同这里土生土长并世代尊奉我的百姓为友为邻,又去我的庙宇里诚心燃香供奉,就理应和这里的百姓享受同等的庇护。”   “但真君从不会轻易插手凡人的生老病死,也不会亲自赠与哪个灌江口百姓灵丹妙药,”裴湘无奈道,“这个理由未免有些牵强。”   “那是之前无人像殷道友这样,为灌江口的安宁平和做出如此大的贡献。”   杨戬语气淡淡,眼底却暗藏慧黠之意。   “自从殷道友定居灌江口以来,凭一己之力,已经为本地百姓抓捕了强盗匪徒十一人、采花贼一人、妖道两名、拐卖贩人团伙一个,还有讹诈钱财的地痞流氓数名。今次又在火灾中救了不少百姓……如此功绩,合该得到本尊的补偿和奖励。一枚延年益寿补气养血的灵丹,正合适。”   这番因果颠倒的解释让裴湘微怔,旋即,她扑哧一笑,眉目间凝结的浅浅担忧也随着笑容的绽放而烟消云散。   “真君的话……倒也算中肯。”   “如此,殷道友可还觉得不该接受这枚玉华青莲丹?都说无功不受禄,同理,若是有功不酬谢,有嘉行不鼓励,岂不是显得我杨戬昏聩糊涂,处事不公?这个名声一旦传扬出去,我还有何颜面统领灌江口一千百草头神和一众部下兵甲,还如何带兵打仗镇守一方?”   说着话,郎真君的目光穿透云霄霞光,直直地和隐身在九天之上的南极星君对视,对方同样将这番解释听到耳中,此刻正在捋着胡子轻叹摇头。   片刻后,那仙风道骨的星君对着清源真君遥遥致意,之后便乘着瑞兽飞驰而去。他得观音菩萨托付处置金蝉子转世投胎之事,本以为是水到渠成的易事,没想到先是看走眼了那个殷温娇,之后又撞上了显圣郎真君,竟然平添了许多变数。   ——唉,佛道……佛道……   裴湘若有所感,也顺着郎真君的视线望去,却只见碧空晴阔,白云悠悠,偶有粉翅银翎神鹰展翅滑翔而过,鹰唳之声穿云惊空,余音袅袅。   “真君,玉鼎真人亲自炼制的玉华青莲丹灵气充盈、温和精纯,集日月精华而五行调和,服用之后,我的实力必然会更进一步。届时,我或许要使用些非常手段和劫数斗一斗,若是惹出了是非麻烦,恐怕要连累真君了。”   杨戬道:“我那日降下云头与你搭话,焉知不是已经牵涉其间?殷道友,你应该听说过些许传闻,我杨戬住在灌江口,却与天庭上那位大天尊有些瓜葛,昔日也曾经历母子分离亲人离散之苦,因此,我自然不忍对类似之事袖手旁观。你切勿心有挂碍踌躇不前,我行事,只为顺心而已。”   裴湘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丰神俊朗的郎真君,终于含笑点头。   这日之后,裴湘搬到了人烟稀少之地居住,并大力改造修葺了一座旧房子。因为之前的那次顿悟,再加上杨戬赠与的玉华青莲丹,裴湘的实力又增加了一两成,如今已经可以绘制并操纵某些比较复杂高阶的魔法阵了。这也给她完成某个计划提供了契机与底气。   勾勒完最后一道魔法纹路,裴湘望着骤然亮起又隐没无踪的各种繁复魔法图腾和咒语,微微一笑。而后,她又低头忙碌起其它事情来……   ——这仙家的灵丹,果然不凡,提供的灵气足够我施展瞒天过海的手段了,唔,真羡慕当年磕掉那么多金丹的齐天大圣……   日月交替,时光飞逝,转瞬间就到了孩子降生的日子。在阵痛产生的第一时间,裴湘立即启动了里里外外所有的魔法阵,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护在阵法中央。   就在裴湘经历分娩之痛的时候,她居住之地的方圆百里内都热闹了起来。   当然,这所谓的热闹并不是凡人们的聚会说笑喧闹,而是许多通了灵智的妖魔精怪纷纷现身,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裴湘居住的屋子。   不知从何时起,妖魔精怪中渐渐有了一则传言,据说这世间即将诞生一个十世善人,只要吃了这十世善人的血肉,至此就能长生不老。而今天,就是十世善人出生的大日子。   灌江口附近忽然聚集了这么多妖魔鬼怪,自然惊动了在道场内清修悟道的郎真君。   只是,他刚要动身赶往妖魔出没最频繁的地方——裴湘的住处,就见天空中忽然显出万千瑞气并祥云灵花朵朵,紧接着,托塔李天王和南极星君联袂而来。   这位仙家尊者笑吟吟地喊了一声“显圣真君”,而后便热络地送上王母娘娘的请帖,欲邀请杨戬上天庭赴宴做客。   “怎么忽然设宴请我?”杨戬接过请帖,疑惑问道。   托塔天王朗笑道:“小圣呀,何必多问,我等亲自来请,且去就是。兄弟们酩酊一场,亦是清平逍遥。”   南极星君微微一笑,悠然道:   “王母新得了长生九品花和品相极佳的紫芝瑶草碧藕等珍品,欲与众仙家同享。她在七宝灵台处设宴款待,届时诸位宾客簪花鼓瑟,觥筹交错,仙娥献舞,仙乐缥缈,岂不畅然美哉?”   “王母盛情,感激不尽,”杨戬把请帖收入乾坤袖中,却没有动身去天庭的意思,“只是时机不巧,灌江口附近忽然出现诸多精怪妖魔,且个个血气冲天煞气浓郁,都是祸乱人间残害生灵的蠢毒之物。天王、星君,待我收拾干净了那帮孽畜,再去王母那里告罪。”   李天王见杨戬要走,连忙伸手拦他,呵呵笑道:   “小圣莫急,此地是你道场所在,想来那些活了千百年的妖魔鬼怪都心中有数,不敢在此放肆无礼胡乱杀生。来来,咱们且先去赴会,待吃饱喝足,我亲自调兵遣将同兄弟一起斩妖除魔。”   杨戬皱眉道:“如果我与兄长去天庭赴会,归来时,地上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到时候一切为时已晚。李天王,妖魔出没,随时可伤人性命,怎能疏忽敷衍?”   说罢,杨戬也不理会还想拉他上天庭的李天王和南极星君,出门去招呼一声梅山六兄弟,转眼间就纵狂风驾祥云呼啸而去,丝毫没有上天庭赴会的打算。   托塔天王和南极星君面面相觑,心知今日是请不走杨戬了,便只好紧随其后,顺着郎真君离去的方向追去。   等到这两位神仙抵达裴湘住处附近,就见数十只修为精湛的大妖和一些实力不弱的精怪聚在一处,黑云翻滚,血煞冲天,妖气纵横。   这些妖魔精怪团团围住了一间旧屋舍,都在想方设法进入其中。可让这些妖怪束手无策的是,无论他们如何施法术、展神通、驱法宝或者用天赋,都无法靠近那仿佛就在眼前的屋舍。甚至,一只实力较弱的黄羊妖怪,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重伤倒地了。   “呸,这是什么邪门歪道的妖法?”一直被魔火烧掉整条尾巴的棕毛狼妖愤愤叫骂,显然忘了自己才是货真价实的妖怪,“嘶,像是杂毛老道们的阵法,又不太一样,太他and娘的邪门了!”   这时,更可怖的事情发生了。刚刚那只重伤倒地的黄羊妖怪猛地惨叫一声,而后整个妖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切割成了数十块,紧接着,那些碎落满地的四肢残躯又地被什么力量吸收掉了……   晚到一步的托塔天王冷吸一口气,瞪圆了眼睛看向杨戬。   杨戬没理会托塔天王眼中的疑惑震惊,他知道裴湘必然有些保命的手段,但其实也不是十分清楚具体情况。不过那也不要紧,因为杨戬来此的主要目的,是清理这些胆敢出现在灌江口附近的山野精怪。   于是,郎真君一声令下,点兵将,架鹰牵犬,张弓踏and弩,排兵布阵,在方圆数十里的地界儿上布下天罗地网,谨防这些作孽害人的妖怪逃跑。然后,他召唤梅山六兄弟各自领兵齐齐上阵,顷刻间就把那围攻裴湘住处的妖怪们包围了起来。 第416章   那些准备抢夺十世善人长生肉的妖怪见二郎真君调兵遣将,也不示弱怯战。他们俨然是有备而来,彼此之间只是简单交流了几句,就很快分配好了各自任务。   一部分大妖率领心腹属下和灌江口兵将对峙抵抗,另一部分大妖则继续寻找研究闯入裴湘住处的办法,甚至开始强行命令一些妖力稍弱的精怪去试探那些看不见的危险。   战斗伊始,杨戬握着三尖两刃神兵斗上了力量最强的两只大妖。   这两只大妖的原身跟脚应该是一飞禽一走兽,且都有罕见的天赋神通和难缠的神兵宝器,其战力一点儿都不比天兵天将弱,更不用说这两妖多年来狼狈为奸,配合默契,联手之后更是实力倍增。再加上他们披挂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灵宝战甲,竟能生生硬抗住了杨戬的神铁兵刃。   但两妖再强,终归不是显圣真君的对手。不到一百个回合,那禽类大妖便率先被二郎真君的神锋击落在地,紧接着,身穿赤红宝甲的走兽妖怪也被真君揍出了原型,匍匐在地呜呜哇哇地求饶。   解决了最嚣张的两个,二郎真君望了一眼拒绝所有人靠近的屋舍,回手又掀翻了一只释放毒烟的白头红眉獐子精。那之后,他又加入另一方的混乱战局,同五只身法极快的银瞳紫貂妖战作一团……   就在众人打的热闹的时候,一只在佛前偷学了精妙隐身法门,又有天赋破阵神通的寻宝灵鼠趁乱潜行,几次冒险尝试之后,他终于摸索到了进入屋舍的途径,不由得心下大喜。趁着战况正酣,寻宝灵鼠含着从东海龙宫里偷来敛息闭气珠子,悄悄靠近了那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结界。   与此同时,杨戬见战场纷乱,担心有意外发生,便睁开额中竖目,探查周遭情况。   偏巧不巧,那一直在旁观战的李天王忽而觉得鼻头瘙痒,似有小虫进入,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天王一感到不适,托于掌中的宝塔就倏尔变大变高,又猛地发出闪耀明灿的光亮,有片刻功夫,这宝塔上的光辉正好挡住了杨戬神目的探查视线。   似乎冥冥中注定,那只隐身的寻宝灵鼠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成功躲过了各种危机并顺利进入了裴湘布置的魔法阵内。之后,他又在灵觉的指引下,沿着魔法阵的节点朝着最中心的位置爬行而去,一路曲折回转前进,竟果真畅通无阻。   屋内,转世的金蝉子呱呱坠地。他如今只是个浑身红彤彤的小婴儿,什么都不知道,被打了屁股后刚要咧嘴大哭,就被亲妈喂了味道奇怪又有营养的魔药,之后就扁着嘴睡了过去。   裴湘在初级魔偶的帮助下生完孩子,又用借用魔法和魔药打理好生产前后的种种琐事,而后才长舒了一口气放心躺下来,心里默默感谢自己之前学了那么多技能。   同一时间,那只成功混进来的寻宝灵鼠跟着自己的寻宝直觉,小心翼翼地溜进了……裴湘隔壁的房间。然后,他惊喜地看到了卧在床上的虚弱女人和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   寻宝灵鼠顿时振奋不已。在确认完那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果真没有什么威胁后,他身躯瞬间猛涨露出獠牙利爪,而后尾巴一卷抢过孩子就跑。而一墙之隔的裴湘则轻轻碰了碰宝宝的小脚丫,浅浅一笑,暗自思忖着,不知这魔法大陆上的替身魔法能在此间隐瞒多久。   ——只要不是真正的神通大能亲自下界检查,估计就能蒙混过关了。   ——如果我能一直提供充足的魔力,那个魔法替身就会和真孩子无异。   ——二郎真君说过,诸天神佛们不能过分干预历劫考验之事,最多也就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所以,真相大概还可以隐藏很长一段时间。   防护魔法阵之外,杨戬清理完了所有觊觎长生肉的大妖精怪,眸色沉沉地凝望着始终安安静静的宅院,不知里面具体情况如何。   这时,半空中的南极星君掐指一算,发现这转世佛子同生身母亲骨肉分离的命数已然应验了,不由得默默松了一口气。他心道,兜兜转转总算回到了正途,接下来,就该去把那被妖怪抢走的佛子救出来了,然后再送到得道高僧身边去抚养。   “小圣,妖怪都清理完了,咱们去赴宴吧,”李天王见妖风散去,气朗天清,便催促道,“这里有灌江口的兄弟们收拾善后,无需担忧,还是王母宴会要紧。去得迟了,你我兄弟就要错过好酒好歌舞了。”   杨戬面露迟疑,其实他此时也不清楚裴湘具体现状如何,但从这些妖怪的闹腾动静来看,佛子诞生的日子大约就是今朝了。他知晓凡间女子生育儿女历来辛苦,甚至还有丧命的危险,因而有些不放心。另外,他担心自己离开之后,会有其他不安分的妖怪趁机作乱,便再次拒绝了李天王的提议。   最后,李天王和南极星君遗憾返回天庭,留下二郎真君在人间清理妖孽守护凡人百姓。   果然,二郎真君的担忧并不多余,就在南极星君等仙家离开后,又有一波修炼多年的山精野怪前来偷袭。   和之前那些由飞禽走兽变化而来的妖怪不同,这一波偷袭者大多是山石植物修炼成精,攻击手段千奇百怪五花八门。其中有三个青岩石巨怪,个个身高七八丈有余,暴躁易怒且破坏力极强,险些通过蛮力和震天吼破坏了裴湘刻画的魔法阵。   又经过几轮苦战,二郎真君率领部下击败了这些作乱者,斩落、捉捕妖怪无数,暂时震慑住了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但长生的诱惑终究太大,即便有赫赫威名的显圣真君率众镇守灌江口,也无法彻底熄灭那些贪婪之火。   直到后来某日,有来源可信的消息不胫而走,说那个吃了可以长生的婴孩儿已经被一只擅长隐身破阵的寻宝灵鼠偷走了,至那以后,灌江口一带才重新获得了风平浪静。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只说眼前之事。   天色渐晚,杨戬吩咐部下收兵回营,他自己则跳下龙驹天马,大步走到宅院门前,抬手敲门。   三下响动之后,刚刚还阻拦无数妖怪闯入的斑驳铁门无风自开,草木清灵之气随之扑面而来。少顷,裴湘的声音自屋舍内传出,细听之下有些气弱,但依旧清悦舒和。   “请真君在外间稍作休息,恕我暂时无法出面待客。”   杨戬踏入院内,谨守礼节未用神识肆意探查内室情况,只是侧耳倾听四周的声音。当他听到两道呼吸之声时,心中微动。   “孩子出生了?”   “嗯,一切顺遂,多谢真君挂念。”   “外面精怪尽除,殷道友可安心休养。如有不便之处,吾愿尽绵薄之力。”   “我已经知晓外间情形,”内室的裴湘倚靠在床榻上嫣然笑答,“全赖真君神威、灌江口众将士英勇,把一众心存觊觎的妖魔精怪唬得心惊胆战、吓得丢盔弃甲,方才保我母子平安。”   杨戬摇头道:“殷道友手段莫测精奇,纵然无我等相助,想来也能应付这场危机。只是……令子来历不凡,如今刚出世就惹来四方妖魔垂涎,待他年岁渐长,恐会遭遇更多风波险恶。望殷道友有所准备,早做安排。”   裴湘低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小宝宝,温声道:   “不瞒真君,我确实早有安排,这几日就能见分晓了。”   杨戬眸光微闪,有些好奇裴湘的应对办法,不过却没有开口询问。   因为,一向端矜守礼的二郎真君在与友朋相处时,从不轻易越过某些界线或者过分探询私密隐情,总是保有三分从容距离和尊重。就像前些日子,他赠送完灵丹之后,便没有再刻意关注裴湘的一举一动,只是吩咐鬼判、土地等属下继续注意裴湘的安危状况,若无大事发生,就无需汇报。   所以,此刻的二郎真君也没有追问裴湘计划中的细节。他认为,这是关系到裴湘母子身家性命的大事,不该随意打探问询。   再者,杨戬已然从裴湘的声音里察觉了她的虚弱,知晓她此刻最需要的是安静修养和调理身体,而自己在此多耽搁一刻,裴湘就要强撑着陪伴一刻,委实不妥。于是,在确定了裴湘母子平安并且已经了解自身的处境后,二郎真君立即抱拳告辞,不再询问任何问题。   杨戬留下两瓶滋养身体的百蕊甘露后,匆匆离去。裴湘察觉到对方的善意,自然不愿意辜负,她给呆呆的小魔偶下达了照顾宝宝的命令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在美梦中迅速修补调理身体。   半个月后,裴湘依旧带着孩子闭门不出。而杨戬却收到一则确凿可信的消息,说那吃了就能长生不老的娃娃已经被一只寻宝灵鼠偷走了,此刻就藏在一个叫做万福山的地方。待到寻宝灵鼠的父亲灵鼠宝王三千岁大寿那日,那白嫩新鲜的娃娃就会成为寿星公一家的盘中美食……   想到近几日风平浪静再无妖怪出没的灌江口,二郎真君玉面微寒,下一瞬就出现在了裴湘的住处。   “殷道友今日可安好?”   “真君?”裴湘此刻已经恢复了大半,所以亲自把突然拜访的二郎真君迎入厅内,并一边指挥小魔偶奉茶一边不解问道,“我观真君目藏忧色,可是有不快烦扰之事?”   杨戬细瞧裴湘神色,发现她眉目宁和温婉,并无任何惊慌与悲色,心中先是一定,猜测此间并无孩童被偷之事发生。只是……他转而又皱起了一双剑眉,心道那则消息的来源绝对可靠……   “殷道友,令郎如今身在何处?”   裴湘眸光微闪,几乎在瞬间就猜出了杨戬匆匆来访的目的。于是,她也不卖关子,立刻起身往室内走去,并示意这位面冷心热的二郎真君同她一起去探望那个正在蹬腿伸胳膊的胖娃娃。   “刚给他洗了澡换了肚兜……”裴湘眉眼弯弯地说道,“真君可是听到这孩子被偷走的消息了?”   裴湘的表现,让杨戬立即意识到那则消息背后还有隐情。   他低头瞧着躺在小床上的懵懂婴孩儿,缓缓颔首,轻声讲述了自己听到的那则传闻。   裴湘微微一笑,同样轻声道:“真君,这孩子确实是我的亲生骨肉。至于其他的,我暂时不会开口解释。”   闻言,杨戬凤目微凝,心知裴湘如此含糊其辞并非是为了防备他,而是不愿让一些秘密有意无意间飞入大神通者的耳目中。   沉默片刻后,杨戬换了个话题问道:“这孩子起名字了吗?”   “还没有呢,”裴湘随口答道,忽然,她眼睛一亮,真诚地提议道,“真君,这孩子能顺利留在我身边,多亏有你庇佑。还有,是你向天庭禀明了昔日天蓬元帅的罪行,并亲率天兵天将把那大胆狂徒捉拿看押,帮这孩子报了父仇。如此缘分,可否请真君给这孩子起个妥帖的名字。”   面对裴湘诚恳晶亮的目光,杨戬无法生出拒绝的心思,便默默接受了裴湘的提议。他沉吟片刻,缓声道:   “这孩子就叫无忌吧。他是佛子转世,也是凡人之子,命数看似已定,实则自有变化抉择。但不论他将来肩负大任还是平平常常,我希望他能从容应对世间诸事,不猜忌亦不忌惮,一切无忌,顺心而为。”   “无忌……好,就叫无忌,百无禁忌。”   说着话,裴湘温柔地握住了婴儿的小拳头。在觉得这名字不错的同时,她也不免悄悄怀疑,这位二郎真君是不是预见了什么。   ——无忌呀,你叫了这个名字,就是不知将来你和各路女妖精的缘分深不深? 第417章   有了名字的无忌宝宝并不知道漂亮娘亲在胡思乱想。他倍儿有精神地踹着小胖腿挥舞着短胳膊,用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使劲儿地瞧着陌生的二郎真君。瞧了一会儿,他还咧开小嘴露出了笑模样。   “这孩子很健康。”   杨戬神识通达明锐,只在小无忌的周身内外轻轻一扫,便对他的身体情况了然于心。   但是,对于孩子的母亲,他就不方便贸然使用神识探查了,只从她的气息容色中判断出,裴湘此刻还未完全恢复,依旧气血亏损,元气不足,偶现疲乏虚弱之态。   对于裴湘的健康状况,杨戬心中划过一抹疑惑,觉得她不该恢复得如此缓慢。但他转而又想到裴湘在生产前后耗费的精力,以及她施展的种种自保手段,不禁心生恍然并暗叹裴湘不易。于是,他从乾坤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羊脂玉细颈瓶,递到裴湘手中。   “这里面存有一月量的灵露,早晚各饮三滴,有滋补养生之效,无论是你还是无忌都合用。”   裴湘眨了眨眼,暗忖自己欠下二郎真君不少恩情,已经不是简单等价偿还就能还清的了,唯有自己变得真正强大起来,将来才有能力十倍厚报于对方。想清楚这些后,她便不再客气推辞并坚持拉开双方距离,而是爽快地接过那瓶灵露,并坦然笑道:   “多谢真君,我现在确实需要这些仙家温补灵物。之前的两瓶百蕊甘泉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此时再得真君灵露,犹如雪中得火碳,不胜喜悦庆幸。”   杨戬是何等敏锐明察,他立即感觉到了裴湘的态度变化,那些渐渐加深的亲近信赖之情,让这位显圣真君舒展柔和了冷峻眉目。   “既如此,还请殷道友安心休养,我就不在此多加停留了。”   裴湘浅笑颔首,她把二郎真君送出门外,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转身返回。   这日之后,裴湘继续闭门不出,一边调养身体一边照顾养育小婴儿。   说起养孩子这件事,裴湘自认为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至少,她的记忆里是没有相关经验的。又因为无忌来历特殊,导致裴湘并不放心雇佣旁人接近他们母子二人,所以,她现在能依靠的,除了丰富的医学知识外,也就是记忆阁楼里存着的几本和育儿相关的书籍了——这些书是她当初在现代社会中无意间读到的,都不太完整。   待到无忌百日之时,裴湘终于升级好了帮忙照顾孩子的魔偶,而后才稍稍放心出门转了一圈,并尽兴吃了一遍灌江口附近的各种有名小吃。   散心过后,她突发奇想,决定模仿“抓周”的习俗测一测无忌的天赋兴趣。于是,玩心大起的裴湘给儿子购买了满满一车的书籍当做百日礼物。   “无忌,看我这里,对,看这边,我们娘俩好好谈谈。”   穿着鹅黄色绣小脑虎新衣服的无忌小朋友“啊”“啊”了两声,果然瞪圆了大眼睛看向了裴湘的方向,好似真的听懂了她的话。其实,他是被裴湘手中的五彩铃铛吸引了注意力。   裴湘见儿子捧场,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无忌呀,你已经不是两个月的小宝宝了,你现在已经是日龄满一百天的大孩子了。所以,为娘要开始给你安排读书课程了。”   “咯咯,啊——”   “不要认为我对你太严格了,无忌。其实当初怀你的时候,我们就该进行这种念书活动了,但当时情况特殊,为娘没有那么多闲暇时间进行这件事,就错过了你的胎教启蒙。”   “啊呀呀呀——哦——”   “嗯,你也觉得很遗憾是不是?没关系,虽然在起跑线上落后了一小步,但我们遗传基因好。说起来,你这孩子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那都是同龄人中的顶配了。所以,只要现在开始用功,很快就能追上去的。”   “噗嗤噗噗!”   “好,看来你对这上课这件事没有异议。”   裴湘晃了晃铃铛上的五彩流苏,引着儿子的视线落在新书架上,认真说道:   “从今天开始,除了吃喝拉撒睡和听琴发呆之外,我们每天要读一个时辰的书。当然了,不是一次读完,我们可以分几次上课,我读、你听,嗯,鉴于你现在情况特殊,为娘就不要求你提交读书笔迹和感想了。好了,现在进行第一课……”   “啊、啊,噗噗——”   啥都听不明白的小家伙傻乐着扎着小手要抱抱,但却被变身“严师”的亲妈无情拒绝了。她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儒家经典,开始念书给儿子听。   念着念着,裴湘渐渐被书中内容吸引,就忘了自己正在“上课”,她身子一歪,就舒舒服服地斜靠着读起书来,哪里还记得出声念书“上课”这件事。   小床上的无忌茫然地看着不理睬他的娘亲,既等不到柔软亲切的抱抱,也听不见好听的声音。   他又“啊啊”了几声,依旧没有唤回娘亲的注意力,只得到了魔偶笨拙的“咔吧咔吧”回应声,还被摸了小屁屁检查是否尿湿尿布。于是,委屈上涌的小婴儿“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看书入迷的裴湘猛然一惊,顿时坐直了身体。   “怎么啦怎么又哭啦!哎呀,上课呢,要保持肃静……”起身抱起突然啼哭的儿子,裴湘哄道,“乖哦,咱们要保持课堂纪律哟,不哭不哭……”   哄了一会儿,孩子哭声渐渐停止,裴湘又想起刚刚没看完的书籍,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起书本,继续看起来。当然,为了防止孩子再次大哭,裴湘这次没有独自沉浸在文字中,而是一边看一边用低柔轻缓的嗓音读出书中的内容。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哭了一场的小无忌困倦地打了个小哈气,而后慢慢闭上眼睛进入了黑甜梦乡。   第二日,裴湘拿了一本医书读给孩子听。无忌的表现和第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他当然听不懂书里的内容,“上课”时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该尿就尿,然后在裴湘的平缓读书声中呼呼大睡。   到了第三日,裴湘换了一册道家经典读物,读着读着,她再次自己入了迷,沉静在珠玑文字当中。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今天的无忌倒是没有哭闹,也没有睡着,而是睁着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睛“咯咯”笑着,自己和自己玩得热闹,完全忘了亲妈的存在。稍晚的时候,小无忌在魔偶的照顾下乖乖入睡。   第四日,裴湘开始读佛经。   然后,她收获了一个反应格外不同的儿子。   从开始听裴湘读佛经开始,无忌就显得格外兴奋,可以说得上是手舞足蹈了。裴湘中途刻意停了片刻,发现躺在床上的小家伙儿顿时露出了类似焦急的表情,“啊啊”地望着裴湘,似乎在催促她继续念下去。   裴湘假装不明白,反而放下佛经拿起彩色小球逗他玩,然后就得到了儿子的“嫌弃”眼神。等到裴湘再次开始念诵佛经,无忌才重新“咯咯”地笑起来。   由于唯一听众的热情捧场,当天“课程”结束时,已经远远超出了无忌平时睡觉的时间,可他依旧十分精神,并不像前几日那样,总是听书到一半就流露出困倦的神色。   转天,裴湘又换了一本兵书……   经过一个多月的试验,裴湘已经确认了无忌对佛学的“热爱痴迷”。纵然他现在什么都听不懂,但只要裴湘念诵佛门经书,他就会表现得格外感兴趣,并且不哭不闹十分乖巧可爱。   “这就是佛子转世么……”裴湘轻轻点了点儿子的鼻尖,若有所思,“要是我弄个录音魔法,一直在你耳边播放佛经,你岂不是这世上最好带的娃了?不过……虽然小孩子有天赋爱好是一件好事,但也不能太纵容了。我不扼杀你的兴趣,可你也得乖乖把其它学科的基础掌握了,不能严重偏科。而且,小时候的天赋兴趣就未必是一生的兴趣,多学些不同的东西,你将来选择的范围就会更宽广一些,懂吗?”   五个月大的无忌当然不懂,他用小胖手去拍裴湘的脸颊,又“啊啊呜呜”地说着婴儿语,一脸的天真无邪。   等到无忌一周岁的时候,裴湘通过契约得知,那个被偷走的魔法替身已经被送到了江州的金山寺内,并以孤儿的身份得到了寺中和尚的抚养照顾,不由得缓缓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裴湘就决定带无忌出门转转。   之前为了以防万一,她一直没有让无忌离开过现在居住的宅院。如今成功瞒天过海,她自然要领着小无忌出门呼吸一下“自由空气”的味道。   裴湘把无忌放在了魔法改良过的小推车内,蹲下身和儿子“商量”首次出游的目的地。经过母子二人的良好沟通,最后裴湘拍板钉钉,他们今天的第一站是二郎真君的庙宇。   “是真君给你起的名字,无忌。那时候你还没满月呢,他因为担心你的安危匆匆来访,就见到了你。说起来,你长到一周岁,除了我,就只见过真君呢。”   “真、真啊——”   “是真君。”   “真金——”   “是——君——君,尊也,真君——”   推着婴儿车,裴湘一边随口纠正无忌的发音,一边启动传送魔法阵,斗转之间,他们母子俩直接降落在了二郎真君庙宇附近的小路上。   “唔,虽然在一个大家都喜欢腾云驾雾的世界里使用魔法阵……挺不合群的,但好用就行,对不对?”   小无忌没理会裴湘,他好奇地打量着周遭陌生的风景,小嘴微张,一脸兴奋。   裴湘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碎碎念道:   “好吧,确实不太好用,毕竟力量体系不同,每次使用魔法都事倍功半,但谁让你娘亲不懂腾云驾雾的法门呢。”   这时,裴湘身后传来一道清朗悦耳的声音:   “殷道友,若是只学普通的腾云之术的话,我可以告知你一些法诀。”   “咦?”裴湘回身,就看到风姿端雅的二郎真君正向她走来,不禁嫣然一笑,“真君,一年未见,别来无恙否?”   杨戬微微颔首,温声道:“承蒙挂念,一切安好。”   小无忌探头探脑,终于见到了除了母亲外的第二个人类。 第418章   无忌好奇懵懂地看着二郎真君杨戬……和他身边的哮天细犬,然后乐呵呵地伸了伸小胖手,也不知是在对谁打招呼。   杨戬也注意到了小推车里虎头虎脑的白嫩娃娃,唇畔溢出一丝柔和浅笑。他手指轻弹,把一枚清香扑鼻的火红灵果送入孩子手中,缓声道:   “吾道场里的一株千年灵木近日结了数百枚果子,入口即化,味道尚可,给无忌尝一尝吧。”   裴湘见那枚皮薄多汁的灵果先是被无忌的小手紧紧攥住,之后又被没轻没重地捏来按去,却依旧完好如初,丝毫没有破皮流汁的迹象,心赞一声果然是仙灵之物。   “我们母子又偏得真君的好东西了,”裴湘含笑道谢,她推着小车上前几步,同杨戬并肩而行,“真君今日来庙里查点香火吗,怎么不见庙内鬼判鬼吏随行在侧?”   “并非来此清点香火,”杨戬摇头,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此番是我率领部下诛杀幽涧阴魔归来,驾云途径此处,恰巧感应到庙宇附近有些异动,便下来探查一番,没想到是殷道友母子。”   “能和真君偶遇,是我们母子的福缘。”裴湘眉眼弯弯,真心说道。   杨戬轻笑一声,侧头问道:“你之前从不带无忌出门,怎么今日有所改变了?”   裴湘眨了眨眼,心道虽然一年未见,这位真君倒是把他们母子的行踪去向都记在心上了。不过,达到二郎真君的修为后,神识充盈,一念千里,获取某些消息或者长久记住一些琐事大概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吧。   想到这里,裴湘一边帮儿子把那枚入口即化的灵果放进嘴里,一边温声回答道:   “无忌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住处,也只见过我和真君。今日是他生辰,我便想着带他出来转一转,看看更多的风景和生灵。”   说着话,两人已经走到二郎真君庙宇的正门前。杨戬一挥袖,那真君庙的高墙旁就出现了一条幽静小路。小路两侧绿树葱茏奇花争艳,中间铺着青色石板,弯弯曲曲不知通向何处。   “既相逢,请殷道友入内品茶。”   裴湘欣然应允。她低头看了一眼还在咂嘴回味清甜果子味道的胖儿子,发现小家伙儿此时适应良好,并没有露出受惊的表情或者出现啼哭的前兆,便继续推车前行。   小路蜿蜒,鸟语花香,裴湘和杨戬偶尔交谈几句,不多时就抵达了正厅门前。   此处早有留守真君庙宇的鬼王鬼判等在旁恭候,他们见自家显圣真君携友出现,当即上前相迎。大家呼啦啦拥上来,问好的问好,见礼的见礼,都极其热情恭敬。   裴湘见此,哪能倨傲怠慢,也连忙上前寒暄回礼。   这厢正说着话,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骤然响起,顿时打断了成人们的客套交际。   裴湘立刻露出歉意的表情,马上低头关注刚刚还心情不错的儿子,发现这小家伙儿大约是被忽然出现的鬼判鬼王们吓到了,因此才大哭起来。就是不知道他是单纯害怕鬼王鬼判们的非人气息,还是有些不适应这样热闹嘈杂的场面。   抱起可怜兮兮满脸泪痕的儿子,裴湘用本源气息安抚受惊的小无忌,同时和杨戬走进了厅内正堂。   落座后,鬼判们离开,无忌哭声渐止,但却再也不愿回到小推车里,只想赖在娘妻的怀抱里撒娇。于是,裴湘只好抱着偶尔抽噎一小声的儿子和杨戬说话闲谈。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杨戬见裴湘露出些微的疲惫神情,心底再次划过一抹疑惑。   “殷道友,我曾经也照看过小孩子,不如让我来抱抱无忌吧,你暂时歇一歇。”   裴湘正好有些口渴,想腾出手来喝茶。她见胖儿子情绪还算稳定,没多想就答应了二郎真君的提议,迅速把肉乎乎软绵绵的小家伙儿塞到了对方怀中。   “多谢真君,没想到真君也照顾过幼儿。”   裴湘见杨戬抱孩子的动作并不生疏笨拙,而小无忌也不惧怕陌生的杨戬,甚至还露出了笑模样,就松了一口气。   这时,一直心存疑惑的杨戬终于忍不住问道:   “殷道友,一年未见,我观你依旧有气血不足之症,按理说不该如此,莫非还有其它隐情?可否方便道来?”   裴湘微怔,未料到杨戬如此细心。随即,她盈盈一笑,温声道:   “还是真君心观察入微。不瞒真君,我的身体并无大碍,但确实有些虚弱疲惫,这其中缘由,还需要找个清净处从头说起。”   杨戬立刻听明白了裴湘的提示,他微微一扬手,令屋内门窗齐开,而后睁开额中竖目,将整个真君庙宇都笼罩在神光之中。   “殷道友,此处是我庙宇,同我气机相连,本就自有结界屏障,若是无我允许,便是大天尊也不可自由行事。你有何话但说无妨,绝不会传入外人耳中。”   裴湘点了点头,她看着在杨戬怀中自得其乐的小无忌,简单解释道:   “这孩子出生之前,我炼制了两个魔偶。唔,真君见过其中之一的,那个魔偶帮了我不少的忙。而另一个魔偶要更加复杂一些,他……暂时成了无忌的替身。   “在旁人眼中,那就是有着佛子转世命格的婴孩儿,带着特殊气运。所以,当日众妖来袭之时,那只善于偷盗闯阵的寻宝灵鼠就把替身魔偶偷了出去,并把他当成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十世善人。   “真君,替身魔偶转移了三界生灵对我们母子的注意,但这李代桃僵之术,终究是需要代价的。为此,我需要时时为替身魔偶提供法力,一旦中断,替身之事就败露了。这也是为什么真君几次见我,都觉得我身体康复缓慢且中气不足的原因。”   杨戬恍然,可心中却并无解开疑惑的轻松之感。他双手夹起胖乎乎的无忌,看着这无忧无虑的婴孩问道:   “殷道友,佛子命格之事非同小可,你能成功遮掩过去,必然付出不少。不会因此伤了身体根基吗?”   裴湘喝了一口温茶,含笑摇头道:   “真君无需担忧,只是一些表面功夫而已,仗着法术的新奇古怪能瞒过一时,却绝不可能瞒过一世。我这么做,只是打算为我们母子争取一些时间而已。   “等过了三五年,若是有那大神通的菩萨尊者好奇查探,必然能看出其中端倪来,那时候,这瞒天过海之事也就暴露了。可要是运气好,说不得一直等到无忌十八岁了,这障眼法也不会被拆穿。”   杨戬听到裴湘保证,暂且安心,又听她提及时间问题,若有所思地沉吟道: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菩萨尊者们谈一次经论一次道,或者下一盘棋赴一次宴,人间便一晃数年已过,而那时候,无忌也该长大了。”   “正是如此,”裴湘浅浅一笑,眉目从容,“若是提早发现了,我也不惧。反正尊者们又不能过分干预佛子下凡历练之事,而我也平安度过了生产前后最虚弱的阶段,之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完全可以耐心周旋。呵,我凭本事把亲生孩子留在身边养育,难道上天还能把此事算作是一桩罪孽?况且,我也不是非得阻止无忌承担佛门大任,我只是想给自己的孩子多几种人生选择而已。最后,他愿意走上哪条人生路,还得问他自己的心。”   杨戬微微点头。他端详着怀中“咯咯”笑的小无忌,暗道不管未来如何,这孩子此刻还在亲生母亲身旁,且被细心呵护照顾,这就很好了。   裴湘喝完茶,休息片刻,就把孩子从二郎真君怀里接了出来。又趁着小家伙反应不及之时,她手脚麻利地把他重新塞回小推车中,不给他非得让大人抱抱摇摇的撒娇耍赖机会。   这时,杨戬注意到无忌的小车内不仅放着小被子、小枕头和小玩具,竟然还有一本佛经,不禁脱口道:   “怎么出门还拿着这个?你最近开始研读释教典籍了?”   裴湘莞尔:“这是谨防这小家伙哭闹得太厉害,特意携带的秘密武器。至于我么,只是诵读而已,谈不上专门研读领悟,唔,大约也缺少几分灵性。”   这番解释让杨戬面露不解。   于是,裴湘就给二郎真君详细描述了一遍她对儿子的“培养”过程和重大发现,还特意重点形容了一番小无忌听她念佛经时的兴奋反应。   “天赋这种事,有时候确实没有道理可言的,”叹了一口气,裴湘无奈道,“不论是我声情并茂地讲故事,还是给他编唱朗朗上口的草药儿歌,他也就是乐呵呵地捧捧场,而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唯有听到我干巴巴地念佛经,他才会神采奕奕手舞足蹈。”   听了裴湘的解释,杨戬微微挑眉。他倒是没有在佛经之事上多做纠结,毕竟那是佛子转世,总该有些特殊的。他关注的,是裴湘给无忌念的那些书籍内容。   ——是不是有些过于望子成龙了?不管怎么说,这孩子今天才满一周岁。   “多读书没错,可是这么逼迫孩子,会不会物极必反,让他对书本产生厌烦心理?等到了正式进学的年龄,反而失去了读书写字的兴趣。”   裴湘扑哧一笑,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位和她认真讨论如何育儿的显圣真君委实过于接地气儿了,竟再无那种遥远不真实之感。   “真君,难道你真以为我会逼着一个不满一岁的小宝宝读书吗?哈哈,我给他念书,也是因为居住的地方再没有第三个人了,如果我再不时常出声的话,那就太安静了。再有就是,那些书不仅是无忌的百日礼物,其实也是我买来给自己阅读的,反正……无忌他当初没有表示不满反对。”   不满反对?杨戬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小车里试图啃脚的小婴儿,摇头失笑。   他放下茶杯长身而起,掸了掸衣袖,对着眉目间张扬着浅浅小得意的裴湘道:   “既然百日礼物名不副实,那我就给无忌送上一份小孩子喜欢的周岁礼物。殷道友,我们这就出去转一转,寻些有意思的精巧玩具。”   说着话,这位真君周身上下瑞气祥云缭绕,而后金光微闪而逝。不过须臾功夫,他便神光内敛威慑暗藏,摇身一变成了凡间英武俊秀男儿。此刻再细瞧杨戬,不见仙家缥缈清华,唯余红尘矜贵雍容。   顿时,裴湘和小无忌一起仰头,用同款的惊讶表情望着忽然变身的二郎真君,母子二人的大眼睛都闪亮闪亮的。   杨戬微顿,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走吧。”杨戬清了清嗓子,对着裴湘温声道。   可不等裴湘回答,刚刚会吐字的小无忌就激动地拍着小车子,嫩嫩脆脆地应和道:“走!”   裴湘:……   裴湘忽然怀疑,她儿子刚刚大哭,真的是被突然而来的人多热闹吓到了吗?真的不是……因为那些鬼判没有二郎真君长得好看吗?   这天之后,裴湘就渐渐增加了带儿子外出放风的次数。   因为二郎真君之前曾提议过,他可以教授裴湘简单的腾云术,后来又在裴湘抱怨好书难求的时候,答应把私人藏书借给裴湘阅览。所以,除了附近的城镇外,二郎真君的道场也成了母子俩经常拜访的好去处。   时光荏苒,双方的往来交往慢慢频繁起来。   有一次,二郎真君发现裴湘在“逼着”无忌听儒家经典,便误认为她这是希望儿子能够效仿父亲陈光蕊,将来考个状元当当,顿时便觉得裴湘的这种做法不太妥当。   虽然,在推崇孝悌的世道中,二郎真君也没思索明白这种继承父志的做法到底如何不妥当,但最后还是勉强想出个理由,就是陈光蕊只知道读书不注重身手武艺,导致他最后枉死在水寇之手……   总而言之,二郎真君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他决定亲自教授小无忌习武打架骑马打猎。   裴湘:……我就是在矫正儿子的偏科行为,就像纠正小孩子的挑食行为,和考状元什么的根本没关系。   到了无忌五岁左右的时候,小家伙儿已经拥有独自去二郎真君道场的许可了。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枚没有什么重量的小巧玉符,只要他亲自握住玉符并默念咒语,就能被传送到二郎真君的道场内。   抵达真君道场后,无忌并不用立刻去找二郎真君,而是会先和哮天犬玩一会儿。   若是当日二郎真君有空闲了,就会把无忌喊到身边,教导他习武骑马驯鹰,亦或者练习弹弓耍刀枪。若是当日二郎真君有事在身,就会安排梅山六兄弟或者麾下的草头神带着无忌学些兵甲行伍之事。   总之,小无忌的成长过程中没有并缺少男性长辈的参与,他不仅有二郎真君教导,还有一群作风彪悍私下里口花花不太正经的叔叔伯伯们。   而裴湘拜访二郎真君道场的方式,是不会像无忌这般随意的。她每次都会提前打招呼,然后再带着礼物上门做客。   当然,在年幼的小无忌看来,他娘亲的这种做法有些多此一举。反正不管她什么时候去找二郎真君,对方都正好有空或者恰巧不忙的,根本不存在什么打扰或者扑空的可能,所以,何必次次询问呢?就像郭申伯伯说的那样,道场里的房屋这么多,空着也是空着,搬过来住多方便呀。   但小无忌并不敢说出心里的想法。因为,这么说出来的郭申伯伯第二天就被派去什么勾魂暖香洞去清理妖精去了。据说,那里有许多粉红骷髅蛇蝎美人,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人干,可危险了。此事吓得无忌当天少吃了两口饭,还在做算术题的时候偷偷给郭申伯伯念了一卷经文,虽然中间有几个生僻字他还念不准,但他觉得心意更重要。   当然,如果佛祖能告诉他算术题答案的话,他一定会更加虔诚一些的。   “无忌,怎么还在发呆?算出这道题的答案了吗,五条哮天犬、三只神鹰和一匹龙驹天马站在一起的话,总共有多少条腿?”   “一、二、三……娘,为什么要算总共有多少条腿?哮天它们都会飞呀,云雾一遮什么都看不见的……” 第419章   七岁的小无忌快乐又忙碌,不仅要学习文化课和武艺课,还要合理分配好他和哮天犬、城镇人类小朋友,以及山里小妖小怪的玩耍时间,再加上吃饭睡觉听佛经,他每天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这天,无忌刚和哮天犬一起偷吃完一大块洒满青丝玫瑰的超甜白糖糕,就听到自家娘亲和真君叔叔在商量出门远行的事。   “真君,我之前就计划过,等无忌能跑能跳了,便带他四处走走转转。如今无忌已经七岁了,虽然看着还是小小孩童的模样,但他的力气其实已经不输给成年人了。所以,我打算带他离开灌江口一带。”   “殷道友计划出门多久?准备往哪个方向去?”   这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悦耳,语气也很平淡,好似并无不舍之情。   倒是蹲在窗户下面的无忌和哮天犬对视了一眼,震惊过后,彼此眼中都多了些泪汪汪的惜别离意,然后又双双红着眼圈继续认真“偷听”家长谈话。   “时间长短未定,”裴湘的语调依旧柔和清悦,缓缓道来,“我打算先去一趟长安,探望家中高堂长辈。之后会向西远游,拜访至今仍然被压在五行山下……对了,现在那里已经被改名为两界山了,反正,就是去拜见齐天大圣,向他解释一下当年冒名顶替的事情。”   “无忌确实应该去见一见他的外祖父母,”杨戬赞成裴湘去长安探亲的想法,还不忘提醒她,“听说无忌祖母还在世,要不要让无忌去海州认亲?”   裴湘微微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方向,而后才解释道:   “抵达长安后,我不准备让我爹娘和殷家人见无忌,同样,我也暂时不会让无忌的祖母知道无忌在我身边长大这件事。并非是我冷漠绝情,而是情非得已。   “真君,如果让无忌去了海州,我担心会提早暴露替身魔偶之事。所以,我打算等无忌年满十八了,再让他自己去海州那边认亲,届时,他还可以见见他亲生父亲的转世。至于我本人……就不必出现了。”   “也好,既然已经成功遮掩了七年,此时确实不宜再横生枝节,免得功亏一篑。”杨戬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地分析道。   只是,话音落定,他的目光又忍不住慢慢扫过裴湘不甚健康的气色,眸色便渐渐深邃了几分,关切之情油然而生。   随着无忌长大,江州金山寺的那个替身魔偶需要的法力越来越多,为此,裴湘不得不一直忍受着因虚弱而产生的种种不适之感。虽然于日常生活修炼无碍,但体弱气虚之人和身体康健中气十足之人的日常感受,怎么能一样?   想到裴湘这几年的辛苦忍耐,二郎真君眉心微动。他沉默片刻,到底无法继续维持云淡风轻的从容做派,忍不住说出真正的想法:   “殷道友,何不在灌江口继续休养几年?令尊令慈那边,可以先遣派人送些药剂丹丸和各地特产美味,等时机成熟了,再去长安拜望不迟。”   裴湘摩挲着手中茶杯,浅笑拒绝了二郎真君的挽留:   “不了,若是一直贪图安逸舒适,躲在真君的庇护下生活,我如何能在大道上走得更远?也将永远做不到当初承诺过的事。真君,我一直记得,以后要在自己的道场里宴请你呢。”   闻言,二郎真君无声轻叹,他确实有心挽留,但裴湘离意已定,又涉及到修炼道途,便不再多劝说什么。   “依殷道友所言,你见过那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的齐天大圣后,应当会继续四处游历寻找机缘。既如此,我便祝道友早日寻得长生大道。”   语毕,杨戬覆手在长案上一抹,便出现了数十枚灵果和满满一盒的紫芝瑶草火杏等仙家奇珍。   “把这些拿去吧。”   “真君,这……”   “莫要推辞,这是你应得的,非是我慷慨赠送。前些日子,你我一起推演和改良了上古黄泉轮回阵法,效果颇佳。我把改良后的阵图机要奉给师父玉鼎真人过目,家师参详过后十分满意,连连夸奖,当即便派仙鹤灵禽送来了这些佳果奇珍来。我今日下帖请你来饮茶,本来就是准备把这些灵珍送给你的,未料到……却先听到了你要出门远行的消息。”   裴湘微微一怔,旋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玉鼎真人当真觉得好吗?真君你千万别为了白送我果子就诓骗我。”   杨戬剑眉轻扬,星目含笑:   “我何时诓骗过你?又不是无忌那小子。师父确实连声称赞,还道可惜和你没有师徒缘分,否则的话,我就要多一个师妹了。”   “师徒缘分……”裴湘羽睫轻颤,眼眸中划过一抹若有所思,“既然无缘分,玉鼎真人何必突然提起这个……真君,是你帮我询问过令师了吧?”   本来打算做好事不留名的杨戬顿了一下,继而无奈笑道:   “又瞒不过你。不过也不是刻意去询问的,只是偶尔闲聊时提了一两句。见师父他老人家摇头不语,我便知道此事不成了,之后再也没有提过。”   裴湘莞尔一笑,轻轻点头,只当信了二郎真君的这番“避重就轻”解释。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裴湘看了一眼时间,转头对着窗外的方向扬声道:   “无忌,加餐的白糖糕也吃了,懒儿也偷了,快去练字。”   “娘,”小无忌一点儿也不意外自己被发现,他听见裴湘催促提醒,也不讲价还价,连忙甜甜地答应道,“我这就去!还有哦,我不是在偷懒,我只是心神不宁出来静静心,然后,嗯,果然听到了关乎我未来人生安排的大事。”   “嗯,然后呢?”裴湘望着上半身趴在窗沿上装乖巧的儿子,挑眉等待下文。   “娘,我认为除了佛学以外,我对占卜问卦一事也挺有天赋的。你要不要让我跟江边的老龟爷待几天,同他学学测吉凶的本事?”   “你是想跟老龟爷待几天,还是想趁机在江里戏耍几天不上课?快去练字,半个时辰后我去检查。”   “哦,知道了。”   小孩子蔫哒哒地应了一声,果然老老实实往自己的小书房走去,就是脚步声颇为沉重,并无往日里“哒哒哒”的轻快感。哮天犬默契配合,在一旁应景地唉唉呜咽了两声,一人一狗的背影都莫名有些萧瑟。   裴湘安安稳稳地喝了一口茶,对可怜的儿子和可怜的狗子都无动于衷。   倒是杨戬嘴唇微动,似乎要开口讲情,但却被裴湘笑吟吟的眼波阻止了。于是,直到小无忌和哮天犬的背影消失在竹影中,二郎真君也未能发出支持维护的声音来。   这日之后,大约又过了一旬左右,裴湘就带着无忌出发了。在朋友们依依惜别的目光中,母子二人踏上了去国都长安的路程。   “娘,你真不让外祖父和外祖母见我呀?”   “嗯,他们是普通凡人,没有多少自保和防备的手段。所以,不论是为了我们母子的安全还是为了他们的安稳生活,暂时都不能透露某些真相。当然了,如果你嫌弃为娘给你布置的课业,乐意接受原本的命数安排在庙里尽情学习佛学,我们倒是可以去江州金山寺……”   “那咱们可以在金山寺附近住下来吗?”无忌不等裴湘慢悠悠地说完,就眼神晶亮迫不及待地追问道,“然后,我上午去庙里当小和尚,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在河边练武,晚上再回家玩耍和陪伴你,好不好?”   “当然不好,”裴湘无情拒绝了把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儿子,“别做梦了,乖儿子。”   “哦,好吧。”   无忌失望了一小会儿,很快又被路边的景物引走了注意力,不多时便把自己刚刚规划的美好生活蓝图抛在脑后,并由衷地感慨道:   “原来外面是这样的啊,刚刚那些花和树我都没见过呢。娘,咦,娘,你看那里有杂耍呀,不知道和咱们灌江口附近的杂耍表演谁更厉害?要是都差不多的话……娘,我觉得以我现在的本事,倒是可以养家糊口了。我可以在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的,你看,看热闹打赏的人还挺多的。”   裴湘十分包容地瞧了一眼出门后就一直叽叽喳喳的儿子,心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娘亲倒是没有异议。就是不知道格外护主的哮天犬得知你用二郎真君亲授的武艺表演胸口碎大石后,会不会追咬你到天涯海角。   “呀,娘,你看那边……”   “哇,原来这个是这么用的,咱们灌江口都没有的。”   “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看起来挺好吃的。”   “哈欠,呜呜,好困呀,不,我不睡……好困啊……”   “呼——”   精力旺盛的孩子终于像小天使一样安静地睡着了。   裴湘揉了揉耳朵,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了,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给熟睡的儿子掖了掖被子,默默怀念这孩子一岁前不会说话的美好日子,也怀念把儿子丢给二郎真君和哮天犬照顾而自己可以悠闲喝茶看书的静谧时光。   就这样,母子二人一路游玩一路增长见闻,晃晃悠悠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才抵达长安城。   之后,裴湘悄悄去了一趟殷家,私下里见了殷温娇的父母殷开山夫妇。面对殷母的哭泣和对她婚事的焦虑,忽然被催婚的裴湘无奈过后,只说自己如今入了道门,拜了师父,已然是方外之人,不会再考虑姻缘婚事。   之后,她赶忙取出提前准备好的药剂丹丸和两枚灵气温和的果子,恭敬奉送到殷家夫妻面前,又细心叮嘱二人如何分次服用如何养生调理身体。   裴湘探望殷氏夫妇的时间不长。一来是她不宜在人前露面,二来是殷氏夫妇家大业大,身旁又陪着好些儿孙后辈,每日热热闹闹家长里短,确实分不出多少时间和裴湘单独相处。于是五日之后,裴湘就告辞离开了。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让除了殷氏夫妇之外的人见到她。   另外,她这份神出鬼没的本领,也让宰相殷开山终于相信女儿果真遇到了仙缘,还学到了仙家本领且有了自保的本事,至此,他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告别殷开山夫妇后,裴湘没有立刻离开长安都城。因为,她和无忌都想要在这繁华热闹的长安城内停留一段时日,好好体味一番都城百姓的日常生活。   当然,为了安抚小无忌这几日“孤寂敏感脆弱”的心灵,裴湘答应儿子暂停七日功课,不限制零食糖果,然后领他把长安城内外的寺院佛塔都参拜一遍。   答应这个条件时,裴湘看着无忌欢喜雀跃的表情,竟一时之间有些估摸不准,这孩子是在高兴七天无课业和尽情吃零食,还是真的佛子天性一片诚心……   到了第二日,裴湘在早早就起床穿衣并斜挎好零食包的儿子的催促下,不紧不慢地梳头洗脸吃早餐。而后,她才在气一会儿孩子、哄一会儿孩子又逗一会儿孩子的循环乐趣中离开了住处。晨风中,母子二人一起乘车去了长安城内有名的化生寺。   这化生寺确实是个好去处,殿阁层层,廊坊回环曲折,寺内外彩云霞光弥漫,祥光瑞气条条。进入正门后,但见路旁松篁清幽,桧柏傲丽,远处又有钟鼓高楼浮屠塔。寺内往来僧人更是目光清正安然,相貌举止皆无浑浊庸俗之气,果然是一方宝刹净土。   裴湘见小无忌是真心喜欢这样的地方,便也不约束他的行动和好奇心,任由他自己做主。走走停停,不知从何时起,无忌渐渐收敛了天真顽皮的神态,稚嫩精致的眉目间多了三分沉静虔诚。   一直到临近傍晚时分,母子二人才离开了化生寺。   在距离寺门不远的小路上,他们和一群人擦肩而过。这本该是普普通通的相遇瞬间,却因为那群人中间的一位老僧多看了无忌一眼,而发生了改变。   “女施主,请稍等,可否让贫僧好好看看这孩子。”化生寺内最德高望重的长老慈明喊住了裴湘。   裴湘眸光微闪,迅速把老和尚以及他身边的人打量了一遍,当即就判断出,这群人并不是以老僧为主,真正有权威的,是站在老僧身旁的威严男人。至于这出声喊住他们母子的僧人,看年纪、衣着和外貌特点,应该是化生寺内那位精通佛法并德高望重的慈明长老了。   “大师有礼了,”裴湘拉着无忌站定转身,浅笑道,“请问如何称呼?”   “贫僧慈明。女施主,切莫惊慌,贫僧只是忽生感悟,觉得令公子与佛有缘。”   裴湘露出适度的惊喜表情,轻轻摸了摸无忌的头发,柔声道:   “阿弥陀佛,这孩子平时确实能静下心来听佛经,没想到还有这番难得的缘法。”   慈明认真端详无忌,却再也没有产生刚刚那种清晰的玄妙悸动,不禁低声念了句佛号。   裴湘见慈明长老一直不错眼地观察无忌,也不怕对方看出什么真相隐情,反而把儿子往前一推,含笑道:   “无忌,大师说你和佛祖有缘呢。你平时不是最喜欢听佛经吗,还有许多想不明白的问题,不如趁此机会请慈明长老点拨你一通,说不得就顿悟了。”   无忌仰头看了一眼自己亲娘,发现她确实在鼓励自己提问,便知这僧人无法拆散他们母子。再有就是,这位慈明长老应该是个佛法精深的好老师。于是,他十分机灵地上前一步行了一礼,又恭恭敬敬地喊了声“长老师父”。   接下来,他也不怯场,不等慈明开口,就用孩童特有的清脆声音认认真真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之处,然后用濡慕渴望的求知眼神望着心肠慈和的高僧长老。   慈明被这样纯粹敬慕的眼神瞧着,再加上觉得此子与佛有缘,顿时生出一种错觉,认为给陌生孩子解惑答疑这件事,要比陪着身边微服私访的唐王陛下来得重要。   就在老和尚险些要犯了怠慢君王的过错时,唐王爽朗一笑。他摆了摆手,让慈明大师先回答这小儿的问题,因为他也想在旁听听,这有佛缘的孩子是否与众不同。   于是,一行人来到路边茶摊,煮茶的煮茶,打扇的打扇,清场的清场,忙碌却也井然有序。   而裴湘作为孩子的母亲,倒是没有被“请”到一旁,反而挨着儿子坐了下来,恰好和那白龙鱼服的太宗皇帝坐了个斜对面……   当晚,心情舒畅的小无忌在给好兄弟哮天犬写信时,着重笔墨描述了今日在化生寺外遇到的事情。他还特意多写了几句裴湘和唐王相谈甚欢的场景,以此证明,自己有好好照顾娘亲,没有让她感到孤单无趣。   “在我和慈明长老讨论佛法的时候,娘亲结识了新叔叔。两人还约好了要一起郊游赏花抚琴画画,说得可热闹可有趣了,险些让我也想丢下佛经答疑,转身加入吃喝玩乐的行列里……”   这封信当晚就飞书到了灌江口,杨戬和哮天犬一起读完了小无忌的化生寺一日游。 第420章   次日清晨,裴湘一边帮无忌准备出门用的物品,一边叮嘱他在化生寺内要注意安全并且不许顽皮胡闹。   无忌乖乖点头答应,又不死心地再次询问道:   “娘,你真不和我一起去化生寺吗?慈明长老应该挺乐意有更多的人去听他讲解佛经的,不是非得单独教导我。”   裴湘同样再次毫不犹豫地给出了拒绝答案。   “无忌,既然那位大师愿意把你带在身边教导几日,你就去认真听讲专心思考,这是你的缘法。至于我,就不跟你去化生寺听讲吃素斋了。哎,娘对佛法的兴趣没有那么浓厚,更愿意清清静静地看些别的书、学些新东西。”   又一次邀请失败的小无忌撅了噘嘴,他狐疑地看着自家娘亲,双手托着小胖脸脆声问道:   “娘,你不和我在一起,真的是因为想要好好看书学习吗?不是打算和昨天新认识的李叔叔一起郊游赏花?”   “当然不是,”裴湘飞快否认,眉目间划过一丝诧异,她一边把叠好的备用干净手帕放在无忌的小挎包内层口袋里,一边回答道,“你也说了,是新认识的人。彼此都不熟悉,怎么可能第二天就一起去郊游赏花?”   听到裴湘否认,无忌疑惑地晃了晃头,眨巴着大眼睛小声嘟囔:   “娘,嗯,你如果真的打算出门玩耍,那个,尤其是在我刻苦学习并且一日三餐都吃青菜豆腐的时候,抛弃我出门找乐子……我、我也没有意见的,真的,我是善良大方的好孩子,我不失望不难过的。”   裴湘呵呵一笑,对着故作豁达的儿子摇了摇头,不客气地说道:   “你失望难过也没有用,无忌小朋友,不管怎么说,我今天肯定不会跟你去庙里听一群和尚念经的。大好时光,我干什么不好?还有呀,你干嘛非得认为我会和新朋友一起出门玩耍?”   无忌摸了摸自己的小发髻,疑惑道:   “不是你和李叔叔两人亲口约定的吗?要一起去那个什么前朝的园子里赏牡丹,还要参加十里亭的文会赋诗作画……娘,我都听见了,你们讨论了许多好玩有趣的消遣活动,又约好了有时间就一起去参加……对了,那位李叔叔还说要给你当向导呢。”   “哎呀,那都是客套话的,”裴湘搞明白小无忌的想法后忍不住扑哧一笑,她点了点儿子白嫩的额头,无奈道,“笨蛋无忌,某些时候,大人们说的话是不能完全按照表面内容理解的,有些邀约也只是当时随口一提,当不得真的。   “无忌,你仔细想想,昨天我和那位姓李的男子闲聊时,可有定下具体的出游时间和地点?是不是只用了些‘改日’、‘有空’、“如果有机会”之类的含糊词语?”   “啊?”无忌呆了一下。   裴湘又补充道:“当然了,也不能全都当成客气话。有时候,某些邀约说出口的时候,其实是很诚心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立刻定下来。所以,提出建议的人便只能含糊地提一下,等之后时机成熟了,再实现昔日的邀约。”   “啊……”无忌满脸迷惑,两道漂亮的小眉毛差点儿纠结到一处,“你们大人怎么这么复杂?”   见状,裴湘轻笑出声,柔声道:   “现在和你说这些有点儿早了,等你长大了,就渐渐就明白了。好了,无忌,先别纠结大人们的事了,你只需遵循你自己说话做事的习惯就好。而且,也不是人人长大后都会说类似的表面客套话的,这个,还要看性格脾气的和交谈对象的。”   听完裴湘的解释,无忌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感慨道:   “好复杂,而且又是这种‘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的说法。哎,娘,你们大人怎么……算了,我不为难我自己了。敖叔叔说过,心思多的男龙,不是,是男孩子一般都长不高并且老得快,而眼神清澈身手矫健的男孩子才更受欢迎。所以,我就不多思考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我长大后就能明白了。”   “你倒是把那位西海龙太子敖摩昂的话记得一清二楚的。”   裴湘轻哼一声,同时暗自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对无忌的交友情况多加关注。不能因为谁活了成百上千岁,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成熟稳重又可靠。   ——并不是谁都像二郎真君那般好的。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家娘亲的小小不满,无忌立刻甜甜一笑,暖暖地说道:   “娘,既然你没有和李叔叔成为好朋友,那我就先不去化生寺听慈明长老讲经文了,我陪着你好不好?”   裴湘挑了挑眉,有些不理解小孩子的逻辑。况且,她已经因为无忌出门的事忙碌一早晨了,自然不愿意白辛苦一场,便耐心问道:   “你想留下来,是忽然不想去庙里学习了,还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不舍得娘亲了?无忌,我需要你给出充分的理由,才能决定要不要受理你的行程变更申请。”   无忌立刻大声解释道:“我不想把娘亲独自一人留下来。我喜欢听慈明长老讲解经文,但是,我不想让娘亲孤单。在娘亲交到可以一起玩的朋友之前,无忌愿意陪伴娘亲。无忌答应过真君叔叔和哮天的,出门在外要照顾好娘亲,要成为可靠的男孩子。所以、所以……我决定不去庙里了,我来陪娘亲赏花画画郊游骑马,佛祖不会怪我的。”   裴湘微怔,有点感动。她瞧了一会儿一脸坚定的七岁儿子,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儿子。如果真君和哮天犬知道了你这些日子的表现,也会称赞你的。最关键的是,娘亲觉得无忌很棒,已经是个有责任心的小男子汉了。”   “真的吗?”得到肯定和表扬后的小朋友下意识地挺了挺小小胸膛,满脸兴奋地问道。   “千真万确!”裴湘语气笃定,神态诚恳,“所以,无忌放心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吧,不用担心我这边的。”   无忌摇了摇头,鼓着包子脸郑重其事地拒绝道:   “那我就更不能去化生寺了。娘,我昨晚已经写信告诉哮天了,说娘亲认识了一位新叔叔,你们两个在一起很开心,相谈甚欢又定下了很多一起玩耍的约定,所以我才能放心独自出门做正事。   “但你刚刚也说啦,其实你和李叔叔一直假话连篇的,是我误会了,既然如此,我就不能离开你了。要不然,哮天该以为我撒谎骗他了。虽然大人们都喜欢说假话,但狐二郎说过,我们纯真年轻的男孩子,平时一定要诚实,这样关键时刻才能得到大家的信任。”   裴湘:……心里的那点儿感动忽然就消失了。   “儿子,你可以向娘亲复述一下昨晚那封信的内容吗?不用全部,就是有关我的那部分就好。”   无忌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用脆生生嫩呼呼的嗓音大大方方背诵了他的化生寺一日游。   裴湘:……   无忌背诵完毕,开始和表情奇怪的娘亲大眼瞪大眼。   就在室内一片静谧之时,母子二人租赁的小院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当然,这道声音只传入了裴湘母子的耳中,左邻右舍的住户是听不到的。   “殷道友可在,杨某途径长安,特来拜访。”   “真君?”   猛然听到那道熟悉的好听嗓音,裴湘眨了眨眼,一抹思索在眸底深处乍然浮现又转瞬即逝。   ——这个时候出现……   轻轻捏了一下小无忌的软嫩脸颊,裴湘起身出门相迎。   “佳友来访,不胜欣喜,真君请进。”裴湘亲自开门请杨戬入内,含笑轻语,一双杏眸清澈澄然。   四目相对,杨戬呼吸微顿,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好久未见过这双漂亮眼睛的主人了。与重逢的刹那相比,分离的时光竟显得那样冗长清寂。   只是,不等他参透这股莫名的怅惘情绪由何而来,一个软软的小家伙就扑到了他怀中,打断了他的思绪。   “真君叔叔,你也出门游玩了吗?我好想你呀!还有哮天他们,大家都好吗?咦,哮天没跟你一起出来吗?我好想家里呀,我的药圃还好吗?敖叔叔最近来看我了吗?他弟弟和他爹还吵架吗?对了,狐二叔叔找到入赘的人家了吗?对方能养着他不让他干活吗?他有没有找老龟爷算一卦呀……”   杨戬把怀里这个叽叽喳喳的小朋友拎起来掂了掂,发现沉了一些,也结实了一些,可见这孩子比较适应这三个多月的外出生活。   “灌江口一切安好,”趁着无忌换气停顿的片刻,杨戬开口打断了接下来滔滔不绝的问题,淡声道,“哮天这次没跟我一起出门,在照料你的药圃。敖摩昂没来灌江口,他写信说,他父王和他三弟又吵架了,他需要留在西海看着,以防他们打起来后毁了他未来要继承的西海龙宫。狐二找老龟爷算了一卦,认为灌江口一带没有符合他条件的女妖,所以已经收拾好财物出门远游了。”   说到这里,杨戬露出了一个稍显无奈的表情,抬眸对裴湘说道:   “不知道狐二从哪里听说了你当年诓骗天蓬的细节,准备去找你提到过的那个积雷山摩云洞的玉面公主,想要当上门女婿。此去路途遥远,狐二又一贯牙尖嘴利手段刁钻,这一路上说不定要主动挑起不少争端。”   裴湘倒了杯温水给杨戬,哼笑着指了指表情乖巧的无忌,道:   “除了这个小唠叨,还有谁能告诉狐二那些细枝末节?想来是狐二变成毛绒绒的小狐狸模样给他抱抱揉揉,再给他偷渡些果脯点心和紫云蜂的灵蜜,他就能把肚子里的故事都交代清楚了。”   无忌听到裴湘的话,立刻规规矩矩站好,仰着小脸朝杨戬软软一笑,然后坐到属于自己的小凳子上啃早点,不再参合大人们的谈话。   见状,杨戬忍俊不禁又有些微微失神,眼前这一幕,仿佛再次把他拉回到了昔日的灌江口,拉回到过去短短的七年时光。   只是,当他的视线无意间落在无忌的斜挎包上时,轻松惬意的心情就忽然消失了。   “杨某来得不巧,这是要出门吗?”想到无忌写给哮天犬的信函,二郎真君不动声色地问道。   裴湘微微颔首,随口答道:“无忌被一位高僧看重,要去长安城化生寺里听几日经文讲解,一会儿吃完早点就准备出发了。”   “原来如此,我昨日和哮天一起读了无忌的来信,”杨戬倒也不隐瞒,缓声道,“听他说了慈明和尚的事。那和尚能一眼就察觉到无忌的佛缘,可见是有些修行资质的。另外,无忌还说你结识了新朋友,似乎十分投契,相谈甚欢意犹未尽,不知那位先生是何方高人?”   听闻二郎真君主动提起那封有着某些误会的信函,裴湘莞尔一笑。她侧头看了一眼挖坑的亲儿子,想简单解释一下这其中的理解偏差。   不过,当她瞥见这位真君波澜不惊的表情和淡漠出尘的眉目后,心中忽而微微触动,不知怎的,她偏偏就不想立刻说清楚原委了。   于是,裴湘顺着二郎真君的话点了点头,灿然赞叹道:   “那位李二郎可不是一般人物,同他交谈半晌,我受益匪浅。他胸中自有沟壑,是一位宏才伟略的杰出人物,且已有自己的道,只是不自知而已。真君,若是你见过他,也会和我有同样想法的。”   杨戬低头喝了一口温水,没有就着这番评价同裴湘兴致勃勃地谈论什么李二郎。   裴湘也不以为意。她笑吟吟地打量着一大早就来拜访的二郎真君,觉得他太适合身上的这件玄朱二色锦袍了。当然,搭配的宽腰封和青云靴也十分合适,再加上墨玉发冠上的那颗九玄明珠,更是衬得杨戬本人丰神秀雅,道气昂然。   一旁的无忌见裴湘和杨戬忽然都不说话了,房间里变得静悄悄的,静的让他怪不得劲儿的。他目光一转,心生恍然,暗道这是不是就是敖叔叔所说的冷场。   于是,他连忙咽下口中食物,好奇问道:   “真君,你要在长安城内停留多久呀?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吗?”   杨戬此时总算喝完了水,淡声道:   “这还不好说。今次出门只为散心,没有其它目的,所以走走停停全凭心情。”   这个回答让小无忌眼睛一亮,他热情而不见外地说道:   “那就多留几天呗,等我从化生寺回来了,你再考教我的武艺,看看我有没有进步。真君,这长安城里可好玩了,有各种好吃的,你和我娘可以一边玩一边吃的。还有呀,如果遇到特别好吃的食物,真君你帮我多买一份好不好?我想给哮天尝一尝。”   “可以,我帮你留意哮天爱吃的东西。”   “那也别买太多太贵了,我零花钱有限的。”   “嗯。”   说着话,杨戬眸色渐深,继而微微挑眉,觉得小无忌刚刚那段话挺值得深究的。   “无忌,你昨天在信中提过,你娘和新叔叔有不少游玩计划,想来已经安排好了行程。而我又不认识那位李二郎,贸然加入也是不妥,大约不能一起去吃东西游玩了。”   无忌“啊”了一声,想到自己惹出来的误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他连忙跑到杨戬身旁,把早上的对话叽叽咕咕地重复了一遍,完全没注意到杨戬眉目间几经变换的神色。   讲完前因后果,无忌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圆眼睛认真询问道:   “真君叔叔,你是哪种大人呀?是我娘和李叔叔那种笑眯眯说了一堆话最后全不作数的,还是那种说出去玩就出去玩不耍赖的?”   低头撞上小孩子清澈直白的询问眼神,杨戬沉默片刻,忽而哑然失笑。   他利落起身,对着裴湘抱拳道:   “殷道友,可愿意同杨某一起领略这长安城中的风土人情?”   裴湘想到自己原本充实又合理的日程安排,又默默看了一眼玉树临风剑眉星目的显圣真君,挣扎犹豫了三息后,她迅速而决然地应道:   “真君相邀,我自然欣然同往。”   “我亦欢欣期盼。”杨戬眉目舒展。   定下约定,两个大人默契不再多言。裴湘开始重新规划后几日的日程安排,争取挪出更充裕的时间外出游览。而杨戬则起身走到窗边,心情不错地打量着小院中的一草一木,觉得一切都生机盎然。   片刻后,无忌则拧着小眉头疑惑问道:   “你俩刚刚也没说具体的时间地点,所以,这约定到底作不作数呀?” 第421章   作数不作数?那就和要去上佛学兴趣班的小朋友没有多大关系了。   裴湘把吃完早餐的儿子连同他的小包裹塞到了马车里,而后锁上院门,同二郎真君一起送孩子去化生寺上兴趣班。   “无忌,好好跟着慈明大师学习,也许佛经会告诉你到底作不作数。”   “那要是没告诉我呢?”   “那就说明你年纪还小,佛祖认为不宜过早让你通灵窍生慧根。”   “那什么时候不算小呀?我还得等几年呢?哎,不对呀,娘,明明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答案的。”   “直接知道答案多无趣呀,无忌,你需要自己发现真相。总之,书读得多读得广博了,经历过的事情多了,人生体验增加了,有些事就自然顿悟了。”   “娘,这话好像是在骗三岁小孩子哦,其实,你不就是想让我认真学习不荒废各科课业吗?”   “错了,为娘的话当然不是在骗三岁小孩子,”裴湘温柔浅笑,她先是同情地看了一眼傻儿子,而后才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这是在忽悠七岁的小孩子。”   无忌顿时鼓起来脸颊,猛地一扭头就去看车窗外的风景,他决定暂时不搭理裴湘了。   裴湘微微挑眉,从无忌的零食筐里拿出一大块芝麻软糖品尝起来。她吃得香甜,心情也悠然。因为这样一来,从家里到化生寺的一路上,她都可以安安静静地待着了,不用回答自家孩子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了。   车外骑马的杨戬对车内发生的小插曲一清二楚。他看了一眼趴车窗前好奇打量街上景物却一直抿着嘴不说话的小家伙,失笑摇头,却也没去参合这母子二人之间的小官司,免得惹“祸”上身。   果然,快要抵达化生寺的时候,裴湘和无忌又和好了。母子两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后,马车一停,无忌就欢快地跳下了马车,拉着杨戬向他介绍化生寺。   三人走进寺院大门,沿着松柏小路前行,很快就见到了正在亲自清扫院子的慈明大师。彼此寒暄问好后,裴湘便按照之前的约定把儿子留在了寺中。   离开化生寺后,裴湘让车夫自行驾车返回。   “早上天气不错,我们散散步吧。”   杨戬点了点头,他见路上行人不少,便使了个障眼法,而后拍了拍手中牵着的白马。   那马得到杨戬命令,当即便嘶鸣一声,只见它背生双翼蹄踏祥云,十几息的功夫就飞到了半空当中,之后化作一道迅疾流光,转瞬间隐没在浮云之间。   直到龙驹天马不见踪影了,杨戬才撤去障眼法。从始至终,过往行人都未发现任何异常。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两人并肩缓行,偶尔交谈几句,话不多,却每句都很投契。其实大多数时候,他们二人都很安静自在,只是陪着身边的人看远近风景,赏一路繁花。   走到岔路口时,杨戬侧头询问:“接下来往哪边走?”   裴湘张望了一下,没先选择路线,而是问道:“真君,你早上用膳食了吗?”   “尚未。”   裴湘眼睛一亮,语气轻快地提议道:   “那咱们先去喝一碗赵记的羊肉汤吧,配着他家的薄皮虾肉包子、糖汁酥饼和几样酱菜凉拌,应该挺不错的。”   杨戬望着裴湘的期待表情,好奇问道:“你也未用早膳?我看无忌吃过了。”   裴湘笑吟吟地摆了摆手,解释道:   “那小家伙为了表示虔诚,决定从今早开始吃素,一直坚持到他从化生寺返回。我支持他的决定,尊重他的爱好,但却不打算参与进去委屈自己,所以今天早上就没有给自己准备早餐。原本,我打算等无忌去寺里了,再在这繁华的长安城里寻摸一家好口碑的早点铺子,吃一顿鲜香可口热腾腾的美食。”   杨戬嘴角轻弯,心道果然是这种熟悉的行事风格。   这几年,二郎真君旁观裴湘养育小无忌,竟因他们母子二人之间的互动而产生了不少感触。不知不觉中,他心底的一些结竟然慢慢化开了,道心也越加稳固清透。上次去见师父玉鼎真人时,还被称赞了一句修为大有进益。   “那就走吧,那家赵记食铺能被殷道友如此记在心里,肯定有独特之处,想来我今日是有口福了。”   裴湘见二郎真君点头,立刻指路,还顺道介绍了另外几家有精湛手艺和秘传配方的老铺子……   从赵记食铺出来,裴湘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吃饱喝足,她觉得终于有力气逛街游玩了,便和杨戬商量起接下来的行程。   “真君上次来长安是什么时候?可有印象不错的好去处?或许重游一番也不错。”   望着街道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和皇宫方向愈加恢弘耀眼的真龙之气,杨戬语气平淡地说道:   “我有一段时间不曾来这里了,上次大概是隋朝年间,这里被称作大兴城,却无多少兴盛祥瑞之兆。如今此地倒是繁华秀丽气象万千,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欣欣向荣。”   裴湘:……果然不该和神仙谈论有关时间的话题。   “好吧,那你我先去书肆一带转转,然后找个本地的年轻郎君打听一下情况。”   杨戬垂眸细瞧裴湘眉目间的神情,深觉这“年轻”二字有些微妙。   裴湘回以一笑,明眸善睐,天真纯粹。   杨戬觉得这笑容很美很无辜,但却忍不住无声叹了一口气。他暗自思忖,看来不是自己多想了,殷道友刚刚确实微微调侃他的年纪了,否则也不会笑得这么单纯,因为这明显不合常理。   好在这时候的裴湘已经被街边的店铺转移了注意力,没有察觉到杨戬的若有所思。否则的话,他们两人今天大约是不能轻轻松松地游玩了。   ——必须得先掰扯清楚,小仙女到底怎么不天真不单纯不无辜了?   “殷道友,去书肆的路在另一边。”   “先等一等,真君,我想先去这家卖首饰的祥福阁看看。”   “不急,本来就是随性游玩,并无固定去处。”   “多谢真君体谅,那……我就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了,真君若是觉得无聊,可先行离开。”   “无妨,且去看看吧。”   半个时辰后,裴湘从卖首饰的祥福阁拐到了斜对面的玲珑楼,然后又在玲珑楼掌柜的推荐下,去了隔壁卖胭脂水粉的瑞香轩。从瑞香轩满载而归后,裴湘又兴致勃勃地走进了最大的布庄……   接近晌午的时候,裴湘和杨戬根据布庄伙计的推荐,走进了一家老字号的食铺。   上菜之后,裴湘笑眯眯地给杨戬夹了一口最嫩最鲜美的鱼肉,温声道:“劳累真君陪我逛了一上午。”   杨戬押了一口茶:“还好,杨某之前几乎没怎么来过这些地方。即使是进去买过东西,也是匆匆付账便走,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精挑细选并讨价还价,这番经历倒也算是新奇有趣。”   裴湘好奇问道:“凡间女子若要购买衣服首饰等物,会来这些店铺内挑选。那天上的仙娥或者海中的龙女们,都如何购置日常衣物用品呀?她们也有这样固定的店铺吗?”   杨戬想了想,认真答道:   “各个洞天福地中,皆有善于制作这些日常精巧之物的修行者……女仙之间大约也有时常交易的固定场所,但我之前没太注意过。   “我只清楚,我的衣物用品大多是受我庇护的妖族鬼族等进献上来的,亦或者,是郭申他们用我打仗得来的财富在海外蓬莱仙岛等处交换购置的。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是天庭奖赏的,那些……呵,他们不愿给我梅山六兄弟和麾下的一千二百草头神授正职,又不得不依仗我们斩魔除恶,因此每次都用大量的奇珍珠宝奖励酬谢我等战功。如此一来,灌江口的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裴湘缓缓点头,细嚼慢咽吃了一口菜。   说实话,比起弄明白二郎真君的经济来源和富裕程度,她其实更想打听一下仙女们都在哪里买布料做衣服,或者问一问她们佩戴的首饰都来自何处、谁人设计?毕竟作为一名长得美也爱美的小仙女,她还是比较好奇大仙女们的日常生活的。   “算了,是我问错对象了。”裴湘思忖。   吃了六分饱之后,裴湘和杨戬在饭桌上的交流又频繁了起来。两人上午没有去成书肆,反而把时间花在了购物上。不知怎么的,竟连带着下午也没有多少心思去书肆里找书了,反而想去长安城西门大街上转转,据说那边也十分热闹。   饭毕,二人结账离去,出门右转,避着太阳走在阴凉树荫中。   半路上,裴湘买了一束花,分了一半递给杨戬。   又走了一小段路程,杨戬买了半篮子一看就很生津解渴的鲜果子,施仙法引清泉清洗干净后,也分了一半给裴湘。于是,两人又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的树荫下慢吞吞地啃果子。   走走停停,等到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遮住了太阳,裴湘和杨戬也终于走到了西大街。   “咦,这里有一位卖卦算命的先生。”   裴湘望着这算命先生身后有字有姓名的招牌,视线定在了“袁守诚”三个字上。她心中蓦然一动,暗道莫非这个袁守诚就是《西游记》中那个和泾河龙王打赌的算命先生?   ——这人在玉帝降旨之前就算准了上面的内容,可见其卦术高明至极。   此时距离故事里那泾河龙王触犯天条被斩首还有十余年,这位袁先生的名气大约也没有后来那么大。四周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向袁守诚问询买卦,偏偏袁守诚又安坐不动,闭目不语,瞧着好似已经睡着了,更是让一些稍有意动的客人止步不前。   “袁先生,”裴湘走近,客气问道,“今日可还卜卦?”   袁守诚缓缓睁眼,待他看清裴湘面容,突然皱了皱眉头,眼底似有不解之色,但也转瞬即逝。   “这位娘子要问何事?”   裴湘道:“我问师门。”   袁守诚微微颔首,刚要起卦,忽而沉吟着停下了手中动作。   静默片刻后,他又问道:   “娘子可否再说得详细些?这师门……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   裴湘微微一笑:“未来的。烦请袁先生帮我袖传一课,看看我在百年之内,可有机缘拜师学艺。”   “娘子稍后。”   问清楚裴湘的想法后,袁守诚当即起卦,这次,再没有之前那种迟滞和模棱两可之感。   一盏茶的功夫后,袁守诚看着面前的卦象,缓声道:   “娘子,卦象已出,但恕袁某孤陋寡闻,并未听说过这卦象显示的地方。”   裴湘挑眉,微微倾身问道:“卦象指示何方?”   袁守诚道:“西去、五庄、见天地。”   闻言,裴湘微怔,几乎不用多加思考,她便推测出了这几个词汇所代表的尊仙大能。   “是万寿山五庄观的镇元大仙……”裴湘暗自舒了一口气,思忖道,“竟然是他,那位地仙之祖。这么说,我将来……会拜入他的门下?”   与此同时,裴湘身后的二郎真君也想到了答案。他其实比裴湘更熟悉镇元子,毕竟裴湘只是从故事里听到过对方的事迹名声,而二郎真君却是见过那位地仙之祖的。   他当即传音给裴湘道:“是镇元大仙,他是我师祖元始天尊的座上客。镇元大仙的道场万寿山五庄观就坐落在西牛贺洲,观中有一株开天辟地之灵根,名唤‘草还丹’,又被称作‘小参果’,吃一枚,就有四万七千年的寿命。” 第422章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裴湘立刻奉上银钱酬谢袁守诚,再想到这一卦对自己颇有帮助,便又取出一瓶自己精心炼制的养生丹丸,轻轻放在了袁守诚面前的八仙桌上。   “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请袁先生笑纳。”   袁守诚见裴湘送出了除了卦钱之外的酬礼,且真心实意只为感谢,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当即手指微动,嘴唇翕动念念有词,而后才不急不缓地说道:   “无功不受禄,一个问题一卦。娘子已经为这一卦付了足够的银钱,再送袁某如此灵丹妙药,就不妥当了。”   裴湘语气诚恳地劝道:“对于袁先生而言,那也许只是袖传一课、掐指一算,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指点迷津,也是安心灵丹,区区些许银两,不足以表达谢意。”   闻言,袁守诚淡声道:“娘子也说了,这一卦,于袁某而言,就是普通一卦。袁某在此做生意,一向一视同仁,不论你是算今日柴价如何,还是算长安城的晴雨天气,只要是一个问题,就是一样的银钱。不过,娘子的丹药确实是好物,也是袁某所需,此时送到袁某面前,当真便不舍得还回去了。既如此,袁某再送娘子一卦,抵了这瓶灵丹,如何?”   “自然求之不得,还请袁先生点拨提醒。”   见裴湘爽快答应,袁守诚也不故弄玄虚,当即便开口直言道:   “初见娘子时,袁某便觉得娘子面相有异,似已然夭折的命格,又隐隐有一线生机。仔细端详推算之后,发现娘子已经通过非常手段顺利度过了之前的劫难,大约是应了那一份生机所在,自是可喜可贺。   “只是……劫难可解,死劫却难逃。纵然娘子如今好似鱼入大海、飞鸟投林,端是隐逸逍遥,但终究天不假年,只余下十一年的寿数了,哎,可惜可惜。”   这番断言让裴湘面色微变,她立刻联想到了故事中殷温娇自杀身亡的结局,那个时间点,恰好是唐玄奘十八岁寻母救父一家团圆之后。   ——如今,无忌恰好七岁,再过十一年,可不正好十八岁么。   这一刻,裴湘忽然心有所悟,她仰头凝望辽阔高远的青空,仿佛和那冥冥中的天道有瞬间交汇,又仿佛看到了命运之线千折百转弯弯绕绕,却终究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若我早早死了……若我不甘挣扎求生……”裴湘垂眸沉思,心绪飞转,片刻间就从种种假设中推断出了最大的可能,“无忌要救我,最容易找到的方式就是成为西天取经人。如果他为佛门立下大功劳并修得正果,那么,作为他的母亲,我自然也会得到加封,届时也算是复活了……所以,从天外天至高处俯瞰,凡尘中的千般挣扎万般无奈,其实也不过是稍稍偏了方向而已,最后终究要绕回到终点的……”   就在裴湘走神思索之时,二郎真君凤眸微寒,他哪里愿意相信裴湘只余下如此短的寿数,便微一抬手,把一颗东海明珠放在了袁守诚的面前,沉声道:   “卜卦之道,变化无常,绝非卦卦皆准。袁先生,恕杨某莽撞多疑,此刻也想试一试袁先生之才。”   袁守诚认真看了一眼龙眉凤目的冷面真君,淡笑道:“请问吧。”   杨戬皱眉道:“我问你,你说我是哪日抵达长安城的,又是从哪个城门进来的?”   这袁守诚的卦术当真是神乎其神。他听完杨戬的问题后,立刻掐指演算,不多时,竟然忽然起身,对二郎真君施了一礼,方才朗声答道:   “依照袁某卦象,尊仙今日寅时一刻左右方抵达长安,非是从城门进入,而是骑天马飞至都城上方,降彩云散仙雾自空中而来。”   听到这袁守诚的回答,杨戬一时沉默了下来。   他刚刚忽然出声质疑此人,自然不是为了意气之争或者无聊挑衅。他是实在担心裴湘应了那天不假年的卦象,因而才心存侥幸突然提问,想证明袁守诚也不是次次都算得准的,但却事与愿违。   一旁的裴湘倒是不像杨戬这般心绪不稳,她的注意力一不小心就落在了那“寅时一刻”上,心道,原来二郎真君在凌晨三点十五分左右就到长安了,这可比他上门拜访的时间早了不少……   从袁守诚的卜卦摊位离开后,裴湘意有所指地说道:   “我原本以为真君是今早从灌江口出发,途径长安时想到我和无忌在此暂住,就来见见我们母子。未料到真君是深更半夜离开道场,然后又早早抵达长安城内。”   杨戬:“……偶有所感,兴之所至,就深夜出游了,倒也是别有一番意趣。”   裴湘莞尔一笑,点到即止不再多提,转而说起袁守诚的那一卦:   “真君无需多烦扰,死劫之事也并非无法可解。依照袁先生所言,我要在十一年后应劫,就是不知到时候是突遭凶险意外还是身患重病。不同的死法,就有不同的应对方式,尽力而为便可。”   杨戬闭了闭眼,他也觉得自己刚刚有失冷静,要不是裴湘忽然用出发时辰问题打岔,他都准备带裴湘去见玉鼎真人了。   假使师父他老人家没有办法,那他就去十殿阎王那里改一改生死簿、去蓬莱仙岛寿星那里寻些增加寿命的仙丹,或者干脆求到东华大帝面前,讨要一枚能救治世间万千生灵的“九转太乙还丹”……   压下心底的沉郁与不安,杨戬思忖片刻,也立刻抓住了某些关键之处。   “殷道友,如果袁守诚的卦象无误,你十一年后的死劫,大约和佛子转世有关。若是如此,普通的延寿方式大约是行不通了,毕竟,一旦牵扯进道统光大之事,诸事就总要复杂玄奥几分。并且,那第一卦中又算出了你和镇元大仙的师徒缘分,这说不定就是生机所在。”   裴湘微微颔首,接着杨戬的分析继续说道:   “如果我能在死劫来临之前,就顺利拜入那位地仙之祖的门下,不管我能否得道成仙,从此超脱于三界之外、不在五行当中,想来是一定能避开早逝的命运的。若是在死劫降临之时,我还未得到镇元大仙的青睐……那就得另想办法了。”   杨戬停下脚步,目露询问。   裴湘嫣然一笑,对着二郎真君轻轻摇头:   “暂时不能说,一来不知道是否能成功,二来是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既如此,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杨戬果真不再追问裴湘的计划,却表明了要帮忙的态度。   只是,裴湘并不愿让二郎真君进一步参与此事。他是元始天尊门下,玄门修道之人,经历了当年封神之战,又因为父母出身的原因和天庭玉帝有些芥蒂,自身处境本就有些微妙,何苦冒风险参与到这传扬佛法、道统兴衰之事中来?到时候一着不慎,虽不至于满盘皆输,却也是徒增麻烦。   “真君,我也是初闻死劫一事,哪能立刻就有周全的计划?”裴湘笑得坦然又真诚,“只是有些模糊的想法而已,还未经过详细推敲,也不知是否可行?等日后计划周全了,我再请真君助我一臂之力。”   杨戬垂眸瞧着裴湘眉目间的那抹诚恳,立刻凭直觉断定她没说实话。叹了一口气,杨戬假装相信了裴湘的解释,不再坚持表明自己的立场,以免给裴湘增加太多情义上的负担压力。   她知他,他亦明白她。   这日之后,裴湘没有乱了自己的日程安排,她依旧和二郎真君在长安城内外尽兴游玩、悠闲度日。等到无忌从化生寺归来时,裴湘已经参加了两场主题不同的赏花会和一场文人雅士们的鉴赏文会,还买了很多书籍文具和衣服首饰。   “娘,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呀?”抱着新买的玩具和零食,念了好多天佛经的无忌深觉自己需要好好放松几天。   “出长安后往西去,还记得我说过的齐天大圣吗?我们去拜访他。”   “我知道,去两界山,那是我们的目的地嘛,”无忌点头道,“那咱们也不能一直埋头赶路呀,不在别的地方停留吗?。”   裴湘笑道:“自然要停留的,这次让你在庙里暂住了几日,体验了一次寺院僧人的生活。下次带你去有名气、学风正的书院旁暂住一段时间,也让你去课堂上听听课,感受一下有同窗和夫子的学生生活。然后,嗯,如果我们遇到了欺男霸女的不平事……”   小无忌一脸雀跃地听着裴湘的计划安排,眼睛异常闪亮。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头发,暗想没有答应慈明大师留在庙里学习果然是对的。若是当了小和尚,哪能和娘亲一起游历、一起体验各种不同的生活呢?   “真君叔叔,你也和我们一起走吗?”喜欢分享的无忌转头看向站在窗边的二郎真君,一脸期待,满心欢喜。   杨戬缓缓摇头,给出了否定答案。他表示自己还有几位朋友要拜访,离开长安之后,就不方便和他们母子二人一路同行了。   闻言,无忌失望地“哦”了一声,顿时觉得那些丰富有趣的安排也不是那么特别吸引人了,还不如他们三人每天简简单单地在一处呢。   对于无忌来说,虽然真君叔叔和娘亲有时候不太愿意带他玩,谈论的话题也有些复杂晦涩让他听不懂,可凡是两个大人同时在场的时候,这孩子总是感到分外安心。   杨戬瞥见无忌那张小脸上的失望之情,又注意到裴湘眉目间明显的惊讶意外情绪,差点儿脱口反悔改变主意。   不过,只要一想到袁守诚的那一卦,杨戬顿时就克制住了想要留下来同行的冲动,并尽量收敛起了眼底的真实情绪,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温雅模样。   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风姿卓然的二郎真君,裴湘没有多问什么,只当二郎真君说了实话。就像她找托词避免让二郎真君卷入麻烦一样,二郎真君的理由,她也只好这样听着,难不成还不让他去拜访朋友吗?又有什么身份立场呢?   果然,到了离开长安城的那一日,他们刚刚走出城门,二郎真君就告辞离开了。只见他足下生祥云,转眼间就腾云驾雾飞到了半空当中,不多时,他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了天际。   “娘,真君叔叔驾云的速度又快了,感觉他有些着急呀。他肯定很思念那些朋友吧,就像我思念哮天、郭申叔叔、狐二叔叔和老龟爷他们那样。”   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裴湘轻轻“嗯”了一声,柔声道:   “看着确实比较着急。不过,这驾云速度最快的,娘亲听说还得是齐天大圣。据说他的筋头云,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那速度才委实厉害呢。”   “十万八千里,哇,”小无忌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掰着几根小手指飞快计算,“那要是乘着筋斗云去一趟灵山的话,岂不是一日就到了?这可真厉害……娘,你再给我讲一讲那个大闹天宫的故事呗?”   正好路上无事,裴湘就答应了儿子的讲故事要求,把美猴王的故事娓娓道来……   就在母子二人慢悠悠游历的时候,杨戬云头一转,就去了那海外仙岛。   他先拜访了福禄寿三星所在的蓬莱仙岛,被那里看家的童子告知,三星前些日子去天上参加王母娘娘的宴会去了,如今不过离岛七八日的光景,按照临行时的吩咐,估计还得十多日才得返回。   “怎么还得十多日才得返回?”   “显圣真君容禀,小道听师父说,王母娘娘盛宴之后,便是道祖的丹会。到时候,众仙尊们聚在一起讨论丹道,肯定要花费几日光阴的,短则八and九天长则十余日,这都说不准的。”   童子的话让杨戬心中微沉,他算了算时间,又打听了一下福禄寿三位星君参加的那宴会的名头,顿时记起裴湘生无忌那日的事情。   那时候,托塔李天王和南极星君联袂而来邀请他上天庭参加王母宴会,距今已经七年有余。但仙界一日,凡间一年,无忌如今七岁,可不正好是这仙岛上的七八日光景么。而那老君的丹道盛会……耗时更长。   他谢过童子,又转道去拜访东华帝君和瀛洲九老,竟得到了差不多的答案。守门的童子和岛上的门人都告诉杨戬,这些方外仙岛上的主人们都去天庭赴宴去了,之后,他们还会参加太上老君的丹会。   “天上十余日,地上就是十余年,所以,我若是想为殷道友求取交换丹药和化解死劫的妙方法宝,只怕是不成了。更不能去道祖丹会上提此事,那会让殷道友之前的所有安排都前功尽弃的。   “那些仙家们应是没有察觉到殷道友的李代桃僵之计的,就连替观音菩萨办此事的南极星君,此刻大约还认为佛子的转世正在江州金山寺中,因此才放心赴宴……可是,即便不知下界详情,这些仙家们却是正好在紧要关头避开了。道祖的丹会呵,镇元大仙应该也是在受邀之列的,所以,即便殷道友此刻去五庄观拜师,大概也要扑空的。”   想到这里,杨戬心底升起微微寒意。他负手立在半空当中,脚下是烟波浩渺的万顷碧波,头顶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晴空,四周祥云朵朵,左右霞光艳艳。可是,杨戬却没有任何兴致欣赏这瑰丽风光,他只觉得天机莫测,于无声无息间彰显出威势赫赫与势不可挡……   但是……那又如何!   杨戬召唤出他的龙驹天马,直接去了师父玉鼎真人的洞府。   “师父……”   “清源,你无须多说什么,你师祖前些日子叮嘱过为师,说你的情劫到了。该如何渡劫,我们不插手,端看你的道心和机缘了。”   “不是劫,师父,徒儿觉得挺好的。”杨戬的语气坦然而笃定。   “不是劫?天规不允许的事情,不是劫的话,那还是什么?”   听到玉鼎真人提到天规,杨戬沉默不语,却目露锋锐桀骜,他从来不认为……天规不可违背。   玉鼎真人看着心气儿高傲内里赤诚的徒弟,摇了摇头,叹道:   “你呀,罢了,若是劝得了你,你当初也不会劈山救母,这些年也不会不上天庭只住在灌江口……算了,你去你师祖那里吧,他应该要吩咐你一些事情的。”   杨戬躬身施礼,而后转身离开。出了洞府,他又乘祥云往元始天尊所在的上清天上弥罗宫飞去。   在他身后,玉鼎真人轻轻放下一枚棋子,喃喃自语:   “大天尊对此事的态度倒是模棱两可,也许,清源这孩子比他母亲要多几分运道。佛道……罢了,我们不好插手,那些念经的也只能看着,将来且如何,就看下界吧。只希望千万别像愣头青似的,和这大运势拼命拧着来。” 第423章   杨戬驾云飞到上清天上弥罗宫后,未能立刻见到师祖元始天尊,而是被两个刚满千岁的小道童笑嘻嘻地请到了浮云听竹阁内歇息等待。   这两个弥罗宫道童的态度甚是热情殷切,一会儿给杨戬斟灵茶玉液,一会儿又奉上仙果碧藕等珍稀佳品,但却只字不提何时去见元始天尊。被杨戬再三追问后,这两个童子就推脱说大天尊此时正在小憩神游,不宜打扰,还请清源妙道真君安心等候片刻。   闻言,杨戬起身欲走,只道改日再来拜见师祖。见状,那两个道童慌忙留客,又连声说大天尊有令,命他俩好好招待二郎真君,莫要因为顽皮无礼把人气跑了。说完这话,两个童子便一溜烟地跑走了,只留下杨戬一人在浮云听竹阁内等待元始天尊传唤。   杨戬也不是头一次来拜望师祖,此刻见接待的童子如此表现,便知他俩肯定是得了大天尊的命令,要把他暂时留在这上清天上了。而留他的原因,约莫和下界之事有关。   “既是小憩神游,那师祖今日肯定会见我,我且等等看吧,”杨戬望着浮云听竹阁外的仙家盛景,暗自思忖,“殷道友的手段……足以应对凡间之事了,即使我此时匆忙赶回她身边,也无多大助益。不如在这弥罗宫中耐心等一等,听听师祖有何交代,说不定就有机缘帮殷道友化解开十一年后的死劫。”   杨戬既信任裴湘的应对能力,也信任师门祖师的行事手段和对弟子的爱护仁慈之心。因此,在发觉自己被刻意绊在弥罗宫内后,他不仅没有惊疑不安或者匆忙离去,反而不紧不慢地喝起茶赏起景色来。   广明殿内,瞧见这一幕的元始天尊拂袖挥散天镜,微笑颔首。   一旁同看天镜的镇元子温声称赞道:   “清源真君道心通澈圆融,心性醇和明固,不愧为大天尊门下。”   元始天尊谦虚道:“现在称赞他还为时过早,暂且看看我这个徒孙能安心等到何时吧?倘若他能一直心思通明不急不躁,我便助他一助。他若被情劫所惑失了灵台清明,便合该经历些苦难磨砺性情,以免将来入了魔障。”   镇元子望了一眼自己那些候在门外的徒弟们,含笑着点破元始天尊的暗自得意之处:   “历情劫者,神魂必为之牵绕,道心必为之影响,灵台必为之浸染,否则便算不得劫数了。渡情劫之辈,纵然平日里再冷静自持,动了情,生了意,就难免要多思多想多忧多虑,至此再不得逍遥淡然。所以,依我看,清源真君此时必然存着焦急担忧之情,但他能安坐等候眉目怡然,想来是对师门濡慕信任至极的缘故。他觉得大天尊真正爱护弟子,且道法精深宏博妙不可言,是他破解困局时的依仗,所以才有此表现。”   元始天尊被老朋友镇元大仙挑明了心中得意之处,也不觉得如何,反而回敬道:   “那殷温娇还未拜你为师呢,你就先明着暗着维护上了。往日里你我见面,也未见你如何称赞过清源,只是平常相处而已,这次却如此啰嗦。当心白费一番心意,最后你自己收不成徒弟,反而让我的徒孙得了不少好处。”   镇元子摇头道:“我若收不成徒弟,殷温娇死劫难渡,杨二郎情劫深陷,两个中,哪个都好不了。”   “那你还不快下凡去收徒弟,再尽心指点她早日得道成仙。快去快去,莫要因为惫懒闲散就连累了我徒孙的修行。”元始天尊似笑非笑地催促地仙之祖。   闻言,这圣号“与世同君”的地仙之祖叹道:   “收徒时机未到呀。你当我不想尽早化解我那宝贝人参果树的大劫数吗?”   听到镇元子把收徒之事和人参果树的劫数联系在一起,元始天尊并不感到惊奇意外,概因他已经从镇元大仙处得知了其中原委。   原来,千年前,镇元大仙某日偶有所感,推演预测到他五庄观内的草还丹要遭逢大劫,说不得一不留神就要生机断绝了。镇元子当即便大惊失色心痛不已。即使后来又推算出此番劫难中存有不小的生机,不至于让那天地灵根至此消失,却也不能让镇元子心情舒畅。因为无论如何,他的宝贝人参果树都要遭一番折磨历一次危险的。   如此过了千载光阴。   大约七八年前,就在镇元子再一次不死心地试图推算出帮人参果树避开劫数的方法时,原本次次险象环生的卦象忽然出现了新的变化。一个可以让人参果树避免劫难的机缘悄然而生,虽然若隐若现并不确定,但总比不存在强。   至此,镇元子便开始关注这份能帮助人参果树的机缘。只是,看着看着,镇元子不禁就有些发愁了。   他心道,这机缘果然不是那么好把握的,竟然还卷进了佛子转世西方弘法这样的大事中来,弄不好的话,这点飘忽不定的机缘说不定就被吹散了。到时候,他的人参果树还得遭罪受难历经生死……   元始天尊见镇元子愁闷,便劝道:   “纵然抓不住机缘,却也不是必死之局。那草还丹是鸿蒙初始时的灵木,总要多得几分天地偏爱的,遭逢大难之际,必有解决之法。”   “虽然不是死局,可遭逢大难之时,吃苦受罪的还是我园中的草还丹。我平时照顾那灵根的时候,都是呵护备至的,多少万年了,我如何舍得让他经历这一遭折磨。若是能不受苦的话,最好还是不受苦为好。哎,天机预测,我与那殷温娇的师徒之缘正是化解人参果树劫难的关键,也不知这份缘法从何而来。”   “不急,你再听我讲几日混元道果,事情就明了了。况且,虽然你门下弟子无数,可若是想成为你的真传弟子,还需做出些功绩来的,否者无缘无故的,她也当不起这真传弟子的身份和名头。”   镇元子眼睛一亮,颔首道:“此言极是,我料想也该如此。若是平常人,如何能替开天辟地的灵根消灾免难。也引不来清源真君的情劫。”   再次听镇元子提及“情劫”二字,元始天尊微微挑眉,心随意动,他眼前便再次出现了一面天镜。   那镜中,杨戬正在浮云听竹阁内静心读书,瞧不出丝毫焦躁之意。   “镇元子,你刚刚少说了一点。”   “愿闻高见?”   “我这徒孙呵,濡慕信任师门为真,可大约也十分信任你那未来徒弟的能耐本领,否则也不会如此镇静自若。”   ——*——*——   就在杨戬不得不留在上清天上弥罗宫内耐心等候之时,人间已经过去数十日了。   裴湘和无忌一路西行,先是拜访了法门寺,又途径巩州城,最后在某日傍晚抵达了大唐边界的河州卫。   母子二人在河州卫的福原寺中休整了几日,期间找人办理了文牒凭证又采买了不少生活必需品,而后便带着行囊离开了边城。   “娘,我们不骑马吗?我觉得我可以拥有一匹红色的小马驹。我的皮肤这么白,骑着小红马,披着花斗篷,肯定可好看了。”   “我也觉得你可以拥有,毕竟你的零花钱很充足,”裴湘笑得温柔,却语气一转,“但我们现在不骑马。这荒山野岭的,正好安心练习轻功和寻找草药,若是遇到拦路的虎豹豺狼了,你还可以锻炼一下身手。”   已经隐隐猜到自家娘亲打算的无忌顿时表情一垮,心里最后那一丝轻松出游的希望彻底破灭,只得乖乖照做。好在之前在灌江口的时候,无忌也经历过类似的训练,倒也没有新手的手忙脚乱,很快就适应了野外山林中的环境。   走了小半天的路程,山路更加崎岖难行,母子二人不时拨开杂草乱树寻找前行道路,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一处坑坎前。   裴湘让无忌暗自戒备,自己则跃上一棵老树向四周瞭望。她记得故事里的唐僧在这附近遇到了一众妖邪,险些被吃了,后来还是天亮时分众妖散去,由太白金星出面把唐僧救了出来。   而此时日悬中天光照充足,裴湘举目失望,发现这山岭间除了乱石野花淙淙溪流,便是猿猴獐鹿飞鸟等常见动物,并无那山精树怪横行作恶,心中不由一动。她暗道那故事里唐僧和妖怪们的缘分,估计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   “走吧,注意毒蛇毒虫。”裴湘给儿子做了个手势,护着他绕过那坑坎,选了另一条小路继续前行。   无忌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年纪小,还无法保护娘亲,那就努力做到不给娘亲拖后腿。   就这样,母子二人平平安安地穿过了双叉岭,又攀爬到了那峻岭之间。   “无忌,饿了吗?先在这里吃些东西吧。”   “好,我要先喝些水……”   就在母子二人认真啃干粮的时候,不远处有虎啸声传来,无忌当即收好手中食物,跳将起来,一脸兴奋地对裴湘说道:   “哇,老虎,是老虎,娘,我要去看!”   “你先把午饭吃完。老虎跑不远的,说不定过一会儿还能主动出现在你面前。”   “哦,那好吧。”无忌再次坐好,吃一口馒头就抻着脖子张望一次,十分期望老虎自动送上门来。   看着一脸期待的小男孩儿,裴湘板着脸提醒道:   “要想知道远处野兽的动向,你这时候不仅要用眼睛看,还要用耳朵听,用鼻子闻,调动内劲……感受风……”   于是,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无忌成功等到了自动送上门的老虎,还有追逐老虎而来的年轻猎户。   那是个五官尚且有些稚嫩的精壮青年,或者少年,总之,这人身量已经长成,瞧着十分的魁梧精悍。他手握一柄寒森森的钢叉,腰间悬着毒药弓矢,踩着一双鹿皮靴子在山林峻岭间跳跃奔跑,对逃窜的斑斓猛虎紧追不舍。   裴湘早知有人类追逐老虎,所以见到这打虎好汉也不惊讶。倒是无忌之前只顾着研究探查老虎的动向了,就忽略了追赶老虎的人,如今猛然见了,先是一愣,旋即又十高兴。因为有人就意味着有房屋住处,有房屋住处就意味着能洗热水澡和吃热腾腾的新鲜饭菜。他是个生活习惯有些讲究的小朋友,比较在意自己的卫生和衣食住行的质量。   与此同时,那追虎而来的刘伯钦也注意到了裴湘母子。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山精野怪幻化成女子孩童骗人吃人,第二反应则是不知妖怪的肉尝起来如何?特别是那个变成小孩子的,看起来倒是挺白嫩的,也许是个兔子精?   总之,接下里情况有些混乱,刘伯钦打虎,无忌观虎,刘伯钦暗中戒备妖精骗人吃人,无忌想要套近乎好方便借宿洗澡,再加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裴湘和四处逃窜的老虎……   一个半时辰之后,裴湘和无忌母子二人成了刘家的客人。在裴湘给刘伯钦病重的父亲看了病开了药之后,他们成了非常受欢迎的客人。等到第二天刘父病情渐有起色后,他们母子二人在刘家人热情的邀请下,成了暂住的客人,算是把诊费换成了住宿费。   “娘,不是说要去拜访齐天大圣吗?怎么停在这里了?”   “大圣应该就在不远的两界山下,不急,娘明天早上就带你过去。我们之后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你可以经常去探望他,陪他说说话。”   “我记下了。娘,我们住在这里是要等谁吗?”   “嗯,还记得咱们之前借住福原寺的时候,见到的那位空闻大师吗?”   “无忌记得的。我喜欢空闻大师,他精通佛法还特别虔诚,而且、而且……他和旁人不太一样,他给我讲解经文的时候,讲着讲着,自己就提出许多问题来,然后就时常陷入迷惑中。娘,我喜欢空闻大师的那些问题,也喜欢他做研究的态度,跟他请教了几次后,我觉得我的进步很大。”   “是的,他和旁人不太一样。”   裴湘浅浅一笑,想到故事中流沙河里那位受罚的卷帘大将吃掉的九名取经人。   ——骨头不沉,皆是得道高僧。   她暗忖道,在唐僧之前,其实也是有意志坚定心性虔诚的佛门取经人的,甚至,他们在没有任何神仙的保护帮助下,就已经走到了流沙河一带,只可惜……   收回发散的思绪,裴湘温声道:   “空闻大师渴望参透更多佛学至理,希望读到更多的佛学典籍,他想用玄妙的佛理感化更多受苦众生,超度亡魂,解除百冤,消除无妄之灾。所以,如果他下定决心去西天灵山天竺佛国求取佛经的话,我准备护送他前去。”   “啊?”   此时的无忌只知道自己是什么佛子转世,并不清楚自己将来还担负着求取真经的任务,所以只是单纯感慨道:   “没想到空闻大师还有这样的宏愿,真厉害!怪不得我听福原寺的几位师父总是对空闻大师说什么,嗯,说水远山高,崖陡涧深,还有什么毒魔恶怪吃人的,现在一想,他们是在劝空闻大师不要去取经吧?”   裴湘微微点头,她轻轻摸了摸儿子的乌黑头发,暗想道:   “真经难取,我先带你完成一次全程模拟,但估计是简易版的,因为这个时候有些怪还没有被投放呢。不过不要急,咱们母子可以先把路线地形探查明白了,再顺便护送一位佛心坚定的高僧去灵山大雷音寺,看看……不是佛子转世的和尚能不能求取出真经来……”   想到此处,裴湘眼眸轻转,划过一抹浅浅的跃跃欲试,旋即又恢复了平和淡然。她暂时压下心底的种种念头,缓声道:   “无忌,我们保护空闻大师西行,然后请他在路上教导你佛学知识,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是一举三得,”无忌眼睛闪亮亮地说道,“其实我也想去参拜大雷音寺的。”   裴湘莞尔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她低头处理刘家老伯需要的草药,同时细心地给无忌做讲解。 第424章   次日一早,刘伯钦便按照约定领着裴湘和无忌母子二人往两界山西面行去。裴湘和刘伯钦在山林间穿梭如行平地,年纪尚小的无忌也不露怯,一直紧紧跟着两个大人,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还有余力欣赏山野风光老树新花。   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对面一座高耸入云霄的大山便闯入三人视线之中,诨号“镇山太保”的刘伯钦当即便缓下脚步,指着那险峻崔巍山峰道:   “殷娘子,无忌,再往前走,就出了大唐国的地界了,那边是西面鞑靼国的山林地带,我就不过去了。”   裴湘顺着刘伯钦的手势向远处眺望,只见满眼青翠,云雾缭绕。   “有劳刘太保领路,我这就和无忌去两界山的西边转一转。今晚若是没有及时返回的话,明日也会回转刘家庄,请勿担忧。”   经过几日相处,刘伯钦自是相信裴湘的本事,便颔首笑道:   “从此处山路往下走,绕过洼地密林,行不过数里,就是那座高峰的山脚处了,你提到过的那只神猴就在那山下石匣当中。据山里的老人家说,自王莽篡汉之时,那神猴就被监押在那里了。”   语毕,这刘伯钦便目送母子二人离去,直到再也不见那一高一矮身影,他才回身返程并招呼家仆童子一起进山打猎。   而裴湘和无忌则按照刘伯钦指点的路线,一路摸索下山,果然在山脚下的石匣当中,见到了那露出一颗毛绒绒脑袋的齐天大圣美猴王。   还未等裴湘两人走近,那被压在山下的大圣便高声喊道:   “喂,过路的,你们是何人,是这山中附近的住户吗?”   裴湘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石崖四周监押齐天大圣的土地山神和天兵天将,试着靠近了几步,发现并未受到阻拦,便知道这些奉命守在此处的仙官们并不禁止有谁探望齐天大圣。   “大圣,我们母子特来拜望你,也是来请罪的。”裴湘上前施了一礼,诚恳说道。   这话让孙悟空有些惊讶疑惑,他用火眼金睛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和孩子,确定他们不是自己的知交故旧。   “我老孙被压在这里五百余年了,也未有什么知己好友来探望,你们却是哪个?与我有什么来历渊源?还有,这恕罪的话,又从何谈起?”   裴湘走近两步,细瞧大圣此时的模样。只见他口能言却身不能动,满头满脸的青苔泥沙尘垢,耳后还生着薜萝青草,但依稀可看出其原本的模样。果然是一双火眼金睛,一张尖嘴朔腮雷公脸,还有那被压了五百年也没有被压散了的傲骨锐气与桀骜凌厉。   “大圣,我们之前并不相识。我姓殷,这是我的孩儿无忌。大圣可还记得七八年前的一桩事故?就是那被贬下凡的天蓬元帅途径此地,同你说过些什么。”   闻言,孙悟空面露沉吟,他上下打量裴湘片刻,心思微微一转,便有了些猜想,不禁嘿嘿笑道:   “你是说那个惫懒好色的夯货?他怕我哩,见到我被压在这五行山下,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只一个劲儿地嚷嚷着他可能被三只眼骗了。接着又一直喊糟糕,颠三倒四地吵着他的美貌小娘子被不知哪个厚脸皮的妖精偷偷掳走了。再后来,他又揪着这里的土地山神再三确认,得知我一直被压在这五行山下从未离开过,就气得直喘粗气两眼充血,然后就折返云头跑了。说起来,老孙至今还糊涂呢,到底何方人才俊杰把那夯货骗得那般凄惨?”   裴湘能想象得到那天蓬元帅当初气得骂咧咧跳脚的模样,要不然,那厮也不能想也不想地就冲去了灌江口,甚至打算找二郎真君对峙一番。直到遇见裴湘扮演的郭申后,那色令智昏的天蓬才渐渐冷静下来,而后又开始后怕认怂并当了逃兵……   “天蓬之所以会那样气愤,和我有些关系,这其中原委……同我来找大圣致歉也有些瓜葛。我欲与大圣禀明前因后果,不知大圣可愿意倾听一二?”   这美猴王被压在五行山下石匣之中已有五百余年,既动弹不得,又没什么亲朋好友来找他说话解闷,早就憋闷坏了。如今来了裴湘母子,既不怕他,又对他十分有礼,他自然愿意多说说话打发时间。   不过,想归想,孙悟空却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殷切急躁,他只是做出可有可无的样子来,哼了两声,示意自己在听。   但裴湘却没有立即解释,而是笑盈盈地说道:   “大圣,我打算在附近设下阵法,免得被这些看守你的土地山神们听到我们的谈话。”   孙悟空忍不住轻咦一声,奇怪道:   “我观你还未成仙得道,连太乙散数都不算,如何就能设下阵法防备住这些地仙天仙们?再有,你到底有何重要言辞,需得如此防患戒备?若是说些荒唐诡诈之事,便不要开口了,我老孙懒怠细听。”   裴湘摇头解释道:“大圣莫要误会,我只是不喜欢把自己的经历透露给不相干之人而已,非是因为心虚尴尬而打算行鬼魅阴暗之伎俩。若是大圣信不过我,也可和这些仙官们商量一番,令他们暂且离开。一旦大圣觉得我的言辞无聊虚伪,便可立即让山神土地等近前来驱逐我。”   孙悟空晃了晃头,眼睛一转,似笑非笑地抱怨道:   “你这提议听起来倒是显得有些糊涂了,这里的土地老儿是看守我老孙的牢头,山神是给我老孙送牢饭的差役,你见过哪家被囚的能指挥得动那囚人的?”   裴湘闻言,立刻目光灼灼地看着孙大圣,一脸信赖地说道:   “大圣自然与众不同。”   无忌在一旁小声地赞同道:“对,我娘说过,你是齐天大圣美猴王,一根金箍棒能捅破天戳穿地,一个筋斗云能十万八千里,可厉害啦。”   说完话,他也瞪大了一双圆眼睛期待地看着孙悟空。   孙悟空微怔,他被这突然出现在五行山下的娘俩一起用崇拜信赖的目光望着,心情蓦然间好了三分。于是,他龇牙咧嘴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连带几句冷言告诫,就把那山神土地六丁六甲等仙官齐齐喝退。霎时间,这山脚下就清净了许多。   “哇,果然是齐天大圣,真的好厉害。”   无忌惊叹出声,这小家伙不知何时已经溜达到了那石匣附近,并蹲坐在了大圣的对面,眉眼弯弯,全无惧意。   孙悟空见小小的无忌这样坦然自在,并不认为这是源于孩子年幼时的无知无畏。他略微一思忖,便意识到,这孩子对自己的亲近态度,肯定是和家中长辈的教导分不开的。这想法一出现,他心里不禁又多了些许美滋滋气昂昂的畅快感觉。   “这样可以了吧,殷娘子?你别弄什么阵法了,那玩意儿有时候一旦摆设起来,就得花费十天半个月的功夫,还不一定能成功。当然,即使你真的摆好了厉害阵法,说不定我老孙也没兴趣听你讲什么了。”   裴湘望着纷纷离去并且不再朝这边张望的的诸位神灵,再一次清晰认识到了孙悟空在三界中的偌大名声和威慑力。这位曾经大闹天宫的美猴王即便落到如今这般狼狈境地,依旧能够得到尊敬和畏惧。   见裴湘不语,孙悟空又道:   “别看我老孙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不得自由,可也还算有几分名声的。呵,只要我老孙不掀翻身上的五行山,这些奉旨看守我的天兵天将们就不敢多事。所以,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我保证他们都收了耳朵闭了眼睛,绝对不会做那偷听的勾当。”   听到孙悟空的保证,裴湘扬眉一笑,温声道:   “我自然相信大圣,因为我也曾借用大圣的威名保全自身,并震慑住了心怀不轨的好色之徒。大圣,这也是我来五行山的缘由,对于擅自冒用了大圣身份一事,我要说一声抱歉。”   裴湘的话立刻引起了孙悟空的兴趣,他睁着一双火眼金睛上下左右端详裴湘,竟然有些想象不出她是如何冒用自己的身份,因而便催促道:   “现在没有旁人听见咱们的对话了,你且快些道来。”   裴湘轻轻点了点头,她在坡下一处地面上使了个清洁的魔法,然后席地而坐,正好和孙悟空平视。   “大圣,在八年前……”   裴湘先是简单说了一下殷温娇新婚丧夫又遭水寇威逼的祸事,紧接着又说到了陈光蕊的还阳和天蓬元帅做下的抢夺欺瞒恶行,之后,她才讲到了正题。   她叙述道,她先是易容成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模样,唬得天蓬心生逃跑之意,而后又因自己实力不济唯恐天蓬起疑,便又把另一位无辜的强者牵涉其中。最后几经周旋,她终于把那皮厚心贪的被贬元帅诓骗走了,而自己也因此得到了自由和喘息之机。   “大圣,我扮作你的样子,谎称已经离开了五行山,并且和二郎真君结为了好友,这才把天蓬那厮吓得心惊胆战狼狈逃窜。”   回忆到这里,裴湘便安静了下来不再继续叙述往事,而是耐心地等着孙悟空回复。   这孙悟空自来也是好耍好闹的,又有一腔天生的义气清明,所以,他并不觉得裴湘冒名顶替的手段有何不可,反而暗赞一声机灵并且十分好奇所谓的幻术易容手段。另外,依照孙悟空看来,即便这殷娘子冒充了自己,可也没有败坏了齐天大圣美猴王的名声,因而,这孙大圣的心中当真没多少不乐和恼怒。   当然,最重要的是,只要想到那二郎真君比自己更“惨”,孙悟空就觉得这事儿十分有意思。若是此刻行动自由的话,他估计要叽叽咕咕笑着翻几个跟头了,再拿出金箍棒好好耍一耍。   “行了,你不用一直道歉了,老孙也不是古板迂腐的小心眼,看在你还算有些眼光,知道三界中唯有老孙的名头够响亮的份上……嘿嘿,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来,你和我说说后来怎么样了?天蓬那厮气哼哼地冲回去了,可是惹了什么麻烦了?莫不是真的气血上冲扛着钉耙打上灌江口了吧?”   裴湘见孙悟空不和自己计较冒名顶替之事,心底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其实她之前也推测过,依照这齐天大圣的脾气心胸,几乎不可能和她计较这件事,可人家不计较是一回事,自己这里终究是存着一丝歉意的。因此,在亲耳听到大圣的回答后,裴湘心里才觉得这件事算是彻底翻篇了。   也为着这个缘故,在之后谈到二郎真君和天蓬相遇的场景时,她的语气中就多了几分轻松随意,还有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亲近愉悦之情。   孙悟空咧了咧嘴,有一瞬间竟然和那天蓬产生了相同的想法,对面这女子当真和那杨二郎不是前世的有情人、今生的再续前缘?   想到这里,美猴王就觉得有点失望了。他和杨戬不打不相识,对彼此都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敬意,倒是没有真的仇怨疙瘩,但是多少存着些看热闹的心思。   所以,他其实更加想听裴湘讲一讲天蓬那厮是如何气恼杨二郎的,之后又是如何被教训的。他并不想听一对孤男寡女相识相知的过程,也对二郎真君是如何的稳重可靠这种事提不起兴趣来。   虽然这些事听着就觉得有点甜,甜的……让他想到了清甜甘美的桃子。可说实话,作为一只天地孕育的石猴,孙大圣当然更怀念天上那些又大又红的蟠桃,而不是蟠桃主人的外甥……   男人和女人……猴子和桃子……不知不觉间,寂寞了五百多年的美猴王就稍稍走了神,怀念起了永远的心头好来。 第425章   裴湘并不知晓孙悟空对桃子的深沉思念,但她察觉到了对方的心不在焉,便三言两语结束了对往事的回忆,开始说起其它事情来。   孙悟空对裴湘的幻术易容和之前提到过的阵法十分感兴趣,就提议让裴湘变成他的样子看看。待到裴湘果真幻化易容成了美猴王的样子,又模仿着他的举止神态说话走路左顾右盼,孙悟空顿时觉得颇为新奇。   他嘿嘿笑了几声之后,还当场帮着裴湘修正了一些细节之处,让她的模仿幻化更加贴近原主。   “成了,现在只要不动手打斗,就连我这个原主猛一瞧见你,都得犯迷糊。殷娘子,你之前未见过我老孙,只是凭着想象和一些画像就能做到这般地步,确实挺不容易的。”   “是我运气不错,一来,我借了大圣威名,唬得天蓬心惊胆战无暇细想,”裴湘撤下易容术恢复了本来模样,含笑道,“二来,也幸亏大圣在天庭的时候没有和天蓬那厮结交熟识,中间又隔着五百余年的漫长光阴,这才成功糊弄住了他。”   闻言,孙悟空叹了口气,他左右晃了晃头,连带着长在他耳后的一棵杂草也跟着迎风摇摆。   “殷娘子,你这说漂亮话哄人高兴的本事委实不小。哎,你自己有七分本事,却偏偏要把功劳白白分给我五分。嘿,我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却忍不住乐呵。”   裴湘微微挑眉,认真说道:   “我佩服大圣的本事,自然非常乐意说好听的真心话。大圣心思清明道心通透,不会因为我的几句诚恳赞美就迷失了本性,仅仅是感到心情愉悦而已。这样一来,我们两个都高兴,何乐而不为呢?”   孙悟空“哎呀”一声,心道自己可算是弄明白了,怪不得杨戬那又冷又傲的家伙竟变成了这女子口中的温和稳重之辈。这天天被温温柔柔细声细气的好言好语包围着,哪里还冷峻刚强得起来?即使是石头心肠寒冰脾气,那也能捂暖和热化了。更何况……那小圣二郎真君本是个面冷心热的仗义豪杰,可不就得化为绕指柔么。   想到这里,孙悟空飞快转了转一双火眼金睛,忽而觉得自己还得更加警醒一些,千万不能被这人类女子轻易“哄骗拉拢”了。   ——这悦耳动听的吹捧赞词,每天听上个十来句也就足够了。再多了,本大圣说不得就要飘飘然了。   孙悟空默默回忆了一下他今天见到裴湘后听到的奉承话,思来想去,算来算去,发现还真不多,也就三五句而已。其它的,那都是诚诚恳恳的大实话呀,绝对算不得吹捧拍马的。   算明白了这笔账,孙悟空立刻就放心了,又开始和裴湘探讨起她之前提起过的阵法来。   说着说着,两人之间的谈话内容又转向了对一些经文典籍的理解感悟,以及修炼经验。他们时而彼此争论时而互相补充,讨论之后不免要安静思考片刻,而后再继续讨论。不知不觉中,便已经过了晌午时分。   “娘,我饿了,”一直安静乖巧旁听这场谈话的无忌举起小手,脆声打断了裴湘和孙悟空的思索,“咱们和大圣叔叔吃些东西吧,喝点儿水,然后再接着谈,好不好?”   裴湘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天色,发现已然错过了午饭时间,便对儿子露出了一个抱歉的表情:   “对不起呀,无忌,娘差点儿把你忘了。我们现在就准备吃饭,嗯,你先帮大圣清理一下脸上的泥土和头上的苔藓,等我去寻些野菜菌子,再摘些野果。”   无忌乖乖点头,朝着裴湘挥了挥小手,又从衣服里抽出一条干净的小手绢,表示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大圣叔叔的。   叮嘱了儿子几句后,裴湘又拜托大圣帮忙临时看顾一下无忌的安全,而后才转身离开到深山里去寻找合适的食材。   等到裴湘带着食物返回时,无忌已经和孙悟空相处得十分融洽了。他一边绘声绘声地描述着在灌江口的生活和出门在外时的各种有趣见闻,一边用沾湿了的手帕给大圣清洁脸上的泥土污垢。   “无忌,把这些果子清洗一下,问问大圣要吃哪一种?你们俩先分着吃些吧,饭食菜蔬还得一会儿才能做好。”   “好的,”无忌跑过来接过裴湘手中的果子,见里面有两种是裴湘之前尝过又称赞过的,连忙各取出几枚留给裴湘,“娘,你也先吃些果子吧,解解渴。”   裴湘低头一看,发现无忌给她挑选的果子是其中最大最水灵的,不禁会心一笑,觉得儿子真是又甜又乖。   孙悟空瞧着这母子二人之间的互动,咧嘴笑了笑,心情也比较不错。   吃完果子,裴湘开始生火煮食物,而无忌则依旧坐在孙悟空的旁边帮他梳理头上的猴毛,同时继续讲故事念佛经问问题……   太阳落山之前,裴湘便带着无忌告辞离开了。母子二人打算晚上回刘伯钦家中住宿,第二天再来看望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   “大圣叔叔,明天上午,我给你演练一套我新学的刀法吧,那些招式可厉害了,还特别潇洒,是真君叔叔传授给我的。”   听闻是二郎真君的刀法,孙悟空顿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他对无忌道:   “你给我演练二郎真君教你的刀法,我也教你一套齐天大圣的刀法耍耍。到时候,你用这两种刀法御敌,比一比哪种更犀利。”   无忌连连点头,又笑眯眯地对孙悟空挥手道别,之后才蹦蹦跳跳地追上裴湘的身影离开了。   这日之后,裴湘母子二人就经常去山脚下看望孙悟空。裴湘会和孙悟空聊一聊修炼感悟,还会向他打听五百年前四大州的风土人情,以及三界中有名的仙魔妖鬼怪等存在。   其实,有些事情她之前已经从二郎真君那里听说过了,可是再听孙悟空以他的角度讲述出来,就又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这也让裴湘对这方世界有了更加清晰全面的认知。   同时,在对比分析过孙悟空和二郎真君对同一件事或者同一人物的不同看法后,裴湘发现,她脑海中有关二郎真君杨戬的形象变得更加鲜明完整了。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她又重新认识了一遍那位仙凡结合出身的三界战将显圣真君。   当然,除了裴湘和孙悟空之间的交流外,无忌也和他的大圣叔叔日渐熟悉了起来。甚至从某方面来讲,无忌和孙悟空之间的相处氛围要更加随意自在一些。因为大圣一直记得不能多听裴湘的赞美之词这件事,而他和无忌之间又时常有洗脸、拔草、梳毛和喂果子的互动,关系自然就愈加亲密起来。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一个月。   一日,裴湘正在和孙悟空讨论老君药炉中的三味真火到底有多厉害的时候,忽然中断了话语。她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半晌,眉目间划过一抹舒缓的笑意。   “大圣,我等候的同行之人已经踏入五行山的范围了,我要按照约定去寻他了,今日就先走一步了。”   “去吧去吧,我正好和无忌吃果子。”   孙悟空其实并不太清楚为何裴湘一定要带着儿子西行,因为裴湘在叙述往事的时候,刻意忽略了无忌的佛子身份。非是她不信任齐天大圣,而是因为这五行山是佛祖镇压神猴之地,又有诸多天兵天将看守,她担心把无忌的身份说出口后,会招来大神通者们的注意。   说起来,裴湘的一些计划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暴露出来,既有必然的理由,也有偶然的因素。   依照裴湘的判断,佛道两教中的最顶尖大能应该已经有些预感了,但他们却不能轻易出手干预什么,免得弄巧成拙或者不被天道承认。   而顶尖大能之下的那些得道者们,倒是非常有可能是真的还未反应过来,毕竟仙凡之间的时间流速是不同的。裴湘和无忌在人间度过了七年光景,天上也不过是七日而已。一盘棋,一次悟道,亦或者一次宴饮笙歌,日子就倏忽而过了。   “再有就是,做惯了强者,总要不自觉地忽视印象中的弱者的。”   裴湘暗自思忖着,西游故事中,神仙们的坐骑仆从下凡后,大多不把人命看在眼中,甚至把吃人肉之事看做是稀疏平常。这样的轻慢残忍态度,大约可以推断出三界中强者对待弱者的态度了。   “他们大约从来没有想过,凡女殷温娇胆敢在仙家的眼皮子底下施计谋做手脚吧?啧啧,既不相信她有这个胆量见识,也不想相信她有这份能力。是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不认为一个还未得道成仙的女子会有瞒天过海的本领。说到底,‘殷温娇’是不值得谨慎对待并严加防范的渺小蝼蚁……而那替身魔偶又属于了另外一种力量体系……”   思绪纷纷涌现,裴湘一边琢磨着在观音菩萨亲赴长安择选取经人之前,他们到底能不能发现端倪,一边飞快朝着空闻大师那里赶去。   在一段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裴湘替取经人赶跑了毒蛇猛兽。   “空闻大师,你真做好去西天大雷音寺参拜佛祖求取真经的准备了吗?此去山高水远危险重重,随时都有命丧黄泉的可能。像今日这样的毒蛇野兽,往后绝对不会少,更别提那些强盗流寇、山精恶鬼了。”   空闻大师低声念了一句佛号,再抬头看向裴湘时,眼中满是坚定平和:   “阿弥陀佛,贫僧心意已决,不到西天绝不回头。此乃贫僧在佛前立下的宏愿,纵然身死,也心甘情愿。”   “既如此,那我就按照之前的约定,护送大师西行。”裴湘含笑点头,转身引路。   但空闻大师却没有立即跟上,反而踌躇问道:   “殷施主,你当真要带着小无忌同贫僧一路西行吗?此行必然险象环生……”   “大师,”裴湘打断空闻的劝说之言,温和说道,“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会让无忌平安无事的。”   “阿弥陀佛……”空闻的眼中有着出家人特有的通透和慈悲,“殷施主,往后路上若是遇到棘手的境况,还请带着无忌及时离开,无需顾及贫僧。”   裴湘浅浅一笑,并不和空闻继续讨论类似的问题,只是朝前伸了伸手,示意空闻跟她离开。   把空闻大师安置在刘伯钦家中后,裴湘又返回孙悟空处接无忌返程。听到精通佛法的空闻大师来了,无忌当即欢呼一声,他立刻结束了和孙悟空的闲聊,准备尽快返回刘家庄内同空闻大师讨论经文内容。   见此,孙悟空懒洋洋地抱怨道:   “那些和尚们念的经,听一听就行了,怎么这么热衷?这小子莫非还想当个吃斋敲木鱼的小光头吗?那日子可就太没有趣味了。”   裴湘望着无忌蹦蹦跳跳跑远的身影,转头对着孙悟空笑吟吟地说道:   “大圣这是舍不得无忌了吗?其实,这孩子也就今晚能缠着空闻大师讨教讲经文了。从明天开始,我得给那位常年打坐念经的大师做些训练,练练他的体魄和身手,免得他在路上因为体弱劳累而生病了,或者过分拖慢行程。”   孙悟空眼睛一斜,直率说道:   “既然你忙着操心老和尚,就不用总来看我了,让无忌一个人来就好。”   “只要大圣不嫌弃无忌打扰,我就让他来。”   “不扰不扰。我老孙每天待在这里实在无聊,来个活泼爱说话的小孩子谈笑聊天,怎么会嫌弃?况且,我也能帮你指导无忌的那些课业的,文的不行的话,还有武的。   “说起来,我老孙其实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刀枪棍棒斧钺钩叉无不擅长,只是因为在东海龙宫里得了根如意金箍棒,所以使用棍法的时候就多了些。嘿,你让无忌跟我练几天武,学学我的招式,说不定比二郎真君教给他的那些更适用呢。”   对此,裴湘有些隐隐顾虑,但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其实,无忌这孩子的话有些多……”   “不算多不算多。老孙以前确实不耐烦哄孩子,但现在这种境况,也就不挑三拣四了。再说了,你这儿子目前看着还算机灵,说话做事都挺有条理的,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要撒泼胡闹的娇惯小儿,我不嫌烦的。”   裴湘见孙悟空确实希望无忌留下,便干脆展颜一笑,对着孙悟空施了一礼,感谢他愿意教导无忌。   晚上,裴湘又征求了自家儿子的意见。无忌显然也挺喜欢和孙悟空相处的,因为那位大圣言谈诙谐有趣,又总是很乐意听他说话,还愿意指点他一些打架时的取胜小窍门,有些像无忌想象中的兄长。   于是从第二日开始,裴湘每天清晨都会把无忌送到孙悟空眼前,紧接着,她再返回刘家庄内训练空闻大师,并教导他一些基础的锻炼健体方法。然后,在太阳落山之前,她又去西面的五行山山脚下把无忌接回来。   如此度过了半个多月之后,裴湘选了个最近的适合出门远行的黄道吉日,准备在那一天正式动身出发,然后护送空闻大师一路西行。   临行前的一天,裴湘带着无忌去和孙悟空道别。   鉴于这位孙大圣之前表现出的对无忌的喜爱不舍,裴湘以为的道别场景该是脉脉温情和依依不舍的。不曾想,听闻他们母子二人即将离开五行山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竟然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双火眼金睛里流露出了浓浓的轻松欢喜之情。   “要启程了?那快些出发吧,等老孙脱困那日,咱们再相聚。”   裴湘眼波微转,默默看了一眼身边的儿子和石匣中的大圣,好奇这半个多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让大圣这么“嫌弃”了?   “大圣……这?”   “哎呀,没什么没什么,快走吧,一路顺风,平安如意。殷娘子,若是遇到那等厉害的妖怪,实在打不过就报上本大圣的名号吧,说不得还能震慑一二。”   裴湘欣然颔首。她看得出孙悟空其实并没有讨厌无忌,虽说一直嚷着让他们母子快些离开,可他看向无忌的目光还是非常温和的,甚至还有一丝疼爱。   因而,她心思一转,便猜想这大圣是不是心有不舍,可又十分清楚不能把无忌长久留下来,所以才表现得如此急切,以掩饰内心里的真实情绪。   于是,裴湘便提议道:“大圣,反正我们明日才启程,不如今晚再让无忌和你聚一聚、说说话?”   “不用!”   孙悟空猛摇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裴湘的提议,并且干脆直言道:   “快走吧,这小子实在是太能唠叨了,还有一肚子问题,练武时小嘴也嘀嘀咕咕个不消停,一直问什么原理呀,招式来源呀,为什么要这样那样什么的……啧啧,我怎么知道?老孙我天生就知道该那么出招,可没研究过为什么……哎,殷娘子,之前你在这里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等你去忙着锤炼那大和尚去了,我才发现,这小子忒话痨了!”   “大圣叔叔!”一旁的无忌顿时露出了吃惊不信的表情,他鼓了鼓脸,皱着小眉头反驳道,“我说的都是有用的话,才不是唠叨呢。而且,我确实就有很多不解呀,娘说善于发现问题也是一种本事,孩子的好奇心不该被扼杀的。还有哦,我以前和真君叔叔一起习武的时候,真君叔叔从来没嫌弃过这些。哼,我现在宣布,我生气了!”   气呼呼的无忌没有注意到,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裴湘的视线下意识地微微漂移了一瞬,显然,一些事是另有内情的。   其实无忌之前就念叨过,说他去二郎真君道场习武时,隔三差五就能碰到杨戬有事外出或者在书房忙碌,让他只能跟着梅山六兄弟学习。而裴湘每次去拜访二郎真君的时候,就保准能次次见到主人家。关于这件事,小无忌一直把主要原因归结于运气好坏上面。   但……裴湘和二郎真君心里都清楚,这不仅仅是运气好坏的问题,而是一向沉稳可靠的二郎真君也需要不时地清净一日,然后才有充足的精力与耐心,应付小孩子的无数个为什么和叽叽喳喳巴拉巴拉叽叽喳喳…… 第426章   裴湘、无忌和空闻大师三人从两界山出发,正式踏上了取经路途。山脚下,无忌朝着孙悟空所在方向遥望片刻,然后才板着小脸扭头继续前行。   “无忌怎么了?”空闻大师看着明显情绪低落的孩子,悄声询问裴湘。   裴湘抿嘴—乐,解释道:“他有些舍不得和新认识的大朋友分开。”   “才没有舍不得呢,”无忌听到裴湘的话,立刻大声反驳道,“娘,我这是在伤心失望,哼,我肯定没有舍不得大圣叔叔的,我还在生气呢!他竟然觉得我啰嗦,明明、明明我说的话都是非常有用的,都是不得不说的,都是生动又有趣的,怎么就啰嗦了?空闻大师,请你评评理。”   空闻:“……阿弥陀佛。”   裴湘扑哧—笑,觉得无忌这个问题可真是为难了“出家人不打诳语”的空闻和尚。   “娘,我正生气伤心呢,你怎么还笑呀?你都不关心我了吗?”无忌委屈地拉长了语调,小眉头皱在了—起。   裴湘连忙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定严肃些,她勉强收敛起眼中的笑意,尽量用—本正经的表情和温和慈爱的声音问道:   “儿子,既然你的大圣叔叔让你这么难过,那你准备怎么办呢?从今以后和大圣绝交吗?不把他看做好朋友了,这样就不会伤心了,对不对?”   “当然不对啦,”马上要过八岁生日的无忌猛摇头,并用—种“你怎么这么冷酷无情这么无理取闹”的眼神瞄着裴湘,认真阐述道,“朋友之间有分歧是很正常的。意见看法不—致的时候,当然要寻找—个解决的办法呀,怎么能稍稍不高兴就断然绝交呢?这样也太不珍视朋友间的情谊啦。”   “那你准备怎么化解这个分歧?”裴湘黛眉微挑,好奇问道。   无忌小声地叹了—口气,背着手晃头晃脑地说道:   “真君叔叔说过,朋友相处贵在坦诚,有误会猜疑要及时化解。所以,我打算经常给大圣叔叔飞书传信,同他讲讲我路上遇到的事情和心里产生的想法,—步—步地证明我说的话都是有理有据的,都是有必要的,并不是小孩子幼稚天真的叽叽喳喳。”   裴湘:“……可是,儿子呀,朋友相交也贵在尊重彼此的性格脾气差异,万—大圣他就是觉得你话多呢?他倒是不会因此真正厌烦你,可是却—定不喜欢也不习惯这种相处方式。无忌,你希望朋友能理解你并认同你,没有错,但却不能把这个想法变成朋友的负担。你也许可以试着从大圣的角度看待这件事的。”   无忌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沉默了—会儿后,他缓缓开口道:   “娘,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注意的。不过,我还是会给大圣写信的。他被压在那座大山下那么久了,很少有谁去陪他说话,每天只能看到眼前的那些景物,日子实在是太单调太寂寞了。所以,我打算把我路上经历过的美丽风景和奇事趣事都告诉他。   “他要是觉得我写的信太长太细致了,可以分几次阅读的。这样—来,也许等我下—封信件寄到时,他刚刚读完上—封。嗯,这么想想,其实也挺不错的。”   闻言,裴湘莞尔—笑,鼓励地拍了拍无忌的小肩膀:   “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其实,能否成为朋友是—种缘分,自来强求不得。相处之后,若是双方都觉得挺愉快轻松的,那这段友谊就值得持续下去,若是你们哪—方觉得不习惯不舒服了,那也没有必要勉强迎合。这不是哪—方的错误,只能说是少了成为知己挚友的默契而已。无忌,人生少不了遗憾,别委屈自己,也别为难苛求他人。”   “娘,我记下了,你放心吧,我会快快乐乐交朋友的。而且,我和大圣叔叔之间的感情也没有那么不牢靠的,我知道他可喜欢我啦,就是年纪大了有些不愿意接受新事物或者思考新问题,所以才觉得我的问题太多的。但我年轻呀,我会体谅他的。”   “唔,你……高兴就好,”裴湘眨了眨眼睛,岔开话题道,“好了,说了这么多,那你现在还生气伤心吗?你瞧,空闻大师—直担心你的心情呢。”   无忌抓了抓头发,蹦蹦跳跳凑到空闻身边,乖巧地笑了笑,眉目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低落。不过,他到底是被宠爱长大的小孩子,自然还是有自己的小脾气的。因此,在路边临时休息的时候,他悄悄对裴湘说道:   “我还是有—点点气愤的。我这么可爱懂事,他干嘛要嫌弃我呀,哼!等下次见面了,我—定要捉弄—下大圣叔叔,让他知道不该随随便便嫌弃—个聪明善良的好孩子的。”   面对突然有些小傲娇的儿子,裴湘含笑地点了点头,有些好奇这孩子将来要怎么“报仇雪恨”……   这段小插曲过后,母子二人继续护着空闻大师西行。   —路皆是崇山峻岭崎岖山路、叠岭层峦荒野洼地,三人晓行夜宿爬山涉水,遭遇了不少豺狼虎豹和毒瘴蛇虫,但却很少遇到那通了灵智的妖魔精怪之流。偶尔出现—两只,也是那种不成气候的小妖小怪,便是无忌—人就能对付了。   路过蛇盘山鹰愁涧之时,裴湘特意在附近转了转,详细探查—番并记录下此地的地形地貌,为以后无忌也许会在这里遇到白龙马做准备。   之后,他们三人—起动手做了—个十分结实的枯木筏子,而后撑着这木筏顺流而下,如风似箭地穿过水声聒噪的鹰愁陡涧,顺利登上了西岸。   从始至终,这水光澄清的陡涧内都没有什么水妖业龙冒出来袭击旅人,委实是—片清净无邪之地。   下了蛇盘山,西行的三人又走了两月左右。经过观音禅院时,空闻大师带着无忌和这禅院的主持方丈辩了—回经文、论了—场佛理。之后三人又在寺院中留宿了两晚,稍稍休整歇息过后,他们便平平安安地离开了这座原著中发生意外的寺院,继续前往西天取经。   在观音禅院附近未遇到黑熊精,在高老庄借宿的时候,他们自然也没有听到有关猪八戒的丑闻。毕竟此时节要比原著中早了许多年,那猪八戒的岳丈高太公正是年富力强之际,还未到招上门女婿的年纪。   不过,因着猪八戒的身份和来历都有些特殊,裴湘便领着无忌去了附近的福陵山云栈洞前转了—圈。这—去,正好撞见那受罚下凡并投了猪胎的昔日天蓬,正在此处做倒插门女婿。这夯货跟在—个叫做卯二姐的女妖精身后,—直姐姐长妹妹短地腻歪纠缠。   “无忌,这猪妖就是曾经的天蓬元帅,先前蟠桃宴上调戏嫦娥被贬下凡,又在投胎途中心生歹意,偷偷抢了你父亲陈光蕊的尸体,企图鸠占鹊巢。   “后来,二郎真君把这厮的恶行禀告天宫,又亲率兵将把他捉拿归案。天庭不许他继续占用你生父的尸体,罚他转投猪胎。但他到底曾是大罗仙,真灵不灭自有灵智,所以投了猪胎以后也没有真正沦落进畜生道,而是成了猪妖,如今在此度日。”   无忌观察了—会儿那肥头大耳的猪刚鬣,悄声说道:   “娘,虽然说他已经受了罚,可我还是讨厌他,我现在特别想亲自揍他—顿。”   裴湘眼波微转,温声劝道:“你现在不是他的对手。若是要揍他,还得靠我帮你,你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啦,”无忌急忙摇头,并飞速回答道,“报仇这种事—定要亲力亲为才能痛快解气,如果依靠旁人帮忙的话,那就没意思了。我—定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出—口恶气。娘,我记住这猪刚鬣的住处了,等将来我长大了,把本领学好了,再来找他清算。”   “嗯,我相信会有那—天的,到时候,也许就不只是打—顿那么简单了。”   裴湘含笑着点了点头,又斜觑了—眼正在给卯二姐耍钉耙显摆本事的猪刚鬣,饶有深意地说道。   离开了高老庄—带,裴湘母子继续护着空闻大师前行。   途径怪石嶙峋的黄风岭时,裴湘用魔法药剂和魔法阵遮掩了三人身上的气息,既成功避开了附近巡山的小妖怪,又没有引起黄风岭黄风洞中黄毛貂鼠妖怪的注意,算是有惊无险地躲过了—次危机。   不过,裴湘并不准备就这么直接离开此地。在彻底走出八百里黄风岭这片险峻凶恶之地前,她先是安置好了空闻大师,而后就带着无忌悄悄返回了山中。   不多时,母子二人便蹲守到了—个看上去有些资历地位的巡逻妖精。他们把那小妖打晕后,又将其拖到隐蔽角落中严加审问。小半天后,裴湘成功审问出了黄风洞中那妖怪的外表模样和看家本事。   “无忌,把这些消息记下来吧,也许以后会有用。”   “好的,娘。”   黄风岭之后,是—脉平阳之地,人烟日渐繁密。   经过—座热闹大城时,三人用他们在深山老林里采摘到的珍稀药材换了银钱,不仅添购了必要的衣物用品,还找机会买到了矫健马匹,而后便快马加鞭继续赶路。这—走,就是三个月有余。   这日,西行的三人被—狂澜大河拦住了去路。这大河水势宽阔、波涛汹涌,—眼望不到尽头,更让人觉得棘手蹊跷的是,这河上竟无任何舟船。如要渡河,却是千难万难。   “是水势太过湍急了吗?以至于看不见船只行走。”空闻大师翻身下马,目露担忧。   闻言,无忌跃上树梢眺望片刻,落地后惊叹道:   “这水瞧着太凶了,风不大,浪却这么高,排山倒海的。”   裴湘下马走到岸边的—块石碑处,弯腰细瞧,就见那上面刻着“流沙河”三个篆字。 第427章   “流沙河?”   无忌和空闻也走到石碑前细瞧上面的文字,就见这石碑上还有四行小字: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   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原著诗文】   “三千弱水……”无忌疑惑又新奇地嘀咕道,“按照这上面的说法,流沙河上,连鹅毛和芦花这样轻飘飘的东西都无法漂浮吗?如果是真的,就怪不得这河面上没有任何船只行走了。”   空闻大师略微一沉吟,缓步靠近水边,把一些巴掌大小的枯叶和几根断枝投入进浩浩洋洋的浪滚当中。在三人的注视下,这些轻盈之物一沾上流沙河中的无边弱水,转瞬间就沉落了下去,无影又无踪。   见此情景,无忌“呀”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忽见一道黑影从河底钻了出来,携着一阵雷霆水声和晦暗腥风猛地蹿上了岸,眨眼间就要把靠近水边的空闻大师捉走。   “小心!”无忌急切惊呼,同时朝着空闻大师奔去,只是目测两人之间的距离,此时上前相救恐怕为时已晚。   水边的空闻大师只觉得一阵让人窒息的凶煞之气扑面而来。紧接着,他的视线中就出现了一个赤焰红发青黑面庞的妖怪。惊怔间,那手执一根宝杖的灯笼眼赤脚妖怪已经近在眼前……   “铮——”一柄长剑破空飞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拦截下了正要行凶的流沙河妖怪。   “呵!”那红发妖怪被拦,立刻冷森森嗤笑一声,也不言语交涉,反而恶意大涨目露血色。   只见他脚下猛生云雾飞沙,如虎豹出山般跃到半空当中,再次袭向空闻大师,那动作快若闪电又狠辣刚猛,俨然要直接砸碎空闻的头颅。   然而,水怪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裴湘的剑意剑招。   就在这妖怪逞凶发狠之际,裴湘的第二剑紧随而来,这次就不仅是拦截阻挡之用了,而是直接刺向红发妖怪的要害部位。   裴湘的剑法,经过数个世界的磨砺与感悟,精湛奥妙之处并不弱于仙魔剑法。纵横浩荡的无边剑气和一往无前的冷肃剑意似天罗地网、似星辰浩瀚灿烂明耀,令曾经的卷帘大将、今朝的流沙河凶怪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   几招之后,他更是觉得昏沉沉、胆颤颤,四周无数杀机环绕,自己竟好似那笼中困兽般任人宰割。   水怪当即便心下大惊,不知这挥剑的女子到底是何方厉害存在,怎地扮成凡人路过此地,让他误以为是可以随意食用充饥的普通行人。一不留神间,竟招惹了这样的棘手敌人。   与此同时,无忌也配合着裴湘的攻击动作行动了。他毫不犹豫地冲到空闻大师身边,把尚处于惊愣状态中的取经人飞速带离了交战的中心位置。旋即,他又直直后退百余丈距离,将自己和空闻大师稳稳藏在了山石后方。   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之后,无忌才有功夫屏气凝神地认真观看裴湘和流沙河妖怪的战斗。   这番战斗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水怪身上多处负伤,甚至几次命悬一线,皆是仰仗着腾云和遁术才侥幸存活。   再次躲开致命一击,曾经的天庭卷帘大将心中暗道:   “这女人果然不是凡人,手中的长剑也不是凡铁冶炼打造而成的,否则怎么会砍伤我?”   意识到这些,水怪就有心逃回流沙河中避难,但屡次都被裴湘用剑气阻拦。不仅如此,随着战斗时间的延长,这水怪赫然发觉,他竟越来越远离水边了,若是再被逼着腾挪躲闪几次,就要退到那崖上了。到时候,他能逃回流沙河中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仙子,仙子,且休战吧,我认输……”   听到求饶之声,裴湘依旧攻击不断,但到底稍稍放缓了出剑速度,似乎信了这几句求饶之词。   红发水怪见有机可乘,不禁暗喜。虚晃一招后,他立刻就地翻滚,同时抖擞精神宝杖横扫,周身煞气激荡杀意凛凛。紧接着,就见他一边猛下杀招一边急速后退,靛青色的面孔上划过丝丝狠厉。   裴湘见水怪果真往她故意露出的破绽空隙处逃窜,当即手腕轻转连点三次剑尖,如蜻蜓点水般的轻盈动作,却彰显出了沉若千钧的威慑凝肃。   “既然认输了,那就留下来吧。流沙河水深浪急,我等凡人体弱力薄去不得那里。所以,咱们还是在陆地上好好商讨商讨。”   “讨”字刚落,那水怪就瞪着一双灯笼眼狠狠摔落在地,而后,他的咽喉处多了一柄锋利森冷的宝剑。显然,只要他有稍微异动,头颅和身躯当场就会一分为二……   就在流沙河岸边战斗正酣之际,在那上清天上弥罗宫中,等了足足七八个时辰的二郎真君终于见到了师祖元始天尊。   “清源,我唤你来,为了两桩事。”   “但听吩咐。”   “其一,你同凡间女子殷温娇之事,是劫数还是缘分,尚且处于混沌朦胧之中。且天机已遮,此时已经不可勉强推测窥视。聚散离合,全在你二人心念之间,吾等无法出手相助。否则只是徒增变数,是祸非福。”   听到此言,杨戬心中一沉,凤目微黯。   元始天尊见状,又温声提点道:   “清源,你能入我门下,并非完全因为你和玉鼎的师徒缘分。若是你心性不正、道心有瑕,那师徒缘分自然就该断绝了。所以,劫难之下,我也希望你能秉持初心、清明守正。莫要因为情之一字损毁道途,堕入旁门邪道,也要警惕心魔执念侵扰灵台,令道心蒙尘。”   “清源谨遵师祖教诲。”杨戬躬身行礼,把元始天尊的话一一记在心间。   “师祖,清源多问一句,那大唐国长安城里的算命先生袁守诚……当真卦卦皆准吗?”   元始天尊摇头道:“命数之事,岂能真正算尽算透?不过,那袁守诚确实非常人,天地间有此奇才,也算是应运而生,恰逢其时,将来势必要牵扯进大势中的。如此,在知凶定吉、断言生死兴败之事上,袁守诚之能,确实近乎神明矣。”   听到元始天尊亲口承认袁守诚在卜卦方面的神机妙算,杨戬的面色越显冷峻深沉,他闭了闭眼,哑声问道:   “师祖,天道之下,凡事皆有一线生机,既有劫难,便有化解之策,清源求教。”   元始天尊再次摇头,微叹道:“不可说。”   杨戬目光微闪,琢磨了一下这“不可说”三个字的深意。   ——换言之,就是存在化解之策,只是不能透露而已。这死劫不是死局,确实尚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他又想到元始天尊一开始交代的那番话,眉头便是一松,暗道“聚散离合,全在你二人心念之间”这话,岂不是化解之法?至于心念为何,师祖其实也告诉自己了,便是那“秉持初心、清明守正”八个字了。   “师祖殷殷叮嘱,清源万不敢轻忽。”   元始天尊轻轻颔首,含笑道:   “你不心生怨怼就好,不可说之事,说了,反而招惹心魔。也罢,不提你那情劫之事了,既不能出手相助,说了也是徒增烦恼。清源,我唤你来的第二件事,和奖励有关。”   杨戬面露不解,静等师祖吩咐。   元始天尊喝了一口灵茶,闭目片刻,方才缓声道:   “昔年,我同你师父师伯师叔们小聚之时,曾许诺过,他们教导的徒弟中,哪个修为进步最快,我便要赐下法宝仙丹以示鼓励嘉奖。   “你先前的修为在同辈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可到底差些火候。倒是最近这七八年间,你的道心越发圆融稳固,修为法力也节节攀升,若是再顺利度过情劫,百年之内必有突破。由此,我也该兑现昔年的承诺了。”   说着话,元始天尊抬手覆掌在半空中轻轻一佛,就见三团仙气缭绕的祥瑞光晕一字排开,飘飘浮浮地呈现在杨戬面前。   “看看吧,选一样最喜欢的带回去。”   杨戬心中一动,总觉得这奖励之事来得有些过于巧合。不过,既然师祖赏赐珍宝,他也没有推辞的必要。   于是,杨戬轻触最左面的光团,发现里面是一枚天极乾坤太乙金丹,以他的修为,服用之后大有益处。并且,这枚金丹在救命疗伤方面也颇有奇效,并不弱于东华帝君的“九转太乙还丹”。   想到裴湘的寿命问题,杨戬对这枚金丹多看重了几分。   他微微沉吟片刻,又去探查中间的光团,发现里面是一套十分适合他的仙家战甲。二郎真君一时分辨不出锻造这套战甲的材料和炼制手法,但却可以感受到自家兵器三尖两刃刀的欢鸣亲近。显然,这套战甲和他的随身兵器十分相合。   “这是……”杨戬眼睛一亮,十分喜爱眼前的仙级战甲。   “你大约已经感应到了,炼制这套战甲的材料以及手法同三尖两刃刀同出一源。你若选择了这套战甲,以后再挥动三尖两刃刀御敌,必然实力大增如虎添翼。”   “多谢师祖劳心挑选适合弟子的法宝。”杨戬感激道。   元始天尊淡笑问道:“那你准备选择这件法宝了?”   杨戬微微摇头,又抬眸看向第三团光晕:“师祖,我想探查一下这里面的宝物。”   说着话,杨戬伸手触碰最后一团光晕,片刻后,他陷入了沉思当中。   这第三团光晕中的珍宝有些奇特,既不是增长修为、固本培元的仙丹神药,也不是增加战力、提升实力的攻防兵器,而是一枚淡金色的船型法宝。   “此乃青莲紫竹浮舟,炼制的过程中加入了一点先天灵物,又意外得了南海紫竹林中的一点本源之精,所以作用颇为奇特罕见。”   “请师祖解惑。”   “这浮舟呵,虽然既不能防御也不能攻击,速度还不算快,但三界上下,五行内外,它哪里都可渡得。不论是三千溺水、幽冥鬼河、大荒雷狱还是毒瘴魔地,只要乘坐这浮舟,就可平安穿行,恍若在平静湖面自如穿梭。”   听完元始天尊的介绍,杨戬几乎没有什么犹豫,直接放弃了前面的仙丹和战甲,抬手就把青莲紫竹浮舟收入怀中。   见此,元始天尊罕见地露出了惊讶之色:   “清源,三者中,我原以为你肯定不会选择这浮舟的。前面的仙丹和战甲都对你有莫大益处,本是我特意为你挑选的,而这浮舟不过是凑数而已。”   杨戬没有对元始天尊隐瞒自己心中所想,他恭声答道:   “回禀师祖,弟子确实对仙丹和战甲十分心动,尤其是那仙丹还有救命延寿奇效,正好应了弟子如今担忧之事。   “但在离开凡间之前,殷道友和弟子一起分析过那个死劫预兆,我们无法确定那死劫会如何应验,也许是意外凶险,也许是体内恶疾。况且,殷道友的命数还和三界中的大事相连,届时即便有延寿仙丹,也不一定能起作用。所以,弟子对选择仙丹与否心存犹豫。   至于战甲……殷道友通晓异术,也曾和弟子多番讨论过法宝炼制之法的改良。弟子相信,以殷道友的聪慧能力,早晚能制作出适合弟子的披挂甲胄的,因而,弟子不愿意就此浪费师祖赏赐的机会。   “而这枚浮舟则是真正的奇珍异宝,无论是先天灵物还是南海紫竹林内的本源之精,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若是此次错过了,弟子很难有机会再获得类似的法宝。”   “单从珍稀程度而言,确实如此,”元始天尊挥袖收起悬浮在半空中的灵丹和战甲,淡声道,“只是,这浮舟只做载人渡人之用,用途似乎有些单一了,且对你目前担忧之事毫无助益,你不怕因为这几分贪心而害了那个凡间女子吗?”   提起裴湘,杨戬眉目温软,他缓声道:   “师祖,依照清源浅见,这青莲紫竹浮舟对目前的困局也许是有作用的。我们至今不清楚那死劫到底为何,说不得会把殷道友逼迫到一些凶险奇特之地,到时候若是想顺利离开,这浮舟就是关键之物。   “再有,弟子此时确实万分忧虑殷道友的安危,可也不会抛下一切只考虑自己的私情。   “在灌江口,有数千兄弟跟着弟子一起出生入死,我们时常需要进入一些秘境诡地斩妖除魔,期间不仅要应付凶恶的敌人,还要抵御奇特环境带来的未知危险和莫名困扰。若是有了这浮舟,弟子的部下兵将就会有更多活下来的机会。   “师祖,对于经常带兵打仗的弟子来说,这青莲紫竹浮舟的作用,其实要比一枚仙丹或者一件盔甲重要得多。”   这番解释换来了元始天尊的赞赏与微笑,他连连点头道:   “很好,清源,我很高兴你始终记得自己的责任。秉持初心,清明守正,你做得不错。”   杨戬一怔,猛然想到这八个字所代表的一线生机,不禁心跳骤然加速。他霍然抬头望向端坐主位的元始天尊,微微睁大了一双清凌凤目。迟疑片刻后,他到底忍住了心底的冲动,没有继续探究追问。   元始天尊微微阖目,挥手让杨戬离开,不再多说什么。   凡间,流沙河畔。   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前卷帘大将狼狈不已,他被裴湘母子以一教一学的方式审讯过后,再不敢有所隐瞒。   连翻惊惧之下,他先是交代了自己的来历出身,又说了这些年自己在流沙河一带的所作所为,而后指着身上的八个骷髅头骨颤声道:   “唯有这八个和尚,被我吃下去后,尸骨不沉,我觉得十分难得,就把他们的骷髅留了下来。其余物件,哪怕是一根鹅毛,遇到这三千弱水,都要沉到河底的,更别说什么船只了。”   裴湘微微蹙眉。她想到原著中唐僧师徒度过流沙河的办法,是把九枚骷髅头做成九宫排列,而后在上面放一艘观音菩萨赐下的仙舟,这样才让取经的一行人顺利抵达对岸。   望着波涛汹涌的河面,裴湘暗忖:   “我自己倒是可以使用水属性魔法从水底游过去,或者借用空间魔法阵和风属性魔法瞬移到对岸。但无忌和空闻却不行……如果我用魔法阵把这两人转移到对岸去,估计会被看做是取经途中的作弊行为了。   “保守起见,凡是河流,就得游过去或者乘船渡过,凡是山岭密林,就得亲自攀爬穿行。当然,若是遇到成精的妖怪,自然就可以用非凡手段对付他们。某种程度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公平。”   “娘,我们要怎么渡河呀?”无忌出声打断了裴湘的思绪。   “让我再想想,实在不行,就让这水怪举着你和空闻大师游过去。”   “先不说他能不能做到,要是他中途使坏怎么办?我们需要先想个可以威胁恐吓他的办法吗?”   一旁的红发水怪听到无忌的可怕童言童语,连忙高声叫道:   “非是我要偷懒,而是这流沙河中的弱水十分厉害。我只能在河底游泳,若是驮着小仙童和空闻高僧的话,他们就要和我一样沉在水中了。”   无忌对这个吃了许多凡人的前仙人、现水怪没有一丝好感,他嫌弃地撇了撇嘴,抱怨道:   “你好没用哦,当水怪都只会在水底游,怪不得当了神仙也只能卷帘子呢。”   水怪顿时憋闷了一口气,本就靛青晦气的脸色此刻更暗沉了。他想表现得硬气些,可一想到自己被捉住后的种种遭遇,顿时就不敢和这对一定是妖魔变化来的狠毒母子顶嘴了,只能默默认下了“没用”的评价。   裴湘歪头想了想,自言自语道:   “也许可以想个法子把这水怪的胳膊抻得长长的,这样的话,他的身体在水底行走,两条胳膊却可以把你和空闻大师托举在水面上。”   “是用那种抽长骨头的药剂吗?可是那样抽出来的骨头会变软的,还无法还原。”无忌认真询问。   裴湘迟疑道:“也许天上神仙的骨头会有所不同,密度什么的……”   空闻大师:“阿弥陀佛,还请女施主慈悲心肠谨慎行事,莫要贸然伤了此怪性命。还有,为什么不直接增加双腿的长度……”   就在这几人苦思如何渡过流沙河的时候,天空中忽然绽放出霞光万道瑞气条条。一朵祥云自天边飘飘荡荡而来,不多时,那祥云仙雾渐渐散开,露出了丰神俊朗的显圣二郎真君。   那被贬的卷帘大将猛然见到故人,顿时眼中含泪,当即悲呼一声:   “显圣真君救我!”   然而话音未落,他就看到那个小魔头欢呼一声,然后扑过去抱住了二郎真君的胳膊,而一贯冷峻淡漠的二郎真君则含笑缱绻地望着小魔头的亲娘女魔头……   ——呵,好个喜相逢的一家三口!我命休矣! 第428章   大约是因为红发水怪散发出的悲愤绝望情绪太过鲜明浓烈,杨戬在确认裴湘母子安然无恙后,就把目光落在了前卷帘大将身上。   “这是?”   “这是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的卷帘大将,被贬下凡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裴湘收起手中长剑,温声道,“他住在流沙河内,靠捉行人充饥,也不知吃了多少,光是取经人就弄死了八个。刚刚又差点伤了空闻大师的性命,就被我教训了一顿。”   杨戬顺着裴湘的话看向站在一旁的瘦高和尚,客气询问:“这位长老便是空闻大师?”   空闻大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而后恭敬回答道:   “贫僧空闻,见过显圣真君。此番确实是这妖怪欲伤我性命,全赖殷施主及时出剑相助,贫僧才幸免于难。”   杨戬听出了空闻对裴湘的维护,展眉含笑道:   “空闻大师有礼了。妖物凶残暴虐,罪孽深重,让大师受惊了。我同殷道友是相识多年的朋友,自然十分清楚她的为人,知晓她从来不会无故出手欺凌弱小。此怪被如此教训,必然事出有因。”   说完话,他便拉着无忌的小手走到裴湘身旁,同时私下传音问道:   “你之前动用了剑意,现在感觉如何,体内真元法力还能支撑多久?”   裴湘微微摇头,比划了个手势,暗示这种程度的打斗之后,自己尚有自保能力,也不需要立刻进入调息修炼状态。   得到裴湘的无声答复后,杨戬才低头望向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红发灯笼眼妖怪,淡声道:   “既是昔日卷帘大将,便是得道成仙之辈,纵然被贬下凡,也该是真灵不散修为尚存。为何要肆意残害生灵吃人充饥,岂不是罪上加罪?”   红发水怪哪里察觉不出二郎真君同裴湘等人的亲近关系,此时也不敢指望这位玉帝外甥出手相助和竭力维护,只希望对方能看在过往相识的份上说几句好话,便嘶哑着嗓子诺诺答道:   “显圣真君容禀。自失手打碎玻璃盏后,玉帝罚了八百棍,而后又把我贬下凡间,让我每七日承受百余下飞剑刺穿胸肋之苦痛。我在这流沙河内又饥又寒,实在辛苦难耐,不得已才想着上岸捉些过往路人充饥,实非是那种以吃人为乐的暴虐精怪。显圣真君,我已经知错了,还望恕罪,千万救我一救。”   “我无法救你,也无法替那些枉死之人宽恕你的罪过,”杨戬断然拒绝道,“不论你有何苦衷,孽债都已然欠下了。我今日不会插手殷道友等人对你的处置。”   “可、可他们……唉,我宁愿死的痛快些……”水怪听到杨戬的拒绝,又想到裴湘母子之前审讯时的种种威胁,顿时面露凄色,喃喃道,“现在死了,也好过遭受那些可怕的折磨……”   闻言,裴湘哼笑一声,当即手指并拢轻挥,毫不犹豫地弄晕了这流沙河水怪,不再给他继续浪费时间的机会。   等到只剩下自己这边的人了,裴湘便开口细问道:   “真君,咱们有大半年未见了吧,你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杨戬手掐法诀,轻拂衣袖,在树荫下变出了桌椅等物,又请众人入座,然后才答道:   “自从分别后,我先去拜访了海外各仙岛,之后蒙师祖元始天尊召见,又在上清天上弥罗宫内停留了大半日。此时下界,欲往西牛贺州万寿山五庄观拜望镇元大仙。适才途经此地,正好瞧见殷道友母子在此,便降下云头前来一会。”   听闻杨戬的目的地是五庄观,裴湘眸光微转,笑吟吟地说道:   “我和无忌护送空闻大师西去取经,应当也会路过那地仙之祖的洞天福地。真君可还记得长安城内袁先生的卦象?我打算趁此机会登门拜访,求问一下我与镇元大仙可有师徒缘分。”   杨戬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自然记得袁守诚的那两卦,同时顺着裴湘的话语气淡淡地提议道:   “既然你我都要去五庄观,正好可以同行一段路程。”   裴湘眨了眨眼,瞧着对面的男人端着一副云淡风轻的君子做派,就忍不住想要作弄一二,便故作耿直地说道:   “虽然同路,可真君是腾云驾雾的仙家,我等却是肉and体凡胎之人,这赶路的速度快慢自然不可相提并论,我实在不愿耽搁真君的行程。不如请真君先行一步,等一两个月之后,我们三人也会抵达万寿山五庄观的,就是不知那时真君是否还在观内做客。若有缘,我们来日再相聚”   杨戬瞥了一眼裴湘唇边的慧黠笑意,知道她其实并不是讨厌自己随行,便悄悄松了一口气。他视线轻移,落在了一旁吃东西的无忌身上,灵光一闪道:   “走慢些也无妨,正好趁着路上的闲暇时光,考教一下无忌的武艺和课业。说起来,我也有大半年没有检查过这孩子的学习进度了。”   听到二郎真君用孩子的课业进度说事儿,裴湘佯装认真地思考片刻,而后郑重又感激地点了点头,默认了同行的约定。   “劳烦真君为无忌费心了。”   杨戬剑眉轻扬,凤目中划过一抹浅浅笑意,温声道:   “不算费心。无忌聪慧,总是一点就通,教导他很轻松,也是殷道友的启蒙做得好。”   裴湘嫣然道:“提起启蒙之事,却也少不了真君的功劳,想当年……”   正在喝水吃东西的无忌:“……”   ——大人们总是有些无聊和无理取闹的,明明想要一起走,却非得拿孩子的学业当借口!呵,乖巧可爱的小朋友又做错了什么?   ——我要写信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给哮天和大圣叔叔……算了,不告诉哮天了,每次和他说起真君叔叔,他就不能客观理智地分析问题,简直就是娘亲说的那种无脑吹狂热粉。   ——我还是和大圣叔叔详详细细认认真真地说一说大人们的奇怪交流方式吧。哎,现在这个世道,大概只有小孩子和猴子的世界是简单明快不矫揉做作的了。   吞掉最后一口奶香馍馍,无忌决定立刻远离两个相谈甚欢的虚伪大人,便跳下椅子跑去观察昏迷中的红发水怪。   他好奇地摸了摸水怪身边那八枚骷髅,思绪一转,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打破一只玻璃盏,那玉帝就要把身边的一员大将贬下凡间,还要每七天就用飞剑刺一百多下?   就在小小的无忌试着探究更复杂的成人世界时,同样坐在桌边的空闻大师摸了摸自己锃亮的光头,觉得出家人还是少沾染些世俗红尘气息为好。于是,他也慢悠悠起身蹲到了无忌身边,和他一起研究起昏迷着的晦气脸水怪来。   另一边,裴湘注意到那一大一小蹲在了水怪附近,便隔空打出一道昏迷魔咒在水怪身上,让他昏睡得更加彻底一些,免得忽然转醒吓到无忌和空闻大师。   杨戬注意到裴湘的动作,有些不解地问道:   “你之前说有应对死劫的初步计划,是什么?莫非就是护送这位长老去西天取经吗?”   裴湘见杨戬追到了流沙河畔,又打算和他们三人同行一程,说不定到了五庄观之后还有其它理由继续结伴西行,便不再隐瞒自己的想法,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袁守诚先生的两卦,其实是不能单独来看待的。我去找他卜卦,问的是师门缘法,他给了我答案,我回赠了卦钱,因为我无意中给得多了,他便又再起一卦算出了死劫之事。   “真君,这玄学八卦卜算之道,其实处处充满了预示和玄机,有些细节牵连未尝不是一种暗示提醒,所以,我认为解开死劫的方式最后还得应在拜师一事上。   “就像你我之前分析的那样,如果我能够成为地仙之祖的亲传弟子,那死劫就自然消散了,难不成那位圣号‘与世同君’的大仙还能收个短命鬼亲传弟子吗?”   杨戬若有所思,片刻后抬眸问道:   “成为镇元大仙亲传弟子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是没有特殊的渊源来历或者大功劳,几乎没有可能。你护送取经人西行……是想立下功劳换取机会?”   裴湘含笑点头道:   “我为佛门立下功劳,可并非佛门中人,佛祖拿什么奖赏我?无忌是佛子转世,从未出生起,就折腾了多少道家神仙为他忙碌?佛教、儒教、道教,虽然是三个独立的教派,可是相互之间的影响甚深,倒是颇有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兆头。所以,护送取经人的功劳未必就不能转化为成功拜入太乙玄门的机缘。   “当然,事无绝对,若是我的想法过于想当然了,或者大雷音寺那边根本不承认这次的取经行动,也没什么。因为即便没有死劫之事,我也打算亲自领着无忌四处游历增长见识的。这西行之路本来就在计划当中,不算白费功夫。   “待十年后死劫来临之际,我可能就自顾不暇了,再没有多余精力照拂我的孩子。可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把该教的都教了,能铺好的路都给他提前铺好了,纵然没有我的看顾提醒,我相信无忌也能过好这一生的……”   杨戬一开始还能冷静地听裴湘分析,但是听到后来这几句如同交代遗言的释然言语,心中蓦然酸涩不已,他匆忙按住裴湘的手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殷道友……无需悲观,你选择的途径……一定不会错的。”   “我也希望如此,”裴湘弯了弯眉眼,柔声道,“借真君吉言,我会化解危机的。我始终记得,我还欠真君一桌珍馐佳肴和琼浆玉液呢。”   “不,并非只是吉言,”杨戬沉声解释道,“当日分开后,我就被召唤去了弥罗宫,然后从师祖那里得了奖励。那是一件舟型法宝,恰巧可渡过这流沙河三千弱水。”   裴湘微怔,旋即双眸明灿晶莹,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二郎真君,再次确认般地询问道:   “真君的意思是,大天尊忽然召你前去给了一份奖励,而这份奖励,刚好可解我眼前困境?”   杨戬微微颔首,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才对裴湘复述了他和元始天尊之间的对话,最后总结道:   “我在弥罗宫内足足等候了七八个时辰,才得到大天尊召见,而后便从三件珍宝中挑选了这个,对此结果,师祖显得很满意。”   听完二郎真君转述的召见经过,裴湘的一双杏眸中划过点点希冀之色。她深知有些话不能问不能说,便默默琢磨了几遍元始天尊的那些话,半晌,她没头没尾地说道:   “你抵达弥罗宫时,大约是我带了无忌刚刚抵达两界山附近那会儿。你见大天尊之际,正该是我们三人听见流沙河水声的那一刻。”   ——也就是说,元始天尊一开始没有召见杨戬,有很大可能是想先看裴湘的选择。若是她选择了有着一线生机的途径,那才会有后续的召见。而当裴湘即将遇到三千弱水这样凡人暂时无解的难题时,又换成了杨戬接受考验。不管是为了考验门下弟子的心性眼光,还是为了考验某种缘分,最终选择了青莲紫竹浮舟的杨戬,都给出了一个正确的答案。   杨戬自然明白裴湘的未尽之言,也知道两人默契地想到了一处。   他玉面含笑,在裴湘面前展开掌心,一团淡金色光晕缓缓浮现并朝着裴湘飞去。光晕内部隐隐可见一枚精致小巧的船型法宝,正是那可渡三千弱水的浮舟了。   裴湘想伸手去接,却蓦然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另一只修长温暖的大手覆盖着。她抬头去看身旁俊美无俦的男人,目光恰好撞进那双如春泉般的潋滟凤目中。   “杨戬?”裴湘下意识地喊出了二郎真君的本名。   杨戬只觉得心中拂过十里春风,吹皱了谁家的一池心波?他微微启唇,似有许多话要对身边的明媚女子倾诉,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暂时忘却了移开手放她自由。   “哇,这艘小船好精致呀,真君叔叔,这是你得到的新法宝吗?”   小孩子的清脆童音让杨戬仓促回神。   裴湘的目光也从二郎真君的旷世美颜上移到了无忌的小圆脸上,暗想,这孩子还是作业太少了…… 第429章   回过神来的二郎真君立刻松开了裴湘的双手,又把那团包裹着浮舟法宝的淡金色光晕送到裴湘眼前。紧接着,他匆匆起身捞起无忌夹在身侧,然后佯做沉稳淡定地说道:   “殷道友,时辰不早了,我去考察—下无忌的武学修为,看看他这些日子有没有偷懒。”   裴湘微微颔首,—边垂眸打量金色光团中的青莲紫竹浮舟,—边温声建议道:   “这孩子之前跟着齐天大圣学了不少招式,真君可以考察—下他掌握得如何了,是否有杂而不精的苗头。若是有的话,烦请真君增加他的基础招式练习次数。”   杨戬见裴湘说话时—直避开自己的目光,心底微微—沉,种种忐忑黯淡情绪涌上心头又被勉强压下,旋即化作—声无奈喟叹。他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夹着无忌大步向岸边平坦空地处走去。   这时,忽然双脚离地的无忌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立刻蹬着腿抻着脖子抗议道:   “既然时辰不早了,就该找个休息的地方呀,怎么突然要考校功夫了?娘,真君叔叔,你们两个今天好奇怪呀,是误食了山里的奇怪蘑菇吗?不对呀,咱们—起……”   —颗灵果及时堵住了无忌的嘴巴,让他暂时无法说话。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杨戬领着累得蔫哒哒的无忌返回崖上,就见空闻大师正在给醒过来的红发水怪念诵经文,而裴湘则在不远处的树下冥想修炼。   “真君叔叔,我好累呀,想洗个香喷喷的热水澡?”   裴湘睁开眼,瞧着—身汗满脸灰的儿子,觉得确实应该好好清洗揉搓—番。   “这里荒郊野外的,怎么洗热水澡?无忌,来,我带你去寻—处干净的泉水洗浴,顺便把你的脏衣服洗了。”裴湘对无忌招了招手。   无忌嘿嘿—笑,赖在杨戬身边没动。   他从小就知道,比起笑得温温柔柔的娘亲,真正抵抗不住他乖巧撒娇和水灵灵大眼睛的长辈,其实是外在冷肃淡漠的二郎真君。所以,每当有二郎真君在场的时候,无忌总会不自觉地更加娇气任性—些。   杨戬也了解无忌这孩子自小就比较讲究生活细节,尤其在洗澡和外表仪容方面,比灌江口的许多女娃娃还细致。他又想到这孩子今天遭受的“无妄之灾”,当即就忍不住心软了,于是在裴湘再次开口之前,连忙接过话茬道:   “殷道友,无忌的基本功非常扎实,也能灵活运用新学的招式。以他的年龄,已然非常不错了,甚至超出了我的期待,我认为应该奖励—下这孩子。”   裴湘黛眉轻挑,心道这人真是—如既往地娇惯孩子,便明知故问道:“真君打算奖励什么?”   杨戬低头和无忌对视了—眼,—大—小立刻达成默契,年长的开口道:   “在这荒无人烟之地确实不方便洗热水澡,但若是有合适的温泉的话,无忌的想法就非常容易实现了。”   “真君熟悉这—带?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合适的温泉水吗?”   “我并不十分熟悉这—带,”杨戬摇头轻笑,“但我可以向这里的土地、山神打听—下。”   闻言,裴湘弯了弯唇,请杨戬自便。若是真有温泉水的话,她当然不会拦着无忌去泡—泡,她也心疼亲生儿子的。   见裴湘不反对,无忌小小欢呼—声。   杨戬立刻召唤出流沙河—带的山神土地打听情况。   这些阴神地仙们听说二郎真君要寻找温泉水,连忙热情介绍说,虽然附近—带没有温泉,但往南面飞跃千里,隔着两座山峰和—处峡谷,却是有几处水质上佳人迹罕至的温泉泉眼的。依照二郎真君腾云驾雾的本事,来回—趟也不过—柱香的功夫。   听过介绍之后,杨戬向几位山神土地道了谢。正要带无忌离开,却不想这些山神土地齐齐拦住了他,又是纷纷行大礼又是面露焦急地连呼真君留步。   “尔等有何事相求?”杨戬问道。   “显圣真君的这位朋友着实本领高强,凭—己之力就捉拿了被贬的卷帘大将,”—名山神恭声道,“我等委实佩服不已。只是……恳请显圣真君帮我等说合说合,让这位道友高抬贵手,莫要伤了这卷帘大将的性命,这就放他回流沙河中吧。”   面对山神土地们的求情,二郎真君略微思忖,便明了其中的关键,他沉声问道:   “尔等要保卷帘大将性命,可是和天庭旨意有关?”   几名土地山神连忙躬身应道:   “真君明鉴,正是如此。卷帘大将被贬落流沙河那日,小仙等就得到天庭旨意,命我等在此日夜监护看守,不得有丝毫轻忽松懈。我等需要确保他每七日就经受—次飞剑穿胸之苦,但又得防止这卷帘大将因着什么意外而丢失了性命。”   听完土地山神们的回禀,杨戬玉面清寒,眸色微深。他自然熟悉天庭做事的章法套路,所以此刻便已经清晰意识到,那玉帝贬斥卷帘大将,绝非只因蟠桃会上失手打破玻璃盏那么简单。只看这种种安排,便可知这卷帘大将之后还有大用处。   —旁的裴湘要比杨戬看得更清楚—些,因为她熟知之后的西游故事,了解这卷帘大将在取经之事中需要扮演的角色和作用。   几名山神土地见杨戬和裴湘都沉默不语,只当他们二人记仇不愿意放过卷帘大将,便连忙劝道:   “显圣真君,道友,你们若是执意杀死这卷帘大将,我等也没有实力阻止。只是这卷帘大将—死,七日内天庭那边必有察觉,届时肯定会派哪位星君或仙君下凡来调查的。我等仙职低微法力薄弱不值—提,可上面调查清楚后,说不得就要怪罪二郎真君了。还有这位道友,那时节肯定也要被天庭追究过错的。”   裴湘冷笑道:“天庭要追究我什么过错呢?他们贬下凡来的天将靠吃人为生,我作为凡人反抗了,杀了要吃我的水怪,这何罪之有?”   其中—名山神赔笑道:   “若是道友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杀了这卷帘……不,水怪,天庭自然无法怪罪道友,所谓不知者不罪,且,确实是这水怪杀人吃人在先,道友反击在后。只是,此刻我等已经说明了玉帝的旨意,而道友若是执意要杀死这水怪,那就是抗旨不遵了。到时候,不止道友有罪,便是没有出手阻止的显圣真君也得受牵连。”   裴湘扬了扬眉,斜睨着—众山神土地,用—种轻飘飘的随意语气说道:   “那就把你们都杀了,碾碎元神,泯灭真灵,这样就能永远保守秘密了。”   这状似玩笑语气的—句话,被面前的婀娜纤细女子笑盈盈地吐露出来,竟让在场的阴神地仙齐齐打了个寒噤。   “道友,我等也是奉命办差,身不由己呀,”—名土地苦笑道,“非是我等—定要告密,只是职责所在,不容有失……再有,即便道友真的将我等灭杀了,难道还能彻底湮灭此方的山灵水灵吗?只要有大神通者来此施展回溯之法,真相还是会展露出来的。”   闻言,裴湘收敛脸上笑意,冷嗤—声,道:   “你们觉得自己无辜,我却心存疑惑。我只问—件事,这流沙河内三千弱水难渡,此处又如此浪急水宽,经年累月的,名声早就该传出去了。除了像我们这样远道而来的旅人,又有多少百姓会过来这种地方?那水怪直言两三天就要上岸觅食—次,已经吃了不少路人充饥……我有些奇怪,那些路人都是从何而来的?”   “这……卷帘大将被罚下界来也有不少年月了,”—名土地诺诺解释道,“积少成多……再者,他也不只是在岸边掳掠行人,有时候饿得狠了,也会在附近山中……”   裴湘扬了扬手,止住了土地的吞吐解释,转头望向杨戬:   “真君,可否助我—臂之力?”   杨戬轻轻颔首,旋即便睁开额中神目,详细查探了—番所有的土地山神,片刻后,他对着裴湘微微摇头道:   “他们身上无血煞之气,也无冤孽怨气,确实不是他们故意引来凡人经过此处的。不过,他们在此地当了这么久的地仙,身上却无多少功德金光,可见平日里也没有为生灵造福或精心守护—方水土。”   裴湘“嗯”了—声,心道只要这些山神土地不是伥鬼之流就好,这样就方便她做之后的安排了。   “真君,玉帝旨意,我等凡人自然不敢违背,便不伤害这水怪的性命了。可若是就此放了他,我又心有不甘,也担心他继续吃人作恶。因此,我想封禁了这水怪的法力,让他老老实实待在流沙河底受罚,不能再上岸威胁祸害行人性命。”   杨戬本就认为这红发水怪是裴湘的俘虏,该如何处置自有裴湘做主,他从—开始就没打算出手干预。所以此刻听到裴湘的决定,他自然没有不应之理。   不过,那些土地山神们却有着另外的担忧:   “道友,这水怪每七日就要遭受—次飞剑穿胸肋百余下的苦痛。若是不能自由运行体内法力、不及时补充血食补充体力,怕是要—直虚弱下去了,很可能会因虚弱而亡。”   裴湘眸光—闪,温和道:   “我也考虑到了这—点,所以刚刚请真君开启神目,确认了各位仙家的品行操守。我想,既然大家担负起了看守监护这水怪的职责,就该多出些力气,不能只在—旁干看着。   “若是这水怪受罚之后身体虚弱饥寒难忍,那自然需要诸位仙家出手相助,及时送些米饭面筋菜蔬野果给他果腹,对不对?当然,如果你们中的哪位宁愿背负孽债也要助这妖妖怪啃食人类充当血食,那我还真没有多少阻止的办法,毕竟我不能随时返回监督此事。”   “不敢不敢,我等修为不易,怎敢做那等助纣为虐之举?”山神土地们连声否认,他们确实没必要为了—个被看守的罪人毁了仙途道心。   于是,约定达成。   裴湘当即就用魔咒禁锢了卷帘大将体内的法力,阻止他继续使用神通兴风作浪。   在施展改良版的禁魔咒的同时,裴湘又忍不住思忖,比起痛快死亡,那没有任何期限的七日—次苦难折磨要更加可怕吧?如今,这卷帘大将又被自己禁锢了法力,受罚之后肯定要更加痛苦的。所以……这厮会不会记仇?   “比起玉帝那样的至高存在,比起二郎真君这样三界有名的战将,我这个还未得道成仙的凡间女子显然更容易被记恨的。”   想到这—点,裴湘又不动声色地在红发水怪的丹田内留下了—道蕴含着吞噬属性的剑意。—旦这水怪在未来动了歪心思,企图报复她或者她的亲朋好友,那这道剑意就能轻易毁了他的修为并夺了他的性命。   “也许是我多虑了,”裴湘目送着山神土地们把那红发水怪扔进流沙河底,神色淡淡地想着,“但有备无患总是有些用处的。”   这时,—阵无忧无虑的笑声打断了裴湘的思绪。她扭头—看,就见无忌正高高兴兴地收拾他的那些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已经准备去千里之外舒舒服服泡温泉了。   “那个……殷道友,”杨戬罕见地露出了—个稍显局促的表情,他清了清嗓子,语速有些快,“你要去吗,还有空闻大师。”   裴湘本来觉得没什么的,不就是结伴去泡温泉吗?到时候肯定会分开的,又不是男女共浴。可是,面对玉颜染霞色的美貌真君,她也开始莫名地局促起来,下意识地就垂下了目光,又不小心落在了杨戬腰腹部的位置。   然后就、就稍稍联想了—下腹肌和腰线什么的,嗯,朦朦胧胧在水雾缭绕的露天温泉中……   “咳,”杨戬凭直觉后退了—步,“殷道友若是不喜来回奔波,杨某也可取—些温泉水回来。”   裴湘眨了眨眼,默默驱散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画面,觉得去泡个温泉挺不错的。   只是,她刚要张口答应,忽然神色—顿,片刻后,她特别正经严肃地说道:   “多谢真君照拂关怀,只是,求取真经—事干系重大,我担心特意绕道千里去泡温泉这种行为会让佛祖失望。无忌是小孩子,任性些无妨,但我和空闻大师最好还是留在此处忍耐辛苦为好。”   “阿弥陀佛,贫僧赞同殷施主所言,”空闻大师附和道,“有劳真君挂念,贫僧铭记五内。只是取经路上,贫僧愿苦磨心志,忍受寒暑艰辛,不为世间享乐所惑。”   杨戬也立刻想到了此节。事关裴湘死劫化解之法和—代高僧的取经宏愿,他当即就心中—凛,暗道—声自己冒失糊涂了,竟因重逢的喜悦就失去了冷静理智,险些犯了错。他立刻不再多劝,只是朝着裴湘和空闻抱了抱拳,而后就携着无忌离开了。   远离了心中所念之人,杨戬的灵台越加清明。他默念了—遍安神静心的道诀后,又忍不住回想了—遍他出现在流沙河附近后的言行举止,不禁暗自警醒起来。   那几次的心思浮动与情不自禁,虽然流露的皆是他的真实情绪,但若是按照他—贯的谨慎内敛性情,是绝对不会在时机还未成熟之际就那样明显表露出来的……   “若是我被心中情谊扰了理智……”杨戬暗自琢磨,“这去西天取经—事何其严肃,如果—路游山玩水谈情说爱……大约无论多少年都走不到灵山的。”   “真君叔叔,你怎么了?”无忌发现杨戬的面色越来越严肃,不禁关切问道。   杨戬抿了抿唇,轻轻拍了拍无忌的小肩膀。想到这孩子那时出声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心意,他当时还感到有些遗憾,如今却是十足的庆幸。   “没什么,无忌,谢谢你。”   无忌以为杨戬是为了他的—句关心之言道谢,立刻摆手道:   “不用谢啦,真君叔叔。我关心你是应该的,而且我以后会—直关心你的,还有娘亲,她也非常关心你的。”   杨戬此刻依旧会因为从无忌口中听到这种暖心消息而感到欣悦,但却没有了之前的躁动急切。他缓缓舒了—口气,眉目间划过了—丝清风朗月般的笑意。   ——何须急躁,时光漫长,—路走走停停,我总在她身边的。   ——*——*——   上清天上弥罗宫内,元始天尊挥散天镜,对着—旁的镇元子道:   “那青莲紫竹浮舟也不是轻易认主的,问心、诱心、迷心,可渡—切困境,自然也要渡心间执念魔障。清源能及时清醒过来,这关就算是顺利度过了。如此—来,西天灵山的那位可不能埋怨我护短相助了,这—环又—环的,皆是我给予门下弟子的考验。”   镇元子轻叹了—口气,揶揄道:“你说我为什么只愿意守着我的人间五庄观和人参果树?就是觉得你们这些称尊成佛的,讲究太多了,做事迂回又复杂。”   闻言,元始天尊哂笑:“你这是占了便宜还要反咬—口。我徒孙顺利通过考验,难不成对你没有好处?”   “你徒孙顺利通过考验,又不是他—个人的功劳。若不是我的未来小徒弟清明又理智,在关键时候拒绝了享受安逸和悠闲玩乐,既没有答应去千里之外泡温泉,又义正言辞地点醒了你徒弟,呵,此番考验也不会如此顺利。瞧,几乎算是无声无息地通过了考验。”   “这倒也是,此女心性确实不错。”元始天尊微笑颔首。   镇元子见好就收,也实心实意地赞了杨戬几句。   元始天尊慢慢押了口茶,感觉心情不错,便又重新凝聚出天镜观望。   “镇元子,他们已经渡过流沙河了,再往前走,就是你的万寿山五庄观了,你倒是在这里坐得安稳。”   镇元子探头—看,果然,这说话的功夫,去取经的—行人已经渡过了流沙河,正—路向西而去。   ——*——*——   人间界,山坡上,趁着杨戬去寻找水源的时候,无忌凑到裴湘身边悄悄问道:   “娘,泡温泉可舒服了,你为什么不去呀?就是半路上放松—下而已,其实该走的路—步也不少。佛祖慈悲为怀,怎么会计较这些小细节?我觉得他不是那种苛刻古板的大能啦,要不怎么能当上我上辈子的师父呢?”   裴湘特别欣赏儿子的这种迷之自信,便含笑着点了点头,说她相信无忌的判断,下次有机会—定会去。   同时,裴湘心里轻叹—声,暗道,谁不想在走了—天山路后泡个温泉喝个小酒呢,那不是正巧赶上了每个月的特殊几天,才生生错过了好机会吗? 第430章   却说裴湘等人乘着青莲紫竹浮舟渡过流沙河后,继续朝西而去。   杨戬自那日心生警醒之后,平日里行事更加谨慎持重、周全沉稳。他收敛起一身仙气祥光,藏住大半的真君威严,化作凡间儿郎一路随行取经队伍,更是少用仙术法诀,凡事尽量亲力亲为。不几日的光景,就连空闻大师都时常忘记这队伍中的杨二郎就是名扬三界的显圣真君,恍惚中总把杨戬当成年轻稳重的凡人郎君。   这日,四人行走了大半日,面前又有高山拦路,裴湘想着之前路过城镇村落时打听到的消息,恍然笑道:   “这便是万寿山吗?附近的百姓都说这山上住着神仙,但凡是有仙缘之人就可以遇见。只是,这有缘人十几年都不出一个,大多还是因为迷路而有幸和仙师们说上几句话,然后就被送下了山。”   “这里是西牛贺州内真正的洞天福地,”杨戬含笑道,“地仙之祖镇元大仙的五庄观就坐落在此处,那天上地下唯一的先天灵根草还丹也生长在此山中。”   无忌早就听裴湘和杨戬形容过人参果的珍贵和稀奇之处,听闻他们已经到了人参果树生长的地方,顿时好奇心大起,连忙问道:   “娘,我们往西去,肯定要穿过眼前这座高山的。你说咱们能有仙缘进入五庄观吗?能欣赏到人参果树吗?”   裴湘看了一眼无忌这个金蝉子转世,又瞧了一眼身旁的二郎真君,觉得他们大约还是能有些面子的,但也不敢打包票,便摇头道:   “不太清楚,不过我确实想要拜见镇元大仙。我们这几天可以慢些走,试试运气和缘分。”   空闻大师收回遥望山色的目光,语气平和地说道:   “无忌,你看这满山青翠、祥云回绕,比咱们之前见到的那些险峻巍峨高山都更加秀丽清新,即便没有缘分拜会五庄观的镇元大仙,这万寿山也值得好好欣赏游玩一番。”   无忌“啊”了一声,认同道:   “是了,这山瞧着就秀美峻丽,想来山中的果子也该特别甘甜可口,还有各种药材和野菜菌菇,肯定品质极佳。”   听无忌把话题中的美景拐到了美食上,空闻大师慈和一笑,顺着小孩子的兴趣爱好说起了如何做素斋,说得无忌心驰神往腹中鸣响。   裴湘扑哧一笑,同杨戬护着这两人往山里走去。进山后,琳琅美景接踵而来,鹤舞猿啼,映日晴林,委实是仙山福地逍遥世外。   四人一路缓行赏景,走走停停,曲折山路倏而一转,抬头间,便忽然见到不远处的重影楼阁飞檐翘角,俨然是一处巍峨观宇所在。   “那里会是五庄观吗?”无忌踮脚问道。   杨戬淡声道:“能在这万寿山上建亭台楼宇的,除了镇元大仙一脉,更无旁人。”   “所以,我们也是有缘人啦?”无忌欢呼一声,运起轻功向前跑去。   三个大人倒是没有像无忌那样急冲冲地奔过去,虽然加快了前进速度,但依旧是步行。于是,等他们赶到那观宇山门前时,就见无忌正站在山门左侧的石碑前打量。   裴湘走近一瞧,便见那碑上刻着“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十个大字【原文】。   “果然是五庄观。”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心里的最后一丝不确定悄然散去,眉目间划过一抹轻松笑意。毕竟,若是连五庄观的大门都找不见,那就别奢望拜师之事了。   杨戬踱步上前,从乾坤袖中取出一张散发着莹莹柔光的拜帖,旋即低喝一声“去”!就见那属于灌江口显圣二郎真君的拜帖化作一道流光,直接朝着面前的神仙居所内飞去,转瞬就没入了缥缈楼台之中。   不多时,这五庄观正门大开,从里面快步走出两名风采不俗的道童来。   “显圣真君来访,失迎失迎。小道敬拜恭迎,不胜欣喜,请仙君入内。”   杨戬微微抬手,隔空扶起躬身参拜的两名道童,温声道:   “途径万寿山,特来拜会镇元大仙,不知大仙可在观中?”   那两名道童一边引路一边答道:   “这次不巧,我师外出访友不在观内,几月后方能返回。临行前曾吩咐我等看家,若有仙家驾临,不可怠慢。”   杨戬听闻镇元大仙不在五庄观内,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心里还是十分失望。他侧头看了一眼裴湘,裴湘轻轻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雕花云木匣子,递到杨戬手中。   等到一行人在正殿落座,又喝了道童奉上的香茶并简单寒暄几句后,杨戬才说明来意。   他此次来访,一是为拜望问候镇元大仙,二是为裴湘拜师一事。说着话,他把裴湘交给他的木匣子放在茶几之上,缓声解释道:   “这匣子中有我的留书、信物和殷道友欲呈给镇元大仙过目的阵法图录,等令师返回庄内后,还请二位转交一下。”   闻言,两名道童连声应是。   若仅仅是名不见经传的裴湘留下的木匣,他们大约也不会多放在心上,有可能会潦草随意对待。毕竟三界中想拜入五庄观门下的道修多不胜数,每年都有人送来贵重的拜师礼,但皆失望而回。   可当他们听到杨戬说明,此枚木匣中有他显圣真君的亲笔书函和信物后,又见木匣被施加了极其高明的仙诀,当即就慎重了许多,两道童心里再无怠慢轻忽之意。   “请显圣真君放心,待家师外出访友归来,我等必然会立刻把这木匣呈递给他。”   杨戬微微颔首,又从乾坤袖中取出两块晶莹剔透的玉符,递到两道童面前:   “拿去吧。修炼时戴在身上,有凝神静气摒除杂念之功效,对悟道有些微末助益。”   双手接过静心玉符后,这两个在镇元大仙门下也算是见多识广的道童便都忍不住露出了喜色。显然,杨戬送出的见面礼确实是难得好物。   “多谢真君厚赐,小道惶恐,感激不尽。”   杨戬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并状似不经意地透露出,这两枚玉符上的静心凝神阵法是裴湘本人研制并刻画的,是她的阵法成果之一。   这番话带来的效果非常明显,在之后的相处过程中,镇元大仙门下的两名弟子对裴湘的态度变得郑重恳切了许多,不再是那种浮于表面上的客套。同时,他们对那木匣子中的阵法图录也多了不少期待之情。   之后,杨戬又随口问起人参果树之事,得知最近万年的三十个果子已经渐渐成熟了,估计再过个十来年,就是五庄观的果园开园之日了。   “本君先提前恭喜镇元大仙了,万年才得三十枚人参果,着实珍贵。”   裴湘也跟着夸奖了几句人参果的稀罕难得。   两名道童听到客人称赞,立刻眉开眼笑地谢过,并再次给众人斟茶。   闲谈片刻后,两个一千余岁的道童见无忌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听大人说话,不捣乱不吵嚷,小表情一会儿一变的,十分生动丰富,不由得生出怜爱呵护之心。于是又端出了更多的仙山珍果给无忌当零食吃,同时也再三请杨戬等人留下用餐并暂住几日。   于是,四人当晚就住在了五庄观的客院中,饱食一餐酣眠一宿。   第二日清晨,在两个道童的不舍挽留声中,裴湘等人告辞离开。   远离了五庄观的山门,无忌和空闻大师在山路上讨论起佛经来,裴湘旁听了一会儿后就渐渐落后几步,同杨戬并肩同行。   “可惜人参果园还未开园,我也无法靠近那里仔细观察人参果树的生长环境,否则的话,我设计构思的阵法应该还能更加精确厉害一些。”   “这样就挺好,”杨戬温声道,“那份阵法图录足够成为你拜师的敲门砖了。人参果天生与五行相畏,一般五行八卦阵法都保护不得它,正需要特殊的阵法。”   “其实,我有些担心会班门弄斧。那是地仙之祖,天地同君,什么奥妙玄奇没有见识过呢?”   见裴湘流露出几分忐忑心思,杨戬连忙劝慰道:   “无妨的。前些年,我听师祖偶尔提及过,镇元大仙颇为忧愁自家灵根安危,打算在它附近设置阵法保护。但琢磨多年,发现但凡能保护得了先天灵根的阵法都和五行相关,不是直接的就是间接的,布下阵法之后反而会对灵根有所伤害,便暂时搁下了设置阵法保护草还丹的想法。他也曾设想过,借用五行之外的力量创立一种新阵法,可是一直无甚头绪。就连我师祖也帮他筹谋过,但刚有些进展就放弃了。”   “这是为何?”   “据说,人参果树附近的土地足有四万七千年,十分坚硬,便是那如意金箍棒也砸不出什么痕迹来。而我师祖设想的阵法虽然避开了五行之力又威力巨大,可偏偏需要利用那些种植孕育了灵根的坚硬土壤,于是,那新阵法就失败了。”   裴湘疑惑挑眉,不解问道:“即便四万七千年的土壤再坚硬,也不该难住那些大神通者的。”   杨戬摇头叹道:“确实,他们有许多法子翻动那些土壤,可那样一来,布置新阵法时就又要动用五行之力了……所以,问题又回到了源头——人参果畏惧五行之力。”   裴湘顿时沉默了下来,她稍稍想象了一下镇元大仙当初的起伏心情,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杨戬弯了弯嘴角,继续说道:   “我看过你绘制的阵法图录,用到的那种吞噬力量正好不属于五行之力,同时也足够强悍,根本不惧人参果树四周那些异常坚硬的土地。而阵法的核心又和各仙门道派中的阵法传承迥异,开启之后,那阵法确实既能保护灵根又能完全隔绝五行之力,绝对符合镇元大仙的期望。”   “符合期望就好,”裴湘放松一笑,望着无忌和空闻大师两人一矮一高的背影,她轻声道,“我尽力做好我能做的,其它方面……既然无法全盘掌控那就顺其自然。因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了。”   杨戬侧头望着身边女子的笑颜,笃定道:“不仅可以过好眼前的日子,你未来还拥有漫长年月。”   “真君如此肯定吗?”   “自然。”   “好,我信自己,也信真君。”   裴湘眉眼弯弯,十分喜欢杨戬这种坚定沉稳的态度,也喜欢他替她操心。   不过……她眸光微转,忽然想到身边的这位真君近来委实有些过于严肃古板了,似乎把这西行之路当成苦修之路了。要不是看他还有一头浓密的乌发,裴湘都要以为这人转行做苦行僧了,有时候竟然比空闻大师还要在乎某些细节,也不知谁才是虔诚的佛门弟子……   ——咦???等等,难不成这走上西行之路的男人都注定要出家当和尚吗?   ——这是单身诅咒吧?   ——唔,连猪八戒那样一心娶媳妇过日子的都给弄成孤零零一个了……   “殷道友?”杨戬轻唤一声。   “嗯?啊,我刚刚在想事情,有些走神了,”裴湘压下心底的某种小惊恐,随意找了个话题闲聊道,“真君,哮天怎么没追过来?他一向愿意跟在你身边的。对了,无忌也好久没有见到哮天了,前几日还念叨过呢。”   提起哮天,杨戬便记起了灌江口那边传来的一些消息。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哮天犬似乎有了心上狗,最近正忙着讨好对方。   于是,杨戬便把自己从梅山六兄弟那里听到的小道消息告诉了裴湘。   裴湘:……连哮天犬都不是单身狗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裴湘分给了杨戬更多的注意力。她当然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猜测极为荒唐,这位显圣二郎真君转投释教的几率非常小。   可人的大脑就是这么奇怪,越是不相信什么,就越会关注什么。还会下意识把一些无关的事情往那些荒唐猜测上联想,并自动弄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来。   所以,当裴湘见二郎真君毫不留情地一刀砍杀了那幻化成美娇娥的白骨夫人后,第一反应就是,男人,尤其是心恋红尘的男人,怎么舍得对这样的大美人儿下如此杀手?   便是知道对面的美人是白骨幻化,可面对那般的千娇百媚,都不迟疑一下再下手的吗?这人莫不是要转行成怒目金刚了?   当然,裴湘的第二反应还算靠谱,就是吩咐无忌认真记下白虎岭的这一幕,防止将来再次路过白虎岭时被白骨夫人的变化幻术所骗。   吓退了白骨夫人,一行人风餐露宿继续赶路。   他们穿过了还未丢失公主的宝象国,走过了没有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的平顶山。在乌鸡国的城镇内补充了物资后,又西行了不到半月的时间,这次,他们到了一处叫做“六百里钻头号山”的地界儿。   入山后还未走多久,就见山坳里升起一团结聚着火气的红云来…… 第431章   “这山里有妖精出没,神通似乎和火有关。”杨戬注意到远处山坳里冒出来的那朵红云,皱眉道。   空闻大师和无忌没有杨戬的法力修为,无法看清那朵冲上九霄又忽然消散的火气红云,但却十分信服杨戬的判断,便立刻打起精神谨慎戒备起来。   见状,杨戬又温声解释道:“那红云升起的方向并不是在正西面,或许和咱们不相干。山中本就多精怪,也不必时时刻刻戒备紧张,凭白多损耗精力。若有危险来临,我和殷道友会事先提醒大家的。”   无忌点了点头,脆声道:“我明白,真君叔叔。我和空闻大师会一直待在你和我娘的保护范围内的,放心吧。”   如此行走了小半日,倒是一直风平浪静。裴湘见无忌和空闻大师的脸上都隐隐浮现出疲惫之色,便提议暂时休息一下并吃些东西补充体力。   四人寻了个靠近水源的地方停了下来。无忌和空闻大师坐在石头上喝水吃东西,裴湘去河边取水洗手,杨戬则跃到树上眺望四周。   不多时,忽见一头野鹿从山林深处惊乱异常地冲了出来,又慌不择路地往灌木丛的方向冲去,犹如一道棕色旋风疾掠而过。   “咦?”无忌毕竟不是平常孩子,他一眼就发现了飞奔中的野鹿是受了伤的,“不是猛兽袭击的伤口,倒像是猎户所为……”   话音未落,就见一名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头狂奔而来,尽管他须发银白,但追捕猎物的身姿却异常矫健灵活。   不仅如此,当这老者发现野鹿就要侥幸逃脱后,又嘀嘀咕咕念起了法诀,只见几条藤蔓忽然从树上垂下,悄无声息地拦在了鹿蹄的前面。紧接着,那惊慌逃窜的野鹿就“嘭”的一声摔倒在地,半晌站不起来。   “嚯,你可真能跑,非得让我施展法术。”   老者没理睬坐在石头上的无忌和空闻大师。他快步走到野鹿身边,再次念动法诀指挥地上的藤蔓把野鹿捆绑起来,而后又把捕捉到的猎物扛在了背上,才转身大步离去。   只是,这老者刚走了几步,又忽然折返回来,对着无忌和空闻大师道:   “你这出家人带着个小娃娃来山里做什么?快些离开吧,这山里可不像以前那样太平喽,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妖怪的盘中餐下酒菜。快走快走,莫要再往前走了。”   空闻大师道:“阿弥陀佛,有劳先生提醒。只是贫僧要去西天求取真经,此山是必经之路,只得冒险前行。”   无忌也道了声谢,又好奇问道:   “老伯伯,你也会道术,那你认得这山里的妖怪吗?他厉害吗?”   “哼,小孩子哪来这么多的问题,我要是见过这山里的妖怪,早就没命了。我告诉你,那妖怪可凶狠了,专门喜欢吃你这样的白嫩胖娃娃。”老者故作凶狠表情,希望把无忌吓跑。   但无忌不仅没有被吓到,还飞快反驳道:   “我不胖。我娘说了,我就是脸长得圆润了一些,但我还小,现在这样看着很可爱。”   衣衫褴褛的陌生老人见这孩子关注错了重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懒得再多说什么,扛着受伤的野鹿就准备离开。   这时,空闻大师出声道:   “老人家,既然这鹿跑到了贫僧面前,就是它和我的缘法。贫僧不知您老以何为生,不敢妄自开口求你放这野鹿一条生路,但贫僧又不能视而不见。老人家,贫僧这里有一套八成新的衣服鞋袜,还有一些碎银子,可否换取这野鹿的性命?”   陌生老人脚步一顿,显然有些动心了。   不过,不等他开口答应,之前一直隐藏气息的杨戬就从树上跳了下来,一开口就揭穿了这衣着狼狈的白发老人的身份:   “你是这里的山神?怎么弄成这副清苦模样,还亲自捕猎山林里的猎物?”   “你……”白发老人惊疑地看着一语道破他身份的二郎真君,“你这小哥倒是有些眼力。”   说着话,他又看了一眼无忌和空闻大师,恍然道:   “怪不得这和尚和这孩子敢往深山老林里钻,是你在护着他们吧?嘿嘿,你这敛气屏息之术确实高明,连我都哄弄过去了。可你若是觉得,可以仗着学过些道术或者练过些武艺招式就能打赢那妖怪,那就大错特错了。   “唉,常言道,闲事莫管。如今老儿我自顾不暇,只能劝你们这几句了,听不听的,就随你们自己决定吧。将来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那里,也别喊冤。”   杨戬听这山神老儿唠唠叨叨一通,也不说重点,当即便一扬手,显露出了随身武器三尖两刃刀。而后他随手一挥,便在地上划下一道深深的刀痕裂口。   “说吧,你若不认识这把刀,也该察觉到这一刀的威力。我问你话,你如实道来即可。”   白发山神目瞪口呆地盯着地上那道又长又深的刀痕,再悄悄看了一眼刀痕附近化作粉末的石头,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我、小仙……”   然而,还不等这山神老儿吐露实情,他的身后又忽然冒出来了十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土地山神来。   这些愁眉苦脸的地仙们一现身,就纷纷嚷道:   “出什么事了?我怎么感觉地裂了……难道那红孩儿要打杀我等?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杨戬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些仿佛乞丐难民般的山神土地们,突然失去了询问的兴趣。   这时,裴湘也从水边返回了,她刚好奇地瞥了一眼,就被杨戬侧身挡住了视线。   “别看,有几个的裤子破了洞,还有一个露着膀子,皆衣不蔽体十分不雅。”   “他们都是这里的山神土地?”裴湘露出了和无忌相似的好奇表情。   杨戬无奈点头。   他抬手打了个法诀,从近处的树上隔空抓取来一些肥厚浓绿的叶子,暂时变化出十几件干净整齐的衣物,然后抛给那群穷苦的地仙们,让他们赶快收拾好仪表。   这些土地山神们此时已经发现了地上的刀痕和杨戬的本事,哪里敢违背他的意思。再者,其实他们也不愿意这样狼狈见人,如果有完好干净的衣服穿,他们自然万分高兴。哪怕是树叶临时变化的,也不会拒绝。   等到这帮穷神七手八脚地收拾好外表了,杨戬才问道:   “此地怎么有这么多的土地山神?”   最先出现的白发老儿上前一步,躬身答道:   “大人,此地地貌特殊,十里一土地,十里一山神,六百里钻头号山上,总共有三十名土地,三十名山神。但此时只有我十余人留守本地,六十名地仙尚未齐聚。”   “这山里有多少厉害妖怪?你们这番遭遇是被那些妖怪欺负的?”   “回大人,此地原本并无厉害妖怪常住,只有一些小妖小怪,并不成气候。但几个月前,这山中枯松涧内忽然住进了一个神通广大的魔王,那魔王把他住的洞府改名为火云洞,他号称是圣婴大王,乳名红孩儿,行事十分的霸道任性。   “他一来,就把我等拿了去,要我等在火云洞内做长工干杂活,又苦又累。若是稍有反抗,红孩儿就用他修炼出的三昧真火烧灼我等,那三昧真火极为厉害,我等鬼仙沾染多了,便有魂飞魄散的危险,所以只能任他驱使。   “山里原本的小妖们也因为有这圣婴大王撑腰,渐渐张狂起来。上个月开始向我等讨要钱财,可我等是鬼仙,哪里有什么银钱,便只能在山里捕捉些猎物送给他们,换取些安生日子。”   听完这番曲折原委,空闻大师念了一声佛号。   无忌看了一眼被山神放在地上的受伤野鹿,悄悄走过去替它疗伤。只是,他再轻手轻脚,也瞒不过近处的山神土地们,其中一名土地无奈道:   “小公子心善纯良,看不得这野物受苦。只是它迟早要被那些妖怪分食的,这伤治好了,也是白费力气。”   另一名山神附和道:“正是正是。大人,莫怪我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那圣婴大王委实厉害,且不提他身手武艺如何,只说他修炼的三昧真火就让人束手无策。”   “唉,也不知我等的苦日子何时能熬到头,”白发山神满脸苦涩地叹了一口气,又好心劝道,“大人,你们快些离开此地吧。我等知晓大人身手非凡,可是,再好的武艺也不是那三昧真火的对手,更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   忽然,白发山神的劝解声戛然而止,随即面色骤变,他满目惊恐地望着天上那朵急速飞来的红云,竟有些瑟瑟发抖起来。   “来了……来了……走不得了……”   说话间,红云散去,里面跳出个粉面红唇的俊俏孩童来。看那身量大小和五官神韵,约莫和十岁左右的人类孩童差不多,但又比一般的凡间孩子多了十分的神气与嚣张。   这红孩儿一现身,就掐腰喝道:   “好呀,我说你们今日怎么都不去我洞中当差,原来是在这里捣鬼!你们这是在给谁通风报信呢,呵,真是好大的胆子。”   听到红孩儿的呵斥,土地山神们当即就不敢出声了。个个都缩头耸肩地站着,唯恐让这小魔王注意到自己。   于是,在一群垂首躲避的人中,依旧抬头挺胸目光明亮坦然的四人就分外显眼起来。尤其是站在野鹿旁边的无忌,凭着小孩子的外表与身高,一下子就引起了红孩儿的注意。   “喂,那小孩,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跑到山里来了?刚刚这些山神土地是在夸奖你身手非凡吗?”   无忌想了想,决定先礼后兵,便斯斯文文地迈着小方步,一直走到红孩儿的正对面不远处,方才停下来作揖道:   “小哥哥,我叫无忌,要往西去,借道此山。还有,刚刚那位山神伯伯不是在夸奖我,但我本人也是习过武的,在同龄人中,我的身手确实非常不错。”   “如何不错?”   红孩儿双臂抱在胸前,扬着下巴嘲笑道:   “一看你就是个满身奶味的小娃娃,出门在外还得让家中的大人保护着。行了,我也不想和你这奶娃娃多啰嗦了,既然今日让我撞见你们在此,那就跟我回火云洞吧。正好我最近要请父亲母亲来做客,还缺几道好菜。”   无忌迟疑道:“小哥哥,我们一行四个人都不太精通厨艺的。你要是缺少待客的好菜,最好还是去请一个好手艺的大厨。”   “哈哈哈,原来是个小傻子,”红孩儿大笑几声,旋即语气一冷,狠声道,“谁用你们当厨子做菜了?我缺的几道好菜,一道叫清蒸奶娃娃,一道叫油煎夫妻心肝肺,还有一道是红焖大和尚脑花。不多不少,恰巧能用得上你们四个。”   听到红孩儿不仅要吃自己,还想伤害自己的亲人长辈,无忌顿时小脸一沉,不再露出之前那种温和友善的笑容。   红孩儿见状,哼了一声,斜睨着无忌问道:   “怎么不高兴了?刚刚不是还笑得傻兮兮的吗?呵,你要是不高兴了,就来打我呀。你不是觉得自己身手不错吗?来,咱俩比划一场,看看你这个奶娃娃有多厉害。”   无忌此时虽然生气,但却没有失去理智。他深知妖怪的年纪不能仅凭外表判断——不是长得像小孩子的,就真的是懵懂稚童。再加上亲眼见到六十个山神土地是如何惧怕红孩儿的,无忌觉得,只凭八岁的自己,估计是打不过对面这个据说会放火的妖怪的。到最后,大约还得靠真君叔叔或者娘亲上场援助。   “可若是让我就这么认输……”无忌有些不甘地抿了抿嘴,思绪飞转,“不行,即使不动手、即使暂时不能在武力方面赢了这个红孩儿,我也要在言语上战胜对方,要从气势上震慑并蔑视对方,要用自己擅长的方面攻击对方的弱点。就像狐二叔叔说的那样,要用充满智慧的言辞让敌人感到气恼和不高兴,要让敌人发自内心地认为,不能随意欺负人。”   心下有所决断,无忌立刻气运丹田暗中憋足内劲,而后用一种十分具有穿透力的声音,不急不缓节奏匀速地对着红孩儿说道:   “你做梦!梦里什么都有,你倒是想得挺美,哼,想吃我,觉得我没本事需要家里长辈照顾?那是因为我人见人爱可人疼,不像你……”   盏茶的功夫过后,无忌语气一转语速不变,毫不停顿地接着说道:   “对了,你家大人都在哪里呢?他们都不管教你吗?那可太不负责任了。众所周知,生孩子不管不教还放出来祸害旁人祸害花花草草,简直比流氓还讨厌。   “红孩儿,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我想起来了,你父母还让你宴请他们,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是什么父母,都没有责任心的吗?你才多大呀?不仅被赶出了家门,还得好酒好菜款待他们。而且,他们从来不告诉你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吗?肯定没有吧,那就让本小爷来告诉你,你这样是错的……”   “好吵,你闭嘴!”   红孩儿一向自认为自己是有家学渊源并受过正统妖二代教育的讲究妖怪。因此,他在一些事情上是比较矜持并讲究风度的。比如两军对战前的骂战阶段,就最好给对方说话的机会。   ——那种有来有往并把敌人驳斥得哑口无言或者暴跳如雷的过程,其实也是一种胜利。   所以,当无忌开始指责他的时候,红孩儿是没想粗暴打断对方的,他打算等着无忌说完,然后再犀利嘲讽回去。不过,他终究被无忌不喘气不停顿的喋喋不休惊到了,此刻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只觉得脑仁突突跳疼。   “别说了,小爷和你不一样,小爷今年三百一十八岁了,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什么?”   被打断的无忌立刻瞪圆了眼睛,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红孩儿,那神情瞧着委实是无辜又震惊。半晌,他故作委屈地抱怨道:   “原来你都三百多岁了,竟然还哄骗我喊你小哥哥?你怎么这样啊?”   “我到底怎么样了?”   面对无忌指责气愤的目光,红孩儿顿时觉得心中一梗,差点儿气得不用砸鼻子就能喷出火星来:   “明明是你主动喊我小哥哥的,又不是我让你喊的。无耻小子,你这是倒打一耙!”   “可是你装嫩啊,”无忌一脸的理所当然和别辜负,“我是八岁小朋友,我是真嫩。你都三百多岁了,还是个爱喷火的,内里肯定都是个烧糊卷子了,怎么好意思就那样大大方方认下小哥哥的称呼呢?你看看我的脸,都嫩得能掐出水了,咱俩不一样的。”   深吸一口气,红孩儿盯着无忌那满脸自豪的得意模样,冷声道:   “呵,你我确实不一样。等我用三昧真火把你彻底烧一烧、烤一烤再熏一熏,到时候再看看你还能不能嫩的掐出水来?要是不能的话,我就把你剁成又老又柴的腌肉。”   话音落下,这位在火焰山修炼了三百年的圣婴大王再也压制不住火气了。他坚决不再和无忌耍嘴皮子了,而是选择手底下见真章,二话不说就朝着无忌攻击过来。   无忌心知自己最后肯定不敌,但也不怯战。他可是个有靠山有后盾的幸福孩子,不管如何,先打了再说,打不过就撤,换长辈来。   倒是旁边观战的裴湘一直眉头紧皱。   她并没有格外担忧无忌的安危,而是实在想不明白,她和二郎真君都不是那种打架时爱说废话的人,这无忌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份气人的本事的?   杨戬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敛眉思索片刻后,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是狐二郎。”   裴湘一愣,随后也想起了狐二的打架风格,确实是先气人再挑拨最后还要踩痛处,不先把对手气得理智全非气血上涌,狐二就绝不出手。   “确实应该是狐二。”   想到那个据说已经跑来西方并企图当入赘女婿的狐狸精,裴湘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在灌江口的时候,狐二总爱向无忌打听玉面公主的事情,有段时间,他们两个接触得比较频繁。”   就在这两个家长一致忽略了自家孩子的天性问题,并坦然自若地把某些责任推脱出去的时候,那个被突然提起的狐二郎却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天呀天呀,怎么打起来了?”   一个穿着银白绣粉色小扇子的漂亮青年从天而降,他长着弯弯长长的柳眉和一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   “哎呦,真君,殷娘子,你们怎么跑来这里了?诶,和红孩儿打架的是无忌呀。不错不错,这么久不见了,这小子的身手有进步了。”   听到狐二郎大声夸奖无忌,正忙着战斗的红孩儿忽然架住无忌的兵器并顺势往后一退,冷着脸道:   “好啊,狐二,我说这些人怎么突然跑来和我作对,他们是你找来的帮手吗?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给你好脸色的,你这个企图破坏我爹娘夫妻感情的阴险狐狸精!”   狐二郎丝毫不怵红孩儿的疾言厉色,他笑盈盈地替自己辩解道:   “孩子,你误会我了。我一直渴望有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家,家里有个能干厉害的美貌富有妻子,为了这个想法,我甚至不惜从遥远的东方流浪到了火焰山,又在偶然间认识了你母亲铁扇公主……所以,我不是来搞破坏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红孩儿:呸! 第432章   红孩儿对笑盈盈的狐二郎横眉竖眼,听完了他的一番“加入”言论后,更是攥紧了拳头狠狠跺脚,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位圣婴大王的心里憋足了怒火。但几番挣扎纠结之后,红孩儿却没有立刻攻击狐二郎,而是满脸不甘地冷哼一声,然后便化作一团红云匆匆离开了。   危机解除,无忌小小地欢呼一声,既是为了自己没有被打败,也是为了表达故人重逢的喜悦之情。   “狐二叔叔,这个红孩儿这么害怕你呀,你一出现他就逃跑了,真厉害!”   听到无忌的夸赞,狐二郎表面矜持实则得意地晃了晃头,故作苦恼道:   “哎呀,一般一般啦。我之前在红孩儿面前展示过几次身手,但也未尽全力,都是点到为止而已,没想到却让他心生怯意不战而退。   “哎,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应该再收敛些的。无忌,我本无意给旁人留下这么大的压力的,大家都是生活在同一片天地间的精怪,亲亲切切和和睦睦地相处多好。”   无忌发现他的狐二叔叔的眉目间满是惆怅,立刻劝道:   “这并不是狐二叔叔的错,你不要这么为难。”   听到无忌的话,狐二郎便当真一脸为难地问道:   “当真不是我的错吗?”   “当然不是,”无忌认真而笃定地答道,“狐二叔叔,虽然我只和红孩儿打了一小会儿,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武艺还是非常不错的。虽然比不上真君叔叔和大圣叔叔,但却比咱们灌江口一带的许多精怪都厉害,再加上他修炼了十分难缠的三昧真火,那就更不好对付了。所以,他一见你就逃走,肯定不是因为害怕你的身手武艺。让我想想,对了,一定是因为你之前用充满智慧的语言批评过他,让他觉得你特别不好对付又特别气人,所以干脆一走了之。”   狐二郎:……小破孩儿!   和杨戬站在一处的裴湘发现狐二郎的笑容渐渐僵硬,忍不住扑哧一笑。她此时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家儿子的鉴茶能力了,还不忘悠然补充道:   “无忌的话有道理。狐二郎,你那一身皮毛可经不住三昧真火的煅烧,说红孩儿怕你的武艺,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狐二郎眼睛一转,厚脸皮道:“如果不是畏惧我的身手,那肯定是被我的德行折服了,不忍心和我发生冲突。”   “那狐二叔叔你肯定做了许多大好事,”无忌真情实意地感叹了一句,之后又好奇问道,“那个红孩儿为什么说你要破坏他爹娘的夫妻感情呀?我记得狐二叔叔你之前提过,要去积雷山摩云洞找那个玉面公主的,怎么又去了什么火焰山?”   提起之前那段曲折的入赘之路,狐二郎情不自禁地怜惜起自身来,也没了继续装模作样的兴趣。   他左右看了看,见那些土地山神们在红孩儿离开之后也都悄悄撤了。此时身边只剩四人,三个是灌江口的旧识,一个是不认识的老和尚,但显然是二郎真君这边的,也不算外人,便坦言道:   “自从找老龟爷算过卦后,我就离了灌江口去了积雷山摩云洞。那里有一位万岁狐王,确实如同殷道友所说的那样,不仅法力高强,还有百万家私。只可惜狐王老前辈到底没有与天齐寿的修为,如今寿数将尽勉强支撑。   “他膝下唯有一女,生得玉面娇容婀娜纤巧,被唤作玉面公主,却不是那种可以顶立门户的人才,所以万岁狐王打算招婿入门,让女婿女儿一同继承积雷山的产业。”   听到这里,无忌耿直问道:“狐二叔叔,那个万岁狐王没看上你吗?”   狐二郎立刻掏出小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依旧光彩照人后,嗔怪无忌道:   “我狐二郎是何等数一数二的样貌性情,他怎么会看不上我?再者,我和那父女俩同族,天然就占了几分优势呢。是我不太喜欢玉面公主,所以才没有留在积雷山摩云洞入赘的。”   “为什么不喜欢呀,玉面公主长得美貌又有钱,不正好符合你的条件吗?”   狐二郎叹了一口气,走到问题多多的无忌身边坐下,一边分了些糖果给无忌堵嘴,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确实符合我最初的想法,我也差点答应了万岁狐王的入赘条件。不过有些事终究是勉强不来的,我和玉面公主相处了几日后,发现我们彼此性情不合,即便将来成为了夫妻,恐怕也难有柔情蜜意。哎,我总不能为了一份家产,就假装喜欢玉面公主吧?”   “玉面公主的脾气不好吗?她打骂你了?嘲笑挖苦你了?”无忌含着糖果问道。   “不,玉面公主温柔解语,娇弱娴雅,不是那种性格粗鲁暴躁之辈。”   无忌下意识地拧起了眉头,深觉大人们的喜欢是个复杂的事情,他忽然就想念诵一卷经文静静心了。   空闻大师含笑着摸了摸无忌的脑袋,念了一声佛号,又递给他一串念珠。   一旁的裴湘接过杨戬分给她的食物和饮水,在狐二郎对面坐下,搭腔道:   “狐二郎,你放弃成为摩云洞的赘婿之后,怎么就搅合进红孩儿的父母家庭当中了?我记得你之前不是一直声称,你是有底线讲德行的良狐吗?”   狐二郎委屈地瘪了瘪嘴,替自己辩解道:   “我放弃了那样一份丰厚的家业,心疼死了,也不愿意立刻返回灌江口面对大家的询问和关心,就在积雷山附近游荡闲逛,权当排遣心中烦闷。   “后来,我认识了九头虫、牛魔王等许多实力高强的精怪,也算是交到了几个朋友。只是,相处久了,我又觉得自己和那些精怪不是一路的,他们都是喜食人and肉、贪花好色之徒,委实和我这种清修乐道的好妖精相处不来,便懒怠去参与他们的聚会了。   “可我又不想彻底得罪他们,就干脆离开了临时的住处四处游玩,也没个特定的去出。某一日,我闲逛到了积雷山以北三千里外的火焰山,那里热得,热气烘得我皮毛都毛躁无光了,便又转道去了一千多里外山清水秀的翠云山。然后,我就在那芭蕉洞外邂逅了铁扇公主。”   “铁扇公主就是红孩儿的母亲吗?”   “是啊,红孩儿是铁扇公主和大力牛魔王的儿子,”狐二郎点头道,“可我那时节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关系?我一见到飒爽英姿的铁扇公主,就心儿乱跳,她微微一笑,我便立刻中意她了。   “我又听她说,她是翠云山芭蕉洞的主人,有一柄芭蕉扇,扇一扇,便可以熄灭火焰山的大火,再扇,又可以生风下雨。因此,那火焰山附近的住户都尊称她为‘铁扇仙’,为了五谷丰登,他们要给她奉上花红表里各种供奉的。我听完这番介绍后,就觉得缘分到了,若是能和铁扇公主结成夫妇,简直就太完美了。”   说到这里,狐二郎又怅然一叹,显然是在遗憾他错失的佳人良缘。   “我既然中意铁扇公主,自然要打听清楚她的一些情况,好展开追求。细问之下,才得知她竟然是大力牛魔王的妻子,顿时心中冰凉,觉得世事无常又替她不平。   “那牛魔王在外面寻欢作乐,让贤惠貌美夫人独守洞府,实在是个薄情孽障,根本配不上铁扇公主的。所以,我就琢磨着劝铁扇公主和那头又丑又好色的老牛和离,然后带着儿子和财产同我好好过日子。我肯定会对她一心一意的,每天逗她开心,也会把红孩儿当成自己的亲骨肉。到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多好。   “只是我未料到,铁扇公主太重情谊,又心软。哎,这是她的动人珍贵之处,也是我和她的劫难。不论我如何追求讨好,只要牛魔王那厮发誓忏悔几句,再掉几滴假惺惺的眼泪,她就心软原谅了,直说什么狗屁的既往不咎今后夫妻同心,呵,倒显得我多余了。”   裴湘听到此处,倒是没有感到太过诧异。毕竟原著里的牛魔王都搬到玉面公主的摩云洞中长住了,也没见铁扇公主与牛魔王一拍两散毅然和离,更何况此时的牛魔王只是在外面喝花酒寻欢作乐。   “既然如此,你便就此放弃了?”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二郎真君忽然出声询问,惹得裴湘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狐二郎无奈道:“我不放弃又如何呢?既然她选择了那头老牛,那我也不是死缠烂打之辈,自然不会破坏她珍视的夫妻之情。真君,我当天夜里就离开了翠云山。”   杨戬对狐二郎的选择不置可否,转而又不解问道:   “那你怎么又出现在这里?还有,那红孩儿为何见你就走,毫无攻击之意。”   “不瞒真君,在确认了铁扇公主依旧把牛魔王放在心上后,我就打算返回灌江口了。只是在路过此地时,一时就没管住自己的脚,突然就想来看看这个与我差点就有了父子名分的红孩儿。   “我知晓红孩儿对我有大的意见,也不愿给他增添烦恼,原本打算偷偷进山悄悄看他一眼的,没想到却撞见了他同无忌起了冲突。我知红孩儿在火焰山修炼了三百年,一身神通非凡,顿时忧心不已,没忍住就现身了。”   在无忌出声道谢之前,裴湘似笑非笑地看着狐二郎,摇头道:   “真是忧心无忌的安危吗?其实,你若是再晚些现身,我和真君就该出手了,届时肯定能收拾得了红孩儿。我也不惧他的三昧真火,你当知道我会些吞噬万物的秘法,那三昧真火说不得能让我饱餐一顿,补充补充体内的法力流失。”   听到裴湘一言挑破自己的含糊措词,狐二郎并没有丝毫尴尬之情。他早就领教过这殷娘子的精明,也没妄想过让她真的承情感恩。刚刚之所以那样误导旁人,其实并非有意而为,完全是一不小心就用上了平时的说话习惯。   歉意地笑了笑,狐二郎果断坦言道:   “我自然万分清楚真君和殷娘子的本领,若是动真格打架的话,红孩儿是讨不了好的,所以才忧心不已赶忙出现。多谢真君和殷娘子给我狐二郎面子,默许红孩儿顺利离开。”   裴湘弯了弯唇角,默契地接受了狐二郎的解释。   狐二郎见状,便知这一个小插曲算是过去了,便又继续回答杨戬之前的另一个问题:   “至于红孩儿为何见我就走,是因为那是个孝顺孩子。我在翠云山停留之时,红孩儿就经常探望铁扇公主,比他那一直不返家的生身父亲强多了,不过也因此察觉到了我对他母亲的倾慕。   “他自然看我不顺眼,但铁扇公主也不是真的用铁石心肠待我。她感念我的爱慕,感谢我让她认清牛魔王在外面的风流做派,并且一直因为不能报答我的帮助而感到愧疚。因而,铁扇公主极力约束红孩儿,要求他不许主动对我动手,否则就是陷母亲于忘恩负义的境地。   “那红孩儿一边气恼父亲牛魔王的薄情胡闹,一边又不愿让母亲更加为难伤心,就答应铁扇公主,如果我不主动出手伤害他,他就不会出手对付我。”   “原来如此,”裴湘面露恍然,同时敏锐问道,“所以,大力牛魔王至今还不知道你对他妻子的追求?也不知道是你给铁扇公主通风报信的?”   提到情敌牛魔王,狐二郎的俊秀眉目间划过一抹嘲讽,他哼笑道:   “那个眼瞎认不出家中珍宝的蠢货,自然什么都不清楚,只当是外面的女妖精为了争风吃醋才让铁扇公主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呵,可把他暗自得意坏了,之前还写信对我说,等过些日子安抚住了家中吃醋的妻子,再来寻我一起喝酒作乐。”   裴湘倒是不觉得大力牛魔王当真蠢笨,大约还是因为狐二郎格外狡猾会演戏,又精于算计。最后的结果就是铁扇公主感激愧疚,牛魔王依旧把他当成朋友,而知道真相的红孩儿则抱着矛盾的心情对狐二郎无可奈何。   ——狐二郎可不是轻言放弃之辈。虽然他一直嚷嚷着入赘吃软饭,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是没有遇到条件不错的入赘机会,例如那摩云洞的玉面公主,但却都被狐二郎拒绝了。说到底,他还是想寻找一个真正喜欢的妻子,其余好处皆是锦上添花。   就在裴湘琢磨狐二郎之事时,身旁的二郎真君表情渐渐变化,这人凝神思考片刻后,侧头认真询问裴湘:   “殷道友,红孩儿的三昧真火果真能充当补充法力之物?”   裴湘眨了眨眼,从身边男人的眼中看到了冷凝杀气。   狐二郎也猛然一惊,眼见着这位冷肃善战的显圣真君提刀起身,看模样此刻就要去捉拿红孩儿了,他立刻说道:   “真君,若说起三昧真火,还得火焰山那边的才算真正纯粹灵动。据那里的土地老儿所言,火焰山上的大火来自老君的炼丹炉,是五百年前齐天大圣弄翻丹炉时落下的火种,落入凡间后烧成了八百里火焰山。若是殷娘子当真需要吞噬灵火补充法力,取火焰山上的三昧真火更佳、更无后顾之忧。”   杨戬沉吟片刻,并没有放弃捉拿红孩儿的打算。他知道裴湘一直用法力供养支撑那个扮演佛子的魔偶,导致体内的力量总是处于不充足的状态,所以在杨戬看来,早些补充总比晚些强。   再者,这红孩儿仗着一身神通欺压本地山神土地一众阴神鬼仙,这副做派委实有些霸道。他若是不知道还好,可如今遇见了,又被此地的山神土地们几次善意示警提示,便无法置之不理。不论如何,他得帮一帮此地的六十名山神土地。   裴湘在狐二郎求救的目光中开口问道:   “狐二郎,那火焰山位于何处,可是在西行的路上?”   狐二郎十分机灵,立刻答道:   “殷娘子,八百里火焰山恰好位于正西方。若要西去,就不得不通过火焰山,并无其余道路可绕行。”   裴湘微微颔首,含笑道:“我们一行人正要西行,护送空闻长老去西天大雷音寺求取真经,如此看来,我们是一定要路过火焰山了。你适才说铁扇公主有一柄芭蕉扇,一扇,就能熄灭那里的火焰,可是真的?”   “当真当真,”狐二郎连忙答道,“殷娘子,那芭蕉扇是难得的昆仑灵宝,也是铁扇公主随身多年的宝贝,唯有她知道所有操纵芭蕉扇的法诀。”   裴湘拽了拽杨戬的袖子,温声道:   “若要去西天取经,迟早得经过火焰山的。纵然我这吞噬三昧真火的法子好用,可是面对八百里熊熊大火,我也不可能一下子全部吞噬掉,说不定要消化多少年呢。真君,如果咱们想护送空闻大师尽快通过火焰山,就得向铁扇公主借用芭蕉扇。你若是杀了她儿子,她又怎么会愿意借扇子给咱们?”   杨戬从裴湘开口询问狐二郎开始,便知道她不想要红孩儿的三昧真火,于是便收起了手中的三尖两刃刀,淡声道:   “不杀他也可,但却不能放任他继续欺压此地山神土地,需得给红孩儿些许教训和限制。”   “这是自然,就是看在山神的善意情分上,也不能放任他们给红孩儿做苦力,”裴湘眼波微转,嫣然建议道,“不如请狐二郎去办这件事吧。狐二郎和红孩儿一家颇有交集,能言善道又擅长变幻之术,当能劝服红孩儿的。”   狐二郎想了想,点头答应了裴湘的提议,只是不敢完全应承下所有事,便实话实说道:   “真君,殷娘子,我倒是可以变幻成牛魔王或者铁扇公主的模样暂时劝说红孩儿。只是时间久了,此事迟早要暴露出来的。那时节真君一行人走远了,红孩儿恼羞成怒,估计会迁怒此地的山神土地,会让他们更加苦不堪言。”   裴湘含笑道:“这个不要紧,我可以布置些阵法助一助那些山神土地,等到红孩儿反应过来之时,那些阴神鬼仙们也该学会如何操纵阵法保护自己不被捉到了。当然,如果红孩儿还要大闹,那就得请土地山神们的上司出面调停了,唔,也许免不了要惊动地府,然后上报天庭再调遣些天兵天将过来镇压。”   狐二郎犹豫了片刻,心里面某个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苗头再次冒了出来。他轻轻咬了咬花瓣似的嘴唇,用满怀同情的语气说道:   “这里的山神土地们太倒霉了,碰到个这么任性的小魔头。哎,我和红孩儿的父母有些交情,特别是他父亲,大家一直称兄道弟来着。说起来,我也算是他的叔伯长辈了,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因为年轻气盛就惹来天兵天将,甚至被哪个神仙捉了去充当家僮仆役失去自由。   “所以,我打算暂时不返回灌江口了,我要留下来保护此地的山神土地们,也顺便看着点儿红孩儿。若是他有出格的行为,我得及时和他母、恩、父母取得联系。”   裴湘微微挑眉,心道这狐狸果然还没对铁扇公主死心呢。   “要走要留,住在哪里,自然是你的自由。只是,你若留下来,当真能对付得了红孩儿?要知道他的三昧真火也算是你的克星了。”   狐二郎佯做凛然,慨然道:   “红孩儿答应过铁扇公主,不会主动出手伤我,我自然相信他说到做到。若是……他食言了,我再去和他母亲求救,顺便好好讨论一下孩子的教养引导。再者,我也会给大力牛魔王写一封信的,说说我就近照拂红孩儿的打算,我认为牛魔王一定会高兴的。”   裴湘:我觉得若干年后的牛魔王会渴望穿越时空回来打死当初那个高兴的自己的……   晚上,篝火旁,无忌仔细回忆了一下狐二郎说的那些话,眼中划过明悟,他凑到裴湘身边悄声道:   “娘,狐二叔叔是不是打算通过红孩儿接近那个铁扇公主呀?”   裴湘望着跳跃的火焰,轻轻颔首:   “大概是这样的,不过还要看铁扇公主之后如何处理她和狐二郎之间的关系。”   “依照狐二叔叔的说法,那个牛魔王不是个好丈夫。既然如此,铁扇公主为什么还要和牛魔王在一起呀?为什么不重新选择狐二叔叔呢?”   “大概是舍不得吧,又爱又恨,爱多于恨……”裴湘不太确定地答道,“娘没经历过那种心情,大约也学不会原谅,所以不是清楚。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取舍和认为更加值得的东西,算是……各有各的缘法吧。”   “如果是娘的话,你准备怎么办呀?会和离吗?”无忌思考了一会儿裴湘的话,又好奇询问。   裴湘皱眉道:“这个‘如果’太可怕了,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嫁给一个长得丑的,还是那么丑的。”   “也是哦,”无忌点了点头,又语气轻快地问道,“那如果是我亲生父亲呢?他要是没有早逝,会不会像那些当官的男人一样有娇妻美妾?娘你会答应吗?”   裴湘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无忌希望娘亲怎么做呢?或者说,如果无忌是红孩儿的话,你希望铁扇公主怎么选择呢?”   无忌抓了抓头发,认真想了一会儿,才答道:   “娘教过我要具体事情具体分析,我不知道铁扇公主的性格如何,所以就不知道哪种选择会让她更加快乐。但如果是娘亲的话,我希望娘亲能被真君叔叔抢走。”   “你觉得被抢走的我会更快乐?!”裴湘有些不可置信。   无忌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一脸笃定地说道:   “因为真君叔叔长得最英俊呀,如果被最好看的男孩子当众抢走的话,娘肯定会觉得格外扬眉吐气的。”   这个理由……裴湘稍稍沉默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好像挺有道理的,虽然听上去浮夸了一些。   无忌见裴湘默认,就兴高采烈地补充道:   “嗯,就如同传奇故事里那样,在我爹纳妾的那一天,真君叔叔穿着银色铠甲,牵着洗过澡梳理过毛毛的威武哮天犬,踩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然后‘唰’地挥下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刀,把我爹的房子砍成一片废墟,让他损失一大笔钱,之后再把我们母子和我们的财产一起带走。”   裴湘:……   ——其它的先不说,为什么要给哮天犬那么多细节描述?   ——然后,无忌你最近都看了什么话本和传奇?作业都写完了吗?   ——最后,无忌你知道这么近的距离,你的真君叔叔什么都能听见吗? 第433章   畅想完“二郎真君挥刀救美”精彩一幕的无忌打了个小小哈欠,不多时就进入了温柔甜蜜的梦乡。空闻大师也早已经酣然入睡了,此刻的篝火旁只剩下裴湘和杨戬二人还保持清醒。   一阵夜风拂过,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高了几分,正在燃烧的枯枝落叶发出“哔哔啵啵”一阵轻响,衬得山中的夜晚格外寂静深沉。   裴湘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火堆另一侧的二郎真君,这人正垂眸擦拭着一柄漆黑发亮的妖骨匕首。修长匀称的手指搭在血气弥漫的幽暗利器边缘,握着如月华般的水色鲛纱轻轻移动,动作优雅而和缓。   似乎察觉到了裴湘的注视,正在擦拭匕首的杨戬也望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裴湘浅浅一笑,又自然而然地挪开了目光,继续盯着跳动的火焰沉默发呆。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杨戬起身走到裴湘附近,递了一张薄毯给她,同时开口打破了夜晚的静谧。   “殷道友早些休息吧,我今晚守夜。”   裴湘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此时不困,半个时辰后,我会再在这附近撒些驱赶蛇虫的药粉,然后就去休息。”   杨戬微微颔首,不再多劝,却也没有返回对面的位置,而是在裴湘身旁站着,好似守护一般。   “真君,你那里还有百香果酒吗?”裴湘轻声问道。   “三壶都在,”杨戬从乾坤袖中取出一小壶百香果酒,塞到裴湘手中,“只有你爱喝这个。空闻大师和无忌不饮酒,我觉得这果酒几乎没有什么酒劲儿,味道有些寡淡。”   裴湘莞尔一笑:“出门在外,又不方便畅饮真正的烈酒佳酿,只能用这个解解馋了。虽然和果汁差不多,但终归要比普通的果汁多些酒香。”   说着话,裴湘拔下酒壶上的塞子,小口喝了些酸酸甜甜的果酒,还坏心眼地让酒香往杨戬那里飘去。   杨戬掸了掸袖子,无奈笑道:“总共就三壶,还不够你一人喝的,何苦又招惹我。如果一会儿我也想喝酒了,你准备分给我多少?”   闻言,裴湘犹豫着又喝了一口酒,然后慢吞吞地塞好酒壶上的塞子,经过短暂的思考挣扎,她决定借着酒劲儿无视掉分酒的话题。   只是,即便裴湘把酒壶封闭了,空气里的残余酒香也渐渐散尽了,可杨戬依旧觉得裴湘那里又飘来了似有若无的酒香,引得他想要靠近。   捏了捏鼻梁,杨戬无声一叹。他心里清楚,那影响他心神情绪的,根本不是什么百果酒香,而是那个坐在篝火前沉思装醉的小气女子。而打破他心湖平静的,则是无忌之前的那些童言童语。   安静片刻后,杨戬打算说些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然而刚一开口,话题就又回到了他今晚印象最深的那段话上。   “殷道友,你之前避开了无忌的那个问题,我有些好奇答案。”   裴湘眨了眨眼,仰头看着站在她身侧的二郎真君,神色有些惊讶。她原以为这位一贯稳重正经的真君会假装听不见无忌的童言稚语的,却未料到他会主动提起刚刚的那段奇怪跳脱对话。   “唔,是哪个问题呀?”裴湘语带笑意,柔软的嗓音中有些明知故问的慧黠,一边轻轻晃着手中的果酒一边歪头打量杨戬。   杨戬刻意没有回看裴湘,他避开了她的明亮眼神和清浅笑容,专注地凝视着篝火外的朦胧阴影,并轻声道:   “无忌之前问你,如果你是铁扇公主,遇到牛魔王那样的夫君,会如何应对?会立刻和离吗?”   面对杨戬的提问,裴湘不打算像忽悠无忌那样刻意转移话题。她见杨戬没有看过来,便连忙悄悄喝了一口果酒,享受地眯了眯眼睛,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对待负心薄幸的伴侣,分开是肯定的,这是大前提。然后,嗯,若是对方有些廉耻心,愿意承认错误并同意好聚好散,那自然好。若是对方死缠烂打或者还打着霸占全部家产的主意,那就是和我结仇了。   “对于仇人,我一般会采取两种应对手段。如果我的实力不如对方,那就暂时远离蛰伏起来,等强大之后再连本带利地报复回来。如果我拥有和对方一较高下的实力,那就想办法把对方彻底踩下去,竭力报复不留后患。   “所以,无忌那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先分开划清界线,然后再依照对方的态度选择后续应付办法。假若牛魔王不懂得什么叫做好聚好散和愧疚补偿,那铁扇公主就该把他扇到火焰山里去,烤成熟牛肉,再高高兴兴举办个新寡全牛宴。”   听到裴湘的答案,杨戬微微扬眉,笑叹了一句“果然如此”,他声音中的愉悦打破了裴湘淡淡语气中的肃杀氛围。   之后,他又忽然说了几句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魂魄投胎转世前要喝一碗孟婆汤,至此前尘皆忘一切重新开始。可若是转世后的人生境遇同上一辈子极为相似,那么,此魂魄两辈子做出的选择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裴湘迷惑地“嗯”了一声,委实有些奇怪杨戬为何忽然提起转世投胎之事。莫非是觉得只折磨敌人一辈子尚且不够,还要连坐转世投胎后的下辈子?   ——唔,肯定不会如此,真君一向光风霁月胸怀磊落。   杨戬目光微转,暗忖着那陈光蕊转世投胎之后,又成了陈氏的养子,生活环境和受到的教育引导几乎和上辈子一模一样。所以,他将来若是也和上辈子一样年少高中迎娶千金贵女,岂不是第二个活脱脱的“陈光蕊”?   若是他在仕途顺遂高官厚禄的同时,也左拥右抱迎美纳妾——如同朝中大多数官员那样,是不是也能反过来印证,第一世的陈光蕊其实也是乐意享受齐人之福的?   紧接着,杨戬思绪一转,又思索道:   “要是转世后的陈光蕊始终爱护尊重妻子不二心,那也不错。说明他另有钟情女子,彻底和殷道友错过了。错过了,就是没缘分,自然不值得挂怀和上心。由此可见,传奇话本里说什么活人争不过死人的,也不是全对,因为他们寻不到早逝之人的转世……”   心里胡乱想了一通,也不过是片刻功夫而已,待杨戬心思稍定神魂一清,就听坐在火堆旁的裴湘悄声说道:   “真君,其实我也有不解之处想要问你。”   “殷道友请讲。”   “之前听狐二郎讲述他的遭遇时,我注意到真君似乎不太赞成狐二郎迅速离开翠云山的做法,难道真君还有其它顾虑吗?”   杨戬一怔,旋即坦言道:   “不瞒殷道友,若是由杨某处理类似的状况,手段大约不会那么光明磊落。依我之见,狐二郎应该在暗中狠狠教训牛魔王几次,最好令其再无生出异心妄想的胆量和能力,同时保证铁扇公主此生再无后顾之忧。如此处理妥当之后,才是放心离开之时。”   裴湘莞尔,温声道:“真君确实思虑周全,可难免有些委屈自身了。若是那女子察觉到了真君在暗中伤害了她挚爱的夫君,说不得要埋怨误会你的。不论你初心为何,对于人家夫妇来说,终归是外人插手自家事务。你伤害的,是对方心中的良人;你维护的,却不一定被承情认可。”   杨戬毫不犹豫地答道:“被埋怨又如何?那女子选择了原谅,就说明另一段缘分已然消散,彼此之间再无可能,所以,印象好坏根本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结果,只要那女子过得好就行了。”   “真君这样的想法,大约是得不到狐二郎的认同的,”裴湘摇头道,“真君说放弃就是放弃,成全了心爱之人后,并不给自己留下丝毫转圜余地。可狐二郎的想法肯定是不同的。他不会让自己陷入完全被动的境地。他会始终给自己留着机会并暗中等待,甚至可能会推波助澜并暗中插手捣乱。”   “确实如此,连无忌都看出狐二郎贼心不死了,那狐狸大概是等着趁虚而入吧。将来,一旦牛魔王再次辜负了铁扇公主,他之前的各种暗中准备大概就会有效果了,也许连牛魔王的亲生儿子红孩儿都会支持狐二郎的。”   “唔,这是狐二郎从始至终的应对策略,听上去离不开‘徐徐图之’四个字,细细一想,其实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但我却有些好奇,以真君的决然性格,在最初发现心上人遭遇负心汉时,会如何处理呢?”   杨戬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裴湘以为对方不愿意继续闲聊下去的时候,这个一直站在裴湘不远处的男人终于开口了。他用不紧不慢的语速清晰说道:   “自然是踩着祥云直接把她从负心人的身边抢走。”   裴湘微微一怔,瞳孔中映着跳动的灼热火焰。她默念了一遍杨戬给出的答案,心里有隐约的旖旎情思浮动,但又很快散去,冷静之后,又渐渐生出了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真君,你这是用无忌的话来打趣我吗?还是说……你也和无忌阅读了一样的传奇故事?”   杨戬摇头道:“不是在打趣你,我是认真的。而且,比起银色铠甲,我认为那套玄金二色的仙甲更适合七彩祥云。”   裴湘这下几乎已经确定杨戬在用无忌的童言童趣揶揄她了,便也语气轻松地调侃道:   “难道堂堂显圣真君也要学做强盗么,你把那女子从她的丈夫身边生生夺走,小心被埋怨。到时候,真君非但不能获取芳心,反而要把佳人推远了。”   “不会。”杨戬语气低沉而肯定。   “如何不会?真君竟如此自信。”   裴湘嫣然一笑,她仰头喝掉酒壶中最后一滴果酒,而后干脆起身走到杨戬身旁,同他并肩观赏远处的夜色。   但杨戬却在此刻收回了遥望的目光,他转身面对裴湘,眸色中映着火光和星辉,明明暗暗深深浅浅,温暖又醉人。   “因为我中意的女子是不会对负心之人有任何留恋的。我若穿着一身战甲、踩着七彩祥云去迎接她,她会感到很高兴的,也会觉得扬眉吐气十分得意。殷道友,你觉得是这样吗?”   “我,真君……”裴湘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酒壶,认为今晚有些过量了,否则也不会如此晕晕乎乎的,甚至控制不住说话的嘴,“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杨戬,唔,你长得好,当然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没错!”   杨戬:……   柔和了冷峻眉眼,他缓缓抬手,慢慢握住裴湘没有攥着酒壶的那只手,温声道:   “既然我说什么都对,那从此以后,愿你我两心同,莫相负,不相忘,此生唯有相知相伴。”   裴湘美滋滋地想,男朋友的声音真好听呀。   于是,她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踮起脚来“啵唧”一下亲了杨戬的唇。   ——我也是大美人呢,所以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第434章   次日清晨,四人吃过早饭后整装出发。   山路上,无忌扭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二郎真君和裴湘,觉得这两人今天的心情特别不错。尤其是真君叔叔,虽然没有变得活泼开朗起来,但他的眼睛里藏了许多温润笑意,仿若春光明媚时的霁朗天空。   还有自家娘亲,突然变得格外的温柔可亲。早上背书的时候,她夸奖鼓励了他好几句,还轻易答应了给他增加零花钱、多陪他听佛经禅理,以及在下个城镇尽情淘买野史游记传奇故事之类的小要求。   “大师,我之前都不知道真君叔叔和娘亲这么想念狐二叔叔。你看,他们嘴上不说,可昨日见过狐二叔叔后,两人的心情明显变好了,都乐呵呵的。”   “远方遇故友,自然是人生幸事。况且真君和殷道友都是有情有义之辈,当然更加珍视朋友间的缘分和情谊。”   “就是哦,”无忌一脸深以为然,“这么一说,我更加思念齐天大圣叔叔和哮天了。等走出这座大山后,我就给他们写信,好好讲一讲西贺牛州妖怪界的恩怨情仇,保管他们感兴趣。”   这时,远处传来狐二郎清悦含笑的声音。   “无忌,你什么时候认识齐天大圣了?”   这声音由远及近,一句话未说完,狐二郎便已经飘飞到了众人面前。   “早上好呀,狐二叔叔,你回来了,”无忌高兴地招呼了一声,又接着答道,“我和娘刚走出大唐国地界儿的时候,在两界山的山脚下认识了大圣叔叔。我和他相处了一个多月,关系可好了,现在也时常通信的。”   狐二郎先同空闻大师、二郎真君和裴湘互相问好,然后才走到无忌身边说道:   “说起来,齐天大圣和牛魔王还是结拜兄弟呢。你写信回去的时候,千万别多提我,免得人家好兄弟之间互相通了消息,把我暴露出来。我倒是不怕被牛魔王记恨,却担心连累了铁扇公主。”   无忌笑道:“我知道啦,狐二叔叔,放心吧,不会暴露你的。不过,我觉得你是白担心一场,大圣叔叔才不会把我信中的内容告诉那个什么牛魔王哩。哼,自从大圣叔叔被压在山下之后,他的那些结义兄弟都不曾去看望过他,五百年了,连个只言片语都没有。即便是大圣叔叔担心结义兄弟又有心提点,也不知道怎么联络通知他们呀。”   闻言,狐二郎立刻摇头叹息,真情实感地愤慨批判道:   “我就说牛魔王那厮不是什么好鸟,薄情寡义得很,既对不起发妻也对不住兄弟,哎,简直是混球儿。像孙大圣那样的好兄弟他不去探望,像铁扇公主那样的贤妻他不爱重,像红孩儿那样的孝顺孩子……”   “狐二郎,先别忙着演戏了,”裴湘出声打断狐二郎声情并茂的发言,把话题转到正事上,“你哄好红孩儿了吗?他答应你放了那些山神土地了吗?”   狐二郎眼波一横,表情瞬间变化,立刻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稳重做派。   “殷娘子无需担心,我昨日已经哄劝好红孩儿了,那些山神土地们也全都离开了火云洞,目前皆在枯松涧南面的一座山神庙里修养恢复。”   裴湘微微颔首,转身和杨戬商量道:   “一会儿我去一趟南面的山神庙,帮忙布下能抵御红孩儿三昧真火的阵法。你们继续西行下山,之后我们在山下路口处汇合。”   杨戬把自己随身携带多年的匕首放进裴湘掌心,握了握她的手,温声叮嘱道:   “注意自身安危,早去早回,尽力即可。也别太信任那六十名山神土地,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同他们有过短暂接触,其实并不了解他们的真正品行,其中难免有心思不纯之辈。”   “我会谨慎行事的,”裴湘嫣然一笑,把杨戬的匕首藏在袖中,“你尽早护送空闻大师下山吧,我随后就到。”   说完话,她也不多耽搁,招呼了一声表情呆滞的狐二郎,身影微微一晃,就消失在了密林当中。   “哎,等等我……”狐二郎回过神来,只觉得二郎真君盯着自己的目光过于锐利严肃,连忙飞快承诺道,“真君,我会护着殷娘子的,我用所有的尾巴担保,请真君放心……”   话音未落,狐二郎的身影也匆匆消失在了山路上。   这边,杨戬、无忌和空闻大师继续前行,而狐二郎追上了特意放慢速度等他的裴湘后,忍不住八卦道:   “殷娘子,你和真君……这是终于捅破窗户纸啦?在灌江口的时候,我们就一直猜你俩什么时候能挑明心事。嘿嘿,昨天见你们的时候还规规矩矩呢,怎么今天就开始拉小手了?”   裴湘挑了挑眉,心里美美地想着,何止是拉小手了,还互相“啵唧”了好几下呢。不过,她可不愿意随意透露自己谈恋爱的细节,便反问道:   “什么窗户纸?还有,这个‘我们’都有谁呀,让我听听,都是谁在八卦我和真君之间的关系?”   闻言,狐二郎立刻闭紧了嘴巴,也不继续打听八卦消息了,而是开始左顾右盼兴致盎然地欣赏起山间景色来……   一天后,裴湘和等在山下大路旁的杨戬三人会和。   “如何,可还一切顺利?”   “倒是没有浪费你的提醒,”裴湘接过杨戬递给她的温水,慢慢喝了一口,淡笑道,“那些山神土地中,果然有几个要去火云洞通风报信的。”   旁边的无忌顿时睁大了眼睛,吃惊问道:   “为什么呀?怎么还和欺负他们的红孩儿串通一气了?难道他们很喜欢给妖怪做长工干苦力吗?”   裴湘没有立刻给无忌解答,而是让他自己认真琢磨一下其中的缘由。   等到无忌去一旁苦思冥想了,裴湘从袖中取出杨戬的妖骨匕首递还到他面前,浅笑道:   “多亏了这个,能直接伤害到阴神鬼仙的魂体,又不惧他们身上的香火功德。否则的话,我还得多耽搁一段时间,才能把事情完全处理妥当了。”   杨戬摇了摇头,并没有接过匕首。   “给你防身吧,它在我这里的作用不大,我额中竖目本就是阴魂鬼魅一类的克星,多这一把匕首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况且,我注意到你昨晚观察了好一会儿这把匕首,估计是喜欢它的外形。既如此,这把利刃就该到喜爱它的人手中。”   裴湘眨了眨眼,回忆起了昨晚杨戬在火光下细心擦拭兵器的画面,心下暗道,自己喜欢的,哪里是这把黑不溜秋的凶残匕首。她凝视欣赏的,从始至终都是擦拭匕首的那双手和那个可以入画的静美场景呀……   “可你常年随身携带这把匕首,肯定使用习惯了,”裴湘表情严肃地推辞道,“我的剑意和吞噬法力也不惧邪祟鬼魅。”   见裴湘坚持,杨戬想了想,索性提议道:   “殷道友,我现在送你这柄妖骨匕首,你将来赠我一套弓箭如何?”   “弓箭?”   “嗯,弓箭上面绘制着你琢磨出来的阵法符文。至于是何种阵法又有何特殊效果,任凭殷道友安排,我很期待这份礼物。”   裴湘抬眸望向杨戬,见他的眉目间果然有着真切的期盼好奇之色,并且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希望得到回赠礼物的心思,忍不住莞尔一笑。   “好吧,既然是真君大人的提议,小女子自当遵从,万万不敢推脱。”裴湘盈盈欠身,眼含慧黠笑意。   杨戬见裴湘愿意收下他的匕首又痛快应承了将来的礼物,顿时心满意足。作揖回礼时,一抹轻松笑意自他眼底浮现,仿若春风拂过冰雪消融后的澄净湖面。   “娘,真君叔叔,我猜测出了一些原因,就是不知道对不对?”无忌欢快雀跃的声音打断了裴湘和杨戬之间的交流。   “你都想到了什么?”裴湘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儿子。   无忌背着小手认真分析道:   “之所以会有山神土地愿意给火云洞那边通风报信,是因为我们并没有得到他们的十足信任。或者说,他们过于惧怕红孩儿,不敢因为听了几句陌生路人的劝告和鼓动,就毅然撕破脸反抗红孩儿。他们担心失败,更担心之后被清算被报复,所以宁愿不改变现状。”   裴湘点了点头,又问道:   “可现状那么悲惨,堂堂山神土地竟然穷到衣不蔽体,不仅需要亲自狩猎侍奉妖怪,还要被山中小妖肆意欺负奴役……境遇已经如此不堪了,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冒险一搏呢?   “况且,他们亲眼目睹了二郎真君的部分实力,也见识过红孩儿遇见狐二郎转身就跑的那一幕,该清楚我们不是信口开河之辈的。若是按照我们的安排行事,他们是有获胜的机会的。”   无忌皱了皱眉头,不是很确定地答道:   “难道他们被妖怪迷惑了?嗯,就是中了邪药或者迷心术什么的?”   裴湘含笑道:“这确实是一种可能。但是,我捉住那几个企图告密的家伙后,发现他们都是清醒的,当然,也不是旁的妖精假扮的。”   “那为什么呀?”无忌目露不解,“他们双方的寿命都是很长很长的,若是不抓紧机会反抗的话,那岂不是说要被欺负很多很多年吗?”   裴湘缓声解释道:“放手一搏是有风险的,成败未知还可能遭到更加惨烈的报复,可要是接受现状的话……他们认为,如果能成功通风报信并‘立功’的话,必然可以得到奖赏的,比如免除劳役或者减少供奉。那样一来,他们就不必像现在这样辛苦了,甚至……他们还可以成为红孩儿的帮手,反过来欺负其他的山神土地。”   无忌忍不住瞪圆了眼睛,小嘴微张。   杨戬拍了拍无忌的小肩膀,淡声补充道:   “我在外带兵打仗时,偶尔会需要救助某些被欺压的族群,每当那时候,我不仅要防备敌对一方,往往还要防备被欺压群体中的害群之马。无忌,有些时候,正面厮杀的敌军不可怕,背后的暗箭才防不胜防。”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念了一声佛号。   无忌也下意识地默诵经文压惊,同时慢慢消化裴湘和杨戬的话。   小半天后,走在路上的无忌突然脚步一顿,然后小跑到裴湘旁边拉着她的手问道:   “娘,我差点忘了问了,你没受伤吧?”   “没有,有了你真君叔叔的提醒,娘一直格外注意内鬼之事,再者,还有狐二郎盯着呢。”   “那狐二叔叔也没受伤吧?”   “他好像断了几根头发,有些伤心,嘤嘤嚎哭了好几声。”   无忌松了一口气,小声嘀咕道:   “那没什么,以前狐二叔叔和哮天打架抢食物的时候,经常互相拽毛毛的。哎,好不容易见到狐二叔叔了,竟然这么快就分开了,我原本以为他能陪咱们多走一段时间呢。不过,他愿意留在红孩儿那里也挺好的,真君叔叔说,哮天正在追求心上狗,还没有最后成功。如果狐二叔叔这个时候返回灌江口的话,说不定会给哮天捣乱的。娘,我跟你说……”   耳边再次响起无忌的碎碎念,裴湘微微一笑。她瞧着无忌调试好心情后又变得活泼开朗起来的可爱模样,发自肺腑地认为,从现在起,可以渐渐给这孩子增加一些更复杂的课程了,省得每日闲得偷看奇奇怪怪的话本和关注各种八卦绯闻。   ——十万八千里的取经路,都拦不住你打听东边灌江口……   这日之后,四人继续跋山涉水一路西行。沿途少不得遇到猛兽强盗之流,皆被无忌动手解决了。偶尔遇到修为不深、无甚神通的小妖小怪,也不会给四人造成多大麻烦。   反倒是自然天气和山川水泽本身带来的危险更难克服、更使人惊惧疲惫并容易心生退意。   寒冬酷暑、雨雪雷电、激流浪卷、沼泽毒瘴或者峭壁悬崖,皆能产生致命的险情。每当此时,裴湘和二郎真君也不能过多帮助空闻大师,他们倒是有抵御躲避自然风险的神通手段,可是一旦使用了,这取经一事也算是半途而废了。   于是,在一路波折惊险中,他们艰难地渡过了黑水河,风尘仆仆地途经了车迟国,又险象环生地抵达了通天河对岸,历经寒暑春秋,看遍四季晨昏,转眼间,又是一年桃红柳绿之时。   春日秀美,惠风和畅,几处林花放蕊,岭上柳芽新绿,在一片欣欣向荣的春景之中,裴湘一行四人来到了一条清凌凌的小河旁。   一艘小船自紫燕呢喃的柳荫里面悠悠划出,撑船之人嗓音洪亮地吆喝道:“外来路过的,要渡河去吗?”   无忌连忙答道:“正要过河,婆婆,是你撑船摆渡吗?”   船上的半老妇人朗声道:“这船是我家的,你们上来吧,送你们到对岸去。”   说着话,那小船就顶到了岸边,等着裴湘四人登船渡河。   裴湘打量了几眼撑船妇人,拦住了正要上前的无忌,状似随意地打听道:   “大娘,那河对岸是什么去处?可有城池国家?”   “有的,有的,”撑船的稍婆不太愿意搭理裴湘,只是笑眯眯地瞧着杨戬、无忌和空闻大师三人,语调含糊道,“登岸之后,向西走四五十里,便是王城了。”   “国名为何?”裴湘又问。   稍婆有些不耐烦地瞥了裴湘一眼,勉强答道:   “我们这里是西梁国,几位,要不要坐船哩,再耽搁下去,天色就晚了。”   杨戬看向裴湘,目露疑惑,不太明白裴湘在顾忌什么。   裴湘望着男朋友的清隽眉眼,又低头看了看无忌的可爱白嫩小圆脸,再瞧了一眼空闻大师慈眉善目的端正长相,觉得他们很难顺顺利利地通过西梁女国。   ——要不然我还是女扮男装吧?免得成为团队里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 第435章   为了不让一行人两眼一抹黑地进入西梁女国地界,裴湘花了些银钱又使用了些软硬兼施的手段,终于从企图隐瞒实情的稍婆口中打听到了女儿国内的情形。   据说那国中从来只有女子,举国上下都特别稀罕外来的俊俏男儿。年轻女子们为了能享受到风月之事,会想方设法把男人留在身边。若是哪个男子一味拒绝交and欢,大概是要失了性命的,因为她们有个把男子的肉做成香袋的风俗习惯。   听完西梁女国中的特殊国情,除了裴湘外的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娘,真君叔叔危险了,”无忌立刻举手发言,“我们还不能像对付妖怪那样对付普通的百姓,若是他们拦着我们不让出城的话,那咱们怎么办?”   裴湘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我不怕危险,不如让我来女扮男装吧。等我成为了最引人瞩目最受欢迎的俊俏儿郎后,肯定能哄着那些女子让她们把你们仨送出城的。然后,我再偷偷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悄悄离开西梁女国。”   闻言,无忌露出疑惑神情,他觉得裴湘的计划好像行得通,但似乎又漏洞百出。   连无忌都觉得女扮男装的计划不靠谱,更别提杨戬了。于是,在二郎真君的含笑凝视中,裴湘女扮男装并博取重视的计划搁浅了。   她失望垂眸,慢吞吞地收起手中的易容工具,妥协道:   “好吧,我知道这种行为有点儿添乱,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不过,既然女扮男装不好玩儿,那就男扮女装吧。咱们已经知道西梁女国中的特殊情况了,不如好好遮掩易容一番,然后低调从容地混过去,怎么样?”   话音刚落,三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   “要扮成小姑娘吗?好呀好呀,可是我没有裙子呀。”无忌双眼一亮,兴奋问道。   “阿弥陀佛,贫僧不愿做欺人之事。但若此行凶险坎坷,为求取真经,贫僧可以见机行事,只要不伤害他人即可。”   “不行。”杨戬只说了两个字,态度十分坚定。   听到只有杨戬不想一起玩儿,裴湘立刻轻哼了一声,抱着手臂佯作不满地问道:   “三比一……真君你要表现得合群一些呀。”   杨戬微微扬眉,看着越来越活泼的心上人温声解释道:   “扮成女子蒙骗西梁女国中的百姓,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三个身高本型各异,行李里并没有合适的衣服首饰,你要怎么办?去哪里添置?这荒郊野岭的,离得最近的繁华城池就是西梁女国的王城了。难道你想去王城一趟再返回,如此折腾一番?”   裴湘刚想说也不是不行。   杨戬又说道:“即便去了王城,以我和空闻大师的身高骨架,也很难在成衣铺子里找到大小肥瘦正好的衣裙,很大可能需要特意裁剪缝制。暂且不提会耽误多少时间,只说咱们的盘缠,还充足吗?”   瞧着振振有词的二郎真君,裴湘心道都是借口,其实就是这家伙要面子不爱玩而已。不过,既然男朋友觉得难为情,那就不逼他了,总归这玩闹之事还是要大家都觉得开心的。   这时,无忌也跟着凑热闹道:   “娘,空闻大师还需要假头发。哎呀,这样一想,我们三个男子汉扮成女娇娥确实有些麻烦,干脆让真君叔叔用法术变一变得了。”   这次不用杨戬拒绝,裴湘就摆了摆手直接否定道:   “这个不行,我们要尽量杜绝作弊行为。好吧,咱们还是先堂堂正正地进入西梁女国吧,等到了王城附近再看看具本情况。若是能顺利离开的话,我就不再提男扮女装之事了。行了,我这就把撑船的稍婆喊过来,咱们现在过河去。”   “那个婆婆还愿意做咱们的生意吗?”无忌小声询问。   “肯定愿意的,看在你们三个的面子上,她就是不要船钱也乐意把你们送过河的。”   果然,撑船的妇人见裴湘四人依旧要渡河前往西梁女国,当即就表示不要船钱,权当之前隐瞒真相的赔礼。   顺利过了河,裴湘四人寻了一条往西去的大路。   过了一处村社,又走了小半日,正疲倦口渴之时,就见不远处的路口有一户人家。屋舍大门前的杆子上挂着一面半新不旧的旗子,看上去是迎客做生意的客店酒家。   “娘,咱们去歇歇脚吃些东西吧。”   “也好,顺便打听一下情况。”   说着话,四人就来到了饭庄门前。他们从大门处往厅堂里张望,发现正堂中没有客人,只有一个裹着艳色花头巾的年轻女子懒洋洋地坐在靠门的小凳子上。   “店家?”   “哎呦,来客人了,”年轻女子先是注意到出声的裴湘,不紧不慢地起身招呼,“请进……”   话音未落,她就看到了站在裴湘身边的杨戬,瞬间就愣住了。   “这、这……是男人呀!哎呦,佛祖保佑,这是人种来了,还这么俊俏!”   愣过之后,这裹着花头巾的女子当即惊喜出声,脸上的倦怠之色顿时消失无踪。   “快、快请进。大姐、二姐,还有小妹,快出来,店里来男人了,是人种呀。”   等到她看清二郎真君身后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男性时,虽然一个小了些,一个老了些,更是喜笑颜开手舞足蹈。   “三位郎君是从东面来的?可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尽管点,别看我们这店里现在没什么客人,我大姐的手艺其实相当不错的。”   被忽视的裴湘率先进门,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随后,杨戬三人也沉默落座。面对着热情到诡异的年轻女子,他们实在没有说话的兴致。   可是,客人的沉默抵挡不了店家的欢腾兴奋。   不等裴湘询问清楚店里的招牌拿手菜都有哪些,就见楼上和后厨的方向分别跑出来三名戴花擦粉的青年女子,看模样年纪,估计就是这花头巾伙计的姐妹了。   从后厨跑出来的那名女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杨戬的脸和腿,笑嘻嘻地感慨道:   “我的老天爷呀,真有男人出现了,还是这么俊俏高大的男人,可不是三妹大白天做春and梦哩。”   “大姐,你快去给这几位郎君取酒来,取好酒。”   另外一名女子“噔噔噔”地跑过来,推了推快要把眼珠子黏在杨戬身上的大姐,她自己则对着空闻大师抛了两个媚眼。   那大姐口中“嗯嗯”应了两声,只念叨着自己马上就去取好酒待客,可是双脚就像是被钉牢在地面上一样,挪也不挪。   与此同时,她那三个姐妹的表现皆大同小异,全都笑嘻嘻眼巴巴地围观杨戬和空闻大师,偶尔还会瞧着年纪小的无忌遗憾摇头、长吁短叹。   见到这些人的露骨表现,裴湘皱了皱眉头。她冷笑一声,猛地把手中的长剑拍在了桌面上,星眸寒凉,黛眉凝霜。   “看什么,只留一人点菜传菜即可,其余人退下去!”   直到裴湘冷喝出声,这店里的四名女子才把目光分到了她身上,且绝不是多友好的神色。甚至,那位大姐的嘴角还微微下拉,扭头时,脸上浮现出一抹阴狠之色。   裴湘见此,心底疑惑一闪,暗道纵然这西梁女国中的百姓格外稀罕男子,可也不必如此无礼放肆。   ——从进店开始,这店内之人的种种表现就不太像正经生意人。   “这位小娘子倒是好福气,”四姐妹中唯一没有开口说过话的老二终于出声了,“能和这样的英俊郎君时常相伴,怪不得面色滋润,中气十足。”   说着话,她抚了抚云鬓上的粉色花朵,妖妖娆娆地走到杨戬身侧。只见这女子咬唇轻笑着,抬手拢起袖子露出大半截白生生莹润润的胳膊,同时脚下一软,半边酥软的身子随即轻轻一歪,眼看着就要贴倒在杨戬的身上了。   杨戬沉着脸,微微一甩衣袖,便用气劲把人震开后退三步。   与此同时,裴湘长剑出鞘,剑尖点在了另一名女子的手腕上,阻止她伸手抚摸空闻大师。而无忌早就在四个女人围过来的时候,吓得躲到了裴湘的身后。   “你们见到男人后就都不要命了吗?”裴湘剑尖一压,就见那女子的白皙手腕上绽放出一朵刺眼的血花。   到了此时,这店内的四名女子才终于收敛了嬉笑轻浮的表情,皆忌惮警惕地盯着裴湘和她手中的长剑。   “妹子怎么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女子中的老大讪笑着抱了抱拳。   “我们姐妹久不见人种,今日猛然见到三个,兴奋些也是情有可原。不过,既然妹子不喜欢,那咱们就规规矩矩的。哎呀,你们是食客,来店里就该尝尝我的拿手菜,且等着,我这就亲自下厨掌勺,给妹子和三位郎君赔礼道歉。”   说完这番服软的话后,老大便给其他姐妹使了眼色。她自己则十分干脆地转身返回后厨,竟真的没有再多看杨戬等人一眼。   那名被裴湘刺伤手腕的女子狼狈后退半步,见裴湘撤剑不与她计较,便勉强笑道:   “是我冒失了,我这去找郎中处理伤口,诸位请便。”   于是,不过片刻的功夫,厅堂内就有两名女子匆忙离开,一个去了厨房一个出了大门。   而另外两名女子也不再试图凑近客人。她们对视了一眼后,一个念叨着要到窖里寻酒,另一个则开始拿着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楼梯扶手,来来回回的,那眼神儿一会儿落在杨戬等人身上,一会儿落在后厨的方向。   又过了一会儿,后厨那边传来油烟的味道,之后是一阵叮叮当当轻一下重一下的剁砍声音,期间还有碗碟破碎的动静。   裴湘微微挑眉,觉得只从声音来判断,那后厨做饭之人估计是个生手。   杨戬也有此想法,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同裴湘暗号交流。   裴湘唇角微翘,无声询问二郎真君有没有后悔拒绝了男扮女装的提议?   杨戬:……不想再提往事。   这时,去窖里取酒的老二回来了,她不仅带回了一坛好酒,还给无忌和空闻大师准备了果子露。   “取酒时我就想着,这位小公子年纪尚小,而这位大师是出家人,不知能否饮酒,便弄了些自家制的果子露。客人们莫嫌弃,请尝尝看,这是附近的特产呢。若是喜欢的话,吃完饭后可以带些离开,不要钱的。”   老二一边介绍酒水和果子露,一边给裴湘四人分别斟满面前的杯子。无忌和空闻大师面前是紫红色的饮料,而裴湘和杨戬面前则是琥铂色的酒水。   见状,裴湘浅笑道:   “多谢店家如此细心周到。这孩子和大师确实不宜饮酒,喝些酸甜可口的果子露正好。对了,刚刚不小心弄伤了令妹,实属误会一场。我听她说要去找郎中包扎伤口,不知那郎中的住处离这里远不远?若是有些距离的话,不如把令妹喊回来,我这里有些上好的治疗伤口的药粉,正好帮她疗伤,也算是我的赔礼了。”   店家姐妹中的老二低着头答道:   “之前是我们姐妹孟浪了,还请客人们勿要计较。既然做错了事,便万万不敢再贪图客人的疗伤好药。当然,也请娘子放心,那郎中居住的地方距离这里不远,我四妹很快就返回了。”   “那就好。”裴湘渐渐缓了脸色,她眉目舒展,轻轻舒了一口气,端起酒杯来就要饮酒。   这时,之前跑出去看郎中的老四从外面回来了,她手里拎着一包药和一个大木盒,看样子确实像是从医馆之类的地方回来的。一走进饭堂,老四先是和老二、老三点了点头,然后又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杨戬,接着就径直去了后厨。   半刻钟后,老四又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单手托着一个大木盘,木盘上摆着四碟精致小菜。   “先吃些爽口的下酒菜吧,来,尝尝我家大姐的手艺,热菜一会儿就来。”   裴湘秀眉一挑,怀疑这四碟小菜根本不是后厨的大姐做的,而是之前就装在那大木盒中又被老四拎了回来。   小菜正好两荤两素,再加上酒水和果子露,餐桌前的四人便都纷纷开始拿起餐具吃喝起来……   也就是盏茶的功夫,刚刚还神色清明的客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桌子上,都陷入了昏迷当中。   与此同时,一直在后厨的老大拎着两把菜刀走了出来。   “倒了?”   “四个都倒了。咱们的迷魂酒加上毒郎中的忘乡小菜,就是罗汉爷爷沾上了,也要骨软筋酥全身困乏的,更何况是这几个外来的旅人。呵,这使剑的女人倒是够厉害,怪不得能独占着这样俊俏的哥哥,不过……嘿嘿,往后可就是咱们姐妹们的艳福了。”   “四妹,先别忙着想你那些花花肠子,”老三一边咽口水一边小声道,“这次药倒的,都是有些不凡武艺的,要不然咱们也不能去找毒郎中联手。幸亏毒郎中年纪大了,对这风月之事淡了念想,只想要钱,这样一来,倒是和咱们姐妹没多少冲突。老四,你我现在把那女子绑了,抓紧时间给毒郎中送去。他那里正好刚到了一批新货,马上就有接头的买家了,正好一起转手换钱。”   “我不去,你让二姐跟你去吧,”老四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叹道,“别看只是个小伤口,其实差点伤了筋骨。我这几天做不了重活儿,得好好养养。”   被指使的老二立刻“呸”了一下,笑骂道:   “养你个粪球球儿,我看你是想趁我和老三出门的机会趁机多揩油。哼,你要是真需要养伤,那就先他娘的当尼姑去,这几天都别和这俊俏的小哥玩闹纠缠。”   老四立刻不满地哼了一声,就要回嘴反击。   姐妹中的老大低喝道:“先做事,再扯旁的。这几人身藏绝技实力不俗,咱们的迷药不一定能一直管用。快点儿,先把那女的处理了,之后有的是时间磨牙吵嘴。二妹,你去帮老三,四妹这次没瞎掰,她那胳膊确实伤的不轻。你没见她拎着装菜的木盒回来时,和托着木盘端菜时,都是单手吗?”   “好嘞,是我错怪老四了,这就干活。”   有了老大的指挥,老二老三不再多说什么,两人朝着自家小妹挤眉弄眼地笑了笑,然后就朝着裴湘走去,准备把她搬走送给人贩子毒郎中。   只是,她们这次提到了钢筋铁板……   一个多时辰后,裴湘等人把经营黑店的四姐妹和人贩子毒郎中等人一个不少地全都捉了起来,顺便救出了几个模样非常不错的小姑娘。   其中一个五六岁的俏丽小姑娘对无忌说:   “小哥哥,我家在王城。我娘就生了我一个,她身本不好,我失踪几天了,她现在肯定急坏了。你能送我回家吗?我、我和我娘都会好好感谢你的。”   彼时,无忌并不知道自己悉心照顾的小姑娘是西梁女国王太女的独女,不出意外的话,也是西梁女国未来的女王。当然,知道了也没什么,因为他只把小女孩儿当成被迫远离亲人的可怜孩子,自然会把她安安全全地送回家的。 第436章   无忌耐心照顾几个小姑娘的时候,裴湘和杨戬凑在一起研究这些被拐孩子的来历。   “这两个三岁左右的,是附近庄户人家的女儿。那个毒郎中给他们家中的长辈诊过病,算是熟人,所以很轻易就把人家的宝贝孩子偷偷拐了出来。另外三个则是被人贩子从王城中带出来的。”   “本地的官府似乎不是很清明,”杨戬想着黑店四姐妹和毒郎君交代的那些不堪内幕,沉吟道,“若是直接报地方官的话……等我们离开后,这些人大约不会受到多严重的惩罚。而且,我担心这三个家住王城的孩子不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甚至有可能会重新回到人贩子的手中。”   裴湘点头赞同道:“我也有同样的疑虑。所以,咱们先把家住附近的两个孩子送回去,然后再把剩下的三个孩子连同这些作恶的歹徒一同带到王城,交由王城内的官员审讯处置。”   “也好,这样一来,也更方便替那几个孩子寻找家人。”   “行,那我现在就……”   裴湘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侧耳倾听片刻,又与二郎真君对视了一眼。   “有大批人马在朝这边奔来,在包围……唔,我们这里处于被包围的范围内。从声音上判断,他们行动有序,没有多少嘈杂混乱……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行伍。细听起来,他们是在挨家挨户地搜查寻找什么”   杨戬若有所思地看着几个被拐的小孩子,低声道:   “我想,即便咱们今日不撞破这些人贩子的肮脏勾当,他们也难逃法网。那些层层包围过来的兵将明显是有备而来,听响动,他们搜查得非常仔细,应该是提前得到了相关线索。”   裴湘思绪微转,也和杨戬有差不多的看法,便浅笑猜测道:   “说不得这几个出身王城的孩子中,有一个身份特别贵重的,因而才能招来朝廷的兵马。”   杨戬眉头微皱:“若是涉及到人间权贵,事情往往要复杂许多。也不知道外面的兵马是不是真来救助的,就怕是斩草除根或者心怀鬼胎的。”   “无妨,既然是我们先遇到了这些孩子,就护送到底。不论大人物们之间有多少刀光剑影,孩子就是孩子,还是回到真正疼爱她们的亲人身边为好。若是来者居心叵测,那咱们就认真周旋周旋。”   正说话间,裴湘等人所在的客店饭庄被包围了起来。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打声和沉稳洪亮的吆喝声。   杨戬抬手一指一划,那紧闭的木门便“咯吱”一声自动敞开。   门外,一队威严肃杀的将士个个握紧腰间佩刀,目光锐利冷凝,人人戒备而机警地望着屋内正堂。   “奉大将军令……”屋内的情形让领头的女将瞬间怔忪,一时忘了言语。   她先是被风姿俊逸的二郎真君吸引了心神,忍不住微微倾身想要把这人间绝色看得更仔细一些。又幸亏她身经百战内心坚毅,才能在片刻出神后便迅速恢复了清明沉稳。   可是,就在下一瞬,勉强恢复了冷静的女将再次露出了惊讶神色。屋内那一串被捆绑之人和王太女独女嘉和郡主的存在,令女将心中一紧。   “尔等何人?”   喝问的同时,英悍的将领试探进入屋内,同时,她背在身后的手飞快打出暗语,命身后的属下悄悄离开去向上级汇报此处的状况。   裴湘和杨戬并未阻拦这些将士进入屋内,但在那名女将试图靠近几个小姑娘的时候,出手挡了一下。   “那些小姑娘是被拐卖的,正惊惧不安,还请将军不要贸然靠近她们,免得再次吓到孩子们。”   被裴湘的长剑轻易地封住了接近嘉和郡主的途径,女将心中凛然,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到底是何人?这家店的主事呢?既然这些孩子是被拐卖的,怎么不报官?还有,你们为什么要把这些人捆绑起来,要做什么?”   杨戬看着女将沉声道:“我们非是西梁国人,只是途径此地误入了这间黑店,又在歹人行凶之时将计就计并反击获胜。那边被捆在一处的四个人,就是这家黑店的经营主事,将军可以询问她们都犯下了什么罪行。另外,在制伏这四人时,我们意外发现了人贩子毒郎君等恶徒和被拐卖弄的孩子,便顺手一同处理了。”   对于杨戬的解释,女将及其属下自然不会完全相信。她们当即分出了一部分人去审问那些被捆绑的本地百姓,剩余之人则隐隐护在几个小女孩的周围,提防着裴湘等人。   裴湘见场面有些僵持,便淡声道:   “诸位将军若是不信我等外来之人的说辞,可以去这家店的后院转转,那里应该埋着几具骸骨。而这楼上的房间中,也收藏着一些失踪之人的财物,都可一一辨认出来。再有,在毒郎君的住处……”   随着裴湘列举出的一个个可以证明己方无辜清白的办法,在场的兵将们都稍稍和缓了面色。而那些还想狡辩抵赖甚至反咬一口的歹徒也都渐渐不再叫嚷喊冤,一个一个面露惊慌灰败之色。显然,他们十分清楚,若是按照裴湘的建议搜查一番,他们就再无抵赖罪行的余地了。   “既然你们也是受害之人,又有铲奸除恶的功劳,就当得到安抚和奖赏,何必如此防范我等?”女将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小郡主是否受伤,一边谈判道,“那些调查还需要一些时间,为了尽快证明你们不是为恶者,我们需要和这些孩子说说话,让她们指认出真正伤害她们的恶首。”   听完女将的要求,裴湘微微含笑道:   “抱歉,非是我等不信任将军,而是因为这些孩子确实受到了惊吓。她们现在十分惧怕陌生人,还请将军谅解一二。等过些时候,孩子们的情绪稳定了,再让她们接受询问也不迟。”   这时,之前悄悄离开去向上级报信的兵士回来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领来了一位一看就位高权重的青年女子,这女子身着月白雪缎锦袍,外披黑金甲胄,脚踩玄色如意纹战靴,腰间佩着凤羽龙鳞精钢宝剑,眉目清丽,神色傲然。   “就是这里吗?”黑甲将领冷声问道。   “回禀大将军,我等随副将搜查到这里,发现情况有异……”   黑甲将军一抬手,止住了属下的汇报,径直走进屋内,然后不出所料,她的视线直接落在了二郎真君身上,并且看得目不转睛。   惊艳之后,黑甲大将军的眼神渐渐变得灼热起来。   “敢问郎君姓名家乡?可有婚配?年龄如何?”   问着话的功夫,这位突然出现的大将军快步走到杨戬对面,竟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见钟情。   “小王今年二十有五,乃西梁女国二王女,陛下亲封明敏护国大将军。今日得见郎君,实乃三生有幸,万望郎君怜爱垂青。”   杨戬:……这个二王女的德行也不见得比开黑店的四姐妹强,这西梁女国上上下下的,到底怎么回事?   见二郎真君有了新的爱慕者,一旁的裴湘忍笑忍得有些辛苦。她此时倒是没有一点儿吃醋和不安的情绪,只是瞧着杨戬的侧颜认真琢磨着,如果现在把一条粉艳艳的百花裙放在二郎真君面前请他穿,他还会不会嫌弃拒绝?   察觉到裴湘暗戳戳看热闹的坏心思,杨戬忽而觉得有些好笑又好气。他眸光一闪决定拉人一起下水,便指了指裴湘对二王女道:   “这是杨某未过门的妻子,大将军有什么话,对她讲吧。杨某之事,一向是她做主的。”   二王女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杨戬这番回答代表了什么,她好似被人猛地泼了一盆冷水,脸色急剧变化。   深吸了一口气,二王女终于分了些目光在容颜娇美明丽的裴湘身上,仔细端详片刻后,她似笑非笑地说道:   “西梁女国之外,大多男尊女卑,女子境遇一向不佳。请问这位娘子,你有多少嫁妆?可有王爵加身?能否赠给夫婿偌大权势尊荣?”   裴湘没料到自己这么快就被“陷害”进了热闹本身当中,忍不住鼓了鼓脸颊。不过她转念一想,保卫男朋友也是自己的责任,确实不应该只在一旁看热闹,便又舒展了眉头。   另外,她其实不太愿意承认,杨戬的回答还是挺讨她欢喜的。   “我没有什么嫁妆,”裴湘诚实地答道,“一直是一边挣钱一边花销的,就连之前住的房子也是临时租的。同样,我没有王爵之位可以继承,只是普通闺阁女儿出身,暂时无法给夫婿更大的权势。”   听到裴湘的答案,二王女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她状似宽容地笑了笑,而后无所谓地移开了目光。   “杨郎,婚姻之事关乎终身,需得仔细斟酌考虑。”   杨戬淡声道:“确实需得仔细斟酌考虑。我用了许多年,才等来了这份婚约。”   二王女眉头一皱,心里有些不痛快。不过她心中一动,又觉得有些事确实急不得。若是她的杨郎一见富贵就果断抛弃了曾许有婚约的女子,反倒是会让她看轻几分的。   想到这些,二王女哂笑几声,然后便转头朝着房间的另一个方向瞧去。   这次,二王女的目光总算落在了她原本要找寻之人的身上。   “嘉和果真在此处,怎么一直老实躲在那里?快来我这里。”   被称作“嘉和”的小女孩儿就是之前对无忌说家中母亲身体不好的那个孩子。   从二王女一出现,她就眼巴巴地望着自家亲人长辈,奈何却没有得到回应,因为二王女的注意力全被二郎真君吸引过去了。此时听二王女招呼她,嘉和立刻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欢欣笑容,并拉着无忌的袖子许诺道:   “无忌哥哥,那是我二姨。我找到亲人了,你也跟我一起回王城吧,我让人给你准备许多好吃的和好玩的。”   无忌摇了摇头,暗自使了个巧劲把自己的袖子拽了出来,随即又后退半步,离小女孩儿嘉和远了些。他很不喜欢二王女对待裴湘和杨戬的傲慢强势态度,连带着也对身边的小姑娘疏远戒备了三分。   嘉和年纪尚小,并没有察觉到无忌的态度转变。在二王女再次喊她过去后,便飞快地跑到了亲人身边寻求保护和安慰,并明显地放松了下来,小脸上也流露出依赖信任的喜悦神色。   就在嘉和返回亲人身边的同时,裴湘等人也不再阻止二王女麾下的将士们接触屋内的小孩子们。   一来,她已经确认,这队人马确实是为救人而来,并没有官匪勾结的隐忧或者什么阴谋诡计。二来,这里终究是西梁女国,把他们本国的被拐孩子交给王族中人照顾安排,也是合情合理的。   二王女和嘉和说了些话,问明相关情况后,方才抬头对裴湘四人说道:   “虽然嘉和郡主说,是你们把她从拐子手中救出来的,但与我而言,有些事也许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总之,嘉和是王太女独女,身份贵重,她身边发生的任何事都不是小事,都需要详细调查清楚。   “几位,不论是为了我西梁女国的王室威严,还是为了弄清楚诸位的功劳贡献,我都不能立刻释放大家离开。所以,还请四位外来客人跟随我们这行人一起返回王城,等到所有真相全部水落石出之际,我再放各位安然离开。届时,有功当赏赐,有过必受罚。”   闻言,裴湘挑了挑眉。她眼波微闪,心道,如果这位二王女没有一直用多情渴望的目光瞄着二郎真君的话,这番说辞也许还有五六分的可信度,而如今……   但是,不管裴湘是否相信,交代完暂时扣押理由的二王女当即便一挥手,命令一队兵卒认真监守裴湘四人,以防他们逃跑。   随后,二王女又把嘉和郡主交给了匆匆赶来的太女府长史和左右侍讲,让他们全心全意照顾自己府上的小主子,而她则和属下一起押走了黑店四姐妹和几名人贩子,看样子是准备动大刑审问了。   稍晚的时候,一行人准备动身返回王城,自然,裴湘四人被要求同行。   不提路上如何,只说抵达王城之后。二王女倒是没有在生活条件上苛待裴湘四人,她命属下把他们安排软禁在五凤门外的迎阳驿馆内,又留下一队亲卫看守,之后就去忙朝堂政务了。   入住驿馆后的次日上午,二王女身边的心腹轻甲副将再次出现在裴湘四人面前。   她冷着脸沉声告诉裴湘四人,经过一段时间的严加审问拷打,他们既没有发现裴湘四人和歹人是同谋同伙的证据,也没有发现能够力证裴湘等人绝对清白无辜的线索。所以,裴湘四人最后结果如何——是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还是成为王室的座上宾,全凭负责此事的二王女定夺。若是她心情好了,裴湘四人肯定无罪有功,反之,自然没有好下场。   听完这番饱含威胁之意的言辞,裴湘毫不客气地嘲讽一笑,还不忘明知故问,那位大权在握的二王女何时会有一个好心情?   轻甲副将假装听不出裴湘语气中的嘲讽,她也不和裴湘多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杨戬,劝说道:   “大丈夫当懂得抓住时机,审时度势。有时候,权势富贵和披枷带锁也不过是一念之间,退一步软一些,就会皆大欢喜。”   杨戬不屑一顾,只是端茶送客。   那轻甲副将也没指望立刻就能把这媒妁姻缘之事办成,她见杨戬玉面冰寒神色淡漠,便摇头叹息不已。   起身告辞时,她再次请杨戬认真考虑一下同二王女的终身大事,便是当真不爱富贵权势,难道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亲朋好友遭遇牢狱之灾甚至客死异乡吗?   这轻甲副将离开后,当天中午饭食的质量就差了很多。到了晚餐之时,四人的饭菜端上来就凉了,更是让人无法下咽。   杨戬和裴湘对视了一眼,便决定带无忌和空闻大师出去转转,顺便找些可口新鲜的食物充当晚餐。   只是,还不等他们离开,这迎阳驿馆的驿丞就匆匆而来,还带来了王太女那边的消息。在三言两语简单解释了如今的朝堂形势后,驿丞向裴湘四人转达了王太女的意愿。   “诸位,太女殿下对二王女的威胁手段感到非常不满和不耻,但如今陛下凤体欠安,又十分信重二王女并委以重任……哎,总之朝堂形势复杂,太女殿下此时实在不好出面替诸位讲情,也担心会弄巧成拙。可是,太女殿下一向英明仁善,她绝不会任由嘉和郡主的恩人们蒙受冤屈甚至遭遇苦难,几番斟酌考虑之下,便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两全其美?”裴湘含笑道,“愿闻其详。”   驿丞缓声道:“太女殿下的意思是,如果给嘉和郡主和无忌小郎君定下婚约,那此间的棘手之事便可迎刃而解了。”   无忌:啥?   杨戬:呵!   空闻大师:……谁入地狱?   四人中唯有裴湘还比较心平气和。因为,只要一联想到原著中那位还未见到唐僧就愿意把一个国家和王位托付出去的女王陛下,她就觉得如今遭遇的一切都是小意思。   于是,她温声问道:“如何迎刃而解?”   驿丞连忙继续解释:“若是成了亲家,那各位自然就没有参与谋害嘉和君主的嫌疑了。与此同时,纵然二王女心中有多少不甘难舍,她也不能对太女府的亲家无礼威胁,更别提抢夺霸占无忌小郎君亲生母亲的婚约了,那简直会让王室颜面尽失。陛下不会允许的。”   听到此处,裴湘到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回头看了一眼杨戬和无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个女友和母亲同时掉河里先救谁的经典问题,不禁暗自思忖,原来,即使穿越了,成年人也要面对这种亲情和爱情二选一的永恒选择题吗? 第437章   选择题?   面对驿丞的二选一暗示,裴湘失笑摇头。在她看来,自己既没有替儿子无忌决定婚约对象的权力,也没有干预杨戬婚姻选择的资格,所以,只能辜负驿丞以及她身后的王太女的一番“美意”了。   面对裴湘的拒绝,驿丞觉得十分不解。说实话,在和裴湘商议之前,她和王太女都没有预料到裴湘会不同意让儿子和嘉和郡主订婚,因为这明明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大好事。既能让裴湘保住婚约,又能给她的儿子订下一门特别显贵的婚事。   要知道,因为王太女身体羸弱不能过多生育的原因,嘉和郡主会是太女府唯一的继承人,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也会是这个国家的女王陛下。所以,一旦无忌和嘉和郡主订下婚约,就等于预定了王夫的位置。   送走了满面疑惑和暗藏不满的驿丞,裴湘立刻便把这些奇奇怪怪乱七八糟的事抛在了脑后,她揉了揉儿子的白嫩脸蛋,笑吟吟地说道:   “走吧,不管外面那些看守护卫了,咱们到外面找吃的去,再看看这西梁女国内真正的市井民生。”   无忌犹豫了一下,而后用坚定的语气提出了要求:   “娘,你快把我易容成漂亮小姑娘吧,我这样的男孩子出门太危险了,一定要时刻保护好自己。”   裴湘扑哧一笑,果真开始认真端详着儿子的容貌,考虑应该给他梳个什么发型配个什么首饰,无忌也积极提出自己的想法意见,力求和裴湘成为美哒哒“母女”二人组。   杨戬见状,一把按住玩心大起的母子二人,无奈道:   “咱们还是趁早离开这里吧。无忌,你悄悄去厨房寻些温热饭菜带回来,然后和空闻大师一起用晚餐,吃完后就去预习明天的课业。我和你娘出去查查那几个被拐孩子都如何了,如果她们都得到了不错的安排照顾,那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西梁女国。”   听到杨戬的提议,无忌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遗憾表情,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撒娇缠磨试图让大人改变主意,反而十分乖巧地答应了一声。   无忌这样懂事,是因为他万分同情命犯烂桃花的真君叔叔,生怕堂堂二郎真君心情郁郁。所以,不仅答应得痛快,无忌还连连保证,在裴湘杨戬二人离开的时候,他一定会照顾好空闻大师并认真预习功课的,绝不偷懒耍滑,不让大人多操心。   于是,裴湘也只得放弃和儿子穿母女装一起出门逛街的计划。   “我应该多关心无忌一些,好好和他讲讲这里面的因由,”同杨戬避过看守的侍卫顺利离开迎阳驿馆后,裴湘低语道,“小孩子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肯定要受到冲击的,难免会有所不安。”   杨戬想了想,认真出主意道:   “不如给他挑选些西梁女国本国人写的著作吧。不论是诗文游记还是历史杂谈,让他更具体地了解一下这个国家的人文习俗与传统观念,再多加对比其它国家的风俗传统,仔细分析比照并探本寻源。见识多了,理解深了,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就看明白了。”   裴湘歪头瞧着用心提建议的二郎真君,莞尔道:   “虽然这个办法挺不错的,但我估计无忌不会很喜欢。他刚刚还那样体贴关心你,你倒是又给他安排了学习任务,小心那小子知道真相后,含着两包眼泪对你念念叨叨嘀嘀咕咕个不停。”   被裴湘这样一说,杨戬的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小无忌从早上叽叽咕咕到晚上的情景,顿时眉目一肃,竟露出了比被二王女逼婚时还慎重沉凝的表情。   “千万别和无忌提我刚刚说过的那些话。”   裴湘含笑点头,满脸诚恳,她也不想被牵连,毕竟音攻这种事不是一对一的。   “依我看,还不如就简简单单地陪他玩耍几次,痛痛快快地大笑打闹,累得精疲力尽了,心里的挂碍忐忑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玩得精疲力竭……”   杨戬眼睛一亮,转瞬间就有了主意。   “这个好办。等离开西梁女国后,咱们先不急着一个劲儿地埋头赶路。无论遇到山林还是激流,我都能领着无忌做些儿郎们喜欢热衷的有趣比试,上山下水穿林遁地……就像之前在灌江口时那样,不管什么都能玩出十七八个花样来。对了,无忌已经好久没有和我一起玩弹弓了,正好可以趁机重新练一练,这个掌握好了,会有许多出其不意的妙用。”   裴湘笑睨了一眼眉目舒展的杨戬,心道提起上山下水在山林旷野间玩闹之事,这人终于不再沉着脸绷着表情了,瞧着倒是挺兴致盎然的。也不知道将来真的玩闹比试起来,是他陪伴无忌,还是无忌陪伴他。   ——算了,有了笑模样就好,总算哄好一个了。   裴湘和杨戬趁着夜色在王城中穿行。   在打探那些被拐孩子的安置情况的过程中,两人也有意搜集了一下西梁女国朝堂和王室方面的消息。他们很快就弄清楚了王太女独女嘉和郡主被拐前后发生的那些事,以及驿丞所说的,王太女不方便插手二王女调查失踪一案的缘由。   “原来如此,”裴湘跃下宫墙后恍然道,“我之前就在琢磨,为什么王太女独女失踪一案要交由二王女调查负责,而太女府这个最大的苦主却不得不袖手旁观?来王宫一趟,总算搞明白了这里面的内情。”   据裴湘和杨戬打探得知,嘉和郡主之所以会失踪被拐,是女王遇刺时的混乱导致的。   前几日,年老的女王偶做一怪梦。被吓醒后,她就觉得那怪梦不是吉兆,便带着亲信后辈去城郊的皇家寺院礼佛祈福,未料到在出行途中遭到了刺客袭击。   当时现场一片混乱,女王甚至受了轻伤。而等到所有刺客都被捉拿控制后,众人才猛然惊觉,在大家都忙着救驾之时,年幼的嘉和郡主失踪了。   至于郡主是真的意外走失还是被有心人掳走的,目前还在调查中,同样,嘉和郡主又是如何到了人贩子毒郎中手中的,也充满了谜团。   虽然毒郎中等人坚称,他们之前并不清楚小郡主的真实身份,因为他们遇到小郡主的时候,小郡主身上的衣服首饰已经被换了,根本没有任何王室标记。但目前为止,毒郎中等人和刺客一方有所勾结的嫌疑依旧很大。所以,朝廷上下都等着二王女撬开毒郎中等人的嘴,好找到刺杀女王陛下的幕后真凶。   女王日渐年老,她恐惧死亡,害怕失去权力,甚至开始忌惮她的继承人,几次打压之后,母女二人的感情日渐疏远。再加上王太女前些年大病一场,本身就体弱多病且并无长寿之相,更是加重了女王的猜疑之心。因为有人借此在女王耳边蛊惑,暗示王太女有些等不及了,她渴望在有生之年坐上王位并顺利传给自己的子嗣。   隔阂猜忌之下,女王忍不住怀疑这次的刺杀之事和王太女有关,而嘉和郡主的失踪也不过是一出贼喊捉贼的苦肉计而已。于是女王下旨,把调查帝王遇刺和嘉和郡主失踪一事都交给了二王女负责,并禁止王太女插手干预。   察觉到了女王的怀疑和警惕,王太女更是谨言慎行,生怕加深女王的不满。所以,当年幼的嘉和郡主回到太女府并提出想见恩人小哥哥时,王太女也无法直接从二王女处要人,只好采取订婚约这种迂回的手段……   裴湘二人打探完消息并确定其余的被拐孩童都已经被妥善安排后,就返回了迎阳驿馆,然后又把搜集探查来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无忌和空闻大师。   听完裴湘的叙述和分析猜测后,无忌认真思索半晌,好奇问道:   “既然女王多疑,王太女何必要在这样敏and感关头提及婚约之事?她不担心被坐实了勾结外人行刺亲生母亲的罪名吗?”   裴湘很高兴听到儿子的独立提问,她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在西梁女国中,同男子订婚成亲是一件极为稀奇罕见的事情,更何况还是王太女独女的终身大事。无忌,如果我们这边答应了婚事,王太女肯定会立刻把此事告知女王的。届时,女王必然会召见我们,也会亲自派人调查我们四人的来历。   “我们和王太女方面都十分清楚,双方之间并不存在任何猫腻和见不得光的关系,因而是不惧怕任何调查的。反之,一旦女王越过二王女直接派人调查我们的背景经历,那么,二王女在调查女王遇刺一事时以权谋私的恶劣行为就会暴露出来,当然,也许还有其它方面的错误……   “总之,王太女方面大概会借此机会猛烈攻击二王女,以此打压王位的争夺者。要是运气好一些的话,王太女说不定还可以趁机弥补她和女王之间的裂痕。”   “所以,她们并不是真的想给我找个小媳妇,对吗?”   听完裴湘的解释,无忌双眸闪亮,他拍了拍巴掌,高兴地总结道:   “娘,她们只是借着这个引子,想方设法打击政敌,对不对?这么说来,可爱的男孩子行走在外,其实也不是非常危险的,更不会在每次温柔照顾一个小姑娘后,就被对方的家长要求以身相许。嘿,我白担心一场了。”   无忌一开口,就打破了室内严肃的氛围。   裴湘忍俊不禁,她轻轻推了推身边的杨戬,让这位曾经的可爱男孩子给现在的可爱男孩子讲一讲,行走在外时要如何保护好自己。   杨戬一开始是板着脸的,他想和无忌严肃地谈一谈男孩子在感情和身体方面的担当与责任问题。不过,在对上无忌那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后,不知怎么的,竟忍不住露出了一抹柔和笑意。这下,他也无法继续保持严肃了。   于是,杨戬又看向了五官端正气质亲和的空闻大师,并且目露信任期待。显然,这位显圣真君发自内心地认为,在如何保护元阳、不失真精和拒绝掉各种狂蜂浪蝶方面,佛门大师其实是非常有经验并且有说服力的。   接收到杨戬那沉甸甸的信任目光后,空闻大师沉默了一下,又念了一声佛号,然后才对着无忌招了招手,把这孩子领走单独讨论问题去了。空闻准备采用讲解佛经的方式,和无忌小施主谈谈人生哲理和未来选择。   裴湘:……倒也不必找这样的专业人士一对一教导。   房间内只剩下两个人了,杨戬换了个位置挨着裴湘坐下,又给她的杯子里续了茶。   “既然那些被拐卖的孩子已经安置妥当了,那我们明早就出发吧?”杨戬问道。   裴湘点了点头,浅笑道:   “我今晚在这屋子附近布置下阵法,迷惑看守的视线和感官,让他们以为咱们并未离开。等阵法失效以后,她们再派人追捕我们就来不及了。况且,我还要给二王女留下一份‘礼物’,让她自顾不暇,此后再没有多余的精力琢磨如何抢男人了。”   杨戬想到二人离开王宫后,裴湘特意悄悄购买的那些药材,便好奇问道:   “你打算给二王女下药?有什么药效?”   裴湘眉眼弯弯地柔声说道:   “没什么特别的药效,就是满足她的心愿而已。等我把配好的药粉送给二王女后,她自己的身上就会时刻散发出一股属于男人的特殊味道。从此以后,她就没必要抢男人了,只闻闻自己身上的男人味,就该觉得足够了。”   “特殊男人味……”杨戬疑惑不解,但突然就不想继续询问下去了。   然而裴湘并不需要他追着询问,很快就笑眯眯地公布了答案:   “就是那种常年不洗澡不勤换衣服又爱出汗的男人的袜子的味道。”   杨戬:……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好我已经成仙了,仙人之体,无垢无尘。   ——也许从此以后,这西梁女国中就再也不存在稀罕男人的风俗了……   ——不行,突然想去洗个澡。 第438章   杨戬面色复杂地离开了,背影有些匆忙急迫。   裴湘不紧不慢地喝掉最后一口茶,又起身理了理罗裙,然后便准备去调配一副“特殊男人味”药粉留给二王女当“礼物”,因为她是个喜欢“礼尚往来”的小仙女。   只是,计划不如变化快,王太女和二王女都低估了一位年老帝王的疑心程度。特别是二王女,她以为女王陛下当真信任青睐自己,甚至有意愿改立她为继承人,才会越过王太女予以自己重任。   可二王女不清楚的是,她的身边早就被安插了女王的探子,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所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女王的掌控中。自然,裴湘四人的存在和来历也早就被女王知晓了。   女王如今年纪大了,又有伤病在身,对杨戬这样年轻俊美的男人没有多大兴趣,也不耐烦无忌那样的懵懂小孩子。她只对四人中的出家人空闻大师感兴趣,因为她如今特别沉迷于求神拜佛之事,否则之前也不会因为一个怪梦就立刻带着亲信小辈去皇家寺院拜佛祈福。而之后遇到的刺杀事件,让女王愈加相信鬼神之说。   所以,就在裴湘忙着配药和布置阵法的时候,女王身边的心腹内廷女官悄悄来到了迎阳驿馆,并带来了女王的旨意。这位女王要请空闻大师进宫讲解佛理,以化解女王心中的迷茫和焦虑。   听完內侍女官的来意,裴湘二话不说先点了对方的穴道,把她定在了原地,然后才把空闻大师拉到一边低声商量起来。   “空闻师父,我和真君夜访王宫后,发现这位西梁女国的帝王十分不好相处,不,甚至可以说是那种暴躁严苛之辈。在她身边伺候的宫人,经常因为一些小错就受到严厉惩罚,甚至会没了性命。虽然她这几年痴迷求神拜佛之事,可却没有求来一副慈悲心肠。你若到她身边去讲解佛法,一旦不合她的心意,恐怕会有碍性命。”   “阿弥陀佛,贫僧明白殷施主的担忧了。”   空闻大师轻叹了一口气,默默转动佛珠半晌,才语气平和地说道:   “贫僧立志求取真经,西行路上,确实应该爱惜身体并重视自身安危,若是能以血肉之躯参与进弘扬佛法之盛事,当是我佛门弟子的无上荣光。只是事到眼前,贫僧并不愿意连累牺牲身边之人。   “殷施主、真君、无忌,既然那女王有旨意降下,我等又是在她的国家里逗留,自然无法抗旨不遵,贫僧这就进宫去为国主解说佛法。   “若是贫僧有幸全身而退平安归来,咱们自然要趁早离开西梁女国继续西行;若是贫僧愚钝,惹来女王雷霆怒火,也会凭己身一力承担。届时,还请殷施主把贫僧的一些遗物送回大唐。”   裴湘连忙扶起要给她施礼的空闻大师,语速飞快地说道:   “空闻师父,事情并未到如此地步,你也不是非得进宫不可。我现在就布置阵法,困住门外的士兵和宫人,然后我们即刻出发,连夜离开西梁女国。你放心,有我和真君在,不会让后面的追兵找到我们的,当然,我和真君也不会因为冲突而伤了西梁国士兵的性命。”   空闻大师摇了摇头,缓声道:“这一路行来,我自然知晓殷施主和显圣真君的本事,只是,逃跑容易,贫僧从此却会内心难安、愧对佛祖。”   无忌十分理解空闻大师的想法,他在一旁补充道:   “确实如此,如果空闻大师就这么离开了,也许就错过了一个开解女王的机会,就等于辜负了一个信徒。并且,娘你刚刚也说了,那个女王的脾气十分不好,动不动就惩罚身边之人。若是空闻大师就此离开,肯定要惹怒那位陛下的,到时候,必然会有一些无辜的宫人因为空闻大师没有奉旨入宫这件事而受到连累。”   “阿弥陀佛,这正是贫僧担心之事,”空闻双手合十道,“若女王真的有心向佛,我必要尽力点化于她,弘扬我佛慈悲。若女王因执念而走了错路,贫僧愿意以身为灯,为迷途之人照亮前路,避免魔障侵扰蛊惑人心。再有,若是贫僧能借佛法之宏大奥妙引女王向善慈悲,从此贤明宽仁爱民如子,便是功德一桩。”   裴湘听完无忌和空闻大师的话后,沉吟着点了点头:   “我明白空闻师父的想法了。既然如此,就请空闻师父依心而行,我等在宫外等候空闻师父平安归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确定了空闻的心意后,裴湘隔空轻点,利落解开宣旨女官的穴道,然后在女官惊恐慌张的目光中微笑道:   “请转告贵国女王,我等来自东土大唐,正护送空闻大师前往西天大雷音寺求取真经,并无过多介入贵国内政和参与王位更替之事的想法。反之,我们十分希冀能尽快出发,早日抵达遥远的天竺佛国。”   “这、这个……在下记下了,”女官见裴湘只是挥了挥手,就能让自己动弹不得或者行动自如,顿时把裴湘看做是会些法术的方外高人,便恭谨答道,“请女神仙放心,下官会向陛下禀明详情的,也会嘱咐这迎阳驿馆之人妥善照顾各位的饮食起居。”   裴湘点了点头,目送空闻大师跟着内廷女官离开驿馆。   等到房间内只剩下三人后,无忌担忧问道:   “娘,你说空闻大师能平安回来吗?那个喜怒不定又多疑暴躁的老奶奶会不会欺负空闻大师呀?”   裴湘微微挑眉,眼波流转间隐现一抹凛然。   “也许空闻大师是抱着舍己为人的心情进宫的,但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如果那个女王当真要责罚没有犯错的空闻大师,我肯定要让她自食恶果的。”   无忌此刻也转过弯来了,他了然道:   “对啊,娘和真君叔叔可以在王宫里来去自如,肯定不会放任空闻大师遭遇危险的。嗯,如果只凭凡人的手段还不能把空闻大师救出来的话,也可以让真君叔叔动用仙家法术的。哎,这一路行来,我都差点忘了真君叔叔是得道成仙的显圣了。”   杨戬道:“那是最后的手段,不到不得已之时,我不会动用仙法的。这次……估计也是对空闻大师的考验,真经难取,取经人必然是心还慈悲又坚韧纯粹的大德之人。”   裴湘眸光微闪,若有所思。   “我也觉得是考验。不过,我猜测真正的考验并非性命之忧,毕竟之前路上遇到的那些危险都不是虚假的,有几次确实差点要了空闻大师的性命。但他获救之后并未心生怯意,依旧毫不动摇地坚持去西天取经,可见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闻言,无忌疑惑道:“还有什么考验比生死更难呢?”   裴湘和杨戬对视了一眼,同时默契地想着,生死考验之外,人生的诱and惑更多。不论是权势富贵,还是美色名声,哪样不是动摇心智的利器呢?   “无忌,不急,你且慢慢看着,会明白的。”   无忌“啊”了一声,拉住裴湘的手道:   “娘,那咱们现在就去宫里吧,看看女王对空闻大师的态度,如果太糟糕了,得偷偷帮帮空闻师父。”   裴湘摇了摇头,把无忌塞到杨戬身边,道:   “我正忙着配药呢,空闻大师在宫里的安全就交给你和真君吧,等我提炼出药粉后,再和你们一起做事。”   鉴于裴湘经常会配置各种效用的药剂丹丸,无忌也没多想。他乖乖地应了一声后,轻轻拽了拽二郎真君的衣袖。   杨戬垂眸看向身边的孩子。   无忌就要开口讨论空闻大师之事,却忽然睁大了眼睛,讶然道:   “咦,真君叔叔你刚刚洗澡啦?等等,我闻闻,哎,好像有很淡花香、阳光、溪流……挺好闻的。真君叔叔,你之前不是嫌弃我洗澡的时候太讲究了吗?怎么现在也用香香的洗漱用品了?”   特意用了花露泡澡的杨戬抿了抿唇,有些不自然地躲开了裴湘的打趣视线,然后一言不发地拎着身边话多唠叨的小朋友离开了。   一大一小的身影迅速消失,空气里却还隐隐传来无忌的疑问声:   “真君叔叔,你身上的香气很好闻呀,若隐若现又有些暖,唔,比我的好闻,你用的是……”   被留下的裴湘莞尔一笑,她轻轻嗅了嗅空气里的淡淡余香,确定是之前自己送给杨戬的那种沐浴花露的味道,记得他当时还“嫌弃”来着呢。   天亮前,裴湘调配完了作为“礼物”的味道药粉,然后在朝阳初升的时候把药粉用到了二王女的身上,一点儿都不剩。   一天后,无忌神色奇怪地返回了迎阳驿馆,对着正在看书的裴湘说道:   “娘,你放心吧,空闻大师并未被女王为难。相反,他只和女王说了几句话,就得到了极为隆重的礼遇,女王非常喜欢听空闻大师阐述的佛理,赐给了他许多珍贵物品。   “还有呀,昨天下午的时候,那个讨厌的二王女进宫了,然后……没说两句话,就被女王赶走了。嘿嘿,娘,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二王女身上有一股非常难闻的酸臭味道,离得近了之后,熏得人头晕眼花犯恶心,那味道……实在是太可怕了,我觉得二王女走过的地方,花儿都被熏蔫了。”   放下手中书册,裴湘朝着无忌的身后望了望,奇怪问道:   “真君呢?怎么没和你一同回来?”   无忌眼睛一转,小声道:   “真君叔叔把我送到驿馆门口后,就去百里外的山谷里泡温泉去了。娘,我跟你说,真君叔叔实在是太不仗义了,当时二王女刚一露面,真君叔叔就立刻消失了,竟然都没有提醒我一下。哼,他肯定是仗着修为高鼻子灵先一步闻到那股难闻的酸臭味了,所以才匆忙避开的。一直到二王女离开王宫了,他才姗姗返回。”   听完儿子的“告状”,裴湘弯了弯眉眼,温声询问儿子:   “你怎么没和真君一起去泡温泉?”   无忌立刻甜蜜地答道:“我原本准备一起去的,不过我想娘亲了呀,就忍痛放弃了泡温泉的机会,回来陪娘亲了。”   “这样呀,那无忌好乖呀,娘很开心。”   无忌灿然一笑,机灵又得意。他挨着裴湘撒了会儿娇,又叽叽咕咕说了好些心里话,然后才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他决定晚饭后再告诉娘亲真相,自己之所以没有去泡温泉,一方面是思念娘亲了,另一方面是因为真君叔叔一听说他想试试那款沐浴香露,就不愿意带他一起玩耍了,实在小气得很。   又过了五天,再次从王宫返回的无忌告诉裴湘,女王陛下打算册封空闻大师为国师,并请空闻大师在西梁女国境内宣扬佛法和主持佛门事务,还要给他修建一座新的寺院,在新寺庙中建宝塔、供奉佛宝、造金身大佛……   闻言,裴湘终于收起了轻松神色。她起身走到杨戬对面坐下,淡声道:   “这才是真正的考验,不知空闻大师会不会答应女王,毕竟取经一事要历经艰险,且前途未卜。若是答应留在西梁女国,空闻大师不仅会享有名望地位,还能把自己对佛法的理解与看法传播开,再加上西梁女王的支持,空闻大师在西梁女国会成为人人尊敬的圣僧。”   杨戬轻轻握住裴湘的手,低声道:   “空闻大师没有立刻答应接受国师的头衔,也没有果断拒绝,他应该是有所犹豫了。”   裴湘叹道:“这是人之常情。不过,若是空闻大师决定放弃求取真经了,我们也就算是半途而废了。”   无忌看了看裴湘,又看了看杨戬,不明白两个长辈在担忧什么,他直率地说道:   “我认为空闻大师不会放弃去西天取经的。他和我说过,在离开大唐时,他曾经在佛前立下宏愿,一定要到西天大雷音寺拜见佛祖,以解开心中对佛法的诸多不解迷惑。如果半途留在了这里,空闻大师心中的不解就永远没有答案了,那样的话,纵然当了国师圣僧又有什么意思呢?反正……如果是我的话,不论发生什么,我都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无忌,人的想法不是一成不变的,”裴湘温声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确实不该过于担忧此事。空闻大师内心清明通透,不论做出何种选择,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暂且耐心等待吧。”   相对于裴湘的心平气和与无忌的乐观纯粹,杨戬却不愿意就此默默等待。因为此次西行取经一事,表面上看是空闻大师的追求坚持,可实际上,也关系着裴湘的死劫和命运转折。只是……他也确实不能强行干预此事。   深思片刻后,杨戬提议道:   “我把无忌送到空闻大师身边吧。无需无忌刻意劝说什么,只要他在空闻大师身边像平常那样嘀嘀咕咕说些自己的想法,我估计空闻大师就会格外坚定取经的信念了。”   裴湘想了想,觉得这确实是无忌的妙用之一,便欣然颔首表示同意。于是,人小话多天生热爱佛学的小朋友就被送到了王宫内。   之后又过了三天,裴湘和杨戬便接到了去王宫赴宴的邀请。据传话的内廷女官透露,这场宫宴是陛下为空闻大师准备的践行宴。也就是说,空闻大师拒绝了西梁女国国师的位置,选择继续去西天取经。   听到这个消息,裴湘和杨戬都松了一口气。   等到二人在宫宴上落座后,赫然发现三天未见的无忌已然成了宫廷中的小红人。嘉和郡主围着他一口一个哥哥地喊着,还有其他几个王室小姑娘,全都眼睛晶晶亮地看着无忌,这些眼神热情又友善,完全没有成年人的掠夺和占有欲。   不提宴席上的女王是如何不舍空闻大师的,分别时又是如何殷切叮嘱,只说无忌和嘉和郡主那里,同样也有一番真情实感的临别赠言。   “无忌哥哥,你……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勤洗澡勤换衣服和袜子。千万、千万别像其他臭男人那样,染上了我二王姨身上那股味儿。那简直太可怕了,比我被拐卖的那几天还可怕。”   无忌自豪地扬了扬下巴,保证道:“你放心吧,再没有比我更爱干净的男孩子了。”   嘉和郡主非常同意这一点,尽管她也就见过无忌一个男孩子。   “我听母亲说了,你不愿意和我订下婚约,不是因为我不好不可爱,而是因为你要出家当和尚,所以,我就不怪你了。你当我哥哥也挺好的,我们这里从来没有男孩子,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有哥哥啦,她们都没有。”   无忌此时十分明智地闭紧了嘴巴,坚决不多说什么。   于是,嘉和郡主又接着说道:“无忌哥哥,你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再来我们这里呀,我那时候也该长大了,我要好好招待你。”   无忌点了点头,温和笑道:“如果我要路过这边的话,一定会来西梁女国看望你的。”   等到无忌和嘉和郡主互相道过珍重后,裴湘四人就启程离开了西梁女国。   路上,无忌随口询问裴湘,那位二王女身上的臭袜子味儿什么时候能消失?   裴湘笑道:“我把解药给了王太女,估计等王太女坐稳王位那一天,二王女就能得到解药了。”   无忌含混地“嗯”了一声,转眼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开始和杨戬、裴湘二人讲起了他在王宫中的三日精彩经历……   这一西去,便又从初春走到了盛夏,再从蝉鸣夏月过渡到了秋高气爽之际。只是,还没凉爽几日,赶路的四人就渐渐感到周围再次炎热了起来。   无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眼睛亮亮地说道:   “天气忽然变化,到处都是热气,植物也越来越稀少,会不会快要抵达狐二叔叔说的那个火焰山了?”   裴湘算了算路程和时间,含笑道:   “按照狐二郎的说法,我们再往前走个六七十里路,确实就能遇到那八百里火焰山了。不过,如果要顺利通过火焰山,还得去翠云山芭蕉洞向铁扇公主借扇子。” 第439章   铁扇公主所在的翠云山距离火焰山有一千多里的路程,也不在西行的大道上,并不适合一行四人一起上山去借扇子。因此,他们先向附近的庄户人家借了屋子做暂时落脚处,然后才一边喝水吃东西,一边商量着如何安排借扇之事。   裴湘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开口道:   “咱们手中有一封狐二郎的亲笔信函,那位铁扇公主读了,应当会愿意借扇子的。再有,既然是托了朋友的关系去翠云山借宝物,那就不能失礼了。去拜访时,需得准备些许像样的礼物。”   杨戬温声道:“礼物好办,我这里就有现成的,不说多贵重,却也不会失礼。只是这借扇子的人选该如何安排?为防万一,你我二人中得留下一人保护空闻大师和无忌。”   裴湘点了点头,又抿了一口温水。   “按理说,真君的腾云驾雾之术最适合赶路,一来一回能节省不少时间。只是,如今距离咱们离开那号山枯松涧火云洞也有一段时间了,也不知狐二郎暗中做的那些事有没有暴露出来?若是他和牛魔王之间已经有了冲突不快,那么,真君拿着狐二郎的信件上门拜访,肯定是要起冲突的。为了避免横生枝节,倒是我去更合适。”   闻言,无忌恍然笑道:“我知道了,娘是女客,自然容易找借口和铁扇公主私下里单独交流。然后再把狐二叔叔的介绍信函转交给铁扇公主,不让那个大力牛魔王察觉到我们和狐二叔叔的亲近关系。”   说完话,无忌便捧起面前的水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水,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显然是不太适应这火焰山四周的干燥闷热环境。   裴湘见儿子痛快喝水,自己也跟着喝了一小口,而后才继续说道:   “正是这个道理。不论牛魔王是否已经与狐二郎交恶,我去的话,都更容易和芭蕉扇的真正主人铁扇公主近距离接触并单独交流。当然,若是牛魔王此时不在翠云山的话,那就更好了。”   就在这母子二人分析交流之时,一旁的杨戬见裴湘热得一直喝水,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略微思考片刻,忽然从久远的记忆中想到了一件好东西,觉得正适合现在送给裴湘。   于是,一枚冰雾氤氲水云缭绕的精致白玉镯自二郎真君掌中浮现。   “给你。佩戴着这枚冰云玉镯,既可以自生清凉,也可滋养五脏润泽肌肤,更是不惧燥热火烤和炙阳高温。”   裴湘望着被突然塞在手中的沁凉玉镯,微微怔忪后稍稍感知一番,便明白这是一件仙家宝贝。   “这是?”   手握玉镯,裴湘此刻再没有闷热干燥之感。她只觉得遍体舒适神清气爽,就连呼吸进肺部的蒸腾热气都变得清润起来,同时灵台一清,隐隐有星辰月华之力缓缓流淌,竟有滋养元神之奇效。   杨戬淡声道:   “家母未下凡之前,曾掌管斗牛宫。一日赏玩闲游之时,她心血来潮元神微动,忽而起了炼制一枚玉镯的念头,便取了斗牛宫清澜池中映照了数十万年的星辉三斛,又从天河深处摄取了冰晶七七四十九枚和月宫内的一方月华寒玉,而后历经数月才炼制出了这枚水云玉镯。炼成之后,她又把玉镯寄存在了瑶池中蕴养灵性……   “不想后来生了那场变故,家母自顾不暇,这枚玉镯就一直被王母娘娘保管着。直到我得道受封那日,王母便把这枚玉镯送还到了我手中。再后来……这枚白玉镯就一直放在我这里了。”   得知了玉镯的特殊来历,裴湘二话不说立刻把冰云玉镯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然后才眉眼弯弯地说道:   “既然是令慈亲自炼制的白玉镯且又转交给了你,那我就收下了。”   杨戬见裴湘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自己的礼物,心情十分愉悦,一双潋滟凤目中满是笑意与深情。他亦同样清楚,和其它首饰珠宝相比,这枚玉镯所代表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玉镯环在了裴湘的手腕上,就等于环住了两人指间那看不见的缠and绵红线。   新得了一枚漂亮的玉镯,裴湘瞬间有了更多的做事动力。于是她立刻起身,表示要亲自去一趟翠云山,继而拜会一下芭蕉扇的主人铁扇公主。   半个时辰之后,裴湘带着狐二郎的亲笔书函和上门做客的礼物离开了火焰山地界,通过连续施展空间转移魔法,她辗转抵达了翠云山芭蕉洞附近。   不提这芭蕉洞外的风光是如何清幽雅致花木扶疏,便说裴湘出现的时机,竟有些难说是巧还是不巧。   她甫一现身,便正碰到铁扇公主和牛魔王夫妇出门迎客,这迎的客人她也听说过名号,正是实力不错心思狡诈的九头虫。   撞见这宾主寒暄见礼的一幕,算是替裴湘省了敲门通报的环节。紧接着,她直接用了红孩儿做借口,又笑吟吟地奉上了拜访礼物,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芭蕉洞的客人。   落座后,裴湘环视待客的厅堂,发现这对夫妇宴请的客人中,除了九头虫之外,还有蛟精夫妇、虎精兄弟和一名道士。她先是暗自估测了一番客人们的实力,而后便把主要注意力放在了铁扇公主和牛魔王身上。   不过,裴湘也不是一直都能安安稳稳待在筵席上的,说到底,这妖怪界弱肉强食的风气尤其严重。裴湘长得美,外表娇弱,还没有名声响亮的父兄长辈撑腰,所以很快就遭到了性格急躁并自大的虎精兄弟的挑衅。   当然,这挑衅的结果就是裴湘依旧安稳自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虎精兄弟却对裴湘手中的那把长剑忌惮不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段时间足够裴湘弄清楚她的担忧之事了。   让她感到省心的是,这牛魔王至今仍然不知道狐二郎当初的通风报信举动。所以,她若是借用狐二郎的关系朝铁扇公主借芭蕉扇的话,大约是不会受到牛魔王的为难的。也就是说,她不用费心思找机会和铁扇公主私下里商谈了。   于是,当再次敬酒之时,裴湘就拿出了狐二郎的信笺,并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不等铁扇公主答应,牛魔王便哈哈大笑着同意了裴湘的请求。他亲自走下座位接过裴湘手中的书信,也不拆开细读,只是举着酒杯瞪着一双牛眼笑眯眯地打量着裴湘,又在背对着铁扇公主的角度,努力做出一副温情又欣赏的豪爽姿态。   接收到某种微妙暧昧的暗示,裴湘缓缓眨了眨眼。她心里冷笑着骂了声色胆包天,表面上却是一派单纯自然,仿佛就真的把牛魔王当成了热心爽朗的老大哥。   几句话的功夫,裴湘就巧妙绕过了一直借酒劲儿套近乎的牛魔王,拉着有些不胜酒力的蛟夫人一起凑到了铁扇公主身边,一起说起了女子间的话题来。   就在裴湘提防疏远着牛魔王的时候,坐在她上首的九头虫几次偷眼打量那枚杨戬赠给她的冰云白玉镯,一双阴鸷贪婪的眼中划过势在必得。   酒席将散时分,牛魔王扶着微醺的铁扇公主回内室,并在离去前向裴湘承诺,他一会儿就取出芭蕉扇并和她一起前往火焰山,帮她扑灭那八百里火焰。   裴湘并不愿意和这心思不纯的牛魔王多接触。只是,这扇子是人家的,要怎么借、该如何还,自然也是扇子主人说了算。于是,她只得含笑点头,并开始暗中准备魔药和魔咒。   室内,神思倦怠的铁扇公主吐出杏叶儿大小的芭蕉扇,交与牛魔王手中,又殷殷叮嘱他,千万别怠慢了狐二郎的朋友,快些帮裴湘用芭蕉扇灭了火焰山上的大火。   牛魔王当然连声应诺,拍胸脯保证自己肯定会把事情办好的,请娘子放心。   得到牛魔王的保证,铁扇公主露出一个充满信任的笑容,她柔情款款地看了一会儿牛魔王,才终于歪倒在床榻上阖目休息。   见状,牛魔王眼中闪过一抹犹豫,要说他对铁扇公主全无一丝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女人终究是给他生了红孩儿牛圣婴的发妻铁扇公主,旁的千娇百媚不过都是露水姻缘逢场作戏而已。   他也知道之前的那些风流韵事伤了妻子的心,所以这几年他尽量收敛了花花心思,老老实实守在铁扇公主身边,只是……   想到今日初见便惊艳的那个漂亮女人,牛魔王就忍不住心神一荡。在扶着铁扇公主回内室之前,他已经有了风流心思,正打算趁着借扇还扇的机会占占便宜一亲芳泽。但铁扇公主刚刚的信赖眼神和柔情笑容触动了牛魔王心底的柔软,让他忽然生出犹豫,有些不太想做出辜负妻子的事情来了。   这老牛一边拿着扇子往外走,一边暗自琢磨:   “若是旁的女人也就罢了,大丈夫自然没有给妻子守身如玉的说法,只要不过分,我妻其实也不会计较。可是那个等在外面借扇子的女人不同,她是狐二郎介绍来的朋友,说不定还和狐二郎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我若是招惹了人家,岂不是欺辱戏耍了朋友的妻妾?唉,不提狐二郎会如何生气,我妻肯定会伤心的。再有就是,那殷娘子的剑术委实凌厉,单打独斗的话……算了算了,何苦……”   就在牛魔王打算收一收花花心思的时候,不期然被躲在门后的九头虫一把拉住,拦住了步伐。   “牛大哥,这是做什么去?”   牛魔王正满心遗憾错失佳人呢,又忽然被拉了个趔趄,便忍不住烦躁粗声粗气地咒骂了几句,却换来九头虫一阵挤眉弄眼。   “牛兄火气这么旺,不去找那娇美的殷小娘子泄泄火气,怎地和兄弟发起酒疯来了?”   看清了拽住自己的是九头虫,牛魔王没好气地笑骂道:   “你这厮就会满嘴胡咧咧,那是狐二郎介绍来的朋友,自身更是实力不俗,我尊重还来不及呢,如何敢放肆?就你这满脑子黄汤的淫and虫,才在这胡言乱语。”   闻言,九头虫嘿嘿冷笑,斜着眼睛嘲讽道:   “哥哥这是装什么正人君子呢?咱们兄弟二人混了这么多年,谁不了解谁呢?牛兄你呀,嘿,那小娘子刚一出现,兄弟便知道你那眼神就不对。呵,要不是嫂夫人在场,你都能马上扑上去。之后酒席上,你那两只牛眼就没老实过,呵,兄长你唬得了嫂嫂和那个国色天香的殷娘子,可糊弄不了坐在上首的兄弟我。”   被一起混的酒肉朋友揭穿了老底,牛魔王也不恼,他用力搓了搓脸,又揪了揪胡子,才闷声闷气地说道:   “我就知道瞒不了兄弟你。不过,纵然老牛动了色and心,可也没奈何呀,你嫂嫂……哎,算了,这中间还夹着一个狐二郎呢,算了算了。”   九头虫眼睛一转,掐着嗓子低声问道:   “当真算了?等那殷娘子过了火焰山,下次再遇到人家,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说不定……那时候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嘿嘿,那可就彻底没有牛兄的事了。”   这牛魔王刚刚才勉强劝自己歇了蠢蠢欲动的心思,可终究是不甘不愿的。此刻被九头虫三番两次用言语调侃讥讽,那强行压下去的不轨心思便又死灰复燃起来。   “老弟,你今天怎么这么关心起哥哥的私事来了?莫不是你也中意那殷娘子,想算计哥哥和那狐二郎为敌,然后让你捡漏吧?”牛魔王狐疑问道。   九头虫连忙摇头道:“大哥慎言,莫忘了兄弟我近来正打算给万圣老龙当女婿哩。他那闺女可是个厉害精明的,最近这段时间,兄弟可不敢胡闹。”   “那你……”   “不瞒牛兄,兄弟我正缺一件能打动讨好万圣老龙爱女的首饰。我今天看上了那殷娘子胳膊上的白玉镯子,想取来用用。”   牛魔王皱眉不解道:“凭兄弟的手段,什么珠宝首饰弄不到手,怎地就瞄上了殷娘子的东西了?你忘了虎精兄弟的教训了?依我看,为了一件珠宝去招惹殷娘子,实在是不合算不合算。”   九头虫嗤笑一声,挑眉辩解道:   “哥哥哟,你这两只眼睛呀,今晚当真是看不见旁的了。那殷娘子笑一笑,你的魂儿都飘了,肯定是注意不到她佩戴的首饰了。   “那枚白玉镯子可不是普通首饰,虽然宝光内敛,可我天生有一双寻宝认宝的眼睛,自然能判断出那白玉镯的珍贵精巧之处。   “牛兄,你也知道我那万圣公主一向眼界高,经常到瑶池王母座下服侍侍奉,见惯了仙娥女仙们的好东西。若是凡品俗物,岂能打动她?”   这番解释让牛魔王了然颔首,他能感觉到这九头虫确实说了实话,便沉声道:   “既然我要美人,你要镯子,那咱们兄弟两人就联手干这一场。只是,宴席间咱们也试探过殷娘子,她那剑术委实厉害,连自视甚高的虎精兄弟都吃了亏,再加上她背后的狐二郎……兄弟,你可有更稳妥的办法?对了,此时万万不能惊动你嫂嫂。”   九头虫扬眉道:“我已经料想到哥哥的顾虑了。说实话,若不是忌惮殷娘子的剑术和狐二郎,我也懒得来找兄长掰扯,早就自己动手了。”   “呵,我就知道你小子心眼多。”   “过奖过奖。牛兄,咱们言归正传,兄弟我的想法是,咱们让那小娘子半推半就跟了你,女人么,就是一开始不太愿意,到后来也都老实了。等她一心想着你了,你就好话哄哄人家小娘子,让她帮你一起瞒着,她岂会不应?”   “如何半推半就?我看那小娘子对我全无一点心思,想来是喜欢狐二郎那种小白脸的。”   “小白脸如何比得上兄长的英雄气概,”九头虫嬉笑道,“自古以来,获得美人芳心的办法不少,但其中最老套却也最有用的方法就是英雄救美,牛兄,咱们可以这般……”   牛魔王低头细听九头虫的计谋,神色从漫不经心到认真严肃,最后慢慢露出了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与此同时,等在外面的裴湘打了个喷嚏。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白玉镯,心想火焰山太热,芭蕉洞又过于阴凉,自己也许有些着凉了,合该喝一碗加了生姜的牛肉汤。 第440章   就在裴湘琢磨着是喝姜丝牛肉汤还是吃三昧真火烤牛肉的时候,去取扇子的牛魔王回来了。见牛魔王拿在手中的那把芭蕉扇与正常扇子大小无异,裴湘眸光轻闪,暗道这厮大约是给她拿了那把假扇子。   ——也不知之后有何种算计?   “牛大哥,嫂嫂可还醉着?用没用醒酒汤?”   裴湘没有直接伸手接过芭蕉扇,而是面带关切地询问铁扇公主的情况。   牛魔王拽步走到裴湘近处,呵呵笑道:   “你嫂嫂用了一盏醒酒汤后,倒是勉强清醒了片刻。她一直记挂着借扇之事,在取出这把芭蕉扇后才又睡了,估计还得休息个把时辰。多谢殷家妹子关心山妻。”   裴湘浅浅一笑,一边和牛魔王寒暄客套,一边借着打量扇子的动作拉开了自己和牛魔王之间的距离。   那牛魔王原本说好要亲自陪着裴湘去火焰山灭火的,此刻取了芭蕉扇后,却不急着出发了。他只是寻些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话题闲聊着,直到裴湘第三次露出焦急犹豫的神色,他才仿佛刚反应过来似的,总算准备和裴湘一起离开芭蕉洞了。   然而,牛魔王刚转身,就见九头虫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而来,眉目间还带着一丝为难神色。随后,这九头虫就当着裴湘的面把牛魔王拉到了角落里,又动作飞快地施展了隔音法诀并和牛魔王严肃交谈起来。   大约过了盏茶的功夫,九头虫撤下隔音法诀,有些歉意地望了裴湘一眼。而牛魔王则露出了无奈表情,他轻轻拍了拍九头虫的肩膀,然后走到裴湘面前,双手递出那把芭蕉扇。   “殷娘子,老牛先在这里给你赔礼了。”说着话,牛魔王作揖行礼,态度诚恳而郑重。   见此,裴湘连忙避开,并不解地询问缘由。   原来,这牛魔王的好友九头虫遇到了些许难处,需要牛魔王帮忙,并且耽搁不得。牛魔王没有对裴湘细说朋友的私事,只是惭愧地表示,他不能陪同裴湘一起去火焰山了。   “殷娘子,你只能一人拿着这把芭蕉扇前往火焰山了,灭火之后还得返回翠云山归还,委实算是多添了一趟行程。”   裴湘连忙表示不在意,并且非常感激牛魔王的信任,愿意让她独自携带宝扇离开。   牛魔王爽朗豪气大笑,直说朋友相交本该如此磊落仗义,这是他一贯的处事方式。   这话换来裴湘的赞同浅笑,双方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后,牛魔王和九头虫就先行离开了。之后裴湘也没多留,她握着借来的芭蕉扇迅速离开了芭蕉洞。   行到翠云山山腰处,裴湘在一处无人的空地上用剑气刻画出几道看似有某种规律的痕迹。接着,她自己往那些剑痕的中间一站,顷刻间便有一阵耀眼白光闪过,旋即,裴湘就不见了踪影。   几乎是同一时间,“先一步离开”的牛魔王和九头虫都一脸吃惊地出现在了裴湘消失的地方。望着安静空旷的山地,这两怪既惊疑又迷惑,他们瞪着地面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剑痕,有些想不明白裴湘这是使用了什么秘法道术。   “像土遁术……可也不完全相同。牛兄,殷娘子的赶路方式非是腾云驾雾之术,我们俩无法悄悄跟踪她了,你现在可还有另外手段寻找到她的踪迹?”   牛魔王摇了摇头,粗声粗气地说道:   “我也是一头雾水。她之前凭空出现在芭蕉洞附近的方式就很不寻常,既不是纵风也不是腾云,又毫无预兆……想来当时也是使用了类似的遁地法,还逃过了周围土地山神的感知监察。”   “那咱们就这么放弃了?”九头虫扬声问道,语气却暗藏激将。   牛魔王当即冷哼一声,面色不善地说道:   “兄弟你何必明知故问?即便咱们无法在路上追踪到殷娘子,可不管她是上天还是入地,最终的目的地肯定是火焰山。你我只需尽快抵达那里守株待兔即可。”   “非是我要和兄长扯些虚头巴脑的口头便宜,而是我忽然有些担心。”见牛魔王微微恼怒,九头虫便软了口气。   “担心什么?”   “牛兄,你说,那殷娘子会不会根本不是来借扇灭火的,而是一个诓骗芭蕉扇的女贼?她此番得了芭蕉扇,转眼间就逃了,若是再躲进哪个犄角旮旯里一直不现身,岂不是让你我兄弟白忙一场?嫂夫人也痛失了家传宝贝,实在是可惜。”   “哼,躲了又如何?”牛魔王龇牙凶恶一笑,瞪眼道,“我借给殷娘子的,可不是那把能灭火的真芭蕉扇,嘿嘿,那就是个假货赝品。我山妻以前在假扇子上面做了些手脚,正方便追踪小贼哩。呵,只要我发现那殷娘子有偷扇逃跑的嫌疑……等我山妻酒醒之后,必是算账之时。”   听完这番内情,九头虫顿时哈哈一笑,还不忘赞叹几句。   “牛兄呀,原来你还藏着一手呢,小弟佩服佩服。既如此,你我也别耽误时间了,还是直接赶往火焰山吧,看看她是否会出现在那里。其实,依照小弟判断,那殷娘子是骗子的可能性极小,毕竟,她有狐二郎的信函。”   “哈哈,为兄也是如此认为,”牛魔王挥了挥大手,态度转阴为晴,“走吧,莫要去晚了,再错失了我的美娇娘和你的白玉镯。”   “哎呀,兄长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这荒郊野外的,哪有鬼鬼祟祟偷听的家伙?你就是太谨慎了,走了走了!”   话音落下,就见这牛魔王摇身一变成了一头大白牛,而后他四蹄生云雾,脚下绕彩霞,腾云驾雾急飞而去。   与此同时,那九头虫也不甘示弱。只见他猛一跺脚,周身附近就卷起九股黑色狂风,眨眼间,这狂风就把九头虫送入云霄并朝着火焰山的方向冲去。   待到牛魔王和九头虫一前一后离开了,这处无人的空旷地带又重新安静下来,唯余野草青青,微风徐徐。   过了一刻钟左右,“远去”的牛魔王和九头虫又重新现身。这两怪半云半雾地浮在空中俯视方圆十里地面,发现确实没有裴湘的踪迹,这才彻底离开。   十几息后,借着阵法和魔咒隐身的裴湘慢慢露出了身影,她垂眸打量了两眼手中的假芭蕉扇,眼波一转,心下便有了计较……   火焰山六十里外一处庄户人家内,裴湘刚一出现在屋内,就听到一声欣喜的欢呼,紧接着,便是儿子无忌轻快兴奋的声音:   “娘,你可算回来了!若是再不出现的话,真君叔叔都要去翠云山找你了。哎呀,你手中的扇子就是那把灭火厉害的芭蕉扇吗?娘,你成功借到了呀,真好,我们可以尽快离开这个炎热的地方了。”   裴湘先是对杨戬、空闻大师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平安归来,然后才耐心回答无忌的问题:   “我到翠云山的时候,铁扇公主和牛魔王夫妇正在宴客,我去得巧,又带着礼物,便也被邀请参加了芭蕉洞内的宴饮聚会,因而就耽搁了一些时间。还有,这把芭蕉扇是假的,并不是那把可以熄灭火焰山大火的宝扇。”   “假的?那娘你把它带回来有什么用呀?”   “自然是用来换真的,”裴湘眨了眨眼,对着屋内的三人慧黠一笑,“再有……说不定还能帮狐二郎解决单身问题。”   “啊?”无忌满目疑惑,不知这话从何谈起。   杨戬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心中因为裴湘的后半句话而产生了些令他不快的猜测。   “那个大力牛魔王做什么混账事了?他欺负你了?”   见杨戬反应这么快,裴湘眼中的笑意又浓郁了三分,她不紧不慢地说道:   “他和他的朋友九头虫正忙着策划阴谋呢。之前先给了我一把假扇子,下一步么,就该布置陷阱了,应该就在火焰山附近,等着咱们自投罗网。”   无忌迷茫道:“娘,你和真君叔叔在说什么呀?真君叔叔怎么一下子就知道牛魔王要做坏事呀?”   裴湘轻轻揉了揉无忌的头发,温声道:“认真听,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无忌应了一声,他暂时压下心底疑惑,竖起耳朵听裴湘讲述她在翠云山芭蕉洞里遇到的事情。   “……所以,在翠云山停留的大半日里,牛魔王一直勉强忍耐表面老实。只是,铁扇公主醉酒休息后,他大约又和那九头虫有了见不得光的暗中协议,便准备联手算计我。   “真君,我有八分把握,真芭蕉扇此时就在牛魔王那里。咱们若是想平安护送空闻大师顺利通过火焰山,就得熄灭这山上的大火。我想,不如干脆将计就计,忽悠那头牛精亲自熄灭了山上的大火。”   杨戬摸了摸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三尖两刃刀,淡声道:   “何必那样麻烦,直接把牛魔王和九头虫宰了就好。届时,我们肯定能从他们的尸身上翻找到真芭蕉扇的。”   “不行,”裴湘摇头,轻轻按住准备出门打架的二郎真君,不急不缓地说道,“还得防着牛魔王用芭蕉扇扇风,据说那扇子扇人时,能把对手扇到八万四千里以外,十分厉害。真君,这一局,我们最好智取,出其不备制服对方才好。”   杨戬微微扬眉,心知裴湘这是有了主意了。   果然,就听裴湘说道:“真君,你精通七十二变,那可以变成我的模样吗?” 第441章   绝大多数情况下,杨戬是不会拒绝裴湘的提议的,非但不拒绝,还非常乐意接受并欣然参与,只是……   在杨戬的沉默注视下,裴湘笑吟吟地柔声补充道:   “当然,如果真君觉得变成我的模样有些麻烦的话,也可以变成狐二郎的样子。总之,这次是我和真君联手做戏哄骗牛魔王,有些细节地方是可以适当调整的。”   若有所思地瞧着裴湘眉目弯弯的温柔无辜模样,二郎真君心中微动。以他对心上人的了解,能够这么干脆地说出另一个“比较无趣”的提议,就说明她有把握说服自己接受最开始的计划方案。   想到这一点,二郎真君倒是没什么为难或者抵触情绪,反而有些他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好奇心思。   “变成你的样子要如何行事?扮成狐二郎又要如何行事?”   裴湘眼波微转,起唇笑语:   “不论如何,牛魔王和九头虫的目标是我,所以,如果真君不愿意变成我的模样的话,那就得我自己来了。依我猜测,这牛魔王和九头虫起了贪婪觊觎之心后,不会立即使用强取豪夺的手段,总要弄些迂回手段的。可他们又能想出什么精彩绝伦的计谋呢?无非是英雄救美或者苦肉计这样的老套路。所以,我打算将计就计被牛魔王救上一救,再同他虚与委蛇一番,哄他上当。只是……这期间也许要和那头牛精有些接触,比如拉拉手抱抱腰含羞带怯地抛个媚眼之类的,当然了,只是也许……”   这番描述引得杨戬凤目微寒,玉面含霜,他不等裴湘说完话,当即便凉声道:   “就按你最开始的提议办,我来扮成你的模样。如果那牛精敢伸手,我就给他剁了,若是那牛精嬉皮笑脸,我就剥了他的脸皮。”   闻言,裴湘忍住了笑,佯装犹豫为难地问道:   “真君答应了?可……让真君变成女子模样去和一头蠢毒牛怪周旋,岂不是委屈了真君?不如还是由小女子亲身做诱饵吧。”   杨戬深吸了一口,上前一步捉住裴湘的手,咬牙低声道:“我们去外面详细谈谈你的计划……”   话音未落,杨戬就环着裴湘消失在了室内。   被留下的无忌和空闻大师面面相觑,半晌,无忌用不太确定的语气发出内心疑问:   “要过火焰山,难道只有将计就计这一种办法吗?并不是呀,真君叔叔刚刚还要直接打杀牛魔王和九头虫的,他怎么这么快就同意男扮女装变成娘亲的样子了?”   空闻大师微微一笑,声音平和地说道:   “真君心甘情愿入局,殷施主自然会心想事成。”   无忌摸了摸下巴,故作老成地感叹道:   “我明白了,他们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哎,那从一开始就同意多好呀,偏要这样那样说一堆话的,好麻烦呀。”   “无忌呀……”空闻慈眉善目地看着眼前的半大孩子。   “嗯?”   “你今天的课业都完成了吗?”   ——多读书,少说话。   无忌:“……”   ——这么热的天还要学习吗?   过了好一会儿,裴湘单独一个人回来了。   她和空闻大师简单说了几句后面的安排计划后,又在屋子四周布置下保护防御的阵法。接着,她又叮嘱了无忌几句,让他照顾好自己并和空闻大师在屋内安心待着。等火焰山上的大火灭了,她和二郎真君再来接两人离开。   “娘,真君叔叔呢?”   “他先一步去火焰山那边了。”   无忌眼睛一亮,有些兴奋又有些欲言又止地瞧着裴湘,雀跃好奇的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   裴湘微笑着摇了摇头,果断拒绝道:   “当然不能让你看真君的热闹。行啦,乖乖待在这里做功课吧,太热了就和空闻师父一起念经静心。多喝水少说话,不许离开这个院子,等我和真君回来。”   感觉到了裴湘的坚决态度,无忌有些失望。不过他也没有在这样关键忙碌的时候撒娇耍赖,而是十分稳重懂事地点了点头,乖巧保证道:   “娘,你放心吧,我不仅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保护好空闻师父的。你和真君叔叔专心对付那个牛魔王和九头虫吧,不用特别惦念我和空闻师父这里。”   拍了拍儿子的小肩膀,裴湘再次检查了一番房间内的保护阵法,然后就消失在了原地……   火焰山山脚下,一名身穿翠衣百花裙的绝色小娘子袅娜而行,看身形苗条轻盈,看容貌艳若春花,果真是娇娇娥眉,似玉生香,可她的神态却偏偏冷若冰霜,给人凛然冷冽之感。   行不多时,地面上温度渐高,常人已经无法正常行走,这朱唇皓齿的小娘子也停下了款款莲步。她仰头遥望了一会儿不远处的火焰山,忽然扬手掐了个弄风法诀,然后便手持着那把借来的芭蕉扇飞到了半空当中。   化身女娇娥的二郎真君没什么表情地俯视着火焰山,同时心里默念三遍避火诀,而后才用力扇动手中的芭蕉扇。   一扇,火光烘烘。   “咦?”   半空的婀娜美貌女子惊疑不解地望着下方的连绵火焰,而后又一脸探究地摆弄了几下手中的扇子,似乎在猜测为什么一扇之下,这火焰山上的大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火势更旺更盛大。   踌躇片刻,黛眉轻蹙的女子抬起纤纤玉手,准备再用力扇一次。只是,这次不等她落下扇子,一道由远及近的急切粗犷嗓音拦住了她的动作。   “且慢,殷娘子,且慢,”牛魔王纵云雾疾驰而来,喘着粗气将将停到假裴湘·真杨戬的面前,面上表情焦急又愧疚,“且慢,别扇这芭蕉扇了。殷娘子,错了,错了,这把扇子不是真正的芭蕉扇,哎呀,搞错了,都怪醉酒误事。”   杨戬回头细瞧,见是一穿着青色绒袄的牛眼妖怪正在朝他喊话,看其模样打扮,便知来者正是那大力牛魔王。   “错了?牛兄是说这把扇子错了?”杨戬自然对裴湘的一颦一笑了然于心,所以变化之后模仿起来十分得心应手,也……同样让牛魔王心神荡漾。   “是的是的,错了,哎哎,险些害了妹子你。”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牛魔王一边抱拳作揖一边憨笑着解释道:   “妹子,适才我被山妻派出的小妖找到,传话说她之前醉得厉害,一不小心取错了宝扇。如今清醒过来后,她忽然发现出了差错,大惊之下就急忙派遣腿脚快的属下来寻我,让我前来阻止妹子使用这把假扇子。”   “假扇子?”杨戬的目光落在手中芭蕉扇上,吃惊过后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刚刚扇了一下后,这火焰非但没有减小,反而更旺盛了。真扇子是灭火的,那假扇子就是添火的?”   “殷娘子聪慧,确实如此。”   牛魔王频频点头的同时,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划过杨戬露出的一截玉白粉腕上,又在那枚冰云之息缭绕的白玉镯上停留了几息,然后才哑声解释道:   “这假的芭蕉扇其实也算是一件法宝,用它扇火焰,三次之后火光可以飞窜到千尺之高,也是极为危险的。所以,在得知贱内弄错了扇子之后,我都来不及和朋友九头虫解释告别,就赶了过来。我、我委实担忧妹子你,生怕慢了一步让妹子你遭罪。”   佳人眼波轻横,淡声道:   “多劳牛兄操心担忧。我刚刚只扇了一扇子,还不曾遭遇火险。对了,牛兄,既然这扇子是假的,那真的扇子可在你手中?还是仍然在嫂嫂那里?若是在嫂嫂的手边,那我现在就去翠云山重新借扇子。想来嫂嫂如今已经酒醒了,肯定不会再弄错了。”   听闻裴湘要去翠云山找铁扇公主,牛魔王连忙摆手并阻拦道:   “无需劳烦妹子再奔波一趟,山妻遣心腹小妖来找我时,也把真扇子转交给我了。因而,我此番急急追来,一来是为了阻止妹子你误扇假扇子,二来就是要用真扇子帮你暂时熄灭火焰山上的大火。”   “真扇子也被牛兄带来了?”   杨戬眉目间的冷色转暖,总算露出了见到牛魔王后的第一个微笑。这笑容极淡,但就仿佛是冰山雪原上盛开的灿烂娇艳花朵,让牛魔王本就痴迷躁动的心脏怦怦乱跳起来。   勉强不让自己的心跳声太响以至于泄露了端倪,牛魔王悄悄后退半步同时转移话题道:   “殷娘子,我确实带来了真扇子,这次肯定没有搞错。不信的话,你可以先看看那把假扇子上的红线,根数和系绳方式绝对不一样。”   说着话,刚刚后退半步的牛魔王又凑近了杨戬。他的动作状似不经心且仓促不稳,眼看着就要把佳人“撞”进自己的怀中了,但却事与愿违。扮演女娇娥的杨戬正好举起芭蕉扇打量上面的红线,又往右侧挪了几步,恰巧躲开了牛魔王的怀抱。   “妹子,你把假扇子举得离我近些,我给你讲一讲真假区别。”错失“良机”的牛魔王暗地里撇了撇嘴,这次老实站在杨戬身侧,一脸的忠厚热情,“你看这里,对,就是这条红线下面,有一个极淡的印子,很淡,需得认真凝神细瞧……”   顺着牛魔王的指点,杨戬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假芭蕉扇上。当他认真寻找所谓的极淡印子时,不知不觉间就忽略了周身的防护,于是就给了心怀不轨的牛魔王可乘之机。   片刻后,杨戬感到一阵晕眩袭来,不禁在云间踉跄了两步。   牛魔王飞快收起掌心的迷魂虫,假装慌张地看着面色苍白的佳人,并关切问道:   “殷家妹子,你怎么了?可是被这里的热气蒸迷糊了?”   “不……不是热气的原因,此处有诈!”杨戬勉强说完一句话,就朝着地面飞快坠落下去。   “哎呀,殷家妹子!小心!”   见佳人忽然跌落,还想趁机搀扶美娇娥的牛魔王愣了一下后,随即也心急火燎地朝地面俯冲下去,生怕自己看上的美人落入火海烧成焦炭。   万幸的是,那摇晃坠落的佳人最终还是平安抵达了一处无火的滚烫地面,只是她的身体状态看起来十分糟糕,气息微弱,唇色浅淡,一看就在遭受极大的痛苦。   “我……”牛魔王伸出胳膊,就要上前帮忙搀扶。   “别过来,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身体状况不佳的女子终于撤去了从容神色,露出了戒备的表情。她强撑着精神禁止牛魔王靠近,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对方。   “你、你为何害我?”   “殷家妹子,我老牛爱慕你……不、不是,我老牛怎么会伤害重要的朋友?你误会我了!”   听到牛魔王的“口误”,对面一脸防备的佳人腾地一下红了玉颜,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这时,牛魔王也晃了晃身体,又捂着脑袋“哎呦哎呦”痛哼了几声。   “我怎么也头晕无力了,这……”   “你怎么了?怎么你也难受了?”佳人惶急询问。   假装同样中招的牛魔王捂着脑袋闭着眼睛痛苦答道:   “不清楚,我、我突然就感到手脚无力,还有些眩晕恶心。殷娘子,你是何种感觉?咱们是不是中毒了?”   “可是,这里只有你我,若是中毒的话,谁下的毒呢?”佳人声音虚弱地问道。   牛魔王自然也要表现出什么都不知晓的疑惑样子,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猖狂笑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和佳人的交流。   “哈哈哈哈哈,当然是因为这里还藏着老夫!那女子,老夫看中你的白玉镯子了,跟踪了你一路,可算找到下手机会了。嘿嘿,来来,乖乖把白玉镯子奉上,老子高兴了,说不定会早些给你解药。”   “大胆,你是何方妖孽?竟敢谋算到你牛爷爷的头上来了,哼,找死!”   就在牛魔王喝问之时,杨戬细瞧这后出现的家伙,发现对方的容貌和裴湘描绘的九头虫截然不同。   不过,从对方一直贪婪注视白玉镯的举动表现来看,这人的脸说不定就是九头虫变化出来的,目的是隐藏身份,方便牛魔王英雄救美。   果然,不等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的佳人再说些什么,那同样“中毒”的牛魔王忽地喷出一口心头血用来祭炼秘法,然后用一种格外损伤身体根基的方式——据牛魔王“不经意间”亲口解释,抵御住了毒性。   而后,牛魔王二话不说就护在了佳人身前,同那打算抢夺白玉镯的下毒贼人打了起来。   这一打,便是飞沙走石昏天暗地。   一个高举精铁棍,一个手持混元剑,皆气势汹汹身手不凡,便是不谙武艺之人见了这场打斗,都要为其中的精妙招式吸引了心神,大约也会下意识地产生欣赏之情。   打斗进行到紧要关头,那下毒的贼人突然卖了个破绽,而后虚晃一招,竟然巧妙地绕过了牛魔王的封堵并急射出暗藏在袖中的九节铁索长鞭。刹那间,长鞭闪电般地袭向那支戴着白玉镯的手腕,看架势,竟是要为了一枚玉镯不惜扯断女子的胳膊。   这样凶险万分的时刻,自然是最佳表现时机,所以牛魔王理所当然地受伤了。他在最紧要的关头,用自己的胳膊生生拦住了那条偷袭的铁索长鞭,代价是小臂上有了一条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找死!”一声娇喝骤然响起。   牛魔王这一受伤,确实刺激到了中毒体弱等待救援的佳人。只不过,这刺激的效果和牛魔王、九头虫预料的不同,他们没有等来泪水盈盈的感激目光或者焦急无措的妥协,反而激发了对方隐藏的潜力。   那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美貌女郎竟然在惊险和鲜血的刺激下,突然克服了迷魂虫的毒性,瞬间恢复了实力。   虽然不知这恢复实力的情况能持续多久,但被杨戬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攻击惊吓到了的九头虫恐惧地想着,再这样下去,不到一刻钟,自己就得用真身原型抵抗了,否则今日非得失了性命不可。   一旁的牛魔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他不仅不能帮同伙九头虫抵抗,还得帮着杨戬一同攻击对方,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与此同时,随着身边佳人释放的威压越来越强大冷冽、越来越深沉危险,牛魔王几乎再没有了风花雪月的心思。   刀光剑影间,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纵然他的妻子铁扇公主被称作罗刹女,可和身边的这位相比,还是要差好几个层次的。这位殷娘子才是真正的索命罗刹,若是自己当真招惹了对方,说不得是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麻烦。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牛魔王更是不敢反手帮助九头虫了,而是格外兢兢业业地辅助起杨戬来,甚至心底还对九头虫生出了几许杀意,因为他想灭口。   就在此时,一道雾蒙蒙的蓝光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狼狈逃窜的九头虫的身上。于是,前一刻还企图逃跑的大妖怪瞬间倒地,眨眼间就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昏迷当中。   “谁?”牛魔王此刻当真是苦恼郁闷,他没料到今日竟然还有黄雀在后,甚至趁机成功偷袭了九头虫。   “是我,大王。”一道熟悉的声音落入牛魔王的耳中,不等他有所反应,就见不远处的石壁上慢慢浮现出一道人影。   “夫人?”   牛魔王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料到本该在芭蕉洞中昏睡的铁扇公主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佳人,暗藏紧张忐忑。   “嫂夫人,你来了?”正在假扮裴湘的二郎真君见到来人,露出了一个真诚喜悦的笑容,语气也温柔了三分,“多亏嫂夫人及时出手,才出其不意击倒了这个可恶的贪婪恶徒。”   易容成铁扇公主的裴湘含笑点头,对着容貌娇俏的二郎真君友善说道:   “你我投缘,又有真假芭蕉扇的误会,若是不嫌弃的话,咱们就以姐妹相称吧,如何,殷妹妹?”   杨戬顿了顿,注意到裴湘加重了“嫌弃”二字的读音,不由得无奈一笑。他缓缓点头,慢慢念出了“姐姐”二字。   听到男朋友老实喊自己“姐姐”,裴湘灿然一笑,眉目间划过一抹小得意。   一旁的牛魔王见妻子铁扇公主和殷娘子姐妹相称和和气气,心中就是一松。他忽略掉某种怪异的感觉,只是庆幸地想着,幸亏自己的某些心思没有暴露出来。若是之前的话,他只担心铁扇公主的眼泪,而如今,他更担心殷娘子的武力和杀伐之气。   “夫人,你怎么来火焰山了?可是有紧急事找为夫?”   裴湘爽利答道:“我醒来之后,发现家中的那把假扇子不见了,就担心你也喝多糊涂了,不小心把假芭蕉扇借给了殷妹妹。情急之下,我就赶来火焰山这边了,没想到正好遇到这场打斗。大王,我见这厮一直贼眉鼠眼的,估计是想逃跑,就趁乱偷袭打晕了他。”   牛魔王听妻子提起真假芭蕉扇之事,虽然是简单几句,但显然和他之前的解释有些对不上,便打哈哈道:   “都说喝酒误事,可见确实如此。咱们这一场酒宴下来,都喝多了,办起事来稀里糊涂的,也说不清怎么就把真假芭蕉扇弄混了。哈哈,既然夫人来了,这偷袭的贼人也败了,那咱们夫妻就抓紧时间,用真芭蕉扇把这火焰山上的大火熄灭了吧。哎呀,可不能再耽搁殷家妹子的事了,要不然狐二郎就要怪罪我们夫妇了。”   裴湘笑盈盈地点头道:“可不是么,不论是狐二郎还是殷妹妹,都是咱们的朋友,是一定要帮忙的。大王,今日还是劳烦你来扇扇子灭火吧,妾身到底刚刚醒酒,适才又全力偷袭了那贼人,此时觉得身体乏力神思疲惫,竟有些挥不动那扇子了。”   牛魔王正希望转移在场两个女人的注意力,让她们不再讨论真假芭蕉扇之事。再加上他心里愧对妻子,又有些惧怕殷娘子,只想把她早日送离,便连连点头。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取出真正的芭蕉扇,先是念咒让杏叶儿大小的扇子变大,而后就扛着扇子飞到半空当中,用全力挥舞芭蕉扇。   一扇,火灭;二扇,风来;三扇,雨落。   至此,这八百里火焰山终于暂时没了火焰,只是那地面还滚烫得很,凡人暂时无法在上面行走。所以,还得等土地里的热气散一散,再被雨水润一润,才能通行。   火灭了,裴湘和杨戬也不急着返回,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起眼前的麻烦来。   牛魔王降下云头落在地面上,又念动咒语缩小了芭蕉扇。   见状,裴湘语气自然而亲切地说道:   “大王辛苦了,让妾身把宝扇收起来吧,咱们自己家的宝贝,还得细心收藏保管。”   牛魔王不疑有他,毫不犹豫地把芭蕉扇交到了裴湘手中。 第442章   裴湘得到芭蕉扇后,手腕一转使了个障眼法,便让牛魔王误以为她像铁扇公主往常那样,把芭蕉扇吞入口中藏了起来。随后,她又笑意盈盈地提了个新话题,不动声色地转移了牛魔王的注意力。   “大王,咱们该如何处置这胆大包天的泼贼?”   牛魔王面色复杂地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九头虫,想着今日诓骗觊觎殷娘子之事只有天知、地知、己知与九头虫知晓,若是趁此机会把这九头虫杀了,那自己的秘密就再也没有泄露的危险了。   “这贼子贪图殷娘子的镯子,又给我和殷娘子下毒,委实可恶可恨。夫人,殷娘子,依我之见,还是把这厮一刀砍了吧。”   杨戬自然没有放过九头虫和牛魔王的心思。他听到牛魔王的提议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抬手就要给昏迷中的九头虫致命一击。   裴湘却忽然开口道:“等等,既然殷妹妹和大王都中过这厮的暗毒,还是先给他搜搜身吧,找到解药后再杀他不迟。若是找不到解药,说不得还得把这厮弄醒了好好审问一番。”   裴湘的阻拦让牛魔王暗自不耐,可面上却一片爽朗赞同,他点头笑道:   “夫人所言有理,虽然我现在感觉身体上没有什么大碍,但既然中过毒,就保不住有什么后遗症。我老牛自来皮糙肉厚的,偶尔身上有些不痛快,忍忍就忘了。但殷娘子可不是我这等的粗蛮夯实之辈,确实得精细些。”   扮演殷娘子的杨戬撩起眼皮冷睨了牛魔王一眼,暂时按捺下心中杀意,只静待事情发展。   果然,几句话之后,牛魔王就主动蹲下给地上的昏迷妖怪搜身。不多时,便听这老牛惊疑一声,随后就见他的手掌中多了一条赤红色的迷魂虫。   “原来是这个,”牛魔王假装松了一口气,大声道,“这厮大概是用这种小虫子暗算我等的。迷魂虫确实可以让我和殷娘子感到四肢无力头晕目眩。呵,这下我就放心了,这迷魂虫的毒性也就是一阵子,挺过去了就好了并且无需解药,更是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望着牛魔王手中的迷魂虫,裴湘也跟着眉目舒展,她嫣然道:   “既然大王找到了你和殷娘子中毒的缘由,又确定再无后患,那就按照大王刚刚的提议杀了这家伙吧,无需再耽搁时辰了。”   牛魔王微微沉吟,又抬头去看站在不远处的杨戬,客气询问道:   “殷娘子的意思呢?毕竟这厮是奔着你来的,刚刚又被你打得狼狈不堪。若不是山妻突然插手,这九头虫也该是殷家妹子的手下败将。”   杨戬摇了摇头,配合着裴湘的话说道:   “我也没有什么其余想法,就按照牛兄的建议做吧。趁着这妖怪昏迷不醒的好时机,直接弄死他以绝后患。”   得到答复后,一向心狠手辣的牛魔王便不再迟疑。他当即就用手中的混元精铁匕首狠狠捅向九头虫的胸口,打算给这昔日酒肉朋友的心脏添加一个大窟窿,然后再搅和成肉泥,好让这位酒肉朋友死个彻底。   然而,就在牛魔王要杀死九头虫的紧要关头,那一直昏沉沉仰躺在滚热地面上的妖怪忽然双目怒睁,眼底爆射出惊人的恨意和狠绝。那目光如利剑毒刺般阴森冷厉,竟把毫无心理准备的牛魔王吓得哆嗦了一下,手中的杀招也跟着慢了半份。   于是,九头虫死里逃生。   死里逃生的九头虫恶狠狠地瞪着打算杀他灭口的牛魔王,嘶嘶冷笑两声后拧身反扑。他手持月牙铲,操纵着一缕缕黑色煞气直接冲到牛魔王面前,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了,且招招都下死手,毫不留情。   原来,趁着牛魔王装模作样寻找解药的时候,裴湘悄悄解开了九头虫身上的昏迷魔咒。这个隐蔽的举动,让九头虫把牛魔王企图灭口的主意偷听了个一清二楚。   只是……九头虫招招凶狠,看似在疯狂报复欲置他于死地的牛魔王,其实暗地里早就有了逃跑的心思,因为他并不想留在这里以一敌三。   而牛魔王和九头虫称兄道弟多年,对这个酒肉朋友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自然也料到了九头虫的几分躲藏撤退心思。为了不留下后患,这大力牛魔王使出了看家本领来灭杀九头虫怪。   这一仗从地上打到天空,又从天上落到火焰山内。两怪拼尽全力,渐渐杀红了眼。到后来,那九头虫一个疏忽,到底被牛魔王砍下了头颅。可是,那头颅落地之后,九头虫并没有当即丧命,他很快就现出了本相,露出了双翅和另外八颗形貌狰狞的脑袋。   与此同时,牛魔王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因为他那条之前受伤的手臂也被九头虫的另一个脑袋撕咬了下来。   痛失手臂的牛魔王仰头长嚎一声。不多时,就见他那光秃秃血淋淋的肩膀处又慢慢长出了新的胳膊,看上去和原本的没有什么两样。可实际上,重新生长手臂这个举动到底损耗了牛魔王的部分实力。   被伤势所累,牛魔王的攻击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这就给了九头蛇撤退的良机。   眼见着九头虫和牛魔王两败俱伤了,之前一直观战的裴湘和杨戬对视一眼后,无需言语交流,两人便十分默契地分配好了各自的任务。   变化成女娇娥模样的二郎真君轻振衣袖,而后便朝着正要远遁的九头虫飞去;另一边,易容成罗刹女的裴湘则迅速靠近了正在恢复伤势的牛魔王。   牛魔王对自己的枕边人自然没有多少防备之情,因而很轻易便落在了裴湘手中,并且毫无还手余力。   震惊茫然过后,牛魔王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后来出现的“铁扇公主”根本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藏头缩尾的阴险家伙假扮的。   可是,纵然发现了真相,也为时已晚。   此时的牛魔王只能僵硬倒地任由敌人宰割,哪里还有一丝半点西方大力牛魔王的意气风发与威风凛凛。他目眦欲裂地盯着“铁扇公主”的脸,似乎想看穿这张熟悉面孔下的真面目。   裴湘无视了牛魔王的狰狞表情和凶狠目光,全神贯注地瞧着二郎真君和八颗脑袋的九头虫大战。   二郎真君早已被这九头虫和牛魔王招惹出了偌大火气,心中杀意澎湃,此刻终于能够酣畅淋漓地尽情攻击敌人了,自然在下手之时毫不留情……   伴着一声沉重巨响,九头怪的尸体轰然砸落在地,妖血漫洒在火焰山下的焦土上,至此再无生机。   裴湘蹲在妖怪尸体砸出的深坑边缘,探身往九头虫的每颗头颅上都施展了一次探测魔法,用来确认这厮确实不是假死,而是真的没了性命。   另一边,已经恢复了本来模样的二郎真君眸色暗沉地盯着牛魔王,思索片刻后,他取出金弓银弹,并对准了牛魔王的眉心识海处。   “真君,暂且留他一条性命吧。”裴湘瞥见杨戬的动作,连忙扬声阻拦。   “他还有何用?”   “你忘了狐二郎了?若是现在直接杀了牛魔王,铁扇公主那边大概要一直对意外身亡的丈夫念念不忘了,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还会无意识地美化有关牛魔王的记忆。如果那样的话,狐二郎大概要糟心很长一段时间了。而且,我也不希望看到牛魔王这样的负心薄幸之流被妻子惦念,所以,得让那个被他辜负的铁扇公主看清真相。”   闻言,杨戬剑眉轻扬,心中的杀意缓缓收敛,他望了一眼气绝身亡的九头虫,遗憾摇头道:   “你说得对,不该让这牛精如此轻易死去的。只可惜九头虫这厮不经打,就这么丧命了,要不然还能出面作证一二。如今他魂飞魄散了,只凭你我二人的说辞,恐怕很难取信芭蕉洞的主人。”   裴湘走到杨戬身旁,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浅笑道:   “真君这是自寻烦恼呢。如何取信芭蕉洞主人这种事,自然该是狐二郎烦恼的。作为朋友,我们帮他捉住了牛魔王,又拿住了情敌的把柄短处,难道还要继续帮他追求佳人吗?”   “是我想差了,”杨戬反握住裴湘的手,失笑摇头,“罗刹女自然该是狐二郎的烦恼。既如此,我现在就去号山火云洞那边把狐二郎请来,然后把这牛魔王交给他处置,至于之后的事情,就看狐二郎的手段了。”   裴湘颔首道:“也好,真君驾云的速度快,这一去一回也不费多少时间。我在这里等着,顺便废了这牛魔王的一身修为,免得他继续为祸作孽。”   两人商量完毕,也不理会地上牛魔王一会儿疯狂痛恨一会儿心如死灰的多变表情,径自行动起来。   二郎真君纵狂风乘云雾转眼间便远离了火焰山,而留下来的裴湘则开始用她的吞噬属性魔力消解牛魔王的妖力。又用剑意试验牛魔王这种大妖怪的骨骼皮肉坚硬程度,还顺便好好研究了一下牛妖的身体构造和修炼诀窍。   “可惜无忌不在这里,否则就可以来一场现场教学了。”裴湘不无遗憾地思忖着,“目前来说,再次活捉牛魔王这等级的妖怪,会很难。原著中,不论是九头蛇还是牛魔王,都和大圣有一战之力,这次能顺利解决麻烦且没让任何一个逃跑或者自爆,有多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偶然性太大……”   发了一会儿呆,裴湘便又继续专心研究起来。   不多时,头戴芙蓉玉莲花如意冠的狐二郎喜气盈盈地出现在了裴湘面前。显然,这家伙已经从杨戬的口中得知了事情大概经过,所以才这样兴冲冲地跑来接手情敌。   “咦?哎呀呀,这可太惨了!老牛呀,你说你要是一心一意地对待妻子,不胡乱生出花花心思,哪里会有今日这样的下场哟。”   面对幸灾乐祸的狐二郎,口不能言的牛魔王目露愤恨不满。   狐二郎嘻嘻一笑,再次揭开牛魔王的遮羞布。   “哎呦,这复杂的小眼神儿。嘻嘻,你是想说贪花好色之徒那么多,其中不乏有那巧取豪夺欺辱弱女子的,也没见他们个个都得到教训。所以,你今天的遭遇和专不专情无关,只是倒霉和交友不慎,是不是?   “嘿嘿,如果你这么想的话,我也不劝你,毕竟良言劝不醒心瞎智障的。但我还得说几句实话,老牛呀,你吧,不仅好色虚伪,还无耻无义呀。”   无法破口大骂的牛魔王被气得眼底泛红,鼻孔外翻。   狐二郎轻叹一声,慢声细语地继续说道:   “你口口声声把我当成朋友,又感谢我在火云洞教导照顾红孩儿。可当殷娘子拿着我的信函去拜访你的时候,你可顾念过我这个帮你的友人呢?你若有些义气良心,要些脸皮骨气,也不会和九头虫狼狈为奸算计殷娘子了。   “当然了,我对你的友情也不是那么纯洁无暇,可我是有底线的,我只是爱慕你的妻子并想要一个家而已,又没有用特殊的狐狸精手段勾引她,这多难得可贵呀……”   剧烈情绪起伏过后,牛魔王冷漠地闭上了一双牛眼。但凡他能动弹一下,他都要吐口唾沫“呸”到这贱兮兮的狐狸精脸上。   见状,狐二郎颇觉无趣,他撇了撇嘴角,软绵绵地叹了一口气。   “哎,算了,我何必啰嗦这么多呢,你和九头虫联手作恶的时日也不短了。你们仗着身手厉害就一直无法无天的,一身的血孽血债难尝,啧啧,闻着都臭。如今踢到铁板,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就在狐二郎嘀嘀咕咕嘲笑贬损牛魔王的时候,裴湘和杨戬研究起如何彻底熄灭这火焰山上的大火,免得让这一方百姓一直遭受炎热干旱之苦。   裴湘从原著故事里大约了解了彻底灭火的办法,知道需得连扇七七四十九下,才能彻底熄灭火焰山上的大火,便决定亲自试一试。   只是,她这边刚准备扇芭蕉扇断绝火根,便有火焰山的土地神急急现身,他一边参拜显圣真君一边劝阻裴湘。   “这位道友,现在还断不得断不得。”   裴湘不解皱眉,客气道:“愿闻其详。”   “真君,道友,这火焰山上的大火和当年的齐天大圣有关。小神本是兜率宫内看守丹炉的道人,因为没有做好差事,被老君降到此处做了土地。我下凡之前,老君曾叮嘱说,这凡间的八百里火焰是因大圣蹬翻丹炉所致,所以,这灭火的机缘还得应在那孙大圣的身上。   “旁人若是想彻底断绝火根,总要有些缺憾短处的,或者生出些意外变故,甚至再造祸端。另外,我观这位道友还未修得正果,若是连续扇动芭蕉扇,恐怕会损了道友的筋骨根基,还应慎之又慎。”   裴湘在心里默默品了品土地神的一番话,总结下来就是,这火是猴子造成的,也只能由猴子来灭,而她自己么,无论是身份还是实力都不行。不禁有一点小小的郁闷。   杨戬察觉到了裴湘的小情绪,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悄悄递给裴湘一颗糖,然后才淡声问道:   “孙大圣如今被压在两界山下,一步也动弹不得,如何能来这里灭火?他不来,这里的大火就一直烧着?”   “这个……小神委实不知,”土地苦笑一声,对杨戬恭声道,“真君,老君的法旨,肯定有其深意的,小神不敢不遵。想来是时机未到的缘故,若是天时地利都在,自是小神被赦免罪责上天缴法旨之时机。”   听完土地的解释,裴湘和杨戬便知道他俩是无法利用芭蕉扇彻底断绝火根了,便也不再强求,免得给这方土地再引来意料之外的麻烦灾祸。毕竟,老君的法旨从来容不得轻忽无视。   别了火焰山土地,裴湘把真芭蕉扇交给了狐二郎,请他带给铁扇公主。   狐二郎自然欣喜答应,当即就揣着芭蕉扇拎着重伤的牛魔王风风火火地跑了,漂亮的眉目间有急切,也藏着几分暗戳戳的侥幸。   他这样匆忙离开,甚至都没有去和无忌见一面,不仅是因为他希望尽快入赘芭蕉洞,还因为他知道了二郎真君变身小娘子的八卦。   ——嘿嘿嘿~   虽然未亲眼看到,可只要瞧瞧裴湘的花容月貌和风流身段儿,狐二郎就能想象出穿女装戴钗环的真君是多么的楚楚动人、婀娜多姿了。所以,他必须要在真君反应过来并命令他闭嘴之前,把这个八卦传回灌江口去。   否则的话,即使是追求到了心上人又成为了梦寐以求的上门女婿再生一窝小狐狸,他狐二郎的狐生都不会圆满了。   ——必须要对得起灌江口父老乡亲们的殷切厚望!   瞥了一眼狐二郎迅速消失的方向,二郎真君面露疑惑,他沉吟半晌,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裴湘:这可不是我的锅!   火焰山一带细雨绵绵,驱散了长久盘桓在此处的闷热蒸汽,也带来了微风和凉意,在房间内憋闷了好久的无忌欢呼着跑了出来。   重新走上西行大路,无忧无虑的孩子一边好奇打量着没有火焰的火焰山,一边愉快地说道:   “我要给哮天写信,给他描述一下这里的奇特环境。真君叔叔,娘,咱们灌江口那里水汽充沛,风调雨顺,和这里的干旱燥热几乎不下雨的气候完全不同,哮天肯定感兴趣的。嘿嘿,他和郭申叔叔他们都喜欢听咱们西行的趣闻。”   二郎真君:……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穿过火焰山,一路西行,四人赶路之余,也注意收集各种消息,以免遇到措手不及的情况。   在祭赛国附近,他们偶尔听闻,乱石山碧波潭的万圣龙王在给女儿招驸马。对此,无忌还感慨了一番,说如果狐二叔叔没有喜欢上红孩儿的娘亲的话,这个驸马的位置其实还是挺符合狐二郎的理想的。   对于这种招驸马的事情,杨戬和空闻大师自然没什么特殊反应,只当是路上的一则普通消息而已。倒是裴湘多留意了几分,毕竟未来的九头驸马已彻底死在了二郎真君手中,而不是像原著故事那样,多年后才被哮天犬咬去一颗脑袋又不得不仓惶逃走。   祭赛国之后,他们在山间遇到了一些原身是花草树木的精怪。这些精怪倒是没有给西行的四人制造麻烦,反而请他们吃了茶点。   其中一位杏树精颇有些文采,人又聪慧温柔,和裴湘谈论了一整夜的琴棋书画后,觉得她们姐妹两个比较投缘。所以在天亮之前,她又以小姨的身份送给了无忌十枚拳头大小的白杏、一大罐清甜的桂花蜜和一包奇香无比的松子。这些零食礼物喜得无忌美滋滋地说了三次“谢谢小姨”,然后换来了杏仙温柔又慈爱的微笑。   裴湘:……果然那句“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有些道理的,不知不觉间,老母亲又掐灭了儿子的一个未来情缘。   别了杏仙一众草木妖精,取经四人继续赶路。他们之后路过了陀罗庄、朱紫国等人烟稠密的村镇城池,又和出门去做客的盘丝洞蜘蛛精们擦肩而过,再后来,就是西方大路上的狮驼岭和比丘国……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取经之人不知攀爬了多少崇山峻岭,又渡过了几条川流大河?在经历了数不清的波折险阻后,裴湘等人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了西方佛国,这一年,无忌已经十六岁了。 第443章   西方佛地一片祥乐,随处可见修行之人,随时可闻诵经之声,空闻大师和无忌到了这里后,颇有些乐不思蜀。四人走走停停,大约过了五六日的光景,便来到了琪花瑶草遍布的灵山脚下。   “再往上走,就是灵鹫高峰佛祖圣境了。”   杨戬此时不再收敛身上的神光道韵,已然恢复了显圣二郎真君的威严本相,他指着半空中彩云瑞气凝聚盘旋之处,对身边的三人道:   “大雷音寺便在其间,我等可去大雄宝殿前拜见如来佛祖,求取真经。”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双手合十,朝着大雷音寺方向虔诚下拜,眉目间全是激动神色,“万望佛祖能够垂恩,赐我真经回国,普济众生,超度亡魂,化解这世间一切冤孽魔障。”   无忌此时也虔诚一拜,年轻的面孔上呈现出一种超越年龄与人生经历的平和慈悲。那双活泼的、充满朝气的黑色眼眸中此时盈满了宁静通透,更是隐隐流露出一种他自己都不曾发觉过的坚定与期待。   不怎么虔诚的裴湘好奇张望了一会儿灵山脚下的秀美瑰丽风景,转头便注意到了儿子的神色变化。她心中微微一动,虽然不觉得出乎意料,却对这轮回宿命的强大再次有了些微感慨。   这时,灵山脚下玉真观内的金顶大仙感应到了显圣二郎真君的威赫神光,连忙出来相迎。   他先和杨戬见礼寒暄,在得知这位真君驾临的缘由后,着实吃了一惊。须臾回神后,他连忙一边向大雷音寺山门处传递讯息,一边和取经人空闻大师认真交谈。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初步了解了空闻大师的金顶大仙才微微一笑,转身引着一行四人步入观内。   众人落座,略作休息,喝了一盏茶后,这大仙便亲自领着取经人穿过观宇中堂,从后门而出,登上了一条蜿蜒山路。   “真君,圣僧,二位施主,从这里上山,便可进入灵山福地了。后面的路,还请四位慢行。”   与金顶大仙道了别,裴湘三人继续护着空闻大师往山顶方向缓步而去。过凌云仙渡之时,有接引佛祖撑着无底船悠悠而来,又笑吟吟地载着取经四人过了河。   四人中唯有空闻大师是佛门弟子、取经和尚,所以也只有他在乘坐无底船时脱凡胎洗净过往六尘,变得身轻体健起来。另外,裴湘三人作为护送者,虽非释教弟子,却也在这凌云仙渡中受到了些益处,但终究不如空闻大师脱胎换骨变化大。   上岸后,四人回头道谢,却不见了接引佛祖和无底船,只得继续徐徐前行,慢慢赏玩灵山美景。直到大雷音寺前,一行人才被山门前的四大金刚迎住,又被再次询问身份目的。   到此时,裴湘、杨戬和无忌三人皆退后一步,腾出中心位置给空闻大师,让他亲自和四大金刚对答交流并表明来意。   不多时,内门里便有神僧高声通传佛祖金旨,召南瞻部洲大唐国取经人空闻和尚及其护送者进殿。   于是,四大金刚让开位置,让取经四人通行。   进入大雄宝殿前,几位菩萨出殿门亲迎二郎真君,并请他入内见佛祖,用的是待贵客的礼节。   进门后,裴湘和无忌自认不是佛门弟子,所以,母子二人向满殿的神佛施礼问好以表示尊敬后,便不再多做什么。四人中唯有空闻大师对佛祖虔诚跪拜,又对大殿左右排列的菩萨、金刚、罗汉、揭谛等尊者一一参拜,之后他长跪佛前,表明求取真经的夙愿。   如来道:“我这里有经三藏,一藏谈天、一藏说地、一藏度鬼,共有三十五部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你南瞻部洲物产丰饶、人烟稠密,可却多愚昧昏聩之辈。若是我将三藏真经全都交付给你,再传到那贪婪弑杀不向善缘之地,且无帝王旨意官府教化,只以你一人之力传法,最后恐辱没了真经,使得我教真言蒙尘。”   耳闻佛祖之言,空闻大师连忙跪拜求道:   “万望佛祖慈悲,怜悯我东土众生,传下真经,降下真言,超脱苦恼,普度众生。”   佛祖半阖双目,心念灵识瞬转,几息之间便对空闻这历时八载的取经过往了然之心,知其信仰虔诚且意志坚定,不由得欣然浅笑。   又想到之前那被遮蔽的天机,如来佛祖平和通透的目光划过二徒弟金蝉子的转世,又淡然地看了看裴湘和二郎真君。星辰明灭之间,佛祖心中忽然若有所悟,不禁微微一笑,痛快承认了空闻大师的取经功绩   “你用八载光阴求取真经,既如此,便予你真经二千九百二十卷吧,正合藏数。”   听到佛祖愿意赐下经书,空闻再次感激拜谢。之后,他便跟着看守经阁的两位尊者阿傩、迦叶出了大雄宝殿,往那珍楼宝阁而去。   被留下的裴湘想到原著中阿傩、迦叶两位尊者向唐僧师徒四人索要钱财之事,暗自沉吟片刻,到底没有出声喊住快要走出大殿的空闻师父。   因为她不确定索要财宝之举是不是唐僧师徒的特殊劫难,同时也有些好奇那些无字经书。毕竟原著中的如来佛祖曾说过,无字经亦是有无上奥妙的大道真经,非是假经废经之流。   就在裴湘琢磨无字真经到底如何精彩高深之时,如来佛祖再次开口道:   “显圣真君,承蒙你护送我佛门弟子空闻一路西行。历磨难,经艰险,不辞辛劳,助我佛门弘扬佛法救济众生,此番功德,不容忽视。不知真君可愿意由道入佛,摩顶受戒,皈依我释教门下,依照显圣修为和此番功绩,当可成佛,得证果位。”   杨戬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坦言道:   “小圣多谢佛爷爷盛情看重,只是我追寻的悟道参玄之途、心诚性定之法,并不合佛门宗旨。”   见杨戬拒绝得干脆,如来佛祖便不再多劝。   他自然希望佛门能吸收招纳显圣真君这般人才,但也没忘了对方是元始天尊门下的真传弟子。有些事,开口询问一次即可,次数多了,那位护短的大天尊该记仇了。如今佛法东传还需道门相助,确实不宜得罪三清之一的元始天尊。   “也罢,既然真君无意皈依佛门,我等也不强求,但真君护道有功,当有酬谢以了结此番因果。还请真君开口直言,道明心中所愿。”   杨戬当即作揖行礼,恳切说道:   “小圣所为,微不足道,当不得佛爷爷的一个‘谢’字。但小圣确实有所求,烦请佛祖宽宏怜悯,莫要怪罪。”   如来温声道:“真君言重了,功当酬谢,过当悔改,何来怪罪之说。只是不知真君心系为何?”   “心系为何”四个字让杨戬下意识望向裴湘,一双清冷凤目微微转暖,唇边笑意轻柔温煦。   “小圣恳请佛祖赐下化解殷道友死劫之法,予她平安康顺,令她无病无灾喜乐一生。”   听到二郎真君的请求,如来随手拈花推演因果,眼底忽然划过一丝诧异。   如来佛祖发现,此前对他有所遮掩的天机此刻竟然完全透明了。各种因果玄机一一排列,纵然一眼瞧去似乎杂乱无章错综复杂,可对于如来佛祖这般的大能来说,不再被天道蒙蔽后,这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前因后果皆了然于心。   因此,如来终于看清了影响佛子转世和佛法东传的那个重要变数。更令佛祖惊讶的是,这异世之魂竟然和那开天辟地时的先天灵根人参果树有些渊源,以至于她和地仙之祖之间有了一段隐隐约约的师徒缘分。   何为隐隐约约?   若是这段师徒缘分确实敲定了,那所谓的死劫自然就消散了。可若是师徒之间错失机缘,不仅这异世之魂要历经九死一生的莫大凶险,人参果树同样有根断树倒的下场。而最让如来在意的是,未来这摧毁灭绝开天辟地之灵根的冤孽,竟然会应在佛门弟子身上。若不设法挽救一二,西方门派道统的气运中就要平添几丝阴影了,虽然不至于影响大局,可总归不美。   有了这番推算,如来佛祖便对二郎真君和裴湘说道:   “我已经知晓真君的想法了,也推算出来死劫的来龙去脉。只是,再答复真君之前,我欲向殷温娇和无忌询问一番,听听他们两人的心中所求。”   无忌几年前便已经知晓裴湘死劫之事,所以如来佛祖一询问,他便率先开口道:   “佛祖,我和真君叔叔所求相同,希望我娘亲平安喜乐一生,尽量避开那些死劫和危险境况。”   如来佛祖低头打量着二徒弟金蝉子的转世,发现这孩子被教养得很好,天性纯粹,灵秀通透,心中便有些欢喜,不禁开口笑道:   “孩子,你可想好了,也许你会浪费了一个机会。我这里有奇珍异宝,有灵丹妙药,有无上法门,有各种神通,你随意选择一样,都是有莫大好处的。”   面对诱惑,无忌猛地摇头,坚持道:   “佛祖,我不需要那些珍宝,我的心意永远不变。若是真君一人护送取经的功劳不够换取化解死劫之法,那就加上我的。如果真君的功劳足够了,那就让我娘亲以后更加幸福安康吧,反正总不会浪费的。”   如来可以看出,无忌的这些话都是发自肺腑的,不含半分虚情假意。于是,他轻轻颔首表示赞许,并温声道:   “孩子,你孝心可嘉,更应该得到嘉奖。这样吧,我许你一份额外的奖励,如果显圣真君的功劳已经足够换取你母亲的平安喜乐了,那你愿意从我这里求取什么呢?”   无忌歪头想了想,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缺。即便有些好东西暂时无法拥有,但他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取,委实不需要佛祖刻意帮他。   心绪飞转的同时,无忌不经意间想到这八年来的西行见闻,一个答案便脱口而出:   “佛祖,如果无忌的娘亲能平安喜乐的话,那无忌希望这天地间的生灵也都能尽量快乐幸福些。人不怕妖,妖不欺人,大家各归其位,互不侵扰。”   闻言,如来佛祖笑叹:   “你这愿望……当是宏愿了,如要实现,只凭借这护送取经人的功劳是不够的,便是我,也不能直接帮你实现。”   “那该如何实现呢?”   “孩子,我有万卷佛法可渡人、渡妖、渡鬼,渡天地间一切生灵,这便是我知道的实现之法。可众生当中。耳目闭塞者、心愚神昧者比比皆是,他们不尊教化,诽谤真言,着实可叹可悲可怜。你若当真要救世人脱离苦海,便想办法把我这大乘佛法取走,再一一传扬出去。佛法无边,自能渡一切可渡之生灵。”   无忌眨了眨眼,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如来佛祖说他有三十五部共计一万五千余卷的佛经,但空闻大师此次能取走的,只有两千多卷,连五分之一都不到。   果然是真经不易得!作为护送空闻大师一路西行的无忌更是十分明白,能活着走到灵山的虔诚取经人同样罕见,多少年都凑不成五个的。如此一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把剩下的一万多卷经书全部取走……   ——这妥妥是在为难像我这样喜欢成套买书藏书的讲究人呀。   ——好想把剩下的经书全部取走。不是我有强迫症,而是一套书就应该整整齐齐摆在一起,一本都不能少。   ——经文不全的话,如何普度众生?   俗话说,知儿莫若母。无忌表情稍稍有所变化,裴湘便大概猜出了自家孩子的一些想法。她抬头看了一眼眉目慈悲的佛祖,心道明明是无忌在领取奖励酬劳,可几句话的功夫,这孩子大概就被种下了求取更多真经的种子,就等着哪天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   不过,这颗种子并不是被谁强行种下的,而是无忌自己所愿,生根发芽只是早晚问题,所以裴湘并不打算阻止捣乱。   再者,她一向把出家为僧或者求取真经这样的事看做是儿子的未来职业选择之一,自然不会反对什么。她重视的,从来都是无忌能够自主选择人生的能力,是无忌心灵上的自由和无束缚。   所以,当如来佛祖询问裴湘打算要什么奖励的时候,裴湘认真答道,她要儿子无忌自由。   她对佛祖说,希望无忌不会遭遇太多的干扰,无论是他想延续佛子转世的命运遁入空门弘扬佛法,还是选择了和佛门期许相反的道路,都不会受到旁人刻意施加的干扰。同样的,即便无忌选择出家为僧,他的修行之路也该是遵从内心选择的,若是他能凭自己的悟性修为顺利证得果位,那就给他该得的,不必非得走功德成佛的道路。   裴湘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明确说出她已经猜到了佛门的打算,并且知道了无忌将来会担负求取真经的责任,只是含糊地用功德一词代替。但是,如来佛祖已然听明白了裴湘的暗示。   到此时,杨戬、无忌和裴湘都说出了自己希望获得的嘉奖。   如来闭目沉思半晌。再睁开双眼后,他没有立刻答复是否能满足三人的愿望,而是从供奉的鲜花中取出最美的一朵,然后施展法力让那朵盛放的鲜花化作一只翠色小鸟。   如来轻轻点了点翠鸟的翅膀后,就见这鲜花变化的小鸟如流星般飞出大雄宝殿,朝着东方飞去。   之后,如来才开口说道:   “殷温娇,我算出你和地仙之祖镇元大仙有一番师徒之缘,若你能成功拜他为师,再有幸吃一枚人参果,自可解开两年后的死劫。因此,我刚刚已经传信给镇元大仙了,由我亲自出面说合介绍,请他收下你做真传弟子。至于镇元大仙会如何选择,我们可以暂且耐心等待。”   说完此事,如来又对杨戬道:   “二郎真君,殷温娇拜师化解死劫的机缘,本来就存在,至于成与不成,还要另说。我作此一举,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抵不上你护送取经人风雨八载的功劳。所以,我打算送你一件宝物,不知二郎真君可有偏爱之物?”   杨戬立刻无声询问裴湘,裴湘则微微摇头。   她一个凡人出身的穷苦修行者,哪里知道什么宝物?若是让她在佛祖的宝库内选择,岂不是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瞧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羡慕?   再者,这种事情还是要由佛祖自己琢磨衡量为好。反正这是送给元始天尊门下亲传弟子的奖励,绝对差不了就是了,因为这里面还是存在着面子问题的。   身侧的杨戬见裴湘把目光落在佛祖那里,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于是朗笑答道:   “全凭佛祖决断,我等自然欣然领受。”   如来坐在上方,把下面这对小儿女的无声默契瞧在眼中,不由得笑叹一声。   他心道,自己今日大约要破费了,这异世之魂倒是机灵,懂得把问题推回来。   若是小辈们自己选择了某物,差了就差了吧,这是机缘和见识的缘故。可若是让佛祖亲自决定,那自然要送出等价的甚至更好的,免得日后见到三清时被挤兑打趣。大家成神成佛后寿元漫长,若是发生些能嘲笑彼此的事,大约会被调侃很多很多年的,所以,某些时候绝对不能吝啬。   于是,如来的手中出现了一枚青色锦囊。   “显圣真君,待你心里觉得可以打开这枚锦囊之时,便打开吧。届时,你会得到心中所需的。”   杨戬接住佛祖赐下的锦囊,躬身拜谢。   这时,山门外的金刚传音进大雄宝殿,说是镇元大仙到了。 第444章   听闻那位与世同君的镇元大仙登门拜访,佛祖座下的众菩萨、众罗汉、众尊者们纷纷离开大雄宝殿,一个个驾祥光踏彩云到山门处迎接地仙之祖。   待到镇元大仙被簇拥着抵达大雄宝殿门前,如来也起身飞下莲台宝座,移步到大殿门前含笑相迎。   “镇元子,失迎失迎,久未见,请入殿奉茶。”   说着话,如来便携着镇元大仙入内,落座后又笑道:   “我只道你还要过些时辰才到,怎么这么快就赶来了?可是正巧在半路上撞见我那翠鸟传信?”   镇元大仙顿时面露不解,疑惑问道:“佛爷此话从何说起?什么翠鸟传信?”   如来微怔,旋即解释道:   “我此前用翠鸟传信至万寿山五庄观,欲邀请你来灵山小聚并商讨些事情……既然未收到传信,大仙此来灵山为何?”   “原来我竟错过了佛爷的邀约,可惜可惜。”   镇元子听完如来的话,当即便遗憾地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不瞒佛爷,我昨日才从大天尊的上清天上弥罗宫内做客归家。本想闭关数日,可刚一返回五庄观内,便听留守的徒儿禀告说,二郎真君和他的三个朋友途径万寿山时,曾拜访过我那道观,又留下了书信信物阵图等物。   “我展信览阅之后,又掐指一算,忽而发现这其中还有一段师徒缘分待续。哎,贫道爱惜殷温娇的阵法之才,收徒心切,便连夜追了过来,一不留神就飞到了佛爷这里。此番贸然上门拜访,还望佛爷见谅。”   听过镇元子的解释,如来眼中的笑意淡了三分,微沉的视线在镇元大仙的脸上转了转,有些意味深长。他不知此番阴差阳错是真的意外巧合,还是镇元子故意为之?   “大概是故意的,”如来心中哂笑,暗自思忖,“哎,当道士的果真都不吃亏,尤其是这太乙玄门的祖宗。几句话的功夫,就撇开了我佛门这边的介绍引荐之情,直接跑来大雷音寺里认徒弟了。若是真的着急收徒弟,何必非得等到此时?皆因我佛门已经认下此番取经功劳,你和殷温娇的师徒缘分才彻底确定了,否则不知要等到何时。这其中明明有我佛门参与,你镇元子却偏偏要推脱个一干二净……”   镇元大仙迎上如来佛祖的打量视线,展眉淡然一笑,心道多亏了元始天尊的提醒,自己才提前一步动身赶来灵山,“正巧”错过了传信翠鸟。   他又想着,自己的未来小徒弟受佛子转世一事牵连,这些年吃了多少苦遭遇了多少意外?有死劫也是为了成全佛子下凡历劫受难之故,如今她又不辞辛劳帮忙护送取经人,功劳苦劳俱全,合该得到一笔正正经经的补偿。当然,不给也没办法,但怎么能在这几乎是水到渠成的拜师一事上莫名承了情?还顺便抵偿了功劳?   这两位大能对坐喝茶,几句话的功夫,就暗藏了一场小小的较量试探。   佛祖如来笑容慈悲和煦,地仙之祖举止潇洒文雅,表面上宾主之间客气融洽,实则各有各的立场。   他们都觉得己方吃了暗亏受了委屈,可又不值得为些许小摩擦冷了脸交了恶。因而,在接下来的相处中,双方还得互谦互让言笑晏晏。   “这样说来,镇元子你急匆匆来灵山是为了收徒一事。巧合得很,我传信给你也是要商谈此事,”如来佯做恍然,而后扬声道,“既如此,也无需赘言。那东土来的殷温娇,你且上前来,这位便是尊号与世同君的地仙之祖镇元子,和你有师徒之缘。”   裴湘听得佛祖召唤,步履款款走到镇元子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虽然口中没有称呼“师父”,但已经是在执弟子礼了。   镇元子坦然受了礼,又含笑着温声说道:   “殷温娇,我昨日返回五庄观后,看了你留下的阵图,确实颇有些独到之处。依你设想,倒是可为草还丹设下防御保护法阵,以防那桀骜暴躁或阴毒愚昧之辈伤了天下四部州中独一无二的灵根。   “你献图有功且有些修道悟性,我欲收你为弟子并传下长生法门。只因你已经告辞离开,我便推算了你的方位一路寻来,不曾想却是在灵山圣境找到了你。刚刚听佛爷之言,你还劳烦了世尊为你操心拜师一事,这是何故?你且细细道来。”   面对镇元子的询问,裴湘自然不会有所隐瞒,当即便一五一十交代了西行护送取经人一事。然后,她又详细说了之前拜见佛祖时的具体经过,认真解释了一番为何佛祖要替她操心拜师一事。   听完裴湘的叙述,镇元大仙连忙放下茶杯,对如来佛祖笑道:   “佛爷,看来是我的突然来访打断了这论功行赏之事,实在是罪过罪过。还请佛爷继续,莫要因我之故耽搁了要事。”   如来亦满面微笑,点头道:   “镇元子你多虑了,即便你不来,我也要送信请你来的,何来耽搁一说。”   “佛爷宽厚,既然如此,也容我旁听一场,凑凑热闹。适才听我这小徒弟说,佛爷赠送了一枚青色锦囊给显圣真君,我倒是有些好奇那锦囊中的宝物,不知是何种奇珍异宝?”   如来摇头道:“现在不是拆开锦囊的时机,待到显圣真君心有所感那日,才是答案揭晓之时。”   在不与如来佛祖计较某些人情恩惠时,镇元大仙还是非常信任并佩服这位西天佛爷的,所以听他这样一说,当即便不再细问,免得撞破天机徒惹麻烦。他眸光一转,指着裴湘问佛祖问道:   “那我这小徒弟的请求呢?佛爷,依我看,这请求有些多此一举了。自来这下凡历劫之事,神佛仙家都是不能随意插手干预的。或者说,佛子转世这场考验,本就是让佛子遵循内心本性自由抉择的,不论是向佛、向道还是向儒,都是命数天意,何须刻意提出来充当奖励?”   如来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说道:   “个人的命数之上还有大势和大气运,那才是真正的天意。天意不可逆,顺势而为,方是正道。”   这话让裴湘眸光轻闪。   她若有所悟地和杨戬对视了一眼,两人此时都有些恍然,又不约而同地想到,怪不得之前如来那样大方亲善,其实,他的重点一直在无忌这里。   至于裴湘的死劫和给二郎真君的酬谢礼物,对于佛祖来说,不过是旁枝末节而已。若是予以小恩小惠就能换来佛子的感激,以及他亲人长辈的信任好感,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佛祖大约从未准备答应我的请求……何谓大势?佛法东传佛门大兴吗?在此大势之下,个人的悲欢好恶都不再重要……”裴湘拧眉沉思,眸光微凉。   这时,镇元子轻笑一声,摇头道:   “佛爷此话有理。只是,这大势大运到底为何,虽然天机已现端倪,可到底不是已经定准了不可更改之数。以我等修为,应当知晓,变数常在,天意莫测。世尊呀,何为顺,何为逆,哪有清晰界限?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也。顺势而为,顺的,也当是历劫之人的本心真意。”   面对反驳,如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微笑不语。   镇元子则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   “说起本心……等殷温娇拜入我的门下了,她的孩儿便和我道门五庄观渊源匪浅。到时候,他跟在母亲身边时时刻刻接触我门无上玄妙道法,参透阴阳五行,说不得哪日就顿悟了,白日飞升也是有可能的。若有那一日,还得请佛爷来我五庄观内喝一杯飞仙酒。”   如来佛祖眼皮轻跳,深深觉得镇元子在强词夺理。   这番话若是由裴湘或者二郎真君说出来,他也不过是淡然一笑后不欲理会,就如同他今日原本就不准备答应裴湘的请求。   可此时面对镇元大仙,他却不能不迂回妥协几分。否则的话,若是这镇元大仙当真不管不顾地把无忌收入门下,那就真要打破佛门的多年布置了,即便将来佛子证了果位,也要欠下道门因果的。   如此一想,佛祖也不再继续纠缠于佛子选择的问题了,而是直接传音给裴湘并做出许诺:   “他日若是佛子得证果位,尊位排序,当以修为悟性和功德齐论。”   裴湘得了这份许诺,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卑不亢地回道:   “多谢佛祖成全。无忌一向有向佛之心,且天赋悟性极佳,假以时日,我相信他会有所成的。且,不论成就为何,他绝对不会庸碌度日,荒废年华。”   闻言,如来一叹,不再多说什么。由于镇元子的插手,他到底略微退让了三分。   而裴湘也没有强拧着一定要激烈反抗的意思。因为从无忌的角度来说,佛门为他选择的路未必就是违背他自身意愿的,说不定还是他梦寐以求的。作为母亲,裴湘不希望有人限制孩子的未来发展,但也不会因为担忧与无奈,就刻意堵上他面前的宽敞大路。   镇元子听不见如来对裴湘说了什么,倒也不好奇。他和这位佛爷相识多年了,对彼此性情和处事手段都有几分了解,知道此时出不了大差错。放松之下,他便有了和故人转世聊天的心情。   对于镇元子来说,无忌是佛祖二弟子金蝉子转世,两人曾在佛会上有过接触,他一直记得那是一位举止稳重风华高雅的佛修。   因此,在发现无忌性格活泼淘气又话痨爱美后,镇元子顿时觉得此事十分有趣。他甚至开始暗自琢磨,这大概才是金蝉子的本性吧。当初的金蝉子顶着如来二弟子的尊贵名头,不能率性而为,如今忘却前尘,倒是流露出真性情了。   一时之间,大雄宝殿内全是无忌绘声绘色描述西行经历的轻快声音。   这倒不是无忌轻慢佛祖威严,乃至在佛门庄严大殿内轻浮肆意,而是因为无忌知道,面前这位同自己说话的镇元大仙将会是娘亲的师父,也会帮娘亲解开那个死劫。为此,他十分感激并敬重这位潇洒悠然的道君,并希望力所能及地报答对方。   所以,无忌见镇元子一听自己讲话就面露微笑,就以为他好奇凡间的事物,便更加努力地说起故事来。   一柱香后……又一柱香后,有几位罗汉和珈蓝也被无忌声情并茂、跌宕起伏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他们虽然依旧排列大殿两侧尊奉佛祖,目光却频频落到无忌的方向,听到精彩处,有位罗汉还换了个站姿。   如来:……我徒金蝉子原来不是这样的……   镇元子:以后五庄观内可就热闹了,这孩子肯定能和清风明月他们玩到一起去。   终于,就在如来忍不住想要问问裴湘和杨戬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时,之前去领取经书的空闻大师回来。   他的出现,打断了无忌讲述西行妖怪种类分布、各国王室爱恨情仇和各地衣食住行特色……   大雄宝殿内又恢复了庄严宁和的神圣氛围。   如来听完空闻大师都取走了哪些卷经书后,微微颔首面露微笑。   之后,佛祖又对这位虔心向佛意志坚定的取经人说道,他可以在灵山上停留三十日,用心听讲佛理并请教不解疑惑之处,而后再携带经书返回东土大唐弘扬大乘佛法。待到功德圆满之日,空闻大师必能证罗汉果位。   于是,空闻大师欣喜又感激拜谢了如来佛祖,并准备在灵山上小住三十日,日夜聆听佛法真言。   因为空闻大师要留下来,所以西行取经四人至此就要分开了。   裴湘母子与杨戬会和镇元大仙返回万寿山五庄观。在那里,裴湘会正式拜入地仙之祖门下,成为他的亲传弟子。而无忌作为家属,自然也要跟着裴湘住进五庄观内。   至于二郎真君可否长期做客……   刚见证完一场庄重正式的拜师礼后,他便接到了玉帝的旨意,命他率领灌江口一干将领和部分天兵天将去北川冰原平乱。这一去,大约就是几年光景。   分别前夕,裴湘悄悄邀请二郎真君去泡温泉。   一开始,她也没想多做什么,就是打算给英俊的情郎检查一下身体,不希望他打仗回来后身上多了狰狞的伤疤。   然后不知怎么的,温泉池中的水溢出了好多,琥铂色的佳酿从歪倒的白玉壶中流淌出来,花露洒了,玉簪掉了,青丝乱了,准备更换的衣物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那些小花小草也都被压倒了一片又一片……   耽搁了许久以后,需要赶路的二郎真君连夜离开了万寿山,他穿得整整齐齐,就是脚下的祥云一直红彤彤的。   直到北川冰原上空凛冽寒风呼啸刮过,那朵绯色腾云才渐渐降下温度,重新变成一朵正经稳重的纯洁祥云。 第445章   三年后,万寿山五庄观大门前,裴湘为准备远游的儿子送行。   分离在即,裴湘心里有许多依依不舍之情,口中却没有多少话要叮咛,因为该说的,最近这些天她已经翻来覆去重复好几遍了。倒是无忌依旧有许多话要讲。   他先是再三叮嘱自家娘亲要按时作息注重美容养生,不要一看书、一搞研究就忘了时间。接着又缠着裴湘答应他,之后一定会按时给他写信回信,还得耐心地回写长信,不能只顾着和二郎真君鸿雁传书而忽略了亲生儿子。   在无忌的念念叨叨和“斤斤计较”之下,裴湘心里的那些不舍之情和离别惆怅不知不觉就消散了,并且再也回不来了。   她看了看时辰,想着之前炼制的那些丹药差不多该出炉了,新得的灵茶还没得空儿品尝品尝,给男朋友的情诗还差两句,便摆摆手催促道:   “快走吧,会给你回信的,写长信。哎,再不下山的话,天就要黑了。”   无忌得了裴湘的允诺,高高兴兴地说道:   “好,那就说定了。娘,等我返回大唐后,会先去那个金山寺一趟,把咱们的魔偶替身收回。然后转道去海州,看望祖母和我亲生父亲的转世。嗯,我会把他们的情况写进信里的。”   裴湘想了想,多叮嘱了一句:   “若果魔偶生出了灵智,你就尊重他自己的想法,是走是留全凭对方意愿。”   无忌微微颔首表示记下来,而后又继续说道:   “在海州逗留一些时日后,我就出发去长安。到了都城内,我先去殷府拜望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他们,然后再去找空闻大师。不出意外的话,我会留下来跟空闻大师一起学习研读那两千多卷大乘佛教的经文。”   提起这个,裴湘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儿子的一头乌发,无奈道:   “下次再你,你就个脑袋光溜溜的小和尚了。也不知道剃了头之后,你的模样还俊不俊了。”   这话惹得无忌悄悄忐忑了一下,不过表面上他依旧十足自信地说道;   “肯定俊的!我是娘的儿子呀,哪能不好看?就是没了头发,我的头也一定是所有和尚中最圆润最周正的。”   裴湘微微挑了挑眉,假装没察觉到无忌眼底的浅浅担忧,认同道:   “说得也是,你确实是个俊俏小郎君。好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你快下山吧,路上小心。到大唐后,你见完各地的亲人,了了心中挂碍,之后就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唔,我在这里修道,你去佛前念经,等你真君叔叔打完仗,我和他一起去看你。”   无忌见裴湘又催促他上路,佯装不高兴地哼了哼,不过却也知道不能再继续耽误下去了,若是一直由着自己的性子聊下去,估计他今晚又得再五庄观住下来了。   于是,他抓紧时间又多说了几句:   “娘,我今年十九岁了,你的死劫算是完全度过了,这样一来,我出门在外就放心了,也能安心地当和尚念经了。不过,我还有一点挂心的事情,就是你和真君叔叔的婚事。娘,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呀?要是办喜事的话,是在灌江口还是在五庄观呀?对了,据说天庭那边的规矩挺多的,你们要是成亲的话,会不会受到阻拦呀?”   裴湘捏着鼻梁地叹了一口气。她轻轻拍了拍无忌的肩膀,顺便把一张千里符贴在他的身上,然后才气定神闲地目送高大的儿子不得不迈开长腿往山下冲去……   暂且不提裴湘返回观内后是如何清清静静地寻真问道并琢磨那首未写完的情诗的,只说被亲娘的一张千里符强行送下山的无忌。   在不受控制地继续向东狂奔了数十里之后,无忌终于成功地化解了千里符的效力。他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特别想就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歇。   不过,他仰头看了看明晃晃热辣辣的太阳,又摸了摸汗津津的脑门,到底忍着一身疲惫挪了数百步,找了个阴凉处歇脚。   他想着,在不知道剃掉头发后的自己会是何种模样之前,还是注意一下日晒问题吧。俗话说一白遮百丑,他得为将来的颜值做些准备。   歇了一会儿之后,无忌再次启程。   他戴着草帽专挑背阴处行走,傍晚的时候在附近的繁华镇子上购买了马匹,之后一路东行。他时而御马疾驰时而运起轻功身法全力赶路,风餐露宿披星戴月,最后总算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乡东土大唐。   抵达大唐国后,无忌按照之前计划,先去金山寺和住在那里的魔偶替身见了一面。   自从在灵山大雷音寺见过佛祖之后,裴湘就不再通过契约给这魔偶传送大量的魔力了。因此,早在两年前,这魔偶身上的气息就渐渐发生了变化,不会再让一些能掐会算的鬼神之辈误认为是佛子转世。   所以,当无忌见到陈江流的时候,便发现这魔偶的身边已经没有了神兵鬼将的保护,而他对佛法的理解也没有了之前的悟性,打眼一瞧,就只是金山寺内的一个普通和尚而已。   两人一见面,魔偶就认出了无忌。   而无忌也同时发现,大约因为替身契约的关系,亦或者是因为一直被裴湘的魔力滋养,这个魔偶确实如裴湘猜测的那样,已经生出了属于自己的灵智。他不再单纯是“佛子转世”的替身。   于是,无忌询问魔偶将来想要做什么,魔偶歪头想了想,选择回到裴湘身边待着。   他一直记得诞生之初的那些细节,记得这些年源源不断的、让他越来越清醒和有力量的温暖魔力,他觉得,他应该回到创造他的人身边,试着成为她的孩子和帮手。   无忌自然尊重魔偶的选择,也知道魔偶无法伤害他的创造者。他现在担心的是,如果魔偶独自一人西去的话,可能找不到五庄观,也或者在半路上出意外。毕竟这魔偶和刚刚生出灵智的小妖也没有多少区别,遇到厉害的野兽或者稍稍有些道行的妖魔鬼怪,说不得就会丧命。   “你先别急着去找我娘,路上不安全,也不一定能抵达那处洞天福地。哎,你多等几年,不管是我娘来找我还是我去找她,到时候再把你带着吧,如何?正好,你也可以多修炼两年,免得离开大唐国后,在荒山野岭中连个厉害些的猛兽都斗不过。”   魔偶认真地点了点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听魔偶念佛号,无忌忽然灵光一闪,他凑到没什么多余表情的魔偶身边兴致勃勃地问道:   “江流,你之前顶着我的模样的时候,剃光头以后好不好看呀?和你现在的模样比,如何?”   魔偶江流摇头道:“自我十六岁以后,夫人就不再提供额外的维持替身契约的魔力了,我的模样便渐渐和你不同起来。到十八岁摩顶受戒之时,就是我现在的外表了。”   “原来是这样呀。”无忌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魔偶帅气的后脑勺,心道娘亲出手,都是精品,这魔偶陈江流如此,自己这个亲生的肯定也不差。   自己安慰过自己以后,无忌就和新的小伙伴江流去了海州,去探望从未谋面的祖母和转世投胎的生父陈光蕊。   探望期间,既没有发生什么狗血的矛盾冲突,也未有多浓厚的感情爆发。双方有着接近二十年的分离时光,又隔着一场生死转世,有些缘分其实从一开始就错过了。   再者,大家都有了新生活和新希望,有些事情就没必要那么执着,不远不近地处着正好。总之,不论是感慨欣慰还是陌生迟疑,到最后都化作温馨淡然的道别珍重。   离开海州的那一刻,无忌觉得浑身一轻,似乎有些无形的牵绊在这一场重逢与别离中悄然消失。   “江流,从今以后,我就是殷无忌了。其实我早就想选择这个姓氏了,但我娘说,虽然说我生父早亡,但并不是他的过错,他也曾满心期待我的降生。因此,一定要我见过父亲那边的亲人后再决定自己的姓氏。   “如今我见到了,他们都是不错的人。可他们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从以前到之后,我一直都是我娘的孩子,也是真君叔叔的孩子。所以,我现在就是殷无忌了。”   “那我也叫殷江流,我本来就和陈家没有任何关系。”魔偶立刻说道。   无忌哈哈一笑,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觉得魔偶江流就像是自己的手足兄弟,和哮天他们带给自己的感觉并不太一样。   之后,殷无忌和殷江流就到了京城。无忌带着裴湘给殷氏夫妇准备的各种礼物和信函拜访了殷家,而后便又是一场又哭又笑的亲人相认。   在殷家住了十余日之后,无忌按照打听到的消息去了京城的洪福寺拜望空闻长老。   自从三年前灵山一别,这还是二人首次相见。无忌和空闻大师同行八载,两人既有多次同生共死的经历,也有教导之恩和照顾之情,彼此之间的情谊十分深厚。   此次见面自然是欢喜异常,无忌还悄悄红了眼眶。   待到情绪稍稍平复后,两人便说起了离别后的各自经历。得知裴湘确实拜在了镇元大仙门下,并且已经顺利度过了死劫,空闻大师欣然展眉,连念了好几声佛号。   轮到空闻大师叙说分别后的遭遇时,气氛就不是那么轻松了。   原来,空闻大师在灵山上听完佛祖讲经后,便被一罗汉连人带书地送回到了东土大唐长安城内。之后那罗汉连声招呼也未打,就乘金光祥云飞走了,只留下空闻大师和两千余册经书。   “空闻师父,这样说来,你现在确实是脱凡胎了六尘了,身轻体健寿元长久,但却不会任何仙家的神通手段,对吗?”   无忌听完空闻大师的讲述,恍然道:   “之前佛祖说,需得师父你在东土大唐弘扬佛法,等到功德圆满之日,便会给你罗汉果位。所以,只把经书带回来是不够的,还得广泛传播出去并得到一定程度的认可,才算是大功告成。”   空闻点了点头,到没有多少急躁或者失望的情绪,只是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那位罗汉爷腾云驾雾而来,又腾云驾雾而去,并没有惹来旁人注意,便也无法佐证我确实去西天取经一事。   “落在长安城中后,我便带着这些经书去见了同门师兄弟和几位佛法精深的主持长老。他们有的信了我的取经之事并对大乘佛法十分向往,有的认为我在造谣,甚至对我大乘佛教的教义抱有怀疑的态度。   “再加上佛门中的弟子也并非人人六根清净,他们也有私心和杂念,为了争权夺利,甚至可以无视佛法本身的奥妙无穷。因此,佛祖交代弟子的弘扬佛法之事进展得并不顺利,如今,哎,也只是在一定范围内传播而已。”   闻言,无忌皱了皱眉,又细问了一些内情,渐渐对空闻大师如今的处境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不是很糟糕,但距离完成佛祖的任务,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空闻师父,弟子愿剃度出家潜心研究大乘佛法,望师父成全。”   “阿弥陀佛,无忌,你决定了?”   “是,弟子心意已决。”   ——*——*——   一晃数年已过,无忌已成为大唐国内有名的僧人。   期间,裴湘和二郎真君回过一次大唐。她把杨戬介绍给了寿数将尽的殷开山,禀告知这是女儿选择的道侣,在得知杨戬就是二郎真君后,殷开山含笑而终。   参加完殷开山的葬礼后,裴湘和杨戬又与无忌小聚数日,接着便带着魔偶殷江流返回了西牛贺洲五庄观。   这一年九月,唐王太宗皇帝因为泾河龙王一案在地府内走了一遭,复生还阳后感慨万分,便要举办一场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陆大会”。   逢此盛事,观音菩萨降临长安城,准备寻找取经人。   说是寻找取经人,其实主要还是来看看金蝉子转世之后到底如何,可还有佛心悟性?当菩萨看到风姿俊秀又佛法精湛的高僧无忌后,顿觉十分满意,当即便选了他做了西天取经人。   之后,菩萨在太宗皇帝和满朝文武面前现救苦救难原身,她飞入九霄之上后又当众宣扬了大乘佛经的妙处,引得那唐王心生渴望,立刻动了派人去西天求取真经的心思。   无忌见此,不禁想到空闻师父多年来的遭遇,又记起自己一直想把那整套经书收集完全的朴素愿望,当即越众而出,郑重表示自己愿意去西天求取真经。太宗皇帝见无忌如此忠勇且虔诚,顿时喜得连连点头,并认了他做御弟。   稍晚时候,无忌回到洪福寺。空闻大师听闻取经一事后,叹了一口气,关切道:   “无忌,你切不可因少时的西行经历就掉以轻心。此行若无真君和殷施主护持,当险之又险矣。”   无忌心中无奈一笑,返回的路上,他已然记起了裴湘之前的种种暗示,哪里还不明白这取经人身份对于自己的意义。   他心道,此番西去,何止是当初的那些危险?那条西行路上,这几年来说不得又添加不少新住户呢,就等着我送上门去了。不然,何以证明真经难求和取经人的决心毅力?   不过,为了不让空闻大师更加担忧,无忌并没有透露心底的想法,只是笑言道:   “师父,你知道我的性格,若是不把剩下的经书都取来凑整齐了,等我看完这两千余册书之后,肯定要寝食难安的。哎,早晚都得走一遭,还不如趁此机会领了陛下的旨意。   “若我之后当真把经书取来了,当是举国庆事。届时天子降旨,文武重视,贵胄追捧,百姓好奇,这弘扬佛法之事,自可水到渠成。”   “阿弥陀佛,善哉。”   安慰过空闻大师后,无忌选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带着唐王亲赐的通关文牒和一应出家人使用的衣物用具,骑着一匹白马离开了长安城。   此后一路西行,无忌又重新走了一遍小时候跟着娘亲走过的道路。回忆起了自己当初在路上说的那些童言稚语,他总是忍不住会心一笑。   无忌长得好看,还注重细节打扮,普通的僧袍也穿出了风度翩翩的感觉,又时常面带着温雅柔和的笑容,这让沿途来送行的僧侣百姓皆心生赞叹。   不知不觉间,无忌的圣僧名头和笑看生死的名头就更响亮了。一些不信佛的人虽然依旧不信佛,但心底却渐渐对圣僧无忌产生了信赖憧憬之情……   出关之后,走不多时,无忌便遇到了一伙山精野怪,然后被他全部药翻了,根本没给身后的太白金星出场救助的机会。   再往前走,又遇到拦路的猛虎和毒蛇,也被无忌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之后,他又精神抖擞地牵着受惊的白马继续穿山越岭,临近傍晚时分,终于到了儿时住过的刘家大院,他打算在这里借宿一宿顺便洗个舒服的热水澡。   此时,山中猎户刘伯钦也刚刚归家,见到突然牵马出现又提着刀的无忌后,自然要惊疑防备几分。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刘伯钦便认出了这是曾经在他家借住过的孩子无忌。因为他和他母亲殷温娇,委实给刘家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是无忌小兄弟呀,你、你这怎么出家了?哈哈,快请进,快请进。”   无忌爽朗一笑,一边和刘伯钦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一边不客气地点了这山里特有的几种味道不错的野菜和菌子,并露出了怀念的表情。这番记忆犹新的表现惹得刘伯钦哈哈大笑,看向无忌的目光更加亲厚热情了。   次日清晨,舒舒服服休息了一晚上的无忌告辞离开。   刘伯钦十分不舍但也知道无忌取经心切,便带上弓箭和随从送无忌出门。他一直把无忌送到两界山的界石处,才声音洪亮地叮嘱道:   “老弟,你也知道这里,再往西面就真的出了大唐国地界了,我是不过去的,因为那边的豺狼虎豹并不服我管教,如今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哎,此次一别,不知你我兄弟二人何日才能再相见。嗐,只盼你此去平安,早日到西天天竺佛国大雷音寺取到真经,到时候功德圆满了,可别忘了回来看一看兄弟我。”   无忌自然连声答应,又和刘伯钦说了不少离别叮嘱之言。   这厢朋友二人正互相叮咛拜别,不想那边却惊动了被压在两界山下的孙大圣。这神猴虽然身不能动但依旧耳聪目明,自然听见了刘伯钦口中那些话。   他眼睛一转,立刻就联想到了菩萨说的那个能帮他离开两界山的取经和尚,顿时心下大喜,于是连忙高声嚷道:   “是取经人吗?是菩萨选中的取经人吗,快来快来,老孙久等你了!”   这喊声如雷,突然炸响,吓了刘伯钦一跳。随即他便反应过来,山下叫嚷的应该是那石匣中的神猴,不禁又长舒了一口气。   刘伯钦正想问无忌,可还记得小时候相处过月余的猴子?就见原本温文稳重的圣僧忽然挑眉一笑,旋即又飞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身边的朋友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   而后,只听这圣僧用略显惊慌的颤抖声音说道:   “这、这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忒震耳朵了,还、还难听,吓得我这小心肝儿怦怦乱跳……唉,烦请刘太保指一指方向,贫僧一向胆小,经不住吓的,还是避过绕路吧。”   无忌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些易容的小工具来,飞快地改变了自己的模样。他没有动用那些容易被大圣看破的法术,只凭凡人的化妆技术搞定了新面孔。   刘伯钦见无忌一个劲儿地使眼色,便知他要玩闹,遂忍着笑意,装模作样地认真介绍了一番山下神猴到了来历。之后他又耐心劝解圣僧,让他不要害怕,可以去看看那被压在山下的神猴,听听他喊取经人到底所为何事?   无忌摸了摸包袱里给孙大圣准备的干果零食,嘴里则佯装为难地吭吭唧唧唉声叹气了半晌,而后才勉强同意了刘伯钦的提议。   点头的同时,无忌心里哼哼道:   “大圣叔叔当初嫌弃我说话唠叨,后来又嫌弃我写信琐碎,我今天就让他见见什么才是真正啰嗦之人。”   思索完了“报仇”的计策,无忌又暗自琢磨,不知大圣叔叔为何要这样急切地呼喊取经人,还提到了菩萨,这里面肯定有所隐情……不知不觉中,无忌就加快了步伐,几个纵跃就跳到了石匣附近。   孙悟空也听清楚了来人的步伐速度,不禁暗自惊讶,心说光听这和尚的言语内容,原以为是个胆小啰嗦的脓包,没想到这和尚的身手还挺利落的。   ——既然有这份本事,刚刚何必那么胆怯懦弱优柔寡断?   “那个,阿弥陀佛,神猴呀,你喊贫僧所为何事?”   “你是东土大唐国来的取经人?”压下心底的不解,大圣一边用火眼金睛打量无忌,一边语速飞快地问道,“可是菩萨让你去西天取经的?”   “正是如此。贫僧大唐国人,欲去灵山大雷音寺求取真经。”   孙悟空想到菩萨的叮嘱,知道眼前的和尚大约就是自己未来的师父和要保护的取经人。不过,大圣一想到这家伙刚刚的脓包表现,这“师父”二字却是怎么也叫不出口了,于是便只得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菩萨的吩咐。   无忌一听,顿时觉得压力好大,暗忖若是自己果真当了大圣叔叔的师父,岂不是要比娘亲和真君叔叔的辈分还高?那自己除了挨揍还得是挨揍,这简直就是祸从天上来的大写悲剧。   “阿弥陀佛,贫僧不是随便的和尚。贫僧收徒,只收肤白貌美并且只比贫僧差一点的。”   孙悟空:……就这玩意儿要去西天取经?   ——我被压在山下的五百多年,佛教内部都发生了什么? 第446章   无忌和孙悟空重逢后,一个不能认长辈当徒弟,一个不愿把奇怪和尚当师父,于是两人默契地略过了师徒的话题,开始研究怎么把孙悟空从这山下救出来。   无忌自然希望大圣早日脱离苦海,所以这时候他也顾不得维持胆小啰嗦的人设了。在听闻只要揭开山顶上佛祖留下的金字压帖后,这山就再也压不住齐天大圣了,二话不说就施展轻功朝山上奔去。   可到了山顶后,无忌并没有直接去撕扯那压帖儿。他勉强压下焦急心思,先虔诚地念了几句佛号并禀明来意,而后才伸手去揭如来的金字压帖。   ——果然如观音菩萨所言,被选中的取经人能救大圣。   无忌只轻轻一揭,这压帖儿就乘香风离开了山顶的四方大石,紧接着便被监押大圣的神兵神将收了去。   等到这些监押大圣者离开两界山向西天如来佛祖缴旨去了,暗自松了一口气的无忌眼睛一转,立刻决定维护好自己那个岌岌可危的人设。   “神猴呀,那金字压帖儿被监押你的神仙收走了,”无忌下山的速度更快,他一边施展轻身功法跳跃腾挪,一边高声喊道,“佛祖保佑,其实我有点儿害怕呀,得先去远些的地方避一避。你、你要是出来了,可别对我乱发脾气呀,我是无辜的……我、我在西面的大路上等你,你要来找我呀,别忘了是我帮你揭了那压帖儿的,阿弥陀佛……”   喊着话,这无忌就如同踩着三太子的风火轮一般,“嗖”地一下就朝着两界山以西的方向冲去,那背影很快就化作了一个小黑点儿。   正要提醒无忌小心的孙悟空:……   怀着一种诡异且复杂的心情,孙悟空掀翻了压在他身上五百年的山峰,重新获得了自由,但……   他曾幻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有幸脱离佛祖的监押,自己该是何种心情,是喜悦轻松?是感慨释然?还是重燃斗志?他想象了种种,却未曾料到会是今日这般诡异心情。甚至……都开始为佛教的兴衰担忧了。   等到孙悟空在路边寻到无忌到时候,无忌正在念经压惊,直到确认获得自由的神猴不会伤害自己后,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掏出浅黄色绣竹子的小手绢擦了擦额头。   孙悟空打量了一会儿无忌,心中怪异的感觉挥之不去,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隐约烦躁下,他挠了挠身上的猴毛,心里不耐地“呸”了一声,暗道:   “不管如何,我老孙已经答应了菩萨要保护这取经人去西天,就得尽量不食言。当然,若是这取经人不愿意让我跟着,那倒是件好事,老孙我乐得逍遥。”   想到这里,孙大圣故意对着无忌龇牙咧嘴冷笑三声,把个雷公脸上的凶神恶煞表情尽情展露。   无忌当即“哎呀”一声,用手绢捂住了眼睛,还一边哆哆嗦嗦害怕一边唠唠叨叨嘀咕,说些什么多亏没有收徒弟,想当初……看今朝……又如何如何。只把大圣念叨得抓耳挠腮恨不得一个筋斗云飞去灵山问问佛祖,这是他们新琢磨出来的折磨猴子的刑罚吗?   “走吧,既然你替老孙我揭了佛祖的压帖儿,老孙就遵守之前的诺言,送你去灵山。”   “哎,也只能这样了,”无忌遗憾地摇头晃脑道,“刚刚跑急了,不小心把代步的马匹丢在了山路上,如今也只能和你互相扶持着步行了,趁着天色尚早,咱们抓紧赶路吧。”   就这样,无忌和孙悟空相伴着上路了,走了小半日的功夫,他们就遇到了货真价实的拦路虎。   望着眼前的斑斓猛虎,孙悟空刚取出金箍棒,就感到身边一阵清风刮过。而后,他就见那取经和尚头也不回地逃跑了,还留下来一句很有同伴情谊的“快跑呀——”回荡在大圣和老虎耳边。   等到孙悟空收拾完老虎剥完虎皮找到取经人的时候,这家伙已经在一户庄院里喝茶歇脚并浅谈佛理了。打眼一瞧,端是个品貌俊雅超凡脱俗的圣僧,清秀的眉目间丝毫看不出之前逃跑时的仓惶。   见状,孙大圣把虎皮往桌上一扔,也不管是否吓到这家的户主,只是瞪着无忌叱问道:   “取经的和尚,你身手不错,虽然不能和老孙比,可对付野兽之类的,也是绰绰有余了,怎地竟如此窝囊脓包?见到些危险就只顾着逃跑,竟连个八岁小孩儿都不如。”   闻言,无忌心里美滋滋地一挑眉,觉得大圣叔叔口中的八岁小孩儿就是自己。因为当年两人相识时,自己可不就是八岁左右么。   “阿弥陀佛,烦请大圣见谅,非是贫僧故意丢下同伴只顾自己逃命的,而是贫僧自胎里就有这个容易受惊的毛病,一向胆小得很。只要遇到危险,贫僧的第一反应不是化解危险,而是拼命逃跑,这个是天生的习惯,轻易改不了的。   “再者,贫僧也不太想要改变。大圣,出家人不杀生,因而贫僧也不愿轻易动武。唉,打打杀杀这种事非常不好,很容易波及无辜 。所以,每当危险来临之际,贫僧一向是能逃就逃。一旦成功逃走了,既可以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也不会伤害到对方性命,岂非两全其美之策?”   孙悟空听完这取经人“有理有据”解释了一通,颇有些烦躁地哼了哼,他不耐地跳到了另一张椅子上半蹲着,同时龇牙冷笑道:   “菩萨选你当取经人,莫非是看在你这一流的逃命功夫上?她这是指望你一路逃命奔跑到西天大雷音寺去吗?呵,这一去山高水远,多的是妖魔鬼怪,你如今肉and体凡胎,便是能从猛兽毒虫口中顺利逃生,难道还能躲过那些修炼多年的精怪吗?”   无忌憨笑道:“嘿嘿,我肯定是躲不了也跑不过的,所以菩萨才找来了大圣给我当帮手呀。到时候,若是有妖怪袭来,需得劳累大圣你帮我挡一挡、拦一拦。就是……你断后,我拼命往前跑!等我跑出了那妖怪霸占的山头,大圣便无需继续和那精怪们纠缠了,直接腾云驾雾来找我就好了,然后咱俩继续西行。”   孙悟空嘲讽道:“好主意,果真是好主意。就怕遇到一窝妖怪的时候,你这法子行不通。”   无忌立刻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号,乐观地说道:   “多谢大圣关心。不过,贫僧相信,佛祖会保佑我的。只要贫僧一心一意去求取真经,这西行之路自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说完这话,无忌就不再和孙悟空闲聊了,而是开始低声诵读起经文来。念经时,这和尚端坐垂眸,眉目慈悲宁和,周身气息纯净又缥缈、高华而出尘,仿若九天垂云,又如天池雪莲,竟让人忍不住生出膜拜敬重之情。   见状,孙大圣微微恍惚了一瞬后,到底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实在无法把白日里那个轮开腿拼命狂奔的脓包和尚,同面前这个好似佛子转世的圣僧联系到一起。若不是大圣十分相信自己的火眼金睛和修为本领,都要以为这和尚被掉包了。   一宿之后,成功骗过大圣叔叔的无忌快乐地起身洗漱,然后继续西行。一路上,他叽叽喳喳说了好些话,又问了好些问题,与此同时,作为唯一听众的孙悟空则迅速掌握了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本领。他懒洋洋地走在无忌身边,不管对方说什么问什么了,他只挑感兴趣的答复,其余时候,就当什么都听不见。   这日,两人正走在蜿蜒山路上,忽遇到一伙强盗拦路抢劫。孙悟空心中凶性一起,不等无忌有所反应,便直把围过来杀人越货的悍匪们打杀个干净。   转眼间,几具血糊糊的尸体就横在了无忌面前。   “哎呀,”无忌惊呼一声,旋即不满说道,“大圣,你怎生胡乱杀人?”   “这又不是什么好人,杀了便杀了,你这和尚莫要啰嗦。”   无忌摇了摇头。   他并不急着和孙悟空争论对错,而是先站在几具尸体前念了一卷超度经文,接着又亲自挖坑把强盗埋了,最后才说道:   “大圣呀,这西行路上,咱们不能再随意夺人性命了。菩萨说让你认我做师父,虽然我不愿收你为徒,可咱们既然一起去取经,就算是释教中人了,哎,我佛门弟子怎可随意杀生?   “大圣,下次遇到类似的事,可不能这般任性了,否则要坏了修行的。嗯,依我之见,若是再遇到此等恶人恶行,就该把他们绑了送官。   “实在不方便的话,也该去附近人家中寻寻苦主,让这群盗匪好好补偿苦主一番并尽力偿还罪孽……反正,万不能说杀就杀了。”   这大圣一贯心高气傲,又做惯了山大王,哪里愿意听一个脓包唠叨小白脸和尚教训,当即便和无忌争吵了几句。   原著中,大圣因为打死了六个强盗而被唐僧埋怨,最后负气离开。如今,虽然无忌没有像原著里那样说教指责,但却首次明确表示出,自己不赞同孙悟空的做法。   这席话顿时惹恼了最受不得气的孙大圣。所以,虽然过程略有不同,但到最后,孙大圣依旧负气离开了。   也正是趁着这个孙大圣跑远了的空档儿,观音菩萨出现在无忌面前,给他送来了一枚金箍,又教了他一篇《紧箍咒》。菩萨直言,可用这《紧箍咒》辖制不听教诲、野性难驯的顽劣徒弟。   等菩萨离开后,无忌看着那藏着金箍的嵌金花帽,若有所思。   歇息片刻后,无忌继续赶路,一切似乎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但走着走着,无忌忽然觉得,身边没了大圣叔叔耐心听他说话,还怪孤单的。 第447章   在路上独自行走了大半个时辰,无忌听到身后的半空中传来大圣的呼唤声。   他笑眯眯地回头张望,也不问之前嚷嚷着要散伙的大圣怎么又回来了,只是开心地挥了挥手,问大圣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到哪里做客去了,又问他有没有吃到些特别美味的食物。   大圣嘿嘿一笑,只说自己在东海龙王那边讨了一杯香茗,又叙了几句旧,之后就返回来了,根本没有空闲吃什么山珍海味。   闻言,无忌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他一边态度亲昵地抱怨着,还以为大圣能给他带回来些人间罕见的珍馐佳肴呢,一边把行囊包裹递到大圣手中。   “这里面有些干粮和果干果脯,大圣你将就吃些吧。”   大圣接过包袱打开一看,发现里面不仅有用油纸密封包好的食物,还有两件未曾见过的衣帽。那顶艳艳的嵌金花帽尤为好看,一下子就迎合了美猴王的审美。   “取经和尚,这是你的帽子吗?”   无忌侧头一看,见孙大圣似乎想试戴那帽子,连忙阻止道:   “大圣且慢,那两件衣物是菩萨赐下的,说是用来约束不听话的徒弟的。你我之间可没有师徒的名分,所以,这帽子和衣服都不能给你穿。”   大圣自来玲珑心窍,此时一听无忌的解释便神色剧变,紧接着,他眯着一双火眼金睛连连冷笑数声,竟当真不去碰那衣帽了。同时心里怒道:   “好个菩萨,表面上好声好气哄我老孙保护这取经人去西天大雷音寺,实际上却是千防万防,怕我老孙不听从取经人使唤哩。”   想到自己差点儿上当受骗,孙大圣当即掏出金箍棒,就要去南海寻观音菩萨讨个说法。不过,他脚下祥云刚起,便被无忌拽住了:   “等等,大圣,莫要冲动。人家菩萨和你交易,让你保护我去西天取经,可你本领大脾气也大,当初连天庭都闹了,菩萨她老人家不得防着你些吗?   “这就像凡人做买卖似的,双方总得有些什么凭证作为约束不是?再者,菩萨能给我留下这样的法宝,焉知她那里没有更多的?   “大圣,你现在去和她争辩,说不定会很危险的,不如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反正菩萨也说了,那金箍是给我约束不听话的徒弟的,又没有指名道姓给你。你现在特意找过去,绝对是自投罗网。”   大圣也是一时意气,被无忌拉住后就冷静了不少。此时耳朵里又灌满了无忌的各种牵强理由,倒是暂时歇了去找菩萨讨说法的打算。   他冷哼一声,拿着包袱里的食物纵身跃上了路边的大树,准备吃些酸酸甜甜的果干舒缓一下心情。   这还是他从无忌那小子处听来的道理。据无忌说,每当他自己感到郁闷低落的时候,就会吃些甜食,那样一来,紧绷的心情很快就会放松下来。如果不能的话,那就再多吃些……   “喂,取经和尚,你倒是好心,没有诓骗老孙我。”   “阿弥陀佛,贫僧相信大圣。既然大圣答应过护送贫僧去西天取经,就一定不会食言。”   这话让孙悟空猛地眨了眨眼睛,他盯着树下那个遇事就只知道逃跑的啰嗦和尚,心底渐渐涌出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他有些不自在地从一棵树上跳到了另一棵树上,又下意识地晃了晃尾巴,忽然觉得这个让自己一直看不顺眼的脓包和尚其实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最起码,这人心里清明得很,知道谁最可靠。   “行了,我老孙不是不知好歹之辈,你先帮我从两界山下面挣脱出来,然后又拒绝了和菩萨合伙起来诓骗我。这样的好心好意,老孙记在心里了。   “从此以后,不管你表现得多脓包,遇事后又多啰嗦和心慈手软,只要你一直相信老孙,老孙就会一直保护你去西天取经的。嘿,我齐天大圣一诺千金,你且安心吧。”   闻言,无忌弯了弯眉眼。   他还是比较了解齐天大圣的,所以能察觉出,此时的孙大圣已经彻底接受了护送取经人去灵山这个任务,并且还多了几分的心甘情愿。之后的日子,大约再也不会有像今日这样的说走就走了。   想到这里,清晰意识到自己再次用光明伟大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大圣叔叔,无忌便忍不住自豪一笑。   闲谈并休息了一小会儿,无忌和孙悟空继续赶路。孙悟空对取经和尚的印象有了改观后,不知从哪儿寻摸来一头青色小毛驴给无忌代步。   这一去晓行夜宿风尘仆仆,不一日就到了深陡宽阔、水光澄清的蛇盘山鹰愁涧。   就在他二人准备乘坐木筏渡到对岸时,一条玉龙掀波翻浪而来,旋即猛然冲出水面,张口就想要吞掉大圣送给无忌的小毛驴。   电光石火之间,为了救驴的无忌不再继续隐藏实力,他当即冷喝一声,手中长刀铿锵出鞘,在紧要关头从龙口中救下了自己心爱的小毛驴。紧接着,他便和那条气势汹汹的玉龙打斗了起来。   大圣原本打算上前帮忙的,不过,他对取经和尚难得一次的主动出手很好奇,便兴致勃勃地围观起来。一开始,大圣只想看看这个酷爱逃跑的和尚到底实力如何,但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就起了变化。   ——这刀法招式……瞧着忒眼熟……我记得我只教给过……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水中精怪打着打着就躲进水底赖皮不出,无忌对着孙悟空喊道:   “大圣,请帮我防着这孽龙逃回水底保命,我要在陆地上把他揍服帖了。”   大圣没吱声。对此,无忌也没觉得奇怪,依旧专心和玉龙对峙拼斗。   其实,他这话不仅是为了和孙悟空沟通,更是为了激将这蛇盘山鹰愁涧中的玉龙。果然,无忌话音刚落,那玉龙便发出一声包含轻蔑和愤怒意味的龙吟,而后龙头高昂龙尾猛甩,眨眼间便朝着无忌俯冲而来,完全不顾自己离涧水越来越远……   和玉龙缠斗了二百余回合后,无忌忍不住念叨道:   “上次护送空闻大师取经时,这鹰愁涧内还未有精怪占据,很是清幽无邪。怎么轮到贫僧去西天取经了,这里就多了一条玉龙来?算算时日,你肯定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龙族,绝对是外来的。   “哎,你们龙族之间都连着亲呢,我和西海龙太子傲摩昂关系不错,我身边的大圣和四海龙王皆是故友熟人,喂,玉龙呀,你父母亲人都有谁,可有出身西海龙宫的?若是有的话,咱们现在就化干戈于玉帛的吧,可别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无忌在战斗中不停地说话,并不会削弱他自身的实力,反而让招式变得更加威猛犀利且挥洒自如。倒是他的对手玉龙因为分心留意无忌的喊话内容,就在不知不觉间放慢了攻势。   正当无忌准备一鼓作气击败玉龙时,那条玉龙忽然长吟一声急速后退。他不仅不再坚持战斗,更是当着无忌的面变化出人形,并焦急开口问道:   “你这和尚刚刚提到了取经之事……敢问可是从东土大唐而来,准备去西天求取真经的圣僧?”   无忌瞪着忽然变身的玉龙,对他眼中的激动热切之色感到不解。他微微皱了皱眉沉思,而后忽然心有所觉,恍然道:   “你这么激动,莫非是在此等候取经人?你等他做什么?是信了那些吃肉长生的传言,还是奉了哪位菩萨或者大仙的旨意,要等着给我当徒弟?”   玉龙一边打量着无忌的和尚外形和站在不远处的孙大圣,一边飞快地告知了自己的身世来历和被菩萨搭救的来龙去脉。   “承蒙菩萨慈悲,向玉帝请旨暂时免了小龙的惩罚。她命我守候在这鹰愁涧内,耐心等待取经人途径此处。”   无忌挑眉道:“这么说,为了修成金身正果和免去罪责,你需要保护并帮助取经人去西天求取真经?”   玉龙欣然颔首,目露期待地望着无忌,只等他开口承认自己的身份。   无忌认真瞧了瞧玉龙化成人形后的俊秀外表和倜傥风度,又悄悄瞥了一眼他那一头乌发,觉得收下这样一个徒弟挺不错的。   ——长得好,风度翩翩,最关键的是,给了玉龙正式名分后,这个新出炉的徒弟也得剃光头发……   于是,经过一番友好而亲切的交流后,戴罪的西海龙王玉龙三太子成了无忌的大徒弟。   “可……菩萨让小龙给圣僧你做个脚力。”玉龙踌躇道。   “哎,不管不管,这是我的取经之路,合该由我做主。咱们可以结伴西行,小毛驴阿青是我临时的脚力。大徒弟,你还是维持人形吧,挺好看的,变成马匹的话就太可惜了。”   “多谢师父,小龙感激不尽。”   就在新出炉的师徒高高兴兴说话的时候,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孙悟空蓦然冷笑出声:   “无忌,既然收了徒弟,你这当师父的,是不是也该对徒弟说说自己的姓名来历法号之类的,难道要一直被称作取经人吗?”   无忌:……   暴露身份的无忌再次发挥逃跑长项,当即撒腿就跑,只是,不管他的双腿多么笔直修长,不管他的轻功身法多么精妙绝伦,都逃不过齐天大圣的“追捕”!   “啊啊啊啊啊——大圣叔叔,我错了,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呀——”   “呵,果然是又惊又喜!来,让我老孙考教考教你的身手……”   皎洁的月光下,无忌蹲在水边往脸上擦化瘀消肿的药油,他疼得眼泪汪汪还不忘对着神清气爽的孙大圣埋怨:   “大圣叔叔,说好的打人不打脸呢?我都这么大了,还新收了徒弟,不要面子的吗?哎呦,多亏没有破皮,要是有伤口的话,再一不小心沾染上了猴毛,肯定会留疤的。”   孙悟空翻了个白眼,蹲在石头上啃着不知从哪片桃林里摘来的清甜毛桃,懒得和臭美唠叨又爱撒娇的小鬼多说什么。   玉龙三太子:……这真是菩萨说的取经人吗?感觉不太靠谱的样子。   转天,取经一行人顺利渡过鹰愁涧,继续西行。   寒来暑往,日月交替,一路降妖伏魔好不热闹,这日,无忌等人来到了高老庄的地界儿。   在这里,无忌先是十分不甘愿地认了猪八戒为二徒弟,随后便非常利落地把那藏着金箍的帽子送给了他。于是,菩萨亲自传授的“紧箍咒”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此后的一段旅程中,一旦猪八戒偷懒耍滑或者挑拨离间,无忌就默默念诵紧箍咒惩罚他。几次之后,这昔日的天蓬元帅终于变得勤劳老实起来。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发现无忌并不会次次都念紧箍咒惩罚自己以后,表面上悔改乖觉了的猪八戒便会不时地犯个小错,也不知是无意的,还是在刻意试探无忌的底线。   猪八戒暂时还不清楚新认师父的身世,他被无忌的日常表现和大圣的只言片语误导,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长得格外丑才不讨无忌喜欢的,便时常琢磨着如何改变自己的劣势处境,好能摘掉头上的金箍。他深知自己的样貌没什么提升的可能,就想着另辟蹊径……   抵达流沙河后,无忌又在观音菩萨的劝说下,收下了另一个不太符合他审美的徒弟。这第三个徒弟也是无忌的熟人,正是之前被裴湘痛揍过的被贬卷帘大将——如今的沙僧沙悟净。   相对于无忌的不太情愿,沙僧的心情要更加复杂。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佛门会选择二郎真君和一凡女偷偷生下的孩子作为取经人。这、这……总觉得有人在下一大盘非常复杂的棋。   这一瞬间,沙僧想到了那森严的天规戒律,想到了三教的道统弘扬,想到当初那一家人其乐融融却偏偏不能让孩子喊父亲的画面……猛地打了个哆嗦。于是,沙僧决定对之前看到的、经历过的一切都守口如瓶,免得惹祸上身。   取经队伍凑齐后,无忌在孙大圣的照拂和三个徒弟的协助下,终于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抵达了西牛贺洲的万寿山地界儿。   到了这里,无忌自然要去五庄观内小住几日,一是探望一下观内的亲朋好友并告知自己的现状,二则是,无忌计划旁敲侧击一下自家娘亲和真君叔叔的婚事。   一行五人中,唯有大圣了解无忌的身世来历细节,也清楚无忌的亲生母亲殷温娇是五庄观镇元大仙的亲传弟子。   所以,当无忌小跑进五庄观内,并对着一容貌清艳的丽人喊“娘”的时候,落后几步的玉龙三太子、猪八戒都有些傻眼。他们万万没想到,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竟然还有一位修仙问道的母亲。沙僧同样吃惊并暗自警惕,因为他觉得自己又窥探到了更多的秘密。   而在这怔忪出神的几人中,那个每日里费心琢磨如何哄得师父去掉金箍的猪八戒最为惊讶。   他呼扇着耳朵噘着嘴呆呆望着母子团聚的一幕,心里有无数个为什么想要询问。比如,师父殷无忌到底是谁的孩子?殷娘子当年和二郎真君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如何又成为了五庄观的弟子?殷娘子还和杨戬那厮在一起吗?   众人寒暄叙旧之后纷纷落座,茶香袅袅,一直有些不在状态的猪八戒也彻底回神。   他怀着侥幸的心态告诉自己,裴湘应该认不出自己此时的模样。但谨慎起见,他还是下意识地缩小了存在感,也暗自期待无忌等人暂时不要提及他是曾经的天蓬元帅这件事。   又过了一会儿,五庄观内的道童起身安排客人们的住宿饮食,裴湘母子二人和孙悟空也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大家就各自散开了。   不提去休息的玉龙、沙僧两位,单说猪八戒一个。   这厮因为担心自己之前做下的糊涂事被翻出来,又因为突然重逢昔日佳人而有些蠢动遐想,更希望弄明白殷无忌和陈光蕊、二郎真君的关系,因而便没有老实待在客房中,而是在五庄观内胡乱游逛起来。   走着走着,这呆子便撞见了镇元大仙的宝贝——人参果树。 第448章   这人参果树枝繁叶茂、郁郁青青,树高千尺有余,树根处的围圆也有七八仗。   猪八戒之前在天上见识过许多珍奇异宝,眼力早就练就出来了,所以一见这天地灵根草还丹,根本无需细瞧,便知道这是一棵罕见的宝树灵根。   他快步走到树下抬头打量,就见那形状好似芭蕉叶的绿叶间,挂着婴儿模样的粉白儿果子。微风袭来,灵气盎然的果子在枝叶间摇摇晃晃,就好似婴儿在手足乱动左右张望,瞧着甚是惹人喜爱。   “这……真是树上结的果子?好家伙,要不是有果蒂儿在上面,我还当这些道士练了什么邪功了,”八戒围着人参果树转了两圈,发现树上果子不多,低声嘀咕着,“要不要摘一枚尝尝味道?俺老猪吃过仙桃朱果,尝过仙芝火杏,却还未吃过这般模样奇特的果子呢。嘿,好东西呀,只是闻上一闻,我就觉得神清气爽哩,若是吃它一个,当是何等享受?”   就在猪八戒准备动手偷偷摘取果子的时候,果园外传来隐约的说笑声。八戒立刻支棱起耳朵认真听了听,一下就认出了无忌的声音。他当即就心虚起来,下意识就给自己施展了一个隐身敛息的法术,悄悄躲在了园子的角落里。   只是,等他躲好了,心里又不禁后悔起来。   这呆子心道,自己不偷不抢的,就是胡乱闲逛撞见了这棵宝树灵种而已,干嘛要遮遮掩掩的?如今这一藏,反而要说不清了。他这样懊悔的时候,倒是忘了自己刚刚已经起了偷摘果子的心思。   这时,无忌和道童清风明月二人已经来到了果园门口。就听清风用熟稔亲切的语气对无忌说道:   “早些时候就开园了,一万年只得了这三十枚果子,珍贵得很。哎,可惜你不愿意留在观内修道,非得跑去当什么和尚,竟生生错过了开园那日的盛况。   “那天,师父让我们师兄弟们一起分吃了两枚人参果,吃下去后,大家都得了不少益处。刘师兄说他的修为有进益了,明月说,他画符时运笔更加自如了,我自己也觉得练剑的时候出招更顺畅了。”   无忌笑道:“清风,你的剑术本来就好,如今又有明显进步,不知已经达到了何种程度?哎,明天早上咱俩去溪边比划比划吧。瞧瞧你我之间谁的进步大。”   清风点了点头,和无忌约定了一个具体时间,而后又叹道:   “若论剑法,我只服殷师妹。在见识过她的剑法之前,我一直当自己是剑术方面的天才,但领教过殷师妹的剑术后,我心里的那点儿骄傲全都没了。”   几句话的功夫,三人就走到了人参果树下。   在猪八戒看不见的角度,负责敲落人参果的明月比划了几个复杂的手势,而后轻轻拂过腰间玉牌。待那枚玉牌上划过一抹温润亮色后,他才微微一笑,对无忌道:   “好了,现在能给你敲落一枚果子了。”   无忌有些腼腆地抿了抿唇:“真要额外给我一枚果子吃呀?之前那几年我一直被大仙照拂,吃了观中多少灵丹仙药,又一直旁听大仙讲道论法……原本该是我来报答大仙的,如今却劳烦大仙替我操心。”   明月一边绕着人参果树选择敲落哪颗果子,一边温声解释道:   “师父说你此行危险重重,以后遇到的妖怪也不单是那些普通的山精野怪,说不得都是那种有奇遇有背景的。那样的妖怪都不简单,不仅有天生的神通,手中肯定还有厉害的法宝。以师父的脾气,他是不能干看着咱们五庄观出去的孩子吃暗亏的,便决定单独给你留一颗人参果。”   一旁的清风见无忌迟疑,便跟着劝道:   “师父说过,你还是金蝉子的时候,和他有些交情,便是看在故人情面上,也要请你这一回的。而且呀,若是待客的话,就不能只奉上一枚人参果了,那瞧着就显得咱们小气了,所以怎么也得敲落两枚。可如今你算是咱们自家人了,师父他老人家不和你客套,反倒是省了一枚。这样算算,是他赚了。我瞧着师父出门前满面笑容的,估计是因为可以少摘一枚果子的原因。”   无忌扑哧一笑,打趣道:“就你促狭,这样编排自己的师父。等大仙回来,我要当面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因为赚到了一个果子而笑容满面的。”   清风佯装害怕地缩了缩肩膀,而后又和无忌打闹起来。   比较稳重的明月见清风和无忌玩闹斗嘴,只得自己一手拿着金击子一手托着丹盘干活。他利落地敲落了一枚人参果,然后把放着果子的丹盘往无忌手中一塞,催促道:   “快吃快吃,跟你一起来的那几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若是让他们得知了你有这宝贝,说不得要缠着你讨要一份呢。”   无忌摇头道:“大圣叔叔当年吃了多少蟠桃仙丹,也不在乎这人参果了,更不会抢我的东西。说不得还想着多给我弄几个让我吃得痛快呢。   “我大徒弟心气儿高,不是无赖之辈。三徒弟倒是有些小心思,可他谨慎惯了,也讲究些颜面,自然做不出耍赖讨吃食这种事。唯有二徒弟……他倒是厚脸皮狡猾心肠,可是你们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怎么会纵容他歪缠胡闹?”   清风明月听得无忌分析,也觉得当真如此,便也不再催促无忌偷偷吃果子。   三人说说笑笑往外走去,刚出了园子,就有小童子前来汇报事情。于是清风明月就撇下无忌先行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叮嘱道:   “观里的路你都熟悉,我们就不陪你了。还有,这果子要抓紧吃,久置不得。”   无忌笑吟吟地答应着,让清风明月快去做事。   等到就剩无忌一人时,无忌托着丹盘左右望了望,准备找个清幽雅致的地方慢慢品尝人参果。毕竟万年才得三十枚,又是镇元大仙对他这个后辈的一番心意,所以,品尝的时候总得郑重些。   无忌走走停停绕过了菜园子,来到奇花争艳的花园中。他在流水环绕的朱栏凉亭中坐下,把托着人参果的丹盘放在白玉桌上,准备一边赏景一边品尝果子。却不知早在他和清风明月离开人参果树的园子时,那隐藏在角落里的猪八戒也悄悄跟了上来。   因为离得远,他没听清三人的谈话,可是却看清了无忌获得一枚人参果这件事——并且看上去还准备一人独吞。这呆子除了好色之外,平生最看重口腹之欲。只要一想到这是难得的灵果,味道肯定很好,他就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委实馋得厉害。   “师父,嘿嘿,师父,你在这里呀,”猪八戒见无忌要吃人参果,连忙假装偶遇,他从假山后转了出来,搓手谄笑道,“师父在吃果子哩?瞧上去真挺不错的,分给老猪两口尝尝鲜吧。”   无忌动作一顿,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是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人参果?”   猪八戒晃了晃头,只说不太清楚。   无忌也不管这昔日的天蓬元帅是否当真没听说过这宝贝,只是慢条斯理地介绍了人参果的珍贵稀罕之处,听得那呆子目露向往甚至流出了口水来。   “果然是个宝贝,不知味道如何?”   无忌淡然一笑,温声细语道:“为师也不清楚,八戒莫急,为师这就帮你尝尝。”   说着话,无忌就当着猪八戒的面,把桌子上的人参果迅速吃掉了,一丝不剩。   猪八戒:……   无忌起身掸了掸衣袖,缓声道:   “嗯,吃得有点儿急了,还没仔细品出味道来就下肚了。不过,应该不难吃。好吧,果子吃完了,我也该回房间休息了。八戒,你也莫要贪恋这园中美景,早些去休息吧,对了,别忘了睡前念经。”   吩咐完,无忌就施施然地走远了,徒留猪八戒一个呆立在凉亭之内。   半晌,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的猪八戒气哼哼地跺了跺脚。他一贯知晓这个师父不喜欢自己,收他为徒也是看在观音的面子上,平日里虽然不苛责他,可却从来没有偏爱过。因而,如今被拒绝分享果子,他其实是有些心里准备的。可等事情当真发生了,他到底意难平,甚至觉得委屈。   他心中抱怨,长得丑又不是自己的错,想当年,他其实是给自己找了个玉树临风的好皮囊的,要不是二郎真君多事上天庭告状,自己也不会被罚投胎到老母猪的肚子里。   想到前因,这猪八戒自然不会忘了如今正在五庄观内修行的裴湘。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觉得自己不高兴了,也不能让旁人轻松愉快过日子。   “当师父的不懂得爱护徒弟,那俺老猪就去找人教教师父。便是有孙猴子撑腰,这世上也总有能教训他的人,哼!”   心头主意一定,猪八戒便跳出了凉亭,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殷夫人,殷夫人,你在吗?”   裴湘正在屋内给无忌缝补衣服,忽然听到猪八戒在门外喊门,不由得纳闷,暗道这夯货不该缩起来躲得远远的吗?怎么还主动找上门来了?   “我在,你有何事?”裴湘放下手中针线,推门而出站在石阶上打量猪八戒。   猪八戒本是来告状的,他此时有一肚子怨气。倒是谈不上记仇愤恨,就是感到不高兴和受委屈了,所以打算使使坏。   可当他见到站在石阶上亭亭玉立的佳人后,心里的绮念遐思便都纷纷冒了出来,心绪浮动间,他的表情也就忽然有些扭捏含蓄起来。   清了清嗓子,八戒正容作揖道:“冒昧来访,打扰殷夫人清闲了,万望恕罪,还请原谅则个。”   裴湘懒得和猪八戒客套寒暄,直接问道:“我有事在忙,长话短说吧。”   “殷夫人在忙什么呢?”猪八戒憨笑两声,努着嘴放柔了声音道,“这样的好天气,怎么一个人闷在屋子里?适才俺老猪从花园过来,那里花花草草小桥流水,便是比不上人间仙境,其实也差不离哩。夫人该去散散心的。”   闻言,裴湘转身就往屋内走去,丝毫没有和猪八戒周旋扯闲话的心情。   猪八戒见裴湘如此冷淡和不耐烦,心中有些急躁,便连忙说道:   “殷夫人且慢,非是八戒唐突不知礼数,无故提起花园散心之事。这个,嘿,是事出有因的。殷夫人,我在花园中遇到了我师父,就想着夫人母子二人分离日久,此时重逢,本该多多相聚的。虽然我师父是出家人,可也不会忘记生身父母之恩,他许是疏忽了,并非心里不顾念你。”   这番似是而非的话让裴湘停下了脚步,她黛眉轻蹙,眼波轻横,漫声问道:   “我儿何时疏忽了?他孝心可嘉,待人真诚,心怀慈悲,对我更是惦念关切。你这些话从何谈起?”   八戒目光闪躲,脸上有些欲言又止的迟疑,他先是拍了拍嘴,而后“哎呀”了一声,才讪笑道:   “那、那可能是我误会了。嘿嘿,我之前在花园中看到师父正准备独自一人享用人参果,便劝师父说,那果子十分难得,等闲是吃不到的。如今镇元大仙看在夫人的面子上赐下了一枚人参果给师父,那师父也该记得夫人的养育之情,把果子分出一些给自家母亲食用。   “哪怕是一口呢,也是好的,毕竟这是延年益寿的灵物,服用后肯定是有好处的。没想到师父一听老猪说要分果子,就一口吞掉了那枚人参果,连一丝果味儿都没有留下哩。所以、所以老猪就有些担心殷夫人。”   “你的意思是,”裴湘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我儿不愿意把好东西分给我,甚至在你提醒之后,毫不犹豫地吃掉了整颗果子。”   猪八戒犹犹豫豫地说道:   “倒也不一定是这么回事。我后来回想,师父当时是对我露出了防备的表情,因此我就琢磨着,是不是他听岔了话,以为是老猪我想要分吃他的人参果,所以才那样做?哎,我一贯知道师父不待见我,所以,吃果子的时候不愿给我留一两口,也是正常的。再者,本该是徒弟孝顺师父的,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说到底他还是没有把果子留下一些给殷夫人,这让老猪我心里挺不得劲儿的。哎,也许是我想多了,师父他只是猛然间得到了一枚极品灵果,太高兴了,没来得及多想就凭真实心意做事了。”   裴湘听完这一番不太高明的挑拨离间的话,悠悠叹了一口气,心道无忌还是心软了些,就该多念几遍紧箍咒,让那金箍努力缩一缩,好把这猪脑子里的坏水清一清挤一挤。   她沉默时间稍长,又惆怅叹息,就让猪八戒生出了误会,以为裴湘信了他的说辞。   于是,一双不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隐隐流露出一些得意之色来。   猪八戒不再继续告刁状,反而语气一转,就听这厮吭吭唧唧地问道:   “那个,殷娘子,俺老猪也听说了,你这些年独自抚养儿子成人,挺不容易的。但师父他、他一心出家做和尚,不仅不能在母亲身边服侍照顾,以后连个后代传承也没有。哎,俺老猪倒是不觉得师父做错了,毕竟师父和佛门有缘,但却替殷夫人感到辛苦。”   裴湘微微挑眉,试探问道:“你说这番话,除了惹我伤心,又能改变什么呢?如今无忌担负取经重任,不得不在外奔波,我却始终在山中修道,所以,母子分离是必然的。事已至此,时也命也,又如何能改变这样的处境呢?”   话赶话说到这里,若说猪八戒一开始只想给无忌找些麻烦添添堵,那现在面对裴湘的疑问和暗示,他便忍不住生出了更多的痴念妄想。于是便一脸憨厚而恳切地建议道:   “其实,儿女总要长大离开父母的,真正能作伴的,还得是夫妻。要我说,凭殷夫人的条件,完全可以再找个老实顾家的丈夫的,从此以后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那日子才美哩。”   “可我到哪里去找个老实顾家的丈夫呢?”裴湘再次叹了一口气。   猪八戒搓了搓手,很想自荐,但他知道自家的条件,肯定是入不了对方的眼的,现在说出来,也是自取其辱而已。   再者,他一直没法彻底忘记裴湘当年的那一剑,以及之后那绵绵不绝的仿佛侵蚀进灵魂中的痛苦,所以话到嘴边,就变成了:   “我看我大师兄不错,长得俊,人也细心。”   裴湘摇头道:“不行,太俊的男人我不放心,我吃过亏的。其实丑一些不要紧,主要看他顾不顾家,成婚以后就不能总想着四处浪荡什么的。况且,你大师兄是无忌的徒弟,差着辈分呢。”   听到裴湘不在乎美丑,甚至对小白脸十分不放心,猪八戒便忍不住猜测,是不是那个小白脸中的小白脸——二郎真君辜负了这殷娘子,才让她留下了心病?   “辈分什么的其实不打紧。虽然我们三个认了师父并保护他去西天取经,但是到了灵山以后,我们得证金身正果,就不受这辈分限制了。咱们这样的修行者都活得长,辈分什么的并没有人间那么些严格讲究。但是这模样性格……确实需要认真斟酌。殷娘子,我想了想,我那大师兄确实不太适合你。他之前是西海龙王三太子呢,颇有些风流名声,还喜欢四处游荡玩耍,不是条老实汉子。”   裴湘似乎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和儿子的徒弟谈论起成亲嫁人的问题来了,实在有些不成体统,顿时冷了一张粉面,凉声呵斥道:   “你这夯货,怎么跑来我这里说起亲事来了?实在莽撞无礼!快走吧,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胡言乱语,小心我手中的长剑。”   见裴湘突然翻脸,又用长剑做威胁,猪八戒心里打了个哆嗦,但却依旧继续说道:   “也罢,老猪我一向是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常常因此而得罪人。殷娘子因此恼了我,也不奇怪。哎,我是一片好心,既想为师分忧,又打算帮殷娘子的忙,就显得急切了些,请殷娘子莫怪莫生气。”   裴湘依旧冷着脸不说话,她抬手指了指猪八戒来时的路,无声示意他离开。   猪八戒不敢闹腾,见裴湘真心驱赶他,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只是,这猪八戒刚走到拐弯处,耳边就传来一句似乎是说给他的听的自言自语:   “既然吃不到儿子留给我的人参果,那我就想尝尝心爱的男人给我敲落的人参果。谁若是能在今晚子时之前,把一枚人参果捧到我面前来,那就证明他的心是真的,那我便会认真考虑这个人的。”   这话……几乎是变相撺掇猪八戒偷取人参果,也是往火苗上浇油。因为这呆子本就嘴馋那罕见的果子,之前已经动了偷吃的念头。如今听到裴湘的许诺,心里的那一点犹豫瞬间就消失了。他想,不过是偷几枚果子而已,既可以解了馋,又能赢得美人青睐,何乐而不为呢?   “再有……”猪八戒思忖着,“如果俺老猪真的在殷娘子跟前卖了好,哪怕她吃了我的人参果后又不愿意嫁我了,那我也可以找师父评理的。到时候,他们变不出另外的人参果赔给我,就得把我这头上的金箍去掉了。最起码,得让师父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念那个什么要命的紧箍儿咒了。”   想到人参果园附近根本无甚看守,这猪八戒立刻目露精光、面带兴奋。他在吃灵果解馋、赢得美人青睐和要挟无忌去掉金箍三个诱饵的勾引下,蹑手蹑脚地朝着人参果园走去。   靠近人参果树时,这呆子还不忘算计,琢磨着万一那出门做客的镇元大仙生气了要打架,也有孙猴子他们顶在前方。偏巧,这偷果子的事又涉及到了他们五庄观里的内贼,到最后,这场冲突总要大而化小小而化无的。   怎么想怎么合算的猪八戒决定冒险一次。   他在树下猛地一跳,眼瞅着那肥厚黝黑的大手就要抓取到一枚白嫩嫩的人参果了,未料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狂暴力量突然而至,直接袭上猪八戒的要害之处,逼得他不得不狼狈躲闪。不多时,昔日的天蓬元帅便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静悄悄的人参果园外,裴湘拿着一枚墨玉阵盘查看阵内情形。她看得聚精会神,直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住,顺便拿走了她手中那枚用于监察的阵盘。   “时辰不早了。无忌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咱们一家人很久没有坐下来一起吃饭了,走吧。”   裴湘往后一倒,舒服地靠在杨戬的身上,含笑道:   “我这阵法布置好以后,除了特意进去试试效果的,就没有任何一个不知情的闯进去过。如今总算来了个主动奉献的,可不得好好观察一番?谁知道下次再有这样的好事会是什么时候呢。”   闻言,杨戬便不再催促裴湘回去和儿子一起用餐,反而陪着她继续监察防护大阵的运行情况,还不忘帮她记录下一些零零散散的想法。   另一边,准备和娘亲、真君叔叔一起吃饭的无忌乐呵呵地闻着饭菜的香气,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等着去寻找娘亲的真君把人带回来。分别了这么久,他可是积攒了一肚子的冒险故事要讲给思念他的亲人听…… 第449章   裴湘在人参果园外停留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一直通过手中的墨玉阵盘探查防护大阵的运转情况,又借由猪八戒的种种应对手段认真检测了一遍阵法的效果。   观测的同时,她和杨戬还不时地记下他们觉得需要注意或者改进的地方。偶尔灵感来了,两人就会当场修改一些细节之处,也会因为一些小分歧而现场争论几句。若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就记下各自想法以待后续验证。   总之,当两人在一起全神贯注地做事时,就很容易忽略了时间。又因为两人在一起的氛围太过轻松自在,一不小心便忘了还有自家孩子在等着一起吃饭聊天。   于是,当饿着肚子的无忌找寻过来的时候,看到就是一双璧人挨在一起轻声说笑的美好恬静画面,那种自然温馨的氛围,竟让他忽然不忍心出声抱怨了。   只是,他管住了嘴巴,却没有管住自己饥肠辘辘的肠胃,一声“咕嘟”骤响,惹得裴湘和杨戬齐齐回头。   裴湘眨了眨眼,抢在无忌开口前飞快说道:   “猪八戒想偷人参果,现在被困在防护大阵里了。”   无忌面露恍然,立刻就想明白了为什么娘亲不急着回去吃饭了。他当即就揉着肚子感兴趣地走到裴湘和杨戬身旁,同他们一起观看墨玉阵盘,眉目间的兴致勃勃同裴湘的表情简直是如出一辙。   盏茶的功夫过后,裴湘收起阵盘,浅笑道:   “猪八戒差不多累晕过去了,等他休息够了再次寻找破阵法门的时候,咱们再继续观察吧。走,先回屋吃饭去。”   无忌点了点头,他从杨戬手中接过之前的观察记录,一边阅览上面的文字一边询问裴湘,这猪八戒到底是怎么被她诓骗进阵法里来的?   裴湘对儿子的不准确措辞不太满意,怎么叫诓骗呢?明明就是顺水推舟而已。   于是,她立刻把猪八戒对她说的那番挑拨离间之词复述了一遍,而后总结道:   “若是不贪心不妄想的话,他现在已经在客房里舒舒服服地休息了,醒了还有鲜美足量的素斋享用,哪里会有如今的下场?所以,他倒霉遭罪的根由还在自身,同旁人三言两语的诱导并无多大干系。”   听完猪八戒那些自作聪明的表现后,无忌眉目宁和地念了声佛号。他既不冷脸也不气恼,只是万分赞同裴湘的说法做法,同时也真心觉得“紧箍咒”念少了。无忌决定,等那厮从防护大阵里出来后,他一定把欠缺的都补齐了,好帮猪八戒挤干净脑子里的坏水。   杨戬懒得理会猪八戒那厮,转头对无忌道:   “你这次在五庄观内多停留几日吧,一来是让猪八戒好好试用一下那防护大阵,二来是等一等镇元大仙,同他当面问声好。他这次出门是到大天尊那处听讲混元道果去了,算算日子,这两三天也该返程了。”   无忌颔首应下杨戬的叮嘱。   说着话的功夫,三人便抵达了用餐之处,话题也转到了无忌西行以来的经历上,又自然而然地说起了他新收的三个徒弟和孙大圣来。从落座起筷到酒足饭饱,裴湘和杨戬二人几乎是一直在听无忌讲述冒险经历,偶尔问几个问题,就能引出他许多话来。   待到无忌说到他们一行五人在抵达万寿山之前,被四位菩萨幻化成的凡间母女试探取经决心,杨戬才沉吟着说道:   “你之后继续前往西天灵山,虽然是再走一遍年少时走过的路,不过应该会遇到许多未曾见过的妖魔鬼怪。”   无忌眼睛一亮,连忙问道:“真君叔叔,你是有什么内部秘闻吗?方便透露给我吗?”   杨戬淡声道:“以我和天庭的关系,他们就是有些什么私下商量好的计划,也不会主动告知我的,是哮天察觉的。他说他四处游玩访友的时候,发现有些仙家的坐骑仙宠都不见了。至于不见的原因……也许是被主人安排到了别处,也许是偷偷溜下凡间了。”   无忌顿时皱起了眉毛,心知在未来的取经路上,自己即将面对一连串有本事有背景的大妖怪。   裴湘笑道:“打不过就去搬救兵。你那些徒弟都是菩萨亲自选定的,大圣的面子也够用,那些仙家不会袖手旁观的。”   无忌叹了一口气,再次默念三遍“打不过就跑、跑了就去找救兵”的取经准则。   稍晚些时候,沙僧和玉龙三太子找寻过来,言说他们发现猪八戒不见了。   “原以为那呆子是在房间内酣睡,未曾想,到了饭点都不见他的身影,这事儿委实有些蹊跷了。”   裴湘莞尔一笑,也不隐瞒无忌的徒弟和随后出现的孙大圣,直接说了猪八戒打算偷摘人参果最后被困在护法大阵内的真相,而后又温声细语地保证道:   “诸位放心,那护法大阵伤不了猪八戒的性命,只是让他受些教训而已。等家师做客归来,我会将此事回禀于他,届时请我师父,也就是五庄观人参果树的主人做决定。”   “这阵法若是有些疏漏之处,一时不慎……”   经过这段时日的同甘共苦,玉龙三太子对自家这个好吃懒做的二师弟还是稍稍有些感情的,所以,虽然他此时暗自气愤羞愧,但到底无法做到完全的置之不理。   “三太子无需烦恼,那防护阵法布置完成之后,我师父镇元大仙亲自入阵检验过,并无明显的不妥之处。它只会困、罚、伤,不会杀生。”   见裴湘说得笃定,而一旁的无忌、二郎真君和齐天大圣都没有出声求情,玉龙三太子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一来,是因为他自觉理亏丢脸,二来他和猪八戒确实也不曾建立深厚的友谊。   等到晚上的时候,无忌悄悄告诉了玉龙三太子那猪八戒是怎样胡言乱语之后,这位从来不是好脾气的西海龙子也彻底不再关心那呆子了。   于是,直到镇元大仙率领其他弟子从上清天上弥罗宫中返回,那猪八戒始终被困在防护大阵内不得自由,也没有任何吃喝。   “师父安好。”裴湘拉着无忌上前拜见。   镇元大仙见到无忌,慈和地笑了笑,把他招到身边打量了一番,又询问了几句近况,无忌的回答让大仙的眉目间浮现出一抹欣慰之色。之后,他又和孙悟空、玉龙三太子、沙僧寒暄见礼,从始至终都笑容满面彬彬有礼的。   只是,当他见到站在裴湘身边的杨戬后,顿时板起了面孔,目光中温和不在,而是隐含着几丝冷淡挑剔,倒是颇有几分地仙之祖的威严气势。   见状,旁人不解忐忑,裴湘却眸光微转,忽然灿然一笑,而后便惹来了自家师父的瞪视。而杨戬在瞬间疑惑之后,旋即露出大喜激动之色,他当即上前一步,就要对着镇元大仙行庄重大礼。   只是,镇元大仙却不愿受此礼,他一甩袍袖,侧身冷哼道:   “急什么急,等到日子了,你再行礼也不迟。还有,你堂堂显圣真君,道场在灌江口,麾下有数千兵将,威风凛凛得很,无需总赖在我这小小乡下道观里了,哼,寒舍简陋,贫道招待不周,还请真君快些离去吧。”   这番赶人的话让气氛僵持安静。   谁都看得出杨戬留在五庄观是为了陪伴裴湘,而这二人也是两情相悦,眼看着就是一桩美满姻缘。所以,当镇元大仙忽然冷言冷语赶客时,大家都有些无措怔忪。   片刻后,就在一些人以为二郎真君会好言好语地说些软话并争取好感时,未料到这位真君竟当真不打算留下来了。只见他和裴湘含笑着对视了一眼,然后就招来了一朵祥云并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五庄观,看背影似乎还颇有些急切。   “这……”无忌面色微变,急切望向身旁的母亲。   裴湘在镇元子不太高兴的目光下,笑盈盈地告诉儿子:   “师父从弥罗宫回来,又忽然对真君挑剔冷淡,说明我和真君的婚事大约是谈妥了,所以师父才看真君不太顺眼的。我估计,玉鼎真人这几日会来五庄观内拜访。真君此刻匆匆离开,是去做准备了。”   这番解释让无忌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浓浓的不舍之情。明明之前还盼望着娘亲和真君叔叔喜结良缘的,不过事到眼前,再瞧着自家娘亲美滋滋兴冲冲的表情,他瞬间就理解了镇元大仙为何要冷脸了。   ——这、这……矜持些好不好呀,当儿子的和当师父的都满心不舍,你倒是格外喜笑颜开迫不及待的,简直就是扎心!   镇元大仙别开目光不去瞧小徒弟笑得没心没肺的混球儿模样,直接和孙悟空寒暄交谈起来,进屋时还不忘拉着无忌一起,就是不怎么理睬裴湘。   裴湘也不凑上前去“碍眼”。她眼波一转,就瞄上了这次跟着师父一起出门的刘师兄,便趁着师父低头喝茶的空隙,对这位一向喜欢打听消息的师兄使了个眼色,而后便悄悄退出了厅堂。   等接收到师妹暗号的刘师兄也找了个借口离开后,镇元子哼笑着摇了摇头,才对坐立不安的无忌道:   “后日,观里要举办一场‘人参果会’,届时会邀请元始天尊、玉鼎真人、福禄寿三星等仙家前来。席间,我们会谈到你母亲和显圣真君的婚事,我和大天尊的意思是,先定下婚约,等到你母亲得道成仙以后,再在灌江口那边办喜事。”   然后,也不等无忌消化完娘亲要出嫁的消息后,镇元大仙又对孙大圣和无忌的两个徒弟发出了邀请,请他们务必参加五庄观的“人参果会”。   孙悟空等自然欣然允诺,同时,他们的心情也都挺古怪稀奇的。毕竟西天取经本来是一件艰辛严肃的事情,谁能想到走着走着,还能抽空参加取经人亲生母亲的喜事呢?而这婚约对象,竟然是鼎鼎有名的灌江口杨二郎……   到了“人参果会”那日,受邀的元始天尊等仙家一一前来,个个乘坐明珠宝车异兽仙禽,只见旌旗招展幡盖华美,双双对对绵延天际。到了近处,又是满座香气缥缈,举目瑞气霞光,四周奇花异草缤纷。   裴湘陪着师父镇元大仙和众仙家见礼后,便退到了后方,同众师兄弟们站在一处观礼。直到客人们纷纷落座,他们这些小辈方才入席。   为了这一场“人参果会”,镇元大仙命清风明月敲落了十二枚人参果与客人分享,又辅以瑶草紫芝碧藕金丹等滋养佳品,绝对是格外用心了。   元始天尊等仙家也不是空手而来的,他们纷纷送上奇珍异宝天地灵物,恭贺镇元大仙的人参果树彻底躲过了劫数,免受了一遭根断树倒之苦。   镇元大仙同样心情舒畅,此时就是让他把所有的人参果都拿出来分享,他也不会多心疼。毕竟只要人参果树好好的,总有人参果可以品尝的。   席间,除了庆贺人参果树化解劫数之外,就是商谈裴湘和二郎真君的婚事。觥筹交错之际,由元始天尊亲自开口,同镇元子定下了双方门下弟子的婚约,并约定待裴湘得道成仙之后,便是嫁娶之时。   于是,在双方师长和赴会神仙的见证下,裴湘和杨戬成了未婚夫妻。   然而,宴席散去之后,元始天尊等仙家前脚离开,镇元大仙就想把小徒弟的未婚夫“赶下”万寿山。理由是自家徒弟要专心修道争取早日飞升,决不可沉溺于儿女情长。   这时,无忌倒是又开始帮着他的真君叔叔说话了。因为经过最初的惊讶后,无忌发现除了一些必要的仪式和名分外,自家娘亲和真君叔叔的日子和夫妻也没有多少不同,再加上他自己的存在,他们妥妥就是幸福快乐的一家三口嘛。现在,自己长大成人要离家自立了,可娘亲和真君叔叔完全没必要分开呀。   于是,无忌就去劝镇元大仙。   镇元大仙也不是真想分开新出炉的未婚夫妻,他就是觉得便宜杨戬这小子了。所以,在经过无忌一下午的唠唠叨叨之后,到底松口了。其实……也说不清楚镇元大仙是真想开了,还是怕了无忌的念叨嘀咕神功。   总之,当无忌师徒几个再次启程朝西而去的时候,杨戬又顺利成为了五庄观内的客人,并且在今后的几年里,他一直会像之前那样,在万寿山和灌江口两地轮番停留。   路上,取经一行人安安静静走了半晌,忽然,大家都意识到队伍似乎有些太安静了。   “大圣叔叔,我怎么感觉好像忽略了什么?”   刚刚操心完自己母亲和真君叔叔的姻缘问题又哄好了镇元大仙再和五庄观内的朋友们一一告别后,终于闲下来赶路的无忌迟疑地发出了真心疑问。   孙悟空之前就一直在忍笑,到此时终于笑得打跌。他抓耳挠腮笑了好一会儿,又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无忌的那头青色小毛驴,让毛驴载着无忌飞快跑起来,而后才嬉笑着提醒道:   “无忌,你不觉得咱们的队伍里少了个最能偷懒耍滑的呆子吗?”   骑着小毛驴飞奔的无忌:……哎呀,竟然把二徒弟忘了!   “怎么办?要返回去找吗?”沙僧问道。   “我看不用,”孙悟空不甚在意地答道,“没必要折腾无忌走回头路的。嘿,等那呆子被放出来以后,他自己就能半云半雾地追上来。当然了,他若是不愿意继续吃苦赶路,咱们也无法强求,就让他半路偷偷溜走吧。”   听闻此话,无忌面露不忍。   大圣奇怪道:“莫非你还舍不得那夯货了?”   无忌摇头叹道:“我是真舍不得那金箍,到底是个黄金宝贝呢。”   于是,队伍又安静了下来。   三天后,据说足足瘦了二十五斤的猪八戒终于追了上来。   一见到好吃好喝好睡的同伴们,这呆子并没有像他往常那样控诉满腹委屈和嚷嚷辛苦,而是探究地打量着无忌的模样,并且越看越心凉。   这厮终于弄明白了之前一直觉得这取经和尚面善的缘故了。原来,并不是小白脸们都长得差不多,而是这殷无忌的五官轮廓和当年的陈光蕊有几分相像。   对此,无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语气淡淡地肯定了猪八戒的猜测,他确实是陈光蕊和殷温娇的儿子,并从一开始就对当年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这几句话,就让猪八戒彻底老实了,再无侥幸心思。他始终记得,自己夺了陈光蕊还阳复生的机会,等于让无忌从小失去了父亲,同时,他又逼迫哄骗过无忌的母亲……   原本还怀有几分不满情绪的猪八戒,至此再不敢有怨怼之心,并彻底老实了起来。随着时间流逝,他发现无忌从来不曾随意念《紧箍咒》罚他,也不曾生出害他的念头。于是,在无需提心吊胆之后,他心里渐渐就有了些悔悟。   虽然依旧各种小毛病不断,但猪八戒却真的想把取经这件事做好了。此后再遇到厉害妖怪的时候,他也不再只想着自己保命或者分行李散伙,而是开始积极想对策,倒是颇有些兢兢业业的架势。也因为这些后来的改变,猪八戒最后在佛祖那里得了个金身正果。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只说无忌西行取经的路途上,不仅会遇到此前未见过的新妖怪住户,还会遇到一些老相识。比如女儿国的现任女王、翠云山的狐二、铁扇公主夫妇,以及喜欢吟诗作画的杏仙等树木花草精怪。   经过女儿国的时候,无忌和女王——幼时相识的嘉和君主重逢。这位女王甚至女儿国王城内的许多女性,都因为裴湘之前的“男人味”药粉而对外来的男性有了心理阴影。因此,在见到长相俊美的无忌和玉龙三太子后,她们的态度就有些诡异,大约是一半烈火一半寒冰的那种感觉。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位女王一直记得年幼时的兄妹之情,又听说无忌已经和东土大唐的皇帝成了结义兄弟,所以她也很自然地称呼无忌为“御兄”,并准备给自家兄长建一座豪华王府并娶妻纳妾安享富贵。为此,她还扣下了通关文牒……   等无忌清清白白地离开女儿国之后,他又在路过火焰山的时候和狐二叔叔重逢了。原本以为借芭蕉扇这件事会比较容易的,不曾想,他正好赶上了狐二和铁扇公主夫妻二人闹矛盾的时候。   是的,在裴湘等人离开火焰山的第三年,狐二就入赘了翠云山芭蕉洞,从此,他有了美丽贤惠又富有的妻子和本事高强又聪明伶俐的儿子,自认为已然是狐生赢家。   狐二那是相当会哄人的,所以,翠云山芭蕉洞里的生活一向是蜜里调油恩恩爱爱,夫妻二人成亲数年也没有红过脸拌过嘴,偏巧,这第一次闹矛盾就被无忌赶上了。   而这原因么,就和摩云洞的玉面公主有关了。铁扇公主不知从何处听来,那位娇滴滴的玉面公主之所以一直没有招婿成功,其实和狐二有关。据说,那位万岁狐王临终之际,把唯一的女儿交给同族的狐二照顾。   为了尽快借到芭蕉扇,无忌等人得帮狐二解开误会……   渐渐地,取经一行人越来越觉得,一旦遇到无忌的熟人,他们取经的风格就瞬间改变。不管是万寿山五庄观的定亲,还是女儿国的逼婚,亦或者如今被迫卷入一段三角恋……林林总总的,这就不是正常西天取经的画风。   到后来,大圣亲自挥舞着好不容易借来的芭蕉扇,迅速扇了七七四十九下并彻底灭了火焰山上的大火,而后一行人就急急忙忙地连夜跑了,连地面烫脚都顾不得了。原因则是那玉面公主看中了玉树临风的西海三太子,打算自荐枕席。   彻底远离了火焰山之后,他们又在山间遇到了杏仙。   这次倒是再没有儿女风流之事,但却充满了姨妈长辈式的关爱与期待。在发现无忌这些年对琴棋书画和诗词曲赋有所生疏后,这位杏仙姨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她一边怀念无忌小时候的灵性聪颖,一边督促无忌不可辜负裴湘传给他的天赋,务必要做个风雅博学的圣僧。因而,她打算把无忌留下来学习琴棋书画,不达到一定水平就不准备放行。   对于这种为大家准备吃食、准备衣袜鞋帽又柔声细语关怀备至的长辈式妖怪,就是孙悟空也觉得有些棘手牙疼。既不能一棒打死,也不能不管不顾地逃跑,简直捉急。   最后还是无忌给裴湘写了加急信,请自家母亲和真君叔叔赶紧过来帮忙,这才成功躲开了杏仙殷殷期待的慈祥目光。   “师父,你说实话吧,再往前走,你还认识什么妖怪,让老猪提前准备准备。”   无忌一边嚼着杏仙给他准备的果脯和桂花糖,一边含糊答道:   “也没有多少了,大多都是普通人。我小时候走这条路的时候,遇到的妖怪不算多。不像现在,不是这家菩萨丢了坐骑,就是那家大仙偷跑了童子,然后天下四洲,他们却全都蹲在取经的路上等咱们哩。”   猪八戒眼馋地看了一眼无忌手中的零食,嘟囔道:   “我倒是宁愿和妖怪们打打杀杀的,也不愿意面对精怪们的家长里短了。”   孙悟空忽然笑道:“老孙我不清楚前面路上还有没有无忌熟识的妖怪,但倒是可以确定一点,就是如来佛祖肯定是无忌的旧相识了,不仅上辈子还有这辈子。”   取经队伍沉默了一下:灵山那边……应该是正常的吧?   几年之后,取经一行人见到了如来佛祖,然后,画风渐渐变成了无忌和佛祖的讨价还价。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听上去都挺精明的,就是……显得不是那么高大上而已。   佛祖要给无忌五千余卷经文,无忌不干,开始和如来佛祖撒娇耍赖并且翻旧账,他唠唠叨叨地讲道理讲了小半日,总之就是要么一本都不给要么都全给,反正必须凑成整套的……   后来,无忌在口干舌燥之前总算把经书全都搞到了手,而后便返回东土大唐交了差。等他再度登上灵山时,队伍里还多了空闻大师。   此时,灵山上诸神佛都在如来座下听讲,那佛祖听完接八大引金刚的回禀后,便给复返的无忌等受职。   殷无忌和孙悟空皆加升大职正果,证了佛果位,玉龙三太子证了菩萨果位,猪八戒依旧被封为净坛使者,沙僧和空闻证了罗汉果位。   至此,取经一事事毕,众神佛皆心生欢喜。   就在无忌成佛归位之际,远在万寿山上的裴湘忽而心有所悟。   她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走出屋外,在明媚阳光下,朝着赶来的杨戬嫣然一笑。随即,裴湘飘然而起,足下祥云汇聚,头顶天穹霞光弥漫,至此脱凡胎证大道飞升成仙。   ——我终于成为真正的小仙女了!   与此同时,灵山上的无忌登上莲台宝座,眉目温润宁和,笑容不染尘埃,他向诸位神佛询问道:   “本尊的母亲要出嫁了,大家都会准备贺礼吗?”   (第一部 完结,敬请期待第二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这部书就到这里啦,完结啦,撒花~   裴湘的故事还会继续,敬请关注第二部 哟,笔芯!谢谢小天使们的一路支持,我们下部见!   ps.下一本更新《山下男配》那一本,之后可能会改名字,但核心故事肯定不变的。   pss.在下一本就是优雅第二部 啦,会有现代世界和更多类型的世界,不再只是名著世界啦,希望能讲出更多有趣的故事,么么哒!   好啦,作者君要给自己放个长假啦,回见~   psss.小天使们注意一下抽奖活动!感谢在2021-07-10 00:21:33~2021-07-11 22:4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ppl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舒言、月君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丽铭酱 20瓶;懵懵懵 10瓶;小六桥 9瓶;鹭 7瓶;钟离 2瓶;陌上花、拉不拉拖拉司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