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来妆》 作者:溪畔茶 一句话简介:慵懒薄凉大姐姐×桀骜冷峻小狼狗 第1章 花有重开日   穿之前,许蓉连加了半个月班,肝各种报表数据肝到面无人色,走路都打晃,以至于在工位上一头栽下去的时候,她没觉得慌张,心里居然是松了口气:终于能睡个整觉了。   至于工作,去它的吧。   ……   如果许蓉知道她这一倒会从许蓉变成“许融”的话,她一定不会这样想。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穿过来的第十天,许蓉终于灭失掉一切侥幸心理,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一个年方十八、生活在不知道几百年前的刚刚被退婚的少女。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穿都穿了,凑合活吧,还能咋地。   这具身体上有伤,原少女许融从山坡上摔下来,把额头摔了个窟窿,许蓉上身的时候,血还哗哗流着,她躺床上,一堆女人围着她哭。   许蓉晕头转向地听了几天,终于把始末听明白了。   少女许融有门亲事,自幼定下,及到嫁龄,家里嫁妆都备好了,未婚夫变了心,许融伤心不忿,前去质问,争执间从山坡上摔下。   目前三家正为这事吵成一团。   所以是三家,因为引得未婚夫变心的那个“小贱人”也在现场,依许融母亲许夫人之见,许融一定是被人推下来的,推她的不是未婚夫,就是“小贱人”,未婚夫与“小贱人”却都不肯承认,异口同声咬定许融是自己不慎失足。   没有其余人证的情况下,许融这个受害者的证词变得至关重要。   可许蓉什么也不知道。许融的一缕香魂已经摔没了,她接收到的是个空壳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被许夫人追问时,她只能推头晕,不记得了,可能有人推她,也可能没有;可能是萧伦——即未婚夫,也可能是“小贱人”。   许夫人听了,心如刀割,好好的女儿,不但摔破了相,记性也摔差了,帕子往面上一掩盖,就嘤嘤嘤:“我苦命的儿啊——”   许夫人是个柔弱型的母亲,擅长哭,好像也只会哭,她在家哭,到萧家与常家也哭。   萧家即萧伦家,敕封长兴侯府。   常家即“小贱人”家,敕封郑国公府。   眼泪在合适时也可以化为锋利的武器,因为此事集贵族、艳闻、情杀、悬疑于一体,十分适合茶余饭后消遣闲说,在许夫人不遗余力的哭哭啼啼之下,很快连民间都传闻开了,萧常两家的名声顶风臭十里。   “小贱人”常二姑娘身为女子,有先天性别劣势,据说受不住舆论,已经在家闹了一回悬梁。   没成功,及时被婢女发现救了下来。   “呸,装模作样的。”   “就是,分明是害了我们姑娘没脸出门,才寻个借口躲羞。”   许蓉——从现在起是许融了,屋里的婢女挤在一块说小话。   “好了,提那些人做什么?没的惹姑娘烦心。”   一个年纪大些的青衣婢女掀帘而入,眼神一扫,不轻不重说了一句。   在窗下头对头绣帕子的两个小婢女吐吐舌头,同声应道:“是,白芙姐姐。”   白芙手里捧着一个填漆茶盘,茶盘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碗,许融躺在枕上,不着痕迹地动了动,眼神勾过去——今天是什么?银耳莲子羹,还是冰糖雪梨汤?   她都可以。   “姑娘,庄子上送了两筐新摘的倭瓜来,南嫂子切了一个,见嫩嫩的,就给姑娘做了甜羹,姑娘这会儿可有胃口尝尝?”白芙一边走过来,一边含笑问。   许融虚弱地点了点头:“你说得这么好,那就尝尝吧。”   白芙高兴起来,脚步都轻快了,窗下的小婢女抱了个大迎枕过来,把许融扶起,又把迎枕往她身后塞去。   小婢女才十三四的年纪,做起服侍人的差事不那么利落,白芙看得连连皱眉,道:“轻些,轻些,姑娘还病着,经得住你这么拉扯?”   小婢女被她一说,惶惶的,回身从帐子里出来时,绑在环髻上的发带不知怎么和悬在帐边的流苏挂饰缠到了一处,她动不了,惊得“啊”了一声:“谁拽我?”   许融忍不住笑了,伸手缓缓替她解开,小婢女才反应过来,脸红红地退了出去。   白芙摇头,也没忍住笑意:“这笨丫头。”   说完把甜羹奉上。   南嫂子最擅做小食甜汤,许融一接过来就闻到那甜蜜的香气,她不动声色,一勺一勺地把一小碗都吃尽了。   白芙拿回空碗时,笑眯眯的:“姑娘这两日胃口都好,可见快大安了,太太和侯爷知道,一定放心不少。”   许融“嗯”了一声,摸了摸额角。   她撞的这个窟窿结了痂,这两天疼里带了点痒,她时不时下意识要去摸一下。白芙看在眼里,笑容不由淡去,又撑着扬起嘴角来,安慰道:“姑娘别担心,京里好大夫多呢,又不只杨太医一个。侯爷这几日都在外面找寻,一定能寻着神医,将姑娘的伤完全治好。”   杨太医就是先前给许融治伤的大夫,正经在太医院有八品官职的那种,他含蓄地下过诊断——“贵府千金额上的这处伤口,若想一点痕迹不留,恐怕是难。”   至于“侯爷”,则是许融之弟许华章,许家也是公侯门第,许华章今年刚满十五岁,因为父亲早逝,已经承袭为这一代的吉安侯。   许融往自己枕边摸了摸,摸了个空,就向白芙伸手:“我的镜子呢?”   白芙迟疑,见许融的手不肯收回,片刻后,只好转身去墙角的黄花梨立柜里把一面小靶镜拿出来,面露无奈道:“姑娘,这阵子别总看了——以后一定会好的。”   她以为许融担心伤处才要一直看,怕她看了心情不好。   殊不知许融把镜子拿到手里,需要先往下压一压嘴角,才好举起来,放眼往镜中望去。   打磨得正好的铜镜,清晰度不输玻璃镜多少,里面映出的面庞熟悉又陌生。   陌生在快十年没见过了。   熟悉在她十七八岁时,差不多就是这张脸,相似度接近九成。   这是一张多么青春的脸啊!   眼神亮亮的,脸颊鼓鼓的,皮肤雪白细腻,没有一个粗大毛孔,连鼻尖都挺秀光洁,不害臊地说,清纯得许融眼都舍不得眨。   她本人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除学习外要打两份工,家教一份,学校提供的食堂小工一份。虽然国家政策好,助学贷款其实可以覆盖掉她的绝大部分花销,但作为福利院长大的孤儿,不安感让她无法停下对金钱的追逐,在这种高强度日复一日的透支里,少女时期飞一般就过去了。   她在当时对这个时期没什么认知,也不喜欢,因为太无助也太弱小,而毕业以后作为一个成人所要承担的责任山一般矗立在前方。   一直到穿来之前,她终于攒够首付在工作的新一线城市买了一个八十平米的期房,时刻绷紧的那根弦才终于放松了点。   她要有家了。   然后——   她就倒下了,穿了。   奋斗多少年,转眼一场空,从头到脚的疲惫感压得她穿了十天,就在床上躺了十天,日常除了吃就是睡,好似一条腌得十分到位的咸鱼。   唯一聊以自/慰的,就是这张重返青春的脸。   再大牌的粉妆也不能逆转时光,真的少女才无所畏惧。   至于额头上的小小伤疤算得了什么,就是消不了,许融也不在意,白璧微瑕,那也是块白璧嘛。   十八岁,她整个人就像是春天枝头新发的嫩柳,脸颊淡淡的粉,则又像初夏池塘的小荷尖尖,再看眉眼,如深秋里的远山,笼烟萦雾,自带柔光——   “姑娘,”白芙小心翼翼的劝说打断了她全方位的自我沉迷与吹捧,“把镜子给我吧?”   白芙总觉得她家姑娘照镜子时的模样不大对头,看伤不是伤,倒像看朵花——别是越看越生气,气出失心疯了吧?   可真难说。毕竟接二连三的,这打击就没停过。   “哦。”   交出镜子的时候,许融还有两分恋恋不舍。   不是她真的有这么自恋,倘若一个人感受过青春的逝去,有过那种留也留不住的遗憾感,就会明白这两个字究竟有多珍贵。   “姑娘,”白芙把镜子收缴了,却没有就收起来,而是有点欲言又止,“之桃和——”   “融儿,融儿!”   妇人喜悦的声音遥遥从门外就传了进来,打断了白芙。   许融稀罕地扬了下眉。她认得这个声音,是她“母亲”许夫人,因为儿子早早承爵,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已经升格成了老夫人,不过因为许华章年纪太小,还未成亲,各处习惯招呼起来仍是称为“夫人”。   打从醒来起,许融就没见许夫人的眼泪干过,像今天这样的声气,还是头一回。   白芙站到门边去打起帘子,许夫人很快进来了,脸面上洋溢着欢喜。   高高兴兴的许夫人在床前坐下,开口道:“融儿,你不用发愁了,萧家答应了,你和萧世子的婚不退了,等你的伤养好了,他家就过来迎娶!”   许融:“……?”   这位许女士在说什么?   许夫人看出来她满头的问号了,但将之归类为惊喜,笑着慈爱地拍拍她的手,道:“是真的,他家势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娘豁出脸面去和他们争了几日,终于把公道给你争了回来。”   许融继续:“……?”   这叫什么公道?   少女许融出事之前,萧家本已有意来退婚,许融就是因此受刺激不过,前去找萧伦理论的。   她穿来以后,以为两家都闹成这个样了,这婚约怎么也不可能继续,于是每天放心地吃吃喝喝,未来什么的,暂时都懒得去打算。   没想到许女士忙活多日,一通神操作,把这门婚事给她捞了回来?还来跟她邀功?   不管萧伦有没有推少女许融,他在退婚以前就与别的女子暗通款曲,背信弃义这一点总是改不了的。   这种男人最应该的,不是被分类进有害垃圾的垃圾桶里吗? 第2章 人无再少年   许夫人接下来絮絮叨叨,把始末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挺简单,就是一方面萧家挨骂挨得受不了了,另一方面郑国公府那边因为常二姑娘悬了回梁,跟萧家也生了间隙,萧家左右不是人的情况下,终于撑不住,亡羊补牢为了挽回一点自家的名声,向许夫人低了头。   许融被许夫人神奇的谈判技巧震得说不出话来:“……就这样?”   许夫人奇怪地道:“不然呢?融儿,娘不大懂你的意思。对了,你怎么都不高兴?”   高兴,她见鬼还差不多。   许融才吃下去的甜羹都噎在心口,她扶住脑袋,艰难地把语言组织了一下:“娘,萧伦把我害成这样,娘不是该去跟他谈一谈补偿吗?还要我嫁给他,那他们家是什么损失也没有了?”   许夫人先奇道:“融儿,你怎么直呼萧世子名字呢。”   不过这一句问过了就算,她没往心里去,跟着忙道:“谈了,谈了!萧夫人叫他出来赔罪,我训斥了他好几句,他都听了,还跟我保证,等你嫁过去了,一定好好待你,再不叫你伤心。”   许融等了一下,又等了一下,没等到下文,才意识到这就是许夫人的谈判成果,再没有别的了。   这位傻又白的许夫人,能在亡夫去世后好端端活到现在,没叫人连皮带骨当肥羊啃了,可真不容易哪。   许融抑制不住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娘,萧伦心里根本没有我,他喜欢的是常二姑娘,娘现在去勉强了他,他口头上答应,可是心里怎么想,日后又怎么做,娘怎么管得到呢?”   大概是许夫人太不精明了,她这一口一个“娘”叫得也没什么心理障碍,说实话,就跟闹着玩似的。   许夫人眨巴着眼——她哭了太多天,今天虽然没哭,眼泡也还有点肿肿的,不过除此之外,岁月基本没在她柔美的脸庞上留下多少痕迹,可见一个人不会操心也是有好处的。   “他要是日后言行不一,娘会给你做主,”许夫人愣了片刻,就安慰道,“还有你弟弟,他也会替你撑腰。”   对那个打着找神医旗号已经两三天没在家里露脸的弟弟,许融私心里认为“撑腰”之谈很存疑,不过因为不熟,暂且抛去不提,只说许夫人的“做主”,照她眼下做出的这个主,许融可真是敬谢不敏。   “娘,那萧伦白害了我一场?”   许夫人道:“不算害吧——他指天发誓说没有推你,融儿,你自己不也记不清了吗?”   许融:“……”   她在心里把许女士的糊涂等级又上调一个档。   跟糊涂人是没必要动气的。许融微笑起来:“娘,他当然不会承认啊。他难道会说他不但想悔婚,为了达成目的,还想把自己的未婚妻害死吗?”   许夫人还是心疼女儿的,闻言紧张起来:“融儿,你想起来了?那真的是萧世子推了你?”   许融摇头:“没有。”她没打算冤枉他人,道,“但也不能说萧伦就没有推我,甚至常二姑娘都是保不准的。他们无论说什么,娘听听就是了,不必当真。”   这种薛定谔式的状态超出了许夫人能接受和处理的范畴,她发了一会呆,终于另找了个可责怪的点:“都怪之桃和紫燕两个小蹄子,偷偷跟了你出去,护不住你罢了,连腿脚都慢腾腾的,两个人四只眼睛,居然都没看清你是怎么摔的!”   许融知道,这两个“小蹄子”也是婢女,当日跟随原主一同出门,原主看见萧伦和常二姑娘携手散步,气急了飞跑上去,两婢女没反应过来,等跌跌撞撞跟上去时,原主已经摔下坡了。   这导致现场没有一个属于她们这一方的人证。   因为一连串的巨大过错,之桃和紫燕现在还被关在柴房里,白芙小心翼翼地露过话,许夫人一天只许给她们送一顿饭,且不许任何人前去探视。   以许融之见,两婢女虽有失职,惩罚到这个程度也够了,许夫人既然提起,她便就势道:“娘,她们原是听了我的话才出去,没想到会出那样的事,关了这许多天,也受了教训了,就把她们放出来罢。”   许夫人不大愿意:“那岂不便宜了两个小蹄子?为着操心你的事,我还没空理论她们,等腾出手来,就叫人牙子来卖了去。”   这话一出,白芙先煞白了脸,两个站在窗边的小婢女也取暖似的往一起挤了挤,脸色都很惊恐。   对身在贱籍的奴婢们来说,吉安侯府这样的地方是第一等的安身立命之地,哪怕卖到皇宫去都不如侯府好,一道高墙隔绝一生,哪天没了,连个声响都传不出。   更别说卖进那些脏地方了,那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好。   许融看在眼里,微微叹了口气,道:“娘若责怪她们,打发她们到别处当差便是,何必说到一个‘卖’字,难道缺那几两银子使吗?”   她口气慢悠悠的,但话语是原少女许融会说的话,许夫人丝毫没觉得异样,皱眉片刻,便道:“算了。幸而你救了过来,不然我再饶不了她们。”   许融望一眼白芙,白芙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奴婢这就去传太太的话!”   有点跌撞地连忙掀帘去了。   两个婢女原不在许夫人的心上,她眼下有更上心的事,一想,就又发起愁来:“融儿,那萧家那边该怎么办?”   许融抬头扶了扶额——借以遮掩自己的无动于衷:“他家不是要退婚吗?退了就是。”   许夫人不能甘心:“那你可怎么办?”   这话许融听不明白,许夫人望向她疑问的脸庞,一阵悲从中来,拿帕子捂了脸就呜呜咽咽起来:“我可怜的儿,难道当娘的不知道委屈了你吗?可事到如今,你不嫁给萧世子,又能怎么办呢,你已经这个年纪,又破了相,你弟弟说替你找好大夫,在外面跑了几天,影子也没找见,可见是难了,呜呜,我苦命的儿啊……”   许融给她哭得两条黑线从额角直挂下来。   她怎么就已经这个年纪,又怎么就破了相了?   从醒来起,她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照镜子,照了几天,把自己的感觉照得可良好了,许夫人的哭诉她十分不能苟同。   但她也不动气,仍旧慢吞吞地道:“娘,何必发愁,我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留在家里陪着娘和弟弟,也比嫁给可能想害死我的人好。”   “胡说,姑娘大了哪有不嫁人的。”   许夫人止住了眼泪,马上道。而直到这个时候,她终于有点疑惑起来:“融儿,你的脾气好像变了些?”   总在窗下绣手帕的两个小婢女很喜欢叽叽咕咕,许融从她们嘴里大致拼凑出原主的性格:娇养长大,有点骄纵,有时胡搅蛮缠,总的来说,是一个常见的十七八岁小姑娘。   许融与她的性格截然不同,她不准备、也无法扮演。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她的外表回到了少女时期,可她的心态回不来,灵魂不能被改写回春。   她笑了笑:“大概罢。我死而复生一遭,觉得许多事都不重要了,能活着,重新看见娘和弟弟就是最好的。”   这个说辞糊弄别人不一定,对许夫人来说够了,她轻易就相信了,而且感动得不轻,嘤嘤又抹起泪来:“萧伦那个有眼无珠的,我这么好的儿,偏他瞎了眼!”   又把常家那个“小贱人”骂了一通,千不要脸万不知廉耻的,许融长日无事,耐心听着,也不打断,直到许夫人自己说得累了,停了下来,她才吩咐道:“青枣,给娘倒杯茶来。”   小婢女之一连忙听令,许夫人接了茶,既满意女儿如今的乖巧孝顺,又对小婢女生出了挑剔:“真是两个算盘珠子,拨一下才动一下。融儿,这样的毛丫头临时顶上来伺候你几日也罢了,长久呆着可是委屈了你。等闲了,娘另挑两个好的来你使。”   青枣和另一个叫红榴的小婢女一起又白了脸。   许融摇了摇头:“娘,我倒觉得青枣和红榴不错,虽拙了些,这几日做事尽心尽力,我也熟惯了她们。再换生面孔来,这屋里走马灯一样,闹得我头疼。”   听她说头疼,许夫人就不敢说什么了,忙道:“那就依你罢。”   许融候她喝完大半盏茶,方再度开口道:“娘,明日就着人去告诉萧家,不与他家结亲了吧?”   提到这个,许夫人犹豫了:“……我再想想。”   不精明没决断的人大多如此,许融没再紧逼,也没往心里去。许夫人的性子很明白,只要她拿定主意,许夫人最后会依了她的。   许夫人走了,许融揉了揉自己的腰。   总赖在床上也怪累的,这么多天躺得她筋酥骨软,许夫人的到来将这一方的清静打破,也让她觉得,该起来出去看一看了。   两个小丫头逃过一劫,这时候陡然长了眼色,见她揉腰,青枣忙先颠颠地过来:“姑娘腰酸?我给姑娘捶捶。”   另一个红榴慢一步,但去寻了个道具——美人捶一对,当下两个围拢来,一个上手轻轻捶腰,一个拿美人捶咚咚敲腿。   许融被逗笑了,这不是什么沉重活计,她没有使唤童工的罪恶,也乐得享受,就由得她们殷勤施为。   捶了一阵,她觉得好些了,就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好了,我到院里走一走——”   一句未了,珠帘声响,白芙回来了。   身后跟着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脏污、眼泪涟涟的婢女。   两人一进来便跪倒哭道:“姑娘!”   许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恶习适应得很快,但别人对着她下跪还是看不得的,摆手道:“起来吧。叫人打些水来,先洗洗,换身衣裳再说。”   “呜呜,多谢姑娘……”   “多谢姑娘……”   之桃紫燕从前和白芙一样,都是副小姐的待遇,遭了几日磨折精气神去了大半,也没力气挣扎什么了,听命自下去洗浴换衣,又吃了顿饱饭,才重新回到许融跟前来。   许融已在院中绕了一圈,吉安侯府人丁单薄,她这院子就极宽敞,种了海棠桂花等好几本花木,如今时近中秋,海棠花期早过,桂花幽香正盛,石阶两旁还摆了四盆菊花,花朵或红或黄,开得硕大,如云霞般灿烂。   许融从前没什么闲情,此时欣然然挨个鉴赏了一遍,且在心头酝酿了一番,终酝酿出干巴巴的三个字来:真美啊。   躺了太久,筋骨未开,两圈以后,她就转累了,白芙指使两个粗使仆妇替她抬了张黄花梨躺椅和一方香几出来,香几上摆着刚沏出的桂叶茶。   许融窝进躺椅里,鼻间茶香桂香缭绕,她懒懒望向院中,眼神眯着,似睡似醒。   之桃和紫燕就是这时候重新过来的。   洗干净后,看得出是两个清秀的姑娘,其中之桃生得更好些。   她往许融面前一跪,眼泪簌簌流下:“姑娘,求姑娘求求太太,还让我在姑娘身边伺候吧。”   紫燕愣了一下,跟着也跪了下去。   白芙有点着急,上前道:“之桃姐姐,我告诉你了,太太发了好大的怒气,原要喊人牙子来,是姑娘撑着病体求情,才留下了你和紫燕。姑娘尽了力了,怎么还为难姑娘呢。”   紫燕闷不吭声,之桃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眼神中有怨气:“你平安无事的,当然会说这些便宜话了!”   许融目光移过来,她懂之桃的不平和委屈。   护主不力是真的,可听命行事才遭了殃也是真的,她的排序原还在白芙之前,这一下却连这个院子都呆不得了。   以许夫人的性子,如果她尽力去说服,应该是可以把她们都留下——但她不会去。   原因很简单也很冷酷:她不能留下两个和白芙一样贴身服侍原主对原主无比熟悉的婢女。   她只需要像白芙这样势单力孤不能再和同阶层抱团的、以及青枣红榴那样原在院中粗使心智还未长成的小丫头。   之桃呛了一句白芙,把白芙呛得说不出话来,回过脸又来哭求。   许融眼睫抬起,声音平缓地道:“好了,只是换个地方当差。遇着什么难事,仍然可来寻我。”   “去吧。” 第3章 你弟弟是个老实人   隔日落了一阵秋雨,打落一地金黄桂花。   中秋佳节就在三日后,为了准备家宴,侯府上下都忙碌起来。   只有许融仍旧闲适,她不躺在床上了,改为坐到廊下,一坐半日,院中仆妇洒扫来往,她袖手闲看,脑袋空空地什么也不想。   下人们并不知道她只是在发呆放松,而颇疑心她是摔傻了,再不然就是为萧伦伤心痴了——总之不大正常。   白芙听见,气得把碎嘴的小丫头和婆子们聚到一起诫斥了一顿,才好了些。   许融全无所谓,如今的日子对她来说变得很慢,她甚至观察得到院门口那两棵桂花树哪棵的花朵被打落得更多些,也看得见天空的云朵聚聚散散,一会儿像只小船,一会儿又像只大狗,今日是鱼鳞,明日又棉花。   这很无聊,但这种无聊又很珍贵,是从前疲于奔命的她所没有拥有过的。   这日上午,许夫人来了一回,看看她额上的伤养得怎么样了,顺便抱怨两句儿子:“章儿真是的,明日就是中秋了,还在外面跑,昨晚上都没回来,只打发了个小厮来说,新访到了个灵验的大夫,要找他去。”   许融回神,看向她:“一夜未归?”   “可不是嘛。”许夫人得了襄助般继续抱怨道,“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安置的,小子们服侍周到了没有。等他回来,我得好好说说他。”   许融含蓄提醒:“娘,还该叫弟弟收收心,他年纪还小,总在外面,别叫些别有用心的人引逗坏了。”   许夫人笑道:“那倒不会,你弟弟老实,不是那等淘气孩子,为了替你寻摸好大夫才如此,从前并不去外面乱跑的。”   许融听了,不置可否。   她醒来快半个月,只见过许华章两次。两次许华章都来去匆匆。   她不会从坏处去推测一个十五岁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少年,但这多少已经说明了一点问题。   像普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许夫人对儿子的信心很足,可惜的是,许华章偏偏像那些教育世人的话本里的不成器儿子一样,小半个时辰之后,就让许夫人的滤镜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不好了,侯爷和张小爷打架,把张小爷的胳膊打折了!”   “张家报了案了!”   “宛平县衙的差役赶到教坊司,把侯爷拘走了!”   一连串的噩耗自大门到前庭,又从前庭到后院一路扩散开来,传进许融所在的院落。   窝在椅子里快要睡着的许融睁开眼:“什么?”   白芙也惊呆了,去揪住青枣:“你是不是听岔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去浆洗房取衣裳路上正好听了一耳朵的青枣结结巴巴地道:“姐姐,没有,我听得真真的,就是这么说的,我怎么敢平白咒侯爷呢。”   白芙呆了片刻:“姑娘别慌,我去打听打听。”   许融并不慌,她站起来:“一道去吧。”   她领了白芙出院门,目标是许夫人所居住的正院。   这样的大事,不论真假,许夫人一定已经接到了消息,她那里的消息也是最准的。   许融料得没错,她到时,许夫人正撑着一口气在审问一个叫贺年的小厮。   贺年日常跟许华章出门伺候,就是他跑回来报的信。   “——遇上了罗指挥使家的二爷,罗二爷非得拉着侯爷去松散松散,侯爷累了这些日子,且不好却他的盛情,就去了,谁知罗二爷荒唐,把侯爷拉去了教坊司——”   许夫人倒抽了口气,尖锐地道:“你们都是死人哪,不知道拦一拦!”   贺年忙道:“小的们拦了,侯爷也听了劝,掉头要走,罗二爷生拉硬拽,说知道侯爷年纪小,家里规矩严,不敢引侯爷做那些眠花宿柳的事,只是听听曲子。侯爷才应了,说坐一坐,听一支曲子,全了罗二爷的面子就走。”   许夫人攥着帕子,听得揪心,这时也顾不得追究别的,忙道:“然后呢?怎么听个曲子就听出祸事来了?”   贺年垂头丧气地道:“刚听了一支曲子,英国公府的张小爷来了,不知怎么凑了巧,侯爷点的姑娘正是素日陪张小爷的,是他的相好——”   许夫人一口气差点没倒过来:“点什么姑娘?!不是就听首曲子吗!”   许融站在院门边,敛下眼帘。   都踏进那地界了,只有许夫人才会相信“我就看看,不动手”。   贺年磕巴着回话:“别人都有姑娘陪,我们侯爷也不好干坐着,就——但没做别的,小的也不放心,跟进去看着呢!”   他小心觑着许夫人的脸色,“也没坐多大功夫,张小爷就来了,和侯爷争吵起来。太太知道,我们侯爷是好性子,从不逞凶斗勇的——”   许夫人不由点头:“这话不错,那怎么又打起来了?”   “侯爷觉得为花娘争嘴有失身份,吵了两句,本已打算离开了,罗二爷也在旁边帮着劝,说侯爷只是连日奔忙来散个心,且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并不是有心的。张小爷气盛,却不肯容让,话里带上了大姑娘,说满城都知道大姑娘破了相,请再好的神医也没用,嘲讽侯爷,说他忙来忙去都是白费劲。”   “侯爷听他辱及大姑娘,终于忍耐不住,为这个话,才闹开,闹大了。”贺年的声音低了下去。   许夫人则一下子快要晕过去:“张家是什么家教!居然在那种贱地提起我融儿来,这、这不知礼的小畜生!”   “太太说的正是,”见许夫人这个反应,贺年又精神了点,伸长脖子道,“太太明鉴,侯爷也不是存心想把张小爷打出个好歹,两边乱起来,实在保不准啊。”   “那小畜生活该!”许夫人冷哼,“我知道他为什么,他一家子恐怕都憋着气呢,巴不得想找我们家的茬,这不就叫他找着了。”   这话许融听不懂——怎么许家还和英国公府不对付吗?   她不便问,只看着许夫人怒气冲冲地从堂屋里出来,见到她,愣了一愣:“融儿,你怎么来了?”无暇多问,百忙里安抚了她一句,“外面那些人嘴里胡嚼,你别往心里去。章儿出了事,娘去张家一趟,你好生在家歇着。”   便匆匆去了。   许融缓步回转。   白芙忧心忡忡地跟着:“姑娘,这下可糟了,张小爷是英国公的老来子,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宠惯无比,侯爷打谁不好,偏偏打折了他的胳膊,他家必不肯善了的。”   许融轻轻点头。这是当然的,张家直接打上门来都还有可缓和余地,然而不声不响,直接动用官府力量将许华章下了牢狱,这是动了真怒、不惜结仇了。   目前为止,许华章在她心里只有个大概的影子,她依稀记得眉眼算是端正,对于他的遭遇生不出什么感触,一路便只听白芙唠叨。   白芙本不是多话的性子,因担忧,停不住嘴:“太太去张家,不知有用没有,这阵子我们和萧家闹得那样,英国公府的面子也不好看,再出了这事,唉。”   许融心中一动,问道:“我好些天没有出门,外面的事都不知道,英国公府也受牵连了吗?”   “多少有些。”白芙老实应道,“萧夫人虽然外嫁了,总是英国公府的大姑奶奶,萧世子也是英国公的外孙。”   许融停下了脚步。   原来如此。   那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个罗二爷——”她扶了扶额,状似思索。   白芙知道她撞了头后记性变差,及时接话:“姑娘问他?罗家和我们家是老交情,老侯爷在时,就常有来往,那时罗家老爷还不是指挥使呢,后来老侯爷去了,罗二爷同我们侯爷年纪近些,听说时不时会来寻侯爷,把两家的交情续了下来。不过我总在内院,没有见过。姑娘怎么问起他来?”   因为这个罗二不对。   他出现得太关键也太巧合了,像穿针引线的那只手,把许华章和张小爷缝到了一起。   “我是在想,”许融开了口,“罗二爷也一起被抓起来了吗?没有的话,章哥儿和他一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至少该来报个信罢?”   白芙怔了一下:“姑娘说的是,我再去打听一下。”   她陪着许融回到院落,即刻出去,却毫无收获地回来了:贺年作为人证被许夫人带去张家,其他跟许华章出门的小厮都尚未归家,很可能被衙役一锅端进了县衙。   白芙很不安:“姑娘,这可怎么办?”   许融道:“叫人去罗家。罗二爷总得回家,发现了不要惊动他,盯住他,看他接下来都做些什么,见什么人,回来报我。”   白芙认真听着,眼中闪过惶惑——她知道姑娘受刺激后性情有变,但这一刻仍然令她觉得有说不出的陌生。   许融坦然看住她:“怎么了?府里没有堪做这事的人吗?”   白芙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在想什么?这相貌这声音,分明就是姑娘,一点儿也不差,她的感觉才是太莫名了,难道要告诉别人,她觉得姑娘变了个人吗?   ——之桃和紫燕又不在院里了,且对她生出了嫌隙,她就算想倾诉,又和谁说。   只是她没事找事,想太多了吧。   白芙将自己安抚下来,且对自己无根据纯感觉的疑猜生出了惭愧,怀着弥补——也可能是自我麻痹的心态,忙道:“我哥哥可以去,他性子稳重,会办好姑娘的嘱托。” 第4章 带不动   作为一个被退婚又破相的悲惨少女,许融在之后安于自己的人设,仍旧连院门也不大出。   吉安侯府之于她像是一个港湾,她暂歇于此,放任内心倦怠,得过且过。   对于四面墙之外的世界,她有一点好奇,但开启它意味着要遇上许多事,许多人,令人疲于应付,那便不如不去理会。   叫人去盯罗二爷算是残余的一点惯性而下意识去留的一个伏笔,至于盯得不出成果,派不派得上用场,她其实不在乎。   最好事情就在许夫人手里了结,她安心养她的伤——至于养不养得好,那也不是多要紧的事。   许融感觉自己无欲无求,头顶快要修出佛光。   可惜吉安侯府这个港湾却不如她愿,咣咣地开始晃荡起来。   短短三天时间里,许夫人从理直气壮变成嘤嘤嘤嘤。   她对英国公府的理论失败,许华章真的下了大牢,看守受了英国公府打点十分严密,她想去见一面都不能。   许融不得不过问道:“张家究竟想怎么样?按着殴伤罪名,该赔礼赔钱,又或是过堂打板子,总要有个章程吧?”   “那可不行!你弟弟从小油皮都没碰破一块,怎么挨得起那大板子?”许夫人哭里偷闲,忙反驳她。   许融无语。   她服了许夫人这抓重点的能力。   许夫人哭哭啼啼地才道:“张维令折了胳膊,张家延医诊治,说他日后要举业,务必得治得和先前一点儿差别都没有,太医打不了这个保票,只敢说尽力,能不能行,得治一治再说。英国公夫人便和我说,章儿的案子,也得等一等再说,不能草率判了。”   许融明白了。   张家就是有意拖着。   许华章伤人有错,但也算事出有因,且他才十五岁,不论古今,按律法判应该都判不了多重,张家清楚这一点,才使出了拖字诀。   张维令的伤情一日没有个准话,许华章就得被拘一日,受一日牢狱的折磨。   这三日府里十分不宁,流言四起,许融因此多了解了些京中的形势:譬如英国公府郑国公府长兴侯府吉安侯府等等这些人家,表面看同属勋贵,彼此常有通婚,说出去都赫赫扬扬,好大家世,实则内部也分个三六九等。   简单来说,英国公府就属于第一等,英国公常年在外戍守,手握重兵,族中子弟出仕者也众多,吉安侯府则因为人丁单薄,许父又早逝,后续的有生力量没跟上来,掉到了最末一流。   实力对比本来悬殊,英国公夫人手段又高明,难怪把许夫人整得只能回家嘤嘤了。   “娘,”许融道,“当务之急,要么让案子尽快审理,要么让县衙把章哥儿先放回家,该怎么判罚,等张小爷的伤势治出眉目了再说。不然,他治一个月,章哥儿就在牢里挨一个月,治两个月,章哥儿就挨两个月不成?恐怕章哥儿受不了这个罪。”   许夫人听得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融儿,还是你知道心疼弟弟,也不枉你弟弟为你遭这场灾了。”   许融可不觉得许华章是为了她,他小小年纪就踏足烟花地才是事端的主因,贺年报信的那番话明显偏颇,没少用春秋语法。   不过跟许夫人说不了这个,她也不多话,只道:“英国公夫人正在气头上,娘去商议难以奏效,不知能不能寻个得用的中间人,居中去转圜解劝一番?”   许夫人怔了怔,醒神:“融儿,你说得对。”   再坐不住,起身忙忙去了。   一去又是三四日。   府里人心更加浮动。   许融照常宅着,也不去管。   她闲来只问了问白芙哥哥的盯梢情况。   白芙为难摇头:“我哥哥说,罗二爷好像被侯爷的事吓着了,这阵子一直没有出过门,也没有什么异样。姑娘,还要盯着吗?”   许融想了想,道:“盯着吧。”   她不想揽事,但出于对许夫人能力的不信任,这条线还是留着,横竖有人手使,盯一盯也不费她什么神。   白芙答应了:“是。”   **   在白芙哥哥盯出个结果之前,许夫人那边终于出成果了。   困境中能见曙光,许融也觉欣慰,亲为许夫人奉上茶后,便问她:“娘与张夫人那边搭上话了?她怎么说?”   许夫人道:“嗯——”   伸手端茶,忽然手一抖,大半盏温热茶水都倾在炕几上,淅淅沥沥往下流淌。   白芙轻呼一声,忙去寻布巾来擦。   许融未动,目光探寻地望向许夫人。   她看得分明,许夫人这不是正常失手,而是笼在一种近于失魂落魄的情绪里,这不符合她此刻应有的状态。   许夫人没看她,嘴唇蠕动了一下:“说……你弟弟就快能出来了。”   白芙一听,先喜悦起来,大着胆子抬头插了句话:“这可好了!太太和姑娘都能放心了。”   许融没说话,静静地仍旧望着许夫人。   许夫人:“……”   她应当有下文要说的,但是在“女儿”似等待又似已经了然的目光注视之下,她居然说不出来。   许融终于催促着唤了她一声:“娘?”   却似打开了什么开关,许夫人两行泪被唤得直落下来。   白芙唬了一跳:“太太?”   主母柔弱家中上下共知,但这样垂泪也忒没头没脑了些。   “融儿,娘对不起你,”心防垮塌的许夫人痛哭出来,“可你弟弟的命攥在人家手里,娘也是没办法——”   “萧家提了什么条件?”许融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   许夫人:“呜……呃!”   她猛地噎了一声,拿眼尾往许融面上扫,“融儿,你,你知道——”   许融本来不知道,但许夫人这个反应,完全不打自招,她道:“我们家便没别的亲朋故交吗?只能去求萧家?”   许融让许夫人去找中人,正是试图拉入第三方绕过很可能在里面掺了一脚的萧家,没想到许夫人忙活了一大圈,仍旧一头钻进了别人的圈套。   许夫人先嚅嚅着:“找了好几家了,都推说分量不够,当不了这个中人,又说英国公夫人脾气坏,不敢去碰钉子,总之都不肯帮忙……”又急急地道,“但我没求萧夫人!是她先叫人送了话来,我才去的。”   许融看着她,以眼神发问——所以这样你也没觉得不对?还答应了人家的条件?   许夫人的底气瞬间又降下来:“你弟弟在县衙关了快十天了,英国公夫人说什么也不肯松口,找县衙不管用,顺天府我都去过了,府尹要巴结英国公府,仍是拿英国公夫人那篇话敷衍我,我……我还能怎么办,呜呜——!”   许融不为所动,只再问她一遍:“萧家开了什么条件?”   “……萧夫人说,要你嫁给萧信。”许夫人眼神闪躲着,小小声道。   许融没听清楚,问道:“谁?”   “萧信。”许夫人拖拖拉拉地补充,“就是萧伦的二弟。”   许融静了片刻,点点头:“哦。”   她没再接着问下去,无论个中有多少离奇内情对她都已不重要。   许夫人自己忙忙剖白:“我原说了,萧伦既然变了心,那婚事不成也罢,只要能把章儿放出来,旧事一笔勾销,往后我也不对人说他家的不是就是。谁知道,萧夫人却不肯应,说外面流言不休,犹在传萧伦有谋害未婚妻的嫌疑,只有你照旧嫁入萧家,才能将流言抵消……”   许夫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将要把女儿推进什么样的未来,她还没有糊涂到不知道。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手心这块眼看要叫人剜了,形势迫着她有个取舍。   这就是她的取舍。   许融的目光在屋内游移,不予回应。   白芙实在忍不住了:“可是太太,让姑娘嫁给萧二爷算什么照旧呢?他是萧世子的弟弟,还是个庶子,这、这——京里有规矩的人家哪有这样行事的!”   “谁说不是呢。”许夫人并不怪她无礼,苦巴巴地道,“我也同萧夫人吵了,再不济,让融儿还嫁萧伦便是,不也一般洗刷他的嫌疑吗?萧夫人却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来晚了一步,先前他家要弥补,我拖着不应,如今常家已经寻了保人先递过话了,萧伦与常二姑娘才合了八字,般配得很,融儿——融儿只得去配萧信了。”   白芙失声道:“什么?!”   许融并不觉有多么意外,她只分神看了许夫人一眼,就又去打量屋中诸物了,床,桌椅,梳妆台,各色摆件……   许夫人捏着帕子,呜呜咽咽,“我知道委屈了融儿,可萧夫人是唯一肯登张家门的人,这天一天凉似一天,我连床被子都送不进牢里,章儿一个人在里面——想一想,我这心就揪起来痛。融儿,你也心疼心疼你弟弟吧,你可就这么一个弟弟啊!”   许夫人说到后来,十分情真意切,但这次没唤回许融一个眼神,许融只是专注在自己的打量里——   看样子都挺值钱,随便弄几样出去,安个小家应该不难吧?   继承了人家女儿的身子,若能凑合过,许融也就凑合了,帮扶帮扶家计,照顾照顾弟弟,她不是不可以。   可许夫人是这个样,许华章又是那个样。   不必多形容了,三个字总结:带不动。   那就也不用费劲了。   许融打算跑路。   她这里盘算,炕桌的另一边,许夫人也不是不愧疚,又忐忑——许融太平静了,她摸不准底,不知该怎么办,满口便只晓得许诺:“融儿,你别生气,娘一万个不舍得叫你去屈就那个庶子,可眼下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你帮帮娘,娘能替你打算的,一定也不会亏待了你,照着先前那些备好的嫁妆,娘格外再给你加上一万两现银和一个十顷的上好田庄,你带着这些到了萧家,凭怎么手松都够使了。萧夫人倘若敢给你气受,那时你弟弟也回来了,娘用不着看她的脸色,自然给你出头——”   许融倏忽回神。   她根本没在意许夫人说的最后半截,注意力全被前面那句吸引住了。   现世时,一个八十平米的小套房就掏空了她,许夫人一开口,使用的计量单位是什么——顷?   一万两和十顷,这是两笔即便她还没摸清这时代物价细况也可以立刻意识到其惊人的财富。   从穿以来,左一个侯府,又一个公府,在身边人口里像菜摊子上的大白菜一样一个摞一个,直到此刻,这些世家豪贵才以一种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向她显示了自身的力量——有钱,非常有钱。   哪怕是败落中的吉安侯府,没了权势,几辈子积攒下来的财富仍然在。   许融转回目光,很和气地道:“让我想一想。” 第5章 伪少女与真少年   许融没来得及细想。   因为隔天长兴侯府的萧夫人就携替她准备好的新未婚夫萧信登了门,正院传过话来要她去相见。   白芙慌了手脚,在屋里乱转:“姑娘,这可怎么办?太太怎能真的听信了萧家的摆弄,这事倘真成了——姑娘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里头的荒谬尴尬说不尽,白芙随便一想都站不住。她心中本来尚存对许融的淡淡疑惑,但此时全抛去了脑后,主忧臣辱,主子将没好日子过,她做人奴婢的又往何处去立足?   许融安抚她:“没事,见一面而已。”   这事绕不过萧家,那么见一见正方便她作出判断。   前来传话的钱嬷嬷一直密切注意着她的脸色,见此松了口气,忙忙安排白芙替她梳妆。   钱嬷嬷是许夫人的心腹陪房,白芙虽不情愿,也只好转回来听令。   这是她做惯的差事,不一会儿就替许融梳好了发髻,插上一对珍珠簪,再描了螺黛,点了唇脂,最后换上新衣裳,应季的菊绣缘边鹅黄衫,绣花鞋面上撒开十二幅罗裙。   白芙忙碌完后往旁边退开,许融自己侧身对镜照去,颊边金珠耳坠一晃,她唇弯起,十二分满意。   完妆美出新高度。   钱嬷嬷小心翼翼地催促:“姑娘,该出门了吧?”   “走吧。”   许融心情很好,冲镜子眨下眼,提裙出门会客去。   客是恶客,来意不善。   但许融也不是真的要被母亲推出去填坑的可怜少女,她迈过门槛,轻轻俏俏抬眼一望。   上首两人,一人自然是许夫人,见到许融,慌忙堆出一脸笑容,另一人则年四十许,面庞富态安然,眼神似笑非笑,透着一股居高临下。   比许夫人更像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   这气派贵妇不用说,自然是萧夫人了。   许融不多看,眼波一转,又往萧夫人侧后方看去。   那里立着一个少年。   少年很瘦,很高,穿件墨蓝直缀,衣裳是好料子,小帽上缀着一小块白玉,质地如凝脂,也是块好玉,腰侧另有一块差不多品相的葫芦玉佩与荷包等物垂挂下来,足下乌靴一尘不染——总而言之,他和许融一样,显然也是经过一番打扮后才来亮相的。   但能粉饰的只有身外物。   少年的头低低地耷拉着,只露出一段苍白脖颈,连长相都叫人看不清,肩背处平直,应该没有驼背的毛病,却脚尖一岔,偏偏怼出去两分颓势。   一股别扭劲儿,活脱是个问题少年。   许融扬了扬眉,走进去。   上前行礼,许夫人在这些不要紧的事上十分肯心疼她,马上站起来扶她:“行了,你身子才好些,别劳累了。”   俨然一个爱女如命的好母亲。   右首的萧夫人看着这一幕,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转头吩咐道:“二郎,你也该与大姑娘见礼了。”   问题少年脚下不动,脑袋也不动,维持着那副惫懒身姿,只把手抬起来对着许融拱了拱,道:“大嫂安好。”   ……   萧夫人色变。   许夫人脸色青青白白,变得更甚。   一室凝冻般的气氛中,许融勾起唇,含着笑意还了他一礼:“你也好。”   说完带笑扫去萧夫人那边一眼——这么个拆台的,也敢带出来?   多大的生意也得谈砸哪。   萧夫人脸色虽变,还是撑住了,沉下声音来说了一句:“二郎,在家里还罢了,出来外面,你这份淘气还不改一改?”   少年闷声不响,只把手垂回身侧,看上去似乎服软,又似乎没有。   萧夫人脸色又冷一层,许夫人忽然觅得了灵感,连忙转头插话:“萧夫人,既然你家中也未谈妥,不如此事就此作罢?”   也算为许融争取了一把。   萧夫人眼神移过来,却淡淡道:“许夫人真会说笑,婚姻大事,也好这般想一出是一出吗?二郎年少不懂事,许夫人不要和他计较才是。”   她明着是训萧信,话里实则是连许夫人一块训了,许夫人擅长以眼泪服人,舌锋上哑火,当即就被堵住了。   萧夫人甚能做主,跟着便道:“好了,我们大人说的话,你们孩子家未必爱听,不如先出去走一走,散散心罢。”   以目示意许夫人。   许夫人勉强道:“……融儿,花园里花开得正好,萧二郎头回来我们家,你尽一尽地主之谊,带他逛逛去?”   她没有萧夫人那份发号施令的威风,因心虚,尾音带着试探般的疑问,许融无所谓,点头:“好。”   许夫人一口气立刻松下来。   萧夫人没多看她,微微松弛的眼皮抬起,盯着少年萧信说了一句:“好好的去,韦氏那些教导,别忘了。”   这听上去是句寻常嘱咐,毕竟萧信才发了句令所有人都下不来台的惊人之语,但许融回首等他,却只见他蓦地抬头,牙关咬紧,下颌线条锋利,眼神凶锐逼人——   许融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与他那副姿态很配,那也不是一张温善面容,戾意如乌云,层层积在他眉宇间,阴沉气势形于外,令他五官本具有的清俊都减了两分。   她正打量,萧信缓缓松开了牙关,表情平复下来,冷硬应——或者说是砸出一个字去:“是。”   出门逛花园。   许夫人那句话说得不对,深秋时节,哪儿还有什么花“开得正好”,桂花落了许多,道旁菊花因出了许华章的事,许夫人无暇家务,管花园的下仆偷懒失之打理,也蔫头蔫脑的,透着衰败相。   许融若真是家主,此时该觉得颜面无光了,幸好她既不是,也不真为了逛园子来,见到园中有一座六角亭,亭中有石桌石凳,信步便走进去。   这园子实在没什么可逛,不如要份茶点来,坐下歇歇脚。   许融便吩咐白芙。   白芙愣了一愣:“姑娘,我这就去吗?”   许融在家中行走,身边不会带很多人,跟出来的就她一个,她这一走——姑娘和那个萧二郎可就是孤男寡女了呀。   许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了?可是没到饭点?那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你就随便拿点来罢。”   白芙被她的镇定迷惑住,现在的姑娘和从前不同了,很有主意,主意还都是她想不到的那种,白芙不知不觉被压制得牢牢的,此时也不觉得自己可以提出异议,一边犹豫,一边终究还是去了。   花园里再无旁人,只听得风摇树叶,沙沙作响,景虽不佳,还算静谧。   萧信站在亭子外面,并未进去,他的头又低下去了,隔着几级台阶,盯着自己的鞋面开了口:“许姑娘。”   声音非常冷淡疏远,但称呼十分正常。   看来那份戾气倒不是无差别扫射。   许融和和气气地应了一声:“萧二公子,有话请说。”   “这件事不会成,你不必多想。”   说“这件事”三个字的时候,萧信未掩饰,语调里的厌恶反感满满透了出来。   许融并不惊讶,只是觉得有点意思:“哦?萧二公子有主意了?”   萧信毫不犹豫:“与你无关。”   显然没有进一步交流的意愿。   许融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周身决然气息,明白了,笑道:“你要离家出走?”   萧信眉头一跳,猛地抬头,冰寒目光直射过来。   以两家交情,他当然曾见过许融,但次数极少,印象也很浅,此前许融在他的记忆里就两个字:女的。   这是他今天看许融的第一眼,差不多也是他第一次真的去看这位倒霉的前大嫂。   是一副很娇柔的外表,皮肤白皙,五官秀雅,额角有微瑕,但不影响她的姿容,反衬得她眸光莹莹,鹅黄衫子透出不胜之态,整个人有一种纤细感。   萧信移开眼去。   没什么感想,就很陌生。京里豪贵家的小姐差不多都是这副模样。   许融信步出亭,笑道:“看来我说对了。”   萧信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恢复了冷淡,只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许融含笑答他:“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萧信一怔。他有明显诧异,又很快变得恍然。   与他相比,许融的处境当然更加艰难,她是吉安侯府的嫡长女,向来何等尊贵,一朝蒙难,被退婚,被毁容,不提未来如何面对,就连眼下在家躲一躲羞都躲不住,要被推出来用终身替弟弟平祸。   他的不平若有五分,她就该有十分。   但他从许融面上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艰难,只见她始终噙笑,笑意盈盈:“萧二公子,你我立场一致,应当不介意我多问一句,你打算如何成行呢?”   萧信眉头微皱:“什么?”   走就是了,什么如何不如何。   真是年轻啊。   许融颇有感叹,看着他那张再阴郁脾气再大也掩不住青涩的少年的脸,笑道:“你一个人走吗?预备走去哪里?如何在异地落户?你这个年纪,还在读书吧?或者是习武?以后前程要怎么继续——”   萧信忍不住了,拉下脸来打断她:“许姑娘,你这不是一个问题。”   简直没完没了!   哪来那么多话。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许融笑着点头承认:“对。不过,萧二公子,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很重要,倘若我没有看错,你似乎在这些事上尚没有齐备的规划?”   萧信薄唇微启,片刻后,又干脆闭上,只眼睫半垂,从她身上一扫而过。   像是一个忍耐的白眼。   许融:“……”   接连被拒千里之外,甚至挨了白眼,她应该生气了,却又很难气得起来。   这一个年轻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真实年轻的灵魂,连冷漠都鲜活,同她是不一样的。   这令她自然而然地宽容。   “萧二公子,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你我同为受害者,也许可以结个同盟,想一想别的办法。”许融耐心解释,“即便要走,不能这么冲动地说走就走,总得将后路安排好了,你年纪小,可能还不懂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的道理——”   萧信听着这个分明陌生的少女冲他絮絮叨叨,目光渐渐变得不耐而讽刺。   “我不懂?”他打断了她,“许姑娘,我看是你不懂。”   “你以为我家太太真叫我陪你出来看花吗?错了,她是令我寻机轻薄你,让你如果不嫁给我,就再嫁不成别人。”   说出这句话的萧信已经不能用“阴郁”两个字来形容了,他简直像头顶了一大朵乌云,声音也低哑下去——那是不甘、愤怒与抗拒在极度压抑后所致,“我年纪小?大嫂,你才是太天真了。”   许融:“……”   呃。   这就尴尬了。   她确实没想到,萧夫人看上去光鲜亮丽一个贵夫人,比她娘像样多了,结果人品下限这么低,这种阴招都使得出来。   尴尬持续过三秒钟,许融果断做出决定——谈话得继续下去,萧夫人暴露了她的人品,萧信同时也显示了他的人品,这是个骄傲得出奇的少年,头颅扬得高高的,不要说真的去干了,连接收这种指令都觉得是一种屈辱。   人生地不熟的有限条件下,这样难得的潜在同盟者她不能放过,怎么合作不妨再议。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许融回过神后,就尽力轻松地道:“哦,这么刺激?”   萧信:“……”   萧信:“……?” 第6章 你我如今栓在一根绳上   萧信不可思议地持续瞪她。   许融情知不妙,连忙挽回:“我的意思是,这么吓人。”   萧信目露质疑,显然不信任她。   许融以多年社畜锻造出的脸皮略过了这段失败的缓颊,面不改色重新给他发卡:“萧二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萧信把眼神移开,仍不说话。   看样子不想再理她。   许融已经转过念头,道:“难道你着急走。”   以萧夫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萧信不从命,底下再发生什么很难测。   “韦氏……”想及萧夫人先前的话语,许融沉吟片刻,猜道,“是你的亲人?生母?”   萧信猛地沉下脸色。   许融知道,她猜对了。   萧夫人未必不了解萧信的性子,手里捏了他的生母,才有自信他一定会听话。   “你难道准备带你娘一起走?”问出这句的时候,许融是很有些诧异的。   她觉得这可行性实在很低,可萧信看上去倔头倔脑的,他搞不好真干得出来。   萧信终于出声:“她不是我娘。”   许融一愣:“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她是妾,我只能叫她姨娘。”萧信微瞪她,“叫娘,是给她招祸。”   许融“哦”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小小的错误,她毕竟不是土著,对这些封建糟粕融入不了那么彻底。   她不以为意:“私下叫一两声又不要紧。”   萧信不放心,警告她:“过一会回去,你不要在太太面前说溜嘴。”   许融有点好笑,他还怕她坏了他的事。不过这么一看,他是真准备带着韦氏一起走了,才怕她节外生枝。   “你——”   月洞门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许融停住话头,转头看去。   是白芙,她双手空空,没有取回任何茶点,秀气的眉宇间隐隐有急切色。   许融自然往前迎了几步,以眼神询问:怎么了?   “姑娘。”白芙低低叫了一声,看了一眼孤立在亭下的萧信,扯着许融的袖子把她又往外边引了引,才以耳语般的音量道,“我哥哥回来了,叫我回姑娘话。”   许融眼睛微微一亮,必然是有收获。从前随手为之的闲笔,如今可不一样了。   “什么话?”   白芙的声音中透着紧张:“我哥哥说——他看见罗二爷出来和一个人碰了头。我哥哥原不认得那个人,候到他们分开后,我哥哥一路跟着,见那个人进了长兴侯府的角门。”   许融心下一定,对上了。   白芙虽是内院婢女,但她没换芯,对几家的关系总比许融这个初来乍到的更知道些,她嘴唇微微颤着,也觉出来这会面的不同寻常:“只是我哥哥老实,不敢离得太近,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只看见那个人给了罗二爷一个荷包,那荷包鼓鼓囊囊的。”   “没关系,你哥哥做得很好。”许融鼓励地拍拍她的手,“等回去空了,你从我们那匣子里拿二两银子给你哥哥,别叫他白辛苦。”   作为侯府千金,许融有个小金库,但她是未出阁的姑娘,这小金库的数额不太多,大概够她买买胭脂水粉赏一赏下人,正经置产是不能的,所以她先前想跑路才会打上屋里摆件的主意。   白芙就一呆,忙道:“姑娘,这太多了,我哥哥也没做什么,使不了这么多钱。”   “别急,我还有事要你哥哥做。”许融低头思索着。   白芙哥哥的见闻证实了她的猜测,但仅此一着,不足以作为切实有效力的证据抛出去,以牵扯进来的几家势力,她必得要锤得他们无话可说才算数。   “姑娘。”   过一会,许融觉得白芙轻轻扯她衣袖,她心不在焉:“嗯?”   “萧二公子还在那边——”白芙小小声提醒。   她看见萧信转过身来了,那个面相一看就不是很好惹,跟萧世子温文尔雅的风范差远了,唉,她家姑娘真是可怜。   萧信确实有点不耐烦,他对她们嘀嘀咕咕的私语没兴趣,觉得干站在这里无聊又愚蠢,转身要走。   许融下意识伸手一拦:“萧二公子留步。”   她伸手得突然,萧信未有防备,胸腹差点与她撞上,恼得连退两步:“你干什么?”   许融其实没想好,她只是直觉他应该有点用,她自己手边能调动的资源实在太少了。   “你——”她快速想了一下,“你与英国公府的张小爷熟悉吗?”   许华章是殴打他才下了大牢,目前这一环环里,张维令是她最不了解的、也是最直接的关系人。   萧信沉默片刻,冷淡着还是回答了她:“熟悉也没有用。你弟弟打折了他的胳膊,除了太太,外祖母的怒气无人可以平息。”   许融并不气馁,追问他:“意思是,你和张小爷说得上话?”   萧信皱眉:“他在家做不了主。”   意思即使能说服张维令自己大发慈悲不追究了,他也搞不定他护犊心切的老母亲。   这点许融明白,除了张维令,还有萧夫人,萧夫人也是英国公夫人的女儿,从英国公夫人的立场论,手心手背都吃了亏,这个场子张家一定要找回来。   单一解决任一边都不够,除非——   许融灵光闪现,微笑起来:“萧二公子,我不强求你去说情。只求你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内,把张小爷请出来喝喝茶,可以吗?”   萧信嘴唇紧紧抿着,好一会后开腔:“你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请张小爷喝喝茶,看看戏。”许融笑道,“萧二公子,你放心,我不会对张小爷不利,也不会对你不利,你我如今栓在一根绳上,只有齐心协力——”   “谁跟你栓在什么绳上!”萧信忽然反应很大,“你一个姑娘家胡说什么。”   “好,好,算我失言。”许融求他办事,态度很好地立刻道歉。   “……”萧信脸色别扭着更难看了。   许融只当没有看见,跟他确认:“萧二公子,那我们就说定了?最好你不要出面,设法请动张小爷即可。”她不等萧信回答,自己又想了想,再问他,“明日可以吗?或是后日?”   萧信硬邦邦地道:“——不行。小舅舅还在养胳膊,出不了门。”   许融一拍脑袋,她忘了,张维令的胳膊折了才大约十天,肯定没这么快养好。   萧信又拒绝之意很明确地道:“他也不喜欢看戏。”   这点许融不方:“不是戏园子里咿咿呀呀的戏,只要萧二公子肯转告他,他一定有兴趣,届时如果顺利,你我的困境也将迎刃而解。”   ……这个前大嫂怎么像个神棍似的。   萧信实在觉得她不靠谱,很怀疑她是不是摔坏了脑袋。他不知道之前的许融什么样,但八成不是这个样。   许融徐徐劝之:“萧二公子,试一试对你也没什么坏处,大不了不成,而若是成了,你就不用再带着你娘出逃了。你想一想,纵使你熬得过外面的辛苦,你娘呢?”   白芙没听见他们先前的对话,此时吃了一惊:“出逃?往哪里逃?家族前程全不要了?这会被族里除名的!还有萧二公子的生母——我听说逃妾被抓回去要吃官司的!”   白芙说的不尽然对,因为各家实际处理起来不一定一样,但这一走将要面临的险恶不言而喻。   萧信脸色变得很差。   他当然不能不承认这些。   他终于道:“——五天后。”   许融一奇:“两三天好不了?五天就能好了?张小爷那伤——”   难道有鬼?   萧信懂得她的未竟之语,淡道:“小舅舅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最多能在家中呆上半个月。过了这个期限,不论外祖母看他多么严密,哪怕天上下刀子,他也会想法子出门透气。”   许融明白了,到时候要引张维令出来会变得很容易。她笑赞:“张小爷这个性子甚妙。”   **   耗了不短的一段时候,达成了个萧信认为甚是莫名其妙的约定,他们回去正院。   正院的气氛很不怎么样。   许夫人抽抽搭搭地:“明年二月?哪有这么急的,融儿心里怎么过得去。”   萧夫人不为所动,优雅捧茶:“急什么?办完了大郎和常丫头的,正该就办二郎和大姑娘的了。府里院子我都叫人腾出来了。”   许夫人心里一痛,捏起帕子瞪着眼。她未尝不清楚她办了件糊涂事,可要叫这件事不糊涂,漂漂亮亮清清爽爽地过关卡,她不会,没处下手。   萧夫人瞥她一眼,都不掩饰目中的不屑:“你只嫌嫁女急,倒又不着急早日叫小侯爷从牢里出来了?我实告诉你,维令至今还在床上躺着动弹不得,就算我豁出面子回娘家去求,未必一定中用。”   是呀,儿子至今还在牢里!   许夫人疼女儿的心就叫另一层痛压过去了,她一面觉得自己怎么这么难,一面不得不服软:“……二月,就二月罢。只是萧太太你说话算话,必要叫张家快些把章儿放了。”   萧夫人爱答不理:“走着看罢。”   许融在门边听得很服气。   她这哪是娘呀,活活的一根肉骨头,由着别人爱怎么啃怎么啃。   萧夫人一转眼,发现了他们,打量两眼,露出笑容来:“回来了就进来吧,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许融依言进去,萧信跟在她后面,他恢复了那个颓颓的样子,好像欠了别人八百万,又好像被别人倒欠八百万。   许夫人一看见他,就觉得扎心——这么个庶子!一点都不阳光,一看就是在家里受惯了排挤的,女儿跟了他,可不得一道受气去了。   萧夫人却觉得满意,她还不知萧信究竟听没听她的吩咐,但许融换了个未婚夫出去逛了一遭,回来也没哭没闹,脸色白里透红的,这份淡定很难装得出来。   听说这丫头摔破了脑袋,把脑子里的东西也摔糊涂了,许多事都记不清,说不定她现在这个糊涂样,正能跟萧信那样的看对眼,那她就省大事了。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   萧夫人眯了眯眼,谁也不能妨碍她的儿子。   她招手把许融叫到跟前去,捡着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她,许融能回的就回,回不了的就抿嘴笑,萧夫人这样的精明人,惯常看别人都往矮了看,见许融这个样子,便觉得她果然不大灵光了,笑容更和蔼了些,还从手上捋了个水头极好的镯子给她。   许融不客气地收了,她正缺钱,缺得厉害。   萧信站在底下,低着头,想翻白眼。   她在花园可不是这样的,他说一句,她把他猜个底掉,要不是这样,他最后也不会同意她把张维令引出来。   她信誓旦旦又神神叨叨的,说她能解困境。   ……但愿她是真的能罢。 第7章 我哥哥极老实的   萧夫人满意地走了,许融回到院中,也很满意地把玉镯收到自己的首饰盒里。   接下来几日别无它事,各方陷入一种蓄势待发的等待里,萧夫人等待收网,许夫人等待萧夫人去说服张家放人,许融等待五日后的那场戏,中间只发生了一点插曲。   是许融从前的大丫头之桃找了过来。   许融以为她有事相求,但看她形容,过得又似乎不差,衣饰都整洁,只是神情惊慌中带着愤慨。   她抬眉询问:“怎么了?”   之桃等不得她这一声,迫不及待地道:“姑娘,我听说萧夫人来,退了原先的亲事,让姑娘另嫁给萧家那个庶子?!”   萧夫人来得大大方方,许夫人也根本没想起来叫人封口,这事已经传遍家中上下。许融点点头:“对。”   之桃把头往前探着,似乎不信:“那太太真的答应了?”   许融又点点头:“对。”   昨日萧夫人走之前,迫着许夫人把原先的定帖拿出来撕了,另写了新的各人收起,这就不只是口头约定了。不过,不管口头还是书面,答应的都是许夫人,许融是什么也没有说。   她也不觉得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之桃却是捂着胸口,抽了口气:“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她这一声把刚回来的白芙眼圈说红了,白芙忍不住揉着眼睛,道:“谁说不是呢,太太太糊涂了,虽然侯爷要紧,也不能这么草率安排姑娘的终身。”   之桃没有应她,呆呆地立在地下,一副受了打击的样子,白芙倒茶给她,她都没有接。   白芙觉得明白她,叹气:“唉,府里没人能驳太太的回,我们这样的,也只好抱怨两句空话罢了。”   之桃回了神,咬牙流了泪道:“……是啊,我们说什么都不叫人看在眼里。”   她跌跌撞撞地去了。   白芙一直把她送到门外,回屋感慨道:“之桃心里还是有姑娘,替姑娘不平。”   许融不置可否。   白芙没别的人可以商量,青枣红榴两个太小了,堪堪把在屋里行走的规矩学全,她不知不觉就贴着许融越来越近,说完之桃,又惴惴道:“姑娘,我哥哥说,他愿意去约罗二爷见面。只是罗二爷从前时常来府里行走,我哥哥虽没到他跟前伺候,说不定对过脸,他也许能把我哥哥认出来。”   许融坐直了些,道:“不要紧。叫你哥哥不必主动说,但倘被认出来,也不必否认。这本就是我们府里的事,他奉主子命出去料理撞见些什么,也是顺理成章。”   白芙点头,用心记下,又问:“那我哥哥把罗二爷约出来问他,他就肯认吗?哥哥当时没能出去抓他的现行,现在再提,恐怕他满口抵赖。”   许融摇头笑了笑:“谁叫你去问?明着问,他当然不认。”   白芙:“那该怎么好?”   许融把手里拿着把玩的杯盖敲在炕桌上,清脆一声:“问他要钱。”   白芙呆住:“——啊?”   许融缓声指点:“罗二爷才得了一个荷包是不是?你哥哥亲眼见着,那么他怎么从萧伦的人手里拿的,就叫你哥哥怎么去问他拿。”   白芙眨巴着眼,略懵。   真是个傻丫头。   许融好笑,不过并不觉得麻烦。她不想要在身边摆太精明的人,比如,才哭出去的之桃。   她那份失魂落魄究竟是为了谁,许融懒得深究,总之她确定不是为她。   “罗二爷做这样的事,既得罪了英国公府,也得罪了我们吉安侯府,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他绝不会对任何人承认。但如果,你不是想逼着他将真相大白,而只是问他要一份封口费呢?”   白芙懵懂的眼睛睁大,终于慢慢反应过来:“姑娘,你是说——去敲诈他?”   “是。”许融点头,“叫你哥哥把他和萧家人会面的情形说得绘声绘色些,若还诈不住他,就说,要去告诉英国公府和我们府里,相信总有人愿意赏他。”   白芙眼睛亮起来:“他要是肯给,就证明他有鬼?”   “对。”   “姑娘,你——你这是怎么想出来的呀。”   白芙心头涌上惊讶又亢奋的情绪,她从床炕的这头走到那头,绕了一圈,回来,又生出一丝担心来:“姑娘,要是这样罗二爷都不肯上当呢?或者我哥哥愚笨,叫罗二爷看出不对劲来,办砸了姑娘的差事——”   这可不是跟在人屁股后头盯一盯就成的事,白芙觉得很难。   “那也不要紧。罗二爷也许上当,也许不上当。但你记着,世上凡做了贼的,没有不心虚的,他不可能一丝破绽都不露出来,只要有一丝,最终说了算的都不是他。”   白芙有点吃力地想了一下,试探道:“——是张小爷?”   许融笑了,点头。   一个老来子、流连烟花地、一言不合能同人大打出手、断了胳膊还在家中呆不住半个月,凡此种种已足够叠加勾勒出一个活灵活现的纨绔公子哥儿。   这样的公子哥判断事态需要多少证据?   不需要的。   **   九月初四。   秋末,风拂在身上变得沁凉,街上来往的行人都换上了夹衣。   许融掀开一线车帘往外看。   这是她第一次踏出吉安侯府——如何说服许夫人不必赘述,她实在是个一等好糊弄的人。许融坐在马车里看过两条街,说实话,没什么好看的。   跟她偶尔瞥过的古装剧里的布景不太一样,但又有相似处,街道两侧林立的店铺,各式各样的堂号招幌,小本经营的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规制不一的马车,衣着或绸或麻的行人,是一个还算太平饱足的年景。   许融看腻了,放下车帘,摸了摸心口。   是真的没多少触动,她猜测是她的心已经老了,所以见怪不怪,数百年的时空错位对她也不过如此。   白芙误会了,凑过来小声道:“姑娘可是紧张了?没事,我们带足了人,万一出了岔子,不管他们怎么闹,总能护着姑娘安全回府。”   许融并不纠正她,只点点头:“嗯。”   马车的速度渐渐降下来,许融重新掀起车帘,见到前方是一座名叫聚茗楼的二层茶楼,屈指敲了敲厢壁:“行了,就在这里停下来。”   车夫应声勒住了马。   许融戴上帷帽,在白芙的搀扶下车,走向茶楼。   肩搭白布巾的茶楼伙计迎上来,客气地询问,白芙紧着嗓子告诉他已先预定了二楼的甘露字号雅间,伙计忙半躬着身殷勤地在前方引领。   雅间干净整洁,落了座,伙计上了茶点,清透茶香中,白芙不安地频频从窗扉缝隙里往楼下大堂张望。   她没做过这样的事,从前最多不过跟着许融出门去赏赏花,也曾列席于宴会,然而那终究是在贵女圈里打转,似今日这般行事——是远超出了她的认知,哪怕大半布局都是她传的话她也仍旧惶恐。   为防两边撞上,许融提早了许多时候出的门,此时她也不急,挨个把桌面上的四色小点都尝了个遍,又悠悠地喝了半盏茶,终于听见白芙的声音紧张地响起来:“姑娘,底下那个——好像是张小爷?”   许融闻声凑过去,一看,她不认得张小爷,但张小爷的特征很明显:玉冠束发,锦衣华服,半边胳膊吊着,夹板还没拆。   他居然是来得最快的,真是身残志坚,可见要出府放风的心多么强烈。   张维令步子还急,许融看见他都没问伙计,自己兴冲冲踏着楼板就往上来了,两个身形结实的汉子紧随其后,再后面,才是匆匆追着的伙计。   白芙落回座位,有点安心地道:“张小爷来了就好了。”   他要是不来,他们整个戏台等于白搭。   许融信口夸了一句:“萧二公子是个信人。”   脸色臭归臭,出手稳得很嘛。   白芙不想说什么萧信,根本配不上她家姑娘,这门亲事早折腾完了才好呢。   于是她坐不到片刻,又支起身子来了,将脖子伸了一刻,见着店门外一个熟悉人影,她早早认出来,忙道:“姑娘,我哥哥来了。”   许融“嗯”一声,眯眼看去,隔着一段距离,又只能透过一条窗缝,她看不分明,只见着是个衣着寻常的年轻人模样。   白芙哥哥也提前定了雅间,就在甘露间的右边,雨花间。   许融竖着耳朵,渐渐听见隔壁传来一些对答,是白芙哥哥和伙计的,声音渐消下去,隔壁恢复了安静。   又过了约半盏茶时间,许融终于听见伙计领着另一个人进入的动静,那伙计又很快被打发出去。   “你看起来有些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片刻静谧后,一个阴沉陌生的男子声音响起来。   “贵人,小人是个命贱的人,贵人满大街都能见着似小人这样的,若能觉得眼熟,那是小人的荣幸了。”   许融微一扬眉,看了一眼白芙。   妹妹是个一眼望到底的软糯姑娘,不想做哥哥的倒是有点意思。   这时代的屋舍隔音实在有限,一间茶楼也不可能下多大的本钱在这上面,阴沉男子“哼”了一声,回应清楚地传递过来:“别跟爷打马虎眼,爷过来,就想看看你是哪条阴沟里钻出来的老鼠,满嘴疯话不说,想钱居然还敢想到爷身上来了!”   听得出他声音压得低了,然而因语意变得粗重,这边仍能听见:“你知道爷家里是干什么的吗?”   白芙哥哥的声音恭敬而稳:“好叫贵人知道,小人那日是一路从您府上跟到小柳子巷的。”   意思他当然知道罗家是什么门第。   “你——!”罗二爷忽然收住话头,干笑了一声:“什么小柳子巷?爷这阵子一直呆在家里修身养性,从没去过什么柳巷花巷,真是乱放你娘的屁!”   “贵人说小人放屁,小人不敢不认。”白芙哥哥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来,“只是贵人也懂,放屁这事,不是小人控制得住的。贵人既然来了,不妨就多听两声。贵人听得不喜欢,小人掉头就走,绝不多碍贵人的眼;贵人要是听出味儿来了,那就求贵人亮一亮手面,从指缝里漏一点子给小人,小人就感激不尽了,以后一定好好把该闭紧的地方闭紧,不叫贵人多生烦恼。”   许融握着茶盅,身子半伏在桌上,闷头发笑。   白芙脸色火红,凑在旁边讪讪地用极低的音量道:“姑娘,我哥哥他——就是说话有些粗俗,为人其实极老实的。”   许融冲她摆摆手,意思不碍事,又指指隔壁,白芙连忙缩回去,把嘴巴捂住。   罗二爷冷笑:“好,你说!再敢胡言乱语消遣爷作耍,爷就撕了你的嘴!”   白芙哥哥并不畏怯,他也不跟着罗二爷的节奏走,马上去拿秘事胁迫他,而是道:“贵人很不必对小人这么大火气,从根底里论起来,贵人和小人原是一样的,贵人要博个富贵险中求,所以连英国公府那样云端里的府邸也敢算计,小人只得一条贱命,想置份家业,只有来求贵人可怜——”   “什么英……!”罗二爷后半截话含糊了,是猛地将音量压低了下去。   “小人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贵人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白芙哥哥配合着也降低了音量,但比罗二爷还是高一点,“英国公府若是知道张小爷那条胳膊究竟是怎么折的,贵人哪怕托生成个哪吒,有六条手臂可赔,也难消英国公的怒气哪。”   碰!   是用力将茶杯砸在桌面上的声响。   许融挺直了腰背,聚精会神,又心生赞许,冲白芙竖了个大拇指。   此人,堪用。 第8章 许姑娘好手段   “嗬……哼!”   好一会之后,罗二爷的声音才响起来,第一声似粗喘,第二声是重重的冷哼,“枉爷以为你真有什么好屁,原来不过是哪里听了一鳞半爪,就诈到爷的头上来了。张小爷的胳膊是谁打折的,现有一院子人的见证,你睁眼说瞎话,还想赖到爷的头上不成?!”   白芙哥哥从容道:“贵人说得这么清白,那请问贵人,小柳子巷又是怎么回事?贵人一手拉着吉安侯爷去了教坊司,害得吉安侯下了大牢,另一手就接过长兴侯府送出来的荷包。小人即便说的是瞎话,面上的这对眼睛却是亮堂,看得真真的,又大又鼓的一个荷包,贵人的身手十分利落,往袖子里一塞,那真是闪电一般,小人要是一闪神,只怕都看不着——”   “你——闭嘴!”罗二爷喘着粗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断喝。   白芙哥哥果真不响了,片刻后,只听得罗二爷声音又起:“好,好一张利嘴,污蔑得爷好,今日要不给你个厉害,传扬出去,倒是爷叫你这个泼皮欺倒了,丢了爷的脸面!”   白芙听他语意不善,一急,便要站起身,许融及时伸手将她按下,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一来一回间,白芙哥哥在隔壁笑了一声,道:“贵人又急了,这也不必,贵人要收拾小人,抬抬手指头就够了。只是贵人怎么不想一想,小人一个泼皮,寻常连贵人的面都照不得,更别说英国公府长兴侯府那些一等一的豪门世家了,怎么就有能耐知道这些事,还把贵人约到这里一会呢?”   寂静。   好一会,隔壁无人应答。   许融勾唇,举起茶盅饮了一口。   不用再听下去,成了,她知道。   白芙兀自紧张地握着心口,听见她哥哥停顿之后,又道:“不怕贵人知晓,小人身在贱籍,别的什么都不求,也求不得,只求财。贵人舍财,买小人闭嘴,买小人背后意图对贵人不利的人,贵人细想一想,这笔买卖究竟做不做得?”   “……”   罗二爷似乎说了什么,但是声音太小,白芙把耳朵贴到隔间壁上也没听见。   白芙哥哥道:“嗯?贵人说什么,小人没有听清。”   罗二爷的声音终于响起来:“我问——是谁?”   “是你爷爷!”   砰!   震天般的一声响,不但隔壁雅间的门被踹开了,连着许融这里的门板都颤了一颤。   跟着就是毫不停歇的一顿乱响。   “日你娘,跟天借了胆,算计到小爷头上来了,今天不把你拆成八块,你认不得小爷是谁!”   啪啪啪。   “小公爷,小心手,小心手,粗活小人们来!”   砰砰砰。   “啊、啊——!”   惨叫声,掀桌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诸般热闹中,夹杂着咚地一声沉重声响。   “嘿,小子,你别跑,给小爷站着——去追,你们两个死人哪,快去追!”   “小公爷,不成,我们兄弟走了,您身边就没人了,今儿原就是偷跑出来的,再出了差池,老夫人得扒了我们的皮。”   “我出什么差池,就这块废料小爷还能收拾不下来,哎,还不去,你们两个不听使唤的,下回不带你们出来了!”   许融站在窗边,将目光从跳落大堂、又爬起飞奔的年轻人身上收回来,招呼白芙:“你哥哥脱身了,我们也走。”   白芙激动着连忙点头。   许融戴上帷帽,步履轻快推门而出。   这一排都是隔开的雅间,她的甘露间在最左侧,隔壁是白芙哥哥和罗二爷所在的雨花间,再隔壁则是为张维令准备好的,她踩着那狼藉声响,将要快速走过这一片戏台,忽听得背后张维令气呼呼的叫嚷声:“把这块废料带回去,小爷要好好审审他!”   许融背脊一紧,英国公府长兴侯府吉安侯府这三家拐弯连着亲,她不能确定张维令从前有没有见过她,他要是追上来把她认出来,虽然无碍大局,终究可能失了隐在暗处的先手优势——   她扯住白芙的手,加快脚步。   前方的雅间挂着松针字号,过了这间,就是向下的楼梯。   木门咯吱一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伸出来,钳住她的肩膀,向里一拖。   许融从穿来就没怎么动弹过,身体素质十分娇弱,完全不能相抗,又一声咯吱木门合上,她撞在合起的门板上,一声惊叫卡在喉咙里都没来得及叫出来。   “啊。”是白芙小小叫了一声。   眼前白色纱幕乱晃,少年的脸影影绰绰。   许融定了定神,取下帷帽,向着对面露齿一笑:“萧二公子,你吓我一跳。”   萧信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一指桌椅,简洁道:“坐。”   许融走过去,从善如流地坐下。   萧信在她对面落座,抬起眼睛来,眼神冷而沉邃:“许姑娘,我需要一个解释。”   他现在才问究竟,已算很有耐心了,许融点头:“好。”   她徐徐道来。   中途被打断一次,不是萧信,而是茶楼的伙计见到楼上战火暂歇,终于敢靠上来查问究竟,两方在外面争执了几句,自然以张维令获胜,领着护卫拖着被打成死狗样的罗二爷扬长而去。   “许姑娘好手段。”萧信沉沉道。   “不敢不敢。”许融谦虚不已,“都是我这丫头的哥哥厉害,我也未料到能做得这么干净。”   不但将罗二爷陷进彀中,自己事了脱身,使命几近完美。   白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是姑娘教得好。”   “我可没教你哥哥用幕后人引诱罗二爷,也没教你哥哥跳楼逃跑,都是你哥哥发挥得好。”   白芙就咬唇脸红。   主仆两个互相吹捧一番,十分其乐融融。   萧信:“……”   他本来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人家自己的贴身侍婢都毫不以为怪,他一个根本不了解许融的外人,难道能去说许融有什么不对劲?   他修长的手指在桌上动了下,只能道:“许姑娘,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打算?”   “暂时没有。”许融爽快回答,“先让别人动一动。动完了,你我再见机行事。”   她补一句,“顺利的话,或许就不需要我们再做什么了。”   她和萧信这桩荒唐亲事的来由在于许华章的入狱,如今已经证明里面有第三者搅局,许华章获释的几率大幅提升,许夫人自然没有必要再逼她舍身救弟了。   萧信沉默了一下,却道:“未必。”   许融扬眉:“嗯?”   “我家太太不会承认。”   “她当然不会承认。”许融赞同,“为了挽回儿子的颜面,把弟弟作为筹码坑进去,我如果是她,也不敢承认。不过,”她笑起来,“那又如何呢,真相到底怎么样,让他们打官司去吧,我们等着就是。横竖你我还顶着未婚夫妻的名头,假使需要联系,也有个名目。”   萧信:“……”   他瞬间拉下脸,嘴巴动了动,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只是瞪了她一眼。   许融猜着自己大概又越矩了,毕竟他连“一根绳上”这样的话都听不得,她忍笑:“好了,这不过是暂时的事,将来不会成的,你不用担心。”   萧信垂下眼睛,板着脸道:“你先走吧。”   许融懂得,他们不便从一个雅间里同时离开,因为白芙哥哥的差事做得实在漂亮,她心情很好,站起身后,笑道:“那我先走。你也别多想了,回去好好读书吧,别耽误了正事。”   萧信的年纪在她看来大约是个高中生,还是逼近高三的那种,大人们遇见这个年龄段的半大孩子一开口必然脱不了问成绩,再就是劝学,她不多的一点交际手段是从周围的前辈学来的,这时自然用了出来。   她以为这是很寻常的一句话,谁知却看见萧信把头别过去,不以为然地嘀咕了一句:“读什么书,多管闲事。”   这句话应当不是说给许融听的,属于他自己的吐槽,但许融既然听见,就停下了要走的脚步,宽容地道:“你是习武?那也好好练。”   “……”萧信给她看一个不驯又圆润的后脑勺。   许融失笑,说实话,她也不是真的多关心萧信,客套不被领情,她也就径自推门而出。   木门重新合起。   萧信盯着桌面,盯了约一盏茶工夫。之后,他站起来,下楼结账离开。   **   长兴侯府。   此前萧信一直住在生母韦氏院子的东厢房里,因为将要代替长兄成亲,萧夫人替他腾出了一个独立小院。   小院在偏远的东北角,紧邻着后罩房,萧信才搬过去没几天,东西很乱,他厌恶这个小院所代表的意义,不想收拾,也不准下人收拾,属于他的物什大半就仍是乱七八糟地堆在箱子里。   他走进去,在床上坐了一会,面无表情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来。   轰隆隆一阵翻。   从韦氏院里跟来的大丫头彩蝶站在门边试探地问:“二爷,你找什么?婢子帮你吧。”   萧信闷声拒绝她:“不用,出去。”   这位爷是府里有名的左性,彩蝶算自己人也不很敢招惹他,只好“哦”了一声,转身离开。   萧信终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是一本《论语》。   书很新又很旧。   新在书页板直,几乎没有翻过,旧在封面上就落了好几道灰印,明显没有好好保存。   萧信盯着又新又旧的封面看了足有一刻,把眉头皱成一个死结,终于,伸手指翻开了第一页。 第9章 世上的奇人异事多了,就算……   另一边,许融带着白芙慢悠悠地也回了府。   “去看看你哥哥回来没有,带来见我。”   白芙有点犹豫:“我哥哥是外院的人,叫人知道了恐怕不便,姑娘有什么话,还是吩咐我去传罢。”   许融挑眉:“现在还有谁管我吗?”   白芙:“呃……”   没有。许夫人整副心神扑在儿子身上,许融别说见府里的小厮,就是从外面拉进一个男人来她也没工夫管。   她老实地转身而去。   一会功夫之后,带回已换了一身装束的年轻人。   院子里的人都已被许融调开,白芙心虚,仍是有点缩手缩脚的,那年轻人长手长脚,倒是坦荡得很,往堂屋内的青砖上一伏:“小人白泉,见过大姑娘。”   许融坐在上首,和气叫他:“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白泉站了起来。   许融终于瞧清了他的脸面,跟白芙有三分像,但相似的眉眼在他脸上要更浅淡些,显得寻常,也干净,如白芙常常挂在嘴边的,她这个哥哥单看脸确实是“老实”得很。   “今日这桩差事,有劳你,你办得很好。”许融先夸他。   白泉目光往她面上一溜,又飞快溜开,低头回话:“小人天天在外院混日子,没多大本事,难得大姑娘看中,肯用小人一回,是小人的荣幸。”   听话听音,这话说得就有点意思了。   许融心中一动。   她能用的人也实在是少。   “终究是你立的功劳,我当酬你。你不愿在外院混日子,那想当什么差事?不妨告诉我,我替你向太太说。”   ——是酬,不是赏。   白泉心中忽悠晃了一下,他舔舔嘴唇,笑了:“那小人就大胆说了,就像今天这样的事,大姑娘若是还有,还用得上小人,小人都乐意。”   许融明白了:他一口一个小人,实则不是奴仆人物,无论在府里给他安排什么差事,都是束缚了他,将良才当了柴火用。   白芙在一旁有点着急,忍不住瞪哥哥一眼,她盼着哥哥好,难得有这个机会,不拘是门房上,还是来日跟到小侯爷身边,都是好去处,怎么不知道说呢!   白泉接到她的目光,戏谑地挤挤眼回应,当着许融的面,白芙不好说话,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低头生闷气。   兄妹两个打眼风的关口,许融已经定好了主意。   “我确实有一桩事,只是这次可不在京城,要去得远,不知你愿不愿意?”   白泉眼神瞬间恢复正常:“小人只有一个妹子,跟在大姑娘身边,小人没有别的牵挂,天南海北,只要大姑娘吩咐,哪里都去得。”   许融点头:“好,你在这里稍候片刻。”   她起身招呼白芙往内侧的卧房走。   白芙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见她进去哗啦啦把梳妆台上的五层妆匣里的各色首饰都倒出来,在黄花梨台面上堆成一小座璀璨的宝山。“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许融头也不回地叫她:“找块结实的包袱皮来。”   “哦、哦。”   包袱皮很快找来了。   许融挑挑拣拣,开始往上面放首饰,还招呼白芙:“我记不大清,你帮把手,把我如今不大用的首饰都挑出来。”   白芙迟迟疑疑地伸手:“姑娘,挑出来做什么?”   “给你哥哥带走。”   白芙才拿到手里的一支金钗瞬间跌落回去:“啊?!”   “快点,你哥哥还等着。你不挑,我就自己来了啊。”   许融自己是分不清什么常用不常用的,她就拣大件的宝石镶得多的看上去值钱的往包袱里放,她一边放,白芙一边冷汗涟涟地抢:“姑娘,这个不行,这个项圈要配那套红宝石头面用的,缺了一整套就豁了口——这个也不行,这个大节下要用,那个,那个也不成——唉,姑娘别动手了,还是我来吧!”   为防她家姑娘把家当送光,白芙只有认输,上前自己动手。   “姑娘,够了吧?”   许融嫌不足:“再放些。”   白芙只有再加两件。   主仆俩拉锯个两三回,许融终于满意了,眼神一转,见到萧夫人那天捋给她的玉镯,拿起来也放进去,白芙想拦,许融道:“我好稀罕她送的东西吗?”   白芙闭嘴。她也不喜欢萧夫人,拿走就拿走吧。   最终打包成的包袱不算大,但分量十足。白芙抱着出来,都有点胆战心惊。   伙着姑娘把这么些好东西弄出去,她也不知道算不算家贼……   白泉站在堂屋中央,仍是原来的位置,原来的姿势,动都没动过。   许融坐回上首,理了理衣裳,抬头向他道:“我这里有些用不着的物件托付给你,你往江南去,不拘南京苏州,捡那城中心人家多的安宁地段,替我置一座宅院,给你的财物若不够,你自己想办法,若有多的,你要拿着做些别的,我也不问。”   白芙头脑昏昏地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白泉目中精光一亮:“大姑娘信得过小人?”   许融一笑:“这在你,不在我。”   上首少女身形纤薄,眉眼清丽,面色雪白,样样是弱质闺阁,唇边掠起的笑意却稳而准,竟是饱经世事后的沉着之意。   白泉收回目光,深深地俯低身去:“小人必不负大姑娘所托。”   **   白芙抱着包袱,跟着白泉往外院走。   白泉笑她:“还不给我,你抱着不沉吗?你倒比大姑娘还扒家。”   “什么扒家?”白芙嘟着嘴,她不知道哥哥又从哪学来的村话,大致领会得到意思,“姑娘不知怎么想的,一时聪明得我不敢认,一时又傻得厉害,好好的去江南置什么产,这么大笔财物也放心交给你。”   “你这个傻妮子,大姑娘比你聪明十倍不止,你好意思说她傻。”白泉屈指敲敲她的脑袋,“大姑娘做事,都迈出去四五步了,你还在原地打转呢。”   白芙道:“啊?”   问得白泉又敲了她一记:“算你傻人有傻福,跟了如今的大姑娘,不论府里乱成什么样子,总能护得住你。”   “府里乱什么?”白芙不服气,“你帮姑娘办好了差事,侯爷很快就能回来了,姑娘也不用去嫁给那个萧二郎,以后太太另外替姑娘挑个如意郎君,日子就都好起来了。”   “好?”白泉背着手,嗤笑了一声,“那是好,有我们这位当家太太,又有我们这位小侯爷,好大的乐子在后头呢。”   白芙闷住,要反驳,想一想许夫人和许华章干的事,又无话可说。   “侯爷去得太早了。”白泉的表情正经了些,“大姑娘若能多留两年,还能教一教小侯爷,把家业撑起来,偏偏太太是个分不清好赖的人,让外人摆弄得团团转,倒寒了大姑娘的心。”   白泉说着停住脚步,伸手划拉一圈周围:“妹妹,你看这雕栏画栋,好大气派是不是?败起来快得很呢,以后姓许姓张姓王,天知道。”   白芙呆立片刻,一阵风吹来,她抱着包袱打了个寒颤:“哥哥,你说得太瘆人了。”   白泉指了指她怀里:“不然大姑娘叫你预备这个做什么?”他口气缓了缓,“你别怕,也别多想,照常在大姑娘身边当差就是了。伏下的这条退路是大姑娘的,也是我们兄妹的,你放心,哥哥会好好做。”   白芙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踌躇了好一会,低声道:“哥哥,我觉得姑娘有点变了……”   “是不是从摔了脑袋后变的?”   白芙惊讶抬头:“哥哥,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白泉摇头,“我也不想知道。世上的奇人异事多了,就算多了大姑娘这一桩又怎么样?我只知道,大姑娘要是不变,你哥哥还在外院打瞌睡喂蚊子呢。”   他清淡眉目间涌上跃跃欲试的野心,伸手将白芙怀里的包袱一夺,道:“好了,哥干正事去了,你这脑袋瓜子不灵光,就别瞎琢磨,凡事听大姑娘的,错不了。”   一转身,挺直背脊,大步迈去了。   “……”   白芙目送他背影远去,无奈,只好空着手返身慢慢往回走。   她和白泉分开的位置离二门不远,走了没几步,外面一个小厮飞跑来,见着她连忙叫:“姐姐,这位姐姐留步,帮忙传个话!”   白芙奇怪地转头:“什么话?”   小厮撵上来,抹了把头上跑出来的汗,道:“是从前常来往的罗老爷来求见太太,说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要求太太,哎呦,他那模样,急得了不得,要不是哥几个拦着,就生往里闯了,把我这胳膊都掐出来一条印子,姐姐,不信你看——”   白芙这个级别的大丫头不是外院小厮随便能见着的,所以这小厮话多得不得了,说是传话,明着是献殷勤,白芙皱眉别过眼去:“我知道了,你出去等着,我去传给太太。”   她加快脚步重新往里走。却不是往正院,而是先去回禀许融。   才算计了人家的儿子,做老子的就上门来了,白芙心下不安,要讨自家姑娘一个示下才行。   许融正在卧房里把之前倒出来的首饰一件件往回塞,顺便也欣赏一二。闻言抬头,饶有兴趣:“来得真快。”   白芙提着心:“姑娘,不要紧吗?要是罗老爷知道——”   “他要是知道,现在就该跪死在英国公府门前了。”许融截断她,“还有空跑我们家来求情?”   一语把白芙点醒:“姑娘说得对,他至多知道罗二爷被张小爷抓走了,不知道罗二爷究竟干了什么,也无从知道我们的事。”   她定了心,哥哥说得不错,凡事听姑娘的就行了。“姑娘,那我现在去告诉太太。”   许融丢下手里的珠串:“我和你一道去。”   正愁没机会去英国公府看热闹呢,现成的梯子送上门来了。 第10章 张老夫人的决断   罗老爷,又称罗指挥使,官授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附注:虚衔,寄禄,不到任,不理事。   白话讲就是光拿钱不干活,也不拥有这个可怕官衔下的任何实权。   本朝官制发展到此,很多官职应时应地发生了变化,比如罗老爷这个祖荫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就只能算是个荣誉职称,手里没大印,连个锦衣校尉都调不动,儿子叫国公府抓了,都只有来求老交情的吉安侯府帮忙。   待客的前厅里,许融立在许夫人身后,听了几句有数了:张维令光天化日下打人掳人,茶楼拦不住,可也不敢担这个干系,来喝茶的各路闲人都有,恰有一个认得罗二爷的,告诉了掌柜,掌柜就忙忙派人往他家报信去了。   都不是一般人,神仙打架去吧,小店是管不了。   许夫人坐着,感觉很懵,也很丧气:“罗老爷,不是我不肯伸手,可我的章儿还下在大牢里,我有什么办法呢。”   罗老爷体胖,一路赶来本已满头的汗珠,一听,又渗出几滴来:“夫人,话不能这么说,我家二哥儿和英国公府从无来往,忽然被那魔星张小爷抓了去,只能是为着先前和世侄一道出的那事,我不来求夫人,还能去找谁?”   许夫人一听,也有怨气:“罗老爷,这怪章儿吗?要不是你家二小子拉着章儿去那脏地方,他也不会遭这场罪,我连日府里事多,没空和你理论,你倒数落到我门上了!”   罗老爷忙道:“不敢不敢,老夫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报信的伙计形容得吓人,说当时就打了个半死,脸肿了有两个大,哎呦,都是做人父母的,夫人你说说我这心,他娘当时就昏过去了,才只好由我这个不会说话的跑了来。”   他这个软服得还算合宜,许夫人的脸色缓和了点,道:“我也不知怎么会出这个变故,是不是你家二小子又在别处得罪了张小爷?”   “不可能,世侄出事,我家二哥儿也吓得不轻,这一阵子门都少出,恨不得离那张小爷八丈远,怎么会去讨他的晦气?今日也只是约了个朋友去喝茶,谁知——唉!”   罗老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再三哀求:“夫人好歹和老夫一道去英国公府看看,要真是二哥儿另做了什么讨嫌的事,老夫也认了,若还是先前那桩,老夫独个上门只怕也没什么效用,还得大家一处碰头,把祸端分辩明白了,世侄也好早日出脱困境不是。”   许夫人渐渐被他说动,她倒不关心罗二爷怎样,但从萧夫人回去也有五六日了,她中间遣人催问过一回,萧夫人只回话要缓图之,着不得急,也不知她究竟办得怎么样,现有这个机会,去英国公府探一探也不错。   许融适时道:“娘,我和你一起去。”   许夫人愣了下:“你去做什么?”缓声劝道,“这不是去顽的,恐怕有许多不好听的话,你就别去受委屈了。”   许融懒得找理由,坚持道:“我想去。”   许夫人才拿她换了儿子,十分硬气不起来,叫这一缠,只好应了:“好罢。你跟在娘身边,不要乱走。”   **   赶到英国公府时,已是晌午过后。   许融连着出来两趟,午饭都没空闲吃,不过她之前在茶楼用了不少点心,倒也不饿,还有闲心打量一下英国公府的景致。   从外面建筑粗粗一看,与吉安侯府差不太多,及到门房通传,请他们进去后,一路行走,那差别方渐渐显了出来。   差在人。   英国公府的人丁要兴旺得多,当差的下人也要多得多,沿途各色执事人等来往不绝,手捧各样器具,但一丝不乱,也不喧闹,大家族的底蕴与规矩彰显无遗。   许融回想了一下自家府邸,嗯——真是自由而散漫。所以面子上好像还过得去,是因许华章领头闹出了一桩最大的乱子,下人们那些反而就不算什么了。   “这位小哥,府上张小爷抓进来的那个人乃是犬子,他现在怎么样了啊?”罗老爷惴惴地向引路的小厮探问。   小厮瞥他一眼,摇头:“小的不知。瑞华堂就快到了,大人亲自问我们老夫人吧。”   英国公领着长子次子驻守在外,英国公府里里外外常年做主的就是这位英国公夫人,张老夫人既是原配发妻,又为英国公育有一女三子——最小的即是四十岁上才生下的幼子张维令,不但在府内积威甚重,说一不二,就是在整个京城勋贵圈里也深受敬重,无人敢轻拂她的面子。   罗老爷只好闭嘴。   瑞华堂到了,上首却空着,张老夫人还未到。   婢女奉上茶来,细声细气地解释:“这个时辰不巧,老夫人刚刚午歇,需得起身缓一缓,才能过来。”   许夫人能说什么,那只有等。   **   英国公府内院。   婢女并未扯谎,张老夫人确实歇下不久,闻得许夫人求见,才又由身边人伺候着起身。   “不见他们也罢了,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累得您连个觉也歇不安稳。”大丫头一边半跪着替张老夫人穿鞋,一边抱怨道。   张老夫人揉着额头:“歇什么,不过是干躺在这里。”她放下手,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道,“你说得也对,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我这眼睛哪里闭得上。”   另一个大丫头捧过茶来,张老夫人不想喝,大丫头软声劝了一句,张老夫人才接过来,沾了沾唇,又递回给了她,问道:“令哥儿那个混小子怎么样了?没再胡闹吧?”   大丫头回道:“楚嬷嬷亲自在那里看着,老夫人放心。”   张老夫人声音冷下来:“那个姓罗的呢?死了没有?”   “没有,大夫熬了药,才灌他喝下去了。小公爷的胳膊还折着,伤不了他多重,那一头血就是看着唬人罢了。”   张老夫人冷哼了声:“那是便宜他了。”   大丫头放好茶盅,取来抹额,轻手轻脚地替她系着,嘴上道:“老夫人身子要紧,千万别动怒。想出气,不如叫那姓罗的和许侯爷作伴去。”   另一个大丫头凑趣:“你忘了,大姑奶奶前儿才回来求了情,老夫人心疼外孙,已经答应把许侯爷放出去了,倒是那间监房正好腾出来,给姓罗的独个住去。”   两个丫头身在内院,并不十分清楚内情,只是想宽张老夫人的心,一递一个地说话,张老夫人面上却未露出一丝笑容,额头的纹路反而又深了些。   显然忧烦更甚。   两丫头:“……”   渐渐不敢说什么了。   悄无声息地服侍张老夫人穿戴齐整,张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一时未动。   好一会之后,长叹道:“儿女都是债啊!”   **   张老夫人终于来了。   许夫人许融和罗二爷一齐站起迎接。   张老夫人的目光额外在许融身上绕了绕,向着许夫人和蔼开口道:“把你家大丫头也带来了?鲜灵灵的,模样出落得越发好了,只是可惜和我们家没个缘法。”   许夫人之前为许华章的事跑了几趟,从来也没看过张老夫人这般好脸色,一时受宠若惊:“哦、哦,您过奖了。”   回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加没去想张老夫人的话背后有什么深意。   许融在旁眼神一闪,她听出来了。   按照萧夫人的安排,她和萧伦的亲退了,又连上了和萧信的,嫡外孙庶外孙都是外孙,张老夫人在公开场合不可能说“没缘法”,会这么说,只能表示在张老夫人的认知里,是许家和萧家两个家族断了亲。   这是张老夫人的决断。   真是老姜弥辣,快人快语。   许融陡然轻松起来,如此她来的目的就只剩下了旁观,顺着张老夫人的话,她含笑福了福身。   闲适之态引得张老夫人又多看了她一眼,一旁的罗老爷等到这时已是极限,顾不得什么,向前便一跪道:“老夫人,犬子无状,不知怎么冲撞了小公爷,小公爷将他抓了来,这么些时候想来也出够了气,就求老夫人高抬贵手,让晚辈把这个小畜生领回去教训吧!”   张老夫人候到他一篇求饶说完,点点头:“那你就领回去罢。”   罗老爷:“……”   他吓了个不敢置信,表情滑稽地仰起肥壮的脖子来:“老、老夫人?”   张老夫人淡淡道:“你的儿子确有过错,令哥儿不是无故抓他,究竟他干了什么,你回家后自去询问,好生训诫。若是还教不好,叫老身知道在外面行那些不该行的事,说不该说的话,就不要怪老身越俎代庖,去信国公爷,请国公爷替你教了。”   一听要惊动英国公,罗老爷更加魂飞魄散,轻易救到儿子的喜悦都吓得无影无踪,一迭声道:“是,是,晚辈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他,管不好就不放他出来了!”   张老夫人即命人领他去接罗二爷。   罗老爷本为事主,结果三言两语就叫打发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又糊涂又担心地去了,连招呼都忘了跟许夫人打。   许夫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好一会,到张老夫人在上首落座,她才想起忙道:“老夫人,他家的都放了,那我家章儿——?”   着急忐忑着又不敢说完,怕再惹恼了张老夫人,把她轰出去。   张老夫人点头:“也放了。”   当着许夫人的面,叫人去宛平县衙传话。   许夫人喜极而泣,站不住也坐不住了,捏着帕子就要告辞,里头的许多问题都想不起再问。   这份糊涂劲啊。   怪不得把偌大一个侯府的家当成这样。   张老夫人对着她本懒得再说什么,见到一旁立着的许融,许融也未说话,许夫人要走,她就跟在许夫人身侧,似乎顺从柔婉,但是细一看,她的状态与许夫人又是不同的。   她眼底没那份懵懂劲儿,而是清澈清明。   那必然是因“有知”才有的眼神。   那事就不能这么含糊过了。   张老夫人开口:“许夫人留步,老身还有话要说。” 第11章 依然一笑作春温   许夫人被迫坐下,一颗心重新提到半空:“老夫人——?”   张老夫人没应她,眯着眼看了一眼许融,慢慢道:“我老了,眼也花,才瞧见大姑娘额上这痕迹,都请了哪些大夫瞧过了?果然治不好了吗?”   许夫人怔了一下,她本来也记挂着,因出了许华章的事,许融自己又从来不放在心上,她就给忘了,见张老夫人忽然提起来问,她想了想才道:“就是太医院的杨大夫,还有章儿,这孩子担心他姐姐,也出去寻过别的神医,结果——”   结果一去没回来。   许夫人脸色哀怨了一下,又转为急切,“老夫人,章儿在牢里关了这么些时日,也不知落下多少伤病,我这心里,实在油煎也似。”   她不算含蓄地表达去意,张老夫人又看了一眼许融。   许融眉目自然舒展,以张老夫人的眼光看,她仪态不算顶好,坐立都有一份随意,可这份随意在以许夫人的言行为背景——或者说衬托下,反而显出别样的大方与洒脱。   察觉到张老夫人的目光,许融唇角翘起,回以微笑。   不过基本社交礼貌。   张老夫人却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因受辱而仇恨,不因破相而自卑,也不以被至亲忽视而怨艾,平生遭际至此,都仍可作一笑。   太太平平的时候看着都是差不多的小姑娘,到碰上风雨了,才显出这根秀木来。   如此佳媳。   “可惜啊。”张老夫人这一声说得情感真切多了。   可惜两家没有缘法。   许夫人:“啊?”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她根本没听懂。   “我说你家大丫头的伤。”张老夫人没好气道,她看一眼许夫人都觉得脑壳疼,娶妻娶贤,娶到这种的,只怕先吉安侯在地底下都不敢闭眼。   “太医院那些太医们,本领是有的,只是开惯了太平方子,对这些细伤也未必在行,我这里有一个姓李的大夫,最擅治跌打损伤,令哥儿的胳膊就是他一直在治的,待明日空了,我叫他去给大姑娘瞧一瞧,女孩儿家的脸面,总是第一等要紧的事。”   许夫人听了,也不是不欢喜,忙道:“那就多谢老夫人了。”   又叫许融,许融从容站起,行礼致谢。   她不太激动,并非不在乎容貌,而是现有的颜值已经够她自恋了,锦缎华彩秀丽无边,补不补上那朵花,没那么要紧。   况且,张老夫人是第一天知道她受伤吗?张维令在教坊司嚷嚷过,满京城都知道她毁了容,并没见过英国公府有任何表示。   她不是认为英国公府必须补偿她什么,本来与英国公府也没什么关系,不能因为萧伦干了坏事,他的亲戚们就都得出面替他擦屁股。   问题在于,这份迟来的补偿,一直不来,没什么错,终于来了,反而变味。   张老夫人的笑容淡了,目光更深了,招手叫许融:“融丫头,到我这里来。”   称呼变得亲近,许融走过去,叫张老夫人拉住了手,在掌心轻拍了拍:“你受委屈了,以后空了,不妨常过来坐坐,我这里也有几个丫头,你都认识的,我老婆子这把年纪,门也不大出了,就爱看见你们年轻小姊妹在一处热热闹闹的。”   许融笑道:“是。”   她应得痛快,根本没往心里去。谁爱和这些满肚子弯绕的所谓豪贵人家打交道?勾心斗角多了,人都老得快,有损她回春的颜值。   她给自己的未来已经安排好了,等白泉那边有了回音,她就把自己的嫁妆捞出来跑路,去江南悠悠闲闲地美完这辈子。   张老夫人:“……”   她不想承认自己感觉到了这个年纪极其罕有的挫败。   这还是个十七八的姑娘?   简直无从入手。   “你娘,是个糊涂人。”   张老夫人终于没耐心再绕圈子了,给什么好处都接着,给什么话也都接着,却不给她留一点话缝,这么绕到天黑,只怕也绕不出个正经名堂。   无辜躺枪的许夫人:“……?”   她知道这评语不算冤枉她,这点自知之明她其实有,可她好好坐在一边没说话呀,怎么忽然就说上她了。   就很委屈:“老夫人——”   “你不糊涂,办不出这一串事。”张老夫人不客气地道,她的年纪身份完全有资格训许夫人这么一句,“这么好的姑娘,就叫你这么亏待,许给哥哥又许给弟弟,你打听打听,谁家这么办事。幸而融丫头是个心宽的,但凡钻了牛角尖,有个好歹,你这会儿哭都哭不过来!”   许夫人哑口片刻,立刻更委屈了,且不服起来:“老夫人,这是我愿意的吗?都是萧伦办出那混账事,萧夫人一力护着儿子,老夫人先又不肯谅解,我逼得没办法了,才只好委屈融儿。”   “许侯爷为争个伎子,生生将令哥儿的胳膊打断,我不领人打到你门上去,就是留了情面了。”张老夫人淡淡道,“令哥儿固然也不争气,可他在我眼皮底下长了这么大,指甲大的油皮都没碰破过,出去一趟遭了这么大罪,一样是做娘的心,你知道心疼,我老婆子便不知道吗?”   许融觉得“油皮”的话略耳熟。   貌似许夫人也说过。   这些做娘的护短起来倒真是一个样。   只没人护到她身上。   许融低头笑了笑,这也没什么,她天生是个孤星,从来自管自,若真给她塞个成日嘘寒问暖把她当眼珠子疼的娘,她只怕还浑身别扭。   许夫人没话回了,只好懦懦道:“章儿不是有意的,再说,也是张小爷先说了融儿不好听的话,章儿急了,才动了手。”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次张老夫人认了:“令哥儿确实有些叫我惯坏了,嘴上没个把门,在家人人都顺着他,出去叫人挑唆几句,又容易跳起来。但真论心地,他原是不坏的。”   许夫人自觉居然占了上风,胸脯就挺起来:“我们章儿也是个好孩子。”   “……”这么个人,张老夫人觉得真是跟她说一句话都多余。   “融丫头,你怎么想?”张老夫人转了向。   许融爽快道:“我听老夫人的,既然都是好孩子,那这原是桩误会,到此了结便是。”   断胳膊的不是她,蹲大牢的也不是她,再深一步说,摔破脑袋的都不是她,她既没损失,就不必要求什么公道,早日回去捞嫁妆才是正理。   她这个外表把张维令和许华章都统称为“孩子”是有点趣致的,像是硬充大人,张老夫人却不点出,只是笑起来:“好丫头,你果然比你娘明白。”   这圆场话说得才漂亮,糊涂账只宜糊涂了,这时候了,还像许夫人那样扯谁对谁错,那是把每个人的脸皮都扯下来,血糊糊的,谁好看?   这时候糊涂,才是聪明。   张老夫人又深深看了许融一眼:“融丫头,论起来这些小子都皮得很,吃些教训也是应该。前前后后唯有你,是认真吃了大亏,你心里果然没有一丝想法吗?若有,你都说出来,当着你娘的面,老婆子拿大给你做一回主,必叫你心里舒服了。不然年轻轻的,若是存下什么过不去的心思,可是不好。”   这是还不放心她。   许融好笑:“老夫人,当真没有。我娘明白亏待了我,先都许诺过,多给我添一份,我虽不在乎这个,总是我娘的心意,也就如此罢了。”   嘻,她可在乎了。   所以乘机说出来,免得回去以后跟萧信的婚事黄了,许夫人再把条件也反悔。至于没有明着说出“嫁妆”二字,那是受了萧信的启发,萧信这个小古板听不惯的,约莫就应该是她一个未嫁姑娘该有的言谈尺度。   张老夫人果然未觉出异常,点头道:“这是应当的。”向许夫人道,“等融丫头说好了亲事,出门子那日,你送个信来,老婆子这里也有一份添妆要送给她。”   许夫人还未跟上形势,傻兮兮道:“啊?萧夫人说了,就定在明年二月,我想多留融儿一阵子,她都不同意。老夫人,不然你和萧夫人说说,叫她缓一缓——老夫人,你怎么了?算了,算了,我不多嘴了,把章儿放出来就是了。”   她委委屈屈的,张老夫人好不容易把铁青的脸色压回去,深吸了口气:“这件事,明儿叫映玉和你说。”   映玉是萧夫人的闺名。   许夫人又茫然了,说什么?张老夫人这到底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张老夫人下了逐客令:“行了,你不是担心儿子吗?快回府去看看吧,我这里就不留你了。”   这一声比什么都灵,许夫人立刻站起来,草草告辞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走到门边,才想起来把许融拉下了,忙又回身等她,催促:“融儿。”   许融本想走的,但张老夫人没放手,她就落了半步。   “融丫头,”张老夫人不但没放,拉她的手还紧了一圈,苍老的声音低低地道,“你同我交个底,你心里便没一分怀疑亏待你的也有老婆子吗?”   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啊。   许融轻柔笑道:“我信老夫人的拳拳爱子之心,在老夫人眼里,张小爷的安危一定比任何人家的是非官司都值钱。无论怎么样万无一失的局,都不会让老夫人放心令张小爷涉入。”   所以罗二爷的出现一定只是萧家一府所为,不可能有英国公府合谋。   她敢让白泉去引君入瓮,正是确认了这一点。   她不想在张老夫人面前表现得多出挑,那没好处,就补了一句:“这样简单的道理连我娘都知道,所以哪怕萧夫人主动递话,我娘都从未怀疑。”   张老夫人闷哼了一声。   许氏那不是知道,那就是纯粹的蠢!这道理简单,可她根本想不到有这个弯绕!   “好孩子,你去吧,家去好好养伤,等着明儿大夫去瞧你。”张老夫人终于放开了手,“不要再想烦心事,那些,与你都不相干了。”   许融含笑福身:“是。” 第12章 萧二公子,你有吃的吗?……   许夫人归心似箭。   一路上催着车夫,恨不得马车轮子转到飞起来。   走了一阵想起来,不及回到府里等待,又命车夫掉向往宛平县衙去。   许融没什么兴趣去接许华章,可出来时太急,她跟许夫人同乘一辆车,不好半途跳车,只好跟着被颠过去,到终于下车时,腰腿都颠得发酸发麻,白芙连扶带拉才把她弄下来。   这么辛苦地过来,却扑了个空。   宛平县衙的县令倒霉得很,辖区里一大片豪贵,此前得了英国公府的令把许华章下了大牢,可他本身并不很敢得罪吉安侯府,如今见两家像是冰释前嫌的样子,亲自出来保证:“小侯爷已经走了,本官亲眼看着放的人,这些时日也并没敢亏待侯爷,本官和小侯爷又没什么仇怨不是,夫人您放心,小侯爷胳膊腿都康健着,毫毛都没掉几根——”   唠唠叨叨一通解释,怕许夫人回头再来寻他麻烦。   许夫人这时候哪有空听他啰嗦,听说儿子已经回家,忙忙又爬上马车,催着车夫驾车离开。   又一通路绕下来,终于回府时,天色已近黄昏。   抄袖站在阶上的门房小厮迎过来行礼:“太太——”   许夫人迫不及待地掀着车帘,打断他:“章儿回来了吧?”   小厮苦巴着脸:“回来了——又走了!”   许夫人惊呆:“啊?”她忙问,“去哪里了?莫不是去英国公府找我们了?”   许夫人显然自作多情,小厮摇头:“去长兴侯府了,小的们想拦没拦住。”   许夫人倒抽一口气:“什么?他刚回来,不在家呆着,跑去萧家做什么?!”   小厮往车里张望了一眼,道:“侯爷听说了大姑娘要改嫁给萧信的事,十分生气,说要给大姑娘出气,就走了。”   “这个混小子!”   饶是许夫人这么肯护短心疼儿子的,这时候也气了个倒仰,又回味过来那小厮的话怪异,气得又啐了他一口:“什么改嫁,你娘才改嫁呢!”   小厮皮实,挨这一句不痛不痒,吐吐舌头道:“小的不会说话,太太别生气。侯爷刚走没多大一会儿,太太现在追,也许还追得上。”   许夫人还有什么说的,只有去追。   许融是真不想坐车了,可这种娘,这种弟弟,终究目前还跟她捆在一块,不能眼瞧着他们出去闯祸再把她给坑了,只得面露菜色,颓颓地挨靠在车厢壁上。   好在长兴侯府离着吉安侯府不算很远,都在西城区,又颠过两条街,终于到了。   酡红的晚霞已铺了半边天,夕阳的余晖懒洋洋赖在人间。   就在这很有些诗意的场景中,许融走进长兴侯府,见到了萧信和许华章在地上滚成一团的画面。   萧信明显是占上风的那个,他年纪大两岁,身量也高些,把泥猴似的许华章按在底下,捏拳头就要揍下去。   许夫人几乎晕倒,尖着嗓子叫了一声,音都破了:“章儿——!”   萧信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见着别人家长来了不好动手,那一拳就没揍得下去,许华章瞅见机会可不客气,屈膝就顶萧信——顶的位置是不好说的阴损,上手也不闲着,去掐萧信咽喉,亏着他实际动作起来没那么快,萧信察觉,避了一下,反手把他胳膊用力一扭,许华章就“啊”地大叫起来。   “你放开小爷,你敢伤了小爷,小爷今天单枪匹马失了算,明天带人来弄死你!”他还想啐萧信,但是人躺着,口水吐出去落回了他自己脸上,气得他呸呸不绝。   许融:“……”   她跟许华章十分不熟,但有限的一点印象里,他还算像个豪门子弟,如今这副市井泼皮的模样,又蠢——许融简直不忍直视。   连许夫人也:“……”   愣了一下,终究是疼儿子的心占了上风,她忙抢上前去:“章儿,你没事吧?”   萧信已经将许华章的胳膊放开,站起到一边去。他衣裳都没怎么乱,表情也迅速恢复到了一种事不关己的状态。   “娘,你来了!”许华章大喜,翻身爬起来拉住许夫人的手,“娘,别叫姐姐嫁给他,他一个庶子,哪里配得上姐姐!”   许夫人为难道:“章儿,你能出来——”就是答应了人家的不平等条件啊。   许华章不怂:“那又怎样?我已经出来了,不用再怕他家。”他又瞪萧信,“你要是敢不依不饶纠缠我姐姐,我绝不放过你!”   “闭嘴。”   许华章听见声音来源,转过头去张大嘴巴:“啊?”   许融板着脸道:“我叫你闭嘴。”   她想再说两句,忽然一阵心虚气短,站都站不稳,要不是白芙连忙从旁扶着,她得当场栽倒下去。   “姑娘,你怎么了?”白芙吓着了。   许融想了想,虚弱地道:“我应该是饿了。”   白芙忙道:“可不是,姑娘大半天跟着太太,午膳都没用。”   许融上午吃了茶点,但那几块点心哪里顶得了一天,其实白芙也没空吃,但她不比许融身子骨弱,所以尽管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还能撑得住。   许融抬脸问萧信:“萧二公子,你这里有吃的吗?”   她坚决不愿意饿着肚子再颠回府去,这副身子经不起这么糟蹋,她得爱惜着点。   少女脸色白得近似透明,萧信看了她一眼,平淡点头:“有。”   他转身要去拿,许华章嚷嚷:“姐姐,别吃他家的东西,我们回家去吃。”   许夫人让他一叫,一个激灵忽然反应过来,忙也叫住萧信:“二郎,章儿这孩子不懂事,不该来你家寻你的不是,你看在他年纪小的份上,别和他计较,也别去告诉你家太太了,啊?”   不论谁打输谁打赢,这一遭是许华章主动闯到萧家来打人,那他就是不占理。打了萧信不要紧,就怕萧夫人再做文章。   许融:“……”   她要不是这会儿饿得快昏头,真想叫许夫人也闭嘴。   都直接闯到人家宅子里来了,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想要萧夫人不知道?做梦呢吧!   萧信道:“外祖母来了,太太正陪着说话。”   言下之意至少此刻萧夫人是没空来理会的。   许夫人听了半是放松下来:“那我们快走罢。融儿,你忍一忍,出去娘就买点心与你吃。”   倒也不是不行。但许融得知张老夫人来得这么快,心中一动,此事既已十拿九稳,她就是不饿也不愿意走了,道:“娘,我眼前都发黑,实在走不动了,你和章哥儿先走,我在萧二公子这里吃些东西再走。”   许夫人“啊”了一声:“这怎么行?”   许融扶着额头,晕晕地道:“怎么不行?我们只一辆车,一道回去也坐不下,你和章哥儿先回去了,再派车来接我。”   其实许华章是骑马来的,但许夫人想不到这层,一听觉得有理,就犹豫了:“融儿,你真这么难受?”   许融“嗯”了一声,眼睛都半闭起来,一副已经饿晕的模样。   许夫人也心疼了,可既不敢叫闯了祸的许华章再留在这里,也不敢叫许华章先走,她留下等许融,恐怕许华章离了她的眼,转眼又去新闯出一个祸来。   她没决断,就只好听了许融的:“——那好罢,你在这里,娘回去了立刻就叫车来接你。”   她拉着许华章走,许华章不愿意,许夫人拍了他两下,急得快落下泪来:“小孽障,你想叫娘的这颗心替你操碎了吗?!”   许华章再混不能跟亲娘动手,只好一万个不情愿地被拖走了,临走还冲萧信放狠话:“离我姐姐远点,我姐姐不会嫁给你的!”   许融睁开眼,无语地看着他终于远去,跟萧信道歉:“他不懂事,你下回想揍他就揍他。”   和许夫人一样的开头,完全不同的结尾。   “……”萧信道,“他护着你,才来找我的。”   “那改变不了他欠教训的本质。他就是吃的亏还不够多,才这么成天到处地惹事。在外面多挨两顿毒打,也许还老实些。”许融说完,笑了笑,“毕竟,他没有第二个姐姐能替他卖给别人家了。”   白芙受了触动,表情不由忧伤,低低道:“姑娘。”   萧信默然片刻,道:“跟我来吧。”   “去哪里?”   “我姨娘那里。”   许夫人尚在时,萧信可以招待许融,但长辈走了,萧信就不能单独把她领进身后自己的院子了,萧夫人在待客,他只有把她带去生母那里。   他们这么一路走过去,是很有些惹眼的——作为萧世子的前未婚妻,许融从前当然来这里做过客,府里也有下人认得她。   令人侧目。   许融顾不得那些悄悄投到她身上的目光都是什么意思,她真饿得慌了,气都有点喘不上。   恍恍惚惚终于进到一间院落,一盘糕点递到她面前,她伸手抓了就吃。   马上噎到。   许融不管,硬往下咽。   咽下去就好了,饥饿压过一切需求。   又一杯茶递到她眼前,一只手顺着她的背脊帮忙拍抚,同时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劝道:“哎呀,饿坏了?别着急。” 第13章 明日之后,就是陌路   许融一口茶一口糕,吃得头也不抬,三五块后,才攒出劲来,向坐在她侧边的妇人看去。   妇人身穿藕荷色褙子,花纹很素,只在襟边绣了一圈兰草纹,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斜插两只银钗,双手摆在膝上,手腕处套有两只细细的银镯,除此外,再无妆饰。   许融试探地叫道:“韦姨娘?”   妇人露出柔怯笑意,应声:“哎。”   许融难得惊讶起来。   不是因韦氏的寒酸,而是因为她的容貌——从萧信的年纪推算起,他的生母怎么也该在三十五岁上下了,可韦氏看上去至多只有二十七八,不但如此,她眉间始终萦绕着一股轻愁,眸若含水,水波还怯生生的,好像随时都能被人吓一跳,这分怯意令她更为年轻,粗粗一看,说是双十年华都有可能。   这是顶级小白花颜啊。   许融一边起身,一边不着痕迹瞥了一眼靠近门边站立的萧信,怪不得成天那么阴沉沉又别扭的一张脸还能透得出清俊来,亲娘给的底子实在是好。   她福身要见礼,韦氏忙把她托住:“大姑娘,不必、不必多礼。”   她像是很不惯与人应酬,短短一句话也说得有点生涩。   见到许融从善如流地重新坐下,她才放松了点,轻声细语地道:“大姑娘,你还饿吗?我去厨房给你弄一碗汤面来吧,这些点心都凉了,吃多了对肠胃不好。”   说实话,韦氏这里的糕点品质很不怎么样,干的干涩的涩,比许融在吉安侯府吃的差远了,所以她才第一口就噎着了,同理可推,她这里的面多半也马虎得很。   不过许融不只是为了吃的来的,所以她点头:“有劳姨娘了。”   韦氏抿嘴一笑,站起来出去了。   她还真是亲自去。   白芙在一旁都暗暗咋舌:韦氏的处境,从屋里陈设从她自己的装扮上都看得出来,但怎么也是半个主子,且生养了男丁,就在长兴侯府里混成这副样子,真是——简直对不起她那张脸。   此时许融把盘子里余下的两块糕点推向她,示意:“你到门边去吃,看着点人。”   白芙会意,端起盘子走开,许融又伸手相邀:“萧二公子,请坐。”   萧信顿了下,迈腿走过来,捡离她最远的一张椅子坐下。   许融忍俊不禁,敲了下桌面道:“别防着我了,明天我们应该就没关系了。”   萧信眼神一凝:“你怎么知道?”   “我和娘才从英国公府过来。”许融简单和他说了说经过,末了道,“张老夫人这个时候还过来,除了叫你家太太打消主意,没有第二个可能。”   萧信舒了口气,眉目都平顺了些,但他不能完全放心,又问道:“外祖母可以说服太太,那你家呢?”   许融看他一眼,她突然发现萧信年纪真挺小,他才和许华章打过架,衣裳虽没乱,但许华章阴招太多,全往他头脸咽喉等处招呼,把他发髻扯乱了,他现在额前落了点碎发,神情又放松了,那股戾气不见,整个人都透出些稚气来。   “萧二公子,你今年多大了?”   许融的好奇来得随意,她也就随口问出来。之前都是凭猜的,十七八/九都有可能,具体哪个数不知道。   萧信抬眼看她一下,目光透着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了:“十七。”跟着便道,“许姑娘,现在在说正事。”   许融“哦”了声点头:“好,说正事。”   心下啧了声,真是个未成年,比她这个壳子都小一岁,亏得没成,不然怎么下手。   她面上稳重得丝毫看不出来:“我家你很不用担心,只要萧夫人来退,我娘一定准的。”   萧信其实也知道,只是要得她一句准话,如此两人可从此分道扬镳,各行各路。   他道:“许姑娘,今日之后,我们就不必再见了。”   许融一笑,点头:“是。”   她也正打的是这个主意,所以才借故跟过来,提前把话跟萧信交待明白了。明日之后,就是陌路,他们曾经联手做过的事,自然也随之掩埋在了过往的时光里。   “姨娘回来了,姨娘给我吧。”   白芙在门口出声道。   韦氏往旁边躲了躲:“不用,才从锅里盛出来,恐怕烫着你。”   她自己端着一个蓝花瓷碗进来,果然热气腾腾的,是一大碗素面,上面只点缀着几颗葱花,但面汤黄澄澄的,散发着香气。   韦氏唇边露着小小的笑涡,看上去很高兴:“厨房里正熬着两只老母鸡,我问她们要了两勺鸡汤,大姑娘,你尝尝。”   许融尝了,自然是好吃的,有鸡汤打底,味道怎么也不会差,不过她吃了没几口,外面就传话进来,说吉安侯府接她的车来了。   许融道:“叫他在外面等一等,我吃完了就走。”   她埋头继续吃面,真的把一大碗汤面都吃完了。   最后站起来告辞时,她动作慢腾腾的——有点吃撑着了。   白芙知道她的饭量,出门后小声道:“姑娘吃不下,说出来就是了,不然我替姑娘吃也行。”   许融道:“那碗面是韦姨娘做的。”   “什么?”白芙吃惊,旋即又恍然明白,“怪不得说问别人要了两勺鸡汤——我听着这话也怪,只是没姑娘想得深。”   两人行到府外,此时夕阳已经落了山,许融在暮色里登上马车,坐好,摸了摸小肚子,道:“所以,只有我吃掉了。”   长辈亲自下厨做的吃食,自然应该吃完,吃几口丢下或者分给下人都很失礼,这个理白芙是明白的,她只是纳闷:“这府里怎么回事?姨娘要一碗汤面,得姨娘亲自跑腿,亲自下厨,我以前听过萧家有个姨娘特别受宠,萧二公子的姨娘看样子是不得宠的,可也不至于过这样的日子吧?”   也太惨了。   什么都亲力亲为,得脸的大丫头手底下还能有两个小丫头打打下手呢。   车上闲坐无事,正好听听故事消食,许融顺口问道:“那受宠的是哪个姨娘?”   “好像姓阮。”白芙不太确定地道,“听说原来是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家里坏了事,才被萧侯爷讨了来。萧夫人本不同意,把英国公府都惊动了,张老夫人亲自出面约束女婿,事快要黄了,萧夫人却刚好犯了个错,不知是管家没管好还是什么,闹来闹去,到底还是让阮姨娘进了门。”   白芙歇了口气,接着道:“只是英国公府也不是好欺负的,阮姨娘虽然进了门,只能在府里面得意,很少能露脸到外面来。所以哪怕像我们这样和萧家关系近的,知道的都不多。姑娘要是想知道,明天我想法打听打听去。”   许融摆手:“那不用,明天就和他们没关系了,管他们家事作甚。”   白芙笑起来:“也是,他家好也罢歹也罢,萧夫人再厉害,也欺负不着姑娘了。”   **   长兴侯府。   韦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感叹:“这位大姑娘胃口可真好,这府里的姑娘都吃不了这么一碗呢。”   萧信本来要走了,忍了忍,没忍住,转头道:“她吃不了,硬撑的。”   韦氏惊讶:“啊?那不把身子撑坏了?”   萧信没好气回道:“要不是姨娘你亲手下的面,她不用这么撑。”   “……”韦氏终于听明白了,但她低下头去擦桌子,假装没听懂。   萧信已经回头,就越性迈了两大步冲过来:“厨房那些人怎么回事?这院子里的人又都哪去了?既然姨娘横竖都使不上,为什么不撵回去算了!”   韦氏糯糯地道:“二郎,你别着急,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不便,她们伺候我不伺候我,都不是大不了的事,你别把撵人的话挂在嘴边,多得罪人呀。”   萧信气得喘了口气,站在那说不出话。   “你这孩子,怎么长大了还和他们过不去呢,”韦氏叹了口气,“姨娘从前就和你说,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姨娘什么都不求。”   萧信冷笑一声:“我平平安安?一辈子叫人踩在脚底下,别人不要的都丢给我,这就是叫姨娘安心的平平安安?”   韦氏脸色黯淡了,好一会后小声道:“二郎,你别这么说人家姑娘,也不是她愿意的事。”   萧信沉默片刻,转过脸去:“我没说她。我说这府里的人。”   韦氏低着头,重新擦起桌子,道:“是姨娘没用,连累了你。”   萧信立刻烦躁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想说什么,又觉得和韦氏实在说不到一块去,紧紧抿着唇,板脸要走。   韦氏不放心,放下布巾追出来叫他:“二郎,姨娘这里好好的,你别去找太太说撵人的事呀!”   把萧信的步子念得更快,飞一样从院门口出去了。   韦氏无奈停步,她倚着门边,望向院中苍凉暮色,含水的眸底,渐渐泛出一丝不一样的情绪来。   ——许融倘若能见,就会发现这个时候的她,确确凿凿是个三十往上的妇人了。   **   差不多时候的长兴侯府正院。   萧信即便真闯来要求撵人,也是见不到萧夫人的。   因为张老夫人仍在这里,还没有走。   把许夫人治得团团转毫无还手之力的萧夫人正靠在床头,有一声没一声地抽泣。   她左半边脸上赫然一个通红微肿的巴掌印。   那是张老夫人一进门来时刮的,当时刚把下人都遣出去,萧夫人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劈面就挨了一记耳光以及张老夫人的厉声训斥。   “你做的好事!” 第14章 教女与教子   “呜……”   “你还哭,你娘打屈你了不成!”张老夫人紧皱着眉头训斥,“这把年纪的人了,做事没个成算,想一出是一出,把世人都当做傻子,你以为独你一个聪明?非得哪天跌个大跟头才罢!”   “娘,我这跤跌得还不够大么?”萧夫人一声抽泣,拿帕子掩住了眼睛,“您瞧瞧我的日子,丈夫离心,儿子不省心,如今连亲娘都不待见了,我还有什么活头。”   “呸,少同我装可怜,不要说这府里,连娘家、亲家府里你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哪里还有不如意?”   萧夫人身子侧了侧,有点闪躲的意思:“娘,我哪有——只有许家是我去压着的,那也是为了伦儿,没法子的事。”   张老夫人伸手点她:“你还抵赖,打量我是你亲娘,终究不能拿你怎么样?我告诉你,那姓罗的口供是令哥儿抓了审出来的,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如今我把令哥儿押在家里,亲自来问你,就是给你留了余地,不然,令哥儿那性子你知道,炮仗似的,打上门来问你这个做姐姐的为什么陷害他,嚷嚷得你满府都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萧夫人帕子下的脸孔有点变色。   怎么会是维令抓人审的——她还真不知道。   张老夫人劈头盖脸教训了她好大一会功夫,她知道事未周密,叫张老夫人察觉了风声,但没想到根子是从张维令那儿来的,这个小弟成天只斗鸡走狗,行他纨绔那一套花样,怎么忽然机灵起来了?还是罗二出卖了她?不对,他不敢,他自己也捞不着好处——   张老夫人失望了:“你还想推给谁?许家那宅院跟筛子似的,谁想渗进去都不难,但令哥儿的行踪外人哪里算得准?只有家贼——家贼难防啊!”   张老夫人的声音变得嘶哑,萧夫人受不住这话,丢下帕子抬头叫:“娘!”   张老夫人目如枯井,定定地看着她:“映玉,知女莫若母。我冤不了你,你要是还嘴硬,我这就走,以后你也不必再来见我,好好地做你的侯夫人罢。”   意识到张老夫人是认真的,萧夫人膝盖发软,慢慢从床头滑跪下来。   “……我也没想到,娘,许氏废物得提不起来,全副本事只有一个哭字,可撞对了时候,她这一件本事就闹得几家灰头土脸,我只是想叫她老实下来。可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我就想先拿住他家一个错——”   “你就把主意打到了你弟弟头上。”张老夫人冷冰冰地道,“你知道我疼他,谁得罪了他,我都护着他,你就设计叫他和许家的小子起冲突,借你亲娘的手替你做这脏事,你当家作主,多大的本事,谁都叫你耍得团团转!”   萧夫人复又抽泣起来:“娘,我没有,我真的没想到令哥儿会伤得这么重,他惯常和别人胡闹,都是他占上风。他是我亲弟弟,我疼他还来不及,就算一时错了主意,又怎么可能想害他呢?”   “我信你没想。”张老夫人淡淡道,不等萧夫人松一口气,她声色立刻俱厉起来,“但你真的疼他,连万分之一受伤的风险都不应该叫他冒!许家那丫头都明白的事,你做亲姐姐的,难道还要我这么当面告诉你?!”   萧夫人先惊得胆颤,旋即又发愣:“许家?许融?她知道什么?”   “什么都知道。”张老夫人冷道,“你选的儿媳,你不知道她是什么脾性?就敢这么大模大样地把人家全家都欺倒,亏得她比她那个娘明白太多,不然都撕罗开了,莫说你,连我这张脸面都保不住。”   “她怎么会知道?”萧夫人莫名不已,一时把自己身上的事都忘了,“那罗二难道是她挑唆的——”   “是罗家的长辈先找到了许家去。”张老夫人没好气道,“令哥儿性子急,在大街上抓了罗二,家里长辈知道了自然着急,和我们家搭不上话,就求到许家去了。许家太太活得像做梦,什么也没看出来,许丫头觉出来了。”   萧夫人没想到不但漏到了母亲耳里,连许家也知道了,心乱如麻起来:“——娘,那然后呢?”   “然后我把他们都打发了,许丫头有数得很,我做主把你换的糊涂亲事退了,她再没多说什么。那个罗家老爷,我叫他管好儿子,别在外面胡言乱语。”张老夫人说着,恨恨瞪了女儿一眼,“这么大的人了,儿媳都快进门了,还要我替你收拾这些首尾。”   张老夫人自觉操碎了一颗心,萧夫人却不领情,焦急地叫起来:“娘,怎么能退呢?”   张老夫人气得虎了脸:“怎么?”   萧夫人想说什么,快冲口而出时又顿住,皱着眉头想了半刻,不死心地转而道:“许融那个丫头我知道,比她娘强不了多少,我看她不一定就觉出来什么,娘恐怕是会错了意,既然没有摊开来说——”   “你还想要怎么说!”张老夫人手里要有拐杖,就直接敲过去了,“必得别人把耳光扇到你脸上,扇得人人都看得见,你才肯服这个软不成?你一辈子吃亏就吃在太要强上,到如今还改不了,我也管不动你了,只这一回你得听我的,明天就去许家,告诉许夫人婚事作废。原就是你和伦儿理亏,太把人家欺负死了,结下死仇,你是绝了自己的路!”   萧夫人急道:“娘,真的不能退,退了伦儿怎么办呢。”   提到外孙,张老夫人口气缓了缓:“伦哥儿还小,性子未定,错一回也就错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喜欢常家丫头,就叫他跟常家丫头定了也罢,若强扭着跟许丫头成了,像你跟女婿一样,天长日久地不对付,倒不好。”   “不是,娘……”萧夫人半瘫半坐在地上,眼泪直流下来,“我不是存心欺人,我真的是没办法,伦儿他……”   她退无可退,吐出一句话来,张老夫人心中大震,头脑一晕,险些栽倒。   萧夫人忙膝行着过来:“娘,娘,你怎么了?”   张老夫人坐在椅中,无力地推了她一把:“你别叫我,你,你们——”   她从心底里叹出一声来:“糊涂啊!”   **   长兴侯府里张老夫人在教女,另一边的吉安侯府里,许夫人则在教子。   “章儿,你从今以后就老实呆在府里,没有娘的允准,哪也不许去了。”许夫人看上去十分严厉,“要是叫我知道你私自出门,我就,就——”   她卡壳说不下去,忙低头琢磨起到底什么惩罚好。   刚回来的许融闲闲落座,道:“打断他的腿。”   许夫人骇了一跳:“那怎么行呢!”   “就是,就是。”许华章跪在地上迭声嚷嚷,“姐姐,你如今怎么这样凶了。”   他刚吃了饭,洗了澡,换了新衣裳,这会儿看着干净精神多了,他和许融的相貌不同,大约更像过世的许侯爷,细眉细眼的,每个小表情都往外抖落着机灵劲。   许融扫他一眼,不知是年纪小恢复得快还是怎么,就这精神状态,怎么也不像蹲了半个月大牢才放出来的。   她没接话,许华章自己又说起来:“姐姐,你放心,我保准不叫那个萧信娶你,他敢来,我有的是办法弄死他。”   许融挑挑眉,觉得他很应该被关回牢里去。   “哦?就你那些掐人咽喉吐人口水的招数?”   许华章有点恼羞:“我那是没准备好!我厉害的招多着呢,保管把他打得片甲不留,从此见着我们都绕道走。”   但许融这么一说,把许夫人的记忆勾起来了,她担心地道:“章儿,你姐姐说得对,你怎么能那样做呢?那都不对,那些话你也不该说。对了,你从前并不这样,这都是哪里学来的?”   许华章显然被宠惯了,很敢于在许夫人面前说实话,他爽快地道:“牢里学来的。娘,我告诉你,我对面住了两个仇家,他们的另外一个仇家使了钱,把他们关到了一起,两个人在里面就天天打,天天骂,可热闹了。”   “热闹什么,快别说了!”许夫人快晕过去,“章儿,你怎么不学好,跟人学这些东西?那坐牢的都是有罪的人,你承了爵,是正经的朝廷敕封侯爷,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和那些人可不一样,也万万不能学他们的样,啊?”   许华章道:“知道了,娘。”   模样一看就是有口无心。   许夫人不放心,想起来又道:“那些不干净的地方也不许去了,你才多大,那地方没个好人,还有罗家那个二小子,都是他叫你去,才引出这场祸事来,以后你也远着他些。”   许华章这回没有马上敷衍,而是把细长的眼睛眯了眯:“罗承安——”   罗承安就是罗二爷的名字。   许夫人听了,倒奇了:“你从前都叫他罗二哥,这是怎么了?”   许华章同样细长的手指摸了摸下巴,薄唇迸出句话来:“娘,我怀疑他阴我。”   呦。   许融坐直了些,她本来不想再开口,此时道:“怎么想到的?”   许华章道:“我关在那方寸大的地方这么久,哪都去不了,也见不到一个外人,只能干呆着瞎琢磨。我就总想那天的事,罗承安在路上碰见我,不像是突然赶巧地碰见,他那个伸脖子张望的劲儿,倒像是专门找我,后来我跟张维令打起来,他在旁边拉,拉得也不卖力,哼——我越想越觉得他有鬼。”   许融微微点头,这牢没白坐,居然坐开窍了。   许华章来劲了:“姐姐,我说得没错吧?这事没完,明儿我就找他算账去。”   许夫人受不了,忙道:“章儿,你才怎么答应我的?罗二是不对,不过张家那个魔星才把他抓去打了个半死,如此也抵过了。你不许再理会那些,安生在家呆着,养养身体才是正经。”   许华章听了一下子乐起来,咧嘴道:“张维令揍了他?嘿,肯定也发现他有问题了,揍得好,都是怎么揍的?”   “罗老爷说脸肿了两圈——”许夫人回答到半截发现不对,勉强板下脸道,“章儿,你到底听话不听话?”   许华章听了这一句形容勉强也满足了,点头道:“娘,我听。”   许夫人的脸板起来没有片刻,马上又放松了:“这才对。好了,快起来吧。”   许华章嘿嘿一笑,从地上爬起来,跑到许夫人身边歪着,许夫人忙把他揽住。   许融也站了起来。   上首的母慈子孝对她来说像幕戏,她走出这个戏台,下了台阶,举目望去,繁星洒满夜空。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她很期待。 第15章 干了件大好事   翌日天气确实很好。   许融难得起了个大早,洗漱梳妆,用早膳——一碗鲜香的元宝小馄饨配着腌笋、豆皮卷等四色小菜,半天之后,用午膳——与许夫人、许华章一起,用完小歇一刻,又半天之后,太阳落山了,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院中伺候的粗使下人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们已经习惯许融“情伤”之后就是这么一副颓废到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样子,只有白芙知道不是,晚间卸钗环时,她见镜中的许融容颜若有所思,便安慰道:“姑娘别急,萧夫人多半不甘心,想拖上几天也正常。”   许融点头:“嗯。”   她心里觉得不是。   萧夫人不可信也不可谋,但张老夫人是个雷厉风行之人,她放罗二、放许华章,向她许诺并随后去寻萧夫人,都是立时立地,没有一丝拖延,许融不认为她会在最终兑现承诺的时候掉链子。   许融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因此她决定如白芙所说,再等一等。   这一等,又一天过去了。   新的一天太阳升起时,许融赖在床上不想起来。   事情一定生变了,她知道。   再有侥幸心理那是哄自己玩,她既装不了这个傻,就得起来面对新变故。   ……她不想起来。   真累。   “好难啊。”许融躺在帐子里喃喃感叹。   她不想争,不想斗,不想操心,不想劳碌,可做条咸鱼这么难。   “姑娘?”白芙听见动静,过来把帐子撩开半边,笑道:“姑娘要起来了?我叫她们去提水。”   许融拿被子把脸一蒙,在里面闷声道:“不起。”   白芙如今极少见她这个模样,笑出了声:“那姑娘就再睡会儿,我先出去,不吵着姑娘了。”   帐子重新落下,轻巧脚步声远去。   许融懒懒躺着。   她哪里睡得着,就是不想动而已。   窗外的小丫头一边洒扫,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今儿的天气也好,就是又冷了点,我在茶炉子底下偷偷放了一把栗子,等活做完了,咱们一块儿去吃。”   另一个惊喜地叫起来:“你哪来的这好东西?”   “之桃姐姐的嫂子给的。”先说话的道,“我们两家是邻居,昨天我偷空回了趟家,正好看见她家在收拾东西,把一些带不走的笨重家什送人,见了我,就抓了一把栗子给我。”   另一个道:“送人?她家要搬走了吗?”   先说话的道:“是呀。之桃姐姐从府里赎身了,你不知道吗?”   另一个显然十分吃惊,干活的动静都停了,“我到哪里去知道,又没人告诉我——恐怕连姑娘和白芙姐姐都不知道呢!”   先说话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得到“独门消息”的自矜:“这也难怪,之桃姐姐昨天才走,又走得悄无声息的,都不曾来这里和姑娘拜别,所以大家都不知道。”   另一个急急地道:“对呀,为什么不来呢?之桃姐姐总是贴身服侍过姑娘的人,她要是来,姑娘怎么也要赏两件东西的。”   “心里有怨呗。”先说话的声音压低下去,“之桃姐姐本来是一等,犯了回错,连二等都没保住,直接贬去做了粗使……”   “也是,是我,我也想不开……”   两个小丫头干完了这一段的活,换了地方,闲唠的话语也渐渐听不见了。   之桃赎身了?   许融目光凝注在水红色的帐子顶,她确实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并且可以肯定白芙也不知道,否则不可能一个字都不提起。   那结果就很明显了:毫无疑问又是许女士的个人杰作。   许夫人之前就想把两个渎职的大丫头卖了,现在之桃主动要求离开,她大约想都不会多想一下,马上就同意了。   其实要说“多想”,许融也并没有,但这出于她的懒怠——她不出手干涉任何与她目标利益无关的事,而不是她认为之桃没有问题。   和另一个同时被贬的大丫头紫燕相比,之桃太“跳”了。   跳的原因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有一点明摆着:之桃认为自己应当有戏份。   现在许夫人把这个有戏的丫头放走了。   许融想叹气,又想了想,把这口气收了回去。   许夫人的正常操作,有什么好意外,她要不这样才奇怪呢。   许融也把这件事抛去脑后,她闭上眼睛,又躺了一会,只是心不静,她躺不自在,四肢没有舒展意,反而僵僵的,许融气得翻了个身,她就不起来,起来更烦。   但一刻之后,她还是起来了。   白芙来报,英国公府来客上门。   许融匆匆洗漱,问:“来的是谁?”   白芙摇头:“不知,太太那里来传话的人只是催着姑娘快过去。”   张老夫人终于拖不下去亲自来给她交待了?   还是派了哪个晚辈来?   许融按下心中猜测,简单梳妆后带着白芙往正院走。   进去后,她发现都猜错了:来的是个大夫。   就是一直给张维令治胳膊、医术极好的那个李大夫。   因未曾在意过额上小伤,许融都快把张老夫人一开始释出的这道善意给忘了,张老夫人自己倒还记得,虽迟了两日,到底把人派了来。   许夫人很高兴,忙招呼许融坐下,亲替她撩起刘海,请李大夫看视。   李大夫将五十岁的人了,不用很讲究男女大防,他目不斜视,将许融的额头看了一回,退开,拱手道:“大小姐委实伤得不轻,之前诊治的那位太医十分尽心,能治到这个地步,已属不易,老朽医术浅薄,不敢言能更上一层楼,令大小姐的容颜恢复如昔——”   许夫人失望道:“那你是治不了了?”   她就要坐下哭许融苦命,李大夫噎了一下:“夫人,老朽的话还没说完,虽无十分把握,老朽受张老夫人所托,必将用尽所学,想来让大小姐的伤痕再淡上一些,还是能做到的。”   许夫人立刻转哀为喜:“那也好,你用心地治,我重重谢你。”   她见李大夫敢说这个话,可知医术果然比杨太医要强,便又想起来一事,吩咐人:“去把章儿叫来,让神医也诊一诊。”   许华章在牢里呆了这么些天,无论他本人看上去多么活蹦乱跳,许夫人都不放心,必然要让大夫来给他请个脉的,之前大夫其实就已经来过,不过以许夫人的慈母之见,眼下有更好的上门,那顺道再诊一遍也不费事。   丫头去了好一阵,终于回来,气喘吁吁地:“太太,侯爷——侯爷出门去了。”   许夫人一惊:“什么?什么时候出的门?去哪了?”   丫头为难道:“奴婢不知。奴婢到前院时,侯爷已经不在了,奴婢问了一圈人,才知道侯爷说在家里闷得慌,一早就出去透气去了。”   许夫人一下气得不轻:“这个章儿,明明答应了我好生在家呆着,这才几天就耐不住性子了,等他回来,我必要好好罚他!”   许融侧目。   她传达的意思太明确,许夫人脸颊微微一热,加重语气道:“我一定狠狠罚他,叫他下回再不敢了!”又吩咐丫头,“去前面守着,章儿一回来,就速领来见我。”   丫头答应着去了。   接下来暂无他话,李大夫开方抓药,指点着下人炮制了一回,待许融将熬出的药膏敷到额头上后,他又留下几句医嘱,便提起医箱告辞。   也是巧,他前脚刚出府门,后脚许华章回来了。   眉飞色舞,满面春风。   许夫人端坐上首,喝问:“你做什么去了?!”   许华章笑嘻嘻进门:“娘,我干了件大好事。”   许夫人狐疑:“什么?”   “我把萧伦那厮的好事搅了,哈哈。”许华章一扭脸,见许融在座,又向她邀功,“姐姐,这回我可给你出了口气。”   许融小半天都闷得慌,叫这小纨绔弟弟一搅心头那股郁气倒散了些,她抬手倒了杯茶,往前推了推,扬眉示意:“说吧。”   许华章得意了,到她旁边坐下,先咕咚咚把茶喝了,一抹嘴才道:“我今儿原想找张维令去——”   许夫人急了:“你还找他干什么?我都叫你离这些人远些,再闯出祸来,你还叫不叫娘活了!”   许华章道:“娘,你别着急,我不是去找他麻烦,只是想把话说开,他有什么意见,当面划下道儿来,我都接着,免得叫小人再夹在里面捣鬼。”   他话说得糙,理是这个理,许夫人勉强接受了:“然后呢?和萧伦又有什么关系?”   “我半道上看见他了。”许华章眯起眼冷笑,眼角溅出点杀气来,“娘,你不知道吧?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他去向郑国公府下定,骑在匹高头大马上,身后带了半条街的定礼,哼,好风光哪。”   许夫人怔住:“……”   她真的不知道。   许融问:“你去捣乱了?”   “我瞅了个空,把他的大雁放跑了。”许华章憋了这么一会,实在也憋不住了,冷笑转成嘿嘿傻笑,“娘,姐姐,你们不知道那场面多解气,他们家人都傻了,乱糟糟去追,想把大雁逮回来,可他们又没长翅膀,哪里逮得到?萧伦的马还被下人惊了,拉着他满街乱跑,我躲边上看,他脸都吓绿了,哈哈哈。”   他捂着肚子,倒在椅子里快活直笑。   以雁为聘是古礼,也是所有定礼中的主礼,取其守信、忠贞之意,分量极重,以长兴侯府与郑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来说,那半条街的定礼未必及这一对大雁体面。   “你——”许夫人要晕了,她承受不来这样的刺激,“日子才消停下来,你何必又生事呢!”   许华章脸垮了下来,显然被数落得很不服气。   “这点事,生就生了吧。”许融淡然道,“又没毁损他家什么贵重财物,若找过来,赔他一对雁就是了。”   许华章立刻把胸脯挺起来,讨好地冲她笑了笑,又辩白:“姐姐,你放心,我没那么傻,蒙了脸才去的。”   许融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头脸没伤,衣裳也齐整整的,是个全身而退的样子。   想及当时乱局,她还是问了一句:“身上没伤着吧?”   许华章感动非常,瘦弱的胸脯又往外挺了挺:“没有,当时人多着呢,我瞅空子就往看热闹的人群里一钻,一根汗毛也没叫他们碰着。”   许融点点头,连着许夫人也松了口气:“唉——”   “太太!”   在院门外管传报的一个小丫头跑进来,声音清脆地道:“门房上叫报太太,长兴侯府的萧世子来了,要见太太!”   许夫人:“……!” 第16章 会完哥哥又会弟弟   许夫人六神无主:“一定是叫人发现了,这可怎么好?章儿,你不是说你遮住脸了吗?”   许华章无辜道:“对啊,娘,我没扯谎。”   “那怎么还会找过来?”许夫人站起来,又坐下去,“我见了萧伦该怎么说?”   许华章并不怕,他自觉是大狱都蹲过的人了,世间已经没有什么磨难能威吓到他这身清奇根骨,“有什么说什么,我出去见他。哼,我没认真对付他,他还敢主动找上门来了,他先辜负姐姐,又陷害我,正好同他算个总账。”   许夫人吓得扑过去按住他:“你给我安生些罢!我去见他,既然你没叫他瞧见脸面,我们咬死不认也就罢了——”   “这不是蒙脸不蒙脸的事。”许融缓缓起身,一瞥身边两人,“我走在大街上,娘从背后瞧见我,会认不出来吗?”   熟人之间的辨识本就不只凭一张脸,衣饰,举手投足,各种细节都是线索。   许融下结论:“我去见他。”   呆住的许夫人并许华章一齐回神:“不行!”   “有什么不行?”许融不客气,先向许夫人,“我去谈,最坏的结果,大概也坏不过娘去。”   许夫人:“……”   羞愧哑口。   许华章抢道:“那我——”   “没到用你的时候,安生呆着。”   许华章:“哦。”   他见许融往外走,忙伸长脖子对着她的背影道:“姐姐,那到用着我的时候,一定要让人来叫我啊!”   许融头也不回,冲他摆了下手。   许华章老实缩了回去。   许夫人追了两步,觉得哪里不对,又倒回来:“章儿,怎么现在娘同你说话都不听,你姐姐一说,你倒都依了?”   “我哪里不听娘的话了。”许华章先不承认,瞄一眼许夫人,才又哼唧着道,“娘总当我是小孩子,姐姐就不一样。”   许夫人心头发酸:“哪不一样了?”   “就是不一样。”许华章一口咬定,不过他其实说不太出来其中的差别,他就机智地反问,“娘,你别说我了,你不也是听姐姐的话?”   “胡说。”   许夫人属于尊长的那根神经被触动,立即反驳。   但想及出去的许融,要说如今还能如何去管教这个女儿,许夫人为心虚及本身的无能所笼罩,她又说不出来。   她只好坐下来,同许华章一样巴巴地望向门外,等候着许融将带回的谈判结果。   **   吉安侯府外。   秋风打着萧瑟的卷儿,吹跑两片落叶。   穿来至今,许融第一次见到了她的前未婚夫,也是置她于如今麻烦境地的罪魁祸首。   有点出乎她意料,年轻男子脸型方正,五官端朗,一身吉庆装扮——应该是出乱子以后没来得及换衣裳、直接赶过来的,看去竟是一副堂堂官相,做儿婿的上好人选。   就是不论长相气质跟萧信都不怎么像。许融这几日了解的事又多了些,知道眼前的萧伦今年也不过十九岁,只比萧信大两岁,但他已很有成人沉稳的风范,跟萧信那个还会当面不耐烦翻人白眼的未成年差别甚远。   譬如此刻,萧伦瞳孔紧缩了一下,显然未料到出来的会是她,但转瞬就镇定下来,他向许融拱了下手:“许妹妹,我是来求见许伯母的,或是小侯爷在,请他出来也可,我找他说两句话。”   许融把他打量完毕,道:“我娘和弟弟正忙,有什么话,你和我说吧。”   萧伦顿了顿:“小侯爷回来了?”   许融点头:“回来了。”   萧伦又顿了顿:“那你知道小侯爷刚才做了什么吗?”   许融道:“知道。”   她分毫也不隐瞒推脱,萧伦这一次的停顿不是思考,而是真的愣住,然后仿若一线灵光劈入天灵盖,他道:“是你叫小侯爷去的?”   是问句,但语气笃定,是已作定论。   许融笑了笑,她反问:“萧世子,你是在质问我吗?”   萧伦否认得很快:“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融点头:“那你开口就冤枉我,又是什么意思?”   她句句紧逼,可道来又是从容,并无一丝刁蛮之意,萧伦道:“——小侯爷当街捣乱,毁了我的定礼。”   许融仍不回避:“章哥儿回家说了。他年纪小,做事冲动,我替他赔个不是,放跑的大雁,我会另找一对赔你。”   她实在是很讲道理,萧伦也不能再说什么,但他不能不说:“许妹妹,你长在闺中,不懂大雁那等野物的习性,它们每年南来北往,并不常在这儿,如今时令已经快入冬了,京里很难见到雁了。”   要抓,就更难。   小学就有的知识,许融有什么不懂。她微笑:“一日抓不到,就两日,两日抓不到,就三日,萧世子,你别急,总之我必定赔给你就是了。”   她悠悠地,说完接下去的一句话,“最不济,明年春天大雁不又回来了吗?”   “……”   萧伦深吸了口气,看向她。   出于某些心情,他其实一直没有和许融对视过。这一看,他不由晃了晃神。   自出事以后,他没再见过许融了,从时间上说不过一个多月,但可能因为中间发生的事太多,他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就是——说不上来的有点陌生。   少女笑靥如花,这枝花不像从前插在瓶中,他时时所见的那枝,而是打马过街市,不知栽种于谁家院墙的,他也许惊鸿一瞥过、也许根本从未见过的一枝。   ……   萧伦控制着自己回过神来,他不应感到奇怪。   她当然是会变的,谁经历过这些事,都要变一变的。   萧伦收敛一切心神,别过眼去:“许妹妹,我知道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恨我怨我,我都明白,但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你再如此——又是何必呢。”   许融没说话。   这渣男自我感觉还怪好,她多年沉迷赚钱,在感情题上是短板,得想一想才能怼回去。   萧伦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接着往下说:“你或许听不进去,但我是诚心劝你,你和二弟的婚事也快了,若还记挂着从前,恐怕对你不好。二弟他——”他顿了顿,似作提醒,“你也见过了,他脾气一向是有些急躁,且和人不同的。”   许融抬起头来。她捕获到了想要的信息。   果然。   在她心头盘旋了两天的那点焦躁往下落,落到了实处。   如果张老夫人已经劝服萧夫人,萧伦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还对她说这通话。   她将眼睫垂下,密密盖成眼帘:“萧世子,你误会了,我没有叫章哥儿去做什么。令堂手段高明,许家早已领教,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不会为逞一时之气让他涉险。”   她这番解释低了姿态,是个想息事宁人的样子,萧伦从她身上终于找到了一丝熟悉感——从前的许融固然有些贵女特有的骄纵,但又有哪个少女在英俊的心上人面前摆得起架子呢?他见到的许融,就总是这样柔婉而和顺的。   偶然抬头大胆看他一眼,眼底俱是倾慕,若不慎与他对视上,又皆化作了小鹿般清纯动人的羞涩,还带上一丝丝嗔怪,好像在埋怨他为什么故意捉住她……   许融装不住了,重新掀起眼帘。   她眼底凉澈,像深秋山泉,无声淌过他心间肺腑,将内里一一剖析审视。   萧伦一个激灵,陡然清醒过来。   “你——”他掩去些微狼狈,道,“你这么说,那我就相信你。”   “许妹妹,”这一句话之后,他找回了镇定,“今天的事,我没有告诉母亲,她并不知道是小侯爷。”   许融笑了一声:“哦?多谢你。”   当继承人培养的到底不一样,将对家敲骨吸髓,居然还打算卖个人情。   她这张脸未经风霜,无论心里转着什么念头,笑起来总是显得娇嫩而单纯,眼眸微微眯起,又掩去了那份讥讽的凉意。萧伦没察觉出不对,继续放送人情:“这没什么。只是许妹妹,你也当劝一劝小侯爷,别叫他再做这样的事了,下一次倘若我压不住,传到长辈耳中,一则对他大有不利,二则迁怒到你身上,你也是极麻烦的。”   他声音低了些,似极诚恳,“许妹妹,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其实有些事是长辈做主,并非我的本意。我知道说这些也晚了,但以后你若遇着难处,来寻我,我都愿意帮你。”   许融听着,点头:“不用以后,我现在就有难处,你帮我吗?”   萧伦迟疑:“……”   他确实精明,许融知道他猜出来了,但不管不顾,仍然说道:“我不愿嫁给萧信,你既然说不是你的本意,那你帮我把这桩婚退了,你我恩怨从此了结,我再也不会提起,并祝你与常二姑娘琴瑟和鸣,百年好合,如何?”   萧伦没有立即回答,好一会之后道:“许妹妹,不是我不想帮你,但我也说了,这是长辈做的主,这件事上,我实在无能为力。”   既然无能为力,那也就无话可说了。   相对无言片刻后,萧伦拱手告辞。   他转身离去,许融站在原地目送。   单从这幅画面来说,便如世间所有分手的旧情侣,情尽缘了,归于陌路。   许融目光很冷。   她宁愿是这么简单。   她闭了下眼——疲惫地,又睁开来,顿住。   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步伐冷峻、来势汹汹的人。   巧得很,和才走的那个一个姓。   发现萧信的不只她一个人,侯府大门那边,天气冷了,本来只有两三个小厮在外面晃悠迎客的,她和萧伦谈话的一会工夫聚来了七八个,个个伸长脖子看着,兼且点评。   “大姑娘好厉害,会完哥哥又会弟弟。”   “嘘,小点声,别叫大姑娘听见了。”   “嘻嘻,厉害……” 第17章 修文   “大哥来找你了?”萧信迎面丢来一句。   许融默认,反问他:“你跟着萧伦来的?”   “他定礼没下成,走到一半回了家,家里乱了套——”萧信草草解释了一下,“我看见他又独自出了门,样子不对,就跟来了。”   许融点头。看来萧伦起码有一句真话,那就是他确实没把许华章供出来。   萧信没给她空闲多想,跟着就问:“太太至今没通知我婚约取消,外祖母出面也失败了是不是?”   许融承认:“是。”   不必再有侥幸,萧伦的表现已是明证。   并且,她也知道失败在何处,整件事中间的不对劲之处,她是今天才发现吗?不。   她早已隐隐地有感觉了,只是不去深想,阖上耳目,派出白泉是她唯一的动作——她真的会信任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将财物轻易付予?半赌半安排而已,为抛下这一团乱麻,多一条尽早脱身的路。   可惜,终究没来得及。   萧信点一点头:“我知道了。许姑娘,既然你的办法不奏效,那就按我的来了。”   许融一声叹息正压在舌底,闻言霍然抬眼:“你的办法?”   她话出口就明白过来,萧信有什么办法,无非一个走字。   诚然快刀斩乱麻,可快,也痛。   “你冷静一点。”   说实话,许融也想回去把能搜罗的物件都搜罗一番后一走了之,但面前杵着一个比她还激进的、一点就能炸的暴躁少年,她反而只有找回理智,劝他,“你走容易,你娘我见过了,她离开长兴侯府,恐怕活不下去。”   那么朵小白花,随便一阵风雨都能将她打折了。   萧信却道:“我和姨娘商量过了,她愿意跟我走,以后我养活她。”   许融意外——韦氏柔弱的外表之下,竟有这种胆魄?   萧信停了片刻,觉得已没什么好说的,他道:“就这样吧,许姑娘,你也不用烦恼了。”   他干脆地转身就走,许融不及细想,忙叫住他:“你等一等!”   萧信皱眉回头。   许融心中飞速转动,但转了一会儿,仍没想起该说什么,她总不能明说,她也许还有用得上萧信的地方,所以他不能走吧?   萧信将自家亲缘都斩断大半了,哪里还会理她。   “你给我一点时间。”她仓促间只能道,“我再想一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萧信沉默,片刻之后,在许融希冀的目光中他道:“两天。”   这么少?许融睁大眼睛:“这哪里够,至少五天。”   萧信不为所动,冷酷坚定:“两天。我不便总来此处寻你,两天以后,我在南街的乐兴茶楼等你,你拿不出办法,就不必再多说了。”   **   许融闷闷回转。   许夫人和许华章都凑上来问,许融没空搭理,三两句打发了他们,回去房中静坐。   她没坐在光线好的窗下炕上,而是坐在了梳妆台前。   打磨光亮的铜镜映照出一张姣好容颜,如此年轻,充满希望。   但许融知道,这张脸的真正主人已经不在了。   在那个她没见过的山坡下,“她”去得猝然、糊涂、无声无息。   而今又多了一样:可疑。   张老夫人这样身份脾气的人,不会随便对她出尔反尔,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那就一定有发生的理由。   许融注视着铜镜,镜中表情平淡。   事实上,倘若不是她懒得多事费心,也该早发现萧夫人的不同寻常,即使许夫人的哭诉令萧家丢了大脸,萧夫人把幼弟拉入局中也是不合理的,更别提还在事发后坚持违背母亲的意愿,她这口气出得太不成正比。   萧夫人为什么这么执着?   在那个山坡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萧伦——或许还包括常二姑娘,又究竟在“她”的死亡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白芙,叫人备车。”   **   许融去往英国公府,以拜谢张老夫人遣医的名义。   既然张老夫人不给解释,她就直接来要了。   她的请见不太顺利——不是张老夫人不愿见她,而是正好有客先她一步来了。   引她入厢房等候的婢女很客气,也没有隐瞒,告诉她:“老夫人正在和大姑奶奶说话,请姑娘先在这里喝杯茶,稍待片刻。”   许融扬眉,不算意外地应了。定礼没下成,萧夫人或是来抱怨,或是来向母亲讨个主意,都很正常。   就是她这“片刻”候得有点久,不只一杯茶,应当有两盏茶的工夫了,中间一度似乎听见隐约的争吵声——然而她所在的厢房与张老夫人的房间隔了至少两三堵墙的距离,这声音究竟真不真切,她不能肯定。   手中温茶渐渐冷去,隔着窗,她终于看见一行人从正房步阶而下,被簇拥在中间的贵妇微低着头,虽是背影,许融也猜得出来正是萧夫人。   萧夫人离开的步子略快也略重,看着倒像心情不佳、带点火气的样子。   为了儿子的婚事不谐,还是在张老夫人处所求未遂,又或是挨了训斥?   没多久,许融知道了答案。   婢女来请她起身,一路引她直入张老夫人的卧房。   张老夫人病了,病势还不轻,短短几日未见,她似乎都增了一分老态。   所以她只能在卧房见许融。   对许融这样的晚辈来说,这不但不是怠慢,甚至能说是一种荣宠与亲近。   许融问安,落座。她已等了好一段时间,但她不着急开启正题,张老夫人病中还愿意见她,没作借口把她挡回去,已是在显露诚意。   因此许融也不把自己表现得像个上门讨债的——虽然她事实上是。   张老夫人倚在床头注视着她,目带欣赏:“好丫头,给伦儿可惜了,我这里要是有年纪合适的孙儿,倒是愿意聘你来做个亲孙媳妇。”   许融唇边笑意淡去——听话听音,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说笑了,我与萧世子缘浅,是老夫人知道的事,当不起老夫人这样的夸赞。”   不但知道,而且是亲口所言,就算出变故,也不应该是朝着这个方向吧。   “老身没说笑。”张老夫人摇了摇头,“你这样灵醒的丫头,我有年头没见过了。我像你这个水葱似的年纪时,只怕都差着一截。”   这是非常难得的评语,连立在帐边的大丫头都投来微微讶异的目光,但对许融无效,因为她实际上没有这么水嫩,她只是清醒地等待张老夫人的下文。   “可惜呀——”张老夫人叹了一声,“只有便宜伦儿那个小子了。”   这是挑明了。   许融笑意完全消失,道:“老夫人,您是要毁约吗?”   恐怕很少有人以这么单刀直入毫不婉转的口气与张老夫人说话,立在帐边的大丫头忍不住迈前一步,张老夫人摆了摆手:“没你的事。”   大丫头忍耐退了回去。   “不算。”张老夫人而后看向许融,摇头,“拨乱反正而已。”   拨什么乱?将她与萧信的荒唐婚约解除。   反什么正?令她与萧伦再续前缘。   毁约吗?张老夫人说不算,那就确实不算。   奇异地,许融心中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感觉,只是一片空明,她在这空明中想:张老夫人真的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   她望向老人那双苍老而写满掌控的眼睛,轻声发问:“萧夫人这次同意了吗?”   张老夫人的眼神有一瞬锋厉,旋即柔和而涩然下来:“她倒想不同意——但是人算不及天算,与常家今日成就不了,可见天意如此,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许融了然:她没听岔,母女俩之前确实是有过好大一番的争执。   张老夫人歇了口气,接着道:“融丫头,你今儿不来,明儿我也该叫人请你去了。可巧,你来得倒巧。”   她连说两个“巧”字,语气意味深长,许融片刻后反应过来,几乎哑然失笑——看来血脉做不得假,这位老夫人的脑补能力丝毫不逊色于萧伦,并且还更胜一筹。   萧伦至少是认出了许华章,才想到了她身上,张老夫人则完全是捕风捉影空口开鉴。   “老夫人,”她开口诚恳表态,“我与萧世子无缘在先,勉强更非天意,以我之见,就不要互相耽误了。”   她没辩解出乱子的事跟她无关,萧伦既然知道是许华章,张家真想查不会查不出来,辩不清的事,不必浪费口舌,她只把跟萧伦撇清的话说到最狠,张老夫人只要不傻,就不会误认她是欲拒还迎。   张老夫人当然不傻,她因此目中闪过诧异,可是很快转为坚定——许融是不是余情未了,许家是不是派人出手,那在当前都已是细枝末节。   她拿定了的主意,不会变。   “这里面是有些阴错阳差,”张老夫人也不纠缠前言,点头,话锋一转道,“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管天意,还是人为,就是命中注定了。融丫头,你说是不是?”   她不等许融回答,又接着道,“先前闹了那么些事,我知道你心里多少觉得不安,不过有一句戏文说得好,好事多磨,你们这些小孩子,心性未定,闹出笑话麻烦都是难免,也不必往心里去。往后你常往我这里来,我包管那府里没人敢欺负你。”   这是许诺成婚以后要给她撑腰,让萧夫人和萧伦都不能给她气受。   许融一时没有说话。   张老夫人笑了笑:“论理,这些话都该同你娘说,只是你娘太糊涂,恐怕她倒耽误了你。融丫头,你也别着急,要是拿不定主意,就先回去想一想吧。”   **   许融告辞回去了。   张老夫人最后一句说得没错,那就是她确实有点拿不定主意。   她不确定要不要跑路。   这摊子越铺越麻烦,嫁妆对她来说都没那么香了,见过张老夫人以后,她更倾向了萧信的做法:跑路拉倒。   但以顷为计量的庄子和以万为数目的现银——   以及一个未满十八岁未嫁而亡、在这时代甚至称得上“夭”的少女的公道与明白。   走,就是抛下这一切。   留下,就是接受这一切。   甘蔗没有两头甜,权利和义务从来是对等,世间规律如此,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两天转眼过去,许融举棋不定。   而约定的日子已经到了,无论如何,她要先去给萧信一个交待。 第18章 天意与天意   新的一天,许融早起出门。   有许夫人这种母亲不全是坏事,别人要忽悠她容易,许融忽悠她也不难,随便找个借口,或者哪怕没有借口,许融想出门也就出了。   乐兴茶楼与上次设局的聚茗楼不太一样,不在闹市区,地方要偏僻些,但也干净整洁,一般设有雅间。   这些细务上也显能力,许融发现萧信挺会因时制宜地挑地方。她坐下捧起热茶暖手,向对面打招呼:“萧二公子。”   萧信比她早来,他周身的气势又凛冽了点,和外面一日寒胜一日的天气正是一个走势。   他没碰茶点,开口便道:“许姑娘,我想过了,不必再拖沓麻烦下去,我们以前没有关系,以后也不会有,就到这里吧,这件事由我结束便是。”   他说完不等许融如何反应,点头致一致意,起身就走。   他的决心倒是下得又快又狠。许融哭笑不得,伸手拦了拦:“萧二公子,不用这么急,你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没有关系了。所以,你也不用走了。”   萧信疑问回头:“——什么意思?”   “章哥儿做的好事。”许融叹了口气,“耗了半天力气,现在回到原点了。”   她徐徐将张老夫人的话转述出来,萧信坐回她对面,随着她的叙说,表情渐渐变幻,末了定格在一个——一个很难形容、大概也只能说是哭笑不得的点上。   “天意。”他喃喃道。   萧夫人不从母命,不肯将他们之间的婚约取消,坚持撮合萧伦与常二姑娘,没想到许华章出手捣乱,打乱了她的计划,张老夫人在重得机会的同时痛下决心,要将一切错乱指针拨回,令诸人各归各位。   许融向他摊了摊手:“萧二公子,恭喜你,摆脱我了。”   萧信有点想干咳的意思,又忍了回去:“外祖母比太太还是讲道理些。”   许融笑了笑,没说话。   她笑意浅而淡,萧信感觉还从中看见了一丝嘲讽——不管看没看错,她这个状态不能算是喜悦。   他长兄那样的夫婿,就算回了头也不能算是良配吧。   萧信心中生出一丝同情——但这同情微妙地来自于他自己的如释重负之后,而他虽然解脱,曾经的议亲让他陷于另一种尴尬处境,他干干地坐了一会,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话都不适合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他盯着桌面的木纹,站起来道:“那我走了。”   许融点头:“嗯。我再坐一会。”   这次会面目的已经达成,许融暂时也没什么别的可说,她不便与萧信共同进出,那在这里再坐一坐,换个环境长考一番也不错。   萧信推门离去。   许融转头推窗透气。   她目光缩凝。   底下大堂中,楼梯左近,大门处,各站了三四个豪族下仆模样的人,左顾右盼,呈把守之势。   “姑娘,他们是什么人?”   一直默默立在她背后的白芙也看见了,凑过来紧张发问。   许融摇头:“我不知道。”   但她觉得不妙。   不妙预感很快成真。   木门吱呀一声,被重新推开。离去的萧信倒退回来。   门外有贵夫人带笑发问:“二郎,你还想去哪儿啊?”   **   残茶撤去,重新上了一壶六安瓜片。   萧夫人平日从不饮这样地方的茶,但她今日心情实在是好,破例低头啜了一口。   而后抬头,看看对面站着的许融,又看看旁边的萧信,唇边流露舒惬笑意:“两个傻孩子,想见面,到了明年有的是时间,何必现在着急地约出来私会呢,是不是?”   她最后一问落音时看的是许融,许融没做声,转头看了看萧信。   他可能快气爆炸了。   许融带点无奈地想。   至于她自己,那是无所谓的,萧夫人的话再暧昧十倍也对她造不成影响。   “都闷着?这会儿知道害臊了?”没人应她,萧夫人也不急,含笑继续道,“先同你们说,都拧巴着不肯依,二郎这个孤拐脾气,尤其在家闹得要上房揭瓦,你爹头疼得都不肯见你。”   这算是许融第一次听到和萧家那位男主人相关的直接信息——和没听见也差不多,儿子向他求助,他的选择是避而不见。   这爹死了和活着有什么区别。   所以萧信决意要走。   他确实已没有留下的理由。   “二郎,”独角戏唱久了就有点无味了,也缺了赢家的畅快,萧夫人开始点名,“你也不小了,一个男人家,该有些担当,你把许大姑娘约出来私会,现在就一句话都没有吗?你叫大姑娘怎么自处?你岳母若来问我,我又怎么给人家回话?”   什么岳母?   许融愣了一下,然后就被这个进阶的新名词雷了个哆嗦,她忍不住转头看萧信,萧信的脸白成一块冰玉,又从中透出青来。   他咬牙仍旧不肯吭一声,许融试着揣测了一下他此刻的心情,未果——估计是气到变形。   萧信这时候终于抬头看了萧夫人一眼。   许融没有直面,说不好那是怎样的眼神,她只见到对面的萧夫人眼神一缩,旋即不掩饰地冷笑起来:“二郎,你这样看我是还不服气吗?婚姻之事,本就应从父母之命,我容你胡闹到这时,已经是够了!”   萧信终于出声,他的嗓子已经哑了:“我不——”   “由不得你。”萧夫人断然道,看一眼许融,才又把声气放缓了点,“你当着大姑娘这样,叫大姑娘面子上怎么过得去?行了,事是你自己做下的,又没人逼你,还说什么。这阵子我忙着你大哥的事,没空闲多管你,你自己收收心,就不要往外乱跑了。”   她顿一顿,语气若有深意,“那些不该有的糊涂主意,也趁早不要再想。”   许融忽然明白过来——或者说其实从萧夫人出现开始,她心中就有数了。   萧信与她不同,她身边,是许夫人和许华章这样的,她换了个芯都没人看出来;而萧信身边,是萧夫人和萧伦这样的,他唯一的队友,是韦姨娘那样的——他出走的谋划不论是从他自己这里泄露,还是从韦姨娘那边都有可能。   萧夫人因此派人盯着他的行踪,盯到了今天这出,算是意外之喜。   张老夫人再出面也没有用了,萧夫人凭着这个把柄,足以把母亲的嘴堵住。毕竟,张老夫人不是萧家的人,不能无限制去做萧家的主。   许融本来觉得自己怪倒霉的,现在看一看萧信,服气了:他更惨。   从希望的顶端直线跌落下来,连个缓冲都没有,能撑得住没疯算定力不错了。   来自萧夫人的打击还没有完:“放心,忙完了你大哥的喜事,跟着就是你和大姑娘了,我眼下抽不出空,正巧韦氏一天天的都是闲着,我叫了她来先替你安排布置,你亲娘操持的事儿,想必总是中你的意了。”   萧信身侧拳头倏地握起!   许融伸手扯了他一把。   萧信转目向她,他眼底似有火光在燃烧,可光芒又那么黯淡而冷寂——像一头中了伏的困兽。   许融叹了口气,以她的性子,向来没有多情予人,但萧信这副模样看上去太弱小了,稍稍戳中了她一点——人类对于同类中的弱小总是要呵护一点的,就好像她自己,无父无母,但有福利院将她收养,有不间断的助学贷款供她上进,帮她努力到同龄人的起点,成长为一个正常社会里看上去正常的普通人。   而萧信这个家庭环境,是培养反社会的。   “夫人,”她转向萧夫人,开了口,“我要回家了。”   “嗯?”萧夫人分神打量了下她,笑道,“我这里话还没说完,大姑娘急什么?”   许融淡淡道:“我是晚辈,这样的事做不了主,我娘正在家中等我,夫人想说什么,不妨同我娘去说。”   这倒正中萧夫人的心思,逮了这对私会的小鸳鸯直接逼到许家门上去,让此事再无翻转的余地,谁出面都无话可说。   她就笑着站起来:“大姑娘说的是,那就走吧。”   萧夫人行在最前,最后是婢女、婆子、小厮,许融与萧信夹在中间,被一层层仆从严密合围看管。   许融是坐马车来的,车就停在茶楼外面,许家的车夫拿着许融给的铜板买了包茶点蹲在车前正吃得美滋滋,忽然见到自家姑娘一副被“捉奸”的架势出来了,惊得瞪大了眼,一块糕噎在喉间都忘了往下咽。   萧家的车马停得稍远一些,萧夫人顿住脚步,转头要开口安排,许融抢先道:“夫人,萧二公子就坐我家的车吧,我还有两句话想同他说。”   萧夫人:“……”   她被许融的厚脸皮震惊了,一时居然没说得出话来。   当然被打了这么一个措手不及,想找机会商量对策是一定的,但才经历了那么难堪的一遭,居然还有勇气提出来要同车,这是寻常时候也不该被允许的——   不过上次见面,许融摔了脑袋后就不太灵光,她好像也没对错位的婚事表露过什么反感,反弹特别大的一直只有萧信——   不管他们想商量什么,这么多人手看着,横竖不怕他们跑了,倒是他们,再同车这么一趟下来,就更别想说清了。   萧夫人终于衡量完毕,点头笑道:“既然你们一刻也分不开,那就依你吧。”   她驻足未动,要亲眼看着二人上车。   萧信不肯动。   许融去拉他。   大庭广众下,萧信不能跟她拉拉扯扯,只有被动地挪着步子到了马车底下,但是脸色铁青。   “别生气了。”许融转头道,“这也许才是真正的天意。”   这听上去太像一个嘲讽,萧信忍不住瞪她。   许融向他笑了笑:“天意就是不从人愿,那没什么,你也不要听它的就好了。” 第19章 定契   萧信闷不吭声地坐在车里。   他的脸色好一点了,但也不算转晴,外面车轮的辚辚声、行人的脚步声、小贩的叫卖声嘈杂交织成一片,他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靴面,手掌放在膝盖上,指骨瘦长分明,指尖陷进绸料,背脊又是直挺挺的,僵得好似一杆标枪。   许融在一边耐心地等待,好一会儿之后,萧信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扫向她:“你为什么不生气?”   许融没想到他最先关注的是这个,沉吟了一下,道:“因为生气会变老。”   萧信瞪她,非常费解地。   许融笑了起来,摆手道:“二公子,我开个玩笑。我没生气,大概因为对象是你吧。老实说,那天听见张老夫人要将我和萧伦搞什么拨乱反正,我是有点生气的。”   萧信眼睛瞪得更大,狭长眼尾都瞪开了,比先还显得不可思议:“你——你什么意思?”   许融茫然了:“什么?我夸你比萧伦品行好,配给萧伦那种人,我肯定不愿意——”   她忽然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忙道,“不是配给你就愿意的意思,我没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萧信别过脸去,道:“你别说了。”   左一个“意思”右一个“配”的,根本越描越黑。   许融笑道:“好。你也别生气啦。”   萧信若有似无哼了一声,他没回答,可被这么一打岔,他心中的郁气确实散了大半。   他绷着的气势松了松,将自己往身后厢壁上一砸:“许姑娘,你要找我说什么,说吧。”   许融正等着他这一句,倾身往他的方向靠了靠,压低声音道:“萧二公子,事已至此,我觉得,不如将计就计。”   大街上车水马龙,其实是比茶馆雅间更好的密谈场所,就算贴近了能听见他们在说话,也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   萧信:“嗯?”   许融问他:“萧二公子,你我落到今日这个境地,你知道根源在哪里吗?”   这一句成功又把萧信点着了,他眉峰聚拢,拧出座小山峦,峦间锐意不断攀升,累积至生戾时,他开了口:“在我无能。”   所以听人做主,由人摆布,明明一个活人,却像皮影戏里的纸板小人一样挣不脱身上的束缚。   许融赞赏笑了:“对。也不对。”   被损害被侮辱当然不会是受害者的责任,但坎坷到这个地步,不怨天尤人,还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这是难得的品质。   “萧二公子,你不是真的无能,你只是需要时间。”   少年时的穷不算穷,少年时的困也不算困,这个年纪本来就充满了无能为力,两手空空刚不过人太正常了。   即使是她,重返少女的代价是所有奋斗成果全被清零,倘若穿到萧家,不一定就会做得比他更好。   萧信怔了下,唇似要启开,但又没说话,只是眉间渐渐放平了。   许融接着道:“萧二公子,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吗?”   萧信道:“什么?”   他倒真有点好奇,因为他实在看不透许融,因此也不知道她需要什么。   许融面容郑重,道:“钱。”   萧信:“……”   他被这简单又粗暴,肤浅无内涵的一个字震到表情空白。   “我这辈子,是不打算再论婚嫁了。”许融认真道。   事实上,不要说这辈子,上辈子她也没想过,她有一些在成年后还保持联系的福利院朋友,他们大致分为两种,一种非常渴望补足自己原来没有的家庭,于是飞快走入婚姻,一种则因为被父母抛弃,对家庭非但不渴望,还不信任,因不信任而又生出排斥。   许融是第三种,她生来缺了一大块,但在漫长成长中习惯,缺失即为完整,她也不再以为自己需要。   萧信无法知道这些,他理解到了另一件事上去,看许融一眼——带点不自在地:“许姑娘,我大哥不好,世上总有好人,你也不必如此。”   这在他就是难得的松口了,从前他才不会与许融有一句涉私。   “大概吧。”许融领情地笑了笑,“不过,应当与我无关了。”   这就不好再接了,萧信也不便与她深入探讨有关婚姻观的问题,沉默了一下,道:“那你的意思是?”   “萧二公子,你需要时间,我需要钱。”许融细细为他捋清,“我们之前已经合作过一次——虽然失败,并不是我们的问题,相反以我之见,它应该奠定了我们之间互信的基础,对吧?”   萧信眉毛挑起又落下——这是什么话?他本能地觉得怪怪的,但怪里又透出新鲜与说服力,他缓缓点头:“算是吧。”   “那么,有这个基础在,我们就有了进行下一步深度合作的可能。”许融循循道,“比如说,明面上如萧夫人所愿,私下里,我们另立一份契约。”   萧信:“——什么契约?”   “想要摆脱长兴侯府控制,就不能再留在府里,你原来的思路其实没错。”许融先肯定他,“但一无所有不告而别,你要付的代价太大,也不容易成功。”   “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努力,那世上原有另一条路,光明正大,你迈上去,无人拦得住你。”   萧信嘴唇翕动,无声说了句话。   许融没听见,眨了下眼:“什么?”   萧信抱胸望向车顶。   他说的是:又开始了。   这个神神叨叨的许大姑娘。   可是他不能否认手臂底下开始紧促起来的心跳——不用她说更多,就这一句话,他已经被煽动了。   或许是过去从来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或许是他心头曾经也滑过这样的念头,即使半途而废,从未真正消失。   许融没问出来究竟,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有戏,她不去纠缠细节,紧接着道:“只知依附家族不是好选择,彻底与家族切割同样不是——至少眼下不是。萧二公子,与寻常百姓比,无论从文从武你都先天具备许多优势,既然已注定无法摆脱,不如善加利用,待你赚到自己的前程后,那时想做什么,岂不都便利得多?”   “对了,”她一长串话说完,想起来了,“我一直没有问过,你究竟是习文还是习武?”   其实她提过,还不止一次,只不过萧信从来没搭理过这个话题而已。   这一次,萧信眼神变幻了一下,终于正面涩声道:“……习文。”   有个方向就行。许融不挑,她点点头,接着往下规划:“萧二公子,我与你相知不深,但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人,以你的才智悟性,再肯下苦功,再有个三年五年,就差不多该读出来了。到那时,你我仍然青春年少,合作结束后,各奔东西,你要另娶名门淑女都可,耽误不着什么。”   她说前半截的时候,萧信的眼神一直有点飘,听到“三年五年”时,车轮恰好滚过一个小石子,震了一下,他的瞳孔跟着也是一震,嘴唇微张,似是想打断,但终于又没开口。   许融察觉到了,但她毕竟不是神算,不能那么准确地分辨出萧信的情绪究竟落在哪个字眼上,以为他是被提议本身惊着了,就要再接再厉地劝他:“萧二——”   “我明白了。”萧信忽然打断了她,主动发问,“你的意思是,你要和我假成亲?”   孺子可教。   许融连忙点头。   “我得到时间读书,你得到——”萧信想了想,“得到嫁妆?”   举一反三,总结满分。   许融充满赞赏地再度点头,眼神晶亮。   就说他是个聪明人嘛,决断力也够,她不清楚他目前的读书进度,但底子摆在这儿,想也不会差。   她简直是……哪来这么多层出不穷稀奇古怪的主意。   萧信觉得自己应该感到荒唐,应该绝不同意,应该立刻斥责于她——   但事实上,他表情只是平静。   呵,荒唐。   还有什么比他们所为更加荒唐的事!   他舔了下唇,那平静便如昙花一现被打破,他轻声道:“好。”   这就同意了?   成果来得太快,许融反而意外:“你答应了?”   萧信瞥她一眼:“是啊。要我写张信约与你吗?”   许融毫不犹豫点头:“好。要两份,你我各执一份,签字按手印为证。”   萧信没有提出异议,他只是直起腰来,手掌交握到膝前,眼神冷而深:“许大姑娘,你考虑清楚了吗?”   倘若他反悔,倘若他有邪念,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她的嫁妆——吃亏的一定是她。   他知道她有手段,但她怎么敢。   许融肯定地道:“是。”   这是情急生智,也是通往她目标最便捷的一条路——简称捷径。   从前她是不会选这条路的,不正直,不和谐,不符合她受到的核心价值观教育,她老老实实地走在天意铺给她的那一条困难小道上,用汗水铸就台阶,用奋斗换取明天,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够了。   她懒得再来一遍了。   她打算让别人来。   许融看回去的目光也意味深长,她用心给予鼓励:“萧二公子,只要你努力奋进,闻鸡起舞,悬梁刺股,一定会取得成果的。你早一天金榜题名,建功立业,就早一天摆脱我,也许不用三年五年,一年两年就——”   萧信听前面的话还有点道理,听到后面忍不住了,怒道:“没有那么快!殿试也不是年年有的!”   何况、何况就算有他也没资格马上去考。   “哦,是吗?”许融偏头想了想,是了,她所有时间都砸进了学习与工作里,没空扩展无关知识,不过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就改口,“我只是表达这么一个意思,耕耘必有收获,命运应当由你,不由天。”   萧信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许融已经摸着了他的脾气,不反驳也不翻她白眼就是听进去了,而且他居然还好像有点爱听。   接下来的车程里,许融趁热打铁,把记忆里那些劝学打气的鸡汤话全倒腾出来,嗡嗡说了一路。   一直没有被打断。   直到外面行人车马声渐稀,马车速度变缓,车厢微微一震,停住。   很快有人过来掀起车帘。   不是白芙,而是跟在萧夫人身边的一个嬷嬷,眼神非常犀利,往许融和萧信身上刮了一圈:“二爷,大姑娘,请下来吧。”   萧信冷冷回她一眼,起身先下。   探身出车厢,迈步要往下跳时,他眯眼望了望吉安侯府的朱红大门,转回头去,终于开口,却是向她确认:“许姑娘,你当真这么信任我?”   信他的人品。   信他的能力。   许融点头笑道:“我相信你不会辜负我——”   们的约定。   当着四周防贼似的萧家众人,后四个字她没说出口,只是顿了顿,确定萧信能领会到,然后接着道,“那么,萧二公子,你相信你自己吗?”   萧信跳下车去,将四周睨视一圈,冷然道:“当然。” 第20章 备嫁   许融与萧信进府之后,萧许两位夫人的交锋其实不需多叙,许夫人全程是一张震惊脸,她既无力反抗萧夫人,也摆不出威风来训斥许融,连对上萧信,也不过干瞪了两眼,就捏起帕子,一阵悲从中来:“你、你怎么能——唉!”   对手孱弱至此,让萧夫人胜利的滋味都淡了一截,她懒得对许夫人多开嘲讽,眼神若有若无地去扫了扫许融与萧信——萧信排斥婚事到不惜出逃,偏偏出逃以前又要密会许融,这件事其实是有蹊跷的,只是她没空细究,也觉得不必着急。   人攥到了手里,来日方长。   许夫人滴了几滴眼泪,渐渐地缓过来了,无知有无知的幸福,她根本不知道几路人私底下过了多少招,这事在她看就是虽然有失颜面,但要说造成什么严重后果,那是没有的——又不是会外面的野男人,都定了婚约,未婚夫妻不禀尊长出去私会,顶多显得许融很不矜持,会叫人笑几声罢了。   所以,她还显得有两分茫然,问道:“萧夫人,那你现在想怎么样?”   萧夫人想将婚期提前。   张老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涉阻止已令她警觉,她连二月也不想等了,免得夜长梦多。   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特意看了一眼许融——张老夫人提醒过她,但她总是不能相信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做娘的没用成那个样,做女儿的能好到哪儿去。   当初能结亲,不过是看在先吉安侯的份上。   在她的目光下,许融露出了意外之色,与许夫人确实也差不多,只不过许夫人更沉不住气,脱口道:“这怎么行?也太赶了!”   许融跟在后面才补了一句:“正是。娘都来不及给我准备嫁妆。”   许夫人爱女之心还是有几分的,听了这句转头安抚她道:“融儿,你放心,你那份嫁妆从你爹在的时候就开始备上了,应该有一大半了。”   许融听了,确实放心,唇边笑容少有地带上几分甜意:“嗯。”   妥了,她没有意见,婚期提前,嫁妆也会提前到她的手里。   她不帮手,许夫人自爆底牌后独自对上萧夫人,全无还手之力,婚期就从二月里提到了一月十八日,元宵节后。   据萧夫人所说,是天宁寺高僧算过的大吉日子,非常适合婚娶。   **   所谓吉日真假不论,许融开始备嫁。   这是个大工程。   木料家具,布料衣裳,金玉首饰,陈设器皿,田庄金银……这时候的嫁妆大部分都以实物形式呈现,有家底的人家从生到死,连出恭用的红木桶和入葬时的棺材都会替女儿准备好,这些木料现买去是肯定来不及的,一般从女儿婚姻定下时就要攒起来。   许家替许融也是这么攒的。   因为只得她一个女儿,以许夫人的不靠谱程度,也着实替她攒得丰厚,从库房里、庄子上各处拉出来,满满当当摆了大半个府邸。   这还只是家里原有的,如一些布料首饰之类,因为考虑到时下的不同花样流行,还需开出单子去现买。   许融一天比一天睡得晚,也一天比一天起得早。   白芙习惯了她之前日上三竿的作息——偶尔还会到四竿,见此心疼起来,劝道:“姑娘歇一歇罢,那些交给太太操心就好了。”   许融摇头,精神奕奕:“不用。”   年轻就是好,她这么熬,连个黑眼圈也不长,眼袋就更没有了,顶多是多打几个哈欠。   至于累,那也没有,谁数自己的钱会数累?   其实这事原该许夫人主办,许融作为代嫁姑娘,至多从旁打打下手而已,但不知不觉地,她这个下手就打成了全权总揽,到初雪落下的时候,连办公地点都从许夫人的正院转移到了她自己的院子里。   而她这时候不再需要出门去核对实物了,一些亏空与误差在之前就已经都找出来——这在许夫人手里实在是不可免的,也因为此,许夫人退一射之地,又退两射……直到交出主导权。   许融不客气,算清原先账册里缺的数后还去向许夫人讨要,许夫人对她有亏欠,老实地都给了她。   平白多开支出一笔不小财物,许夫人回头想想,也不是不心疼的,她生了气,难得振作一把,照着许融给的数目明细把相关的管事找来,确认果然都有问题后,全部处罚开革了。   这么一来无心插柳,府里的气氛倒清明了不少。   时令进入十二月初时,京中发生了件大事,也可以说是喜事。   长兴侯府与郑国公府正式联姻了。   萧家后来费尽工夫又找了两只大雁,重去郑国公府下定,这次少了人捣乱,一系列流程走得飞快,终于赶在年前将好事落定。   许融没空出门,是从许华章口中知道的,小纨绔弟弟来看她,起初欲言又止,在许融询问之后,才蔫头耷脑地告诉了她。   许融点点头:“哦。”   然后一手执笔,一手五指拨动算盘,继续噼里啪啦。   她从前没用过这么原始的计算工具,不过学起来也不难,在大量的实操下很快从生涩到熟练起来。   至于写字,原主小时候请过一个女先生,念过几年书,提笔前许融找她的字帖看过,笔锋无力但字迹称得上工整,许融对比了一下自己写出来的那两个原生态的丑字,当即宣称她因为撞了脑袋的缘故,一落笔就手抖。   没人怀疑,毕竟就算是大夫也不能钻进她的脑袋里看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许华章坐在她对面,呆呆地看她忙碌,看了一会又吧嗒吧嗒喝水,一杯水喝完了,许融连头都没有抬过,他闷闷地叫:“姐姐。”   许融落下又一个丑字:“嗯?”   她在进行最后的核算和抄录。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许融分神看他一眼,目露疑惑:“什么?”   “萧伦还是跟别人成亲了,你要嫁给萧信……”许华章拿手指抠着桌面,“总是我上了别人的圈套。”   许融以为他有什么新鲜话,听是这个,不大有空搭理他,低头道:“是啊。你现在才想起来反省?”   她怼得太直接了,许华章嘴一撇,像被人踹了一脚似的,表情居然有点泫然欲泣。   许融好一会没听见他的动静,抽空又看他一眼,好笑道:“哭什么?我又没训你。”   许华章坚强地道:“我没哭。”   话是这么说,他表情更丧了。   他有试图弥补自己的过错,他去威胁萧信,去给萧伦添乱……但那些不过是受愤怒情绪下支配的行动,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一切的不可挽回。   许融这会儿心情不坏,应该说,她最近心情一直都好,搁下笔问他:“后悔了?”   许华章连忙点头。   “晚了。”   许华章声音中带了哭腔:“姐姐!”   “以后做事之前,想一想你现在的感觉。”许融看着他,道:“疼了,就不要做。”   声称没哭的许华章眼泪终于下来了:“……嗯。”   旁边的白芙默默递上手帕,许华章没接,自己拿袖子擦了擦,把眼睛擦得红红的,像个可怜的小狗:“姐姐,我错了。”   许融:“嗯。”   她不多作回应,许华章自己闷坐了一会,慢慢缓过劲来了,小声道:“姐姐,你真的要嫁给萧信吗?你要是不愿意,其实还是有办法的,张维令答应我,他可以替我去把萧夫人那里的婚书偷出来——”   许融惊讶了一下:“什么?”   跟着她反应过来:“你跟张小爷讲和了?”   许华章点点头:“他脾气虽然大,还算讲道理,我跟他合伙把罗承安揍了一顿,就好了。”   许融啼笑皆非——这算是哪门子的讲道理,但她也不同情罗二爷,后台不够硬就敢卷到豪门秘事里去,挨两顿打算轻的。   “没把人打坏了吧?”   “没有,没有。”许华章摇头,“张维令现在出一趟门,好多护卫跟着呢,不会让他再闯祸的。”   “那偷婚书又是怎么回事?”   “张维令还恼着萧夫人,张老夫人压着不肯叫他和姐姐闹开,他那口气一直堵着,我们现在熟悉了,我找他说,他想给萧夫人添乱,马上答应了。”许华章细长眼睛里闪着讨好的光,“姐姐,萧信配不上你,我们把婚书拿回来,你别嫁给他了。”   许融看着他,看了好一会。   许华章渐渐被看得心虚起来:“姐姐?”   “你原来打算告诉我这件事吗?”   许华章声音低了八度:“……没有。我想给姐姐个惊喜。”   是听了许融叫他想一想的话以后,他才说出来的。   “你做这件事,不容易吧?”   不管怎么说,许华章是实打实打折了张维令的胳膊,算一算时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会儿的夹板才刚刚取下来,许华章要去同他和好,还要说动指使他办事,这里面下的工夫时间,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   许华章看许融脸色本来以为要挨骂,听这么问,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也还好。”   许融看着他,这个弟弟比她想的有才能,就是太偏了,他好像天生就走了偏锋那一挂,干的每一件事都在惹祸的悬崖边缘反复横跳。   “你告诉我是对的。”许融先肯定他,然后摇了摇头:“但这不是偷婚书就能解决的事,就好像你放跑了萧伦的大雁也没用一样。”   许华章乖乖点头:“哦,那我不干了。”   “以后也不要说萧信配不上我了。”许融想了想,“对了,你在外面见到他,没有再跟他发生冲突吧?”   她忙着备嫁,一直没出过门,但这些少年们是关不住的,京城豪贵区就这么大,碰过面很有可能。   许华章摇头:“没有,他不出门。”   许融听出来问题:“你打听过他?”   许华章擦了把鼻子:“那个,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他怕许融生气,说完就忙道,“但是姐姐,你知道他都在干什么吗?”   许融投以关注。   “读书。”   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许华章的眉毛以一种奇异的神气飞起来,嘴角也抽抽着——憋笑憋的,“张维令替我打听的,说他现在像个闺秀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发什么癫。”   许融满意了:“这很好。”   萧信果然言而有信,名字没起错,真是个靠谱的人。   许华章不解:“啊?”   许融正色道:“读书是正经事,你不读,也不应该嘲笑别人用功。”   许华章不太开心:“张维令笑得才大声呢——好吧,我不笑就是了。”   “不只不笑,你如果见到他,还要多夸赞他,好学上进,是个优秀的人,知道吗?”   许华章瞪大了眼:“我为什么夸他?”   因为萧信爱听,能听一路。   许融道:“我看你天天没个正经事,现在还和张小爷混到一块去了,我要和娘说一说,你这个年纪,正也是读书的年纪——”   许华章马上改口:“我夸,姐姐,我看见他我就夸他。”   许融忍不住笑了,再看了看他:“章哥儿,我走后,家里就只有你了,你要听娘的话,不要总惹事。”   这是正经嘱咐,许华章直起身来,应道:“嗯。”   许融又道:“但不用全听她的,娘是个不大明白的人,你懂吗?”   许华章的胸脯挺了起来:“我懂,姐姐,该我拿主意的时候,我自己拿。”   他觑着许融的脸色,补了一句,“拿之前,多想一想。”   许融微笑:“对了。” 第21章 出嫁   日子进了正月,许融过了她穿来的第一个年。   许家丁口单薄,除夕守岁的只有她与许夫人许华章三人,至隔日,陆续有些旁系亲戚与朋友上门来拜年,许华章代表许家也出门去吃了几趟年酒,许融作为待嫁姑娘,婚期在即,哪也不用去,只在家中安坐。   浓厚喜庆的年味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元宵夜才从京城散去,而没几日,声声爆竹又将人们从沉睡中唤醒。   长兴侯府在短短一个多月内办起第二桩喜事,迎原世子夫人进门,嫁与世子之弟。   大年下,人们还沉浸在那种年节的慵懒与饱足中,不怎么想干活,倒非常乐意磕着瓜子吃吃瓜。   长兴侯府完美满足了百姓们的需求,迎亲的队伍两旁不但跟了许多小童闲汉,乃至有簪缨之家都心生好奇,悄悄派出下人尾随打听的。   打听得多少不知道,由吉安侯府抬出的连绵不绝的云蒸霞蔚般的嫁妆是明晃晃现于世人眼前。   两家在同一片城区,为了完成夸耀嫁妆这一例行程序,新郎迎到新娘子后,要先绕西城一圈,再入长兴侯府。   许融午时出门,酉时初跨进萧家大门,她嫁妆的最后一抬在此时刚出许家门槛。   一路跟着走的讨喜钱的闲汉们喊贺词的口气都变得麻木起来——怎么会这么多,这户人家得多有钱!   有些见识的老人们也站在街边,揣着手,哈着白气,互相闲话:“有年头没见到这样儿阔的了吧?”   “可不是。”   “上个月才热闹过的那遭都差远了。”   “您说得对,差远了。”   **   “差远了……”   “听说后面还多着呢,从街头望,都望不见街尾……”   “难道为了争口气,把家底全陪来了?”   “怎么可能,再傻也傻不到这个份上,能陪来这么多,只能说明新奶奶家里的更多……”   “嫡长女,还是不一样的……”   类似的窃窃私语响在长兴侯府的各个角落里,萧夫人自然最先接到了消息,紧急命人将新房附近的后罩房腾出了几间来充做库房,不然等新人进了门,嫁妆却放不下,笑话就闹大了。   “音娘,你别跟着我了,去花厅那边看看,招呼一下客人。”萧夫人说完,觉得身边似乎没有动静,忙碌里扫一眼过去,加重语气道:“音娘?”   着一身石榴红长袄、满头珠翠的少妇猛地回过神来,忙道:“太太,太太吩咐我做什么?”   萧夫人皱了皱眉,将话又重复一遍,少妇俏丽脸庞微红,应道:“是,我这就过去。”   她从萧夫人身侧行出,将出门时却险些与一个捧银盘的小丫头撞到一起,跟着少妇的婢女即刻斥责,少妇摇摇头:“算了,走吧。”   一行三四人匆匆出门。   萧夫人见到这一幕,眉头皱得更紧,低低道:“指望她帮忙,还不够添乱的。”   立在她身后的一个四十出头仆妇模样的人听见了,笑劝道:“太太别着急,大奶奶也是新媳妇呢。”   说话间,又一波人前来请示,萧夫人连生气的工夫也没有,又忙着居中调度起来。   **   酉时二刻,许融走过长长的前庭,将进入长兴侯府正堂,行三拜大礼。   府路两旁比街上安静了些,少了百姓们的闲言赞叹,变成了宾客与两家亲眷们的低声议论,间或也有小童快活的笑声。   “看新娘子喽!”   “有什么好看,上个月才看过。”   “你不爱看,我要看,我告诉你,这个嫂嫂才是原来的嫂嫂。”   “我有什么不知道,新大嫂厉害,抢了这个原来嫂嫂的——”   “嘘!”   “唔唔——”   两个“博学广闻”的小童被捂嘴抱走了。   许融在盖袱下失笑。   她脚下一步一步,稳当无比,察觉到在前方牵引她的红绸有片刻的松垮——当是萧信迈漏了步子,她配合地将步距缩小,很快前方调整过来,又走了七八步后,有限的视野里出现了冲洗得十分洁净的台阶,白芙在一旁低声提醒:“姑娘,要进正堂了。”   许融“嗯”一声,她的声调也很稳。   对她来说,这更像是一场大型真人体验项目。   体验流程来到了拜堂这一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中间穿插着傧相的无数吉祥话儿,拜完后,新人各自被扶起来,傧相嘴皮翻动,又是一大串赞美之词砸出来,一路撵着新人的脚后跟把他们砸去新房。   新房小院里张灯结彩,说词的换成了一个喜娘,能在这里的只有一些女眷了,但程序之繁琐不下于拜堂时,坐床,撒帐,挑盖袱,饮合卺酒——   盖袱终于被挑开,许融重见光明时,只觉得眼前一亮。   亮的不只是红烛是灯,也是人。   从茶楼一别,算起来她有两个多月没见过萧信了,此时他坐在对面,一身大红喜服,是从没穿过的鲜明颜色,衬得脸色也不像惯常那么阴沉,额发整齐梳起,露出长眉入鬓,冷目如星,从前被气质压住的清俊尽数倾泻。   正向他递酒的丫头脸颊居然红了一红。   奇怪……没见过二公子这样俊俏。   难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吗。   萧信从她手里把酒盏夺走。   丫头手中一空,才回过神,忙把溅到酒滴的手藏到袖中,往旁边退开。心中悻悻:二公子果然还是那个二公子。   萧信垂眼举盏。   喜娘喜气洋洋的声音适时响起:“请新郎新娘饮合卺酒——”   酒尽,礼成。   **   萧信出去待客了,观礼的女眷们也随之渐渐退去,往前面去入席。   宾客们前脚一走,许融手指按着额头,开始下达一道道指令。   “白芙,先帮我把这冠子取了,勒得我头都大了一圈。”   “青枣,把在家时交给你保管的那一套家常衣裳取来。”   “红榴,去问这里的姐姐要点热水,我洗个脸。”   “新橙,问一问这里的厨房在哪,去要一桌热饭食来,连你们的份一起。”   挨近过来的丫头们依次应声,其中新橙是临嫁前才到许融身边来的,她来得晚,来头却不小——乃是许夫人身边亲信钱嬷嬷的女儿。   许融之前不肯要别的丫头,但她在家时还可凑合,出了门子只带三个贴身的陪嫁丫头显然不像样,也不吉利,就在府里挑人,好歹补个双数。   消息一放出去,第一个跳出来的是旁观了许融理嫁妆全过程的钱嬷嬷,她不惜舍下一张老脸跪求,终于把这个名额抢到了手。   此时听见吩咐,新橙呆了一下——哪有新娘子才进新房就去婆家厨房里要东西吃的?一要还要一桌。   她怔着没动,许融本来低着头,由白芙卸着各色簪钗,察觉到,眼睫往上一抬,目光淡淡扫过她,新橙一个激灵,心中闪过之前母亲钱嬷嬷嘱咐的话语——   “太太是个傻的,大姑娘原来也像太太,可遭了回难,那股灵醒厉害劲儿全出来了,倒像了侯爷。你别跟着娘了,去跟着大姑娘,将来才有前程。你不用管别的,大姑娘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听见了没有?”   “姑娘,我这就去。”   新橙反应过来,忙转身掀开帘子,小跑了出去。   惊的不只是新橙,屋子角落还站了些萧家的婢女,面面相觑,互相打着惊异的眼色——   这是什么新娘子?   太厉害了吧。   大奶奶进门也没这份自在劲儿,到现在还不敢多走一步路,凡事看婆母的眼色行事呢。   “姐姐,有热水吗?我们姑娘要洗脸,能不能请你带我去提一点?”   红榴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她今年才十二岁,身量未足,被她问到面前来的婢女比她高了一截,愣了愣——虽然这主动要东要西的太不客气,可就是一点热水,总不能说没有吧?   她犹豫着只好应了:“——有,你跟我来。”   红榴觉得差事办成一半,高高兴兴地跟她出去了。   不一会儿,婢女替她提着一壶热水进来了,红榴自己端了小半盆凉水,两个人走到盆架那里把水兑好,红榴往系在腰间的小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一颗银豆子来,塞到婢女手里,嘴甜地道:“姐姐,谢谢你帮我。”   婢女晕头转向地站回了原来的位置,银豆子就黄豆大小,可也是个彩头了,她没预想到会得——她替红榴提热水,不过是看她那小不点样,怕她过门槛时绊一跤再把水洒了而已。   别的婢女看看红榴,也觉得好笑,她们本来奇怪新娘子怎么会带这么两个小不点当贴身陪嫁,不想小归小,倒挺会办事的。   红榴端着半盆温水走到床边,期待地看着许融。   许融向她笑了笑。   红榴就开心了,她们每个人都有一荷包银豆子,听话肯帮忙的就可以谢一谢人家。   但新橙那里的差事没有这么顺利。   许融卸了繁丽复杂的冠子,换了家常衣裳,把脸上厚厚的脂粉洗去,以一个闲适许多的状态又坐等了好一阵子后,新橙终于回来了。   她一手提了一个厚重的大食盒,累得气喘吁吁的。   白芙忙抢过去帮她。   数九寒天里,新橙累出了满头汗,终于放下食盒后,青榴红枣两个小的跑到桌边去帮忙把里面的饭食一样样取出来,她抹着汗到许融跟前来回话。   “姑娘,我耽搁晚了,我到了厨房,厨房上不敢做主,说要去请示太太,太太在宴客脱不开身,又说要去请示大奶奶,大奶奶发话同意了,厨房上才给我装了几道菜。”   许融点点头:“你给赏钱了吗?”   新橙带点气道:“没有。”   她本来觉得许融的要求有失新嫁娘的含蓄,可到厨房吃了一回冷脸,又吹了一路冷风,她的想法就变了:论理,都知道新娘子累了一天,知礼的人家该主动送些精美饭食来充饥才是,结果她主动去要了,还推三阻四,请示这个请示那个,堂堂一个侯府,缺这一口吃的不成!   他们吉安侯府都不这么办事呢。   许融放心了:“没给就行。”   不听话的为什么还给赏钱?她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第22章 洞房   红榴和青枣两个把饭食团团摆了一桌。   长兴侯府的内外厨房本来就在承应前面的酒席,菜肴许多是现成的,许融走到桌前看了看,这桌菜要得费劲,品相倒是不错,热气腾腾,色香俱全。   她指挥着白芙分成了三份,两份差不多的,一份少点。   “把这碟小炒肉、这盘鸡丝豆腐和这碗饭盖好放到熏笼上去。”   白芙听令行事,但有点不解:“姑娘这是——?”   “给二公子留点。”许融道,“他去外面敬酒,那种场合很难有空吃东西的,说不定回来还饿着肚子。”   “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嫁都嫁过来了,白芙的思路也就跟着自动调整了过来,她放好饭食,小心地又摸了摸半人高的熏笼,确认温度足够,不会让饭菜冷掉,才走回来。   另外三个丫头已经笑嘻嘻地把许融分出来的其中一份饭食往南面暖阁的炕桌上转移了,她们包袱里带有吃食,但累了这么一天,干巴巴的糕点当然比不上热腾腾的饭菜招人喜欢了。   顺带一提,作为新房使用的这个小院正房共有三间,正中是待客的堂屋,两边各有一次间,西边这间即为卧房了。卧房一分为二,靠南又隔出一暖阁来,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们就在这里。”许融已经在卧房这边的桌边坐下了,示意白芙也坐,最后,向着萧家婢女们道:“你们出去歇会吧,我这里暂时用不着人了。”   萧家婢女们互相看看,碰了碰眼神,没说什么,福身行了礼,一个接一个地掀帘出去了。   迈出堂屋门后,全部活泛起来。   “这下子府里要热闹起来了。”   “可不是,你们都看见了吧,这位二少奶奶嫁进来第一晚就把家当起来了,啧啧。”   “说起来,她倒也确实不是外人——咳。”   说话的婢女抛一个“你们都懂的”眼神出去,收获同伴们的纷纷点头。   有一个面相老成些的婢女摇头阻止:“嘘,你们要说这些闲话,回去再说。如今就在外面,叫人听见了,现拿你进去作个筏子,那是自找的眼前亏。”   这一声让婢女们安静了些,但仍有人忍不住往新房红通通的窗户上瞥着,又小声道:“我看用不着这么小心,再厉害又怎么样,嫁给了二公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好几个婢女露出赞同的眼神,也有人笑:“那也说不准。我听说,二公子最近一直在用功读书呢。”   “难道二公子受了刺激,打算发奋去考状元吗?”   “嘻嘻……”   婢女们都掩口笑起来,只有一个不依道:“二公子虽然不好相与,究竟又没得罪你,何苦这么取笑他。”   “谁取笑他了,我不过是真心好奇——小蹄子,从前也不见你替二公子说话,这会儿护起来了,才在里面你给二公子递酒,我就看你神思恍惚,是不是年纪大了,动春情了?”   “呸,你乱说什么,我撕了你的嘴!”   那一个跺脚要上前,老成些的婢女忙挤到中间,把两人分开,“好了好了,叫你们别说,还越发来劲了,大喜的日子,必定要丢了脸才罢。”   闹事的两个噘嘴不响了,另有别人不以为然:“夏萤姐姐,你太仔细了些,这位二少奶奶不是往昔了,她连二公子且得先笼络着,哪里有空为几句闲话找我们的麻烦。”   “就是。”有人附和,又笑得暧昧,“你们听听才刚里面的话,多么贴心,自己饿了大半天,有一口吃的,还要先给二公子留着。”   “哎呀,快别说了,我不是二公子,我听了心里都泛热乎呢。”   “不知羞的小妮子,又不是给你留的,你热乎什么?哦,我知道了,你必定和翠庭一样,想小女婿了,明儿我就回了太太,给你指一个去——”   “死丫头,你笑她就笑她,又拉扯上我做什么?”   先前递酒的婢女翠庭也恼了,三个人闹成一团,老成婢女听她们娇声莺语,所幸还知道压着些声量,也懒得拦了,只是无奈摇了摇头:“一群傻丫头——”   哪里知道那放得下身段的,才是真正的厉害呢。   她后半截告诫没来得及说出口,忽见到院门口一个人走进来,衣是大红喜庆,人却如夜色孤寂,带着一身的寒意与酒气。   “二公子。”   她忙蹲身行礼,心内纳罕:这可回来得有些快。   打闹的婢女们闻声忙都停止下来,一齐行礼问安。   萧信一个也没搭理,拾阶直入堂屋,这时候里面也听见动静了,大红撒花软帘掀起来,一个小丫头露头活泼地笑:“二公子回来啦,二公子饿不饿?我们姑娘给二公子留了饭。”   萧信脚步顿了顿,走了进去。   脂粉的馨香,饭食的鲜香,夹在熏笼的暖意里轻柔裹了他一身,萧信站住了,没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就是不想动。   直到桌边的少女抬起头来,笑着招呼他:“二公子,过来坐。我给你留了两样菜,你在外面吃饱了没有?没有可以再吃一点。”   萧信才走了过去。   白芙手脚麻利地将新鲜没动过的饭食从熏笼上取来摆好,然后捧起自己已用尽的空饭碗溜到南面去和红榴等人一起收拾起来。   萧信站在桌边:“这些是哪来的?”   “我问厨房要的。”许融回答,并不吝惜地给出赞誉,“你家厨上的手艺比我家还强些。”   这是真的,萧夫人出身的英国公府传承最久,底蕴胜过绝大多数公侯府邸,她掌管的中馈诸事包括供膳自然也非寻常人家可比。   但这不是重点。   萧信道:“你要他们就给?”   许融笑道:“为什么不给?你家太太费尽工夫请我进门,至少应当管我的饭罢。”   哪有这样简单。   萧信知道,可空荡还有些灼烧感的腹内彰显起存在感,他就不想追问了,坐下低头端起碗来。   丫头们人多动作快,几句话工夫已经把碗碟都拾掇好、将暖阁恢复原样后避了出去。   远处偶尔还会响起一两声爆竹,因小院偏远,传到此处反衬出幽静来,萧信就在这静谧中把留给他的那份饭食吃得干干净净,许融试探着将自己这边动了小半的盘碟推给他,他不挑,也吃到几乎空盘。   许融未料到他这么能吃,想到一句俗语,顺口道:“怪不得人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说完就见萧信脸有往下拉的趋势——又没完全拉得下来,可能反应过来才吃了她的,不好放下碗就给她脸色看。   许融忍俊不禁,抬手给他倒了杯茶:“才吃饱,别生气了,喝杯茶消消食吧。”   萧信垂着眼睛,把茶盅拖到自己面前,才道:“我没生气。”   许融有口无心地应:“嗯,那就好。”   茶汤温热适口,萧信默默喝下去大半以后,他手指握着茶盅,忽然道:“许姑娘,你只比我大一岁,以后可以不必如此说话。”   许融也在喝茶,闻言愣了愣:“什么?”   萧信淡淡道:“我不是许小侯爷。”   许融反应过来:“哦——”   他以为她教训弟弟习惯了,所以对他腔调也老气横秋。   十八岁的少年不允许被当成十五岁——不对,过了年,许华章也长了一岁,他现在十六了,那就是萧信不允许自己被当成十六岁的弟弟对待。   他不知道她实际上比他大的不是一岁,也不是三岁,而是——   许融控制自己想下去,也努力憋住快要喷薄而出的笑意。   行叭,一岁很好,是一岁没错。   她放下茶盅起身,绷着脸道:“我知道了。”   她往南边去,萧信狐疑地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正打量,许融转过身来,指了指暖阁里面窗下的炕,笑吟吟地压低了一点声音:“二公子,委屈你一下,今晚就睡这里吧?”   这张炕照常理应该是供丫头值夜时睡的,不过许融已经提前找了借口,把丫头们全忽悠到院中厢房里去了。   萧信立刻忘了疑问,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既是假成亲,他当然不会和许融同床,但这个问题不适合由他提出,怎么提都是冒犯,由许融主动安排,就再好不过了。   她好像不管什么事到了手里都能张罗得妥妥当当。   萧信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他点点头算作回应,见茶盅里还剩了些茶,就低头继续喝起来,喝完以后,他靠到椅背上,从背脊到腰腿都松弛了些。   从容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   她处之坦然,他在前院宴客敬酒时涌在心头的那些烦躁、不自在乃至些微后悔就跟着缓缓褪去。   没什么好怕。   经过谋划的未来再难也有一线希望,总比有劲都不知该往哪里使的茫然与混沌好。   心定之后,一直压抑着的疲惫渗进四肢百骸,萧信眼睫开始往下耷拉,他觉得应当还有什么事没做,但在这样饱足温暖的氛围里又懒得动弹思考,直到听见许融含笑的声音:“二公子,若是没事的话,请你先回避一下,我要沐浴了。”   萧信骤然惊醒,差点跳起来:“——哦。”   他迅速挥开帘子出去了,跟背后有谁撵着一样。   少年人真是有活力。   许融摇摇头,依次叫进丫头们收拾桌子、搬浴桶要热水。   听说萧信避到了另一头的东次间里,许融便也叫人给他抬了一桶过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许融沐浴收拾停当,再叫人过去请他,又将仍在候命的萧家婢女们统统遣去歇息。   这一次是将她们遣出院外,有人有所犹豫,也有人迫不及待要走:“我不管,我去歇着了,你们要留在这继续抬水,随便你们。”   两大桶!   手腕都快累折了,这位二少奶奶真会使唤人。   有一个带头跑的,余下的也就呆不住了,不一会儿工夫,就剩了翠庭和另一个叫彩蝶的婢女,她们就被拨在此处伺候,所以不必离开。   但也进不去正房,翠庭不大服气,在廊下嘀咕:“哪有这样做新媳妇的,才进门就把二公子的衣食住行都攥到手里了,挤得我们倒像外头来的一样。”   彩蝶打了个哈欠,道:“翠庭姐,有话明儿再说罢,你不累,我可累了。”   翠庭恼得瞪了她一眼:“你原就是跟二公子的,怎么一点志气也没有?”   “我做丫头的要什么志气?”彩蝶反问,“我只求能安安生生地呆着,不讨主子的嫌就够了。”   又笑了笑,“翠庭姐,你有什么志向要施展,我也不碍你的事就是了。”   翠庭的脸红了——不知是本来就红了,还是叫廊下挂的红灯笼映的:“你胡说什么,我也不过是个丫头,只知道听太太的话,太太叫我用心伺候,我才多说了两句。”   彩蝶点头,又打了个哈欠,往新房窗户那边张望了一眼,“那也不急这一时半会。你看,里面动静都小了,呀,灯也熄了。”   那扇窗确实暗了下去,但仍有旖旎红光往外映着,那是洞房花烛,会彻夜长明。   这个时辰,府中宾客已散,爆竹停歇,夜色里的一个个院落都沉寂下去,两个婢女站在空荡的廊下,僵持片刻,忽然又听到了一点动静。   细微的、在如此宁夜中才能隔窗感知到,难以以词句形容,但又能凭直觉做出判断:那是床榻间才会发出的动静。   窸窸窣窣。   似乎还有人宛转克制的叹息。   “这、”彩蝶率先回过神来了,“翠庭姐,二公子的墙角我可不敢听啊,你想听你听,我走了。”   她头也不回碎步往院中厢房走,翠庭愕然,想跺脚,又不敢跺,只能快步跟上去,顶着一张大红脸斥道:“你胡说什么,谁想听了,我、我是那样人吗……!”   **   新房内。   许融坐在炕边,拽着喜帐捂着脸,使劲忍笑。   她忍得颤抖,满床喜帐也跟着颤抖。   几步远外,萧信干巴巴站着,终于忍无可忍:“许姑娘,这到底有什么好笑?!”   许融的声音也在颤抖:“你、你等我一会——”   萧信不想等了,他上前要将许融膝上放着的一条布巾赌气扯走,那布巾本来团成一团,还不大看得出来,被这一扯,里面的大片血色露了出来,乍一看触目惊心。   许融一见,拽着喜帐又是一阵抖。   她勉强拉住布巾另一头,挽留萧信:“二公子,你、你等一等,听我说。”   萧信给她颜面,撒开手,冷冷盯她。   许融掐了手心一把,终于调整过来,又清了清嗓子,才开口道:“二公子,我知道你是好意,也想得周全,但有些问题你可能没打听清楚——或者就没有打听?”   萧信没回话,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像是僵住了。   许融得到了答案,笑叹:“我知道了。二公子,我不是取笑你,你洁身自好,端正磊落,是君子品行。只是这个,”她低头把布巾放到一边,侧身把床头被子一层层掀开,掀到最底下取出一块方形绢布来,绢布正中也有血渍,但与那布巾上的一大片比,便如小溪与湖海。   “洞房不会如二公子以为的那样——嗯,血流成河。”   许融委婉解释,她还想给萧信普及一下生理知识,如果女子身体发育成熟,不流血也是正常的,但一抬头,她又说不出来了。   萧信杵在当地,瘦瘦高高,许融面对他时一直有阅历上的心理优势,但这优势没有大到令她在某些特定话题上仍然可以畅所欲谈。   无论萧信看上去少年气多重,他已经十八岁,在法律上是一个成年男人了。   许融忽然觉得手中的绢布有点棘手,她镇定地塞回去床头,总结:“——我打听过的,用我的这块就行了。”   “……哦。”   萧信应了一声,低头把自己准备的那块布巾拿起来,团吧团吧,很快地、逃也似地走了。 第23章 二公子肯赏脸吗?……   翌日。   许融这一夜睡得还不错,她没有认床的毛病,不论吉安侯府还是长兴侯府,对她来说都算客居而已。   掀被下床,她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感觉对面没有任何动静,便蹑手蹑脚地过去,将帘子掀开一看,暖阁里面空荡荡,炕上整整齐齐,好似无人躺过。   这位二公子做事有头有尾,大半时候还是叫人放心——除了昨晚那种乌龙之外。   许融伸了个懒腰,放心叫进白芙来,把那块绢布、也就是所谓的“元帕”丢给她,好让她去应付萧夫人方面的来人。   白芙觑着她的脸色,欲言又止:“姑娘——”   许融:“嗯?”   白芙的脸红了,吞吞吐吐地道:“姑娘,你、你身上还好吧?”   “很好啊。”许融话出口忽然反应过来,她忍笑,一本正经地道,“只是腰有一点酸痛。”   昨天绕城时坐轿子颠多了。   白芙松了口气,忙忙地道:“那就好。临行前太太叫了我去嘱咐我,恐怕二公子鲁莽,伤着了姑娘。若是姑娘说不适,就要想法子劝阻二公子,别、别叫他连着来。”   说到后面,她又磕巴起来。她还是个姑娘家,不很懂里头的事,也不好意思提起。   许融不知道许夫人此语,闻言就势给将来打了个埋伏:“没事。二公子要读书,也没工夫沉迷女色。”   她没告诉白芙这桩婚姻的真相,一来解释起来太麻烦,二来白芙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平白叫人多一桩心事,天天提心吊胆的,也没必要。   白芙就傻乎乎地点头:“嗯,二公子天没亮就起来了,点了灯在东次间那边读书,我听见声音,没敢过去打扰,也叫她们动作都放轻些。”   许融听了颇觉满意:“很好。”   红榴青枣两个合力送进洗漱用的各样物事来,收拾过后,许融到梳妆台前坐下,这座黄花梨妆台连同镜匣都是她的陪嫁,婚期前一天就送过来安置好了,妆台色褐黄,木质细腻而温润,镜面则与妆盒连为一体,每一个雕刻纹路都炫示着匠人高超的技艺。   以及有钱。   “我给姑娘梳个百合髻吧?”白芙问。   许融不挑——不挑的原因在于这张脸太能打了,怎么折腾都好看,她无所谓地点点头。   一时梳好,效果果然不错,饰物也好办,配上一支金累丝步摇就够了,玉珠颤在鬓边,灵动辉耀。   白芙又去找出一套朱红缠枝梅花纹袄裙来,俏丽又合时气,正要帮忙许融穿上,青枣跑进来通报,说萧夫人派了个嬷嬷,等在外面要求见。   这就是来验看元帕的了。   许融虽捏着鼻子提前做了准备,不表示认同这等腐朽的歪风邪气,直接向白芙道:“你去吧,衣裳我自己穿。”   白芙只以为她不好意思,应一声出去应付了。   过一时回来,向许融报告:“姑娘,那嬷嬷倒还客气,看过了就告辞了,没说什么。”   许融低头系着裙带,“嗯”了一声。这在她意料之内,再苛刻的人家不会在这一关上胡乱留难,事关清白,脾气烈的新嫁娘搞不好当场自尽明志。   她摇摇头,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信这些东西,自食其果容易得很。”   因为造假也太简单了,几乎零成本,像她,就设法弄了点鸡血而已——萧信那个可能要高一点。   许融想一想又觉得好笑起来,理好了裙摆往外走,边问白芙:“早膳取来了吗?”   白芙应道:“新橙去了,有一会了,应该快回来了。”   许融点头,掀帘出去,外面就是堂屋。   她往堂屋门边站定,深呼吸了一下,晨间空间清冽,放眼放去——没什么好望的,院落空且小,白石铺成十字甬路,只有院墙左边各种了株矮树,看不出是什么品种,下人给它缠了圈红绸,乍一看算喜庆,仔细一瞧秃得枝干都灰了,根本就是棵枯树,到了春天也回不了春。   但这院中并非毫无希望。   许融侧一侧头,就听到了从另一边的东次间里传来的低低诵读声。   新橙于此时拎着一个食盒出现在院门口,许融微笑起来:“请二公子出来用早饭吧。”   萧信很快出来了,他也换回了常服,一身玄青直缀,发覆方巾,装束俭朴,没什么钟鸣鼎食的富贵气息,更像个小书生。   许融琢磨着他闻鸡起舞,该及时夸奖两句,话没来得及出口,新橙已经走到了跟前,委屈地叫:“姑娘!”   不用许融问,她主动把食盒的盖子揭开来,给许融看:“我去厨房领姑娘和姑爷的早膳,她们就给了我这些。”   许融看了一眼,有粥有点心,没觉出什么问题,便道:“怎么了?”   新橙指着其中一道点心:“姑娘看这个虾饼,边上都发褐发焦了,闻着味道也走了油,分明是拿着不知道哪儿没用完的菜又炸了一遍,来糊弄我们!”   “是吗?”   许融将那盘虾饼从食盒里端出来,仔细打量了一下,说实话,她没看出什么炸焦又走油的,小半年的咸鱼贵族生涯还不足以培养出她真正(挑剔)的贵族品味。   萧信瞥过来一眼,没说话,但目露了然。   许融见状,请教他:“二公子也瞧出来了?”   萧信才说了一句:“昨晚的宴席上有一道虾饼。”   许融听了点头。   对上了,这就没跑了。   她又看了一眼虾饼,品相都算完好,应当不至于破底限到是从席上撤下的剩菜,更大可能是备菜备多了,转头填到她这儿来了。   这样隔夜又回锅的点心坏是没坏,但通常由下仆们自己消耗,不会有哪家送到主子的饭桌上。   许融看向新橙:“好了,先放下吧。”   新橙不肯,急了:“这样的东西我们凑合罢了,姑娘怎么能吃?我叫厨房换,还不肯换,说什么府里的主子们都这么吃,我们新来的倒难伺候。怎么可能呢,分明是存心欺负我们——”   “不要说欺负不欺负的话。”许融打断了她,“我相信人家没有这个意思。”   新橙愕然:“姑娘?”   虽说姑娘出嫁到了婆家都得矮一头,可她家姑娘不是这个性子,不往远了比,就昨晚还不是这样呢。难道一觉睡过来,忽然醒神了,想再往回找补显一显新媳妇的柔顺?   新橙可不乐意,她到许融身边时候不长,已经迅速习惯了许融原来的作风,主子撑得起,下人才有倚仗,谁想把日子过回头。   许融望着她气鼓鼓的脸,好笑道:“你怎么还不放下,总拿着手不酸吗?”   新橙不能真顶着来,只好把食盒搁到桌上,不情不愿地往外摆碗筷。   许融却阻止了她:“不用,我不吃,你们也不用吃。”   新橙又惊讶:“啊?”   许融慢悠悠起身,道:“我不知道长兴侯府这么艰难,到了阖府俱食隔夜剩菜的地步。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该给侯府和夫人增添负担,还是自谋生路去吧。”   她在堂屋内环视一圈:“去把青枣红榴还有外面凡我们以及这院里的人都叫上,出去找一家饭馆吃。”   新橙愣了,片刻后大声道:“——是!”   兴高采烈扭头就冲了出去。   院中很快传来喧闹声,丫头们从各个角落跑了出来,有欢喜的,有茫然的,也有挣扎要反抗的:“做什么呀,我不去,不禀报太太,怎么能随便出门,放手,彩蝶,你快去告诉太太——”   “翠庭姐,我也被人拉住了,跑不了啊。”   “那二公子呢,二公子难道不管吗?”翠庭在院中伸脖张望,一下望见了萧信,眼睛一亮:“二公子——”   许融也笑望向他:“二公子,肯赏脸吗?”   萧信将目光从院中收回,言简意赅只说了一个字:“走。”   倘若许融没有听错,他这一个字非但坚决,简直跃跃欲试。   **   这么连主子带下人一大群浩浩荡荡大摇大摆地出了府,门房上既不知该不该拦,也拦不住,只能飞快遣人禀报了萧夫人。   萧夫人已经起来了,穿戴整齐,正用早膳,闻言乌木筷僵在了半空中:“——什么?”   传话的丫头也很茫然,道:“说是要去外面饭馆吃饭。”   交待得倒很清楚,正因清楚,才显其荒诞——新婚第一天,不拜父母(公婆),不敬茶,跑出府去下馆子?!   萧夫人震怒,又怒得找不着头绪,派人去追的话似乎大题小做,且家丑外扬,不追这口气梗着没处消化——   立在一旁布膳的少妇轻声解劝:“太太,二弟和二弟妹也许是玩心重,待他们回来,太太再教导就好了。”   也只能如此了。   萧夫人深吸了口气,眼前丰富新鲜的早膳她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丢下木箸吩咐:“去告诉侯爷一声。再有叫你二叔二婶他们也不用着急来了。”   长兴侯府在人丁上比吉安侯府兴旺不少,萧侯爷这一辈共有兄弟三人,其中三房因是庶子,早已分出去了,如今还有二房的萧二老爷一家同在府中居住。   少妇——即萧伦之妻常姝音屈一屈膝:“是。”   萧夫人再转向那传话的丫头,目光一厉:“去说给门房,二郎和二郎媳妇回来了,立刻带到我这里来!”   丫头胆战心惊,连忙应了,转身跑走。 第24章 你猜,二公子兜里还有几……   许融领着人愉快地出府,愉快地选定一家有口碑的老店,一群人乌泱泱进去,分楼上楼下共坐了四桌。   楼下大堂的三桌是下人们,楼上就是许融与萧信,店家一下子迎来这么大客流,伙计们楼上楼下地跑着奉承,乐呵又殷勤得很。   热腾腾的各色粥点不多时就端上了桌,这个点许融也饿了,不与萧信客套,埋头自顾开吃。   萧信也不出声,两人对面而坐,只见盘碟一个接一个地空,用饭到尾声时,萧信放下喝空的粥碗,道:“我在这里有个熟人,去打声招呼。”   站起身出去。   许融望着他的背影,心念一动,想叫住他,终究又没出声,只是微笑托腮,手指在桌面上闲适地点了点。   不一会儿,白芙悄悄跑上来了,喘着气道:“姑娘,我看见二公子去跟掌柜的说话了,好像要付账,我们这么多人——他钱够吗?”   对于萧信的窘困处境,不但许融知道,丫头们也都心中有数。   许融道:“他既然去,总是付得起这一顿,由着他吧。”   白芙忧心:“姑娘叫我们随意点,他们都是难得出来的,可没客气,早知我拦着些了。”   许融陪嫁的下人除了四个贴身丫头外,还有两个管在院中洒扫的粗使婆子,另有不入内院、负责承应府外事宜的几房家人,其中包括了红榴和青枣两个的爹娘兄弟,这么多张嘴,一顿就有可能把姑爷吃成赤贫。   “没事。”许融安抚她,“有句话叫穷且益坚,二公子穷一点,更有助他磨练意志,坚定好好读书的信心,书中自有黄金屋么。”   她随意把诗文一通歪解,白芙不懂这些,但本能地对学问有所敬畏,就信了,安心不提,转而担心起另一个问题:“姑娘,以后怎么办,我们总出来吃吗?”   许融立即摆手:“哪能这么浪费钱。就破费这一回,以后不用了。”   “姑娘的意思是?”   “除非萧夫人想让全城人都知道长兴侯府揭不开锅,否则,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   她固然舍不得这么砸钱,而萧夫人更丢不起这个脸。   这个道理不难解,白芙明白过来,犹豫了一下:“姑娘,我们一来就这样,会不会太得罪萧夫人了?她毕竟是姑娘的婆母了。”   她又有点欲言又止,许融鼓励她:“你说完。”   白芙的声音有点不确定地低下去:“我觉得,这也许不是萧夫人的主意,她就算要给姑娘立规矩,不用这么急,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   太掉价了,如萧夫人这样的豪门贵妇,手段狠的毒的都有的是,这么搞就不对劲了,怎么讲,跌出她应有的阶层。   许融笑了:“你说得没错。这件事跟萧夫人的关系应该不大,没猜错的话,我多半是受了二公子的连累——嗯,不该叫连累,算是同甘共苦吧,他从前在府里是什么待遇,现在落到我身上就是什么了。”   萧信那么爽快地同她出来,又抢着找借口去付账,种种因由多在里面,不过他不明说,她也不去点破。   白芙惊了:“那姑娘还——”   “你觉得我不该把事闹到这么大,去跟厨房理论就够了?”   白芙想点头,又不好意思。   许融理解地冲她笑了一下,然后坚决地摇了头:“不够。我最横不过能去把厨房砸了,砸完能管一阵子,然后呢?厨房故态复萌,我再去砸第二次、第三次?那时道理还能在我这边吗?”   白芙瞠目:“姑娘可以告诉萧夫人——”   才说了一句她就停住了,因为意识到自己天真到了什么地步。她惭愧地叹了口气:“姑娘太难了。”   “不难。她早晚要给我个下马威的,你知道最有效的阻止的方法是什么吗?”   白芙睁大眼睛摇头。   许融笑吟吟地站起来:“就是我先给她一个。”   白芙哭笑不得:“姑娘!”   许融轻松地招呼她:“走了,二公子的账该付好了,早点回去,免得耽误他读书。”   叫萧信默不吭声地抢着把账付了这事有点有趣,许融想着又在门边转回头来:“你猜,二公子现在兜里还有几个铜板?”   白芙不说话,面露陪笑。   许融多机智的人,一转头,果然,萧信正在门外,眼神冷冷地瞪她。   **   回府路上,许融除了叫白芙去分外买了一包糕点外,就是跟在萧信旁边赔不是,赔了一路,终于把萧信的脸色哄转了回来,愿意开口了。   “进府以后,你不要说话了。”   许融一愣,这是嫌她话多?   萧信接着道:“今天的事是我的主意。”   他话说得简洁,意思非常明确——他要把私自出府这口锅揽自己身上去了。   许融明白过来,又怔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这感觉有点新奇与陌生,她还没试过被人这么挡到后面去,尤其萧信的肩膀看上去不算伟岸。   她弯了弯眼睛,道:“恐怕夫人不会相信。”   萧信瞥一眼过来,目光质疑。   许融先指了指自己:“二公子,你看,”又将手臂抡成一个半圆,向身后浩荡人群划拉过去,一套动作做完,她忍不住笑开来:“谁是主犯,谁是从犯,一目了然呀。”   一大帮全是她的人,何况里面很可能还有萧夫人的眼线,比如那个硬被拖出来的“翠庭姐”。   萧信:“……”   他无语了,拔腿就走。   许融跟他旁边:“二公子,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萧信冷道:“没担心你,我比较担心自己。”   “什么?”   萧信先没理她,只是一边走,一只手缩回去在袖子里摸索,摸索了好一会,才伸出来,手掌摊开,掌心一字排开四枚铜板。   许融一怔,旋即拥着斗篷笑到肩膀都在颤抖:“二公子,你——”   萧信亮了那一手,就把铜板收回去了,许融兀自又笑了好一阵,眼看长兴侯府大门在即,她才停下来,终于说出一句整话来:“二公子,你心情不错呀?”   以萧信的脾气,不是心情好,绝不会和她玩这种花活,也因为是由他做出来的,才显得额外好笑。   萧信道:“一般。”   说着一般,可是他嘴角勾了起来,朝阳映照之下,整张面孔竟好像有一点柔和。   许融追着他问:“二公子,你只剩四个铜板了吗?”   萧信惜字如金:“嗯。”   许融被戳中了笑点,闷声又笑起来,她就这么笑进了府门,门前小厮看见她都卡壳了一下,才道:“——太太有命,请二公子和二奶奶回来后,立即前去正院,太太有话要问。”   许融头也不回:“知道了。”   把大半陪嫁仆从都遣走,只留了白芙新橙跟在后面,这两个大丫头以后要在府中行走办事,该跟着见见世面认认人。   新橙没有白跟,他们到正院时,刚巧一个人从里面出来,新橙眼睛瞪大了,那个人同时也像是吃了一惊,而后才若无其事般避开了新橙的目光,低头自顾向外走去。   “姑娘,”新橙连忙凑到许融旁边,低低叫道:“就是她!”   许融:“嗯?”   “就是这个穿鸦青比甲的女人给我那盘虾饼。”新橙瞪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忿忿又笃定地道,“我记得她,听人叫过她姜嫂子。”   许融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新橙告完状心满意足地退了回去,进去通传的丫头于此时出来,站在门边脆声道:“太太说,请二公子和二奶奶进去。”   萧夫人所居的正院位于侯府中轴线上,各项材料尺寸都依朝廷规制而建,因此和吉安侯府也差不多,只是细节陈设上不同。   一般没有贵客临门或重要事情,正院正中的堂屋是不启用的,萧夫人日常起居理事,在堂屋东边连着的一个跨院里。一室锦绣铺陈,角落香炉轻吐烟气,萧夫人端坐在炕上,脸色本来沉着,待许融与萧信一前一后进去,她拿眼角一扫,脸色当即控制不住又黑了一层——   这一个两个,晃晃悠悠的,非但没有一点紧张犯错的样子,倒像从哪里冶游回来了似的?   萧夫人含怒不语,将手中茶盅重重放到炕桌上。   她拿架子不说话,许融有话说,将半途中买的那一包点心从白芙手里接过来,放到那个茶盅的旁边,福一福身笑道:“夫人,这是迎明斋的点心,京里出了名的老字号,用料上成又实在,做出来的糕饼香甜可口,他家的玫瑰饼、沙糕尤其是一绝——”   她滔滔不绝夸个没完,萧夫人很快听得不耐烦起来,而许融毫无自觉地继续拱火,话多而密,萧夫人硬是没找着打断的机会,直到她濒临发怒的前一刻,许融终于收了尾,“夫人,我才知道府里情形不好,不过不要紧,这包点心是我和二公子孝敬的,夫人可以放心享用。”   她的尾音里带着唏嘘同情,又加入了两分轻巧的优越感,整个人的感觉怎么说,浮动着浅薄的喜气,几乎快秀到萧夫人的脸上去。   萧夫人:“……”   她的怒意淡去了,涌上的是一股称得上匪夷所思的离奇感:“你说什么?什么情形不好?”   许融喜气洋洋地道:“夫人不要瞒着我了,我又不是外人,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吃上昨晚喜宴的剩菜了,还不算艰难吗?唉。”   她这口气叹得与表情截然相反,堪称幸灾乐祸得活灵活现,而从前因论起,她这反应居然完全圆得起来。   萧信望向她的侧脸。   她一直在笑,但他发现她笑得和路上不一样,眼睛始终没有弯起来,上扬的只有嘴角,露出皓白牙齿,唇齿间含着锐利,笑容里带的是锋刃。   萧夫人则被关键词“剩菜”戳中了神经,终于怒了:“这是哪里来的胡话?谁说的?是不是二郎?!”   她寻上了萧信,萧信收回目光,脸冷了下来,道:“我没说。”   许融愉快接话:“夫人,不是二公子,是厨房的姜嫂子。”   “今早我的丫头去厨房领早膳,姜嫂子给了她一盘隔夜炸焦的虾饼,我的丫头不懂事,和她吵了几句嘴,她就是这么说的。” 第25章 蟾宫折桂   “把姜家的给我带来!”   萧夫人一声令下,才从此处出去不久的姜嫂子又被提溜回来了。   她是个精明强干的面相,高颧骨宽脸膛,周身整洁,挨着门边跪下:“奴婢见过夫人。”   萧夫人劈面就问她:“今早上北院的人去提饭,你都张嘴胡浸了什么?”   北院就是新房所在的小院,因为偏远及闲置多年,连个正经名号也没起,人提起来只按方位来叫一声。   “回禀太太——”   姜嫂子不由向着许融和萧信的方向瞄了一眼,她先前来时撞到过,但惊讶了一下就走了,哪知道火会烧到自己身上——二公子就不去说他了,这位新娶进来的二奶奶也不过是落了架的凤凰,萧夫人喜欢不喜欢,做下人的再清楚不过了。   清楚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   姜嫂子自如地推脱:“各房来领用饭食点心,奴婢都是依着厨房的惯例办事。偶然忙乱,办错了一两件也许是有的,但若说冒犯主子的话,奴婢发昏了也不敢。”   “你明明说了,我听得真真的!”新橙沉不住气地叫起来,有许融明白在前面做主,她也不怕,一五一十地将那些话都复述出来。   “——府里的主子们都这么吃,我们不愿意就是难伺候,是不是你说的?”新橙直问到姜嫂子脸上去。   她也有自己的压力,话是她回去传的,要是对证输了,一口大锅可就扣在她头上了。   姜嫂子愕然语塞。   她知道新妇八成就虾饼事件告了她一状,所以一开口已打了埋伏,即所谓“偶然办错一两件”云云,但没想到许融会直接绕过去,抓住她随口而出打发乃至嘲讽人的一句话,别出心裁做出这么一篇文章来!   “夫人,奴婢没、没——”   这一顿一迟疑,就晚了。   萧夫人不是耐烦跟下人扯皮的性子,当即吩咐:“革了姜家的差事,拖出去——”   她忽然心中一动,看向许融。   她回过味来了。   就不应该将人叫过来,不对这个质,可作为的余地才大。就是直接训斥许融胡说,她作为婆母也有这个底气。   许融微微一笑,看来萧夫人毕竟不是她便宜娘许夫人,没那么容易糊弄。   不过,也够了。   果然,萧夫人盯了她片刻以后,慢慢地仍是把话说完了:“打二十板子。”   做事不利落、令她损了颜面的,就是应该处置。   “太太,太太开恩哪,奴婢不是有心的——”   在凄厉叫声中,姜嫂子被拖走了。   萧夫人伸手去拿茶盅,目光回到许融身上。   确实有一点自作的小聪明,从前倒没看出来——   “太太。”   门外有丫头来报,大约因着姜嫂子的余音绕梁,丫头的语气也显得谨慎,“侯爷打发奴婢来说,今日时候晚了,侯爷有事要出门,新人敬茶不如就推到明日罢。”   萧夫人的手指顿在茶盅盖上:“有什么事?二郎成亲,侯爷这两天不是都往衙门里告了假吗?”   丫头小心回道:“似乎是要去访一个从旧都进京来的人,里头的详细缘故,侯爷没说,奴婢也未敢问。”   萧夫人皱了皱眉:“我知道了,去罢!”   丫头连忙退了出去。   “你去——”萧夫人要吩咐身边的一个大丫头,说了两个字停住,目光扫向许融与萧信,不咸不淡地道,“都听见了?这样大的人了,为一点误会咋咋呼呼,闹得误了侯爷的工夫。行了,都去吧,敬茶的事儿明天再说。”   就将两人打发了出去。   **   走出院门的时候,许融听见了姜嫂子的哀叫声。   她被拉倒在外面不远处的地上,二十板子还没有挨完。边上已有了些听见动静赶来围观的人。   许融不欲多看,可是萧信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板子抬起又落下,面无表情。   许融了然。几个月前韦氏那一碗亲手下的面,今早送来那一盘隔夜的虾饼,虽是管中窥豹,已可知这母子俩从前吃过多少暗亏——或者就是明亏。   她往萧信身后避了避,理解归理解,不表示她就看得了这种肉刑。   萧信转过身来:“走吧。”   他这个转身有点突然,许融下意识问:“二公子,你不看了吗?”   萧信:“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见许融跟到他旁边,轻轻松了口气的模样,心道,她原来胆子怪小的。   她那个会告状的丫头捂着眼睛还要从手指缝里往外看呢。   许融并未察觉自己被腹诽了,离了打板子现场,她耳根清净,忍不住又琢磨了一下。   萧夫人那个反应有点意思,她疑心萧夫人是急着要查萧侯爷的行踪,才训斥两句就把他们放了。   但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也盯太紧了吧?都老夫老妻了,至于还像防贼似的吗。   想了一会想不明白,前方小院到了,许融就懒得再想了,折腾这么一圈,她也不是没代价的:腰更酸了。   进院以后,许融就往暖阁炕上歪倒,道:“谁闲着,帮我捶一捶腰和腿。”   红榴马上雀跃报名:“我!姑娘,我来。”   她和青枣两个年纪小,许融一般不安排她们做重或复杂的活计,两个心里明白,就很爱在这样的小事上挣表现。   身下的炕暖暖地烘着,包着红锦的美人捶一下下轻轻敲在腰背上,许融舒适地伸展着身体,又揪了个靠枕过来,将头枕上去。   上午时分,她本来不困,但这个氛围太能催眠,她眼皮渐渐下垂,眼神也趋迷离,耳中听得见白芙在外面卧房里轻手轻脚地走动,似乎在收拾一些带来的包袱等物……   然后她就睡了过去。   她是被白芙叫醒来的:“姑娘,姑娘该起来用饭了。”   “……嗯?”   许融拥被坐起——被子应该是丫头们拿来给她盖上的,她朦胧茫然片刻,往窗外看了看大亮的天色,又揉了把脸,终于反应过来,“知道了。请二公子了没有?”   萧信一回来就跟她分道扬镳,进东次间去了。   白芙道:“姑娘收拾好了我再去。”   许融一边从炕上下来,一边打量了她一眼:“怎么了?”   她觉出白芙的声气里有些不情不愿,这可少见。   白芙先没有说,替她整理着衣裳,过一会才闷闷地道:“二公子一点都不体贴姑娘。”   许融奇道:“什么?”   她不过睡了一会,这是哪来的话。   “厨房送来了午膳,我见姑娘还睡着,就去和二公子说,姑娘累着了,请他等一等,或者二公子饿了的话先用,留一些给姑娘。”   许融点头,听上去没什么错:“二公子怎么说?”   “二公子问我,姑娘为什么白天睡觉。”   许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萧信会说的话,她确定。   白芙急了,她正蹲在许融脚边理微皱的裙摆,仰头:“姑娘怎么还笑,姑娘身上为什么疲累,二公子没有数吗?他一句都不问候姑娘,也不来看看姑娘,掉头就回去了。”   萧信确实没数。   毕竟他什么也没干。   许融笑着把她拉了起来:“我睡着觉呢,有什么好看的?你刚才说,厨房送了午膳来?”   “嗯,姑娘在睡,我就没着急让新橙去领午膳,结果厨房主动派人送来了。”白芙的注意力被带跑,顺着道,“我细细看过了,这次没什么问题。”   许融点点头:“他们反应倒不慢。”   杀鸡儆猴这么管用,看来萧夫人调/教出的下人素质就是高。   “好了,把饭摆一摆,去请二公子过来吧。”   这顿饭用得很宁静,萧信并没有当面问她关于昼寝的问题,事实上他连话都没有,头也不抬吃完一大碗饭后,就回去东次间了。   整个过程忙碌得像行军。   一会儿之后,提着一个白瓷小茶壶进来的新橙咋舌:“二公子好用功啊,我听见他又在那边念书了。”   许融心有所感,说了一句:“有志者,事竟成。”   她当年上学也是这个样子,所不同的是吃完饭还要帮食堂干些收碗筷擦桌子的杂事,以换取每个月三百块钱的补助,不过相对应的她孤家寡人一个,没萧信这么多来自家庭里的烦心事,在心态上又可以纯粹一些了。   又过好一会,她慢悠悠地用完饭,喝两口清茶,再到小院里走两圈作为饭后运动。   隔窗能看见萧信伏案的身影,他捧着一本书,似乎在背诵,眼睛闭着嘴唇在动,念一阵子,才睁开眼来看一看书本,然后又闭上继续。   许融走的两圈里,他始终没有往窗外张望一眼。   许融:“……”   这种专注力和自制力,感觉她要躺赢。   聪明又肯下苦功,考个状元都不难吧。   许融感叹,可见选对合作对象多么重要。这种看别人拼搏奋斗,自己无所事事的日子真是太好了。   庭院中忽然一阵寒风旋过,系在门口枯树上的红绸带抖了抖。   许融也抖了抖,白芙拿着斗篷从堂屋里出来,见状加快了两步赶过来:“天还冷着呢,姑娘怎么不加件衣裳就出来了。”   许融接过斗篷披上,扭头看了看那棵枯树:“这树不好,等天暖和了,去另买一棵来栽了换上。”   白芙点头:“姑娘喜欢什么树?我记着说给外面,就叫红榴他爹去办。”   许融想了想:“桂花树吧。”   她在吉安侯府时院门口栽的就是这个,香,而且兆头好。   蟾宫折桂。 第26章 二公子一定可以的(入V……   补过眠的许融精神不错,下半晌便把丫头们召集过来收拾东西,大半嫁妆都堆到了作为库房使用的后罩房那边,许融暂不去动,先紧着自己的衣饰等日常用物分类摆放,这也不是件简单的活计,半日工夫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中间彩蝶和翠庭两个来拜见她——她们原是萧家的人,算是正式认一认女主人的意思,许融没放在心上,和气问了两句,再一人给个荷包就完事了。   丫头们比较有兴致,不自禁也有比一比的意思,等人走了,新橙就道:“我瞧她们都有点毛手毛脚的,不如白芙姐姐稳重。”   “就是。”   “比白芙姐姐差远了。”   红榴青枣同声附和。   许融坐在炕上,也笑着点了点头:“对。”   白芙是个老实性子,虽经了些事历练出来了,仍不大招架得住众人的吹捧,红了脸道:“哪里的话,姑娘也跟着她们笑话我。”   “谁笑话你,都说的是实话。”   有许融参与,新橙更起劲了:“那个彩蝶还好,只是呆了点,另一个叫翠庭的就好笑了,你们瞧见没有,她那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又是看地上的东西,又是看姑娘,一双眼睛简直忙不过来。”   地上是一地箱笼,因为正在收拾,箱盖都是打开的,里面一片绮丽辉耀。   “她是不大规矩。”白芙都忍不住摇了摇头:“大约没在主子身边伺候过。看东西还罢了,看姑娘也一眼接一眼的,姑娘性子好,才不跟她计较。”   蹲在地上的红榴忽然冒出来一句:“我看她是看姑娘好看。”   许融一本正经地点头接话:“我不比你们白芙姐姐脸皮薄,我觉得,应该是。”   一屋子丫头都快活地笑了起来。   这么气氛和谐地到傍晚,一屋子物事拾掇得差不多了,就到了摆晚饭的时候。   萧信终于从东次间里出来了,他双目无神——不是真的失去神采,而是好像还陷在他专注的领域里而漠然漠视于现实的一种状态,同中午时一般,他一声不吭,埋头就是吃。   吃得倒着实不少。   许融见此,就不操心了——不管模样多疯魔,能吃就没问题。   她心底还觉得有点亲切,哪个高考生不是这么过来的,候到萧信风卷残云吃完,终于有一点闲适地停下喝茶,她就乘机问道:“二公子,你这样废寝忘食,学问一定很精纯了,今年有打算下场试一试吗?”   亲眼看见萧信如何读书以后,她觉得之前也许低估了他,可以大胆地把时间线再拉快一点。   “……咳咳!”   萧信忽然呛到,茶水是热的,他不但呛着,还被烫到了舌头,他丢下茶盅,皱眉捂嘴抬眼瞪人。   那双眼睛一下子有神了。   白芙忙拿了布巾过来擦被茶水打湿的桌面,许融半起身倾过去:“烫着了?我看看,没事吧?”   萧信不肯放下手,舌尖在腮帮里顶着,过好一会,才摇了摇头。   许融放下心来,抬头替他重新倒了杯茶,道:“二公子,我刚才说——”   萧信忽然站了起来。   许融不解:“嗯?”   “我,”萧信终于开口,不知道是不是烫了舌头的缘故,声音显得含糊,不似平时冷沉,“我今年不去。”   许融习惯了他话少,就点头:“明年去也好,明年把握更大些。二公子,我没有催你的意思,就是随便问问,你不要有压力。”想了想,又赞美道,“以二公子的辛劳,将来金榜上必会有二公子的一席之地。”   萧信:“……”   他没说话,转头挥开东次间的帘子又进去了。   白芙愣了愣,小声道:“二公子还没喝茶呢。”   两盅茶一盅撒了,一盅没动。   话音刚落,萧信又倒回来了,看着许融道:“我今晚就在那边睡。”   许融与他对视片刻,微笑点头:“好。”   白芙茫然又慌张地左右看了看——这件事来得突然,但两人间又好像有什么她插不进去的彼此心照的默契。等萧信的身形一从帘边消失,她忙道:“姑娘,二公子这——他不过来新房了吗?”   许融自然道:“二公子要读书,你等会儿送壶茶过去就可以了。”   白芙有点迟疑,但萧信的苦学她也看在眼里,加上许融与萧信对话自如,并不是吵了架才导致分房的样子,她说不出什么来,就只好还是应了声。   许融自己用完饭就没什么事了,洗浴后径自上床休息,一夜安眠不提。   **   晨起。   所谓敬茶,某种程度上算是新媳妇到了婆家后开展的第一项社交活动,主要目的在认人,兼收支礼物。   白芙很谨慎地把面前螺钿盒子里的物事又点了一遍:“大姑娘的,二姑娘的,三公子的,四公子的……”   萧家丁口多,萧信除了顶上一个长兄萧伦外,底下还有几个弟妹,其中大姑娘和四公子也是庶出,生母即是萧侯爷的另一个妾室阮姨娘;二姑娘和三公子则归属于二房,因为共居一府,排行是一起算,不出意外今日都会出现,需要许融给出见面礼。   白芙确认无误后,才向许融汇报:“姑娘,都准备好了。”   “好,走吧。”   帘子掀开,萧信修长身躯倚在堂屋门边,一只脚踩在门槛上,是个等待的姿势。   听见动静,他冷俊面容扭过来,眉梢微微扬起。   许融扬手示意:“二公子,请。”   萧信站直了身子,与她往外走。   白芙抱着盒子跟在后面,见两人背影并肩,隐在心头的那点担忧渐渐就没了:姑娘和二公子看上去相敬如宾,还是很般配的嘛。   他们今日太太平平、又依礼提前了一些时间前往正院,到的时候,萧夫人还在房里用早膳。   丫头出来回话:“大奶奶正服侍太太用膳,请二公子和二奶奶等一等罢。”   于是他们就在院中等着。   许融若有所思。   萧信看了她一眼,移开,片刻后又看了她一眼。   许融感觉到了,抬头问他:“二公子有事?”   萧信忍了忍:“——有事的是你吧。”   许融诧异道:“什么?”   她安静站在这里,什么也没说没干啊。   萧信却不说话了,神色淡淡,不像生气,却也不愿意再谈下去的样子。   许融只觉得摸不着头脑,白芙忍不住了,悄悄扯了下她,把声音压到极低:“姑娘,你听见‘大奶奶’……脸色就不对了。”   变得还有点明显,连她都一眼看出来了,怎么不叫二公子多想。   这个“大奶奶”,谁不知道本来应该是谁呢。   “哦。”许融恍然大悟,解释,“你听那丫头说的,大奶奶现在就在里面伺候了,比我们来得还早,她岂不是天没亮就得起床了?”   她也把声音压低了点,“我在想,要是以后也这么要求我怎么办?我起不了这么早。”   又不是数钱。   白芙表情僵住:“……”   萧信忽然别过脸去。   许融觉得他应该听见了,明明偷笑又硬要憋住,看不见也猜得出来,她成熟地不拆穿他,只是向他请教:“二公子,府上这样的规矩一向执行严格吗?夫人一般要几个媳妇伺候她吃饭?”   “我不知道。”萧信清了清喉咙,才转回脸来,表情平静,“太太去年底才有了第一个媳妇。”   许融一想,不错。再一想,就把这个问题抛去了脑后——她没打算做萧夫人的孝顺儿媳妇,萧夫人应该也有这个准备才是。   萧夫人这顿早膳吃得慢条斯理,许融又等了一会,屋里院中并无人来理会他们,倒是自院门外面,缓缓走进一大一小两个人来。   一个是年约不惑的中年男人,朱袍玉带,气度不凡,许融眯了眯眼,觉得眼熟——跟她见过一回的萧伦很像,不单指五官,更有那副官相,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许融立刻就可以确认,是萧侯爷。   “侯爷。”   “奴婢见过侯爷。”   从四面来的丫头们柔和的请安声印证了她的猜测。   许融目光往下落,萧侯爷手里牵了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   男童穿着打扮无一不精致,脚踩的一双羊皮小靴上都镶着明珠,相貌也是粉妆玉琢,眼睛大大,下巴尖尖,人虽小,不到四尺的身高透着一等富贵锦绣乡里浸出来的矜贵。   许融看罢他,又转头看去。   男童在长相上不随萧侯爷,倒和她身边的萧信有点像——他的下巴也是尖的,不像萧侯爷和萧伦都是方下巴。   但这一大一小也就这点相像了,萧信的鞋上别说明珠,鞋边都磨毛了一层,气质也不矜持不贵重,而是又冷又烈,随时要结冰还会崩人一脸冰渣子。   “二哥!”   男童率先扬声叫道,毕竟生得好,笑起来也甜:“二哥,这是新二嫂吗?”   萧信向萧侯爷行了礼,简短回答他:“嗯。”   “新二嫂真好看。”男童嘴也甜。   许融向他笑了笑,同时又看了眼他。   她认出来这个声音了,就是前晚昏礼时在道旁说“新嫂嫂有什么好看,上个月才看过一回”的那个。   男童像是有种孩子特有的话多,又道:“二哥,你知道栖霞书院的大儒苏先生吗?他到京里来了,爹今天要带我去拜访他呢。”   许融心中一动,去看萧侯爷,萧侯爷并不说话,松开了男童的手,往东跨院里去。   男童留在原地,大眼睛把萧信张望着,直到萧信道:“不知道,不认识。”   他失望地“哦”了一声,旋即又精神起来,道:“没关系,二哥,我告诉你。”   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通那位苏先生的学问,总而言之,学问很大,名气也很大,许多学子都想见一见他的金面,最好能拜到他门下。   许融听出来了:这是在炫耀吧?   这就是在炫耀。   她简直啼笑皆非,才多大点的孩子,哪生出来的心眼?   萧信始终没给出什么反应,男童自己说到无趣,才停了下来,走到堂屋边上去往东跨院里张望。   许融侧头低声问道:“二公子,这是你四弟吧?”   萧信点了下头。   许融便感叹:“府上竞争真激烈啊。”   这么小孩子就要搞宅斗了。   萧信:“……?”   许融笑道:“你看章哥儿,十五六岁了,还会在泥地里滚呢。”   这说的是许华章来找萧信打架那一回,萧信嘴角抽了抽,想起来了,不予置评。   许融觉得打萧侯爷出现以后,他的心情就不大好,这也正常,萧侯爷偏心得没边,萧信苦读之事连许华章都拐弯抹角地听了一耳朵,萧侯爷不可能不知道,现在有大儒可以拜见,他带小儿子去,却不提带萧信去。   许融想了想,大儒她是没有,一时也变不出来,不过好话还是可以说两句的,就道:“二公子,我们院门旁那棵树只怕不活了,我打算过一阵子叫人拔了,另外栽一棵桂花树,预祝二公子蟾宫折桂。”   她是真的有这个打算,眼神便真挚而诚恳,又充满信任,好像已经看见了萧信的大名在金榜上闪闪发光。   萧信神情震动了一下,他像是有点挣扎,好一会后开口:“我不一定——”   “二公子一定可以的。”许融鼓励他,“功夫不负苦心人。而且,这只是取个好意头,好些读书人家都这么做呢。若是二公子实在不喜欢桂花,就算了。”   “没有。”   萧信顿了顿,语调放低也放缓下来:“你想种就种吧。” 第27章 敬茶   萧侯爷在东跨院的时间不长,大约几句话的工夫就出来了,一直翘首以盼的男童忙迎上去:“爹爹——”   叫了一声忽然顿住,而后小小的身体躬下去,声音也低了:“太太。仪儿给太太请安。”   萧夫人自萧侯爷身后步出,面色淡淡应了一声。   仆从之外,另有一名极年轻的少妇跟在萧夫人左侧,仪态娴静,行走时裙上禁步只轻微晃动,几近无声。   男童萧仪又乖乖向她行礼:“大嫂。”   常姝音笑微微地点头:“四弟。”   她目光只垂下片刻,便似不经意般抬首向外掠去——然后正正与许融对上。   常姝音瞳仁不由一缩。   许融坦然将她打量过一遍,才移开视线。   挺俏丽的,还有点仕女图的感觉,单看面相看不出会勾搭别人的未婚夫。   这交锋只在片刻间,门边丫头的通报声随之响起来:“二老爷二太太,大姑娘,二姑娘,三公子来了。”   这么多人一下子到了,连上跟随的仆从,阔大的庭院变得拥挤热闹起来,二房的萧二太太是个身材圆润的妇人,面庞也圆圆的有福相,一进门就笑:“我和我们老爷来迟一步,叫新人久等了!”   说罢在人群里找了找,找见许融便笑看着她。   许融没有被打趣要含羞的意思,也向她笑了笑。   萧二太太被笑得一怔,才反应过来,啧声夸赞道:“瞧侄儿媳妇这大方气派。”眼神一转,又把常姝音也捎带上,“我们大奶奶就更是个好的了,我真羡慕极了大嫂,迎进门的一个又一个都是佳妇。”   常姝音在阶上向她屈了屈膝:“二太太谬赞了。”   萧夫人却没有接萧二太太的话,目光在院中扫了一圈,便道:“好了,人齐了,都进去罢。”   她要转身往中间的堂屋走去,萧侯爷想起什么似的,道:“慢着。伦儿呢,怎么还没过来?”   他话音一落,院子里静了一瞬。   萧仪本来正拔腿往一个穿豆青色交领袄、下配樱草色马面裙的少女走去,为这寂静所慑,脚下都不由顿了顿。   还是少女伸出手去,将他揽到了身边。   “大郎衙门里有事,已经出门了。”萧夫人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冷,“大郎媳妇在也是一样的。”   从萧侯爷的表情上看,他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失言——萧伦和许融之间的关系尴尬得人所共知,日后缓缓地相见也罢了,这众目睽睽之下,认亲见礼,那是唯恐酝酿不出故事来。   许融眨了眨眼,看来这爹不但对萧信渣,对萧伦也不怎么样嘛。   真关心就不会想不到萧伦是有意暂避,也问不出这种话来,没看连萧二太太都很识趣,夸了常姝音却只字不提萧伦么。   “是吗?”萧侯爷咳了一声,干干地抛出两个字来,便走进去堂屋。   诸人跟随进入以后,气氛才慢慢活过来,这其中萧二太太起了不小作用,她很能操持场面,满面春风地东一句西一句,几句之后终于将氛围带了回去。   堂屋内已经布置好,敬茶的过程就不外是那么回事,一杯杯茶奉上,换来萧夫人的一对珠钗,萧侯爷的一个荷包,基本上没说过话的萧二老爷和话一直没停过的萧二太太也是一个荷包,再有常姝音,许融与她是同辈,不需敬茶,福礼便是,常姝音起身回了半礼,而后赠出一对玉镯。   玉镯由常姝音身后的丫头奉上,点螺匣子半开,匣身绚丽,匣中物清润,彼此映衬,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白芙接过的手都迟疑了一下,她不是没见识,相反,她恰恰是识货,这对玉镯较萧夫人的珠钗是差了一点,但跟萧二太太给的荷包一比明显贵重不少——那里面放的是一双耳珰,一入手能捏得出来。   平辈之间,其实不必这么重的礼。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萧二太太笑了起来:“可见得大奶奶是长嫂了,真是会疼人。”   常姝音微笑了一下,显得矜持而端庄,然后介绍起坐在她右手边的少女:“这是府里的大姑娘,珊姐儿。”   萧珊款款站了起来,她生着巴掌大的一张脸,眉眼精致,唇薄而纤,折腰时,有一种楚楚动人之态:“二嫂好。”   许融早已猜出她的身份——在院中时就是她揽过了萧仪,含笑点头应声,身后白芙递上一个荷包,萧珊收了道谢落座。   萧珊的对面也坐着一名少女,与萧珊差不多的装束,相貌则似足了萧二太太,圆圆脸庞,白皙皮肤,不及萧珊美貌,但也显得可爱讨喜,不等常姝音说话,萧二太太先笑道:“这是我家的丫头了,琦儿,最是个淘气的。”   “娘!”   萧琦娇嗔了一声,站起身福礼:“二嫂子好。”   白芙送出第二份礼。   萧琦旁边是一个男童,比萧仪大一点,十二三岁的模样,虎头虎脑,他年纪小,还不大会掩饰,常姝音走到他身边介绍的时候,他仰着头在常姝音和许融之间看来看去,常姝音道:“这是三弟,二婶家的俭哥儿。”   萧俭脱口而出:“大嫂好。”   这一声是看着许融说出来的。   尴尬。   院中死寂重演。   这回连萧二太太都不知道要怎么缓颊了,放下脸来要训斥,萧俭自己反应过来了,结结巴巴地改口:“二、二嫂好。”   许融笑着点点头,从白芙手里拿过第三个荷包,亲自递给他。   这是友好带过的意思了,萧俭松了口气,赶紧大声说了一句:“谢谢二嫂!”   然后坐下,偷偷去看萧二太太,萧二太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最后绕回萧珊身旁,萧仪从座位上下来,主动拱手叫人,礼仪上看着比萧俭还周全些,白芙将最后一个荷包送到他的小手里,今天的主要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照理还应该有一道开祠堂祭祖、将许融的名姓添到族谱上的程序,不过因距年关太近,年前才祭过一道祖,不便频繁地惊动祖先,所以将会待下一次祭祖时再一起办了。   萧侯爷站起身来,说一声有事,就走到了萧珊萧仪身边,两姐弟都忙站了起来,萧侯爷先和蔼地向萧珊说了一句:“珊姐儿身子弱,回去歇着罢。”   而后伸手带上萧仪走了。   许融心里有数他们干什么去,不由看一眼萧信,萧信这次没什么反应,面色如常,萧俭在他旁边偷偷地把荷包打开来看,他还瞥了一眼。   他没有看着,因为萧俭刚把荷包扯开,胖乎乎的小手伸进去摸索,萧二太太就过来把他拽住,大概怕儿子再口没遮拦地说出什么让大房下不了台的话,萧二太太抢在萧珊之前提出了告辞:“大嫂这里忙,我们就不打搅,先回去了。”   二房呼啦啦一走,堂屋一下就空旷下来,萧夫人独自坐在上首,沉着脸,接连出了两回岔子,她的心情显然不太美好,萧珊觑着她的脸色,想要福身告退的动作犹豫了一下。   许融不受丝毫影响,萧夫人一时不说话,她很有闲心地打量起娉婷立着的萧珊来。   从萧仪享受到的拳拳父爱可知,她曾听白芙提过一回的那位阮姨娘宠妾之名名不虚传;   从萧珊的容貌则可以推断,阮姨娘差不多也是这副惹人怜的类型,再进一步联想起来,萧信生母韦氏是顶级小白花颜,不论失没失宠,可见萧侯爷好的就是这一口。   许融再看回萧夫人,萧夫人就明显不是这样了,她是世家贵女出身,脾性又强横,长久下来,不论本身相貌如何,于人的感觉都只剩下一股盛气凌人。   和萧侯爷之间,连貌合神离的表相都不太维持得住。   许融的发现就到此为止,因为萧夫人终于发话了,但先对准的却不是她,而是萧珊:“大丫头,侯爷既然说你身子弱,最近就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家养着罢。”   话音一落,萧珊脸色一白。   她长相本来偏弱,这一白更有一种可怜的风致:“太太,我——”   萧夫人并不等她辩白,居高临下地打断了:“侯爷心疼你的话难道还错了吗?行了,去罢!”   萧珊目中泛起薄雾,许融将她的表情收在眼底,心中忽然疑惑——她不是不明白萧珊为什么委屈,萧侯爷本是偏心她的话,到萧夫人嘴里变相成了禁足令。   许融奇怪的是,她觉得萧珊委屈起来的样子眼熟。   这感觉来得没头脑又笃定,就像之前萧侯爷和萧伦的那种眼熟程度一样,但她确信自己从没见过阮姨娘。   萧珊不情愿而又反抗不能地福身告退了,萧夫人的气先在她头上出了一波,到了许融和萧信这里倒没那么盛了——大概也是没揪着小辫子,教训了几句,无非是要恭顺之类,便算完事了。   **   回去北院的路上,白芙再也忍不住了,她捧着收到的礼,也有满腔的疑问:“姑娘,她给这种礼是什么意思?”   没提名,也没说是什么礼,但许融当然明白说的是谁,心不在焉地道:“炫富吧。”   白芙呆住:“啊?姑娘,那毕竟是常国公府——”   虽然结了怨,累世勋爵的名头是否认不了的,老实说,比他们吉安侯府的根底还深些。   许融随意一笑:“一样的。”   贵族就不喜欢炫富了吗?   不,最喜欢了,不炫怎么显得出贵。   这么说太直接了,许融换了个含蓄的给她解释:“你听二太太的话,现在她是长嫂了,就要拿出长嫂的气派来。怎么拿呢,首先出手不能小气吧。”   白芙这下听懂了,脸色郁闷下来,当着萧信的面,不好再往深里说,抱怨都怕萧信多想,只得闷闷走着。   新橙没那么稳重,嘴还快,跟在另一边就道:“什么气派,姑娘才嫁进来那晚,我在厨房等饭的时候就听见人议论了,她的嫁妆还没姑娘多呢。”   许融不知道这事,有点意外:“是吗?”   新橙用力点头:“嗯!她要跟姑娘比气派,肯定比不过,我看她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许融立刻摇头:“我也不比。”   她又不是钱多——钱这种东西,再多也不算多,没事跟人比散财干什么,可不是吃撑了。   新橙不解地睁大了眼睛:“姑娘,我们不怕她。”   “是不怕。”许融悠悠道,“不过呢,我的气派不在比谁出手大方,而在二公子身上。”   一直沉默走路,未参与她们之间叽叽喳喳的萧信:“……?”   他扭过头来,以表情问许融要个解释。   许融神色不变,教导丫头们:“有朝一日二公子鹏霄万里,我荆钗布裙,人也夸我俭朴。那才是真的气派,有实力,才有话语权,明白吗?”   这是多体面超脱的说辞啊,一听就比常姝音高雅。白芙新橙心悦诚服一齐点头:“是,明白了。”   许融给自己的抠门打好掩护以后,想起来看一看收到的礼物了,别的她大概知道,只有萧侯爷的装在荷包里,她也不能当着萧侯爷的面去捏,此时才从白芙的手里接过来,晃了晃,也就明白了——是一些金银锞子。   最不走心,倒也最实用。   许融便递给萧信:“二公子,这个给你。”   萧信低头一瞥,不大搭理:“我不要。给你的,你留着吧。”   许融道:“我们一道敬的茶,一起分礼物也是应该的。这个算分给你的。”   萧信坚持不肯伸手,而且还变得高冷起来:“不要。谁和你分,那是给新媳妇的,我又不是。”   她这个“新媳妇”也不是真的啊。   许融觉得他应该明白,不知道在拗什么,只得带点好笑地略略挑破了一层:“二公子,那我明说啦,你的钱都请我们吃饭了,就剩了四个铜板,一时倘或遇到点急事怎么办?”   她和白芙说什么穷且益坚是开玩笑的话,没真打算这么苛刻萧信,没钱没底气是什么感受,她太清楚了。   萧信沉默。   许融以为他想通了,挨近点要把荷包给他——她之前没选择直接补钱是觉得他不会要,现在有这么个契机,他爹的钱他总是可以顺着台阶接了。   她给了个空。   萧信迈开脚步,不但避开了她,口气还更为坚决:“我不要他的。”   气氛一下子像对峙,丫头们都吓住了,呆站着不敢说话。   新橙心下尤其泛嘀咕,她在厨房也听了一耳朵萧信的闲话,都说二公子脾气怪,不合群,这是真的难伺候啊。   姑娘又没有恶意,这么哄着他,还给脸色瞧。   许融低头,从自己腰间往下解荷包。   这时代的荷包是装饰物也是实用物,许融身上就带了两个,一个里面是香片,另一个里面就是些应急用的碎银。   她把装碎银的那个解下来,试探地再次递给萧信。   她听出来了,萧信并不是对她。   他再三强调的是不要“他的”,这个“他”是萧侯爷。   少年脾气不但拗而且傲,萧侯爷忽视他,他不是真的不在意,受了伤却无处说也不屑说,血痕全闷在心里,闷成了这么一副别扭样子。   过了一会,她手上空了。   萧信低着头,目光定在脚尖上,荷包精美的绣线纹路陷进手心里,他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温的,涌动着的,令他头一回想试着开口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说:“我——”   许融笑眯眯打断了他:“我知道。二公子,我们回去啦。”   **   北院渐渐在望,还隔着一段距离,许融就看见门前有一个妇人,有点躲闪又好像有点等待地踱着步。   许融眯起眼睛去辨认。   “是我姨娘。”萧信走在旁边,主动搭话。   许融点点头:“姨娘来看你吗?”   两句话工夫,韦氏也看见他们了,忙迎了上来。   许融脚步顿住。   她眼睛少有地惊讶地睁大了。   看见韦氏本人,她此前的疑问迎刃而解。   她知道萧珊像谁了。   ——她们不只是一个类型的,根本连五官都有相似! 第28章 想送的不是花,是橄榄枝……   “二郎。”   韦氏走近来, 先叫了一声萧信,又局促地对许融笑了一下,有点不知该如何称呼也不知该说什么似的。   许融收敛了震惊, 笑着招呼:“姨娘好,姨娘进来坐。”   韦氏忙道:“不用了。我就和二郎说两句话。”   许融会意,向萧信道:“二公子, 我先进去了。”   萧信点头后,许融带着丫头们进了院门, 她面上如常, 心里实在好奇——倒不是想知道韦氏和萧信说什么, 她单纯是好奇韦氏的脸。   萧珊和韦氏都能像得一眼就认出来,那位阮姨娘岂不是和韦氏如同姐妹?   萧侯爷怎么想的啊。   纳两个长得这么像的妾, 他还真是渣得专一。   示意两个丫头先进屋后, 许融在院中拖拉着放慢了脚步。   院子本来小,一墙之隔外,韦姨娘柔柔的嗓音响起来:“二郎,我听说, 你招惹了厨房的姜嫂子?”   萧信的回应很干脆:“嗯。”   “这是何必呢, 我早就劝你, 犯不着得罪他们, 斗那些闲气, 一时痛快了, 麻烦在后头。姨娘只想你平平安安的才好——”   “我不好。”萧信声音冷着反驳, “姜家的以前把持厨房, 占了多少我和姨娘的份例,我病了,姨娘去替我要一碗鸡蛋羹都要不来, 回来偷偷抹眼泪,这叫好吗?”   “……”   韦氏像是被堵住了,没说话。   萧信的声气才缓和了一点:“姨娘,你不要成天这么担惊受怕的。我长大了,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一会之后,韦氏轻轻叹了口气:“是呀,你长大了,都已经成亲了。”   萧信没回应这句话,问她:“姨娘还有事吗?”   韦氏大约是摇了头,但话没停,跟着就欲言又止:“二奶奶——我听说性子有点厉害,你们没吵嘴吧?”   “姨娘,你少听些闲话。萧信显得没好气,“没那回事。”   “我不是说她不好。”韦氏忙道,“我从前见过一回,十分知礼的,只是她在家是嫡长女,难免娇贵些,你这个执拗脾气,又容易急躁,往后还是该让让人才是,不要动不动给人脸色瞧。”   萧信这次沉默着听完了:“知道了。”   韦氏絮絮地又说,“二郎,你心事重,但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其实这门亲原是不错,你也别总和侯爷太太拧着劲了——”   后面的话,许融没有再听下去,返身往堂屋走去。   她发现韦氏是个真圣母,不论别人如何欺她,辱她,她没有一丝怨恨,也不生报复之念,只是逆来顺受,甚至连声苦都不叫。   很难评价这样的性情好还是不好,因为她在旁人看来是受苦的,可她自己不觉得,那就似乎也不算苦,她得以在如此境地之中仍然保持着不衰的容颜,眉间虽有怯意轻愁,但那不是真的被生活毒打的痕迹。   所以,问题就来了:韦氏作为萧侯爷喜欢的类型,颜又没残,人又温柔,哪哪都挑不出问题来,怎么就失了宠呢?   要说萧侯爷有男人的劣根性就爱年轻的,萧珊看着也十五六了,阮姨娘与韦氏之间的年龄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境况却差得这么远。   “姑娘。”   许融走进堂屋,白芙和新橙一齐迎了上来,眼里都闪烁着求知的光芒,新橙更憋不住话:“姑娘,萧大姑娘怎么会和二公子的姨娘长得像啊?”   白芙没说话,眼神也是同样的意思。   许融摇头:“我不知道。”   新橙失望:“啊?”   许融好笑道:“这府里你是新来的,我也是新来的,怎么我就该知道了?”   “姑娘这么聪明,我以为姑娘什么都知道。”新橙不好意思地笑。   白芙从旁补充:“据说萧大姑娘身子弱,一向不大出来,从前外面竟也没有这样的风声。”   许融点头,这也正常,萧珊出门都少了,姨娘们只会更加少——在萧夫人的高压之下,恐怕是根本没有。如阮姨娘韦氏这样的女子,四面高墙围起一切悲欢,无论得宠失宠,对外界而言不过是一个个点缀门第的符号而已。   都没什么人见过,自然也没什么人知道了。   新橙蠢蠢欲动:“二公子肯定知道缘故。”   许融想了想,摇头:“别去问他。”   关乎他的生母,太敏感了,很容易问得像揭短。   两个丫头都是肯听吩咐的,忙道:“是。”   新橙吐吐舌头:“二公子那样冷,就是叫我去,我也不敢呢。”   许融笑了笑:“不要急,该知道时,自然会知道了。”   都在一个府里住着了,秘密对外能藏住,对内,是藏不了多久的。   **   接下来的时间里,萧信回到东次间读书,许融理嫁妆,维持着相安无事的相处状态。   许融的嫁妆按次序理到了厢房。小院除正房外,另有两间耳房并四间厢房,一间耳房作茶房使,一间是白芙和新橙住着,下面厢房西边一间住着彩蝶和翠庭,一间是红榴青枣,东边的两间暂时无人居住,就全腾空了作为库房。   许融带来的衣料和器皿类大多在这里,虽有完整的明细单子,出嫁那日毕竟人多忙乱,未必样样周全,需得按存放地再核一遍,要取用时才方便。   长日无事,她拥着狐裘,膝上放着手炉,手里拿着账册,坐在厢房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丫头们翻箱笼。   今天天气好,下午的日头暖洋洋,许融虽然歇了午觉,让这么晒着,渐渐又有点困倦上来。   “二嫂。”   忽然一声从门外响起来的时候,许融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叫谁,她自椅中转身,循声望过去,而后醒神:“大姑娘?”   萧家的大姑娘。   萧珊带着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走了进来,微红脸福身行礼:“二嫂,我冒昧了,想来坐一坐,没想到二嫂这里正忙着。”   许融完全清醒过来,笑着起身:“大姑娘客气了,我没什么忙的,只是看着丫头们做事,打发一下时间罢了。”   新橙和白芙闻声忙从厢房里出来,向萧珊行了礼,就去净手准备茶水等。   许融把萧珊带到了暖阁。   分宾主坐下后,萧珊矜持又有点惊讶地打量着周围,细声道:“二嫂真是会收拾,这里大不一样了。”   里外大半还是新房陈设,以喜庆的大红色居多,但添上了一些细节,如炕边几上的红釉花插,炕桌上的白瓷茶器,文房四物,玻璃插屏等,都是昨日收拾时就手拿出来的。   这个变化,在屋子有人居住后的家常活泼气息,当然,每一样东西都不是凡品,所谓家常其实不菲,添上的同时也是富贵气息。   许融笑答:“哪里,大姑娘才是会说话。”   白芙提着茶壶进来倒茶,萧珊显然知道她是许融身边最受信重的大丫头,与别的丫头不同,半欠起身致谢。   礼数实在是周全。且看不出早上时才在萧夫人那里受过气。   许融一边琢磨着她的来意,一边不着痕迹地又把这位大姑娘打量了一下。   萧珊正捧起茶盅,姿势优雅,这么一看,又不怎么像了——常态下的萧珊并没有韦氏身上那种怯意,举手投足透着的贵女气质比常姝音也不差什么。   是受着宠爱长大的姑娘。   萧珊浅啜了两口茶后,再度说起话来,先说的是几上的红釉花插,赞叹精巧:“——好鲜亮可人的釉色,只是怎么空置了?”   花插里确实无花,许融笑道:“没见到合适的时鲜花卉,一时就没有管它。”   小院里只有一棵半死不活的枯树,至于院外,她还没来得及去探索。   萧珊眼神亮了一亮:“我姨娘院里种有两株梅花树,如今开得正盛,二嫂要是不嫌弃,我明儿就折一枝送过来。”   许融心念微动,这想送的不是花,是橄榄枝吧。   一枝花的事,她先接了下来:“那就多谢妹妹了。”   萧珊明显放松了些,话语间带上了试探,态度还是细声细气的:“早知道二嫂这样和气,我从前就该和二嫂亲近了。我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往后要是常来坐坐,不知道二嫂烦不烦我。”   从前只怕不是该不该,而是亲近不上——原主许配的是萧伦,不傻就不会和萧夫人看不顺眼的庶女多有来往,白芙的反馈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许融含笑道:“说什么烦不烦呢,妹妹言重了。”   却不说到底欢不欢迎她常来的事。   萧珊听出来了,手指捏紧了茶盅一瞬,又松开:“二嫂,其实我来,是有一个好消息想说与二嫂。”   许融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萧珊道:“仪哥儿十岁了,爹爹久已为他张罗寻先生的事,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直到前几日,听说应天府栖霞书院有一位苏先生学问极好,他膝下的独女嫁在京中,苏先生年纪大了,想依附女儿女婿居住,就进了京——”   萧珊本没想说这么多,但她才起了个头,许融就聚精会神地望了过来,她本就是拿出来当筹码的,不觉就越说越细:“爹爹昨日去拜访了苏先生,苏先生极客气,爹爹问出来,他本有意在京中收一弟子,既是承衣钵,也为自己老来多一个倚靠的意思。爹爹同他说好了,今日便再带了仪哥儿去与他验考。”   她终于说完了,许融在她有所等待的目光中缓缓点头。   这就串起来了。   萧夫人昨日的反应——她多半已有察觉,才焦灼关注萧侯爷的行踪;萧仪上午的炫耀,他确实是冲着拜师去的。   爵位只有一个,萧伦之下的人只能各显别的本事。跟萧信比,受宠的就不一样了,才十岁,字不定认了几个,萧侯爷已经把大儒都在前方备好了。   “二嫂。”   许融思考着未说话,萧珊有一点催促,又有一点自矜地道:“我听说,二哥这一向转了性子,一直都在闭门读书。”   许融扬眉:“嗯?”   萧珊好几次等她接话,可她偏偏不接,她只好自己接下去道:“二嫂不要怪我说话直,家学里的塾师不过虚应故事,连仪哥儿教了两年也教不了了,二哥真想读书进学,还该正经寻一个有学问的先生才是。”   许融认真点头:“家学里的先生原来不成吗?大妹妹,多谢你告诉我,我记下了。”   萧珊:“……”   她有点急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个嫂子还不接茬,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二嫂,”她再也忍不住了,亮明了来意:“你也许不知道,像苏先生的大儒有多么难得,遇上他收关门弟子就更不容易了,二哥若是愿意,我可以去向爹爹关说,让二哥与仪哥儿一起去拜师。”   许融惊讶道:“这行吗?那位苏先生不是只要择一弟子?”   萧珊显露一点骄傲笑意:“别人自然不行,我们这样的人家,想来苏先生还是会给面子的,他一口就答应要看一看仪哥儿,其实那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仪哥儿已经通读了<论语>,学里的塾师怕耽误了他,主动向爹爹陈情,爹爹才起意要另择名师的。”   如此,她的来意总算是说完了一半,至于另一半,许融不打算问,也不打算听——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萧珊这么殷勤地找上门来,提出这么诱惑人心的条件,总不会是突然醒悟了兄妹情。   必有所图,所图必定不小。   许融笑着端起了茶:“原来如此,多亏大妹妹说了我才知道。只是我才进门,许多事还糊里糊涂的,二公子那个脾气,大妹妹自然知道,我也不敢替他做主,待我和二公子商量过了,若有请托妹妹的地方,再去麻烦妹妹。”   这是要送客了,萧珊有点失望,但许融说的也在理,她确实没有越过萧信直接答应的道理,便忍住了,袅袅婷婷地站起来:“二嫂要是与二哥说通了,只管来找我。”   福身告辞。   她的丫头默默跟上去,出院门以后,回望了一眼,忙关切地问道:“姑娘,她答应了吗?”   萧珊精致的眉眼有点冷:“没有。”   丫头担心道:“啊?这可怎么好?是不是二公子——”   “早晚的事罢了。”萧珊打断了她,才笑了一下,不以为然地,“我送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二哥的脾气,说不太准,也许真舍得往外推——但二嫂不一样。”   “她以嫡长女嫁给二哥就是不得已,难道能就此甘心做一个不尴不尬的庶子媳妇?二哥不答应不要紧,她会劝二哥答应的。”   丫头松了口气:“这就好。这样一来,她受了姑娘的好处,与姑娘站在了一边,姑娘底下要找她办事也好开口,她也没得推脱了。”   提到这个,萧珊眉眼又沉郁下去,低低应了一声。   丫头的声音里带着抱怨与不平:“太太越加过分了,姑娘都这样大了,还不替姑娘打算,压着姑娘,要姑娘和姨娘自己设法……”   声音渐渐远去。   **   “我不要。”   与此同时,萧信一口拒绝。   许融站在帘边,她第一次过来东次间这里,一眼望去只见冷而简朴,几乎没有摆件,炕、木柜、靠墙一架描漆书格,萧信就坐在书格旁,侧脸英气清锐,因眉间皱起,又添了两分厉色,显得不好接近。   她随意点头:“知道了。我明日去回绝她。”   这答案在她意料之中——萧信与阮姨娘一系不睦是明摆着的,不然萧珊直接来找他就是了,兄妹之间来往再少再生疏,也比跟她这个才进门两天的好说话。   她不欲打扰萧信读书,话带到了,就要出去。   “等等。”   萧信却叫住了她,顿了顿,才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许融好笑转身:“二公子想说?”   她才一开口说了萧珊的来意时,萧信的脸就冷下来了,神色里不但有排斥,还有警惕,当然怒意更少不了,反应都大成这样了,她就算好奇,也礼貌地克制住了。   她笑意浅而清透,眼神温和明亮,萧信被她望着,心中骤雨般的情绪不知不觉平息了下来,他轻吁了口气,眉头也松开了。   他有一点想回应,但不知从何说起,又到底还有点犹豫。   许融已向他点了下头:“二公子,我先出去了。”   帘子掀起又落下。   萧信的目光定在微微颤动的帘子下摆上,不知为何,那一点犹豫转变成了失望。   他盯了片刻,才转回头去,继续伏案。 第29章 旧事   隔天的日子比较特殊, 是回门日。   许融顾不上也不着急萧珊那边,一早起来,收拾妥当了先去见萧夫人。   回门的过场是必要有的, 许融以为萧夫人该没什么话说,她已经多少察觉出来,萧夫人日常的打击重点在阮姨娘一系——这不是说她就对韦氏这边宽容, 而是韦氏自动认输躺平,萧夫人对手下败将相对就没那么关注了。   她和萧信回话时, 正好有一个丫头进来, 向萧夫人道:“太太, 四公子病了,侯爷急着让人叫太医。”   萧夫人的注意力立即转过去:“怎么病了?昨儿不是还好好的。”   丫头道:“似乎是夜里踢了被子, 受了寒。侯爷为此发作了四公子身边的乳母和值夜的丫头。”   她报的详细, 侯夫人也听得仔细,听完才道:“知道了,下去吧。”   丫头行礼告退,许融要跟着退, 萧夫人却道:“慢着, 还有话问你。”   许融便等她问。   “我听说, 昨儿珊丫头找你去了?”   萧夫人对阮姨娘一系的关注还真是全方位。许融点头:“对, 大姑娘来坐了坐。”   萧夫人慢条斯理地道:“她倒是肯同你要好。这一坐, 都说些什么呢?”   她不客气地明白探问, 不过这没什么好瞒的, 许融便道:“大姑娘好心, 要为二公子向侯爷关说,让二公子与四公子一起去拜师。”   萧夫人拿茶盅的手顿住:“是吗?”她抬起眼来,带着浓重探究意味地望向萧信, “这样的好事,想必你是应下了?”   萧信到嫡母跟前一概没什么话,连表情也欠奉,只冷冷回道:“没有。”   萧夫人有点意外,却不放过,又看许融:“你呢?”   要举业要先生的又不是她,还追着她问做什么?许融心中一动,除非,萧夫人认为萧珊所图的是她,她才能给萧珊所需要的交换条件。   许融笑了下,迎上萧夫人的目光:“我当然听二公子的了。无功不受禄,我们也不便那样麻烦大姑娘。等回来后,我就去同大姑娘说,谢她的好意。”   “不用了。”   萧夫人端起茶盅,满意之色从眼角眉梢都溢出来,“今天回门,你娘想必早已在家盼着你,你该做你的正事去才是。这些不要紧的小事,待会我打发人替你去说罢。”   许融看一眼萧信,见他没反应,便也不反对,自然应下:“那就劳烦太太了。”   接下来萧夫人大约是心情不错,未再作任何留难,痛快地派车打发他们走人了,并且还意思意思地嘱咐了两句,叫他们多在吉安侯府呆一刻也无妨,不用急着回来。   出门上车,车行过顿饭工夫,新橙带着激动的声音就在外面响了起来:“姑娘,到咱们府上了!”   不等回应又叫:“小侯爷在门前等着,一定是想姑娘了!”   许融坐在车里本来不觉得如何,同城婚嫁,嫁的是假夫君,娘家也不是真娘家,并无什么值得动心弦的地方,但叫新橙小丫头这么咋咋呼呼地一渲染,这三天时间好像确实很长以至于像久别归来似的,令她忍不住摇头失笑。   怎么说,就还有点妙。   萧信坐在旁边,眼角余光不知不觉地跟过去。   车内光线没那么亮,车帘微微晃动着,一线两线的阳光借机偷溜进来,闪在她微弯的唇角,阴影勾勒出秀致轮廓,光影两相交映,是越看越转不开眼、令人沉浸的动人的美。   “姐姐,姐姐!”   冷不防一个大嗓门在车下叫嚷起来,“我来接你了!你在人家受欺负没有?”   随着他的吆喝,车身一震,而后停了下来。   许融笑着先掀开车帘:“胡说什么?没人欺负我。”   而后低头往下把许华章打量了一下,不错,挺精神,胳膊腿都完好兴奋地挥舞着,看来也没惹事。   这一句话的工夫,萧信先利落地跳下去了,等在车边,白芙过来,要扶许融下车,许华章左右一看,不满了,冲萧信道:“你怎么不扶我姐姐?”   新婚夫妻都应该正恩爱的,别以为他没成亲就不懂。   “章哥儿——”   许融哭笑不得,要阻止他,刚开口,视线里萧信的手臂向她伸了过来。   手掌向上摊开,看着稳而有力,只是萧信的眼神并没有看她,回避地往下垂,嘴角轻轻抿着,冷淡表情的底下,藏着一点点微妙的不自在。   在许融的观念里,握个手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只顿了顿,想他大概是为做戏,免得跟章哥儿起冲突,便从善如流地将手放到他的掌心里,顺着他的力道被扶下了车。   别说,他虽然瘦,男女天生力气不一样,扶得要比丫头们好。   许华章满意了,一脸撑腰成功的表情。   许融忍笑斥他:“怎么愣着,还不叫人?”   许华章抓了下脑袋,他显得别扭,但还是听话地向萧信道:“姐夫。”   萧信怔了一下,低沉应道:“——嗯。”   认完了亲,一行人顺着角门往府里走。   许夫人已等在了正院门口,一见许融,即发挥了平生绝学——哭。   许融配合不来这个,只能给她递递帕子,许夫人把自己和许融的帕子都哭湿了,情绪终于慢慢稳定了下来。   开始絮絮叨叨地问话,无非是在长兴侯府过得怎样,有没有受萧夫人的气,有没有被别人欺负,萧信待她好不好之类的。   许融一概报喜——忧报到许夫人跟前也无用,她除了哭一场,不添乱就是不错的了。   她们母女之间说话,萧信插不上嘴,也没什么可说的,闷坐了一会,旁听的许华章先耐不住了,站起来道:“娘,你和姐姐说这些怪没意思,我看姐夫都听得无聊了,不如我们说我们的去。”   到跟前拉起萧信就走。   他不爱听家长里短,许夫人也管不住他,不放心地扬声嘱咐了两句,眼见两人很快走远了,只得无奈地坐回去。   “你弟弟比从前还是懂事些了。”许夫人又向许融道,“只盼着他一直这样,我就好托人替他把亲事相看起来了。”   这真是亲娘,儿子只要不再上房揭瓦,那就是一等一的乖巧了。   回到吉安侯府毕竟还是自在些,许融往身后柔软的迎枕靠了靠,闲闲问道:“娘想要个什么样的儿媳妇?”   “第一要稳重,”许夫人不假思索地先道,显见早已琢磨过,“能管得住你弟弟、不跟他一起胡闹的。”   “再来,相貌也要过得去,虽不巴望那绝色,至少中你弟弟的意,免得他成天心野着往外跑。”   许融点头,这两条都很合理,可见许夫人也有不糊涂的时候:“再有呢?家世上有什么要求?”   “总是和我们家差不多的吧。我们这样的人家,本也不会往圈子外头去婚配。”   许夫人这个所谓圈子,即是勋贵世爵圈。   许融轻轻摇头,这要求一下子就高起来了,相当于各方面无短板,能不能这么碰巧另说,问题许华章他是有短板的——他名声不大好。   先那一回闹大了,他县狱都下过。虽则谈不上留案底,好人家心里多少得犯嘀咕。   许夫人一见,气就虚了——她本来也不是不心虚的,狠一狠心道:“家世上差一点也可以,只是必得是嫡女,庶出的我可万万不要!”   许融眉梢一扬,要笑不笑:“娘,你这话是说给我呢?”   萧信不就是庶子。   她不以此度人,但萧信自己不会全不在意,许夫人若哪回犯傻当他面这么嫌弃,可不是没事找事。   许夫人反应过来了,忙道:“融儿,娘哪有这个意思——娘从此不说就是了!”   又小心解释,“萧二郎出身还算过得去,娘说的是那些次一等的人家,自家都一般了,纳来的妾又成什么样?虽说是嫡母一体教养,女儿多少随娘,你弟弟不管怎么说也是承了爵的,不能这么委屈。”   这话倒也不错,许融问道:“那娘看得上的人家的庶女就可以了?”   许夫人:“……”她挣扎了一会,又一会,许融都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又放回去了,她才小声道,“最好还是嫡出罢,次序倒不讲究。”   许融懂了,她就是讨个嘴上大方,实际一点也不想吃亏。   “章哥儿还小,总有两三年工夫,娘慢慢打听罢。”许融说着,还是帮许华章说了一句,“章哥儿现成的有爵位,不指着攀龙附凤,娶妻最要紧的,还是他自己喜欢愿意。”   许夫人乐于见到她替弟弟着想,忙道:“可不是嘛。我也问他了,只是他说不出来。”   那就更不用着急了。许融略坐起来,许夫人提到妾不妾的,让她想起了自己这边,便问道:“娘,萧家两个姨娘的事,你清楚吗?”   许夫人虽然不靠谱,毕竟年纪摆在这里,她是与萧侯爷萧夫人同时期过来的人,小丫头们说不清的事,说不定她能知道。   许夫人显得茫然:“什么事?难道哪个给你使绊子了?”   她紧张起来,许融道:“没有,我就是奇怪她们怎么生得相像。”   听是这个,许夫人放松了,有点恍然又带着不以为然地道:“还不是萧侯爷做出来的事。”   她居然真知道。   许融略略无语:“娘,这么要紧的事,你知道不告诉我。”   “要紧吗?”许夫人又搞不大清状况了,“萧二郎那生母是个省事的,应该为难不着你,另一个阮氏倒厉害,但和你又不相干,她和萧夫人斗去罢了。再说,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闹得凶,如今早没人提了。”   乘着萧信不在,许融抓紧时间凑过去:“娘,那你现在和我说说。”   许夫人倒不瞒着,就道:“那些事说起来,快二十年了。萧家和张家刚联姻没多久,当时那一场婚事办的,至今没有谁家能超越——”   她说话没个重点,花费了好一番口舌来形容那场顶级豪门联姻的盛事,许融怕错过了有用的信息,耐心听着,没打断她,直到她终于说回正题:“唉,谁知道呀,好景不长,婚后没多久,萧侯爷就要纳妾。”   “纳的倒是个良家女,说起来也荒唐,是在路上一眼看中的过路女子,随着人家到了家里,认了门,回来就同萧夫人摊了牌。   “萧夫人哪里愿意?可她也有不对的地方,进门大半年,没叫萧侯爷碰着一星半点别的女人,连原有的丫头都替他打发了,萧侯爷原来没说话,这一下子要替自己做主,她也说不出必定不依的话来。”   “里头详细的商量我不知道,总之拉锯了一阵,还是把那良家女纳了回来。”   许融明白:“就是二公子的生母?”   原来韦氏是这么进门的。   许夫人点头。   “那阮姨娘又是怎么回事?”   “那就更荒唐啦。”许夫人直摇头。   这话许融信,许夫人这样能同意把女儿从兄嫁弟的性子都说荒唐,可见是真的荒唐。   许夫人继续说:“那是纳了韦氏不到一年时候的事,萧侯爷又要纳妾,就是阮氏了,你知道阮氏是什么人?是个家里坏了事要被没入教坊司的犯官之女!”   许融忽而觉得耳熟——片刻后想起来,听白芙提过,只是没这么详细。   而后她如醍醐灌顶,不用再听许夫人说下去了,直接问道:“萧侯爷真正爱的,是这个阮氏?韦姨娘只是因为跟阮氏长得像,才入了萧侯爷的眼,被萧侯爷先纳了回去?”   许夫人连连点头:“正是,当时谁想得到呢?都以为萧侯爷对韦氏一见倾心。萧夫人打听出来时,听说都气傻了——到底多气我不知道,总之她好一阵子没出过门。”   那必须是非常气了。   丈夫搞回来一个心仪的女子就够受了,哪知道不过是个障眼法,后面还藏着个真爱。   连环暴击。   同样惨的还有韦氏,怪不得她失宠,真爱进门了,她也就靠边站了。   从被萧侯爷看中,到进门,到失宠,拢共不到一年,她估计都没回过神来,本来不过是个平民女子,身上那股怯意就因此一直保留了下来。   许夫人对韦氏的评价也是如此:“从没听说她闹过什么,一直安安分分的,阮氏要进门那一阵,萧夫人拿她撒气,她怀着身孕呢,直接被罚到早产,不吭声地也过去了。”   许融惊道:“什么?”   这破了她的底限,她追问:“那是二公子吗?他是早产下来的?”   许夫人点头:“当时险得很,也就是为着这事,萧夫人沾上了谋害夫家子嗣的嫌疑,最后不得不让了步,叫阮氏进门了。”   许夫人不是个会说故事的人,但由她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的,许融拼凑起来,仍可想见当年长兴侯府宅斗之剧烈。   只怕宅院上空都笼罩着一层血色吧。   **   回门的大半时间都在许夫人的讲古中度过了,这是许融也未料到的事,她唯一庆幸自己昨天没直接去问萧信,那简直是踩在他的伤疤上起舞,每一脚下去都是痛点。   在吉安侯府用完午饭,又歇了一会,他们踏上了归程。   许华章一直和萧信在一起,不知道他们怎么相处的,许华章回来的时候还蛮高兴,跟许融道:“姐姐,姐夫答应了,我想去看你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去。”   许融点点头,她忍不住去看萧信。   长得挺好的——瘦是瘦一点,并不虚弱。   她总算觉得心里舒服了点。   一路无话,许融是不太想说,萧信本来就没话,两人在车轮的辚辚声中回到了长兴侯府。   在角门内下车时,仍旧是萧信先下,然后转过身来向她伸出了手。   他的动作太自然了,许融本来想说这里没有许华章的监督,可以不用他扶,但看见他的眼睫在夕阳中颤动了两下,不知为何,又不想说了。   些许小事何必计较。   她将手伸到他的手掌中,掌心相贴,由他扶了下去。 第30章 暗算   回到北院以后, 留守的红榴和青枣两个一齐迎了上来,红榴先道:“姑娘,萧大姑娘来找过姑娘。”   “见姑娘不在又走了。”青枣接话。   “她眼圈红红的, 好像哭过。”红榴补充。   “她带的丫头姐姐好凶,临走还瞪了我们一眼。”青枣又接。   两个小丫头一搭一唱,许融听着点头。   看样子, 这是打哪里受了气了。很可能是萧夫人,走前萧夫人主动要求代为传话, 传的那番话恐怕没客气。   萧信还没进东次间, 也听见了, 扭头道:“你不要理她。”   许融已经知道了萧家的那些旧事,许夫人虽未细说阮姨娘进门后和韦氏之间如何——别府内院妾室间的争斗不在她做主母的眼界内, 想也知道不会和睦。   韦氏再失宠, 长着和阮姨娘那么像的一张脸,又先生下了儿子,阮姨娘能看她顺眼就怪了。   既不顺眼,许夫人又点明了阮姨娘是个“厉害”的人, 韦氏到她手底下, 能不能挨过一个回合都难说。   许融心里转悠过一圈, 面上不显:“嗯, 知道了, 我不理她。”   萧信却不就走, 进一步告诫道:“你不知道, 她和二房的琦姐儿在一处玩, 琦姐儿总吃她的亏。”   许融还没听他讲过这种家长里短的话,新鲜地道:“哦?吃什么亏?”   “觉得她是侯府长女,琦姐儿是二房的, 身份上不如她,样样要压琦姐儿一头。”萧信皱皱眉,“压不过去时,就不高兴,觉得别人瞧不上她是庶出。”   许融明白了,论出身确实是萧侯爷亲生的萧珊强一点,但她不是强到无可挑剔——庶出就是顶揭不掉的帽子,因自卑而催生出了极度自傲,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她点头:“不管她有什么花样,我离她远些就是了。”   萧信才转头进屋了。   丫头们对着眼色,新橙先忍不住,快活地笑道:“二公子还挺关心姑娘的,怕姑娘吃亏。”   白芙也微微笑着。   许融叫丫头们围着打趣,面不改色——她们都不懂,她和萧信是深度合作关系,互相提点一二多么正常。她道:“那我是会吃亏的人吗?”   四个丫头立即一齐摇头。   红榴率先吹捧,简单又真挚:“凭那个萧大姑娘怎么厉害,也厉害不过我们姑娘。”   新橙递进:“她想算计姑娘,是班门弄斧。”   说了个成语,就不简单了。   白芙张嘴:“姑娘——”   许融听得直笑,摆手阻止:“好了,都别吵了,二公子读书呢,我们过去那边吧。”   丫头们忙听话地都噤了声,白芙跟着到了卧房,等许融坐下,替她卸起钗环,才悄悄地又道:“姑娘,今晚是不是该将二公子请过来了?”   连着两个晚上了,萧信都歇在东次间那里,虽然夫妻日常相处里看着没什么问题,但才新婚就分居,总叫人有点不踏实。   许融想了想,也是,不过她下意识还是想拖一拖,就道:“等明天吧,明天我和二公子说。”   白芙得了个准话就满足了,点点头,安心又细致地重新做起活来。   **   当晚无事歇下,隔天一早,许融和萧信例行去向萧夫人请安。   这是她嫁来长兴侯府最大的变化,从前许夫人没这么严谨的规矩,拢共一儿一女,都是亲生的,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许融倒也无所谓,天天在小院里呆久了多少闷得慌,出府逛耗工夫她又懒得动弹,这么在府里走一圈就刚好。   因为北院偏远,她一路行来,要走过大半个宅邸,韦氏的李院,阮姨娘的落梅居,萧珊的清秋院,在萧信的指点下,渐渐都认齐了。   到正院时,时候不早也不晚——这个意思是,常姝音已经来了,萧珊和萧仪还没到。   萧夫人正有事,他们在院中等了一会儿,萧珊带着丫头匆匆赶到了,恰好萧夫人命人叫进。   进去以后,只见萧夫人坐在南窗下,大约才净过手,双手伸着由常姝音擦拭。听得动静,萧夫人眼帘撩起,未理会走在前面的许融和萧信,先吩咐人:“跟大姑娘的丫头是不是在外面?打她十下手板。明儿再不好好服侍主子,按时叫起,打二十下。”   许融一愣,萧珊急道:“太太,仪哥儿病了,我帮着姨娘照顾他,睡晚了才没起得来,与我的丫头不相干。”   “那该提前叫人告个假。”萧夫人不为所动,“告了假,你不来也使得。不告,就是不敬。大姑娘,你如今在家里懒怠些还罢了,我不同你计较,往后出了门子还这样,怎么像话?”   她说着瞥一眼许融:“就不说你大嫂了,就是你二嫂,新婚里也按点来了,你比一比,过不过得去。”   许融:“……”   呃。   她没有觉得被夸奖,只是感受到了挑拨离间的意味。   窗外啪啪的打手板声和丫头压不住的抽气声很快响了起来。   好在十下手板不算多,一会儿之后就打完停了。   萧珊眼圈已经红了,一副气噎模样。   萧夫人视若无睹,重新问话:“仪哥儿又怎么了?昨儿请了太医。不是说吃了药,发了汗后已经好了吗?”   萧珊忍气道:“——下半晌时是好了,不想到了夜里,又反复起来了,爹爹和姨娘都很着急。”   萧夫人继续问:“请太医来了没有?”   说实话,许融很怀疑萧夫人这句是明知故问,就她所见,萧夫人昨日能接到线报,今天不会接不到——萧仪半夜病势又起,闹得不住在一块的萧珊都赶过去看,这动静怎么也小不了。   萧珊道:“爹爹已经着人请了,太医另开了一份药方子,仪哥儿喝下去又睡了。”   萧夫人才点点头:“这也罢了。”   到此其实都算正常,不论萧夫人是不是明知故问,她作为嫡母,都有过问庶子情形的权利,许融本没怎么在意,但萧夫人的话还没有停。   “仪哥儿这孩子,小小年纪未免太要强了些。”萧夫人的语气不轻不重,“不就是侯爷带他去见的那个先生不肯收他吗?京里这么大,又不是没有别的先生了,至于把自己怄出病来。”   许融瞬间专注——什么?   萧珊则也先露出惊色,显然不知道此事未逃出萧夫人的耳目,而后才急着辩解道:“太太,并没有不收,苏先生只是说了他要考虑考虑——”   说着话,忍不住又看许融,有一点努力撑住不示弱的意思。   许融没空看她,紧着琢磨自己的心思。   萧夫人冷笑了一声:“罢了,仪哥儿梦话里都嚷出来了,一口一个不服气不甘心,还用得着你来打掩护?依我说,人家不愿意,就该算了,哪有个拜师还要勉强的道理,若是以势去压人,就更不好看了。你回去,叫你姨娘少给侯爷灌些迷汤,没得败坏了萧家的名声。他们那些读书人恼了指摘起人来,可不管你公府侯府的,巴不得要拿你垫名声呢。”   这么一大通话说完,萧夫人意犹未尽,也不管萧珊的脸色成了什么样,喝了口茶,接着道:“再有你,姑娘家更该知道以贞静为要才是。昨儿我就着人与你说了,心眼太多可不是好事。”   萧珊抽噎一声,眼泪终于掉下来了,草草冲萧夫人福了一礼,掉头就跑了出去。   萧夫人冷道:“瞧瞧。被她那姨娘惯成了什么样。”   她这句没有明确指向,屋里静了片刻,立在她身侧的常姝音轻声接了话:“大姑娘长日养在阮姨娘身边,难免娇惯些,还要太太多加管教才好。”   “谁敢管她,我略多说两句,侯爷就要护上了。”   萧夫人这么说着,脸色已惬意起来,找完萧珊的茬,她心情并不坏。   而一个人的火力是有限的,要再发总得有个积攒读条的时间,萧夫人再看看许融和萧信,一样不喜欢,但懒得寻他们的茬了,摆摆手:“少跟珊丫头学,大家子出身,最重要是知进退的规矩。行了,去罢。”   两人退了出来。许融迫不及待转头:“二公子——”   “呜……”   抽泣声传了过来。   原来萧珊还没走远,她才出院门就走不动了,叫丫头扶着,靠在墙上哭得抽抽噎噎。   见到他们,才略停了下,一双眼眸梨花带雨似地瞪了过来。   拜许夫人所赐,许融对眼泪处于免疫状态,基本不受影响。   她礼貌地点点头,随着更加漠视的萧信要走,不料萧珊追在她身后出声了:“二嫂,你是不是和她们一样,也瞧不起我?”   许融不知“她们”是谁,也不问,停一停步只道:“大姑娘这话从何说起?没有的事。”   萧珊又哭了:“你分明有。你瞧不起我是庶出的,不屑跟我来往。只是你不愿意,明说就是了,我再不会来纠缠你,何必要到太太跟前暗算我,呜呜……”   她闹出了动静,院子里渐渐有丫头伸出头来看。   许融否认:“你想多了。嫡出庶出在我看来从来不是要紧的事。”   她随口拿身边人举例,“譬如二公子,我自嫁来,见二公子苦心向学,昼夜不休,我心里只有敬服,一个人的品性意志只与他本人有关,与出身有多大关系呢?大姑娘,你一定要这么说,那恐怕是你自己瞧不起自己。”   萧珊的眼泪流不下去,半信半疑:“那、那你为什么要告诉太太我找你——”   许融一笑:“太太问我,我难道能不说吗?”   萧珊怔住。   许融没空与她多说,扯一扯萧信的衣袖,示意他快走。   绕出夹道后,她就忙停下了脚步,转头:“二公子,府上家学是不是确实不怎么样?”   不论萧珊打什么主意,她对家学的评价应当没错,所以萧侯爷爱幼子心切,才要另择名师。   萧信目光从被她牵过的衣袖上收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注意一下,点点头:“闹腾得很,先生也不敢怎么管。”   这不难理解,能在萧家家学里上学的不是侯门子弟就是侯门弟子的亲戚,做先生的管得了哪一个,能叫他们不闹事地混混日子就不错了。   所以萧信如今只闷在自己屋里读书,都不去家学了。   许融心里有了数,跟着便单刀直入地问:“那二公子,你想拜苏先生为师吗?”   萧信:“……”   他的表情很奇异,是有所预料、但又仍显意外,有所向往、但又同时却步种种矛盾混杂到一块去的情绪。   许融解读了片刻,没解读出来,催他:“二公子,你就说想不想,若是想,我们立刻就去。”   她言语果决,萧信为她态度所感染,脱口道:“想,但是——”   “没有但是。走,现在就去和萧夫人说我们要出门。”   见萧信仍不动,许融直接拽着他胳膊就往回走,边开解他:“二公子,犹豫不得,这个机会错过不一定再有了,你自己再去寻访,哪有这么现成的好呢。”   她清楚记得萧仪和萧珊轮着说过的那番话,萧侯爷又是自己先上门去了一趟,才回来领着萧仪去,这么再三认证,可见一定错不了。   萧珊先前说她“暗算”,她现在是真要暗算一把,把这个好先生抢过来。   萧信叫她拖着,要挣,见她步子快,又不好挣,怕拿捏不好力道带倒了她,闹得没法,急了只得道:“不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   “等你准备好了,萧侯爷那边也抽出空来啦。”许融回头,“二公子,这家里别人都不替你着想,你只有自己替自己想。成不成的,我们先去试一试再说,嗯?”   她眼神晶亮无比,额角微微有汗——那是因为他的不配合而拉锯出来的,萧信看出了神,道:“不是。”   许融只觉得拉着他不费劲了,就继续往前走,分神:“什么?”   她回过了头,萧信看不见她的脸,目光垂下,看见了她按在他手臂上的手指。   细白又坚决。与表象不一样的力道。   不是只有他替自己想。   现在有人帮他想了。 第31章 一匹小孤狼   许融掉头回了正院。   进去便向萧夫人道:“太太, 大姑娘不知为什么寻起我的不是来,我心里闷得慌,想出去走一走。”   她猜以萧夫人的控制欲, 自己门前发生的事不可能不知道,必定有人已经报给她了;而萧夫人本有挑拨她和萧珊不和的意思,当会乐见这种情形, 甚至给她制造方便。   果然,萧夫人只说了一句:“大丫头怎么越发无礼了?你要散心, 那就去吧。”   就同意了。   许融拉着萧信返身便走, 她这么风风火火的, 乍一看真像和谁赌了气,萧夫人目光扫向她的背影, 满意地笑了笑。   帘外有丫头来报:“太太, 管事们都已在前面等着了。”   萧夫人日常理家务不在这处跨院,在前面正堂旁的耳房里,闻言便道:“知道了。”   站起身来,接过丫头递上的才换了炭的手炉, 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常姝音柔顺地跟在后面, 将距离控制在两步之遥。   两处由月洞门相连, 过了门洞, 刚到前面廊下, 忽见迎面一个人大步进来, 正是萧侯爷。   常姝音连同丫头们及院中的管事们纷纷行下礼去。   萧夫人停了步子, 挑起嘴角:“侯爷有事?”   萧侯爷没有笑意, 眉头紧皱,显出威严:“珊姐儿好好地来请安,你怎么又训斥她?”   “……”萧夫人结结实实地愣了片刻, 才冷笑起来,“好啊,我说侯爷一大早的做什么来了,原来是替人张目!你倒会质问我,怎么不问问大丫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萧侯爷道:“不就是早上来晚了一点吗?那是珊姐儿贴心孝顺,半夜还忙起来照顾仪哥儿,你做嫡母的该有些气量——”   一院子人听他说着,都不知该作何反应,眼珠子乱飘。   常姝音也怔愣着,被身后属于萧夫人的大丫头着急地戳了戳,才反应回来,忙碎步从廊上下去,挥着手将院中管事们往外带。   身后萧侯爷指责的声音还在继续:“还有二郎媳妇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才进门就不安分——”   **   不安分的许融这时候已经坐上车,往东城赶了。   萧家车夫得了她一上车就派出的打赏,十分高兴,卖力将车赶得又快又稳。   托萧珊萧仪两姐弟的炫耀加指路,许融已大概知道那位苏先生居住的方位,到了附近再打听打听就成了。   她坐在车上,内心排演起见到苏先生以后可能的场景及说辞来,想了一会,欲跟萧信讨论,转过头,却见他眼睫半合,嘴唇翕动,似在念念有词。   许融疑惑地看了一会:“二公子,你在背书?”   萧信似被惊醒,睁眼:“——嗯。”   他还怪可爱的。   许融忍笑,安慰他:“二公子,平时不读书的才需要临时抱佛脚,你不用的。这时候静静心,不要紧张,到了先生跟前好好表现就行了。”   萧信:“……”   他没说话,许融也不在意,她有种陪考的心情,这心情细究起来,也许可以算作补偿——对自己的补偿。   她曾经的求学生涯一直是独行,每逢大考,送考的家长能堵满临近几条大街,但都与她无关。   那并不重要,她也许羡慕过,也早已过去。   但——但是怎么说呢,许融手放在膝上,捏了捏手指肚,她终于意识到,其实她也有点紧张。   “我会的。”萧信忽然道。   嗯?   许融回神,连忙点头:“这就对了。”   萧信瞥视她的手,见松开了,不再掐着,才移开。   路途无事,许融闲着又琢磨起来:“苏先生起初愿意见一见四公子,表明至少不是对萧家有意见,那问题就出在四公子自己身上。是不是觉得他年纪太小了?”   虽则萧仪展露过宅斗小能手的一面,毕竟还是个孩子,她对孩子生不出什么恶意,也不往坏里去揣测他。   萧信摇头。他不知道。   许融没指望他回答,自己又想了想:“不对——侯爷之前去拜会时,这种基本情况一定提及了,苏先生若不同意,当时大可明说,见了以后再拒绝,岂不是得罪人。”   再怎么婉拒也是嫌弃。   所以萧仪回来给气病了。   “或是四公子临场紧张,失了礼——?”   许融锲而不舍地又猜了猜,她不是好奇心发作,是只有知道萧仪失利的原因以后,才好避免踩进同一个坑,成功的几率才更大一点。   只是在连苏先生的面都没有见过、对那位大儒实际性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要猜准太难了,许融最终也只好放弃,诚挚地向萧信道:“二公子,接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萧信“嗯”了一声,点了下头。   他神情已变得冷而沉静。   ——细看的话,会发现底下还藏着一丝决绝。   **   日头高起时,他们到了东城。   这一片城区较豪贵扎堆的西城要平民化许多,不过因富商们多选择定居于此,一间间屋舍看上去也繁华有序。   车夫将马车驶慢下来,扬声询问具体的目的地,许融和萧信对了下眼神,不等说话,萧信先向外面道:“你不用管去哪儿,见到书斋和卖文房器物的铺子就停下来。”   “哦,是!”   车夫以为他近来读书,自己要买些相关的用物,就不再问,听话行事。   萧信一间间铺子下车去问。   苏先生这样的人,新到了一个地方,他哪里都可以不去,这两处不会忍得住不去,否则都对不起他的大儒名号。   对比之下,许融倒闲在了车上,她也不操心了,就安然等着。   萧信身上本有一股执拗的狠劲,抛家弃族的打算都敢做,事到临头被激起来,自有他的行动力。   问过第一条街,第二条街……   到第三条街时,连着三家书铺挨在一起,萧信走到中间那家时,停留得久了些。   许融掀着帘子眺望,心中有所预感。   萧信终于走回来,她眼也不眨地看着,萧信跟她对视,点了下头。   许融脱口问道:“二公子,找到了吗?”   萧信道:“嗯。”侧过脸去向车夫报出一个地址。   车夫有点稀里糊涂的,因路途近——就在隔壁胡同,他抓抓头,没问,又驾起车来。   马车吱吱呀呀拐到胡同口,车夫目测了一下,为难道:“二公子,这胡同窄,进去了恐怕不好掉头。”   那就不用进去了。   许融和萧信下了车,叫他在胡同旁边等着,两人并肩往里走。   到胡同中段的第四家时,停下。   这是一座不大的一进四合院,院门虚掩,透过门缝能看见院中的水磨青砖。   萧信抬起手,顿了下,敲门。   “谁呀?”   随着询问响起,里面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过来,跟着院门自内被拽开,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老仆探出身来,将他们上下打量。   萧信拱拱手报上了名姓,道:“——晚辈听说苏先生在此,特来拜见。”   “萧?萧什么?”   老仆有点耳背,萧信想再重复一次,老仆却摆摆手,返身往里走:“行了,进来吧。”   嘴里嘟囔一句:“又一个。”   看来苏先生名声在外,登门拜访过的人很不少,萧信这样书生模样的也许尤其多,以至于老仆连名姓都懒得问了。   许融心下觉得不妙,这不是件好事——意味着竞争更大了。   这时候也来不及细想了,苏先生本人倒很好见,他正在书房里写帖,得了老仆回报,放下笔,拍一拍手就出来了。   手指头还带着点墨。   萧信和许融上前行礼,他也没什么架子,点点头就过去了,而后哈哈一笑:“来见我的人多了,头一次有带着内人一块来的。”   许融:“……!”   不好,她忘了此地风俗了,读书和她没多大关系,她不用这么深度参与,该在车上等着才是。   她福身干脆要退,苏先生却又问道:“看你们的年纪,大概刚新婚吧?”   萧信应道:“是。晚辈四天前成的亲。”   他声音很稳,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当然了,他大多数情况下就没什么表情。   许融暗暗松了口气,一路心思没白花,要紧时刻,他还是扛得住。   苏先生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这个新婚这么“新”,颇觉有意思地笑了起来,笑容中有了然:“你是长兴侯府的二公子?”   萧信请见时只报了名姓,老仆耳背,名也给听漏了,带进去的只有一个“萧”字,这位苏先生却能凭借这一个字联系上此前来过的萧侯爷,又通过昏礼日期——亲迎有绕城仪式,他有所耳闻不奇怪,得出正确答案,可见大儒不愧是大儒了。   许融当下确定:这个先生抢得值。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能不能抢来。而到此她无法帮忙了,只能看萧信自己。   萧信应道:“是晚辈。”   “你一进来时,为何不报?”   “晚辈敬仰先生学识,想拜入先生门下,与晚辈家世并无关系。”萧信缓缓道,他字字咬得清晰,因清晰而生刚强,“正如他日科考场上,也不会因晚辈出身而有所差异。”   苏先生笑了起来:“怎么,你是立志要科举的吗?”   萧信躬身:“若非如此,晚辈不敢来耽搁先生时间。”   苏先生面露沉吟:“你话说得不错,道理也难得明白。只是读书是桩苦差事,以府上门第,倒不如以武晋升,路子既多,也容易一些。”   许融忍住不说话,捏紧手指。   大儒真是无虚名!   每一个点都掐得准,如英国公府长兴侯府甚至包括吉安侯府在内,起初都是以武功得勋爵,现在吉安侯府因许父早逝及亲眷单薄已经式微,另两府军中势力犹在,尤以英国公府最盛,英国公至今仍带着两个儿子在外领兵。   萧信要挣前程,这条路确实更好走。   许融起初是不知道,渐渐了解以后,也不去问他了——原因明摆着,要靠家里往上走,就得向萧侯爷或萧夫人低头,他低不下这个头。   自己去生闯另一条路,家里帮不上他,就也管不到他。   一匹小孤狼。   她是后来明白的,苏先生才一见面,话都没说两句就点出来了。   萧信敛下眼神,道:“请恕晚辈有苦衷,不便奉告。”   为尊者讳,他不能明说与家中的种种事端,却也不愿矫饰或撒谎。   因为若拜师成功,苏先生早晚会知道的。   苏先生又沉吟了一下:“苦衷?你是不是身体上有什么——?”   他未把“隐疾”两个字说出来,但意思明确,且将萧信打量起来。   萧信:“……”   他噎了一下,“晚辈身体无恙!”   苏先生不置可否,眼神移开去院中看了看,忽然指向阶下左侧,道:“你把那缸提起来我瞧瞧。”   那缸及人大腿高,圆肚小口,大约总有百八十斤,是个腌菜缸的模样,不知为何放在那里。   萧信木着脸过去,单手提起,然后往堂屋里看去。   苏先生满意地点点头:“放下吧。你这个年轻人,直说与你父亲不睦就是了,我又不去告你的状,偏要说有什么苦衷。”   萧信闷着,无话可说。   “……”许融努力憋笑。   她心中升起希望来,苏先生不是街头闲汉,他要不是对萧信生了兴趣,不会提出这种像是戏耍的要求来。   “读书是桩苦差事,”苏先生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接着道,“需要有个好身体。不然,进了考场你都得被抬出来。”   这就是解释了,萧信低头:“是,晚辈明白了。”   苏先生到椅中坐下,从容道:“你说你读书,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到此进入正式考校。   许融就一个字也听不懂了——她对八股一窍不通,单知道科举要考,究竟怎么考,什么形式,那也是不懂的,她懒得打听。   这时候的书她看了都眼晕,繁体字,竖排,全挤在一起,连个标点都没有,闲时她宁可在屋檐底下坐着发呆。   现下她只能竖着耳朵,茫然地听两人之乎者也地一通绕。   没有绕多久。   一来一回大约四个问题,苏先生就停了下来。   苏先生的表情显得凝重。   他考虑了一下,又考虑了一下。好像遇着了什么难题。   许融站在门边盯着他,感觉心跳加快——她自己当年考试还没这么紧张呢。   “你——”   苏先生终于说话了:“你几岁开蒙?”   萧信声音绷着:“八岁。”   “在哪里念的书?先生是谁?”   “家学里,先生姓尤,名学海。”   苏先生仰脸想了一会:“名字不错——似乎没听过。”   萧信沉默了一下,道:“是晚辈二婶娘家哥哥的族弟。”   “哦!”苏先生满面疑惑一扫而空,一拍大腿道,“靠裙带混束脩的啊?怪不得你还和蒙童一样!”   许融:“……”   许融:“……”   她睁大眼睛,反应不过来。   只觉得苏先生先前的疑问全数传递给了她。   他说什么来着?   她没听错?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是不是苏先生作为大儒,规格高要求严——   许融望向萧信,他僵直沉默的背影告诉她,不是。   也许大儒标准是高一点,但真相八、九不离十。   过往种种开始自动飞速地在她心中闪现,萧信几回的欲言又止,他说“他不一定”,他说“他还没准备好”……他不是没给她留线索,但她从未在意!   百密一疏,她居然疏得这么彻底。   许融试图整理,可一时之间脑子太乱,她只能呆呆继续望着萧信。   萧信没有回头。   他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到她多么失望。   他不能承受的失望。   没有人相信他,冀望他,连姨娘也不过劝他本分,他在不平与浑噩中虚掷时光,直到她走进来。   他们相遇时,她在比他还低的低谷里,但一直向前,一直明亮,予他勇气信念,为他照亮前路。   他手脚都是冷的,但脸颊涌上热意,那是羞耻,也是决心。   他不能让她失望。   不能失去这光。   萧信开口:“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这是《孟子》里的一节,苏先生提问过前面的句子,他答出来了,但释义讲错了。   现在他还是不知道正确的答案,他只是能背。   能一直背下去。   “——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   他一章节一章节地背下去,没停顿,声音渐哑。   苏先生起初想叫停,手抬起来,渐渐又放下去。   随着时间推移,他露出了惊讶之色。 第32章 他喜欢的。   萧信一口气往下背了八个小节时, 苏先生终于出声喊停。   他面露思索之色,直接问道:“你四书全背下来了?”   四书提是并提,习学起来有一个先后顺序, 是朱子注释时定下的,先《大学》、《论语》,再《孟子》、《中庸》, 其中又以《孟子》字数最多,发越最广, 能背得下来这部, 一般来说另三部不会有什么问题。   萧信应道:“是。”   “五经呢?”   萧信声音低了点, 也哑:“晚辈从前荒废日久,<礼>尚未读全。”   苏先生跟他确认:“另四经都有了?”   萧信应是。   苏先生笑着先摇头:“你那不叫读, 只能算死记。”然后他随意起了一句, “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   萧信怔了下,接道:“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   “离, 丽也。”   “日月丽乎天, 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 乃化成天下。柔丽——”   苏先生不等他说完, 语速变快:“天道下济而光明。”   “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 地道变盈而流谦——”   苏先生再次打断:“园有棘, 其实之食。”   “心之忧矣, 聊以行国。不知我者, 谓我士也罔极。”   “哈哈!”   苏先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你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义理阐述乱七八糟, 背诵起来却一字不差。你那位尤先生可有取得什么功名?”他话锋一转,忽而问道。   萧信已渐渐习惯他的风格,应声答道:“尤先生考取过秀才。”   “怪不得。”苏先生点点头,“他教你的句读都是对的,还不算十分误人子弟。”   ——所谓句读,即是断句,古文中并无标点,没个先生领着,一句话的起止都难分辨,更别提去释义了。   这不是问句,萧信就没有说话。   他控制住转头的冲动。   身后很久没有动静了……他不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   但至少也没听见脚步声,她没有走。   萧信心定了一点下来,将注意力贯注回来。   苏先生思索了片刻,又寻出一个问题来,“你说从前荒废,那是从几时开始省悟了的?”   “去年。”萧信补充,“去年九月。”   苏先生意外道:“书也是这时候起背的?”   萧信终于迟疑了一下:“——以前也念了一些。”   苏先生当即失笑:“别哄人,你省悟了不过是死记硬背,荒废时不问可知,有口无心,称得上什么念不念。”   萧信面瘫语塞。   他确实有念——不然不能凭空在几个月里背起来,但也真的是有口无心,苏先生评价的一个字不差。   “可惜。”苏先生感叹。   萧信的心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强烈的不甘与懊悔涌上来,如果他的省悟能来得早一点,如果他能再用功一点——   ……   许融从翻车的混乱情绪里猛然回神,向苏先生看去。   这是拒绝了?   苏先生这样智慧已达通明境的大儒,即使脾性贤达随和,意志必然坚定,话出口就很难再改变。   迟缓又压抑地,她吁了口气。   萧信已尽了全力,她知道。   只是这个“力”和她想的不一样,所以只能无功而返。   怪谁呢,许融的心情控制不住地沉痛下去——怪她自己啊!   强行走捷径,翻车糊一脸。   脸疼。   疼还得忍着,萧信没存心骗她,她自己不学无术又一厢情愿替他画大饼,几回把他话堵回去,现在饼碎了——   “这皆是令尊之过啊。”安坐的苏先生在静寂中道。   萧信蓦然抬头。   许融也:“……?”   什么意思?苏先生这是在——甩锅?   他把锅甩给了萧侯爷?   苏先生并不理会他们的愕然,摇着头道:“可惜你如此天赋,耽误在令尊手里。他早将爱幼子之心移二三分于你身上,你再费上四五分工夫,此时至少当有一身襕衫穿了。”   襕衫是士人穿着,官面上特指秀才。   苏先生若单说萧信考得上秀才还不算什么,问题他的用词轻巧到令人悚然——什么二三分,又什么四五分的,意思竟是萧信考个秀才就如探囊取物!   萧信有点发懵:“我——晚辈没有什么天赋,只是凭记性死背了几本——”   “死记不是坏事,能背也是本事啊。”苏先生笑道,“没人和你说过你记性很好么?尤先生呢?你这样的学生,他不该注意不到。”   萧信道:“从前——”他顿了顿,“有过。”   苏先生好似不会看人的眼色,也或许他不愿意看就是不看,追问:“后来呢?”   “我与长兄年岁相近,先后入学,”萧信脸色平静下来,“我是妾室所出,后来,我姨娘求我不要惹事。”   那是多少年前的记忆了,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不,他当然记得,他记性好,天生的,一样的书,晚入家学一年,就是比萧伦背得快。   他很快因为这快吃了苦头。   韦氏泪涟涟地求他,不要他有出息,不要他挣前程,只求他平安长大。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服气,他明明不比别人差。   他不肯听韦氏的,吃苦就吃苦,会的书他为什么要说不会,他撑着非要出头——直到他发现,出了头也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萧伦有萧夫人,萧仪有萧侯爷——即使他当时连路还不会走,他只有一个劝他放弃的韦姨娘。   那就……算了吧。   萧信仰起脸来。   苏先生呵呵笑了:“后悔了?”   萧信道:“嗯。”   他下巴还是抬着。   苏先生摸了摸下巴:“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   萧信下意识接道:“亡羊而补牢——”   他忽然愣住。   咚。   “啊。”   许融抽气。这两句的浅显是连她也听得懂的,于是她一脚踢在了门槛上。   萧信下意识转头。   许融本来有点尴尬,一下见到他发红的眼角,就坦然了——谁也不要笑谁嘛。见他似乎想走过来,她立即以手势严厉阻止。   这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能掉链子。   萧信抿抿唇,转回头去,躬身道:“先生的意思,可是愿意收下晚辈?”   苏先生先点头道:“我平生学生不少,还没有你这样的,有些意思。你能走到哪一步,我也想看一看。”   萧信震动:“晚辈——”   “别急。”苏先生话锋一转,“我还有个条件。”   萧信毫不犹豫道:“但请先生吩咐。”   “我收你容易,对令尊就不好交待了。”苏先生又摸了摸下巴,“我瞧他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或是来质问,或是以势压我,又或是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不允准你来拜师就行了。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萧信没有马上应答。他没想好,今天根本就是打时间差奔着抢先生来的,他自己都没准备好,何况萧侯爷那边。   但他也不可能再却步,冷道:“先生不必担心,晚辈自会料理清楚再来,不会将麻烦带给先生。”   苏先生这次没有追问,道:“好。这就算我布置给你的第一课吧,通过了,你从此就是我的学生了。”   萧信沉声应是,今日一波三折,然而目的终于达成——萧侯爷那另说,他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转回头去看许融。   他终于敢看她了。   许融没看他,欲言又止地看苏先生。   苏先生发现了,有趣地笑道:“你有话问我?问吧。”   许融走到堂中,行罢礼道:“敢问先生,为何不曾收下四公子?”   这很重要,知道了这个内情,回去才好针对性地过萧侯爷那一关。   “二公子那幼弟——”苏先生道:“我教不了他。”   许融惊讶。   她记得萧珊的转述中,家学尤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依尤先生那个为人,拍萧侯爷马屁的可能性很大,但苏先生显然不会,况若是如此,萧仪就不用病了。   “我与那位小公子的脾性不投。”苏先生没卖关子,跟着就道,“他更适宜跟随府上的尤先生读书,尤先生既长于此道,小公子念得也舒心。到我这里,彼此为难,不如免了罢。”   原来如此。   萧仪就需要人捧着,而苏先生是正经先生,自有师道尊严,怎么可能这么做,他要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苏先生也许还好下手扳一扳,偏是侯爵爱子,轻不得重不得,苏先生懒得惹这个麻烦,因此选择回绝。   许融明白了,道:“多谢先生解惑。”   疑问问完,他们就要告退了,苏先生没有多话,怡然起身回书房去。   “我——”   出了院门,萧信立刻开口,但又顿住,转而问道:“你脚才踢疼了吗?”   许融道:“一点点。”   她唇边拂过笑意,道:“二公子,恭喜你啊。”   萧信看了看她的脸庞,又琢磨了一下她的语气,才道:“嗯。”   许融感觉到了他的察言观色——有点明显,她想了想,主动道:“二公子,我之前对你有一点误会,但已经过去,不要紧了,就不用再提起了。”   萧信低声道:“你不生气吗?我应该早跟你说清楚的。”   许融道:“不怪你,你说了,只怕我也未必清楚。”就刚才萧信与苏先生对答那么久,她唯一听懂的就一句,这得怎么说啊。   “不过现在我清楚了。”她背着手往前走,愉快地笑起来,“二公子,你原来不是努力型选手,是天赋型啊!”   经过大儒苏先生认证,童叟无欺,这次是再也错不了了。   她就说嘛,到底是什么蒙蔽了她的双眼,怎么会灯下黑得这么严重,原来他那一副聪明相没错,她的眼力也没错,错的是他拖后腿的家庭。   她脚步轻快悠然,好像一阵春风走在他旁边,萧信想说没有那么夸张,苏先生也只是想看一看他的前程,可是话到了嘴边,又不想说出来了。   他不喜欢听她这么说吗?   他喜欢的。   ……   于是,他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第33章 我有一件好事要告诉太太……   离开苏家时差不多快正午了, 两城区之间相距不近,赶回去用午饭肯定来不及了,两人就在外面随意找了家馆子, 吃过饭后,再慢悠悠地往回赶。   抵达长兴侯府时,已是下午近傍晚时分, 在角门内下了车,两人并肩往里走。   “姑娘!”   进二门后才走了几步, 忽然从路边角落里蹦出个小丫头来, 却是红榴。   许融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红榴左右张望了一下, 见无人注意,忙道:“我来等着二公子和姑娘。白芙姐姐说了, 见到二公子和姑娘, 就请二公子和姑娘先回去,不要去夫人那里。”   许融:“出什么事了?”   “侯爷和夫人吵架啦。”红榴吐了下舌头说道,“为大姑娘早上请安时挨训的事,侯爷当着一院子人的面说了夫人。”   虽然随后常姝音将管事们带走, 但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消息瞒不住, 明面上不敢说, 私下早传了个遍, 连他们这样才来不久消息还不灵通的也听说了。   “快一天了, 夫人气还没顺, 有事去回的回一件驳一件, 有两个被揪到问题的还挨了板子。”红榴一五一十地传着话,“所以白芙姐姐叫我来说,千万拦着二公子和姑娘, 别去碰那个钉子。”   依规矩来说,他们两人得了萧夫人的允准,在外面闲晃了一天,回来是应该要再去萧夫人处回个话的。   许融慢慢笑了起来:“是吗?”   她重新迈步,红榴完成任务,开心地跟在旁边,但走到一个岔路时,她眼见着许融和萧信往另一边拐,连忙停下来提醒:“姑娘,错了,我们的院子该走那边。”   说完还看一眼萧信,意思他怎么连自己住的地方也不认得,不过新橙都不敢和萧信搭话了,她更不敢。   许融向她摆摆手:“没错,你先回去吧。”   红榴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她急道:“可是白芙姐姐说了,现在时机不好——”   “不,现在的时机再好也没有了。”许融满意道。   简直天赐良机。   打发走了红榴小丫头,他们继续往正院走。   才进正院门,就能感觉到红榴的报信没错了——一股子肃静之意,像进了公堂似的。   管传报的丫头见到他们,脸色平板,目光中居然流露出一丝同情之意。   谁不知道这两位主子在萧夫人这里什么地位。   千金礼聘来的大奶奶陪了大半天小心还没落着一个好脸呢。   这可真是会往枪口上撞。   她掀帘进去了,小心翼翼说完后,果然,萧夫人掷出来的一句话都带着火星子:“叫他们进来!”   许融和萧信进去了。   萧夫人面上像挂了层严霜,劈面就道:“我待你们宽纵,你们倒没个数了,出门一逛就是一天,你瞧谁家新媳妇这么大模大样的?!”   萧信要说话,许融抢先笑道:“太太别生气,我有一件好事要告诉太太,太太听了一定高兴。”   萧夫人:“……”   她有点噎住,旋即目光又变回了挑剔,冷笑道:“好啊,你说!”   立在一旁的常姝音也望了过来,带着倦意,不着痕迹地动了动,悄悄缓解又酸又麻的腰腿。   萧夫人平常是不会叫她站上大半天这么久的,她可以有位子坐,可今天一直都在生气,总不提起,她也不好自己就坐下,只能挨着。   许融道:“我和二公子出门,原来只是想散散心,走一走,正好见到有那卖笔墨纸砚的铺子,太太知道,二公子如今正读书呢,我就拉着二公子进去瞧了瞧,谁知恰巧听见人说,附近新搬来了一位姓苏的先生,学问高,名声大,好多读书人都往他家去拜访——”   萧夫人听出点意思来了,一腔在心头乱撞的气平复了些下来,她抬了眼,扫向许融:“哦?又是正好,又是恰巧的,天底下竟有这么刚刚好的事就叫你们撞上了?那个苏先生怎么不直接住在铺子里呢。”   她讽刺意味十足,可是里外里所有听见的丫头们都不由舒了口气:这一天的阴云,总算是稍稍消散了。   有人忍不住悄悄去瞥许融,也怪了,大大奶奶避猫鼠似的服侍了半天没用处,这个不讨喜欢的二奶奶倒是一来就挑着太太色霁了。   许融笑道:“太太真是慧眼如炬,好罢,我瞒不过太太,那就直说了,侯爷明明寻着了好先生,偏不带二公子去,四公子还当面对着二公子炫耀,大姑娘倒是有点好意,因我不敢应承,那日由太太帮着回绝了,谁知大姑娘就恼了,莫名其妙歪派我瞧不起她,这一件件的,二公子向来习惯了,不计较,我不习惯,也想不通,我才进门,究竟招谁惹谁了呢。”   丫头们渐又提起心来——亏她敢说!自己说了才进门,就敢抱怨这么一大通,连对侯爷也直言不讳,只差明着说他“偏心”了。   萧夫人却只是哼笑了一声:“所以,你们就找那苏先生去了?”   许融点头:“是呀。我也不敢逆侯爷的意思,不过太太先说了,苏先生没有收下四公子,那我拉着二公子去试一试,总不为过罢。”   萧夫人变得有点懒懒地,她气闷了这么久,一来也累得慌,二来并不以为这两个人真能办成什么事,不过能凑上来给萧侯爷和阮氏那个贱人添上哪怕一点堵,那也算顺她的意。   “试出什么结果来了?”   “苏先生答应收二公子做学生啦!”许融喜笑颜开地道,“太太说,这是不是件好事?”   萧夫人“……”   她一下子坐直了,盯着许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许融从善如流地道:“我说二公子去拜师,苏先生答应了。苏先生考校了二公子好久呢,那些之乎者也的,我一句都听不懂。”   萧夫人可没兴趣管她听不听得懂,直着眼怔了片刻,又瞪向萧信:“你说,那先生果然收下你了?是侯爷心心念念的那个姓苏的?你们没找错人?”   萧信简洁道:“是,蒙先生不弃。”   许融笑眯眯地补充:“太太,错不了,大姑娘和四公子都和我说过,说得可细了。”   萧夫人差点要笑,勉强板起脸来,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好好说,说仔细了。”   许融道:“太太,我腿酸。”   坐了好半天车,车夫鞭子挥得再稳,那马车轮子骨碌起来的颠簸也不是好受的。   萧夫人不耐烦跟她在小事上啰嗦:“那就坐下说!”   许融拉上萧信,稳稳地在下首椅子上坐了,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起来。   她主要负责过场,苏先生怎么考校的就得由萧信说了,两人有默契地都略过了苏先生的天赋评价——许融是有意不提,萧信则是脾气使然。   他就只提诗文,那些书啊经的复述出来,满屋子也只有常姝音能听懂,不过她不便插话,只有听着。   萧夫人昔日在闺中时也上过学,只是几十年柴米油盐地掌家下来,早忘了,但萧信是不是胡编她还是听得出来的,听了一阵,就意外道:“你原来真读起书来了。”   丫头们之前传,她没往心里去,就丫头们也大多是当个笑话在说,读书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呢,相熟的不相熟的府第里号称读书的少爷公子们多了,从没听说哪一个正经读出名堂来的,还不是都靠着祖荫吃饭。   现在萧夫人意外之后,也没有多当回事,萧仪十岁,正是年少读书的时候,萧信都快二十了,冷不丁说要捡起书本来,呵。   萧夫人终于笑了起来,她不忍了,不用忍,这就真是件好笑的事,萧信好笑,萧侯爷更好笑,她闷了一天的气终于烟消云散!   “太太,是好事吧?”许融也笑呵呵的,问她。   萧夫人难得与她个好脸色:“二郎知道上进了,自然是好事,何必翻来覆去地问,难道我还拦着不成。”   “那先生果然准了二郎去念书?”她倒过来跟许融确认。   许融默然了一下,没有马上应答。   萧夫人脸立即沉下来:“你们原来只是胡吹大气?来哄我?”   许融忙道:“没有!先生是准了的,二公子人又忠厚又肯学,虽然起步比别人晚,但二公子也比别人都有诚心,先生考虑之后就愿意了,只是——”   萧夫人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先生担心得罪了侯爷。”许融不情不愿地道,“先生不肯收四公子,却收了二公子,让侯爷知道了,好像先生格外针对四公子似的。”   “针对他又怎么了?”萧夫人冷笑,“小小个人那么大气性,我是先生也不敢收他!”   许融立刻闭嘴。   这话是萧夫人说的,可不是她说的。   萧夫人这句话发得甚为痛快,发完感觉神清气爽,拿过茶盅来一口气喝了半盅,放下来,声气决然地指挥道:“二郎,那先生既然肯收你,你就不要耽搁了——对了,应该先备上一份束脩,就从我这里出了吧,你该拜师早点去拜,别拖拖拉拉的,倒显得我们这样人家不知理一样。”   萧信站起来应是。   他那脸闷闷的,又像被谁欠了钱一样,萧夫人一眼扫过都觉得纳闷:那先生看上他什么了?   眼神这么一般,那名气说不定是掺了水。   不过不管到底什么先生,能为她所用,叫落梅居难看,就足够了。   许融也站起来,眨了眨眼:“太太,那侯爷那边——?”   萧夫人冷哼了一声,慢慢道:“侯爷那边,自有我去说话。” 第34章 是好看的小郎君   萧夫人的动作非常快, 许融与萧信回到北院,用过晚饭之后,正院就来人把萧夫人备的拜师礼送了过来。   倒不算贵重, 只是数量种类不少,有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及腊肉六样,这是古礼, 看来萧夫人正经还打听了一下。   许融不知道里头的典故,见了有点好笑:“怎么还有红枣桂圆?像成亲似的。”   萧信正挨样检视, 闻言抬头看她一眼:“枣子是早早高中, 桂圆是功德圆满。”   “那芹菜就是勤奋, 莲子就是苦心了,红豆——红豆是什么?”   “红运高照。”   “哦!”   许融忍不住笑, 这跟转发锦鲤也差不多, 仪式感更强一些。   此外还有腊肉及一封红包,腊肉许融懂,孔子收徒就是这么收的,她把红包拆开看了看, 见是一张二十两面额的银票。   许融看完把银票放了回去, 重新仔细包好, 这些礼连她也挑不出毛病来, 可见萧夫人愿萧信拜师之心切了。   丫头们都好奇又纳闷, 不知道明明是去撞在萧夫人的气头上, 怎么还撞出这些东西来, 不敢问萧信, 就围着许融问。   自己人,许融并不瞒着,简单说了说:“——夫人要寻口子出气, 我递了刀。”   这说法有点凶残,红榴抖了抖,发出感叹:“姑娘真厉害啊。”   许融觉得她像个小无脑吹,失笑顺手给她塞了颗红枣。   红榴不敢吃,忙放回去:“二公子拜师要用呢。”   白芙想的多一些:“姑娘,那从此我们就是站在萧夫人一边的了?”   长兴侯府势力分布很明确,以阮姨娘的身份,本来没有资格与萧夫人站上对手席,但萧侯爷真爱不熄,全力相挺,硬是把她扶上去了。   后入局的人因此必须面临选边站的抉择,后宅也是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   萧信检查完了拜师礼,本要进去东次间了,闻言,脚步一顿,望过来。   眼神淡淡,但那淡也不是冷淡,只是在等待她的答案。   许融道:“谁说的?我们不站。”   新橙很有求知欲地接话:“那帮阮姨娘那边?可是我们这次算得罪她了吧。”   虽然萧信是在萧仪被拒绝之后才去,但阮姨娘甚至萧侯爷肯定不会这么想。   许融干脆道:“不帮,帮她做什么。”   新橙:“啊?”   白芙也露出疑惑的眼神。   这一群傻丫头。许融摇摇头,抬手指向站在帘子边的萧信:“二公子这么大一个人,你们瞧不见吗?我跟二公子站在一起啊!”   盟早就结过了,合作什么最重要,第一互信,第二共同的目标利益,萧夫人和阮姨娘一个都不满足,她不论去站队哪一方,最终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帮着一方把另一方斗垮,然后呢?她有什么好处?   可以递刀,变成别人手里的刀就傻了。   她要的,只有萧信能给她。   丫头们随着她手指的动作看向萧信,表情一齐恍然大悟。   萧信唇角扬起,浅笑了下,转头掀开帘子进去了。   帘子落下,丫头们变得有点懵。   “二公子刚才——”新橙不确定地道,“是笑了吧?”   白芙道:“应该——”   也迟疑住,去看许融。   许融本也愣住,回过神来,才点头:“嗯。”   她想不起来看没看过萧信笑了,印象里就算有,可能也是气冲冲的冷笑,这么单纯的笑是头一次。   “二公子原来会笑啊。”红榴忍不住小声道。   “二公子笑起来怪好看的。”话比她要少很多的另一个小丫头青枣也忍不住道。   许融回想了一下,点头表示赞同。   萧信长相偏韦氏,眼睛清澈又狭长,鼻梁高挺皮肤白,下巴还有一点尖,本都应该是柔和的,平常会显得那么不好惹,让丫头们不敢搭话,完全是因为他那身又冷又戾的气质。   笑起来时就绷不住了,像破功一样,反差大得许融都有点称奇。   怎么说,就还挺闪。   像冬日雪后,日头出来照在屋檐积雪上的那线金光,冷,也灿烂。   新橙冒出来一句:“姑娘嫁给二公子,也不亏了。”   许融很懂她的意思,看脸嘛,是人类本能,谁都免俗不了。   她含笑称赞:“是好看的小郎君。”   她形容的有趣,丫头们不由都嘻嘻笑起来,又自觉压低声音,笑完后,再各自抬热水的抬热水,铺床的铺床,预备歇息去了。   一夜安然过去,早上时,萧夫人处又来了人,传话:“太太说了,让二公子不用过去请安了,忙自己的事去罢。”   什么事,拜师。   正式拜好了师,这把刀才算磨快了,才好亮刃。   许融今日就不必跟去了,她找了个做工精美的盒子把礼物都装好,递给装束整齐的萧信:“二公子,马到功成。”   萧信点一点头,转身大踏步而去。   送完他出门后,许融掉头又赖回了温暖的被窝里,萧夫人没明确说她也不用去请安了,但适当的偷懒无伤大雅,萧夫人也不会捡着这个时候来挑她的刺。   她安安心心地又睡了个回笼觉,才懒洋洋地起身,穿衣出到堂屋去。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萧夫人果然未再派人来。   红榴正从院门口进来,见了她,飞跑过来报信:“姑娘,白芙姐姐叫我去府里逛了逛,我打听了,今天没事,夫人和侯爷没再吵架了。”   她人小,出去逛人一般不留神,就看见了也以为是她贪玩,也犯不着为难她。   许融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萧夫人这点掌控力还是有的,封锁个一两天消息不成问题——至于昨天,那纯属意外,谁知道萧侯爷根本不看场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呢。   许融此时还不知道萧侯爷连她也扫进去了,不过知道了她也不在意,悠悠哉哉地洗漱过后,把早饭连着午饭一起吃了。   吃完后进暖阁消食,一进去,许融看见炕边那个红釉花插被点亮了记忆:里面还是空的。   萧珊许诺过的梅花应该是不会再送来了,许融走出去问红榴:“你在府里逛,看见哪里有花开没有?”   “西路有一个小花园!”红榴机灵地马上道,“我从外面过的时候见到里面的梅花,有红的也有白的。”   许融笑道:“好,叫上你白芙姐姐,我们摘花去。”   红榴脆声答应,转头飞奔。   刚午后时分,府里的人们要么用饭,要么午歇,走动的人少了许多,院子外面也显得安静。   许融领着一大一小两个丫头不紧不慢地晃悠到了西路花园,跟吉安侯府比,这里的花园要小一些,这是由人口决定的,长兴侯府人丁多,自然居屋所占要更多,但萧夫人的治家能力比许夫人好,于是这个花园虽小,打理得不错,花树高低错落,限于季节原因,目前在盛放的只有梅花。   “姑娘,要红梅花还是白梅花?”白芙问。   许融想了想:“白色的吧。”   白花配红瓶子也不错,她看了几天满眼大红,正看得腻了。   “姑娘,这枝怎么样?”白芙踮起脚尖,笑着压下一枝来给她瞧。   许融不挑剔,打量一下:“好,就这个。”   “姑娘,看这枝,这枝开得也好。”红榴跳着脚指,她人小,心还高,偏指了一枝她够不着的。   许融笑道:“好。”   亲自上手去折。   “姑娘。”红榴忽然小声叫。   “嗯?”许融专心折花,没低头。   “大姑娘过来了。”她报信。   许融动作顿了顿,仍是坚持到把那枝白梅折了下来,才转身。   萧珊这时候已经走到了近前。   “二嫂,”她福了福身,眉目之间有一点哀怨,“说好了我给二嫂送梅花的,我姨娘院里的梅花开得比这里好多了。”   “……”   许融一时有点不知该如何应答,什么意思,这位大姑娘娇滴滴的,被萧夫人说几句都能掩面而去,怎么居然还是个能屈能伸的脾气吗?   她只好道:“我瞧这里的也不错,闲着走来,就顺手折了。”   萧珊咬一咬唇:“那我过几天再给二嫂送,二嫂还要吗?”   许融老实道:“算了吧,大姑娘,可能明天你就会改主意了。”   萧夫忍耐不了多久,不把这个难看还给萧侯爷,恐怕她睡觉都睡不安稳。   这次是萧珊听不懂了:“……什么?”   许融道:“没什么。大姑娘,外面冷,你身子弱,还是早点回去吧,我们也回去了。”   不等萧珊反应,她抱好梅花,带上丫头离开。   萧珊不好追她,只能疑虑地呆在了原地,想一会后,想不明白,只有也不甘心地走了。   **   下午的时光也很安适,许融回来插好梅花后,就又无事做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理起之前厢房里的嫁妆来,有一点奇怪的是,萧信一直没回来。   来回路程许融走过,只是去拜个师,实在用不上这么久。   到日暮时,萧信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院门口。   进屋以后,他解释:“先生说我不能再耽搁了,今日就教起我来了。”   哇。   许融释然道:“真是好先生,雷厉风行。”   她瞧萧信有点疲倦的样子,不是身体上的累,是眉目表情之间的——像是一下子被塞了太多东西进去,过载了。   简而言之,承受了来自知识的暴击。   她就什么也不多说了,一边打发人去萧夫人处回话,一边安排晚饭。   安安静静地两碗饭吃下去,萧信的脸色就好看多了,吃完再坐了一会儿,他才过去东次间那边。   许融看他那样,又是要苦读的架势,心内感叹——没叹出来,忽然白芙扯了扯她:“姑娘,你忘了吗?”   许融回神:“什么?”   “二公子该来这边住了呀。”白芙带一点责怪地看她,不过那责怪不是冲着她,是冲萧信,“二公子真是的,怎么能总叫姑娘一个人在这里。”   “二公子昨天就该过来了。”白芙还念叨,“我想着拜师是大事,就没有敢说,谁知今天还这样。”   许融“哦”了一声,想起来是有这回事。   有就要解决。   她安抚白芙:“没事,先让二公子读书,临睡前请他过来就是了。”   白芙听她这么说就放心了,又有点激动加紧张:“姑娘,我去说吗?我怎么说才好?”   说得太直白了,跌她家姑娘的面子,太含蓄了,又怕二公子不同意——   许融不为难她,道:“不用,我去说。”   她不以为这要组织什么语言,又不是真夫妻,要邀请萧信干点什么,只是配合一下演出而已。   候到亥时中,许融一切都收拾好了,也困了,就过去,将帘子掀开招呼他:“二公子。”   萧信伏在案前,慢慢转过头来的动作带着惊讶。   这么晚了,他没想过还有人会过来。   一切都静了,外面院子里的灯火都熄了,只有他案头还点着一盏,扩散到门边,已变得昏黄而柔黯,就在这柔黯里,帘边少女脸颊粉白,乌发披散,探进身来,向他道:“二公子,今晚到新房睡吧?”   萧信:“……”   许融望着他,不确定地眨了眨眼。   是灯光不对?她怎么觉得萧信好像——脸红了?   许融想说服自己看错了,可萧信皮肤是白的,红起来时的对比就很鲜明,哪怕灯下看也看得出来。   她沉默了:“……”   不是——他脸红个什么?   好像她提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要求一样。   许融忍不住发出疑问:“二公子,你又不是没睡过——?”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见萧信连耳根都红了。   ……   萧信终于站起来,忍着道:“你别说了,我过去就是了。”   许融“哦”了一声。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确实觉得不适合再说话,就掀着帘子,等他出来。   萧信要走,顿住回头把灯吹熄了,走过她身边时,忽然又看她一眼:“对了,我不是小郎君。”   许融愣了下,又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你听见了?那不是昨天说的——”   她看着萧信压低看过来的眼神,声音低下来,嘀咕,“当时没计较啊。”   她知道萧信不喜欢被人看低年纪,但随口一句玩笑,不至于还跟她找后账罢。   萧信没回答她,抬步走了。   昨天是没计较,但是,他今天想计较了。 第35章 请安   虽然邀请的过程出了点许融预料不到的波折, 但之后就又太平了,萧信闷不吭声进了暖阁,一夜过去, 仍然在天没亮时就静悄悄起来了,到许融醒来时,他早已在晨读了。   许融收拾妥当后, 他才从东次间出来,与她一起去正院请安。   路上时许融得知, 原来他今天倒不用去苏先生处了, 苏先生根据他的情况——天生的好记性以及自律, 给他制定的是每两天去一次,跟着苏先生学一天, 这一天苏先生是不会停下来给他时间自习的, 只管教授,等回来以后,他自己消化兼完成功课一天,再去接受苏先生对旧知识的考校及新知识的教导。   许融认真听了, 觉得还挺科学。   可见有名师多重要。   某种程度上, 也得感谢萧侯爷。   他们一进到正院, 就看见了萧侯爷。   许融以为他已经得到了消息, 心神一凛, 战斗准备都快开启了, 等走近了, 定睛一看他的脸色, 却发现并无怒意,他只是站在堂屋正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等许融和萧信进去行礼, 从他们身后先跑进来一个丫头,脚步匆匆的,手里举着一根腰带,跑到萧侯爷身前时半跪下,替他系起来。   许融看见这一幕,一愣后明白了:昨晚萧侯爷应该就是歇在正院里,只是腰带落到了别处。   这还挺稀罕,打许融进门,这是头一回看见他与萧夫人同宿。   从时间段算,搞不好是他当众指责了萧夫人后,消了气回过味来了,于是前来弥补一二。   可能见效了,萧夫人昨天傍晚就得知萧信拜师成功的消息,但并没有立即打脸告诉给萧侯爷——否则他今天已经看见萧信了,不会还能如同往常。   这个“往常”,就是照旧地漠视。   萧信等他系好腰带以后,冷淡地向他行礼问安,萧侯爷点点头:“嗯。”   对这个次子多一句话都没有,两人像在演绎完美陌生人。   许融随着行礼,行完礼也眼观鼻鼻观心,不置一语。   哪知道萧侯爷目光转动,居然向她看过来:“二郎媳妇,你当以贞淑为要。”   许融当即愕然:“敢问侯爷,我哪里不贞淑了?”   萧侯爷:“……”   他更愕然,他是公公,训话儿媳,为子媳的遵从就是了,哪有反问他的?   一时居然寻不出话来斥责她,有规矩的人家,本来也没有公公和儿媳对嘴对舌的。   “侯爷难道在疑心我娘家没有将我教养好吗?”他没话说,许融有,顷刻间拔了一个高度,并向他请教,“我自嫁来,日日晨昏定省,不敢稍迟,还请侯爷明示,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妥?倘若嫌我太勤勉了,我日后学大姑娘便是,只是夫人面前,还请侯爷代为解释,免得夫人以为我存心怠慢,迟迟不来。”   萧珊今日确实还没来。   其实眼下还称不上迟,就连前日,也没有迟多久,且是事出有因,但萧侯爷要来找她的麻烦,许融就不管那么多了。   敢拉扯她,她就敢拉扯萧珊。   她挨这句很可能也就是因为萧珊,依道理,萧侯爷还不知道苏先生的事,她没有得罪萧侯爷的地方。   萧侯爷动怒了:“你——”   “一大早的,吵嚷什么。”   萧夫人从里间走了出来,眉头皱着,声气甚不耐烦地向许融道:“二郎媳妇,你这个脾气太不饶人,就算是实话,没有顶到长辈跟前来的。回去抄一遍<女诫>给我。”   “……”许融没有马上答话。   萧夫人意外又不悦了:“你不愿意抄?”   一遍而已,才两千多字!   跟没罚一样。   许融只好道:“太太,我字写得不好。”   “你抄就是了,要的是见你的诚心。”萧夫人语气才缓和下来,“你又不像二郎,正经拜了先生要读书的,写得好不好多大要紧,谁还考你不成。”   许融眨眨眼——她闻到了硝烟的味道,不废话了,应了声:“是。”   就往后退回到萧信身边去。   看来萧侯爷并没把萧夫人安抚好嘛。   萧夫人这个有步骤地拉偏架抛话题,可比萧侯爷那没头没脑的一句指责强多了,明显是定准了主意排演过的。   萧侯爷终于忍不住了,他当然听得出来萧夫人的意思:“你就是这么管教媳妇的?她出言不逊,刚才还欺负拉扯珊姐儿,你倒说她说的是实话?”   萧夫人反问:“难道不实吗?大丫头叫侯爷惯的,这会子了是不是还没来?”   “请安的时辰本也没到!”   萧夫人冷笑:“那二郎媳妇说,她要学着大丫头踩点,也没什么错啊,不就是实话?”   人禁不住念叨,说曹操,曹操到。   萧夫人话音刚落,萧珊进了院门,她本来是正常步速,但见到堂屋里诸人都在,她不由有点紧张,加快了步子,进来先解释:“太太,太太这里派人去寻爹爹的腰带,我帮着姨娘寻了一会。”   她不确定迟没迟,总之先把缘故说了,有萧侯爷在,她也不怕。   许融心内“哦”了一声。   萧侯爷的腰带是到阮姨娘处寻来的。   懂了。   怪不得萧夫人仍是一副郁气难消的样子,这就跟吃苹果,快吃完了发现里面半条虫差不多。   恨不得把之前吃的大半个都吐出来。   萧珊并未留意屋里的古怪气氛,她又看了看,发现一向像长在萧夫人这里似的常姝音居然不在,一口气彻底松了。   “大嫂还没有来吗?可是有事?”她主动问。   萧夫人盯向她,冷道:“你大嫂这一向劳累,病了,早叫人来告了假。”   萧珊脸色便有点讪讪的。   许融原没有发现这一点,听了才知道。以常姝音侍奉的那个强度,累病了还真不奇怪,萧夫人可不是个好伺候的婆婆,每日跟着她,体力上的消耗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   萧夫人又转向萧侯爷,似笑非笑地:“侯爷,大丫头少拉扯人了?侯爷嫌我不会教媳妇,侯爷倒是教一教女儿,我也跟着学一学。”   萧侯爷干咳一声:“珊姐儿本是好意——”觉得跟萧夫人讲不清道理,话锋一转,道,“才刚说二郎拜了先生?什么先生?”   他并不是真的关心,不过转移话题而已。   萧夫人却等他这句话已久,笑意都深了些:“就是侯爷找的好先生啊,贵姓苏的,好大学问的那个,他看不上仪哥儿,倒看上了二郎,也算如了侯爷的意,侯爷高兴不高兴?”   萧侯爷:“——!”   他有点惊呆的意思:“什么?”   萧夫人非常乐意细细告诉他,一边说,一边欣赏他的脸色。   萧侯爷不负她的厚望,脸色从白到红,从红到青。   “你——”他气得指了指萧夫人,又指了指萧信,最终选择还是先斥责萧信,“仪哥儿才十岁,你有什么好跟他争的!”   萧信平静道:“我没争。”   萧夫人笑道:“二郎是没有争,不过碰巧去转了转,那先生偏看上了他,这有什么法子?侯爷在这里质问二郎,倒不如回去问问仪哥儿,究竟怎么就招了先生的厌,侯爷亲自领着去都不管用呢。”   萧侯爷:“……”   他气得不轻又无话可说,甩袖要走。   萧夫人的声音追在他后面:“侯爷不会打算去寻苏先生的麻烦吧?依我说,这可犯不着,去了再问出什么不好听的就难说了,仪哥儿气性大,又得病着了——”   萧侯爷气走了,萧珊有点失魂落魄,也不顾是在萧夫人跟前了,冲着许融问道:“二嫂,你昨日说的,是这个意思?”   许融淡定“嗯”了一声。   萧珊想不通的模样:“你、你们这分明是抢——”   许融道:“大姑娘言重了,世上的好东西多了,难道所有四公子想要而得不到的,别人都不许碰了吗?”   萧珊说不过她,委屈地转向萧信:“二哥,但仪哥儿是你的弟弟啊。”   萧信静了片刻,道:“鸠占鹊巢。”   萧珊脸色忽然煞白。   “二哥,你、这——”她结结巴巴地,“你听谁说的?仪哥儿还小,他不懂事,不是有意的。”   萧信道:“我知道。那是谁教他的?”   萧珊说不出话来。   谁会教这种话,满府里数,怎么数都数不出阮姨娘那边的人。   这个次兄一向不吭声,只是拿白眼看人,没想到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对景时抛出来,叫人难堪。   萧夫人津津有味地在一旁看着,此时才道:“行了,在我这里闹什么?不过几句闲话,也不值当往心里去。没事,都散了罢。”   萧夫人发了话,几人只有一起告退。   不省心的庶子女们终于全走了,一直站在角落的大丫头上前来,见萧夫人脸色不坏,便轻声搭着话道:“这位二奶奶的脾气可真不小,而且,瞧着连二公子都有些不一样了。”   萧夫人哼笑了一声,道:“不一样才好。韦氏是个针扎进去不知道疼的,见了侯爷还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扶都扶不起来,白瞎她那个相貌。如今这样,才有意思了呢……”   **   出了院门以后,许融和萧信步子快点,萧珊柔柔弱弱的,追上来还想说点什么,萧信转头盯了她一眼,萧珊:“……”   她不知道怎么了,总之从次兄眼神里读出了嫌她碍事希望她赶快消失的意思。   她有点吓到,步子不由就慢了下去。   萧信继续和许融往前走。   走了一段,他才开口:“你没有什么话问我吗?”   许融知道他说的那句“鸠占鹊巢”,她其实已猜到了怎么回事,但打定主意不去揭他的疮疤,就坚定道:“没有。”   “……”萧信道,“我想说。”   许融意外,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二公子请。”   不愉快的事憋在心里久了,也憋得不舒服了吧,所以想倾诉一下。   她理解。   萧信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然后开口道:“你还没有见过阮姨娘,父亲真正的心上人是她,我姨娘是因为和她长得很像,才被纳进来的。”   许融默默地:“嗯。”   她想做出一点惊讶的表情,没做出来,萧信不是萧夫人,她好像也不是很想在他面前演戏。   萧信就看出来了,意外地变成了他:“你知道?”   许融只好点头:“听说过一些。”   “你——”萧信有点不自然,“是了,你应该听说过。”   萧许两家从前就是姻亲,关系不同一般人家,知道得比外人多不奇怪。   许融解释:“我知道不久,我娘才告诉了我,她本来也忘记了。”   萧信点点头,他表情慢慢又恢复了正常,看上去并没往心里去。   他也解释:“我以前不说,是觉得不好说。”   许融笑了:“现在呢?”   “现在我告诉你了。”   许融:“……”   呃。   怎么叫告诉她,难道不是“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吗?   只限定给她是怎么个意思。 第36章 阮姨娘   许融费解之后, 想到了理由:就算能说,也没必要到处去说,他这么说也没错。   她就找回了谈话的节奏:“阮姨娘那边的人与你发生过冲突吗?”   萧信:“嗯。”   “后来呢?”   “我姨娘跟我说阮姨娘不是个坏人, 她落到这里,也是身不由己,叫我算了。”   许融:“……”   她服了, 韦氏的圣母光环简直是普照大地的级别啊。   主母她不敢惹,按着萧信也缩着, 阮姨娘倒是同为妾室了, 可韦氏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去同情人家, 也不看看自己的待遇跟人家差多远。   “阮姨娘怎么身不由己了?”她想了想问道,“是因为家里坏了事才只好委身作妾吗?”   萧信微一颔首:“她父亲原是翰林, 在家时定过一门亲, 后来两家一起出事,人口差不多都没了。”   这还真有点惨。   许融忍不住问:“那是为什么坏的事?”   “先帝时争储,阮姨娘家支持了庆王。”   居然掺和进的是最顶级的政治斗争。   这方面许融就所知甚少了,她一直身处后宅, 女子们来来去去, 说的无非是些衣食之事。她只能确定, 后来也就是如今在位的肯定是另一位。   然后她有一点犹豫:“翰林——不算多大的官吧?”   掺和站队也要有分量本事的, 能搞到两家都没人的地步, 这与五六品的文官品级似乎不相称, 以许融的浅薄认知, 她觉得拉出去打打板子——官方名称叫廷杖就差不多了。   萧信道:“庆王的母亲是妃位, 阮姨娘父亲与付翰林——就是阮姨娘定亲的那一家,共同起草了一封奏本,请进庆王之母为后。”   他显然看出来许融在这方面的无知了, 不等她问,又进一步解释了一句,“当今圣上的母亲也是妃位,但圣上居长。”   许融恍然大悟,庆王之母若为皇后,庆王就可以沾上嫡的边了,支持他的势力打的是以嫡抗长的主意。   阮姨娘之父品级不算高,也许在当时的势力中都不算什么重要角色,可是他偏偏干了这件最敏感的事,新帝登基后,哪有不恨他的,利索地把两家一锅端了。   倒霉是真倒霉,但要说冤枉,老实说算不上多冤。   第一等富贵第一等风险,放手一搏的时候就应该做好准备了。   “最后如意的只有你爹。”许融摇摇头。   她有一点懂韦氏的同情从何而来了,对萧侯爷来说,真爱得不到的时候就弄个替身凑合着,真爱到手了替身就抛去一边,里外里不管怎么算,他总是不亏的。   但为命运摆弄的女子们就不是这样了,韦氏与阮姨娘的相貌是天生的,但敌对的立场也是天生的吗?不是,她们身处不同阶层,如果不是因变故被困入同一所宅院,这一辈子本来连面都不会见。   韦氏从阮姨娘身上看到了自身的悲剧性,她的“身不由己”,说的是阮姨娘,更是自己。   ——但她还是太圣母了。   许融叹了口气:“二公子,难为你了。”   她没说得太明白,毕竟是别人父母,不便轻易置评。   “没事。”萧信听出来了,抿了抿唇,告诉她,“我姨娘比从前好些了,我说话,她也听了。不像以前,她总怕我被人害了,什么都叫我退让,我知道她为我好,但是——”   “但是憋屈。”许融接话。   萧信点头:“对。”   他本来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但话说到了这里,就不由又多说了一句:“我小的时候,除了请安,她院门都不许我出,我闷极了,把丫头调开,偷溜出去在府里逛,她吓着了,又不敢告诉人,在外面找我找到天黑,其实我早回去了。”   许融想象了一下一个小小的萧信从门缝偷溜,被逗笑了,他小时候还怪活泼。“哦,那你后来挨罚了没有?”   萧信沉默了。   许融意识到了什么:“哈哈。”   肯定被罚了。   普通的罚他不至于说不出来,很有可能是小孩子最常挨的那一种。   萧信:“……”   失言之后,他就不肯再说话了,不过说了一路,这时候北院也到了,他们进门以后就各奔各屋,忙各自的事去了。   许融本来没什么迫切的事要做,但今天因为顶撞萧侯爷,她多出了一桩来:罚抄《女诫》。   这本书她有,压在其中一箱嫁妆里,看她是一个字都没看过,甚至核算明细清单的时候都没把它算进去,所以现在要找,还得花番工夫。   连翻了四个箱子以后,终于把这本薄薄的糟粕从箱底翻了出来。   笔墨都是现成的,许融在暖阁炕桌前坐下,一边磨墨,一边先把这本书打开大致过了一遍。   倒不算艰深,一篇自序和七篇正文,大致能看懂,至于具体说的是些什么,就不必往深里想去找不痛快了。   磨好了一砚池墨,许融摊开裁好的宣纸,从头照着一字字抄起来。   一上午过去,许融就写了三张纸,堪堪把序抄完。   帘外白芙问摆饭,许融答应着,甩着手腕,看看自己可怜的成果,又看看炕桌边上已经抄了一大半但因为抄错字或抄串行导致废掉的另外三张,忍不住叹了口气。   没想到还挺难,下午不加快进度的话,今天不一定能抄完。   虽然萧夫人没给她规定时间,但最好还是明天就交上去,这点罚还拖拖拉拉的,没理的就变成她了。   她挪动着坐到有点发麻的腿,要从炕上下来,忽然听见白芙又在外面道:“二公子。”   跟着帘子一掀,萧信走了进来。   他在这暖阁里睡过两夜了,不陌生,进来往桌子上看了看,道:“我听你的丫头说,你在抄书。”   “嗯。”许融顺手把抄好的三张给他看,“我抄了这些了,先出去吃饭吧,下午再抄。”   萧信伸手要接过来——又停住,顿了顿。   他目光定在宣纸上,那字有大有小,用墨有轻有重,整篇透着随意到野蛮的意味,她手指捏着的那块宣纸旁边甚至还滴了一小滴墨。   唯一可称道的,就是一眼扫过去,字的笔画应该都是对的,没写错。   许融有自知之明,解释:“我跟太太说了我的字不好看,太太说不要紧。”   萧信终于道:“但她不一定想到是这样。”   萧夫人是世家贵女,自有教育,就算念的那些文章都忘光了,眼力还是在的,挑剔的本能也在。   许融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你是说丑过头了吗?我看着还可以啊。”   她又把自己的字看了看,算工整嘛。“真写得差的我都丢掉重写了。”   她把桌角的几张指给他看。   萧信无法评价她的自信,沉默着把她手里的三张接过来,揉掉。   许融:“……”   她瞳孔震动:“我写了半天的!”   扳着他的手指抢回来,展开一看,宣纸松软,这一揉差不多就废掉了。就算她好意思厚着脸皮拿到萧夫人跟前,估计也得被打回来重写。   “我帮你写。”   萧信俯身拿起炕桌上摊开的那本《女诫》,说完转身往外走。   “啊?”许融心头冒出喜意,又忍住了,追在后面问道,“二公子,会不会太麻烦你了?耽不耽误你读书?”   萧信在帘外回过头来:“那你自己写?”   许融:“呃……”   她倒不是怕写这两千多字,问题她的字看来不过关,就算她肯练,现练也来不及啊。   萧信把她怼住了,目中才露出一点笑意,淡淡地道:“不会,不耽误。”   他说不耽误,果然没耽误,吃过饭后,许融怀揣着一点点的罪恶感以及更多的放心上床午歇,等睡醒,白芙就含笑拿进一摞纸来:“姑娘,二公子叫我给姑娘的。”   许融还在床上,披头散发睡眼惺忪接过一看,清醒了。   她懂萧信为什么嫌弃她的字了。   他这完全跟印刷体一样,写的是什么体,究竟好不好,许融不知道,只是一眼看去清爽整洁,不说字了,卷面分都比她的高。   “放好了,明天去请安的时候带上。”她慎重地交回给白芙。   白芙也慎重地接过去,怕小丫头进来不懂碰坏了,特地放到了妆盒的其中一层里去。   许融在床上又发呆了片刻,排除掉合作因素,她也是真心替萧信可惜起来了,他小时候大概真是一个聪明的小孩,练出来的一点基本功至今仍在,捡一捡就捡了回来。   还算及时,再拖一拖,拖过整个青春少年时期,那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一个人适合学习的时间,其实是很有限的,许多人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回过神来以后,许融下床,简单收拾一下,往暖阁去。   白芙跟着,见她进去摸索那些文房,呆道:“姑娘还写字吗?”   许融摇头:“不写,我用这些好东西,用糟蹋了,送给二公子吧。”   “哦,好的,我帮姑娘找。” 白芙高兴起来。   许融的嫁妆里,因她是个姑娘,这些文房之物不多,但也足够她好几年用的,在白芙的帮助下,许融把那两个箱子翻了出来,这两个箱子正放在暖阁里,一箱是宣纸,一箱是笔墨砚及笔洗水丞搁臂之类乱七八糟的,许融想了想,别的没管,先抱出一大摞宣纸来,这个用量最大,送给萧信,也容易送得出去。   白芙替她送了过去,片刻后,又抱了回来,为难道:“姑娘,二公子说他有,叫姑娘留着自己用。”   许融道:“那你告诉他,我以后可能还有麻烦他的地方。”   麻烦他什么。   罚抄。   白芙又去了,过一时,空着手忍笑回来:“姑娘,二公子收下了。”   许融满意点头。   她就手把箱子里有点弄乱的宣纸拿出来理了理,正理着,红榴忽然像个小炮仗似的冲进来,叫道:“姑娘,姑娘不好了!”   “姑娘好得很。”白芙先说了她一句,然后道,“教过你的,不要急,什么事,你慢慢说。”   红榴点头,喘着气:“姐姐,我不是有意的,真的出事了——”她急得又跺脚,“侯爷从衙门回来了,一回来就去了李院,李院的丫头姐姐们都吓跑了出来,说侯爷正训斥韦姨娘呢!”   许融丢下纸站了起来,直接往外走。   萧侯爷不是空头爵爷,他身上是差使的,早上就是要去衙门才跟萧夫人吵了几句就走了,没想到他下衙回来,不继续去找萧夫人——大概是找也没用,居然寻上了韦氏。   还真是会捡软柿子捏。   红榴慌慌地跟在她后面:“姑娘,要告诉二公子吗?”   韦姨娘毕竟是二公子的生母。   许融道:“先不——”   她顿住,萧信已经从堂屋另一边走了出来,目露疑问。   许融的丫头们大的大,小的小,有的文静有的伶俐,但一向都有规矩,不会出现这种在院子里噼里啪啦乱跑还大呼小叫的动静,他听见了,觉得不寻常,才放下书出来了。   许融看见了他,也就不瞒了,简单说了,萧信脸色立即冷下来。   “二公子,先过去看看吧。”   这不是多话的时候,当下两人并肩匆匆出门,一路萧信的步子快得要飞起来,许融也不吱声,只管小跑着跟上。   李院也偏,但偏在另一个方位,离北院还有段距离,他们终于赶到的时候,落在后面的红榴脸都跑红了,又奋力要争到前头来,左右张望。   “姑娘,我叫青枣——”   “我在这里。”   红榴一句话未完,青枣从旁边的夹道跑了出来,原来两个小丫头一道出来逛,逛出了事,红榴跑回去报信,青枣躲在了附近。   “姑娘,二公子,没事了。”青枣仰头道。   许融怔了一下:“怎么说?侯爷走了?”   青枣点头:“嗯,我看见阮姨娘来了,把侯爷劝走了。”   ……   这是怎么个展开? 第37章 帮忙   许融问:“阮姨娘还在里面?”   青枣点点头。   许融与萧信对视一眼, 院门开着,他们径直进去。   许融来过这里一回,吃了韦氏做的一碗面, 当时没想到日后还会有交集,也没留意,此时略一打量, 只见院内的风格倒和萧信那间书房有点像,还更空旷些, 唯一称得上装点的只有墙角种的一棵李子树, 这大概也是李院名称的由来。   此外一个人没有, 鸦雀不闻,想来是如红榴所说, 丫头们都被吓跑了, 还没回来。   直到拾阶而上,走到廊檐底下,才从西窗里面传出了谈话声。   “……姐姐,这不是我的意思, 你千万别误会了。”   一个陌生而悦耳的声音。   片刻寂静后, 韦氏怯柔地应了一声:“嗯。”   “侯爷那些话, 你也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 二公子不是不友爱兄弟的人, 这不过是他跟苏先生的缘法比仪哥儿深罢了。说起来, 二公子日后有了出息, 也是姐姐的福气。”   “福气不福气的我不敢想,”韦氏声音轻轻的,隔着窗都能想见她的小心翼翼, “只要二郎平安过活,我就放心了。”   “这是自然。”阮姨娘笑了一声,“二公子如今娶了妻,眼见着就稳重了不少,可见是长大了。”   “嗯,二奶奶是极好的,”韦氏明显欢欣了一点,“待二郎很好,二郎这孩子嘴上不说,心里是高兴的,我看得出来。”   萧信高兴?   许融下意识看了站在她旁边沉默着一起偷听的少年,她怎么没看出来。   不过韦氏这个人也太实在了,许融两回听她背后说话,都是夸奖,久违地生了点不好意思出来。   一时连韦氏的圣母都觉得不是事了。   美人嘛,就是善良。   里头阮姨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姐姐,你就好了,往后等着享福便是。唉,我那两个冤家,仪哥儿叫侯爷宠坏了,一点儿不如他的意,心里就过不去,前儿那场病生的,担心得我两天没敢合眼,总算今天才好些了。”   韦氏听她又提起这个,显得坐立不安:“我、二郎他——”   “姐姐,你别多心,我说了不怪二公子。”阮姨娘善解人意地先笑了笑,而后声音一变,又幽幽地,“仪哥儿虽然淘气,毕竟年纪小,往后再慢慢地寻摸着好先生,也来得及。珊姐儿这孩子,就实在叫我忧心了。”   “……”   韦氏没回应,她似乎茫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阮姨娘只有自己接着说下去:“过了年,珊姐儿已经十六了,不说我们这样人家,就是在那些小门小户里,姑娘的亲事也该看起来了,珊姐儿却——唉。”   韦氏恍然大悟,安慰她:“有侯爷呢,我听说侯爷一直在帮珊姐儿相看。”   “侯爷也着急,只是这事他使不上力。”阮姨娘说着苦笑了一声,“去年,侯爷也寻了两三个不错的人家,只是我们知道人家的公子哥好,人家却不知道珊姐儿怎么样,事提着拖着,就不了了之了——夫人总说珊姐儿身子弱,不愿意带她出门,虽说姑娘家要贞静自守,可该见的世面,也要见一见,不然到了别人家里,两眼一抹黑,一点儿交际高低都不知道,怎么是好呢。”   “你说的是。”韦氏听上去很有体谅的意味,她还给出主意,“珊姐儿的身子弱,是个问题,不如先请一个好大夫来,把珊姐儿的身子调养好了,就好出门了。”   阮姨娘:“……”   许融隔窗有点想笑。   韦氏说得太真挚了,以至于连她都无法分辨她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在装傻。   阮姨娘沉默片刻后终于开了口:“姐姐,珊姐儿身体很好,她只是模样生得秀弱。”   韦氏疑惑道:“是吗?我记得珊姐儿常常往夫人那里告假,侯爷也这么说。”   萧侯爷那是舍不得女儿总去受委屈吧。   却生给萧夫人留下一个话柄,在宅斗这一位面,萧侯爷有天生劣势,还真是玩不过萧夫人。   不过萧侯爷毕竟是夫主,他同时又具有性别所带来的优势,于是他要偏宠阮姨娘,萧夫人也奈何不得。   许融想完这一串,终于听见阮姨娘又开口了:“……珊姐儿从前是有些弱,现在早已好了。”   韦氏毫不怀疑,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是吗?这就好了,二郎小时候也弱,我生他下来时,早了一个月,他像个小猫儿一样,稳婆拍他,他都不知道哭,我吓慌了,拼着让人把他抱过来,我亲自拍了好几下,他才嘤嘤地哭了,声也不大。唉,我真怕他养不活——”   新生儿有“嘤嘤”地哭的吗?   许融不知道,她转头看了萧信一眼,也不太想象得出他那么哭的模样。   萧信回瞪她一眼。   他瞪人时眼睛并不睁大,只是眼白会变得明显,冷而带点萧杀。   许融心里觉得他不该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还是识相地板起了脸。   窗内韦氏絮絮叨叨的,终于停下,阮姨娘的声音里出现了忍耐,她不接韦氏的话,直接往下道:“珊姐儿这么大了,还总是在家里闷着,我真是焦得不得了。姐姐,这个忙,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韦氏变得疑惑:“啊?我怎么帮得上,我就是个没用的人。”   阮姨娘不管她的自白,殷切道:“你帮不上,可是二奶奶帮得上,二奶奶出身高贵,你帮我劝劝她,她要是肯拉珊姐儿一把,我必有回报!”   原来如此。   许融扬眉。她不算太意外,萧珊的几次靠近本就来得莫名而奇怪,答案却在这儿。   她没如愿,于是轮到阮姨娘亲自出场了。   到底不一样,前后示恩,中间才夹了条件。   萧信的脸色沉了,扭头要闯进去,许融及时扯了他一把,向他眨眼示意。   她有一点想听韦氏的回应。   不知为何,她觉得也许会出人意料。   “什么?”韦氏惊呼了起来,她显然毫无心理准备,一直低柔的声音都响亮了,话语也直白到愣愣的,“我不敢的!我又不是二奶奶的正经婆母,怎么好去吩咐她?而且,你不知道她的脾气多厉害,早上连侯爷都顶了,所以侯爷生气,刚才连二郎的份一起来说了我,只是说我又有什么用呢,她连侯爷都不怕,难道会怕我吗?只怕她不痛快起来,回头要拿二郎一起出气,二郎才高兴了几天——”   许融实在忍不住了,抬手敲了敲窗,笑道:“姨娘,我没有给二公子气受。”   ……   里头像是被清了场,一下子静得连呼吸声都没了。   许融悠然转身循门往里去,萧信无语地跟在后面。   屋里三个人,墙角立着一个丫头,当是阮姨娘带来的,此外就是对面而坐的阮姨娘与韦氏了。   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像。   生活本身会在人身上打下烙印,自诩为“雀”的阮姨娘一身养尊处优的富贵气息,从她身上既看不到翰林之女的清傲,也没有曾险被没入教坊司的那份跌入深渊的惊恐,她穿着银红色团花纹对襟长袄坐在那儿,手里捂着一个喜鹊绕梅八角紫铜手炉,发髻斜挑,眉目间一派妩媚安然,俨然侯门贵妾的形容。   韦氏这个硬被派上的“鸩”就不一样了,既不媚,更不毒,儿子那么大了,她还有点少女的神态,像被时光冻结住了,入府这么多年,还没有回过神、接受这一切似的。   萧珊跟她像,大概因为萧珊确实是个少女,于是两人在气质上反而更贴近了。   “姨娘,阮姨娘。”   许融比较完毕,笑吟吟分别叫人,她这声一出,终于将屋里的气氛激活了。   “二郎,你怎么来了?二奶奶,你坐这里。”韦氏红着脸,要起来给她让座。   “不用,姨娘太客气了,我是晚辈,坐这儿就行了。”许融一边说,一边把摆在桌子旁的一张圆凳拖到了韦氏旁边,墙角阮姨娘的丫头在阮姨娘的示意下慢半拍地想要帮忙,但许融已经落座,她只好又退了回去。   萧信没坐,只是抱臂站在帘边。   “姨娘的意思,我知道了。”许融直接向阮姨娘道。   阮姨娘掩不住诧异之色,又不由地松了口气——这正主可比韦氏那块软泥好打交道多了。   “二奶奶,那我也省了那些寒暄的闲话,就直说了。”阮姨娘坐直了身子,调整出笑意来,“我有求于二奶奶,以二奶奶的处境,在这府中早晚也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只要珊姐儿这桩心事了了,我必全力帮着二奶奶。”   她的承诺听上去很有分量,也不可谓不诱人,许融笑了笑道:“哦?姨娘可以帮助我什么呢?”   “侯爷那里,我可以替二公子多加美言。”阮姨娘并不怕她要条件,说得淡然而又笃定。   “不用。”冷冷的回应先一步来自萧信。   他这么说话不算客气了,阮姨娘的脸控制不住地僵了一下:“二公子就是这样,才总叫侯爷和众人误会,二奶奶是个明白人,该劝一劝他——”   “二公子天真爽直,我觉得很好。”许融笑道,她没察觉到萧信忽然朝她看过来的一眼,心下只是有点可惜,萧信像个聊天终结者,这一下就把阮姨娘的嘴封上了。   不过也怪不得他,从前肯定没少受阮姨娘的所谓“美言”,叫他在这里虚与委蛇,是难为了。   她便道:“姨娘说的这个忙,我帮倒是帮得上,只是不敢帮,我给大姑娘搭了桥,夫人跟前要怎样交待呢?夫人要寻我的麻烦,老实说我倒是不怕,可寻二公子的就不妙了,二公子才拜了先生,正是用功的时候,分不得心。”   韦氏赞同地连忙点头。   阮姨娘的脸则控制不住地冷了下去,从萧信说话开始,谈判的一点余地和气氛其实就被破坏了,勉强下去,也得不出什么结果来。   她知道,但还是失望。   “不过,”许融话锋一转,“姨娘怎么会想到找我?我就算能帮,帮的也有限,我娘家是什么情形,姨娘该知道的。这府里明明有比我更说得上话出身更佳对姨娘更有用的人,姨娘该去求助她才是啊。”   阮姨娘疑虑道:“——府里哪有这样的人?你说的是谁?”   要有,她也不用往许融身上打主意了。   许融吐出三个字来:“大奶奶。”   阮姨娘瞬间几乎冷笑:“你!二奶奶不愿帮忙就算了,何必耍弄我!”   常姝音铁杆的萧夫人派系,怎么可能冒着得罪婆母的风险来帮她!不踩她一脚就不错了。   许融笑道:“姨娘别急,大奶奶也顾虑着太太,想必是不愿意的——但大奶奶难道就不顾虑侯爷了吗?姨娘在侯爷面前说话算话,求侯爷去请托大奶奶帮忙,不就可以了吗?”   阮姨娘:“……”   她被这个思路惊呆并击中了,脑中飞快地运转起来。   许融替她分析:“倘若侯爷不好直接寻大奶奶说话,那吩咐世子转托也是可以的,且更名正言顺了,做父亲的叫儿子做事,儿子能说个‘不’字吗?”   阮姨娘下意识先去看萧信。   许融摇头道:“姨娘别想了,二公子扛不住夫人那边,可世子不怕的,夫人能对亲儿子怎么样?世子顶多受一受夹板气罢了。”   阮姨娘说不出话。   可谁都看出她已经被打动了。   “大奶奶不会真心帮珊姐儿的——”她终于忍不住道。   “那有什么要紧,她也不敢害珊姐儿罢。只要她肯将珊姐儿带出去,事就成了一半,以珊姐儿这样的品貌,各家的老夫人夫人们见到了,姨娘难道怕她不招人喜欢吗?”   那当然不怕。   阮姨娘对此有十足的自信。   “总之,主意我给姨娘出了,具体怎么做,还是要看姨娘自己了。”   阮姨娘明白。   这看的是她对萧侯爷的影响力,萧伦平白无故地当然不会违逆萧夫人,只有萧侯爷给他的压力够大,他逼不得已,才只好夹在当中受一受父母的夹板气。   她要细想一想。   阮姨娘坐不住了,站起来告辞匆匆就走了。   韦氏傻傻地坐着。她还没有太反应过来。   许融笑着也跟她告了辞,携萧信出来。   “你对大哥,”出了院门以后,萧信忽然冒出四个字来,随即停住,似乎不知该怎么问,又似乎有点后悔问得冒撞。   许融觉得明白,爽快道:“你知道,他欠我的,正好有机会,我讨点债。”   萧信闷闷“嗯”了一声,他似乎想问的不是这个,可是什么,他分不清楚,也莫名地有点不敢出口。   奇怪的情绪在心里撞击,迫使他寻一个出口,去质问许融:“你才说我天真?”   又来了。   次数多了,许融也习惯了,飞快甩锅:“你娘还说你像小猫儿。”   萧信没好气道:“……你别听她的!”   又还是觉得不足,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跟大哥不一样?”   “那当然——不一样吧?”许融迟疑道。   萧信的态度把她也弄得有点发毛了,本来随口就可以夸他一串的,这时候也不知该不该说了。   萧信却又不问她哪里“不一样”了,他自己走了一会路,好像慢慢缓了回来,没转头,注视着前方跟她道:“我刚才不是生气,就是想到了,随便问一问。”   许融连忙点头:“嗯,我知道。”   她其实不知道,不过这时候跟着追问就傻了,不如混过去。   萧信再没说什么,看上去真的好了。   回去他继续读书,至夜休息,早起新的一天,该去见苏先生了,他没惊动人,自己收拾收拾去了。   苏先生打着哈欠从堂屋里出来,迎接了他:“怎么这么早,布置给你的功课都做了吗?”   萧信行礼道:“是。”   “那先自己去坐会罢,你先生我还没吃早饭。”   萧信没去,苏先生刷牙,他在一旁看着,忽然问道:“先生,我要是很用功的话,今年可以下场试一试吗?”   “噗!”   苏先生一口水吐了个天女散花。   他睁大眼,残存的困意都飞了:“二公子,你到底世家出身,够有雄心壮志的啊!”   “……”萧信面无表情,他衣裳下摆全被喷湿了。“先生,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苏先生呵呵一笑,“你有这个志向,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苏某人的学生,既然下了场,拿不回个秀才,你丢得起这个脸,我丢不起,懂么?”   萧信眼睛亮了,他躬下身去:“是。但凭先生教导。” 第38章 萧伦   接下来几天, 许融着意叫红榴没事时常去李院附近逛一逛,得知萧侯爷和阮姨娘都没再找过去,韦氏那里清清静静的, 就放心了。   她顺便告诉给了萧信,萧信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好像根本没空跟她说话, 许融注意到他不只是在读书了,似乎还开始作文, 趴在书案前, 悬腕提笔一副搜肠刮肚的模样。   苦读是真的苦。   许融悄悄退了出去, 不再打扰他。   至于阮姨娘那边,一时也没什么动静, 许融不知道她回去以后究竟考虑出个什么结果, 打不打算吞下诱饵,她不着急,也不叫人去打听。   阮姨娘可不是韦氏,她的院子防备必然严密, 打听了反而招眼。   在这难得的和平之中,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了二月中。   天气终于开始回暖, 冬的严寒褪去, 春的脚步降临, 路边丛生的迎春花爆出了一串串的花骨朵儿, 叫人的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   女眷们来往府中不必再穿着厚重的裘氅, 许融换上了一件新的鹅黄色交领小袄, 底下配白绫绣花裙,发成螺髻,髻侧垂一枝穿珠步摇, 妆罢对镜一照,感觉自己跟春天很配。   “二奶奶真美。”白芙对自己的手艺也很满意。   许融从自己的美貌里回过神来,愣住:“……你叫我什么?”   “二奶奶呀。”白芙理直气壮,还有点嗔怪她,“姑娘总不提醒我们改口,还是翠庭私底下叨咕,叫红榴听见了,来告诉我,我才反应过来。”   许融“哦”了一声,翠庭是萧家派在这里的丫头,许融自己的人够用,并不怎么去使唤她,据她观察,萧信也不去使唤,他几乎就不跟丫头说话,能自己干的活都自己干了。   大概是韦氏给他养出的习惯,毕竟韦氏自己就是这么个自力更生的做派。   “她还说了什么?”许融问。   白芙摇头:“那倒没有,她跟彩蝶说的,彩蝶也没大搭理她。”她又带点神秘地道,“我听说,彩蝶好像已经有相好的人了,就是府里的,只是那个小子家里不大同意,也怕报到夫人跟前去,夫人不同意,所以只能先拖着。”   一个院里住着,时间久了,各人的心思都是瞒不住的,多少要带一点出来。   许融点点头:“怪不得她总是有点呆呆的。”   还消极怠工,原来是为情所苦。   许融并不介意这一点,也不打算多管,她早晚要离开的,萧家的下人怎么样,不与她相干,不来碍她的事就成了。   “走吧。”   出房门会同萧信,新的一天,从请安开始。   今天有点巧,路上先后碰见了韦氏和阮姨娘。   姨娘们的请安和小辈不一样,每月只需两次,初一和十五。   据说在从前的好些年里,姨娘们也是天天去的,后来可能是萧夫人受不了每天见到这两张写满萧侯爷真爱的脸了,也可能是年纪渐长以后,萧夫人终于看开了一点,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了小辈身上——当然,怨气也同时转移了过去,所以萧珊常常告假,也不能全然怪她。   韦氏没有多话,笑一笑就走在了他们旁边,快到正院门前,遇见阮姨娘时,她带着萧珊和萧仪,却是加快了一点脚步,主动过来招呼。   许融含笑回应:“姨娘早。”   “二奶奶来得也早。”阮姨娘笑意比她还亲切,压低了一点声音,“还没多谢二奶奶出的好主意。”   许融起了兴趣:“姨娘办成了?”   阮姨娘没明确回答,只是美目流转看了一眼萧珊,轻轻叹了口气:“为了这个丫头,我真是操碎了心呀。”   这就是成了。   真爱的枕头风到底厉害。   许融道:“恭喜姨娘和大姑娘了。”   阮姨娘又显得矜持起来:“还早呢,侯爷前两天才将世子叫回来,嘱咐了他,听说大奶奶见了世子倒是高兴的,病症都一下子好了,只是这事毕竟有些麻烦,不知她肯不肯应。”   自许融嫁进来,快有一个月了,萧伦就没在家住过几天,据说是公务繁忙,实际府里人人都心里有数,这是为了躲掉一开初的尴尬期。   但他不可能长久在外住着,总是要回来的,眼下这时机,就正好差不多了。   许融笑道:“姨娘别担心,不过是请大奶奶带大姑娘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又没压着她给大姑娘找一个如意郎君才罢,这有什么难办的?若都不肯应,可见是不将侯爷放在眼里了。”   萧珊冷不防她当面提起,羞得跺了跺脚:“二嫂,你说什么呢!”   阮姨娘却是爱听这话:“二奶奶,到底你有见识,说的是。”   请安在即,他们一行人不能一直耽搁在门前聊天,略略散开了,正要各自进去,从另一边忽然又匆匆走过一行人来。   走在最前的夫妇如同一对璧人。   许融眯起了眼。   是般配的,不过想到这般配是以什么代价换来,她就呵呵了。   萧信转头看她,她极少流露出这种明显的好恶,连面对萧夫人时也言笑如常。   所以,果然是不一样的。   萧珊萧仪纷纷行下礼去,许融没动。   她有一个从未说过,甚至也刻意不去深想的念头——如果原少女许融没有跌下山坡,她也许不会穿进她的身体,也许进了医院,还能抢救过来,就算落下点后遗症,也能继续活在那个时空。   那才是她的家。   即使她的小房子还没交付,即使她回去也没有一个亲人,即使还会肝到过劳,但那是一个由社会形态、数据信息、科技发展所构建成的整体的宏大的归属感。   不一样的。   她的袖子忽然被扯了一下,萧信冷漠着脸冲她道:“走了。”   “……哦。”   许融回过神,要跟上他,前方的萧伦犹豫了一下,阻拦道:“你——”   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许融,然后索性放弃了称呼,道,“你等一等,我有两句话想问你。”   萧信、阮姨娘、韦氏、常姝音、萧珊萧仪以及各自跟随的所有仆从们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一盏盏的,探照灯一样。   许融已经恢复过来,道:“什么话?你说吧。”   萧伦居然也撑得住,没下令清场——估计是怕清了反而更惹人遐想,他道:“是你怂恿了阮姨娘找父亲寻我的吗?”   阮姨娘:“……”   她轻咳一声,道:“我们先进去了,不打搅二奶奶和世子说话。”   拉上萧珊萧仪就往院门里去了,两个小的憋不住好奇心,偷偷还往回看。   许融面色如常,她本没指望阮姨娘这样的人能替她保密,把锅甩一半给她才是正常的。   她道:“什么怂恿?我与阮姨娘并无交情,她求教我,我才替她指了条路而已。”   常姝音有点沉不住气,因为这口锅最后是要她背着的,上前道:“这有什么差别?不还是你出的主意吗?”   许融要回话,萧信忽然也上前一步,冷冷道:“是她出的,怎么了?你不愿意,可以不干。”   常姝音:“……”   许融忍不住笑了,附和道:“二公子说得对,你不愿意,可以不干。你干了,那就是你的事了,你来质问我做什么呢?”   “你——强词夺理!”   萧伦要稳得住一点,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做这样的事,其实没有什么好处。”   许融一笑:“世子又知道了?”   她这像问句又不像,萧伦没立即回答,许融接着道:“世子知道我做这样的事没有好处,那我为什么还要做呢?你只以为我存心找茬,却想不到我是不得已才为之吗?”   萧伦目光变得复杂,看着她,想说什么,又没说得出来。   当初退婚是家族与他的共同决定,可是没想到后来会出现那些变故……木已成舟的事不用多说,他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但真的亲眼看见她换成妇人装束,秀美容色未减,却已成为庶弟的妻子,他也不是不——   常姝音在一旁忽然低声道:“世子,我们进去吧,太太应该已经等着了。”   萧伦回神,才点了头,收回目光,跟她往院门里走了。   许融瞧着他们背影消失,转头问萧信:“二公子,你看他信了没有?”   萧信瞪她一眼。   许融:“……?”   这又是怎么了,刚才还并肩作战,他帮腔还帮得挺好。   萧信才硬邦邦地问她:“信什么?”   “信我不是存心找茬啊。”许融忙道,“不过我跟他不熟,看不出来,你们总归是兄弟,你瞧他那眼神什么意思?”   萧信回答她:“信了。”   “二公子,你心情又好了?”许融抓他的情绪抓得很准,立即感觉到了不同。   萧信不说话。   许融也不追究他,他们也该进去了,她边走,边抓紧问道:“那他那么看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还想要报复我?”   萧信僵住片刻,点头。   他其实跟萧伦也不算熟,除去小时候家学里的几年,长大一点以后,萧伦就顺着萧夫人规划的青云之路攀登去了,兄弟之间的交集,只剩下在府里行走碰面时的一声问安。   他解读不了属于萧伦本身的眼神。   但是,男人看女人是什么眼神,他太清楚了——虽然他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子就清楚了。   “我就知道。”许融哼道,“有良心的人做不出当初那些事来,做了的,只会越来越坏。”   萧信看着前方:“你知道他坏,以后就不要单独和他碰面。”   许融慎重应了:“我知道。”   她很相信萧信的判断,这个时空她虽然不怎么喜欢,但还是惜命的。 第39章 事发   今日请安的人特别齐全, 将堂屋差不多站满了,乍一看,是个家宅兴旺儿孙满堂的样子。   萧夫人坐在上首, 看上去心情也不错,一屋子讨人厌的妾室庶子女基本不在她的眼内,她连坐在黄花梨八仙桌另一端的萧侯爷都没看, 目光慈爱地只是把萧伦望着。   许融落后进来,一见这场景就心中一动。   她不是受到萧夫人母爱的感召, 而是发现, 萧伦应该还没有把萧侯爷对他的施压禀报给萧夫人。   他若说了, 就算萧夫人舍不得对他动怒,整个人的状态看上去也绝不会这样平和。   难道他没答应萧侯爷, 又或是没有这么快答应, 还想拖一拖?   心内诸般念头转着,许融面上一丝不露,随萧信笑着向萧夫人行礼问安。   大概见了亲儿子,萧夫人看他们都跟着顺眼了两分, 也没问他们今天怎么拖拖拉拉落在了最后, 随意点一点头, 就道:“好了, 都坐下说话吧。”   诸人闻声各自落座。   “难为侯爷还记得有伦儿这个儿子, ”萧夫人转头, 向萧侯爷笑道, “怕他在外面公务忙, 衣食上不周全,惦记着叫他回家来。”   萧侯爷面目威严:“……嗯。”   他却没转头,没跟萧夫人对视。   萧夫人并未在意, 又向萧伦道:“你该忙完了,往后就好好在家罢,外头那些人粗手粗脚的,哪里就能把你照料好了。再有,你媳妇这一阵子也不容易,一个人撑着,都累病了一场,你也好好陪陪她。”   萧伦起身拱手应是,常姝音也站了起来,福身道:“太太言重了,都是做媳妇的本分。”   萧夫人笑意淡了淡,常姝音的反应并不如她预期的受宠若惊,颇为平淡,还有点忧悒似的,做媳妇的这么接婆母的话,可不算有眼色。   不过她今日心情好,转念一想,难得替常姝音找了回理由:才病愈,难免精神还有些不济。   但这一来,她又生出了新的一点不满,又没怎么样,不过每日跟在她身边见习当家理事而已,什么具体的事都没叫她做,就累病了,身子骨也太弱了。   还不如萧珊那个丫头,回回告病,哪回是真病了。   毕竟是自己挑的媳妇,嫁进来至今也算恭谨,萧夫人又把这点不满压了下去,和颜悦色地道:“你病虽好了,也别大意,还该请大夫继续调理着,把身子养好了,为萧家孕育子嗣,这才真是你的本分。”   常姝音的脸终于红了,再福一福身,声音低低地道:“是,媳妇听太太的。”   萧夫人的注意力从长子长媳的身上移开了,有意无意地又去看了眼许融,见她面色怡然,看上去完全未受萧伦与常姝音同场出现的影响,心内一直存在的一点隐忧也消去了。   过去的事,终于过去了。   她点了许融的名:“二郎媳妇进门也快一个月了吧?跟二郎倒也和睦,这过日子,还是要往前看,才过得顺,是不是?”   许融笑眯眯答:“太太说的当然是。”   她倒喜庆,什么时候都笑模笑样的。   萧夫人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服不甘,也放心了,不再敲打,至于余下诸人,她懒得再搭理,虽有最不顺眼的一个——阮姨娘在,但萧侯爷同时也在,必然要护着,当着小辈们吵起来不好看,萧夫人便也忍下了,道:“好了,一家子和睦平安,就是福分了。也别在我这耽搁了,侯爷和伦儿还要去衙门,都各忙各的去吧。”   萧侯爷无话,当先站起来走了,萧伦次后,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常姝音,也告退走了。   许融不由愣了一下——萧侯爷走还好说,萧伦怎么也就这么走了?   他才在外面当着众人面质问了她,时间凑得紧,他们立即就进来了,萧夫人才没来得及接到禀报,但也就是一时三刻的事,不论萧伦答没答应萧侯爷,萧夫人这里都是瞒不过也拖不了的。   她不相信萧伦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在她的纳闷里,阮姨娘等人也随后走了,韦氏看了她一眼,有点想招呼又不好意思的模样,许融不便再留,只好笑一笑,与萧信跟着韦氏一起往外走。   出院门以后,许融忍不住看看前方——萧侯爷和萧伦的背影一前一后,再看看院内方向——那里面就剩下常姝音了。   相关人等全部跑光了,就留她一个人去解释说明并直面萧夫人的第一波怒火?   许融实在诧异,一瞬间她甚至有点同情常姝音,她以为受夹板气的会是萧伦,没想到完全落到了常姝音头上。   “你大哥长得人模人样,做事太不地道了。”许融小声向萧信吐槽。   萧伦作为亲子,才是最好开口的人选,他居然跑了。   萧信没她想那么多,其实不知她这句哪儿来的,不过立即点头:“嗯。”   他今日要去苏先生那里,也是着急出门的,催她:“走吧。”   话音刚落,忽然从院子里跑出个丫头来,声音急促地道:“二奶奶留步,太太有话要问二奶奶,叫二奶奶回去。”   不等许融应声,萧信先露出了警惕神色,他忽然反应过来许融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向她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许融摇头,“夫人只是叫我。”   萧信坚持,许融笑道:“二公子,我有办法的。”   是了,她总是有办法。   萧信并非不相信她,他亲眼见过几回她在萧夫人跟前的应对,从来没吃过亏,但不知为什么,他心中还是有一种莫名的劲,促使他将步子定在原地,不肯动弹。   “我帮你。”他憋出三个字来。   许融摇头:“二公子,真的不用,你要去见先生呢。”   不过萧信这样,她倒是有一点明白过来了,好笑道:“二公子,是不是因为我才说了世子,你一比,心里过意不去了?但不一样的。”   萧伦与常姝音可是真夫妻,有难自该同当,他们又不是,做好各自分工就足够了。   她说完见萧信似乎一僵,觉得自己说对了,就接着道:“二公子,你跟着先生好好读书,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萧信闷声不响,许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这次他总算没说什么,扭头走了。   一直旁观的韦氏松了口气,然后两边看看,面露茫然,有点找不准自己该何去何从。   许融替她选了:“没事,姨娘也回去吧。”   韦氏犹豫地才点点头,她有自知,自己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可能碍到萧夫人的眼添乱,只好走了。   许融不慌不忙地随着已经焦急起来的丫头往里走。   这一回照面,萧夫人的脸色就整个翻了个个。   没有萧伦在当中缓冲,她直接从春风化雨变成了雷霆震怒。   “是你给阮氏出的主意?!”   萧夫人发出质问的同时,甩手将一个茶盅掷在地上,上好光洁的白瓷随着清脆声响裂成好几瓣,飞溅的茶水还落到了常姝音的裙子上。   许融才进去,离得远,正好避开了,她挺直站着,脸上微微笑意都不曾变:“回太太话,正是。”   萧夫人不料她这么胆大到光棍的地步,伸手指她,一时气得语塞:“你——!”   许融道:“太太不要生气,我没答应阮姨娘呀。”   萧夫人气急攻心:“——你狡辩什么?什么答应不答应的?主意不正是你出的?!你现都认了!”   “阮姨娘托二公子的姨娘找我,要我答应带大姑娘出门,这件事我没有答应。”许融仔仔细细地解释给她听,说完诧异地看常姝音一眼,“怎么大奶奶告我的状,没有告齐全吗?”   常姝音嘴唇颤了颤:“谁告你的状了?我不过如实禀报给太太。”   她音量不甚大,因为还沉浸在刚才那声瓷器脆裂的声响中,如此直面婆母的怒火,对任何一个做媳妇的压力都太大了。   ……她不知道许融怎么会不怕。   萧夫人终于冷静了一点下来,她听出来不对:“阮氏先找了你?”   许融点头:“对啊。太太知道,为着二公子拜师的事,侯爷恼了,偏偏夫人公道,帮着二公子,侯爷气不过就去教训二公子的姨娘,是阮姨娘及时赶到,将韦姨娘救了下来。”   萧夫人听得聚精会神。这一节她其实是知道的,但没过问,萧侯爷要拿妾室出气,关她什么事。   至于阮姨娘会示恩以拉拢韦氏的可能,她根本没考虑,就韦氏那个样,神仙都扶不起来,把她拉拢到手又有什么用。   许融继续道:“当时我和二公子听说了,也很着急,就赶过去了,到的时候阮姨娘正同韦姨娘说,大姑娘叫夫人管着,多么可怜,岁数这么大了,门都——”   萧夫人不悦道:“她自己身子不争气,怨得我么!带出去一时风吹了雨淋了,倒是我这个做嫡母的不慈。”   许融不置一词,只是笑道:“阮姨娘不是这么想呢,非求着韦姨娘来找我,把韦姨娘也为难得不得了,不敢答应,可也不敢得罪她。”   萧夫人心气渐渐平下来,这正是韦氏会有的反应,一点不差。   “太太想,韦姨娘都不敢答应了,我做小辈的,更不敢应了,就像夫人说的,大姑娘金尊玉贵,倘或一时磕了碰了,我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对侯爷、夫人和阮姨娘都不好交代。”   萧夫人不觉点头,许融的意思,她自觉听得明白,什么侯爷和阮姨娘——实际上只是碍着她罢了。   她看一眼许融,觉得她句句都算在理,就接着问道:“然后呢?”   “但我也不敢得罪她——”   萧夫人又怒了:“有什么不敢!”   许融声音低了一点:“实话跟太太说,我怕我回绝了不要紧,她再为难韦姨娘,那二公子那里,又怎么过得去呢,天天烦恼着这些,还怎么用心读书。”   萧夫人可不觉得萧信那书能读出什么名堂,看许融那信以为真的模样,心下忍不住讽刺一笑,但不屑归不屑,从情理上来讲又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所以,”萧夫人终于连上了使她震怒的这个结果,“你就推给了伦儿和音娘?”   许融坦然笑道:“算是罢。请太太体谅一下我,我真的是没什么法子了,我想就算我说了世子和大奶奶,我都不敢应了,世子和大奶奶也肯定不愿意,再回拒了就是了,也不会怎么样。”   她又露出一点诧异来:“难道——世子和大奶奶就应下了?”   她这算明知故问了,要没应,萧夫人不用气到摔茶盅的地步。   这里面更准确地应该说,是萧伦应下了。   他和萧侯爷的父子之情显然浅淡,这可能让他更倒向母亲萧夫人,但也可能导致另一个结果,那就是越淡,越难处置,他因此越不能不应。   萧伦违逆萧夫人,至多被萧夫人训斥几句,他违逆萧侯爷,就不一样了,那点父子情禁得住几回考验,很难说。   许融不意外这个结果,从萧伦悔婚原主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个利益至上的人,那在做选择的时候将利益置于情感之上也很正常。   但萧夫人不能理解。   她的儿子,当然应该向着她的。   娶的媳妇更应该向着她。   现实却没有。   萧夫人慢慢盯向了常姝音,目光冰冷:“大奶奶,你为什么不拒绝?”   她这次的怒气来得没那么盛,但深而沉,由心底泛出来,那是被自己人插了一刀的痛。   许融的话不全然实在,推锅推得非常明显,她知道,但她始终确实都没有答应,寻个借口推了;而常姝音有她做靠山,也没许融那些顾虑,底气更应该硬足,为什么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也不先来与她通个气,就这么应下了?   常姝音慌了:“不是,太太,是世子答应的——”   她难道能不听萧伦的话吗。   她不说这句更好,一说,萧夫人更怒:“我问你话,你推给伦儿!你先前当着阮氏怎么不推?现在倒会了!”   常姝音:“……”   她撑不住,想辩解,似乎也无从辩解,终于跪了下来。   **   后来就是萧夫人教媳的场面了,许融没看全,她也不大有兴趣看,捡个空档,悄悄溜了。   至晚间时,萧信满面冷漠疲倦地回来,她才跟他感叹:“给你家夫人做媳妇真倒霉啊。”   萧信现出来点表情:“嗯?”   许融大致学着给他听了,末了总结道:“总之,你大哥真不是个男人,嫁给他更倒霉。”   萧信:“嗯。”   他把手里抱着的一摞字纸放下,转过头来,把她打量一下。   许融笑道:“我没事,我又不是她的媳妇。”   萧信才点了头,他嘴角翘起来一点,忽然道:“对了,我没有和他比。”   许融:“……”她茫然了好一会,眼看着他休息了一下,重新把字纸抱起来,要进去东次间了,终于恍悟,哭笑不得。   这是哪跟哪啊。   都快一天过去了。   还有这么找后账的。   想一想又觉得狐疑,她追了两步,叮嘱他道:“二公子,比不比的都不要紧,你在先生那里好好读书,不要惦记这些闲话。”   刷。   萧信把放下的帘子又掀起来,盯着她道:“我就是没有比。”   他跟萧伦有什么好比的。   许融无奈,敷衍:“好吧,我知道了。”   萧信探出来的表情好像还是有点不满意,但又懒得跟她计较的样子,缩了回去。   帘子重新落下。 第40章 二公子,你行吗?……   常姝音又病了。   上回是累的, 这次是吓的,两次病中间隔了没几天。   她开始还撑着,没敢说——才挨完婆母的教训, 转头就报病,像对婆母还以颜色似的。   她撑着的结果就是,在萧夫人理家务的时候, 当着屋里丫头及正回事的一个管事娘子的面晕了过去。   这一下子,事情就闹大了。   萧夫人先惊, 后气:“病了为什么不说?难道我是会苛刻媳妇的人吗?先那回病, 不是好好的给了假叫她休息了!”   但再说这些也晚了, 郑国公夫人闻讯,亲自乘车前来探望。   一般是公侯夫人, 郑国公夫人的底气不比萧夫人差, 当着面淡淡的,话里话外,明着是说常姝音身子弱,不能好好孝敬公婆, 才嫁过来两个月就病倒了两回, 暗地里全是指责萧夫人存心要立威, 给常姝音颜色看, 才使得在家好好的姑娘, 出了门子不知怎么就弱起来了。   萧夫人起初忍着, 但她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又还恼怒着萧珊之事, 渐渐就忍不住了,当即夹枪带棒地还了回去,意思明明是郑国公夫人不会教女儿, 常姝音既不能帮衬婆母,连自己的身子也照顾不好,还要长辈烦心。   几句言语过去,两位贵夫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郑国公夫人来到常姝音床前探望的时候,余怒未消,逼问她:“你实话告诉娘,萧家对你到底怎么样?”   常姝音见母亲来了,心情倒是松快的,抿嘴笑道:“娘怎么这么问?女儿在这里一向都好。”   “那你接二连三地病!”郑国公夫人一针见血,又把常姝音一个陪嫁的大丫头叫过来,“音娘不说,你来说,她在这儿究竟受了多少委屈?萧夫人还罢了,天下做婆婆的都那个样,我知道,世子呢,他不替音娘挡着些吗?”   丫头迟疑了一下:“世子爷这一向不怎么在府里——”   郑国公夫人惊了:“什么?!他在外头有人了?这才成亲多久!”   常姝音忙道:“娘,你说到哪儿去了。世子待我是一心一意的,只是碍着那一边,”她欲言又止,“那一边才进了门,世子总要避一避的。”   郑国公夫人脸色缓下来:“是这样,我竟忘了。”又微微皱眉,“只是苦了你了,这得避到什么时候?娘实话告诉你,男人在外久了,那些事可就保不准了,你不能不防。”   “世子这两天已经回来住了。”常姝音轻声道,“只是公务忙,娘白天来,所以没瞧见他。”   郑国公夫人方释然:“是因为你病了所以回来的?还算他有心。”   一旁的丫头想说什么,常姝音看了她一眼,她只好又把话吞了回去。   郑国公夫人背对着,并没发现,细细地又问道:“那许家那丫头呢?与你为难没有?”   常姝音顿一顿,道:“没有。”   郑国公夫人这就不大信了:“果真没有?她就甘心了?”   常姝音勉强笑了笑:“不甘心又怎么样?已经嫁给二公子了,难道还能和离不成。再说,还有太太呢,太太也不会允许她胡闹的。”   郑国公夫人听着觉得有理:“你这个婆婆,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初那事,依我的意思,既然许家丫头摔坏了脑袋记不清了,就囫囵过去也算了,偏她一点儿亏也不肯吃,硬要把人弄进来,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放心。”   常姝音低头不语。   郑国公夫人见此,忍不住轻戳一下她的额头:“你这个丫头,也是个拧的,萧伦虽然好,未必没有比他更好的,怎么你就吊在他身上了。”   常姝音缩了一下,撒娇道:“娘。”   “唉!”郑国公夫人瞧她脸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也心疼了,“你自己选的,如今也只好自己受着了。只是你也别一味忍着,你爹在京卫任上,要找萧伦说话,正找得着。”   常姝音“嗯”了一声。   “还有许家那个丫头,”郑国公夫人不放心,沉吟着又道,“许家那样,我瞧她应该翻不出什么花来,你不妨放大度一些,一些小事不要与她计较,你立得起长嫂的款儿,从前的事自然也就过去了,往后日子长着。但你要跟她吵吵嚷嚷的,可没完没了了。”   常姝音点头:“娘,我知道,我正是这么做的。”   郑国公夫人才点头,又怅然道:“我从前想着,你是二姑娘,不用像你姐姐背上嫡长女的担子,婚事上尽可以从容些,许多道理,就没教你。”   如今教,只觉得怎么教都不够,常姝音再报喜不报忧,她做母亲的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不同,但女儿出嫁到别人家,受些委屈本来是难免的,她也是从做人媳妇过来的,该熬着的只能熬着,熬成了婆,才算出头了。   郑国公夫人又絮絮地说了许多,直到天近午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常姝音的大丫头送了她出门,一回来就忍不住道:“夫人都来了,大奶奶为什么还不说出真相?明明是世子他——”   “好了。”常姝音打断了她,“这些妇道人家的事,本来就应该我来操持,世子叫我去告诉太太,并没有什么错。”   丫头不服也不解:“那二奶奶呢?一开始都是她推过来的,您也不说!”   常姝音脸色微暗:“我说了,后面的事又怎么瞒得过娘?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丫头眼圈红了:“您也太委屈了。”   常姝音有一点出神,她也没想到,真的嫁过来会是这副模样,可这是她的选择,因为出的那场意外,她好像也没了别的选择……   “大奶奶,午时了,我叫他们摆饭吧?”   常姝音提不起什么胃口,摇头道:“算了,我不饿。”   丫头不敢相强,只好服侍她仍旧躺下,常姝音睡也睡得不沉,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个小丫头的声音:“大奶奶,世子回来了!”   常姝音瞬间醒来,惊喜又不敢置信,撩开帐子往外望,只见天光仍是亮的:“什么时辰了?世子不当值吗——”   “我不放心,回来看看你。”萧伦接着话,已经走了进来。   他还穿着当值时的一身金吾卫公服,看上去忙碌又庄重,常姝音痴看了一瞬,忙要掀被下床,去迎接他,萧伦快步走过来先按住了她,道:“你还病着,别起来了,我坐一坐,就要回去换岗了。”   常姝音红着脸半躺了回去,轻声道:“我不要紧的,世子别为我耽误了公事才好。”   “不会。”萧伦垂目,声音温和体贴,“我回来,是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你。”   常姝音疑惑道:“什么?”   “外祖父才在安南打了一场胜仗,报捷信送到宫里,皇上十分高兴。”萧伦道,“已经下旨命兵部拟赏了,皇后娘娘那里,不日也将有赏赐送往英国公府。”   “是吗?”常姝音跟着喜悦起来,“恭喜世子和老国公、国公夫人了。”   萧伦接着道:“我会去请求外祖母,办一场贺宴。”   “……”常姝音渐渐反应过来,“世子的意思是——?”   萧伦点头:“你带上珊姐儿去,在父亲和母亲那里,都算交待得过去了。”   常姝音一下子泪盈于睫:“世子——!”   萧伦抚着她的肩安抚了两句,才不经意般问:“我才进门时,听说岳母来过了?可巧我不在家。”   常姝音忙道:“世子公务要紧,我娘知道的。娘来也没有什么事,只是瞧瞧我,我告诉了她,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世子、世子待我尤其好……”   她声音低下去,萧伦微笑起来,将她揽到了怀里。   **   三天后的请安时,许融得知了这个消息。   对这件事以这样的方式解决,她没什么意见,她只是有一点没想到,萧夫人指明了叫她和萧信也去。   “老太太想瞧瞧你们。”   她欠身问时,萧夫人没好气地道。这没好气不全是冲她,主要还是为了这桩事,但这么折衷一下,将萧珊带回娘家的宴席上去,既费不了多少事,一切也都还在掌控之中,萧夫人虽然勉强,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而除了她之外,别人的心情就都不错了,萧珊不必说,低着头,努力抑制着喜意,常姝音病好了,坐在位子里,端庄优雅,也不像之前那么忧郁了。   萧仪——嗯,只有萧仪,还有点忿忿地,逮着萧信不注意的时候就要去偷偷瞪他一眼,然而他跟萧信的身高差那么远,要瞪他势必得仰头,动作幅度这么大,萧信有什么发现不了的,开始不想理他,叫他一眼接一眼地瞪得不耐烦了,方回了他一眼。   他没刻意吓唬人,但眉心微蹙,眼角生戾,自然而然压制下去。   萧仪:“……”   他不情愿又惊吓地往萧珊那边靠了靠。   等到萧夫人不耐烦把他们都撵出来后,他生气地告状:“姐姐,二哥刚才瞪我。”   萧珊的心神早已飞到五天后的贺宴上去了,琢磨着自己要梳什么发髻,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见人时要怎么招呼行礼,哪有空理他,随口道:“嗯?你看错了吧,二哥那么大人了,好好的瞪你干嘛。”   “他就是瞪我了,明明是他抢了我的先生,哼。”   萧仪不依念叨,然而这回萧珊连敷衍也没空给他了,萧仪一直没得到回应,气得快步跑远了。   后面,许融悠悠地走着。   萧信走在旁边,看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许融道:“我在想,你外祖母是个厉害的人。”   萧夫人固然也厉害,但那是跟许夫人比,若跟张老夫人比,弱点就非常明显了:争强好胜,不留退步,即便醒悟了道理,也不会回头收手,因为脸面大过一切。   她才进萧家收拾姜嫂子时,正是利用了萧夫人的这一特性。   但张老夫人不一样。   她的内里老姜弥辣,外面却没有那么盛的火气,是一个明白人。   明白人好说话,不好对付。   当然,不一定需要对付她——许融不希望走到那一步,所以她才为此思索。   张老夫人到底为什么想见她。   她不觉问出声来,萧信纠正她:“是想见我们。”   许融没在意,道:“嗯,那见我们是要做什么呢。”   萧信道:“看看我们过得怎么样。”   “这有什么好看——”   许融忽然反应过来,有的。   张老夫人也许比萧夫人为人良善一些,但血缘立场决定她必然站到萧夫人一边,也会更多地为萧夫人操心考虑。   那么最能叫她放心的,无疑就是她已经认命,与萧信做成一对恩爱夫妻。   在这上面,许融没什么心得,但她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觉得自己凑合也能演好,她担心起萧信来:“二公子,这可为难你了,你行吗?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强——”   萧信倏然转过脸来,打断她,声音斩决而无回旋:“我行。” 第41章 牵个手   五天后的这一天刚巧是春分。   阴阳相半, 万物复苏,桃花、玉兰、海棠次第开放,而比花枝更娇艳的, 是经过精心打扮的少女们。   英国公府摆宴,不但萧夫人携子女前去祝贺,二房的萧二太太也把萧琦带上了, 众人汇齐了在二门处上车,萧珊萧琦一露面, 都显出了与平日的不同。   不是单纯的齐整或华丽, 怎么讲, 有一种目的性很明确的、打个不那么确切的比方的话,像是出征的意味。   许融眨了眨眼, 春天真的到了啊。   “好了, 人齐了就走吧。”萧夫人催道。   毕竟关系不同,他们这一波出门很早,抵达英国公府的时候,大部分客人都还没到, 张大夫人接了出来, 萧夫人与她寒暄了几句, 将小辈们都交给了萧二太太带着, 又嘱咐了常姝音两句, 就不再管他们, 换乘了英国公府仆从赶来的骡车, 直入正院去找张老夫人。   张老夫人这个岁数, 已经不再理庶务了,虽是以她名义主办的贺宴,她并不需要忙碌什么, 听闻萧夫人来,才从内房出来,到屋中间的罗汉床上坐下,又将屋中丫头遣出大半,只留一二心腹与她捶腿捧茶。   “娘。”萧夫人上前行礼,带着一点少有的在旁人面前绝不会有的小心翼翼。   外人不知道,其实从去年底起、也就是常姝音进门后,张老夫人再没有见过她了。   哪怕是年节时以送节礼为名过来,张老夫人也只是称病,节礼收下了,却不肯受她的拜见。   亲母女间僵成这样,萧夫人心里并不好受,这也是她在萧珊事上让步的重要原因:都允许萧伦摆宴的请求了,她再过来,总不会还不见她吧。   张老夫人淡淡道:“坐吧。”   萧夫人松了口气,连忙坐下。   张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如今总算万事都遂你的心了。”   萧夫人当即坐不住,又站起来,恳求道:“娘!”   这么大的女儿了,今日又是好日子,张老夫人不能不给她留脸面,无奈地摇头道:“又叫我做什么?你自会自己拿主意,我这个老婆子说的话,一句也不在你的眼里了。”   话语是埋怨,口气已经松动了,萧夫人赶紧再拜下去道:“娘,我怎么敢呢。”   张老夫人没理会,转头唤丫头倒茶,萧夫人甚有眼力地亲自上前,接过来捧着送上,张老夫人才接了,母女间从前的分歧,也就散在了这淡淡茶香里。   张老夫人问道:“伦哥儿媳妇也同你一道来了?她的病好了没有?”   提到这事,萧夫人有点不自在,简短应道:“好了。”   张老夫人看出来了:“你这又是怎么了?许家丫头你不喜欢,这个常家的是你千方百计一定要求来的,也不中你的意?”   萧夫人忍不住了:“我敢不中意她么!不过说她几句,也是她行错在前,常家夫人就过来了,弄得我是个恶婆婆一样。”   张老夫人不同情她:“你嫌弃许家门庭败落了,要结交那有势力的,有势力的可不就是这样吗?你厉害,人家也厉害,姑娘进门连病了两回,当然要来问问你。”   萧夫人才跟母亲和好,不便顶嘴,气得只好板起了脸。   “你还好意思生气。”张老夫人瞥她一眼,“分明都是你们这做父母的不是,成亲多少年了,还闹家务,还去为难孩子,要不是伦哥儿来求我,我都不知道。”   “我怎么会为难伦儿?”萧夫人忙道,“都是阮氏那个贱人,怂恿着侯爷给伦儿出难题,伦儿没法子——”   “就推给了常氏?”   萧夫人一呆:“他们夫妻一体,谁来同我说不都是一样,怎么叫推呢?!”   “一样,你怎么冲常氏发火,把她吓病了,却不埋怨伦哥儿?”张老夫人一针见血地道,“幸亏伦哥儿还不像你糊涂到底,在宫里听到了消息,有法子了,就及时来找了我。”   萧夫人语塞,片刻后恨恨地道:“——总之都是阮氏那个贱人的错!”   张老夫人将一声叹压在心底:“多大岁数的人了,又是何必。你若将心胸放宽阔些,岂不大家都好了。”   “侯爷也那把年纪了,不也还把那个贱人如珠似宝地捧着吗?!我叫他们扎了一辈子眼,娘说,我往哪里去宽阔。”   当着母亲,萧夫人既不用顾虑颜面,也不用端着架子,她毫无顾忌地将声音放得又狠又恨,可是,也未尝没有苦涩。   张老夫人默然了。   女人一辈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大半时候无非活个夫婿二字,她和英国公聚少离多,但英国公体谅敬重她,多少年不曾纳一个妾回来碍她的眼,她这滋味虽不甜,也算不得苦。   对比之下,女儿和夫婿日日照面,却掺进了一个人,又一个人,生将两人折磨成了怨偶。   “我知道,娘又要说我不大度,”她不说话,萧夫人忍不住自己接着抱怨,“可我又不是没给过韦氏机会,她自己废物,模样一点儿不比阮氏差,勾引人的本事却不及她一成,只会往后躲,恨不得后面有个老鼠洞,好叫她缩回洞里去!”   张老夫人摇头:“这不与她相干。”   这么多年来,张老夫人旁观者清,早已看出来,萧夫人越要对付阮氏,萧侯爷越要捧着她。   这是夫妻吗?   这是对头。   擂台打到了这步田地,已经不是拉进个人来分阮氏宠就能解决的事。   更进一步说,只要这个人站在萧夫人这边,能为萧夫人所控制,萧侯爷就不会中意。   但这些话说出来也是无用,因为萧夫人当局者迷,不会明白,倘若有一天明白了,那也许还不如不明白。   因为丈夫就是存心要跟她作对,与丈夫偏宠妾室,很难说哪一点更令人伤心。   无法可想的事,张老夫人也不多说了,转而道:“融丫头呢?你不听我的话,硬把她强扭给了你家二郎,如今怎么样了?”   提到这事,萧夫人总算觉得满腔烦恼里有一点顺心了:“娘从前说得没错,她是有一点小聪明,不过正是聪明,比那蠢的听不懂话的倒好调理。”   她捡着大略说了些,最后道,“——阮氏那贱人想拉拢她,她也没应。她要是一直这么识相,我也不犯着为难她,由着她和二郎过日子去罢。”   张老夫人没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所以,她拉了伦哥儿和伦哥儿媳妇顶缸,你也觉得顶得好了?”   萧夫人:“那当然不是,但——!”   她没有说得下去。   许融当时给了她理由,她没有完全被说服,但也没追究,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占据了她的心神——那就是萧伦和常姝音的擅作主张。   自己人的背弃,一定比来自他方的算计更痛。   这是许融毫发无伤而常姝音病倒的原因,她钻了这个心理上的空子。   此时复盘,被张老夫人当面点破,萧夫人才发现了这个一直存在的漏洞,而她又不愿置信——那等于承认她错了。   张老夫人却又退了一步——她不是萧夫人,并不想逼谁入死地,声音和缓着问道:“那些旁枝末节,其实也不要紧,只就你来看,她果然是能甘心与二郎过日子的吗?”   萧夫人面上先是疑虑,渐渐还是点了头:“应该不假。我在二郎院里放了人,她与二郎不吵不闹,还督促二郎读书,侯爷煞费苦心给仪哥儿寻了个先生,她拉着二郎也去抢了来,要是装模作样,还打别的主意,何必做这些事。”   “这确实装不来。”张老夫人终于点头认可,“是真心盼着二郎好了。”   “去把二郎和二郎媳妇请来。”张老夫人吩咐一旁的丫头,“我这把年纪,懒怠出门也懒怠见人,打他们成亲,我还没有见过,这份外孙媳妇的见面礼,都还欠着呢。”   **   丫头原话带给了坐在花厅里的许融。   听说有礼物拿,许融高高兴兴地向萧信道:“二公子,走吧。”   萧信站起身来,与她一同向萧二太太暂时辞别。   萧二太太笑道:“去吧。”   英国公府许融来过,不算陌生,可也不算熟悉,这些豪族高门,门户总是重重叠叠,没个人领着,眼一错就不知走哪儿去了。   许融当然不至于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只是走着走着,她忽觉得手上一紧,而后一热。   热不是一般热,几乎算烫,紧……也不是一般紧。   许融撑着没皱眉,顾虑着前面领路的丫头,低声,带着一点抽气地道:“二公子,你轻点。”   萧信正埋头走路,听她说话,才扭头望过来,他眼眸黑白分明,嘴唇轻轻抿着,显得淡然而无辜。   只有渐渐红起来的耳根暴露了他的一点窘迫。   许融看见,也不好意思怪他了,他没演过戏,一下子要他收发自如是太为难人了。   她轻晃了下被他拽住的已经发麻的那只手,再次提醒他:“疼。”   真的疼,以至于她居然忘记生出任何被小郎君牵手了的旖旎感。   “……”   萧信终于反应过来,火燎一样把手掌松开了。   热意从他的耳根扩散到了整个耳朵,还有往脸侧蔓延的趋势。   许融没注意,尽量不引起前面丫头注意地把自己的手指活动了一下,再想了想,觉得他这个主意本身倒是不错。   就这么手牵手地秀到张老夫人面前去,谁能怀疑她和萧信不恩爱呢。   她低头,望见萧信垂在身侧半缩回袖子里的手,伸手过去,先摸到了他的小指,她顺着往上牵了牵——不知怎么,感觉有点怪,他的手掌看着瘦长,牵到手里明显比她的大,热意未散,肌肤柔软,内里骨节又是有力的。   许融忽然理解了他刚才的冒失,她现在也有点发慌,但她自己去牵的,也不能再甩开,只好咽了口口水,尽量镇定地道:“二公子,还是我牵着你吧。”   “……”   萧信几根手指僵在她手里,走了好一会之后,才低低“嗯”了一声。 第42章 收礼   入了正房, 绕过当地屏风,在张老夫人与萧夫人跟前将亮相未亮相之际,许融松开了手。   戏不必太满, 八分足矣。   张老夫人目光适时的下垂又抬起,已经证明她看见了。   许融忍着手心微微的汗意——也不知道是她的,还是萧信的, 笑着上前一起行礼。   张老夫人先打量许融。   她还记得许融上一次来见她时的情景,含怒而又始终克制, 不认同她的提议也未当面回绝, 为彼此留下一线颜面与余地。这份涵养, 如果萧夫人有,也许不至于把自己的日子过成这样——   张老夫人怔了一下, 发现自己又想远了, 她嘴上说得再开,实际上还是不能不为自己的骨肉操心啊。   ——即使随着岁月的流逝,她能操的心已经越来越少。   张老夫人收敛了心神,再往旁边看。   有一点陌生。   对这个外孙, 张老夫人实在所知甚少, 因为与萧珊一般, 萧夫人也极少把他带着一道见人, 张老夫人更多的还是从萧夫人口中得知他性子执拗, 不爱理人, 还暴躁……等等古怪不讨人喜欢之处。   但此时这么一打量, 似乎不像。   很干净精神的一个少年, 生得也好,一定要挑毛病,那无非是脸面有点冷, 不似旁边许融笑眯眯的。   这不算什么毛病,张老夫人不缺人奉承,以她这个年纪见过的风浪,也能理解世上各人脾性不同这么一个其实简单的道理。   “好孩子们,都快起来吧。”张老夫人看完,就笑着招手,“融丫头,到我这里来。”   许融便过去,张老夫人同时向丫头伸手,取过了她手里四四方方的一个螺钿匣子,待许融到近前,自然递给了她:“来,欠了这么久,再不给,只怕你嘴上不说,心里一定要埋怨我了。”   张老夫人把话说得这么实在,许融也不客套了,双手捧着接了过来——匣子不小,怪有分量,福身笑道:“老夫人说笑了,埋怨是不敢的,只是脖子盼得有一点长了。”   “哈哈。”   张老夫人笑了起来,伸手点她,“亏你敢说这俏皮话!”   许融笑着侧身,想把有点沉的匣子递给丫头,一转过来恍悟不对:张老夫人这里规矩严谨,白芙并没跟进来。   她还是有一点受到前事余韵的影响,不然不会如此。   正微微尴尬间,萧信走上前来,默默地把她的匣子接了过去。   这一幕落入张老夫人眼里,她眼神闪了闪,就势问道:“信哥儿,听说你如今跟着先生认真读起书来了?”   萧信应了一声:“是。”   “可见这媳妇是娶对了,人都跟着懂事了起来。”张老夫人笑道,又吩咐丫头,“去拿一套上好的笔砚来,信哥儿难得来我这里一趟,也不能叫他空着手。”   于是,不多时,丫头回来,萧信抱着的匣子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许融轻巧地仍是空着手。   张老夫人望了一眼,就又笑了:“信哥儿这脸上冷,心里热,倒是会心疼人。”   什么叫良人,不就是平日里知冷知热,遇上事有商有量么。姑娘出嫁,能嫁到这么个人,日子就算是不坏的了。   张老夫人叫他们坐下,再向萧夫人道:“你家大丫头的年纪也不小了吧?我记得还有你们二房的二姑娘,只比大丫头小一岁,也到该说人家的时候了,你做婶娘的,有好机缘都帮着留意留意。”   “……”萧夫人有点心神不宁的模样,张老夫人话说完了过片刻,她才醒神似的,醒过来就开始挑剔:“二丫头还罢了。大丫头我着实是留意不起,与她个龙子,只怕还要挑拣人家的封地不好。娘,你是不知道侯爷和阮氏——”当着许融与萧信,萧夫人到底把“贱人”两个字咽了下去,“两个人心有多高,咬死了非嫡出不要,说是不能叫大丫头到人家去再吃庶出的苦,呵,他们就不想想,人家好好的嫡子又为什么要大丫头这个庶女呢!”   许融有一点惊讶,她不知道萧珊择嫁还有这么一节——怪不得萧侯爷亲自出马,拖来拖去的也没找着合适的人选。   这一条线划下来,被划出去的人选就多了,与长兴侯府差不多的门第能有几家,嫡子又能有几个,再排除掉已婚的,余下的哪怕是人品相貌都不挑,也非常有限了。   何况萧珊又怎么可能不挑。   “光是嫡子还未必够,依我看,最好呀,有一个现成的封了爵的乘龙快婿等在那里,大丫头嫁过去就做夫人,封了诰命,才合了侯爷的意!”萧夫人冷笑着道,“我是没有这份本事,他们既然偏要,那就等着去吧。等个一二十年,说不定能等着了。”   张老夫人身侧的丫头忍笑。   张老夫人笑不出来,没好气道:“你又来了,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对这个女儿她是没办法了,既心疼她日子过得郁闷,教又教不过来,只能摇摇头:“侯爷怎么想,你由他去,你做好你的分内事——该带着两个姑娘出来,就带出来见一见世面,再教一教进退,也就是了。”   像以病压着萧珊这种事就不该做,做了怎么怪落人把柄。   萧夫人默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道:“娘,我知道了。”   说完却看许融一眼,许融觉得她那一眼有些奇异,像审视似的,许融没放在心上,自然地笑了笑,张老夫人看到眼里,却有点不安——难道又想为难人?   就算不为难,萧夫人这张嘴不知饶人,再叫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先前和洽的气氛也毁了。   张老夫人看看面前的一对小夫妻,一色的青春年少,品貌出众,虽一眼就看得出性情不同,也自有一种相得益彰的般配。   想看的已经看见了,张老夫人也就不留人了,笑道:“今儿热闹,你们别陪我这老婆子闷在这里了,不如出去玩吧。”   许融从善如流地与萧信告辞出去。   出门后她就往萧信手里的匣子看。   她猜测张老夫人送的应该是首饰类,但她收过萧夫人与常姝音的,都没有这么重,也不是这样的大匣子。   萧信被她看了两眼,反应过来,就低下头去拧匣身上的机关。   这类机关消息大致有脉可寻,拿来送人的东西也不会做得太复杂,他拧了两下就拧开了,露出里面一整套鎏金宝石首饰。   钗簪耳珰戒指镯子,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金项圈。   金光璀璨,许融瞬间想把眼捂上:“好闪。”   张老夫人真是会送礼,可别说金子俗,金子最能击垮人的心房,老少咸宜无人不爱。   “二公子,也看看你的。”   萧信把第二个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套湖笔,再有一个最小的,里面是一方端砚,四周雕有竹枝,取君子之意,一望即知都是好东西。   许融很满意:“老夫人真大方慈爱。”   引他们出来的丫头走在侧边,抿嘴微微一笑。   许融也一笑——话本来就是说给她听的。   这么一路说着话,拆着礼物,渐渐就走回了先前的花厅附近,丫头福身告辞,许融正要进去,忽然从旁边墙后蹦出一个人来:“姐姐!”   居然是许华章。   许融吓了一跳,退后两步才稳住了:“——你也来了?你怎么在这里?”   她两个问句意思是不同的,京里豪贵无非这么些人家,许华章能来不奇怪,但这处花厅是专为招待亲戚女眷的地方,与男宾的并不在一处。   许华章哈哈大笑:“张维令给我送了帖子叫我来吃宴。姐姐,张维令替我问了人,说你在这里,他领了我来,你却又不在,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原来是自家出的内鬼。   这两个纨绔凑一堆去,干什么事都不奇怪了。   许融问他:“你这么等着我,是有事找我?张小爷人呢?”   有张维令陪着还罢了,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可不妥当。许华章也是能说亲的年纪了。   “萧二太太见了他,拉着他问东问西,他不耐烦,就跑了。姐姐,你放心,我没进去,在门外等一等不碍事的。”许华章很机灵地表态。   许融才点点头,她没立即说话,因为看见许华章伸手往怀里摸索着什么。   她看了好一会,许华章终于把手拿了出来,手里一个纸团,他把那纸团郑重地递给许融:“姐姐,这是白泉捎给你的信,他不知道你出嫁了,捎回我们府里来了,我当时就要递给你,娘怕我惹事,偏不许我去,说我今天要吃宴,再给你也不迟。”   他又挤挤眼:“娘想偷看来着,我硬是藏着,没叫她看。”   他一直把信揣在身上,所以揉成了这副模样。   许融忍不住笑了:“那可多谢你了。”   她接过来,耐心细致地展开,再拆封。   她不怎么着急,因为白泉那条线一时半会已经用不上了,他一去好几个月没有消息,她也没有提起,只有在白芙偶尔表示担心的时候,会安慰她两句。   眼下更急的就是白芙,虽然不识字,也垫着脚努力想张望,还有许华章,他很有骨气地在许夫人跟前保住了这封信,但自己也不是不好奇的,伸着头过来。   始终淡定保持风度的只有萧信,他抱着三个匣子,身姿直挺,目不斜视。   “哇——!”   许融没有刻意避人——她本没吩咐白泉做什么了不得的事,许华章先偷看到了一句要紧的,脱口道:“姐姐,你叫白泉去苏州买了所宅院?”   许融注意力都在信上,随口应道:“嗯。”   “买宅子去那么远干嘛?”许华章不解道,“你又不会去住,想买,为什么不在京里买。”   白泉替她买的是带一个小花园的,院子里还有活水——   这可不便宜。   许融一边在心里计算,一边漫不经心道:“谁说我不会去住?”   萧信倏然向她望了过来。 第43章 退路   白泉在信里描述了他买宅子的过程。   首先也是最大的问题在于变现——许融给他的是一堆首饰, 首饰值钱,但不能直接当钱用。   拿去当铺是不成的,那道门进去就折一半, 碰上黑心的,对折上再对折也不是不可能。   白泉沉得住气,抵达苏州以后, 每日只是在城中转悠,转悠了一个月, 就慢慢打进了那些家底殷实的富商家里——他只是个家仆不错, 但吉安侯府这类豪门的家仆与一般人家的家仆又不同, 一言一行自带骄奢底气,天然为他提供了背书。   取得初步信任以后, 白泉开始一步步地编造起故事来:京中有豪门败落, 子弟不能恒守产业,每况日下,直至大树将倾,此时这子弟幡然醒悟, 欲重振家业, 然而田地店铺等都已败了个差不多, 为筹措本钱, 女眷们挺身而出, 各自拿出珍奇首饰, 但又碍于颜面及女眷们的名声, 不便在京中变卖, 所以派出信重的家仆……   整套故事要抑有抑,要扬有扬,听完就算富商们不掏钱, 富商们的妻妾也要掏。   公侯府第女眷们的首饰,买回来就算有的碍于规制戴不出去,摆在家里看看也高兴。   何况苏州千里之外,对于礼制的规定早不如京城那么严谨,人们争奇斗艳,什么都敢穿敢戴。   如此,前后花了两个多月时间,白泉文火慢炖地把那一大包袱首饰兜售了出去,同时多加走访,勘定了两三处要出售的好宅院,并于年前定下了其中一处,只是随后赶上了年节,百业萧条,衙门也不开门了,他等到年后,终于等到六房上值,去过了手续,定了契,并找到一个可靠的捎信人,随信将宅契捎了回来……   许融对上最底下一张同样被揉得皱巴巴的契纸,无言。   许华章把头缩回去,心虚地笑了笑:“姐姐,我不知道他还捎了这么要紧的东西,没事——也没坏么!”   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许融倒也没想训他,小心把信和契纸分开折叠,放回了信封里。   白芙先一直没敢出声,此时捡着空子忙问道:“我哥哥哪天回来?他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   许融摇头:“他不回来。”   白芙呆了:“什么?”   “你哥哥在信里说,换的银子买完了宅子还有剩,他这次见了世面,想拿了做本钱,再往远处走一走。”许融微笑着向她道,“别担心,你哥哥是个有本事的人,他愿意出去闯一闯,比回来耗在府里有出息。”   白芙舍不得,却也拿这个哥哥没办法,只好失望地道:“……哦。”   许华章想起来,插嘴又问:“姐姐,你买那宅子到底做什么?还真打算跑那么远去住啊?”   说了真话他又不信,许融便道:“有钱,想买。”   许华章:“……”   他那细眉细眼里居然流露出了心酸的意味。   “姐姐,我现在好穷啊。”他哭诉,“娘一个月只给我发十两银子,我花光了再问账房要,她就要问我。”   十两银子够寻常三口之家过小半年了。   可对许华章来说可能真的窘迫,以他的消费层级,出去包桌像样的酒席就没了。   许融好笑:“那你跟张小爷还能玩得到一块去?”   消费能力很大程度决定交友范围,这听着现实,可也真的是现实。   “他比我还穷呢。”提到这个,许华章挺起了胸,“他娘现在一文钱都不给他,他要买什么,只能跟身边的护卫要。”   许融笑出了声。   笑完低头,从自己的荷包里捡出来三四块碎银塞给他:“不用告诉娘,但也别乱花。”   许夫人管得严了固然好,但把口子收到这么紧,也容易把人管出逆反期来,偶尔还是该叫他透口气。   许华章大喜,忙不迭把碎银接过来,塞到自己瘪瘪的荷包里,再作揖:“谢谢姐姐!”   许融说他:“好了,你没事的话去找张小爷罢,别在这里耽搁了。”   毕竟是女眷们呆的地方,他总在附近转悠也不好。   许华章点点头,听话欢快地跑了。   萧信一直都沉默着,这时终于道:“这是你的安排?”   许融回神,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点头答话:“算是——不过那是之前的。”   手握大笔嫁妆,她的腾挪余地大出来不少,苏州是她给自己备下的退路,但这条退路是不是一定要用上,其实未必。   留居京城有利有弊,目前来说弊仍然大于利,但情势也在一点点扭转,如果到有一天,利压倒了弊,她不是非走那么远不可。   所谓退路,重点在备,而不在用,到用了的那一天,也就不能再叫做“退路”了。   萧信追问:“之前?那之后呢?”   白芙听不懂,茫然地左右看看。   许融弯眼笑了:“之后,就看二公子你了呀。如果有朝一日,二公子不但登槐,还胸怀宽广,在我遇着难处时,仍然愿意施以援手,那我也许就另有一番打算了。”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她在萧信身上投注越来越多,想法因此自然跟着发生了变化:论人品,萧信比真金差不到哪儿去,他日飞腾成势,就是现成的靠山,他们就算合作结束,情义仍在,丢着不用多可惜?   一个活的大靠山,可比死的宅子稳当多了。   当然,为了彼此安好,她不会没事上门骚扰萧信,但万一遇上事了,就求助有门了嘛。   萧信与她对视,目中冷意渐渐消去,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许融追问他:“二公子,你这是答应了?”   萧信道:“嗯。”   “我就知道二公子是个好人。”许融高兴地夸赞他。   萧信这次没应声,把手里的匣子都交给白芙,才道:“你跟二婶说一声,我到那边去了。”   他说的是男宾那边,之前来的客人少,他们才跟着萧二太太到了一处,现在许华章都来了,他也不合适再进去了。   许融点头,见他走了,她带着白芙往里走,再进花厅,里面果然比先前热闹多了,张大夫人又接了几家女眷进来 ,互相寒暄谈话,言笑不休,待见到许融进去,那注意力立即从四面八方围拢了过来。   许融都有点吃不消,她能交际,并不表示她好交际,摆张椅子坐屋檐下静静发呆才合她的意。好在萧二太太善解人意,等她行了礼,招呼过一圈后,就笑道:“你在这里只怕呆不住,出去逛逛罢,这里有一处花园,花开得比我们府里好,才大奶奶带着大姑娘二丫头都去了,你也瞧瞧去。”   许融松口气,忙应声从一群夫人太太的包围中退出去了。   出去以后,她回想了一下,怪不得那花厅里没见什么年轻少女辈的,应该是一道逛花园去了。   许融的脚步懒下来,她并不打算又落入一群小姑娘的包围圈里去,她就只是随意转悠着,转了一会,忽然见到临近的下人们都动了起来——向着一个统一的方向,紧张而又有序。   许融不知出了什么事,拦住一个问话。   那丫头知道她是来祝贺的客人,态度放得和气,只是语速很快:“是太子殿下驾临,请奶奶安心留在此处便好。”   太子?   许融愣了一下。   这时去向另一个丫头打听的白芙走了回来,两人对了对信息,才知道英国公打了胜仗,朝廷的赏赐已经在日前颁发下来,另有一份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是有心人,思及张老夫人的丈夫及二子都常年在外,张老夫人一人支撑府邸不易,特命太子殿下在摆宴的这一日亲送赏赐过来,以示皇家隆恩之意。   因未提前通知,英国公府也是意外,一时就有些忙乱。   但毕竟百年底蕴,据许融所观,在经过了一开始的小小骚乱后,下人们很快又安定了下来,而且人人满面春风,走路时的腰板都直了些。   这是件好事也是件喜事,英国公府上下都脸面生光。   “好像也有人偷偷想去看太子殿下的。”白芙又打听了一圈,回来有点意动地道,“二奶奶,我们要去吗?”   她不是好凑热闹的性子,但国之太子,龙章凤姿,至尊至贵,还是很值得去偷看一下的。   许融踌躇片刻:“算了吧,毕竟是在别人府上。”   乱走出了事,把别人的好事变成坏事,不是做客人的道理。   说完了见白芙有点失望,就安慰她:“以后还有机会的,说不定来我们府上呢。”   白芙懂事点头:“嗯。那就不去了。”   两人又继续转了一圈,许融觉得有点累了,就打算回花厅去,还未转身,忽听得数声尖叫平地而起,把树间的鸟都惊飞了几只。   树在公府中路,叫声也是出自那个方向。   许融与白芙面面相觑。   白芙小心道:“……我们去看看吗?”   许融果断道:“走。”   已经出了事,就不关她的事了。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又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不详的预感——   绕过几道门户,终于赶到事发地点时,这预感成了真。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群粉红嫩绿的贵族少女们,只是她们怒目的怒目,跳脚的跳脚,哭泣的哭泣,还有一个倒在同伴怀里的,一眼望去,只有一个勉强维持住了所谓贵族的风范。   是常姝音。   倒在她怀里的就是萧珊。   “你居然一路偷偷跟着我们!”   “你这个登徒子!”   “你还丢虫子吓唬人!”   “我要告诉娘,我娘呢,呜呜……”   少女们向着一棵树的方向指责不停。   “谁叫你们一路都在说我姐姐坏话!”   “我是登徒子,你们偷跑来看男人,你们就是登徒女!”   “就丢你们,叫你们背后说人!”   一连串的回斥从粗壮的树桠上砸下,嗓门响亮无比,居然成功将贵女们的声浪全压了下去。   许融的角度只能看见树上人骑着的那一条大腿及衣裳下摆,那下摆颜色她熟悉,那亮开的嗓门她更熟悉。   许融:“……”   她的心情实在一言难尽,许华章这么维护她,她不是不动容,但许夫人之前就在念叨着许华章的婚事,今日让他来,说不得也抱了些类似的心思。   这下好了。   许华章以一己之力,得罪了一大半——甚至可能是所有他适龄的对象。   这份注孤生的本领,未免太强了些。   “哈哈。”   乱糟糟的吵嚷里,忽然有一声清脆的笑响了起来。   许融循声望去,才看见另有一个穿杏色衫子的少女,站得远了些,她双手抱臂,姿势不算太淑女,还有些不屑与那些贵女为伍的习气。   再远处,又是一群人,只是这一群人目的非常明确,以环拱之势,围住了正中央的的一个朱服年轻男子。   男子身份不问可知。   许融不再打量,缓步走到树下去,仰头:“你下来。” 第44章 缺弦   许华章抱着树出溜了下来。   刚落地时, 他态度老实,挪着步到许融跟前,还有点干坏事被发现了的缩手缩脚。   许融向他道:“跟我过去道歉。”   许华章脑袋一昂, 立即又不服了起来:“我不去,她们先说人的,我凭什么道歉。”   “没叫你跟她们道歉。”许融淡淡道, “你胡闹惊了太子殿下的驾,不要过去赔礼吗?”   “……啊?”许华章瞪大了眼, 而后反应过来, 咧开嘴应道, “哦!”   他抬头挺胸跟着许融往那边走,模样不像是去赔礼, 倒像从哪儿打了胜仗似的——   路过贵女们身边时, 还睥睨了她们一眼。   常姝音终于忍不住了,她在这一群人里面是唯一一个成了亲的,又与英国公府沾亲,不能不出头做主:“二弟妹, 令弟做了错事, 你就是这般纵容的吗?”   “就是!”   “哪有你这样护短的!”   “你们吉安侯府的人, 都是什么教养——”   “总之不是到别人家做客随意乱走给主家添麻烦的教养。”许融盯住了其中一个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 而后笑道, “我瞧姑娘你很有心得, 不如教一教我?”   被盯住的少女又羞又恼, 气红了脸:“你、你胡说八道, 你弟弟也乱走了,你怎么不教训他!”   许融笑道:“哦,你的意思是, 你与我弟弟一般品行?那又何必指责他的教养呢?”   许华章精神更足,叫道:“就是,大哥别说二哥!”   少女:“……”   她哇一声哭了。   其实她平日未必如此脆弱,但太子就在十来步之外,这一番脸就丢得大了,她难以承受得住这种压力。   余下的少女们唇亡齿寒,下意识都闭了嘴。   对面这个已经嫁了,嫁成那样,也不怕丢脸,可她们怕啊。   许融目光缓缓将她们都看过,道:“各位敬仰太子,欲来拜见,本来没有什么——”   少女们一愣,好几个的怒容不由平复了下来。   是“偷看男人”好听,还是“敬仰太子”过得去,她们当然不会不明白。   前者这个名声真坐实了传出去,她们都不用做人了,回去家里也无法交代。   许融继续道:“不过当诚心致志才好,偏又要闲叙我的是非,叫我弟弟听见,他为我出头,没有什么不对。”   许华章眼睛晶晶亮,胸脯又拔高一截。   少女们眼神乱飞,想反驳,又犹豫且不敢——这话要推翻就全部推翻了,岂不是要掉回头去认”偷看男人“的锅。   静寂中,常姝音心里一窒,脱口道:“二弟妹,你护短也太过了!照你的意思,令弟不但无过,反而有功的吗?”   “我没这么说。”许融并不看她,目光只是仍梭巡在少女们中间,“不过各位也当问一问自己,我既未与各位同行,没有得罪之处,好好的为什么要提起我来?”   一般是贵女,少女们之中不乏有原来就认识许融的,与她有矛盾的也有,但诚如她所说,大家一块壮胆去“敬仰太子”,心神应该都在太子身上才对,怎么会想起去说一个都不在的人的闲话?   ……   众少女的目光渐渐开始向同一个方向汇聚。   萧珊本来已要站直了,嘤咛一声,又倒回了常姝音肩上。   常姝音无处可倒可藏,只能微微低头,脸色变得难堪起来。   许融不再理会她们的眉眼官司,只去看了许华章一眼,许华章会意地乖乖跟上她。   他糊弄许夫人惯了,到那一群人跟前,在外围跪下,肩膀缩着,两只手在地上扒着,看着一点也没有骑在树上时的嚣张劲了,话也说得乖巧:“臣顽劣,惊了太子殿下的驾,请殿下责罚。”   头顶上一道清朗声音压下:“你是许家的吉安侯?”   许华章老实道:“回殿下,是臣。”   “孤记得你父亲在日,性情最是沉稳不过,圣上都有赞誉,怎么到你袭了爵位,竟截然不同。”   许华章手指扣了扣地:“这个,想来是臣父去得早,没来得及把臣教好。”   “噗嗤。”   是不远处那个穿杏色衣衫的少女笑出了声。   太子静了片刻:“——你倒也实诚。”   “可不是呢。”许华章乐了,仰起头道,“臣一身毛病,就这一个优点,叫殿下一眼就看穿了。”   “……”   太子低头,许华章忙把眉眼定住——他对镜子练过,这个样子最显得诚恳,特别容易在许夫人那过关。   杏衫少女走过来,她看上去跟那些少女都不同路,但跟太子这一边居然好似熟悉,为了避免刺客嫌疑以及男女之防,许融都仍隔了一些距离行礼,她径自过来,太子周围的护卫也未拦她,由着她走到近前,声音娇脆地道:“太子姐夫,别怪吉安侯了,他没错,我一路听见了,那些人确实在说他姐姐坏话,又说她摔坏了脑袋,又说她嫁得不好,吉安侯只扔了虫子,没扔石头,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许华章连忙点头:“就是,我姐姐脑袋哪里摔坏了,分明是摔聪明了,嫁的是一般了点——”   许融:“咳。”   许华章立即改口:“嫁得也很好!我姐夫好学上进,是个优秀的人!她们一定是嫉妒我姐姐才乱说话!”   他居然还记得许融当初给他的告诫,就是收不住,又自由发挥了一下。   才平静下来的少女们就又向他怒目而视——谁嫉妒了,夫君从世子降到一个不能承爵的庶子,有什么好嫉妒的!   许融接住了她们的目光,一个个望回去。   少女们:“……”   渐渐望天的望天,看地上的看地上,也有转回去偷瞪常姝音和萧珊的。   怪了,她看上去也不凶,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内里自蕴了一股威慑似的,令娇贵的少女们不敢再去轻易招惹;那这腔郁闷又总得找个地方发出来,此时再想,就越觉得许融的话有道理起来,要不是提起来她,就不会招惹来许华章,不招来许华章,大家还是仪态端方的贵女,也不用丢这个脸……   “你还有心情替别人求情。”太子于此时向那杏衫少女道,“若论淘气,你和吉安侯不分轩轾,你姐姐昨日还提起来,你这样大的人了,还成日在外面乱跑,该拨一个姑姑给你,教你学一学针线,拘一拘性子才好。”   少女大惊失色,倒退两步:“学什么针线?我早跟大姐说了,我眼神不好,穿不了针!”   “你跟孤说没用,跟你姐姐去说。”   太子负手,再看一眼许华章,“起来吧,你父亲去得早,你行事未免毛躁,不虑前也不思后,但心底尚算纯良,往后当与长姐互为扶持,改一改冲动的脾气,将门庭支应起来才是。”   许华章忙道:“是,臣遵殿下教诲!”   太子未再多言什么,更一眼未向少女们看,举步离开了。   少女们第一时间活泛起来。   先有人去质问萧珊:“你别装晕了,我看见你眨眼睛了!你说,是不是你先提起来你二嫂的?”   萧珊:“……”   她欲待撑着,可是常姝音早已等不及这一声,缓慢而坚决地将她推了开去。   萧珊下不了狠心倒到地上去,只能委屈地睁开了眼:“大嫂,我是为了你才——”   常姝音忍怒断然否认:“大姑娘,你是不是吓昏了头?胡说什么。”   她才听了母亲的教导,怎么会主动在外说起许融的坏话,她顶多是在别人说起来时,没有阻止而已。   “别推了,总之就是你们家的事,再推也推不到别人。”   “就是,你自家闹家务,把我们牵扯进来做什么。”   “也不能这么说,明明是吉安侯乱扔虫子——”   也有人替常姝音和萧珊一方帮腔,据许融观察她的站位,当是原来就和常姝音交好的,至于萧珊,她出门少,几乎没什么手帕交,所以挨质问她都是第一个。   许华章也听到了耳朵里,细长眼睛眯起,拖着嗓子道:“我刚才爬在树上,看见还有两只又肥又大的虫子,只是没来得及捉——”   噌。   少女们齐刷刷往后退,有人还白了脸,想来是想到之前的可怕记忆了。   只有杏衫少女格格又笑了一声,向着许融和许华章道:“许姐姐,许侯爷,半个月后就是清明节了,我们家定好了要出门踏青,你们去吗?我们可以一起玩,自从我大姐嫁了以后,我总是一个人,怪无聊的。”   不等许融说话,许华章一口拒绝:“我不和女孩家玩。”   并且好像怕少女缠上他似的,他又向许融道:“姐姐,这里没事了,我们快走吧。”   许融:“……”   她看了看面露愕然的杏衫少女,苹果圆圆脸,白里透红,俏丽又朝气。只好笑了笑道:“还不知道要不要去,我回去问一问家中长辈,如果去的话,我叫人给你送个消息,不知姑娘府上是——?”   “啊,我忘了说了!”少女收起讶色,一拍脑袋,“我姓罗,住在南城,我爹爹是诚安伯——”   得了,这也是个不靠谱的。   许融面上撑住了,含笑记下,又与她约好了尽快给她消息,少女倒不记恨许华章的无礼拒绝,高高兴兴地说完后才走了。   ……   许融再带着许华章去见张老夫人。   她不觉得需要对贵女们道歉,但对于主家还是应当交代一下的。   这一关出乎意料地好过,因为等他们到时,张老夫人最宠爱的幼子张维令已经知道了此事,还提前过来替他们求过情了。   张老夫人只是笑着说了句:“既然太子不见怪,就不是什么大事,都是小孩子们,哪个不是打淘气里过来的。”   就把他们打发了出来,又嘱咐许华章,告诉他张维令在那边席上待客,叫他快过去。   许华章心里不装事,兴冲冲地就跑了。   许融走出门来,揉了揉额头。   旁边一道阴影遮过来。   许融一抬头,微愣又忽然会意:“二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是你去找了张小爷?”   萧信点头,道:“我听见叫声,过去看了看。”   发现是什么事以后,他知道自己出面没用,就飞快去找了张维令,假使太子见责,有张维令去求张老夫人,张老夫人再求太子,太子总会给张老夫人这个面子——当然最后事态没这么复杂,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许融不由舒了口气,笑了:“二公子,多谢你。”   背后有人打配合的感觉还真不错   萧信探究地看她:“外祖母说了你?”   他见到她刚出来时神色有点低沉。   “没有,是章哥儿。”许融摇头,又忍不住按了下额头,把许华章拒绝少女邀约的事说了,然后纳闷地问他,“二公子,你说章哥儿是不是缺了根弦?他也十六岁了,娶亲是还早,但总该知道慕少艾了啊。”   居然一口拒绝!   刚才去找张维令时倒是颠颠的。   萧信没说话,他跟许华章还不算多熟悉,不好置评。   他只是看着许融,然后道:“我听见她们说的话了。”   许融:“嗯?”反应过来,“不过是些无聊的闲言碎语,二公子你不要放在心上——”   萧信不听她的,打断了她:“总有一天,我不会再让你听见这些话。”   许融:“……”   饶是以她之迟钝,也听出来萧信好像在许诺些什么了,虽然他用的字句很简单,正因简单,才显出直接而无可回避的诚意,但是——   到那一天她应该也就走了吧。就算不离开京城,也肯定离开萧家了。   许融不确定地道:“——二公子,你是不是有点入戏了?”   承诺是美好,好像不该和她有什么关系。   可能是被姑娘在背后说了他的坏话,不乐意了。   “……”萧信道,“你才说,你弟弟好像缺了根弦?”   许融不知他为何又说回去,还是点头。   “那不是很正常么。”春日暖阳下,萧信声如凉刃,“随你。” 第45章 二公子,你把衣裳穿好再……   许融颇疑心她被内涵了, 但她先说了萧信“入戏”,被怼回来好像也是理所应当,而不等她再深想, 萧信先有一点自悔失言的模样,抢先一步道:“我过去那边了。”   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影又有点酷。   许融能怎么办,只好摇摇头, 大度地一笑置之。   她也走回去女宾那边,此时宴席已差不多快开了, 丫头将她领入萧家的那一桌席面, 刚坐下, 她就觉得萧珊在偷偷哀怨地瞪她——因为没有去张老夫人处赔礼的步骤,萧珊和常姝音两人回来得还早了一点。   许融没加理会, 只做不觉。对萧珊的心路历程, 她实在不必问也猜得到:萧珊有求于常姝音,那么为了达成目的,无论她本来什么立场意见,在当下都会下意识地向常姝音靠拢——也可以说是讨好, 怎么讨好, 竖个共同的靶子打一打。   所以她会委屈地对常姝音说是“为了她”。   只是好巧不巧, 偏偏撞到了许华章的手里, 闺秀心机对上纨绔手段, 里子面子一起跌了个干净。   作为这个“靶子”, 许融也就非常淡定, 她懒得理会萧珊, 只是以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旁边的常姝音。   常姝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端庄的仪态——就非常长媳长嫂的那副风范。   这是另一种隐约而又无时不在的宣战。   从她第一次给许融比萧二太太还贵重的见面礼就开始了。   说实话,比萧珊高明得多,可见家教确实重要, 以阮姨娘的本事,教一教萧珊讨萧侯爷的喜欢不难,这种后发制人长线作战的明谋就超出她的谋生范围了。   不过,对她无效。   许融闲适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招数再有用,也得看对手,她根本没打算在这个领域跟常姝音一较高下,她是要事了拂衣去的人,常姝音的长嫂架子,还是留着摆给自己看吧。   宴前闹出了不小的乱子,席间倒是无事,夫人太太们和和气气,言笑晏晏,像是一点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等散宴后,各自领着自家的小辈谢过主家的招待,告辞归家。   萧夫人没有多留,宴罢也随着一起走了,回到长兴侯府以后,萧二太太笑着道:“大嫂,你今日劳累了,歇一歇罢,我带着琦丫头先过去了。”   萧夫人点头后,她就走了——据许融观察,走得有点快,很像是要给萧夫人腾出空来似的。   看来这些夫人太太大半其实知道出了什么事。   萧夫人应该更知道。   “大姑娘,”果然,萧夫人在上首坐下后,冷着脸第一个就找上了萧珊,“我和侯爷千方百计,好容易替你寻了今日这个好时机,又是亲戚家,又有你大嫂带着你,想着再不会出什么岔子,怎么你偏偏就不安分,变着法地还是闹出了事来?!”   “我没——太太,不关我的事,”萧珊张口结舌,拧着帕子,委屈辩道,“明明是二嫂的娘家弟弟无礼,他跟着我们,捉了虫子爬到树上去,他还——”   “他怎么是他的事!”萧夫人打断她,“我现在问你,你一个姑娘家,不知尊重,叫你在花园赏花,你怎么就跑到了中庭去?”   萧珊被逼问着,想不出回话,仓促间脱口道:“别人都去了,我不过是跟着——”   “别人都去,别人有没有你这样多嘴多舌?”萧夫人毫不留情,“你说你二嫂弟弟无礼,难道不是你先说了你二嫂,你就很有礼了?”   被借力的许融安静旁听,看来萧夫人到底有主场优势,不但知道,还一清二楚,连细节都全没拉下。   萧珊:“……”   她无可辩解,呜呜地终于哭了起来。   “今日幸亏太子殿下大度,”萧夫人说这一句的时候,目光不但向着萧珊,也在常姝音和许融面上一一掠过,“不然,不但我,连英国公府都跟着你们没脸!”   常姝音脸色通红,低下了头。   今日之事她有责任,她知道,只是萧夫人没点名提她而已。   “你们这阵子都安生在家呆着,好好反省,无事少出门。”萧夫人下达了变相禁足令以后,口气终于缓和了下来,“好了,都去吧。音娘留下。”   萧珊第一个用帕子捂着脸碎步跑了,许融有点讶异,萧夫人居然没单独找她算账,就这么轻轻将她放过了。   她看了一眼萧夫人,萧夫人正也看着她,目光中没有怒意,而是一种打量的意味。   这眼神许融有点熟悉,她一路往外慢慢走着,出了院门的时候,忽然一下想起来,好像在张老夫人那里的时候,萧夫人就这么看过她。   她若有所思。   ……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萧夫人独自坐着,目光也若有所思。   常姝音立在一旁,不敢吭声,屏气凝神地等候着。   “依你看,”萧夫人终于慢慢地出了声,“她究竟怎么样?”   常姝音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但又犹豫了一下,斟酌过用词,才道:“太太,她不管怎么样,总是要听太太的。”   “那不一定。”   萧夫人低声说完这四个字后,又不说话了。   她先前确实是一直都没有察觉,直到回了一趟娘家,张老夫人替她点了出来——许融果然对如今的日子认了命吗?   她是帮了萧信,她同时也挑拨了阮氏和萧伦,甚至将萧侯爷拉了进来。   她脸上总是含笑,可心里是不是还在含恨?   从她进门,事就没断过。   她是不是——其实奔着搅家来的?   萧夫人一方面觉得自己大惊小怪,这么大府邸,有她没她事都不会少,一方面又忍不住地心下发凉。   母亲张老夫人见了人以后就释然了,还劝了她放开胸怀,可是萧夫人放不开,她听不进张老夫人的劝,反而是那一点影子被张老夫人拉到她眼睛里,像扎在里面生了根,她看来看去,总是要看在那一点上。   “我要再试一试。”   萧夫人下了决定。   “去把翠庭叫来。”   **   这一天剩下的小半日时间无事发生地过去。   直到晚上,许融卸了钗环,沐浴出来,正趴在暖阁里晾着半湿的长发时,忽然听见从另一边传来一声巨响。   像是椅凳翻倒一类的动静,似乎还夹着水声。   许融在白芙手法轻柔的擦拭下本来已快昏昏欲睡,一下子被惊醒:“怎么了?什么砸了?”   白芙也吓了一跳,站起身侧耳分辨了一下,道:“好像是二公子那边。”   “不是才叫人抬了水给他吗?难道在浴桶里摔了?”许融翻身坐起,往下找鞋子。   她往外走,白芙追上来,给她在雪白中衣外披了件外裳。   到了东次间门口,她没立即抬手掀开帘子,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只扬声问道:“二公子,出什么事了?你没伤着吧?”   里头静了一瞬——许融忽然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她觉得里面好像不是一个人。   她不知道这直觉打哪儿来的,可能是因为她听见了一点细细的喘息,但究竟是不是确实听见,她也不能肯定,只能说,这是当下里氛围带给她的感受。   但——不会吧?   萧信不像是那种人啊。   当然他有那什么——咳,收用丫头的权利,但许融很难把他和那些事联想到一起去。   他就像一个寻常的苦读的高中生,学生都是纯洁的,就算偷偷早个恋,也是出自青涩又美好的真情。   忽然直击到他侯门贵公子的这一面,许融觉得有点尴尬,也有点不好。   毕竟同一屋檐下,也不注意点影响。   ……好歹不要把动静搞得这么大嘛。   她干咳了一声,打算暂时先若无其事地回去,明天再找萧信谈,里面却传出了萧信压抑的、又愤怒非常的声音:“你还不出去?!”   “二公子,我、我是奉太太命——”   “闭嘴,出、去!”   萧信一字一顿,音色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哑。   许融意识到不对了——她记得,他气极了就会这样。   要是因为被人撞破顶多恼羞,不至于这么气。   里面终于响起脚步声,然后,一个慌乱的身影低着头撞了出来。   是翠庭。   她不敢在许融跟前停留,直接往外跑。   白芙气白了脸,要追,许融把她拦住:“别管她。”   她隔帘问:“二公子,我能进来吗?”   “……等一等。”   片刻后,萧信闷闷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掀开帘子,自己走了出来。   许融往他身后一看,一把椅子翻倒,搭在上面的衣裳被压着拖到地上,浴桶倒是没翻,但是周围全是水,屋子里一片狼藉。   萧信身上也没好到哪里去,他额边鬓发全湿了,脸没擦,都是水珠,从鬓发还在往下滴着水,把前襟也滴湿了大半,隐隐透出肌肤——不过那个湿度,很可能是他匆忙里身上也没擦干,临时抓了件衣裳套上就出来了。   证据是他衣带都没系好,上半身好歹还遮住了,只露了锁骨那一片,下边两条小腿就光晾着,白又挺直。   “我没叫她进来。”   她总不说话,萧信沉不住气了,往外又走一步,气忿忿地怼到她面前道。   这么一来,许融就无法回避了,她比萧信矮,视线里看见的是他滑动的喉结——因为瘦且白,有一点力量的同时,又显得有一点秀气,再就是微敞半湿的前襟,少年肌肉平滑细润,微凉水气几乎要扑到她脸上来。   许融僵硬地往后退了两步,控制着自己摆出一个正人君子的表情道:“——二公子,你这样会着凉的,还是把衣裳穿好再说话吧。” 第46章 还真有点凶   白芙去拿了干燥的布巾, 萧信退回去,把自己重新打理了一下,然后白芙叫来新橙等进去收拾一地狼藉, 他拉着脸跟着许融到了暖阁。   许融觉得他一副叫人非礼了的不乐模样有点好笑,咬唇忍着,抬手替他倒了茶, 见他喝下去,情绪慢慢平复了些, 才问道:“那个丫头说是奉了夫人的命令?”   “她是这么说的。”提起来萧信又有点燥, “谁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 忽然进来,说要服侍我沐浴, 我撵她, 她还不走。”   许融:“……咳。”   要忍住。但她实在觉得萧信骂人的样子也很好笑。   跟被占了便宜似的气急败坏。   萧信眼神盯向了她:“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许融压住唇角,自然道,“我没笑。”   萧信目光狐疑。   他鬓边和脸都擦过了,但擦得潦草, 额前碎发不往下滴水了, 却又支棱起来, 许融忍住一点给他压下去的冲动, 道:“二公子, 你从前——嗯, 要过她服侍吗?”   “没有。”萧信冷又不自在地道。   “那别人——?”   “没有。”萧信垂下眼睛, 手指把喝空的茶盅捏紧了一点, “我没心情想那些。”   年纪略长一点以后,他就陷在了对未来的茫然与彷徨里,随着时光流逝, 还又多了焦躁,不甘心真的浑噩随波逐流,却不知该如何挣脱,也不知是否能挣脱——   他的精神用来跟自己较劲都不够了,没空分给别的人事。   许融愣了愣,这算他的隐私了,她问的时候都犹豫着没有问全,没想到他能愿意回答。   “那看来就是夫人的吩咐了。”许融回过神道。   既无前例,出自丫头的大胆总会有个限度,就算一时动错了念头,被劈面直斥也该退出来了,翠庭却经过了一番磨蹭,直到她过去,才跑了。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萧夫人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还闹得很突然,像就为了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不对。   许融忽然意识到,她刚才的反应不对。   如果她真的与萧信恩爱,看见翠庭不会那么冷静。   或许,这正是萧夫人想知道的。   堵塞的思路照进一线亮光,再往下也就不难推了:萧夫人此前都无异常,一从英国公府回来就出了这一招,只可能是从张老夫人那里得到了启发。   她接连两次奇怪的打量,都为此而来。   “二公子——”她徐徐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   萧信脸木了:“她还没完了?外祖母都没有说什么。”   许融沉吟:“老夫人能看开的事,不一定夫人也能看得开。”   她看出来了,萧夫人这个人,某种程度上其实与许夫人殊途同归,许夫人因为无能而将日子过得一团糟,萧夫人有能力,但她的能力配上性格,却能把本来不怎么样的日子往更坏里过。   譬如这一次的试探,就是不必要的。   也许她确实从中得知了什么,但是,凡出手必有留痕,许融同样获得了信息。   “当初应当就是萧伦推了我。”   许融直接道出惊人结论。   柔和烛光下,萧信一下抬眼。   那是一切的开始。   因为被迫由萧夫人拉入局中,前因后果他都知道,但毕竟不是当事人,他不能直接对上许融的思路,问道:“怎么说?”   “我摔落山坡以前,萧家只是有意前来退婚。”   背信弃义,虽为人不齿,也是世间常事。   “我摔了以后,萧夫人就变了主意,必定要我嫁给你。”   这就欺人太甚,超越常理。   “这时候,我其实已有了猜测。”   但她没说,因为一来没证据,二来,以萧夫人的强势个性,为了报复以及挽回许夫人在外的哭诉对萧家所造成的名誉损毁,如此颠倒行事是有可能的。   再有个三,她也实在是怕麻烦。   她不喜欢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所以当初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一度在嫁妆和跑路之间剧烈挣扎,是随后萧夫人在茶楼堵住了她和萧信,替她作出了选择。   大笔嫁妆到了手,还是香的,那就这么着吧。   至今过去了半年,她没再提起过,不是她将这件事忘记了,而是它本来不宜宣于口。   从萧夫人的反应可知,她也没有忘记,否则不会有今晚这么一出。   “她真正想试探的,不是我与你之间怎么样,”许融翘起嘴角笑了起来,眼神比烛光更亮,“是我有没有将那一日的情景想起来。”   她看向萧信:“——二公子?”   她还想和他讨论一下,怎么他好像有点发呆。   萧信一下回神,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仓促应道:“哦。”   许融以为他没明白,就进一步解释道:“现在念念不忘当初的不是我,是夫人,她一直试图在追溯确认。”   萧夫人需要她一无所知,像一张白纸。   但又不能放心地相信她真的一无所知。   有一点灵机,都能惊动了她,旋即激活防卫模式。   “你说,是大哥推了你。”萧信镇定回来,他的目光也锋利起来,“太太怕你想起,闹出来?”   许融慢慢点头——又没完全点得下去。   她隐隐觉得,也许不只是如此。   在已经将她困入长兴侯府的当下,就算她想起来了,萧夫人想封住她的嘴也不难,都不必太过威逼,拿出婆母的身份就够了。   所以这过头的警惕就来得不那么必要,属于萧夫人自身的个性能够解释一部分,但似乎不能解释全部。   “你——”萧信看见她的反应,皱眉想了想,“难道当时你还撞见或听见了什么?”   许融干脆地一摊手:“不知道。”   “想”是不可能想起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萧夫人实在是多虑,不过倘若不是她由此而来的多余的举动,她的思路还不会往远处再走这么一走。   “二公子,如果我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应当必然是你家的事。”许融又问他,“府上有什么不能与人道的秘密吗?——不用告诉我,只说有还是没有就行了。”   这次轮到萧信摇头:“我不知道。从前姨娘总把我关着,她自己也很少出去乱走。”   许融懂了,他们在长兴侯府处于边缘人的位置,有秘密,会将他们排除在外,而以韦氏的谨小慎微,说不定不等别人叫她回避,她自己先躲得远远的了。   但萧信与韦氏又毕竟是萧家的人,如果真的有什么是他们都不知道的,那事一定不简单。   可能知道的只有萧侯爷萧夫人及当日的萧伦常姝音,阮姨娘那一系知不知道,待定。   萧信道:“我帮你打听一下。”   许融摇头:“不用,二公子,你好好读书,别的都不要管。”   她把几个茶盅随意把玩着,在炕桌上摆来摆去,最后留下了一个。   这一个的代号是常姝音。   这位“长嫂”,最好突破。   摆弄完毕以后,她抬头一看,萧信虽没说话,脸上却写着反对,立即语重心长地接着道,“我打听过了,今年的县试就定在六月里,现在已经二月了,只剩四个月。六月考过县试,紧跟着八月还有院试,二公子,你的前程,我的前程,都在你一人身上啊。”   不知她那句话中了萧信的意,也可能他自己也知道轻重,才点了头:“知道了。”   许融觉得他的神气不同——不像以前提起来那副要辩解又说不出口、欲言又止没信心的样子了,忍不住好奇道;“看来二公子苦读至今,折桂有望?”   萧信不回答,似笑非笑,抬着下巴看了她一眼,就站起身来,要出去。   到帘边时想起什么才又回头,跟她交待似的道:“我去把翠庭撵走。”   韦氏能忍,他不能,他不想在自己院里留着这种没用还添乱的丫头。   许融想了想,点头。   这件事还真要他出面合适,他不为所动坚拒女色,对她先前失之平淡的反应就是个描补,至于还有些描补不过来的,那就随它也罢。   将萧夫人的疑心全部拔了,不一定是件好事,多心才会多事,多事,才会有线索跑出来——就像这次一样。   萧信出去了,不一会,许融就隔窗听见外面传来哭泣和求情的动静,丫头们都跑出来了,有的自觉上手帮着把翠庭往外拖。   翠庭不肯走,哭道:“二公子,奴婢知错了,这么晚了,呜呜,叫我去哪里呀——”   “谁叫你做的事,你就去谁哪里。”   萧信的声音响起来,不沙哑了,只是压得低沉,不知是不是没看见脸所产生的距离感,居然显得冷酷。   翠庭的哭声顿了一下,像是被吓的:“可是、是太太吩咐的,二公子,我没撒谎,真的是太太叫我服侍二公子,我才敢的,二公子就这么把我撵走,太太那里怎么交代——”   “你是要我先与你个交代?”   萧信声音里的冷酷又添了一分,初春夜色仍寒,他比夜色更寒:“你可以不走。取板子来,捱过四十,你就回屋。”   “……呃!”   好一会后,翠庭抽噎着从院中地上爬起来,站不稳,许融见到还是白芙从旁扶了她一把,她摇摇晃晃地往外离开了。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许融打了个哈欠,从暖阁里出来,正好白芙也进来,许融随口向她道:“二公子还挺会唬人的。”   白芙脸有点发白:“——什么?”   许融才发现她居然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诧异地停住了步子:“怎么了?这院里就没有板子。”   她理嫁妆安排丫头住宿的时候早将整个小院摸排熟悉了,除了萧信作为书房使用的东次间,但大面上就那几件家具,她也不是没见过,总不至于他会在床底塞块板子罢。   “板子是没有,但是二公子指了晾衣服的竹竿。”白芙小声道,“姑娘,他真的会打。”   许融:“……”   萧信站在堂屋门口,以她的角度能看见院子里,但看不见他,也就不知道他还付诸了动作。   那可能——还真有点凶。   但要说凶成什么样,她不太想象得出来。   “别怕,”她安慰白芙,“不打你们。”   白芙小心地点了点头。 第47章 你是不是在哄我   许融没立即琢磨打常姝音的主意。   她要先解决翠庭的问题。   撵人时痛快, 撵完了得过萧夫人那一关。   许融一向比萧信起得要晚一点,他晨读过半个时辰,她才慢悠悠地起来, 早膳有时候一起用,有时候他饿了就先用,不过请安必定是一起去的。   今日萧信却没等她。   她才一起床, 就听白芙告诉她萧信已经往正院去了。   去做什么,不问可知。   许融一边急忙穿衣, 一边道:“你怎么不叫醒我?”   “二公子不让。”   “你就听他的话了?”   “不听, 二公子会罚的——”   许融道:“说实话。”   白芙替她挽发髻的手顿了下, 老实了:“昨晚二公子一点都没给夫人留颜面,连夜就把翠庭撵走了, 夫人今天肯定要生气的。”   生气了就要罚人。   她不是怕挨萧信的罚, 是怕许融一道去挨萧夫人的罚。   自家的丫头还是向着自己,许融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往镜子里照了一照,道:“行了, 就这样, 快走吧。”   阻止了白芙还要往她头上补两根花簪的举动, 许融站起来, 匆匆往外走。   萧信那个又冷又硬的脾气, 是不会跟萧夫人婉转说好话的, 两边杠起来, 吃亏的一定是他。   即使已经成长了一点, 嫡母身份仍够压得他动弹不得。   她料得没错,才赶到正院,还没进去, 已经看见萧信垂着两只手站着,头低着,却从梗着的后脖颈及整个站姿散发出桀骜气势来。   以萧夫人的为人,萧信就算是她的亲生子,她恐怕也不能容忍他这么不受教。   站在堂屋里的萧夫人果然面沉如水,声音则火气十足:“——你大了,翅膀也硬了,我竟吩咐不动你了,派去伺候你的人,你说打发就打发了,你这是打发她,还是打发我?今儿我不在你的眼里,明儿只怕连侯爷都不在你的眼里了!”   “来人,押他去祠堂里——”   “侯爷。”许融亮嗓清脆地道,“媳妇给侯爷请安。”   刚走到门前的萧侯爷:“……”   他被许融的嗓门惊了一跳,不好说她——晚辈请安大声点总不算错,只得皱眉点了下头,就往院子里走。   许融顺势跟在他身后。   屋里萧夫人的话头暂停了一下,迎上萧侯爷,冷笑道:“侯爷来得正好,你瞧瞧二郎——”   “侯爷,夫人,我有一件事忘了禀给侯爷和夫人。”许融忽然插话。   萧夫人剜她一眼,眉梢挑起:“二郎媳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这不是你求情的时候,你先想一想自己吧!”   这是警告她自身难保。   罚完了萧信,说不定下一个就轮着她。   许融不为所动,笑道:“是真的要紧事。夫人知道,我昨日有幸见到了太子殿下。”   闻得此言,萧侯爷的目光先萧夫人一步投注了过来。   萧夫人也现出一点讶色,旋即道:“那又怎么样,太子殿下难道还能交待你办什么事不成?”   许融笑道:“太子殿下身份贵重,当然不会理会我一个宅院里的闲人——”   萧夫人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嘲讽地笑了一声。   许融道:“但是,我凑巧结识了太子妃的妹妹罗二姑娘,罗二姑娘不知为何,与我投了缘,邀我清明时同去踏青。我与她说了,要回来征得长辈的同意后再答复她。”   萧夫人目光凝住了。   她不知道这件事——她在英国公府再有门路,也难以将每句话每个字都打听明白,罗二姑娘提出邀约时,贵女们正被许华章又恐吓了一波,都躲远了,没听见,也就传不出风声来。   “你昨天怎么不说?”   “昨天夫人生气,令我们这阵子都不许再出门,我就没敢说。”许融自然道,“但是回去想了一想,还是要禀告一声才好。罗二姑娘诚心诚意地邀我,我不去归不去,总得与她个合适的回绝理由,也免得哪一日夫人在外碰上了罗家的长辈,提起来,两下里话对不上,就不妥了。”   “你倒思虑得周全。”萧夫人板着脸道,“既然如此——”   萧侯爷于此时看向了她:“你怎么成天的不高兴,不是禁足这个,就是禁足那个。清明这样的好时节,叫孩子们出去走走又怎么了?”   萧夫人不料他会打岔,还出口就是指责,怒道:“什么我不高兴?明明是他们出门就惹事——”   “已经过去的事了,何必一再提起。”萧侯爷打断了道,“离清明还有半个月,这半个月叫他们在家修身养性就是了。”   许融紧着问道:“侯爷,那二公子——?”   萧侯爷眉头又皱起来:“二郎又怎么了?我才听着是为什么伺候人的事?”   许融眨眨眼:“是夫人给了二公子一个丫头,那丫头在二公子沐浴的时候闯进去,二公子吓着了,一生气,就把她撵走了。”   萧侯爷此时才看了一眼院中的萧信,一个男人家,怎么会叫想攀高的丫头吓着?至多是不喜欢罢了。或者更大的可能是,许融不喜欢。   那么许融为何出面在这里纠缠,也就一目了然了。   萧侯爷觉得明白了,也就不想再啰嗦了,丫头不丫头的,在他眼里简直是芝麻一样大小的事,便道:“打发了就打发了,哪有为个丫头把主子罚进祠堂惊动祖宗的。行了,你不是要读书?去罢,好容易像点样子了,别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白耽误了先生的功夫!”   他最后一句是向着萧信说的,萧信没抬头,躬身行了礼,往外退去。   许融就势跟上。   萧夫人怒了:“侯爷,二郎如此无礼,你这就叫他们走了?!”   她要下令把人叫回来,萧侯爷拦住她道:“我正要与你说——”   **   萧信负手走在道旁,他的头终于抬了起来,迎着晨风,眉间平展,虽没什么确切表情,看得出心情不坏。   许融本来要说他两句的,看了他一眼,又不想说了——愣是愣了点,但一腔意气为着挡在她前头,诡谲形势里有这种同伴,她不安心吗?   安心的。   她就笑了一声,觉得今天的心情也很愉快。   萧信偏脸看她:“笑什么?”   许融把“愣”字隐去,道:“感动二公子待我赤诚。”   萧信顿了一下,许融没刻意看他,偏偏她的高度正好瞄到他嘴角扬起来,又压下去,再把脸转回去,才道:“没什么。”   声音显得淡淡的。   许融憋住笑:“哦。”转移了话意道,“二公子,诚安伯家的情况你了解吗?”   昨日事多,她还没来得及问,这户人家在她的印象里是陌生的,似乎没怎么出现在她所在的社交圈内。   萧信点头又摇头:“知道得不多。”   京里的有爵人家不多也不少,除了英国公府这样的开国功勋之外,后代陆续也有封赏,诚安伯家就是在本朝才册封的,封赏的原因很简单,不为文名也不为武功,是因为出了个太子妃。   太子妃的父亲原来只是个锦衣卫所的百户——同挨过两顿揍的那个罗二爷之父罗老爷一样,也是个袭来的虚衔,只能领份干饷,实权一概没有。但比罗老爷运气好的是,这位同姓百户生了个好女儿,端庄大方又丽色动人,选入东宫以后,不但深得太子看重,连圣上也颇赞赏她的贤惠,先将其父擢为千户,后又封为伯爵。   诚安伯就此一朝显贵,不过,他同时也是新贵,且是父凭女贵的那种贵法,比不得京中老牌勋爵们的底蕴,如萧夫人的出身就不怎么将他家看在眼里,也不觉得罗二姑娘的邀约有多重要。   但萧侯爷不同,说实话,他所体现出来的重视有一点超出了许融的预料。   这位诚安伯地位是有了,实权仍然没有,论朝中地位,还比不上萧侯爷。   许融问道:“二公子,府上从前与太子关系如何?”   萧侯爷给她的感觉,就像很想和太子打上交道似的,一路大开绿灯,不惜正面把萧夫人压制下去。   萧信反问:“你不知道吗?”   “……”许融请教,“我应该知道吗?”   她模样有点小心翼翼,但也不至于惶恐——假使真是什么常识类的以她一个闺中女子的设定也该知道的事,还可以用摔过脑袋来推脱嘛。   萧信想卖关子,瞧她两眼,又没卖得下去,道:“我们家是武勋,不便与太子殿下过于亲近。”   许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萧侯爷先领着武职,虽未如英国公般在外出征,在京城军中自有影响力及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这样的人在圣上春秋鼎盛之际去向储君靠拢,是有那么点“迫不及待”的敏感度在的。   但真的就跟储君冷淡了也不好,纯臣当下好做,等储君上了位,就要落后一步了——因为总会有不怕死的人去提前下注。   那么从小辈、女眷就是一个相对温和而聪明的切入点了,即使不做什么,有机会在太子那里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要是都不熟,有好事了,怎么想得起你。   “侯爷真是——”许融忍不住道,“计之深远。”   看来渣的只是人品,心计可不渣。   萧信问她:“你呢?”   原来又不知道这些事,怎么会想得出抬出罗二姑娘去救他。   许融轻咳了一声:“我只是看见侯爷,想起了禁足的事,我们不出门还罢了,侯爷没工夫管,但大姑娘一道被困住,侯爷应当就不会袖手旁观了。”   左一遭右一遭,动不动的就禁足,哪里去找好婆家。   何况清明节本是个不错的机会,满城仕女儿郎,都要踏青游玩。   她的本意是借罗二姑娘挟萧珊而诱萧侯爷,借力再反制萧夫人,没想到里头还有另一层干系,歪打正着下效果立竿见影,连萧信的脱困都变得极容易了。   “二公子,还是你看得更准。”许融笑眯眯夸他。   萧信否认:“不一定,也许就是你想的那样。”   许融先没觉得什么,他们这时候已经进了院门,萧信抱了一堆他的功课要走,许融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他似乎不该具备互相吹捧这种高级的社交技能。   追出去叫他确认:“你是不是在哄我?”   萧信回头,勾起一边嘴角向她笑了笑,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转头又走了。   许融站在春风里,忍不住笑了笑,摇头。   他也不是不会的嘛。   就是不肯对别人用,宁可找亏吃。   这个性子——啧。   **   不管萧侯爷的想法究竟是哪一种,等到清明时,萧珊自然地出现在了出游人群里。 第48章 桃花朵朵开   三月十二日, 时气愈加和暖,春风拂在面上,带着蓬松的暖意与香气, 这香气是花香,也是女郎们的胭脂香,将西山脚下妆点得热闹而鲜妍。   萧家今日出门的人不算齐全, 萧侯爷和萧伦各有公务,萧信离考期又逼近了半个月, 他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候, 考虑并与许融商量过后, 这类游玩类活动他一概就不参与了。   同样没来的还有萧夫人,不知萧侯爷后来与她怎么说的, 她勉强同意了萧侯爷的主张, 但仍余怒未消,不愿出门,于是最后前来的常姝音许融与萧珊萧琦四人就只有由萧二太太领队了。   如长兴侯府这类豪门,主人正式出门之前, 会先由下人以帷幕圈下一处风景优美的地盘, 以供女眷们到来之后歇脚会面, 应罗二姑娘邀约并萧侯爷首肯, 今年踏青长兴侯府和诚安伯府的地盘就圈到了一处。   诚安伯府人口简单, 来的只有罗二姑娘和罗二姑娘的母亲罗夫人, 据罗二姑娘的快人快语, 她家中还有一个长嫂, 本来长嫂也要来的,偏偏上个月查出了有孕,胎相还有些不稳, 就不好出门了。   “——我娘操心得不得了,我去看大嫂,连我坐在她床头都使不得了,生怕我说话声音大了,惊着了小侄儿。”罗二姑娘抱怨道。   “你是安生坐着吗?”罗夫人嗔她,“去了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还要摸你大嫂肚子,才两个来月,摸得出什么来,再说,那也是你碰得的!”   罗夫人是个面相瘦削老实的妇人,她话说得凶,却看得出其实拿这个顽皮的女儿没什么法子。   萧二太太笑着接话道:“原来府上大奶奶有喜了,要恭喜夫人了,这前三个月是要紧的,确实大意不得。”   罗夫人爱听这个话,就跟她聊了起来,中年妇人们聊起这类话题收不住,现场若有小媳妇可供催生打趣,那风味更佳,刚巧,这片地盘里不但有,还有两个。   常姝音先被打趣得坐不住,此时有丫头进来,附耳与她说了两句话,她忙起身道:“二婶,我母亲也来了,我去拜见一下。”   萧二太太听了点头,她又向罗夫人辞别,罗夫人自然更不会拦她,她便随着丫头匆匆走了。   随后许融倒是逃过了一劫,因为萧二太太就势道:“我娘家今日也有人来,我领着琦丫头去见一见。”   萧珊愣了愣,在萧二太太与许融之间抉择了一下,忙道:“二婶,我跟你一起去。”   虽然她其实跟萧二太太的娘家人不熟,但要是不去,留下来只有跟着许融了,她才将许融得罪过不久,就不愿意如此。   萧二太太就领着她和萧琦走了,罗二姑娘一见,也坐不住了,跳起来道:“娘,我和许姐姐出去逛逛。”   “别走远了,”罗夫人嘱咐她,“带齐了人,别叫那等轻浮子弟冲撞了你,你也别招惹别人,走一走就回来。”   罗二姑娘没口子地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不等罗夫人再说,拉着许融就跑出去了,罗夫人无奈的声音追在身后:“这丫头,多大了还这么毛毛躁躁,以后都不知说不说得上婆家——”   “我娘话真多。”   罗二姑娘冲许融吐舌头:“许姐姐,我瞧你比我稳重多了,在家时,你娘一定不这么念叨你吧?”   许融想了想:“我娘眼泪比较多。”   许夫人的必杀技也是唯一的技能:哭。   罗二姑娘“哈”一声笑了出来:“我娘也能哭!我淘气她哭,我大哥不听话她也哭,只有我大姐中她的意,她总叫我跟大姐学,恨不得我长成第二个大姐。”   “不过,”她昂起头来,脆生生地道,“我就不是么!”   许融含笑点头,这位罗二姑娘与萧珊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家族特殊的发迹形式让她没经过贵女的标准培养——就在三年之前,她还只是一个百户家的姑娘,加上本身性格使然,她的散漫与朝气更接近许融那个时代。   这就难怪她打不进传统的贵女圈了,不过,她倒有一个很好听很贵女的名字,叫雁风。   “其实我本来叫罗雀儿,不是挺好的吗?”罗雁风巴拉巴拉又把自己的底倒了,“偏偏太子姐夫见面时问我,是不是门口罗雀的那个罗雀,大姐就不高兴,给我改了,现在她叫我,我都反应不过来。”   许融笑道:“改了也不错。”   她听出来了,太子夫妇的感情应当确实很好,所以罗雁风即使抱怨,提起来也是聊家常的语气。   罗雁风说罗夫人话多,她自己的实在也不少,话题换得还快,转眼又另起了个话头:“许姐姐,那天多谢你了,我听你说她们,痛快极了。”   许融扬眉:“嗯?”   她没记错,当时应该是为了许华章说话吧。   罗雁风憋了一下,没憋住:“许姐姐,你不知道,那里面有的不是好人。我姐姐——”   她把声音压低了,原来太子妃与太子成婚三年,无有不美,唯一一桩憾事,是太子妃一直未曾有孕。   “其实太子姐夫不急,太子姐夫说,皇上也不急,都叫我姐姐放宽心怀,好好把身子调养着,要不了多久一定会有的。”   天家事,许融不便插言,只点头道:“嗯。皇上都这么说,一定没错了。”   心里觉得这一届皇家居然还怪有人情味的,三年都不催生,算难得了。   “皇上看重嫡长。”罗雁风得意又头头是道地向她道,“太子姐夫说了,再晚几年都不要紧,长子一定要我姐姐生的才好。”   许融心念一动,明白了。   她听萧信提及阮姨娘来历时说过,当今圣上是长非嫡,当年争位时很经了些波折,另一位得先帝宠爱的庆王从母妃身份上打主意,差点将他拉下来。   他落下这个执念就在情理之中了。   顺带一提,那位庆王后来当然没落着好,今上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封到平凉府去了,听这地名就知道有多偏远。   “但是皇后娘娘有点着急了。”罗雁风说着,脸又垮下来,“也不知道哪一家讨厌鬼去怂恿了娘娘,娘娘有意再为太子姐夫择两个嫔。太子姐夫不同意,又不好回绝得太明显。”   她眼巴巴看向许融,许融心领神会地点头。   那天的贵女之中八成就有嫔位人选——本朝选妃为防外戚,一般不从实权官员家选,所以罗大姑娘在封太子妃之前不过是个百户之女,但有爵人家也不是个个都有权有钱的,比如许家,就只剩了钱,在权位上完全是个空架子。对这样人家的贵女来说,入东宫为嫔既有可能,也不是个坏选择。   在这个前提下,罗雁风看见这么多妙龄少女跑去偷看太子,就难免要替姐姐生出防备敌意了。   “嘻嘻,许姐姐,你叫她们都丢了个大脸,太子姐夫回去向皇后娘娘一提,娘娘嫌弃她们不矜持,已经把择嫔的主意打消了。”   许融怔了下,怪不得罗雁风要谢她——原来还有这个后续。   “那真要恭喜你了。”她半开玩笑地道。   罗雁风大喇喇地当真接受下来,又道:“我也应该谢谢小侯爷,就是他今天没来。”   “他是不是讨厌我?”罗雁风又追着问,又摸了把自己的脸,“许姐姐,我那天没好意思问,难道我长得丑吗?为什么他说不和我玩。”   许融:“……”   她没看出来罗雁风不好意思,这个个全是直球啊。   “章哥儿可能是顾虑男女有别,怕伤了你的名声。”许融昧着良心胡扯道。   “哦,那不怕的,”罗雁风爽快地道,“我名声本来也不怎么样,我娘总担心我嫁不出去。”   许融失笑又好奇地去打量她,她有点疑心这小姑娘是不是对许华章一见钟情了,但就初见面时许华章骑在树上那副模样,又算不上多么伟岸。   正常情况来说,一般姑娘是不会因此生出淑女之思的——总不能倾慕他爬树技术好吧。   应该是她想多了,许华章就缺根弦,罗雁风这个什么都挂在脸上说出口来的脾气,更像是还没开窍的实心眼了。   “许姐姐,许侯爷定亲了没有呀?”   许融才松下的心神又绷紧,又觉得不可思议——不会吧?   “没有。”她撑着笑道,“娘正替他操心呢,他皮得很,也不知选个什么媳妇才能管得住他。”   “怎么总想管人呢。”罗雁风不以为然又心有戚戚地,“我娘也是,总说要选个厉害的婆家来管住我,可是我为什么要叫别人来管我?要那样,不如不成亲好了。”   许融听她那孩子话,又松了口气,她不是对罗雁风有什么意见,听她叽叽呱呱地说话比跟萧珊相处舒服多了,何况许华章的婚姻,自然他自己中意就好,她也没打算插手。   她只是难以想象爱情会来得这么容易。   “许姐姐,我说错了吗?”罗雁风追问她,“是不是你们家规矩也很大,不喜欢我这样的。”   许融回神笑道:“没错,没有。人长大了,自己管自己就好,用不着别人管着。”   罗雁风心满意足了,苹果脸露出甜甜笑容:“许姐姐,你人真好,许侯爷人也好,我看他就知道,你们和那些装模作样的人家不一样。”   呃。   许融心里又泛起嘀咕来了,罗雁风这提起就停不下来的劲头,要说有事,她太坦荡了,要说没事,她实在难以说服自己。   她此时想念起萧信来了,他要是同来,也许当下就能得出答案来了——起码他更能把握住他同时代的少女心态。   她们此时已经走出去很长一段距离,许融回头一望,只见游人如织,已经找不准萧罗两家帷幕的所在地盘,想及罗夫人嘱托,便向罗雁风道:“我们先回去吧?免得出来久了,叫长辈担心。”   罗雁风倒肯听话,乖乖点头,还伸手挽上了许融手臂。   两个人领着下人们一转身,却见人群中一个锦袍身影飞快地跑过来,但因游人太多,他再跑一下也跑不出多远,后面一个娇弱少女则在丫头的搀扶下哭哭啼啼地追,一边追一边哀怨地叫:“许侯爷,你、你等等我——”   “不等不等!”锦袍少年大叫,“你自去找你家长辈去,缠着我干什么!”   “我——咳咳!”少女上气不接下气,搀着她的丫头帮忙叫道,“我们找不到,这里这么多人,怎么找,许侯爷,你都救了我家姑娘,就好人做到底,帮我们找一找罢!”   “我不帮,你说我姐姐坏话,我替你赶跑坏人就是大发善心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许侯爷,二奶奶今天和我们一起来的,你送我们去找她也行!”丫头急了叫道。   “是吗?”   锦袍少年的脚步迟疑着慢了下来,少女终于追上了他,怕他再跑掉,慌张地伸手要扯他的袖子。   许融觉得自己的袖子一紧。   她转头,就看见罗雁风嘟起来的嘴巴和气鼓鼓的苹果脸。   连同拽紧她的纤纤小手,一起酸味四溢。   她心中生出哭笑不得又尘埃落定般的感慨。   好吧。   有些人的爱情来得就是这么容易。 第49章 没有一个弟弟是靠谱的……   “章哥儿。”   许融出声叫道。   正忙着要将少女甩开的许华章闻声一愣, 在人群里找了一下,终于发现了她,大喜着奔了过来:“姐姐!”   少女被他反手一甩, 差点跌倒,好在被丫头扶住了,抽噎着也向许融奔来, 唤道:“二嫂。”   竟是萧珊。   近前以后许融发现她形容有些狼狈,发髻上的芙蓉钗歪斜着坠下来, 但衣衫尚算整齐, 应当没有大碍;再看了下许华章, 他倒好好的,就问他:“怎么回事?你们碰上坏人了?”   许华章否认:“我没有, 是她碰上了, 她带着丫头乱走,叫两个登徒子拦住了调戏,我瞧见了,把那两个人吓跑了, 谁知她就赖上我了, 非追着我。”   萧珊又恼又羞:“谁追着你了!我只是请你送我去寻大嫂。”   许华章撇嘴:“我不知道你那什么大嫂, 你要找, 自己去找好了。”   他话语中现出敌意, 萧珊茫然不解, 又委屈:“你——就算我得罪过你, 你也不用这样——”   “哎, 我说你是不是傻。”罗雁风忽然插嘴,“就是你大嫂抢了许姐姐的夫婿,你还要许侯爷领着你去找她, 他没骂你就不错了。”   “就是!”许华章大起知己之感,忙忙叫道。   萧珊才反应过来,拧着帕子道,“我、我不是有意的,再说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你说过去就过去啦?”罗雁风反问,嗓门比她大一倍,“我看被抢的人不是你,你才会说漂亮话。”   “……”萧珊忍不了了,怒道:“罗姑娘,这也不关你的事,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谁教训你了,我不过是路见不平,说两句话而已。”罗雁风理直气壮,“难道话都不许我说吗?你也太霸道了。”   觉得完全被倒打一耙的萧珊:“你——”   “大姑娘,”许融果断打断了她,人都还在外面,再争下去可没完没了,“你不是随二太太一道走的吗?怎么会落了单?”   萧珊被拉回了心神,提起这事她更委屈:“二婶根本不是去见娘家的人,她看好了一户人家,借着踏青为名,其实是带二妹妹来相看的。”   “二太太不说明白,姑娘不知情跟了去,二太太又嫌姑娘碍事。”跟萧珊的丫头忍不住帮腔,“打发人要把姑娘送到大奶奶那里。”   许融问:“那二太太打发护送的人呢?怎么就剩了你们两个?”   丫头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萧珊,才道:“我们不小心走散了。”   恐怕不是不小心吧。   是主仆俩心里有气,不想叫他们跟着,有意乱走,这里人本来又多,才走散了。   这其实怪不得萧二太太,相看是件私密的事,不成又张扬出来,就伤了萧琦的颜面,所以当着罗家人她拉娘家人做了托词,而萧珊要跟来,她不便说不许,也不便把真实缘故说出来,只能出来以后再安排萧珊。   萧珊不听安排,最终才出了这个岔子。   好在许华章路过,及时把她救了下来。   许融弄明白了,也不多问了,安排道:“章哥儿,你送罗二姑娘回去罗家那边。大姑娘,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大奶奶。”   许华章有点懵,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多出一桩护送姑娘的差事,对许融的服从让他迟疑着还是应了下来,萧珊就有点不愿意,她看看许华章,又看看罗雁风,道:“二嫂,我跟你们一起回去就是了。”   许融正是不想把他们凑一起去,吵个没完又要生出磕碰,许华章是个皮实的,罗雁风看着也不娇气,萧珊就不行了,为免她回头又哭诉,不如圆她一开始的愿望。   就道:“大奶奶带的人多,你还是跟着她安全一些,再要逛,也有人手分给你。若不逛,郑国公府那边应该也热闹些。”   萧珊被她提醒——人手不人手的在其次,回去自家地盘只好和罗夫人交际,罗夫人都没打进传统勋贵圈,哪有什么合适的人脉可以给她,郑国公夫人就不一样了。   就动摇起来,而不等她下定决心,许华章不是个磨蹭的性子,已经冲罗雁风道:“走吧。”   罗雁风连忙跟上了他,两人很快就走出去,萧珊没了别的选择,许融再一催促:“大姑娘,我们也走吧。”   她只好跟上许融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许融也并不知道郑国公府圈的地盘在哪一处,不过西山下处处是景,春草如丝春花繁盛,边找边逛,权当是赏景了。   只是萧珊渐渐支撑不住,她先乱走了一阵,又追了许华章一阵,现在再跟着许融,属于闺中少女的那点体力就告急了,又有点要哭的迹象。   “大姑娘,你看——”许融一转头,见到她泪涟涟的,只好停住了话头,先问她,“你累了?”   萧珊委屈点头。   她出门少,觉得这辈子没有吃过这么大苦头,心中又后悔了,觉得不如回去罗夫人那里好。   许融眯眼再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湖边,道:“那你就在这里等一等,我好像看见大奶奶了。”   萧珊忙道:“在哪里?”   跟着她的目光胡乱望去。   许融往湖边一棵垂柳的方向指了指,那树下正站着一对青年男女,许融觉得那女子的衣着正像是常姝音,只是背对着完全瞧不见脸,她不能确定。   萧珊也看了看,她对常姝音不比许融熟悉,也认不出来,再衡量一下距离——如果不是,这好长一截路又白走了,就点头:“好。”   “你就在这里站着歇一歇,一步不要走动。”许融告诫了她,又把白芙留下来陪着,然后自己独自往湖边走去。   湖边人也不少,有儿童追逐嬉闹,有情侣相依散步,也有人在草地上坐着歇脚,许融一直到接近了垂柳,那对男女都未觉出异常,对着许融方向的年轻男子随意看了她一眼,目中掠过恰到好处的欣赏,就收回视线,继续对着仿佛常姝音的女子道:“二妹妹,你不用担心我,平凉府虽然偏远,风沙也大了些,不过我不是你们女人家,怕风吹粗了脸。平凉现在也太平,不比英国公戍守的安南,爹将我调过去,我攒上几年资历,以后回来前程就好办了。”   女子点头:“嗯,二哥,我知道,爹爹自然是为你打算——”   她这一出声,许融听出来了,确实是常姝音没错。其实走近以后,她凭背影也认了出来,只是男子一直在说话,她没找着机会插言。   “但是,那毕竟是庆王的封地,庆王那个人,我听说极厉害的。”   “那是从前,现在都多少年过去了——”   男子话音顿住,扬眉带着些警觉与疑问看向许融。   这美貌女子路过或是徘徊赏玩都寻常,站着不动就不对了。   许融本没有偷听他们说话的意思,也未遮掩,见他终于停下,大方一点头,再唤常姝音:“大奶奶。”   常姝音背影一颤,整个人疾转回身。   瞧见许融的一瞬间她的表情怎么说——恐惧到几乎恐怖。   说得直白点,像见鬼了一样。   许融:“……”   什么情况。   她都没伸手拍常姝音,只是叫了她一声,这反应远远超出了正常受惊的范围。   男子也看出来不对了,他忍不住伸手虚扶了常姝音一把:“二妹妹?”   常姝音魂不守舍,好一会才应了一声:“嗯。”目光仍是丝毫不离许融,盯着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许融与她对视,笑了笑:“刚刚。我没有偷听你说话,你二哥看见我了。”   看见了他仍然继续说,说的不会是什么要紧话题。   这大庭广众之下,本来也不会谈论什么秘密。   所以,常姝音的反应就非常值得玩味了。   许融偏一偏头,作回想状:“只听见了两三句,你们说平凉府和庆王的事。”   她话音一落,就见常姝音压抑着勉强镇定下来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层。   “这位——”许融又看向那男子,“是常二爷吧?请你与我做个证,我确实不是故意来听什么的,我找大奶奶有事。”   常二爷点头,不过他不认识许融,先问了许融身份,许融答了以后,他眼神变深,表情也复杂了些,没再说话,轻碰了下常姝音提醒她。   常姝音才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二太太有事,将大姑娘托给了你,”许融转头望了望,见到留在原处正翘首往这边望着的萧珊,就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而后再向常姝音道,“我领大姑娘来找你。”   “……”   常姝音的脸色平静了一点,但也未转好,看见带着喜色碎步小跑过来的萧珊,还露出了一点不耐。   显然并不想接手这个麻烦。   许融不管她,等萧珊到了近前,就向她道:“大姑娘,你就跟着大奶奶,不要再乱走了。”   萧珊累得不轻,也没心思想别的了,难得听话地点了点头。   许融就不预备再留下了,今日能得常姝音的异常反应就是意外收获,短时间内她必然警觉,不会再给她机会。   她提出告辞:“大奶奶,我就先回去了,罗夫人和罗二姑娘还在那里。”   常姝音道:“嗯。”   她面色终于如常,态度变得淡淡的,许融又向常二爷微微福身,辞完要走,常二爷犹豫了一下,叫住她:“你与丫头回去也不安全,等一等,我叫两个人护送你吧。”   许融有点意外地摇头:“多谢,不用。”   这儿人来人往,安全系数其实是很高的,她又不是萧珊,不会叫两个登徒子就吓慌了神。   她转身离开,春风送来常二爷向常姝音的低语:“二妹妹,你也不必如此……”   以及常姝音的辩解:“二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后面的话,许融就听不清了,她带着白芙又找了一圈,找回了自家地盘,进去一看,先看见许华章坐在原来她的位置上,面前一堆糕点吃食,他头也不抬,吃得正欢。   许融:“……”   她还以为以许华章之前的缺弦程度,把人送到,就应该呆不住跑掉了。   “许姐姐回来了。”罗雁风先看见了她,把一盅茶在许华章身前的几上放下,又倒了新的一盅,高兴地招呼她,“许姐姐,你走了许多路,也渴了吧?来喝茶。”   许融走过去了,许华章才抬起头来,嘿嘿向她道:“姐姐,我一个人出来的,早饿了,没东西吃,还好你这里有。”   说完咕咚咕咚把罗雁风才斟给他的一盅茶喝完了。   许融无语地看他:“是罗家太太和罗二姑娘招待你的,你谢人家了没有?”   “谢了谢了。”许华章往嘴里又塞一块糖酥。   上首的罗夫人目光慈爱又担心地看他:“慢一点,别噎着了。”又吩咐丫头,“再给小侯爷倒盅茶。”   “娘,我来就好了。”   罗雁风很有干劲地把白瓷小茶壶提起来,把他的茶盅再度斟满。   “……”许融还能说什么,小纨绔弟弟这待遇,简直是如鱼得水。   又过了一阵子,萧二太太带着萧琦先回来了,许融观察了一下母女俩的脸色,都不坏,估摸着相看应该是顺利的。   而因为这里有东西吃,许华章也不走了,就在周围转悠瞎逛,逛累了就进帷幕吃东西,罗雁风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许华章一度试图抓虫去吓她,罗雁风也是怕的,尖叫,叫完了拔草揪树叶丢他,两个人以一己之力把这一片都搅动得热闹起来。   许融坐在帷幕里按住了额头。   她开始还试图站出去分析一下许华章是什么心态,是不是也动心了,看了一阵以后就放弃了。   太吵了。   小朋友的游戏她不懂。   罗夫人倒是非常赞赏地看着她,还忍不住夸出声来:“二奶奶真是好气度,我家大姐儿在家时,也是这样,只是这个二丫头——唉。”   她也露出了头痛的表情。   “二姑娘天真烂漫,心底纯良,也是极好的姑娘。”许融回过神来,安慰她。   “那倒也是,二奶奶,还是你有眼力,二丫头性子是跳脱了些,论心地那没得说——”到底是亲闺女,罗夫人情不自禁地又夸奖起来。   萧二太太也参与进来,两边聊着,直到过了晌午时分,常姝音终于带着萧珊回来了,这时候时辰也不早了,日头过了正中往下走,各家都要收拾收拾归家了。   辞别了罗家人,又嘱咐了许华章快回家去,许融再坐上大半个时辰的车,在彩霞漫天时,终于回到了长兴侯府。   一天的疲累在此时也泛了上来,不过毕竟年轻,许融趴暖阁里歇了一刻钟,叫红榴捶了捶腰腿,就恢复过来了,只是觉得耳朵里还嗡嗡的响。   小朋友真是太吵了。   罗雁风要是看见虫子就吓跑了还好,偏偏她怕归怕,却不跑,还反击,这就把许华章的斗志激了上来,两个人闹了个没完。   许融匪夷所思他们怎么能把这么幼稚的游戏玩上那么久。   彩霞渐灰,白芙点起了灯,红榴在外面活泼地叫:“二公子回来了。”   许融伸了个懒腰,起身出了暖阁,一边吩咐人摆饭,一边随意看了眼萧信,见他又是一脸麻木倦色,不由感同身受——他叫先生念叨了一天,她被一对少男少女吵了半天,都如魔音贯耳,可不是差不多?   萧信也正看向她,面无表情道:“怎么了?”   他不是冷漠,是累到懒得摆出表情来了。   许融知道,就不以他的冷脸为忤,简单把自己的遭遇描述了一下,末了沧桑地叹了口气:“我可能是老了。”   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   萧信仍旧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放下手中的一摞东西后,忽然出去了。   许融不知他做什么去,茫然地等了一会,萧信又回来了。   他手里像捏着什么东西,到许融跟前,抬手一亮。   一条扭来扭去的细长肉虫。   许融:“……!”   她张了嘴,没叫出声,噌噌连退的三大步暴露了她饱受惊吓的心情。   萧信看着她颤动的眼睫,微张的红唇,目中显出一点恶作剧成功的得意——他这时候不显得麻木了,而且精神非常,向许融道:“那你现在懂了?”   许融:“……”   她闭了下眼,磨了下牙。   懂了。   没有一个弟弟是靠谱的。 第50章 有奖励吗   吓过了人, 萧信出去把虫丢掉,许融站在屋中运气——要说真生气,不至于, 可要说一点都不生气,那又不甘心。   就还是有磨牙的冲动。   萧信很快又回来了,深浓的暮色里, 他手掌半缩在袖子里,像是又捏了什么。   许融眯眼看去, 感觉怒气值在稳步上升。   还来?   再来她就不惯着了。   她酝酿好了要提前发难, 萧信步入堂屋, 右手伸出来,指尖一小枝盛开的花朵。   嫩黄色, 两朵挨着, 花蕊纤长,随着他的动作颤巍巍地晃了晃。   许融:“……咳。”   她忍住笑意,扭头吩咐丫头:“打水来给二公子洗手。”   说完,见萧信的手仍坚持伸着, 不肯将那枝花放下, 她就伸手接了过来, 放到桌上摆着的茶盘一角权作装饰, 而后瞥他一眼:“二公子的功课看来还不够重呀。”   还有劲头接二连三地捉弄人。   萧信道:“一般吧。”   新橙捧着水盆过来了, 他低头洗手。   他还真不客气。许融警告他:“替你告先生了啊。”   萧信反瞥她一眼:“大人还做这种事?”   许融忍不住了, 噗嗤笑了出来。   新橙也在一边偷笑。   在轻松的气氛中用过了晚饭, 许融才接着道:“二公子, 我有事请教。”   萧信停住去东次间的脚步,跟她转去了暖阁。   许融不想耽搁他太多时间,坐下后就问道:“二公子, 不知你对庆王了解多少?”   她自己是几乎一无所知,仅有一点还是萧信之前告诉给她的。   她穿来时,庆王已经在平凉府吃了十几年沙子了,京城中都不大有人记得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平常自然也不会提起。   萧信沉吟了一下,没问她为什么问,而是先道:“你想知道哪一方面?”   许融听他的口气有点讶异:“二公子所知甚详吗?”   这就奇怪了,因为萧信的年纪摆在这儿,庆王风光的时候他应该也没什么记忆才对,除非后来特地又去打听过。   萧信道:“先生讲本朝时事,这两天正好讲到了这里。”   好先生!   许融肃然起敬,忙道:“那你都给我讲讲。”   都讲讲也不算多。   庆王人生中值得一提的部分——准确说是值得苏先生一提的部分都集中在了前二十二年。   庆王的母亲是先帝宠妃,这使得庆王一生下来,就得到了比当今圣上更多的宠爱,先帝偏心到一度压住了长子迟迟不予敕封任何爵位,两方支持的朝臣因此常年拉锯,其中文臣多支持立长,武勋则看先帝眼色而更支持庆王。   两大阵营不完全纯洁,各自又出反骨,如阮姨娘之父身为翰林却起草了请立庆王母妃为后的奏本,而武勋里的英国公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最终站到了当今圣上的这一边,英国公一表态,作为姻亲的长兴侯府及交好的其余一些世家跟随英国公站了队,武勋痛失臂膀的同时,却无法从文臣阵营里拉到同等分量的助力,两方势力渐渐此消彼长。   而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先帝于此时头风之症加重,先帝以为是上天所给的警示,心生戒惧与无奈,终于对朝臣服输,封了长子为太子,又为庆王精挑细选了河南的洛阳府为封地。   此后不到一年,先帝驾崩,今上登基。   这一年之中,庆王仍未赴往封地,以侍奉先帝为由逗留京中,先帝心爱他,也不忍心赶他走,致使庆王没在他那个风调雨顺丰饶富足的封地呆过一天,什么势力也没经营得起来,后来落到今上手里,利落地把他另换了个封地,撵去了平凉府。   “爱之适足以害之。”许融感叹了一句。   河南是中原腹地,洛阳又是十三朝古都,但庆王仍看不上,先帝也纵容他,纵容出了去吃沙子的结果。   “据说,”萧信看了她一眼,声音低了一点,“庆王不肯走,是有最后一搏之意。”   许融失声道:“他想造反?”   以如今的太平年景,真看不出来就在将近二十年前,居然险些是一个乱世——所以说险些,是因为庆王显然没反成,不然等着他的就不只是边疆的风沙了。   萧信点头:“据说他拉到了一些想搏从龙之功的人,他受先帝宠爱,出入宫禁比那时已为太子的圣上还要方便,但没想到圣上棋高一着,先帝临终前一年头风频频发作,无力理事,圣上以太子监国,不但掌握前朝之事,将后宫中属于庆王一系的人马也逐渐收拢拔除,到先帝大行那晚,庆王因消息滞后,甚至没来得及见到先帝最后一面。”   “庆王落后这一步,知不可回天,罢手了。”   许融迟疑了片刻:“这——也不容易罢。”   胜者固然可颂,但悬崖勒马的决心也绝不简单,翻开史书,看见了南墙还要往上撞的人多着呢。   萧信点点头:“先生也这么说。庆王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没有真反。”   窗外淅淅沥沥,不知何时下起小雨来,人的心绪跟着幽静下来,许融将所得到的信息整合思索了一会,抬头问道:“二公子,你刚才说,府上在那一场争位中支持的是当今圣上?”   萧信:“是。当时我祖父还在。”   也就是说,当时当家的是那位萧老侯爷,萧侯爷那时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在事关整个家族前程命运的决策上,他应该做不了什么主。   萧老侯爷跟着英国公无疑站对了队,因此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家族绵延至今不衰,相对比站错的那两个翰林就倒霉了,被秋后算账算到几乎绝了户。   许融又想了一下,找到另一个切入点:“那郑国公府呢?”   “郑国公府当时没有明确表态。”萧信回答,“但是国公世子——也就是如今的郑国公与庆王走得近了些,被老郑国公捆回家打了一顿。”   许融慢慢点头,这其实也相当于表态了,这一顿一打,至少不会再招来当今圣上的恶感,所以郑国公府也安然无恙,往事湮于时光中后,郑国公甚至能执掌京卫。   综合看下来,老一辈的公侯们眼光与嗅觉都属一流,小辈们就要差上一筹——郑国公被父亲一顿打才打回了头,萧侯爷在争位最如火如荼的时候也许没做什么,却在今上登基清算之际去捞回了阮姨娘,头脑之不清醒,比之郑国公尤甚。   不过——   许融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萧侯爷是真的没有做什么吗?   不说别的,他跟阮姨娘的私情总得有个生发的时间,这时间必然在阮家覆灭之前。   两根修长手指伸过来,在她手指旁边点了点。   许融回神,一抬头,萧信微微扬眉,眼神中露出“轮到你了”的意味。   他到现在才问究竟算能忍了,但许融仍有犹豫,她没想到一个简单的未婚夫出轨事件会变得这么复杂,像挖土豆一样,挖出一个又挖出一个,最后还扯出一串来,而且指不定哪颗其实不是土豆,是伪装成土豆的地/雷,一炸炸一片。   她的终极目标只是拿上嫁妆走人,不想涉入到这么深。   而且,她从前只是个小老百姓,这么高层的一着不慎就粉身碎骨的局她不一定玩得转啊。   “你今天在外面,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她不说话,萧信直接问了,“是大嫂那边?跟庆王有关?”   全中。   根据她的问题反推出这些也不难,许融叹了口气,只好道:“其实没什么。”   她把常二爷与常姝音的对话学了一遍。   她现在回想出来仍旧觉得没什么,只是寻常家人间的对谈而已,唯一让事态显得不寻常的,是常姝音的反应。   可以在人来人往的踏青湖边随意讲出的事,却不能让她听见——或者说,是常姝音认为不能让她听见。   常二爷的表现都很正常。   这只能交集回她和常姝音个人的矛盾点上去,常姝音吓成那样,对她来说,是不是因为像极了某个场景的复制?   一样的对谈,一样的谈及了某个人物,一样的被她撞破——   只不过那一次,是和萧伦。   那么新问题又出来了,常姝音借踏青送别兄长,言及兄长去路提到庆王很正常,她和萧伦私下幽会,不谈风花雪月,好端端的去谈庆王干什么?   再进一步,谈就谈了,庆王只是落败,不是变成了伏地魔,提都不能提,吓成那样又为什么?   “你怀疑,我家曾和庆王有旧?”萧信的手指没收回来,仍放在她旁边,又点了点,不用她说明,自动道出了被一切蛛丝马迹所指向的那个最终结论。   许融默默地看了眼他。   感觉他变聪明了,越来越不好蒙了,果然正经读了书就是不一样。   萧信眼睛微微眯起,手指伸直了,将要触碰到她的指尖之际,又蜷缩回去,只是眼神变得更深:“我猜对了?”   许融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有奖励吗?”   许融:“……?”   她一下子满头问号。   “二公子,你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问,“要是真有问题,你也有危险啊!”   她瞬间觉得萧信跟她呆的好像不是一个次元,她在宫廷政斗波诡云谲的这一边,萧信在——在不知道是哪里的另一条船上,她担心翻船,他觉得波浪悠荡很惬意。   萧信板起了脸:“哦。”   表情像那么回事,声音毫无诚意。   许融无语,见他手摆在旁边要动不动——也可以说是蠢蠢欲动,顺手屈指敲了他的手背:“好了,知道你心态好了。”   苏先生也真是有本事,这么会教人。   萧信被她一敲,才把手缩回去,与动作相反地,他却又露出个笑来,淡而满意地:“不要怕,最该怕的不是我们。”   这个点就抓得准而明白了。   许融收回心神,点头。   她与萧信又商议了几句,得出论断:“二公子,总之还是以你读书为要。这件事虽然要紧,但不急。”   这么多年都平安度过,表示忽然引/爆的可能性不大。   离六月的县试只有两个来月了,这才是当务之急,也是他们真正的目标,为任何旁骛打断都不值得。   萧信看着她:“我知道。”   他这次语声中带了郑重。   他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并为自己找好了奖赏,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停下脚步。 第51章 你叫呀,尽管叫破了喉咙……   踏青过后, 三月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时间一直风平浪静。   许融每日请安都会遇见常姝音,开始时能察觉到她隐隐打量的目光,但萧夫人和萧侯爷都一如往常——就是说不上三句话就要磕碰的“往常”, 许融便知道常姝音至少并未将那个意外禀告上去。   可能是怕萧夫人怪罪,也可能是常姝音自己判断的结果是没必要说。   毕竟要说事,确实也没有发生什么事。   许融只做不觉。   后来便渐渐连常姝音的目光也消失了。   春花散落, 绿荫满地,时令开始入夏的时候, 长兴侯府发生了一件喜事。   二姑娘萧琦要定亲了。   萧二老爷是个富贵闲人, 身上什么差使也没领, 连带使得二房在府里的存在感也不强,萧二太太在这一点上夫唱妇随, 见谁都笑眯眯的, 从不出头要强,只有萧夫人不愿意干的事推给她时,她才接着,也不抱怨。   这样子的二房, 倒是闷声办大事, 把萧琦的婚事抢在萧珊先一步定下来了。   萧二太太来说时, 萧夫人也有意外:“哦?恭喜二太太了, 是哪家的儿郎?”   “是府军卫指挥同知郑家的长子。”萧二太太笑道, “说起来, 还是托大嫂的福, 上回老公爷府上摆宴, 我带着琦儿那丫头去,正巧叫郑太太瞧见了,她满口的夸琦儿生得好, 有福相。我当时听着她的话音有些意思,但没有多想,后来没两天她托人递了话来,我倒吓了一跳。”   萧夫人饶有兴趣地追问:“然后呢?你就允了?”又埋怨了一句,“多久的事了,你不早与我说一声,我也好叫侯爷替你打听打听。”   儿女亲事是做父母的最乐意操持与关心的事,连萧夫人也不能免俗。   萧二太太笑道:“多谢大嫂了,只是八字没一撇的事,不好惊动侯爷。我们老爷是个闲人,正该叫他出出力,我就叫他出去打听了,拐弯问了几家与他家相熟的,都说他家的长子为人稳重,又孝顺,且一向没听说有什么恶习。”   “老爷回来与我说了,我就有几分中意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图什么大富大贵,孩子好,就比什么都强了。”   萧夫人是图的,但萧琦不是她的女儿,她不犯着操那么多心,整个态度就宽容许多,点头应道:“是这个话。”   萧二太太接着道:“不过最要紧的,还是要两个孩子自己愿意,赶上清明,我就带上琦儿出去,叫琦儿跟那边见了一面。”   这一面一见,当然是好结果了。   “琦儿这孩子,平日里也没少淘气,我都替她发愁,没想到在终身大事上叫我省了回心,一说就成了。”萧二太太满面掩不住的喜色。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隔日请安时,萧夫人随意将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萧珊当即白了脸。   她不是对萧琦的定亲对象有什么想法,一个同知而已,从三品,又没爵位,这样的人家根本不在她的眼里,问题在于,她是姐姐,萧琦是妹妹,现在萧琦先她一步定亲了!   她的脸要往哪里摆。   萧侯爷这日正巧在,也觉得不妥,微微皱眉道:“自来长幼有序,二丫头才十五岁,何必这么着急。再者,京里好人家不少,郑同知官声不错,论家世低微了些,你该与二太太说说,再多看看才是。”   论本心,萧夫人也看不上一个单薄的指挥同知,但是凡萧侯爷反对的,她就要支持,慢条斯理地回道:“我倒觉得二太太务实本分,同知不算多大官,好歹能给孩子袭下去,以后郑家的公子争气,自然自己再能往上走一走。侯爷心高,说好人家多,倒是尽快给大丫头寻摸一个去,免得大丫头在这里急赤白脸的,不知道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是我这个做嫡母的不慈。”   “你——”萧侯爷一下气得不轻,“珊姐儿好好坐着,并没招你,你又扯上她做什么!”   萧夫人冷笑:“我说错了吗?侯爷与其在这里跟我生气,不如多替大丫头费费心。二太太是个周全的人,特意和我说了,二丫头的事先不张扬,两边换了八字,家里人有数就行了,定礼明年再办,后年亲迎,难得郑家人看重二丫头,一心想结这门亲事,一一都答应了。”   十五六定亲,十七八出嫁,贵女们的婚嫁差不多正是这么个流程,萧二太太在已经谈妥的情况下,能把定亲礼延到明年,实际就是为了萧珊考虑了,到明年萧珊十七岁,再怎么也该把亲事定下来了,到时候萧琦再办,也不为越礼。   萧侯爷听这么说,没什么可挑的了,干咳了一声道:“既然二弟两口子愿意,那就这样罢。你得空备一份礼去,虽不张扬,家里人还该贺一贺。”   萧夫人瞥了眼脸色始终没有回转的萧珊,应道:“已备下了,这点小事,哪里用侯爷叮嘱。”   不但萧夫人,许融也要备一份。   她是隔房堂嫂,礼不用多重,一对海棠花钗就够了,送到二房去,萧琦含羞接了,谢了她。   接着两日,萧珊都告了病,不曾来正院请安。   按下她真病假病且不提,四月实在是个喜气多的月份,也可能是长兴侯府的时运到了,快月末的时候,又有了一桩喜事,萧伦升官了。   在金吾前卫里升为镇抚一职。   五品官,他才二十岁。   这就无怪乎萧家长房都看不上郑家的那个从三品了,不过萧二老爷毕竟是二房的,没爵位继承,他本人又不求上进,配郑同知那样的亲家,其实也不为委屈。   这是萧伦入仕以后的头一次攀升,萧家上下都乐呵不已,谈论不休,据许融无意中耳闻,其中似乎有郑国公的一份力,他正管着京卫,可见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了。   跟对侄女婚事的漫不经心不同,萧夫人大手笔地立即决定广开宴席,萧侯爷不大同意,以为这一点小进步,家里人庆贺一下就行了,他的意思本来不错,但既是由他说的,那萧夫人就难以听从了,两边又闹了个针尖对麦芒,最终还是萧伦出面,才将她劝了下来。   贺宴就只开了两桌,以家宴的形式呈现。   长房二房的人都参加了,毕竟是喜事,热闹还是热闹的,萧二太太尤其又肯凑趣,吩咐着小儿子萧俭也给萧伦敬了杯酒。   生得虎头虎脑的萧俭站起来,大声说出提前被大人教好的祝词:“祝大哥步步高升,前程似锦!”   萧伦笑着饮了。   萧仪随后也站了起来,他对着萧信时的那些小心思都收了起来,有一点惧怕萧伦似的,老老实实地敬酒,萧伦倒是温和的长兄架势,与他虚碰了下酒盅后饮了。   萧信落在最后,但终于还是站了起来,说了句祝词,抬手相敬。   萧伦倒有一点意外,微笑了下,道:“二弟也长大了。”   萧信没多的话,敬完就坐下了,在他那一角独成一个氛围,他既不再搭理别人,别人也走不近他。   萧侯爷不由皱了皱眉:“二郎这个性子,还是太独了些。”   萧信恍若未闻,低头不语。   成亲之前,他去求过萧侯爷最后一次。   萧侯爷没有见他。   那以后,他对萧侯爷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也再无所求。   他这样不回应,等于不给萧侯爷台阶,萧侯爷本来随口一句,并未动气,见此冷了脸:“二郎——”   “二弟恐怕是累了。”萧伦忽然出面,打了圆场道,“我听说二弟如今是认真读起书来了,下个月好像还打算下场试一试?”   因为萧夫人和萧侯爷争执到底要不要大摆宴席耽搁了几天,所以现在已经是五月初了,据宛平县衙张贴出的告示,县试就在下个月初五。   萧信才应了声:“是。”   萧仪撇了撇嘴,插话道:“二哥真是有信心,彭先生说,就算是额外聪慧的蒙童,至少也得有五六年的时间,才敢谈一谈功名二字呢。”   彭先生是萧侯爷后来又替他寻的一个先生,因为本来就是京城人氏,名声倒比后来进京的苏先生还大些。   萧信论开蒙已有十年了,但他从前都是怎么样混日子,连萧仪也从下人们的嘴巴里听说了,论起真正的下苦功,还不到一年,这就敢去赶考了,岂不是好笑。   那个苏先生敢叫他去考,可见也靠不住,不及彭先生好。   萧仪就有一点得意。   “有志气总是件好事。”萧伦又出来打了个圆场,且向萧信道,“时辰也不早了,二弟,你不如先回去罢,或歇一歇,或看看书,都是好的。”   这是免得萧侯爷看了他心烦,也免得他不肯服软再挨训。   萧信往另一桌看了一眼——那一桌是萧夫人领着女眷在座,许融仿佛有所感应,转回头来向他点点头,他就一拱手当真走了。   萧侯爷在席上默了片刻,他根本不知怎么跟这个儿子相处,怎么变成这样的,他也不知道,要回忆,既回忆不出又觉得麻烦,难道还要他这个做老子的反省不成?   真不如少见少生气。   他就不曾阻止,由着萧信走了。   其实许融也想走。   她不着痕迹地轻轻按了下肚子,她小日子来了,难受不算十分难受,但不能舒舒服服地在炕上歪着,要坐在这里应酬闲话,总不称意,且觉得不耐烦。   可她没个借口,又不能效仿萧信把萧夫人惹怒,那太冒险了,只好老实在这里坐着。   好在宴席本已过了大半,再坐了两刻钟左右,终于萧侯爷宣布散席,许融等不及了,忙忙扶上白芙,出花厅往北院走。   已是戌末,就算长兴侯府这样的大族也不可能撑得起满府灯火彻夜不灭,归途便只有靠白芙手里的一盏灯笼照明,沿路偶尔也见得到有下人来往,提着的灯烛遥遥明灭,也算一景。   许融这时候没兴趣赏景,她只想快点回去。   却是烦什么来什么,北院偏远,她们也越走越偏,渐渐连远近的灯烛也没有了,当此时,忽然从路边闪出一道人影来。   白芙一吓,差点把灯笼失手跌了。   那人退后了一步,也意识到吓着了人,出声道:“是我。”   随着声音,淡淡酒气袭来。   白芙更惊了——她听出来也认出来了,竟是萧伦!   他不知抄了哪条近路,竟拦到他们头里来了。   许融没出声,静静看着他。   萧伦低声道:“二弟妹,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你一句,二弟那个脾气,究竟待你好吗?”   许融才开口,有气无力:“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   “好自然是好,”萧伦顿了一顿,接着道,“但若是不好,我从前与你说过,你遇着什么难处,都可以来找我。”   他身上虽带着酒气,但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不可谓不君子,语声也不可谓不诚恳。   许融将他又看了一眼,才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   常姝音也许没有告诉萧侯爷和萧夫人,但她告诉了萧伦。   枕边人本来也很难隐瞒得过。   所以在事隔一个多月以后,由萧伦出面来试探她了。   她一直按兵不动,是为了降低对方的警戒心,对方这么久不动,同理。   唯一的不同,就是萧伦怪能自作多情的。   居然试图对她使美男计。   酒后,暗夜,四下无人,又是他才晋升的时候,权势自动为男人加持魅力。   许融懒洋洋道:“世子,请你近前来,我确实有一句话想与你说。”   萧伦见她眉尖微蹙,一张脸笼在夜色与微弱灯光里,初夏衣衫单薄,她更显纤弱,眼眸似与这夜混为一体,瞳仁又透出亮来,亮出一点哀怨,这哀怨召唤着他,他情不自禁上前了两步,道:“什么——”   啪!   一声清脆声响划破静夜。   白芙张大了嘴巴。   手里的灯笼终于还是跌落,她手忙脚乱地忙去捡起,好在动作快,里面固定的灯烛还没来得及将皮纸烧穿。   许融甩了甩手。   头一回干,业务不熟练,不知是她没使对力道还是萧伦脸皮太厚,她感觉掌心发麻。   不知道萧伦脸颊的感觉怎么样。   萧伦:“……”   他终于从呆若木鸡的状态回过神来,捂着脸厉声道:“你——”   许融懒懒打断了他:“世子,你叫呀,尽管叫破了喉咙,让别人都来看看,你是怎么调戏弟媳妇的。”   萧伦:“……”   他下面的话噎了回去。   许融道:“世子不叫吗?那我就说我的话了,我不喜欢总听见别人说二公子的脾气怎样,世子尊重一下我,以后不要再说了,好吗?”   萧伦狼狈冷笑:“你居然还真的对他,你——”   “其实没有,我是为了气世子。”许融偏头,“世子是不是希望我这么说?一桌菜呢,怪不得世子喝成这样。”   萧伦只有两三分酒意,正因为没醉,清楚听出她的讥讽,此时再去看她,眼底那一点哪里是哀怨,分明是刃尖的那一点寒芒,冻得他心尖像结了薄冰,冰面又快速被挑开迸裂,激出一丝奇异的热意来——那也许是怒,也许是别的什么。   许融客气问他:“世子还有事吗?”   打完人,她郁结的气也消了。   他不找茬,她不打算再给他一巴掌,动手不是她的强项,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方法。   萧伦放下了手,不说话,却也没有让开。   许融不耐又起,但往他身后望了一眼,忽又平静下来,唇角勾起一点笑。   道路尽头,有一盏灯笼晕晕地过来。   这条道通往北院与后罩房,后罩房有下人居住,但不知为何,她心有笃定,就是知道来的人是谁。   萧伦若有所觉,顺着她的目光往后望了一眼。   而后他皱了眉,迟疑片刻,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快步走了。   许融低声安抚了句白芙,领上她向着来路的灯笼迎过去。   渐渐近了,灯笼照出的果然是萧信那张冷俊的脸。   许融噙了笑:“二公子来接我?”   “这条道黑,你总没回来。”萧信淡淡道,“我出来看一看。”   其实没多久,许融估过,也就半小时。   她不揭穿,与他并肩往回走。萧信倒过来问她:“你才是不是停在那里没动?做什么?”   他看见的是静止的灯笼。   “没什么,打了只蚊子。”   许融一语带过,萧信现在已经算是准考生了,家中旁人提起的频率都越来越高,她不打算叫他分神。   “路上的蚊子,哪里打得完,你走就是了。”萧信训她。   许融笑道:“二公子说的是。”   ……   **   时间越走越快,五月一晃就过去了,时令迫不及待地迈进了六月。   萧信赴考。 第52章 县试   县试的准备工作比许融以为的要复杂。   首先要备好履历, 这履历相当于准考证但又比准考证需要的资料详尽得多,不但要本人的姓名年岁籍贯等,还要从父母往上追溯到三代, 将这三代的来历都开列明白。   然后是互结,考生五人互写保单,考试当中有一个作弊, 其余四人连坐,成绩一概作废, 非常封建主义特色的政策。   再来还有一个具结, 需要本县县学内的优等生即廪生出具保书, 保考生非冒名顶替且身家清白——这个身家又要往上追溯,不但考生本人无犯罪记录, 父母乃至祖父母也不能从事娼优皂吏等贱业。   三道手续过完, 方才是一个取得了入场考试资格的合格的考生。   因为手续极端繁琐,也就瞒不了人,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忽然转了性闷头读书的二公子又忽然地要去应考了。   ——就还蛮不可思议的。   “真的能考中吗?”   “我看悬——”   “什么悬, 就不可能啊, 你看家学里的尤先生, 多大岁数了, 也就是个秀才。读书那么容易, 人人都去读了。”   “说的也是。”   “我听说, 有人去问了尤先生。”   “哦?尤先生怎么说?”   “尤先生没说话, 就笑了两声。”   “嘻嘻……”   在萧夫人有意无意的放任之下, 这些闲话直到六月初五当日仍然窸窸窣窣地响在侯府的各个角落之中。   新橙脾气最爆,一大早出来,在角门边上看见门前的两个小厮凑一块又挤眉弄眼的模样, 忍不了了,扭头要跟人对阵,许融拦住了她:“不必,三天之后,他们就该闭嘴了。”   新橙没反应过来,但站在旁边的萧信听懂了,县试放榜快,一般三天就出了。   他望了一眼许融,有的时候——不,他常常会心生奇怪,不知道她对他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夏日天亮得早,他们卯初刚出院门时还灰蒙蒙的,走到大门前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许融从白芙手里接过满当当的考篮,递给他,鼓励笑道:“二公子,马到功成。”   萧信收敛起一切心思,接过来,点一点头。   马车已在门外等着,他转身要走,忽然从府里甬路上咚咚又跑出一个人来,他跑得急,没刹住步子,直冲到萧信面前被萧信按住脑门才停下来,呼呼地喘。   许融都险些被他撞着,闪身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二房的萧俭。   “二、二哥——”   萧俭终于喘匀了气,却又把要说的话忘了,连着结巴了两下,“祝、祝你那个——嗯,考中!”   萧信脸色缓了一些,摸了把他的脑门,松手:“知道了。”   他上车离去。   许融目送了一会儿,待马车远去拐弯之后,她带上萧俭往回走,哄着他问了两句,才知道是萧二太太叫他来的。   许融有意外,但更多是觉情理之中,萧二太太本来就是个谁都不得罪的圆融人,叫萧俭来跑这一趟惠而不费,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到一个分岔路口时,萧俭咚咚又跑走了,许融看看天色,请安还太早了,就回去北院用了早膳,又坐了一会儿,再去正院请安。   她来得仍是早,站了一会儿,萧珊带着萧仪才来了,萧珊的“病”早已好了,今日的态度也不差,轻声细语地笑着道:“听说二哥已经去县衙了?我们该送一送的。”   许融心不在焉地:“不用,大姑娘客气了。”   她心里在计算萧信到县衙了没,各样物件准备得齐全不齐全,会不会有什么忘记带了——算完知道不可能,都是检查过不知多少遍的,但过一会,又忍不住去算起来。   萧珊再要和她搭话,里面丫头出来叫进。   她只好停住了话头,跟在许融身后进去。   萧夫人第一句话也是这个:“二郎出门了?”   许融道:“是。”   她应得简短,就没什么兴趣和萧夫人说话。   心里跳来跳去,她自己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紧张。   想了一阵,她将这归咎于万恶的封建科考制度——太变/态了,萧信肯定不会作弊,但万一跟他联名作保的某个考生作弊了呢?   虽然那四个考生是苏先生通过人脉替他定的。   但也保不准。   “二嫂,太太跟你说话。”旁边萧珊低声提醒道。   许融恍然抬头:“……嗯?”   “你还真做上梦了!”再次问话没得到回应的萧夫人气极反笑,也懒得跟她说话了,道,“算了,你去罢,等你梦醒了再来。”   “夫人,是梦想成真。”许融回过神来以后就不输了,认真纠正了她。   萧夫人“呵呵”了一声。   被打发出来的许融往回走,走了一会又停下来,向疑惑看向她的白芙道:“我们去谢谢二太太吧。”   她有预感回去了她也定不下心,不如寻个由头逛一下,也把人情还了。   白芙自然没什么意见,跟上她,走没两步正碰上落后一会出来的萧珊,这位大姑娘脸又垮了,泫然欲泣的,显然又在萧夫人那里受了打击,她却又有一股不知哪儿来的韧劲——或者说是不会看人眼色,见到许融,得知许融要去二房之后,她道:“正巧我想去看看二妹妹。”   就跟上许融。   许融不管她真巧假巧,一径去了二房,到了时,萧二太太和萧琦正都在正房里,将许多衣裳铺了满炕,查看着花色。   听说许融是来道谢的,萧二太太有点意外,心里却也觉得妥帖,笑道:“他小孩子家,跑一趟值得什么!本来也该去的。”   又笑拉了她道:“巧了,我正想找个人参谋参谋,你替我看一看,哪件最合适琦儿,我老了,跟你们这些大姑娘小媳妇的眼光看不到一块儿,我瞧着好的,琦儿总是不中意。”   然后才向萧珊:“大姑娘也来了。”   再叫萧琦,“给你嫂子姐姐上茶来。”   萧琦低头一笑,出去吩咐丫头。   萧珊顿了顿,悄悄跟着她一道去了。   许融听话音又见萧琦神色,大致猜到了,笑道:“二姑娘是要出门做客吗?”   萧二太太笑着点头。   许融估摸着这趟行程应该能碰见郑家大公子,所以母女俩这么慎重,萧二太太没明说,她也不问,帮着将炕上的衣裳都拣选了一遍,有件事做,她心里也定了不少,指了其中一套豆青色的衫裙道:“这一身清爽,正合暑气,再挽个双髻,不要金饰,配上珠玉都好。”   萧二太太“哎呦”了一声:“琦儿这丫头也说,不要金的,嫌看着热,我就不懂了,金子有什么冷热?你也这样说,看来是不错了。”   “琦儿,过来。”   她就要叫萧琦来依样打扮起来,叫了一声,萧琦却没应,叫到第二声,萧琦才应了,却又拖了一会儿,才进来,面上有些不乐神气。   萧二太太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后一步进来的萧珊,笑道:“这是怎么了?多大的人了,难道还拌了嘴吗?”   萧琦勉强道:“没什么。”   但她终究不是会掩饰的性子,萧二太太叫她到跟前来,拿起那套豆青色的衫裙在她身上比划,她都仍旧怏怏的,笑不出来的模样。   萧二太太也有点撑不住了,笑意渐渐放下来。   许融:“……”   她来散心的,没想到这么寸,居然赶上人家家庭内部矛盾了,望了眼萧珊,直觉问题出在她身上,只不知就倒茶那么片刻功夫,她能跟萧琦闹什么不愉快。   更寸的是,萧珊还是跟着她来的。   许融站起身来,笑道:“二婶,我家里还有些事,就不打扰了。”   不管什么问题,把萧珊带走总没错。   萧二太太对上她,脸色又回复了些,亲自起身要送她出去,许融谦辞了,顺手拉上萧珊出门。   出了院门没多久,萧珊想说话,没来得及开口,后面匆匆又跑来一个丫头,叫道:“二太太请二奶奶回去,有句话忘了告诉二奶奶。”   许融脚步一顿,回身道:“知道了。”   萧珊这回就不好再跟上她了,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她回去。   再次踏入二房,萧二太太的脸色就没那么好了——却不是冲许融来的,正因不好,才显得真切,她直接叹道:“二奶奶,请你帮我劝劝这丫头,我是没法子了!”   说着推了一把萧琦,把她推到许融跟前。   萧琦扭捏着别过脸去。   她神色说不上恼,就总有点不痛快不自在的样子。   许融打量了她一眼,没绕弯子,道:“可是大姑娘说了郑大公子什么?”   她出院门就反应过来了,她这阵子心神都在萧信的考试上,连萧伦跟常姝音的事都放下了,更没关注萧珊的近况,但这位大姑娘的问题由来已久,那就是愁嫁。   现在萧琦有了着落,她做姐姐的还没有,按照萧信曾经少有吐露的家常闲话,萧珊还惯爱压萧琦一头。   她会说什么就可想而知了。   萧琦不说话。   萧二太太叹道:“可不是!大姑娘志向高,一心要得个乘龙快婿,这本不为过,只是她偏偏又要撺掇琦儿,说什么郑家家世不足为配,琦儿自然不是那等攀高嫌低的人,可听她有一句没一句的,总不舒服。”   又冲萧琦道:“明日见了郑家人,你还这副样子,人家可不知道里头的缘故,只以为你不愿意。你要真不愿意,趁早说了,别拖到过了定礼,两边耽误。”   她话音一落,萧琦嘴一撇,“呜”地哭了:“谁说不愿意了……”   萧二太太没好气:“你这哭丧着脸,谁相信你愿意!你以为别人都傻吗?”又恨恨地道,“你在我这里哭罢了,我总由着你,以后你到了别人家里,哭断了肠子,你瞧你婆婆心不心软一下。”   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才接着慢慢道,“我说别的,你看不见也不懂,你只瞧一瞧你二嫂就知道了。”   许融瞬间有点哭笑不得。   她懂了,萧二太太特特把她请回来,是给萧琦做例子看的。   可能是真急到没法子了,而撇开当事者的角度讲,这还真不是个坏主意。   这个对照组不难做,举手之劳的事,许融也不介意,她笑道:“二妹妹,你要看我,也容易,我嫁给二公子,是看重二公子本人,深信他必有腾达之日,你也这么相信郑大公子吗?”   萧琦抬起头,眼泪慢慢止住了,又犹豫着,一会之后还是点了头。   她对郑大公子本来是满意的,萧二太太不会害她,在能力范围以内给她找了最好的,可是禁不住萧珊总跟她念叨,萧夫人萧侯爷的态度看上去也不甚在意,外界的环境渐渐动摇了她,要说反悔,她当然不会,可是——   “我就是有点烦。”她小声嘀咕道。   “这很正常。”许融安慰她,“我嫁给二公子之前,也担心呢。”   萧琦不由问道:“担心什么?”   许融那时定了主意其实并无反复,只有胡扯道:“担心他不好好读书。”   萧琦扑哧一声笑了:“二嫂,你又不是二哥的先生,难道不是担心他待你不好吗?”   许融想了想:“这个不担心。”   萧琦惊讶道:“啊?”   “二公子是个好人啊。”许融笑眯眯道,她教萧琦,“前程之外,更重要的是品行,如果你都不能确定他是个好人的话,那一定不能嫁给他。”   萧琦不由地又点头,还有点脸红:“郑大公子也是个好人。”   萧二太太在旁看着,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对了。   最后许融告辞的时候,她亲自送出了房门,又叫萧琦再往外送了一截。   去了心思以后,萧琦恢复了活泼一点的性子,陪着许融走到院门口,好奇问道:“二嫂,你真相信二哥会考中呀?”   许融点头,又讶道:“难道你们不信吗?那才俭哥儿早上跑去送二公子——”   萧琦意识到给自家泄了底,忙道:“信的,我们都信的!”   许融逗过她,笑着回去。   这一天后来的时间,许融也不知道怎么混过去的,只知傍晚以后,萧信终于回来了。   她觑着萧信的脸色,忍着不问,考都考完了,这时候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萧信也不说,倒头睡下,隔日起来如常读书,许融也如常起居。   府里倒又有些闲话起来,许融一概不听不问,到第三天,才过去,跟萧信道:“二公子,我们一道去看榜吧。”   萧信转头看她,目光沉静,点了下头,才道:“——你怎么都不问我?”   许融微笑道:“不用问,二公子必中的。”   这点察言观色的基本功她有,真考砸了,萧信才不是这副模样。   好像并不需要说很多话了,他们并肩出去,一路静静往府门的方向走。   还没到府门,先迎上了一些下人的目光。   那目光各式各样,总的来说和之前不同,含着惊异,以及一些说不出的意味。   许融目不斜视,尽力将脑袋放空——不然她怕她绊一跤。   不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   她的紧张一直持续到了府门前。   而后被一阵咚咚锵锵的喧闹声响打断。   七八个闲汉模样的人腰系红布,敲锣打鼓,更还有两个人在后方拉开一道红绸,上书一行大字——恭贺长兴侯府二公子萧信勇夺宛平县试第一场团案头名!   字太多,红绸不够长,只能写成两排,好在字迹尚算工整,一眼就能认出来。   县试作为科举第一关,考中了只算入门,连童生的名头也未混上——那得过府试第二关,一般来说是不会有这种登门报喜的操作的。   更不会有这么大阵仗。   但谁叫长兴侯府的名头大呢。   侯门出正经学子,又是难得的事。   逮上一回,必须得来,条件不够,创造条件也得来。   七八个闲汉望着侯府闪亮的牌匾,仿佛看见了亮晶晶的多多的赏钱,眼神也亮起来。   都鼓起了全身的劲头。   咚、咚咚——! 第53章 县案首   许融的目光从锣鼓、红绸、闲汉们身上一一掠过——   这都要钱。   她很懂。   她摸了摸裙上的荷包, 里面有金锞子也有银锞子,但她不满意,不够牌面, 勾起唇,叫白芙:“叫红榴爹和哥哥在二门边等着,抬一笸箩铜钱出来。”   白芙也激动, 响亮地应了一声:“哎!”   提着裙子转身往门里跑。   萧信回过神,想拦, 许融转目笑道:“二公子, 些许小事, 何分彼此?我为二公子高兴,也为我欢喜啊!”   她和萧信既有共同的目标, 也有共同的利益, 在这两个共同精神的指引之下,萧信向未来迈出了坚实的一步,花钱闻喜讯,她乐意。   萧信只听见了“何分彼此”四个字, 后面的话没往心里去, 就不语了。   一笸箩铜钱很快抬了出来, 其实论实际价值未必有许融那只荷包值钱, 但是满满的、黄澄澄的铜钱映到眼中, 就是比单薄的银块叫人高兴——话说回来, 此时平民间通行的货币本就以铜钱为主, 许多人家攒下了, 一瓮一瓮地藏进床底,睡觉都踏实些。   红榴的爹和哥哥憨笑着,一把一把地将铜钱撒出去, 闲汉们眼冒金光,蜂拥而上,锣啊鼓的都先丢到了一边,难得那两个举红绸的敬业,晓得要讨吉利,一只手抢钱,一只手仍把那红绸举着不敢丢下。   门房上的小厮也站不住了,蹿出去挤到闲汉群里要共享富贵,闲汉们是出了本钱的,却不肯让,训练有素地围成了个圈,将小厮排挤了出去,小厮们跺脚要骂,新的一波铜钱洒出来,却又来不及,忙忙地在外围捡几个漏。   许融心情舒畅地看了一场铜钱雨,到尾声,拉一拉萧信的衣袖:“走吧。”   “还去哪儿?”萧信问,步子已经跟上了她。   “去看榜啊!”   “还看什么——”   “我要看。”   许融上了门旁的车,在车上回过身来,眉眼弯弯俯视他。   萧信:“……”   他跟她对视片刻,终于也露出一个笑,朝阳下纯粹,干净,耀眼,然后拂开衣摆,一脚踩上车辕,跟着利落跳上车。   他们赶到时,宛平县衙外正是热闹的时候。   来看榜的学子们在榜下挤得水泄不通,许融掀开车帘,倚仗马车高度,遥遥望见贴在八字墙上的那张榜单,明白了为什么报喜红绸上写的是团案——这榜还真是圆的,五十个座位号呈放射状团团列了两圈,这就是所谓的发“小案”。   小案排名不分先后,大致来说内圈的成绩要比外圈的更优异,唯一一个明确了名次的,是第一名,座次号抬高一格写,隔这么远也能看出它的与众不同。   许融很是欣赏了一会儿。   虽然她根本看不清具体写了什么。   她又拉萧信:“二公子,我们下去看。”   萧信望了一下底下的人群,摇头:“我自己去吧。”   许融坚持:“一起去,叫我也看看。”   萧信有一点无奈,他自然也是高兴的,可不知道许融哪儿来这么大热情——简直到有点任性的程度,也不讲道理,他跟她对视片刻,认输:“走吧。”   许融兴冲冲地当先下去,帷帽也不想拿。   萧信只好把她护在前面,白芙和车夫也跟过来在两旁挡着,他们在人群里奋力地挤着、开拓着,围观的不单有学子,大字不识硬要挤在里面凑热闹的也有,足有小半柱香工夫,他们终于挤到了最前方的榜单底下。   近距离对上那两圈座次号,萧信一眼找准了属于自己的那个,他目不转睛。   亲眼来看见还是不一样的。   他的心高高地扬上去,又一点一点慢慢地落下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被他虚笼在怀中的少女,她到底还是被挤到了些,脑袋几度撞在他身上,把头顶发髻撞得有点毛茸茸的,但她自己毫无所觉,兴高采烈地仍是仰着头,像发现什么珍奇物事一样去看那张榜。   “有这么好看吗?”他在她耳廓上方问,吐息温柔。   “好看。”许融点头,并无察觉他的目光,她语带唏嘘,“二公子,你不知道,我也是个读书人啊。”   要不是此地风俗如此,要不是她懒得逆天而行,她说不定能和萧信做个同窗。   “……”   萧信想到了她那笔字,默然。   一会之后,他催许融:“回去吧,我还有三场要考,这也不算什么。”   许融也看够了,答应着转头跟他往外挤,边问他:“怎么还考?你是头名,后面可以不参加的吧?”   县试其实不只考之前的一场,一共要四场,内容略有不同,考一场出一次榜,但以第一次的最重要,这次能考在团案上,基本就稳了,所以闲汉们敢于早早地就来报喜。而名次靠前的还有特权,可以不去后面的场。   待四场全部考完以后,会再出一张总的长案,那时会有最终的名次,第一名就是县案首,也就是俗称的小三元的第一元了。   萧信回答她:“我问了先生,先生说,不论我第一场如何,最好去将后面的三场全部考完,练一练心志。”   这个道理许融明白,考场发挥非常重要,萧信起步晚,他尤其需要这种经验上的累积——其实一般学子也需要,不过有些人求稳,如果前面答得不错,加考了两场,反而考砸了,那不如算了。   她还明白,这四场是通关制,第一场团案有名的才能去第二场,第二场过了才能去第三场……每次与团案同时贴出的会有一张副榜,副榜上的学子也可以参加考试,团案上的一旦失手,就会由副榜递补上去,总而言之,竞争非常激烈。   这都是她提前打听过的,如此角逐之下,苏先生仍要求萧信场场不落,可见其严厉了,但同时,这也是信任。   许融见过苏先生,知道他不是个拘泥的人,如果萧信不行,他不会强求他出头。   在闲聊中,他们回去了侯府,一路话说下来,不但萧信本来就稳得住,许融也平静下来,但侯府中惊讶的浪潮才开始不久,并越掀越高。   萧信若只是取中,还能说运气好,可取了个头名,就不是这两字能解释的了。   不说原就在府中的人如何反应,连晚间萧侯爷闻讯以后,也呆立了一会儿,叫萧信过去。   萧侯爷出门早,没见着闲汉报喜和许融撒钱的盛况,他是从衙门回家以后才听说的。   灯火通明下,萧信来到了他面前。   萧侯爷没坐,背手仍旧站着,长久地打量着这个儿子。   他忽然发现萧信不知何时已长得比他高了。   也不再是那副没精打采的耷拉模样,少年肩背挺直,像一竿青竹,虽仍然漠然而好似凝霜,但因此愈显矫矫之势。   萧侯爷几乎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变的?   想不起来。   好像天天见到这个儿子,也好像从来没认真看过他。   他不缺子嗣,承继家业的长子,贴心聪慧的幼子,都有了,中间的这个次子就不那么重要,何况他从前也实在不讨喜。   父为子纲,难道要他做老子的倒过去讨好儿子不成。   但这时候萧侯爷终于找到一点久违的父爱了,不觉把脸色放得和悦了些,叫萧信坐下,问了他些读书上的事——萧侯爷是武将,但为了给萧仪找先生,正经也打听了些举业的问题,这时候要问,也寻得出话来问。   他问第一个问题的时候,萧信怔了一下,旋即答了。   他再问,萧信再答。   三个问题问过以后,萧侯爷:“……”   他哑火了。   萧信的态度称不上不好,可就与他想象的有距离,如果是萧伦,这时候应该恭敬而不失亲近;如果是萧仪,该直接挨到他身边来了;只有萧信,他好像自带了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在周身划出一个保护圈。   豪贵子弟目无下尘没有什么,但他这个生身之父也被当做生人划分到圈外,萧侯爷就感觉很不好了。   不好还说不出来,父子亲近应当由心而发,添了命令,整个味就全变了。   萧侯爷现在就觉得索然无味。   而他一旦不说话,萧信就更不说话了。   没有任何要跟他借机修复关系的意思。   萧侯爷再看他一眼,只觉噎得慌,再也不想说什么了,一摆手,将他打发了了事。   **   萧信一路疾走,回到北院,进了堂屋,在通往卧房的帘子前站了一会儿。   院子里很静,他要连着下场,许融怕丫头们吵着他,这一阵子都早早就叫丫头们各自回屋去了,她自己也歇得早,只是在外面的堂屋给他留了灯。   桌上烛光微微摇曳,旁边放了一盘瓜果和一盘点心,他知道都是留给他的,他在瓜果的清香中低着头,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心渐渐静了下来。   一路说不出口的燥意散去,他轻吁了口气,返身在瓜果盘里挑拣了一下,捏起一块鲜红多汁的西瓜,塞到嘴巴里,鼓着脸颊进了另一边的东次间。   隔天就是第二场。   考过放榜,跟着又是第三场,考过再次放榜……直到四场全部结束。   六月二十五日,长案贴出。   四场中,萧信不全在头名,第四场还跑到了外圈,但在这决定名次的最终长榜中,他回到了第一场的最初位置。   名列第一。   宛平县案首。 第54章 二公子必成大器   出榜后, 这一整天萧信比下场的时候还忙。   第一要拜见宛平县令,这个县令正巧就是当初将许华章下过大狱的那个,他这个辖区太难做, 豪贵子弟们不学好打架斗殴他头疼,学得太好了直接摘了县案首他也头疼,为了避嫌, 出榜的同时把前十名第一场的卷子全部贴出去了,免得人有异议。   等萧信排在前面进去见他, 他有意不跟萧信多说话, 却又舍不得不说, 他点中的案首,也算他的人脉, 说不定哪日官场有相逢, 这要冷淡了,岂不是绝自己的路。   越看站在底下的萧信,他还越满意,年轻就是潜力, 出身就是后台, 早晚必成大器——   学子们终于退出去了, 旁边的文吏忍不住提醒他:“大老爷, 您之前说了为示公正, 只与案首说两句就罢了的。”   县令板起脸来:“我不正是说了两句吗?”   文吏识相地闭了嘴。   心里嘀咕, 什么两句, 二十句也不止……   萧信出来, 又跟同榜的互相应酬,他不大说话,但别人能说, 一榜五十个人,每个人说几句,凑在一起就不少了,闹哄哄了小半天,婉拒掉好几个想请他吃饭的,再赶去向苏先生报喜。   苏先生正等着他,却不是要听他报喜的,而是溜达着去看过了贴出来的除他以外另外九人的答卷,并大致抄录下来,候他来时,一篇一篇地与他分析优劣。   分析的结果是:都不怎么样。   所以萧信这个能压住他们的县案首也不怎么样。   萧信:“是。学生今日侥幸,必当再接再厉,不负先生的苦心教导。”   苏先生才挥手:“去吧。放你两天假,歇过了再来。”   萧信告退。   他走后,苏先生负手踱出屋外,小院石榴初成,拳头大的青果累累下垂,他看着,忽然长笑一声。   老仆提着空了的茶壶从屋里出来,宰相门前的小厮能沾七品官气,大儒家的仆从也熏得三分书香,老仆就驼着背,瞅着他:“老爷,我听那些文章哪里像你说得不堪,县太爷又不是瞎了眼。萧哥儿得县案首也没什么问题,老爷何必一盆冷水接一盆地泼他呢。”   苏先生收了笑摇头:“你不懂。依我的估算,他能在前十之列就算没白费平日的功夫了,谁知一下考成这样,那还用夸吗?”   “不用,也不能。”他又摇了下头,“我这个小学生算是半道出家,常人尚且有行百里者半九十之虞,何况他,倘若以为举业真有这么容易,将天下英杰小视,那吃亏的日子在后头,所以不但夸不得,还得压一压才好。”   简而言之,怕萧信飘了。   老仆慢吞吞道:“所以老爷就等萧哥儿走了,再背地里偷笑。”   苏先生正色道:“谁偷笑了?我是光明正大地笑。”   “哈哈……”   **   萧信回到侯府时,天已近暮,府里一如往常,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动静。   只是沿途下人停下向他问安的时间久了些,等他走过去了,还要追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   “二公子是真的得了案首啊……”   “县衙门口都贴出来了,那还有假。”   “太太院里的姐姐说,案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太太当然不看在眼里了,但我问跟世子的小岳哥打听了,就这一个县试,两千多人去考呢,这么多人里面得第一,你说厉害不厉害?”   “那也是,真看不出来……”   越看不出来,就越想看。   只是惯常谁都和这位孤冷的二公子搭不上话,也只能看着,目送他忽然被才说的正院的“姐姐”拦下,转去萧夫人那里。   萧夫人的心情很复杂。   一个县案首,离着官场还有八百里远,她确实不当回事,但怎么说呢——   就是,怎么可能呢?!   就这么考中了?   萧夫人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也许这个庶子是有那么一点儿天赋的。   久远的记忆被唤醒,好像曾经,他也是个聪慧的孩子。   在当时,越聪慧,越扎她的眼。   那时候萧仪刚刚出生,夺去了萧侯爷的几乎全部心神,萧伦却不如她想的那么争气,背个书,居然背不过才入学的弟弟,叫她颜面全失,更无法争取萧侯爷的注意。   她气盛,忍不住敲打了几句,韦氏知道了,后来,这种事就没再发生过了。   她如了愿,顺理成章将一切扫入记忆角落,好像萧伦从来就是那么优秀,她的儿子,绝不会被那些庶出的秧子压了光芒。   ……   这么多年过去,现实大部分如她所想,萧伦在她的一步步精心安排之下,不但在三兄弟间出类拔萃,就是走出府去与别家的世子们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太太,世子来了。”   丫头的通报声将萧夫人从回忆中惊醒,她一抬眼,正见到萧伦走进来,朱红衣裳,腰束革带,风姿郎朗。   往萧信旁边站定,拱手向她请安:“娘,我回来了。”   萧夫人“嗯”了一声,脸色和缓下来,目光忍不住就便在兄弟俩身上梭巡了一下。   差别仍然明显,一个成熟一个凛冽,一个自信一个孤僻,但也有共同的一点,那就是他们都姓萧。   是同出一府的兄弟。   萧夫人将事态脱离掌控的那种不舒服感压了下来。   她不是短视到一点不能容人的性子,庶子凭自己闷不吭声地挣了上来,那就上来罢。   现在不是从前了,无论他多有能耐,都再也威胁不到萧伦的地位。   何况,这也不算是坏事。   萧夫人开口时,终于平心静气,向着萧伦道:“你弟弟今日才得了头彩,你做哥哥的,也送一份贺礼去罢。”   萧伦笑道:“知道。我早几天就备下了,知道二弟必中,只不知道名次怎么样,刚才一进门,听说得了案首,真是要恭喜二弟了。”   他向萧信拱手,萧信回礼,没说话。   这个庶弟向来寡言,萧伦也习惯了,打量了下他,道:“只怕二弟妹也高兴得很。”   萧信眼神冷下来,道:“她自然为我高兴。”   他怼人的意味毫不掩饰,萧伦意外又似仓促地笑了一声。   萧夫人皱了下眉,向萧信道:“好了,你回去吧。”   萧信就走了,过门槛时,却又半回身看了萧伦一眼,眉眼压低,意似警告。   萧伦失笑地转回头来:“二弟这个性子,真是说恼就恼——”   “伦儿,”萧夫人加重语气叫了他,“你也是,说那一句做什么?”   萧伦顿了下,道:“娘,我只是随口而已,没什么意思。”   “不管有没有,下回不要再说了。”萧夫人不容置疑地道,“你应该有数,那不是该你说的话。”   丫头们听见她教子,识相地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萧伦躬身道:“娘,是我失言了。”   萧夫人见他认错快,才满意了,也舍不得多责怪他,和缓了声音道:“伦儿,娘都是为了你好。你成婚也有大半年了,要是想收两个丫头,也是时候了,想来你媳妇和常家都说不出什么。”   萧伦躬着身没有抬头:“娘,不用了,我升职不久,公务上正忙。”   这是萧夫人所关注的,点头:“说的也是,还是公事要紧,别的那些,就不要去多想了——”   到底是他的母亲。   萧伦直起了身,眼神却始终没有抬起。   什么丫头,他确实不想收。他在这样的府第长大,怎么会缺那一点享受。   但所谓别的那些——   那又怎么是他司空见惯了的丫头比得上的。   **   萧信一回到北院,险被热闹的声浪掀出去。   按捺了大半个月的大丫头小丫头们从小院各个角落奔出来,在许融的指挥下高高低低排成两队,亮开嗓门向他行礼:“恭贺二公子——喜得案首——独占鳌头!”   萧信:“……”   他那种被觊觎的不悦感一扫而空,抬手叫丫头们都起来,又有点无语地向许融抱怨:“独占鳌头是中了状元才能用的。”   这么早就给他用上,不怕人笑话。   “差不多嘛!”   许融哈哈一笑,清脆地拍一拍掌:“来,就这个队形,先不要散,你们白芙姐姐发赏钱了!”   站在前列的白芙从队伍里闪身出来,抿嘴一笑,快步进屋子里,很快捧出一托盘的荷包来,一院的丫头们事先并不知道还有这道程序,惊喜得乱叫,又忙忙挤回队列里去,对着白芙——准确说是白芙手里的托盘翘首以盼。   “谢谢二公子,谢谢二奶奶!”   “二公子下次还占鳌头!”   “谢谢白芙姐姐!”   乱七八糟的感谢声中,萧信进到屋里,一怔。   韦氏从桌边站了起来,目光柔和地望着他:“二郎。”   “二公子终于考完了,我请姨娘过来聚一聚,一块为二公子庆贺。”许融在他身后笑道。   是真的有贺宴,席面都备好了,甚至还有一小坛梨花酿,店家春日采了梨花依法酿制,至今三个月,正好启封,清冽满口。   萧信渐渐有一点醺然。   酒对他来说不醉人,使他放松飘然的是此间的气氛。   加入了韦氏以后,席上不过三人,可是,也不需要更多人了。   “二郎,”韦氏忽然抓了他的手腕,“从前是姨娘对不住你,姨娘太没用了,把你带到世上,除了叫你跟着一道担惊受怕,什么也帮不了你。”   萧信愣了一下。   “我——呃!”韦氏要再继续说下去,却先打了个酒嗝。   萧信明白过来:“姨娘,你醉了。”   “没有,我清醒着呢。”韦氏柔声否认,眼泪却又扑簌簌落下来,“总算你不像我,自己挣了前程来,你——你爹要是看见,该多好啊。”   萧信听她提到萧侯爷,心情毫无波动。   萧侯爷日前特意找过他。   这样算是看见了他吧。   但他已经不需要了。   他叫丫头:“姨娘酒多了,扶姨娘回去吧。”   白芙和新橙两个应声过来,韦氏想要辩解:“我没醉——”   但她是个极好说话的性子,不等别人反驳,她自己又停住不说了,只是满眼欣慰地又将萧信望了两眼,才顺从地由两个丫头陪着走了。   背影仍算端正,看来就算醉,也不深。   萧信目送她出了院门,转回来,一看:“……”   就这么会儿工夫,桌上的这个也歪倒了。   “别喝了,醉了就休息吧。”他走过去。   “我没醉。”许融否认得就坚决多了。   为了证明,她扶着脑袋重新坐起来,又把眼睛睁大,冲他笑得灿烂:“二公子,今天是个好日子。”   萧信:“嗯。”   一边附和她,一边打量着,听她口齿清晰,他也有点拿不准她到底醉没醉了。   许融往他凑近了点:“二公子,你看,我现在还叫你二公子,怪生疏的。”   萧信:“——嗯?”   他疑惑,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   许融眨眼,提示他:“我们都这么熟了呀,难道不能将关系更进一步吗?”   萧信:“……”   他“嗯”不出来了,心中重重一跳。   这一跳跳得他脑袋都有点发晕,好像他也要醉了。   他忍不住道:“我——”   脑袋空白,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   只觉得怎么能叫她抢先说呢,他是男人,应该他来说的。   又觉得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   许融的眼神撑不住了,眯起来,眸光星子也似:“二公子,我虚长你几岁,不如,你就认我做个姐姐?”   萧信:“——咳!”   他屏在心尖的一口气全噎了回去,一下把自己咳了个透心凉。   咳完,他擦了下唇,面无表情抬起头来。   许融还催他:“二公子,行不行呀?”   萧信冷笑了一声,伸手。   许融没躲,无辜地坐在那儿。   萧信由此判断她真是醉了,醉了也不行。   他碰到她的脸颊,用力一捏,看她皱眉呼痛,他丝毫也不心软,凑近了,一字一顿地向她道:“休、想。”   **   翌日一早。   虽然苏先生给放了假,但是萧信不想在府里呆着,他提着书袋出府,继续前往苏家。   行走间步伐沉稳冷峻,还带点萧杀之气。   路遇的下人们纷纷行礼,又忍不住窃语。   “二公子这么快又要去读书啊……”   “才考了案首,一点都没有得意自满的样子。”   “二公子这么沉得住气,也许真能成大器呢……” 第55章 二公子,你读书又有进益……   许融这一日起得晚了些。   起来的时候还有点犯晕。   她扶着脑袋, 下意识把昨晚宴至尾声时的记忆找寻了一下,然后:“……”   酒后吐真言,老话真是没错啊。   让萧信叫她“姐姐”是她隐约一直有的念头——没到执念的程度, 不过在她心里,以萧信跟她的年纪差距,本来就该叫她姐姐的。   她清醒时从没说出口, 因为知道这是萧信的雷区,但是醉了嘛——   就像人类知道猫会挠人, 仍然忍不住要去逗一逗一样。   逗的结果也差不多, 果然被挠了。   许融揉揉脸颊, 掀被下床。   出卧房以后她才知道萧信已经不在府里了,一转眼见到堂屋桌上放了一个盒子, 紫檀雕公鸡与鸡冠花的, 瞧着眼生,不像她这里的物件,她伸手摆弄了一下,白芙在旁说明:“大奶奶那里一早派人送来的, 说是给二公子的贺礼。”   许融打开来, 见到里面是一方砚, 砚的做工繁复, 想来价值也不菲, 她看了看, 随手合上:“放起来吧。”   白芙请示:“放到哪里?”   “送给二公子的, 自然放去二公子那里。”许融好笑, 看出来白芙的为难与不情愿了,“别想那么多,一个府里住着, 免不了互相走礼,依礼数来就是了。”   白芙才应了,服侍着她洗漱等事,又悄悄道:“我是想着那天晚上……”   萧伦的出现可不怎么正常。   因为暂时没再有什么后续,加上萧信要应考,白芙就忍着没提,但她始终不能忘记,现在看见来自那边的交集,她的不安感跟着回来了,就忍不住要说了。   “我担心他对姑娘有坏心思。”白芙咬了唇道,不自觉把从前对许融的称呼又叫了出来。   坏心思确实是有的,但应当不是白芙想的那种。   许融并不觉得萧伦对她起的是什么暧昧念想,双方横亘了攸关性命的利益之争,不要说她不是恋爱脑,就算是,也不会在这种前提下往桃色那方向想一点儿。   里头许多事白芙不知道,许融也不细说,她只是把擦完脸的布巾甩回水盆里,笑了一声,道:“不怕。他敢再来,巴掌管够。”   白芙没她这么心大,仍有忧心:“但二公子倘若知道,说不定会多心。”   哪个男人能不介意,何况这桩婚事的起因原来尴尬。   许融对这个问题却更肯定了:“不会的。”   她跟萧信关系之纯洁,雪白雪白的,更加不会跟桃啊绯啊什么的扯上关系了。   她这么斩钉截铁,白芙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一时收拾好了,她们前去正院报到。   今日算是晚了,许融也无所谓,大不了被萧夫人呛几句,她不是萧珊,这点事根本不会往心里去。   但她运气着实不错,她来得晚,还有比她更晚的。   不是萧珊,是常姝音,她都进去站了一会儿了,常姝音仍是没到。   对这个堪称罕见的现象,萧珊也很好奇,声音低低地试图跟她说小话:“二嫂,大嫂难道又病了吗?”   许融微微摇头。   应该不会,她才收到常姝音那里派出来的礼,要是病了,不会有空送得这么及时。   萧夫人坐在上首,渐渐把脸色坐得沉下来,长媳一时有事没有什么,但自身不到,也不使人过来告个假,就太懒慢了。   “去问问,大奶奶那里究竟怎么了。”   一个丫头应声去了,好一阵后,才回来,萧夫人等得更不耐烦,正要训斥她,丫头却是满面喜色,福身行礼道:“恭喜太太,大奶奶有喜了。”   萧夫人一怔,忙道:“——什么?你细细说来!”   丫头就说起来,原来常姝音早起用早膳时,忽然恶心欲呕,因她之前小日子就迟了没来,身边服侍的嬷嬷心里有底,悄悄打发人去请了个大夫来,丫头去探问情形的时候,那大夫正给常姝音把脉,丫头因此等了一会儿,等出喜脉后,才忙忙回来了。   萧夫人一字不漏地听了,又高兴,又不放心:“从哪里请的大夫?医道可好吗?”   丫头:“这——奴婢不知。”   “到底是年轻,做事毛毛躁躁的。”萧夫人责怪了一句,又不容置疑地道,“拿我们府里的帖子,去把赵老太医请来,他最精妇科,由他看的脉才准。”   丫头忙忙地又跑出去了。   萧夫人再看看许融萧珊等,就没空搭理了,一挥手,把他们全部打发了出去。   许融正好还有点宿醉,回去倒头又睡了个回笼觉,等她再醒过来时,就听说经过靠谱的太医认证,常姝音确实是有孕了。   月份还浅,刚两个月。   许融点点头:“嗯,不错。”   她确实觉得不错,萧信考过了县试,但府试又在两个月后等着,常姝音在这当口有孕,势必要把府里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他们就又能清静一阵子了。   至于再之后决定是否能拿到秀才头衔的院试,是三年两次,去年有过一次,今年就没有了,下次要到明年的四月,时间上相对没那么紧迫,对萧信来说,既可以借机多用功一阵,如果发生什么突发状况,也有腾挪的余地。   向她传话的白芙有点闷闷的,嘀咕:“……哪里不错了。”   许融没在意,等晚间萧信回来以后,把这件事连同自己的分析都向他说了一下,她蛮愉快:“这样最好了,二公子,天意也在帮你呀。”   萧信起先已经把昨晚的“恩怨”揭过去了,认真地听她说着,直到听到这么个结论,他:“……”   露出个想白她一眼但又懒得跟她较劲的表情。   许融不解:“二公子,怎么了?”   萧信道:“别人有孕,和我有什么关系。”   许融想了想,没想出有什么问题,解释:“二公子,没说跟你有关系,是正好对你有利。”   “你只知道利吗?”   “……”许融茫然问,“不然呢?”   萧信静了片刻,道:“没什么。”   他说完走开了。   许融落了个莫名其妙,萧信很久没跟她犯过别扭了,有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反过来对她的包容,忽然又来这么一下,她摸不着头绪。   “他怎么了?”她问一直旁观的白芙。   白芙无奈地看了下她:“二奶奶,大奶奶有孕了,你应该想一想你和二公子呀,两边成婚时间都差不多的。”   结果她家姑娘这一顿操作——怎么讲,也不是不替二公子考虑,就是考虑的方向完全歪了,小夫妻俩对面而坐,又是这样的话题,居然能被她聊成这样。   不要说二公子了,白芙觉得她都服了,兼且有点同情二公子。   白芙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站她这边的,难得一次不站,许融觉得也许她确实有点问题——但这个问题肯定不是白芙说的那样。   她就摇头:“不是,你不懂。”   懂不懂的,白芙也不确定,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当不了情感军师,但她有她关注并着急的点:“二奶奶,二公子也考完试了,该请他搬过来住了吧?”   从萧信备考以后,十天半个月的也不会进卧房一次,这样怎么有孕。   所以这也不能怪许融。   她成功地又把自己的心扳偏了回来。   许融掐指一算——算不出来上次他过来应景是什么时候了,那就确实挺久,她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嗯。”   白芙高兴起来了:“我去请。”   说不定他还在闹脾气。   不一定请得过来。   许融胡思乱想着,她有心想说她去就好了,但才萧信是被她惹毛了,要是正面给她个脸色看,她不一定撑得下来。   许融摸了摸脸,奇怪,以前没有这么薄。   一道身影从她面前走过。   许融抬头,愣了下。   白芙跟在后面,喜滋滋地停下催她:“天色不早了,二奶奶,快进去歇息吧。”   不是——   这就请到了?   他也太好请了吧。   许融没来由地有点想笑,起身道:“知道了。”   她被白芙催进卧房以后,发现萧信没有立即进暖阁去,他手里还拿着本书,就坐在桌子旁边看。   许融过去把灯给他挑亮了些。   萧信没动,仍旧看书。   许融往他书上看了一眼,她对他那些书的内容其实没兴趣,纯是下意识的反应——   她眼睛睁大了些。   疑心看错,努力又辨认了一下。   “……”   她迟迟不走,萧信有点嫌她扰人似的,抬头扫她一眼。   许融跟他对视,微笑:“二公子,你书拿反了,你知道吗?”   萧信:“……!”   “噗哈哈哈!”   许融再也憋不住了,倚靠在桌边,一边大笑一边问他:“二公子,你读书又有进益了吗?倒着也能念了?”   萧信僵着脸,不理她。   “二公子,你还生气呀?你到底生什么气?”许融不放过他,她平常不是这样不给人留余地的性子,但是这事太好笑了,由萧信干出来尤其好笑,她笑得停不下来。   萧信把书盖到脸上。   许融:“……哈哈哈!”   她像被点了笑穴,看他干什么都好玩,简直想去揪一把他还露在书外面的耳朵。   萧信的眼睛忽然从书底下露了出来,目光奇异地看她。   许融:“呃……”   不好,她才发现她忘了形,真的把手伸过去了。   这点接触在她来说不算什么,但他那边可能要归入男女授受不亲的范畴了。   她讪笑着要把手收回来,手腕忽然被他捏住。   他捏着她的那只手修长,有力,热,另一手将书移开合起,丢到桌上,他的目光则始终盯在她脸上,神情渐渐若有所思:“——姐姐?” 第56章 他不对。   “哎?”许融试探地应了一声。   萧信似笑非笑:“你还真敢应。”   那有什么不敢。   他先叫了嘛, 还怪好听的。   许融觉得他那一声音质低沉,又带着一些说不出的味道,恍若琴弦被人轻轻信手一拂, 振荡铮然。   但想是这么想,她却没有说出来,她觉得这气氛有一点不对——哪儿不对她说不准, 可能是萧信望着她的眼睛不对,太黑也太深了, 矛盾得又发亮, 亮光深处像藏了什么秘密, 等着她去发掘。   也可能是萧信的姿势不对,他仰倒在椅子里, 仍擒着她的手腕, 没有使太大力,但因为她忘形先去招惹了他,便以一个半倾倒的状态被控制住了,奇怪的是, 她站着, 他坐着, 明明是她俯视他, 她却找不到压制的优越感。   再来, 还可能是他笑的不对, 既像在警告她, 又像在嘲讽她, 又好像两者都不是,而是——   是什么,她不知道。   许融接收不了这种讯号, 这所有不对最终只汇聚成了两个字:危险。   她觉得萧信有点危险。   像是头角初成的小兽,向她炫示,又将她引诱。   ——咳,最后两个字用错,划掉。   这样想萧信,太不尊重了。他要是知道,说不定又要气一场。   才那声“姐姐”,就像要把昨晚的旧账拉出来和今天的捏耳朵一起算。   许融想着,决定果断止损,向他晃晃手腕:“二公子,是我唐突啦。”   萧信没立即动作,又望了她一眼,倒像对她的认怂求和不太满意似的,然后才慢慢松手。   许融忙缩回来,又不自觉摸了一下被握住好一会的地方,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他的体温确实传给了她,她觉得那一圈皮肤都热了一点。   萧信本来已要将目光移开了,见她动作,又停了停,问道:“弄疼你了?”   许融摇头:“没有。”   她觉得萧信将来的媳妇很有福气,有现成的恒温暖炉用,不过为免节外生枝,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淡淡地羡慕了一下。   “二公子,天色也晚了,你早点去休息吧。”她委婉地请他到暖阁去。   萧信站了起来。   许融给他让开路,又把丢在桌上的书递给他,不过叮嘱了一句:“别看了,歇一晚也无妨。”   萧信却没走,而是突然道:“我之前不该那样问你。”   许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之前犯别扭的事,他不提,她都快忘了,但是被这么一提,她不算多的好奇心又被勾了出来。   “没事,不过二公子,我究竟哪里——嗯,惹着你了?”   “没有。”   萧信否认,他没有犹豫,只是目光又变深,这次的深又不同,没有亮,像是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他的声音也变得沉寂:“是我不对。”   是他生妄想,是他多贪念,是他放纵不自制。   他不自知的时候如此,知道了,仍然如此。   大概因这两个状态本没有什么明确的分界点,就像日夜蒙昧之际,自然交替,他也自然地就踏过来了。   许融迟疑了,她还有点心软,她给萧信认怂的时候是很随意的,纯粹是出于识时务的心态,但萧信现在给她认错认得很认真,好像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样——但哪里至于呢。   问她是不是只知道“利”,没问错啊。   她两辈子加起来——虽然都很短暂,所得到所付出的真情都有限,那对她来说是很复杂的课程,谈利就最简单了。   “二公子,你没什么不对。”她安慰他,“不用这么慎重其事的。”   萧信终于从她手里接过了书。   他没再说话,但他知道,他就是不对。   更不对的是他从没打算要改。   **   这一夜最终还是平静地过去了,接下来几天也没什么事。   如许融所料,常姝音的孕事占据了长兴侯府的要闻榜第一名,萧信的县案首都被压下去了,关于此事的唯一一点后续是,萧信后来发现了那个长房那边送来的砚台,他不知又犯了什么脾气,不肯留着用,要丢掉,许融服了他的贵公子脾性——这就凸显出来跟她这种平民出身的不同了,穷得叮当响,还偏能败家。   她要过来,跟他说还可以用来走礼,不好送回常姝音那边,跟别家有礼时用一用总是可以的。   萧信才勉强应了:“嗯。”   却又要回去,不肯放在她这边,道:“你要用了再告诉我。”   许融不知他来来回回地倒腾什么,好脾气地都依了他。   背后跟白芙吐槽:“我看二公子的功课是真的还不够多,一个破砚台,有空想这么多花样。”   白芙陪笑。   场景依稀有点熟悉,许融一回头,萧信掀着帘子瞥她。   许融干咳一声,道:“二公子,找我有事?”   这几天萧夫人一直关切着常姝音那边,又要留神她的起居,又要叮嘱萧伦一些注意事项,还要接待闻知喜讯前来探望的郑国公夫人,忙得不休,因此把府里诸人的请安都免了,许融乐得恢复了才穿来的作息,天天睡到自然醒,如此她跟萧信的坐卧时间就差得更远了,萧信自读他的书,两边白日里相安无事,等闲互不干扰。   萧信倒没找她的账,而是道:“你家太太和章哥儿来了。”   许融吃了一惊:“啊?”   她忙站了起来,直觉问道:“是不是章哥儿闯祸了?”   打她成婚以来,许夫人和许华章这是头一遭一齐踏进长兴侯府的大门,事先还没个预告,不怪她要往坏里想。   萧信摇头:“不知道。”   他只是正好临窗作文,传话的小丫头咚咚跑进来,他听见动静,抬头问了一句而已。   许融揣着疑问往外走。   萧信跟在她旁边,两人迎出去不久,就看见了许家母子俩,依礼许夫人该先去见一见萧夫人这个主家,但萧夫人正忙着,且也不想见许夫人这个泪包,以事推了,直接叫人领着他们来北院了。   这也正好,许融迎面一看,许夫人眼圈没红,没哭——她心里就有底了。   没大事。   “娘怎么忽然来了?”她到跟前问。   “没什么,娘想你了,来看看你。”许夫人笑道,她目光确有慈爱,却也好像有些事,不像她说的那样“没什么”。   外头道上不便说话,许融就没问,她也没空问,旁边许华章已经迫不及待地说起来了:“姐姐,姐夫考了案首,你也不叫人回家报个信,我还是听张维令说了才知道的,我都没有来庆贺。”   许融还真没想起来,她跟许华章这个小纨绔弟弟熟悉许多了,但对于许家的归属感仍没多少,不过这事好解释,她笑道:“二公子为人谦逊,不愿张扬,等明年中了秀才了,你再贺也不迟。”   许华章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理由,他话多,又去跟萧信搭起话来了,转头向他道:“姐夫,原来姐姐从前没乱夸你,你真的这么厉害,一考就考中了。”   萧信眼神垂下了一点,脸色舒展,道:“没有,侥幸而已,先生说我还需多加用功。”   “姐夫,你别谦虚了,别人怎么不侥幸。”许华章很精明地马上道,又带点美滋滋,“我出去玩,别人都问我呢,还跟我打听,你怎么一下厉害起来的。”   萧信从开始读书以后就很少涉足玩乐之事了,别人想问他也问不到,拐弯抹角的,结果就问到了许华章头上——毕竟差不多他们这样的人家,谁家没几个读来读去胸膛里也没读进几滴墨的儿郎呢。   萧信的县案首放在文官翰墨之家不值什么,放到勋贵这一群里,就像一群鸡里出了一只鹤一样显眼了。   萧信只是听着,许融笑问他:“哦?那你怎么说的?”   “那当然是因为姐夫肯用功了。”许华章回答得很有章法,许融正要点头,听他补充了一句,“还有我姐姐旺夫。”   许融:“……”   要不是旁边萧信及时拉了她一把,她差点一脚崴下去。   ——这是什么诡异迷信的说辞!   虽然说有时候讨个口彩的什么也不为过,但这两字放到她跟萧信身上,就是说不出的奇怪。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训他,“下次不要这么跟人说了,成就本事都是二公子自己得来的,有什么旺不旺。”   许华章不大乐意,他不愿反驳许融,扭头去向萧信要支持:“姐夫,我说错了吗?”   萧信嘴角挑起,道:“没错。”   许融无奈:“二公子,你接他的茬做什么。”   她每天懒成什么样,他又不是没看见,她唯一替他争取到的就是时间,之后她就躺平了,功劳簿上,她顶多占一个指甲大的角落。   萧信道:“我说的是实话。”   许华章高兴了,忙帮腔:“就是,实话!”   “……”许融无语。   行吧,两个人还凑一块来劲去了。   从前滚地上打架的时候不见他们这么好。   萧信看了她一眼,眸光略深。   他知道她又不当回事,即使他字字都认真。   在前程上,他已经有了明确的方向,也许以后会走出很远,但现在的第一步,是她用力拉着他走出去的,没有她,他不知道还会在迷茫里摸索多久,到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一步迈出去,也许永远都迈不出去,一生就此蹉跎。   所以——   不对就不对。   他接受自己的卑劣,从这一刻起,他不是个好人。 第57章 努力   回到北院以后, 许融引着许夫人进暖阁,许华章也要跟着,却被许夫人转过头来阻止:“章儿, 我跟你姐姐说话,你就不要听了。”   许华章眼珠转了转:“好吧,那我跟姐夫说话去。”   他就跟着萧信去了另一头的东次间。   许融安置着许夫人在暖阁炕上坐下, 又叫白芙上茶,许夫人一边伸手接茶, 一边将室内都打量了一遍, 然后伤感地叹了口气:“唉, 融儿,这院子还不及你在家时候的宽敞, 苦了你了。”   这个话许融懒得接, 苦不苦的,不都是许夫人一手促成的吗?何必此刻再来感慨。   不过她也不跟许夫人生气,糊涂人说糊涂话,再正常不过了, 接受这个设定就行。   “娘来找我, 究竟有什么事?”她只是问。   这一问将许夫人问回了神, 她忙道:“融儿, 我听说常家那个有孕了?”   许融点点头:“娘听谁说的?”   离常姝音被诊出有孕不过几天, 她的孕期也还未满三个月, 一般来说, 这个阶段都不会往外头张扬的, 不想许夫人消息倒灵通。   许夫人的神情不悦:“还有谁?常家的人罢了,郑国公夫人到处张罗着要找好大夫、好稳婆,真是好笑极了, 才那点月份,怀的还不知是个什么呢,就满天下嚷嚷,唯恐人不知道她家闺女怀了萧家的种了。”   许融想了一想,会意过来,笑道:“娘既然知道人家存心嚷开,又何必说呢。”   她与常姝音进门各有大半年了,期间有过小碰撞小摩擦,但若说正面激烈的遭遇战,那其实一次也没有。   从客观的角度来说,原因是双向的,她固然没有真正出手,常姝音也一直有所克制,她竭力展示的只是自己身为长媳长嫂的风范——这大概正是俗话说的人越缺什么、越想补什么了。   现在这一桩也如是。   还有什么比怀上子嗣更能坐实萧家媳妇的身份。   那必须得说一说,不但要说,还要早说、多说,说到闲人将前事尽忘、只记得她天生就是萧家长媳才好。   “亏你还笑得出来。”许夫人更不开心了,茶也不喝了。   她门庭败落加孀居,一般是不怎么出去应酬的,难得出去一趟,就听了这个话,勋贵圈子就这么大,那说的人很知道许家在里面的一节故事,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偷瞄她,把她瞄得一肚子郁闷,又不能显露,只能装个没事人。   许融气定神闲:“我过我的日子,有什么笑不出的。娘过来就为了这事?”   与许夫人的立场不同,常姝音有孕对她来说是件好事,不过为了不进一步刺激到许夫人,她就不明说出来了。   “这事怎么了,这事要紧得很。”许夫人嗔道,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问她,“融儿,你告诉娘,你有好消息了没有?”   许融毫不犹豫地摇头。   当然没有。   有是不可能有的。   许夫人满面失望:“唉——”   许融糊弄她:“娘,你急什么,时候长着呢,这也不是着急的事。”   许夫人少有地没有被糊弄住:“我怎么不着急?你嫁过来也有大半年了,人家那顺利的,一月嫁进来,二月就有孕了,叫进门喜,最是吉利——”   接下来巴拉巴拉,给许融灌输了一大通相关事宜连着八卦,谁家媳妇进门就有喜啦,谁家的好几年没信结果夫婿一个接一个纳妾啦,谁家的夫婿纳了妾也没生结果绝了户啦……   许融给她唠叨得昏昏欲睡,终于忍不住寻话要打断她,许夫人自己却也说得累了,把先前放下的茶盅端起一气喝了半盅,再伸手向她带来的一个大丫头道:“方子呢?拿来给我。”   大丫头上前,将手里一直拎着的一个小包裹小心放到炕桌上。   红锦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个四四方方的描漆盒子,盒盖再打开,许夫人从里面先取出一摞纸来,珍重地递给许融:“我好容易替你求的,你仔细收好了。”   许融莫名所以地接过来看了看——上面写的字她都认识,但合在一起看不懂。   因为是药方。   还不少,粗一看起码有三四份,许融抬头奇道:“娘,这治什么的?”   她也没病啊。   许夫人这母爱真是挥洒得诡异。   许夫人神秘地笑了笑,声音又压低了:“这是替你们调养身子的,上面两张方子是你的,下面那一份是姑爷的,你叫人煎的时候用点心,别弄错了。”   许融:“……”   她服了。   虽然许夫人没有明说到底调养什么,但话到这一步了,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娘,你——”许融扶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这件事上,许夫人展现了她离奇而又缜密的思维能力——她不但给她备了,甚至给萧信也备了。   如果“有问题”都可能有问题,要调养也该两个人一起调养。   从某种程度来说,居然称得上科学。   许夫人不管她的情绪,很卖力地道:“融儿,你跟姑爷说,一定要按时服用,别觉得你们年轻,就不当回事,这调养就是越早越好呢。你不信的话看看太子殿下,大婚三年了还没个消息,皇上和皇后娘娘不知多么着急,你要是也拖到那时候,再急,就晚了——”   许融哭笑不得,许夫人真是充分发挥了她的不靠谱,想到哪说到哪。   她要说话,许夫人却不给她机会,从盒子里又拿起一本小册子模样的物件来,展示给她看,这回更神秘了,把丫头都挥退得远了些,才道:“你——”   却也没来得及翻开,因为外面忽然传来通报:“大姑娘来了。”   “……”许夫人吓了一跳,忙忙把那本册子放回盒子里,许融没留意她的表情,顺手把药方也丢进去,转头道:“大姑娘说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就是一个人在家闷了,想来二嫂这里坐坐。”   说着话,萧珊已经出现在了帘侧。   大暑天,她穿了一件水绿色的衫子,手执纨扇,像幅清丽美人画停在帘子边,有些含羞笑意:“我不知二嫂这里有客,没有扰了二嫂吧?”   来都来了,许融也无所谓,加上她不想接着听许夫人一头劲地给她传授受孕秘籍了,就点头道:“无妨,大姑娘进来坐吧。”   萧珊方走进来,先向许夫人行礼,称“伯母好。”   许夫人才把盒子盖合上,心神犹在里面,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萧珊大概真是闷得慌了,想说话,坐下后主动向许融道:“二嫂,我才进门时,听见东边的屋里也有些动静,怎么二哥也有客吗?”   许融道:“是我弟弟,他在和二公子说话罢。”   萧珊点头,露出恍悟及不好意思之色:“原来是小侯爷。上次小侯爷救了我,我当时吓得慌了,都没来得及跟小侯爷道谢。”   那是清明时候的事了。   现在大暑都过了。   许融疑惑了一下,道:“举手之劳而已,大姑娘不用客气。”   但许夫人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了过来:“啊?章儿救了谁?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他回家来都没说,不会又闯祸了吧?”   发出一连串问句。   “许伯母,是我不小心——”   萧珊柔声细语地接了话,将那次事端的始末徐徐说来,难得她还记得清楚,不过,许融听着,渐渐觉得不对味起来。   萧珊不是对许华章有什么抹黑,相反,是将他形容得太好了,赶跑登徒子是见义勇为,后续不肯送她则是不近女色作风正派,总之,没有一点问题。   但这就是问题了。   不会吧——   许融诧异地望了一眼萧珊。   现在离清明有阵子了,不过打从清明过后,萧珊实际也再没什么出门的机会,闺中少女本来讲究深居浅出,萧夫人再要压一压她,太容易了。   但也不至于把她压到这个病急乱投医的地步罢。   当然这不是说许华章不好——纨绔弟弟脾气虽跳,心地不坏,而许家再没实权,他也还有个侯爵位,保他一辈子吃喝玩乐没问题。   摆到婚姻市场上,这个条件不算顶好也绝不算差。   但是,不管好差,跟萧珊都不会有什么关系。   长兴侯府和吉安侯府这样的门第,即便撇开原有纠葛不提,结亲也是有讲究的,不是极特殊情况不会搞换亲这一套,浪费姻亲名额更不够牌面。   许融一度疑心自己想多了,她又把萧珊打量了两眼,发现看不出来,她只是从萧珊言行的不对里分析出了问题,但萧珊本人是不是真对许华章有意,她不能确定。   “——什么?章儿没有受伤吧?!”   许夫人陡然拔高的音量打断了她的思路,“追你的有几个人?”   萧珊愣了一下,结巴道:“两、两个。”   她描述的时候没有说到这么细,哪个少女讲自己被调戏的时候好意思说得太清楚呢,没想到许夫人居然会追着问。   “那章儿岂不是一个对他们两个?”许夫人捂住了胸口,心疼地抽了口气,“这孩子,我那天叫他出门多带几个人,偏不带,到处乱跑又多管闲事,真是非叫我操碎了心才罢!”   萧珊:“……”   她脸色控制不住地一点点僵了。   许夫人这么大把年纪,还是通些人情世故的,忙道:“哎,大姑娘,不是说你,你没事自然是好。只是章儿太不懂事了,他就不想想,万一他受了伤,再有个什么,叫我怎么活呢!”   说着,许夫人就眼泪朦胧起来,低头找帕子。   许融默默把自己的递给了她。   ……   萧珊走了。   好好说个话把长辈说哭了,不管是不是许夫人泪腺太盛的锅,总之她是没法坐下去的。   许夫人很快也走了,她急着要把许华章拎回去教训,只匆匆再嘱咐了许融一句:“给你的东西,都好好用着。”   许华章却是恋恋不舍地,临走还冲出来送行的萧信叫道:“姐夫,你要努力啊!”   许融好笑道:“二公子,他是劝你努力读书吗?”   萧信道:“不是。”   许融本来不过随口一问,谁知得了否定答案,她诧异道:“那是什么?”   将午时,外面暑气正盛,许融边问边退回屋里,萧信步子缓怠跟她旁边,道:“你真想知道?”   这还有什么真假。   许融宽容地配合他卖关子:“想,二公子快告诉我吧。”   进了暖阁一眼见到许夫人放在炕角的那个盒子,她上前拿起,预备随便找个箱笼塞进去不再理会,萧信忽然伸手过来压住。   “二公子?”许融疑问抬头。   萧信立在她面前,望着她,道:“你不是问我是什么吗?就是这个。”   许融:“……”   呃。   她懂了,许夫人刚才虽然把许华章赶开了,但她找方子的事肯定没有瞒过他,许夫人在这边跟她传授经验,许华章就在那边跟萧信传话。   所以萧信连许夫人带了什么东西过来都知道。   自然,许华章叫他努力什么,也不问可知了。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无非是从许夫人到许华章都不明内情地胡乱操作而已。   但,萧信现在这么近地几乎是跟她面对面地立着,眼神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执着乃至是执拗地将她望着,眉眼是冷的,眼底又好像是热的,明明是他给她答案,却好像是要跟她索取什么——   许融就,有点不自在。   气氛怪怪的。   都怪许夫人和许华章,没事给她找事。   想要缓解下来,许融深知,她是不能将这种情绪流露出来的,越觉得尴尬只会越尴尬。   于是她避开他的手掌,索性将盒子打开了,笑道:“我娘真是会乱操心。”   上面仍是那几张药方,她看过了看不懂,下面她记得还有一个小册子,许夫人没来得及展示成,她也不知是什么,正好扒拉出来看一下。   总不能还给她弄了整本生子秘方吧。   小册子的封面封底都平平无奇。   许融毫无警戒心,随手翻开到了其中一页。   她辨认了一下。   是本连环画,有字有图,她主要辨认那图。   有竹林有石桌石凳有人,人靠在石桌旁,朝着竹林方向,似乎在赏竹。   但又不太对。   一个人应该长不出三条腿来,许融又细看了一下,终于认出原来赏竹的是两个人,挤在一块都看不出了,这画工可真差——   脑内忽然劈过一道灵光,她的吐槽戛然而止。   “呵、呵呵……”   许融干笑,咔咔咔地抬头,几乎都听得见自己脖颈间发出的僵硬动静,“二公子,别看了吧,这个画得太差了。”   萧信:“……”   他本来也没打算看。   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   她在他眼皮底下,打开了,看了,看完还要跟他说话——   萧信闭了下眼,忍无可忍地,转身就走。   背影几近落荒而逃。 第58章 问题   对于“连环画”意外, 许融没往心里去,并非她真有这么心大,而是正如她向萧信所说——画得太差了。   干巴巴的线条扭在一块儿, 不要说激情火辣了,多看两眼,本来有的兴致都要被浇熄。   亏许夫人当宝一样给她拿过来。   许融因此都没多少看了不和谐读物的自觉, 在发现萧信过后有点躲她的时候,她还生出了淡淡的囧然:不是吧, 就这个画风也能把他刺激到。   啧, 少年。   感慨的同时, 她还是配合了他的回避,乘这功夫, 把萧珊琢磨观察了一下。   这不难, 因为并不需要她特别做什么,萧珊在主动靠近接触她。   应该说,从她进门起,萧珊就在这么做了, 只是从前不明显, 像是有点拉同盟找帮手的意思, 但也像是真的闷得慌了, 想找人说话聊聊天, 纾解一下锁在深宅的愁闷。   许融两点都不能满足她。   作为迟早要走的人, 她在萧家没有社交需求, 别人找她, 她陪着说两句无妨,但萧珊这种聊着有点累,她有许多掩藏不住的小心思——这是真少女的自然表现, 本来没有什么,甚至也可以说是少女的可爱之处,比如说罗雁风;但萧珊又与罗雁风不同,她总透着一股幽怨,她的小心思也显出一种阴郁而琐碎感,就不那么堂正。   这大概一半源于萧夫人的压迫,另一半则源于阮姨娘的影响,许融见阮姨娘的次数不多,但同在一府住着,大致了解她的生活状态,能自破家的灭顶之灾里逃生,养出如今一身富贵气息,阮姨娘不能说不幸运,她因此也是满意的,可这幸运相对于她的出身来说,又必须要说一句美中不足。   阮姨娘是翰林之女,自带清贵光环,本来绝不可能为人做妾——所以萧侯爷才只好拿韦氏做了个替身,可家族出了事,从前那些清傲,就只好休提了。   不能提,不代表就忘了。   阮姨娘所有的期望转移到了萧珊身上,这是人之常情,亦不为过,但在实行中恐怕出现了一点问题:她是妾室,她在人生中行之有效的那些经验,是不便套给萧珊用的,用了就不伦不类。   这个例子有点像韦氏和萧信,韦氏可以一辈子靠谨小慎微蜷缩着把日子混过去,萧信不能,他是侯府二公子,是个男人,许多事不能躲也躲不过去。   他顶上没大树,风雨来时不会因为他弱小就绕行。   “——二嫂?”   “嗯?”   听到萧珊的声音,许融才回了神,发现自己想远了,不过不能怪她,她跟萧珊真聊不到一块儿去,跟罗雁风就没这个烦恼,因为罗雁风不需要她的回应也可以,自己叽叽喳喳就能说个没完,她听着,偶尔应一两声就行了。   “二嫂,伯母该不会还在怪我吧?”萧珊哀怨地问。   许融叹了口气,看吧,又来了。   萧珊这种,最能克她的是许夫人,落泪永远快人一步,谁也别想在这个领域战胜她。   但许夫人应该并不想克她——许女士老早把择媳条件摆明了,万不得已时,什么都可以凑合,唯独一个“庶”字不可以。   也就是说,不论从哪个方面算,萧许两家都不可能再出一桩联姻。   “没有,我娘只是头疼章哥儿淘气不长进。”她随口回应。   “小侯爷——”萧珊人又精神起来了,捏着帕子道,“其实为人不错的,他不必像二哥那么用功,将来,能守得住家业就成了。”   许融转头看了她一眼。   似乎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不接话,只“嗯”了一声。   不管有意思没意思,最终的意思不能由萧珊这个姑娘家口里说出来,至少得是阮姨娘、准确说萧侯爷才有权开这个口。   现在后方都还没动静。   许融不知道萧侯爷是不好开口,还是未必赞成——但也未必反对,总之可能是还没想好,所以他不出面,却也不阻止萧珊。   只要不挑明,萧珊找她聊聊也不算什么错。   “二嫂——”   萧珊又要尬聊,红榴忽然小跑进来,声音清脆地道:“二奶奶,门房上有你的帖子,我哥哥送进来的。”   红榴的哥哥跟着许融陪嫁过来以后,没什么具体差事,一直在外院散养,十五六的半大小子,大半时间都闲着,就跟红榴传承了同一技能:各处乱逛,有事没事的听一耳朵,捎带手的帮萧家的下人们干点活,还混了个不错的人缘。   像这种投贴传话的小事,就可以不经过萧夫人,直接送到许融跟前。   许融心下一边奇怪,不知谁给她投帖,一边伸手把帖子接了过来。   信封拆开,里面是张花笺,角落压着茉莉花纹,散着淡淡幽香,与这笺纸所赋予的斯文气息不同,上面的一笔字要粗豪狂放得多。   许姐姐敬启:   七月初十日是我父亲五十寿诞——   不但字大,意思写得也白,很投许融的学识水平,两三眼扫完。   人真是禁不住念想,这帖子正是罗雁风遣人送来给她的,说诚安伯将办寿宴,邀请她如若有空,前去参加。   红榴见她抬起头来,笑嘻嘻地道:“二奶奶要去吗?诚安伯府的人在外面等着回话。”   许融点头,道:“等一等,我写个回帖。”   她理完嫁妆以后,日常不怎么动纸笔,也没有现磨的墨,便站起身,预备去萧信那里借一下。   萧珊跟着站了起来,搭讪着问道:“二嫂,诚安伯府邀你过去做客吗?”   许融道:“嗯。”就便向白芙道,“送大姑娘出去。”   萧珊本来没想走,被这一说,就不好不走了,又忍不住道:“他家不大通礼数的,尤其那个二姑娘——”   “大姑娘,背后说人,也不是知礼的做法呀。”许融向她一笑。   “……”萧珊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却又说不上来,把帕子拧了两圈,只好闷闷地走了。   “这位大姑娘近来有点奇怪。”红榴人小鬼大地咕哝了一句。   许融笑出声来,摸一把她的脑袋,到东次间前,掀开帘子,道:“二公子——”   她顿住,因为看见萧信手一颤,一笔直划下来。   不用近前她也知道,这张纸废了。   “什么事。”萧信没回头,沉声问。   许融顿了顿:“——我借一下笔墨。”   萧信没出声,把那张纸揉了,然后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她。   过程看上去很正常,唯一的问题是,许融进去的时候,始终没与他目光触到,等她在他的位置上坐下了,感觉后脑勺有点灼热。   据科学研究,人的目光是有磁场的,所以即使是背后的注视也可以被感知到,她现在就感觉被这种“场”笼罩。   ……不是吧。   都几天过去了,他怎么还没恢复。   早知她不过来了,磨个墨费点功夫,总不用被监工盯着。   手一颤,她歪出一个大墨团来,也废了一张纸。   她默默地揉掉,重新扯过一张纸来。这张终于没出问题,就是因为写时有压力,导致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字更丑了三分。   “你——”   许融一惊转头,手下意识一用力,才写好的字纸哗啦给她扯成了两半。   她对着发愣:“……”   萧信走至她身边,随手扯过新的一张纸来,就着她的手看了看,去拿她的笔,许融不觉捏紧,萧信低声道:“松手,给我。”   “……哦。”许融连忙松开。   萧信重蘸了墨,笔走龙蛇飞快照着她废掉的纸抄了一份,递给她。   许融抿了下唇,接过来,道:“二公子,多谢你。”   话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声音有点没来由的干涩。   “你要出门吗?”萧信才问她。   他这一句问出来,之前那种“场”就破掉,一切又都正常起来了,许融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嗯,罗二姑娘邀我。二公子,你——”她想了下,征求他的意见,“快八月了,你时间紧,就不用去了吧?”   萧信点头:“嗯。”   许融站起身来,余光悄悄瞄他一眼——他这样看起来又好像没事了,不过她也不敢多说话了,力图自然地出去。   ……   七月初十就在五天后,很快到了,许融提前去跟萧夫人说了,萧夫人其实也收到了帖子,是来自诚安伯府层面的,这种一般是广发帖,差不多门第的人家都会收到,去不去就各由各家了,关系如果不怎么样,通常由管家备份礼过去就算了。   萧夫人就不打算去。   她没兴趣跟罗家这种外戚新贵应酬。   但她倒也没阻止许融,许融跟这种层次的人家来往碍不着她的事,她就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萧夫人都不去,萧侯爷自然更不去,常姝音怀着孕,也不适合出门,许融本来以为这趟只是她一个人了,心情放松地选好了两样贺礼,等到当日去往二门外坐车。   走至半途,红榴啪啪啪跑了过来。   “二奶奶,我、我哥哥说——”   许融停下脚步,叫她:“不急,慢慢说。”又问,“怎么了,没有车了吗?那去外面租一辆。”   这类里外传话的事都是红榴在做,她哥哥在外院,比旁人做起来方便,一大早就是她传了话给哥哥去车马房要车出门。   红榴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是,有车,但是——”她喘了口气,“世子今天也要出门,我哥哥看见他的小厮来要车,顺便问了一下,他也要去诚安伯府!”   长兴侯府离着皇城不远,萧伦平时出门都是骑马,他要车,那就是有别的行程,所以红榴哥哥多嘴问了一句。   没想到问出这个结果。   许融愣了一下。   她第一反应这绝不是萧夫人的安排,寻常大伯子和弟媳妇都不适合这么一道去同一家做客了,何况她与萧伦,萧夫人不会粗心到这种地步。   她每日请安,也从没听萧夫人提起过。   这只能也活脱是萧侯爷的手笔——在权利上嗅觉灵敏,在内宅事务上缺根筋。   诚安伯府毕竟是太子的岳家,萧侯爷想跟太子靠近,不舍得放过这个机会。   他掌兵权不适合亲去,萧伦只是个亲卫镇抚,去一去就不那么显眼,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看见太子亲至——当然这得太子对太子妃情谊够重,对岳家爱屋及乌,且还正好得闲才好。   那些后续的事暂且不去说它,许融当下迫切面临到了一个问题。   “二奶奶,我们还去吗?”白芙迟疑地问。   许融毫不犹豫:“去。”   这不需考虑,是萧伦对不起“她”,她凭什么让步萧伦,笑话。   “那我去请二公子。”白芙得了答案,就要转身,这一局要解也容易,让萧信同去便是。   他们夫妻一体,与萧伦那边就没有关系了。   许融抬手道:“慢着。”   她有点头疼,这也就是问题所在了。   其实明面上看,又经过了几天过渡,萧信已经没什么了。   但这个“没什么”是建立在彼此心照不宣的回避、躲闪——甚至也许是克制上。   最后一个情绪专属于萧信。   “二奶奶?”白芙疑惑叫她,“二奶奶怕耽误二公子读书吗?那我们跟罗二姑娘说一声,早去早回就是了。”   许融犹豫。   有这样简单就好了。   白芙渐渐看出来她的意思了,担心道:“二奶奶,你不会不想带二公子吧?那不行的,二公子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介意着。我上次没来得及说,那个官上加官的砚台,听说就是世子选的,所以他不许放在我们这边。红榴,你说是不是?”   红榴大力点头:“我听见有姐姐说了,说世子问二公子,砚台好不好用,二公子直接说找不到了,不知道。”   许融:“……”   所以说,她更头疼了啊。   请或不请他同去,都是个问题。 第59章 都很急   许融人生之中少有面临这样抉择的时候。   一直以来她只要往上冲就好了, 比常人低很多的起点让她无法停下追逐的脚步,也没空欣赏沿途的风景,所谓爱情的甜跟苦, 她都没有尝过。   ……当然,她现在也没有尝到,她只是觉得有一点烦恼。   萧信的功课是真的还不够多。   她似迁怒地只能下了这么一个结论。像她从前, 就没有这种想东想西的工夫。   “二奶奶?”白芙催促了一句。   请不请,总得有句准话, 干站在这里不是个事。   此外她还十分疑惑, 从没见过许融有这么犹豫不决的时候。   许融有气无力地摆了下手:“——去吧。”   “是!”   不等白芙动弹, 红榴先积极地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出去。   她去得快, 萧信来得更快, 许融觉得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还没想定请他来究竟对不对,视野里已经出现了他颀长而冷俊的身影。   走近一看,脸更冷。   她看萧信, 萧信也看她, 眼神迅疾将她上下一扫, 跟检查什么一般, 扫完了, 才伸出手来将她一牵:“走吧。”   许融被他牵着走, 只觉得回不过神, 懵得很想问他——谁叫他牵的?怎么就这么自然?   他拽得还有点紧, 她挣不开,当着后面的白芙,也不好挣, 只得糊里糊涂跟着往前走。   终于出了二门,上了车,她才得回了自由,把手缩回袖子里,只觉得几根手指都泛热发紧,还残存着那种被禁锢的触感。   “二公子——”她斟酌着想说话。   “嗯?”萧信看过来。   他这一声声气寻常许多。   “……”许融打了退堂鼓,“没什么。”   算了吧,这要怎么措辞呢——别爱我,没结果?   根本没到这一步,想一想她先把自己尴尬到了。   ——别喜欢我?   也还是太严重,而且透着浓浓的自恋气息。   他根本未挑明过,而且也没有多过分的举动,日常都称得上秋毫无犯。   这种情况下,由她这边主动说什么都显得很贸然,更糟的是,如果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是一时迷茫没想明白,她开了这个口,迎来诧异的眼神,就只好挖个地洞钻了。   当然,还有一个更更糟的可能,就是他确实有那么点意思,但是情窍未通还不懂,她一提,让他懂了,那她就仍然把自己埋在了坑里。   ……   许融很久没正经动过脑了,没想到再度开动是为了这种事,一路上,她微低着头,偷偷在袖子里扳手指,一个可能一个可能地计算对策,把自己算得晕头转向,终于得出了一个精确而可靠的结论——   不说,拖着,装死。   车轮咯吱一声,马车停下。   萧信率先跳下车,转头向她伸手。   他出来得急,没换衣裳,就是家常一件湛蓝袍子,袍身很素,没什么纹绣,但他身段好,腰间同色缘青边大带束出窄窄腰身,站在阔朗秋空下,从头到脚显得分外干净。   许融默默在他的帮助下下车,诚安伯府门外已经来了不少客人,有的在迎客小厮的引领下往府里走,有的正巧认识,就停下了脚步互相寒暄起来,萧信这时松了手,手臂在她身后虚笼着,以防人多冲撞着她,但并未碰触到她肩背。   很有分寸,也很熟练,许融头也不敢回,就仍然是那个问题——他到底怎么会这么自然的?   时间倒推——不用倒推多久,他们都是各走各的,萧信根本不会多管她,现在倒好,他快把白芙的活抢完了。   “不知这位爷和奶奶尊讳——?”   诚安伯府三间兽头大门齐开,门洞内左侧摆着两副桌椅,有清客模样的两个中年人坐在桌后登记寿礼,轮到许融和萧信时,其中一个提笔欠身问道。   “我们是长兴侯府的。”   萧信将名姓报上,身后白芙送上备好的礼物,清客埋头飞快记录。   角落里有个梳双髻的小丫头听着眼睛一亮,上前来道:“请二奶奶随婢子来,我们姑娘等候多时了。”   许融没想到罗雁风大大咧咧的性子,还怪体贴的,问道:“是你们二姑娘?”   丫头连忙点头:“正是。”   许融终于看了萧信一眼,她要去见罗雁风,不好带着萧信同去,萧信明白点头:“你去吧。”   那小丫头也机灵,招手叫来一个小厮,叫他领着萧信去招待男宾的地方。   许融则跟着小丫头往另一条路走,她头一次来诚安伯府,沿途打量了一下,这是座很新的宅第,屋瓦梁柱都鲜艳,“新”的同时,也有一些些浅薄,很难具体说明这个感受,要找个对照组的话,大概就如英国公府,一般的雕梁画栋,草木葱茏,行走其间,就是会觉得多出一股温润高华之气,那是属于开国世家的底蕴。   而这座府邸就如诚安伯的爵位一样,都崭新崭新的。   “二奶奶,到了,我们姑娘就在里面。”丫头左绕右绕,最终来到一处花厅的后门处。   这处花厅位于前院西路,空间阔大,也是新粉饰过的,许融有一点疑惑,不知丫头为何要领着她从后门进去,但客随主便,她见后门两边也各站了两个丫头,行止十分恭肃,竟不下于她见过的张老夫人身边的丫头,放心的同时又有一点讶异:看来诚安伯府也是有内涵的嘛。   丫头进去通报,许融略停了一停,未及再多打量,罗雁风穿着袭红衣已经一阵风似的刮了出来:“许姐姐,你可来啦!”   “二姑娘好。”   许融含笑跟她招呼,罗雁风却把头摇成拨浪鼓:“我不好,许姐姐,我告诉你,我要烦死了——”   一行说,一行亲热地挎着她的胳膊往里走,入厅以后,许融发现这间花厅原是隔了两处,她们进来的是内厅,桌椅陈设一应俱全外,当地放了一架十二扇四君子围屏,隔出一半成为外厅。   许融下意识先往那边打量了一下,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坐着,只辨不出男女老幼,她再收回目光,吓了一跳——内厅原来也有旁人在。   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乌发盘髻,穿一身碧色袄裙,安静地坐在窗下角落。   因为她太安静了,许融第一时间竟未发现她。   “许姐姐,这是我大姐。”不用她问,罗雁风兴冲冲地先给她介绍。   许融晕了一下。   她不知道罗雁风有几个姐妹,但她行二,上面只可能有一个大姐。   太子妃。   她一时哭笑不得,不知要不要怪罪罗雁风,还以为她体贴,结果没头没脑地就把她领到天下女子里的第二号人物面前来了,不但不打招呼,连个提示也没有。   她蹲身行礼:“妾身萧氏,见过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抬了抬手,声音低柔:“不必多礼,请起。”   许融站起身来。   罗雁风并无自觉干了什么好事,挺开心地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也不使唤丫头,自己给她倒了杯茶:“许姐姐,来,喝茶。”   又在她旁边坐下。   过了起初的惊异后,许融也就淡定了,是罗家大姐也好,是太子妃也罢,终究与她没有利害关系,那机缘巧合碰个面,当是长个见识也不错。   她端起茶盅沾了沾唇,见太子妃又安静坐着,没有开口的意思,就主动向罗雁风笑道:“你怎么不好了?是学不会针线,还是闯祸挨训了?”   “许姐姐,你怎么也取笑我。”罗雁风嗔道,“我娘说我大了,要拘一拘我的性子,我都好久没出门了,才没有闯祸呢。”   “那就是针线了?”   罗雁风嘟起了嘴:“也不是。”却又小大人似地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唉,许姐姐,我不好告诉你。”   许融看她像个小妹妹,跟她说话不费一点儿神,笑着哄道:“好,那我不问。”   “你,”罗雁风却又不依了,往窗下的方向看了一眼,声音小了一点,“许姐姐,你要是一定想问,我可以告诉你的。对吧,大姐?”   太子妃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一动,望了过来,淡淡的,似乎不蕴任何含义。   但许融意识到事情也许跟她有关,微微笑道;“这样好了,要是我能帮得上忙,你就告诉我,要是我帮不上,你告诉我也没有用,就不要说了。”   她在婉拒。   她确定她是帮不上的,天家的事,她也不想掺和那么多。   罗雁风果然丧气了:“唉。”   她又叹了口气,无限烦恼似的。   这哀愁跟她一向爽脆的脾气不相称,许融想摸摸她的脑袋安慰,想到人家正牌姐姐坐在那里,手臂一动,又收了回去。   “雁风,”太子妃于此时开了口,声音仍柔,但带上了一点告诫,“你招待客人,当以礼行之,怎么好一味唉声叹气?”   “哦。”罗雁风倒也肯听,坐正了些,又眼巴巴看向许融,“许姐姐,我不知怎么回事,看见你就觉得亲近,一时忘形了,你不会怪我吧?”   许融笑着摇摇头:“没事,谁都有不顺心的时候,过去了就好了。”   罗雁风忙道:“许姐姐,你也有不顺心吗?”   许融想说“没有”,少年深而沉的眼神偏在此时跑出来,她不觉顿了一下。   她真是没有想到,萧夫人没有令她烦恼,萧伦常姝音也没有,萧珊更没有,到头来,是萧信这个最不可能出问题的出了问题。   轻不得重不得,说不是不说也不是。   还不如跟萧夫人宅斗三百回合来得省心。   “许姐姐,你果然也和我大姐一样吗?”罗雁风却是叫了起来,叫声里还有一丝惊喜。   许融回过神:“……什么?”   怎么把她跟太子妃拉扯上了?她们哪里有一点一样。   罗雁风脸上写满了然与理解:“许姐姐,我不瞒你,你也不要瞒我啦。你是不是听见了外面说你的话?”   说她什么?   许融一无所知,她久久才出一趟门,今天要不是终于宅到闷了,她也不会应约。   她看向罗雁风的同时把疑惑藏好,因为罗雁风已经漏了话风,她就算不知道,也得知道了。   她知道她的,也就等于知道了太子妃的。   “就是说你还没有身孕的事,”罗雁风以为她不好意思,主动先说了起来,“我娘听见的,那个常家的,就是抢了你夫婿的先有了,那些长舌妇就议论你了。”   “烦死了这些人,没正经事,天天就知道说人,许姐姐,你别跟她们一般见识。”罗雁风劝道,但她劝着人,自己却又气得鼓鼓的,“她们一直也这么说我大姐,皇上和太子姐夫都不急,关她们什么事了,从我大姐嫁进去两三个月就开始说,说到现在,说——”   “雁风。”太子妃出声截断了她。   罗雁风不服气:“大姐,你都被气回娘家来了,还不叫我说两句?这里又没有外人,许姐姐和你同病相怜,她们说你们,你们一道也说说她们,说不定还能开怀一点。”   “……”许融努力控制住表情。   她发现某种程度上,罗雁风和许华章真是绝配,两个人的脑回路都不走寻常路,比如说,她就万万没有想到,罗雁风会以这样一种连接方式,把她和太子妃拉到了同一个战壕里。   怎么办。   只能认了。   她总不能解释她一点都不为此烦恼,这只是太子妃一个人的问题——那太子妃听到耳里该怎么想。   脑子里飞快掠着对策,许融同时整理着脸上的表情,好在这倒不费事,她想一想萧信就行了,便自然生出一段忧闷:“二姑娘,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我不大出门,但知道一些。唉,不瞒你说,我娘日前才来找过我,替我寻了些调养身子的方子,再三嘱咐我,叫我按时服用。”   太子妃终于动了动,整个身子转了过来。   许融半真半假地继续诌:“只是,这又不是能心想事成的事,我虽然极想,但就是没消息,也只好干着急——”   她全副精神都在诌话及留意太子妃的反应上,就没注意到,外厅的前门那边,不知何时来了两个人,因被厅中人抬手阻止,没有立即入内,但里外只隔一道屏风,言语彼此相闻,听到她这句话,其中一人目光直直投射过来。   “你夫君如何?”太子妃启唇轻问。   “他也很急,”许融面不改色,一旦诌上了路子,就很流畅了,何况她也不算全然造假,“我娘替他也求了一副方子呢。”   罗雁风惊呼一声,把脸捂上了——她毕竟是闺中姑娘,太子妃怔了一怔:“可是他——?”   “没有,没有,”许融发现引起歧义,忙往回找补,“二公子身体康健,没什么问题,只是我娘爱操心,多求了一副方子,其实没用,只是老人家得个心理安慰罢了。”   太子妃慢慢点了下头。   厅外有人低下了头,像是百无聊赖,又像是有什么忍不住,抬起脚尖在地上轻踢了下。 第60章 不敢有瞒殿下   “那药很难喝吧?”   太子妃没有表示什么, 罗雁风先同情上了:“我大姐也是,回家还喝呢,喝完了, 饭都没胃口吃了。”   许夫人拿来的药难不难喝许融不知道,但中药的味道都好不到哪儿去她是确定的——才穿来躺床上那阵子,她喝得够够的, 不想下床跟这药的杀伤力也脱不了关系。   她不用说话,只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罗雁风一看就懂了:“许姐姐, 你真可怜, 不过还好你有人陪着一起喝,就算没用, 也解气。”   “……”许融差点笑出来, 这是她不觉得罗雁风叽喳烦躁的原因,她也许不合此地时宜,但恰像了她的时代。   稀奇的是这次太子妃没有再打断她,而是从屏风后传来一声茶盅磕到桌面上的轻响。   许融循声望去。   她望不分明, 只听得外厅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进来吧。”   这一片原是专辟为太子妃歇憩所用, 与招待来客的地方不在一处, 喧闹便也传不过来, 人进厅来, 步踏青砖, 啪嗒落地轻响都听得清楚。   许融猜到了坐在外厅的人是谁——好几个月过去, 太子的声音她有一点记不真了, 但配上太子妃这个线索,答案不问自明,她只是没想到会接着听见另两道声音。   “臣萧伦参见太子殿下。”   “学生萧信参见太子殿下。”   许融惊了一下。   她和萧信在大门前分手不久, 不知他怎么也会过来,还是跟萧伦一起。   “请起。”   太子客气说完,另有一人趋前,声音里陪着轻巧笑意:“奴奉殿下令,前去传召萧镇抚,不想路上听见人说,镇抚的弟弟也来了。奴婢想着,前阵子林内相提及今年顺天府的案首竟有一个出在了世勋之家,可是纳罕,殿下为此也问了两句,奴婢就大胆做主,将他一起请来了。”   寥寥几语,将前因后果都说得明白,许融也懂了:她不知那位“林内相”何许人也,但“内相”一词对应的乃是外朝的阁老,必是内宫监、局某位大铛。   国朝内有直隶二行省十三府一百余县千余,一科县试考下来就要出一千多个案首,萧信作为这千分之一,本来就算扬了些声名,也扬不进内宫里去,但他偏偏是宛平县的,顺天府作为京师府制,治下一共就两县,宛平和大兴。   以府论,萧信的地位陡然从千分之一提升到了二分之一,又在天子脚下,被注意到议论两句就不足为奇了。   太子身为储君,关注抡才之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听话听音,他未必十分在意,是去传话的这个内监有心,将他的只言片语也记住了,一有时机,赶忙奉承上了。   他唯一没明白说的是萧伦前来是主动求见还是受太子所召,但也不难推解:如果是太子召萧伦,他不会敢自作主动捎带上一个萧信,那意味着太子可能是有正事吩咐的;只可能是前者,一家子兄弟,太子见一个也是见,见两个也是见,认真论起来,萧信还是太子问过的呢。   所以他敢讨这个巧。   从头理清楚,许融就放松了。   外间太子与萧伦接下来的两句对答证实了她的猜测,就没什么实质内容,萧伦问安,太子应声,两三句套路一过,就算完事了。   这个过程里,萧信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   许融隐隐能看见他的身影,正看着,忽然感觉被戳了一下。   她回神,便见到罗雁风对着她俏皮地挤眼睛,又捂着嘴小声道:“许姐姐,你别担心,太子姐夫脾气很好的,除了唠叨了点。”   许融向她笑笑。   担心么,倒也不算,但一点都不担心,那是假的,太子对罗雁风来说是姐夫,一定程度也能算得上家人,对他们可不是。   天子一言可决生死,君臣分际如同天堑。   她在太子妃面前言笑如常,那是因为她无所求,只要不失礼就行了,萧信不是,他要举业要登庙堂,在未来的人君面前如何表现就很重要。   不失礼只是最低要求,得当也不过算中平,只有出彩才算对得起这个突如其来的面试机会。   “你在家中是行二么?”   外厅,太子已经与萧伦走完了套路,这一声显然是问向了萧信。   许融听见萧信应声:“回殿下,是。”   很简短利落,是他一贯的语声。   “几岁开始读书?”   “八岁。”   “那也是十年寒窗了。”太子笑道,“你生在这样的人家,能不耽溺于富贵,殊为难得。”   萧信沉默了一下:“学生不敢当殿下此语。十年里,学生荒废了八年。”   太子:“……”   隔着屏风,许融都感觉到他好像惊得呆住。   罗雁风两只眼睛也瞪得圆溜溜地看过来。   许融淡定向她点头。   这瞒不了人的,萧信从前就是没用功,苏先生初见面给他下的评语是“蒙童”,“十年寒窗”这个人设,若是别人说的,当客套话认下来不要紧,出自太子之口,那一点也含糊不得。   没事时天下太平,对了景发作起来,一粒沙也能硌得人日夜合不上眼。   “二郎,”这略低一点的声音是萧伦的,他似提醒又似警告,“当着殿下,你胡说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萧信冷硬道。   他其实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对萧伦的敌意,但在这个语境下,被掩盖得合理了——他就是这样拗,这样敢言,自身性情使然,那就说不上是对兄长不恭了。   太子于此时失笑,他惊异里带了一点兴趣,道:“哦?那你这个县案首是怎么中来的?”   萧信一板一眼地道:“学生后来用功了,又拜了一位好先生。”   “是长兴侯为你延请的?”   “不是,是内子。”   许融:“……”   她想扶额。   就——也不用这么实诚。   罗雁风捂着嘴巴小声道:“哇,许姐姐,你这么厉害的吗?”   许融无奈摇头,不好说什么。   她总不能冲出去纠正。   外间在片刻的无言静默之后,终于萧伦忍无可忍道:“二郎,苏先生是父亲寻访到的。”   萧信这次认得很快:“是。”   许融眉头松开,露出一点笑意。   苏先生是萧侯爷找到的,却是由她这个内子延请的,前后两句加起来的意思就是——萧侯爷知道有好先生,也不给萧信请。   本来萧信那一句还不会叫人多想,萧侯爷是武勋,不在乎文事也没什么,偏偏萧伦补了这一句,越描越黑,等于帮着萧伦把萧侯爷这个渣爹给捶实了。   许融发现她不用太担心萧信了,他不但能自保,还会坑人,时机抓得稳准狠,自己不沾一点身,却叫对方有苦说不出。   他那一个“是”又不是反驳萧伦,是认同,萧伦总不能说他不该认同他。   萧伦显然也反应过来了,接下来一段时间,许融没再听见他说话,只听得见萧信与太子的对答。   “用功两年就够了?”太子语意里有一点玩味,“那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萧信这次的答话有一点含糊:“差不多吧。学生不敢当。”   两个回答对应两个问句,中规中矩的,但太子不知做了什么反应,之前说过话的那个内监含了笑,上前一步道:“二公子,殿下跟前回话可不兴这么含一半吐一半的,您也是大家子出身,应当知晓这个礼数呢。”   萧信终于道:“学生是去年定亲以后,才始闭门读书的。”   也就是说,这个“差不多”的意思不是太子说的两年,而是一年。   太子陡然朗笑出声。   “不愧是案首口声!”太子笑道,“孤原来小瞧了你。”   萧信躬了躬身:“学生惭愧,先生说了,学生根基太浅,如今虽然悔悟,别无他法,只有以勤补拙。学生因此在先生的教导和内子的督促下,昼夜不敢懈怠,一日掰作两日使,殿下先说两年,原也没有说错。”   太子忍不住又笑了:“你倒算得实在。”   许融:“……”   她笑不出来,是真的有点想出去捂住他的嘴了。   萧信这一段应答堪称教科书般的完美,又诚实,又谦逊,又不失少年案首该有的意气锋锐,顺道拐个弯还给太子圆了话。   老道得完全不是他在萧侯爷和萧夫人跟前的样子。   唯一的问题是,他为什么又要把她带上。   许融不得不意识到,她之前胡诌的话应该是叫他听见了,但他明知道那完全当不得真,却偏生出一股投桃报李就是要带她出场的执意。   ——世上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爱、咳嗽和贫穷。   脑子里刚冒出这句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语录,许融就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外间不知听没听见她这点动静,总之太子是注意到了萧信的二度提及,笑道:“看来你不但拜的先生好,家中也有内助之贤了。”   许融原来正要端起茶盅将喉间的痒意压下去,听闻这一句,不觉捏紧了盅身,心下隐隐有种恼人预感——没人和他说,他自己都要说,现在太子终于主动递了这个话音,那还得了。   果然,很快,她就听见萧信认真地道:“不敢有瞒殿下,学生与内子日夜不离,恩爱不移。” 第61章 急与不急   ……   许融眼神放空。   怎么讲, 就是好气又好笑。   知道他忍不住要秀,不知道他能秀这么大。   谁跟他日夜不离了——亏他敢说。   许融想着,忽然觉得手背又被戳了下, 她一转头,只见到罗雁风捧着苹果脸望她,眼神里写满羡慕。   许融干笑, 只好接受了这份羡慕,假装萧信说得一点也不错, 他们就是有这么恩爱。   心下则决定不能再由着他了, 明着摊牌不好措辞, 那侧面也该点一点他,趁着时候还来得及, 早点叫醒了他。   她回神再听时, 总算萧信编完那一句,也消停了,以太子之尊也不会多过问人家女眷,他们转而说起了苏先生, 许融顺带听了一耳朵, 倒惊了一下。   她知道苏先生学问大, 不知道他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 想做官随时有的做, 只是他当年选官后只做了两三年, 就辞了回去家乡书院了, 此后一直潜心治学, 在教书育人这个领域里,连太子也听过他的声名,点头:“确是一位名师。圣上还曾有意下旨征辟他, 听说他志不在此,才罢了。”   又向萧信道:“难怪出你这样的高徒了,你不可辜负了这份机缘,下个月府试,孤会留意出榜的名单。”   是要等着看他府试成绩的意思了。   萧信躬身:“是。”   太子似乎想起什么,淡淡地,又调侃了一句:“孤瞧你年岁尚轻,成亲也不久,子嗣之事,就不必过于着急了。”   “回殿下,学生其实不太急的,都是学生内子着急。”   许融:“……”   虽然这口锅原来就是她扣给萧信的,但被无情反扣回来,还是让她眯了眯眼。   可以啊,二公子,一边说恩爱不移,一边一口锅都不帮她分担。   太子玩味道:“是这样吗?你内眷正在里面,才听她说,已为你求了调养身体的药。你既然不急,就不要乱吃药了。”   萧信的回答来得很快:“请殿下恕学生不能从命,学生虽然不急,但倘若内子为此忧闷,为安内子之心,学生愿意吃。”   许融一愣。   罗雁风又捧起脸来了,还把眼睛闪成星星。   太子有一会没说话。   萧伦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点薄责:“二郎,殿下有命,你遵从就是了,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做什么。”   “罢了。”太子再度开口时,似乎带了一点笑意,“萧镇抚,夫妻情深之外,也有义重,你这弟弟不但有情,而且知义,比较起来,倒是孤着相了。”   许融心中一动。   她给萧信一道扣锅时没多想,只是为了增加真实性,所以扣完发现有歧义,又再往回找补。   但现在太子给萧信下这个定语,就有意思了。   吃个药而已,萧信到底吃没吃还未可知,他不过说他愿意吃而已,太子就给他拔高到了“义”的程度,是真的有这么欣赏他吗?   但先前说案首又没这么高赞誉,不过勉励一二。   如果单独回溯这个话题的语境,可以发现核心的概念已经被换掉了,即:   ——我吃药是因为我急我有病吗?   不,是因为我有情有义。   整个过程里,很难说太子和萧信的贡献谁更大一点,只能说缺一不可,明明毫无预演,却行云流水般地打了个配合,里头唯一一个多余的,是萧伦。   他训萧信,还是太子拦了回来。   许融有一些感慨,也有一点想笑,为此低了下头。   依常理,见一次太子都不容易,谁知道多个巧合撞在一块,还捡了个给太子搭梯子架桥的机会呢。   口口声声说不急,还叫人家也别急,可是到底急不急,如人饮水自有知。   许融重新抬头,目光似不经意向窗下的太子妃掠去,只见她仍旧端坐着,姣好面容却有出神之色。   作为与太子结同心之人,她应当也听出了什么。   太子妃与罗雁风不同,感知敏锐,许融在她身上的目光稍停了停,她就有所察觉,望了过来。   许融未及全然避开,就势恭谨一笑,太子妃并未见怪,只是唇角一动,也还了她一个微微的笑意。   而后启唇,向罗雁风道:“雁风,时辰不早了,你不要再在这里偷闲,该领着客人去入席了。”   罗雁风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对谈听得正起劲,被太子妃一吩咐,有点恋恋不舍,但还是“哦”了一声,站起来,向许融道:“许姐姐,我们到那边的席面上去吧。”   许融自无二话,跟随起身,向太子妃福礼告退。   将出后门之际,她隐隐听见太子又言道:“——虽然如此,你有心思,还是该多朝读书上使一使。”   而后是萧信的应声:“是。”   再之后她就听不见了,也就不知道,随后萧信与萧伦也告退了出来。   花厅里外都空旷安静下来。   太子起身,越过屏风,走向内厅。   太子妃安然不动。   内宫皆知,这位太子妃所以连圣上也赞誉有加,正因她性情里难得的一个稳字。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是男子里也少有的沉着。   但于此情此景下,太子已经近前,她仍不起身行礼,也不言语,又有一点说守礼不守礼、说僭越又算不上的奇妙了。   太子没理论,径自在她身边坐下,才笑道:“怎么回了家,气性还更大了?才跟别人有说有笑,见了孤,倒像没看见一样。”   太子妃淡淡道:“殿下言重了,妾身不敢。”   “还不肯认。”太子要抓她的手,太子妃躲了一躲,没躲掉,只得由他放到掌心把玩着,听他抱怨,“又不是孤说了你,你在母后跟前周全大方,掉过脸来,却同孤赌气,你说孤冤不冤。”   太子妃不应答,却掐了他一把掌心。   下手不算轻,太子呼痛,太子妃才转过脸来,低头看了一眼。   花厅内光线幽淡,她一时看不分明,将太子的手捧高了些,太子嗤声一笑,忽然倾身过去,抱住她在她唇上一吻。   太子妃推他:“我是无用之人,殿下不用与我白费力气,不如依母后意,择二嫔进来服侍殿下。”   “你又来了。你真愿意,为什么母后提一回,你半夜偷偷哭一回?”   太子妃怔住了,手也停了:“殿下知道——”   “孤早上起来,枕头都湿了半边,怎么不知道?”太子叹息着,握住了她的手,“莺儿,你心里苦,孤又怎么好过。”   太子妃的闺名是一个莺字,比雀儿要雅些。   太子妃不再说话,低下头去,忽然一滴泪落下来,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太子仿佛被烫了一下,他空着的一只手去扶起太子妃的下巴,想要她抬起脸来。   太子妃不肯,又闪躲起来,同时低声道:“妾身失仪了。”   “别哭了,孤有正事与你说。”   太子妃停了一下。   “宫里那些太医,开来开去都是太平方子,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难得今日得空出来,你去问一问诚安伯,家中有没有相熟的医术灵验的大夫,若有,别声张,请过来。”   太子妃略有迟疑:“有倒是有,只是,从前母亲也悄悄地拿我的脉案与他看过……他说不出个什么来。”   “只看脉案做得什么准?望闻切问,一样都沾不上,就是个神医也难下手。你叫他来,”太子说着话,渐渐附到她耳边,“别恼了,他开什么苦药,孤与你同甘共苦就是了。”   太子妃神情一震:“——殿下!”   她眼睛里顷刻间涌上了汪汪的清泪,又很快滴下,太子伸指替她拭去,笑道:“这下好了吧?孤也安安你的心,免得你再去羡慕别人的夫君。”   太子妃嘴唇微颤,又努力撑住了端庄仪态反驳:“妾身何曾羡慕了。那是雀儿胡说,殿下不要将她的孩子话放在心上。”   “太子妃,你就会跟孤口是心非,”太子微张口,咬了口她小巧的耳廓,“就像你给你妹妹改了名,不许别人叫她雀儿,偏偏你自己却不改口一样。”   “妾身只是偶尔忘了,私下叫一两声……”   ……   两个人依在窗下,好一会之后,太子妃终于轻轻推拒:“殿下不是有正事吩咐妾身去办。”   毕竟是在外面,太子没有纠缠,平了平气息,又整了整衣裳,笑着起身走了。   太子妃飞快也恢复过来,走到门边,低低向一直守在门边的丫头——实则是宫人吩咐:“去请父亲来……”   如此说了两句,宫人眼神猛然一亮:“娘娘的意思是,殿下终于愿意——?”   太子妃点了点头:“嗯,去吧。”   一个宫人飞快去了,另一个忍不住激动,红了眼圈道:“这三年,苦了娘娘……偏偏谁也不敢向殿下提起。”   寻常人家生不出孩子都只觉得是女人的问题,何况于天家。   就算知道有这个可能,明面上也决不能认。   而因为圣上自身的心结,一心一意必要个出身无暇的嫡长孙,这千钧重担,便全在罗莺这个太子妃一人身上。   宠是独一份,压力也是独一份。   再说不急,怎么可能真的不急啊。   东宫无嗣,国本都不稳。   “也许就是我这身子不争气。”太子妃吁了口气,心腹跟前,她没必要十分掩饰,道,“不论如何,若是还不成,与我个痛快也罢了。”   宫人劝慰道:“太医为娘娘问诊多次,一直都说娘娘身体无恙,只是要放开心怀。”   无恙,却怎么也没动静。   她又怎么开怀。   太子妃苦笑一声。两个人的事,只有她一人求医问药,另一个可能明明摆在那里,却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去碰触,连她也只好闷在心中疑惑。   直到今日,小妹一贯的莽莽撞撞,却像从天上为她引来了一段机缘,将每一节台阶都给太子铺得妥妥帖帖,由不得他不走下来。   想及先前一桩桩,太子妃神情既缓和下来,又渐渐加入了一点若有所思。   **   整场寿宴没有发生什么,按部就班地举办着,并无人知晓一个背着医箱的灰衣老者被从后厨房旁边的角门引入了诚安伯府中。   午后宴散,宾客们陆续告辞,许融也和萧信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她这时候早已不考虑太子和太子妃那边的事了,她很清醒,就算抱大腿现在也抱不到那么粗的,出嫁从夫,她的身份随着萧信来,一个侯府闲散庶子加案首之妻去跟太子妃娘娘交际?   未免想太多。   就算能,她也不想,身份的悬殊意味着她要付出更多的尊严跟心力,在家里睡睡觉看看花不好吗。   何必去找罪受。   至于将来,那视需求再说。   回了小院以后,她一心只在想着要怎么把萧信也点得清醒一点,这个分寸就非常难拿捏了,可能比去抱太子妃大腿还难一点——毕竟,不在她的专业范畴内啊。   而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每天心神不宁,另一边的萧信却镇定自若,在侯府与苏家之间两点一线,整个人上进奋发得不得了。   许融渐渐:“……”   怎么感觉她像个怪姐姐,天天琢磨人家。   也许萧信根本没她以为的陷得那么深,那天在诚安伯府不过各凭演技,纯看发挥而已。   连着观察了五六天,许融想说的心越来越淡了。   算了吧,还是拖着,再拖一拖,这事就没了。   他们还是愉快的合作关系。   就在这时,一位背着医箱的灰衣老者前来求见许融。   许融听了红榴的传话,颇有点莫名——她这小院没人生病,也没叫大夫,但因闲着,还是让把人请了进来。   做人一般不要得罪大夫。   这是她前世的生存经验。   与灰衣老者同来的还有一位中年妇人,妇人衣着不显,地位倒仿佛还比老者高些,先进了门,屈一屈膝行礼:“奴奉太子妃命来。”   许融吃了一惊,忙让人看座,却仍不知她的来意,一边让人上茶,一边探问。   中年妇人坐了半边椅子,神态庄重,道:“吉安侯夫人曾为您自外面求了几张方子是吗?”   许融点头。   “这就是了。”因接下来传的是太子妃的话,妇人又站起来,道:“娘娘有言,诊病还需大夫亲自看视过才好,外面求的方子即便不错,不一定合用,娘娘因此为您荐来这一位于大夫。”   许融跟着站起来,脑袋少有地有点空白:“……”   妇人的话还没传完,跟着问道:“不知府上二公子在吗?娘娘谕言,是要传与两位的。”   许融困难地道:“——在,倒是在的。”   妇人有些欣然:“那就请二公子一并出来吧。”   东次间的帘子于此时一动,是萧信终于听见动静与他有关,自己走了出来。   他正推敲一篇文章的用词,心神犹在里面,没十分听清妇人的说话,出来了看一看妇人,又看一看老者,最终看向许融。   等着她给解释的意思。   许融很想望天。   她真的不想抱大腿,但这位太子妃娘娘,为人也太实在了啊。 第62章 诊脉   许融最终把萧信拉到一边, 花了一点时间小声向他解释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要避开那妇人,是防着萧信如果不愿,还有空档想个说辞回绝掉。   萧信听完了, 表情像有一点醒神,道:“哦。”   然后他就在堂屋坐下,自己捋了袖子露出手腕来——手掌下边缘处还有一点磨蹭到的墨迹, 向灰衣老者道:“有劳。”   那老者倒愣了一下,才忙跟着坐下, 替他把起脉来。   中年妇人没有继续留着, 而是主动退远了些, 只是屋舍窄,她这一退就只有退向了屋外, 许融见她是不欲旁听诊断的意思, 心道怪不得太子妃有贤名,使出来的人这份分寸就难得,便示意白芙。   白芙会意跟过去请妇人至隔壁喝茶。   许融则排队等诊脉。   她心境轻松,这件事虽然来得突然, 但除了刚穿来那段时间, 她身体一向健康, 快一年下来连场风寒也没得, 现在就不过走个过场而已, 至于萧信, 他也没有病弱倾向, 且不像她曾摔过, 更不会有问题了——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老者表情渐渐凝重。   不、不会吧——?   “请爷换一只手。”老者微微欠身。   萧信换了左手上去,他没在意什么,只是察觉到许融目光, 抬头跟她对了一眼,然后——   “我没事。”他恼了。   “嗯?嗯。”许融连忙把目中的震惊收敛了些,但心中禁不住乱想。   她看过好一阵子大夫的,真没事,用不着这么诊来诊去,比如她后期将痊愈时,大夫只就着她的脉听了一两分钟就罢了,病家的脉象各式各样,康健常人的都差不多,好不好,一试就知道了。   就到她那个时代,也差不多,常有人抱怨医生态度差,但医生时间宝贵,态度越漠然看诊越快越表示没大事,倘若慢条斯理地嘘寒问暖问饮食起来,那反而要当心了。   “不知爷一向起居如何?”   许融心里猛地一咯噔。   怕什么来什么。   “如常。”萧信道。   这回答太宽泛,老者进一步细致问道:“几时起?几时歇?日用膳食如何?”   “大约卯初,子初,饮食——”萧信顿了顿,还是道,“如常。”   老者仰脸沉吟了一会,再度问道:“卯初到子初——约三个时辰,爷这三个时辰可都睡实了吗?”   萧信没有立即回答。   说是子初,哪里就能丢下书本立刻安睡了,总得将笔墨简单收拾,上床以后那文章也免不了还在心里徘徊一二,真到入眠,差不多就是凌晨了。   老者将他的脸色望了一望,便明白了,摇头道:“爷若能清洁精神,沾枕即眠,一日只睡这三个时辰也还不妨,若躺倒以后仍旧不舍诗书,乃至梦中作文,那就耗神太过了。在下观爷的脉象,已略有气虚之症,爷如今年轻,还不妨,但如长此以往,必然损伤元气,乃至血气两亏,都不无可能。”   许融与萧信一起听完。   萧信:“哦。多谢。”   他就站起来,要把位置让给许融。   许融震惊了,抬手把他拽得重新坐下,对着他质问:“你做什么去?大夫都说你虚了,你就‘哦’?!”   萧信表情终于变了,变动还很明显:“我没虚。大夫说了不妨。”   “你还这么大意,今天不虚,明天也要虚掉!”   许融气极了——她本来还没有这么生出火气,只是惊,不料他把自己搞成这样,还敢头铁跟她嘴硬,她的惊就全转成了怒,这怒不但有对他的,也有对自己的,萧信的苦读她全部看在眼里,却没想过他在其中耗费了多少心力,他固然有天赋,然而起步晚的短板也太明显了,要追上与他一般的读书人且还要跑到前面去,得有多么难?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八个字说起来简单,真要做到,献祭的是心头精血。   “咳。”老者干咳了一声,他年长见识多,病家和病家家属当着他这个大夫怼起来的场面不稀奇,他口气仍然淡定,“这位奶奶说得对,小病不以为然,必然拖成大病,爷不可不留神啊。”   萧信沉默片刻后道:“我知道了。”   许融压了一下心绪,请教大夫:“他还有别的问题吗?”   萧信脸色有点变,又忍不住道:“我没有——”   总算老者摇头:“奶奶不必忧虑,爷根基底子是好的,只是煎熬太过了些,接下来若能张弛有度,调理过来就好了。”   许融本来要点头,听他提到“底子”一词,忽又想起来,忙道:“老先生,二公子生下来是早产,他根基果然没事吗?”   老者讶然:“是吗?在下学浅,未看出来。”捋了把胡须,又将萧信的脸色打量了一下,“如此的话,爷算调养得不错了,只不可大意,更要保重才是。”   这时代好好生下来的足月儿都不一定养得活,别说早产的了,所以大夫有此语。   许融代为应声:“老先生的嘱咐,我们记下了。”又请教,“二公子这症候可需开方抓药?”   老者想了想:“在下开一副补元气的罢,二公子若愿意吃,就吃七天一个疗程,若不愿意吃,也无妨,要紧的是俭省精神,放松胸怀,若能做到,倒比吃药还强些。”   许融再度点头,一一都记下。   然后才轮着她诊脉。   果然,到她就很快,老者为谨慎见,也将她左右腕脉都诊过,耗费的不过只诊萧信一只手的时间,一会之久就收了手:“奶奶气血完足,十分康健。”   当然了,她的睡眠时间快是萧信的两倍,日常也不操心,嫁过来至今,就正经生了今日这一回气,这身子要还不好,没天理了。   许融起身,萧信这次总算自觉了点,将老者请到东次间里去写方子,许融则将中年妇人重新请过来,聊了几句,言语里得知她姓金,因资历老,且在太子妃身边服侍,宫中人皆以“姑姑”相称。   金姑姑没有久留,待老者写完药方后,就随着一道告辞了,许融一人封了一个红包,老者出诊要诊金,自然收了,金姑姑略有推辞,许融含笑又塞了一回,她便也收了,态度更和气了些,也不去见长兴侯府其余人,径直出府门回东宫缴差。   这个时辰,太子妃与太子午歇刚起,太子欲要出门,见她请见,知道她去做什么的,脚步又停了停。   太子妃坐在妆台前示意:“说吧,可还顺利吗?”   金姑姑福身道:“娘娘的吩咐,自然是顺利的,萧家那位二公子与二奶奶皆十分感念娘娘的仁慈厚爱。”   太子淡淡道:“那诊得如何?”   金姑姑的口气不觉放得更恭敬了些——做下人的,体察主子脸色是最基本的基本功,打那日从诚安伯寿宴回来起,太子就似心有不悦,虽然面上没怎么显露,那份心绪上的烦躁自举手投足里透了出来,东宫上下的气氛因此都肃然了些。   金姑姑心中隐有猜测,但即使知道猜得不错,她也一字不敢流露,只老实道:“回殿下,奴婢去时,娘娘嘱咐了,不令奴婢旁听诊断,免得一番好意反使人尴尬。”   太子脸色更淡,抬步要走。   “但——”金姑姑自觉回话不得太子心意,一慌,忙道,“但奴婢回避在隔壁时,隐隐听得堂屋有争执声,待奴婢回来,见到那位二奶奶眉间也像有些未消的怒色,于大夫则由萧家的二公子陪着写方子,想来——不知哪一位,是诊出了些不妥的。”   一旁的太子妃想阻止,无奈金姑姑话太快,她没阻止得及,只好待她说完,无奈地叹了口气:“叫你回避了,你又说人家的私事做什么。”   金姑姑懦懦道:“娘娘,是奴婢多嘴了,只是奴婢想,殿下也是一番关切的好意。”   “不错,孤不过听一听,又不会告诉旁人去。”   太子不急着走了,倒回来,到太子妃身边,将正为太子妃服侍钗环的一个宫人挥退,自己在妆台上望了望,捡起一支凤钗来,往太子妃头上比划,边笑道:“太子妃,你使出去的人老实,说不知是哪一位,你聪慧远胜过她,你猜,是哪一位?”   太子妃起先端坐不动:“妾身不知。”   但见太子不依不饶,要将那支凤钗为她插进发髻里——没插得成,倒快把她刚梳好的发髻搅乱了,伸手去夺,太子举高了手,她又夺不到,只得道;“——不生气的那一个!好了,殿下,妇人家的东西,你又不会,偏在这里闹什么。”   太子方把凤钗丢回了妆台上,却仍不走,高大的身形俯下来,把脑袋伏到太子妃肩上,低声道:“是啊,有问题的人,哪里还好意思生气。”   太子妃隐有笑意。   太子道:“莺儿,你笑孤。你是不是想说,只有孤这个不讲道理的?”   太子妃抬手,轻轻摸他的脸,摇头道:“殿下,妾身只想说,妾身与殿下荣辱一体,谁笑殿下,妾身也不会笑。”   “那你笑什么?”   “妾身为殿下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太子妃说着,微微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声音变得极低极柔,“于大夫说了……殿下并不要紧,调养得顺利,也许明年,妾身就能为殿下孕育一位小殿下了。”   太子随同她看下去,目光也变得柔软了,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悠然:“那个小案首,孤现在倒想看看他的脸色,叫他跟孤放大话。”   太子妃这次不认同了:“殿下为储君,当为万民表率,怎可笑话自己的子民。”   “谁笑话他,孤岂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孤不过是——”   太子没说完,自己摇头失笑了起来。 第63章 这一点甜润在舌尖,是他……   送走了大夫, 许融就吩咐人去抓药。   萧信想反对,但许融压根不管他也不看他,转头就去暖阁了, 他自己闷闷站了一会,只好也回了东次间。   案上还摊着他作到一半的一篇文章,他提起笔来, 要继续写,但脑子里有些乱, 丝缕的情绪游散着, 不算繁杂, 却搅得他集中不了注意力,不但不知底下要写什么, 连之前写的也看不进去。   她是不是生气了?   是, 这不用怀疑。   认识这么久,他第一次见她从唇边到眼底都完全失去笑意,还不顾体面,当着大夫的面就与他争执起来。   她身上本当永远有一种不疾不徐的慵懒风度, 像春日吹过庭院的风, 又像秋日凉爽的天空, 阔朗安适, 令人安宁。   现在都没有了。   啪嗒。   手腕悬停的时间久了, 一滴墨直坠下来, 晕染了他笔下已写满大半的宣纸。   萧信低头, 皱了下眉, 将污了的纸放到一边去,另拿过一张新的来,想誊抄, 才抄了一行,又觉得这篇写得干巴枯瘦,破题也破得陡峭,索性丢下笔,将两张纸一起揉了。   这是他的缺陷,苏先生再三提点过,八股文风要端正正大,才不易出错,锐气太重,就容易叫考官压下去。   他相当一部分精力花在改造这上面,但偶一闪神,仍会有属于他本性的那部分跑出来。   他的本性……   就是既不端正,也不正大的。   比如此刻。   萧信勾一勾唇。他知道她生气了,但他仍旧笑得出来。   且是由心发出的愉悦。   她一定不知道他有这么坏。   他还不想改。   怎么改得了。   文风可以伪装,心情伪装不了,这一点甜润在舌尖,是他的全部也是他的仅有。   ……   好一会之后,萧信终于铺开一张新纸,从头又构思起来。   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却是顺畅许多,一篇文从破题到结尾几乎一气呵成,写完了再审视一遍,他自己也有淡淡的满意。   “二公子。”   帘外适时传来声音,跟着帘子被掀开,许融端着一个小碗走了进来。   萧信一望便知那是什么,很想说他不需要,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你让丫头送来就是了。”   许融将碗放到他书案上,才道:“丫头送来,二公子也一定喝吗?”   她一点也不客气,直接把话点明。   萧信无话可答,慢吞吞伸手去拿那碗药。   触手半温,是已经放置过一阵子的。   “二公子,你这么大了,”许融见他拿到手里又不动弹,催他,“难道还怕苦?”   萧信瞪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汁。   苦是真的不怕,药也是真的不想喝。   “我没事——”他试图再挣扎一下。   什么气虚,完全没有觉得,他每日精神都好得很。   他坐着,许融站着,居高临下瞥他一眼,很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生出些许无奈来:还挺要面子,不想承认虚,就药也不肯吃。   她有点没办法,说不出真的重话来——有没有用且不说,他因苦读而伤了元气,现在算是半个病人,她难道还能跟病人计较吗。   见他仍在磨蹭,她只好道:“二公子,你在太子殿下跟前说的话原来都不作数吗?”   但倘若内子为此忧闷——   不用完全回忆,萧信低头,将大半碗药汁一饮而尽。   许融:“……”   她惊了一下。   就也没想到这么爽快。   她自己吃药都得好一阵子,知道长痛不如短痛一口气喝下去最好,但是太苦,真咽不下去,喝完了还得躺枕上缓一会,感觉灵魂都要苦出窍。   萧信已经把碗递回给她,表情平静,示意她接。   许融迟迟疑疑地,一手接碗,另一手把一颗藏好的蜜饯递出去,总觉得她有点多余准备。   还有点后悔,早知他没这么难劝,就不提那日的话了。   萧信怔了一下,而后倒没说什么,从她手心里拿起蜜饯,塞到嘴里,脸颊就小小鼓起一块。   他抬头看许融,许融松了口气,那点后悔没了,见他的样子又有点心软,差点要伸手摸他的脑袋,想及目前微妙尴尬的关系,及时忍住,端着空碗转身出去。   萧信望着她的背影,拿舌尖把那颗蜜饯拨弄得换了个边,清甜果香溢满口腔,渐渐把药汁的苦涩全盖了过去。   帘子晃动停止,他转回头来,一边含着蜜饯,一边又看着苏先生给他开列的另一个题目,想起新的破题来。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天色渐渐昏暗,至晚间,萧信出来吃了饭,又要回去,却被拦住。   “二公子,我们谈一谈。”许融很正经地向他道。   萧信随她到了暖阁。   他不知许融要说什么,坐下等她开口,许融却没立即说话,而是从炕头的立柜里取出一张纸来,递给他。   萧信低头看去。   是一张有点奇怪的纸,打了横平竖直的几道格子,格子里挨个列着——   辰初-辰中:起身,洗漱,早膳。   辰中-午初:读书。   午中-未中:午膳,午歇。   未中-申末:读书。   酉初-酉末:晚膳,洗漱。   戌初-戌末:读书   亥初以后:就寝。   萧信:“……”   许融为他解释:“二公子,这是我给你拟的作息表,你以后就按此起居。”   萧信缓缓抬头,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纸,目光最终回到她脸上,这一出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有许多想说的话,但一时之间,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融以为他有意见,严肃地向他道:“二公子,我充分考虑过了,一天里你有四个时辰的读书时间,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足够了,先如此试行一个月。一个月以后,如果于大夫说你的元气补回来了,你想更改,那到时再说,眼下就这样吧。”   萧信沉默,好一会之后,他轻声道:“我真的没事。”   就算有,也只是一点点,不必要这么郑重对待。   许融想叹气,她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去管他是很为难的,按照她的预期计划,回来以后就算不去点醒他,也要适当疏远才是,谁知道太子妃歪打正着,真的把他诊出了病来。   如果是陌生人,她没有这么多善心挥洒,她自己就是社畜过来,过劳算是什么事?她直接过劳穿了。   但萧信对她来说不是陌生人了。   曾经的遭遇便以另一种形式给她敲了警钟,正因为她知道过劳的危害,眼下才不能看着萧信不当回事。   “二公子,来日方长,你只是歇这一个月,耽误不着什么。”她只能坚持劝他。   萧信却比她更坚持,摇头:“下个月,是府试。”   他言简意赅,许融瞬间一怔——她拟作息表的时候居然忘了。   这一个月好巧不巧,偏偏卡在府试之前,难怪他再三地不肯让步了。   许融有所犹豫起来,府试在即,别的学生一定都在日夜冲刺,她叫萧信停下来,损失不言而喻。   明面上是停一个月,实际可能是一年。府试一年一次,这一科考不中,就只有等到明年去了。   而这还是最简单的计算,因为后面的院试是三年两次,跟着顺延,明年考不成,只能延到后年,后年不一定有,那说不定是大后年——   人生又有几个明年和后年。   更重要的是,他延的不只是他的时间,也是她的。   萧信站起身来,他虽然不准备照做,还是把作息表拿上了,整齐叠了两叠,道:“那我过去了。”   许融心乱如麻,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下意识伸手拦他:“你等一等。”   萧信站住不动。   他眼神幽深了一点,像单纯等待,又像有所期待。   许融挣扎着,终于仰起头来,望着他,道:“二公子,我还是觉得,缓一缓吧。”   她补充着安慰他,“只是少学一些时间,不一定就耽误了这科。”   萧信却好像还拧着,问她:“如果我没考中,就是耽误了呢?”   “那就明年再战。”许融打起精神来,已经做了决定,她也想轻松一点,说服他也说服自己,道,“府试年年都有,身体只有一个。我听说童生试还好,到乡试要关进去好几天的,没个好身体,在里面撑都撑不下来。”   萧信道:“嗯。”   “……?”许融愣了,她惊讶地乃至站了起来,“二公子,你答应了?”   当然这是好事——但这什么情况,总觉得胜利的果实一下子也来得太轻易了。   萧信肯定地再度道:“嗯,我答应了。”   说完他甚至露出些笑意,出去的脚步也不掩饰地轻快。   许融莫名其妙坐了一会儿,不知道哪句话对了他的脉,想一阵想不出来,只得放弃,叫人抬水进来沐浴。   **   亥时。   萧信伏案。   他十分冷静且有精神。   休息还是不休息,利在哪一边,非常明确的事,她选了他,没选利。   这就足够了。   至于答应下来的话,他看一眼贴在桌角那张四四方方的作息表,天天看一下就够了,他觉得比药管用。   ——说到底,他觉得他不虚。   烛光闪了一闪,是燃得太久了,他摸到小银剪,预备把上面多余的烛芯剪掉,静夜里,忽然听见帘外有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很轻,因这夜才显得清晰,萧信不以为意,当是哪个晚睡的丫头,但又有点不妙的预感,因为那脚步声目标明确,就是向着这边而来。   丫头们被许融教得很好,不经他传唤,一般是从来不进他屋子打搅他读书的。   唯一一个不听话的翠庭已经被撵走了。   所以——   一只纤细手腕掀开帘子,披件单衣的许融踱步进来,双手环胸,没走近他,只是靠在帘侧墙上,似笑非笑,隐有薄怒:“二公子,你就是这么答应我的?”   她都睡下了,还是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他前后两个态度差得有点远,果然。   萧信:“……”   他持银剪的手慌乱里一动,咔嚓一声,不小心把烛火直接剪灭了。   屋里一下暗下来。   萧信视线陡然陷入黑暗,他看不见许融,但许融从外面暗的地方走过来,借着窗外淡淡明月银辉,仍是看得见他的,她一字字道:“二公子,只有作息表看来是不够的,从今日起,请你跟我过来,到暖阁里住吧。” 第64章 一点小意外   “二奶奶, 二奶奶,快醒醒——”   清晨,许融被白芙从睡梦中推醒。   她眼睛半睁半闭了一下, 以直觉感知出现在时辰还早,便安心地又闭上了,应答的声音拖得低而缓:“什么事?”   “二公子不见了。”白芙很慌, “我打了水来,请二公子洗漱, 在书房外面唤了好几声, 二公子没有出来, 也没有说话,我觉得有些奇怪, 就进去看了看, 谁知里面空无一人,床铺整整齐齐的,桌上的书本笔墨却都摊着,没收拾。”   像是一个大活人凭空从屋里消失了, 她怎么不吓了一跳, 忙忙地就过来找许融了。   “哦……”   白芙看她不当回事, 朦胧地又要睡过去, 忙又推她, “二奶奶!”   “……”   许融终于被她推醒了, 揉了揉眼, 半坐起来, “二公子没丢,在暖阁里。”   白芙:“啊?”   她下意识退出床铺往暖阁的方向看去,那边萧信听见动静, 已经穿好衣裳,正走出来。   她又吓了一跳:“二、二公子。”   许融一听又醒了三分,道:“他起来了?什么时辰了?”   “卯初。”   白芙答道,萧信一般都是这个时候起来的,丫头们也是掐着点去为他预备琐事。   许融听完随即探出身去,叫萧信:“二公子。”   她拉了帐子,将大半个身子都包在里面,萧信与她又隔了一段距离,基本只看得见她一张淡粉的脸,但她没察觉中衣领口睡得松散开来,露出莹白纤巧的锁骨,萧信只看了一眼,随即别过头去。   他不看许融,许融却一直看着他。   两个人一时都不说话。   白芙:“……”   她有点懵,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下意识也闭了嘴。   微明晨光里,终于萧信撑不住先动了,他一步步退回了暖阁里,里面一阵细微的窸窣声,而后就没了动静。   许融才满意地把脑袋缩回去,打了个哈欠,倒头又睡下。   白芙忍不住了,忙又探进去,小声问道:“二奶奶,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起来了吗?怎么又回去了?我要不要请他洗漱?”   她一肚子疑问,只觉得都问不过来。   许融闭着眼睛,一个一个回答她:“我昨晚叫过来的,他不听医嘱。现在不用管他,等辰初再来,以后一个月也都是这个时辰。”   白芙呆呆地消化了一会,明白过来了,一喜,忙又道:“那以后二公子都睡在这边吗?”   许融:“嗯。”   刚才萧信又不听话,他的信用在她这里已经耗尽,除了把他按在眼皮底下看着,她不会再作别的打算。   白芙安心地欢喜起来了,她没那么关注萧信的学业问题,姑爷上进固然是好,但对她这样关在后宅的丫头来说,萧信哪怕考个状元回来,也不抵和许融琴瑟和鸣,打从成亲以来,萧信进卧房的次数一直很少,她心里其实着急,但姑爷忙的是正经事,她也不好说什么。   现在就好了,暖阁本来就是卧房分出去的,两边只有一排槅扇挡着,声音吐息都相闻,不像东次间那边,跟卧房中间隔了一整间堂屋,萧信长期睡在那边,是名副其实的分居。   白芙想着,又有一点奇怪,道:“二奶奶,那何不让二公子过来睡就是了,何必还在暖阁里。”   “我睡得早,”许融敷衍她,“二公子怕吵着我,再者,他晚上看书也要清静。”   理由不算充分,说服白芙够了——毕竟比从前进步多了嘛,一大间屋子里呆着,想亲近总是容易得多。   她就高高兴兴地出去了,把丫头们召到一起,先说了一下这个事情,免得她们回头发现再也大惊小怪的。   丫头们都点头应声,红榴常常出去乱逛,听的闲话多,懂得就也比青枣多,嘻嘻笑道:“白芙姐姐,那我们是不是就能很快有小主子了?”   白芙的思路本来还没这么广,一听,不由畅想了一下,点头:“应该是快了。”   丫头们如何在外面发挥想象力,许融一概不知,她踏踏实实地又睡了大半个时辰,才醒过来。   离她惯常起身的时辰还差一刻钟,白芙没有进来,她也没唤,自己起来把衣裳穿好,看一眼暖阁,见还静悄悄的,她有点疑心萧信是不是又趁她睡着跑掉了,放轻了脚步过去将帘子掀开条缝。   萧信合衣躺在炕上,半边薄被搭在身上,眼睛闭着,睡得正熟。   许融意外又觉情理之中,这个年纪,真给睡的时间,哪有不渴睡的。   他衣着都整齐,她就也不觉得有什么要避讳,进去唤他:“二公子,起来了。”   萧信呼吸悠长,动也不动。   许融走近两步,又唤了一声,萧信眉头皱了皱,似乎有所觉,却没理会她,而是翻了个身,把后脑勺冲向她,继续睡了。   许融失笑,只得直接走到炕边,俯身去推了推他的肩,再度叫道:“二公子,起来读书了。”   大概是“读书”两个字触到了萧信的神经,他眼皮颤了颤,一个翻身又翻回来,像是想起床,又像是仍想睡,许融只见到他睫毛颤来动去,像一对小扇子。   以前还没发现他睫毛这么长。   许融再看了眼,就发现他脸颊也有点鼓——可能是侧卧的姿势压到了,也可能收拾了姜嫂子后,厨房的伙食跟上了,他确实长了点肉,但下巴还是尖的。   许融忍了忍,又忍了忍,没忍住,伸手去戳了下,口里一本正经地继续唤:“二公子,辰时了,太阳都出来了——”   她卡住,因为她那根手指忽然被攥住。   许融惊了一下,但没慌,这点坏事抵赖很容易,谁知萧信居然仍没睁眼,大约缺觉确实缺得狠了又怕她再骚扰他,再度翻身闪躲,问题是,他翻身的同时没松手,许融没防备,直接被拉得倾倒下去,压在了他身上。   萧信:“……”   他终于被压醒了。   睁开眼。   许融跟他对视,有点心虚地笑了笑。   萧信:“……”   这个距离太近,他几乎能从她清澈的瞳仁里看见他的倒影,他怔了下,又觉得自己还没醒了。   这个梦很好。   他要继续做下去。   他重新闭上眼,片刻后即觉得不对——因为闭上以后只有一片黑暗。   他又睁眼。   许融被他逗笑了,连这姿势的尴尬都消了一半,一边挣脱一边笑道:“二公子,别赖床了,起来了。”   萧信手掌慢慢松开,他终于清醒了。   许融得以直起身来,甩着被攥到有点发麻的手指,要退出去让他整理一下仪容。   “你——”萧信自身后叫住她,声音微哑。   许融回身:“嗯?”   萧信抿了下唇,又顿了顿,才道:“我是不是对你无礼了?”   许融摆手:“没有。”   她先按捺不住手痒的,再说,一点小意外,算得上什么。   她自然地转身出去了,萧信坐起来,愣了片刻,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边那一半臂膀。   也有点发麻,那种柔软的接触好像还在,连同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馨香,让他又呆坐了好一会,才真的起身下炕。   白日读书,萧信仍过去东次间那边,他顺从了许融的安排,没再提出过异议,且跟苏先生都讲好了,轮到日子时,会晚一点过去。   有点出乎许融意料,苏先生并没什么意见,且回话:“你松松弦也好,总绷这么紧,仔细哪天崩断了。”   先生都这么说了,作息表的实行更加理所当然,算是扫平了一切障碍。   ……实则不然。   烦恼的渐渐变成了许融自己。   她默默地有点后悔了。   做决定的时候,她自觉已经考虑全面,卧房与暖阁虽近,但在空间上仍是隔开了的,且萧信定期也要来应个卯睡一下,如今不过从偶尔变成每天而已,差别不大。   理想简单美好,现实磕磕绊绊。   从前萧信来睡,他起得早,等许融醒来时,他早已连被子都叠好走了,她蛮可以悠闲地起床穿衣,又或是先倒杯茶,晃悠一圈喝了再穿,无人相扰。   现在就不一样了,萧信晨间的作息被迫和她调整到了同步,他要是像开始赖床还好些,但他适应能力惊人,有个三四天以后就也固定在辰初起来了,许融开始不知道,披头散发只着单衣起来端着茶盅在屋里晃悠,忽然暖阁帘子掀开,她和萧信面面相觑。   许融僵硬地、缓缓低头,还好,该遮的都遮住了。   她再抬头时,那边帘子已经放下了,萧信的声音忍耐着传出来:“……我不是有意的,我听到你起来了。”   还走了好一会,脚步声轻巧悠闲,他哪里知道她居然是这样。   许融强撑着道:“没什么,是我不当心。”   这算是第二个小意外。   没完。   还有。   又过两三天,她吸取了教训,衣着整齐地穿好了才下床,谁知撞见萧信手里抱着一条细棉裤子往外走,本来也没有什么,她没多想,还上去打招呼:“二公子早——”   却见萧信脸色一变,没应她不说,还几乎是以夺门而出的姿势跑了。   许融:“……”   她费力地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却实在无法不多想。   该换的衣裳,昨晚沐浴时就该换下去了,一大早的又换什么。   她只能尽量清空记忆,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哪知后来白芙悄悄又困惑地向她道:“二公子怎么自己洗了条裤子,我要过来,他还不许。”   许融:“……”   萧信虽然许多事都亲力亲为,毕竟公子身份,没到自己洗衣裳的地步,他的衣裳一直也是丫头们拿去洗的。   从前都可以,没道理今天不行。除非今天出了不一样的状况。   ……他从前没这个状况,大概是因为一个人住着,有需求,就手解决掉了。   现在中午晚上都被她拘来,他腾不出空,每日读书的时间已经少了,总不能大白天地再那什么。   于是就……那什么了。   逻辑合理,因果完整。   问题是——   她分析这个做什么啊!   许融无语长叹。   日子这么磕绊地过着,终于,在她的纠结里,府试来临了。 第65章 府试   八月二十日。   时近深秋, 晨间空气变得沁凉起来,似许融这般有点畏寒的,已经要换上夹衣才能出门。   萧信则仍是一件单袍, 墨青色,头戴儒巾,足蹬乌靴, 干净利落。   他是武勋世家里出来的,与那些普通读书人到底有些不一样, 不论身段还是气质都更为简练。   今日是府试第一场, 整个北院都起得格外早, 许融忍住困意,亲手将检查过数遍的考篮递出去。   萧信接了过去。   许融斟酌了一下, 上次送萧信出门, 她说的是“马到功成”,这次情形特殊,她固然希望萧信考中,可不想给他那么大压力。   毕竟, 缓一缓的决定是她做的, 她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二公子, ”她望着他, 最终道, “尽人事听天命, 来日方长。”   萧信点一点头, 没多啰嗦, 转头去了。   丫头们当着他的面不敢说什么,等他走后,白芙陪着许融往回走, 忍不住道:“二奶奶,二公子这次是不是——?”   “不知道。”许融摇头。   说是这么说,她已经说服自己做好他考不取的心理准备了,倘若果然如此,那也不必气馁。   红榴跟在旁边——她是顺便出来看哥哥的,她哥哥跟着萧信一起去府衙听使唤。   “二奶奶,”此时她接话道,“我觉得二公子一定能考中,才不会像那些人说的呢。”   许融顺手摸了下她的脑袋,一笑。   她知道红榴的话是什么意思。   萧信生病吃药的事,府里渐渐都知道了,这光明正大,本来也没什么好隐瞒,韦氏吓得不轻,忙忙来看了一回,萧信看上去好好的,也与她说了无事,她不放心,仍是絮絮地问着,直到后来知道他的起居全被许融接管了,强制规定了他的休息时间,她才一下子松了口气:“这就好了,二郎,你就缺个人这么管着你,我从前说话,你总不听,幸亏二奶奶厉害——”   觉得失言,她忙住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了。   可旁人并不像韦氏这么心善和软。   “二公子命真不好,偏偏在考试前生了病……”   “可不是,你觉得二公子还能考中吗?”   “当然没指望了,二公子就算比我们想的厉害了一点,又不是文曲星下凡,哪能厉害到这个地步。”   “但听说二公子还要去考呢。”   “撞运气呗,说不定撞中了呢——”   诸如此类的话语,不用红榴回来传给她,她也知道。   她知道,就意味着萧信也知道,毕竟他们现在很多时间都捆在了一起。   但许融留意观察过,她没见到萧信对此有任何反应。   他冷漠而行色匆匆地穿梭在苏家与北院之间,北院之外的长兴侯府偌大一座府邸,对他来说竟渐渐淡去——就像个背景一样。   旁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再像从前那么能影响到他。   许融隐有所悟,这状况认真算起来,是从萧信中案首以后开始的,侯府再大,大不过外面广阔的天地,伸指触及以后,回头再来看,宅院里这些事就算不上什么了。   许融当然更不在意,她没这么闲,一个个揪着嘴碎的下人计较,何况,她心知肚明,下人不是根源。   根源在明知而依然纵容的萧夫人,当然萧侯爷也有份——不过他事实上知不知道,许融很存疑,萧伦这个嫡长子他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别说萧信了。   一路有的没的想了一阵,就来到了正院。   早是早了点,不过许融不想来回倒腾了,打算请完安再回去补眠。   她近两个月来请安,萧夫人都是独自坐着,背后少了门神一样的常姝音,这是因为常姝音月份浅,萧夫人对子嗣还是看重的,将她的请安一概免了,也不要她跟在身边见习理家。   许融因此也有阵子没见到她了。   今日不同,她一迈进院门,正见到常姝音在丫头的搀扶下,往堂屋里走。   “二奶奶来了。”   丫头的通报声让常姝音的脚步在门槛边顿住,转过身来。   按日子算,她的孕期该有四个月了,不多也不少,没有十分显怀,但腰腹部的衣裳看得出显得紧绷。   许融在台阶下就停住了步子。   没别的,她怕常姝音万一崴了脚什么的,碰瓷她。   常姝音不知领没领会到她的避嫌,只仍把端庄架势摆着,向她点点头,转回身先进去了。   许融慢吞吞地跟着进去。   她算沾了常姝音的光,本来她这么早堵到门上来,萧夫人未必耐烦见她,说不定得等一会,但萧夫人舍得叫她等,舍不得叫常姝音肚子里的长孙(女)等,就一并叫进来了。   进去了,萧夫人也没空理她,紧着先问常姝音:“叫你只管歇着,怎么今儿又过来了?”   一边让丫头看座。   常姝音在丫头的搀扶下坐下,抿嘴笑道:“我知道太太体恤我,只是,我也不能总偷懒,也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太太的忙。”   “哪有什么要你忙的?”萧夫人不容置疑,“你好好养胎,为伦儿诞育子嗣,就是有功了。”   常姝音先应了一声,又道:“太医月月都来诊脉,一直说脉象平稳。我才想着,我一个人呆在屋里也是闷着,不如来陪太太说说话了。”   萧夫人点头,看上去对于长媳的恭顺很满意,然后道:“你来的正好,我也正有一件事想与你说。”   常姝音忙陪笑欠身等待——她等到了两个姿容俏美的丫头。   “你如今身子重了,伦儿虽然稳重,毕竟年轻,保不准他一时再混闹你,这两个丫头是我替伦儿挑下的,我原要叫伦儿来说,你来了,就更好了,就由你领回去罢,也显你的气量。”   许融:“……”   什么见鬼的气量。   她去看常姝音,以常姝音之能忍吞声,这时的脸色也僵住了。   “这两个丫头,都是在我身边服侍了好几年的,”萧夫人加重了语气,“性情都和顺懂事,我挑下已有一阵子了,只是一直没抽出空来说。”   言下之意,现在才叫常姝音领回去已是宽宏了。   常姝音终于开口,声音一下子干涩:“太太,世子自升职以后,公务更忙,这阵子都不大在家,恐怕无心——”   “伦儿忙,你做妻子的才要多体谅他。”萧夫人盯着她,“该想的,也要替他想到。”   许融在心里默默补足:包括妻子孕期时的小妾。   在萧夫人的压力之下,常姝音长久地沉默着,直到门外传来通报,萧珊等人也来了,她无法再拖延下去,而抵抗又是办不到的,最终还是领上那两个丫头走了。   脚步比来时沉重了两倍不止。   许融请安完成跟着溜了,她由头至尾只说了一句“给太太请安”,后头就莫名看戏吃瓜起来。   瓜有点馊,像放了几百年的,吃起来也没意思,她回去就抛到了脑后,满心里又回到了正事上。   萧信到底考得怎么样。   说是未虑胜、先虑败,她的心理建设也确实做好了,确保即使萧信榜上无名,也不给他任何失望颜色,但——   人的欲望嘛,是控制不住的。   或者换个说法,梦想总是要有的。   知道可能不大,还是忍不住要去想一想。   她就这么七上八下想了一天,终于晚间时,萧信考完回来了。   他今日考的是第一场。   府试与县试的流程大致相同,不过场数要少些,一共三场,此外也是第一场最重要,第一场取中的,后面就可去可不去了。   但另一方面,与县试报名的人数相比,府试足足翻了三倍。   这不难理解,府试的考生虽然被之前的县试筛下去一大波,但由一个县变成两个县,且不但有之前六月里应届的,还有往年所有考中县试而未过府试的往届生,都挤来考,这部分的人数跟竞争就很大了。   所以许融打听以后,以为这科希望可能不大。   她打量着萧信的脸色。   看不出什么来。他在学业上从来就是闷头苦学型,县案首之后有涨了一点自信,但日常仍然如故,不张扬更不显摆。   跟县试时一样,萧信考完回来仍不说话,许融也不敢问他,她对八股一窍不通,又不能跟他对题,问了也白问。   在忐忑里再闷了两天,就到放榜的日子了。   天没亮,许融就睁开了眼——她这一夜就没怎么安生睡,一直做梦,究竟梦了些什么,醒来一个也不记得了,只觉得累得慌。   帐子里灰蒙蒙的,但许融不想睡也睡不着了,她快速爬起来穿好衣裳,去暖阁外叫萧信。   叫了两声,没动静。   许融服了,他居然还这么好睡。   她等不及了,直接掀开帘子进去,见到萧信一身素白中衣,长手长脚摊在炕上,被子一半盖着,一半被他压在身下,他侧着脑袋,眉眼舒展,一看就睡得正香。   许融心里急,也不顾忌了,上去就推他:“二公子,起来了,去看榜了。”   推了好几下,萧信眼睛终于睁开了一线,才醒,他有点发呆的模样,眉头也皱起来了,许融不管他,推着又催了一句,萧信终于把她的话听进耳里,然后眼睛又闭起来了:“不急……没这么早放榜。”   天没亮呢,衙门都没开。   “起来要洗漱,吃早饭,再赶过去,加上路程就差不多了。”许融早算好了。   萧信不肯睁眼,还把被子扯起来往里面藏了藏:“那也没什么好看的,没必要非得去。”   “……”许融呆了片刻。   这是什么意思,她不可能不明白。   科举考试的不确定性虽然比她考过的高考大得多,但究竟考成什么样,考生心里总是有数吧。   萧信给她的答案就是“不用去看榜了”。   要么说心里建设必须提前做呢,许融以飞快的速度把那点希望掐掉,平静地把被子从他脸上往下扯了扯:“那就不去了。二公子,别蒙着脸睡觉,对呼吸不好。”   萧信顺从地由她把被子扯到了脖子下,他这时候倒又睁开眼来了,仰躺着望她:“你是不是生气了?”   许融笑了笑,道:“怎么会,二公子,我们说好了尽人事,听天命。”   萧信的目光没有从她脸上移开:“我考不中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许融声音也放柔了,她觉得萧信的心理压力一定比她大,所以提也不提,直到她来催他,他躲不过了,才说出来。   萧信像是终于放心了,露出一个笑,又闭上了眼睛。   但他也没有再怎么睡,又躺了一会,还是起来了,不紧不慢地穿衣,出来洗漱。许融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他,放了点心。   他看上去还好,没怎么被打击到。   接下来几天,萧信继续闭门读书,下面两场他都没再去,在许融看来,这是当然的,第一场取不中的想去后两场也去不成。   在安静中,时令进入九月,小院门旁移植来的桂花树香得越发馥郁,清晨随风潜入屋中,温柔将人唤醒。   “二奶奶,二公子,二公子,二奶奶——!”   打破这温柔的是红榴的叫唤,小丫头虽然活泼,一般也不会这么拔尖了嗓子连着叫唤,许融刚醒,吓了一跳,掀开帐子:“怎么了?”   “二公子中啦!”红榴像个小炮弹直冲到她跟前,手舞足蹈,“报喜的人到门前了,二公子中啦!”   她像个小复读机。   许融完全理解她,事实上,她现在也很想把这句话重复三遍,但她更多的还有不可置信:“真的,你没听错?那些人没找错门?”   “没有,没有,”红榴又连珠炮道,“二公子是府案首,整个顺天府就一个,怎么会找错呢!”   许融:“……!”   她赤脚踩进软鞋里,随手捞件外衣裹了,就像红榴冲到她床前一样,直冲到暖阁里去,萧信已经起来了,正穿衣,许融在他面前停下,想说话,一时居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瞪他。   萧信跟她对视,眼神无辜镇定。   他一定也听见红榴的话了,却是这个反应。   许融终于理顺一点思绪了:“——二公子,你告诉我不用去看榜了?”   “我说的是没必要。”萧信纠正她。   许融又瞪他。   萧信眼神飘了一下,解释:“县试前十名府试要提坐堂号,在府尹跟前考,我写完了,当场就取中了。”   所以不用去看榜了。   许融持续瞪他——不但瞪他,她手指都发痒,简直想拧他。   萧信察觉到了危险,往后退了一步,他嘴上却又不服软,小声抱怨:“是你觉得我考不中的啊。” 第66章 他是干净的   许融没来得及和萧信算账, 因为报喜讨赏钱的人候在外面,已经把锣鼓敲得邻府的下人都跑过来围观了。   出院门赶过去的路上,许融抽空跟萧信问了点细节——主要是问他后两场为何没去。   之前县试他是场场没落, 扎扎实实地考了下来。   “府尹叫我不必再去了,回去等出榜便是。”萧信道,“我问了先生, 先生说,府尹应当是随口之语——”   因为第一场取中的本来就算过关了, 后两场去不去全凭自愿。   “但先生也说, 府尹既然有此语, 若违逆,恐怕拂了他的美意, 也担心旁生枝节, 就也让我不要去了。”萧信继续说完。   许融点头,她懂这个“枝节”是什么意思,在府尹发了话的前提下,萧信如果还坚持要去, 那可能触发两个选项, 其一, 就是府尹美意未被笑纳, 心生不快;其二, 府尹心胸宽大, 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但有过前面的一点交道, 他会对萧信多一分注意,或者更进一步,他对萧信奋发拼搏的精神大为赞赏——看上去是件好事, 实则不一定,更大的期望必然带来更高的要求,萧信在二、三场的答卷必须比第一场更好,或者最好是一场比一场好,才能填够府尹的胃口,让他第一场时所留下的良好印象不至于滑坡。   这就很难了。   而且风险很大。   八股虽然有非常多的限制跟定式,毕竟本质还是文,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确定性不但存在而且不小。   苏先生的教导很得宜,该冲的时候要冲,该怂的时候,就别硬往上送了。   许融背着手,眯了眯眼:“所以二公子,苏先生都知道了,还给你出了主意。”   而她一无所知。   “你一直都不问。”萧信负手走着,口气里又有点抱怨的意思,“我就想,等名次出来再说好了。”   一开始他没有想过要瞒她这么久,但从那天早上过后,她一下也不提了,他没法自己张口说,越不说,越不好说,结果就拖到了整个府试结束,最终长案贴出。   许融倒也理解这种难言的心情——就是玩笑开过头,把自己开到骑虎难下了,但他还倒打一耙,她就不认同了:“那是我的错了?”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萧信转回头来,声音低了一点,“我知道,你对我好。”   许融:“……”   就也不用忽然这么认真。   她哑然,压一压唇角的笑意,才道:“嗯。”   说着话,就赶到了府门前,此处不需赘叙,听听恭贺发发赏钱就完事,接下来是去看榜及见拜见知府和向苏先生报喜等。   许融能参与的只有第一项了,县试和府试的榜单制式差不多,都是长长一份名录,按排名先后,第一名、第二名……如此开录过去。   榜单下人头簇拥,有人欢呼,有人懊丧,许融偶然见到两三个老翁混在里面,她起初以为也是考生——这也不稀奇,后来其中一个和另一个吵起来,她才知道居然是来捉婿的。   心情好,她也有了看热闹的兴趣,津津有味地围观了一会,原是两人看中了同一个童生,都想把自家的闺女推销给他,以致争执起来。   “我家有大宅一座,家财千贯——”   “小女温柔贤惠,貌美如花!”   两老翁各摆优势,说完又互瞪。   被两人扯住的那个童生左看看,又看看,终于捡着一个说话的空档,舔了舔嘴唇道:“这个,两位老丈,在下家中已有妻室——”   两老翁一怔,纷纷松手。   “但妾的位置,尚还空悬——”   童生续道,往左边有大宅的老翁方向走了走,想想舍不得,又禁不住看向右边有美貌小女的老翁。   “呸!”左边老翁先向他唾了一口,“一个童生就想妾,养得起吗你,回家做梦去吧!”   右边老翁也是大翻白眼,连忙往人群外挤去。   童生的名头说不值钱,好歹也要连过两关考中了府试才有的,但说值钱,连个秀才都不是,他们这会儿来捉婿,不过是冲着潜力股来的,要能让女儿屈身为妾,那不如去皇城外的金榜下捉,何必找一个小小童生。   围看他们这场热闹的人不少,老翁往外挤,不当心就撞到一个正往里走的人来,那人伸手扶了他一把,老翁稳住了趔趄的脚步下意识回头去望,一看,眼神猛地放光:“这位公子,你也是来看榜的考生吗?不知中了没有?不中也不要紧,我家有小女貌美如花,公子不如考虑考虑——”   “我有妻子。”   萧信打断了他,他才拜见完顺天府尹出来,寻见了许融,向她走去。   老翁顺着他的步子也看见了,只得可惜地叹了口气,另一个老翁将要走的萧信及许融周身一打量,咬咬牙,却是追了上去,低声道:“若是与公子做妾的话,不是不可以商量——”   萧信头也不回:“不要。”   许融好笑,上车以后,打趣他:“二公子很受欢迎啊。”   “那有什么用,”萧信很酷地道,“我又不需要。”   许融又失笑。   她有时候会觉得萧侯爷和萧夫人对萧信的漠视与打压不完全是坏事,被萧侯爷宠惯的萧仪娇纵且禁不起一点打击,被萧夫人重视的萧伦看似成熟有主见,实际上却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前程、婚姻,连妾室都替他准备妥当,这人生固然一路康庄,但究竟有多少趣味,她觉得怀疑。   只有萧信,他不服,他自己闯,他在这封建大家族中长大,却未沾上那种腐朽气味,他是干净的。   “你笑什么?”萧信又问她。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执着她的情绪,要问她是不是生气,她笑了,他也要问一问。   其实有时候不必要,因为他不是不明白,但还是要问。   俗称没话找话。   许融不便就他和妾的话题深入探讨下去,答道:“没笑什么,今天日子好,我就是高兴。”   萧信闻言嘴角翘起来,他当然也高兴。   一路摇摇晃晃到了苏家,因为不确定会在此停留多久,许融原来准备把他送到了就回去,谁知运气好,才在巷子口,就正见到苏先生背着手,悠悠地往里走。   萧信忙下了车,师长在前,许融也下来一起拜见。   苏先生听到动静回过身来,不太意外地点点头:“看过榜了?”   萧信拱手称是。许融听他的话音听出来了,苏先生说不定也是才看了榜回来,他虽然提前知道萧信取中,并不知道名次。   果然,苏先生并不问他看的结果如何,只是满意地笑了笑,点头道:“行啦,没负你一番辛苦。”   萧信深深躬身下去:“学生全凭先生教导。”   这一礼苏先生受之无愧,待他行完,才摆摆手:“好了,这一关过了,你也不必再多想,前路还长,先回去歇几天,静下心把身体养一养吧。”   萧信道:“学生已经无事了。”   “那也歇着去。”苏先生笑斥,“你不累,我这把老骨头还累呢,你叫我清静清静。再说,你也当抽空陪一陪家眷,不要太冷落了人,天天就闷在书本里,那书里真有颜如玉不成?”   这是看见许融同来,所以有此打趣。   许融闷头做腼腆状,听见萧信顿了顿,道:“是。”   苏先生再摆一摆手,就直接大袖飘飘地寻到自家院门进去了,许融和萧信重新登车返府。   因在苏先生处没怎么耽搁,他们回府时,才是下午时分,许融补了个午觉,睡到天色将暮,才起身收拾了一下,准备和萧信一起去正院。   请安在其次,萧信中了第二个案首这种事,毕竟也要和长辈交代一下的。   其实各处没来人吵她过时的午觉,许融满觉得有一点奇怪,上次县案首还闹出点动静了呢。   没道理升级了反而这样。   留守的红榴跑过来,告诉了她原因——原来萧夫人又生气了。   萧伦居然拒绝了萧夫人送的那两个丫头。   两丫头是由常姝音带着退回去的,小心翼翼又掩不住喜色地传了话,说萧伦说了,多谢母亲替他想着,但这阵子公务太忙,无暇他顾,就不收用了。   许融颇为意外。   “太太当时就生气了,给了大奶奶脸色看,后来一直都不高兴,府里人就尽量避着,不敢多走动说话,我也回来了。”红榴吐吐舌头道。   她是个机灵的小丫头,虽然爱乱逛,也知道要避主子的锋芒。   许融点点头:“嗯。”   意外归意外,送萧伦的丫头不与她相干,她心里有了数就罢了,会上萧信一起出门。   到正院时,屋里已先有了人,正是萧伦和常姝音。   两个人都站着,萧伦一身官服还未换,背对着门,正躬着身向萧夫人说着什么,许融在院子里听不清究竟,她只看到常姝音站在一旁,满眼倾慕感动地望着他。   “真够傻的。”她忍不住摇头小声道。   萧信疑问地:“什么?”   许融一直没把丫头的事告诉他——并没什么好说的,此时见他问,才简单三两句提了下,她的重点在最后:“真不想要,自己退回来就是了。”   偏要先叫常姝音出面,常姝音做儿媳妇的,跟婆婆对着干能讨得什么好,碰了一场气回去,他才再来,常姝音还为此感动。   傻不傻。   萧信听完了,淡道:“不要管他。”   许融:“我没管。”   本来也不关她的事。   萧信却还是瞥了她一眼,似乎对于从她的嘴里吐出“萧伦”两个字来,都不太满意的样子。   “……”许融只好当没发觉。   里面又说了一阵,终于萧伦像是将萧夫人安抚好了,丫头将许融与萧信的来意报进去,但萧夫人虽然消了气,显然还烦着,直接说忙着没空,将他们打发了。   许融乐得省事,转头回去,安排新橙又往厨房去要了一桌宴——当然这种要额外给些赏钱,把小院门关起来自家庆祝。   院子里的丫头们也发了一波赏钱,都很高兴,直闹到戌末,方将残宴收拾下去又打水来沐浴。   萧信沐浴仍在东次间,他洗好了,换了干净衣裳,外袍和袜子拿在手里,光脚踩在鞋里过来暖阁,掀帘进去了。   许融如今对于避免尴尬很有心得了,知道他进去以后就不会再出来,才安心地宽衣上床。   躺进被窝、将要陷入沉睡之前,她忽然醒了一下神——   不对,他为什么还要过来?   养了一个月还多一点了,应该好了的,他跟苏先生也说没事了。   不过,他一直都这么嘴硬……   还是要找大夫来复诊一下……   算了,困了,明天再说吧。 第67章 彩蝶   次日早上, 许融起来,就想叫红榴出去传话给她哥哥,请于大夫前来复诊。   这件事之前就该办了, 因为她误以为萧信府试不成,才又耽搁了近十天,既然想起来了, 她不准备再拖延。   但这一天却比昨天出榜日繁忙上许多,各方人马跟约齐了似的, 络绎不绝, 一大早先是萧侯爷那派人把萧信叫了去, 大概忽然发现萧信比他以为的还要有出息,于是继两个月前那次失败的展露父爱以后, 又一次把久违的父爱拾了起来, 要跟萧信叙一叙。   具体怎么叙的,许融不知道,只看他回来以后,脸色有点复杂, 没立即回去东次间, 而是在廊下站了一站。   “我其实不需要了, ”萧信像是自语, 又像是对着她道, “但是——”   但是他的心, 毕竟不是铁石做的。   萧侯爷再渣, 也是他的父亲, 这样再三地主动找他说话,他默然、尴尬,乃至不知该如何与萧侯爷相处, 以为不如继续被漠视下去,但种种情绪之外,他挥之不去,也有一点难言的滋味。   许融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来——亲情是她的短板,呃,这样一想,她短板还真多,亲情不行,爱情也不会。   可以给出的只有一句万金油似的无用安慰:“二公子,别多想了,随心便是。”   萧信却露出思索表情,随即像是得了什么启发般,望着她道:“嗯。”   许融:“……”   不知道为何居然读懂了这个简单的字,他是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应声的,他的心在何处,似乎也就随之明白了起来。   许融发现她要更正一下,她也没那么不懂爱情。   然后她就觉得她需要一个许大夫。   天凉了,该要把距离保持起来了。   “二公子,我让红榴哥哥去把许大夫请来吧——”   她一句话未完,忽然红榴就跑进来,脆声道:“二公子,二奶奶,英国公府来人了,在外面求见。”   许融一怔,去看萧信,他显然也意外,片刻后才道:“——请进来。”   以英国公府与萧家的关系,那边来人是不需要在府门外候着的,已直接到了北院外面,一听传唤,就走了进来。   是一个嬷嬷带着两个丫头,两丫头手里抱着满满的东西,加起来一共七八个礼盒,都扎着红绸带,看上去精致又喜气。   嬷嬷进来福身:“老奴给二公子和二奶奶请安。”   这样长辈身边的人都是很有体面的,许融侧了侧身,只受了她半礼,而后请她进屋,看座喝茶。   两个丫头一同进来,随着嬷嬷的眼色,将礼盒放在桌上,堆满了大半个桌面,而后嬷嬷徐徐解释起来,原来她是奉了张老夫人之命,前来恭喜萧信中了府案首的。   “——我们老太太得知喜讯,欢喜得念叨了大半日,又赶着叫人翻箱倒柜,把历年收着的一些好文房都找出来,说,家里的哥儿都只会舞刀弄棒,这些东西给他们使了糟蹋,不如都给二公子送过来。”   萧信站起来道:“多谢外祖母。”   嬷嬷笑道:“二公子快别客气,老太太还说了,二公子以后若遇着什么为难的事,别外道,只管去告诉老太太,若是读书读累了,也不妨多往国公府去走走,散散心。”   萧信口头上一一地都应了,嬷嬷又笑向许融道:“二奶奶也一道去,我们老太太还念叨呢,打上回起,多久不见二奶奶过去了。”   上回,是清明前英国公打胜仗那会儿了。   许融含笑欠身:“是,只是怕扰着老夫人,既然老夫人有命,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外面一般的人,确实都懒怠见了,但二公子和二奶奶是自家人,又出息懂事,哪里会怕吵呢。”   嬷嬷笑着又说了两句,便起身告辞,许融送她出去,恰外面也快步走来一个丫头,许融认得,是正院的。   那丫头匆匆叫了她一声:“二奶奶。”就转向嬷嬷道,“夫人听说吴嬷嬷来了,请嬷嬷过去坐坐。”   嬷嬷点头随她去了,许融返回来,若有所思。   看来这嬷嬷是进了门就直奔北院来了,竟未先去见过萧夫人。   这当然不会是她的自作主张,应该是张老夫人吩咐的。   她迈进堂屋,白芙已领着新橙将礼盒分起类来,许融上前大致看了看,确实大半都是文房,非常明确就是送给萧信的。   都未经过萧夫人的手,连提前告知她也没有。   显然,张老夫人对女儿知之甚详,知道既不能指望她给萧信用什么心,甚至都不能假她之手,替她做个人情都可能做坏,所以才索性直接送过来了。   但即便以外祖母的名义赏,里面不可避免地仍会掺入一点替萧夫人转圜的意思,也是一番良苦用心了。   “二公子,我们是今天还是明天去英国公府?”许融偏头问。   这份礼物十分丰厚了,不论张老夫人出于什么目的,于情于理,他们作为晚辈要亲自上门感谢一下。   萧信还未答话,不料红榴又咚咚跑进来,这回是奉上一个盒子:“二公子,二奶奶,这是我哥哥从门房上拿到的,说是送给二公子的贺礼,但那个人送到就走了,不知道他是谁。”   萧信接过来,许融奇怪地也去看,盒身细长,乌木材质,看上去不大显眼,没有张老夫人送来的那些贵重。   盒子本身倒有些机关,萧信凑到眼前摆弄了两下,才打开了,里面原是一对紫毫笔。   笔的品相不错,但余者就没什么了,连张表明身份或恭贺的笺纸也没有,许融再一找寻,才从盒盖里侧左上角发现了一方小小的朱红钤印。   许融还在辨认,萧信低声道:“是东宫印信。”   许融惊了一下。   这么说,竟是太子派人送来的了。   他金口玉言,说会关注府试出榜,就真的关注了一下。   如此,就不用考虑了,英国公府可以拖到明日再去,太子那里必要尽快亲自去拜见致谢——即使太子很可能不会见。   能把随口一句话记着,赐贺礼来就不错了。   于大夫的事更只能往后压,相形之下,那不是急务。   萧信换了身出门的衣裳,匆匆走了,他走后,许融也没闲着,因为随后吉安侯府也送了不少礼物来,许华章亲自送过来的,他还想找萧信说话,得知他不在,还有一点失望,又告诉许融,许夫人也想找她说话,叫她有空回娘家坐坐。   许融不知许夫人有什么事,正问许华章,外面报萧珊来了,没空手,也是来送礼的。   许融起了一点警惕——张老夫人和太子的礼都到了,萧珊一府里住着,真想道贺,不该比外面的还慢。   她懒得琢磨她的真实来意,直接叫上许华章:“走吧。”   许华章听了高高兴兴的,看见萧珊时,什么反应也没有,几个月过去,他根本连萧珊的长相都快忘了。   许融向萧珊点点头:“多谢大姑娘,我娘有事寻我,就不留大姑娘坐了。”   “姐姐,快走吧。”许华章催她。   两人都是赶着出门的模样,萧珊脸上有点下不来,可无人哄她,她只得走了。   许融随着许华章回了吉安侯府,许夫人一见了她,殷切问道:“那方子可见效了吗?”   “……”真是符合许夫人风格的“有事”。   许融无语道:“没有。”   许夫人很失望:“怎么会呢?娘花了不少银子求的,还托了人,一般人都拿不到呢。”   许融:“娘,你下回再有这种用不完想乱洒的银子,不如给我罢。”   “娘,我也要,给我给我。”许华章从门边探进一个脑袋来。   “去,我跟你姐姐说话,不是你听得的。”许夫人嗔他,却拿一双儿女都没办法,唉声叹气了一阵,又想起问她,“姑爷越发出息了,你婆婆没为难你吧?”   许融摇头:“没有。”   萧夫人还在跟常姝音较劲,她出门前去告知萧夫人时,看见之前被叫去的吴嬷嬷已经走了,换了常姝音在里面,虽是坐着,只敢沾了半边椅子,腰背且得挺直。   脸色倒是还好,大概萧伦不纳丫头给了她很大的鼓舞,受气也甘愿。   许华章听见她们不谈子嗣问题了,跑进来,叽叽呱呱地一起说起话来。   许融听了听,小纨绔近来还挺安分,许夫人虽然管不住他,但他大半时候跟着张维令一道玩,张老夫人下狠心管束住了张维令,就等于连他也一道管起来了。   只是许夫人仍发愁:“融儿,你弟弟的亲事还是没个眉目,你看见哪家有合适的姑娘没有?也帮你弟弟想一想。”   许融摇头:“要章哥儿自己有意才好。”   其实许华章的桃花运正经还不错,但即使是罗雁风,她也不会说出来,她不打算涉入他的人生这么多。   顺其自然吧。   在许家消磨过一段时光,又用了午饭,许融上车回去长兴侯府。   才进了角门,她刚下车,就看见红榴和红榴哥哥两个人在探头探脑。   她觉出有事,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二奶奶,我哥哥有个要紧的事想禀报。”红榴先伸出小手把许融往角落里拉了拉,又左右望了望,见午后无人,才催道,“哥哥,你说给二奶奶听吧。”   红榴哥哥躬身垂手:“二奶奶,是这样,才我吃完了饭,想找个地方打个盹儿——”   外院厮混的小厮不比内院的丫头们,是没有固定歇息屋子的,都是晚间回家了才能睡觉,白天要想躲懒,只能自己找个隐蔽处窝着。   “就到了马厩附近,那地方有气味,一般人没事都不愿意过去。我在屋子侧面蹲下,谁知没一会儿,就看见两个人过来了。”   许融知道下一句应该是重点,凝了神,只听他道:“是二奶奶院里的彩蝶和小岳哥。”   红榴哥哥有点紧张,说完了又忙补充,“小岳哥就是世子身边的小厮,常跟他出门,很受信用。”   许融慢慢点头。   为她的镇定所感,红榴哥哥说话又流畅了起来,“他们看上去是老相识了,说话时站得很近,还——还拉了手,又抱在一起。”   红榴捂住小脸。   许融没说话,以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红榴哥哥摇头,不大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二奶奶,别的就没有什么了,他们在马厩那一头,我没敢出去,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这也够了。   许融低头从荷包里随手勾出块碎银,递给红榴,叫她给哥哥。   红榴哥哥推了一下,然后还是高兴地收了下来。   许融嘱咐他:“别告诉别人了,只当你什么都没看见。”   红榴哥哥忙点头:“是,小的都知道。”   许融带上一起出门的白芙和红榴往府里走。   白芙低声道:“二奶奶,是不是世子那边——”   她担心萧伦还有坏心眼,绕了个圈子又来使坏。   许融微微摇头:“应该与他无关。你忘了,彩蝶本就有个相好,相好的家里不同意,也怕报到夫人跟前去,夫人不同意。”   白芙往记忆里扒拉了一下,又扒拉了一下,终于想了起来——那是她们才进萧家不久的事,还是她告诉许融的!   她早忘光了,没想到许融居然还记得。   “奶奶记性真好。”她不由佩服,又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好?”   许融脚步不停:“回去了,叫她先来见我吧。” 第68章 小岳   彩蝶这个丫头, 论资历,其实是北院里最深的。   她最早跟着韦氏,后来萧信因成婚分到了北院, 她跟了过来,那时被撵走的翠庭都还没来,整个北院只有她一个丫头在服侍。   堪称根正苗红和劳苦功高。   却不知怎么回事, 她同时也把自己混成了北院存在感最低的。   许融没有刻意打压她,即便是翠庭, 不找事她也没动过她, 自家小院还搞宅斗, 那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彩蝶的处境就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许融从前得知她有相好的以后, 猜她是为情所苦所以无精打采, 现在她知道她是为谁所苦了。   彩蝶已经被叫了过来,有点茫然地站着,她还不知她和小岳的私会露馅了。   许融坐在堂屋里,打量着她。   褐色比甲, 雪青裙子, 容貌不怎么出色, 鼻子有一点扁塌, 嘴唇又有一点厚, 但也还称得上清秀。   许融看完, 和气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彩蝶小心答道:“回二奶奶, 奴婢十八了。”   “别紧张, 我就随便问问。”许融安抚她,又问,“来了这么久, 我都没问过,你爹娘在府里何处当差?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其实她知道,有红榴这个包打听在,早就告诉过她了,不过那是才来没多久的事了,大半年下来,有所变动也未可知。   彩蝶表情稍微放松了一点,这些问题听上去不要紧,她的个人家庭情况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就道:“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我爹和哥哥都是在外院管洒扫的,我娘在浆洗房里。”   许融点点头,爹和哥哥位置没变,娘变了,从前在二门里负责轮班值夜,虽然要熬夜且没油水,毕竟还清闲,换到了浆洗房去,工作强度就大多了,还一样没油水。   毕竟没哪个主子会亲自往那去,要是洗坏了哪件贵重衣裳,倒可能挨责骂。   这是越混越差的一家子。   两句话问下来,许融该了解的已经都了解了,她道:“所以,岳家不同意小岳和你的婚事?”   下人之间也有门当户对,彩蝶家是这个样子,彩蝶自己初跟韦氏,后跟萧信,在从前都是没人想要的冷灶,而那个小岳能分到萧伦跟前去,还得萧伦的信重,跟彩蝶就算是有悬殊了。   彩蝶眼睛猛地瞪大,整个人都吓懵了,她张嘴:“……”   一下居然失了声,说不出话来。   许融耐心地等着她。   “我、奴婢——”彩蝶终于吐出字来了,却是语无伦次,“奴婢不知道,奴婢和小岳哥没关系,奴婢不知道二奶奶说的什么意思。”   她的不承认在许融预料之中,许融笑了笑:“你当真不知道吗?”   彩蝶看上去心理素质不强,抖着嗓子道:“奴婢确实不知道。”   她咬住了没认,可是那副模样,谁都看得出她没说实话。   许融没再逼问她,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总要明白自己做什么才好。”   彩蝶惴惴不安,她嘴唇抖动着,好一会只又抖出一句来:“二奶奶,奴婢没、没有跟别人乱说什么——”   她这是表白,没有把北院发生的事告诉过小岳,虽然她不敢承认跟小岳的私情。   许融不担心这一点,一院子除了彩蝶之外,全部是她的人,这要还看不住她,叫她探听了什么不能说的机密去,那不是彩蝶的问题,是她的问题。   她面上不对彩蝶的剖白表示什么,只悠悠道:“我不会为难你,但你不算我这边的人,如果日后出了什么事,我也难以帮你,你好自为之吧。”   “……”   彩蝶看上去没有松了口气,反而更不安了,她神情里有挣扎,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退出去又缩进厢房了。   “二奶奶,真就算了吗?”白芙担心地问。   “等二公子回来,她是服侍二公子的老人。”许融站起来,“二公子对她更熟悉一点,要不要处置,也由二公子决定吧。”   白芙听了有理,默默点头。   许融照常进卧房午歇,等醒来时,萧信将回来。   他回来算晚的,不过不是被太子召见——太子确实没这么闲,而是返回路上,巧遇了几个同窗,扯着他去茶楼会文又用了午饭,就耽搁到下午了。   许融见他似有所得,一回来就进东次间铺纸记录着什么,索性又等了等,到晚间用完了晚膳,才跟他说了。   萧信站住,怔了下。   许融道:“我问过,她没认,但红榴哥哥亲眼看见,也不会有错,二公子要不要找她说一说?”   萧信皱着眉,好一会后,终于道:“我跟她说什么?算了,随她去吧。”   这是不处置的意思了,对跟在身边的老人,他还是要宽容许多,即使其实他跟彩蝶并不亲近,许多事都不要她经手。   这恰与许融的意见差不多,丫头私下谈个恋爱不是多大事,彩蝶的问题在于她这个恋爱对象不太对,但男方家里一直都不同意,以至于小情侣约会只能跑到马厩那气味不好的地方去,排除掉刻意渗入北院的可能,又没有什么了。   且就她看,彩蝶不算很机灵的丫头,两个人要想真在一起,她自己使不上多大力,只能指望那个小岳对她是真爱,能扛得下各方面的压力。   她就点头:“嗯。”   萧信要走,走开两步又回身,道:“叫人看着她一点。”   这不用他说许融也会做,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她笑着又点头:“我知道。”   毫无争执达成共识,许融心情轻松又愉快,但目送他进了暖阁以后,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想了想,没想起来,算了,这一天事太多了,明天再说吧。   ……   次日一早,许融就想了起来。   许大夫。   但这一天上午仍然不得空,因为要去英国公府拜见并感谢张老夫人,传话的嬷嬷点名提了许融,许融还要同去。   出门前,许融有意往彩蝶住的那间厢房望了一眼,发现她少有地没缩着,而是在门前帮着新橙把晾衣杆取出来预备晾衣裳,却又有点心不在焉,被许融一望,手一抖,杆子的一头就落在了地上。   她忙拾起来,又手忙脚乱找帕子要擦。过程里,却又忍不住把眼睛抬起悄悄瞥了许融一眼。   许融心中一动。   她觉得彩蝶的反应有点奇怪,像有一点躲她,但又不完全是。   她脚步慢了一慢,见彩蝶又把头低下去了,胡乱拿帕子擦着竹竿,应该已经擦干净了,她还在擦,新橙等不得,出声催促,她才忙应了一声,把杆子重新拿好。   许融未再多看她,举步出了院门。   她不急,因为看上去更急的好像是彩蝶,虽然她还不知道她在急些什么。   马车在角门里等着,许融携着萧信,正要走过去,忽觉萧信的手伸过来,牵了她的手,在她掌心点了一下。   “……”许融下意识要回避的动作顿住。   她以眼角余光瞄了眼萧信,再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到避在路边行礼的一个小厮,那小厮像是也要出门,看见他们过来,才暂时停了一停,请他们先走。   十八/九的年纪,穿青衣,布鞋,青布巾包头,肤色微黑,五官算得端正,粗粗一扫,还有几分稳重。   许融脚步没停,随着萧信上车以后,才问道:“那个就是小岳?”   她日常宅且不管家,长兴侯府内外数百号人,外院的许多小厮她没认全,包括这个小岳,她听下人们闲话间提起过,但跟本人对不上脸。   萧信点头:“嗯。”   不得不说,彩蝶的眼光还不错。   许融想起来,掀开帘子向跟在旁边的白芙道:“你要是看中了谁,告诉我,我替你说去。”   平常许融独自出门的时候,白芙是可以一道坐在车上的,因和萧信一起,她才走路,本来走得好好的,忽然被撂下这么句话来,白芙差点踉跄,当即闹了个大红脸:“姑娘说什么呢!这是大街上,我、我也没看中谁。”   她羞得把旧日称呼都叫了出来。   许融笑道:“我就先告诉你一声。”   把帘子放下。   到达英国公府以后,很顺利地就被传报请见了,张老夫人很满意他们的到来,嘴上责怪道:“二郎榜刚下来,这几日正忙吧?要过来,也不急在这一时。”   许融笑道:“别的地方也急,不过再急,急不过老太太这里。”   张老夫人就更高兴了,招手叫她过去:“我就爱听融丫头说话。”   如此正应酬着,出了一点岔子。   与许融萧信无关,是张维令,丫头进来报,说他闹着要到安南找英国公参军去,离家出走的小包袱都收拾好了,但瞒过了自己院里丫头的眼,没瞒得过一直负责看守他的护卫,扭着屁股爬墙时被抓了下来。   旁听的许融:“……”   真不愧是许华章的好兄弟啊。   张老夫人气得不轻:“我还以为他老实了,原来都是哄着我,把他关回院里去!一个月不许他出门!”   丫头忍笑答应着退了出去。   因许华章和张维令玩到了一块去,张老夫人没什么可瞒许融的——纨绔两家都有,谁也别笑话谁,直接向着她抱怨道:“嫌我管得他紧了,只是你看看这个泼猴脾性,略松一松,他能上天!”   许融笑着劝慰了几句,渐渐也知道了,原来是英国公在安南又镇压下去一场叛乱,那地界打从立国起一直不平静,边疆夷人多有反叛还侵袭扰边,历代英国公因此也有好几任都在那里领兵镇压。   这一次又胜之后,英国公写了奏本报捷并同时为手下的将领请功,其中既有功勋之后,也有草根出身凭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的,功劳都一五一十列得明白公允,圣上见了,龙心既悦朱笔一挥全部照准。   本来到此就该了了,英国公府年初为此摆过一次宴,这次就打算低调处理了,谁知传到张维令耳朵里,不知怎么勾起了他的武魂——他毕竟是英国公之子,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就想借此逃过张老夫人的管束,于是喊出了要参军的口号。   出师未捷,惨被母亲镇压。   除此之外,就没再发生什么了,张老夫人留他们用了午膳,午膳过后,张老夫人要休息,他们也打道回府。   路上许融昏昏欲睡,萧信坐她旁边,保持了一惯的寡言,一句话也没说,由着她瞌睡,只在她快要撞到车厢时,伸手拉了她一把。   许融就倒回来栽在了他肩上。   太困了,这车平时坐久了嫌颠,此时却有助眠效果,许融只以为自己是从左边的厢壁栽倒了右边的厢壁上,眼睫动了动,又继续瞌睡下去。   直到车进长兴侯府时,她过了睡意最沉的那阵子,忽然自己醒了过来。   “……”   下意识先看一眼萧信肩膀,干的,没见到口水,她安心了点,快速转头假装若无其事跳下车。   萧信倒比她后了一步,下车以后,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跟着她往里走。   许融自己忍不住瞥了瞥他,总觉得他半边肩膀有点僵似的。   ……可能是被她压的。   她干咳一声:“二公子,回去叫红榴给你捶一捶吧?”   萧信道:“不用。”   他要是再多说点什么,许融反而不觉得怎样,偏偏他不说,许融就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发现她枕了一路的还是他右边肩膀。   “二公子,还是捶一下吧,你要运笔写字的。”   萧信低声说了句什么。   许融没听清:“啊?”   萧信转过头来,他眼神不回避,声音也大了:“你给我捶吗?”   “……”许融后悔了,言多必失,像他不说话,一说,一句就能把她怼住。   然而肩膀是她枕的,话头是她挑起来的,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好。”   说着话,就回到了小院,一进去,萧信自己在堂屋椅上坐好,许融一看,又没什么了,捶个肩嘛,多正经的活动。   她站到他背后,把袖子捋了捋,手捏成拳,正要捶下去,忽然一个人冲进来,咚一声跪下去:“二奶奶,求求你,救救小岳哥吧!”   许融的拳头顿住。   救?   她早上出门时才见到了小岳,他不是好好的吗? 第69章 沾血的差事   “起来吧。”   许融先叫她, 而后走到另一边坐下,再接着道:“慢慢说,不要着急, 小岳怎么了?”   有了空出的一点时间做缓冲,彩蝶终于冷静了点,她抖着手脚爬起来, 没立即答话,而是又看了看左右, 欲言又止。   许融懂她的意思, 看一眼门边的白芙, 白芙会意,走出门去, 又将在阶下玩耍的红榴青枣两个都带远了些。   四周安静下来, 许融道:“说吧。”   彩蝶嘴唇动了动,却像又犹豫起来,仍旧说不出话。   许融等了一会,声音平和道:“要是不想说, 就先出去。”   她不勉强人。   彩蝶反而慌乱了, 忙道:“我、我说。”   但她站不住, 再度跪了下去, 手指扒在青砖缝里, 好像如此才能得到一点安全感, 然后才道:“是世子, 世子叫小岳哥去买打胎用的药。”   许融震惊了一下, 瞬间想起常姝音——府里有孕的只有她一人,但随即就知道不可能,打谁的胎, 也不可能打到她身上。   她再一想,明白过来:“世子在外面有人?那人有了孕?”   彩蝶趴在地上,把头点了点,而后再也忍不住了,呜咽出声:“小岳哥拖了几天,实在拖不过了,今天只好去了,我担心他,刚才偷偷去找了他,才知道他已经把药买回来了。做这样的事,损阴德的,呜,叫太太知道,又怎么饶得了他啊。”   许融一时没有说话,她要消化一下。   她首先想起的是之前萧伦回绝了萧夫人给他的两个丫头。   原来如此。   不要家里的,因为早已有了外面的。   既不委屈自己,也在常姝音及她的家族面前刷了好感。   堪称稳赚不赔,但万事尽在掌握这种神技本来少有,世事难如人意倒常常有,萧伦的操作就出了点意外。   他选择抹去这意外,将任务布置给身边人。   许融考虑过彩蝶向外泄露北院事宜的可能——没想到实际发生时,却是调了个个儿,居然是她反向得知了萧伦的秘密。   她往下打量彩蝶,见她跪着更有支撑的样子,也不强要她起来了,只将声音放得更和气了些:“你怕小岳不依世子的话,得罪了世子,又怕依了世子,他日暴露出来,惹得太太动怒?”   都对,彩蝶省了进一步说明,只剩点头:“太太不会怪罪世子,可不会放过小岳哥。”   这是萧夫人的一贯作风,再多错处都是别人的,萧伦永远清清白白,这套逻辑连常姝音都不免遭遇了两回,别说小岳一个下人了。   除非这件事不暴露,一直隐瞒下去,但以萧夫人的控制欲,可能性实在不大。   而知道以后,小岳的性命就很难说了——此处有两个可能,其一外室所孕的子嗣也是子嗣,萧夫人在乎,那必然不会放过小岳这个办事的;其二萧夫人不稀罕私生子,打了就打了,但这整件事都是背着她办的,这次敢捅这么大篓子,下次呢?   为了杀鸡儆猴,小岳也得被推出来。   进退都倒霉,说的就是小岳现在的处境了。   “世子养在外面的,是什么人?”许融想了想,先问。   肯定不是府里的,那别是跟萧侯爷一样,大街上看见了美貌女子,就跟到人家家里把人收了吧。   彩蝶摇头:“我不知道……小岳哥没有跟我说那么清楚,他从前也都没有说,因为世子吩咐了他办这件事,他实在又烦又怕,才跟我透露了一点。”   这也正常,小岳要是嘴这么不紧,萧伦只怕也不会派到他身上。   “那外室住在哪里,你也不知道了?”   彩蝶又只好摇头:“不知道。”她又急急地道,“二奶奶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去问一问,只求二奶奶帮小岳哥想个法子,别叫他做这样的事。”   许融立即阻止:“你别问,问了,我给你出的主意也就没用了。”   这确实是个不大机灵的丫头,才会求到她跟前,可小岳不傻,他对于萧伦与萧信两房之间的心结会更明白,如果得知主意是她出的,很可能不敢用,还会起警惕之心。   彩蝶想不到那么多,她只是一下子充满希望,直起身来道:“二奶奶有主意?”   许融点头:“有倒是有,但不算好,要他受点皮肉苦。”   彩蝶毫不犹豫应话:“二奶奶,不怕的,我们这样的人,吃点苦头算什么呢!”   保住命才要紧。   她都这么说了,许融也就不客气了:“你叫他设法装个病,又或是受点伤,避开这几天。药都买回来了,世子身边不只他一个人能用,不至于非得等着他痊愈了,再叫他上门去灌药吧。就算世子等得,那边的肚子也不一定等得。”   彩蝶眼睛亮了亮:“这、只怕世子起疑心,世子极精明的——”   “那要看你小岳哥装得够不够真。”许融道,“何况,惹世子一点疑心,跟亲自沾手世子子嗣,遗下要命祸端相比,孰轻孰重,你们自己掂量。”   那当然是后者更可怕。   彩蝶终于有力气爬起来了,期期艾艾地又表白:“多谢二奶奶,奴婢就知道二奶奶有主意,奴婢、奴婢也算二奶奶这边的人,愿意听二奶奶的吩咐。”   这是回应昨天许融说她的话。   许融失笑,摆手:“你先去吧,你小岳哥不一定愿意做呢,你告诉他,只说是你自己的主意就是了,也免得他多想。”   彩蝶答应着忙要去,奔出门又转回来,低低地向萧信道:“二公子,我和小岳哥——我不是有意要瞒着,只是不敢说,小岳哥家里也不同意,我们可能不成的。”   不成,她还是替小岳着急,病急乱投医不惜求到了许融跟前。   萧信看了她一眼:“你自己的事,随便你,去吧。”   彩蝶松了口气,又有点讪讪,她就知道二公子是这样,对她们都不大搭理,所以连求人也只好去求许融。   抹了下眼角,她转身去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许融站了起来,精神抖擞地叫人:“红榴。”   在桂花树底下揪着小花朵的红榴忙把满手花捧给青枣,答应着跑了过来:“二奶奶,叫我做什么?”   “跟大奶奶院里相关的人,你有相熟的吗?能把话传进去吗?”   红榴马上点头:“能!”   许融跟她细致确认:“不能直接是那边院里的人,要拐个弯,别叫人知道话是从你嘴里传的,也不能一下子传得太快了,让人人都知道。”   红榴好奇问道:“奶奶要传什么话?”   许融低声跟她说了两句。   红榴眼睛瞪大,呆了一会儿后,“哇”了一声。   “能做到吗?”许融问她。   红榴回过神,眼珠转了转,就胸有成竹地道:“奶奶放心,大奶奶那边也有陪房放在外院,我哥哥可以拐弯跟其中一个搭上话,让我哥哥去透风,就说,嗯——”   “说你哥哥从跟世子的小厮嘴里无意中听见了,世子好像在外面养了人。”许融接了话。   红榴连忙点头:“嗯!”   她办这样的事极有干劲,颠颠地就跑了。   许融转回身来,见萧信仍坐着,望着她,以为等她的解释,就走回去,道:“彩蝶问多了,容易打草惊蛇,不如让该管事的人去管吧。”   抓住萧伦把柄的机会难得,她当然不会放过,所以才要更谨慎行事。由常姝音探路,她跟在后面做个黄雀就最好了。   萧信仍是望着她。   许融:“——?”   她疑问地:“二公子,你不去读书了吗?”   她以为萧信不会想插手这样的事才对,她也不想让他插手,养外室又打胎什么的,太脏了。   萧信幽幽地道:“我肩酸。”   “啊?——哦!”   许融猛地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又无奈地站回他背后去,提起拳头,砰砰咚咚地胡乱替他捶了一会,就推他:“好了吧?快去读书了。”   萧信却好打发,看表情他还怪满意的,站起来,往东次间里去了。   许融自己站了一会,有点皱眉,又有点好笑,这叫什么事呢。   她烦恼持续的时间不长,赶在天黑之前,彩蝶和红榴两个先后都回来了。   许融只把红榴召进来问了问,得知话已经传给了她哥哥,就不再多问了。   至于彩蝶那边是什么结果,小岳打不打算照她的主意,她一概不管。   不过,结果她隔天就知道了。   午后,府里传遍了,小岳出门办事,闹市里惊了马,从马上摔下来,把一条腿摔折了,家里哭哭啼啼地把他抬回去,请了大夫去看,据说少说要养两三个月才能痊愈。   许融:“……”   是个狠人啊。   她都没想到小岳能干这么彻底。   惊马上摔下来,搞不好要死人的。   可大概也只有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萧伦的疑心又甩开这桩沾血的差事。   但这件事当然不会就此完结。   大了的另一个肚子始终在那里,等候另一个人送去的打胎药,或者——是常姝音。   又三天后,许融等到了常姝音出门的消息。   据说是要回娘家。   这日有点巧,萧夫人不在家,一早出门赴一家喜宴去了,常姝音因为有孕不便跟着去,许融则是没有无特殊情形没有跟着萧夫人出门的荣幸,于是两个人都被留在了府里。   一听到常姝音出门的消息,许融立刻叫红榴传话给她哥哥备车。   备的不是府里的车,而是从外面租的一辆。   出门跟上前方常姝音的车不久,许融就知道她没有跟错。   因为这不是前往常国公府的方向。 第70章 这是一个确实年轻又貌美……   马车跟过一条街, 又一条街。   许融撩开一线帘子,悄悄往外看,只觉得越走越眼熟——竟是来到了东城。   当初为寻访苏先生, 她和萧信曾在这个城区反复转悠,前不久她还又陪萧信来过,对这片地界不陌生。   这块儿在京里属于平民区, 西城那些豪贵等闲是不会往这里扎的,萧伦将外室置在此处, 显然是有考量, 尽量避开了熟人的耳目。   马车越走越静。   许融低声传话出去, 让车夫慢一些,将与前车的距离再拉大一点。   附近店家少了, 跟紧了, 容易让前面觉察出来。   说起来,常姝音到底比她好出手,不过三天,就把地址都打听明白, 直接堵上门来了。   话传出去, 许融很快感觉到车速确实慢了下来——就是也太慢了, 渐渐竟停了。   白芙代她将车帘掀开一角向外询问, 戴着斗笠遮住脸面的红榴哥哥坐在车夫旁边, 转过头来解释:“奶奶, 是前面大奶奶的车停了下来。”   所以他们也不能再动了, 不然该走过头了。   许融掀帘再看去, 此处虽没什么达官显贵居住,一般的有钱人家却也不少,一座座四四方方的四合院延伸出去, 构成幽静又整洁的一条胡同。   他们正停在这条胡同入口处。   常姝音的车则停在前方的那条胡同口。   许融当机立断又传话:“不要停,继续走。”   这么跟着人停下来更显眼。   马车重又驶动起来。   与前方马车擦身而过时,许融听见了隐隐的啜泣声。   “……”她有点愣住。   正踌躇着是否要叫马车停下来时,那车厢里传来更惊慌的掩饰不住的叫声:“大奶奶,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许融沉声道:“停车。”   车停了。   许融直接跳下车,往回走。   常姝音那边赶车的是一对夫妇,都是她的陪房,认得许融,愕然又迟疑地没有拦她,由她把车帘一把掀了开来。   车厢里,常姝音面白如纸,眉头紧蹙,一手按着已经显怀的小腹,一手捏着丫头的手,一脸痛苦地靠着丫头坐着。   她的身孕快五个月了。   一向将养得好,也早过了三个月的不稳定期,照理到临产之前,不该出什么事,但没想到萧伦会忽然给她这样的重击。   明明是专情又温柔的良人,怎么会呢。   她不相信,她叫人查,一个大活人,要吃要喝要人伺候,处处都是痕迹,藏得再远,一查,也就查出来了。   她一夜没有睡。   还是不肯信,存着万一的指望以为是误会,不顾身边人的劝阻,她坚持要来亲眼看一看。   出门时都还好,马车越走,距离目的地越近,她的心也越紧,像有一条线扯着,渐渐让她喘不上气,她捂住胸口,那线却往下,连她的肚子也牵扯起来,发紧,又发疼,让她连坐也坐不稳了,随侍的丫头见势不好,叫停了马车。   没想到,这还不是最糟的。   看见许融的一瞬间,常姝音眼神一颤,下意识把另一只手也收回来护住了肚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警惕发问。   “你不知道吗?苏先生就住在东城,”许融随口扯了个借口,“二公子一早出门,有篇功课忘带了,我替他送过来。”   她这句话大半都是真的,苏家确实在东城,萧信也确实先于她出门去了苏家,她扯起来便面不改色,常姝音戒心稍有下降,仍不放松:“那你——你是不是跟着我?”   许融大方点头:“我见这车子样式眼熟,像是我们府里的,但除了我和二公子,谁还会往这里来呢?我一时好奇,就让人跟了一段,不知道竟是大奶奶,大奶奶,你到这里做什么?”   常姝音叫她反问得语塞,一耗神,腹内又更疼痛起来,她额上冷汗不由滚滚而下。   守着她的丫头更急了:“大奶奶!”   常姝音今日只是想来确认,她还未全信,也没想好要怎么做,又怕弄错了惊动了萧夫人,种种顾虑下,只带了一对陪房和一个贴身丫头出来,这一下半路发作,竟连个帮手做主的人都没有。   丫头吓得没主张,一对陪房里的妇人成了亲生产过,总算稳得住些,在车下劝道:“大奶奶,还是回去吧,当心伤着了小主子。那外头的贱人就算有了,又怎么比得上咱们的小主子呢。”   可这比较本身对常姝音就是一种刺激。   她咬了牙:“我没事……歇一歇就好。”   许融假装惊讶地插话:“什么外头的贱人?”   妇人惊觉失言,有点慌乱地把眼神避开。   常姝音瞪着她,咬牙:“不关你的事。你走吧。”   话音刚落,她又痛呼一声。   丫头腿一软,快跪下:“大奶奶!”   “……是他踢了我一脚。”好一会后,常姝音缓过劲来,抚着肚子低声道。   她声音仍是虚弱,却又挣扎着往前方望了一眼,道:“我们走吧。”   “不能呀,大奶奶,”丫头真给她跪下了,“您真不能再劳累了,今天就算了吧。”   常姝音撑出一抹厉色:“我说了没事,你不听我的话了?”   丫头呜呜哭了,她既无法违逆,又不敢听从,常姝音这一胎真出了什么问题,她死无葬身之地。   “我过来的时候,看见那边有一家医馆。”被忽视了一阵的许融道。   丫头眼神一亮,望了过来。   “我带路,去那里歇一歇吧。”许融拍板。   她只想将常姝音做个投石问路的用场,并没打算对一个孕妇怎么样,这点底线她有。   丫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常姝音不愿意:“我不用——”   “你说了不算。”许融干脆打断了她,“病人就闭嘴休息,不要再说话了。你要吵架,等你好了再说。”   常姝音又不甘又生气,她什么时候想吵架了?她还要吩咐什么,但她的下人本就不敢再跟着她逞强,又得了外援,飞一般照做,她只能挣扎着再拉开旁边的小窗帘子看了一眼,很快又被丫头扑过来压住:“大奶奶,仔细吹了风。”   两辆马车都重新驶动起来,只是这次一前一后调了个个儿。   许融对这片比别人都熟悉,不到半刻钟,便寻到了那家路过的医馆,指挥着众人都停下。   丫头与陪房妇人一起将额上汗珠又密了一层的常姝音扶下来,许融叮嘱她们:“外头的大夫不知道医术究竟怎么样,若不十分要紧,不要乱吃他的药,只在这里歇着,你们分出一个人去回府叫人来接。”   丫头连忙应了,随后见许融要走,她又有点急了:“二奶奶,你不留下来陪着吗?”   许融回头笑道:“我还要给二公子送功课呢。再说,只怕我留下来,你们大奶奶才不安心吧?”   常姝音靠在丫头身上,闻言别过脸去。   只差一步了……偏偏被拦了回来。   她很不甘心,但心底深处,也未尝没有犹豫害怕,如果这个孩子真的因为她的任性保不住——   她又要如何懊悔。   那时又怎么来得及。   许融已经上车走了,常姝音想转头看,终究又没有转头,由着下人们将她扶进了医馆。   **   许融当然不是真去给萧信送什么功课。   一上车,她就令车夫赶回原来的地方。   常姝音两次向外张望,她在车下都看得清楚,她望的就是再前面的那条胡同。   叫做金鱼胡同。   没料错,那就是外室的藏身之处了。   许融对这个外室一无所知,但有几点是不需了解也能明确的:女子、年轻、貌美,日常生活条件不错。   许融在胡同口下了车,一条胡同十来户人家,她先来回走了一遍。   内里传出幼儿欢笑声的,排除;有小夫妻相携正出门的,排除;门扉敞开好几个大娘媳妇在那择菜聊天的,排除。   外室当然不会一个人居住,但这些人家都不符合外室所具备的最重要侧写条件——偷。   烟火气太重的人家,就少了“偷”的氛围了。   如此还剩下五户。   许融从第一户开始敲门。   敲了好几下,里面无人应答。   倒是隔壁那户就是敞着门聊天的,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手里拿着把葱探出身来:“别敲了,王家才搬走了,没人。”   “是吗?多谢。”许融含笑向她致意。   妇人见她穿戴不俗,有点好奇地问她:“你是他家的亲戚?”   许融摇头:“不是。我找的人家不姓王,我有一个表妹,捎信来说,在京里嫁了个好人家,新近还有了孕,我才进了京,就想来投奔她,只是信里只说她住在金鱼胡同,没说清楚究竟在哪一户——”   她话意止住,因为看见妇人脸上露出了含义有点丰富的表情。   “你表妹,是不是姓张?”妇人问她。   许融镇定点头:“正是,嫂子认识她吗?”   “不认识。”妇人马上摇头,却欲言又止、最后带着点神秘地道,“我看你像是好人家的媳妇,但你这个表妹——”   “三娘,别人问路,你指了就是了,多嘴什么呢。”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妇人从院里走出来,把妇人训斥回去,然后伸手向前一指,努着嘴道:“喏,就过去第四家。”   许融谢完向前走,同时听见后面抑制不住的嗡嗡议论响起来:“什么好人家,那家子一看就不对劲,哪个正经人家那么过日子……”   “那你背后说就是了,说到人姐姐面前做什么。”   “她是来投奔的,我不是怕她受骗嘛,就刚才,我出门倒水,看见又一个男人进去了,跟以前来的都不一样,眼生的很……”   “是吗?什么模样?”   另一个妇人也好奇地问起来了,许融此时已经走到了那户人家门前,举起手来刚要敲门,发现门扉是虚掩的。   她转头看一眼随行的红榴哥哥,红榴哥哥紧张地点点头,放轻了脚步,当先推门进去。   当中正房,两边厢房,庭前一棵石榴树,布置典型幽静。   不和谐的是里面推翻家什的动静。   想及那些妇人的话,许融加快了脚步,抢到红榴哥哥之前奔进堂屋,通往卧房的帘子挽起,她直接看见了内里的情形。   一个年轻男人将一个女子按在椅子上,正往她嘴里塞着什么,女子伸手无助胡乱地挥着,地上倒着一个木几,想是才被她推翻的。   许融心中惊跳了一下,喝道:“住手!”   那男人也被他们吓了一跳,下意识停了手,转过头来看。   女子总算得了空,满面泪痕地直起身来,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咳嗽,又呼呼直喘气。   许融定定地注视着她。   真是——意想不到。   “二——奶奶?”年轻男人迟疑道。   许融不认得他,但由这一声知道他也是长兴侯府的人了,一府下人数百,但主子就那么几个,下人记主子,总是容易得多。   “嗯。”她随口应了一声。   “二奶奶——你怎么会过来?”年轻男人有点惊慌起来,又显出茫然。   许融这次没有答他,只是望着那女子。   这是一个确实年轻又貌美的女子,她只是没有想到,还眼熟。   “咳咳——”   咳了好一阵,女子终于缓过气来,泪眼朦胧地望向了她。   而后比那男人还讶异地、惊呼出声:“姑娘?!”   许融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好久不见。”   她话音加重了一点,“之桃。” 第71章 般配   灌药的男人被红榴哥哥扭着胳膊往外拖。   他不肯走, 试图嘴硬:“我奉主子之命——”   “那等你主子来了再说!”红榴哥哥呛他,“二奶奶现在跟前立着,你还想无礼不成?”   男人哑了, 到底不敢,被拖了出去。   之桃乍逢旧主,也不敢再坐着, 站了起来,又胡乱摸出帕子来擦脸。   许融往她腹部看了一眼, 平的, 还没显怀。   “几个月了?”她直接问。   “两、两个多月。”之桃有点受惊, 下意识答完后意识到不妥,才擦干净的脸又尴尬地憋红了。   “那还不大稳当, 坐吧。”   之桃犹豫着没动, 白芙忍不住冷冷道:“姑娘叫你坐,你就坐,还怕姑娘害了你不成。”   她最是温柔的性子,极少有这样声气, 这一下实在是气急了。   她与之桃, 都是从小就服侍许融的, 之桃因伶俐又生得好, 位次还在众丫头之前, 出门的差事多由她跟着, 那一次许融得知萧伦与常姝音私会怒而奔去, 就有她与另一个丫头紫燕在场——   后来, 之桃被许夫人责罚,再后来,之桃一家赎身离去。   白芙没有想到, 有生之年重逢会是这样的情形。   之桃躲开了她质问的眼神,默默斜签着身子坐了下去。   许融将室内打量过一圈,不算豪贵,也不寒酸,是户中等人家的布置。   这于之桃的身份来说,已是一个越升了。   “离开许家以后,你就跟了萧伦?”许融转回目光,问出第二个问题。   之桃答不出话,只是又动了动,如坐针毡的模样。   白芙忍不了:“你——”   许融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生气,而后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是我来找你吗?”   之桃仍没有答话,不过这次是因为没大听懂许融的意思。   许融不吝为她解释:“因为大奶奶半途上身子不适,折返回去了,不然,此刻你见到的应该是她才对。”   之桃一下抬头,目中露出恐惧之色。   她不熟悉常姝音,但一般像她这样的有孕外室落到大房手里是什么下场,她不会不明白。   “她、她怎么会知道——”之桃终于出声。   “很奇怪吗?”许融饶有兴趣地反问,“你难道以为你能一直藏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奶奶现在才查出你来,已是晚了许久了。”   之桃又无话可说。   “至于萧伦,也没有多把你当回事吧。”   说完了常姝音,许融接着说回萧伦,“他将你养在外面,不给你名分,你怀了他的孩子,他叫人来灌药,连孩子都不要,何况是你?”   这段话勾起了之桃刚才的恐怖回忆,许融不认得那男人,她是认得的——是萧伦的另一个小厮,平常较少跟萧伦出门,她也没见过两次。   今天开门见他独自过来,她本有点讶异,没想到他嘴里说着替萧伦来找件落下的东西,等进了屋,却转眼换了副嘴脸,说萧伦说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祸根,不能留——   “呜呜……”之桃哭了。   痛苦迟来地席卷了她,一发不可收拾。   许融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她,她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要看她的眼泪。   她负手走了两步,站到这个实际上与她没有多少交集的丫头面前去:“现在,还有谁能帮你,你明白了吗?”   之桃:“……”   她如被一道光照亮,又不敢置信,“姑娘——姑娘肯帮我?”   她从许家离开时,许融还未嫁,所以始终维持了昔日称呼。   许融俯视着她:“那要看你,能给我多少答案了。”   之桃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并且还安心了一点:许融当然不可能无条件帮她。   然后她挣扎起来。   许融让她考虑了一会,她确信之桃没有别的选择,主母固然可怕,可连该站在她这边的男人也是靠不住的,她还能怎么样。   “姑娘、姑娘想问我什么?”果然,之桃嚅动着嘴唇开口了。   许融将之前的第二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之桃这次道:“……嗯。”   “你从前就与他有私?”   之桃忙道:“没有!我那时候天天跟在姑娘身边,哪里敢呢。”   只怕不是不敢,是没机会。   许融不拆穿她,继续问道:“你赎身的银子哪儿来的?”   之桃不是独自一个走的,还有她哥哥嫂子一家子,这笔银子她倾家荡产也许出得起,但把家底全部花光,一家子出去以后喝西北风吗?   必然有别的来路。   “是、是——”之桃没料到她会突然转问这个,结巴了。   “是萧伦给你的吧。”许融了然,“至少在离府之前,你与萧伦已有了联系。”   那一阵子她养伤,许华章被关进大牢,侯府里兵荒马乱,之桃要借机偷溜出府去做些什么,作为主母的许夫人完全没空注意。   “你拿什么与萧伦做了交换,或者——是要挟了他?”许融又问。   她声音柔和,之桃却像听见了什么恐怖之事,露出了比先还惊恐的表情。   许融点头,猜对了。   那时萧家一心要甩脱与她的婚约,萧伦没有理由在那种情况下还跟她的丫头搅和到一起去,之桃虽然生得不错,又不是天仙姿色。   与色令智昏比,不得不为之才更符合逻辑。   “你可以打动他的东西不多,”许融平静地继续道,“是我说,还是你自己说?”   “……”之桃坐不住,软软地滑了下来,跪在地上。   白芙又惊又怒地瞪着她:“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是不是害了姑娘?!”   “我没有!我、我只是——”   许融见她又卡住了,提醒道:“你要是什么都不说,都由我说,那你对我也没用处了。”   深秋的青砖地上已有冷硬之意,之桃打了个冷颤,脱口道:“不,我听见了——”   “听见了什么?”许融紧着追问。   “姑娘何必问我,”之桃忽然苦笑起来,“姑娘还是记得一点的吧,不然怎么从醒来,就改了口,直呼世子名讳了呢。”   许融声色不动,那不过是因为换了瓤子。   之桃见她不说话,心里没底,不由接着道:“我敢对天发誓,我没有害姑娘,只是那一日,姑娘摔下来以后,我先跑到了姑娘身边,姑娘当时还有一点意识,攥住了我的手说,‘是萧伦……’”   就这三个字。   但已足够作为贴身侍婢的之桃听出问题来。   从前,即便是在得知萧伦与常姝音有私以后,许融也没有对萧伦直呼其名过。   后面两个字是什么,原少女许融没来得及说,但也不必说了。   “是他推了姑娘!”白芙震惊道,“他一直不承认!还有你,姑娘明明交代了你,你什么都不说,由着姑娘被他们家欺负!”   “我说了又有什么用,”之桃呜呜地哭出声来,“姑娘只说了那三个字,做不得什么证据啊。”   “做不得证据,却能做得要挟。”   之桃的哭声戛然止住。   “你拿着你姑娘对你最后的信任,做了你向上爬的踏脚石。”   之桃没听出来这句里的深意,她只是心虚,又哭起来:“姑娘,是我鬼迷心窍,我对不起姑娘,我知道的都说了,姑娘,求你帮帮我吧,这孩子是我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呜呜……”   白芙气得想动手,到底没干过这事,只能呸了她一声:“亏你还有脸求姑娘!姑娘,我们走吧,叫她自作自受。”   “别急。”许融安抚了她一下,再向之桃,“都说了?不见得吧,你以此要挟萧伦,他果然就由着你了?”   她不觉得萧伦是这么好脾气的人,假意答应稳住之桃,将人控制到手里以后再灭口才符合他的为人。   之桃一家离开吉安侯府时没有留下明确去向,让这么一家人就此消失在京城的茫茫人海中,对萧伦来说不会是很难办的事。   “……我叫我哥哥和嫂子出京了,”之桃有点支吾地道,“我和他们说好了,我定期捎银钱过去,如果超过期限没捎,那就是出事了。”   她说得不尽不实,并未交待她哥嫂究竟去向何方,许融没有追问,只是点头:“原来如此。”   之桃没有那么天真。   她也许倾慕萧伦,不惜想方设法给他做了外室,可她同时也给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以及给萧伦留下了一个隐患。   许融不太有兴趣知道他们在长达近一年的时间里是如何各怀鬼胎地拉锯的,只看如今结果:之桃成功怀上了子嗣,而萧伦不肯要这个私生子。   双方各有输赢,又不输不赢。   许融没问她哥嫂的事,之桃松了口气,但马上又紧张起来,因为许融问她:“那你现在想怎么办?”   “我想保住它!”之桃捂着小腹,脱口道。   费了那么久的水磨工夫,终于在常姝音有孕以后,萧伦控制不住,往她这里来的次数多了不少,她抓住时机才有了,她舍不得。   更重要的是,她可能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萧伦超出她预料的狠心,不会再给她机会怀上一次。   一个没有子嗣的外室,比浮萍好得到哪里去,而她已经付出这么多,不甘回头,也无法回头了。   “好,我可以帮你。”   之桃和白芙一齐望过来,只不过一个喜多,一个惊多。   “但我只能为你指一条路,能不能走过去,还要看你自己。”许融道。   之桃忙着点头——只怕她反悔:“求姑娘救我,我忘不了姑娘的大恩大德,姑娘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许融神色不变,悠悠道:“你不用谢我,你如今唯一一点生机,不在我身上,而在萧夫人的一念之间,我领你去见她,但能不能打动她,就要看你了。”   “……”   之桃的表情渐从惶恐转从坚毅。   她不敢去见萧夫人,萧夫人的厉害,在许家出事那阵子,她早已见识过了,正因知道许家斗不过萧夫人,她才悄悄为自己另谋了出路。   但她不能不见。   为了她的孩子,为了她的前程,前面就是刀刃,她也得踩着过去。   不然,就只有白白叫人玩弄一场,打回原形。   ……   白芙很不情愿地看着之桃先爬上了马车。   “奶奶,她那么对不起奶奶,活该她攀不上高枝摔下来,奶奶为什么还帮她。”   许融笑了一声:“好玩。”   见白芙仍气鼓着脸,她笑着,玩味地又说了一句:“你不觉得,之桃和萧伦正般配吗?” 第72章 太医说,是个男丁   回到长兴侯府时, 许融先向门房打听了一下,得知常姝音已经回来了,萧夫人还没有。   她不露声色, 将之桃带回去小院等了一等,至于那个灌药的小厮,许融在金鱼胡同就放了, 她不担心他去报信,萧伦人在宫里当值, 可不是随便什么衙门, 进去喊一嗓子就能把信送到的。   等他真接到了信, 她这里早已尘埃落定了。   午后过一刻,萧夫人带着倦意回来了。   她心情还不错, 亲子争气, 儿媳又有了孕,喜宴上人见了她都是恭维,虽然里面也夹杂了些说萧信得的那两个案首的,萧夫人心里不那么自在, 面上还是笑着都受了。   毕竟姓萧, 真有那么点出息, 他日能给萧伦做个臂膀, 也不是坏事。   丫头服侍着她脱了外头的大衣裳, 正替她按着头, 外面来报, 许融求见。   萧夫人预备着要小憩, 闭着眼道:“这会子来做什么?不见。”   丫头出去,很快又回来:“二奶奶说,有要紧事。”   萧夫人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终于还是坐直了些,叫进。   许融带着之桃一起进去。   萧夫人这里的人大多不认识之桃,但也有一二觉得她有些眼熟,包括萧夫人,她眼里没有之桃这样的奴婢,但之桃从前跟着许融出入侯府,她也见过,只不知道名姓。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她多看了一眼之桃。   之桃本来紧张,心里做了百遍预演,跟真的当面遭逢还是不一样的,被这一眼一看,她一吓,直接就跪倒了。   萧夫人觉出了不对来:“这是谁?怎么回事?”   “夫人,她是我从前的丫头。”许融徐徐道。   这一说,给萧夫人按头的那个丫头点亮了记忆,微俯身小声提示萧夫人:“太太,我记得,是叫之桃的。”   因之桃换了妇人装束,又这么久没见,她一打眼才没认出来。   萧夫人不在意地点头,原是丫头而已,那不值得她再看第二眼。她掀起眼帘扫向许融,质疑道:“你的丫头,带来我这里做什么?”   许融笑了笑:“夫人,还是叫她起来再说话吧,她现在的身子,不便久跪。”   萧夫人眼神厉了一下:“——什么意思?”   之桃在地上动了一下,怯怯地伸手护住了小腹——她终于缓过了神,知道该轮着自己表现了。   家里正有一个孕妇,不要说萧夫人这样生养过的,就是她身边的丫头也从这个简单的动作看出了什么,立刻展开了联想。   萧夫人终于又看了一眼之桃,眉梢一挑,笑了一声:“二郎做的好事?我给他挑人不要,原来自己有了相中的,这也罢了,只是偷嘴就偷嘴,叫一个丫头先有了,可有些不像话。”   “行了,先起来吧。”她叫之桃。   之桃没有料到她居然会想到萧信身上去,就有些愣,愣完不敢沾这个嫌疑,忙道:“夫人,不是二公子,奴婢与二公子面都没有见过。”   萧夫人意外道:“嗯?”   “是世子,奴婢怀的孩子是世子的。”之桃揪着衣襟道。   说这句话时,她不敢抬头,更不敢直视萧夫人的目光。   萧夫人:“……”   午后晴空朗朗,她却好像被雷劈过。   站在萧夫人身侧的丫头也呆了,呆完回神,忙把屋里屋外几个大小丫头全部遣出,自己又站到门边亲自守着。   萧夫人那点倦意已经全没了,她直起身来,厉声道:“怎么回事,说清楚了!”   她逼视的是许融,许融摊手往后退了两步:“夫人,叫她说罢。我也是才知道,吓了一跳呢,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只好带来见夫人了。”   萧夫人只得又去瞪之桃,她心里不以为这真的与许融毫无干系,打算好了弄明白就找她算账。   之桃开始且泣且说起来。   这是她唯一的活路,她必须用尽全力抓住。   该怎么说,她倒是已经想好了。   将那三个字出卖给许融的事一定不能说,说了,她岌岌可危的性命又悬了一层,能说的就是对萧伦的深情,如何痴心妄想,如何抛弃一切也想与他在一起,如何得偿心愿,如何有了孕,如何珍爱这个孩子,想保住它……   之桃终于说不下去了,她这大半天吃的苦头不少,心绪又几番剧烈起伏,作为一个孕妇来说,实在是超过负载了。   她眉间蹙起,额头渗出冷汗,捂着小腹向萧夫人求援:“太太,太太,只要允我生下这个孩子,我什么都不求,依旧做个粗使丫头也、也——”   她跪不住,往地上倒去。   萧夫人脸色铁青,眼看着之桃在她脚底下哀声□□,裙摆下隐隐蜿蜒出血痕,她抿出严苛线条的嘴唇终于开启:“——叫人,去请个大夫来!”   很巧,府里正有太医,是常姝音那边请的,才被她的人送出府门,萧夫人使出的人见到,忙忙又把他请了回来。   太医前后脚看了两个孕妇,还都是动了胎气的样子,不知道缘故,深宅大院,不可说不可问的事多了,他把嘴闭得紧紧的,除了诊断之外的话一字不提:“这位小奶奶月份浅,脉象可不大好,在下这里开一个安胎方子,让小奶奶先用着。”   萧夫人满心烦躁,才按过的头都疼起来,还是问道:“能保住吗?”   “这——在下不敢说,若小奶奶不再劳心,卧床好生保养一阵子,那也许可以。”   太医的话只能说到这样,萧夫人也没什么再问的,封红包请他出府。   之桃被抬进了厢房,本在床上默默流泪,见萧夫人要离开,挣扎着探出身去又求恳:“太太——”   “看好了她,别叫她乱动,也不许和一个人说话!”   生硬地丢下话,萧夫人将许融带回了正房,开始另一轮审问。   许融自在又光棍得很:“夫人问我什么呢?不如问世子与大奶奶去,我也一肚子纳闷,夫人问了,也告诉我一声。”   萧夫人冷笑:“你少装相!你的丫头,你不知道?还是你带回来的!”   “她去年就赎了身,早已不是我的丫头了。”许融纠正,“今日也是碰巧,路上见着了大奶奶,大奶奶身边的人又说什么‘外面的贱人’,我听见了,将大奶奶送到医馆后,才有意找了回去,但哪里知道会是之桃?更不知道世子竟派了人在那里行凶。”   “不瞒夫人说,之桃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我脸上难道有光么?若是平常,我非但不会理她,还要责罚她一顿。偏她样子不好,我怕在外面闹出了人命,伤侯府的体面,才带了回来。”   “既带了回来,要如何处置她,也就是夫人一句话的事,就是夫人不处置,也有大奶奶处置,夫人说我知道,我知道有什么用呢?我又不能插手。”   三段话,将萧夫人怼到闷住,许融还没有停:“夫人和大奶奶要如何处置她,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只想请夫人与我一个公道,世子究竟怎么回事,就算之桃赎了身,也曾经是我的丫头,他这么不避嫌疑,将我的颜面放在何处?外人知道了,问起来,我又要怎么答人家?”   她比萧夫人还气盛,萧夫人终于忍不了了,怒道:“我不过问你一句,你哪儿来这么多话!”   可是心里的疑虑渐渐消了下去,许融真有什么深沉心思,发现之桃以后——或者之桃就是她安排的,将她换个地方养着,等孩子生下来,塞不回去了,那时再找来侯府,才有大乐子瞧,萧伦从退婚疑云里慢慢恢复的名声又要毁个干净,而选择把人带回来,就等于交出了主动权。   许融哼了一声,仍是不服气似的望着萧夫人,向她要交代。   她不会选择把之桃攥到手里,孩子在外面生下来,是谁的就不好说了,萧伦都敢叫人灌药,抵赖不认又有什么。   萧夫人安静了片刻,想对策。   她想的不是给许融什么交代,已经将她娶进了府,再闹又能怎么样。当务之急,是之桃的那个孩子究竟要不要。   没见着之桃的面,萧夫人的决定一定和萧伦一样;见了之桃,她的心也不会软到哪里去,婢生子,什么稀罕;但亲眼见到了血从之桃裙子下流出,眼睁睁看着儿子的血脉可能不保,她还要再命人将那个小生命打下来——   萧夫人动摇了。   也是在这时,外面来报,常姝音来了。   常姝音是送太医的人回去报她,太医被截回来以后,她有点慌神,歇了一会,觉得身体好些了,就忙过来了。   她不知萧夫人为什么要请太医,可能是萧夫人自己身子不妥,也可能是知道她出门乱走,闹了个胎气不稳,无论哪一个理由,她都要过来打探一下。   进来一看许融在,她目光先僵凝了一下,但没空与她说话,先向萧夫人行礼。   萧夫人叫人给她看座,就便看了一眼她的肚子。   她最喜欢的当然是嫡孙,可是这个时代,多子多福更好。   她生萧伦后,就在与萧侯爷不间断的怄气中度过,伤了身子,再也没有孕过,只能看庶子女们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   不过自己的庶子女,跟儿子的庶子女,那又不是一回事,一般是儿子血脉,母亲是谁又有多要紧。   只是,长孙还是为嫡最好——   萧夫人看着常姝音,想着之桃,心里几番琢磨,闪了神,一时就没说话,常姝音被看得更有点发慌,试探着起了话头道:“太太出门还顺利吗?”   萧夫人心不在焉:“嗯。”   “才刚太医来请了脉,说一切都好。”常姝音轻声道,摸了下小腹,又努力露出一点笑意来,“而且,说是个男丁。”   这要月份大一点才能诊的,所以从前都没提过,今天也是常姝音得知了外室的事,心中不安,追问太医,太医才说了,但也说了作不得十分准,妇人孕育子嗣,能平安产下就是万幸,至于男女,往往临产之时才见真章。   常姝音要为己方增加筹码,就没将后半截听入耳内,此时也不提起。   “男丁?”萧夫人重复了一遍。   常姝音点头,抿嘴笑,又有点笑不出——因为她觉得萧夫人的表情有点奇怪,有欢喜,可也有点别的什么。   “男丁好。”萧夫人吁了口气,“音娘,辛苦你了。”   常姝音终于得到句温言抚慰,要欠身谦辞,听萧夫人接着道,“我这里也有件事,想与你说——” 第73章 上天有好生之德   常姝音有点——不, 是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丫头?”这一句是先向着许融问的。   “已经带回来了?”这一句则是转向萧夫人问的,“太太,要留下她?”   常姝音的声音极轻, 又飘,她自己听到耳朵里,都觉得很陌生, 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萧夫人要压着她认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还未出生的孩子,也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尽力和颜悦色地道:“我知道是伦儿不对, 等他回来了, 我必定教训他。但眼下,这错事已经做下了, 总得想个法子替他弥补了才好。”   常姝音只是呆呆地坐着。   她想吐, 但心头被堵得结结实实,什么都吐不出来,连动弹都无法动弹,从外面来看, 她倒好像还好好的。   萧夫人因此得以继续把话说下去:“音娘, 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那孩子不论是男是女, 都万万不能与我的嫡孙相比, 至于那个丫头, 更是不值一提了, 绝不会僭越到你前头去。”   常姝音仍旧呆呆地听着, 她说不出话,只在心中空茫地反驳,她是在乎那孩子和那丫头僭不僭越吗?   不是。   他们就不该存在!   萧伦——怎么能这么骗她!   “太太, ”她终于说出话来了,“等世子回来,我想亲口问一问他。”   这自然是要问的,萧夫人宽容地点头,“我也要问着他,怎么就办出这糊涂事来!音娘,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做主。”   常姝音不想听,萧夫人替她做的主,就是逼她认下那个孽种。   她站起来告退,萧夫人看着她的肚子,倒也不敢立刻要她答应下来——她说嫡孙重要,那也不是假的,就点点头同意了。   常姝音走了,萧夫人再看看许融,也没必要留下她,挥挥手,将她撵出去。   许融出来,就见常姝音走得慢,才刚出了院门。   她没什么可回避的,步伐自然地就走到了她前头去。   常姝音本来失魂落魄,并未察觉到她跟着出来了,这一下看到,回神喝道:“你站住。”   许融转头:“嗯?”   常姝音见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一直没发出来的怨怒忽然全部涌上来:“你故意的,你恨我,是不是?”   许融摇头:“没有。”   不论是常姝音,还是萧伦,乃至萧夫人,她对这些人始终确实没有仇恨,这种情绪太激烈了,也太累了。   她没有这么饱和的情绪给他们。   常姝音听不进去,唇角扭曲着,挤出了一个冷笑:“你一定也很得意了,是不是?”   许融想了想,承认:“那是有一点。”   见到常姝音脸色更为扭曲,她笑了,带一点诧异地请教她:“我不该得意吗?你们对我做过什么,莫非都忘了?那时不见愧疚,如今还不许我得意?”   常姝音窒了一下,这是她们之间绕不过去的问题,她没有忘,只是,她以为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那你何必送我去医馆!”她赌气道,“由我出了事,不是更中你的意。”   她的情形不是像她跟萧夫人说的“一切都好”,其实是险的,太医才警告了她,叫她务必珍重保养。   “我没有那种意思。”许融摇头,“不过你也不用多想,更不用谢我,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如此而已。”   “你——”常姝音叫她堵得说不出话,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怒道,“你不用装模作样的,你跟踪我,还把那个贱人带了回来,你分明是算计我,还说什么德不德!”   她虽然才受了巨大打击,脑子也还清楚,许融不惧,耐心地告诉她:“因为之桃与你一样危险啊。我救之桃,就和救你一样,你难道以为,美德与恻隐只可以用在你一人身上吗?”   常姝音脸红了——那不是羞愧,而是强烈的被羞辱感,许融始终没跟她正面对阵过,她也就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人只以词句,就能给出这种被鞭挞一般的痛楚。   扶着她的丫头见她模样不好,忙劝了一句:“奶奶,我们先回去吧。”   ……   常姝音还是走了,她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她在路上和许融吵架。   许融也回去了小院,照常补了午觉,起身穿戴好时,就听说萧伦已经回来了。   比平常早了一些,看来那个小厮虽然慢了许久,到底还是把话带进了宫城。   这个热闹许融就不便去看了,去了也要被萧夫人轰出来,她只在院里闲着走动,间断听红榴来回跑着传些边角料。   之桃说出怀了萧伦的孩子时,萧夫人房里多余的丫头还没来得及撤走,她人又躺到了正院厢房里,这消息瞒不住,已经传得满府都是了,现在萧伦这个事主回来,关注正院的人就更多了,虽有萧夫人积威,不敢靠近,一些台面上的事还是能探听到的。   比如萧伦一回来就进了正院,比如常姝音随后也被请了过去,比如萧侯爷也回府了,闻讯后从去往落梅居的半途转去正院,以及还有一个迟来的从外院汇总来的消息,常姝音派往娘家送信的陪房被拦了下来……   “只是不知道他们都在正院里说什么。”红榴很好奇也很扼腕,“那里看守得很严。”   许融也有些可惜。   她大致猜到萧伦会说什么,一定会将之桃听见的那三个字作为自己不得已的理由搬出来,这是她已知的,没什么,但他们的话题不会就此止住,多少会再延伸出去,如果她能听见,也许就能获知更多的真相。   正院,正房内。   “……所以,父亲,母亲,音娘,我只是想先稳住她。”   屋内静了一静,萧夫人的脸色最先平静下来:“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为色所迷的孩子。且那个之桃,姿色也不过如此。”   萧侯爷皱着眉,没有放松:“那丫头咬死了说,至今仍没有将此事告诉许氏,可信么?”   他话里的许氏指的是许融。   萧夫人维护儿子的心占了上风,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不可信的?她要是说了,许氏怎么会把她带回来。许氏才在我这里,她要是知道也断断不是那样的神气,再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事漏了,瞒不住了,许家如今又能怎么样?”   她虽是一贯的盛气凌人,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萧侯爷没话可答,不与她计较,转而抓住了另一个问题:“那个丫头,果然就听见那一点吗?”   萧伦跪着点头:“是,儿子再三试探过她,也回想过当日情形,儿子与音娘说话时,只有——只有她先靠近了,儿子没有防备,但那两个丫头跑上来时,我们早已争执起来,她一心要推打音娘,还质问音娘与我说了什么,儿子护着音娘,失手之下……那两个丫头还未来得及靠近,又跑下坡去了,不可能听去什么。”   萧侯爷又看常姝音,常姝音没料到之桃的出现竟然和旧事有关,那于她是一场噩梦,许融摔下去前瞪着她的眼睛与之前在院外嘲讽她时的渐渐重合,她打了个寒颤:“我……我不知道。”   萧侯爷不好对有孕的儿媳怎么样,只得再次细致地问起萧伦,确认之桃的危险度是否仅止于那三个字上——如萧夫人所说,那其实已经算不上什么,许融人在府里,那就翻不了盘。   萧夫人的心情倒是全然放松了,从旁道:“侯爷一直逼问伦儿做什么?那事已经过去了,伦儿也不是有意的,不管怎么说,她还能去告发不成。”   萧侯爷听不得这两个字,变色低喝道:“闭嘴!”   萧夫人不知他为何忽然发这么大火,愕然又怒道:“你——”   “母亲,父亲,不要争吵了,都是儿子的错。”萧伦劝解。   他说话时,目视着萧侯爷,两人目光对视,闪过只有他们明白的含义。   有些话,是即使萧夫人都不知道,也不方便当着她面说的。   萧侯爷平了平气:“伦儿,你到我书房来。”   他带上萧伦走了,房内只剩下萧夫人和常姝音。   萧夫人隐隐觉得不对,但男人之间自有他们要谈的事或公务,也不是她都能插手的,她触手覆盖之处,终究是后宅而已。   “音娘,”她也平了平气,又和常姝音说起来,“你实在不乐意,到那孩子生下来还有七八个月时间,趁着这段时间,将她那在外面的哥嫂挖出来,去了隐患,到时候,留子去母也不是不可以……”   **   北院。   天色已暮。   门外传来脚步声,这个时辰不会有外人过来,红榴正在把花盆往廊下搬,嚷道:“二公子回来啦——”   一边转头去看,一看噎住,来的居然不是萧信,而是萧伦。   许融已经回了屋,听见动静,隔窗应答:“知道了,叫你新橙姐姐去领饭。”   而后再出来,一见,愣了下。   红榴缩在旁边吐吐舌头:“奶奶,我报错了。”   许融摆手示意无事,迈步下了台阶:“世子有事?”   这是萧伦第一次踏进北院。   他停在院门口,没再往里走,许融也不叫他进去,走到桂花树旁,就停住。   她接到的最后一个线报是萧伦与萧侯爷转去外院书房密谈了,谈的是什么,更无法知道,她也不再关注,不知他谈完了,竟会绕来找她。   但也不算意外。   她才给他送了一份大礼,他难免有所反应。   “你到底想做什么?”   暮色下,萧伦目光深沉,望着她。   许融笑道:“我做了什么,世子不是都看见了吗?我帮了世子两次,替世子保住了两个子嗣,不计前嫌,一视同仁,怎么世子倒来质问我?”   萧伦不答——没法答,在他听来就是胡搅蛮缠,可是他也不能在此逼问她。他又问:“你是不是知道——或者,想起了什么?”   许融反问:“我说了,世子就信吗?”   萧伦又不答,因为不用答,他当然不信。   他只能警告:“有些事不是你能知道,更不是你该插手的,你如今也是萧家人了,该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世子想告诫我不要引火烧身吗?”许融笑了,“我也有一句话送给世子,小心,脸疼。”   她两字一顿,萧伦脸色变了变。   那个夜晚其实过去好几个月了。   但不知为何,随着她这句话,萧伦好像随即回到了那个微醺的夜里,有月,有花香,有——   砰。   他后背一痛。   撞上他的萧信抱着书袋退后了一步,待他微怒转回身来,不闪不避地望着他道:“大哥,不知你在这里,失手了。”   萧伦:“……”   忍不住看了一眼他那书袋,厚实得像块青砖,真不知里面装了多少书。   “大哥,你还有事吗?”   非但没请他进去喝茶的意思,还直接逐客了,萧伦不便再说什么,他后心也是真的闷痛,忍气匆匆走了。   许融没多想,自然吩咐人:“晚膳领回来了就摆膳,二公子,用完饭我有件事告诉你——”   之桃的事,有必要与他通个气。   萧信“嗯”了一声,他累了一天像是饿了,闷头跟她吃晚饭,吃完转去暖阁,许融正要开口,他忽然先道:“脸疼是什么意思?”   许融:“……”   她眨了眨眼,这,跟他说只是个梗的话,他能信吗? 第74章 孕   桌角灯光柔和, 但萧信的目光一点也不柔和,许融与他一对视,就败下阵来——书读越久, 越不好糊弄了。   她选择招认:“他有一次想试探我,我那天身体有些不适,没心情和他啰嗦, 把他打退了。”   她描绘得轻巧,但萧信听到一个“打”字, 眼神就更锋利了, 追住细问, 许融渐被问到招架不住:“二公子,我没事, 吃亏的是他。”   “你一直没告诉我。”   许融被他望着, 居然望出了一股细微的心虚劲儿——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只好安慰他道:“二公子,你放心,我知道他想探我们的底, 我不会上他的当。”   萧信不放心。   他无语地继续望着她, 她居然以为萧伦只是试探她。   “二公子?”许融奇怪他的沉默, 叫他。   “他——”萧信话出了口, 忽又顿住。   他不想点醒她, 这根弦就让它一直空着也没什么不好。   “你小心他。”萧信改为严肃地劝诫, “我不在家时, 不要让他进门, 不要想着与他周旋,他有什么话,都叫他找我来说。”   许融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没这么严重, 但她肯定不会单独会见萧伦,点头道:“我知道,真打起来,我打不过他。”   萧信:“……”   算了,理也是这么个理。   “不过,最近他应该没什么空来找我麻烦了。”提起正题许融忍不住笑起来,“二公子,你还不知道,你长兄那里热闹起来啦——”   笑着把之桃的事说给了他,萧信没想到彩蝶事件的后续竟然是这样的,愣了一下。   “时机正巧,二公子考完了,我也有时间了。”许融很满意,不然,她未必会亲自出手把之桃带回来。   把这枚钉子钉入萧伦与常姝音之间固然重要,但他们的核心利益还是萧信的前程,其它一切都该为之让路。   一抬眼,却见萧信眼中不掩饰的别扭。   ……不是吧。   这也要醋的吗。   许融想扶额,借着动作遮去窘然:“我那时摔下来后,把记性摔差了,从前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之桃被调离我身边,我与她也不熟悉了,竟不知道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听她委婉说和之桃不熟,萧信脸色才好了点,道:“这样背主的丫头,当初就不该轻纵。”   许融解释:“那时主事的是我娘。”做出什么样的糊涂处置都不奇怪。   不过,也不全然是坏事,没有许夫人的大意,放不出这根长线。   “太太和大哥只怕不会放过她。”萧信提醒她。   萧夫人和萧伦都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萧夫人虽请了太医,心疼的也不过是之桃肚子里的孩子,等孩子生出来,她这条命还能不能保住就难说了。   许融点头,这在她意料之中:“所以,她哥嫂的下落很重要。接下来,他们一定会加紧去搜寻。”   说起这一点,之桃算有些本事,萧伦一定早就派人在盯着了,她却能一直藏得好好的,没暴露出跟哥嫂联络的渠道。不过没有这份心机,她也不敢富贵险中求,硬去攀上萧伦。   “你想保她?”   “没有那么想。”许融想了想,道,“顺其自然吧。”   这次是她主动出击,但到这个阶段,应该缓一缓了,底下的戏要由别人去唱。   至于之桃,她的命,说到底掌握在她自己手里,要看她能不能想清楚。   她进了侯府,算过了明路,但这不过是第一步,如果以为可以靠向萧夫人投诚,从此安安心心地当起侯门姨奶奶,那就太天真了。   而即使在危险逼近之前能醒悟过来,她在这座陌生府邸里可选择求助的对象,也非常有限,差不多仅许融一个。   所以许融不急。   她要给之桃留出时间。   这时间,差不多就是之桃的整个孕期,从现在算起,到明年四五月,说来巧得很,正也是萧信下一关要过的关卡时间。   院试,就在明年四月。   “总之,二公子,还是你的事要紧,他们怎么闹,我们暂且在一旁看看热闹就好了。”许融总结。   她的不急也是不能急,长兴侯府底下存在着暗流,她既要查知,以防哪天它忽然爆发将她这个所谓的“萧家人”席卷进去,也要小心地与它保持着距离,免得在喷涌之前,她自己先失脚跌了下去。   萧信对看热闹没有什么兴趣,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从出榜后,他一直忙忙碌碌,没闲下来,这般安静对坐,于他还是第一次,他不想动弹,身躯略略舒展,望着许融。   县案首不算什么,府案首也不算什么,就算是明年院试结果出来,他不曾辜负众人辛苦,离他的最终目标,也都还差得远。   在此之前,他能拥有的,就只是这样的时光。   许融:“……”   几个意思。   当她是傻的吗。   她无奈,要说他沉不住气,这么久了,他憋着一字不曾吐露,同屋也秋毫无犯,但要说他沉得住气,不用管别的,就这个眼神——   哪有这么看人的。   快比桌边放的那盏灯还亮还烤人了。   等等,同屋——许融在难耐里忽然抓到一线救命稻草,忙道:“二公子,我忘了件要紧事,明天就替你把于大夫请来!”   “……”萧信眼神不亮了,黯了。   许融撑住,跟他对望,她不能后退,不能认输。   当然,她也不心软。   ——好吧,有一点点。   萧信终于道:“哦。”   **   隔天,许融再也不敢耽搁,雷厉风行地把于大夫请了来复诊。   复诊结果很好,于大夫对于肯听医嘱的病家很欣慰,捋着胡子连连点头道:“二公子神完气足,康健如初,奶奶不必再行担忧。”   许融虽然觉得应当如此,真得了大夫肯定,还是高兴,笑道:“多亏您的妙手了。”   就要奉上诊金,于大夫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接着道:“两位若行孕育之事,也正是时候了,二公子的身体必然不会有问题的。”   虽然隔了不少时候,于大夫在本职上的记性还是很好的,他当初就是为这事被请来的,也要给病家一个准话才好。   许融干咳了一声:“——知道了,多谢您。”   再次把诊金送上去,然后终于把他送走了。   许融再望向萧信,斟酌着话语。   萧信没看她,他今日不用去苏家,自己走回暖阁,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他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丢了一些私人用品在这里,这暖阁,多少也打上了他的印记。   许融原不知道他做什么,跟过来发现以后,静静在门边站了一刻。   话不用说透,她提起于大夫的用意,他明白,也没有装傻。   其实是省了她的事。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又有点奇怪的发酸。   大概是,她知道他想要什么,期待什么,又在忍耐什么,克制什么。   这本身就是一种付出。   而她凭什么呢。   他们的契约里,没有这种条款,可以说他擅自越界,自当自己承受,但如果她没有向他提出这纸契约,他们各凭本事各闯天涯,他也不必遇到这种困扰。   她是年长的一方,本来该比他明白这种约定可能导致的后果。   偏偏她短板得太明显,当初没有想到,现在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萧信的东西不多,来回运了两趟,已经拿完了,见她仍堵在门边,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许融掩饰地抓了下脸颊,她想说什么,又还是没想出来。   萧信就走了。   不管怎样,这件拖延了好一阵的问题终于还是凑合着解决了。   接下来几天,则如她所料,府里确实热闹了起来,首先郑国公夫人还是闹上门来了,养外室本来就算件丑闻,大了肚子罪加一等,萧夫人能拦常姝音陪房一时,不能一直拦着,消息隔日就又透了回去。   郑国公夫人也是个厉害的性子,这次谈都不要和萧家谈了,直接带了人就要把常姝音接回娘家去,两波人马在正院里撕破了脸,吵到最后萧侯爷落衙归来亲自出面,郑国公夫人方铩羽而归。   她没放弃,隔日又来,继续吵,如此拉锯了足有七八日,终于达成了一个明面上的妥协方案:之桃那孩子生下来,不能自己养,要抱给常姝音。   至于私底下还有什么条件,比如之桃本人怎么处理,那就不为人知了。   两个孕妇都要养胎,胎气还都不怎么稳当,在那一阵热闹过后,府里又进入了一段空前的宁静期,庭前的桂花落尽最后一点金黄,人们从夹衣换上棉衣,冬日凛冽地到来了。   冬日近了,年也就近了,许融怕冷,中间只出了一次门,罗雁风的嫂子罗大奶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办满月酒送了帖子来,她去喝了喜酒,罗夫人一片好意,特意把那胖小子送到她怀里,叫她沾沾孕气。   她却之不恭,只好抱了抱,婴儿软乎乎又香喷喷,她回来的时候,都感觉身上还带着奶香。   这一趟酒吃回来不久,年就到了,同时,常姝音的产期也近了。   在一月底二月初,元宵刚过,萧夫人就把太医及稳婆都找好了。   严阵以待。 第75章 母女平安   这是许融在此间过的第二个年, 比去年要悠闲许多,她不备嫁,不管家, 常姝音的临产更与她无关,她躲得远远的才叫别人放心,于是除了往吉安侯府和苏先生家各送了一回节礼以外, 她就只窝在小院里。   不过她不是完全无事可干,许夫人给她的陪嫁里有一间铺子, 地方不小, 地段也不错, 但到她手里之前,常年处于亏损状态, 许融要账本看过, 看了大约半年的,就知道至少掌柜和账房两个都脱不了干系。   账不是做得不好,是太好了,是真账难以出现的完美。   许融当时没多话, 直接把铺子里从上到下全部开革了, 里面也许有冤枉的, 但她无暇分辨, 她来了不久, 对风土人情还未摸熟, 不打算继续经营那间铺子, 就也用不上那些人。   清空人员及货物以后, 她就将铺子租了出去,大小是笔进项,总比干赔强。   如今过去了一年, 铺子租约到期,她也有了设想,打算收回来自己经营了。   这个设想和萧信有关,应该说,就是打他身上来的灵感。   自从他中了府案首以后,交际圈子就扩大了一倍不止,许融一般不参与,萧信自己大部分的时间也仍在读书上,除了必要的同年文会,等闲不出去,奈何想寻他的人却是一波接一波,有些推得掉,有些推不掉,比如各家公侯夫人来做客,喊他出去见一见,他作为晚辈不能托大不去,去了,就要被问东问西。   问题倒都很正经,大半是问他怎么读书的。   要是个打小出名的神童,也罢了,天生文种,羡慕不来,但萧信此前籍籍无名,就有知道他的,看他也跟那群纨绔子弟差不多,怎么就突然开窍了呢?   他可以,那自己家那些个——?   许融由此发现了商机:教辅市场,那是千百年来直至后世都兴盛不衰的啊!   当然,她能发现的,别人也早就发现了,她要生挤进去分一杯羹不容易,但她也有别家难比拟的优势,那就是萧信两个案首所带来的光环。   后来居上者比天生文种更具有亲和力,后者使人躺平,而前者给人带来鼓舞和激励。   ——他行,没道理我不行。   只要跟他掌握一样的读书方法。   至于萧信实际上经过大儒认证的自带天赋,在商言商,那就不用细究了。   总之,给那些屡试不第的考生们带去新的温暖与希望,总是件好事嘛。   构想就这么有了,不过还不能马上着手下去。   第一,她缺一个靠谱的掌柜,若是白芙的哥哥白泉还在,那不消说,是最好的人选,但他志存高远,这会儿早不知闯荡到哪里去了,她别的陪房在历练和能力上都要缺一截,从无到有运作出一间书铺不是件简单的事,譬如红榴哥哥,大字不识一个,许融要提拔他,先得给他扫个盲;   第二,她要等萧信的院试结果。别人来打听两句和真金白银砸出去不是一回事,童生的身份还是欠缺了些,至少中个秀才才压得住阵——通俗点讲,才好哄人花钱。   “二公子,到时候我给你分红。”晚膳后的一点闲暇时间里,许融向他描绘美好前景,“榜上有名,分你两成,名在前十,分你两成五,要是案首,分你三成。”   外头细雪无声,里间暖意盎然,正收拾碗筷的白芙和新橙两个听她给萧信开分红赏格,听得扑哧直笑。   萧信靠在椅背里,坐姿闲适,眼皮掀起:“那我要是榜上无名呢?”   许融一摊手:“那我的铺子也开不起来了呀!”   丫头们笑得更欢乐,萧信自己也勾起了唇角。   气氛正轻松,红榴搓着手跑了进来,她冻得哈气又跺脚,人却兴冲冲的:“二公子,二奶奶,大奶奶那边发动了!”   许融失笑:“发动了就发动了,外头下着雪呢,你等生了再打听也不迟。”   红榴嘿嘿笑着:“不只我一个人,大家都关心着呢。”   常姝音这一胎,从正月下旬就隐隐有迹象要发动了,喊了几次腹痛,后来又没讯了,红榴因此空跑了几趟,她却也不失落,坚持着就是要把这个热闹凑了。   今天已经是二月初一,这一遭,应该是真的了。   “那也别急,”许融道,“从发动到生,至少还得一两个时辰。”   这就算很顺利的了,那不顺的,就难说了,不过她不打算诅咒常姝音,看命而已。   “好了,去歇着吧,明天再说。”   就许融的意思,明天也没什么好看的,常姝音早都剧透过了,是个男丁。   丫头们将残席收拾下去,她如常洗浴,洗完在床上躺着又想了一会关于铺子的事,想到将睡着的时候,觉得门边有些动静。   她朦胧里问道:“谁?什么事?”   “奶奶还没睡吗?是我。”白芙手里举着盏灯,脚步轻轻地走了过来,昏黄烛光照出她显得有一点奇异的表情,“奶奶,大奶奶生了。”   许融清醒了一点,伸手撩开帐子:“嗯?现在什么时辰了?”   “亥中了。”   那就差不多两个时辰。   看来常姝音在生产上的运气还不错。许融算完,白芙也走到了近前,许融借着烛光终于发现了她神色上的不对:“怎么了?大奶奶有危险?还是孩子不好?”   生孩子自古就是道鬼门关,就到了现世,女人为此遭的罪也少不了,实在是什么状况都可能遇到的。   “都不是。”白芙轻轻摇头,她的声音也轻,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母女平安。”   许融:“哦……嗯?!”   她眼睛完全睁开了,整个人都拥被坐了起来:“母女?!”   白芙点头:“对,孩子一抱出来,稳婆傻了,大奶奶晕了过去,不过人没有危险,太医隔帐诊了脉,说,只是一时气急攻心,不是打生产上落下的。”   许融怔怔地,她也有点发傻:“大奶奶之前不是口口声声说是个男丁吗?”   她那时还在场呢,所以以为今晚没什么好去看的。   “夫人气得了不得,审问了那太医,太医叫屈,说并没有敢说得这么肯定,男女大半是天注定,人力哪能看得十成十准,就是他们太医正亲至,也不敢给主家打这个保票呢。”   白芙说着补充,“产房那里现在乱成一团了,红榴这小丫头闲着不睡觉,又跑去听了听,听见了这些。我怕她没轻没重的,奶奶要是睡着了,她再吵着了奶奶,所以我没叫她进来。”   许融渐渐地回过神来,把太医的话品了品,知道他说得不错。   医学的事,她不通,但从前看过新闻,有那小地方的孕妇偷偷在黑诊所里查胎儿男女,查时是个女胎,孕妇家重男轻女,要一举得男,就把胎儿打掉了,谁知孩子下来,居然是个男胎,孕妇家因此大闹黑诊所……   新闻提及诊所不正规,仪器确实是超声仪器,只是胎儿发育慢或者照出来时的姿势不好都可能导致误判云云……后世都如此,不要说近乎玄学的把脉了。   当然,许融是信任中医的,这太医其实不错,人家也说了不打保票,常姝音听话偏听半截,结果翻了车,能怪谁。   “二奶奶?”白芙叫她,“现在该怎么办?”   许融摇头:“不怎么办,睡觉。”   她倒回去,白芙傻乎乎地道:“啊?”   许融微微笑了:“不管她生的是什么,跟我们没关系,该问怎么办的,也不是我们。”   白芙在她若有深意的目光下,慢一步地反应过来了:“奶奶是说,之桃?”   许融点头。   之桃的月份也很大了。   她一直处在萧夫人的掌控里,萧夫人不会没叫太医给她瞧过男女,只是瞧的结果没对外提过,外面都不知道。   是个女儿还好,若是个男孩……   八个月了,想打都打不下来,以这时的医疗条件,大概率一尸两命。   萧夫人也不会舍得打,如果下得了这个决心,一开始之桃就进不了府了。   但生下来,就是庶长子,庶长孙,比萧信萧仪这种排行在下的所能引发的问题大多了。   许融决定把之桃带回来时,都没想到能造成这种局面。   **   萧信在隔日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也有点意外,但同时漠然,点点头表示知道,就埋头继续读书去了。   这件事给他们带来的一点影响,就是萧夫人忙于生气失望跟收拾收尾以及应对郑国公府方面,没工夫搭理府里不重要的人事,把他们的请安全部免掉了。   许融听了几天闲话,得知正院对之桃的看管变得更为严密起来,正院之外的人已无法接触她,院里的人也封了口,不许乱说话。   直到初十时,另一点影响波及了过来。   不是之桃,而是彩蝶,她又哭求了过来。   自上次求助过后,她变得开朗了些,每日跟许融这边的丫头们配合着干活说话,虽话不多,但因她是肯干活的,众人处得就还不错。   她的第二次求助,还是为了小岳。   “呜呜……小岳哥怕丢了在世子身边的位置,伤没全养好,就回去了,但他躺了一个多月,早有别的人顶上去,他在世子那里还是不如从前了。”   许融耐心地听着,道:“你要我帮他重新稳固位置?”   彩蝶连忙摇头:“不是,奴婢不敢。是世子,他这几日心情不好,轮着小岳哥跟他出门,不知怎么,世子看他厌烦,踢了他一脚,小岳哥的伤就复发了,他上次看病吃药,就花了不少钱,回去以后,因位子被人顶了,也没有多少进项,只靠一点月钱,他家里又帮不上他多少——”   怎么顶得住伤病这种无底洞。   许融听明白了,是借钱。   这个要求在她看来不过分,之桃的消息就是辗转打小岳那儿来的,她在家里没带荷包,让白芙进屋去取。   彩蝶感激不已,连连磕头,抹着眼泪道:“等小岳哥好了,我叫他来给奶奶磕头道谢。”   许融听出来点话音:“怎么,你们不怕了——?”   彩蝶眼泪又掉下来了:“小岳哥的腿,大夫说,因他逞强,很难像从前一样了。而且,就算好了,他恶了世子,世子也不会要他了,所以他家里才那样子。”   许融懂了,小岳家里真想拿钱还是能挤出来点的,因觉得这个儿子废了,不值得把家底耗在他身上,才逼得彩蝶求援到了她这里。   她若有所思,问了她一个问题:“小岳识字吗?”   彩蝶不解,还是连忙道:“小岳哥认识一些,还能看账,就是因这个本事,才能留在世子身边。”   但萧伦并不太缺他这样的,所以他一步不到位,就再也爬上不去了。   许融缓缓点头,白芙此时把钱取了来,彩蝶接了,见她没再多问,方恭敬又急切地退了出去。 第76章 生与死   随着常姝音生产过后, 整个侯府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之桃身上。   这个丫头本来不过是萧夫人一点善念发作,且也不是发在她的身上,而是为了儿子的血脉, 谁知阴错阳差,她的重要性竟翻了几倍上来。   只是虽然关注,除了萧夫人, 旁人都见不到她,阮姨娘的丫头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目的, 随阮姨娘来请安时, 溜到了关着之桃那间房的窗边, 才探着头张望了一下,就叫看守的婆子报上去, 挨了二十板子, 要不是阮姨娘随后搬动了萧侯爷来求情,萧夫人还要把她撵出去。   有这一遭,别的蠢蠢欲动想打听的人都歇了心思。   横竖结果也快了,犯不着去捋萧夫人的虎须, 想看热闹, 再等一等就是了。   时间越近, 下人们议论的动静越多起来, 萧夫人治家虽严, 毕竟也不能管住每一张吃瓜的嘴。   “你听说了没有, 那个丫头的肚子都大得像球一样了, 比大奶奶临盆前还大。”   “真的?你怎么知道, 你见到了?”   “嘘,别乱说,我可不想也挨板子。是我那老妯娌, 她跟看守的其中一个婆子认识,听她漏嘴提了一句,不过别的,也不知道了。”   “大奶奶快出月子了吧?不知道她会不会做点什么。”   “说不准,大奶奶平日里倒是好性子的——”   “再好性,遇上了这事,能忍?”另一个道,“大奶奶又不是没娘家的人,我才打前面过来,常夫人又带了许多东西来看她呢。”   “你是说,常夫人会替大奶奶想法子——?”   “那谁知道呢……”   北院里,丫头们也在议论着。   “太太真能保密,到现在了,也不知道之桃姐姐怀的到底是个男孩女孩。”   吃瓜一号小选手红榴一直探听不到消息,发出了失望的感慨。   白芙不想说之桃的事,到底又忍不住道:“只怕是个女孩,还好些。”   新橙是后来的,跟之桃完全没有香火情,没她们那些心绪,只是好奇向许融问道:“奶奶,那之桃要是生下了儿子,能变成姨奶奶吗?”   许融正翻着一本书,抬头应道:“也许吧。不过,她得先保住命。”   “应该没事吧?我看大奶奶那边没什么动静。”新橙道。   许融没说话。   郑国公夫人来理论过两回,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木已成舟,确实没再生出动静,再来时,只是以看望女儿为主,不去与萧夫人争执了。   但许融没有那么乐观。   没动静,有时候也许比有动静还可怕一点。   俗称暴风雨前的宁静。   白芙咬了咬唇:“奶奶,别为她费神了,就有什么,那也是她的命。她自己选了这条路。”   许融回神,点了下头。   她确实也插不了手,之桃刚进府时,所受的看管并没有这么严密,她若有心,是可以与她联络的,她没有,到如今,就算她察觉到了危险,恐怕也……   四月初一晚,巧巧地与常姝音隔了整两个月,之桃发动。   许融这里偏远,与各处都不挨着,常姝音生产时的动静就没传过来,但不知是她的心理作用,还是之桃的叫声确实要大了许多,她隐隐地觉得听见了女子变了调的尖叫。   大晚上,怪渗人的,听得她心里难得地不自在。   “去看看,怎么样了。”许融睡不着,在屋里踱了两圈,还是主动吩咐人道。   白芙出去了一下,又回来:“奶奶,不用,红榴一直呆在那儿,就没回来,应该是还没生下来。”   她的脸色也不大好,嘴上说得狠,咬定了之桃活该,事到临头,终究还是不忍。   “叫她生个丫头也罢了。”她低低地道,“够她傍身了,只愿她以后安生些。”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夜越静,惨叫声渐渐歇了下去,咚咚的脚步声撞进门来。   “红榴回来了,”白芙忙道,“又这么咋咋呼呼的,也不怕吵着了二公子。”   她到门边掀起帘子要去迎接红榴并训她两句,红榴却一步不停,直冲进来:“奶奶,之桃姐姐生了,是个男孩!”   白芙心一沉,到嘴边的话全收了回去。   许融则等了一等,她留意到红榴模样,觉得她似乎还有话说。   果然,红榴喘了口气,就接着道:“但是之桃姐姐大出血了,大夫说,可能活不成了,她要见奶奶最后一面,太太、太太同意了!”   她撑着一口气说完,又大口喘起气来。   许融卸了钗环,但衣裳没脱,此时也不管了,抬脚就往外走,一出帘子,见到萧信站在对面东次间的门口看着她:“我跟你一起去。”   他也还没睡,红榴嗓门大,把他惊出来了。   许融:“不用,你去不方便,二公子,你先歇息吧。”   她步履匆匆,头也不回继续走,赶到正院时,只见院子灯火通明,布置成产房的那间厢房里传出婴儿响亮的哭闹声。   产房门口也很热闹,一个婆子正被人拖出来,她抖索着,满口喊冤:“太太,老身没有啊,老身怎么敢对小奶奶下手,老身冤枉啊——”   “把她的嘴堵上!”萧夫人的声音从产房里传出来。   一方帕子很快揉成一团塞进婆子嘴里,她被拖下阶去,另一个大夫模样的老者提着医箱,摇着头从里面出来。   门前终于空下来,许融走进去。   她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抱着婴儿站在房中的萧夫人,而是两个婆子忙忙碌碌地从产床上撤出一块又一块大片血迹的褥子,她闭了下眼,再往上看,才看见之桃那张蜡黄里泛着死灰的脸庞。   “……姑娘。”看见她,之桃的眼神亮了一亮,整个人倒好像又泛出一点生机来。   许融走过去。   整张炕都泛着血气,她没处坐,在炕前半蹲下来。   之桃垂在炕边的手艰难地动了动,向着她的方向移了一点:“姑娘,没想到姑娘还愿意见我,从前……都是我对不起姑娘。”   许融默然。   这是临终遗言了,她只能倾听。   之桃有点失望:“姑娘是不是还怪我?”   许融沉默了一下,道:“怪不怪你,你以后会知道的。”   她无法代替原来的那个少女许融回答她这个问题。   “姑娘还安慰我,但我还有什么以后,”之桃苦笑起来,“是我贪心不足,是我背叛了姑娘……所以,现在算是我的报应到了。”   “哇……”婴儿哇哇地哭着。   之桃的目光追过去,留恋而又不甘地:“姑娘,是个男孩子呢。”   她一心要保住的孩子。   也是这个孩子,催了她的命。   “我以为我能熬出头的,没想到……”   这座深宅里的争斗远比她以为的激烈,即使在萧夫人的保护之中,她仍旧被人下了手。   孩子生下来了,她曾想过的那些荣华富贵,却都与她没了关系。   “要是,我不迷了心窍就好了……”之桃喃喃地道,“从前我跟着姑娘,姑娘最信任我,有什么话,都对我说,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   可是她错了心思,以为姑娘要嫁给萧伦,她得姑娘信重,那被萧伦收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后来姑娘与萧伦的婚事不成,她这段心思却还没醒,一步错,步步错。   “姑娘,你、你能拉一拉我的手吗,”之桃艰难地移动着手臂又向她挨近了一点,“我和姑娘一起长大,小时候,姑娘都是拉着我的手一起在府里逛……”   许融并没有这段记忆,但还是抬起了手,触碰了她的手掌,汗湿,冰凉,与此同时,一个布团从之桃杂皱的衣袖里滑落下来,落入她的掌心。   许融一怔,迅捷将手掌往上抬了抬,让那布团滑入自己袖中。   “说完了没有?”萧夫人抱着婴儿,她站得腿酸,也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走过来,向着之桃道:“你要见旧主,我让你见了,你那哥嫂在哪里,你也该说了。”   许融动作缓慢地收回了手,明白过来萧夫人为什么许她来见之桃最后一面,原来还是为了这一桩。   这么久了,萧夫人亲自出手,也没把之桃的哥嫂挖出来。   “太太,再叫我看孩子一眼吧。”之桃平静而虚弱地道。   她毕竟是生母,萧夫人皱了下眉,还是满足了她这个要求,俯低了身,将婴儿的脸从大红襁褓里露了出来。   哭了好一阵子,婴儿大约也哭累了,肿肿的眼泡闭成了一条缝,睡了过去。   之桃目不转睛地看着。   终于萧夫人再度催她:“好了吧?”   直起身,之桃便只能再看见一个襁褓。   她又看了看,才将眼神拔了出来,转向许融:“姑娘,这孩子命苦,求你,帮我看顾着他一点,不要他大富大贵,好歹,别叫他落了我的下场。”   萧夫人愕然:“你这是什么话!”   可是她威风再大,之桃也不害怕了,只是执着地望着许融。   许融感觉着袖中的那个布团,终于点了下头。   之桃表情一松,露出一个笑来:“是我傻,我早就应该找姑娘的,也许不至于……姑娘,我欠你的,这辈子是还不了了,但愿有下辈子……”   她的笑意凝固,消失,闭上了眼。   “哇……!”   婴儿醒了过来,哭声响彻产房。   **   将萧夫人气急败坏的声音抛在背后,伴着夜半一盏孤灯,许融默默地往回走。   走在前方提灯的白芙背影微颤,压抑着哭泣。   许融叹了口气,向她伸手:“把灯给我吧,别跌了。”   白芙抹着眼泪摇头:“不用,哪能叫奶奶掌灯。”   许融没什么心情说话,就也不争了,四下无人,她把那个布团小心捏到手里,打开看了一眼。   太黑了,只见上面似乎画了些线条,但看不清是什么,扑面一股血腥味倒是清晰的。   她大略有了猜测,又收回去。   北院在望,亮着灯火,在暗夜里给人带来一丝慰藉。   许融拖着步子走过去,没到门口,守门的丫头看见了她们的灯笼,已惊喜地叫起来:“奶奶回来了。”   待许融迈进院门,里面就正也迎出一个修长身影来,似乎察觉许融状态不对,他走到许融跟前时,停下。   少年的身躯已具备了些男人的力量,目光专注地望过来,许融没看他的眼神,只觉得周身疲惫,而他近在眼前的肩膀看上去唾手可得又很踏实。   她低头,靠了上去。   萧信:“……” 第77章 桃儿,偷偷给我交代了点……   萧信呆住了。   片刻后他才回过神, 带点僵硬地伸手回应。   少女的腰肢纤瘦柔软,与她向来稳重镇定的性情有一点反差,萧信触到的瞬间有点发懵又有点克制不住。   真的好细, 也好软,好像他稍微加重一点力气她都承受不住——   他的想象就到此为止,因为许融已经找回了理智, 从他的怀抱里退了出来。   “二公子,我心情不好, 冒犯了。”许融道歉。   萧信怀中一空, 他的心里也跟着空了一下, 只剩了满怀凉风。   他抿了抿唇:“没事,夜里风凉, 进去说话吧。”   进屋后, 许融一边将之桃那边的情形大致与他说着,一边再次取出了那个布团,在灯旁展开捋平。   之桃不识字,留给她的最后讯息, 只能以图画表示。   是一幅地形图, 灯下再看, 居然表达得很明晰。   “大概她在心里想了有一阵子。”许融低声道。   人生的最后阶段, 之桃一直被关着不许见人, 她知道这是保护, 但隔离似的日子必定也令她感到不安, 手里的唯一一张底牌, 她会情不自禁地惦记着。   ——南城,四井街,小石桥胡同。   这是萧信解读出来的, 许融没去过南城,并不知道那里的地名。   胡同口第一家,有一个血点落在上面。   “这是她哥嫂的住处?”萧信问道。   许融点头:“应该是了。看来,她哥嫂一直就没有离开过京城。”   这样的话,因为距离上的关系,他们获得消息比想象中容易,之桃进入侯府以后,与他们失去联络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没有急躁冒头,使得萧夫人的寻人计划一直没有进展。   “太晚了,二公子,先睡吧,过两天,我想法子悄悄去看一看。”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许融又道。   萧信没什么意见,吹熄了灯火后,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接下来两天,正院一直裹在混乱里,萧夫人又要处置那个稳婆,据说她接生时下了暗手,要不是萧夫人察觉到不对,及时把大夫叫了进去,不但之桃,连孩子都保不下来;又要安置孩子,据说常姝音来要了一回,萧夫人疑心稳婆与她有关,就不肯履行诺言把孩子交给她,连夜在正房里分出一间屋子来,分派乳母、嬷嬷、丫头等人……   许融避过了风头,不声不响地带了人前往南城。   萧信没有与她同去,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院试的日子到了,再想去也分身乏术。   如果说东城是平民区的话,那南城就是贫民区,大批从事底层贱业乃至无业的人群聚集在此处,乱糟糟地挨挤着落脚,连分管这里的大兴县令也说不好这里到底有多少人口,没有指引,想从中寻出一个人来,难度跟大海捞针差不了多少。   托赖于之桃图画的准确,许融只在路上问了一回,就找准了地方,来到了小石桥胡同。   这里是真的有一座石桥,只是年久失修,已经废弃了,石桥旁边,就是之桃哥嫂居住的地方。   一般百姓家白日里往往不关门,许融下了车,就见到小院门敞着,当地放着一架平板推车,车上打了一个木框架子,架子上琳琅满目地悬挂着针盒丝线珠钗头花等物,一个男人没精打采地,正推着车要出门。   许融及白芙一出现在门口,他就傻了。   旋即,腿也软了,扑通一声跪下了。   “姑、姑娘。”   推车跌回地上,砰一声震动,那些珠珠串串齐响,惊动了一个妇人从屋里跑出来:“刘大柱,你又闹什么鬼?别以为靠着你那妹子,你能翘着脚在家做大爷,她靠不靠得住还两说呢,这都多久了——”   妇人嘴快又碎,但再快再碎,在看见许融时,也瞬间变成了哑巴。   “……”   许融走进去,在推车旁停下,打量了一眼。   她知道为什么萧伦一直挖不出之桃与哥嫂之间的联络渠道了,之桃的哥哥刘大柱扮作了个货郎,如此走街串巷,与之桃之间根本不需要经由第三者联系,之桃想送银钱给哥哥,连门都不用出。   够有心,也够狠,可是,终究败在了出身太低上。   不论是萧家还是常家,都不可能真正被一家下人挟制住,一旦被激怒,之桃的命送得连个水花都泛不起。   “……桃儿、她——难产,没了?”   刘大柱跪在地上,有点痴呆地重复了白芙告诉给他的话。   之桃嫂子反应更快一点,她也跪着,往前探了探身,忙问道:“那孩子——不是,那小主子呢?保下来没有,是男是女?!”   “是个男丁。”白芙有点厌恶地退后了一步。   之桃嫂子长长地出了口气:“这就好,保住了就好。”   许融笑了笑:“怎么,你还想上门去认亲吗?”   之桃嫂子梗着脖子道:“虽然不敢认他的正经舅舅舅妈,到底也连着亲,这孩子可怜,生下来就没了娘——”   啪!   一个大嘴巴子打断了她接下来的妄想,刘大柱眼睛通红瞪着她:“想找死,你一个人去!”   之桃嫂子被打得晕头转向,捂着脸跳起来要拼命,跳到一半,醒了。   她终于想起来之桃是怎么样到了萧伦身边,又是怎么进了侯府的。   她揪住了衣襟——心痛啊!   活活的一个大胖小子,亮闪闪的聚宝盆,不能伸手不能碰。   许融没管他们的官司,只进了屋后,将之桃留下的那个布团取了出来。   刘大柱接过去,手有点颤抖,瞪着看了一会,抹了把眼睛:“我早就觉得不成,那家子不像我们太太,哪里是好惹的,可是,也怪我心贪……”   机会摆在眼前,还是想搏一把。   “我时间不多,”许融提醒他,“你的时间只怕也不多,说正事吧。”   刘大柱抬起头来。   许融看着他:“之桃将这个讯息留给我,不只是让我来报信的。”   实际上,之桃留给她的是这两个人,而作为等价交换,随后才敢对她提出那个嘱托。   “是,姑娘,我们知道你当初是叫萧伦那个没良心的推下去的,”之桃嫂子转了转眼珠,抢着道,“但现在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姑娘已经嫁进去了,桃儿送了命,我们连个面都不敢露——”   “你闭嘴。”刘大柱粗喝了一声。   不等之桃嫂子反驳,他又瞪着她道,“你出去。”   之桃嫂子悻悻地,但男人真的发起怒来,她也不是不害怕,只好扭身走了。   “桃儿,偷偷给我交代了点别的,”刘大柱低着头道,“再三叫我别告诉人,我那婆娘嘴不紧,我就连她也没敢说。”   许融凝神倾听。   “萧家有个姨娘,偷人。”   白芙瞬间瞪大了眼,她心脏猛跳,下意识左右环顾,见到红榴哥哥在门口守着,而之桃嫂子赌气直接走出门外去了,周围再没旁人,才捂着胸口定了定神。   许融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之桃可能给她留下了点关于萧伦推人的证据之类,但现在看,她在这点上没说假话,以她的身份,确实也很难从萧伦那拿到什么。   却没想到,她居然另辟蹊径得到了别的密辛。   虽然应该也没有证据,但能有这一句话,就不容易了。   “她怎么知道的?”   “有一回,桃儿听到了萧世子说梦话。”刘大柱闷闷地道,“他睡觉一般没这个毛病,那几天好像遇着了什么事,特别烦,脾气不好,桃儿叫他唬得不轻,守到他睡着了,才敢上床去睡,谁知就听见他叨咕了一句,‘又不是父亲的种……’。”   饶是这次有了心理准备,白芙还是听得呆了。   许融冷静追问:“什么时候的事?就这一句吗?”   刘大柱先点头:“只有这一句,去年的事了,那时桃儿才到他身边不久,后来再也没听见过,这样的事,桃儿不知道真假,也不敢打听,一直存在心里,只告诉了我。”   许融沉吟。   她心里已经倾向相信了,人做梦天马行空,说出什么离奇的话都有可能,但萧伦这一句太真切了,分明投照进了现实。   而如果属实且没误会,就不单是偷人的事了,连生下来的孩子都不是萧侯爷的,一顶绿帽子将他扣得扎扎实实。   这件事,萧伦是知道的,那么,萧侯爷自己呢?萧夫人呢——?   ……   “你们不要再留在京里了,这里虽然隐秘,但一时寻不到,天长日久,难保有蛛丝马迹出来。我在真定有一处陪嫁庄子,你们先到那里去吧。”   刘大柱跪下应了。他知道保命要紧,再者之桃去了,他也没别的出息了,难道就在这贫民窟里当个货郎吗?   那当初何必从吉安侯府出来,在许夫人的手底下混日子,比走街串巷风吹雨淋的舒服多了。   许融将红榴哥哥留下,陪同刘大柱夫妻俩前去真定,她带着白芙回府。   车夫是外面雇来的,路上主仆俩一句话没说,直到进了北院卧房,白芙终于憋不住了:“是阮姨娘?不会吧,侯爷那么宠爱她。”   有什么必要偷人。   但另一个就只有韦氏了。   萧侯爷在女色上其实不算太滥,有名分的如今一共就两个姨娘,但如果猜到韦氏身上,那萧信——?   所以白芙连说都不敢说出口了。   “应该不是韦姨娘,”许融替她说出了口,“韦姨娘那点胆子,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来,以她的能力,她也做不成。”   白芙舒了口气,忙忙点头:“对,对。”   胆量和本事,韦氏一样也没有,怎么能把这顶绿头巾扣到萧侯爷头上呢。   许融没再说什么,换了外出的衣裳,休息了一下,起身后就坐到廊下等候。   她手里翻着本书,看的不是字,她看不进去八股,而是书页的设计排版,但这时候,她连这些也看不进去了,只是慢吞吞地在手里摆弄着。   直到门边脚步声轻响,提着考篮的萧信走了进来。   他今日赴考院试正场,三天后,还有一场复试。   许融将书放下,站起身来,没迎下去,只是定定地看着萧信的脸。   看他乌黑的眉毛,狭长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薄唇,微尖的下巴收拢出两分秀气。   好像,哪一点都不那么——?   许融心里晃悠了一下。   她少有这种七上八下摸不着边的感觉,于是直到萧信走到她面前,她也没有收回目光。   控制不住地将他一点点细细打量。   有些话,她连白芙也不会说,这份疑惑,在未明朗前,她只留给自己探究。   萧信倒很配合,她要看,他就站在那里,一直由她看着,也不说话。   肤色也不像,是白的。   许融心里泛嘀咕,但也许因为他从文,天天闷在屋里读书,不用去校场上受吹晒?   她又盯了两眼,试图找到点相反的线索,果然,他又很顺她的意,没那么白了,红——红了?   许融反应过来,终于跟他对上了眼神。   “你看够了没有。”萧信低头问她。   他口气和表情都很平静,前提是忽略掉他脸颊上仍在蔓延的红色。   许融干笑一声:“……够,够了。” 第78章 院试后   许融嘴上说着够了, 实际上连着好几天,她一直忍不住去偷瞄萧信。   一起去请安的时候看,吃饭的时候看, 萧信出门,她对着他的背影都要琢磨一下。   这是她从没预料到的变故,她也并不希望发生, 为了消除这种不妙的感觉,她还找机会去拜访了一下韦氏。   韦氏对她的到来很惊讶也很欢喜, 还带着点受宠若惊, 看座倒茶又端出两盘果子, 许融注意到她的境遇有点不一样了,这些事都是由丫头完成的。   许融不以为以韦氏的脾性会主动调/教丫头, 那这种改变, 就只能是由萧信带来的。   主子立得起来,下人的态度自然而然地就变了,有时候不需要特别去做些什么。   没有改变的是韦氏,她还是没有一点攻击性的样子, 许融捡着话题跟她聊天, 问什么她都柔柔应声。   “姨娘每日都做些什么?”   “做些针线活。”   把才绣好的几方帕子拿出来给她看, 正经绣得不错, 可以拿出去卖的那种, 许融夸了几句, 韦氏不好意思地笑了:“哪里有你说的那样好, 我从前坐着不动绣上好半天, 也不过补贴一点家用罢了。”   许融心中一动,韦氏居然还真卖过绣品,但她进了侯府, 在萧夫人的管束下,这些东西再流出去的可能性不大,只能是她还为平民的时候。   “姨娘家里还好吗?”许融就势问道。   说起来,阮姨娘的娘家是被圣上一锅端了,韦家并没有,一直以来,却也没听谁提起过,好像韦氏就是个没有娘家的人一样。   许融从前没关注过这个问题,现在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   韦氏低下了头,把帕子放回原位:“不知道好不好,我弟弟是个能惹事的,我出门子没多久,他又闯了祸,爹娘怕他被贵人打死,带着他回乡下老家去了。”   “没有通过信吗?”   她问得有点多了,但韦氏只是柔顺地摇了摇头:“都不识字,写得了什么信。再说,我是个女儿,出了门子,就是泼出来的水,也不算韦家的人了。”   听上去没什么问题。   许融慢慢点头,她心里觉得有一点不寻常:韦氏这盆水,可不是随便泼的,能把女儿送进侯府为妾的人家,多少是有那么点攀附心思的,之桃嫂子要不是被男人拦着,明知是死路还想来讨个便宜呢。   韦家却能忍得住这么多年不来往。   除非他们知道韦氏进府后很快就失宠了,韦氏的性子摆在这里,指望不上她自己去主动争什么好处,就来往了也没用。   这样看的话,又能说得通了。   这些许融只在心里琢磨,面上没露声色,也没再多问,韦氏这里不是说话能保密的地方,不要本来没事,再被她问出事来。   她又坐了一会,找别的话题闲聊了几句,就告辞了,将注意力转移去了萧珊与萧仪身上。   这两人每日请安时大半都能见着,许融先看萧珊,她相貌非常明显地承袭自阮姨娘,相像程度以至于跟韦氏都有点挂相,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萧侯爷的影子。   她是个姑娘家,这也正常。   许融再看萧仪,萧仪也不是传统的萧侯爷萧伦那种长相,他同样偏向了阮姨娘,长了个跟萧信很像的下巴。   这些实际上都是许融以前就知道的,但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些一眼就看得到的表象会变成了一大道迷题摆在她眼前。   ……就很好。   人人都有嫌疑,除了萧伦,哪个看上去都能给予萧侯爷一道绿帽暴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许融反而松了口气,因为反向推导,萧信的可疑程度跟着下降到了三分之一。   萧侯爷是个渣爹不错,但萧信还真承担不起失去这个渣爹的后果。如果血脉上出了问题,他的一切都可能随之清零,即使完全由他自己奋斗考取的功名也不例外。   这就是万恶封建旧社会的残酷之处。   还有另一点残酷,在于姑娘大了,必须嫁人。   这一年,萧珊十七岁了。   她还是没能找着婆家。   据许融所知,萧侯爷一直有在为她费心,京里找不到合适的,已经找到京外去了,但萧珊并不愿意远嫁,她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就这天早上,请安时当着萧夫人的面,还哭了一回。   萧夫人哪里理她,自己也一头脑的事,冷嘲了两句就把她赶走了。   许融跟着出来,不合她心里有事,又多看了萧珊一眼,萧珊哭哭啼啼地就跟着她回了北院。   许融无奈,只好上茶上果子地招待她。   萧珊没心情吃喝,捏着帕子伤心抱怨:“说疼我,都是假的,呜呜……”   许融敷衍地安慰她:“大姑娘,哪里会呢,侯爷和姨娘都最疼爱你了。”   萧珊每回躲懒不去请安或去迟了,萧侯爷得知,都要亲自发话的,这待遇,比萧伦都高多了。   “你知道什么,”萧珊不领情,连她也抱怨上了,“二哥有了出息,你当然事事顺心了,可是我,呜呜……”   又哭上了。   许融默默地塞一个果子到嘴里吃起来,然后又把她打量了两眼。   其实她有点奇怪,因为萧珊从前不算含蓄地透露过对许华章的意思,她挡了两回,因萧珊毕竟没挑明,她就也留了颜面,后来这事渐渐就消下去了。   以萧珊的受宠及阮姨娘的枕头风及萧侯爷的偏心眼三者合一,最终呈现出的杀伤力,似乎不该只有这么一点才是。   “都是假的,呜呜……”萧珊又念叨上了,一个人哭得来劲。   许融有心想试探她几句,奈何一接话肯定得接到她的婚事上,那就得把许华章填进去,等于惹麻烦上身,许融衡量过后,只得罢了。   终于萧珊自己哭累了,不哭了,却仍磨蹭着不愿走,硬是在许融这里消磨了大半天,直到萧信回来。   萧信也只长了一岁,在弟妹这里的威信却似长了一倍,进得门来,冷目只往萧珊面上一扫,萧珊就坐不住了,捏着湿透的帕子起身告辞。   许融看她跟萧信擦肩而过,心思又被触动,忍不住又把两人打量了一下,当然,她只看得见萧珊的背影,大半目光,便都落到了萧信身上。   萧信把考篮放到桌上,坐下。   他初试出榜已经过了,今天是复试。   许融跟他对看了一会,忽然醒神——她又盯着他看了!   还是这么直勾勾的招人误会的看法。   但不能完全怪她,他又不提醒她了,还自己送到她眼皮底下来,她怎么能不看。   简直是钓鱼执法。   许融徒劳无功地别开眼去,推茶盅给他:“二公子,喝茶。”   又做着自己也不大信的掩饰,“二公子,今天考试顺利吗?”   萧信喝茶,又点头:“嗯。”   他的表现比许融就正常多了——虽然这实际上是一种不正常,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还不问不反应,但许融不想多想,也怕他问,要问,她无法回答。   血缘是一个人最重要的牵系,怀疑他非父母亲生则是最严重的羞辱。   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能轻易问出口,何况她与萧信并不是那种亲密。   又数天含混地过去了,四月中,笼罩在种种烦躁阴郁气氛中的长兴侯府终于迎来了一个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好消息:院试出案,萧信第三次名列第一。   也就是说,小三元,他满贯了。   许融得知的时候,都觉得有点不真实:萧信过初试的时候,她算淡定,第三遭了,前面两个案首都拿下了,再闯院试不过正常发挥,哪知道他又发挥到顶格,直接把案首拿下了呢?!   许融从前鼓励他时,还没敢吹这么满呢。   不提外面如何反应,侯府内部是真正震动了一下。   从此萧信就是真正的秀才了,初步拥有了见县官不跪等特权——虽然他原来也不用跪,但这是他自己赚来的。   满京里各家的权贵子弟数一数,有几个这样的。   萧侯爷亲自下令,摆宴庆贺。   之前萧信过县试和府试时,并没有这份待遇,萧侯爷不过把他叫去说几句话,这一下,可见是真的重视了。   四月中暖风徐徐,萧侯爷萧夫人,连着从月子后一直不大露面的常姝音及萧伦等都在,因是家宴,阮姨娘和韦氏也来了,各自在席面下首得了位置,乍一看,是个兴旺热闹的大户之家。   萧侯爷的精神和心情都不错,席间勉励了萧信好几句话,言语里还透露了有好几位同僚来向他讨教教子秘籍,问他是怎么把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都教得这么出色的。   这是连萧伦一道夸了,在萧侯爷的口声里算不常有,于是萧夫人也淡淡露出了些笑。   气氛正和乐,阮姨娘笑着向旁边的韦氏道:“姐姐这下熬出头来了,二公子又有出息,娶的媳妇又得力,以后这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不敢,不敢,”韦氏慌得摇手,“我算什么呢,这都是侯爷和太太的福运。”   她识相,萧夫人本有点往下沉的脸色又回转了,转去剜了阮姨娘一眼。   终究这个才是眼中钉。   阮姨娘没韦氏那么诚惶诚恐的,她好像没看见萧夫人的眼刀,转而抚了一把坐在她另一边的萧珊,慈爱地道:“我没姐姐的好运气,这个丫头,却是一直叫我操心。”   萧珊有点不自在,嗔了一声:“姨娘。”   “大好的日子,你说那些怪话做什么。”萧夫人逮着了机会,斥道:“侯爷又不是没为珊丫头费心,你们眼光高,看不上这个,也看不上那个,怪得谁来。”   她话说得很不好听,阮姨娘却忍住了没有反驳,而是仍笑着,向上首的萧侯爷道:“太太教训的是,都怪我们,其实近在眼前的正有一门合适的亲事,只求侯爷和太太发个话,一定就成了。”   许融抬起了眼。   萧夫人诧异,等了片刻,见萧侯爷竟不曾应声接话,她便道:“是哪个人家?想来必定是祖上簪缨,几代有德的了。”   她意含讽刺,阮姨娘似没听出来,笑意更满,道:“太太说的不错,我说出来,太太也认得。”   她看向了许融,“二奶奶,令弟正和珊姐儿一般大,今年也还没有说下亲事吧?”   咚。   是韦氏碰翻了杯子,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又忙把担心的目光投了过来,只是不敢说话。   萧夫人没顾上训斥她,目光在阮姨娘与许融之间来回转动,像是一时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个突发状况。   许融含笑应道:“是。”   手掌垂下移动,及时按住了旁边萧信要起身发难的势头——但因她也没想到阮姨娘会在这个场合将此事叫破,心神分散下手也没个准头,一把满满按在了他的大腿上。   ……手感很结实。   还感觉到了他肌肉瞬间发力又缓缓平息下的动静。   ……   就。   鲜明又惊人。 第79章 你懂了。   许融比韦氏还手忙脚乱地收回了手, 不过她余光瞥见萧信僵坐在那里,好歹没有再起来砸场了,又放松了一点。   不是她脾气多好, 叫阮姨娘问到脸上了还能忍得住,而是——   许融将目光移向了萧侯爷。   萧侯爷还未有反应,只是端坐着, 目光在四周宫灯照映下似有些暗沉。   这就够了。   够将阮姨娘的出头衬得蹊跷。   如果阮姨娘的枕头风已经吹到位,不会需要顶着萧夫人的嘲讽亲自上阵, 这个鸳鸯谱不论点得合不合适, 不该由她一个妾室率先在半公开场合说出来。   许融此前的一点疑惑也在此时得到了解答:也许不是三合一的威力不够, 而是根本,他们在内部就出现了分歧。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 许融在说完那个“是”字以后, 没有立即封堵回去,而是等了一等。   阮姨娘得以接着笑道:“侯爷,您看,这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往日想来想去, 竟就没有往眼跟前看一看。”   “姨娘, 你说什么呢……”萧珊头垂得低低的, 仍看得出脸色晕红。   除此以外, 席上一片寂静。   许融感觉到数道目光都向着她投射过来, 她并不在意, 只是留意着萧侯爷。   她已经肯定了, 阮姨娘要逼宫的实际上不是她, 而是萧侯爷,如果他真的那么宠爱阮姨娘,不会当众拂她的面子。   这接下来, 才轮得到她接招。   在她的等待中,萧侯爷终于咳嗽了一声,发话:“这不合适。”   话很简短。   阮姨娘不放弃:“怎么不合适了?我知道侯爷有顾虑,怕人家嚼舌说像那小门小户的换亲,但我们既不是那样人家,又有什么可怕的?那也不过是些没见识的话罢了,依我说,这知根知底,亲上加亲的,才是现成的好姻缘,比往外面寻的放心多了,许家的小侯爷还救过一回珊姐儿,可见是有缘分了,如今只要侯爷心疼珊姐儿,点个头——”   砰。   一声闷响,是萧侯爷将手里的酒盅重重放到了桌上。   这一声响终于止住了阮姨娘急切到乃至带上了些孤注一掷意味的话头。   阮姨娘脸色变了变。   萧侯爷却没有看她,而是看向了萧信。   萧信察觉到,抬眼也看向了他。   父子俩隔着流溢灯光对视,一个带着警惕不驯,一个则因此闪过复杂光芒。   这个儿子越来越长进,他的分量,也越来越让他轻忽不得……   “阮氏,”萧侯爷收回目光,语意沉沉地再度开了口,“我说了不合适,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话仍不长,却彻底绝了阮姨娘的念想,没给她留一点颜面。   阮姨娘整张脸彻底苍白,连着萧珊也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但跟桌上各色目光一对,又飞快低下去,肩膀开始耸动。   “珊儿身子不适,不如先回去休息吧。”   萧侯爷对女儿的口气还算和缓,但于萧珊来说,无异于一个耳光打到她脸上,她剧烈地抽泣一声,拿帕子捂住脸,起身就跑了。   “呵。”   这一声是萧夫人笑出来的,眼中钉丢了这么大一个人,萧夫人畅快得不得了,萧伦与常姝音之间尚存的那份别扭都不叫她心烦了,逮着阮姨娘就开起嘲讽来,又笑她村,又讽刺她异想天开,连离席的萧珊也没放过,终于萧侯爷听得不耐烦了,板着脸道:“天色不早了,都散了吧。”   宴席就此草草了结。   许融与萧信走在回去的路上。   她一路都在思索,实话说,萧侯爷对宠妾这么不假辞色是她没有想到的。   连帮着试探一下也没有,直接就斩断了她的心思。   她没有忽视萧侯爷是在看向萧信以后才做出了这个决定,那么明面上,是他不想因此招致萧信的反弹,将他一直试图修补的父子关系再度撕裂,而暗地里……也许……   萧侯爷是知情的。   萧侯爷并不是昏庸之辈,他在后宅事物上的一些处置失当,源自他身为男人天生的轻忽,但从萧信才崭露头角,他就调整了从前的态度来看,在家族大局上,他的把控很稳。   那么萧伦知道的事,他没道理不知道,毕竟,有问题的可是他的血脉。   从这个角度来看,那就可以得出新的结论:萧侯爷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迟迟不肯被阮姨娘影响?   因为他不想将萧珊这个并非他血脉的孩子与萧家捆绑太深。   “你——”   许融:“啊——?!”   她想得太入神了,到了旁若无人而又有点疑神疑鬼的地步,萧信在旁边突然一说话,就把她惊了一跳,脚下一绊,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一头往下栽去。   还是萧信伸手,揪着她后心的衣裳把她拉了回来。   “你在想什么?”萧信颇有点无语地问道。   他早就觉得她不对了,只是之前院试忙碌,一直没抽出空来问。   许融捂着胸口缓过神来:“没、没什么。”   这种没诚意的答案显然敷衍不了萧信,他转头:“那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许融:“我有——吗?”   因心虚,她拖长了音调,尾音也飘了。   “你看我好一阵子了。”萧信直接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感觉?”   许融:“……”   她哪有这么傻,他都问过她看没看够了,又杵到她跟前由她看,只不过他没挑明说,她一肚子纳闷跟忧虑,就也分不出心思管那么多而已。   哪知道他都存着,现在跟她讨说法来了。   许融暂将那一堆事抛去一边,开动脑筋试图找个理由将他糊弄过去。   “你,是不是——”   没等她想到,萧信先开口了,有点迫不及待,却又欲言又止。   许融没听出个所以然,下意识转头看他。   萧信跟她对了一眼,旋即把眼神撇开:“是不是,对我——”   他又说不下去了。   因宴散得早,天色还未全黑,许融借着天光,依稀能看见他脸色紧绷着,有犹豫,紧张,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   许融心里一跳。   他不会是知道了吧?!   虽然她没告诉他,但消息本来来源于萧伦,他长在萧家,若从别的渠道听到什么闲话,不是不可能的事。   让提灯的白芙避远了些,许融试探着道:“二公子,你不要多想——”   “我多想了又怎么样?”萧信的声音忽然冷了下去,却不是冷漠的那种冷,而是——好像他自己受了什么欺负一样,又撑着不肯认输,“许你看我,不许我多想。”   许融:“……”   她意识到他们闹了个南辕北辙,瞬间松口气又哭笑不得,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她替他操心得不行,他倒好。   “二公子,你还是好好念书,”她将错就错地道,“后面路还长呢。”   萧信闷闷地道:“我知道。”   许融见他不曾起疑,倒也放心了,至于他误会的那点心思,她觉得不着急,既然拖了这么久,再拖一拖也不妨。   还是把他的身世落实了比较重要。   虽然今晚萧侯爷的反应有点不对,但许融也记得,太子妃荐来的于大夫曾说过,看不出来萧信竟是早产的……   且说阮姨娘的那个提议在萧侯爷果断阻止之后,就此终结,但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却由此带来了另外一些问题。   与许融没什么关系,是萧夫人出手了。   叫宠妾真爱扎在眼里这么多年,终于见到了她恩衰爱弛的苗头,萧夫人怎么忍得住不上去踩一脚。   这时候,萧夫人又将萧珊丢在一边了,各种针对全冲着阮姨娘本人去,把她的半月一请安变成了每日一次,将人拘到面前来,叫她打帘摆饭,权当个通房丫头使。   阮姨娘在萧侯爷的护佑下,多年来养尊处优,哪里吃得了这个苦,偏偏萧侯爷公务忙,连着小半月没进后院,只歇在前面书房,阮姨娘想告状也找不到人,熬得人都清减三分后,才终于逮到了萧侯爷的身影,脱离了苦海。   惯例又是早上,萧侯爷在落梅居歇了起来,来寻萧夫人说话,或者说,替阮姨娘出头。   许融等在外面,开始没听见他们说些什么,直到萧夫人急了,声音变得尖利,传出屋外:“——先奸后纳的货色,一把年纪,亏你还当个宝!”   萧珊恰在这时来了,将这一句听得真真的,她脸色本来就有些不好,这一来,由白转青,安也不请了,掩面掉头而去。   许融本来还不十分确定是骂阮姨娘的,这一下,不问自明。   但是——先奸后纳?   这个词所能包含的含义太丰富了,其中就有许融所需要的。   在正院里不好说话,好在萧夫人跟萧侯爷吵着架,也没空搭理子女们,很快就传出话来,叫他们各自回去。   一回到小院,许融就忙问了萧信:“我才听太太说那话,阮姨娘在外面就跟了侯爷?”   萧信怔了一下,道:“嗯。阮家出事后,太太一直不同意阮姨娘进门,外祖母也不同意,父亲不便硬来,将阮姨娘在外面安置过一阵子。”   “那大姑娘——?”   “我小时听人说,是在外面有的。只是父亲怕关碍到珊姐儿的名声,总不许人提起,后来,珊姐儿渐渐大了,从前那些事,也就没人说了。”萧信道。   除了一个萧夫人,她气急了想起来要说,萧侯爷堵不住她的嘴。   许融慢慢点头。   很好,萧珊的嫌疑进一步扩大。   萧信不过是个早产,她根本就是在外面怀上的,怎么怀,就有的说道了。   许融沉吟着,她觉得暂时挖到这里也够了,一来如此的话,萧侯爷知情的可能性随之大大提高,那她要去揭萧珊身世,直接对上的就是萧侯爷;二来,万一萧侯爷不知道,那她寻根究底就是将萧珊往死路上推了,虽然萧珊打许华章的主意叫她不悦,但她们毕竟没那么大仇。   阮姨娘给不给萧侯爷戴绿帽子,跟她又没影响,她不过要确认萧信安全。   “你问完了?该我问你了。”   许融回神:“嗯?”   “你懂了是不是?”   许融:“……”她如坠雾里,“我懂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说的话。”萧信凝视着她,“不然,你为什么叫我不要多想。”   许融:“——!”   还可以这么推论的吗!   重点是,那都是小半个月前的事了!   “你懂了。”萧信已得出结论。   许融不得不服了他,大概这层窗户纸要破不破地糊了这么久,她也懒得挣扎了,有气无力地道:“二公子,不要仗着你记性好,就这样翻旧账啊。”   她被打个措手不及很吃亏的好吗。   萧信摇头:“我没有翻旧账。”   他神色执着而认真,说完了,才带上了一点点笑意,道:“我只不过是将你的话多想了几遍而已。”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他没有将这八个字明说出来,也用不着明说,他的眼角眉梢,每一点光亮都在告诉她,就是这样。   “……”   许融无言以对,更无从招架,但萧信没有再追着她说什么,而是提起笔来,往旁边的墙上写去。   许融这才发现那边多出了一张画,画上是一棵树,郁郁葱葱,有点眼熟,恰像他们院门旁的那棵。   萧信往上面添了星星点点一簇花。   “我和先生商量好了,会争取一下明年的乡试。”萧信画完,转回头来道,“到明年八月,还有十五个月,等我将这十五簇花添完,就到了。”   他站在画旁的样子年轻而挺拔,意气又风发。   许融下意识欣赏了一下,而后就:“……”   感觉像接到了某种通牒怎么破。 第80章 乡试   墙上花添过一簇又一簇, 十五簇齐盛时,墙下的桂花树正也散出幽香,就像歌里唱的那样, 八月,到了。   京里空前热闹起来,不但有从顺天府各个方向赶来的历年的拿到乡试资格的秀才, 还包括了全国各地已经考取乡试的举人,这些举人此时进京, 是为了明年的会试, 许多人路途遥远, 若将时间卡得太紧,路上出点意外耽搁一下, 就来不及了, 所以都会尽量提前到来,感受一下京城风物,会一会异地文友,乃至也有想取巧的, 拿了自家的文章去朝廷大员门前投递, 混个眼熟也不一定。   总之, 这一年的八月, 是天下文生的主场。   从前这样的事与长兴侯府是没什么关系的, 即便以英国公府之势大, 也得靠边站, 今年, 不一样了。   萧信的考篮由萧侯爷亲自掌眼——虽然他看不懂里头诸多的门道禁忌,但能看一眼,就足显重视了, 张老夫人也派人来嘱咐了两句,萧信这条路如果走通,不单对他个人的前程,对于两府都有意义。   承平越久,武将的势力越弱。   即便是英国公这样能稳坐勋爵第一把交椅的老牌子公侯,势力也只在军中而已。   涉及到国计民生一类的朝堂要务,勋贵们整体在被边缘化,一代又一代的文生从残酷的科考里杀出来,最精英的那一批才能立上朝堂,勋贵们却大多刀枪入库,安享富贵,两边的力量此消彼长,一代代碰撞,结果就是勋贵们富贵依旧,但,渐渐也只剩下富贵了。   要重新挤进中枢,碰触到核心权力,太平盛世里没有捷径,只能跟随文生们划下的玩法,老老实实地拿起笔加入到那一个不同的厮杀场上去。   乡试,是其中竞争最激烈的一个战场,淘汰比例之高,尤胜于明年的会试。   乡试三十取一,会试十取一,因为这个悬殊,乃至有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   萧信将要赴的,就是这一场持续九日的大考。   他如何繁忙自不必提,从七月下旬开始,许融也一直很忙。   她的书铺在去年萧信小三元以后就趁势开起来了,虽然当时事不少,但不会影响到她既定的计划,书铺没有明着打出萧信的牌子,但懂的人自然懂,这个风声很容易放,于是,书铺的局面也很容易就打开了。   今年因是乡试年,生意比去年还要好,铺子里原有的两个伙计忙不过来,小岳报回来,得许融允准后,临时格外又雇了两个伙计,才堪堪应付下暴涨的书生们。   对,小岳现在算她的人了,去年他终于养好伤后,慢吞吞地在彩蝶的引领下来道谢——他的慢不是不情愿,而是腿上到底落了点暗疾,平地慢走还好,一快,就要现出瘸拐来。   这注定他不可能再回到萧伦身边,许融在那时向他提出,要求他以工偿还借款时,他一口就答应了。   这于他非但不是为难,还是条出路,不然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没了差事,也很难再寻得到什么像样的差事,这辈子就这样像腿一样废下去了不成?   他很珍惜这条出路,忙起来时,家都不回了,直接在铺子里拼几条板凳就睡起来。白芙谨小慎微,曾经不解问过:“他毕竟从前是世子的人——”   许融笑问她:“那是我在乎书铺这点出息,还是萧伦在乎?”   书铺真正做起来以后进账不错,但与她的嫁妆比,就不过是点零花钱而已,小岳在外面管着书铺,看着能做的主不小,实际并没有进入她陪嫁的这个核心圈子,他就算有二心,能汇报给萧伦的只有书铺的账,萧伦身为侯府世子,四品武官,吃撑了才会去看。   白芙恍然:“嗯,对,世子又升官了。”   朝里有人好做官,说的就是萧伦这样的了,萧信日夜苦读才中了个秀才,不久后,萧伦轻松从镇抚升成了指挥佥事,普通人几年几十年未必越得过去的坎,在他那好似不存在。   只是他跟常姝音的感情并没有弥合起来,庶长子像根尖刺一样横亘在两人中间,一碰就痛,听说萧伦倒也想了不少法子去求和,但常姝音只要往萧夫人那走一回,就又冷淡下来——因为之桃遗下的孩子至今还养在萧夫人处,因年岁小,没正经取个名字,下人们提起来,只称一声大哥儿。   萧伦当然不是没有去要过,只是萧夫人也有理由:“音娘已经有一个大姐儿了,她年轻,养好这一个孩子就不容易,等过几年,大哥儿再大一些,再给你们抱回去罢。”   萧伦要再说,萧夫人就不悦起来了:“难道我还会害了大哥儿不成?究竟养在谁那里好,你心里没数吗?我替你操心,难道还操错了不成!”   萧伦深知母亲为人,不能过分违逆她,无奈,只好罢了。   许融因此倒省了心,她也不会养孩子,而小婴儿能出的意外,就和产妇一样太多了,由萧夫人养着,是最好的选择,也算完成了之桃的心愿。   除此外,就是萧珊了。   萧侯爷还是心疼她的,听说正在赴考的举子里面扒拉,打算找出一个家世简单又品貌端正的举子来招婿。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思路,能中到举人这一步身世都是经过朝廷几波筛选的,必然清白,又未婚,那就称得上年少有为了,前程也大有可期。   阮姨娘闻知以后,都有些意动。   她是翰林之女,虽然那已几乎是上辈子的事了,但这一点家传的见识仍在,举人到进士的门槛,没那么大,中了以后有侯府为倚靠,升官既比别人容易,又因为这一层关系,自动矮一截不敢欺负萧珊,这样的女婿虽然短时间内看着单薄些,长久来说,是有潜力且拿得出手的。   但萧珊不理解。   她长在勋贵圈里,自小耳濡目染,各家通婚都是圈子里面拉郎配,这个公那个侯,她嫁个没根底的小小举人,算什么?   门都没脸出了。   阮姨娘劝她都劝不通,她只是哭:“是个进士也罢了,一个举人……呜呜,我不嫁。”   “进士哪里还有没成亲的,”阮姨娘心焦,她多少懂行,“除非那丧妻的,难道你去与人做续弦不成?且不要说进士了,举子里没成婚没定亲的都不容易找,你爹现在要打听,都得托上不少关系呢。”   萧珊听到耳里,自动曲解:“我连个举人都难配么?呜呜……姨娘也看低我,我不如不嫁算了!”   她在家里闹腾,萧侯爷没怎么放在心上,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原没萧珊真正发言的份儿,萧信在考场里搏命的时候,他也终于择定了两个人选,拿回府来与阮姨娘比较选择。   “这个是湖广人氏,家里有良田千亩,是上一科的举人,今年刚二十岁,因一心举业,耽误了亲事。”   “这一个就是京里的,家境本来贫寒,中举后才好了些,人口则更简单,家中只得一个寡母,原来说过一门亲事,那女孩子福薄,定亲没多久殁了。”   阮姨娘听了,举棋不定,前一个家境算殷实,但隔得太远,万一这科不中,萧珊就得跟他回老家去,三年后再战;后一个倒是在本地,但又定过亲,又穷,只怕萧珊更不乐意。   萧侯爷不以为这是什么问题:“多给珊儿些陪嫁就是了,珊儿性子娇惯,若嫁过去,不需应付那些妯娌,只一个寡母,有我们看顾着,再厉害也欺负不着珊儿。”   阮姨娘听他说多给陪嫁,心里就平顺了:“侯爷说的是,钱捏在珊儿手里,就像二奶奶一样,二公子什么不听她的,凭她做什么都不拦她,还事事护在头里,也不错。”   萧侯爷见她也愿意,就拍了板,决定先叫人来当面看一看。   事未成,为了不显人耳目,他打算等萧信出场以后,命萧信去邀,文生之间结交要自然许多,邀来府里吃顿饭,成就成,不成赶紧再想辙。   但意外在这之前到来了。   萧珊得知了这一消息,不愿认命,她偷偷跑了。   倒也没跑远,据她的丫头招认,她是要去吉安侯府,当面问一问许华章。   这当然算很不规矩且忤逆了萧侯爷,但她如果真的去到了吉安侯府,其实没多么严重,拘回来训一顿就是了,问题在于,她在半途上失踪了。   萧侯爷亲自去问,许华章一头雾水:“找我?找我干嘛?我跟她又不熟!”   坚称没有见过萧珊。   萧侯爷震怒非常,但还是相信了他,因为许华章虽是京里知名的纨绔,拐带萧珊实在没必要,萧珊倒贴他还差不多。   萧侯爷只得回来撒人手出去寻,又不能大张旗鼓,叫外人知道败了萧珊的名声,又要撒出尽可能多的人尽早将她找回来,一旦在外面过了夜,问题就大了。   于是,萧信从考场出来以后,才歇了一夜,来不及做别的,先加入了寻人的行列。   他的运气实在比别人都好些,这日将傍晚时,他先寻到了萧珊,或者说,是救了萧珊的人先寻上了他。   “二哥。”站在他面前的萧珊衣裳整齐,但看上去受了不少累,扶着一个丫头,气喘吁吁又楚楚可怜地叫他,只叫了一声,眼泪先下来了。   “二郎,你是二郎是不是?”   那护送萧珊回来的中年男人眼神大亮,冲上前来,热情洋溢地拉扯住了萧信的袖子:“我是你舅舅呀——!” 第81章 舅爷,义子   萧信带着萧珊与那自称是他“舅舅”的中年男人回了府, 众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件事说起来,有巧合也有必然。   中年男人上门来寻亲,一开口先说妹妹嫁在府里, 又自称是舅爷,但他一身布衣,府里不论是萧伦, 还是萧信萧珊等,礼法上的舅舅都是张家的三位爷, 哪个也不是这模样, 小厮们就把他当了骗子, 才听他说了个开头,就鄙夷大笑地把他赶开了。   此时萧珊正与丫头从角门溜出来, 萧珊拿了萧侯爷的物件, 说是奉了萧侯爷之命出门,门房小厮犹豫着没敢拦,中年男人见她似乎有些身份,想从她身上找到门路进府, 就悄悄跟上了她。   萧珊是真要往吉安侯府去的, 她对许华章未必真有多少念念不忘的情意, 但这个人选是她目力所及唯一合适的, 当被现实逼入墙角时, 哪怕明知那是道南墙, 她也要上去撞一撞, 撞破了脑袋才死心。   只是事到临头, 她出门太少的弊端又出来了,她没去过吉安侯府,大致知道离得不远, 就一股劲地走去了,谁知走错了反向,越走越偏,等她发现不对时,连回府的路也找不到了。   萧珊有点发慌,遂叫丫头去问起路来,可她不知道她这样娇怯怯的少女有多招人惦记,给她指路的大娘是个好人,旁听到的两个小子却生了坏心,缀上了她,到一个人烟少些的地方时,就跳了出来。   中年男人起初不知道她走来走去的干什么,直到她问路时,才知她是走错了道,半天什么也没干成,他累得不轻,心中颇觉晦气,只得又跟回来,不料这时倒得着了个表现的机会,忙出了头,那两个小子胆色并不壮,见有男人出面,撂下几句狠话,就跑了。   中年男人顺理成章地护送了她们,萧珊受了一回惊吓,只想赶快回家,也没心思去找许华章了,于是在回来的路上,终于与萧信汇合上了。   ……   萧珊被萧侯爷领走教训了,她给萧信遗下了一个问题。   韦氏闻讯赶来,震惊后认证,这又干瘦又有些虚浮之态与她几乎没什么相像处的中年男人,还真是她的弟弟,萧信血缘上的舅舅。   “爹和娘都去了,我那不要脸的婆娘跟人跑了,家里的米缸连一粒米都没了,我只能来投奔你了啊,大姐!”韦氏之弟韦大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韦氏不怎么动容,她看上去反应有些迟缓:“——怎么会?你们回乡时,不是带走了一大笔银子吗?”   “爹先生了病,后来娘也生了病,为了给爹娘治病,那些银子都花完了不说,还欠了笔外债呢。”韦大雄诉苦,“要债的天天堵到门上来,那贱人受不得贫苦,趁我不备,就跟个县里来收粮的粮商跑了。”   说着左“贱人”右“淫/妇”,把给自己戴了绿头巾的妻子骂了百十遍。   许融安静地旁听着。   韦氏话也不多,她跟这个弟弟已有二十年不见了,看他的眼神都是陌生的,只有听他提到父母都已不在人世时,才怔怔地红了眼圈,落了几滴泪。   说实话,她的反应比许融预想的要平淡很多。   “你以后不要说是二郎的舅舅了。”等韦大雄那一大通骂完后,韦氏的神情更平静了点:“当初你们把我卖了来,我就只好算人家的奴婢,谁家会把奴婢的亲戚当亲戚。”   韦大雄有点急:“大姐,你怎么这么说呢?你可是良妾,衙门里都过了文书了,你又给他家生了儿子,我路上听那大小姐说了,二郎现在可有出息了,都考中秀才了,要是再中了举人,那走出去人家都要叫一声老爷了——”   “那也跟你没关系。”韦氏道,“你要是不信,去侯爷、夫人跟前称一声舅舅,你瞧他们撵不撵你出去。”   韦大雄悻悻地,方不说话了,过片刻又忍不住:“大姐,你怎么在这享福享的,把心享硬了,我可是你唯一的弟弟,从前你多疼我。”   韦氏轻轻道:“是呀,爹娘也疼你,就为了疼你,给你挣一份家业,把我卖了。”   “……大姐,什么卖不卖的,多难听哪,你瞧你这身上穿的戴的,哪样不比人强?爹娘为了你着想,才送你来过这好日子。”韦大雄说着说着,又理直气壮起来,“你要是嫁给隔壁那个天煞孤星,这会儿有没有米下锅还难说呢,再说,他命那么硬,一家早早死绝的,说不定连你也一块克死了——”   “你!”韦氏脸色变了,这是她自见到韦大雄以来,情绪波动最激烈的一次,但终究温柔惯了,说不出狠话来,只能阻止道,“你不许再说了。”   “好,好,不提就不提。”韦大雄倒听话,且也有点自悔失言的样子,打了自己一嘴巴,又忙道,“大姐,那些事过去就算了,如今我就你这一个亲人了,你可千万拉我一把啊!”   毕竟是亲弟弟,韦氏也不可能才一见面就把他撵走,尽量严肃地嘱咐了他好几句话,叫他不要乱说乱走动,等他一一都答应了,才让萧信安置他先住下。   偌大的侯府,这种来投靠的三亲四友一年到头断不了,外院有单独的一块地方辟出来作为客房,萧信便领了他去了,又要先禀告萧侯爷一声,萧侯爷正把这个儿子重视起来,这点面子不至于不给,随口就答应了。   韦大雄不知高低,探头探脑地还想进去亲自跟萧侯爷搭话,萧侯爷这就没空理他了,韦大雄话没搭成,只得罢了,去客房的路上不死心,又唠唠叨叨地撵着萧信说话,无非是一诉苦二要钱,把萧信烦得回到小院时,脸色很有些不好。   “二公子跑了大半日,先歇一歇吧。”许融给他倒茶,又安慰了两句,“是不是他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了?别往心里去,我瞧姨娘那样的好性子,都不是很愿意理他。”   二十年不见的弟弟,还能剩几分情分。   何况,她从前就觉得韦氏不那么甘愿进侯府为妾,如今从韦大雄的话里可知,非但如此,她可能还经历了一番与心上人的离散。   “二公子,”她想了想,还是含蓄提醒,“那些从前的事就别让他往外说了,传开来,只怕对姨娘不好。”   萧信把茶喝了,脸色和缓了一点,点头:“我去跟姨娘说,过几天,给他点银子就把他送走。”   韦氏这时候已经回去了,萧信歇了一刻,过去李院,韦氏很好说通,一听就答应:“二郎,你做主就好,我也是这个意思,其实当初他们就从侯府拿了好大一笔银子,若老实经营,是不会花完的——”   韦氏说到此处止住了,毕竟是过世了的爹娘,不论从前多少伤心,不好再埋怨什么。   不管怎么说,有韦氏如此态度,这件事就算定下了。   再说萧珊那一头,她这一场没白闹,萧侯爷盛怒之下禁了她的足,但过后缓了两日,不知是不是后怕她差点出事,居然让步了,不再逼她在那两个举子里面二选一,而是又想出了一个新的路子。   潜力股不但文生有,武将也有。   举子算不得官,武将总是官身了,说出去比前者好听一点,萧侯爷要出力提拔也更容易一点。   当然,像萧琦说的那种同知之子是不行的,萧珊挑来拣去,要是最后还是落得和萧琦一样的夫家,那她怎么甘心,除非这夫婿年少有为,本人已经做到了同知位置还差不多。   不知是不是萧珊在婚姻上的背字走到了头,萧侯爷刚动起这个主意来,居然就正巧出现了个人选。   不算非常合适,年纪有点大,三十六岁了,但从未娶过妻,据说是因为出身军户,十六成丁时应役入了军,起初运道不好,足有十来年都在边疆苦哈哈地屯田,既摸不着战功,又穷得叮当响,哪里找得到女人成亲。   直到安南叛起,英国公从各地调兵,此人在调令之列,却似风卷云动,脱胎换骨,每出战必有斩获,功劳累积,很快入了英国公的眼,英国公爱才,着意提拔,他也不辜负英国公的期望,凡领兵,别人避不开的陷阱他能避开,别人打不赢他的叛军他能斩首,英国公愈加看重,不但军功一点不落地给他计着,还将他带在身边,当做了半个军师使。   此人字认不得几个,兵书没读过半本,却天生的会打仗,向英国公献了两回计策,英国公就得了两回大胜。   正是之前报过捷的那两次,每封捷报上都有他的名姓,在上一次时,已经升到了五品。   如今随着桂花飘香,英国公的第三封报捷奏本送进了京,这一次不但是大捷,还是完胜:安南反叛势力中最强的一股、自立为王的叛王授首,反叛军被歼大半,困扰安南多年险至南疆糜烂的危险终于消去,这一仗至少能保当地二十年太平。   排在叙功名录第一的,就是此人:林定。   叛王首级为他亲手斩下,论功叙赏,一个伯侯爵位也当酬得。   英国公对这一手栽培提拔的爱将极为欣赏,与奏本差不多同时抵京的家书中透露,有意收他为义子,待将安南局势收尾后,如蒙圣上允准,班师回朝后,就在京中摆宴公告,如今提前说给张老夫人,叫她心里有个准备,也做些安排。   萧侯爷正把林定的履历要来看完,闻听了这个消息,发了下愣:这可不行!   急匆匆走去找萧夫人。 第82章 又一封捷报   萧夫人正忙着。   换季秋凉, 大哥儿夜里没睡好,着了些风寒,萧夫人又心疼又恼怒, 把守着他的嬷嬷丫头罚了一圈。   萧侯爷进去时,她仍有余怒未消。   萧侯爷见了,忍耐下心情, 先问了两句,他对这个孩子无可无不可, 庶长固然叫人头疼, 但子嗣昌盛又不是件坏事, 在整个过程里,他最终就保持了站干岸的态度, 由着萧夫人去出头处置。   “真是一眼看不到都不行, ”萧夫人抱怨,“音娘还总想着要过去,她怎么带得好。”   这种婆媳斗法萧侯爷就不参与了,左耳朵进, 右耳朵出, 听她抱怨完, 估摸着她情绪好点了, 才将来意说了出来。   要说萧侯爷为了此行顺利, 已经拿出了少有的耐心, 但他还是失算了。   “收不收义子, 是我爹的决定, 也是张家的事,我去多嘴做什么。”萧夫人起初不以为意。   萧侯爷不得已,干咳一声, 把理由说了出来:“珊儿的婚事一直没有着落,我看这个林定除了年纪之外,别的倒都和珊儿堪配,等他随大军回朝以后,我想把他叫来,亲自看一看,若没什么不妥,就说给珊儿。”   萧夫人一愣。   萧侯爷以为她意见不大,就安排起来:“你回娘家去和岳母说一声,先把这个收义子的风声按下来,若传得多了,等人进了京,就不好说话了。”   英国公真把林定收了义子,和萧珊可就错了辈,所以萧侯爷着急。   “……”萧夫人却冷笑起来:“好不好说话,跟我什么干系?我说侯爷今日好性儿,走来听我说了这么些闲话,原来是为了金贵的大姑娘!”   “你又来了。”萧侯爷听她这个话音就头疼,皱眉道,“她一个姑娘家,你何苦总跟她为难,早日叫她嫁出去,不比留在家里彼此生气的好。”   “是我跟她为难吗?我怎么敢为难她!”萧夫人冷笑连连,“打小起,侯爷就看不惯我管教她,她请个安,都隔三差五地告假,我要教训,侯爷就拦在头里,说她身子不好。别的更不用提了,我竟不知我究竟为难了她什么!”   萧侯爷哑然,他不能否认这一点。   萧夫人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从伦儿算起,家里还有谁像她这么得侯爷的看重?如今我年纪大了,侯爷要心疼她,只管心疼去好了,我拦不得也不想拦了,但侯爷踩着我的脸不算,还想拉着我娘家给她抬轿,我告诉侯爷一句,休想!”   “你、你真是——”萧侯爷狼狈又有些生气,“说的都是些什么,什么抬轿不抬轿的,岳父又不缺儿子,大舅兄和二舅兄都争气有前程,并不非得收这一个义子。”   “那侯爷就必定缺这一个女婿了?”萧夫人反问,“侯爷不是一直觉得大丫头好吗?比公主也不差什么,由着她要什么人就找什么人,既然如此,想找个好女婿也容易得很,用不着把主意打到我娘家身上。”   萧侯爷欲言又止,这一刻他神情变得奇怪,不再是生气,而是有些凝重,他张开嘴,似乎想和萧夫人说些什么,但见到对面萧夫人那副理智被怒意完全淹没的勃然之态,他终于还是掉头走了。   ……   萧侯爷与萧夫人的磋商失败,但这件事的风声传了出去。   萧珊知道了,却也不怎么乐意:“三十好几了?那么老!”   “男人有什么老不老。”阮姨娘对这个人选倒更为满意,“有本事就是最好的,他要是真封了侯,你过门就是侯夫人,这才配你的身份,可见侯爷这回是用心了。”   “再说,”阮姨娘又语重心长地道,“珊儿,你的年纪着实也不小了,只怪侯爷和夫人常年斗法,把你耽搁到了现在,唉。”   萧珊不爱听这个话,但她心里知道阮姨娘说得不错,发了会呆,初步接受了,只是脱不了少女心态,又嘀咕:“不知他什么模样,要是又老又丑,那、那我以后怎么过日子。”   这件事阮姨娘也关切——她主要想尽可能多地获知一下林定的信息,于是又去求了萧侯爷打听。   有张家的关系在,这一点不难,对于这个将要多出来的新成员,张家本身也很关切,正也在到处打听传说。   于是阮姨娘和萧珊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林定不但会打仗,相貌竟也出奇的俊美,能扮女装计诱叛王的那种。   因与战报有关,这个讯息还出现在了公开的奏本当中,绝对可靠无欺。   萧珊羞答答的,阮姨娘又跟她灌输:“年纪大点也好,会疼人……”   终于她一点意见也没有了。   只是人一时还回不来,大军开拔没那么容易,虽然圣旨已经允准,少说还得一两个月,再加上遥远的路程,到过年能回来就算顺利的了。   ……   这些热闹的算计谋划,许融大概知道,但没有太关注。   她没工夫。   八月的最后一天,八月三十一日,桂榜出来了。   第一名,萧信,二十岁,宛平县学廪生。   末尾的意思是学童中秀才以后就要进入县学学习,萧信实际上没去过几天,他有苏先生一对一的开小灶,怎么也比去县学里跟几十号的同窗挤在一起强多了,去得少的不只他一人,还有人索性在外面游学的,只要节礼送厚一点,县学的教谕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挤在人群里看着榜文,许融脑子里机械地分析着,她觉得自己挺有条理,但其实更多的是一片空茫,直到坐上车回府,她都有点发茫,喝多了酒似的,找不着什么真实感。   “咚咚咚!”   “捷报,贵府少爷萧讳信高中直隶丁戊科乡试第一名解元!”   “砰砰砰!”   马车到长兴侯府门前时被迫停下,因为报喜的人们把大门连同角门全部堵上了,从装束及装备上看,来的不只一拨人,起码三四拨,就在马车等候的这一会儿工夫,从后方还又赶来了一拨。   这一拨人来得晚了些,眼神却好——或者本来就是跟着马车后面一路来的,发现一直走的是同道后,就知道找到正主了,围着马车七嘴八舌洪亮地报起喜来。   这可好,许融和萧信不但进不了府,连马车都下不去了。   还是在台阶上指挥着小厮发喜钱的大管家发现了外围的状况,忙忙赶过来训斥:“快让开,让开,二公子回来了,让二公子进府!”   “要喜钱去那里领,别挡二公子的路!”   一番折腾后,终于把这拨人引开了,马车才能往角门里去,大管家不放心,亲自在前面领着路,直到马车停下,萧信扶着许融从马车上下来,大管家才满脸是笑:“二公子辛苦了,二公子快回去歇着吧,外面这些小事不用二公子费心。”   又还陪着走了一小截:“二公子身边没什么得力的使唤人手吧?我家里有个小儿子,没多大本事,好在老实听话,二公子若不嫌弃,等二公子闲了,我叫他去给二公子磕头……”   如此透过了话,方忙忙地回身去继续处理外面那一摊子事了。   许融和萧信两人又走了一截路,仍听得到外面锣鼓的喧闹声。   吵得她脑仁疼。   可是,也终于将萧信中了解元这件事实实在在地嵌入了她的认知里。   “二公子,你——”她想笑,想说话,又觉得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这一刻的心情。   不只是高兴那么简单,还有一些难言的感慨。   她从前看过一句话,大多数人的努力程度,还不足以到拼天赋的地步,她现在知道了,不一定。   天赋这种东西,如果有,一开始就会出现了,它可以被浪费,被忽视,如同萧信从前那样,如果他没有重拾书本,谁也不会知道他有中解元的潜力。   但它恐怕不可以被后天拼出来,所谓天赋,禀赋于天,能拼出来的,是汗水,是勤奋,是经验。   如同萧信那些真正十年寒窗的同窗们。   不信吗,不服吗,没用啊。   事实摆在眼前,他一旦发力,就是一路碾压。   如果她是萧信的同窗,可能会想吐血。   但她不是,幸好她不是,所以——   “哈哈。”   许融乐出了声。   “二公子,你不高兴吗?”许融傻笑了一阵,偏过头来,问萧信。   她是这时候才发现到萧信也过分地安静了,想他们看榜时,那榜下笑的哭的叫的闹的,什么奇形怪状都有。   只有他们两个默默地去,默默地回,以至于周围好些人在打听今科的解元在不在现场看榜,竟不知道跟他们擦肩而过。   “高兴。”萧信一板一眼地回答她。   许融:“……”   这可不像啊。   她默默地又看了一眼萧信,确认了一下他的表情,除了严肃,就是严肃。   他不像是名字已经写在桂榜第一名的新出炉的解元,倒像是才刚进考场并且发现书本一大半还崭新新的落榜预备役。   “……二公子,你这样出去,被你的同榜看见可能会被打啊。”许融纳闷又忍不住玩笑。   萧信转过头来。   他这个头转得突然,但也坚定,好像想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   许融话到半截顿住。   她僵住了。   因为他要说什么,她可能、也许,大概是知道的。 第83章 她内心里感知到,她离开……   许融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了。   两个人都严肃着一张脸, 走进了小院里,蜂拥在院子里抢着要迎接道贺的丫头们:“……”   看着他们进了屋子,面面相觑地懵了。   许融内心还有点侥幸, 也许萧信不一定要跟她摊牌,也许是她自作多情,又也许是——   帘子落下, 萧信在东次间里转过头来。   他脸颊微红,眼神望着她, 亮晶晶的, 好像镶了两颗星子, 薄唇动了动,没说一句话, 先向她露出个笑, 探路一样,又带着些微讨好之意。   一点都不严肃了。   噗嘟嘟冒粉红泡泡。   许融顿时觉得不妙,想逃。   她感知到萧信心思的时候不算短了,但真的事到临头, 她觉得不行, 还是太快了, 她根本没想好怎么处理。   直球拒绝, 她有点不忍, 怕伤了他;   接受, 她更不行, 不是他有哪里不好, 问题在她身上,她从未想过要和什么人组建成家庭,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情景, 她缺乏对家庭的想象力,无法走进这种亲密关系。   她是一个人,从来只是一个人,一个人才令她有安全感。   “我——”   听他开口的同时,许融狠了狠心,既然拖字诀没解决问题,那不管忍不忍,也只能直说了。   再拖,只会把他拖到陷得更深。   “二公子,二奶奶!”外面忽然有丫头叫唤。   萧信受到打扰,目光移开了点,许融如蒙大赦,忙一掀帘子出去:“怎么了?”   来说话的是彩蝶,她一般不直接往许融跟前来,凡来了,就是有事:“奶奶,不好了,才小岳哥带话进来给我,叫我传给奶奶,说书铺那边出事了。”   许融扬眉:“什么事?”   感觉到身后脚步声响,是萧信跟着出来,站到了她背后,她背脊瞬间又有点发麻。   ……就觉得怂怂的。   彩蝶也看见萧信出来了,声音低了点:“小岳哥说,韦姨娘的弟弟到了铺子里,要钱要账本,小岳哥不给他,他说那铺子是二公子的,他做舅舅的能做得一半主,骂小岳哥不把他放在眼里,又要打他,小岳哥为难得紧,不知该怎么处置,只能报回府里来。”   “韦姨娘的弟弟?他不是出京了吗?”许融有点惊讶。   那个韦大雄一看就不是个好路数,之前萧信和韦氏商量过,就在前几日给了他些钱,把他打发出府了,韦大雄当时倒是不想走,但韦氏态度坚决,萧信更不会跟他啰嗦,韦大雄眼看赖下来无望,又看了看到手的银钱,一边嘀咕韦氏没亲情发达了不认人,一边还是走了。   萧信那时候在等榜,没什么事,怕他不安分,亲自带人把他送出了京。   没想到他居然又回来了,还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书铺,闹到了铺子里充起舅爷来了。   萧信脸上的红意都下去了,转而变成薄薄的怒意:“我去看看。”   许融犹豫了一下:“二公子,我和你一起去吧。”   路上无话,赶到时,只见铺子外面倒没什么不妥,门脸仍算整齐,请的一个伙计见了他们,松了口气:“二公子,二奶奶,韦老爷正在里面茶间,由掌柜陪着。”   领着他们往里去,一路小声叨咕,原来韦大雄开始大模大样闹得厉害,小岳不能由着他坏了生意,顶了几句以后就软了下来,把他请进去赔礼喝茶,哄着他说话,然后试出来他根本不识字,他再要看账,小岳就随手找了本有字的册子给他。   萧信进去的时候,韦大雄还在装模作样地看着呢。   听见小岳弯腰叫道:“二公子,二奶奶。”   他才扭头看过来,咧嘴笑道:“呦,大外甥。”   这种造成生母半生悲剧的舅舅,萧信根本不想认,直接沉沉开口:“姨娘不是与了你一百两银子,叫你回乡置办田地吗?”   “花完啦。”韦大雄面无愧色。   那引路的伙计听了吓一跳,小声脱口道:“这才几天……”   “我妹妹嫁的是当朝侯爷,我大外甥才中了解元,成了举人老爷,我花个一百两银子有什么了?”韦大雄理直气壮,“要不是爹娘拦着,我早该上京享福来了。”   伙计不好和他对口舌,只得闭了嘴,连小岳站在一旁,也不好说什么。   韦大雄有滋有味地又喝了口茶,见茶盅见了底,还吩咐小岳:“怎么没点眼力见的?还不倒茶。”   小岳这次并不理他,只是望向萧信,等他发话。   “把他撵出去。”萧信开了口,“这铺子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再来搅扰,就以滋事论,去顺天府衙报官。”   小岳愣了一下,应声:“是。”上前把韦大雄那本假账本扯过来,扬手道,“您请吧。”   韦大雄呆了,他叫小岳哄了好一刻,自我感觉颇良好,这一下子面上下不来,跳起来道:“大外甥,你这心怎么比你娘还硬?我可是你嫡亲的舅舅——”   萧信一瞥小岳:“你等我亲自动手吗?”   他本来就是冷峻的性子,小岳久已听说,只是头一回见识,不敢再怠慢,忙道“是!”   招呼了另一个伙计,就把韦大雄往外拖去。   韦大雄蹬腿又挥手,只是他那身子在家时不知怎么糟践的,虚得很,根本反抗不了,气得一路大叫:“好你个无情无义的小辈,你要攀高枝,只认那公侯府里的,不认我这个亲舅舅,你等着,我去衙门里告你——”   这时已到了外面,正在铺子里看书的几个文生惊讶地看过来。   许融觉得影响不好,萧信到了这一步,应该是要把名声注重起来的时候了,便想说话转圜一下,萧信却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拦住,冷冷地由着韦大雄嚷嚷到了门外,才道:“现在就把他送去衙门,叫他去告。”   “……”   韦大雄瞬间闭了嘴,他这样总惹事的人本能地对衙门有所畏惧,并不可能真的去告。   “你、你等着。”挣开了小岳和伙计的手,他悻悻地丢下句狠话,转头跑了。   许融招手叫过红榴哥哥:“你跟上他,看他在哪里落脚,做些什么,他身上应该没什么钱了,等他花空了,没处存身,你再出面,吓唬他一回,给他些钱,叫他回乡去。”   这种沾了血缘的瘟亲戚最难处理,直接给钱是个无底洞,又不能上来就打一顿,只能吓一吓,先灭了他的心气再说。   红榴哥哥接过她给的荷包,点头应声,待她吩咐完,连忙瞅着人群里韦大雄的背影跟上去了。   许融随着萧信回府。   好处是叫韦大雄这一闹,气氛全坏了,至少今天萧信是没心情再找她说话了,而到隔天,他要去拜见知府,参加专为新科举人举办的鹿鸣宴,与同年聚会等等事宜,比中秀才之后忙了几倍不止,连萧侯爷想找他说句话都不容易。   这些许融都参与不了,但萧信中举以后所带来的身份上的变化,她人在府里也直观感觉到了。   从前她的小院乏人问津,属于萧家的人手只有一个混得不行的彩蝶,解元喜报一张贴,好几个托关系带话想进来伺候的,想去萧信身边的小厮也不少,就像那天大管家的小儿子一样,只是他人多在府外应酬,众人一时凑不到他跟前,就全凑许融这里来了。   人情冷暖之翻覆,令得萧夫人都不自在起来,请安时敲打了她几句。   许融无所谓,事实上,她对萧家的一切已经都无所谓了,她内心里感知到,她离开的时候快到了。   萧信不等到明年会试以后再和她摊牌,因为他有自知,三十取一的乡试中了头名,十取一的会试只要不闭着眼睛去考都能在皇榜上挂个名,同样,她的准备也该此时就做起来了。   想及此处,许融忽然多了一条思路:不要等萧信告白出口,彼此难处,她只要收拾起嫁妆,做出要走行状,他自然知道了她的答案。   至于萧家里的那些谜团,去它的吧,由它们烂在这座腐朽的宅子里好了,萧侯爷,萧夫人,萧伦,常姝音,阮姨娘,萧珊,没有一个活得多么开心遂愿,富贵里裹着一地鸡毛,原少女许融没有真正嫁进来,干干净净地去了,也许倒算件好事。   但愿她现在已经投到了一个好胎。   主意既定,许融就真的把嫁妆单子翻出来,开始琢磨着怎么转移起来。   撇开萧信那一关不提——许融尽力忽视掉她面对他的无能为力,现在这么干都像在落跑,萧家本身不会坐视萧信与她和离,那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萧信赴一任外官,她以随任为名拉上嫁妆跟他走,到了外地以后,再拿上和离书走人,那时萧侯爷和萧夫人鞭长莫及,等他们反应过来要插手时,早已尘埃落定。   如果萧信不外任的话——其实这个可能性更大,他只要考在一甲,就能直入翰林院,在京里办成这件事就要难一点。但也不算太难,萧信不是当年被萧夫人逼着娶妻就只能娶的少年了,他靠自己争来了话语权,如果他执意,萧侯爷也得正视考量。   ……   萧信忙忙碌碌地,不觉小半个月过去,时间到了九月中。   他终于空闲了下来。   也终于发现了许融的暗示。   许融松了口气,她不能再明显了,连白芙都在奇怪地问她“奶奶想做什么了”,事未成时,许融并不想叫丫头知道。   萧信沉默了好几天。   除了白芙之外,别的丫头们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府里一向多事,为了那个还在安南的没影的林定,萧夫人又和萧侯爷大大吵了一架,吵到萧伦出面也没安抚得下来,连同常姝音也被卷进去受气。   “大奶奶也是没点眼色,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这时候又去向太太要大哥儿,不是找骂吗?”红榴有板有眼地摇头。   “真乱。”新橙边嗑瓜子边闲谈,“还是我们这好,我们奶奶幸好嫁的是二公子。”   一大早,许融要和萧信去请安,走出来,正听见了。   要是以前,许融少不得附和两句,比如夸一夸萧信出淤泥而不染性端正人品佳什么的,但她现在心虚,不但不敢说,也听不得这话,默默地就出去了。   “其实,”秋风凉似一层,路上时,萧信忽然开了口,他的声音也似秋风般飒凉,“我跟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许融犹豫,听不太懂,还是转头看了他一眼。   萧信与她对视,目深而黯:“我懂你的意思,你不用收拾了。”   “……”许融谨慎地琢磨了一下,他缓过劲来了?这是要放弃了?   “二公子,你明白就好了——”她一下放松下来。   “收拾了也没用。”   萧信截断她,撂给她第二句话以后,面无表情地大步向前走去。 第84章 你有本事,一辈子别和我……   许融和萧信闹矛盾了。两个人出来进去, 几乎都不说话了。   过去从来没有过,如今日子好了,主子们反而过不去起来, 也是一桩奇事。   虽然如此,对下人们影响不大,因为不论许融还是萧信, 都不是萧夫人那种会拿下人出气的主,北院的氛围就仍然不差, 丫头们只是好奇又关心地观望着, 希望他们早日和好。   许融对此表示无奈。   这波冷战还真不是她开启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不会以为还可以靠混和拖就可以解决问题, 但是萧信拒绝与她沟通。   狠话是他撂的, 撂完就开始躲闪的也是他,好像他自己也知道不占理,说不过她,那么就干脆不说。   “二公子, 你不能这么幼稚。”许融郑重向他道, 也顾不得他爱听不爱听这种词了。   正走路的萧信果然拉下了脸, 可是随即他又把脸别了过去, 就是不说话。   许融:“……”   行吧, 今日份的努力又失败了。   “二公子, 你有本事, 一辈子别和我说话好了。”许融向他开嘲讽, 她也不是一味只会对他客气的。   话音落下,她见到萧信半边侧脸上嘴角勾了勾。   ……有什么好笑的?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许融气得手痒,伸手推了他一把, 不重,但萧信全未出力抵抗,便随她的力道踉跄了两步。   身后白芙:“嗤。”   许融无语了,这么闹她的智商也不太高的样子,都是叫他传染的。   一路磕绊着,终于来到了正院。   他们没能马上进去,因为常姝音正在里面。   “二公子,二奶奶,请等一会罢,大奶奶似乎有什么要紧事回报。”   即使在萧夫人的地盘里,丫头们的态度也和气了不少,从前不过拦阻,是不会多加解释的。   许融点点头:“知道了。”   萧夫人与常姝音似乎是在密谈,许融见到一向在萧夫人身边伺候的几个丫头也被遣了出来,散在廊下等待。   又一时,萧珊来了,她如今的状态又有不同,精神多了,虽则据许融所知,萧夫人还没松口,萧侯爷不便直接去跟张老夫人提要求——但看这个趋势,如果萧夫人固执到底,萧侯爷就越过她跟张家对话也是有可能的。   因为萧侯爷这次的坚持,这个女婿到手的可能性越来越稳,萧珊自然跟着心情不错,连来萧夫人处受排揎也不算什么了。   ——至于林定本人的意愿,并没有人想得起来该问一问,军户出身的一个草根,人到中年才翻身,天上掉一个公侯家的美貌千金小姐与他,他似乎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许融也不关心,她只是有点奇怪常姝音一大早地跟萧夫人能聊什么,因大哥儿,两边产生了难以弥合的裂缝,据丫头们议论,就前几天还又闹了场不愉快呢。   某种程度来说,之桃生下了这个孩子,也算是偿报了旧主。   等待中,常姝音终于出来了。   但萧夫人仍未露面,由常姝音代为传了话:“太太今日有事,都回去吧。”   不要众人请安了。   许融注意到她说话时始终看着萧珊,这不太合理,常姝音与萧珊没有多少利害关系,常姝音要做好长嫂,不能得罪萧夫人,也不能惹得萧侯爷不快,一向对萧珊就尽量回避,避不过时,才敷衍她一下,像这种主动有跟她沾边的嫌疑是极少的。   ……   回去的路上,许融才发现自己又想多了,决定好了不再管萧家的事,到底积习难改,觉出点不对劲,还是要琢磨一下。   反正时候不多了。许融安慰自己,萧信又不跟她说话,闲着也是闲着,就随便想想也没事。   但是很快她发现自己没有多想。   事出反常即为妖,无论这反常有多么微小。   就在这日午时,阮姨娘忽然拉着韦氏跌跌撞撞地来了北院,进门就哀求,说萧珊陷在正院里,快两个时辰了,眼看用午膳的工夫了,一点音信也没有,求萧信去衙门把萧侯爷请回来,把萧珊救出来。   萧信冷淡问道:“珊姐儿早上和我们一起回来的,怎么会还在正院里?”   阮姨娘急道:“是回来过,后来太太又让人把她叫过去了——来了好几个人,当时我看着就觉得不好,哪里是请姑娘,竟像拘人似的,但太太的意思,我也不敢说什么,以为或是珊儿不恭敬,惹了太太生气,太太要叫她过去训斥几句,那也只好受着。哪知道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我不放心,亲自去看了,竟连院门都不叫我进去!”   阮姨娘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又拉韦氏:“姐姐,求你帮我说两句话,都是做母亲的,你知道我这心,油煎似的,我要是能出得去,早已闯出去了,也不来麻烦二郎,实在是没法子了!”   韦氏好脾气地安慰她:“你别急,大姑娘还在家里,就算太太严厉,想来总是安全的。”   阮姨娘只是摇头:“你不懂,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一行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竟真是慌得乱了分寸的模样。   韦氏只好为难地看向萧信。   萧信沉默了一下,他也不懂阮姨娘怎么急成这样,但阮姨娘既然请动了韦氏,看在生母面上,他道:“我去吧。”   阮姨娘神色一松,连连道:“二郎,多谢你了。”   当下萧信出门,许融留客:“两位姨娘在我这里坐一坐吧,好等消息。”   阮姨娘听了有理,就进去了,许融要了热水来,阮姨娘洗了脸、收拾过后,才镇定了一点下来。   “姐姐,二奶奶,叫你们看笑话了。”阮姨娘勉强笑道,“珊儿这个丫头养得娇,打小没受过什么苦楚,规矩上也粗疏了些,我实在怕她吃亏。”   这个理由很不足以解释她过头的忧虑,但对韦氏来说够了,她还点头附和:“是呢,二郎打小拧得很,我也总担心他惹侯爷和太太生气。”   许融喝茶不语。   她起初猜测是不是萧珊因为婚事惹恼了萧夫人,但随即就知道不对,这事闹了不只一天了,萧夫人今天一开始连萧珊的面都没见,没道理掉过脸又忽然发作,何况关键的节点根本不在萧珊,而在萧侯爷,她再拿萧珊出气也没用,除非干脆把她打死——萧夫人还没疯,干不出这种事。   那就只有另一个可能了。   她并不希望这可能成真,还是那句话,她和萧珊没那么大仇,并不欢喜看到她倒霉,且她将要成行,也不想这个大雷在她走前爆出来,横生枝节。   但是,她也知道,这件事恐怕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那么除了旁观,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且说另一边,萧信的行踪无人阻拦,他已经成功到了五军都督府,找到了萧侯爷。   萧侯爷闻讯出来时,心情正经不错,才兵士传话进去,说家里二公子找他,立时有耳目灵通的下属问他:“敢问侯爷,是不是中了解元的那位令郎?真是少年英才,叫人羡慕!”   另几个一听,齐齐围拢来,好生拍了一通马屁,萧侯爷颇觉长脸,为此出来得还慢了一点。   直到听了萧信的来意,他脸色才变了,大变。   “备马!”   萧侯爷这把年岁了,原是乘轿到衙的,这时轿子也不要了,直接命人拉出匹马来,飞身上马,直往家赶。   幸而萧信独自出门,也是骑马来的,倒不比他慢上多少,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只是他受了阮姨娘所托,要去给阮姨娘回话,就没跟到正院,而是回了北院。   阮姨娘正坐立难安,听见萧侯爷被叫回来了,才松口气,站起身连忙去了。   韦氏见无事,不多时跟着也走了,屋里就只剩下了许融和萧信。   许融没抬头,察觉到萧信犹豫了一下,在她对面原来韦氏的位置坐下,她也没理会。   她心有所虑。   嫡母管教庶女多么寻常的事,萧侯爷却一叫就回,紧张之情不下于阮姨娘,那么他对于萧珊的真实身世是否知情,似乎也不问可知了。   想来萧珊是不会因此遭遇什么灭顶之灾了。   而她现在最大的疑问,不是萧珊的生父是谁,而是,为什么这件事是由常姝音揭了盖子。   爆发的时间点,以及早上常姝音的反应,都明确显示了跟她脱不了关系。   萧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她怎么会知道?   她是什么时候、什么契机知道的?   “二公子——”   许融终于抬头,不料她才开口,就见到萧信脸色一变,站起来要走。   “……有正事跟你说!”她气得轻拍了下桌子。   有本事就躲开她十万八千里去,又要在她跟前晃悠,许融真是不惯用暴力,不然真要打他一顿。   太熊了。   萧信才蹭了回来,开口道:“我不写和离书。”   好嘛,他还要先堵住她的嘴。   “没和你说这事。”许融没好气道,“是另外的事,我一直没和你说。”   她看了看窗外,见无人,还是尽量把声音压低了:“是之桃,他哥哥临走的时候——”   “二公子,侯爷那边来人,叫二公子过去。”   门外响起白芙的声音。   萧信道:“嗯。”   眼睛看着许融,还等她的下文。   许融犹豫了一下:“——算了,侯爷这时候找你必定有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第85章 关在里面的那些秘密再也……   萧信一去去了小半个时辰。   许融快等睡着了, 午后正是她午歇的时辰,想着要紧的话没说完,她一边打哈欠, 一边硬撑着,终于把萧信等了回来。   “二公子,我——”   “我有话跟你说。”萧信与她同时开了口。   许融愣了一下, 道:“那你先说吧。”   她也有点想知道萧侯爷把他找去做什么。   萧信却又没有马上开口,他眉心微皱, 像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又像不知道该不该与她说起。   许融忽有预感, 低声道:“侯爷是不是与你说了大姑娘的身世?”   萧信目中透出震惊:“——你知道?”   “知道一点,不确定, 大半是猜的。”许融示意他坐下, “之前我要跟你说的,正是这件事。”   又凑过去点,将之桃哥哥那句话转述给了他。   她当然没有把对韦氏的怀疑一并说出来,但萧信敏锐, 他的表情渐渐平静, 而又微眯起了眼:“所以, 你那阵子一直看我。”   “咳, 二公子, 过去的事了, 不重要。”许融一语带过后, 就忙问他, “侯爷与你是怎么说的?”   既然她知道还在他之先,萧信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直接道:“父亲说, 珊姐儿原是他受人所托才认下的,里头的干系十分要紧,眼下还不便说,珊姐儿的身世也不能公开,只仍把她当做我们家的姑娘,将她打发出门就罢了。”   许融缓缓点头。   萧侯爷最末一句话十分有意思,透露出了他对萧珊的真实态度。   打发出去。   就罢了。   “侯爷十分回护大姑娘,每逢大姑娘惹怒夫人,侯爷一定站在大姑娘这边,阻止夫人责罚大姑娘,无论大姑娘是对是错,他从不说大姑娘一句。”   从前都以为是宠爱,实际上——   许融回想着,道:“他不教导大姑娘,也不让别人教导大姑娘。”   虽然还有一个阮姨娘,但阮姨娘在屈身为妾的那一刻,就注定在教养权上缺失了很大一块,远的不说,近的,她多年叫萧夫人压制,连宅门都出不去一步,萧珊遇到危险她只能来求关系不算融洽的萧信,这样方寸之内的见识,要怎么有效去教一心成为高门主母的萧珊?   从萧珊如今的脾气,也能看出她的教导并不成功。   “侯爷知道大姑娘大了,应该要出去见人交际,为此还将大奶奶拉扯进来一回,但至今,大姑娘仍没什么见识,她一出门就迷路,还没有防人之心,轻信又好骗。”   这个养成结果,究竟是萧夫人气不过庶女的受宠,还是,正也符合了萧侯爷的真实利益?   “侯爷也不希望大姑娘出去多见人,免得生麻烦吧。”许融眼神渐至清澈,她越想越明白了,“侯爷只管将大姑娘养大,为她挑一个面上看得过去的人家,至于她到了人家怎么过活,得不得夫婿的喜欢,会不会遇到一个像夫人一样的婆婆,那时没了他的庇护,又该怎么办,他都不想理会了。”   在许多人家,姑娘出了门就是泼出去的水,他不管,谁也说不出什么。   萧信点了下头:“嗯。”   他亲耳听了萧侯爷的话,完全听得出,他正是这样的口风。   “父亲说,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但太太沉不住气,忽然得知后,将珊姐儿拘去了查看审问,这两日也许会有些风声在府里出来,他将真相告诉于我,叫我不要信那些流言,若见有人乱传,帮着弹压一二。”他又沉声道。   许融点头,这她不太意外了,萧信大了,又争气,萧侯爷在这时候将一些家族事务共享给他,是应当的,不然养儿子做什么使的。   “夫人从哪里得知此事?是不是大奶奶那里?”许融问起她关切的问题来。   萧信摇头:“父亲只说了这些,别的,说待我明年会试之后,再详细与我说,眼下告诉我太多,恐怕乱了我的心志。”   许融正要失望叹气,萧信补充:“我走时,见到照顾大哥儿的乳母嬷嬷都抱着许多东西站在外面,听她们的口声,要将大哥儿挪去大嫂那里。”   许融眼神一亮,这就没跑了!   常姝音根本是拿萧珊做了个交换,到底把大哥儿要了过去。这对大哥儿不是件好事,但他短期内应当是安全的,要是才离了萧夫人就出事,常姝音也承担不起这个把婆婆得罪到死的后果。   “她到底怎么知道的?”许融专心琢磨起这个问题来,“是不是萧伦告诉她的?”   这是最大的可能了,但萧伦又为什么要告诉她。   萧伦和萧侯爷这对父子连萧夫人都瞒住了,实在没道理告诉给常姝音,平白地聊起来都很奇怪——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妹妹不是我妹妹,血管里淌的和我不是一样的血吗?   ——还是也听见了他的梦话?   但按时间线算,萧伦被她祸水东引搞得最心烦的时候还没怎么回府,大半是在东城那里歇的,所以之桃才听见了他的梦话,总不成他天天说梦话,到哪都说,那这点秘密早就满天飞,也保不到今天了。   “父亲让人叫大哥回家了。”萧信在对面道,“想是也要问他。”   许融回神点头:“那就再等一等看。”   她等来了萧伦与常姝音的一场大吵,萧珊和阮姨娘的相继病倒,以及府里浮动起来的流言。   流言不知从何而起,只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这堵墙被常姝音以个人私利推开一条缝时,关在里面的那些秘密就再也不能安分地藏着了。   “听说大姑娘好像……”   “嘘,你要死了,敢说这种话,太太真要打死你的。”   “我没和别人说,就我们两个私下说一说,你说,那是真的假的?大姑娘——不能吧?”   “我看是假的,侯爷现在还很关心大姑娘呢,大姑娘病倒了,请的大夫汤药都没断过,要是——不是……那什么的话,这时候正好由着大姑娘去了,岂不就干净了。”   “你说的是。不过,为什么太太那天把大姑娘关起来审呢?太太院里的四儿说,大姑娘还叫了一声‘我就是爹的骨肉’……然后就听不见声了,好像嘴被堵起来了,毕竟是大姑娘呢,就算不讨太太喜欢,也不能这么对待吧。你说,是不是——”   “我不敢说,你还说四儿,就为这一句话,太太查到是她漏出去的,现在还关在柴房里思过呢,这还是看在她年纪小不懂事,说的话也不能作数的份上,要是你我这样的,板子都打折了两根。”   “你少吓唬我,真不相信,你还跟我说这么久……”   流言中,萧珊病势越来越沉。   她身子骨其实不差,但性子弱,好多思,为一个庶出都懂不懂怀疑别人瞧不起她,这下叫萧夫人折腾了这么一顿,哪里撑得住,竟是病来如山倒的模样了。   一个府里住着,于情于理,许融带了些补品,去看望了她一趟。   落梅居的看守变得十分严密,连许融要进去,都被拦了一拦,门前的婆子说要去请示萧夫人,许融觉得萧夫人多半不会给她这个面子,便打算将东西留下算了,阮姨娘苍白的脸忽然出现在了门边,她由丫头扶着,冷冷冲外面道:“我就是个坐监的犯人,连人来探监也不许吗?!”   她毕竟受宠多年,就如今宠妾架子也还没倒,两个婆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讪讪地将路让开了。   许融才进去。   阮姨娘对着她的脸色好了许多:“二奶奶,难为你想着,如今也只有你不避嫌疑,肯来登一登门了。”   许融不是不避嫌疑,她是有疑问,但这话不必明说,就只是笑一笑,将补品放下,然后道:“我瞧姨娘精神还好,我来看一看大姑娘。”   “珊儿在那间房里,二奶奶跟我来。”   萧珊大了,本来已与阮姨娘分了院,因这回重病才又搬回来,便于与阮姨娘一并医治——大概也有方便一起看守的意思,她住在左手边的第一间厢房里。   才进去,许融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珊儿,珊儿?”阮姨娘到了床边轻唤,但未得到一丝回应。   “这孩子,唉。”阮姨娘忧郁地叹了口气,“连我也一起怨起来了。”   “大姑娘这里若不方便,我就先回去罢。”许融道。她也不想为难一个重病之人。   “别,二奶奶留步,”阮姨娘忙道,“珊儿醒着,请二奶奶和她说一说话罢,也许她倒愿意应声。”   她也是急得没办法了,萧珊回来的当晚就高烧不退,好容易灌了两日药,热度退下去了,人却也跟着一层一层地虚弱下去,不肯吃饭,且不理人,花朵一样的姑娘,不过几日竟就有些熬脱了相。   许融才走近前去。   阮姨娘指挥人替她搬了张凳子到床边,而后就带着人一起退了出去,大约怕有她在,萧珊仍不肯说话。   许融坐下了,将床上的萧珊一打量,憔悴自不必说,她确实是醒着的,但眼睛半睁不闭,却跟睡着了也差不多。   许融和声叫她:“大姑娘。”   萧珊不吭声,但眼皮动了动,像是下意识想看向她,只是看到半截,又垂了下去。   许融摇头:“几句闲话,何至于此。”   她这个轻飘飘的口吻把萧珊激怒了:“只是闲话?你——咳咳!”   许融见到桌上有茶,倒了盅过来,萧珊不想喝,但咳得实在难受,只得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好些了,重新软软躺了回去。   “不是闲话吗?”许融才道,“只要侯爷认你,旁人说千句万句,都只是闲话,你不必计较。”   “你根本不知道——”萧珊又怒,这次怒到半截,她忽然醒悟了,脸色涨到通红,“你知道,你知道的,所以你才这么说,那你还这么说!”   她怒得把眼睛全部睁开了,恨恨瞪向许融。   许融不以为意,萧珊这点威力,连小猫爪子也算不上,她笑了笑:“大姑娘,我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而你不这么做,又还能怎么做呢?”   她把语气放轻了一点:“在这里,背着一个野种的流言,把自己耗死吗?死了以后,仍旧背着这个名声?”   萧珊:“……”   她表情有一瞬的空白,“野种”两个字显然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还没有谁将这两个字当她的面说过,她像被鞭子抽过,又像被雷劈了一道。   劈得她灵台空明,忽然清醒了。   父亲不是萧侯爷的痛苦令她活不下去,但如果死了也逃脱不了,那她又不敢死了。   活着,她还能抵赖,还能报复,死了,只能由别人说她是什么,她就是什么。   “大姑娘,你想明白了?”许融徐徐道,“你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也许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呢?既然侯爷始终知情,那至少你就不是姨娘背着侯爷生下的啊。”   这句有效地安抚住了萧珊,她确实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她忽然就不是萧侯爷生的了,她的世界忽然就变了,以至于还在萧夫人手里时,她的心防就全部垮塌了,什么也想不了。   “我是不知道,”萧珊喃喃着,在枕上转过了头,冰凉的手忽然伸过来将她紧紧抓住,“但我知道她是怎么害你的,又是怎么害我的!” 第86章 所有的碎片汇聚归位   许融心里跳了一下, 面上不露声色,道:“什么?”   这正是她来的目的,萧侯爷对萧信的交待有许多含糊之处, 他毕竟还太年轻,又非继承家业的长子,萧侯爷不会一下子把家族核心秘密都告诉给他。   但萧夫人是乍闻此事, 从她大张旗鼓直接把萧珊抓过去惹得当时就有流言可知,她的准备不足, 那么作为当事人的萧珊, 也许倒可以知道点什么别人不知道的。   “是大嫂。”萧珊把这两个字从齿缝里磨出来, “就是她向太太告的密,我没招惹她, 她却害我!”   这是许融已经猜到的, 她并不假装这一点,但萧珊见到她没有惊讶之色,反激起了一些不服来,“你知道?看来只有我一个傻子了!”   她一激动, 就又咳嗽了两声, 然后才道:“但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你知道太太当年为什么一定要你嫁给二哥吗?”   许融心下绷紧了, 道:“不是怕我娘在外面乱说, 对世子不利吗?”   萧珊摇头, 看着她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得意乃至怜悯, 她忽然发现许融也和她一样“可怜”, 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二嫂,原来你没想起来。”   许融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在这个语境下,萧珊说出这句话,不会与前情毫无关系——她以为她是想起了“失忆”的那段,所以才知道了她不是萧侯爷的亲生女儿。   也就是说,原主当初摔落山坡的祸源原来在这里!   她维持了表面的镇定:“请大姑娘赐教。”   不用她问,萧珊也会说的,她现在正处于想将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拉进水里的阶段:“太太叫我过去时,大嫂一直在旁边,我听见她问大嫂,当初果然为了这件事才推了许氏下去?她究竟听见了多少?”   够了,这一句就锤死了。   但许融并未生落定之感,因为她忽然发现了另一个蹊跷之处——那就是萧夫人原来并不知道萧伦会对她出手的深层次原因,她是真的以为萧伦是失手推了她,后续的一系列操作,都只是为了维护儿子的名声。   这说得过去,单纯的背弃婚约移情别恋跟还差点致未婚妻于死地相比,严重程度不一样,后者已经够激起母亲尤其是萧夫人这种母亲的护犊之心。   由此可得出一个最重要的结论:英国公府也并不知道里头还有这一节公案。   所以当初张老夫人曾试图将她与萧信的婚约解除,后来应该是从萧夫人口中得知了萧伦的举动,为了保他,又要让她与萧伦维持旧婚约,但始终没有对郑国公府有什么特别意思。   许融缓缓吁了口气。   这是这团乱麻里唯一的好消息,将事态控制在了萧家内部,有问题,也只是萧家有问题。   同时,萧夫人也正是因为错失了关键信息,突受冲击之下,才会当着萧珊的面直接与常姝音对答,否则,她恐怕也听不见这些。   “大奶奶怎么回答?”许融轻声问。   “大嫂说,不确定你有没有听见,但当时他们正说到了——”萧珊脸色变得有点复杂,顿了下,才道,“我姨娘,还有什么把柄的话。”   许融组合了一下:“他们聊到阮姨娘是把柄?”   萧珊不情不愿地点头。   许融沉吟起来。   阮姨娘为什么是把柄?这个答案一目了然:她的出身。   萧侯爷当年赎出阮姨娘的举动颇为不智,但换个角度想,既然能将她在没入教坊司之前捞出来,可见这个举动并非十分犯忌,从萧侯爷如今的地位也可看出,他没有受到多大连累,那为什么在将近二十年后,她还会是个把柄?   撇开这一点暂且不提,萧伦为什么会在私会时和常姝音聊到家里的庶母?谁先开启了这个话题?开启的意义在哪里?   对她的三连问,萧珊飞快被问傻了眼,她昏昏地摇头:“我不知道,我——对了,好像和大嫂的娘家有关,我听见太太又问大嫂,她娘家知道多少,说没想到常家这么能耐,不但能对姑爷的通房下手,连上一辈亲家老爷的秘事也不放过。”   这当然是讽刺,萧夫人只怕很气不忿自己的被隐瞒,气在当下全冲着常姝音发了,而讽刺里又透出重要讯息:常姝音对萧珊的身世居然不是从萧伦处获知的,而是从娘家。   这就合理多了,许融之前就觉得奇怪,想象不出萧伦有什么必要将这种秘密告诉给常姝音。   “对了,”萧珊又想起来点什么,“我听见大嫂解释,她不是有意透露给娘家的,只是她从前不懂事,想讨好大哥,找话题跟大哥聊,就将偷听到的娘家父兄的谈话说给了大哥,太太问她是什么,她说是什么、什么王——?”   萧珊停顿住,看表情是在回想。   许融试探轻声提示:“庆王?”   “对,对,”萧珊恍然大悟,她与外界接触太少,虽知生母娘家获罪与庆王有关,但对这个王爷毫无概念,以至于连他的封号都不太想得起来,“说是庆王看着安分,其实手里还握着一些朝臣的把柄,然后就提到我姨娘,说爹爹收了姨娘原不那么妥当。”   萧珊说着,脸色变得不悦,她因过度惊恐,当时的记忆是断续而混乱的,在许融的提醒下,终于回想并串联了起来,“大嫂说,她当时没有多想,是近来闲着无事,越想越觉得大哥的反应奇怪——”她说到此处忍不住冷笑,“我看她才不是闲着没事,是被大哥儿刺激到了,有意要寻大哥的短处,不然,怎么从前那么久都没想得起来!”   许融对她的这点分析表示赞同,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夫妻不同心,就互捅刀子,常姝音对萧伦一片真心,连父兄隐私的对话也告诉给他,却换回一个大哥儿,她怎么受得了,再深的滤镜也该醒了,一醒,从前不注意的地方,就注意起来了。   ——而且这恐怕也和之桃的身份有关,正因之桃曾是她的丫头,在那个坠落现场出现过,才将常姝音也带回了当年。   不得不说,冥冥之中,有些事可能确实是注定了的。   萧珊受了一点鼓舞,再接再厉地道:“她就让常夫人帮着打听了一下,结果打听出来,我姨娘在进府前就有了——”   她说不下去,表情变得耻辱。   许融面色如常:“大姑娘,造化弄人,不是你的错。但这件事太太本来就知道吧?”   不然怎么会骂出“先奸后纳”的话。   萧珊低声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打听的,只听见大嫂说,还给她一个什么二哥写了信,然后,就一口咬定我不是爹爹生的了,太太把我叫过去,像看什么离奇的东西一样看我,又要审问,可我知道什么呢……”   她眼泪扑簌簌直落下来,滑过脸颊,渗入软枕中。   她哭得投入,许融静静坐着。   常姝音的二哥,常二爷,她那年见过一次,至今未满朝臣惯例的三年一任期,也就是说,他仍在平凉府,即庆王的封地里为官。   他年岁不算大,又在千里之外,常姝音偏偏透过娘家去向他打听,只能是他有知道的理由或者是获知的渠道,什么渠道,他独特的任职地。   所有的碎片汇聚归位,至此,她已经没什么需要问她,也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许融无言而又仔细地看了一眼还在哭的萧珊。   萧侯爷认下了她,但不是自愿认下的,否则不会打着宠爱的幌子,实际对她这么漠然,把她养成了这样。   以他那种“宠爱”法,还不如把萧珊丢给萧夫人受气去,好歹能把心志磨得坚韧一点。   而二十年前,萧侯爷也是长兴侯府世子,人生从没低谷过,什么样身份的人能叫他被迫背上这样一口锅?   答案,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但她不能说出来。   萧珊这个状态,是不可能保住密的,她也不能暴露出自己已经知道全部的真相,太危险。   “大姑娘,”候到萧珊哭累了,湿着脸颊发呆以后,她缓缓站起身来,“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那句话,侯爷肯认你,你就是侯府的大姑娘,你以这个身份出嫁,离开了侯府,到那时,这里的人再说些什么,有什么关系,又能把你怎么样?”   “可是——”萧珊回了一点神,欲言又止。   她想问自己的生父,但又不想问,想到这个词,她就觉得恐怖可耻,这将打破她所有的骄傲,她情愿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那么,像许融说的,就当做那是一场噩梦,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   阮姨娘送许融出来时,萧珊已经肯主动喝药及吃东西了,不像前几日只能用灌的。   阮姨娘红着眼圈,对她十分感激:“二奶奶,多亏了你,珊儿倒肯听你说话,得闲时,请你多来坐坐。”   “过一阵吧,”许融婉拒,“我现在一直过来,叫侯爷和夫人知道了,对姨娘和大姑娘不一定好。”   就现在,门口的看守还在呢。   阮姨娘会意:“那等我这里收拾好了,再请二奶奶过来坐。”   许融再与她应酬了两句,转身往回走。   路上若有所思,她瞧阮姨娘的心气倒不一般,落到这个地步了,只是担心萧珊想不开,别的并不见有什么,可见底气仍在,不以为萧侯爷会拿她怎么样。   这底气不像是萧侯爷给她的,恐怕,是另一边。   萧夫人一直都不知道戳她眼睛这么多年的宠妾还有这么大来头吧,她跟萧侯爷之间的矛盾太深,也太不可调和了,萧侯爷一开始应该是不好说——毕竟他对阮姨娘是真的有情,否则不会把韦氏一个完全无辜的民女卷进来,但到后来,就无法再开口了。   但他也无法一个人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他需要同盟,他告诉了萧伦,他对萧伦再不怎么上心,萧伦也是嫡长世子,与长兴侯府的利益捆在一起不可分割,而萧伦深知母亲的脾性,在得知之后,始终也对母亲保持了缄默。   父子俩打的主意,都是将萧珊嫁出去就完了,只是功亏一篑,终究还是从内部出现了问题。   许融一路想着走到了小院门口,彩蝶正从里面出来,差点和她撞上:“奶、奶奶。”   许融:“嗯?”   她看彩蝶像是有话说的样子。   “小岳哥捎话进来,请奶奶去书铺一趟。”彩蝶老实道,“奶奶先不在,我正要去找奶奶,小岳哥还说了,请奶奶尽快。”   许融疑惑,但没怎么重视,点头:“好,我这就去。”   虽没往心里去,她也没拖延,就去要了马车,坐在车上晃悠时,才又把韦氏想了一想:从前会怀疑到韦氏,实在是多心了,她那种为人胆量,怎么可能闯出这种祸事呢。 第87章 侯门公子的架子摆得那个……   将要到达书铺的时候, 许融此前从萧珊处受到的激荡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   这股暗流终于翻涌,但在造成更大冲击之前,被萧侯爷及时按了下来, 而萧夫人现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应该也不会再针对萧珊了,那么这个秘密就仍旧能控制在窝里斗的范畴内。   不得不说, 萧侯爷虽然无情,但他采取的是最稳妥的处理方式了, 他一直控制萧珊与外界的接触, 为她最终选定的夫婿是底层出身毫无背景的林定, 以萧珊的真实身份,实际上不适合嫁到任何豪门大族里去, 这跟嫁祸差不多, 万一有天暴露,那就是跟人家结了死仇。   林定的顾虑就少多了,他作为新贵又拿得出手,又没培养出底蕴能与萧侯爷抗衡, 叫许融想, 也想不出有什么比他更好的人选能收下萧珊这颗不定时雷的。   “奶奶, 到了。”车夫在前面道。   许融应了一声, 她下了车, 一进铺子, 快步迎出来的却不是小岳, 而是红榴哥哥。   “奶奶。”红榴哥哥的神色看上去又紧张又急切。   许融跟他到了里间安静的地方, 问道:“怎么了?是韦大雄那里出了岔子?”   从韦大雄那天来铺子充大爷被萧信赶走以后,红榴哥哥就跟上了他,这几天都没怎么回府, 他要回报,就只会跟韦大雄有关。   红榴哥哥急急点头:“我听奶奶的话,跟了他几天——”   韦大雄那天跑走以后,掉头进了赌场里,很快把自己身上仅剩的一点钱输完了,他没钱住店,只能跟路边乞丐在一个破庙里混了几天,就这样也不安分,还往赌场里钻,他没钱赌,身上又开始脏臭,赌场不肯再叫他进去,他就嚷嚷自己是长兴侯府的舅爷,赌场看多了这种输疯魔的烂赌鬼,哪里信他,叫打手把他打一顿丢了出来。   毕竟是萧信的生母之弟,红榴哥哥不敢真坐视他出事,看他哀哀叫痛,觉得他吃的苦头也不少了,就出面,给他请了大夫,又替他找客栈安置下来,陪着他养了两天,看他没什么大事,再把许融之前给的银钱拿出来,连哄带吓地劝他回乡去。   哪知道韦大雄是个要赌不要命的,当时受了痛,看着死心了,答应得好好的,红榴哥哥一眼没看住,他转头又进了赌场,飞快输光了,又找红榴哥哥要钱。   红榴哥哥气得不轻,不敢再给,也没钱给他,韦大雄先威逼,后又服软说一定会翻本,一翻本就加倍还他,红榴哥哥一个字也不信,咬死了没钱,与他大吵一架,韦大雄见实在榨不出油水来,也怒了,放话说他不给,有人给。   红榴哥哥这差事算办砸了,要回府跟许融汇报,想及韦大雄为人,又不放心,多跟了他一跟,哪知道——   “我就看见他找上世子了!”红榴哥哥面色发紧,“就今儿早上,我跟着他,看他一路往侯府的方向走,还以为他要去府里找二公子和奶奶闹,谁知他并不进去,见到世子出门,就跟上了世子,世子骑着马,他开始没撵上,竟一路也没放弃,跟着跑,我也一路追,直到了皇城外头。”   长兴侯府离皇城并不远。   “那里是不能跑马的,世子速度慢了下来,他终于凑上去,要跟世子搭话,但他那模样很不成体统,世子不认得他,且急着当值,没理他,将马丢给小厮瑞雨,直接进宫了。我以为他该死心了,就上去把他拉着,他一看见我,张口又问我要钱,我才说了一个没有,他就向瑞雨说,有个大秘密要跟他换钱,问瑞雨换不换,瑞雨是个会裹乱的,不顾我拦阻,竟就把他带着一道走了。”   红榴哥哥喘了口气:“我没法子,只得又跟着,两人倒没走远,就在棋盘街外找了一家酒楼,我和瑞雨不熟悉,搭不上话,一想,小岳哥从前是世子身边得力的人,他说话,瑞雨说不定倒能听两句,正巧铺子又离得不远,我就跑来找小岳哥帮忙了。”   然后,小岳觉得赌徒的理智不可以以常人计,怕真叫韦大雄闹出事来,一边赶去茶楼,一边同时叫人去府里通知许融。   许融站起来:“带我过去。”   红榴哥哥一边答应,一边不安:“奶奶,是我没办好——”   “不怪你,是他太不成人了。”许融一边走一边安抚他。   这事确实怪不得红榴哥哥,碰上这种烂赌鬼,神仙都没辙。   马车快速驶动,不一刻就来到了那间酒楼。   红榴哥哥往里打量一圈怔住了:“我走时,他们就坐在那个位置——”   指大堂里的方位给许融看,现在那里已经换上了一对陌生夫妻,难道是走了?   “进去问问。”   瑞雨和韦大雄一个豪门小厮,一个潦倒赌徒的形象还是很鲜明的,许融花两个铜板就从酒楼伙计的嘴里打听了出来——原来他们没走,而是换到了楼上的雅间里去。   她问了雅间号,就循着楼梯上去,刚拐弯,正见到小岳下来。   见到她,小岳松了口气:“奶奶,他们在那里面吃饭,吃了有一会了,我见是个空子,就想下来瞧一瞧,正好奶奶来了。”   许融点一点头,听出来话音,问道:“他们没说什么要紧的吗?”   小岳摇头:“我没听见,我到时,他们刚从底下往上走,我觉得奇怪,就没露面,跟上来在隔壁听了一阵,好像韦老爷饿得不轻,一直在吃,瑞雨就一个劲催他。”   那问题就是出在大堂那会儿了,能挑到萧伦身边伺候的小厮没有傻的,不会白花钱给韦大雄点一桌菜,看来,还真从他身上得到了点什么。   按下心绪,许融随小岳进了他原来在的雅间,他们这里安安静静的,就显得隔壁很热闹,杯盏清脆相碰,又呼噜噜的。   一个有点尖又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来:“好了,你是饿死鬼投胎么?这么大会工夫了,怎么还没吃饱。”   另一个声音含糊,像是嘴里塞满了东西:“我这不两天没吃上吗?小哥儿,你也吃。”   “算了吧,”瑞雨毫不掩饰地嫌弃,“你看这一桌给你弄的,像猪食一样。我可告诉你,你要吃饭,小爷请你了,吃完了,你不把话说清楚了,爷有本事叫你吃的全部吐出来!”   “你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子,满口里充什么爷?”韦大雄这种混不吝并不怕他,“我才是你家的舅爷呢,论理,你该叫我一声爷。”   “呸,你有本事把这话到太太跟前嚷去,瞧她打不打折你的腿。”瑞雨声气不屑,“何况,你不是说二公子不是侯爷的种?那你算哪门子的爷。”   许融:“……!”   她惊呆了,她也没想到这么巧,她一来居然就听到了这么匪夷所思的一句话。   不用抬眼,她也知道跟她来的白芙和红榴哥哥、以及小岳全部惊呆了。   瞬间的震惊过后,许融定下了神,她从瑞雨的口气以及丝毫没有压低的音量里听出了,他实际并没拿韦大雄的话当回事。   韦大雄那副形容,实在也不像说话可靠的样子。   但这个消息又太劲爆了,以至于瑞雨在得知的那一刻出于本能会被吸引,要从韦大雄嘴里掏出更多的话来。   真假不论,要的是个刺激。   这刺激足以让他到萧伦跟前邀宠去,那这个钱就没白花。   瑞雨的下一句证实了她的猜测:“你别不是疯了吧?说二公子的坏话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们可是一家子。”   “屁的一家子,不过问他要两回银钱,居然就要把我送官!”韦大雄也激动起来了,声音大到许融听得清清楚楚,“侯门公子的架子摆得那个足——哼,他以为他真的是呢!”   “那你说不是就不是啊?证据呢?”瑞雨嘲笑他,“不是我说,你找上我们世子倒是会找,但编谎也编个像点的,韦姨娘打进了府,就再没出过二门,府里有名的老实头,你说她偷人,她上哪偷去?”   “那是你不知道,她早在——”韦大雄话音忽然顿住,转而拖长了声音,“证据,我当然有,但我不能白给你。”   “不就是要钱么?你说个数。”瑞雨语气轻浮,拿他戏耍的意味浓重。   韦大雄没听出来,铿锵有力地说出三个字:“一万两!”   “噗!”   听动静瑞雨喷了满口茶,他又呛了两声;“去你娘的,你怎么不去抢?怪不得二公子不肯给你钱,小爷也没一文给你。”   “那五千,五千。”   韦大雄降价降得倒快,但瑞雨仍然连连拒绝:“做梦,没有。”   “四千!”   “三千!”   “……一千!”韦大雄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肉痛,“一千两,不能再少了。”   瑞雨一时没有反应,小岳在这边微微摇头。   他也觉得韦大雄纯粹是信口开河了,赌鬼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好,你说吧,你要是真有证据,我替我们世子应下了。”瑞雨道,看来是被韦大雄的没脸没皮勾起了点兴趣,但仍没多认真。   因为他实际上并不能替萧伦做这个主。   道理非常简单,如果韦大雄真的拿出了证据,那就是绝大一桩丑闻,他还想要钱?他先要赔命。   “我说了,你反悔不给钱怎么办?”韦大雄也很“精明”。   “那就算了,别谈了。”   隔壁椅子吱呀作响,似乎瑞雨起身作势要走,终究是韦大雄赌迷了眼急要钱,他服软了:“行,行,我先说一半——”   虽觉他是胡说八道,许融还是竖起了耳朵。   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可能才经历了萧珊的那一段,令她对这种问题有点敏感,以至于心中居然生出了一点莫名的危险逼近的预感。   “我那老实头的大姐,在家时就和人私通了。”韦大雄这次的声音终于压低了一些,但他没有多大保密的意识,加上想到如此可以报复到无情的韦氏和萧信,他的声调反而又控制不住地激动了些,“所以她那时候闹死闹活地不肯进府,你回去问问你们府里的人,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瑞雨:“……”   好一会后他才怀疑地道:“你说真的?和谁?”   “就我们家隔壁那小子,他倒是癞蛤/蟆会吃天鹅肉,我大姐生那么美,做个娘娘也不亏的,硬是先叫他骗到手了。”韦大雄的声音扼腕又生气,“穷得只剩下四堵墙,还想娶我大姐,幸亏老天有眼,叫他及时去死在了外头,我大姐还想等他呢,哼,那不是白瞎了爹娘把她养这么大。”   瑞雨疑道:“你说那奸夫死在了外头,那又说什么等不等?”   “一开始没有嘛,后来肯定是死了。”韦大雄粗声粗气地:“骨头都不知道风干在哪儿了。”   瑞雨听他说得还是不尽不实,但又好像真有那么点影子,半信半疑起来了:“那你是说——韦姨娘进府时肚子里就揣上了二公子?”   他毕竟是跟萧伦的,这个弯子拐得快。   韦大雄没说话,但应该是点了头。   瑞雨声音更迟疑了:“不能吧?侯爷和太太怎么可能没发现——”   “萧信那小子不是早产的?”韦大雄声气得意,他认真恨上萧信,连外甥也不叫了,“你以为贵人们多么精明呢,不照样替人家养儿子养了这么多年。”   “证据——”   “稳婆,我知道当年替大姐接生的稳婆现在在哪儿。”韦大雄笃定道,“你给钱,我给你地址。”   他悻悻地又自语,“大姐还说当年给了家里一大笔钱,那笔钱不少都填给那个稳婆了,她自己不贞,倒逼着娘替她收拾,你说她老实,她就是这么老实的,害得我们后来京里都不敢呆……”   ……   许融薄薄指甲掐进掌心,靠着这刺痛稳住了心神,她站起身,低道:“走。”   *   一出了雅间,方便说话了,她即吩咐红榴哥哥:“去苏家找二公子,叫他先不要回府。”   红榴哥哥做梦没想到会听见这么大猛料,整个人完全是懵的,听见话,全凭下意识点头,跌跌撞撞往下走。   “小岳,你回书铺,当你没来过,什么都不知道。”   小岳比红榴哥哥能经事,目中尽是掩不住的惊疑,但人仍能挺直站着:“奶奶,我在这里守着吧。”   许融一口回绝:“不用了。”   不可能封口的,就像萧珊的事被常姝音揭开一样,有一点风声出去,想知道的人,就一定会有办法知道,没有永远的秘密这一点,在任何一桩事上都适用。   那就不用把小岳拖下水,他在长兴侯府拖家带口,而她恐怕没时间保证他们的安全。   “白芙,现在回府,你去外院,跟外院我们的人说,找借口出府,回吉安侯府去,什么时候回来,等我的吩咐。”   白芙也是发蒙的状态:“——那奶奶你呢?”   “我要找韦姨娘。”   许融疾步下阶。   她还没有全信韦大雄的话,只有韦氏,才可以给她真相。   如果是韦大雄的胡说八道自然最好。   如果,这一颗最大的雷真的原来爆在了萧信身上——   那,她的时间不多了。 第88章 亡命,爱   许融赶到李院时, 韦氏正坐在窗下绣花。   自萧信中解元之后,连萧侯爷都改变了态度,只有韦氏一如往常, 她也不特别妆扮,也不要求提高待遇,许融不知道她在家做姑娘是时什么模样, 但想来,与现在应该没有多大差别。   许融从前以为她是人生轨迹突然被改变, 这一刻隔窗相望, 她第一次思考, 韦氏的封闭与停滞,究竟是无奈的随波逐流, 还是完全自主的选择?   “二奶奶来了。”韦氏发现了她, 忙丢下绣到一半的帕子,很客气地亲自迎出来。   许融不客气,张口将她屋里所有的丫头都遣了出去。   韦氏好性子,由她施为, 只是无辜而疑问地望向她。   “姨娘, 韦大雄密告世子身边人, 说二公子非侯爷亲生, 是真的吗?”许融单刀直入。   她目光眨也不眨地定在韦氏脸上, 将她瞬间的惊骇、恐惧、逃避……而后扭曲出的僵板如死水般的平静尽收眼底。   “不——”   许融截断她:“韦大雄说他知道当年给姨娘接生的稳婆在哪里。是不是早产, 寻常人未必看得出, 经验丰富的稳婆一定有知觉吧?”   咚。   是韦氏跌坐回了炕上, 她的手触到还连着针的帕子,针尖刺进去,一下子冒出了血珠, 她毫无所觉,只是柔美脸容失去所有血色与生气。   许融没工夫跟她多话,伸手将她扯起来:“跟我来。”   “二、二奶奶,求你——”   “世子现在在宫里,最迟傍晚,他下值出宫就会知道了。我们只有这半天时间,姨娘,你明白了吗?”   许融转头,目似刀锋自韦氏面上刮过。   “……”   韦氏将嘴紧紧闭起来了。   她于极端震骇中意识到,许融显然没有出卖她的意思。   那这一点就够了,多的她想不了,也来不及想。   她顺从地由许融一路扯到北院,看许融进了白芙住的厢房翻腾了片刻,出来将一套衣裳丢在她面前:“换。”   韦氏机械地脱衣更换。   许融并没功夫看着她,在自己房中又翻箱倒柜,正收拾着,白芙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奶奶,我跟他们都说妥了,他们已经先走了——”   外院人要出府相对容易,不涉及到女眷,一般除了早晚,没什么严谨门禁,说一声有事就完了。   许融“嗯”了一声,看了一眼墙角的时辰钟,午时了。   她回身把收拾出的一个包袱递给白芙,白芙拿到手,被坠得一沉:“奶奶?”   许融将屋中打量一圈,叹了口气:“来不及了,只能这样了。”   能拿动的浮财她已经都拿了,但在这个支付形式相当一部分还以实物为主的时代,她没法带的还是太多了。   “这串钥匙你收着,带回吉安侯府,交给我娘。”   许融递出去的是厢房及后罩房那几间放着她大件嫁妆的钥匙,这些屋子正常都锁着,倒不必特别去看。   白芙生出了不详:“——姑娘?”   她很害怕,下意识将好久不叫的旧称呼都叫了出来。   “别怕。”许融拍拍她的手,“许家还是安全的,你回去就好。”   萧侯爷得知真相失控之下可能将她的人拿去拷问,但不至于冲到许家去,这毕竟是他的家丑,如果扩大打击,损的是他自己的颜面。   白芙急急问:“那姑娘呢?不一起回去吗?”   真正的暴风雨要来了,她知道,所以许融要安置他们,但许融自己呢?   许融沉默片刻,回答她:“我想拼一把。”   拼?   这还怎么拼?   白芙失措地抱着手里的包袱,分明已经是逃命的准备了,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吧。   她又看向韦氏,韦氏已经换好了衣裳,她领会了许融的意思,自己将发式也换过了,梳成了和白芙差不多的,乍一看,是个仆妇模样了,虽则容颜扎眼了些,但将头低下来也没那么明显。   “姨娘好了?走吧,我们去找二公子。”   韦氏立刻跟上她,白芙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见此只好也忙跟着出门。   站到廊下,许融拍一拍手,将新橙红榴等人都叫到跟前:“今天我们出去吃饭,换换口味。”   新橙呆道:“啊?奶奶,我才去把饭领了来——”   “放在那里罢。”许融不容置疑,“我心情好,想出去热闹一下。”她转目瞥向韦氏,眨眼一笑,“带上姨娘,不过太太不一定同意,所以,得偷偷的。”   韦氏虽然换了装束,但许融这里的丫头都是有数的,忽然多了一个,自己人如何看不出来,所以许融也不瞒着。   “啊?”   “韦姨娘?”   丫头们新奇又不解,可是很快对于许融的服从以及在府里闷久了想寻热闹的天性占了上风,反正有主子打头扛事,就惹了祸也不要紧。   当下嘻嘻哈哈地,很快丢下各自手里的执事,汇齐了往外走。   一行七八个人,到二门时就遇到了关卡。   许融独带个白芙还好,一下这么多人,守门的婆子岂有不问的。   许融伸手将准备好的荷包往两个婆子手里一人塞了一个:“这大中午的,嬷嬷们也不歇着?买杯茶吃罢,免得瞌睡。”   两婆子精神一振,忙比着陪笑:“二奶奶好,二奶奶要出门吗?可回了太太?”   “太太正忙,大姑娘身子不好,你们知道,太太这阵子一直都不得闲,”许融笑道,“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我这些丫头们在府里呆着闷了,撺掇着我带她们出去用顿饭,透透气,用完了就回来。”   两婆子有所犹豫,其中一个道:“二奶奶的意思是,太太不知道——?”   “我们午后就回来了,又不走远,何必惊动太太?”许融又笑,“嬷嬷们就通融一下罢,太太不会知道的,若发现了,只管说我淘气不安分,与嬷嬷们不相干。”   两婆子仍有些不敢做主,新橙不知内情,胆子反而大,插嘴道:“夏妈妈,你家的二小子不是想跟我们二公子?你托人来的时候还知道说,成不成,就是二公子一句话的事,如今你倒没眼色了。”   姓夏的婆子听了这话,就松动了,将另一个婆子往后一扯:“是我们糊涂了,二奶奶是正经主子,出门逛一逛又有什么。”   另一个婆子捏了捏手里的荷包,倒也不以为这是多大事——府里被看守严密的是阮姨娘和大姑娘,那两个她就万万不敢放了。松口嘱咐了一句:“二奶奶千万早些回来。”   许融笑着应了,领着人稳稳地往外走。   韦氏混在人群里,将头埋得低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每一刻都担心有人叫破她的行藏,但许融的仆从为她提供了良好的掩护,丫头们要出门又兴奋,挨挤着说说笑笑,直到将她挟裹出侯府大门,一路顺利。   站到府外长街的时候,韦氏有恍如隔世之感。   太久了……   久到那曾经,确实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许融没空感慨,离开侯府门房的视线以后,先笑向彩蝶道:“不好,我先前去书铺,有一样要紧的东西落在那里了,你去找小岳帮我取一下罢。”   彩蝶是萧家的下人,在府里也有家人,不能跟她的人回吉安侯府去,那她只能尽可能地把她摘出去。   彩蝶愣了一下点头:“是,奶奶。”   许融先前确实去过书铺,还是她传的话,且因她与小岳最熟悉,先前许融有什么吩咐要传到铺子里,她也去过,认识路。所以不疑有他,转头就去了。   待她走后,许融再将包袱从白芙的手里接过来,看着她,低声道:“我把她们都交给你了,带着她们回府去,将事情说给章哥儿,告诉章哥儿,不要冲动,不要直接和萧家发生冲突,也不用担心我,我会平安回来。”   白芙惶恐地红着眼圈点头。   “行了,去吧。”   说完,许融招呼韦氏:“姨娘,我们也走。”   韦氏配合度是一等一的,寸步不离就跟上。   “奶奶?”   “奶奶,怎么了?”   “别吵,听我说,奶奶有事,我们先回府去——”   身后下人嗡嗡的疑问声及白芙的拦阻声许融都不去管了,只管拉着韦氏快步地走,到了好雇车的地方,雇上车就报了苏家的地址。   “二奶奶,”到车上时,韦氏才终于忍不住了,懦懦地问,“找到二郎以后,我们去哪儿?”   “先出城,出了城再找落脚的地方,尽量走远一点。”许融看了一眼韦氏,“保命要紧。”   萧侯爷对萧珊能稳妥处置是因为他本来知情,萧信的情况完全不同,当爆开时,会将他激怒到什么程度,谁都预料不到。   反正先跑没错。   保住命,再说其它。   韦氏低低地:“……嗯。”   车上算是空闲了,但许融现在没心情问她更多,一路静寂地到了东城苏家,下车迈进胡同口,就见红榴哥哥与萧信在苏家门口扭打——也不算扭打,是萧信要迈步走,红榴哥哥不敢放他,死命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腿,萧信俯身去扳,再有一个苏先生,露着半边身子,从门里探出来看热闹。   “二公子。”许融喝了一声。   萧信动作一顿,望过来。   他的眼底猩红。   只一眼,许融忽然明白他知道了什么。   红榴哥哥没有瞒得过他。   这也好,省了许融解释的工夫。她平静道:“二公子,走吧。”   红榴哥哥见了她,松开手,萧信却没动。   许融这时候没工夫跟他耽搁,直接走过去,见到苏先生,向他一礼,而后伸手拉萧信:“走。”   萧信手掌冰凉,没有抵抗,走得两步以后,忽然返身回来,屈膝跪下向苏先生一拜。   这礼很重,即便师徒之间,除拜师时,一般也不必如此。   苏先生有点发怔:“——怎么了这是?”   他是听到动静以后才出来的,看见一向冷傲的小弟子跟个小子扭打在一块,还怪新鲜,才张望了两眼,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萧信已站起来,说不出话。   许融代他道:“多谢先生一向教导,以后如有机会,再向先生解释吧。”   他们在苏先生怔然的目光里离去。   **   马车重新驶动,赶在日暮城门关闭前,他们赶到了城门口。   门两旁有许多等生意的骡车,许融在此地换了车,但并未再用雇的,而是挑定一人,直接向他将骡车买了下来,她出的价够买两辆骡车,那车老板没什么不乐意的,倒怕她反悔,忙跳下车,将鞭子交给红榴哥哥就跑了。   托赖于萧信仍在的解元身份,他们不用再费事去张罗路引,换车以后直接就出了城。   时令进入十月,天色黑得很快。   红榴哥哥闷着头,努力辨认着路径赶了一阵车,还是没赶到下一个宿头,但他们的运气也不算太坏,找到了路边一个废弃的土地庙,好歹不用露宿在荒野里。   “二公子,奶奶,今晚只能凑合一下了。”红榴哥哥下车忙活了一阵,张罗起了一个火堆,抹着汗道。   “没事,你辛苦了,来休息一会,吃点东西。”   许融也没闲着,她路上买了些糕饼类的干粮以及两个水囊,她把这些摆到火堆旁边,又凑上去烤了烤手,已经初冬了,之前情绪一直绷到了极致她不觉得,这一安定下来,她还怪冷的。   一边烤着火,她一边往外面张望了一眼。   下车以后,韦氏就和萧信谈话去了。   他们母子必然有很多话要说,到了这个地步,韦氏不可能再瞒着萧信,别人不论,她得首先向萧信给出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   许融没有去参与,她觉得他们需要一个单独的空间,至于她尚存的一些疑问——主要是韦氏怎么有这么大本事藏了这么多年,可以推后再问不迟。   ……   韦氏和萧信去的时候很不短,直到红榴哥哥胡乱填饱了肚子,去找了个角落蜷缩起来打盹时,母子俩才终于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韦氏眼睛肿成了两个泡,进来的同时还在拭泪,萧信没这么明显的变化,他只是又冷了,像这初冬的夜风一样,走到许融身边的时候,挟来的风势似将火堆都压得黯了一黯。   他伸手将许融拉起来,往外走。   许融跟着他,心道,这么快轮到跟她谈了?   萧信走到庙外停着的马车旁边时停住,转身。   许融等了片刻,没等到他开口,外面太黑,她几乎看不见他的脸,更勿论表情,但不用看,也知他的状态必然糟透了。   造化怎么会这样弄人。   她低声先开了口:“二——”   压迫劈面而来,她视野忽然一变——虽然只是变成另外黑糊糊的一片,是萧信倏地出手,捏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到了车外厢上,她撞得后心一痛,但未及出口,唇上又是一痛。   清冷又柔软的气息在暗夜里占据了她全部感官。   过了好一会之后,许融才反应过来,萧信吻了她。   在这样的时刻。   他的唇薄而软,带着些微颤抖,又带着更多的凶狠,传达给她清晰的索取与占有的欲望。   许融:“……”   又好一会知道,她才腾出手来推拒。   不推不行,她快喘不上气了。   而且,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   亏他还有兴致!   许融在心里鼓足了百十句教训要倒给他,但等他终于让开时,她一句也说不上来。   她真的喘不过来气了,得缓一下。   萧信也没那么游刃有余,但作为主导者,他恢复的毕竟要快一点,到许融终于能开口时,他先一步,贴着她的耳廓,声音嘶哑地道:“你回去吧。”   许融:“……”   她想的那百十句话顷刻间全忘了。   萧信退开来:“你回去,就说,萧家骗了你的婚,拿奸生子与你合婚,这桩婚事不能作数。”   他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脸,落下,最后一点接触离去,“你回去,还是吉安侯府的大姑娘。”   许融怔着,没动。   她知道萧信对她有情,早就知道。   但她将之认作少年的萌动,她那些拖延,婉拒,根源在于她没有多么当回事。   这是她第一次真实看见他的爱。   他居然是,真的爱她。 第89章 我一定要保住。   “……二公子, 那你呢?”   好一会以后,许融发问。   萧信在黑夜寒风里沉默。   许融明白了,他没有想, 他不过替她想好了而已。   她想叹息,又没有叹得出来,因为, 她忽然间心情还不错。   明明在逃亡中,明明才挣出一分生机, 明明的从侯府雕梁沦落到这荒郊破庙, 她上辈子也没有这么寒碜过。   可是, 终究也还是有一样没有变。   萧信本人。   是侯府公子又怎么样?是婚前私通的私生子又怎么样。   “二公子,你现在情绪不好, 我不和你多说。只有一句, 我想二公子知道,”许融认真道,“今夜过后,也许你就不是二公子了, 但你还是你, 在我看来, 没有分毫变化。”   风声呼啸, 夜愈寒愈静。   许融冷得抱起胳膊, 她想回去了, 庙虽破, 好歹还有个火堆呢。   她刚挪动脚步, 忽然周身一沉一紧。   是萧信将她拥抱住了。   与他惯常的体热不同,他此刻的怀抱也是冷的。   许融迟疑了一下,呆在他的怀里, 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父亲原来不是父亲,生父另有其人,即便他和萧侯爷的感情再淡漠,这也仍然是项绝大打击。   不是局外人安慰两句就可以过去的。   不知过了多久,许融在他怀里冻得透心凉,唯有耳后一点温热,是他的呼吸打在上面,她就靠这点暖意苟着,苟着,终于快苟不下去。   一个冰坨坨,是无法温暖另一个冰坨坨的。   她抬起僵冷的手臂,试探地拍拍他的后背:“二公子,回去吧?吃点东西,歇息一下,明早还要赶路。”   总算萧信还听劝,终于将她放开,许融往庙里走,他也跟着。   韦氏站在庙门口,很担心地望着他们。   许融伸手推破旧的两扇庙门,门板已有些变形,不能完全合起,但多少挡些风,聊胜于无。   “好了。”   她招呼韦氏和萧信到火堆旁,糕点在一边烘烤了这些时候,触手带着温热,并不生硬难吃,但韦氏和萧信显然都没有胃口,韦氏看着萧信,萧信则望着火堆出神,火光跳跃在他的眼底,点不亮神韵,反而凸显出一种无机质的疏离感,空寂无边。   “二公子,那你就先看着火,我睡一会,等我醒了,再和你换。”   许融就势给他找点事做,然后也不多管他,把神台下的一个破蒲团拖过来,随便拍了几下,坐下,就把头埋进双臂闭眼睡起来。   她应该睡不着,但她这一天神经都非常紧绷,直到出城,才得了一点喘息的时机,此刻火堆在旁边暖洋洋地燃着,庙外寒风呜咽,身侧木柴不时爆出哔啵之声,她闭上眼不多时,竟就睡了过去。   也就不知道,萧信很快就没有再看着火堆,而是将目光移向了她。   她坐在那里打盹,身上穿的缠枝牡丹纹袄子不知在哪里蹭的,好几处灰,发髻上一根金钗也斜坠着,要掉不掉,整个人看上去,小小又狼狈的一团。   他没有见过她这样。   她本来也不必这样。   萧信又出起神来,想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韦氏撑不住,在一旁蜷缩着也打起瞌睡时,他还是清醒无比。   在火堆旁坐了这么久,他的手脚被动地暖和了起来,只有心脏那一块,仍像冰封,身躯越热,越衬出那一块的冷——又好像它已经不存在,不过一个空空的大洞。   直到许融在他的视线里忽然打了个颤,她像是冷着了,又像是梦中不安,那根金钗跟着往下又一坠,萧信下意识伸手,金钗没掉下来,她整个人向他滚了过来。   脑袋栽到了他的大腿上,蹭了蹭,找了个似乎舒服的位置,不动了。   萧信:“……”   她小巧的头颅实际上很有些分量,亲密又扎实地枕着他,他想扶她起来的手顿住。   忽就然觉得,心里好像没有那么空了。   ……   许融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对——或者说,很不对。   她睡之前,明明是抱着自己膝盖,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像个八爪鱼扒拉到了萧信怀里,眼前的衣襟都叫她扯歪了,整个睡姿非常扭曲不雅又霸道。   她手忙脚乱地退出来,再一看,火堆已经熄了,破庙门外透进天光,这可好,说换班也不用换了。   非常时期,许融也不去多想什么,转眼见到韦氏揉着眼睛,像是也刚醒来,飞快把一丝尴尬化成了更多的自然:“姨娘,二公子,我们走吧。”   韦氏没有二话,萧信站了起来,三人以她为首向外走,红榴哥哥昨晚歇得最早,早上醒来时也最早,正在外面拿着车老板留下的草料喂给拉车的大骡子。   见他们出来,要行礼问安,许融摆手:“出门在外,别这么多礼数了,走吧。”   红榴哥哥应一声,抓了下头:“奶奶,去哪里?”   昨天一径要出城,目标还是明确的,今天已经出了城,要再走,就得有个方位了。   “往南——”   “回京。”   许融与萧信同时开口。   红榴哥哥愣了,左右看看,不知该听谁的。   “你回去。”这一次萧信先道。   经过一夜,他滴米未沾,声音更哑了。   许融摇头:“我不回去。”   两个人对峙。   许融有道理说服他,可是她忽然不是那么想讲,她望着他的眼睛,嘴角翘了翘,只是问道:“二公子,你真的希望我回去吗?”   “……”萧信一个“是”字哑在喉间,说不出来。   许融胜利,向红榴哥哥宣布:“走,往南。”   骡车离了破庙,在道上摇摇晃晃地行驶起来。   “姨娘,我们谈一谈。”简单塞了两块糕点后,许融向韦氏道。   韦氏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她早有了准备,许融这时候才问她究竟,已经是很宽容了。   “我在家时,隔壁有一户人家,姓林,那户人家和我们家不一样,是军户,家里世代要出一个成丁去当兵。”韦氏缓缓道,“到林叔那一代时,命格外不好,去了兵营不上十年就病亡了,林婶没了家计来源,又伤心,只一年,跟着去了,留下一个独子,叫宝儿。”   “宝儿和大雄一般大,当时才十岁,我看他可怜,拿他和大雄一般待,有什么吃的,偷偷塞他一份,他衣裳破了,我叫他过来补。”韦氏说着,像是陷入回忆之中,眼神有点失焦,“宝儿比大雄乖多了,我待他好,他就帮我们家干活,其实他那么小,谁指望他做什么呢,他一直帮衬,劈柴打水,好几年都不变,后来他长大了些,跑出去走街串巷,不知做些什么营生,能赚点银钱了,也都填过来,我不要,他就给我爹娘买,我爹娘不知道客气,他送什么收什么。”   “后来我急了,不许他再送,叫他把钱留着自己成家立业,林叔林婶去那么早,他不自己攒钱,以后能靠谁呢?我跟他说,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他了。谁知道,他答应得我好好的,转头——”韦氏声音低了一点,“转头跑到我家来,向我爹提亲。”   “那时候大雄也十五岁了,他已经显出来不成器的样子,及不上宝儿一成勤快,爹娘都拿他没法子,见宝儿来,就动了心,只是提出来一个要求。”   许融直起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听。   “爹要宝儿入赘,做我们家的上门女婿,以后与我一起供养爹娘。宝儿答应了。”   虽已有了预感,真正听到这一句,许融仍是大为惊讶:“你跟……”她看了一眼萧信,暂且略过,“是定了亲的?”   韦氏倒有不解,点头:“当然了,不然,不然——”   当着萧信,她也不好意思说全。   不然怎么会婚前失贞给他。   许融盯着她问:“有文书吗?”   韦氏摇头:“我们两家五口人,没一个识字的,只是定个亲,谁写文书呢。”   一般百姓家定亲时不过合一合八字,正式婚书要到成婚时才写,或者不写的都有,把两家亲眷请来,在亲眷见证下拜完天地吃个席就算成了。   许融念头一转:“那有别的见证吗?”   韦氏犹豫着想了一下:“宝儿好花钱,虽是定亲,也摆了席,他没亲眷,就把邻居们请来充了数。只是后来,我再没回去过,不知他们还在不在,记不记得。”   必然记得。   韦氏要是和林宝儿平平常常地成了亲,那定亲时的情景湮没在往事里,混沌着就过去了,但随后林宝儿出门遇难,韦氏反而嫁入高门,这么有戏剧性的发展,邻居们怎么可能忘记?   说不得嚼过多少遍。   而且,邻居可能搬走一两个,不可能全部搬走,百姓人家本来难离故土,这个见证只要去找,一定能找到。   许融再问出下一个关键问题:“侯爷要纳你的时候,知道你身上有婚约吗?”   韦氏立即点头:“我当时就同他说了,我许了人家的,不愿意跟他做小。但他不听,我爹娘又贪图富贵,我逼不得已,告诉了娘,我已经跟宝儿做了真夫妻,不能再跟旁人。谁知道,娘竟然仍不肯死心,她、她去青楼里求了法子,教我在手心里藏针……”   她声音又低下去,许融猜得到她的下文,洞房时戳破手指装处嘛,拿血来辨初夜本来就很愚蠢,她有萧信配合随便过关,韦氏没有萧侯爷配合,可是有了专业人士教导专业手法,就那么一晚,要骗过去实在也不难。   在这点上,她一点都不同情萧侯爷,男人们以无知和愚昧压迫女子,到她那时还有这种蠢蛋,被反杀只能说应有此报。   她脸色十分平常,并无任何鄙夷,韦氏的声音渐渐便又大起来:“我不是有意骗人,那时真的是没法子了,我娘那样鬼迷心窍,我实在不敢再告诉她,我那个月的月事没来,她如果知道,一定会逼我打掉,这是宝儿的孩子,如果宝儿和他爹一样,一去不回,那就是宝儿唯一的骨血,我一定要保住。” 第90章 我们需要一个中人。   在摇晃的车身中, 许融思考了一阵子。   她受了韦大雄单方面说辞的误导,以为韦氏是冲破樊笼自由恋爱,没想到, 其中其实也有父母之命。   这更像韦氏的性情,且也是合理的,以韦家境况, 连豪门的边都摸不着,未必一开始就存了那么大的妄想去攀高枝, 林宝儿身世畸零, 但他知感恩, 又大方,没成丁已经能去赚到钱财, 有一分往韦家填一分, 多少人家养亲儿子养不到这么孝顺,韦家父母在当时生出招赘之念,希望眼下帮衬自家,将来帮衬懒惰不成器的韦大雄, 实是人之常情。   只是林宝儿无论如何经济适用, 当萧侯爷出现时, 他就太孱弱了, 因此韦家父母放弃他毫不犹豫, 连韦氏说出失贞也不能阻止, 最终, 酿出了这起人伦上的悲剧。   许融边思考, 边捡出中间的疑问又问了几句,得知韦氏在被卖进侯府以后,不久查出身孕, 韦母大喜过望,前来探望,韦氏在这时才告诉了她真相,韦母惊恐又悔之晚矣,没能耐在侯府里对韦氏下手,只能配合着韦氏将这身孕牢牢地栽到萧侯爷身上去。   要成功,生产那一关绕不过去。   妇人怀胎都是十个月,韦氏不能怀出十二个月去。   她必须“早产”。   要找到这个时机不难,因为那时候萧侯爷已经与阮姨娘瓜葛上,萧夫人满腔暴烈之气,够不到被护在府外的阮姨娘,就全出到了韦氏身上,三天两头地,要训她罚她。   韦氏一概忍耐下来,直到将临产时,又被萧夫人罚跪,她动了胎气,就势“早产”。   萧侯爷当时闻讯赶回来,却不是看望命悬一线的韦氏,而是以此为筹码去和萧夫人谈判,要让阮姨娘进门。   夫妻俩吵了个翻天覆地,竟没人去管被抬回去挣扎在产床上的韦氏,韦母出钱收买的稳婆派上了用场,不算精巧的设计,因赶上了“天时地利”,成了。   此后韦氏缩头做人,凭被如何亏待欺压,她一声不吭,一混混过了二十年,直到如今,方被韦大雄报复揭破。   ……   “大雄那时不知道这件事。”韦氏咬唇低声道,“他嘴不严实,娘一直将他瞒着,我生下二郎以后,娘越想越害怕,还搬走了,所以……如果我知道娘后来告诉了他,我不会叫二郎那么打发了他。”   许融点头。韦母害怕是当然的,初夜不过一晚,蒙混过去就完事,生下了非侯府血脉的孩子,却是一辈子的心病了,孩子越长越大,随时可能不知在哪个节点上露馅,韦家因此吓到连攀上的富贵也不敢要了,将韦氏和萧信丢在侯府里跑路。   “老太太应当是临终前告诉了他罢。”许融想了想,道,“不然,他不会至今才找来。”   韦大雄那性子和韦母不同,他要赌不要命的,早知有这个把柄,绝不会在乡下受穷,早就来敲诈韦氏了。   韦氏微微点头,她一贯温柔的目中也闪过郁怒:“娘只怕是担心她去后,大雄胡闹活不下去。”   于是把女儿的秘事作为最后一重保险留给了韦大雄,却不想想,此事一旦暴露,韦氏和萧信又要如何活得下去。   这种父母,难怪以韦氏的性情都对他们没什么感念之心了。   她们在这里说,萧信坐在一旁,一直默然,他垂着眼睛,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整件事论起来,他是最无辜最不知情的受害者,但上上一辈和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最终却都汇集到了他身上,令他毫无选择也毫无准备地被扯离了人生轨道,不知将要脱缰到什么方向去。   许融觉得他还要几天时间缓和一下,也不去引他说话,只和韦氏继续说起来,韦氏把往事交待得差不多了,露出了感激与羞愧之色:“二奶奶,都是我做出来的糊涂事,你不要责怪二郎,你——不然你还是回去罢,我和二郎以后的日子,不是你过得的。你回去了,就说都是我的错,这件事说起来,也是萧家对不起你,侯爷想来找不得你的麻烦。”   许融扬一扬眉,正要答话,此时车轮碾过一颗石子,车身一晃,萧信往她这边倾斜了过来,她被挤到车厢壁上,待车身恢复平稳,萧信却并不坐正回去,就那么颓颓地把她挤着,仍旧一声不吭。   许融被他挤到动弹不得,好像懂一点他的意思,又好像不那么懂——这感觉实在微妙,连她也说不出,大概介于好笑与怜爱之间,想拍他一巴掌,叫他闪开,又想胡撸一把他的脑袋,叫他别难过了。   当着韦氏,她自然稳重地一样也没有干,一本正经地绷着脸道:“姨娘错什么了?明着回绝了侯爷,告诉了他已有婚约,他还要勉强,拿钱势砸人,强夺民妇,该我们和他算算账才是。”   韦姨娘:“……啊?”   她反应不过来,连萧信也侧了一点头,望了过来。   许融叫他挤着坐,固然不那么宽敞,可也没那么晃悠了,就不挣扎,挨在夹角里道:“姨娘,你没对不起谁,你为了保住未婚夫的骨血,才被迫屈从权势,非但没有什么不贞,反而是贞烈节义。要保住二公子的功名,从今天起,就按照这个思路来,好吗?”   韦氏惊呆了:“这——还、还能保住吗?”   她磕磕绊绊的,短短几个字中断了两次,可是同时,她一直黯淡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最怕,也最担心的就是萧信的前程,可在她想来,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至于别的,她不敢想,连提都暂时未敢和萧信提起。   许融摇头:“我不知道。”   不等韦氏失望,她下巴抬起,眼神明亮,“但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不行?”   韦氏嘴唇颤抖,急切想问,说不出话来。   “二公子的功名,是自己一步一步考上来的,他没沾侯府的光,侯府也不应有权利剥夺。”许融坚定道,“他可以不是侯府的二公子,但他还是朝廷的解元。”   读书的重要性,她太知道了,萧信是怎么读出来的,她更知道,她跟白芙说“拼一把”,拼的不是逃跑,而是这件事。   就算韦氏做错了,萧信不该为此赔上他的一切。   何况现在韦氏完全没错,那萧信就更不该成为牺牲品。   许融看一眼萧信,有些事,韦氏不全然知情,跟她不好商量,她预备等几天,等萧信缓过来了,再来细说。   ……   接下来的几天,韦氏二十年没出过侯门,没主意,萧信要消化并接受自己的身世,无暇多想,马车就按照许融的意思,一路向南,走了七八天,天越来越冷,红榴哥哥也没出过这么远门,他们有时能赶到宿头,有时赶不到,就只好在野外凑合,还走错过一回方向,但好在路上一直安全,并没遇到什么劫道的。   这一日,他们离开河南,进了湖广境内。   许融和红榴哥哥出去绕了一圈,采买些路上需要的各样物事,顺便也到茶楼里坐了坐,听一听新文。   没有听见什么关于长兴侯府的八卦,可能是离得远了没传过来,也可能是萧侯爷觉得是家丑,暂将他们跑了的消息按了下来,总之,这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许融提着大包小包回了下榻的客栈。   萧信迎出来,接了过去。   许融打量了下他,一笑:“二公子,心情好些了?”   萧信摇头:“别再叫我二公子了。”   他这么说着,脸色平静,许融便知道,他确实好了。   无论多痛,他撑了过来。   “我问了姨娘,他是怎样的人。”到房间里坐下以后,萧信主动道。   许融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听着。   “姨娘说,他很聪明,也很善良,一心一意待她,和父——”萧信顿了下,“和侯爷是完全不同的人。”   “姨娘说,我的眼睛长得像他。”   韦氏说出这句后有所后悔,怕萧信还接受不了,但萧信下意识想的是,他一直以为他全部像足了韦氏,没想到,还有像另一个人的。   这一句话建立起了他的想象,只是那个人他再也见不到了,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跟他又是怎么个像法。   “姨娘说,我的脾气倒不像他,他温柔得多了,又嘴甜,肯哄人。”   韦氏在此处还有下句,都怪她,才养成了萧信这样的性情,但韦氏千辛万苦,冒着奇险给了他最重要的生命,萧信又怎么可能去怪她,这一句就不说出来。   “姨娘——”萧信改口,“我娘当年不是自愿的,侯爷勉强了她,又没一天好好待过她,我们不欠长兴侯府什么。”   随着这句话说出,他的眼神清明了起来,身上的阴霾也消去了一层。   许融停了手,欣然微笑:“你这样想就对啦。”   萧信坐在床沿,看向她:“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他既恢复,就过问起正事来。   向南不过是个方位,还该有个准确的目的地。   “安南。”得了人商量,许融精神也抖擞起来,走过去他身边坐下。   萧信一怔后反应过来:“你要去找外——英国公?”   他既然不是萧侯爷的儿子,英国公自然也算不得他的外祖父了。   许融愉快点头:“对。我们并非没有筹码,我原来的打算,是想以阮姨娘和大姑娘的事为条件,逼退侯爷让步。”   但直接找上萧侯爷草率谈判,可能是催命符,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所以她要先跑,把命保住再掉过头来谈。   “现在有了姨娘的证词,原来是侯爷行错在先,那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了。但是,”许融竖起一根手指,“我们需要一个中人。”   “这个中人要说话算话,要能镇得住侯爷,又要和这件事有一点利害关系,确保他知道了,不会说出去,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   英国公。   “他正要回朝,也许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去找他,请他做主。” 第91章 不如,你就认我做个干爹……   与萧信商议定以后, 许融方将这个决定告诉了韦氏。   韦氏有点畏惧:“去找英国公?他是侯爷的岳父,会帮二郎吗?万一——”   她不担心自己怎么样,只怕萧信有失。   “岳父而已, 又不是亲爹,难道会为了个女婿灭口新科解元吗?”许融不怕,“至多, 英国公不想管事,把我们撵走而已。”   但这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 因为英国公身份并不超然, 他除非一点不知, 既知道了,就不可能不管, 由着事件恶化下去, 最终可能牵连上英国公府。   “娘,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萧信在旁说了一句。   韦氏没听见别的,单听见他改了口, 泪花立马就汪了上来, 她哽着嗓子“哎”了一声, 再也没别的意见, 乖乖跟着就上了路。   出门在外自然不比在家, 四个人连主带仆没一个有远行经验, 一路走一路吃了不少苦头, 天寒地冻, 大运河有的河段结了冰,不方便走水路,也不敢走, 恐怕万一萧侯爷派人来追,他们在水上,那就叫人连锅端了,连个跑的地方都没有。   走陆路,即便一路顺利,单在路上颠着就是桩苦事,但经验是慢慢攒出来的,再到大城时,许融把骡车卖了换了辆宽大些的马车,又在里面铺上多多的褥子,再买了一个小炉子,备上炭,如此保证了随时都有热水喝,也有热炭可以填到手炉里,萧信还跟着红榴哥哥学会了赶车,有时他就跟红榴哥哥换班,叫红榴哥哥坐到马车里暖和一会,红榴哥哥起初不敢,在许融的命令下,才进去,心里不由感动,他年纪还小,不大懂得犯愁,见主子有主意,他也不慌了,只管跟着卖力干活。   萧信坐到马车外面,风刮到脸上,刀割一样,戴了暖耳也挡不住,但能见到沿途风景,他们由北至南,要跨大半个疆土,市集熙攘,山林萧瑟,景致一路走一路换,令人的心胸跟着渐渐开阔起来。   更多的时间,他在车里读书。   走得急,他的书一本也没带出来,但他要看的都是应试书籍,既非绝版,再买到也不难,且南北科教不尽相同,他沿路补充书籍,扩展阅读,倒将思路更拓宽了些。   许融见此也完全放心了,还能读得下书,心气就回来了,只要人立得住,有多少困难就有多少可能。   比较坏的打算,赶不上明年的会试了,那也还有三年后么,再战就是。   十一月中时,他们出湖广,进入了贵州。   到这里,就可以说一句曙光在望了,既远离了京城势力,离安南也近了,只要再越过云南行省,过去就是安南。   他们前一截路有跟一个商队同行,这也是在行路中攒出的经验,他们四个人走那么远路毕竟还是单弱了些,附上商队安全性就强了不少,同时萧信有举子身份,商队在过城时也可以少些麻烦盘剥,是各得其便的买卖。   不过这商队的目的地就是贵州,进城以后,就要跟他们分开了,商队的掌柜提醒他们:“解元老爷,这里跟中原地界不一样,越再往前去,土人越多,他们只听土司的调派,你们在城里休整好了,上路时,就尽快罢,别在路上耽搁,万一跟哪个土人起冲突了,找衙门都不一定有用。”   萧信点头,谢过了他。   许融在城里逛过一圈以后,知道他所言不虚,这里的风土确实已经显出了不同,街上时不时有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行人,有苗族,以及其他一些她认不出的种族,这些人肤色外貌与汉人差不多,但身上的彪悍之气明显要重一些。   就连妹子都要更辣一些。   红榴哥哥好奇盯着一个穿布筒裙的姑娘多看了两眼,那姑娘就还了他一个明晃晃的白眼,嘴里同时清脆地说了个词。   听不懂,想来不是好话。   红榴哥哥委屈,又吓了一跳,也不敢看了。   许融好笑,见到前面有一家门脸整齐干净的客栈,转头和萧信商量:“我们就住这里吧?”   萧信没什么意见,几人遂进去。   这家客栈是汉人的本钱,云贵各族土人虽多,大城毕竟还是以汉人为主,住了一晚起来,许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倒是晨起的时候,没看见韦氏,问了萧信,才知她去了厨房。   许融找到她时,她正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来。   许融正费解,韦氏温柔地笑了笑:“今天是二郎的生辰。”   在府里时,她没有敢给萧信过过生辰,生产那一日的情景始终是她的心病,她怕提醒到别人发觉出点什么,为此尽力想模糊掉这个具体的日子,同时却又忍不住将萧信的“早产”挂在嘴边,想让自己都相信那是真的。   矛盾的行径,源自她内心的恐惧。   直到如今再也藏不住,该揭穿的都揭穿了,她也不必再顾忌了。   萧信也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听她说了,才知道,坐下来,默默将那一碗热汤面都吃了。   到上路时,诸人心情都不错。   苦是苦,也自在。   许融发现细雪飘下来的时候,都还苦中作乐笑了一声:“幸亏跑到了这里。”   南方气候不同,少有大雪,这要是还在京里,一场雪飘下来,就能把他们堵回城里,再等雪化,马车能上路了,又不知耽搁上几日。   萧信在看书,许融拿小棍去拨弄炉子底下的炭灰,她在里面埋了十来颗栗子,闲着也是闲,弄点零食甜甜嘴。   韦氏规规矩矩地坐在另一边。   变故就是在这时突然发生的。   马蹄声得得自后传来,急促,激烈,像乱了节奏的鼓点敲在人心底,无端勾起不详预感。   许融手停顿了一下,正想探寻这感觉从何而来,忽地——   夺!   车厢受了震动,歪斜了一下,要不是被萧信及时托了一把,许融差点栽到炉子上去。   韦氏也惊了:“怎么了?什么声音?”   萧信面色变得冷峻,只有他第一时刻听出了这是什么动静——   箭声!   有人在后面放箭,一箭扎到了车厢上。   “快走!”   他掀帘先向红榴哥哥喝一声,然后才往后看去。   两骑,壮年男子,藏青色衣裤,头裹同色布,是土人装扮,俱持弓箭,他探头张望的这一刻,又两支箭射来,一支落了地,另一支则斜斜插入车帘旁边,差一点就射中了他。   萧信避进车厢,许融问他:“怎么回事?”   萧信抿唇摇头。他不知道,只能将看见的告诉了许融。   “我们没得罪土人啊?”许融听了也茫然,她要探头去看,萧信捏住她的手腕将她阻止:“危险。”   那两骑什么招呼也不打,沉默地上来就射箭,根本是存了杀心来的。   “啊——!”   红榴哥哥在前面吓得大叫,他这一路经历再多,也没经过这种阵仗,两骑越追越近,分开呈合围之势,箭在两边飞,他眼都不敢睁开了,闭着眼把鞭子乱挥。   “你们在里面,不要出来。”   萧信嘱咐一声,提剑起身出去。   剑是路上买的,为防身用。   红榴哥哥见他出来,方敢睁眼,再一看,他居然能挥剑挡掉一支射来的箭,不由:“哇。”   毕竟在武勋世家里过了二十年,萧信不是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他没打算从军,武艺其实平常,武器又不趁手,要应对两骑的杀招,不多时就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红榴哥哥帮不了手,但他也能在车厢中许融的示意下鼓足勇气喊出话来了:“好汉,好汉,有话好说,要钱,我们有,我们给,手下留情啊!”   换来的是一支又一支的箭。   许融定一定神,索性把包袱打开,冒险伸头将金银财物往下抛掷,但见两骑看也不看,倒是举弓向她瞄准。   许融:“……”   她急急缩头,灭失了最后一丝侥幸心理。   不为财,就为杀人而来。   这野外路上,想求助都无门,只能听天由命了。   “咴——!”   拉车的马匹忽然痛叫一声,原来下腹处中了一箭,这下惊了马,红榴哥哥再想控也控不住了,伤马发力乱奔,车上的人都被颠得东倒西歪,萧信倾身一把扯住差点被颠下去的红榴哥哥,但他只有一只手能用,另一只手拿着剑,不能完全把红榴哥哥拽回来,只能一只手拖着他,另一手勉力去挡还在不停飞来的箭,很快唇齿间都泛出血腥之气,细雪落到他睫毛上,他腾不出手去拂,视线也在雪中变得模糊,只有耳中听得到红榴哥哥“啊啊”的惨叫,以及越来越急越来越近越来越多似乎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让他无处逃脱的催命马蹄声——   嗡!   弓弦震响,这一声尤为惊人,竟破雪而来。   一箭射中伤马头部,可怜的马四蹄最后无力地捣腾了几下,轰然倒塌。   车厢跟着轰一声倒在地上。   萧信和红榴哥哥一起摔了下去,他摔得半昏,头脑嗡嗡地响,但是听到弓弦锐响,下意识又去摸剑。   忽然手腕被扭住,剑被夺走。   萧信看不清,他处在应激反应中,奋起合身撞去,那人松了他手腕,转而迅捷捏住他脖颈,将他往后扣去,而后在他头顶笑了一声:“呦,小子还怪凶。”   萧信:“……”   他沸腾的血冷了一点下来,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将军,”旁边有人大声道,“这两个人说他们是苗子,这是他们族里的事,叫我们不要管。”   被叫“将军”的人道:“是吗?”   而后似是向着不远处道:“那说两句苗语来听听。”   ……   无人应答。   将军哼笑了一声:“装苗子,还吓唬老子?捆起来,堵好嘴,带上,回营我陪他们慢慢玩。”   不远处有好几声同时应了,萧信的咽喉还被扣着,他抹了一把眼睛,困难地转头,便见到几个军士模样的人热火朝天地把那两个骑士捆成了两个粽子。   被救了。   安全了。   他一口气倏然松了下来。   而后一眼看见车厢,神经重新又绷起来,挣扎着想往那边去。   将军不松手:“喂,小子,你有没有礼貌,救命恩人在跟前,连个‘谢’字都不知道说吗?”   萧信瞪他,他不是不想谢,但韦氏和许融还不知道怎么样,他根本想不到这一块,何况咽喉被扣着,他也说不出话来。   将军眼神跟他对上。   很快变得若有所思。   “我怎么看你有点面善?”将军嘀咕。   捆好人的军士过来,把两人一打量,笑道:“将军,这小子的眼睛生得怪像您的,可不面善么。”   将军恍然大悟地:“哦!”   军营里的人,嘴上都没把门的,另一个军士眼睛没那么尖,其实没看出来,但也要凑热闹,嘿嘿笑道:“将军,别不是您早年在外面留的风流债吧?国公爷要给您说亲,您还总不乐意,啧啧。”   “去你娘的,我和你娘才有风流债呢。”   “哎呦,那可是小人的荣幸。”   军士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萧信着急,又挣扎起来,将军这回松了手,却眼珠一转,又道:“哎,我难得看个小子面善投缘,不如,你就认我做个干爹?放心,你叫我一声爹,我不亏待你。” 第92章 你见了他,一定喜欢。……   萧信一个字也不理他, 只是踉跄着到翻倒的马车旁边,伸手用力去扳动车厢,又扯车帘。   “里面有人?你早说啊。”   将军唠叨, 他嘴上没个正形,人倒不坏,跟过来, 又叫军士们一起来帮忙。   先被救出来的是许融,她摔晕过短暂的一阵, 随着外面闹腾, 她悠悠地又醒了, 忍着疼痛,配合着萧信的协助爬了出来。   蜷在里面的韦氏状况要更差一些, 她头隔着厢板磕到了地上, 结结实实地昏了过去,被救出来时,发髻散乱挡了半边脸,额头肿了个包, 还有血迹渗出。   “娘。”   萧信颤抖着手要近前细看, 不妨旁边一股大力袭来, 猛地将他推开不说, 推他的将军眼神直勾勾的, 竟还取代了他的位置, 伸手去拂韦氏面上的头发。   这就非常无礼了。   喊句“登徒子”也不为过。   萧信怒了, 也不管他是什么救命恩人又是什么将军, 上前反推他:“你别碰我娘!”   将军叫他推了个趔趄,竟不放弃,又把胳膊伸过来, 到底将韦氏面上的头发拂开了,露出她整张容颜。   白皙而柔美,因疼痛,眉头微微蹙起,愈加添了几分惹人怜惜之意。   军士们抽了口气,忍不住看看许融,又再看看还昏迷的韦氏——还是将军眼睛毒啊!   两个美人,一个也没错过!   “这位大人,”许融不能坐视,忍痛上前施礼,“多年您的援手,我们是英国公的亲眷,正要去投奔他,不知您可是他的麾下么?”   她才醒,没听清之前军士们开的玩笑,但想来此地已近安南,抬出英国公的名号就算谋求不到更多帮助,至少也能令这些行伍中人有所顾忌才是。   谁知那将军痴痴呆呆,萧信护到韦氏身前,他伸长脑袋够着从缝隙里也要盯着看,竟全不理会她说了什么。   倒是军士们活泛起来。   “国公爷的家眷?小娘子,你这就胡吹大气了吧,国公爷的家眷都在京里好好呆着呢,怎么会大老远跑这来。”   “就是,小娘子,你别怕,我们将军不是坏人,就算看上了这位大娘子,也不会随便怎么样的。”   “国公爷不正犯愁将军的亲事?这可好,大道上捡了一个,英雄配美人,叫那个什么来着?”   “佳话!”   “对,对,佳话!”   军士们又乐成一团,只有那个先前指出来将军和萧信眼睛像的军士再度发现了问题:“不对啊,这大娘子嫁人了吧?”   这是当然的,连许融都是妇人装扮了,这些人光顾着口花花,好一会了才发现。   “这可麻烦了,不能强夺别人的婆娘吧?”   “不能,国公爷肯定不给。”   “要么偷偷的,只要这大娘子愿意,先把事成了,也不是不行——”   萧信脸色变了,俯身要去捡剑,不料那将军陡然一声爆喝:“都给老子闭上你们的鸟嘴!这就是老子的婆娘!”   他不发呆了,扑上去将韦氏半身扶起,小心靠到自己怀里,萧信挥剑要跟他争斗,将军由他把剑架到脖子上,竟不躲,只是抬起了眼,脸色很坏,声音很粗:“你是萧原宏那老王八蛋的儿子吧?”   “……”萧信怔住。   萧原宏正是萧侯爷的名讳,只是以他的地位,多少年没有人直呼出来了。   这将军不但叫了,还给他加了个“王八蛋”的定语。   “你娘受了伤,我们先进城找大夫。”   将军骂完以后,整个人沉寂了一点下来,不再理萧信,而是去命军士们将马车扶正修理。   许融买车时候考虑到路途遥远,有意挑了辆更结实更贵些的,这钱没白花,车厢摔了这么一遭,居然没散架,被军士们“咿呀嗨”地喊着号子抬起来以后,捣鼓了一阵,又在将军的命令下,把死马解下来,把将军的战马牵来扣上,一试,凑合着又能行驶起来了。   将军把韦氏抱了进去,然后自己大模大样地在旁边坐好,招呼萧信许融:“你两个,还不进来?”   韦氏被他护在里面,头脸都隐在阴影里,看上去更添了些虚弱。   萧信捏紧了剑,忍气进去。   许融也进去,在他旁边坐好,见他胸口气得起伏,微扯了下他的衣袖,冲他眨了下眼。   萧信:“……”   许融丢给他一个“你懂的”眼神。   萧信确实有所知觉,他听得比许融还多了些,之前没反应过来,等修车的那一阵,觉出来不对了:眼睛跟他长得像,一张口叫得出萧侯爷的名讳,还说韦氏是他的——   公允来说,这将军形貌十分俊美,嘴巴虽然坏,张口就要认儿子,落到行动上其实有分寸,比如他现在除了让韦氏靠着他,并没再做别的,不是那种真格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那这三点加起来,就可以延伸出一个相对纯粹、而又不可思议的可能了。   如果居然是真的——   萧信还是十分生气。   说不出哪儿来的一股气,把他撑得鼓鼓的,令他明明巨大的疑问当前,都不想和那将军说话。   将军察觉到了,丢过来一个白眼:“你跟老子生气?老子早知道你是那老王八蛋的儿子,都不一定救你。”   萧信憋着不和他说话,捏剑的手又紧了一分。   将军自己转头看了一眼韦氏苍白紧闭着眼的脸颊,又嘀咕:“算了,算了,看在你的份上,还是救吧。”   许融:“……”   一个幼稚鬼她还可以抢救一下,两个都这样,她也不想管了,她全身骨头也还摔得痛着呢,一切,等韦氏醒来再确认吧。   她只想起来,掀开车帘,扯着嗓子拜托外面的军士替她把先前丢出去的财物都捡了回来。   他们出府城没有多远,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就颠了回去。   将军很不客气,也不找什么客栈医馆,带着人直接冲进了知府衙门,亮了令箭,许融此时就便知道,原来英国公的大军确实已经在回程路上了,将军这一支是先遣小队,提前通知各城,将有大军过境,令当地做好准备。   当地知府接了这个信,不敢怠慢,又得知他的家眷居然在路上遭了劫——对,将军大嘴一张,并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直接把他们全部划成自己的家眷了,吓得不轻,听说已经把匪人逮住了,才又松口气,一边急急表白定然是外地来的恶人,不是他的治下问题,一边连忙在后衙里腾出个大院子来,又张罗人去把城里最好的大夫请来。   大夫诊治的时候,将军就霸占住韦氏的床头位置,虎视眈眈地盯着大夫,萧信倒挤不上前,气得又瞪了他一眼。   总算大夫诊治出来,说韦氏脉象尚算平稳,应当没有大碍,躺着好好静一静,待血气平和了,就能醒来了。   将军不放心,待大夫将韦氏的外伤包扎好,又开了副养气血的方子后,仍旧把他扣着,叫他在隔壁坐着等,什么时候韦氏醒来了,才许他走。   几个军士在外面探头探脑,其中一个道:“将军,那两个假苗子怎么办?”   两个骑士是被捆在马侧当货物一样拉进城的,又被雪打风吹,又被堵了嘴难以呼吸,一路很受了些罪,现在被丢在旁边耳房,已经半死不活的了。   “玉姐还没醒,我现在没空理他们,”将军恶声恶气地道,“看好了,别叫他们轻易死了。”   一个军士答应着去了,另几个犹赖着:“将军,那大娘子真是您的夫人啊?您不一直打着光棍嘛——”   “去,去。”将军这回不跟他们啰嗦了,挥手撵人,“告诉你们是就是,老子现在烦得很,别的不想说。”   他在下属面前自有威信,见他是认真发话,军士们也不敢追着问了,互相对对眼神,一溜烟溜走。   里外安静下来。   将军没耐心跟下属们解释,倒是有心情跟萧信说话了,坐在床头,把他打量了两眼,又两眼,叹了口气:“还好,不像那老王八蛋。”   他下一句就更接近自我安慰,“算了,老子能忍。”   安慰完再看萧信:“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萧信的剑已经放下了,但他一听见将军说话,忍不住又捏拳头,哑声问出一句来:“——你是不是姓林?”   将军怔了:“你知道?”   “你知道我?”他站起来,大踏步逼近,“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玉姐跟你提过?她怎么说的?都说了我什么?”   他气势逼人,几乎快问到萧信脸上去,萧信撑着一步不退,跟他在极近的距离里互瞪:“提过又怎么样。”   “臭小子,你厉害什么?我告诉你,我才是玉姐的男人,你那个王八蛋爹是后来的,他是不是对玉姐不好了?不然玉姐怎么跑这么远来?还有你跟你的小媳妇,这天寒地冻,都快要过年了,你们也像逃命似的跑出来干什么?”   萧信不答,将军也不放弃,连珠炮般又向他喷了一串问题,喷完以后他才像是冷静了一点下来,抹了把自己的脸。   抹到一半又顿住:“不对,玉姐提了我——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老王八蛋不高兴了?把玉姐撵了出来?但怎么连你这个儿子也不要了?”   他又打量萧信,这回目光和善很多,“小子,你叫什么?别拉着个脸了,我先前跟你说的话还作数,既然你爹不要你了,那你就认我做爹,我不把你当干儿子了,当亲儿子一样,以后,你就和玉姐跟着我过怎么样?”   萧信硬邦邦道:“不怎么样。”   将军哼了一声:“你还不乐意,你不乐意就算,但我告诉你,玉姐肯定跟我过,我不会放她走的,要不要娘,你自己决定。”   萧信:“……”   他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好一会,才又挤出句话来:“你不是出事了吗?”   “玉姐告诉你的?”将军叹了口气,“她果然提了我,但我没事,只是那个时候,我进了卫所,行动不得自由,连个信也不好捎回去,她也许是误会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的京里?”   他必然是回过京里,见过萧侯爷,不然不会说得出他跟萧侯爷不像的话来。   “好几年了。”将军没精打采,“我好容易找了个送粮的差事,回去时,玉姐全家都没人了,一打听,才知道玉姐已经嫁给别人了——她肯定不是自愿的,不然就她爹娘那德行,才不会全家跑掉呢。”   萧信沉声道:“那你不去找她。”   “我找啦。”将军瘪了瘪嘴,“我到你家大门前,一看,我还没你家门房小厮穿得好呢,再一打听,你都四五岁了,我怎么办?撺掇玉姐丢下你,跟我到卫所去吃沙子么。”   所以,尽管他恨得要死,也伤心得要死,还是无声地来,又无声地走了。   萧信不说话了。   面前的男人在那时与萧侯爷的权势完全无法抗衡,除了放手,他没有别的选择。   将军又抖擞起来:“嘿,不对,怎么成你审我了?你又不要给我做儿子,那可别以为——”   “咦?”   他二人在这里吵得热闹,许融无事可做,一边听着,一边注意着韦氏的动静,她忽然看见韦氏的眼皮动了一下。   虽只一声,将军立刻被惊动,离弦箭般冲过来,韦氏也在这时睁开了眼。   “玉姐?”他急切地叫。   韦氏的记忆还停留在马车翻倒的那一刻,忽然被这么称呼了一声,又看见了将军的脸放大着闯进她的视线里来,她迷糊里笑了:“宝儿?你没去投胎吗?一直在这里等我?”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才会看见故人。   将军:“呜呜!”   他想说话说不出来,先哭了。   眼泪落到韦氏脸上,韦氏笑了,温柔抬手:“多大的人了,还是这样。”   她给将军拭泪,将军哽咽得更凶了,韦氏无奈笑:“你走以前,不是叫我等着你,你做了大将军就回来接我吗?大将军还哭鼻子呢。”   将军现在的服饰当然和以前不同了,正因为此,契合了当年的约定,更顺畅地将韦氏带回了记忆里。   “别哭啦,我在上面没等到你,但是我保下了我们的儿子,他比你稳重多了,又聪明,你见了他,一定喜欢。”韦氏骄傲地道。   将军:“……?”   将军:“——!”   他咔嚓咔嚓地扭过头来,迟疑地先把眼睛垂着,而后才猛地抬起,看向萧信。   萧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将军:“……”   他的目中漫出不信、惊恐、惊喜……而后一切额外情绪退去,只余下狂喜! 第93章 不会看不上我吧…………   “啊啊啊啊——”   将军在外面跑圈。   “哈哈哈哈哈——”   他又叫又笑。   咚!   撞树上了。   知府给腾出的院子虽然不小, 毕竟不是校场,经不住他这么狂放,一个没刹住, 就撞到院中一棵香樟上了,枝叶扑簌簌摇动,盛着的碎雪洒落, 兜头淋了他一脸一脖子。   缩进厢房里休息的军士们都被惊动出来,傻傻地看着。   “将军这是——疯了?”   “不能吧?刚才还好好的。”   “对了, 大夫还没走, 叫大夫给将军看看。”   “呸, 不用看,老子好得很!”将军冲过去, 挨个给了一脚, 把军士们踹的吱哇乱叫,然后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不知什么小曲,终于一头又扎进正房里去了。   韦氏已经不躺着了,她坐了起来, 但没有更多动作, 整个人呆呆的。   以为已经不在的人, 忽然死而复生出现在了眼跟前, 她受的刺激不下于将军。   直到将军一头汗地回来, 坐到床边冲她傻笑, 她才真正回过了神。   “宝儿?”   “玉姐, 是我!” 将军很大声地道。   “你看看你这脖子里的雪, 不冷吗?”韦氏一将他看到眼里,旧日的习惯就回来了,要找帕子给他擦, 又问他,“头撞得疼不疼?”   将军美滋滋地,把脑袋伸过去叫她擦,“不冷,不疼!玉姐,你身子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大夫在旁边,我叫他来给你看。”   又张罗着把熬好的药拿来给韦氏喝。   等喝完药,大夫也又看过了,确认没有问题,两方人才终于从这意外的相逢里冷静下来,能谈论一点正事了。   将军一眼接一眼地瞥着萧信,极想跟他搭话,但又不敢了,于是眼睛瞥着他,嘴上问韦氏:“玉姐,是那老王八蛋发现了小宝是我的儿子,所以欺负你了吗?”   许融愣了一下,而后憋笑。   萧信忍不住了,冷道:“什么小宝,我不叫这个名字。”   将军不恼,眼睛反而放起光来:“那你是认我这个爹啦。”   萧信闷气没消,把脸一别。   韦氏柔柔解释:“二郎,这是我们从前私下取着玩儿的,那时候并不知道有了你……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叫了。”   说完再向将军道,“是我弟弟大雄,他找到了府里去,我不知他知道二郎的身世,叫二郎拿钱打发了他,谁知他贪心不足——”   徐徐将韦大雄的事告诉出来。   “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玩意儿!”将军听了大怒,“当年要不是他在后面捣鬼,说什么怕我和我爹一样命短,我们早都完婚了!”   韦氏无奈摇头:“他是怨你管教了他,不比爹娘那么惯着他。”   原来当年将军知道韦大雄是个累赘,但他既要入赘韦家,就不能不管他,于是早早地约束着韦大雄不叫他往那些浪荡地方去,结果他要去卫所服役之前,想与韦氏完婚,这本是一般人家的常理,但韦大雄记恨他,却跟韦家父母说,有他爹的例子在前,谁知道他会不会也一去不回了?   就算能回来,他进了卫所,这段时间也不能再像以前那么帮衬韦家了。   韦家父母被说得后悔了,因此提出来,要将军在军里做出点成就以后,再抽空回来完婚。   韦氏并不愿意,但父母之命摆在头顶上,她说了不算,加上将军那时也气盛,两方拉锯了几回合之后,他就答应了,和韦氏约定,叫她等他回来。   哪里知道,他前脚一走,后脚情况就失控了。   将军怒道,“等回了京,我非把他找出来,扒了他的皮不可!”   “算了,他不知道侯爷和太太的手段,就那样撞上去,”韦氏叹了口气,“只怕现在已经吃了不小的苦头了。以后,我只当是没有这个弟弟,再不与他来往就是了。”   断绝关系在韦氏就是最狠的决定了,说完以后,她也不想多想了,转而注意起将军的话来:“宝儿,你要回京去吗?”   她一直昏迷,将军闯进府衙那一段她都不知道。   将军向她应声的口气又软下来:“嗯,我这几年一直跟英国公在安南打仗,现在仗打完了,我们就要回去了。我立了些功劳,国公爷赏识我,要收我当义子,又说我的本名不够威严,替我另外取了一个字,叫‘定’,说我是一将可定千军。”   他在韦氏跟前好像起码小了二十岁,口气里有点扭捏,又有更多的炫耀,像个小男孩一样展示自己的本事,韦氏起先听得与有荣焉,微笑起来,笑到一半顿住,迟疑道:“——宝儿,你说你现在叫什么?”   “林定啊!”林定挺起胸脯道。   韦氏萧信许融三人一齐:“……”   就是许融,也没能把林宝儿和林定联系到一起,一则这种相逢就够凑巧的了,哪知道巧里面还叠了另一重巧,二则,两个名字的画风也差太远了。   谁能想到居然是一个人。   这,可真是——   “怎么了?这个名字不好听吗?”林定感觉出来不对了,他抓了抓脑袋,“那我跟国公爷说,还改回来,我觉得宝儿就不错,我是大宝,我儿子是小宝,多好么。”   他不死心,又戳了萧信一下。   韦氏不知该怎么说,怎么说都感觉太尴尬了。   她张不开嘴,许融旁观,觉得这件事虽然一定不会成了,还是有必要让林定知道一下,就道:“将军,侯爷有位长女,本来有意许配给您。”   林定:“……”   他张圆了嘴巴,半晌爆出一句粗话:“老子不把他打得喊老子爹就不错了,他还想给老子做爹?!”   气哼哼地,把“老王八蛋”挂在嘴边又骂了十来遍。   这里面还有更复杂的一重事,那就是萧侯爷想把萧珊嫁给他,根本是存了想找个冤大头的心思,只是眼下林定才与韦氏重逢,两边显然还有许多话要说,许融暂时就压下这节没提。   话说回来,萧侯爷没安一回好心,叫这么骂一顿也不冤。   “玉姐,那老王八蛋这么不是个东西,这些年是不是给你许多苦头吃了?”林定气了一回,想起来忧心地问韦氏。   论吃的苦头,那是说不完的。   但韦氏看看林定,又看了看萧信许融,只是笑了:“没什么,都过去了。”   绝处逢生,又得爱人,她确实觉得无所渴求,也无可埋怨了。   她只还有一点挂心:“宝儿,你说国公爷要收了你做义子?那你在国公爷面前说得上话吗?”   林定毫不犹豫地点头:“随国公爷在军中的有张大哥和张二哥,此外还有一个小儿子,一直在京里,国公爷想念他,说我像他,就待我格外的好。”   他没见过张维令,既不知道他的脾性,也不知道他的长相,颇自得地摸了下脸,问萧信:“他果然和我像吗?那也称得上年少有为了。”   萧信:“……”   他无语。   “国公爷打趣你呢。”韦氏也忍不住笑了,张维令的名声,连她在宅院里也听过的,“宝儿,那你能不能跟国公爷说说,请他做个中人,帮我们去和侯爷说和一下,别革了二郎的功名,他要什么条件,都由着他提。”   “呸,他抢我的妻子儿子,配跟我提条件?”林定先又怒骂,然后才愣了一下,“什么功名?”   韦氏向他说明:“二郎才考过了今年的乡试,是顺天府这一科的解元。”   林定:“……”他眨巴了下眼睛,小心求证,“解元,是第一名不是?”   韦氏点头。   林定倏地站了起来!   他想说什么,张开嘴巴,没说得出来,好一会,才搓了搓手,笑开了花:“小宝这么厉害的吗!”   他咚咚快步在屋里走了一圈,绕回来,目光炯炯地道:“玉姐,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谁也别想动小宝的功名!”   韦氏听他这么说,就安心地笑了:“嗯。”   她本来路上劳累得不轻,又大喜大悲,情绪上所受的冲击太严重,将该叙的话捡最重要的叙过了以后,她就撑不住了,头脑沉沉得想睡去。   林定细心地给她掖了被角,拉好了帐子,又絮叨了两句叫她安心睡着,醒来他肯定在,然后才领着萧信许融退了出去。   三个人在廊下面面相觑,林定在韦氏跟前无话不说,说个没完,这一下跟萧信当面,他反而又有点近乡情怯似的,张不开嘴了。   萧信默了片刻,转头问许融:“你累吗?去歇一会吧。”   许融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她当然看出来父子俩的别扭气氛了,不过她不擅长调解这事,再说,她觉得萧信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知道萧侯爷不是亲爹是一回事,亲爹真的蹦面前来活生生地给他换了个爹又是另一回事。   毕竟他不是韦氏,跟林定没有任何感情基础打底,要认亲,就总得有个过程。   她跟林定行了礼,转身往旁边的厢房去了,林定见没了旁人,终于放松了点,努力着又张了下嘴:“小——”   没喊完,因为萧信转头跟许融后面走了。   他寂寞地站在空廊里。   隔壁房里正看守假苗子的那个军士找着了戏份,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来:“将军,您说服人家了吗?我怎么瞧着那小哥像不乐意啊。”   “什么不乐意,你看错了!”林定凶他,“那也不是什么小哥,那是老子失散多年的亲儿子,以后要叫大少爷知道吗?”   军士失色:“将军,您看上那大娘子就罢了,连人家的儿子都不放过?”   “是亲儿子,亲的!”林定强调,“你才不是说了我们眼睛长得像?是亲的才像,懂吗?”   军士迟疑得片刻,到底不畏强权,坚持了“真理”:“将军,话是不假,但才我们收拾那车厢,里面半车厢的书,那小哥不但会使剑,还读好多书呢。”   林定得意起来:“我儿子是解元,第一名,当然会念书了。”   军士更觉得一言难尽了:“但是将军,您好像——”   不认得几个大字?   林定:“……”   他恼羞成怒,上前把他踹出去:“去去去,老子就是有个解元儿子,你眼红也没用!”   等军士连跳带窜地跑了,他才忍不住嘀咕:“不会真看不上我吧,哼,不管,那也是我儿子……”   他的低落不过一瞬间,等转过脸,对上那两个假苗子时,就变成了腾腾的杀气:“来,轮到你们了。” 第94章 加加了一点   许融进了厢房, 坐了一会,缓和过来以后,就不闲着了, 收拾起之前扔得乱七八糟的包袱来。   萧信先看着,过一会,也收拾起他的书来。   已经跟军士们聊到一块儿去的红榴哥哥看见了要来帮忙, 萧信摇摇头,叫他继续歇着去, 他就抓抓头, 又退了出去。   两个人于是默默地各忙各的。   不得不说, 做点家务很有助于平复心境,等把军士们乱扔下来的书都排布整齐后, 他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到许融旁边的椅子坐下, 许融也收拾妥了,正算账,抬头笑看了他一眼:“小宝,你忙完了?”   萧信炸了:“你——乱叫什么?”   “不然我怎么称呼你?”许融笑问。   从他不让她叫二公子以后, 这确实变成了一个令她有点困扰的问题, 若是直呼其名, 可真格来说, 他连“萧”也不该姓了, 那这么叫就也不对。   大多数时候, 她就只能索性省略掉, 有事直接说事。   萧信语塞:“……那你也不能这么叫我。”   好一会后, 他道,说完耳根后红了。   “好吧。那我该怎么叫?”许融请教他。   萧信静了一静:“先生才给我取了字,玄诚。玄取天道玄默, 清静之意,诚,即信也。”   男子二十冠而字,他又中了解元,等于半只脚已经踏入官场里,所要出入的正式应酬场合多了不少,苏先生因此精心考虑了几天,替他取定了字,以便他出去交际。   只没来得及用上,也没来得及告诉别人,先出了事,他被迫踏上逃亡之路。   “玄、诚?”许融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怪好听的,不愧是大儒手笔,就道,“那我以后就这么叫你?”   萧信:“嗯。”   他应着,耳后的热度才慢慢下去。   许融埋头又算了一阵账,遭了这么番难,想毫无损失是不可能的,好在算完以后她发现,还在可承受范围内,便舒了口气。   萧信不算账,也不看书,就在她旁边坐着,百无聊赖又有点发呆出神的样子。   这在他是少有的状况了,许融再度抬头,发现他连个姿势都没变,虽然不擅长,还是意思意思地劝了一下:“你别多想了,横竖是你爹,你认不认,他都跑不了,顺其自然好了。”   “我没——”萧信脱口嘴硬到一半,跟许融眼神对上,这是他太熟悉的眼神了,无论他怎样焦躁乖戾,从起初到现在,她从来也不会对他不耐烦,像泓清泉,无声抚平他所有负面情绪。   “我没想过他是这样的。”萧信改口,说了实话。   “怎么样?不稳重不成熟不靠谱?”许融接话。   萧信默了。   那好像——也不至于。   “他跟侯爷的性情差得太远了吧,”许融有一点理解,“你不习惯。”   萧侯爷是典型封建式的家长,他一生也不会“宝”啊“宝”地挂在嘴边,萧信从那样冷淡森严的家庭关系里出来,转头碰上林定这样的,难免无法适应。   萧信仍不说话,一会后,闷闷地叹了口气。   许融被他逗笑了:“别发愁了,二——嗯,玄诚,你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由将军去做决定好了,他迟早要找你说开来的。”   “——个老王八蛋!我杀了他!”   她话音刚落,忽然从正房的方向传来一声怒骂。   许融惊了一跳:“怎么了?”   她放下账本走出门去,辨出声音原是从耳房里传出的,便走过去。   萧信迟疑一下,跟在她后面。   两人到门边一看,只见林定大马金刀地坐着,两个假苗子双双倒在他脚下,嘴里的破布取出来了,四肢仍捆着,不过换成了个反捆的姿势,许融打量了下,没看出来是怎么捆的,只觉得那姿势一定很痛。   林定虽在盛怒之中,知觉也很敏锐,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那一瞬间眼中掠过的戾气令许融忽然觉得——他与萧信确实是父子。   两人生气时的模样真的相像。   不过萧信更多的是为难自己,林定这个模样,则好像下一秒就要去把两个假苗子的脖子都拧断。   跟在韦氏面前截然不同。   这一刻,他才像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无情的将军。   可惜这姿态没撑过一秒,看见了萧信,他的眉眼整个就和气起来了:“小宝,吓着你了?都是萧原宏那个老王八蛋干的好事,爹一时生气,没忍住。”   萧信懒得纠正他了,动了动唇:“什么意思?”   “这两个,”林定目光一斜,眼底又有杀气掠过,“是萧原宏派来的,在湖广就跟上了你们,当时没动,直到进了贵州,天高皇帝远了,才冒出头对你们下了手。”   这是他才施展手段拷问出来的,两个骑士原是萧家养在庄子上的家将,专为做一些不得见光的事,萧信和许融韦氏逃出京的第三天,他们就被派了出来。   许融吃惊——好吧,她一点也不吃惊。   萧侯爷这么干,太正常了。   只是明明在湖广就找上了他们,却不立即动手,而是又忍了一阵,再扮成苗子,如此灭口之后,还能最大限度地消除后患,缜密的心思之下,是必杀的决心。   没有一点留手的意思。   萧信晃了一下。   许融安慰地捏了捏他的手腕,被他下意识反手扣住,像找一个支撑。   “小宝,你别难过。”林定喃喃地,他又怂了,不知该说什么。   “我没事。”好一会后,萧信哽声道。   不破不立,这一刻,他真正接受了双方变为敌对的立场。   不可调和,更不存幻想。   许融由他握着,只把眼神转向那两个骑士,问道:“你们走时,侯府里怎么样了?二公子的事传开了吗?”   因要与骑士搭话,她沿用了萧家称呼,便于他们理解。   两骑士表情痛苦,闷声不吭。   许融笑了笑:“最不该招的都招了,何必再吝惜这些闲事?你们便不说,等我们回了京,到时自然知道,不如此时说了,少吃点眼前亏。”   其中一个骑士犹豫了一下,开了口:“——我们听召进府时,没有见到府里有什么变化,也没听见别人说二公子怎么样。”   那萧侯爷就是选择低调处理了。   看来萧侯爷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还知道这件事真正传开,固然萧信身败名裂,他也颜面全失。   这世道对女子苛刻不假,男人在某方面来说,也要受到相关制约的——要是传开来他顶着绿头巾,替别人养了二十年儿子,那这个笑话足够在京城流传二十年。   “吉安侯府呢?侯爷有没有说要对我娘家怎么样?”   骑士想摇头——但他被绑的姿势太扭曲了,居然摇不动,只好道:“侯爷没提,我不知道。我该说的都说了,求将军把我们放开罢。”   林定“呸”了一声:“这么会儿就撑不住了?凭你们这两块软料也敢出来干追杀的活!”   骑士无话可说,只得哀求。   林定抱手不理,安心要把他们再惩罚上一阵。   许融向他请问:“将军,您问的口供呢?先叫他们画个押罢。”   “……”林定的胳膊慢慢放下来了,“我、我忘了写。”   实际是根本写不出来,也没想起来写。   许融转向萧信,想叫他放开手,她去取纸笔来写,萧信有所会意,但道:“我写。”   他去取了纸笔来,当桌坐下,冷冷地叫两个骑士再招一遍供。   两骑士先头是受刑不过,这一看,要留下文书证据了,又有所犹豫,林定站起身来,威胁道:“你们招了,好歹能活回京城,不招,我现在就砍了你们,埋到树底下当花肥。”   在死亡的阴影下,两骑士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萧信头也不抬,只是疾写。   写完,叫他们签字画押。   两个却都不识字,只能割破了手指,被按着,垂头丧气地各自留了个指印。   之后,在许融的建议下,林定倒是放开了他们,换回了原来的粽子式捆法——得留着两个活口回京与萧侯爷打官司呢,现在折磨死了,就少了有力佐证了。   这么一遭下来,天色就将黑了,知府待客很周到,及时叫人送了新鲜饭食来,众人用过以后,各自安歇不提。   一点小变故出现在第二天早上。   林定武人习性,要晨起练功,这习惯一旦养成,多少年未变,这一早,雪已经停了,他正精神抖擞地在香樟树下打着拳,先见到萧信从房里出来,用水洗漱,他拿眼瞥着,越瞥心越软,连拳风都软绵绵起来——   他的儿子呀!   看看那脸,多白,那眉眼,多俊秀,那鼻梁,多挺拔——   然后,他就见到许融从另一间房里走了出来。   许融一般不起这么早,不过昨日经了追杀,又换了生地方,她睡不熟,雪光混着天光才映照到窗纸上的时候,她就醒了。   醒了,也就起来了。   林定:“……?”   他一肚皮疑惑,候到萧信把洗脸水倒了,忍不住跟过去:“小宝,你怎么跟你媳妇分房睡?”   “……”萧信愣了下,他难以解释这个问题,也不想解释,就生硬地道,“没什么。”   路上时,他们为了方便互相照应传话,一直按男女要的房间,但现在到了安全的地方,也能住开了,他自然就跟许融顺应了在侯府时的习惯,各住各的,不过白日在一起说话。   “这怎么能没什么呢,”林定很操心,“是不是你不是侯爷的儿子了,你那媳妇嫌弃你了?”   他且回想起来,“我昨天就觉得,你这个媳妇好像挺厉害的,都是她出头说话,连我都安排起来了,你们在家时,是不是也都是她做主?”   萧信抿了抿唇:“没有。”   “你跟爹面前还嘴硬什么呢,爹又不笑话你,”林定安慰他,“但你这样可不行,你是男人,该振的夫纲得振,事事都叫你媳妇压在头上,她不叫你进房你就不进,像个男人大丈夫吗?”   萧信不想听他胡说八道,转头要走,林定难得鼓起勇气跟他聊天,急了扯他一把:“你听爹的没错,做男人,就不能要面子,懂吗?”   萧信:“……”   他脚步慢了慢。   林定松了口气,跟他传授秘籍:“碰到这种厉害的,你就要软起来,她不叫你进房,你求她呀。”   不远处半蹲着漱口的许融:“……”   这个距离,她听得见的好吗?   她慢吞吞站起来,萧信察觉到她的动静,正也望过来,他眼神迟疑而又挣扎,好一会儿,低声问道:“……有用吗?”   林定十分振奋,肯定地道:“有用!”   萧信:“……”   干嘛这么大声!   林定是背对许融,然而他是正对着,清晰看到许融眼中的讶色,他一窘,把林定丢下,掉头走了。 第95章 英国公   因为音量失当事件, 接下来的两天,萧信看见林定都不怎么搭理,把林定愁的跟韦氏挠头:“小宝这气性还怪大的?”   休养过来的韦氏要护儿子:“谁叫你管他的房里事了, 臊着了他,他自然不乐意了。”   “我也是好心么。”林定辩解,“不过他们究竟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分房睡?”   韦氏也有点奇怪,跟着观察了一下, 觉得两个人没吵架, 就悄悄把萧信找来, 问了一下。   但她不问还好,一问萧信又把帐记到林定头上去了, 不但没回答她, 再见林定时,还又瞪了他一眼。   林定冤的:“……”   更冤的转过头再一看,萧信到许融跟前,两个人又好好的, 一些儿脾气也没有。   “真是一物降一物。”林定朝韦氏抱怨, “我看他就叫厉害的管着去好了。”   韦氏比他想得开, 一笑罢了。   林定很快也没工夫和儿子斗气了, 因为英国公率领的大军快到了。   这是件大事, 依照计划, 大军将在城外歇息一夜后再北上。   一早天没亮, 林定就出城迎人去了。当地大大小小所有能动的官员骑马的骑马, 坐轿的坐轿,也都颠颠地跟在了后面,英国公此番大胜而归, 谁都知道张家的地位又稳固了一层,对这样已经预定了与国同休的一等公爵,就算不能挤到跟前给他老人家留个好印象,也谁都不敢怠慢。   迎候到人后,行礼设宴等自然不在话下,英国公治军严明,如今仗虽已打完了,未到京缴旨前,仍不许手下诸将饮酒,这所受的宴就不过是个简宴,用完后,即要回军帐中去。   当地总兵与知府苦苦慰留,林定等了一阵,不耐烦了,上前严肃道:“义父,我有要事相禀。”   英国公今年已将七十了,本不太有兴趣应付人情上的事,就势解脱出来,满意地夸了他一句:“你历练得越发通达了。”   林定道:“义父,我真有事。”   ……   林定将英国公带到了后衙暂时落脚的院子,叫韦氏萧信等出来拜见。   并介绍:“义父,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妻子和儿子儿媳。”   英国公愣了一会,毕竟年高见识多,捋了捋胡须,感慨地道:“竟有这样的罕事?从前我要与你说亲,你总推脱不愿,说本有妻子,不想,竟有叫你守得云开的一天。”   和善地叫三人起来,韦氏与许融是女眷,他没有多看,主要看了一下萧信,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这是你的儿子?倒有些面善。”   萧信微微低头。   能不面善嘛,他见英国公的次数虽极少,到底也是见过两三回的,只是他长大后的这几年里,英国公一直在外打仗,才没了接触。   林定不卖关子:“义父,他本来是您的外孙,现在是我的儿子,您的义孙了。”   “噗!”   这一声是张二爷喷了茶,因英国公年事已高,跟出来的两个儿子总有一个随侍在旁,眼下张大爷回城外营地去了,张二爷便跟来了这里。   “怎么就是你的儿子了?你这是从哪里算起?”张二爷抹了下嘴,不得其解地问他,又看向萧信,“这是——大妹家的二郎吧?”   他对萧信的印象也不深,但已经被点明了,再来认,就依稀认了出来。   他又看韦氏,林定说是他的妻子儿子,这岂不是说——?   韦氏胆小,叫他有点凌厉起来的目光看得生怯,不由缩了缩,林定不满:“张二哥,你吓唬我妻子做什么?”   张二爷伸手指点:“不是——这是你妻子吗?你这是拐带良妾吧?而且,你怎么冲自家人下手呢?回去叫家里跟妹夫怎么交代?”   “是他应该给我交代!”林定冷笑一声,“义父,长兴侯萧原宏抢占我的妻子多年,还派杀手千里追杀我妻儿,求义父替我做主!”   咚一声,他跪下了。   “……”   英国公沉默着,好一会后,他目中因行军带来的疲倦消失,透出神光湛然,开口道:“你,仔细说清楚了。”   林定一五一十地就说起来,他嘴皮子本来利索,又早打好了腹稿,前因后果熟极而流,种种沉痛发乎于心,整个过程里没把再萧原宏是老王八蛋的词挂在嘴边,惟其如此,愈显出他与韦氏生离之痛。   张二爷在一旁听得嘴巴渐渐合不拢。   “大妹夫,还怪不是个东西的。”他忍不住喃喃道。   英国公坐着,没有接他的话,却也没喝止他。   林定终于说完了,狭长目中隐隐泛红:“——事情就是这样,义父倘若为难,不便为我做主,那我就自己去与萧原宏理论,只是倘若不慎,失手砍死了他,害大妹妹守了寡,还求义父体谅。”   张二爷插嘴:“大妹妹成天和他斗气,你真砍死了他,说不定大妹妹的日子还舒心些。”   “老二,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张口胡说。”英国公这回阻止了他,皱眉道,“定儿心绪不佳,难免口不择言,难道你也是么。”   张二爷躬身请罪,老实闭嘴。   英国公再向林定:“回了京,就不是战场上了,不要再把那些打打杀杀挂在嘴边,叫人捉了短处,你有理也变没理了。”   林定抹了把眼睛:“是,义父。”   他三十好几的人了,这副形容,英国公看了也觉心软,道:“好了,别哭了,你能重得妻儿,总是件喜事。”   只是里面偏偏瓜葛上了自家女婿,英国公一时也觉得有几分棘手,若是纯粹的外人,便如林定所说,一顿打上门去,闹大了官司打到金銮殿也有的说,可自家人就变得难办,不论萧夫人与萧侯爷的感情怎样,她嫁到萧家,就是萧家的人了,英国公不能不顾虑一下长女。   想着拿不定主意,英国公的目光在屋中徘徊,再看见萧信,见他身世经了如此翻覆,他站在那里,眉目清冷,竟无甚波动的模样,生了点讶异与兴趣,道:“你近前来。”   萧信依言上前去。   “此事与你也有切身的关联,你心中是何想法?”英国公问。   “侯爷强纳我娘,致我生父母分离,是失德不义之举,但我终究在萧家长大,受了萧家粥饭之恩,若侯爷能就此放下,允我恢复本姓,与生父母相聚,则恩怨相抵,我无所求。”萧信躬身拱手。   英国公不由点头:“你这孩子,倒是自有成算,善心善行。”   “若只求如此,应当不难。”英国公又沉吟。   事情揭破之后,这本来就是最基本该做的,萧信既不可能再回萧家做萧家子,萧侯爷也不可能认他。   “定儿,你看呢?”他问林定。   林定表情正奇特,又喜又怒,喜的是萧信承认了他是生父,还说要恢复本姓,可见到底是他的儿子,不管嘴上多跟他别扭,心里还是向着他的,怒的则是,就这么放过萧侯爷他不甘心。   “义父,他还派人追杀呢,那两个笨瓜杀手现在就捆在旁边屋里。”   “那他也替你养了二十年儿子。”英国公轻斥,不过语气里的指责并不是冲着林定去的,而是指向萧侯爷。   “大妹夫够蠢的。”张二爷替他把未尽之意说了出来,“子嗣大事,他也这样糊涂,真是活该。”   砰。   却是英国公终于控制不住心中隐怒,拍了一下身侧桌面。   萧侯爷这个女婿,算是他生平败笔,长女从嫁过去就与他口角不断,他起初都动过叫萧夫人和离的心思,可是萧夫人是京中第一等的贵女,身份越是高,越是接受不了自己居然婚姻失败的现实,硬要与萧侯爷纠缠,这一较劲,半辈子就过去了,再要分开,也不可能了。   “义父,你老人家别生气,”林定倒过来安慰他,“真要气,不如回京去揍萧原宏。”   许融一直不语,她看出来了,林定在英国公跟前确实很有面子,说话都不大有顾忌,这样的话,倒不必着急把萧珊的事说出来了,如果能不动用萧珊那层关系就从萧家脱离,其实更为平安。   至于萧家以后会因为萧珊产生什么变数,那与他们就不相干了。   “罢了。”英国公收敛了怒意,下了决定,“那些无用的话,就不要说了,既是你的妻儿,自当还与你。回京后,我与原宏去议。”   “只怕妹夫不一定愿意。”张二爷在旁提醒,“此事虽是他不义在先,但到今天这个地步,闹出来,毕竟也太损他颜面。”   英国公考虑片刻:“那叫孩子先出京避几年,待京中流言少了,再回来,如此也算全了些他的——”   “义父,不行,小宝要会试呢,怎么能走?”林定急了,打断他。   英国公惊讶,因此都不及怪罪他的无礼,道:“什么会试?你是说明年的春闱?”   林定连忙点头:“小宝才中了解元,不然我来求义父做主呢。”   要依他的性情,进京以后就直接打上门去了,闹翻天就闹翻天,他不在乎名声也不在乎后果,但因萧信科考,需要一个清白无疑问的身份,而这个身份绕不过萧侯爷,必须要压着他同意,才只得求英国公出面。   英国公眉目一舒,态度则整个慎重起来了,冲林定道:“这么要紧的事,你这么不早说?”   林定抓抓头:“我正要说,还没来得及么。”   “我看你是分不清个轻重缓急。”英国公伸手点他,“孩子的前程重要还是打人出气重要?那些话你倒说个没完。”   林定陪笑道:“义父,我错了,那不叫小宝走了?”   英国公稳重地点了一下头。   张二爷砸吧了一下嘴,叹道:“我说义弟,我是你,就不怪罪妹夫了,白白还你一个解元儿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会儿该吐血的,是我那妹夫啊。” 第96章 我没想到,你对二郎用情……   隔天, 许融萧信等随英国公的大军踏上了归程。   出来的时候是仓皇奔逃,回去时就轻松了许多,跟着大军走, 什么宵小也不用怕,只管安心前行。   不过许融见到萧信的次数变少了,不知英国公是因林定对萧信爱屋及乌, 还是对萧信本人就有兴趣,行军途中歇下无事时, 常常把他叫到中军帐里呆着。   “国公爷问我在萧家时的事。”萧信回来告诉她, “又问了侯爷。”   许融点头:“国公爷是为了方便回去与侯爷谈判吧。”   英国公既然决定伸手管下这件事, 那当然要将情况了解得更清楚些,见到萧侯爷时, 才有成算开口。   萧信默认了, 出来这一遭对他也有好处,那就是不用马上直面萧侯爷,有足够的空间与时间去接受身世上的变故。   他跟林定的关系则在缓和,虽然仍旧叫不出那一声“爹”, 但血缘大约确实是个很玄妙的事, 他跟萧侯爷做了二十年父子, 直到最后一年, 他中了解元后, 父子关系才算有所升温, 那也不过是比陌路好一些的程度。   跟林定不过同行了一路, 就吵架冷战样样来, 但闹得再凶,隔天起来一切如常,林定既不会记恨他, 他也不会觉得与林定疏远了。   如此愈北上,天气愈寒,京城也愈近了起来。   这时他又不是很想搭理林定了,连英国公叫他,他也不愿去了,以温书为由,只是窝在许融身边。   他的不安说不出口,他也不想说,只有呆在许融身边时,才令他有一些安定。   “小宝,别怕。”许融察觉到了,安慰他。   萧信板起了脸:“……别这么叫我。”   可是他这个样子就很‘小宝’,并不‘玄诚’。   许融心里想着,嘴上忍笑:“哦。”   答应是答应了,但回过头去,她仍会时不时地漏出两声“小宝”。   萧信拿她没有办法,只好瞪她一眼了事。   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时,大军终于抵京,还赶得上赏一赏花灯,吃一碗元宵。   张老夫人接了信,早已派人等在城门口了,不过英国公作为主帅,需要先进宫觐见,于是只有张大爷与张二爷能归家。   宫里也特派了使者在城门口迎接英国公,英国公随使者走前,命令林定:“你们一家也一起,去府里吃元宵。”   林定犹豫:“义父,这不太好吧?”   认亲宴还没摆呢,就拖家带口地上门去了,多不慎重么。   张二爷把他一扯:“得了吧,从前没见你这样要脸,怎么,捡个解元儿子你也斯文起来了?”   如此各分两头,进宫的进宫,回家的回家。   遥遥地,英国公府巍然的府邸已在望,梁柱朱门年前才例行粉刷过,又挂上了崭新的宫灯,门前小厮都换了过年的吉庆衣裳,这些小厮已接了新信,知道英国公认的义子随着一道来了,于是拥下台阶,轰然叫道:“恭迎大爷、二爷、定爷回府!”   林定虽被英国公收为义子,但因他是林家独苗,英国公便不令他改姓,他也不入张家排行,是以下人只以“定爷”称呼。   以英国公府的底蕴,这些都早已在私下安排妥了,绝不会等林定上门时才忙乱去议。   朱红正门大开,鬓发半白的张老夫人拄着拐杖,由张大夫人与张二夫人搀扶着,满眶是泪地走了出来。后面又跟着些张家的小辈。   “母亲!”   “母亲,儿子不孝,叫母亲担心了!”   张大爷和张二爷抢上前去,双双跪下,咚咚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张老夫人连声道,又叫两个媳妇,“还不把你们老爷扶起来。”   二位夫人眼眶也都泛着红,张大夫人道:“老太太,由着老爷吧,他常年不在老太太身边尽孝,现在叫他多磕两个头,他心里还舒服些。”   张大爷应道:“夫人知我。”   到底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才起来。   张老夫人又心疼又安慰:“媳妇们在我身边,不是一样尽孝了?你们在外面为国尽忠,才是正经的大事呢。”   母子间叙过两句话,张大爷是长子,即向张老夫人介绍:“母亲,这就是林定,父亲收的义子,在安南时很得力,立了大功。”   林定老实地上前跪下,韦氏怯怯地跟着跪在他旁边,萧信与许融则在后面也跟着跪下,张大爷还要介绍,张老夫人是接到英国公亲笔信的,叹了口气,道:“不必了,都不是外人,起来吧。”   她这句“不是外人”堪称一句双关,韦氏脸上便觉火辣辣的,连萧信也低下了头,只有许融自在,在张老夫人望向她时,还笑了一笑。   张老夫人起先皱了皱眉,许融丝毫不受影响,终于把张老夫人怄得也笑了:“——融丫头,你过来!”   许融就过去,福身:“老夫人好,晚辈给老夫人拜个晚年,祝老夫人福寿安康。”   “拜也白拜,没有红包给你。”张老夫人嗔了一句,叫她跟在后面,而后领着一群人慢悠悠地往里走。   到了正院,张大爷有二子一女,张二爷则有二女一子,全部拥在堂屋里,这一下子热闹非凡,但张大爷在屋里找了找,发觉还是少了个人,便问道:“母亲,小弟呢?”   “出门买花灯去了。”张老夫人提到小儿子有点没好气,“叫他今日不要出门,偏要出去,说去去就来,你们都到家了,他还没回来,我看他是欠他老子捶他。”   “小弟年纪还轻,再过几年,就稳重起来了。”   “我只求他少惹些祸就够了。”张老夫人摇头。   不过儿子们一起归家,毕竟是件大喜事,张老夫人很快又高兴起来了,坐在上首,含笑看下面的子孙们叙话,好一会后,才不舍地将张大爷与张二爷一家各自打发了出去:“去吧,先洗个尘,歇一歇,你们小家子也团圆团圆,待晚上摆宴时,再过来。”   张大爷张二爷等先后告退。   屋里就剩了林定与韦氏等。   张老夫人与林定这个义子是初次会面,本不该将张大爷等遣走,留他这一家单独下来说话,但偏偏,她与萧信许融又是熟悉的,除掉错位的亲缘关系之外,两人之间的婚姻追溯起来都有她的干预——虽然没干预成功。   因此张老夫人此刻的心情,比英国公就还复杂难言得多。   “融丫头,”张老夫人最终叹了口气,“你知道你们这一走,把我们几家子都闹翻天了吗?”   许融眨眨眼:“有老夫人在呢,翻不了。”   “少说这漂亮话,”张老夫人斥道,“我问你,如今这局面,你可有主意没有?”   “各归各位就是了。”许融痛快道,“我们不找侯爷的账,侯爷也别找我们了。”   “难。”张老夫人摇头,只说了一个字。   她在京里,起初是隐隐得知长兴侯府出了乱子,似乎走失了谁,随后许夫人哭上门来,说萧家骗婚,又说萧侯爷要杀了许融萧信,乱七八糟又匪夷所思的,张老夫人听得脑仁疼,但意识到是出了事,便急召萧夫人回娘家来问。   召一回萧夫人没来,说忙,召第二回 萧夫人才来了,却是脸色青白,一副焦头烂额之状。   从萧夫人嘴里,张老夫人才得了准话,原来许夫人竟说得没错,萧家,真的出大事了。   连妾带儿子连儿媳,一下子跑了三个。   以萧夫人一贯的跋扈专断,也懵了,张老夫人问时,她只晓得告诉:“侯爷说,不能叫他们污了萧家的门楣。”   “那他想怎么着?灭口吗?”张老夫人气得不轻,“许家都知道了,他灭得过来吗?人家不问你要女儿就不错了!”   萧夫人发着呆:“娘,那怎么办?”   “先按下来,别叫这消息再传了,还嫌不够丢人呢,” 张老夫人道,“只说他们有个什么急事,出远门去了。”   萧夫人得了方向,才有点主意:“侯爷有个堂伯父在山西做官,就说,那堂伯父重病了,让二郎夫妻俩代表侯爷去探望。至于韦氏,只说她忽然得了过人的病,挪出府去治病去了。”   有多少人信不管,反正,明面上得有这么一个说辞,至少暂时把外人糊弄过去。   萧夫人想定了,又问:“那他们怎么办?就叫他们这么跑了?”   “若是真的跑了再不回来,就罢了。”张老夫人慢慢道,“但我想,总会回来的,那时再谈罢。”   萧夫人不解:“回来?那不是送死吗?”   于萧侯爷的立场来说,萧信就是奸生子,他就算不能明着处死他,暗地里也一定会使手段。   “因为许家丫头跟着一起跑了。”张老夫人回答道,“她本是不必走的。”   事实上,从许融个人的利益来说,她留京回娘家才最好。   但许融走了,而张老夫人不以为,以她的为人,会就此从侯门贵女沦落到乡野间去,乃至连姓名也不敢保留,一生藏头露尾而活。   ……   许融略微有点不好意思:“老夫人怪了解我的。”   张老夫人摇了摇头:“不,这件事本就出乎了我的预料,我没想到,你对二郎用情如此之深,竟愿与他共生死患难,不离不弃。”   许融:“……?”   她惊呆了,不是,不正说正事吗?怎么会绕到这里来?   这弯太陡峭,她跟不上,脖子因此都僵住了,不敢看身边旁人的表情。   张老夫人徐徐叹息:“我这一生,没做过几件强人所难的事,令你与二郎合婚,是其中一桩。此后几年,老婆子心中未尝没有后悔之意,到如今,总算是释然了。”   “你放心吧,映玉那里,便由我去说服,至少叫她不至为难你们。” 第97章 脱序(修文)   张老夫人与许融谈话到大半的时候, 英国公回来了。   这个觐见速度实在有点快,张老夫人诧异又急切地迎出去,才知道因今日是元宵节, 圣上也体恤老臣,君臣感慨会面之后,就先放英国公回家过节来了, 同时还给了五天假,等到二十日时, 各衙门该开印的都开印了, 再正式上朝叙功。   和英国公一起回来的, 还有圣上赐下的元宵。   英国公夫妇要相会叙话,许融等人再留下就碍事了, 于是他们去了张老夫人为他们准备的客院, 不一会儿,御赐的元宵送了过来,每人都沾光分了两颗。   从张老夫人的口中得知,吉安侯府还算安好以后, 许融也不着急叫人回去报信了, 吃完元宵, 她就要闭门歇息一会儿。   萧信忽然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许融一惊又忍不住好笑:“——你要进来, 说一声就是了。”   偏这么着, 像个毛头小子似的, 也不怕被门板拍在脸上。   萧信人是安全进来了, 许融等了片刻, 却又不见他说话。   她若无其事转身:“玄诚,你要没事,想坐就自己坐着, 我要休息了。”   萧信才伸手将她一拉。   是控制了力道的,可是他的眼神没有控制。   许融:“……”   她的架子渐渐端不住了,她不知道萧信为什么闹这一出吗?她知道的。   她和萧信相识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三年而已,可是经历的事一点也不少,如张老夫人所说,都共过生死了,许多话,不必非得说出口才能明白。   萧信嘴唇动了动:“你——”   许融差点想叫他闭嘴。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正因为知道,她畏惧。   是的,不再是单纯的烦恼,而添了畏惧,甚至畏惧的成分还更多一些。   好在不等她阻止,萧信自己停住了。   但他睫毛快速一霎,而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又尝试:“刚才老太太说,你对我——”   许融退了一步。   她不敢看他的脸,眼神回避地垂下。   就很慌。   想他赶紧闭嘴走人,又……有一点在等待他说完。   两种矛盾感觉,她居然分不出自己真正想选择哪一种。   事态在不知不觉中脱了序,她知道,她恐惧,但恐惧之后藏着的是什么,她面对他时的感觉为什么变了,她……也知道。   她做不出来选择,萧信给了她答案,是第三种:既不说完,也不走人。   他不知道许融在想什么,但她退后的那一步扎伤了他,他以为经过了这么多事,他们之间不一样了,但他原来仍然在勉强她。   他就哑在了半截中央,话说不下去,走又不甘心。   许融等了好一会,心跳渐渐等平静了,忍不住把头转回来,悄悄看了他一眼。   萧信一脸挣扎。   他居然也在挣扎。   他还没想好?   没想好太好了,许融松了口气,连忙往外推他:“我要休息了,你别吵我。”   也不敢要他坐了。   萧信眸光一黯,道:“哦。”   他转头走了。   **   睡起来的时候,许融还是觉得心乱。   实际上她也没怎么睡着,就乱七八糟地想事,一会想萧家,一会想英国公府,一会又想萧信的功名,家事,几方之间要怎么自处平衡,想完又觉得自己想那些干什么,她要是走了,那些都和她没关系了才对,但翻个身,就又想到那个雪夜,萧信嘶哑着声音叫她回去……   心里滋味难辨,而起来后,她脑袋嗡嗡的,感觉这个午觉歇了还不如不歇。   离晚宴还有大约一个多时辰,许融为了醒神,开门站门口发了会呆。   这处客院不算大,但屋舍排布合理,正面三间小正房,两侧带有厢房,许融住在左侧的厢房里,开门时,只见对面厢房门闭着,但正房门敞开,不一会儿,林定和韦氏从里面走了出来。   “玉姐,你看,这是石榴树吗?”林定指着阶下的一棵树问。   寒冬里,那树落光了叶子,只剩光秃秃的枝丫,韦氏分辨了一下,才点点头:“嗯。”   “玉姐,我记得你从前就喜欢吃石榴,以后我们院里也长一棵,不,长两棵。”林定兴致勃勃地规划。   韦氏笑:“好。”   “玉姐,我记得你还喜欢花儿,回头我请张二哥帮我看看,京里哪里还有好地段的宅子,我们买下来,我给你建一座花园,你喜欢什么花,就种什么花。”林定又道。   韦氏听得眼中闪光,但犹豫着摇了摇头:“那很贵吧?算了,我不要什么大宅子,我们一家人能平安在一起,就足够了。”   “我有钱!”林定拍拍胸口,“玉姐,你别担心,钱的事不用你管,你不知道安南的钱多好赚呢。”   韦氏听得呆了:“宝儿,你不是去打仗吗?”怎么又说上赚钱了。   “是啊,打了仗才来钱么。”林定笑道,“安南的矿产、木料都是好买卖,我们有皇命在身,算腾不出手的,不然有那胆大不怕死的从安南下南洋、西洋,更是一本万利呢。”   许融听得凝神起来。   她对涉外贸易一块没有经手过,但基本常识是有的——本朝类明,而在真实历史上的那个明朝,虽然出于种种政治与军事需求,大部分都处于海禁期内,为人耳熟能详的只有一个郑和下西洋,但实际上有明一朝,民间的海禁不论放开与否,始终未曾真正禁绝,而且有不少官员都偷偷参与其中。   那是远话,先不提,只眼下从林定的口风里听起,显然,不论他的爵位能不能顺利封下,家底是已经厚厚地攒下了。   “那些东西跟在大军的最后面,还没到,”林定解释道,“也不只我的,还有义父他们的,等到了,你瞧见了,就知道了。”   韦氏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这些事她很不通,凭空里也无法想象数目,只觉得一家子以后的生活有了着落,到底安心了些:“这就好。不过宝儿,这些钱是你辛苦赚来的,也不能乱花呢,我有一个小花圃就好了。”   “玉姐,我听你的,你要什么就是什么。”林定很干脆地道,又畅想,“再给小宝买多多的书,专给他建个院子做书房,要五开间的。”   提到给儿子花钱,韦氏就不犹豫了,点头:“好。”   “还有首饰,衣裳,”林定停不下来,又道,“我才看张大嫂和张二嫂穿得花花绿绿的,玉姐,你穿了,也一定好看。”   “人家那是夫人,打扮得尊贵,什么花花绿绿。”韦氏温柔嗔他。   “你也是我的夫人么。”林定不以为然,“别人穿得,你就穿得。”   韦氏脸颊微微红了,唇边又忍不住笑,掩饰地抬起手撩了一下鬓发。   “玉姐,你还和我走时一样,一点都没变。”林定痴痴地望着她,“你从车里出来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韦氏脸色更红了些:“你说什么呢,小宝都那么大了,我早就老了。”   “哪里,我才老了,”林定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唏嘘道,“安南那鬼地方的太阳太烈了,把我的皮都晒脱了一层。”   韦氏心疼了,忙道:“我看看,哪里?”   “现在早都长好了,不过都变粗了——”林定说着,还是低下头来叫她看,一时指指脸,一时又指指脖子。   这就有点非礼勿视的范畴了,许融礼貌地往屋里退了退。   心下忍不住嘀咕,怪不得大师有名言,中年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了火。   她这对名义上的公婆在寒风里,就对着一棵光秃秃的石榴树聊得没完没了,一眼没往她这里看,竟是没有发现还有她这个活人——   不对。   这一退一动作,许融忽然发现对面厢房的窗户里也有人影闪了一下。   这个院子是专门安置他们一家的,不会住有别人,显然,是萧信被她赶走以后,歇到了对面。   原来围观的不只她一人。   隔着窗纸,许融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更多地凭直觉感觉到,他似乎也向她这里看了过来。   “……”   虽然明知萧信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许融还是又小心地往里躲了躲。   同时感觉又有点慌慌的。   不过这次她未及多想,就有英国公府的丫头走进来,向她报:“奶奶,大姑奶奶回来了,老太太遣婢子来,请奶奶过去。” 第98章 修bug   萧夫人是接到英国公到京的线报以后匆匆赶来的。   本来萧侯爷也要一道来, 考虑到英国公才返家,府中必然忙乱,他做女婿的不好捡这样日子上门, 才迟了一迟,打算明日再来。   因此,也就不知道英国公给他捎了一整个拖家带口的大“惊喜”来。   先知道的只有萧夫人, 她惊了个元神出窍:“——什么?!”   张老夫人简单同她说了说,即命叫许融来。   说实话, 萧夫人虽是她的女儿, 却越长越拧了性子, 她这个做母亲的跟她交流都费劲得很,她这把年纪, 也不想攒气生了, 不如叫会说话的来,几方当面说明白。   “夫人。”许融进去,自如行礼。   萧夫人哑了好一会,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不过三个多月没见, 许融当然没什么形貌上的变化, 唇边翘起的弧度都同从前差不多, 但正因没变化, 萧夫人才想不通——她怎么就不怕且能全无羞惭之色呢?!   “你做的好事, 亏你还有脸来见我!”萧夫人回过神, 迎头痛斥。   “我做了什么?我不过听夫人的吩咐罢了。”许融一笑, “夫人叫我与世子退婚,我就与世子退婚,叫我嫁给二公子, 我就嫁给二公子,桩桩件件,不都是夫人的意思吗?”   她说的是老黄历了,可老黄历也是事实,萧夫人不能不认,尽管生气,她也窒住:是啊,要不是她的摆布,许融根本不用卷进这场逃亡里去。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不必再提。”萧夫人生硬地道,“你既然做了萧家的人,就该为萧家的名誉着想,知道了丑事,你为何不立即报与我,反而一道跑了?”   “不逃,等着与‘韦大雄’一块失踪吗?”许融笑意不变。   倒是萧夫人脸色微变——许融一见,也就知道了,她的试探没错,韦大雄确实已经不在世间了。   这实在不是件意外的事,韦大雄那样父母双亡老婆都跑了的混混人物,侯府要他消失,简直连个后患都没有。   “映玉,”张老夫人看不下去,“你才怎么答应我的?好好说话,事已至此,你只是生气又有什么用。”   “娘叫我怎么好好说?”萧夫人气怒不休,伸手指许融,“他们胆大包天,做出丑事不算,居然还敢跑,跑了又还大摇大摆地回来,分明没有一点将我放在眼里——对了,韦氏那个贱人呢?她不是也回来了,怎么不来见我?”   “是我没叫她过来。”张老夫人板了脸接话,“她不是你院子里的妾了,正正经经地要与别人做夫人,往后,与咱们家还是一家人,你再羞辱她,就是羞辱我和你父亲,你要见,等你想好了再见罢。”   “谁跟那个偷人的贱人是一家人!”萧夫人心高气傲,冲口便道。   张老夫人冷了脸:“你说不是,那确实也不是,毕竟你已经嫁到了萧家,是他家的人了。”   萧夫人:“……”   她愣住了。   好一会之后,才不可置信又受伤地:“娘!”   “我与你说得明明白白,你只是不听,”张老夫人严厉地道,“你与我这么着也罢了,等见了你父亲,你还这样,你看他饶不饶你!”   萧夫人气得头昏:“我是父亲的长女,难道那个什么义子比我这个亲生女儿还亲不成!”   “你既知道你是张家的女儿,那为什么一心为了萧家的事出头?”张老夫人反问,“你真还当你是张家女儿,好,这正是我与你父亲用着你的时候,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什么——”萧夫人别扭得要命,“我管着的府里出这样的事,我的脸都丢尽了!”   说了半天,还是一条:颜面。   张老夫人摇头叹了口气,这个女儿一辈子吃亏在这两个字上,外面看着风光厉害,内里的日子过得一团糟。   “那依夫人之见,想怎么样?”许融发问。   萧夫人:“……”   她其实没主意,原来萧侯爷说灭口,她也觉得丢人,就默认了,由他施为,但现在峰回路转,韦氏等人居然和她娘家扯上了这么一层关系,灭口很显然是灭不成了,那再要怎么处置,她没想好。   对韦氏的攻击,只是下意识觉得太便宜她了,骗着侯府替她养了二十年野种,一掉头,她还成夫人了,与她平起平坐,她怎么甘心。   许融大致看出来她的想法了,笑道:“夫人既然对我们没有那么深的恨意,那何不成人之美呢?”   萧夫人瞪向她,脱口就要说“做梦”。   许融语速加快了一点:“姨娘和二公子出府,不也是替夫人省事吗?以后夫人只要操心阮姨娘和大姑娘四公子就够了。”   要论谁真的能拉到萧夫人的仇恨,那毫无疑问是阮姨娘,她的脸色当即沉了下去。   “我出去了这么久,不知大姑娘怎么样了?病可好些了吗?”许融闲聊般问。   萧夫人冷冷道:“你什么时候倒与她好起来了?她病好不好的,与你不相干!”   她没回答,许融也不介意,笑道:“夫人说的是,我如今自然与大姑娘不相干了,只是毕竟一个府里住了三年,有点担心,大姑娘若还病着,恐怕她禁不起新的打击。”   萧夫人愣了一下,然后反应了过来——她本有一份精明,只是才过来时,张老夫人一番告知将她震得心神离散,就没想到,里面原来还有一层尴尬干系!   林定。   这个萧侯爷为萧珊精心择定的好女婿,飞了。   萧珊又要回到茫然的待嫁里去。   这比从前还要命——因为新年一过,她又长一岁了。   按从前论起来,庶女年长不嫁,萧夫人这个做嫡母的脸上也未必有光,可她既没亲女,就不怕被萧珊带累到,而这点颜面上的损失与报复阮姨娘叫阮姨娘日夜煎熬相比,萧夫人以为划得来。   如今情形不一样了。   将萧珊这个祸端早日嫁出门去,才是她与萧侯爷的共同利益。   但从母亲的口吻听来,英国公府上下俨然已都接受了林定这个义子,关系到这个程度,就算英国公肯让步,不将林定收为义子,将来也必然来往密切,双方撕罗不开。   这就意味着,萧珊虽然离开了萧家,却又同她的娘家沾上了干系。   这个后果可能更糟。   萧夫人狐疑地看向许融——她为什么在这当口提起萧珊?是无意?还是——   许融权作不知,无辜问道:“怎么,难道侯爷改变主意了吗?”   其实她挺好奇萧侯爷是怎么跟萧夫人交待萧珊身世的,当时她很快就跑路了,没来得及探听,而眼下既不能暴露她知道,就仍也不好问了。   萧夫人沉默。   当然没有。   像林定这样的人选要是好找,萧珊也不会拖到现在。   萧侯爷预定明日过来,本来就想要跟英国公谈一谈这事的。   “大姑娘是花枝般的年纪,又是侯府千金,”许融叹了口气,“也许,侯爷会如意也不一定。”   萧夫人脸色变了变。   她没见过林定,可韦氏在她手底下战战兢兢活了这么些年,她是很了解的,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勾不住萧侯爷,难道就能勾得住林定了?   再跟那个林定有奸情,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看在韦氏替他养了个儿子的份上,林定也许心一软,跟她重拾了旧情,可要是旁边摆上一个萧珊,那情况会怎么进展,还真不好说。   男人,哼。   男人的良心,呸。   那倘若林定真的变了心,真的把祸端从萧家娶走,带到了张家——   张老夫人才点了她,说她是张家的女儿,萧夫人自己,也不是不顾念娘家的,她之前默认萧侯爷的灭口决定,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对萧侯爷头顶那抹绿,说实话她没那么感同身受。   “夫人既然怒气难消,不愿成人之美,那,两不相帮如何?”许融又退了一步,徐徐劝道,“如此既放了我们一条生路,又孝敬了老太太和国公爷,何乐而不为呢?”   这实际上正是她们一开始的目的,萧夫人与萧侯爷几十年夫妻,感情再坏,也是夫妻一体,且养育了萧伦,要萧夫人掉转过来替张家对付萧侯爷,间接可能损害到萧伦的利益,那是不太可能的。   能有这个结果,就不错。   萧夫人面色变幻不定,张老夫人的面容则缓和了下来——正该叫许融来,省了她多少事。   她不全叫许融冲在头里,也帮腔道:“映玉,我这个做娘的,在你面前这点分量都没有了?你莫非还要娘求你吗?”   这话就太重了,萧夫人坐不住,站了起来:“娘,你怎么这么说,女儿哪里受得起。”   受不起,那就只有应下了。   萧夫人终于道:“——罢了,这摊子事,横竖是侯爷做出来的,他既会左一个又一个地纳妾,如今纳出了事,就叫他自己收拾去罢!”   **   随后,萧夫人没参加张家的晚宴,元宵是团圆节,她还要赶回去操持自家的宴席。   在宴上的就只有张家一大家子和林定一家,分男女热热闹闹坐了好几桌,韦氏本来怯于上席,但被林定拉着,不得不去,好在到了以后,她坐在许融身边,并无人以异样眼光看她,张二夫人还含笑要跟她讨教保养之道,她渐渐放松,如此一场宴下来,平安回去客院。   进院的时候,院子里挂的一排花灯都点了起来,白日里看时还不显眼,晚上一点亮,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一行人便先不进屋,围着花灯品评了一番,又聊了聊萧夫人来时的事。   萧夫人告辞时已近傍晚了,随后就是赴宴,许融还没来得及说,此时空闲下来,就便说了一说:“——放心吧,只看明日侯爷来时,如何反应了。”   那才是真正的硬仗。   林定发了会呆,道:“不对。”   许融讶道:“嗯?”   “你怎么能说我可能看上那个丫头片子呢?”林定责问她,问完即向韦氏表白,“玉姐,她就是个天仙,我也没兴趣,萧原宏别说想给我做爹了,他给我做儿子我都不要!”   “……”红梅花灯映到韦氏容颜上,她面红如花,“你说什么呢,小宝媳妇是好意,多亏了她,才说服了太太。”   “那也不能污蔑我么。”林定辩解,又向萧信道,“小宝,管管你媳妇。”   萧信沉默了一下,低头道:“我要去读书了。”   他转身离开。   林定不知他为何这个反应,惶恐地问韦氏:“我又惹着他了?”   韦氏也不解,摇了摇头。   唯一有些明白的许融站在一旁的花灯底下,忍不住目光追过去。   那背影颀长而孤独。   ……就还怪可怜的。 第99章 谈判第一轮   隔日一早时, 萧侯爷与萧夫人双双登门。   萧侯爷由英国公在书房招待,萧夫人则又来了张老夫人处。   许融又被叫去作陪。   这也好,省了她事后打听的工夫, 她直接从萧夫人的口中知道了,原来她回去并未告知萧侯爷韦氏与林定等事。   “叫我怎么开口?”萧夫人抱怨,“由父亲同他说去罢, 娘叫我别管,那我就索性撂开手瞧着。”   张老夫人点头:“你早这么想, 早轻省了, 什么都抓到手里, 要足了强,到头来, 男人未必领你的情。”   萧夫人心里也有些觉得, 但嘴上不肯认,瞥了一眼许融:“只我听娘的话有什么用,侯爷那边还不知怎么说呢,他先前气成什么样子, 娘也知道, 险些将李院和北院都一把火烧了。”   许融听了, 不觉关切, 连忙问道:“夫人, 那我的嫁妆无恙吧?”   她大部分没来得及带走呢。   萧夫人叫她噎得没好气:“——又不是真烧!”   国朝侯爷在自家纵火, 这得是失心疯了, 真干出来, 萧侯爷的官职未必保得住——小妾“偷人”不过内部丑事,但他要是为此迷了心智,那可就胜任不了本职了。   许融方舒了口气。   萧夫人气不顺, 拿眼剜着她要挖苦,张老夫人及时打断了她:“你看看你,这一把年纪了,还和孩子斗什么气?融丫头这几年不比你艰难,好容易信哥儿争气,她熬出了头,又遇上了这事,可你再看看她,有一点颓丧埋怨谁的样子没有?论心志,你倒该跟她学一学。”   萧夫人不服:“她难什么了?不转眼又抓到那个林定给他们出头了,连娘和父亲也偏着他们。”   张老夫人放下脸:“我要真偏着他们,现在就由着他们敲登闻鼓去,叫天下人都评一评,看看谁丢人,谁没理!”   萧夫人:“……”   有理没理的可能还有个狡辩的余地,但要说丢人,那毫无疑问是萧侯爷。   虽则可能会有腐儒也骂一骂韦氏不贞,但韦氏女流,大不了不出门,家宅里避上个一两年乃至三四年都不成问题。   萧侯爷不行,他必须得出去迎接亲戚、同僚、友人乃至于仇人的唾沫。   “女婿那一关,心里大概是过不去的,”张老夫人缓了口气,“那也不去管他了,只要大家面上糊弄过去就罢了。但依我的意思,孩子们之间没有那么大的仇怨,信哥儿虽不是萧家的人了,终究和伦儿一道长大,他们一文一武,往后若在朝中有个配合,不很好么?如此也显得伦儿大度,又堵了那起小人的嘴,你这做娘的,该先做出个榜样来才是。”   “伦儿有我,又有岳家,哪里就需要那个——”萧夫人看了眼张老夫人的脸色,到底把那不好听的称呼咽了回去,“需要他一个还没进官场的了。”   张老夫人说不动她,也懒得费劲了,只又因此勾起另一桩心事:“对了,伦儿和他媳妇现在怎么样了?还那么淡淡的吗?夫妻总是这个样子,可不是常法。”   她不提还好,这一提,又惹出萧夫人新的抱怨:“可不是吗?伦儿够给她脸面了,她还那副样子,当初我要把大哥儿养在我膝下,也是为了他们夫妻好,免得坏了他们的感情。音娘偏不愿意,百般设法要抱去,好,我也如了她的愿,她倒是高兴些呀,还不高兴!”   张老夫人听得摇头:“是伦儿不对在先。”   再怎么样,弄出庶长子就是他的短处。   不过对常姝音这个外孙媳妇,张老夫人也并不中意,往前追溯,从一开始她就不赞成这门亲:“郑国公府与我们,本都没甚交情,也不知你那时怎么偏就看中了他家。”   若是大姑娘也罢了,却还是个二姑娘。私心里,张老夫人以为嫡长女的教养毕竟不同,有时愈是人家败落了,仅剩的风骨底子反而会加倍呈现在那要撑门户的长子(女)身上。   想着,张老夫人忍不住看了一眼下首始终微笑倾听的许融,譬如这一个,都要出逃了,走前该安排的一丝不乱,连下人都没拉下,导致事情爆开之后,萧侯爷连个出气的人都抓不着,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常姝音则就只学了个面子,知道把庶长子抱去原来没错,却又因此跟萧伦疏远了,难道她往后就靠那庶长子过日子吗?可不是本末倒置。   张老夫人这意思不是第一次表露了,从前她反对萧伦退婚时,就说过,萧夫人本听惯了,但不知为何,她此时微微变色:“——都是过去的事了,音娘早嫁了过来,娘何必再提。”   张老夫人没往心里去,萧夫人听不进她的话才是正常,她就摇摇头,端起茶盅来,浅浅啜了一口。   许融心中动了动。   从前,她一直以为萧家是嫌弃许家败落,但在许多事都已明朗的今天回头去看,郑国公府也许不仅仅是因为门第才入了萧侯爷与萧伦的眼?   郑国公做世子时曾与庆王走得很近。   常二爷现在平凉府为官,可以为常姝音打听到萧珊的身世。   萧夫人从前一样是不知道的,所以理直气壮,事事出在头里,如今知道了,反而无法回答,也听不得——   “老太太,大姑奶奶,不好了,侯爷和定爷打起来了!”   一个丫头急急入门来报。   张老夫人惊了,茶盅中的水都翻了两滴在手上:“什么?女婿不是在和国公爷说话吗?林定怎么去的?又怎么打了起来?”   “是定爷偷偷到了国公爷书房外头,在后窗偷听,侯爷与国公爷说些什么,下人们都遣走了,婢子也不知道,只听说并没有谈上多久,侯爷就拂袖而出,模样盛怒,而定爷脾气更大,拦住他就与他大打出手,且又大骂,听定爷的口声,似乎是侯爷在国公爷面前说了定爷和定爷夫人许多不好听的话——”   丫头一气说到此处,方歇了口气,“国公爷连声喝止,两个人也不听,砸坏了许多东西,动静大了,惹得各处的人都跑去看。国公爷叫婢子来报,请老太太约束内院下人,不要乱行乱动。”   张老夫人沉着脸,将茶盅放到桌面上:“知道了。”   即下出一串命令来,原在屋里伺候的两个大丫头各领命而去。   “我们去看看。”张老夫人站起身来,向萧夫人道。   萧夫人也有些着急,点点头,忙伸手搀扶上她。   许融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张老夫人不知是本来没想撵她,还是忘了,总之,由她跟了。   快行到外院书房时,她们遇上了萧信。   客院本就在外院,张老夫人是主家消息收到得快,不然,只怕还赶不上他。   张老夫人一愣,把拐杖在地上点了点:“信哥儿快回去。”   萧信立住不动。   他不想缩头回避,但眼下张家在为了他的事出面,他也不能不听张老夫人的话。   “玄诚,你回去吧。”许融也觉得叫他面对这种场面太难了,劝他,“我去替你看着,你要知道什么,我回头告诉你。”   萧信望向她,目光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股倔——他不愿意一味躲在别人身后,越是难,他越不愿退。   许融无奈,这时候看出他跟林定是亲父子了,面上冷热两样脾气,骨子里丝毫没差。   “那我们躲远一点看。”她提出了折衷之法,“侯爷应当正在气头上,国公爷都没劝得下来,这时候你能不出面,还是别出面了。”   萧信迟疑一下,这才轻轻点了下头。   张老夫人见他听劝,放了点心,扶着萧夫人匆匆又往前去。   萧夫人倒晃了下神,道:“你——”   但也无暇多说,目光复杂地先走了。   许融陪着萧信,慢一点跟在后面。   走了不多一会儿,书房就到了,没进院门,已能听见里面的动静。   ……说实话,跟许融想象的不太一样。   砰砰的也有,可不如丫头传报的那么吓人,更多的是闷响。   大管家模样的人立在门前,板着脸把试图靠近的下人全部赶开,直到张老夫人要进去,他才躬身让开,再见了后面的许融和萧信,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拦。   许融向他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进去,然后就探着头,从他身侧悄悄地往里面张望。   望见地上许多狼藉,但没望见萧侯爷和林定中的任何一个,许融又努力了一下,倒是瞧见了英国公的半边背影。   英国公独自站立着,并未有拉架的举动,只是抬起一只手来,止住了张老夫人与萧夫人的步子,不叫她们再往里去。   许融把头缩回来,拉一拉萧信,把位置让给他也看看。   真到近前,萧信又迟疑了一下,就在这片刻功夫,萧夫人声音尖利地嚷了出来:“爹,快叫那个林什么的停手啊!他要打死侯爷不成?!”   英国公沉声道:“不会。定儿手下有分寸。”   许融:“……”   对了,林定是才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叛王的头是他亲手割的。   而萧侯爷这个武勋,在京安享富贵权势数十年,如今能不能拉得动弓,都还是个问题。   萧夫人听上去也愣了愣,而后才又叫道:“——那也不能叫他打人!爹,你不是说与侯爷好好谈的吗?”   “他不愿谈。”英国公淡淡道,“我这个做岳父的话他既然不听,那就只有让定儿直接与他说了。”   许融又:“……”   是了,英国公是现役主帅,周身血气同样未散,若打量他和张老夫人一样会那么慢慢地与人讲道理,讲不通就只好罢了,那也不现实。   里面萧侯爷似乎是挨不住打,发出了一声闷哼。   萧信瞳孔缩了一下,旋即他往里走去。   许融忙伸手去拉,却觉他的手心冰凉,不由顿了顿,而萧信已走了进去。   许融忙跟在后,才终于见到内景——就确实是压倒性的战况。   “别打了。”萧信哑声开口,“爹。”   正拎着萧侯爷衣襟又抡起拳头的林定愣住。   “——哦,哦哦!”   好一会后,他失措地把萧侯爷放开,见到萧侯爷衣襟皱乱成一团,居然还下意识地给他抚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呸呸地退后。   “侯爷,你伤着哪儿了?”萧夫人连忙过去。   萧侯爷没有理她,目光冰冷地从林定,萧信,许融面上扫过——到萧信时,尤其又冷了一层,而后一语不发,向外走去。 第100章 论功   “我开始没想揍他, 就想听听他跟义父怎么谈的——”   萧侯爷被气走、萧夫人也随之离开后,林定觑着萧信的脸色,小心向众人辩解, “谁知道他骂我和玉姐不算,还坚持要毁掉小宝的前程,说别妄想会让他去会试, 我一时就没忍住——”   揍了个爽。   英国公摆手止住:“已成定局的事,不必多说了。”   “义父, 要么你老人家别操心了, 我跟他上金銮殿打官司去吧。”林定也不啰嗦了, 道,“大不了我的军功不要了, 给小宝换前程。”   “胡说。”英国公斥他, “你以为圣上是谁,容得你讨价还价,想要什么就是什么?再者,你没个爵位傍身, 这事更难了。”   将萧侯爷打一顿出气是出气, 但要真正解决, 最终大家还是要回到谈判桌上来, 那时, 林定的身份地位就至关要紧了。   “先冷几天吧, 不要管他。”英国公下了决定, “我昨日觐见时候不长, 但听了圣上的口声,对你印象甚佳,兵部的议功也有几分准了。你先不要想那些事, 好好准备准备,等候圣上的召见要紧。”   他定了音,诸人都无意见,当下各自暂且散去。   两三日时光一晃而过,英国公这里既未轻举妄动,萧家那里却也没什么动静,张老夫人不放心,遣人悄悄去问了问萧夫人,得回消息:萧侯爷在养伤。   ……林定下手是有分寸,分寸限在不把他打出重伤而已。   如此张老夫人倒也放心了,看来萧侯爷暂时还腾不出手搞什么事,至于萧夫人口信中的抱怨之意,她听过就罢了。   然而不知该说是林定乌鸦嘴,还是萧侯爷在起初被愤怒冲昏头脑之后,终于恢复了应有的政治智慧,就在要觐见的前一天,他透过萧夫人递过话来:要他放过萧信和韦氏可以,林定要放弃可能到手的封爵。   想封爵难,不想封,太容易了。   觐见时出个错就够了。   “这老王八蛋,果然不是个东西!”林定怒了,当着英国公的面也不顾忌了,直言骂出来,“早知那日多揍他两拳,看他还使不使得动这些坏心思!”   “不能答应他。”沉吟过后,英国公先道,“他可以言而无信,你的爵位失去了就回不来。”   太平年景是武将们的萧条时光,可没有第二个叛王的脑袋让林定割了。   林定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关心则乱,急道:“那小宝怎么办?已经一月下旬了,他耽搁不起。”   会试就在二月,距离开考都不到一个月了。   说是还可以等三年后,但他不甘心叫儿子受这个委屈。   英国公也觉可惜,据他观察萧信的心志,是少有的越挫越勇,大人们在此烦恼不休,他又埋首进书堆里,竟不受影响。   他既然没垮,那这一科的希望就很大,错过了,下一次是什么情形又不知道,何况人生有几个三年。   英国公为此将知道内情的自家人都召集起来,集思广益。   张大爷等人的意见都倾向于不能放弃封爵,太亏了。   哪怕萧侯爷真的践行承诺都亏。   但要怎么破这个局,一时却也想不出来。   林定就更犹豫了,他在战场上智计百出,一刀一个从不手软,眼下却被困了个结实,乃至都垂头丧气起来:“义父,怪不得你说进了京里不能再打打杀杀了,这确实不一样。”   太难了。   他恨不得提刀去将萧侯爷宰了,却又清楚知道不能这么干。   许融微有沉思。   她不太急,因为她还有萧珊这张底牌没打出来。   她在考虑要不要打出来。   如果打出来了,也就等于亮了白刃,要不要在这个阶段亮,是个问题。   “融丫头,我瞧你倒还沉得住气,可是有了什么主意?”张老夫人点了她的名。   许融回神,笑了笑:“老夫人,暂时还没有。”   她决定先不亮,即是底牌,那就该排在最后,算起来,这才是第二个回合,她有预感不会这么利索结束。   不过她有另外想说的话:“国公爷,老夫人,将军,侯爷也知道自己提出的条件很难——或者说不可能被接纳吧?那他为什么还要提呢?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   什么节骨眼。   林定觐见的前夕。   无论答不答应,林定一定会有所反应,可能愤怒,可能举棋不定,可能心烦意乱——   事实上,林定现在已经是兼而有之了。   “如果将军抱着这样的心态去觐见,那侯爷,已经算八成达成了他的愿望。”许融给出结论。   林定生于市井,混迹军中,这份履历注定他礼仪上不会有多好,虽跟着英国公突击练过,但心神散乱之下,还能剩下几分,不好说。   英国公脸色凝重起来。   林定则惊了,爆了粗口:“——个老王八蛋,我以为他只是坏,没想到还这么阴损!”   “你住口。”英国公严厉喝止了他,“你这样子,岂不是正中了他的意?明日到圣上跟前,不留神也带出来了怎么好?”   “义父放心吧,我才不会叫他如愿!”林定磨了磨后槽牙,挤出声来。   他眼神锐如刀锋,但整个人的气质确实沉着了下来,本来生得俊美,看去便如一把名刃,很能撑得住场面。   英国公方满意点了点头:“你有佳儿佳媳,福气还在后面,不要着急。”   将许融与萧信两个小辈一道夸了,于英国公这种等级的长辈来说,是难得之事,但其中也透露出了,如果事有不谐,将要做好误掉这一科的准备。   说完以后,他目视萧信,萧信起身,平静道:“是,晚辈明白。”   这场小会就开到了这里,各人散场回去。   回去的路上,林定不那么多话了,他随便用了饭,就扎进卧房,倒头睡下。   至次日,穿上英国公叫人送来的一套崭新的官服,随英国公一道赶往宫城。   许融也要出门,她要回一趟吉安侯府。   她之前没着急与许家取得联系,是想与萧侯爷谈出点眉目以后,再回去,免得许夫人和许华章跟着悬心,但看这个趋势,只怕没那么容易,那就得知会他们一声了,也免得从他们那边出什么岔子。   禀告过张老夫人后,张老夫人给她拨了车,马车一路顺利地到了吉安侯府。   门房上的小厮见到许融,先意外了一下,而后忙行礼:“大姑奶奶从山西回来了?”   说着话,眼皮忍不住翻起来偷偷瞥她,看来对于这层萧家对外扯的遮羞布不是不疑惑的。   不过这不要紧,到底,还是糊弄住了嘛。   许融点头,往里走,小厮忙飞奔到她前头去报信。   先迎出来的是许华章,他跑得比那小厮还急,差点绊一跤:“——姐姐!”   许融在路上停步,向他笑了笑:“我没事。平安回来了。”   许华章眼圈微红,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就知道姐姐不会有事的!”   将小厮打发开,两人结了伴往里走。   许华章憋不住话,噼里啪啦地开始说起来:“姐姐,我担心死了,他们萧家怎么会这么乱,姐夫——我现在还能叫他姐夫吗?”   许融点头:“叫吧。”   “哦。”许华章应了一声,跟着迫不及待地压低了声音道,“他怎么会不是萧家的血脉呢?!还有,他回来了没有?他怎么不过来?他难道不需要给我们一个交待吗?”   说着,他气愤地挺起了胸膛。   许融不疾不徐地一个个回答他:“就不是,他母亲当年是被强纳进府的。回来了。他要读书,下个月就会试了。”   许华章怒气稍减,转为惊讶:“他还想科考呢?能考吗?”   “在努力,有机会,这科不行,就下一科。”   一路说着话,到了正院,许夫人也迎出来了,她自然不免又发挥了一把哭功,哭完后,才能坐下来谈话。   从许夫人的口中许融知道了,原来自她走后,许家倒是许华章做了主,他听从了许融通过白芙转告给他的话,忍耐着不去跟萧家发生冲突,除了由许夫人出面,跟张老夫人哭了一回以外,没做别的多余的事,因此连许家内部门房上的小厮都只是有疑惑,但并不确实知道发生了什么。   许融听完,赞许点头:“章哥儿,你长大了。”   许华章并不怎么高兴,担忧道:“姐姐,那你怎么办啊。”   “没事。”许融仍淡定,“今日将军——就是二公子的生父进宫叙功去了,若顺利,我们再和侯爷去谈。”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萧侯爷开出那个明摆着要阴人的条件不是坏事,这意味着他恢复了理智。   那他就会明白咬死韦氏与萧信对他除了出气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好处。   许华章和许夫人一起茫然:“什么生父?什么叙功?”   他们连许融回京都不知道,当然更不知道林定的事了,这就轮到许融告诉他们了。   “……就是这样。”她最后道。   许华章和许夫人又一起:“……”   信息量太大,好一会后,头脑相对简单的许夫人先消化了,她大松了口气,喜孜孜地按住了胸口道:“融儿,娘就知道你命不差,我去西山寺给你算了,大师都说你这命格少说是个侯夫人,遇事定能逢凶化吉呢。”   许融:“……”   好吧,这还真是有许夫人特色的爱女之心。   把她当亲娘许融还是没办法的,但当个普通亲戚,好像也不是不行。   “融儿,那你们什么时候能谈妥啊?”许夫人又操心着问她,“你这头心事要是了了,那我就该紧着去办章儿的事了。”   许融看了眼许华章,扬眉:“嗯?”   “就是章儿和罗家那二姑娘么,”许夫人欢欢喜喜地道,“这孩子,本来一跟他提婚事就急,结果你出去这一阵子,他倒好,自己常常跑去找人家二姑娘——”   “我是为了姐姐的事!”许华章辩解着打断她,“姐姐忽然就出事了,我着急,才想找人帮忙。”   但够分量帮这种事的人家太少了,除英国公府之外,许华章就只找得到一个罗家,而且实际能指望的也不是罗家,而是罗家背后的太子。   “我找了罗二姑娘,她人挺好,倒愿意替我向太子殿下带话,但我又怕我乱行动,坏了姐姐的事。”许华章吞吞吐吐地道,“我找了她几回,都没说得出口。”   许融点头。   懂了,找来找去的,事是没办成,姻缘线续起来了。   她没说话,但调侃的眼神仍是让许华章红了脸:“我、我本来没那意思,但——谁知道么。”   许融为他这句话触动,失神了一下。   是啊。   她本来也没那意思。   但——谁知道么。   **   因为不慎扎到自己的心,许融就也不想取笑纨绔弟弟了,接下来,他们又叙了些别况,又把白芙等丫头叫来,主仆乱局之后重逢,自有一番喜泪。   许融最后告辞时,白芙想跟着走:“奶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跟去伺候奶奶罢。”   许融摇头:“先不用,老夫人拨了人来,我在张家也安全,等局面定下了,你们再回来不迟。”   她独自回了英国公府。   一进门,就闻听了一则喜讯:安南一战论功行赏,林定以首功封永靖侯,圣旨已出,配套宅第正由礼部勘选,不日将赐下。 第101章 侯爷求仁得仁   许融一路往里走, 张家上下喜气洋洋,已经开始张罗起摆宴了。   倒不是为林定封侯,没那么快, 而是英国公正式收林定为义子的贺亲宴,这宴一摆,公告京中, 从此义父子关系就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的了。   至于封侯宴,那是林定得着府邸并安宅之后的事了, 他这一步迈上来, 各色宴席都将源源不断, 得有好一阵子才能消停下来。   英国公带着林定才从宫里退出来,正在花厅里暂歇, 张家的男人们都赶了去, 听他说觐见时的情形。   许融到时,英国公正坐上首,以他的城府,也不免喜气盈于眉梢:“——原来兵部议的意思是在伯爵与侯爵之间, 定儿争气, 在圣上跟前应对进退, 无不得宜, 又对安南诸郡县了若指掌, 对答如流, 圣上龙心大悦, 即命封侯。”   兵部议出来两可结果, 是为给圣上留出一点自由选择的空间,而从这个最终选择的结果来看,显然, 萧侯爷的攻心计失败了。   “都是义父一路提拔栽培,孩儿不敢叫义父失望。”林定站起来,恭敬地向英国公施了一礼。   英国公见他知恩,十分欣慰,捋着胡须,连连道:“坐下吧,一家人,不必说这些了。”   林定方坐下,只是屁股刚挨上椅面,他又恨恨地补了一句:“我也不会叫萧原宏如意的。”   许融刚摸到萧信身边站好,闻言:“……”   好嘛,看来萧侯爷的计策不但没奏效,还起了助攻的反效果。   要不是他把林定的斗志完全激起来,林定说不定还发挥不到那么好。   圣旨都下了,英国公也不那么约束林定的言行了,当没听见,转而向张大爷和张二爷道:“定儿乍封侯爵,许多规矩仪制上的事只怕还不熟悉,你们做义兄的,多帮衬着他些。”   张大爷欠身答应:“儿子知道。明日儿子就去礼部,帮义弟挑一挑府邸。”   能做侯门的宅子说是都差不多,可地段、新旧都是有讲究的,有没有懂行又说得上话的人往里走一走关系,很重要。   林定又站起来谢了两位义兄,不过他眼下对宅子不那么关切,急道:“义父,那宝儿的事——?”   “稍安勿躁。”英国公微微摇头,“眼下着急的,不只是你了。”   萧侯爷的先手第一招不可谓不老辣,但既然被破,落入被动的就变成他了。   林定心神又乱,听不太明白:“义父的意思是?”   “我先前说,最坏,就叫信哥儿误了这一科。”英国公沉着道,“那么,不如试一试破釜沉舟。”   萧信真错过了今科,损失的只有他吗?   不,还有萧侯爷。   林定这一方所以束手束脚,最大原因是有会试这道要命的期限,但若这道期限消失呢?   萧信固然损失三年,而萧侯爷,也将失去他最大的筹码。   他在会试前能得到的价码,跟会试后绝不一样。   林定本善用计,英国公以军事术语一比,他立即反应了过来:“不错!”   接下来,英国公府按计划摆宴,广撒请帖,又开祠堂,林定虽以外姓入张家,不好在族谱上落名,但也需禀告祖宗,每一样仪式,都走得严整规矩。   会试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英国公府每日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的,竟好似没有萧信这回事了。   而英国公料得不错,当一方不急,另一方就该急起来了。   赶在一月底,萧侯爷亲自上门,递来了第二波条件。   ——对,是波,不是个。   这波条件里,第一条,要求将韦氏以病故为由送出京去。   这一次的谈判里,当事双方都在场,由英国公居中压阵,坐在另一边的林定当即要暴起,旁边的张二爷及时将他压住——打一架还罢了,互相都出出气,萧侯爷输了算他技不如人,但再打,就没法谈了。   萧侯爷目光如冰锥般钉过去:“贱人污我门楣,看在岳父出面的份上,我已经容了她活命,若连叫她离京也不愿意,那不必谈了。”   英国公有所沉吟,以他男人的立场,萧侯爷开出这个条件来,不能说没道理,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   但见林定听不进去,他便将谈判暂缓,叫他出门相劝。   “信哥儿有前程,走不得,韦氏没有这个顾虑,且,当初毕竟也有她的一份欺瞒在内。”   “玉姐是为了我。”林定不肯松口,“叫他开别的条件,要钱要多少都行,叫玉姐离了我不行。”   问题萧侯爷不缺钱。   英国公说不通他,又不能耽搁太久,考虑片刻后,转而叫人传话去客院。   韦氏闻听这个条件愣了一会,然后慢慢点头:“好,我愿意,只要他别为难小宝,我走。”   “我不同意。”   萧信站了起来,面似结冰,往外走。   韦氏忙追着他:“你做什么去?”   “我去告诉他,要我拿母亲换前程,这前程我不要了。”   “二郎、小宝,你等等!”   韦氏一路追着,无奈萧信行步如风,她始终差着一点追不上,急了拉一起追出来的许融:“你快劝劝他。”   许融脚下不停,摇头:“劝不了。”   这个条件看似比第一次开出的好一些,以至于连英国公都认为可以接受——否则他不会传话进来,但不论林定还是萧信,他们倘若答应,那成什么人了?   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付出最多的是韦氏,如今终于熬出了头,夫婿儿子的荣光她却不能同享,要以死遁独自承担最大代价,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三人一路赶到前院书房,守门小厮犹豫而未拦,萧信也不理他们,径自而入,向英国公躬身一礼后,即转身向萧侯爷道:“我娘不会走,侯爷不用拿我来拿捏我娘,今科我不考了便是。侯爷还有恨,只管冲着我来。”   萧侯爷:“……”   这是事发之后,他与萧信的第一次直面。   “你——”他好一会,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你好!”   萧信撑不住,微微低下了头。   他与萧侯爷之间的父子情分再薄,再弱,萧侯爷毕竟也顶了他父亲的名分二十年,真到了这个关头,心理上这关不是那么容易过的。   “你们先回去。”英国公皱了皱眉,他没想到传话传出这个结果来了,发话安抚道,“此事正商量着,还未必准。”   但萧侯爷一眼又看见了在门边踟蹰的韦氏,这一下眼中如扎进了一颗钉子,怒道:“有什么不准?岳父,你府中出这种贱人,混淆血脉,难道你不处置吗?!”   英国公静了一下,没有应答。   林定顶回去:“你逼良为妾,你才贱人!”   萧侯爷冷笑:“我抬韦氏进门,有她父母同意,我逼什么了?分明是韦氏欺瞒于我,不贞在先。”   “玉姐是不愿意的!”   萧侯爷鄙夷:“婚姻之事,本应依从父母之命。”   林定急了,跳起来又要揍他,张二爷忙再度把他按住,两人正纠缠间,韦氏鼓足勇气,上前一步:“二郎的事,是我对不起侯爷,我愿依从侯爷的要求——”   “太太。”许融打断了她。   韦氏入英国公府后,林定既以妻子视她,拨来伺候的下人们自然以正房太太称之,许融就便也跟着改了口。   许融打断她以后,随之迈过门槛,从容踏入,至正中,向萧侯爷福身笑道:“侯爷所言不错,婚姻之事,确该由父母做主。我只有一问请教侯爷,侯爷在纳我们太太之前,是知道她已经定亲,并对未婚夫一往情深的吧?”   萧侯爷漠然道:“那又如何?”   韦氏的意愿算得什么,他心中,只有自己的欲望。   许融点头:“侯爷承认知情就好。那么,您纳了一个心中只有未婚夫的女子,结果得到了一个心中果然只有未婚夫的女子,这买卖岂非公平合理,童叟无欺吗?”   “……”萧侯爷气怔了片刻,而后怒道,“你!”   屋里全是武将,许融人身很有保障,才不怕他,笑道:“侯爷何必生气,侯爷求仁得仁啊。”   “噗。”   张二爷漏了一声笑,笑完赶紧把脸板住。   英国公面色有所变化,抬手似想阻止,终究又慢慢放了下去。   他察觉出来了,就这两句话之间,己方与萧侯爷之间的“势”不一样了。   谈判,气势是很重要的,开头就被对方压住,等于先输一半。   实际上,许融出头正是为此,她发现了,不论是韦氏与萧信本人,还是英国公,在萧信的出身上始终对萧侯爷有一点理亏感,这不怪他们,是时代带来的局限性。   许融没有,她看萧侯爷,始终只有两个字:活该。   扩展一下八个字:求仁得仁,求绿得绿。   所以她继续说:“或者,侯爷认为太太就是不符合您的要求,也可以,侯爷当初花钱将太太当做一个无权自主的物件买了回去,那现在您发现上当了,受骗了,应该去找卖给您物件的人讨还公道才对,您和一个物件说得着什么呢?”   谁卖的韦氏,韦家父母。   韦家父母现在哪里,地底下。   萧侯爷脸色气得紫涨:“你,强词夺理,不可理喻!”   许融不认同:“我正跟侯爷讲理,我哪句不对?请侯爷教我。”   萧侯爷于盛怒之中,难得想得出话来:“韦氏哪里没有欺瞒我?她若早告知我已经失贞且怀了野种,我绝不要她!”   许融摇头笑了:“侯爷,你当自己是谁?你不过是一个闯进太太家里的陌生人,她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么隐私的事情啊?”   她讽刺意味毫不掩饰,萧侯爷又气了个不轻,但居然无话可答,因为分辩起来,理是这个理,没错。   许融接着道:“何况,太太说了,就一定拦得住侯爷吗?她说了不愿意,侯爷听了吗?说了有未婚夫,侯爷退了吗?请问侯爷,究竟把太太当做什么?如果当她是一个物件,一个可买卖的商品,那不该寻她算账,如果侯爷当她是一个人,有血有肉,那不该不顾她身为人的意愿。”   “呜。”   是韦氏抓着门边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许融的话还没有完,“而且,侯爷想过她因此失去您这个金龟婿,会招致父母怎样的惩戒吗?”这个问题,许融不需要他回答,笃定自答,“侯爷没有想过,尽管是侯爷无端闯入引来的风暴,但这跟侯爷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侯爷脸色铁青,但没反驳,因为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他也不惮于将这一点表现出来。   直到许融又是一笑:“那么,侯爷的门楣,太太又为什么要顾虑,跟太太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萧侯爷怒而起身。   许融不停,只管说自己的:“侯爷口口声声说太太不贞,不过是站在侯爷自己偏颇的立场。于事实上,太太为未婚夫忍辱负重,保下子嗣,该是贞烈双全才对。倒是侯爷——”   她的语速终于慢了下来,缓缓道,“您是十成的加害者,现在却责怪受害者的成色只有九成五,不够完美,没有完全承受来自您权势的践踏,是这样吧?”   “……”正听得入神的林定抽了口气,扭头道,“我又没要动手了,你还掐我干嘛?”   张二爷往他挨近了点,小声道:“我是想问你,你这个儿媳妇有妹妹没有?我那个小儿子,你见过的,也不小了。”   林定沉默片刻,道:“……不知道。” 第102章 谈判   萧侯爷跌坐回了椅子里。   他其实是想要拂袖而去的, 但被许融冒犯过了头,气懵住了,居然走不出去。   英国公瞧着他的脸色, 干咳了一声,打圆场道:“信哥儿媳妇说话太直了些。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原宏, 此事打一开始,是你做得不对。”   萧侯爷鼻翼翕动了一下, 这一点, 他已不能不承认, 即便他狡辩,那也没有用处。   没有任何人会再认同他。   而且, 发话的是英国公, 他的岳丈,又是朝中勋贵第一把交椅,他不能不忍让三分,便从牙缝中挤出声来:“——那以岳父之见, 该怎么办?”   “不如, 你们各退一步。”英国公和缓道, “叫韦氏死遁, 让她从此夫妻母子俱分离, 太过了, 不至于此。但你的颜面, 也需顾及, 那就折衷一下,待永靖侯府落成后,叫她在府中称病几年, 不要会客罢。”   林定皱紧了眉头,但他看向英国公,英国公眼神严厉地看回来,他在椅中不甘心地挪动了一下,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巴。   算了,他也要给英国公面子,这个条件勉强还可以接受。   萧侯爷也沉默,好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林定憋不住了:“你到底同不同意?男人大丈夫,痛快点,给个准话,我告你啊,你不同意也行,正好我们再理论理论!”   出乎众人意料地,萧侯爷没有反驳他,而是终于道:“好,这第一个条件,我便听从岳父所言。”   英国公的面色有片刻舒缓,旋即又转为了庄重——他听出来萧侯爷的言下之意了,说完了第一个,还有第二个。   而第一个条件他被按头让了步,第二个,还有没有这么便宜就难说了。   “我的第二个条件——”萧侯爷果然开了口,但他不是对着英国公,也不是对着林定,甚至也不是对着韦氏萧信,而是将森然的目光对准了许融,道,“我有一女,正在嫁龄,德容俱佳,只是身子弱了一些,我不舍得将她随便许人,挑婿到如今,未逢着合适人选。”   许融心中跳了一下。   这个人选,萧侯爷本来是择定了的,但如今他当然不可能再提,那也太自取其辱;而同时,人选没了,这桩事还在,他选择在这个场合,这个当口,冲着她说出来——   “许氏,你有一弟,恰恰也未成婚,”萧侯爷不再掩饰,图穷匕见,“珊儿配他,正是天作姻缘。”   萧信倏然看过去。   萧珊根本不是萧侯爷亲骨肉——她生父还不知是谁,此事外人不知,萧侯爷自己深知,从前阮姨娘提过一回,他都回绝了,如今怎又说得出来与许华章般配!   他即要出言,许融抬手将他一拦。   这番话,其实不新鲜了,不过那时萧侯爷怕将萧珊与萧家姻亲继续捆绑在一块儿,又因萧信已崭露头角,只怕萧侯爷也有一点不舍得累及萧信。   如今,这两个顾虑都不存在了。   萧信既不是萧家的种,他出不出息,也和萧家没关系了。   许融想着,一时没回话,萧侯爷以目光进逼:“许氏,你为他们张目不遗余力,那现在,叫你为他们做这一点事想必也不难吧?”   做,就得认下这门隐患重重的婚事;   不做,那她先前那番陈词,再慷慨也不过是空口说漂亮话罢了。   许融得承认,萧侯爷这侯爵还真不是白当的。   但——   巧了么不是。   萧侯爷是现了匕,可她也不是空手。   呵,白刃对白刃。   许融垂下眼帘,声线变得柔和,似乎怯懦逃避:“章哥儿已经有了心仪的姑娘,只待我回来,我娘放了心,就要去人家提亲了。”   萧侯爷冷笑:“哦?就有这么巧?”   许融点头:“是真的。而且章哥儿性子跳脱,只怕与大姑娘并不合适。”   “难为你想得出这诸多借口。”萧侯爷笑意转为讽刺,“许氏,你果然是伶牙俐齿,惯能指黑为白。”   这是倒回去拆解推翻她先前的所有指控。   许融捏住了帕子,她好像不服气,又好像当着众人下不来台,忽然抬头,看向萧侯爷道:“是侯爷在为难我。就算我答应了侯爷,难道侯爷就不会提出新的条件再来为难人吗?”   萧侯爷笃定这局不输,道:“你不必胡缠,就这两个条件,你明说,应还是不应。”   “那好,我愿意应。”   许融干脆道,然后,在萧侯爷总算露出一点遂心表情时,她也笑了,补上了后半句,“但侯爷才说,您有‘一女’——您真的有一女,可以嫁给章哥儿吗?”   萧侯爷:“……”   他表情僵住,猛地看向萧信:“你竟告诉了她!”   许融倒意外了一下,她才知道萧侯爷原来不知她早已知道萧珊的身世,就不说萧信了,她跑路前,明明与萧珊本人都有过一番谈话,看来萧珊大概因恐惧,不想碰触她“父不详”的那一块伤疤,竟至今未告诉给萧侯爷。   萧信回视萧侯爷,他的头抬了起来,背脊也直了起来,整个人冷而坦荡:“是。”   实际上许融在他说之前已经知道了,但他不打算跟萧侯爷分辩那么多。   就是他告诉的,他认。   萧侯爷才消下去的气又上来了,伸手指他:“我明明嘱咐了你,你竟然不听!”   张二爷听得稀里糊涂,但忍不住要插话:“妹夫,算了吧,这怪不得信哥儿,你还真指望一个被窝里能瞒住事啊。”   萧侯爷青着脸:“……”   他就瞒住了。   把萧夫人瞒了好多年。   他以己度人,才没想到萧信会说。   “果然是靠不住的——”   他难听的话就要脱口而出,许融打断了他,道:“侯爷,这个条件我答应了,是您不能履约,您还说了没有新的条件,那么,我们就算达成共识了?”   岂有这么便宜!   萧侯爷没将这句话说出口,但他的眼神明白透露出了这个信息。   只是他没想到会被许融以这个角度破局,当着英国公等人的面,话又必得斟酌,一时就未有言语。   英国公居于上首,却早听出了蹊跷,他将底下诸人脸色看过,终于出声询问:原宏,这是什么意思?”   萧侯爷按捺着焦虑:“没什么,是许氏胡言乱语。”   ——但你之前的表现可不像啊?   连张二爷也盯着他看。   萧侯爷撑了一刻,知道混不过去,索性强硬道:“珊儿原是我受人所托认下来的,由我一手教养,与亲女一般无二,就算作我的亲女,也无不可。”   张二爷张大了嘴巴:“——啊。”   他无意义地惊叹了一声。   以英国公的城府,也:“……”   好一会后,他沉声道:“映玉知不知道此事?”   萧侯爷含糊道:“如今知道了。”   至于从前,那当然是不知道的,不然当初不会为阮姨娘的进门闹那么厉害。   砰。   是英国公忍不住心中郁怒,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   “你受谁所托?”张二爷回过神来,替他发问。   “一个故人罢了。”萧侯爷愈加含糊,“他出了事,不好照管阮氏,才将阮氏托付给了我。”   张二爷听他还隐瞒,直接掉头问许融:“是谁?”   萧侯爷面色微变,但又渐渐平静下来,个中真正的内情,他可没有告诉萧信,他们也不过知道这么多罢了。   却见许融向他笑了一笑:“这要看侯爷。”   萧侯爷狐疑,惜字如金地道:“嗯?”   “侯爷若是觉得我们已做到了侯爷所要求的,那我就不知道;若是觉得还没有,”许融弯一弯唇角,“那我努力想一想,说不定就知道了。”   “故弄玄虚!”萧侯爷一怒,斥道。   他不信她知道。   许融但笑不语。   萧侯爷不悦地将眼神移开,他很不想再搭理许融,可是越不看她,倒是越想起先前的交锋来,这个前儿媳固然很没妇道,但萧侯爷也不能不承认她的口齿能力,也许——   “侯爷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许融主动问他。   她一开口,萧侯爷忍不住就看回来,冷道:“什么?”   许融扶住了额头:“其实,倒不是我存心去想的,就是这趟出门,不知是跑远了路,还是受的惊吓太多,我这里总是隐隐作痛,脑子里,也总是闪现些莫名的话语,又是什么姨娘,又是什么把柄,我要再往深了想,就痛得更加厉害。”   她抬眼,眼中光泽似乎为难,唇边笑意却是一闪,“我就不敢想了,也不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要是忍了疼痛,努力地想一想,说不定,就能想明白了。”   “……”   萧侯爷的脸色像一个要变不变、要僵不僵的面具。   张二爷一头雾水:“——这是什么哑谜?”   可是他也看得出来,这个他听不懂的哑谜,将萧侯爷拿捏住了。   **   谈判散场。   萧侯爷走了——带着他唯一谈成的一个条件。   他步子迈得大而沉,看上去恨不得将地砖踏碎,是一点风度也掩饰不住了。   张二爷偕着林定跟在他后面,虽然他还有不明之处,但见萧侯爷落败,他心情就好,向林定道:“他还有脸生气,大妹妹嫁了他,才算是倒霉呢,总算也叫他吃一回亏——”   再后面,是许融和萧信也跟着出来,萧信声音清冷:“你头疼,怎么不告诉我。”   许融笑了一声:“我哄他的呀。你什么时候见我疼过了,怎么你也信了?”   萧信:“……”   张二爷:“……”   林定没想那么多,听着后面对答,倒想起了另一事,转头问许融:“对了,信哥儿媳妇,你有妹妹没有——唔唔?”   后半截是因为忽然被张二爷快步往前拖走了。   轮到许融茫然:“没有?”   张二爷在前方果断道:“别问了,打扰了,我家那个傻儿子,不配。” 第103章 原来你们都是假的。……   后来, 英国公又将许融与萧信找过去了一趟,询问关于萧珊的生父事宜。   许融料到有此遭,考虑过后, 选择回答不确知,让英国公去询问萧夫人。   这事要紧,不是她不想告诉英国公, 但正因太要紧了,她不能轻易出口——其一她没有证据, 所知不过拼凑出的猜测, 其二, 她怼萧侯爷已经怼得足够,不宜再进一步。   这个秘密英国公府应当知道, 但不能从她的口中。   那样等于她独自挺身拉满了萧侯爷的仇恨, 就算她还可以扛一扛,但是,何必呢。   也该分一些给别人。   已经知情的萧夫人就是个好人选。   至于萧夫人如果选择跟萧侯爷同一阵线,隐瞒不说, 那暂时就不是许融管得着的事了。   她很忙, 当下比较关心另外两件事:第一自然是萧信的认祖归宗, 第二, 则是她的嫁妆。   这两件事最好同时操办, 免得过后再去跟长兴侯府对阵一波。   许融为此去探了张老夫人的口风, 张老夫人对此毫无留难, 斩钉截铁地叫她放心:“这岂有不给你的, 又不是那等破落户人家,怎么可能贪媳妇的嫁妆?”   那不要说面子,是连里子也倒了。   “不过, 融丫头,我听国公爷说,女婿那边已经松了口,但怎么使个法子叫大面上过得去,不要走了褶,你可有主意么?”   许融不以为这是个问题,一笑:“老夫人,这不用我出主意,正有现成的例子摆着。”   什么例子,阮姨娘和萧珊。   既然萧侯爷在纳阮姨娘之前就知道了她怀有别人的孩子,为什么不能知道韦氏的呢?   移花接木比照办理嘛。   张老夫人听了,若有所悟。   转天,萧夫人被英国公叫了回来,得知是要询问萧珊的底细,萧夫人犹犹豫豫,顾左右而言他:“——爹,一点小事,不值得你老人家操心,找个人家早日将她打发了也就了了。”   说实话,她倒不是有心想瞒英国公,实在是她来之前,萧侯爷料着英国公必然要询此事,事先嘱咐了她:“岳父为人中正,恐怕节外生枝,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萧夫人不服:“父亲又不会害我,就说了,又怎么样。”   萧侯爷心情本来不佳,就沉了脸。   萧夫人揣摩着他的心思,哼笑:“这会子嫌脸上过不去了,当初为什么叫那贱人迷得什么都不顾呢。”   萧侯爷不知是理亏,还是怎样,哑口无言,好一会后才道:“你也知道是当初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真只是当初?”萧夫人话语里又不觉泛了酸意,“我看侯爷,对仪哥儿不也一般用心,替他找先生催他用功,好生一个慈父。”   “他是幼子,不从读书上赚前程又能怎么样?”萧侯爷皱了眉,“爵位又没他的份,他以后若没个出息,不倒要给伦儿添麻烦。”   萧夫人愣了下,她从没听见萧侯爷说这样的话,这么一看,倒是萧伦作为长子地位毫无动摇又得萧侯爷看重了。   多少年来,她头一回面对萧侯爷觉得心里妥帖,反应回娘家来,就是对英国公的敷衍了。   英国公定定看了她半刻,萧夫人心下发虚,眼神往下飘。   英国公长叹一声:“好,你既然全然把自己当作了萧家的人,那往后就好自为之罢。”   说罢挥手叫萧夫人去后院见张老夫人。   萧夫人才受了英国公那样的话,心里有些恍惚,再听了张老夫人转述的关于许融的要求和主意,虽不自在,也鼓不起劲反驳,只好不大高兴地道:“知道了!她倒色色想得周全,一点儿亏也不吃。”   张老夫人摇头:“这样的周全媳妇,是你自己走了眼不要了的,如今又来说人做什么?何况,这也是最好的两全法子了,不然,你倒出个主意,怎么把你那侯爷的脸面遮过去。”   萧夫人想不出来,就无可辩驳,又干坐一会,不情不愿地回去了。   **   春花初绽二月初,要说这阵子谁在京中的风头最劲,那毫无疑问是新鲜出炉的永靖侯林定了。   一步登天封了侯、为自家攒下百年基业不算,还认了英国公这样的老牌勋爵为义父,认亲宴摆了没几天,那股子喜气还没散尽,又出来了大新文!   这位把光棍打到三十好几快四十的新晋侯爷,本已成了不少人家眼中的香馍馍,认亲宴时就有人想探口风——这业都立了,还不该成婚么?想替他来个双喜临门。   当时虽被回绝,但那是人多忙碌,不好深谈,过后就有不死心的仍想上门来,或为做媒,或为自荐,跃跃欲试。   哪知道,还没来得及动真格,先一步爆开了,这位永靖侯原来早已有妻有子,只因少年贫困又从军,被迫分离二十载!   “长兴侯原来那般仁义吗?知道了林夫人怀有林侯爷的子嗣,怕她受嫌贫爱富的娘家迫害,又敬她守贞的品格,竟还是将她纳进了门,又允她生下子嗣。”   “不止,还将那子嗣教养得极好,年前才中了解元,马上就是会试了,说不定还能再中个状元呢!”   “这也真是老天保佑,就有这么巧的事,长兴侯是英国公的女婿,认亲宴上,听林侯爷拒绝了好些人家给他提的亲事,说是早有妻子,只是被岳家分离。长兴侯听着熟悉,就和他叙起来,谁知越叙越巧,竟正正地对上了——”   “那如今怎么着了?”这是路过的消息还不太灵通的路人好奇发问。   “有国公爷出面见证,自然是将林夫人和林公子都还给林侯爷了!”闲汉口沫横飞,“林侯爷感激得不得了呢,难得他也深情,这么多年都没再娶,若不然,林夫人就算回去,倒不好办了。”   “什么不好办,这样忠贞不二的女子,又是原配,自然该让她居正妻之位,”另一个有理有据地接话,“那后来的做妾就是了。”   “哇,那林公子岂不是一下子也变成了世子?他还用去考试么?”   “这——这倒也是,搁我,现成有了几辈子的富贵,我肯定不去了。”   “那是你,你知道人家怎么想的,说不定人家就愿意去。”   ……   流言像飞花,七分真三分假,飞了个满城都是。   就在这喧闹声中,许融与萧信在张二爷的亲自陪同下,回了一趟长兴侯府。   拜别萧侯爷萧夫人兼收她的嫁妆。   与外人传说的不同,整个过程很静默,长兴侯府的下人们都不敢吱声,只是躲在各个角落里偷看。   别人不知道韦氏和萧信在府里时过的什么日子,自家人还不知道吗?   萧侯爷是不是有那种替别人养儿子的雅量,下人们也心知肚明。   更别提当初许融和萧信韦氏从府里失踪得多蹊跷了,而这一下子回来,竟比走得更蹊跷……   总之,问题太多了。   萧侯爷露了短暂的一面,在萧信向他磕头拜别的时候。   随后即以身体不适离开了正堂。   下人们都看得出他的脸色有多难看及忍耐,当然,这不要紧,传出去的时候,就会变成他是因为不忍承受这离别的伤痛。   这座侯府中,一床锦被盖过的泥泞过去不只这一桩,未来,似乎也不会止于这一桩。   萧夫人也没怎么露面,不过比萧侯爷好一点的是,她指了常姝音去陪同许融收拾他们在府中居住时所用的物事。   这物事除了萧信的一些书之外,也就是许融的嫁妆了,没来的韦氏根本没攒下什么东西,就那两三样,不要也罢。   来之前,韦氏自己也告诉了他们,不想要。   许融一行人就直接来到了北院。   门上挂着一把铁锁,常姝音身边的丫头取了钥匙。   门开了,内里景物一眼看尽,陌生又熟悉——熟悉自然是因为住了这么久,陌生则是他们走了至今快四个月,院子没人打理,已有了些落索之态。   待进到屋里,就发现家什也很杂乱,被人翻动过。   不用问,必然是萧侯爷或者萧夫人来翻的,或是想找到萧信身世的佐证,又或是想找到他们行踪上的线索。   不过,翻倒在堂屋当地的桌子就应该不是了,从这情景只能想到萧侯爷当时的暴怒。   “奶奶,里面灰尘大,您别进去了。”常姝音的丫头劝阻她。   “奶奶,我们进去收拾就好了,您在外面等着。”白芙也道。   许融要来收嫁妆,当然不会一个人来,她回去吉安侯府把自己的陪嫁要了回来,英国公府也派了些人手来襄助。   许融点头:“嗯。”   张二爷在一旁和萧信说话:“你从前就住这?妹夫也够亏待你的。”   常姝音则走到了许融身边。   她们一路过来时,都没有说话。   许融是没什么跟她说的,她看得出来常姝音的精气神似乎又差了一截,但,她不太关心。   “你知道吗?”常姝音苍白着脸色,忽然开了口,“如果不是你,我原来不会过得这么差的。”   这就倒打一耙了。   许融失笑转头:“大奶奶,贼喊捉贼?”   常姝音摇头:“这个大奶奶是我抢了你的,但你从来没叫过我大嫂,我以前以为,你是不甘心。”   许融怔了一下,她没想到常姝音会注意到这个。   “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从来没放在过眼里吧。”   许融未动,在心里摇了头。   都不是。   她不过是觉得,她穿了原主的壳子,如果用她的身体去叫常姝音“大嫂”,那个少女泉下有知,会很不开心吧。   至于她自己,她无所谓,喊许夫人“娘”都照喊,又怎么会介意常姝音。   常姝音以为她默认,轻笑了一下,笑意苦涩:“你也不怕太太,侯爷,他们是我头上的天,可是从来为难不到你。”   许融谦虚了一下:“——哪里,我也受了太太的气的。”   “你说太太逼着你嫁给二公子吗?”常姝音笑意更涩,“可是二公子对你多好啊,他从没多看别的丫头一眼,你永远尝不到我的滋味。”   萧夫人是很坏的婆婆吗?其实不是,多少人家的婆婆差不多都是这个样,不然怎么会有媳妇熬成婆的话。   萧侯爷是很坏的公公吗?也不是,他都不管内务。   以及——萧伦是很坏的夫婿吗?   更不是,他不过之桃一个外室,虽不慎弄出了子嗣,可也愿意打掉,没打成,她去和萧夫人打擂台,硬是把大哥儿抱了过来,他也没说什么。   她多少姐妹嫁的夫婿,未必及得上萧伦。   她本来不会这么不知足。   但是人啊,就怕对比。   一比,就比得不甘、比得煎熬起来。   许融终于领会到了她的意思,沉默了片刻,道:“大奶奶,你想太多了,我的烦恼,你不知道。”   常姝音笑了笑——这一回她的笑意里,去了苦涩,而变得有些奇异,道:“你是说这个吗?”   她指尖一动,忽然从袖中捻出一张纸来。   许融瞅着那纸的模样无端有点熟悉——可天底下的纸大差不差,这张一看也没什么特别,就是她日常用的宣纸,那她这种熟悉感是打哪儿来的?   许融:“——!”   不知道哪来一道灵光劈过,她想起来了!   那是她和萧信婚前定的契约,一式两份,她的一份一直跟她压箱底的银票放一块儿,跑路的时候,她随手全部带走了,但萧信那一份在他自己手里,她既不知道他放在哪里,要命关头,也根本没想起来这一茬。   没想到居然到了常姝音手里。   “当初你们走了,侯爷和太太不好惊动别人,叫上我和世子一起过来查看。”常姝音解释,“我从二公子的书里翻到了。”   但是她没有交出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   “原来你们都是假的。”常姝音好像是感叹,又好像是释然地道。   许融陪笑:“对,假的假的,你给我吧。”   她伸手想拿,谁知常姝音往后一退,退到了萧信与张二爷的身边。   她们女人间说话,张二爷与萧信本来都没要听,见她忽然靠近,才转头看过来。   常姝音伸手道:“二公子——不,林公子,你落下的东西。”   萧信垂眼,接过来。   纸张是叠起来的,所以许融一下才没认出来,张二爷好奇地伸头就他手里看了一看,问道:“什么?怎么还分外给你?”   萧信揣进袖子里,面色平静:“没什么。”   他不想说,张二爷也就不问了。   许融忍不住小心地看了看他,他这是认出来了,还是没认出来?   看不出来,她也不好一直看,其实这阵子,她和萧信之间有事时还如常商量,但没事时,就总有点淡淡的。   她捉摸不透萧信是怎么了,也不敢多琢磨——她自己还心神不定呢,只好收回目光,又与常姝音对上。   常姝音向她微笑了一下。   这样的东西,还给萧信,比给萧夫人有用多了。   她实在是很想看一看,后续会怎么样。   ***   许融的嫁妆收拾了大半天,像来时一样,一抬一抬地往外出,到天将日暮时,才终于收拾好了,他们跟在最后一抬往外走。   出府门,长兴侯府的匾额在落日中仍旧威严生辉。   萧信最后看了一眼,转过头去,大步前行。   从今日起,他就不再是萧信了。   过往的一切,都留在了这里。 第104章 会试   许融的嫁妆太多, 不便拉去英国公府,直接拉到了永靖侯府。   在张二爷的帮助下,林定的宅子已经定了, 同在西城,原是一位老尚书的赐宅,尚书到了致仕年纪, 告老还乡,宅院就还给了朝廷。   地段、建筑都没得挑, 只是里面空荡荡的, 既没多少摆设, 也没下仆,都需要往里现填。   好处是空屋子多的是, 许融随便在外院找了个空院落, 作为嫁妆的暂时存放地。   而后她就投入了繁忙的家务之中。   偌大一所宅院,秉持着新人新气象的基本原则,要粉刷,要按照侯府规制适当改建, 要修补一些因空置造成的损败之处, 再要采买各色家具器皿, 大至箱柜桌椅, 小至一个茶盅一盏灯烛……   她倒是也有人襄助, 林定管出钱, 韦氏管跟在她身边说“好”。   许融真是忙了个没脾气。   不过, 有句话是古今皆通:有钱好办事。林定在安南攒下的家底已经抵京, 拉进了府,暂时也找了个空院落存放,由他的几个亲兵看守——大军已经犒赏完各自归位了, 这几个亲兵不是军籍,实际上相当于林定收的家丁,内中不只有身强力壮的,也有年老或残疾的,后者不能再给朝廷卖命,又没家人可投奔,到林定这里,相当于是养老了。   他们上战场不够,看个家护个院绰绰有余,因感激林定,又格外忠心耿耿,如此倒算省了许融一件心事,以她的见识,也没想到林定说安南的钱好赚是这么个好赚法——比如单宝石一样,不是论盒,都是论箱装的。   “信哥儿媳妇,你随便花罢,花不够了再跟我说一声就是了,这劳什子可别拿给我了,我又看不懂,再说,我也忙着呢。”   在许融捧着账本打算去跟林定汇报一下阶段性花费的时候,林定如是说。   他也没扯谎,他确实忙,忙什么呢——忙着布置给韦氏的花园。   家务里他就管这一件,除掉府外应酬,在家时的一点时光就都扑在了划做花园的那块地上,倒是认真勤恳,还自己上手挖了两个树坑,拉韦氏去看,兴头得不得了。   许融……许融能怎么办,只好掉头花钱去。   银钱水一样从她手里流出去,换来日益成型的府邸。   她偶尔也恍惚,怎么她就把这么大事揽在手里了呢,她真没想干的,可她不干,实在是没人干,指望林定这个家主,只怕等萧信——不对,林信会试完了,他还跟那花园较劲呢。   “——这是第几场了?第三场了吧?”许融想起来,问白芙。   白芙抿嘴笑道:“对,世子昨日去的,奶奶忙糊涂了,这也闹不清了。”   忙碌时光过得快,现在已经是二月中旬,会试尾声了。   林萧两家初宣布林信归宗时,在京中激起很大风潮,怎么说呢,就太戏剧性了,这样的故事一般在话本里才会发生,哪知道居然现实里上演了一出?   民间因此演绎出多少版本传说且不说,还被拿到朝会上讨论了一下。   因为林信身上是有解元功名的。   他的改姓不但在两府之间发生,也要报备到礼部去,这一改,他本人名姓出身包括三代履历全部变了,事关朝廷抡才大典,必得慎重,事一直通到了礼部尚书案头,尚书不敢做主,最终达了天听。   圣上将萧侯爷和林定召至朝会垂询。   到了这个地步,萧侯爷也不可能再反悔,不论心里怎么不甘,打落牙齿和血吞,认了。   林定自然更不会掉链子,当朝还向萧侯爷表示了感谢,并呜呜哭了一场。   当事人之间统一了口径,林信在礼部的档案更改就顺利了许多,也有心存疑惑的官员出列表示应该再仔细查访一番,不过会试逼在眼前,这一仔细,可就万万赶不上了。   圣上沉吟。   英国公出列背书。   圣上相询太子。   太子思考过后,回禀:“林信功名系苦读而来,并无舞弊不法之事,且他始终不坠不移其志,既然如此,儿臣以为不该以他的家事误了国事,令他放手考去,若能在此等重压之下得中,恭喜父皇,父皇又得一良才。”   圣上颔首,曰“善”,准奏。   ……   林信就在开考前险之又险地完成了一应手续的更迭,赴考去了。   他一考九天,会试完了如果得中,不久又是殿试,家里的事自然一点也没空搭手,林定和韦氏又是两个靠不住的,才全部落到了许融手里。   忙得她自己的嫁妆拖回来都没空细盘了。   论起来,许融的心思在这头才是。   “奶奶找什么?”   见她又开始翻找东西,白芙和新橙两个一起过来,想要帮忙。   到了永靖侯府以后,最高兴的不是许融,而是丫头们,从前在萧家,虽然有许融撑在头里没吃过什么亏,但有萧夫人那样的主母,谁也不能真正痛快起来,日子过得总是有点束手束脚。   如今就不一样了,韦氏只差把“宽厚”两个字刻在了脸上,许融不论与她说什么,她没驳过一回,只有一个“好”字。   这日子,比原来在吉安侯府都舒心些。   “没什么,找我原来记的一张闲账。”许融含糊道。   她想找的其实是她那张婚前契约。   她记得清楚,当初抓银票跑路时看见过,但不知为何,如今存心来找时,找了快半个月也没找着。   难道是路上丢了?   那又丢在了哪里?   许融想起想去回忆不起来,只能推断,若真丢了,最有可能的应该是乱撒财物想引开追杀的时候。   ——对了,那两个家将已经还给了萧侯爷,但他们的口供仍扣在林定手里,萧侯爷到了金殿之上也不敢反口,跟这个把柄也有一点关系。   但现在那头的事倒是顺利过关了,她的问题却一个个地冒了出来。   又一回寻觅失败后,许融发了会呆。   就很烦恼。   她本来没那么在意那张契约,又没法律效力,当初会写下,不过是对双方的一个慎重提醒。   但林信得回了他的,她却丢了属于她的那份,就令她不安了。   总觉得有什么悄悄脱离了她的掌控,越找不着,她越是想找。   ……可就是找不到。   她暗戳戳地甚至想去偷偷翻一翻林信的东西,横竖他不可能把契约带进考场去,肯定在家,不过想了一番后,终究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跌破底限,还是放弃了。   真到了摊牌的那一天,实在不行,就空手套他去,他总不至于非要她拿出契约才肯认账吧。   最后,许融这么决定。   虽然要怎么摊牌,摊牌些什么,她也没想好。   只是觉得必有这么一天,而这一天快了。   为了不打无准备之仗,许融在掌管整个永靖侯府内务的同时,也抽出一点空,带着收拾起自己的嫁妆来。   她做这事手熟,没费多大功夫,丫头们也没察觉出什么异常。   林信三场终于考完,累得面无表情,回来就倒头休息,一连歇了好几日,似乎也没注意到她在干什么。   许融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还是也有点别的什么,她不想分辨,就按自己的步调走。   “不知道世子这次考得怎么样。”   “奶奶都不着急,我看必中的。”   小丫头们议论,她们嘴里对林信的称呼自然地全部换了。   许融听见了失笑,这倒也没错,林信报上名能去应考之后,她就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笃定,她就觉得他没有不中的道理。   若说还有一点悬念,那就在名次而已。   放榜日在大约十天后。   这十天过起来实在快得很,流水一样,转眼就到了。   这时候许融把宅子也大致收拾出了个模样,几间主要院落都能启用了,林定与韦氏自然住了正院,许融则住在位置大小仅次于正院的春盛院,这院名原是前任老尚书留下来的,许融觉得不错,就保留了下来,只是叫人重去打了一块新匾额。   她照样给林信留了书房,且在外院又依林定此前说的,给他格外辟了一处只以各色花样镂空木板为隔断的五开间敞亮大屋,作为兼具待客与读书功能的正式书房。   布置完以后许融自己都怪喜欢的,她虽然不爱看此间的书,但不妨碍她作为一个曾经的读书人对于书房的别样感情嘛。   此外又有几分唏嘘,觉得自己也算个简陋版的诸葛辅主了,鞠躬尽瘁,该到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二月二十七日。   晨起天没亮,许融还睡着,林定跑来,咚咚地把院门敲响。   丫头忙替他把门开了,他进来就催着去看榜。   嗓门那个洪亮:“快走了,车都在门口等着了!你们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许融手忙脚乱地穿衣洗漱,她也没那么淡定,还是想要知道结果的,毕竟还有个万一——万一要是落榜了呢?   林信看上去在学业上没受影响,他还重新去拜见了苏先生,但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样,经了这番剧变,他的性子内敛很多,许多话都不同人说了。   即便是许融,也开始觉得看不懂他。   在林定不遗余力的催促下,一刻钟以后,他们就坐上了出门的马车。   与此前那几次出榜不同,会试的榜文张贴在礼部墙外。   林定的催促这时候就见出好处来了,他们抢了个前排的好位置,而榜文这时候还在贡院,没运过来张贴起来。   但来看榜的人也有一些了,且随着时间推移,越聚越多,没用多长时间,就变得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林定带了家丁在外围护着,也不大管用,这时候,哪怕他一嗓子亮出侯爵身份只怕都没人买他的账——侯爷又怎么样,能来这看榜的最低也是个举人,彼辈书生争着要捧朝廷的饭碗,又不吃他家的饭,怕他个甚。   林定渐渐都叫挤出了点敬畏了:“——小宝,你就跟他们一道考试啊。”   看这个个如狼似虎的,拉去战场上都能顶一阵了。   林信没应他,因为外围正激起一阵轰然喧闹,本来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被军士敲打,开始混乱着让出一条道来。   凭经验他知道,是榜文到了。   道路让出来以后,果见两排军士保护着一顶彩亭,彩亭后又跟七八个小吏,在一路如饥似渴目不转睛的瞩目下,行到了墙下,长长的榜文被小心取出,随着张贴,徐徐展开到了墙上。   先露出的是末尾的名次。   “第三百名,浙江金华府东阳县王岳之——!”   在场忍不住有人大声道,这一个幸运儿的名字又被人口耳相传着向外围扩散,终于不知在哪个角落激起了一声巨大的抽泣:“呜呜,我中了——中了啊!”   随着展开的名次越来越多,同样欣喜若狂的声音也在各个方向响起,林定附近就有一个中了第两百三十二名的,是个中年人,看上去苦读得不轻,发际线往后推移了不少,林定嫉妒地看了他闪亮的脑门一眼——怎么他都中了,还没听着小宝的名字?   勉强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又继续等。   但随着时间推移,现场愈加混乱,那中了的手舞足蹈,自觉无望的则如丧考妣,各人心思不一,就没人再像一开始那么读榜了,林定傻了眼,努力瞪大眼自己去看那榜——却什么也看不懂。   这个场合里,他可能是唯一一个文盲。   就非常惨。   眼看着榜文全部展开,张贴完毕,周围人声鼎沸,不断有人加入也不断有人离开,林信最后往榜上定定看了一眼,转身道:“我们走吧。”   “没、没中吗?”林定惶恐,又慌着连忙安慰他,“小宝,没事,这科考官没长眼,我们下科再来,下科一定中!”   林信头也不回:“不用了。”   “那——那不考也好,”林定又迅速把心态扭转过来,“有爹给你赚的爵位呢,不稀罕什么进士不进士的。”   许融挤在旁边,听他父子俩鸡同鸭讲,终于忍不住道:“侯爷,玄诚的意思是,他中了啊!”   林定定住。   他前脚踩在后脚脚后跟上,就维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好一会,才“啊”地大叫了一声。   “第第第第几名?!”他抓了林信问。   林信淡淡道:“第一。” 第105章 你我之间,只有一封百……   “哈哈哈哈哈——!”   林定一路笑回了永靖侯府。   这不是任何修辞说法, 而是事实描述,直到踏进府门,他的下巴当真就没合拢过。   跟着的家丁都有点受不了:“侯爷, 你砍下那叛王脑袋时都没这么激动过呢。”   “那算什么,手到擒来罢了!”   林定这也不是吹牛,是实诚话, 他当真不觉得砍个叛王算什么,在那鬼地方耗了好几年, 他又亲自扮女装摸到敌宅去探过底细, 最后要还办不下来, 像话吗?   但林信的会元就不一样了,这是他完全陌生的领域, 他一页完整的书都读不下来, 他的儿子出手就摘下了第一,三千人里争三百,三百俊杰里又拔头筹,这份脸面挣的, 简直光芒万丈!   林定恨不得逮着所有他见到的人炫耀一遍。   可家丁们都是比他还粗的粗人, 不懂, 而林信这个当事人看上去平静得过分, 只剩了一个许融, 倒是笑眯眯地愿意捧场, 可林定又不好跟儿媳妇说个没完。   如此一路在马车里晃悠回来, 他颇觉得自己激动了个寂寞, 等一进府,再也按捺不住,把儿子儿媳家丁全部丢下, 颠颠地冲去找韦氏报喜去了。   剩下许融和林信往春盛院走。   在萧家时,这种并肩行走是他们的日常,如今好像也并没有变。   但这只是表面。   实际上,说不出的奇怪氛围萦绕在两人之间。   像尴尬似没那么严重,说自然又真的不自然,有旁人在时还好,独处时尤其明显,连会试第一这样的大喜讯都救不回来。   许融也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的,胡乱一想,好像怪他也怪她。   在他还是“萧信”时,样样情绪都是摊开来的,纵阴郁也叫人看清,有别扭她都能解读,像一块剔透的冰玉。   从他变成林信以后,改了的不但是姓,还有性情,她一天比一天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从前倾盖如故,如今倒好像越过越回去,竟有了些白首如新的趋势似的。   至于她自己,从她心事蒙了暧昧,对他就不自觉有所回避,在两人过往关系中,占主导的一直是她,她往后一退,他不跟进,中间的距离自然就空出来了。   ……   但更大的问题还是在他。   都考下会元集齐五元了还这么淡然不动声色的,到底想怎么着?   他不会到金殿上还给皇帝看这么一副冷脸吧。   许融很有点悻悻——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感觉,她该调侃他出门要被同榜殴打才对,话都到了嘴边,却又懒懒地不想说。   没意思。   还是嫁妆香。   回到春盛院,坐下冷静片刻以后,许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很好,她发现自己不用单独面对他的时候一切就又恢复了正常。   她既不忐忑,也不生嗔,那些喜怒不定都远离了她。   那就还是继续收拾嫁妆。   许融捎带手又想找一下自己的契约,也说不定她当时看错了,仍旧丢在哪个箱子底没带走呢?   但刚把几个箱子摊开摆了一地,还没来得及动手,红榴蹦蹦跳跳地进来回报:“世子,奶奶,英国公府来人了,侯爷叫世子和奶奶收拾收拾,午膳不在家吃了,去国公府用!”   看来国公府也着人去看过榜文了。   许融应声:“嗯——”   应到一半,觉得不对,蹲在地上一抬头,发现掀着帘子的红榴旁边多出了一人,是林信,他静静地站着,也不出声,就看着她跟她身边摆开的箱笼。   目光也静,看不出有什么想法。   “……”   许融吓了一跳,讪讪地站起来,说不上哪不对,她也没怎么,却好像怎么了然后又被当场抓住一样。   林定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又才封爵,还不习惯事事吩咐别人,很快又亲自催上门来了。   许融箱盖也没来得及合上,匆匆跟着,一家人又出了门。   一到了英国公府,果然,张二爷亲自迎了出来,把林定的肩膀并后背拍得砰砰响:“义弟,你说你哪世修来的福气!”   “哪里,哪里,都是义父他老人家出面帮忙,不然小宝赶不上应考,也得不着这个第一!”林定嘿嘿傻笑。   “别谦虚了,父亲都说了,这全凭信哥儿自己争气,可不是别人能抬举出来的。”   林定与他并肩往里走:“义父在家?也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不然怎么叫你们过来。对了,父亲正在书房,叫信哥儿来了,立即去见他。”   张二爷想起来,一拍脑袋,转回头道。   于是林信独自先去了书房,他这一去,时候很不短,不知一老一少谈了些什么,直到摆午膳时,才由英国公携着出来露了面。   宴席间如何和乐自不必说,男宾席上还特意备了从福源楼里买来的花雕状元红,店主是浙江绍兴籍,这酒据说就是正宗的绍兴古法酿出来的,埋在底下十数年,为了这次的会试与殿试,才启封了一批。   酒色澄亮清透,酒味馥郁醇厚,许融在女宾那边,与张老夫人坐在一处,一滴没喝,可是回去路上闻了一路。   林信喝得不少。   张家是个大家族,哪怕只是嫡系出场的小范围家宴,一圈子过来,也够把他灌得醺然了。   许融默默把车帘卷起来了半截。   林信本来一直半靠在厢壁上,眼睫垂下半合,察觉到徐风进来,才掀起眼帘看了看。   眼神些微迷离,但狭长眼尾熏上的那一点红又显得并不温和,而近于厉色。   许融:“……”   竟觉得他有点陌生。   “你看什么?”林信忽然开口问她。   许融有点仓促地收回目光:“没什么,看你是不是喝醉了,回去叫人给你煮醒酒汤。”   林信勾了勾唇:“你还管我这么多。”   ……顺口的事,又不要她亲自去煮,算什么管?   许融听不出他这口气是好还是不好,似乎随口一句,又似乎有点嘲讽她似的。   她忍了忍,不说话了。   他应该是醉了,不跟醉鬼计较。   “我没醉。”林信忽然又道。   许融:“……哦。”   她有点相信了,因为他还能看出来她的想法。   但这就更麻烦了,他要是醉了,她还能自如点。   好在林信说完这一句以后,又不说话了,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带来的压迫感顿时消失了一半,许融终于松了口气。   怪了,从前他那脸色摆得再臭再冷,她也没怕过,如今他脸色还不算怎么变,她心里竟就虚了两分。   还会多想,比如他尽管把眼都闭上了,揭过了先前的一篇,她却不能马上从那氛围里出来,还忍不住要琢磨,他那阴一句阳一句的到底什么意思,是她哪里惹着了他?又还是他自己不高兴了……。   把许融烦得,下车时差点一脚踏了个空。   本来懒懒伸着手的林信一惊,快步上前将她接着了,因本也没防备,被砸得跟着往后踉跄了两步。   林定没在车里,他是骑马的,刚从马上下来,见状哈哈一笑:“小宝,你喝多啦!”   ……   许融埋头往里走。   不是林信的锅,是她有意避开了一点他的手,没去扶,结果出了这么个洋相。   要搁在平时,也不算什么大事,偏偏赶在这个寸点上,就非常颜面无光。   一直走到春盛院,她脸上的热度才算下去了。   新橙掀着帘子让她进去,许融一看,她走时的几个箱笼盖子合上了,但还摆在原地。   新橙见到她的目光,解释:“恐怕奶奶还要用,我没敢叫她们动。”   许融点点头,进去。   “出去。”   低沉声音在背后响起时,许融才发现林信竟也跟着进来了,而同时帘子一闪,新橙听话退走了。   许融呆了呆:“——我叫人给你煮醒酒汤。”   好歹他也扶了她,她决定她不记仇。   “不用。”林信又是简洁的两个字,他踱步到箱笼中间,开口:“你天天收拾这些做什么?”   许融脑中嗡然一声。   终于来了。   她忽然明白,她这么久的心神不宁,浮躁不定,正是为了等待这迟迟不来又必将到来的一刻。   她忍不住笑了笑。   ——她其实是很紧张的,手脚僵得都没处放,可她也不想再拖了,早晚的事,那么早来比晚来好。   他愿意挑破这一层纱,也比一直装傻好。   她清了清喉咙,开口回话:“——玄诚,”这一开口她才发现没用,声音还是发涩,不过小问题,她不在乎,继续说,“你已经过了会试,那我们的约定,也就到了完成的时候了。”   殿试是不黜落人的,他只要不闭着眼睛考,最次也是个三甲,一般的写在金榜上。   林信道:“什么约定?”   许融:“……”她仿佛又一脚踩了个空,疑惑地把他看了看,“你不是说你没醉吗?”   是他问的,她话也说到这么白了,不可能听不懂吧。   “就是那个,你高中了,我们就和离的约定。”不管他了,他既然问,她就答,这下总是明明白白了。   林信跟她对视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在空中一抖展开:“你说这个吗?”   许融凑近看了看,连忙点头:“对!”   底下两个红手印还宛然清晰呢。   不过他今天居然随身携带——又有点怪怪的。   撕拉。   不等她再想,也不等她退开,林信就在她眼皮底下,用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那纸契约撕成了两半,四瓣,八瓣……直至碎片。   许融:“……”   不可置信,瞳孔地震。   这是什么恶劣的毁约行为!   撕就撕了,这么光明正大的!   许融本来是没想好,还想谈一谈说不定能谈出个决断来,这一下叫他气着了,道:“你光撕你的有什么用?我这里也有一份,也可做证据。”   虽然丢了,但他又不知道。   他都敢当面这么干了,她空口扯句谎又算什么,她都想好了,大不了,回头补写,趁他睡着,再拉他手指按一下——   “是这个吗?”   林信从另一个袖口里,又取出了一张纸,照样抖开,叫她清清楚楚地看过了,再在她震惊的眼神里,依样画葫芦,撕拉——   指甲盖大的纸屑散了一地。   保证绝对拼不起来。   “……”   许融看看一地雪片似的纸屑又看看他,注意力不觉歪了一瞬——犯不着撕这么碎吧?   而后才想要发声质问。   但不等她说,林信先一步说话了:“现在没有了。”   他垂下了手臂,挺直站立与她对峙,公然、而坚定地道:“你我之间,只有一封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婚约。” 第106章 那倒也不必   “你——”   许融脑中空白, 伸手指他,问出一句要紧但在当下又很不要紧的废话来,“你怎么有我的契?”   “我捡的。”林信淡道。   那就果然是遇到追杀那会儿的事了——不过他当时到底下没下车?还是军士捡上来以后, 他帮着接手正好把那一张接过去了的?   许融想不起来,也不用想了,不管怎么样, 像他说的,现在都没有了。   好嘛, 她考虑自己的底线, 到底没去翻他的东西, 他好,把底线当面给她表演了个天女散花。   许融瞪他。   但究竟为他这个行为本身生气, 还是为所导致的后果生气, 她其实不大分得清,总之气就没错了。   “那我要是坚持要走,你还打算把我关起来吗?”她冷冷问。   林信不吭声。好一会后道:“我没这么说。”   “那你做这种事做什么?”许融扬起下巴逼视他。   也怪了,他没动作的时候, 她把自己烦了个七上八下没着落, 他这么一动, 明明霸道又不讲理的, 她反而找回了全部的底气与主动权。   怕?   一点都不。   简直可以跟他斗上百十个来回。   “我不想你走。”   许融:“……”   许融:“咳。”   她明明是缓了缓之后才开的口, 仍旧把自己呛到了。   大概是之前噎在喉间的气, 一下子去得太快, 她没反应得过来。   “那你也不能这样。”许融责怪他, “你不会好好说吗?”   “我说了,你就听我的吗?”林信抬眼看她,眼中似闪了下光。   许融下巴不觉又抬高了一点:“那不一定。”   林信眼底的光熄掉, 面色重又冷峻起来。   许融:“……”她又气了,“你这叫好好说吗?你这是叫我非听你的不可!”   林信沉默了一下:“嗯。”   他居然敢“嗯”!   许融捋袖子——没打算打人,就是找个由头发泄一下情绪,上前两步,整个人逼到他跟前去:“我要是不听怎么样?”   “你这么讨厌我吗?”林信不答,眼底更黯,反问。   ——那倒也没有。   不,应该说,完全没有。   但两军对阵时,许融觉得她不能输了这口气,便不松口:“这和讨不讨厌没关系,我即便是喜欢你,你也不能这么先斩后奏。”   说完觉得不对,他不过问“讨厌”,她直接给上升到“喜欢”去了,岂不更糟?   就又找补了一句:“如果我就是不愿意,你难道还打算对我用强吗?”   “我没有。”林信这回否定得很快,而且好像被许融侮辱到似的,他声音都变得有点哑,“我不会。”   这还差不多。   许融总算消了点气,看来她还没有走眼到那种程度。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又不让我走,又不打算别的,难道一辈子就这么白白跟我耗下去?”   “就这样——”林信的声音没恢复过来,他眼尾的那点红此时又有了别样的意味,不再凌厉,倒好像有点忧伤似的,“不好吗?”   许融发了下傻,好在哪里?   当然,她好像是没差,但他——   他今年才二十一啊。   没那……什么需求的吗。   “你说,你这辈子不打算再论婚嫁。”   林信再一开口时,许融就觉得耳熟,像她说过的,是不是原话她不记得,意思肯定没差。   记性好的人就是占便宜。   “既然你也不会再嫁给别人,那就跟我作伴不行吗?”林信问她,“从前是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只要你留下,我不勉强你任何事。”   许融睁大了眼。   她后退。   退没两步又停住——后面是箱笼,他们原来就是站在一堆箱笼中间。   可这一来就不妙了,这点距离,她实在怕瞬间怦动的心跳叫他听到。   更糟的是,他好像没有察觉,还上前了两步,将间隔重新又填满:“可以吗?”   不不不知道。   许融在心里回答他,因为她实在说不出话来。   她看见过他的爱,但她不知道,她看见的还不是全部。   “不行吗?”林信忧伤更甚,做出不法行径的是他,罪证还在地上,受了莫大伤害的还是他,他头低低垂着,哑嗓里都似带上了一丝恳求,“你还说,让我以后出了头,给你当靠山,你就不去苏州了。我知道我站得还不够高——”   “够够了。”许融终于忍不住道。   已经五元了,再集齐一元,都能召唤千古有数的成就了,他还说不够,把新科会元打击成这样,她觉着她简直有点造孽。   她何德何能——   他又何必呢。   “那你在京里住着,跟在这府里住着,也不会有什么差别。”林信跟她保证,“爹和娘那里有什么闲话,我去回,不用你管。”   许融摸了下脸。   她是为了缓解紧张,结果摸完觉得更紧张了,滚烫,肯定红了。   “你、你是可以好好说话的嘛,”许融慌乱里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好像在兜圈子,却又浑然不觉,兜得有滋有味,“那先前为什么那样。”   “我说了又没有用。”林信幽幽道,“你天天都在收拾嫁妆,天天都在找契,天天都在想着离开我。”   许融被他三个“天天”震住,说得好像她多坏,她并没有;辩解的话到了嘴边又停住,觉得不对:“——你知道?你不是要会试吗?你不好好考,每天注意这些?”   “我好好考了。”林信反驳她,“不然,我不会现在和你说。”   也是,责怪会试第一没用心,听着太拉仇恨了。   “你要是有什么要求,你说,我都答应你。”林信自己把话题正了回去,而后语意转沉,补道,“除了走。”   “我——”许融终于道:“你让我考虑一下。”   ……   林信出去了,许融看看一地东西,懒得收拾,也懒得唤人,自己把首饰摘了,外衣宽了,躺到床上去。   是她的午歇时间了,但当然是睡不着的。   帐子一拉,她抱着枕头,在软软的锦被间滚了一圈。   她人生里没有这样幼稚的时候,偶尔来一次,感觉好像还不错。   反正没人看见,她骨碌碌又滚了一圈,滚完才觉得心情平复了一点。   就是翘着的嘴角还下不去。   就是开心嘛。   对着自己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但她还是要冷静,冷静。   许融捂着胸口数了一会儿数——没用,只感觉这心跳肯定还在一百以上。   这也正常,有人对她剖心赤诚以待,她不过心跳快一快,太合理了。   再摸一摸脸,还是烫。   他真傻啊,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   她明明也……   许融闭上了眼。   ……   虽然一分钟也没有睡着,许融硬是在床上赖足了一个时辰,才起来。   这时候她就看不下去一地乱七八糟的了,召唤丫头进来收拾。   但进来的不只是丫头,还有林信高挺的身影。   他大概是没休息,过去了这么久,眼尾那点红没消失,还蔓延到眼里去了,她在梳妆台前由白芙帮着梳头发,他站旁边问:“你想好了吗?”   当着白芙以及正收拾箱笼的新橙等,许融忽然不好意思,道:“你先别问,哪有这么快。”   林信倒也没纠缠,站了一会,默默出去了。   闹得许融又觉得他怪可怜的。   箱笼都放回了原位,新橙问她:“奶奶还要看别的吗?我叫人搬来。”   她以为这几箱子是许融已经盘完了的,所以可以送走。   许融懒懒摇头:“不用,这会没事,你们不用管我,出去逛逛吧。”   这府里对丫头们还是个新鲜地方,当下新橙高兴地答应了,转身出去。   许融自己呆坐了一会,但她没一直闲着,因为府里还没完全整治好,还有一些边角的小问题要她过问,她处理了两趟,也就到了晚膳时分。   林信从他那边的屋子出来。   一顿晚膳用得寂静无声,又暗潮汹涌。   许融控制着不要往对面看,但又无可避免地要瞥到两眼,她一直知道林信生得好,专挑着林定与韦氏的优点,不论他的性情歪没歪过,相貌是一点也没有歪。   从前这好与她是无关的,她也不曾十分在意,但以后……   她努力把眼神拔回来。   就忽然心情有点好。   晚膳过去就是洗浴。   刚洗好出来,许融考虑着是坐一会还是直接上床,外面又传来白芙欣然的声音:“世子。”   他又过来了?   许融不由探头看了看,果见他低垂着头走了进来。   到她跟前时,才将头抬起来,玉雕似的五官,眉心微蹙,显出两分忧郁。   许融感觉扛不住,灵机一动,不等他问,抢先道:“我还要再想想。”   “我想好了。”林信却道。   许融:“……啊?”   “你不是总觉得比我大,想做我姐姐吗?”   林信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极不情愿,但又像是下了狠心,逼着自己道,“你别走,我认你,以后我们私下就以姐弟相称,这样总可以了吧?”   许融说不出话来。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也不过是一个小玩笑,没想到他会以这么一种走投无路逼上梁山的模样重提出来。   许融有点发慌。   不是,那什么……她感觉骑虎难下。   “还不行吗?”林信急了,起誓般加重语气道,“你放心,我绝不碰你。”   话赶话到这个地步,许融相信他的诚意。   有过往三年为信用打底,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可问题是……她没这个意思啊!   眼看他因得不到答复,还要开口,搞不好真能给她立个誓,许融终于忍无可忍道:“那倒也不必。”   林信:“……”   林信眼神骤变。   许融话出口以后瞬间后悔,便往后退,退得很快很急,但再快没快得过林信,她肩头一紧,被制住。   许融唯一能做的是腰向后倾,尽量避开他,但很快她就发现这个姿势更不妙。   她所有让出的空隙都被他俯身占据,他也洗浴过了,周身气息清新,眼神闪亮含笑:“是你说不必。你又怕什么——姐姐?” 第107章 岂不是怪亏的。   “不许这么叫我。”   许融挣开他, 后退又斥责。   “为什么不许?从前你不是想要吗?”林信徐徐跟进。   “那是从前。”许融勉强撑住了道。   别以为她听不出来,他叫出来那样子,根本不怀好意。   她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嘴角噙着玩味,眼神里却酝酿攻击,身躯里同时藏有压迫与引诱, 令她生平头一次意识到,面前的不是那个瘦削冷漠的少年了, 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成年男人。   “好。”   男人很好说话, 当真不叫了。   “你——你老过来干什么?”许融忍不住, 又斥他。   林信停住的只有嘴,他脚下一点没停, 直把她逼到了床铺前。   小腿遇到阻碍时, 许融才发现她选的后退方向也不好,但这间卧房就算比原来萧家的北院大不少,也不过就这么四四方方一块地,她又有多少选择余地?   “你别怕。”看出来她真的慌了, 林信有点诧异又安抚地道, 拉她在床边坐下, “我没骗你, 你不愿意, 我什么也不做。”   手碰到床铺, 有了支撑, 许融才镇定了点。   她也没想到她会这么怂, 可见实践的重要性,经验这回事,有就是有, 没有就是没有,是不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平白出现的。   “我是不是误会了?”林信又问她。   他褪去了那些让人心慌又心惊的神态,看上去只是认真纯粹,许融戒心稍去,道:“什么?”   她没明白他发问的意思。   林信抿了抿唇,这一刻,许融的那些紧张情绪好像全部传染到他身上去了,他目中闪亮与幽黯两种矛盾光彩交替出现,开口时声音低柔:“你对我……其实也有意对不对?”   他语意笃定,却又掩不住的紧绷,乃至有一点脆弱。   因为他理智上分析出了答案,可情感上却不能真的确信。   他有这样幸运。   许融:“……”   她还想要嘴硬一下的。   可她怎么辜负得起这样的赤诚。   她甚至有一点惶恐而觉得自己不配。   “你,”她没有答,先问,“你喜欢我什么?”   “全部。”林信郑重而坚定地告诉她。   许融飘了一下:“我有什么好。”   “哪里都好。”林信毫不犹豫。   “那你呢?”他迫不及待,追着又问她,“有没有喜欢我?一点点也好。”   许融哑了。   ……怎么会只一点点?   真是一点点,她至于把自己烦恼成这样。   她恐惧未知,不能想象真正投入一场婚姻,但她身为人的情感始终存在,她没有断情绝爱。   从前那么多的岁月里没有吃过爱情的苦,固然因她画地自封,但大概也因为,她没有遇见过对的人。   许融抬眼,打量着他。   这个人……原来是这样的?   她从没想到过的类型,但一旦在眼前真切,就好像也无可取代。   现在叫她想她可能有别的什么理想型,她想不出来。   林信有点失望,又有点急,想催她,又不太敢——恐怕催出不想要的答案,只好屏气凝神,由她打量,耐心等待。   许融别过了头去。   林信忍不住,拉了下她的袖子。   ——到底怎么样?   这句话他含而未问。   他不出声比出声更磨人,许融终于轻轻地,点了下头。   咚。   是林信猛地站了起来,而后头撞到了帐顶上。   许融不知他是怎么撞的——照理是不会的,转回头来见他捂着脑袋,惊讶又有点好笑:“——你撞哪了?疼不疼?”   林信摇摇头,才重新坐下来。   他坐得比先还端正些,只是伸手来牵她的手,十指扣到一起了,忽想起什么似的问她:“可以吧?”   问是问了,表情先写满了“我觉得可以”。   ……那就可以吧。   在许融的时代,互相告白完成以后牵个手什么的是基本款,她头都点了,还不至于矫情这个。   但林信牵了她一会,又不安分了,脸凑过来:“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许融退了退:“不知道。”   她始终适应不来他开始展现进攻的一面,就想躲。   然而本来还有一整间卧房可为后盾,现在就剩一张床了,她能躲到哪儿去?   他又凑近一点,微微的吐息快到她脸上:“你想一想。”   还有这样的——   许融招架不住,只好给他个含糊的答案:“就这一阵吧。”   叫她仔细分辨,她也分辨不出,是那个雪夜他的放手?是逃亡一路上他不坠的心志?又或是更早他就展露出来的天赋与坚毅?   对他的欣赏从很早就开始,这份欣赏什么时候变了质,她就真的不知道。   林信倒也不为难她,兴致勃勃地又问:“那我是哪点好?”   许融有点受不了,嘀咕:“你还没完了?”   “你才问了我。”林信理直气壮,只是说完声气又低了点,显得很包容地道,“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   低头捏她的手指肚玩,还拉开手掌来比了比,发现小了一圈,就轻笑了声。   许融觉得他像是才得了一个大号玩具,正在新鲜又心爱的兴头上,而她嘛——自然就是那个玩具了。   许融说不好她喜不喜欢这个设定,就觉得他这么鼓捣出各种动静来怪烦的。   但烦着,却又不想撵他走。   大概,这一切对她而言也是新鲜又有趣的。   她不知道她这种默许对林信来说是种鼓励。   他是一个二十一岁的正常男人,隐忍多时终于得到承认,怎么可能止步于跟她牵牵手就算?   他把头抵到她的肩上。   许融微讶,不知他又怎么了,低头想查看他的表情。   颊边忽然一热。   挨了一下偷袭。   许融呆了下,伸手要打他,到半截了觉得似乎没那么严重,改为推他。   推不动,他赖在她身上,只是把脸露了出来,嘴角弯着,眼睛里闪闪发亮,全是笑意。   许融红了脸,毫无力道地斥他:“——别闹了。”   “我没闹。”林信不认,还说她,“你脸红了。”   “说的好像你没红。”许融反唇相讥。   两张晕红的脸对面相觑,僵持片刻后,终于林信服软:“好,我红。”   许融没有比较高兴,她反而有点惊觉地受不了——这是什么无聊透顶又幼稚到底的对话!   恐怕她真正三岁的时候,也没和人较过这种真。   她痛下决心,觉得应该撵他走了,话未出口,却忽然被人轻轻往后一推——他推她,就真是容易极了,抵到床头板壁上,而后薄而柔软的唇挟着灼热紧张的气息一并侵入了她。   ……   许融僵了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却也和没反应过来差不多,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说规矩也规矩,除了亲她,手脚都老老实实的,可说不规矩……许融很快气都喘不上来了。   这样的遭遇她不算陌生,从前有过一次。   但那次她最大的感觉只有冷,如果一定要再加上一个,那就是疼。   跟这次完全不一样。   春夜,松软的床铺,刚沐浴过的干净身躯,不发生点好像都对不起这种种的缱绻气氛。   他也温柔很多,不再有那时穷途末路的担心,他细细而珍视地吻她,开始很不熟练,只懂拿唇瓣碰她,但这种事大概是不需要老师的,就在她的无措里,他自学得飞快,眼睫无害垂着,吻却渐次深入,丝毫不容她拒绝。   ……虽然她从头到尾也没想得起要拒绝。   许融非常不争气地承认,撇开那份莫名的矜持不论,本心里的她也是有点想的。   她早处于成熟的年纪,特殊的成长经历才抑制了她在这方面的发展,但这不意味着,当真正令她动心的人出现时,她还能坚守得住。   ……这时候坚守了干嘛呢,岂不是怪亏的。   想是这么想了,一旦理论到了实际中,许融又还是怂,感觉到他唇齿越来越热,气息也变紧促,她从沉迷中醒过来,有点怕,终于挣扎推他,在间隙里道:“……唔要了。”   林信倒听话,只意犹未尽地又轻吻了下她,就顺着她的力道退后,见她发丝不知何时散乱,还抬手帮她理了理。   许融头也不敢抬,坐着平复了好一会气息,终于说得出整话来:“天色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嗯。”他低声答应。   却并不动,仍坐她旁边。   许融等了一会,忍不住了:“你还不走?”   “不想走。”林信诚实又诚恳地道。   许融忍不住抬头瞪他,撞进他满蕴情意的眼眸里。   “……”就忽然又消气了。   “那你也要走。”她勉强道,也不想讲道理了,只管提要求。   “你困了先睡,我陪着你。”他好脾气地笑了笑,“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其实他是可以要求留下来的,但他不要求,许融就也不好一意孤行自己的,她只是又觉得不好意思:“睡觉有什么好看的?我也不要人陪。”   林信若有所思了一下:“那你是不想睡?”   他便又倾身过来,把许融吓了一跳,认输:“我睡,我睡。”   她老实地躺上了床,先连脸一起蒙到了被子里,被他伸手过来扯开:“你这么睡,对身体不好。”   管这么宽。   她平时才不这么睡,还不是他在。   心里接连腹诽,许融索性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丢给他一个后脑勺。   总算这回他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好像又轻笑了一声。   ……   后来的后来,许融以为她应该睡不着的,但灯熄了,夜静了,房内暗下去,另一个人的呼吸若有似无,当真如他所说,只是陪伴着她,不知何时,她也就睡了过去。 第108章 一半恣意,一半怜。……   “啾啾……”   早上许融是被春燕的叫声唤醒的。   屋子里面静悄悄的, 空无一人,许融撩开帐子,晨光铺到床前, 她发了一会呆,颇有点疑心昨日那混乱纠结的一整天不过是她梦出来的。   但她也知道,当然不可能。   穿衣出来, 白芙见了,告诉她:“奶奶, 世子出门了。”   像中解元后一样, 林信在会试后也有一些人事要应酬, 不过因后面还有一个真正定终身的殿试,眼下的应酬倒要简单一些, 主要就是拜见座师之类。   虽从简, 许融以为也总要个一天,没想到才将午后,林信就回来了。   许融才要进房午歇,见他进门, 又止住:“——回来了?你吃了没有?”   她力图自然, 但很快发现不用, 因为林信并没怎么样, 只是闷闷地:“吃过了, 苏先生留了我。”   他还去了苏先生那里?那这点时间就更不对了。   “怎么了?”她疑问, “拜访夏学士不顺利么?”   夏学士是现任翰林掌院学士, 也是今科会试的主考官, 这一科取中的三百举人,都算他的门生,依礼数在会试后都要上门拜见他。   林信跟她到里间坐下, 自己倒了盅茶喝了大半,才道:“没什么。他没见我。”   说出这句话时,他眉目间已平顺了下去。   轮到许融扬眉:“为什么?”   “门房上说访客太多,夏学士事忙,不及一一接见,叫我留下拜帖就罢了。”   这话乍听没问题,会试榜文一出,在到殿试之前的这半个月里夏学士至少得收上三百份拜帖,无论如何见不过来,有个取舍也是正常。   不正常的是林信这个会元被列入了“舍”的行列。   第一都不见,省出来的时间难道倒要见那第三百名吗?   “英国公府——还是长兴侯府得罪过他?”许融只能这么猜。   至于林信真正出身的永靖侯府,反而是毫无嫌疑的,因为林定是新贵,爵位下来还滚烫着呢,再往前他离京二十年,更不可能得罪京中任何牌面上的人。   “都有吧,但,也不算得罪。”林信沉吟了一下,道。   许融不解,等他的下文。   “这一科,我本已不必去考的。”   林信看了她一眼,许融会意——正名以后,他已是永靖侯府的继承人,开国至今百年余,哪一府的世子需要从科考搏出身?   不把祖传的饭碗败了就算守成有功了。   只有林信,他特殊的身世造就特殊的经历,做侯世子以前,他先考到了解元,这功名到手就是到手,朝廷可以因他身世而连带出的履历问题予以降罪革除,但不能因他做了侯世子就说这功名不作数了。   而做侯世子以后,他要接着往上考,也没有哪条律法可以阻止他。   许融讶异而有所明悟:“——夏学士不喜欢你再考再取中?”   林信淡淡道:“不只是夏学士。”   文官序列的不少人都有所忌惮。   这是英国公告诉他的。   许融想起来:“昨日去张家用膳,国公爷叫你去,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林信点头:“国公爷先不曾明说,只是提醒我殿试时的一些礼仪,又叫我务必多加仔细,不要在小处失分。”   “这样的细务小事,似乎不必国公爷亲自言说。”   林信又点头:“对。”他也是由此发现了英国公的忧虑,追问之下,才得知了实情。   以张家的底蕴,纵然和文官们不是一路,发现端倪之后,想打听其中一些门道还是打听得出的。   许融捋了一下时间线:“这是会试以前就起的风声吧?”   应该与林信身世闹的那场风波有关,虽然最后由圣上金口定音,允他应考,但也使他提前进入了朝堂许多官员的眼目之中。   国朝绵延至今,文官是文官,武勋是武勋,已经发展到泾渭分明,只有林信的出现是个异类,他又是将来的永靖侯,又跨界以实打实的科举晋身,焉能不令人侧目?   他眼下还没有做出什么,但这么一个打破平衡的人物,将来会对朝政施加何种影响,又可能将朝纲推向何方,谁也不知道。   林信道:“是。”   “那他们打算——”许融想了想,“压一压你?”   林信默认。   要压,只可能在殿试,会试三千人之众,凭本事凭天命,就是主考官也无法在海量试卷里分出来谁是谁。   殿试则只有三百人,虽然一般糊名,但整个流程都宽松了不少,要想针对性地做点什么,就容易多了。   英国公本来没打算和他说这么多,恐怕影响他接下来殿试的心态,但又担心他中了谁的套子,于是忍到会试成绩出来以后,还是嘱咐了他两句。   没想到,不等殿试,今日就应验上了。   夏学士作为座师托词不见,就是一个讯号。   “怪不得都说官场险恶,宦海沉浮啊。”许融不掩饰地感叹。   那是一个全新的领域,集齐了宇内最精华的一批批人才们,科考路难吧,但才不过是进入那道门的一块敲门砖罢了,等进去了就会发现,人人手里都不缺砖,一切只是开始。   “小宝,你别放在心上,尽力去考,不留遗憾就是了。”许融又安慰他。   她换了他不爱听的称呼,是有意把气氛搞得轻松些,不妨他没反驳,却伸手过来,握了她的手,眼睛看着她:“我要是考坏了怎么办?”   他靠山再多再硬,这事还真使不上劲,只能由他一己之力去扛。   所以会被压到哪一甲去,也真的不好说。   许融想得开:“再坏也是三甲,够用了,总不能把你黜落了,那也太说不过去。”   “你别灰心。”许融又给他鼓劲,“也不全是看不惯你的说了算,我打听过了,殿试一共十四个读卷官呢,我不信他们能一条心,说不定也有欣赏你的。再者,也还有圣上。”   圣上没那么空闲把三百份卷子一一过目,但读卷官选出来的前十是要听一听的,若一时兴起,从十名开外的卷子里再挑几份来看也未可知。   这几率虽然极小,但至少是个机会,科举八股固然腐朽,但已是这时代最公平的攀登之路,没有人能在里面一手遮天。   只是说着,她却也忍不住蹙起了眉,他这是平白在外面挨了人欺负,这感觉就叫人不快。   感觉到他还握着她的手,她安慰地反捏了一下:“你要不要去看书?”   林信少有地摇头:“不想看。”   那就不看吧,到这时候了如果还得靠看书补学问,那才荒唐。   许融就也不勉强他,道:“那你去休息一会。”   林信又摇头:“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许融怔了一下,林信与她对视,却是坦然——昨日之前,他会将这些坏情绪自己默默消化掉,但昨日之后,他觉得自己有权都告诉她了。   许融迟疑,没忍住漏出点笑意:“小宝——你这是在撒娇吗?”   林信显然受不了这个词,脸马上板了起来:“我没有。我又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   他还是很要面子。   “但你就是很像啊。”许融不放过他,并没有察觉到对话又开始往无聊的方向拐。   林信眯了眯眼:“你确定吗,姐姐?”   “……好罢,你说没有就没有。”   许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怂这么快,她更不知道怎么好好一个正经称呼从他嘴里叫出来就这么——简直要被他叫坏了。   想想纳闷又不服:“我不说你,你以后也别这么叫我了。”   “我要是不呢?”   开口的时候,林信还好好坐在他那边,等话音落下,他已经到了许融这边,见到她表情有片刻慌乱,他心中却生无限满足——他从前不知道,他原来藏着这样多的恶劣,见她低头回避,他甚至试探伸手去勾她的下巴,不熟练,手指还有些微颤抖,可为此生出的欣悦并不减少半分。   她这样美,又这样弱,睫毛在他的手底下不安颤动,像欲惊飞的蝶,林信满腔的欣悦忽而又尽转为怜爱,“……你别怕。”   他喃喃道。也不知道在安慰谁。   他喜欢她这样子,又担心自己莽撞真的惊着了她。   感觉最好将自己剖成两半才够用,一半恣意,一半怜。   许融:“……”   她本来觉得这个姿势分明是恶霸调戏民女的经典款,差点要笑出来,可被迫一抬眼,真跟他眼神对上,她就笑不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慌张的心跳。   经典是有理由的——这种姿势,脸对脸,眼对眼,他出色的相貌在放大之后更加清俊逼人,根本无计回避,而与偏俊秀的轮廓相比,他的眼神又浓烈深邃得像是痴缠。   许融:“……”   她差点要咽一口口水。   说实话,她从前就算想找,应该也找不到这个等级的。   在美貌这一点上,男人比女人要稀缺多了。   她只能抓住最后的理智——事实上怎么忽然转变成这种局面的,她都没搞明白,道:“好了,别闹,说正事呢——”   林信喃喃道:“什么正事?”   他将眼一闭,低头吻了下去。 第109章 除了第一,我不想要别……   许融以为那个午后不过是个意外, 年轻嘛,忽然动情也说得过去,但是接下去直到殿试开始前的整整半个月里, 她知道了天真的是她。   当意外每天都在发生的时候,大概应该必须换个词,叫做常态。   每一次是怎么开始的, 许融不能尽数,有时她能感觉到他的起心动念, 有时则不过无意间对上个眼神, 气氛就忽然旖旎。   怪他吗?许融说不出口, 她实在也没有拒绝。   她对此做出的唯一努力,就是每天早上醒来时, 痛下一遍决心:今天不能这样了, 还是应该克制一点。   然后度过重蹈覆辙的一天。   其实除了头两日外,林信也有做正事,在这有限的半个月里,他一直在磨自己的策论, 殿试没那么多花样, 只考这一种。   他每天为此写废的宣纸, 都能装满一个字纸篓。   但他就是能从如此忙碌里又挤出许多时间来围着许融转。   这种春日荡漾的氛围, 不要说春盛院里的丫头们了, 就连林定都感觉到了不同, 儿子当面叫他爹的次数多了还自然了, 甚至偶尔还能冲他笑笑, 把他笑得受宠若惊,回去狠狠跟韦氏抒发了一大篇感想。   转头又给许融送来一堆绸缎宝石,他觉得林信的转变都是叫许融规劝的, 很该值得酬一酬。   许融实际什么也没干,她觉得这种事顺其自然的好,但退自然是不好退的,为此跟林信说了两句。   然后她得到了更大一堆乱七八糟的财物。   “爹给我的。”林信告诉她,“早该给你,我忘了。”   他跟着韦氏,简朴惯了,日常几乎没什么用钱的地方,林定挥洒父爱贴补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往他房里搬了几大箱东西,怎么样搬进去的,至今就还是什么样,他连整理都没整理,因许融提,才想起来了,然后顺理成章全部甩给了她。   许融服了,要么说,到底是亲父子呢,别看面上差多远,骨子里是一样一样的。   白芙新橙两个帮她清点造册,白芙抿嘴笑:“世子待奶奶真好,一点儿也不藏私。”   新橙气壮:“那不是应当的么?奶奶待世子更好呢。”   长大了些的红榴从门边探头嘻嘻笑:“奶奶什么时候生个小主子,就更好啦!”   “这鬼丫头!”新橙扭头笑斥,“也是该你说的话,我看你真长大了不得了,早早给你配个小女婿出去了才好。”   在不知内情的旁人眼中,许融嫁过来三年未孕,是该着急起来了,但大丫头们毕竟更有分寸些,并不敢给主子压力,且有了许融出逃又满血归来那一出,连新橙对她的信任都到了盲从的地步,训斥完红榴,转回来自动给找理由:“我看都是长兴侯府的风水不好,那边大奶奶诊的好好一个男嗣,生出来偏是个姑娘。如今奶奶离了那里,运道自然就该转过来了。”   许融哭笑不得,不好就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只得装没听见混了过去,白芙随后想起什么,提醒她:“奶奶,夫人昨日送信来说,侯爷要和罗二姑娘定亲了,我们这里,是不是也该把礼物备起来了?”   许华章和罗雁风已经合过了八字,定亲的吉日也按照许夫人的习惯找高僧算出来了,就在下个月初。   许融笔下顿住:“对了。”   都是叫林信闹的,这么眼跟前的一件事她竟没想起来。   这礼备起来倒不费事,她翻开嫁妆册子,捡合适的物件东拼西凑一番就完成了,叫人送回吉安侯府去。   而在许华章去向罗家下定之前,先一步到来的,还是殿试。   **   三月十五日,天色尚在蒙昧之间,林信已穿戴整齐,提着比之前几次要轻巧不少的考篮,准备出门。   许融起了个大早和林定韦氏一起送他。   真到了这一刻,许融其实紧张——说是不在意,三甲也可以,但这是封建王朝的最高等级考核,一考定下的是做旧规则的牺牲者还是新时代的探路者,怎么可能真的无所谓?   她都不犯困了,却也不敢给他压力,嘴上只管鼓励:“玄诚,随心尽力足矣。”   林定也忙附和了两句,大意总之叫他随便考考,考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大不了回家继承爵位。韦氏在一旁温柔微笑点头。   林信的目光在许融、林定与韦氏面上掠过,这都是他最亲的人,照理他已该无憾。   但——   他笑了一声,年轻面孔在蒙昧中生光,野心与意气不遮不饰:“除了第一,我不想要别的位置。”   他转身大步上车,身影消失在帘后。   “……”许融震住,因为他这句话是望着她说出来的。   她未曾见过他有这样的野望,可一想,又多么合理,他是县、府、院案首,是解元,是会元,凭什么按他头叫他认命服输?   又有谁有这个资格。   她形容不出这一刻心中的热意,只觉得看他与从前又有了真切的不同,但碍着林定与韦氏在,又要忍住,倒是林定一点不掩饰地一拍巴掌,两眼放光:“好小宝,是我的种!”   一路兴致勃勃地夸了回去。   **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林信已在宫门外排队等着进宫,他是会元,排在三百名中式举子的第一位。   身后许多人都在打量他,他感觉得到,可能因为他的名次,他的身世,他的……那都不要紧。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除此之外的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即便是——   宫门无声开了,一队披甲执矛的金吾卫走出来护卫并维持秩序,为首的男子面庞方正而具官气,又透着十分的眼熟。   竟是萧伦。   回京至今,林信还没有见过他。   前兄弟第一次会面,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二郎。”萧伦看见他,似也有惊讶,脚步一顿,在他面前停下。   然后笑了一笑,改口:“说差了,我不该再叫你二郎了。”   一旁礼部的官员提醒:“萧指挥,本官该唱名入宫了。”   这可不是寒暄的时候,不过这么说着,他还是也好奇地把林信望了一望——会试之前那场仿若戏文的归宗,京中又有谁不知道呢。   他且敏锐地品出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不由在心中砸吧了一下:捡这时候搞相逢,可不太合适啊。   殿试迫在眼前,一点变故都可能影响考生的心境。   “知道了。”萧伦应声,向旁退开,但同时又像遗憾地道:“二郎——我还是这么叫你吧,你不与我说句话么?”   林信终于看了他一眼,淡道:“大哥,你不表现得这么意外的话,也许会好一点。”   他不知道今日萧伦会当值,但萧伦领了差事出来,怎么不知道会遇见他?   再往深了想,萧伦这差事怎么来的,都在疑问之间,若怕对面尴尬,以他的品阶,与人换个班又或是推掉都不难。   萧伦:“……”   他仓促地笑了一声,想反驳些什么,但看戏看得满足的礼部官员不敢忘了本职,已忙道:“好了,诸位该入宫了,第一位——”   他捧着名册一个个念,旁边有小吏严肃上前,将人验明正身后放进去。   朝阳洒向三大殿金顶时,三百中式举子在承天殿前汇齐,天子在殿内升座,众人一齐叩拜下去。   隔着这么些距离,其实看不清天颜,连纶音也不大听得清,只是随着一旁官员的指引起跪,待行礼过后,才进入殿内领卷作答。   天子这时候已经不在座了,与众考生之间堪称惊鸿一瞥——实际连瞥也没瞥到。   不提考生们如何奋笔疾书,因有殿试,朝中有数的大臣们都被调去监考,今日的天子不用上朝也不用接见臣子,在承天殿中走完个过场之后,就来到了东宫之中。   太子与太子妃忙迎了出来行礼。   圣上摆手命免礼,且道:“快把太子妃扶起来。”   太子妃罗莺在去年终于有了身孕,如今已将九个月,快临盆了。   说来也巧,太子妃查出有孕时,正是乡试前后,如今临到生产则是在殿试后不久,圣上觉得这个长孙天生的有文气,将来必是位文帝,因此还未亲眼见着他的面,已寄予了十分厚望。   太子妃被宫人扶去休息后,太子谦辞:“父皇,这是男是女,还未有定论,不敢当父皇如此夸赞。”   圣上不以为然:“朕命多少太医轮流诊断过了,怎么还会有错?你不过叫萧家那长媳之事吓唬住了,哪里家家都那样倒霉。”   太子:“……咳。”   圣上也知自己失言了一点:“朕与吾儿私下闲话而已,无妨。”   论起来,他盼嫡长孙的心可比臣子们要迫切多了,臣子们不过那一点家业,他可是有一大片江山。   “朕听说,雀儿那丫头要出嫁了?”圣上在正殿中央坐下。   罗莺怕妹妹名字不雅,出入宫廷时遭人嘲笑,给改过一遭,奈何罗雀儿这名字比罗雁风好记得多,圣上听过一回就记住了,而他不改口,也没人敢叫他改。   太子俯身:“是,定在下月下定,正式成婚的日子还要选一选,与许家商量着办,不想竟惊动了父皇。”   “喜事么,叫朕知道了也跟着高兴高兴。”圣上笑道,“这个亲家倒是选得不错,昭洛,你用些心,这个小吉安侯门庭败落,可他底子清白,将来,说不定倒堪为你的臂膀。”   太子本协理着朝政,深知圣上此言因何而来,应道:“是,儿臣有空便教一教他,叫他为父皇效力。”   他这是巧妙地称颂圣上春秋鼎盛,圣上听得出来,仍然舒心,一笑:“他那点年纪,又那个性子,朕都知道,还早着呢。朕如今有人使,永靖侯赤胆忠心,难得的是还生了一个好儿子,朕在前殿,才瞧了一眼。”   听到提起这件事,太子迟疑片刻:“父皇,儿臣似乎听说——”   “朕知道。”圣上神情似笑非笑,“朕还知道,会元郎在宫门之前,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朕是万万人之上,可这些将朕越捧越高、越捧越远的万万人,他们想要办什么事,总是能够越过朕,合情合理地办成的。”   “那父皇的意思是?”   “看他自己争不争气吧。”圣上语意转为淡淡,“如果轻易就受了影响,都不能将自己列到朕的面前,那朕也无法可想。” 第110章 就是最好的   承天殿。   日头从东升到头顶, 又从头顶晃悠悠往下走,至晚,监考官宣布收卷, 这一整天的殿试就算结束了。   中式举子们昏头涨脑地出宫去,考卷则送去东华阁,由读卷官们连夜评定。   十五日考, 十六日评完送呈御览并定一二三甲,十七日即是金殿传胪。   节奏非常紧凑。   这也好, 省了考生们许多心焦的时间, 之前会试结束后, 考生们还有心情到处访一访友会一会文,来一场出成绩前的狂欢, 如今都歇了心, 鹌鹑般老老实实地窝在家中或会馆客栈里等结果。   空前静寂的京中,只有一个地方气氛最热烈最胶着。   东华阁。   所有人的目光都瞩目到了那里,但能在里面的无一不是九卿重臣,不要说寻常人看去如在云端一般了, 就是以英国公之能, 也插不进一点手去。   因为十四个重臣, 没有一个出自武勋世家, 文臣之崛起势大, 武勋之边缘尴尬, 可见一斑。   “信哥儿, 你需有准备, 平常心处之。”英国公府来人带了英国公的话。   人走了,才去国子监领回进士巾袍的林信倒头侧卧到了炕上。   他极少有这样颓丧之态,许融本没把来人的话放在心上——考都考出来了, 还能怎样?   她调整得快,倒真的是平常心了,在一旁把那进士巾袍展开来看,这是林信明日传胪要穿的,她还没看过,怪新鲜的,只见袍子是深蓝罗袍,那巾则跟乌纱帽差不多,一套搭配着十分庄重。   看完了,她一转头,见林信还是一个姿势没动过,她走过去推他:“当真只要第一?”   林信才点头。   他居然很坚定。   许融都有点不解,固然她觉得他完全有资格得这个第一,也盼着他簪花跨马游街,那场景定然赏心悦目,但从前都没有见过他这么强烈的胜负心,这模样何止较劲,简直都像魔怔了过不去这道坎似的。   “可惜国公爷也打听不到什么。”她道,“要是知道进了前十,就有些数了。”   能不能列到前十,堪称是一道分水岭,虽说天子还可能从十卷之外再择卷观看,但这个几率太小了,一来即使是圣君也懒得费这个事,二来,越是圣君反而越不会这么干,因为这同时意味着天子对读卷官们眼光及学识的质疑,读卷官是只有内阁学士及九卿重臣才能担任的,这一下把满朝大臣全得罪了,就是天子也吃不消。   所以,考前可以以此语给考生增加信心,考后还自我安慰去赌这个几率,就没必要了。   “小宝,人力有穷时,天道有定。”   她想了想,又劝他:“不管皇榜给你定什么名次,在我心里你都是第一,行了吧?”   林信眼神亮了亮,他似有心动,但犹豫一下后,还是摇头:“不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不想骗你。”   怎么又扯上她了?   许融听不懂,可看他那模样,总觉得有点好笑——不是她不能共情,实在他颓颓地趴在那里,一下子像是小了三四岁一样,她又不好说出来,又不好真的笑出来,只能忍着道:“那好罢,总之你想开些。”   又掐指算了下,“这个时辰了,卷子应该都送到圣上跟前了吧。”   **   许融算得没错,这个时候,读卷官们正齐聚在御前。   “……是故刑得其当,虽岁罪一人,而天下有咸服之心……”   “……臣闻若天下者,有致治之大法,有出治之大本……”   一篇篇文章自读卷官们口中流畅而出,大约足足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十篇文章都读完了,这些名列前茅的卷子由内侍呈到了天子案头。   卷面上写画得很热闹,除了文字之外,还有读卷官们评定时所用的圈、尖等标记及印章,同时,读卷官们还初评出了一甲头三名的位次,不过,这个就只是为天子参考所用罢了。   读卷官定前十,天子再从前十里定一甲,这是国朝发展至今君臣之间的权力分野,任何一方越过了这条线,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   初评出的一甲卷子本来是分开呈上的,天子没有管,将它们与其余七份混到了一起,而后亲自一份份将糊名处拆开。   读卷官们眼睁睁看着,没阻止,这时候阻止的意义也不大,拢共这么些卷子,难道糊了名,他们就猜不出是谁了吗?   每一科有哪些种子选手,这些选手哪些是寒门,哪些出自世家大族,文风乃至字迹如何,到了殿试这一关,重臣们心中其实都是有数的。   一旁内侍低声道:“圣上,让奴婢来吧。”   圣上并不理他,只是仍旧拆下去。   直拆到最后一份,龙目定睛片刻,忽然一笑。   而后才粗粗一看文章,其实看不看,也不要紧了,考到了这一步,又能在最后的三百俊杰里再脱颖而出,这文章怎么可能写得差?   底下的读卷官们面面相觑,都看出来了,圣上这哪里是在看文章?根本是在找人!   圣心早有属意。   内阁谢学士忍不住道:“圣上,这一篇文章,臣等原评的是二甲第七——”   在这十篇里是垫底,但放到三百人名单里去,又算看得过去了。   不是他不想再往下压,问题这么多读卷官就算大的利益方向上相同,也很难真的一条心,有另一些读卷官就认为,此子一路案首、解元、会元,从没失过手,到最终殿试,一下掉到了二三甲去,何以服众?   最次,也要在二甲前列,才不至引起纷纷物议。   本是极稳妥的主张了,哪知道,竟还会出了岔子。   圣上一边举笔,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嗯,卿等就此文多有争论吧?”   谢学士愣了一下,应道:“回圣上,确有此事,臣等经过几番商讨之后,以为此文锐气过盛,但华彩也不可掩,所以综合下来,禀从公心,定出了这个名次。”   圣上笑了笑,道:“是吗?”   不是不想压,是压不住吧。   朱笔毫无犹豫,落下。   **   不管林信想不想得开,新的一天,如期而来。   一大早,他穿好了进士巾袍,踏出门来,犹如玉树,叫许融也看呆了一瞬。   就是脸色板着,看上去还在为自己莫测的名次不高兴。   许融:“……”   都想劝他上进心不要这么强。   但这话说出来等于打击,她还是忍了,终于等到他走了,许融也不再在府里呆着,她也要出门了。   金殿传胪时就会出名次,出完名次,紧随着就是御街夸官。   许融出门就是为了这个,传胪她看不到,但夸官是全城的盛事,满京百姓都会拥去观看,许融也早叫人定好了适合观看的茶楼位置,她日常虽喜静,这样的热闹还是想去凑一凑的。   想到到时候林信可能是三百新科进士里最俊美脸也最臭的那一个,她又有点想笑。   真搞不懂他怎么回事。   从前也不见他这么沉不住气。   茶楼就在宫城外不远,许融和林定韦氏一起出门。   他们到的算早,但更有早行人,整间茶楼已经满了大半,都是来等着看新科进士的。   这一等时辰不小,宫里面那套流程也要费功夫,这世道凡跟礼仪扯上了关系的,就轻省不了。   好在茶楼里吃喝现成,闷了还有说书先生,时间流淌得也不算无聊。   “来了吗?”   “是不是来了——?”   日头升高时,外面长街动静渐渐喧闹。   “来了,快看——!”   “真的吗?快让开,我来看看!”   啪!林定也激动起来,一掌推开窗户,大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   他们这处视野好,但得进士队伍们再走近些才好看视,眼下只看到长街那头熙熙攘攘的一大群人,缓缓行来,暂时却还看不清脸面。   但各色流言已经乱七八糟地先一步灌了满耳。   “状元在哪里?我要看状元!”   “中间那个穿红袍的就是,好年轻的状元!”   “你没认错吗?我看那个是探花才对!探花才长那么俊!”   “怎么会错,探花不穿红袍,只有状元才能穿呢!”   “哇,我看见了,真的好俊啊——!”   林定越听越酸:“年轻什么?俊什么?这些人真没见识,不过一个状元,有什么稀罕的。”   他还没看清,但不妨碍他替儿子出头先把这个不知哪来的状元批一顿。   反正依照英国公的线报,林信肯定是要被往后压的,还不知道捞着个什么名次。   旁边窗子里也有人探出头来,听了不依反驳:“这位老爷,状元还不稀罕?你这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   林定嘴硬:“就不稀罕,说不定只是运气好罢了,我看旁边没得着状元的人里面,许多才华不比状元差——”   他二人隔窗拌着嘴,底下游街的进士队伍们也近了。   三百人里,只有三鼎甲能骑马,三鼎甲里,又只有状元在最先,另换一身红罗袍,帽上的花也有区别,一般进士簪的是翠叶绒花,状元簪点翠银花。   许融看清花叶区别的时候,也终于看清了状元的脸——不看清不行,那状元的脸正高高地朝她扬了过来,几乎在她定睛的同时,他也发现了她。   旁边还有些杂声在问:“这个最俊的是状元,那探花呢?探花在哪里?”   探花在哪里,许融不知道,她只是震惊到失声。   “这位老爷,你家里莫不是酿醋的吧?”   “你才犯醋呢!老子说的是实话,你——”   林定还在投入地跟人吵架,头也没往下看,终于挤在旁边的韦氏忍不住拉了拉他:“别说了。”   林定还是肯听她的话,悻悻伸手点了点隔壁:“今天放过你,但是我告诉你,状元就是没什么稀罕的!”   “但是,”韦氏往下望着,也回不过神,只能老实而平铺直叙地道,“状元是小宝啊。”   林定:“……?”   林定眼睛圆瞪!   高头骏马上的红衣状元郎终于行到了这扇窗户底下,只见他伸手拔下头上簪的一枝银花,在众人下意识的惊呼中,用力往上一掷。   ……   游街是不能停止的,进士队伍过去了,许融捧着手里的银花,终于找着了些真实感。   她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接住的,但确实是接住了。   “我我看看。”林定迫不及待地道,许融给了他,他捧到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小心翼翼地又还给了许融。   “你收着吧,我手粗,别弄坏了。”   许融也小心拿帕子包好。   “这、这位老爷,”隔壁那人用力地把身子够过来,“状元跟你们什么关系啊?为什么要把花掷给你们?”   林定嘴巴就要咧开来,却又在那人殷羡的目光中,生出了一股矜持,咳嗽了一声道:“是我儿子。”   “……”那人瞪大了眼睛,敬畏地道:“老爷才说状元不算什么,又说进士里比状元学问好的多的是,老爷真是大公无私、教子严厉,怪不得能教出状元来啊!”   林定:“……”   林定恼羞成怒,“没有的事!状元就是第一,就是最好的!” 第111章 我想让你看一看,你没……   三百名新科进士组成的闪亮方阵过去后, 众人又议论了好一阵子,沸腾的茶楼才终于平静下来,茶客们陆续结账离开。   许融也叫来小厮会了账, 然后跟在林定与韦氏身后出门往楼下走。   至楼梯口时,从另一边也正行来一群人。   居然是在奴仆簇拥下的萧侯爷与萧伦父子。   许融为之一愣,觉得这可真是狭路相逢。   她下意识看了林定背影一眼——说实话, 这个公公论人品甩萧侯爷八条街,但论脾气实在不稳定得很, 萧侯爷出现在这里, 除了同看进士游街外没有第二个可能, 他要是脾气上来,不用说别的, 只张口多谢萧侯爷两句, 只怕今天就难以善了。   “永靖侯。”   僵持间,对面的萧伦先躬身打了招呼。   林定干干地应了一声:“嗯。”   他倒也有几分风度,不和小辈计较,扬了扬下巴:“你们先下吧。”   萧伦低声道:“父亲, 我们走吧。”   萧侯爷脸色冰冷, 但终究不发一语, 拂袖快步下楼。   等他走了, 林定才不客气了, 马上道:“他有毛病吧, 小宝跟他又没关系了, 还跑来看什么看。”   许融也觉得奇怪, 萧侯爷想知道林信最终的金榜名次倒在情理之中,可问题是,他实在没必要亲自前来, 让个家仆、至多叫萧伦来看一眼也就是了。   疑问归疑问,既不可能追上去问,许融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出门登车,回府时正赶得上用一顿午膳。   快傍晚时,结束了一天仪式的林信终于回来了,此时林定都已在家收了好几波礼物,连许融也收到了吉安侯府和罗家的贺礼。   许夫人且给她带了话:因许华章二十二日就要定亲了,家里实在忙乱,脱不开身亲自过来,叫她与林信闲了,可以回去坐坐。   许融答应了,将来人打发走,正收拾着贺礼,外面传来白芙高兴的通报声:“世子回来了,恭喜世子。”   “恭喜世子!”   “恭喜状元郎!”   丫头们七嘴八舌喜气洋洋的清脆声音随之响了起来,许融听见林信顿了一顿,问她们:“领赏了没有?”   “领了,侯爷发了,奶奶也发了!”   “嗯。”   声音听上去居然很稳重。   跟前两天赖在她这里包括早上出门时那股焦躁不快劲儿形成鲜明对比。   许融挑眉,把许夫人送来的一方黄花梨砚盒放下。   帘子掀起,林信这时也走了进来。   他现在到卧房很熟练了,不过今日又有不同,他一身红罗袍还未换下,这是他极少穿的鲜亮颜色,因此每逢穿上时,也都叫人眼前一亮。   “状元郎,这下不赌气了?”她忍不住笑问。   林信不为她的打趣所动,直走到她身边,才问道:“你在上面看见我了吗?”   许融点头。当然看见了。   银花都接了。   林信露出了笑意,像是很满意。   “功夫不负有心人。” 许融诚挚感叹。   英国公不会送不实消息过来,她暂时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个变数,但是,林信在逃亡路上尚且勤读不辍,他不服输不放弃,就终究没有输。   没有努力会白费,说起来是鸡汤,真的去做了,就是事实。   她又好奇:“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林信点头:“我在偏殿换衣裳时,见到了太子殿下,殿下告诉我,是圣上御笔点了我。”   许融意外又不意外:“原来如此。”   点状元的权力本来就归属于皇帝,看来——   “圣上与文臣们好像不是一条心哪。”她欣然道,“玄诚,这是你的时运了。”   一篇文章的成就,只看这篇文章本身吗?不一定的,到达殿试这个级别,场外因素有时能胜过场内因素,比如部分文官们的排斥打压,又比如圣心。   圣心难测,圣心也强大。   博弈之后,后者胜。   林信点了点头。想要的终于得到了,他整个人又恢复了那种清冷,只是又还似有两分欲说还休,他眼神幽亮。   许融看进他的眼底,没来由背脊一紧,室内还未点灯,昏暗里滋生暧昧,她忽然模糊懂了他的意思,又马上把那念头赶出脑海,假装不懂又或是自己想多了,低下头去,绞尽脑汁忙继续要找话题,偏偏脑袋一片空白——   “世子,奶奶,侯爷那边摆饭了,叫人来请。”白芙在帘外道。   府里一共四个主子,都不大讲规矩,日常有时在一块用饭,有时不在,但像今日这样的喜庆日子,还是该团聚一下的。   许融等不得这一声,忙道:“知道了,我们就去。”   然后就去了。   偌大的圆桌一共四个人,但有林定在,自然不怕冷场,他定了两坛状元红,发愿要跟儿子一人一坛,但林信不喜欢饮酒,陪了他两巡就不愿意喝了,于是他自己干掉了一坛半。   他喝得多,话也多,絮絮叨叨地问个不休:“——太子专为看你去的吗?难为他有眼光!”   林信道:“不是。”   他把林定的脑袋推远了些——他不是嫌弃生父,但他长成之后才与林定相认,始终适应不来与他这么亲近,然后接着道,“殿下说,圣上可能有差事交待我办。”   “这么快就要用你了?”林定兴致勃勃地追问,“你应该进翰林院吧?难道叫你修书?”   林信摇头:“殿下没说,只是叫我有个准备。”   林定很乐呵:“不管什么事,总归是好事!圣上看重你。”   他一转念又把萧侯爷记起来了,不快道:“小宝,你小心些,今天我们去看你,萧原宏也去了,我看他没安好心,别叫他再给你使绊子。”   其实绊子已经使过了,但林信并不惧怕,他且不是多话的人,就没说出来,而是摇了摇头:“不是去看我的。”   许融听他话音肯定,好像知道些什么,忘了先前的不自在,也看了过来。   “应该去看的是探花。”   林定讶道:“啊?”   他想了想,扭头分别问韦氏和许融:“那探花什么样来着?”   韦氏为难摇头,她只顾看儿子了,哪里管别人。   许融也没看清,她连哪个是探花都没分辨出来,不过这大概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结论:那就是探花长得不怎么样。   满场里状元年轻英俊、提到探花就问“在哪里”的叫嚷声可作佐证。   人的本质就是这么现实,认都认不出,可见其平凡。   林定只好又问林信:“萧原宏去看他干嘛?认识?”   “我听探花与别人聊了几句,言语里提起来,有一家侯门想将长女嫁与他。”林信含蓄说完,又嘱咐,“还未十分准,先不要外传罢。”   许融点头,恍然大悟。   萧珊。   萧侯爷又为她择起婿来了。   她就奇怪萧侯爷怎么会亲自出现,没想到会在这里得到了答案,说起来也是极合理的,当年萧侯爷就想过为萧珊择举人为婿,因那时的萧珊心气高,看不上,还闹了一出离家出走,而后萧侯爷才打上了林定的注意。   没想到兜兜转转,又转回去了,而且这次不知道萧珊是不是背字走到了头,居然直接撞到了一个探花。   长得平凡归平凡——肯定也不丑,探花这个名次,还是有基本颜值准入限制的,而论起身价,可着实不低了。   “大姑娘婚事上艰难,要是这回能成,就好了。”韦氏柔柔道。   **   一餐饭说说笑笑地用完,林定也半醉了,韦氏一边管着他,一边催林信与许融:“你们回去吧,早点休息,这一天都累了。”   许融其实不累,她没做什么,出门看了场热闹就回家了,但忍住了不说,假装真的累了,回到春盛院就要关门歇息。   到底慢了一步。   林信硬跟进来,张口就拆穿她:“你躲我。”   许融:“……”   就招架不住,无话可答。   “为什么躲我?”林信走到她跟前时,声音放低了,听上去温柔许多,没有那种夺人声气了。   许融退后,勉强出声道:“没有。天色晚了,我叫人打水给你沐浴休息吧——”   “你知道我想什么是不是?”林信打断她,问。   许融就又:“……”   那可不。   她那一世不是白多出来的,男人的念想,她察觉得出来,问题察觉以后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这年长的优势瞬间就砍了半。   半吊子是很麻烦的,有时甚至会拖后腿,比如此时。   “你现在喜欢我还只有一点点吗?”   她进退都错,把自己卡了个动弹不得,林信有条不紊,有的是无穷的话来问她。   说这一句时,他语意又变回温柔,乃至有点小心翼翼。   许融因此觉得倒是不承认更不好意思,松了口:“……再多一些。”   说完便见他笑了。   他笑起来更明亮好看,跟红罗衣相得益彰,让人看了心情也好,许融一时不察,就叫他重又挨近了,他还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得这个状元吗?”   许融摇头,但她还真想知道——她总觉得前两天他那胜负欲明显得不像他了。   这一来,她想挣一挣的动作就也顿住了。   林信额头挨上她:“我想让你看一看,你没看错人。”   “……”   所以他先前问她看到他了没有。   许融说不清楚心中流淌的是什么奇妙感觉,大概就是,他要什么,给了他也无妨吧。 第112章 平平无奇(剧情党可以……   活了两个半辈子, 许融头一次知道她在感情上原来这么吃软不吃硬。   林信要是像先前撕她的契约一样,她可能当即翻脸撵人,可他就硬气了那么一回, 此后就总以她的意志为主,尤其现在这样子,又小心, 又柔软,好像连跟她大声说话也不舍得, 她就撑不住了。   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来:他分明的, 像在求欢。   这两个字她从前看见只觉得平平无奇, 没想到身处其中时,如此奇妙到难以形容。   她不确切知道自己是怎样想的, 可能就是单纯地想知道, 她问他:“你是觉得,要得到状元才好来找我说这些吗?”   林信僵了一下,然后还是靠着她点了点头。   他很诚实了。   但许融没忍住笑了出来。   看上去多在行,却原来是靠状元壮胆, 像小朋友, 考试考到了好的成绩, 才有底气跟大人提要求。   林信知道她笑什么, 他发窘,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既忍不住, 也是要豁出去了:“融融, 我想同你做真正的夫妻。”   许融头皮一炸,差点又要打他:“——你叫我什么!”   “那姐姐,姐姐可以吗?”林信改口很快。   ……这听上去更不像话好吗!   简直像在演什么不可描述的小短剧。   但跟林信眼神对上, 她就知道他没有想那么多,他不过是真的在服软,恳求她的同意。   变得挑剔无比的是许融自己,她也由此发现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但话又说回来,这种事到底需要准备什么又要怎样才算准备好了呢?   年长优势的另一半也塌了,她此刻不会比一个真正的双十少女游刃有余。   但不论她如何挑剔,林信变得都有十足的耐心来包容她,他沿着她的眼尾轻轻亲吻,见她没有不适,才会继续下一个步骤。   怎么到床边去的,许融不知道,直到倒下去的时候,她才惊觉挣扎了一下。   “别怕。”   他其实笨拙得很,哄人翻来覆去地只会这两个字,可是却也有效,毕竟许融在这方面也没什么见识,叫他这么一边亲着一边哄着,她就也真的安定了些;此外,倒是莫名里生出些羞愧来——她应该是从容稳重的那个才对,怎么就像个小孩子一样需要被哄着了?   她就反驳他:“我没怕。”   林信轻笑一声,声息在她耳边灼热缭绕:“好,我怕。”   许融糊涂里问他:“你怕什么?”   “怕我还不够好,怕你不愿意。”   红罗袍褪下,露出青年流畅的肩臂线条,许融从心软,又变得紧张了一下——他身上怎么这么白?   虽然他大半时间都闷着读书,不见日头,肤白也正常,但如果白到胜过她,那就不对了。   总觉得颜面有那么点无光。   许融因此低头,往自己领口看了一眼,如玉堆雪,不由微妙地舒了口气。   还是她白一点。   但随即,这小块地方为他俯身而下,唇舌侵袭,就染上了粉。   许融瞬间咬住了唇,才把那一声喘忍回去。   “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林信有点慌,摸她的嘴唇叫她松口,又低头检视她身上,恐怕一时不察给她留下什么伤处。   许融:“……”   叫她怎么说。发展到现在,最重的是她刚才咬自己那一口。   “我轻一点。”   没检查到,林信松了口气,还是安慰地亲了亲她。   “……”许融低语了句什么。   林信没听清,认真问道:“什么?”   他跟她对着脸,额上一滴汗滴了下来,落到她凌乱发丝里。   不是不急切的。   但还是忍着,随时可以为她停下,小心到了十分,仍旧要“再轻一点”。   “……我说,”许融抬手捂住了眼睛,“倒也不必。”   无论是被压制,被珍惜,都不是她习惯的感觉,距她遥远而陌生,但她又得承认,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不是不喜欢。   眼睛挡住了,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极近的距离之下,明显感觉到他的呼吸沉了一下。   “好。”   然后她听见他道。   **   再之后的事,在许融的记忆里就既清晰又模糊了,清晰的是她当然记得发生了什么,但整个顺序经过,就糊成了一片热烈又缠绵的绯色,越到后来,糊得越厉害,她似乎记得最后他要了水,帮她洗浴过,但她怎么到浴桶里去的,又怎么回到床上的,这些细节就全部空白了,那时候她因为疲累已经陷入了半昏睡中……   应该说,许融是为自己的轻率言辞付出了代价。   再度睁开眼来的时候,她觉得眼皮都是沉重的。   就还是困,天色也没亮,但莫名地忽然醒来了。   许融朦胧里动了动手臂,挨到旁边一个温热身躯时,醒悟过来:多了个人,怪不得。   她不认床,一个人到哪都能睡得不错,但当床上多出来个人分去她一半床铺时,她就要适应一下了。   旁边这个人倒是睡得很熟。   睡相也好,许融适应了帐子里昏暗的光线以后,偏头看见他端正地躺着,只把脑袋向着她这边侧了过来,眼睛合拢,五官都平静舒展,透着股安宁与满足。   许融有点出神。   过了昨夜,全新的角度看他,好像陌生了一分,又好像亲近了十分。   这种心境,没经历过,决计想象不出。   就好像——   许融叹了口气,她也没想到,现在让她动弹不得的不是痛,而是累。   他在应声之后,仍然维持了相当程度的温柔,然而相对应的就是战线被拉长……拉得也太长了。   那个时候再叫停,是没用的。   说不要,也没有用。   他全面接管并控制了节奏,温柔像陷阱,不过要她随他沉沦……   不可说的画面在脑海中回放,碰触到他的部位也变热,许融忽然觉得这张床有点躺不住,艰难地指挥着身体,往床里侧窝去——   动作到一半,被阻止了。   “醒了?”   林信的手臂揽了过来,但他似乎还没全醒,翻了个身,把脑袋挨着她颈窝里以后,就又没动静了。   许融:“……”   她不觉得不自在了,她觉得不平衡。   怎么他就这么好睡。   她像被卡车碾压了一遍,睡又睡不着,累又累得慌。   现在他手臂还压着她,怎么一条手臂都这么重。   许融挣出手来努力去拨,拨不动。   而林信终于叫她闹醒了,他收回手,揉了揉眼睛,而后把她抱回来,眉眼睁开带笑,问她:“融融,你醒这么早。”   许融:“……”   她对这个称呼是提不起劲反对了,因为昨晚后来他不知叫了多少声,她一抗议,他就改口叫“姐姐”,叫得她脚趾头都蜷缩到一块去,哪还有什么多余心思。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林信又小声问她。   这许融就有话说了,冷哼道:“哪都不舒服。”   “是吗?我看看。”   林信紧张起来了,仅存的睡意全消,就要掀开她这边的被子,许融意识到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忙道:“没有!我开玩笑的。”   “真的吗?”林信疑虑。   许融忍气吞声:“真的。”   “哦。”   林信终于躺了回去,却也不似先前那般端正,而是又挨了过来,一时摸摸她的手,一时虚虚揽着她,一时又把玩她的头发。   许融觉得他怪烦的,却又忍不住翘着嘴角:“离天亮还有一会,你不要睡了?”   林信在枕上摇头:“我睡好了。你睡吧。”   许融睡不着。   帐子里安静了一会。   林信看出来了,她不睡,他就想说话了,捏捏她的手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许融知道他问什么,然而她没想到他会问,含糊道:“什么怎么样。”   “就是昨晚。”他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着道,“我觉得很好。”   分享完自己的,又捏捏她的手,催促她的。   帐子里自成一片小天地,被窝里温暖而亲密,许融窘迫的心情稍去,终于道:“嗯。”   起初一直到中段都是很好的,应该说,比她从前偶尔所想象过的还要好一点,后来有点不舒服,但因为他足够温柔,也还能忍,问题出在了再后来——   “后来不好。”她板起了脸,是他要问的,不能怪她答,“你太久了。”   安静。   好一会之后,林信道:“哦。”   他语气微妙。   许融忽然反应过来,恼道:“没在夸你!”   林信挨着她闷闷地笑出来:“我知道。是我不好。”   他认错认得倒是很诚恳,“我没忍住,下次不会了。”   他这个态度,许融也不能再说什么了,算是满意道:“嗯。”   ——只不过,真的到了下一次的时候,她才知道,在这种事上,即便是状元的许诺,也是不能信的。   那是后话,眼下两个人在床上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无聊话,帐子外的天光终于亮起来的时候,林信也起身了。   他还有许多事要办,去赴恩荣宴、到礼部领状元朝服等等,这一天都闲不下来。   许融一直赖着不想起来,而等他终于出门了,她迷迷糊糊地,倒又睡了过去。 第113章 我就是你一个人的   大约是林信出门前叮嘱过, 丫头们一直没有进来卧房,许融这一觉安稳地直睡到了近午。   起来时,周身的不适感就减轻了不少, 她懒洋洋地混过剩下的半日,至晚间时,林信才回来了。   他这下就自然地径自往卧房来了, 用晚膳,沐浴, 沐浴完上床, 非常流畅地完成了自己身份的转变。   不过他也知道体贴, 只是问了问许融身上怎样,就老实地闭上眼睡觉了, 并不多做别的。   睡着以后, 他才无意识地往许融这边蹭了蹭,许融推他又推不动,看在他睡相大致还算不错的份上,忍了。   如此三四日过去, 林信一直维持着清早出门、日暮才归的行程, 金榜刚出来, 他这样子的繁忙要维持好一阵子。   这个过程里, 许融渐渐也习惯了卧榻之侧有他人, 林信大半时候还是安静的, 相对而言, 他做的比说的多。比如, 尽管每天要在外面奔波上一整天,晚上回来时,他还是要找点事干, 那就是把属于他的东西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搬到卧房这边来。   “这个柜子一大半是空的,你有用处吗?”他问许融。   许融摇头,他就把自己的衣裳一摞摞放进去。   许融默默看着,忍笑。   她可以叫丫头帮忙的——其实他自己都可以,但是他不叫,偏要自己安排,看上去还乐此不疲,她就也不去管了。   床头的小台几上也多了他的东西,一两个随手解下的荷包,两三本书,等到许融惊觉回神的时候,发现身边已经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说实话么,这感觉不坏。   日子平稳地过着,很快就到了许华章定亲这一日。   林信这时也终于清闲了一点下来,别的进士要紧接着操心选官的事,一甲依朝廷定例,都是直入翰林院,他只需等着正式任命下来就行了。   他就和许融回了吉安侯府,然后在许夫人的请求下,陪了许华章一起去罗家下定——状元作陪,没有比这更体面的了。   许融倒不必过去,就和许夫人坐在厅里闲聊。   “你弟弟这桩心事,总算是叫我了了。”许夫人满面舒心,“融儿,如今就只剩你了。”   许融奇道:“什么?”   她最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可叫许夫人操心的。   而且许夫人操的这心,往往不在正题上——   “你好意思问,你跟姑爷成亲都多久了?”许夫人嗔怪她,“娘都替你求过方子了,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亏你还坐得住!”   许融扶额。果然。   “娘,这种事要顺其自然,急不得。”她敷衍道。   只是这次的敷衍跟从前比,不免多了分迟疑,从前她确知此事绝无可能,但如今——   迟疑过后,就又很纠结。   她连婚姻都没考虑过,不要说孩子。   怎么生,怎么养,怎么做一个母亲,她统统不会,甚至不敢。   许融发着愁,忍不住叹了口气,也怪不得旁人,只能怪她,没禁得住诱惑。   算了,先不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吧,反正也没这么快。   许融终于把自己安抚好了,但她少有在许夫人面前露出如此形容,许夫人想岔了,惊了:“融儿,你跟娘说实话,你——可是身子骨有问题?”   许融:“没有,娘,你别乱想。”   “我怎么能不想!”许夫人急了,“姑爷做了世子,又中了状元,这眼瞧着步步荣华,外面多少人家想攀着他,不是从前了,你以为咱们家还能拿得住他。”   许融为之侧目。   许家拿捏林信?   亏许夫人敢说,就他还是“萧信”时也没那可能好么,他的前程连萧侯爷都没靠,跟许家更没关系,又怎么去控制他。   但许夫人越想越坏,不禁语重心长:“融儿,你该早做打算了。”   许融漫不经心,随口道:“什么打算?”   许夫人想了想,问:“白芙那丫头呢?娘记得一向都是她跟你出门。”   今日跟来的是新橙,许融这里跟许夫人说话,她也瞅着空子去和母亲钱嬷嬷团聚去了。   许融:“她告假了。”   白芙一向勤勉又忠厚,难得告一回假,说理由时还有些扭捏,说不出口似的,许融不多问,当即准了。   “这丫头有二十了吧?模样看得过去,似乎性子也还不错。”   许融正要点头,莫名里又觉得有点不对,她顿住,而许夫人接着说了下去:“我记得,她就一个哥哥吧?当初也都给你陪过去了。”   许融才点了头,白芙哥哥白泉的身契她当初一并要走了,不过白泉没在她身边伺候过一天,一直放在外面闯荡,如今还不知闯到哪里去了。   许夫人满意地点头:“一家子都在你手里,你给她开了脸,放在姑爷身边,也不怕她闹什么花样。”   许融:“……”   噼里啪啦。   是新橙正从门口进来,她手里拿了些钱嬷嬷贴补给她的小玩意儿,这一下摔了满地,她忙一边告罪,一边俯身手忙脚乱地去捡。   许融收回眼神,整个无语:“娘,你操心章哥儿就好了,我的事,我心里有数。”   她当然不可能听许夫人的,但许夫人这个糊涂劲儿,许融懒得跟她较真,也不打算跟她认真说什么。   “娘是为了你好——”   许夫人唠叨着又说了几句,许融都听不进耳里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新橙身上。   新橙一开始的惊讶还说得过去,可许融感觉得到,她站到她身侧以后,更不安了,乃至有点魂不守舍。   直到过午后,林信和许华章回来了,林信没什么变化,许华章脸红红的——他去下定,罗家自然要留新姑爷用饭,他有些喝多了。   许夫人就忙一心安排许华章去了,又要叫他歇息,又忙着叫人熬醒酒汤,没空再管许融,许融趁势和林信告辞了。   “奶奶。”   出府的路上,新橙欲言又止。   许融正等着她:“什么事,说吧。”   新橙小心地看了一眼林信,说不出来。   许融会意失笑:“我没那打算,这辈子都没有。”   她还不知道新橙的失态究竟落在哪个点上,但跟自己的丫头,她不吝直言相告。   新橙松了口气:“嗯。”   许融也就明白了,她很感兴趣地道:“白芙有心上人了?”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新橙的反应。   新橙不料顷刻间叫她猜出来,吓了一跳:“是——没有,我不知道。”   她一下给了三个答案,自己也知道露馅了,懊恼道:“奶奶,我不好说,像我背后告状一般,奶奶回头问白芙罢。”   林信对丫头的那点事没兴趣,等上车以后,他才问道:“你刚说什么打算?”   “不是我的,是娘的。”   许融否认并把许夫人的话简单说了说,而后似笑非笑:“我不惯与人分享夫君,任何情况下都是。”   哪怕她真的生不出孩子。   她与林信初初相悦,本来说不到这种后话,但既叫许夫人乱插了一嘴,话赶话,她也就索性直说了。   说完见到林信耳朵红了。   许融:“……?”   不是,她在放狠话,他怎么个意思?   “没有别的情况。”林信抿了抿唇,他像忍不住笑,又还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你一个人的。”   这就——   咳。   许融掩饰地干咳了一声,忽然觉得脸也有点热。   春日是愈深愈暖了,马车晃悠悠回到了永靖侯府,在二门外停下,许融刚下来,见到门左侧不远处花荫下,两个人影慌忙分开。   一个有些眼熟,一个则虽然背过身去,许融也非常眼熟到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程度。   她扬眉——好么,这春日,也是越荡漾了。   许融目光扫向那个有些眼熟的,男人高大健壮,脸膛黝黑端正,看上去憨厚,这一下被撞个正着,眼神里又显出点惊慌。   许融认出来,是林定那边带进来的家将头目,叫向实,此前布置府邸时,她多有派白芙前去传话。   “世子,奶奶。”   向实虽然发慌,还是拖着步子走了过来,要跪下行礼。   许融止住:“不必。”   她自己的下人都不怎么让跪,何况向实身份不同,他这样维护府邸安全的家将,就是林定也会给三分颜面。   但向实还是跪下了,扑通一声,脸膛黑里又透出红来:“奶奶,我——我想求娶白芙!”   他下了决心,一嗓子把花树上的鸟都惊飞了,白芙本来背身,这一下连忙转身,又羞,又气:“你瞎嚷嚷什么,我说了,没回给奶奶,不知道奶奶同不同意,我不能答应你。”   许融道:“哦,我同意了。”   向实大喜,白芙一呆,羞得话也说不出了,捂着脸又背过了身。   许融示意向实:“起来,去准备聘礼吧。白芙虽是我的丫头,跟了我这些年,我看她同妹妹也差不多,必要好好发嫁的,你要是怠慢了她,可不行。”   “不敢,不敢。”向实爬起来,抓抓脑袋,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又向着林信傻笑了一下,而后要走,却又想起什么,绕到白芙身前,把手里握着的一个金灿灿的镯子塞给她。   ——他两人本来就是从街上逛回来,分别时为此拉扯,白芙觉得贵重,不愿收,向实一意要给。   眼下当了主子们的面,白芙不好跟他争执,只得收了,向实才飞一般地跑了。   许融领着白芙回去。   她大概猜出来白芙是什么时候和向实发生了感情,就也不细问,只笑道:“你怕什么,从前我就和你说过,叫你看中了谁,只管来和我说。”   白芙羞意方去了些,声音仍细微:“我不是存心瞒着奶奶,只不知该怎么开口,他想来说,我又觉得,还是我亲口禀报奶奶的好……”   就拖下来了。   许融进府以后一直忙碌,后来闲下来,又烦恼上了感情的事,就没空注意到身边人的变化——话说回来,白芙作为最贴身服侍她的人,也是陷进了自己的感情里,才忽视了她和林信以及卧房内的不同。   “无妨,现在我知道了也一样。”许融安慰她,“你挑个喜欢的日子,我替你们办一办。”   “不着急的。”白芙又羞上了。   下人们的婚嫁有所不同,总以服侍主子为先,拖到二十几岁的尽有。   叫许融看,这年纪倒更为合理,不过她还是打趣了一句:“你不着急,我看他可着急得很。”   “我想等哥哥回来。”白芙细声道,“他出去好几年了,只送了一回信。奶奶虽然宽纵,他也该回来了,哪能一直在外面乱走。”   这也是,连许夫人才都提了一回。许融道:“那就等一等也好,你哥哥恰与你两个性子,这么长时间,我看,这天南海北都该叫他踏遍了——”   “奶奶,吉安侯府来人要见奶奶。”红榴跑进来报信。   许融不由与林信对视一眼——他们刚从许家回来,怎么这么快又有事了?   林信要进卧房的步子顿住了。   许融叫人进来。   来的是两个人,一个许融认得,是许家外院的一个小管事,另一个就很陌生了,十七八岁的小子,矮墩墩的,但很精实,又风尘仆仆,像是远道而来。   “大姑奶奶,这小子上门来,说有急事要找大姑奶奶,府里人都不认得他,就要撵他出去,谁知他说是奉了白泉的命,又说什么性命相关,小的知道白泉是奶奶的陪房,不敢做主,就回了侯爷,侯爷原要亲自过来,因醉了,起不来身,就叫小的领他来了。”   小管事原来是个引路的,说完了,站过一边,示意那小子:“这就是咱们大姑奶奶,你不是说有要紧话,快回吧。”   小子看样子没怎么进过世家大宅,有点战战兢兢,扑通跪下,砰砰胡乱磕了头,而后双手捧上一封书信:“小的是白泉大掌柜手下伙计,奉大掌柜之命,求大姑奶奶救命!” 第114章 白泉   许融接过了信。   信封与那小子一样, 都灰扑扑的,撕开时,里面的信纸也不成样, 皱巴得像在盐水里腌过。   薄薄的只有一张,比许融预想的要简短得多:开头给她请了安,中段认证了小子的伙计身份, 末了说让小子给她捎了话,没了。   并无什么求救信息。   许融辨认了一下, 字确实是白泉的, 她见过一回, 丑得很有特点——他仆下身份,能自己设法认些常用字就不容易了, 要文法那是苛求。   许融把信纸塞回去, 抬头叫那小子:“起来坐吧,你叫安子?”   新橙搬了兀子,红榴倒了茶来,那小子有点无措地被安排坐在兀子上, 捧着茶小心点头。   “白泉叫你捎了什么话来?”   小子左右看看, 却欲言又止:“贵人奶奶, 大掌柜吩咐了, 这事要紧, 只能告诉奶奶。”   丫头们会意退出去, 白芙目光忧虑, 但还是随着走了, 屋里只剩下许融与林信,她示意道:“说吧,你们做了什么买卖, 碰上了什么难事?”   安子又看了眼林信,知道是男主人,就不敢提要他回避的话,老实道:“小人是在苏州跟上大掌柜的,一开始做的绸缎买卖,苏州的织绣是天下一绝,大掌柜有本事,买卖做得很顺,后来就又添上了茶叶买卖,再后来,什么都做点……”   他显然知道信笺的简短——必定也得了白泉的嘱咐,从起家开始一点点说得很细,如许融所料,白泉天生是个如风般的人,一座苏州城、乃至整个江南都是关不住他的,他的足迹越迈越广,买卖也做得越来越大,不过三年多的时间,正经盘弄出了一间商行,取名叫吉庆。   “不过大掌柜一直说他背后还有主子,他只是被使出来替主家做事的,所以小人们称他老爷,他都不愿,只让称呼一声掌柜。”   安子说到此处,歇了口气,悄悄抬头看了许融一眼:“小人从前以为大掌柜是谦虚,又或是有意替咱们的买卖涨涨身价,没想到这回出了事——”   白泉直接让他回京送信,他才知道居然是真的,他们背后真的有座靠山。   进了一座侯府,转眼又被引来另一座侯府,见到的左一个右一个对他来说全像是云端上的贵人,他因此心都定了不少,徐徐地又说起来。   且说白泉天南地北地到处走,因精明强干,一直没出过什么事,直到年初时,进了甘肃地界。   许融听见这个地名,眉心一跳。   不知道是不是她过于敏感了,总觉得有不妙预感。   “大掌柜到甘肃,是听说甘肃的皮毛好,想亲自看一看,趟出一条路来。”   这是白泉一贯做生意的手法,亲自下场,搭上路子后,再交给底下人。   “大掌柜带队从延安入陕西,过庆阳府,一直无事,直到西进平凉府时,那地方太远,又荒,没什么王法,小人们行商,没有空手上路的,带了一批货物,不想就招了当地一户豪强的眼。”   “大掌柜见过世面,起初并不慌,与那豪强几番周旋,言道折价些卖他都可,咱们外地人初来乍到,只当交个朋友。”   许融微微点头。   “谁知那豪强格外霸道,竟打的空手套白狼的主意,一文都不想出。那如何使得?咱们走那么远路,带的人手也不少,大掌柜就叫小人们做好准备,既然当地没个王法,就硬碰硬,等乱完了,再破些银钱去打点官府就是。”   没王法的地儿,官员多半也腐败无能,白泉起先未尝没有尝试过报官,肯定是失败以后,才另打了这个主意,说是太平年景,可那偏的远的地方乱为王的事情也少不了。   许融与林信对了一眼,确知他也明白,就不多问,听着安子继续说下去。   “哪知道,临到头了,伙计们家伙事都抄到手里了,那豪强竟调来了一队持弓的卫队!”   安子的脸苦巴起来,“这可怎么打?我们全被抓了起来,丢进了黑牢。”   有卫队,还有黑牢——   这不可能是民间什么豪强的配置。   许融知道预感成真,轻声道:“是庆王?”   安子吃了一惊,又忙点头:“奶奶,您真像大掌柜说的那样聪明,一猜就是!”   这还猜不着就奇了。   许融不纠正他,问:“那豪强就是庆王本人?”   安子又苦了脸点头:“就是他。您说,他那么大一个王爷,到底为什么干这样事啊。他要早报了身份,小人们哪敢和他相强,要什么,都送了他就是了,也惹不出后面的麻烦。”   许融也不知道,不过,一个争位失败被赶到平凉府去的王爷,往哪个方向变态好像都有可能。   “你也被丢进了黑牢,那你后来是怎么出来的?白泉呢,他现在怎么样?”   “是大掌柜求情将小人们放出来的。”安子回道,“大掌柜现在被庆王带在了身边,大掌柜走过的地方多,庆王爷爱听他讲那些各地的事儿,又觉得大掌柜能干,想收揽大掌柜。”   许融:“……”   就没想到是这个走向。   二十一世纪什么最贵?人才。   百年前的这架空朝什么最值钱?还是人才。   是金子,到哪都发光。   安子连忙又补充:“但大掌柜说,奶奶才是他的主子,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万万不愿背弃奶奶。而且,庆王爷有些喜怒无常,大掌柜跟着他,像踩在薄冰上一样,所以找着机会,就偷偷放小人跑来报信了。”   他说完,伸手到怀里去,又掏出了一个重重油纸包起来的小纸包:“这是商行的印信,大掌柜叫小人带给奶奶,说,他也不敢让奶奶涉险,如实在无法营救,只将商行交给奶奶,不枉了奶奶信他一场,他就知足了。” 第115章 这冷板凳早也是坐,晚……   安子被引去了外院客房休息。   许融捏着小小一枚印信沉默。   以这样的方式和那位背景板一般从未正式现身却又好似无处不在的王爷打上交道, 是她没有想到的。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毕竟,隔岸观萧家的暗潮与潮水忽然拐弯没过自己脚踝的感觉不大一样。   “别担心, 白泉一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林信开口道。   许融点头。这算是好消息,庆王想用白泉,白泉又灵敏, 短时间内应该无恙,所以他还腾的出手放小伙计回来求救, 但从他不敢有一字要紧言语落在纸面上来看, 险也是真的险。   “这事先不要声张。”她有了第一个主意。   白泉没有将自己与吉安侯府间的联系告与庆王, 可知在他的判断里,说了也没用, 吉安侯府这点颜面不足以震慑到一位亲王, 而即便加上永靖侯这个新贵也不见得够——因为庆王不只位高,他还有点疯。   仓促去讨人,可能适得其反。   “我们先设法打听一下,平凉府如今究竟是何情形。”林信也出主意。   安子他们一进平凉府就跟庆王缠斗上了, 没来得及熟悉当地并把买卖铺开, 所以他对事发地的描述有些含糊。   许融同意:“嗯。”   为今之计, 只有一步步入手。   她从前对庆王多有回避, 是不想惹麻烦, 但如今白泉以士报她, 她不能弃下他在险地, 不论能不能成, 尽最大努力,她总得试一试。   当下林信去找林定,许融将白芙叫来, 没隐瞒,大致将事情与她说了一遍,又行安抚,白芙起先慌怕不已,但听许融没打算放弃白泉,她渐渐镇定了下来:“哥哥会平安回来的,我相信奶奶。”   说实话,许融倒对自己没那么大信心。   这与以往所有的危机都不同,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处置不好,麻烦就大了。   而林信从正院回来后,带来的消息令她觉得果然棘手:“爹说他多年都在安南,再以前的卫所在漠北,于西北从未涉足,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样。”   接下来数日也不顺利,如英国公,年轻时倒是去过陕西,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庆王都还未去就藩,就知道一些也是无用。   忙活了好几日,竟一无所获。   而转眼到了四月初一,林信的任命下来了,他要去礼部领告身文书,再去翰林院报到。   一路上都顺利,领告身时,他还遇见了同榜的探花,接下来去翰林院的路上,两人便结伴而行。   探花吕博明今年二十八岁,也算得一位年轻俊杰,不过他这个年纪,自然不可能没娶过妻,只是妻子身子不好,两年前亡故了,吕博明一心备考,两年间没有续娶,等到一朝高中,却恰像为他备好的一样,当朝的长兴侯看中了他,要招他为婿。   两边都满意,也都比较急切,这婚事就成就得很快,吕博明透露出来,他已经修书回乡,只待父母允准——万无不准的理,不过是个过场,两边就要正式过定了。   林信沉默听着。   他听出来,吕博明跟他聊这些,是基于他原来出身长兴侯府的缘故,他好像真的信了萧侯爷为林定保全子嗣、两边握手言和的说法,于是觉得跟他可以多两分亲近,聊天时也可以熟络一些。   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就不太好回应,好在吕博明将娶贵女,春风得意,并不在意他的冷淡,一路与他说到了翰林院,直到进官署见了夏学士才罢。   按制,林信授为从六品修撰,吕博明授七品编修,都是一步到位,直接入职为官。   不过翰林清贵,不比外任官要预庶务,两人新官上任都没什么事做,到夏学士跟前应过卯后,只是在院里各处观摩,拜见一下前辈。   而不但他们,前辈们闲着在树下庭中看书下棋的也不少,林信与吕博明拜见了一圈,正立着看棋局时,吕博明被夏学士着小吏唤走。   吕博明不敢大意,一边走,一边忙问那小吏:“学士召下官何事?”   “编修勿惊,只是有一份文卷,要劳编修抄写……”   两人一路说着走了,下棋的一位翰林此时抬起眼来望着林信笑。   林信不解,向他拱了拱手。   这翰林年愈四十,眉目和善,向林信招手:“你来,我这位置给你。”   林信谨慎道:“下官棋艺不精。”   和善翰林对面的翰林一子落下,嗤道:“你别理他,他拿你寻开心呢。”   和善翰林呵呵笑出来:“学士的态度不是已经分明了么?这冷板凳早也是坐,晚也是坐,不如提前熟悉熟悉。”   林信:“……”   他方明白,夏学士给吕博明派差事,不给他派,原来就是一种表态,但想通了他也不意外,早在会试之后,夏学士就给过他闭门羹了,如今不过是一以贯之。   “呦,状元郎倒是沉得住气。”   “这棋你还下不下了?”对面的翰林拿棋子敲着桌面催他,“状元郎家大业大,在这院里熬十年二十年也熬得起,当然沉得住气。你与其操心他,不如摸摸你自己的荷包。”   “不摸,不摸。”和善翰林连连摇头,“摸了再没有心情下这棋了。”   “我看你现在也没有心情。”对面翰林呛他。   “又见一代新人,你我却还蹉跎在此,焉得不叫人感慨哪!”和善翰林长叹,“寒窗二十年,好容易读出这个前程,只以为苦尽甘来,谁知做官还能做得这么窘困,早知如此,不如就在陕西做个田主罢了!”   他这一说,对面翰林也不语了。   他们在此下棋,看着闲雅,实际官场当中,沾了一个闲字,那前程也就有限得很了。   都说翰林清贵,清是清贫,贵是前程贵重——可也得从这院子出去,爬上去了,要是出不去,这所谓的前程无法变现,那就只剩了前面两个字:清贫。   穷翰林,穷翰林,俚语不是白叫的。   和善翰林摆手:“罢了,状元郎,你别处坐坐去罢,免得我等的郁气带累了你。”   林信没走,见旁边有一个空置的石凳,他还坐了下来,道:“横竖学士无事派给晚辈,晚辈就在这里听一听两位前辈的教诲罢。前辈是陕西人氏?不知是哪一府?”   他改了更近些的称呼,和善翰林见他年轻沉稳,不以被取笑记仇,倒也愿意跟他说话,笑道:“是个穷地方,平凉。状元郎不知听没听过。”   何止听过,简直正瞌睡遇上了枕头。   林信镇定道:“晚辈知道,是庆王爷的封地。”   这一句接的自然而然,翰林丝毫没有起疑,点头道:“状元郎到底是家学渊源,立时便想得到。”   他接着一笑,“既做得庆王的封地,你就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了。”   对面翰林喝止:“老岳,这也是能顺口说的。”   “我混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怕的。”岳翰林不以为然,“莫非我谨言慎行,圣上就能忽然青眼我了?至多再过个三五年,我便告老也罢,平凉虽穷,于我终是故土,人哪,终究是要还乡去的。”   他目中显出思念及惘然之色,对面翰林面色跟着黯了黯,问他:“你就要走了?家里置了多少地了,可够你做个田主了么?”   “二三百亩,一家的嚼用总是够了。”岳翰林意兴阑珊,“只是我才接了家书,家里老父抱怨,从春分后,一滴雨没有见过,今年这天时,还不知怎么样呢。”   林信凝神,道:“可是要有大旱?”   岳翰林意外:“你这也听得出来?对了——”他拍了拍脑袋,“你是苏文的小弟子,他教出来的学生,难怪了。”   意外的变成了林信——他不知道岳翰林竟认得苏先生。他站了起来,要重新见礼。   如谢学士这等座师不过是个挂名,苏先生才是他真正的授业恩师,尊长的相识,那意义又不同。   岳翰林连忙摆手:“坐下罢,我与你先生不是同榜,不过从前认识而已。”又一笑,“才你刚来,我与你开个玩笑,也是为此。幸得你没生气,要是恼了,我哪日见着苏文,倒是不好和他说话了。”   “苏文好运道,好眼力。”对面翰林默然片刻,忍不住接话,“他当年急流勇退,另成就了一番事业,你我要是有这分狠心,今日际遇又不同了。”   岳翰林抚额:“莫提,莫提,提起来头疼。”   林信重又坐下,他惦记着刚才的话,道:“那平凉的百姓不是要一并遭灾了吗?”   岳翰林点头,有些莫名所以:“多半罢。百姓看天吃饭,也是难免。”   “朝廷知道这件事吗?前辈有没有上书?”   岳翰林迟疑了:“我上书?我不是平凉地方官啊——”   “指望平凉的地方官,只怕不成。”林信抿了抿唇,道。   能把外地行商逼到火拼的地步了,可想而知是什么昏官。   岳翰林并不问他哪知道的消息,这位状元郎的出身与他们都不同,有什么渠道太正常了,他只是仍旧犹豫:“那我也不好管罢,而且,就算我上书了,状元郎,你初来乍到不知道,像我和老孟这样的冷板凳,那书也不知道多久才送得到圣上案头。”   林信问:“如前辈不弃,我和前辈一起呢?”   岳翰林:“……”   他终于点头:“也许可以一试。” 第116章 中段加了点,热恋期要……   岳翰林说完话后, 其实仍没有十分拿得定主意,但林信没想那么多,知道可能有旱情, 提醒一声朝廷早作预备罢了,并不涉及什么阴私诡诈,何必不为?   岳翰林为他的坚定所折, 皱眉又苦笑:“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罢了——我横竖是没指望的人, 就陪你一遭罢!”   他领林信进入自己的值房, 他在翰林院坐了十来年冷板凳, 论别的未必成,这笔头工夫是磨练得流畅无比, 当下手起墨落, 不一会儿就书成一封奏本,再抬头看一眼林信。   林信明白,上前接过笔,工整将自己的名字附在岳翰林之后, 他官印都是才领了的, 正随身带着, 就便取出盖上。   国朝为使言路畅通, 理论上所有官员都有权向朝廷上书建言, 但在实际操作中, 因为下不僭上等等旧俗, 下级官员在上书时, 总会与直属上司打声招呼,免得中间有什么妨碍,使上司措手不及——摆明要跟上司翻脸参奏上司的除外。   岳翰林见奏本成后, 便道:“随我去向夏学士禀报一声吧。”   两人又出门,向树木掩映中的正中一座官署走去。   官署内不但有夏学士,吕博明也在屋子一角坐着,正屏气凝神,奋笔疾书。   岳翰林将来意向夏学士说明。   夏学士面无表情,目光从岳翰林及林信面上一一扫过,缓缓道:“中龄,你一贯潜心治学,这只怕不是你的主意吧?”   奏本都写好了,岳翰林倒也肯担待,笑道:“谁的主意有什么要紧,总是下官家乡的事,下官自然关切。学士如无意见,下官就着人送去通政使司了。”   “中龄,你太轻率了些。”夏学士淡淡道,“真有旱情,陕西布政使司便无反应,平凉知府的折子也该递上来了。如今风平浪静,你因一封家书就要上书,倘若平凉无事呢?你白白搅得人心惶惶,要怎么收场。”   岳翰林有所迟疑,道:“学士,但以家父书信中所言,春分过后,直到近谷雨都是朗朗晴日,这兆头就不对呀——”   “这不需你说,不是只有你看过农书。”夏学士道,“谷雨之后呢?西北气候与南方不同,春分连遭霾雨未必是好事,引发了倒春寒,危害不下干旱。究竟如何,该看谷雨之后才对。”   但岳翰林收到的是家书而已,时效性没有那么强,谷雨后的近况,他不知道。   岳翰林答不出来,林信沉默了一下,上前道:“学士,您说的是霾雨有害,但平凉不是霾雨,是滴雨未下,这么长的时间不下雨,已经能致作物减产。”   夏学士的目光移过去:“你在挑本官的字眼?”   坐在角落的吕博明笔下顿了顿,悄悄抬头看了过来。   林信道:“下官没有这个意思。”   “本官看你是锋芒毕露。”夏学士冷笑了声,而后不再理他,向岳翰林道,“中龄,道理本官都与你说了,你如还执意,听信毛头小子的拨弄,本官也不拦你。”   岳翰林苦笑,见夏学士别无他话,拱拱手,带林信出来。   出来以后,他叫过一个小吏,把奏本给他,让他跑趟腿。   林信怔了怔,道:“前辈,学士说——”   “他说便说了。”岳翰林摆手,“难道我半途而废,他就能高看我一眼了?”   他玩笑般瞥了瞥林信,“我熬也熬不了几年了,倒是状元郎你,且有的磋磨呢。”   林信不放在心上,这在他是当做的事,做完了,便罢。   他另有心事,而经了联名一事,他与岳翰林之间更近了些,他再相询平凉景况,也更自然,回到棋盘旁后,岳翰林就与他继续聊起来。   “我也许多年没有回去了,只是听家父说,平凉如今好了一些,人口也多了,与别的许多地方仍然不好比,但与从前相较,没那么荒凉了。”岳翰林笑着,话锋一转,“说起来,也是托了那位庆王的福。”   这在林信意料之外,他问:“前辈,这是怎么说?晚辈听说庆王的风评似乎——”   他未说完,但岳翰林自然会意:“庆王喜怒不定,很难伺候,算当地一霸,不要说百姓,官府都不敢去招惹。但是这么尊贵一位王爷,要吃要喝要人伺候,单他的下仆就不下千人,这些人又有所生息牵绊,从前平凉不出产且用不到的许多华美物事,因这位王爷在,要供奉他,市面上就也有了,所以有些人日子难过,可也有些人,过得好了起来……”   简而言之,需求催生市场。   又可以说,庆王以一己之力拉动了平凉的内需。   这两句是林信归府后,许融听到转述得出的结论。   林信没听过,但听见之后,琢磨了一下就点头,道:“对。”   “这庆王,看来不总是用抢的,他也付钱。”许融又道。   要一直那么抢,早把平凉抢到十室九空了,怎么会人口反而多了起来。对平凉百姓来说,这也许就叫做祸兮,福之所倚也。   可是偏偏白泉倒霉,不但货遭了劫,连人都叫抢去了。   不过从中可以得到的一点信息是,庆王疯得还不太明显,他有理智存在,那么,谈判就成为可能。   “大不了,花钱把白泉赎回来。”许融下了决心。   按照岳翰林的说法,庆王看上去身家甚丰,但他不得圣心,圣上不会给他多余赏赐,他日常却维持那么大的开销,就算是亲王,也不会不缺钱的。   林信点头,他的想法也是如此。对庆王无法以势压之,那就只有以财帛动之。   “我去跟爹说一声,家里的钱你随便用。”   他就要去找林定,许融好笑——她这公公真是有独特的惯孩子方法,去年林信还跟他话都不大说的,爹也不肯叫,现在已经肯败他的家了。   林信道:“你笑什么?”   许融没多想,就说了,但刚说完忽然反应过来:如果这么算林定惯着他,那钱最终到了她手里,又是谁惯着谁?   林信冲她笑了一下。   显然他明白,但包容地不说。他笑意有点深,显得这包容本身亦令他得意——他真正地做了她的夫君,那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越付出越满意。   “……”许融忍不住也笑了,笑完阻止:“不用,你忘了?白泉将商行给我了,我抓紧理一理,应该够赎他的身,他赚的钱,用在他身上,也算正好。”   白芙正好进来送茶,听了眼圈当即就红了——一整间商行呢!那得多少钱?虽是白泉赚的,可哪家主子舍得这么败回去。   许融没心疼,笑道:“傻丫头,又哭什么?你哥哥可比一间商行值得多了,他不回来,我就只得这一间罢了,他回来了,说不定再给我赚三间五间出来。”   白芙用力点头,感动又高兴地出去了。   觉得白泉的事有了谱,许融也定下心来了,倒回去含笑问林信:“第一日当值,感觉怎么样?忙吗?”   “没什么,就上了封书——”   **   这个时候,长兴侯府里,萧侯爷也正和蔼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回侯爷话,一切都好。”吕博明在案前恭敬躬身,“学士给晚辈布置了抄录文书的任务,颇为提拔晚辈。”   萧侯爷点头:“这就好。”   他言辞间其实不经心,但吕博明乍进侯府,一路所见目眩神迷,全然没听得出来,忙又想着话搭:“晚辈还见到了林状元。”   萧侯爷按在案上的手掌倏忽一紧:“哦?”   吕博明愣了一下,他能中探花,并不傻,觉出来萧侯爷的态度与他所想的不相符,可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他一时未解,下意识就多说了两句:“林状元是个内敛性子,话不多,不过晚辈没想到他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为官第一天就敢联名上本,连学士都未拦得住他。”   萧侯爷眼底压抑:“他上了什么奏本?”   吕博明就说出来,又忧心道:“依晚辈看,林状元也是一片好心,但学士不知为何,起初就对他有些不大中意似的。”   萧侯爷听得“平凉”地名时,脸色变了一变,旋即又忍下来,不置可否地敷衍了两句,即叫人领他出去赏一赏景。   这所谓“赏景”,实际上是阮姨娘要求的,萧珊婚事连出差错,好容易萧侯爷又跟她说了新婿人选,她一边欢喜,一边却又不敢置信——从前想找个举人都黄了,怎么这下能有这么好运气?   就要求亲自见一见,同时让萧珊也相看一下。   因吕博明的态度也很积极,萧侯爷以为此次必成,而萧珊一直缠绵病榻,直到听了这个消息,人才似乎好了些,能从床上挣扎下来了,萧侯爷恐怕不叫她见,定了心,她重又卧病回去,斟酌之下,就同意了,以请吕博明用饭之名,将他叫进了府。   吕博明心里是有数的,出来以后,被下人领到花园,照理他该全心放到未来的千金妻子身上才对,但萧侯爷刚才的反应始终在他脑海之中,令他觉得不太对劲,他就心不在焉,直到亲眼见到鲜妍花树旁立着的少女,才猛地惊艳了一下。   萧珊相貌自来便好,虽因久病憔悴了不少,但底子仍在,吕博明出身普通人家而已,从前娶的妻子也不过中人之姿,哪里及得上萧珊?   何况她还有侯府千金的光环加身。   吕博明的心思就全然转过来了,见下人并不拦阻,忙过去见礼。   萧珊柔弱回礼,她如今的心气灰了一大半,只愿早日嫁出去,离了这个叫她胆战心惊的地方才好,吕博明相貌不显,可探花身份实在不俗,就是放在从前她也能勉强愿意,何况现在?   当下两人隔着些距离,在不远处阮姨娘及下人的监护下,搭了几句话,居然客客气气,聊得不错。   吕博明不知不觉,又说到了林信——他对萧侯爷有敬畏,不敢出口询问,但这疑问存在心里,下意识就要提及,林信在侯府里长了近二十年,与萧珊也是至亲兄妹,也许他能从萧珊这里明白点什么呢?   说到底,他实在满意这门婚事,也是不想失去,才格外注重萧侯爷的心意。   他没想到的是,萧珊脸色一变,立即道:“你别提他,这府里提不得他。”   吕博明:“……”   他愣住了。   阮姨娘见势不好,忙过来,道:“大姑娘,你累了,回去歇歇罢。”   萧珊没心情再说话,不但这府里提不得,她更听不得——不是她对林信怎么样,她现在如惊弓之鸟,根本没那么多精力,只是一听,就要想到自己身上。   她由阮姨娘扶着,转身走了。   吕博明仍是愣着。   萧珊反应如此,岂不是说,他先前想找话题拉关系与萧侯爷说的那些话全错了?   若令萧侯爷对他生厌,那这门亲事…… 第117章 参劾   许融把歇息好了的安子召过来, 问他使钱赎回白泉的可能性,安子愣了愣,意外道:“小人以为, 应该可行,庆王爷极好奢华,因此开销极大, 他扣下大掌柜,就是想大掌柜替他打理生意, 贴补一二。”   依律制, 藩王是不许插手四民之业的,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或使世仆, 或转挂姻亲名下, 不但当地官府无可奈何,就是报到朝廷来,天子一般不想显得对亲戚太刻薄,往往也不了了之。   既然安子也这么说, 许融就不犹豫了, 在他的协助下, 抓紧时间打理起商行来。   吉庆商行的总部设在苏州, 白泉带了一部分人到平凉去开拓新版图, 留了另一部分老人在苏州替他看家, 总账也在那里, 许融去问林定借了两个家将, 陪安子一起跑趟腿,去将账本取来。   天气愈加和暖,走运河顺水而下可以直抵苏州, 加上粗略盘账的时间,大约半个多月就够了。   想来这段时日之中,白泉总可以维持住平凉局面。   她就又琢磨起等商行那边落定后,真正对接上庆王,要怎么跟他打交道、怎么把人平安换回来等事宜。   至于林信上的那封书,她与林信一般,都没多想,他做了官,那自然是要担起为民责任来的,这年头百姓看天吃饭,看的不但是头顶那个天,也是京里这个天,朝廷越及时得知旱情,越早做赈灾预备,百姓们生的希望就越大,等过了这一季收成,撑到新麦种洒进地里,就能熬过去了。   事实上,朝廷的反应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快。   报灾是件大事,通政司的官员在将当日奏本分类时发现了这一封,未敢耽搁,当时就递进了内阁,在内阁经过了一点争执——因为这奏本上的其实奇怪,竟不是平凉方面的任何官员,而是来自不管庶务的翰林院翰林,其中一个还是新的不得了的新官上任,如此消息是否准确,是否需要惊动圣上,就成了阁老们争议的一个点。   可争执过后,即便是阁老们也不敢拖延,如果地方真的发生天灾,谁不上报,这责任就在谁身上。   当日,票拟好的奏本递进内宫圣案。   隔日发下,圣上准依票拟所言,着平凉官府从速回报,上书是否属实。   圣命之下的响应就比岳翰林的家书来得快多了,十日后,平凉知府的奏本快马送进了京,奏本上写得分明,平凉今年雨水虽较往年少了一些,但并没有流言所说的那么耸然,百姓们正在地里忙得欢快,情绪都十分稳定。   平凉知府且还喊冤,如平凉果有旱情预兆,他怎么会不上报,这必定是有人要冤屈坑害于他,求圣上替他做主。   翰林院里,岳翰林沉默。   因执意上书违了夏学士的意思,林信如今更无事可干了,他就常常到岳翰林这里来,消息传进来的时候,他正也在。   “状元郎,这次算我们时运不济了。”良久,岳翰林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道,“大约是我父亲大惊小怪,不该信他才是。”   林信不为所动,道:“前辈,平凉知府所言也未必是实。”   他比岳翰林知道的信息要多一些,只是不好将白泉被捉进而可断平凉知府为人的事直言相告。   岳翰林微有惊异,但想及他出身,忍不住还是将心思偏向了些过来——不是他盼着平凉有旱,可一来他也不觉得老父会诳到他头上,二来,要真是报了个假预告,他临告老的人晚节不保,再闹个灰头土脸,又怎么甘心呢。   “那就再等一等。”他按捺了心情,道。   真灾情是不可能压得住的,几十万人要吃饭,地荒了,本来的平民就只好成为流民,流到周边地方去,但周边又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么多灾民?这还是相对平缓的情况,若灾民们饿急了,举起反旗来都有可能,那事更大,就算本地隐瞒,周围官府怕牵连,也要赶紧上报的。   但他们先等来的是一封参劾。   巧得很,这参劾的人也出自翰林院,与林信同院、同榜,正是新科探花、现任编修吕博明。   这一下子热闹了,翰林院在书香之外,又浮动起了许多心思与眼目,林信在院中行走时,都察觉得到衡量打探他的目光。   ——状元和探花干起来了,哇。   才进院就这样,连点缓冲时间都不留,真是后生可畏啊。   岳翰林很不解:“我那日瞧你们同行,不是很和睦的吗?你几时得罪了他?”   林信摇头。   这些时日他一直坐冷板凳,吕博明一直被夏学士带着打下手,眼瞧着栽培之意甚重,两边都没碰面,怎么得罪得起来。   但他隐隐地也有点感觉,这缘故,恐怕是打长兴侯府那边来,吕博明之前那么主动跟他搭话,现在成了个陌路人,就算繁忙,也不至于此。   “急了些。”   那日与岳翰林下棋的另一个翰林过来串门,他姓丁,接着道,“但也有他的道理。乘着学士看重他,一鼓作气将状元郎压下,你们这科榜眼又是个老实的,岂不是就剩他一枝独秀了。”   “也太急了些。”岳翰林认同老友的评断,觉得多半如此,但他摇头,“他又不是御史,不过才抄了几天文书,强出头参什么人?他这奏本写了也是白写。”   丁翰林点头:“确实。”   依照朝廷规矩,朝臣被参劾是要上折辩的,位分高一些也更看重脸面一些的朝臣还会同时上奏请求解职,但这个前提是,出手弹劾的人份属言官系统。   要是随便什么人上书将朝臣骂一顿,朝臣都要做出反应,那也别做这个官了,天天解职都解不过来。   林信请教:“那晚辈需要回去闭门吗?”   岳翰林想了想:“也可以,你做个态度出来,堵堵别人的嘴,也避避风头。横竖你在这里也是无事。”   林信便拱手应声,出门去找夏学士报备去了。   夏学士今日的心情却似不错,听他说了来意,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你知道闭门反省,也好。”   他的说法就与岳翰林那种替他着想的善意不同,但林信也无所谓,就掉头回府。   然后许融就得知了他被参的事。   说实话,她先觉得有点新鲜:“啊?怎么参你的?”   林信:“……”   三言两语告诉了她。   “哦。”她点了头。   林信忍了忍,他叫平凉知府怼了,又叫吕博明参了,都没觉得怎么样,但回家来居然换不到一点温暖,他就不乐意了,堵住许融:“你就这样?”   许融:“……呃。”   忍笑解释:“从吕博明论起,他不参劾你,也会得到夏学士的任用,而从夏学士论起,他如想整治你,不会找不到一二言官出手,用不着叫一个新丁出来坏了规矩;如此,可见吕博明出头与夏学士那边有关系的可能性不大,那就只有另一边了——从他中探花至今,总有一个月了吧?够他在萧家里面打听到些事了。”   许融分析完,笑了笑:“看来这门婚事必成了。祝探花郎如愿以偿罢。”   之前她有稍微同情过吕博明,萧侯爷这么搞来搞去,简直像水鬼抓交替一样,但这点善心本不足以让她向一个陌生人发出警示——发出了也没用,要怎么说才能抵消掉侯府千金下嫁的诱惑?而现在,就连这点善心也没了,她只剩了冷眼旁观。   林信目不转睛看着她。   就觉得她这样子特别好看,一分艳两分薄凉三分算计四分胸有成竹。   “……你干嘛?”   许融忽然腾空,惊得叫了一声。   林信把她抱到床边放下,他头一回这么干,也有点不好意思,耳根红着,可眼神又很亮,修长身躯压下来:“我不用去衙门了。”   “但现在是大白天……你看外面太阳!”许融抗议。   又努力着捡回话题来:“我还没跟你说大姑娘的事呢,我一直没告诉你,她的身世问题恐怕比你还大得多,吕博明一心娶她,将来极可能自食其果,你不用跟他生气……唔。”   当初逃出萧家前与萧珊的那番谈话,她连林信也没有说过,倒不是连他也想瞒,实在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耽搁下来,加上她自己因对最终结论尚持谨慎态度,未得明证不想出口,就一直没说得成。   “我没生气。”林信亲亲她,道,“他要参我就参好了,我又不做他的官,用不着管他什么意见。”   是这个理。许融不由点头,但又有点担心:“他参你,会不会害你受什么处分?”   “岳翰林说不会。”林信顿了顿,“但也说不准。”   他又俯身下去,许融感受着脖间的轻吻,无奈推推他脑袋:“那你还有心情……?”   林信:“嗯。”   他倒是有问必答,虽然动作没停,而且还充分显示:他很有心情。   许融想拒绝又好像拒绝不了,正是情热时候,难道只有他想吗?   她认输:“……把帐子放下。” 第118章 皇孙,宫宴。   林信持续地闭门等候处分中, 处分没下来,安子先回来了。   他去苏州很顺利,商行总部本来得知白泉出事, 颇为惊慌,行商中人,也不乏一二起了异心打算乘机渔利的, 跟着他前去的家将将身份一亮,那一二人等才知背后竟藏了这么座靠山, 又唬了一跳, 蠢蠢欲动的手顿时收回去了, 老实地配合安子交出账目。   许融听他说来,一一记在心里, 余者并不多做反应。她毕竟还不熟悉苏州情况, 只要暂时将那些人震住就行了,等把白泉救回来,自有他去处置。   账目拿到手了,她又将红榴哥哥唤来。   红榴哥哥去年跟他们逃亡了几千里, 很是历练了出来, 如今在府里外院做着管事, 各府里比一比, 以他的年纪算少有, 所以兴头又卖力, 把手底下新买进的十来个下仆都管得妥当。   听说许融新近有一个要紧的差事交给他, 他一口答应了:“奶奶要我做什么, 只管吩咐。”   “得出远门,还有点危险。”   红榴哥哥不怕:“我跟着奶奶患难时,那箭飕飕的打我耳朵边过, 再危险,想来也就那样了。”   许融笑了:“好。”   一一地将想定的话告诉他,其实简而言之也就四个字:拿钱赎人。   红榴哥哥听得一吐舌头:“嚯,这不和土匪绑票差不多了吗?”   许融点头,还真不差。   现在,钱备好了,人也明明白白地在那里,唯一拿不准的就是庆王的性情。   “王爷是天潢贵胄,想来不至于学绑匪撕票的那一副做派,但贵人心思难测,可能看不上这点钱财,也有可能收了钱财,仍不放人。”许融分析与他听,“个中分寸与处置,需得你自己把握,我能教你的就一条,以性命为重,钱能再赚,命就一条。”   红榴哥哥连连点头:“奶奶这么说,我就有数了。”   做下人的谁不要跟着顾惜下人性命的主子?他干劲十足,又保证:“奶奶放心,我一定尽力将白泉哥哥带回来。”   “这是一件,再有一件。”许融又道,“你到平凉以后,注意一下当地农地和农户的情形,着人先加紧报回来。”   林信因为上书的事被参红榴哥哥是知道的——林定在家把吕博明好骂过一顿,也知道许融为何有此吩咐,忙又点头:“是。”   许融打发他:“好了,你去收拾收拾,再跟安子好好说说话,有什么不明白的,多问问他,三天以后,你们就出发吧。”   红榴哥哥答应着下去了。   不提他如何忙碌行装,就在隔日,许融得到了一条消息:吕博明和萧珊正式定亲了。   这么快就到下定这一步,六礼程序其实是简化了的,不过据说他已得了父母书信首肯,那就也不为越礼,一个高中了正需要妻子操持内务的鳏夫,一个在这时代算大龄的未嫁姑娘,把喜事办快一点也正常。   他那边大小登科,就越显得林信这里门庭冷落。   一个状元才入职就混到闭门的地步,焉得不让人叹一声仕途不顺。   背景强又怎样,官场,有官场的规矩。   转眼,林信在家就呆到了第八日,他没等着处分,也没等着翰林院叫他回去的命令,据岳翰林来给他通风报信,是因为内阁里相持不下,有人以为该就平凉知府的折辩结案,也有人不知是风闻过平凉知府的为人还是怎样,认为该派钦差前去核查——当灾情变得不确定的时候,大臣们的效率也跟着降低了下来。   毕竟,这么大的疆域,每日的大事小事不知多少,平凉这件往里一夹,也算不得什么了。   内阁里顾不上,而随着一件喜事的到来,圣上的注意力暂时也转移开了。   太子妃于上月出金榜后产子,如今已经满月,宫中将广开贺宴。   这是圣上盼了许多年的最正宗不过的嫡长孙,当时已下告臣工,但因过于慎重期待,直等到长孙满月了、眼瞧着养得白白胖胖的,才正式行文昭告天下百姓,同时把臣工们召进来,一起庆贺。   圣上在前朝正殿摆宴,皇后娘娘在后宫举宴,出了月子的太子妃也于东宫召了些亲近女眷前去说话。   许融接到了太子妃的旨意。因此她反倒比林信还忙了一些——林信作为尚算新鲜的三鼎甲之一,本来可以在正殿内有一席之地,但因他闭门,官方说辞是反省,衙门都不好去了,自然更不好去这类场合。   林定为此有些无精打采,他是可以去的,可是儿子叫人参在家里,不能前去露脸,他这光彩减了一大半,比自己不能去还难受。   只许融淡定了下来:因与萧家的承诺,韦氏对外一直抱病,除那日去看了下林信跨马游街之外,再没出过门,所以此次按诰命她在受邀之列,但不能前去,她和林信都不去,许融没有跟着林定这个公公出门的理,就也不能去,此种情况下,太子妃却特旨召她前去,固然有许华章与罗雁风那一层关系,可往深里想,未尝没有一点林信的缘故。   他不能出席正宴,但他的妻子照常出入宫禁,明眼人自然可以看出些风向。   许融与林信聊起此事时,叫林定听见了,他大为高兴,也不颓废了,许融就便再问他借几个家将,他连做什么用的都没问,一口答应了。   当下打发走红榴哥哥及随行家将等人,许融赴宴。   穿来这么久,身份也不算低,但这皇城宫禁之地,她还是头一次进去。   可见皇权威盛,不是说着玩的。   许融却也没多少敬畏之心,因为她穿过来之前,倒是来过的。   这地方在后世变成了热门旅游景点,许融去那一次,见到了那辈子最多的人头,也听到了最多的各地方言,南腔北调,别说什么敬畏又发什么怀古幽思了,置身其中,就跟个超大型的市集差不多。   话说回来,今日宫中各处大办宴会,来的人也很不少,但就安静多了。   许融在内侍宫人的带领下,也静静地沿着高高的宫道边走。   直到进入东宫的这处宫殿以后,才热闹了一点起来——没进门,许融就听见罗雁风的笑声了。   “大姐,你看,他向我笑呢!哈哈,他一颗牙齿都没有!”   不知太子妃回了句什么,罗雁风哈哈又笑起来:“对哦,他还没长牙呢。”   宫人通报进去,许融得以入内以后,才听见了太子妃的声音:“你将成亲的人了,还不稳重一点,到了夫家,怎么是好。”   许融听得一笑,许华章与罗雁风定礼过了,婚期定在六月里,说起来确实也快了。   罗雁风这时看见了她,一下子红了脸,站了起来,还显得有点紧张:“许姐姐。”   坐在摇床边炕上的太子妃倒笑了:“好,你原来也知道害臊。”   “大姐!”罗雁风不依地叫了一声。   许融上前行了礼,听太子妃与罗雁风又闲聊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此次太子妃只邀了娘家妹妹及她过来——本来罗夫人也该来的,恰感了些风寒,怕过给小皇孙,不敢来,就只有罗雁风一个来了。   “这小人儿还不结实,恐怕人多冲撞了他。”太子妃和气向许融道,命宫人给许融看座,又道:“因此圣上有命,我这里,就不叫外人来了。”   许融坐下的动作一顿,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意思召她前来,是经过圣上首肯的。   那层在她猜测里的风向因此明确了起来:太子妃不预政事,但圣上一言一行,不可能与朝政无关。   她心定了下来,含笑欠身:“圣上公正仁慈,臣妇感沐皇恩。”   太子妃知她听懂了,也笑了笑,招手叫她过来,让她看一看小皇孙。   罗雁风出主意:“大姐,让许姐姐抱一抱吧。”   小皇孙不是轻易给抱的,罗雁风有她含蓄的主意:太子妃多年孕事艰难,到如今终于有了,还是一举得男,但许融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长辈们都说,抱一抱新生儿可以沾到孕气。   太子妃还顺手给许融介绍过大夫,自然一听即明,因许融简直像在复制她婚后的老路,她颇有些感同身受,因此便同意:“好。”   许融:“……”   她其实没这个意思,但也却之不恭,当下乳母过来,将包着黄绫被的小皇孙从摇床里抱出来,许融小心翼翼地接到怀里,抱了他金贵的小身子一下,就忙还了回去。   “皇孙殿下真是龙章凤姿。”她抱完,很有眼色地把那胖乎乎的小婴儿夸奖两句。   虽是明显的奉承,太子妃也面露悦色,做父母的没有不爱听孩子好话的,尤其这孩子又来得这么不容易。   围绕着小皇孙又说得几句,她便又似闲言道:“家里的事,不要着急。等宴过了,该明白的自然要明白的。”   这明确就说的林信的事了,皇孙满月宴,是天下同庆的大喜事,如平凉那等不大吉利的,就为此压后了一点,但有“明白”二字,可见圣心更偏向于派钦差前去核查。   许融心里更有了谱,谢道:“是,多谢娘娘宽慰——”   一语未落,有宫人疾步进来。   “娘娘,正殿那边出事了。”   太子妃讶而转头:“什么?”   “平凉知县派了个文吏来,直叩宫门,报平凉整月无雨,眼看夏收在即,境内尽皆赤地!”   太子妃霍然站了起来。   “……”许融也站了起来。   看来她不用等红榴哥哥的回报了。   但才说不吉庆——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正一个触霉头啊。 第119章 钦命   宫门不是随便扣的。   凡内外各省奏章, 均需经通政使司流转入大内,唯一能例外的是紧急军情,否则均脱不了一个违禁犯忌的罪名。   也就是说, 即便平凉知县遣人来报的是真灾情,他也要为此认罪受罚——很可能头上这顶乌纱帽就赔进去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等于是以乌纱做抵, 以证自己所言不虚。   因是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事,太子妃这里接到消息便也很快, 不过, 也只能听一听罢了, 正殿里现放着无数文武大臣,这国政大事, 自有他们去分辨处置。   太子妃缓缓坐了回来:“平凉的百姓们要受苦了。”   这是她的身份当说的话, 内使宫人拥来劝慰,太子妃摆一摆手:“地方有灾,我这里也不宜靡费奢华,将能撤的都撤下去罢。再传与御膳房, 将宴席减半摆来。”   这减半的贺宴用起来也默默的, 捱到宴罢, 许融即起身告退。   太子妃没有留她, 只点点头:“去吧。你回去, 只怕也该忙起来了。”   许融出宫匆匆登车, 她想将这消息尽快告知给林信, 但等她回到永靖侯府, 府里却只剩了韦氏一人,她忐忑地迎出来,道:“宫里忽然来人, 将小宝叫去了,他们刚走。侯爷也还没回来,融儿,出什么事了吗?”   听这么说,许融有点讶异然后又镇定下来:“没什么,大约是传他问话。”   这个时间点,只有这个可能。   但林信这一去,所耗费的时间却比她想的要久长得多——林信对于平凉形势的判断,不过是综合各方信息后得出来的,他本人从未涉足当地,就算宫里有什么话问他,也不至于问这么久才对。   她此时再想及太子妃那最后一句话,不由心中一动。   如太子妃这般端方的上位者,每一句言辞,都不会是无的放矢。   直等到寅末,她终于等到了林信回来。   他的脸色就——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当然,平凉证实有灾,他算翻身了,但对百姓们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露不出喜色也正常,可他那种表情,又不单单的是沉重,还夹了一些严肃又有一点不情愿似的。   许融迎他到屋里去,问道:“怎么了?”   “平凉知县——”   “我知道,他把平凉知府的脸打了。”许融在炕桌对面坐下,顺手给他倒了盅茶——这么大半天在宫里,肯定是没茶喝的,“两人说辞南辕北辙,我看这个知县的话可信度更高一些。”   林信接过茶盅点头:“圣上也是这么说,内阁猜测,平凉知府恐怕是起先玩忽职守,未曾及时将灾情报上来,后来骑虎难下,不敢说了。”   旱灾是天灾,报上来了,该赈灾赈灾,地方官并不用背老天的锅,要是做得好,政绩突出,说不定还能往上动一动,但延误上报性质就不一样了。   而瞒报,更罪加一等。   “所以平凉知县要以下犯上拆他的台。再嘴硬下去,不只是乌纱帽保不保得住的问题,圣上只怕要把他们砍了给平凉百姓出气。”   就是这个拆台的时间——   “他好像没有必要非得叫人叩宫门罢?”   林信抬眼:“是。”   灾情急是急,但毕竟不是军情,循正常渠道投书通政使司,即便在流转过程里耽误个三五天,与叩宫门的风险比起来,其实是耽误得起的。   平凉知县偏偏要选择后者。   他打了顶头上司的耳光不假,可同时,也给圣上心里添了回堵。   “他是无意还是——?”   林信摇头:“不知道。那吏官只是奉命行事,说知县嘱他以最快的速度将灾情上达天听,阁老们问他平凉现今的情形,他也能说出一些。但问别的,就尽皆茫然了。”   许融想了想:“圣上也召岳翰林进宫了吗?”   林信再度摇头:“没有。”而后他抿了抿唇,不等许融再问,主动说出,“圣上召我去,不是问我平凉灾情,只是令我旁听。”   他表情里的严肃之意重了起来,压过了其他神色,“后来,圣上命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周佥宪为钦差正使,我为副使,出巡平凉。”   他去了这么长时间,加之太子妃那句话,许融已有一点预感,缓缓点头。   但林信话还未完,他的下一句话,就真正令她惊讶了起来:“大臣们告退后,圣上单独留下了我,与我说,我年轻不通政务,赈灾兹事体大,当由周佥宪做主。我到地方上后,只管多听多看,此外,另有秘务。”   “什么?”   林信吐出八个字来:“监视庆王,查他反迹。”   “……”   许融按住了桌面,下意识压低嗓音:“庆王要反?圣上已经得到了线报?”   林信却又摇头:“没有。平凉地方上有监察,也有镇守太监,均未有回报。”   “那为什么——”许融一语未了,已自明白过来,“平凉知府出了岔子,圣上不信任他们。”   平凉知府作为地方官,对辖区内的藩王也负有监管责任的——管其实一般管不了,但监视藩王是否老实,有无谋反迹象,及时回报朝廷,这是起码的功能。   但平凉知府在旱情一事上暴露了他的无能与胆大妄为。   能瞒报旱情,未必不能瞒报别的。   平凉知府如此,其他本地官员也未必靠得住。   “圣上心里,始终没有放下当年的事吧。”许融低声道,“他这个疑心,也许已经存了很久了。”   所以有一点火星,就燎了起来。   与其说因旱情才派人去密查,不如说,是正好借着旱情掩护,将人派过去。   “那你的差事比钦差正使要紧也危险得多了。”许融手指紧张地动了动,“无论庆王是否有反意,你去接近他,后果都很难料。”   说是与虎谋皮也差不多。   但圣命已下,又不可能抗旨。   林信脸沉沉的:“我这一趟是远差,至少得三五个月。”   倒不是实地赈灾需要那么长时间,而是他与周佥宪是要带些赈灾物资去的,又没有水路可走,只能陆路运送,此时已经是四月下旬——还不一定能即刻出发,物资也得等户部筹备,等到平凉,只怕最快也要六月份了。   那时候夏收已过,时间非常紧,算起来,若按林信先前上书的时间来准备,就正正好了。   而后再在平凉当地赈个灾,抓批官,再查个庆王——三五月都是往顺利了估的。   “我这么久不能见你。”林信脸色更沉更冷,与他的抱怨形成鲜明对比。   许融:“……”   她哭笑不得:“你不情愿的是这个?”   林信理所当然地望向她:“嗯。”   “……”许融忍笑,“公务要紧,钦差又不能带家眷,你只好忍一忍了。”   林信知道是这个理,就是不可转圜,他才颇有悻色。   至于庆王,他再危险也在千里之外,此刻早早就为他忧虑起来又没什么用。   许融本是偏理性的,只是分析来分析去,还没想到这一节,但叫他这么一闹,离愁也从心里泛起来了,把对面那张轮廓愈显清俊的面容打量了一下,觉得三五个月是长了些。   也不大舍得他。   从他们真正好起来至今,还不到两个月呢。   林信好像感觉到了,终于露出一点笑,然后向她张开手臂。   许融一面觉得他腻歪,一面还是坐了过去,叫他抱着。   “我尽快回来。”   “不要急,公务为重,安全第一。”   林信在她头顶点头,孰轻孰重,他自然也分得清,将情绪稳定了下来。   “你到时,白泉如还在庆王府里,他是个机灵人,我把他的信给你为凭证,他应当可以给你一些帮助。如果他已经被赎回来了,那我会将他所知的问出来,设法叫人捎寄给你。”   许融想了想,又道。   他们又说了一会话,而到晚饭时,这个消息全家都知道了。   林定当即撂了箸,饭也赶不及吃了,把家将们全部召集起来,要安排他们全跟着林信上路保护他,犹嫌不足,又张罗着叫人再去英国公府借人。   还是许融拦了下来:“侯爷,这么晚了,不好惊动老公爷,明日再说罢。”   到明日,正式旨意就下来了。   各方都开始动作起来,官面上的,私下的,中间还夹了个插曲,圣上没忘了岳翰林,特旨把他从翰林院调到了詹事府左春坊任左谕德一职。   品级上其实没多少提升,但东宫才添了皇长孙,太子地位稳固无可动摇,这时候入为东宫属官,是稳稳地从冷板凳上一步迈进了热灶里。   丁翰林带着些许羡慕打趣他:“中龄兄,可还告老否?”   岳翰林容光焕发,一口否认:“什么告老?谁说的,本官一概不知!”   喝水不忘挖井人,赈灾事宜一应准备齐全,林信随周佥宪出京时,他也来送行了。   “这是我给父亲的家书,状元郎,劳你捎给他,他年岁高,在当地也有几分薄面,你们若遇到什么问题,他帮不上大忙,些许解惑引路的小忙还是可以的。”   林信收下,谢过了他,初夏的风拂面变得燥热,他再看了一眼身后城池,转头出京。   **   时间过得很快又很慢。   快的是,一天不知做了些什么,稀里糊涂就混过去了,慢的是,明明觉得长日飞快,一看案上摆的历本,不过十来天而已。   “世子到平凉了吗?”新橙好奇问道。   许融摇头:“应该还没有。”   她语意有些慵懒,就觉得怪无聊的。   习惯是件可怕的事,他挤进她的生活不过那么些时日,就叫她习惯了他的温度,现在晚上身边没人,她倒空落落的,要翻上好一阵子,才能睡着。   又过了两日,终于有件新鲜消息传了进来。   “奶奶,我哥哥叫人回来了!”红榴跑进来报讯。   许融从炕上直起身:“叫他进来。”   红榴哥哥临行前她曾有嘱咐,叫他打听些平凉情形先传回来,那时是平凉旱情尚在扑朔迷离,如今是用不上了,但听一听也不坏。   此外,她也想知道红榴哥哥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顺不顺利。   帘子撩起,被派回来的小子在帘外见礼,哭丧着脸,开腔第一句正提了这个:“奶奶,不好了,小柳管事叫庆王府扣下来了!”   许融:“……”   红榴惊呼:“什么?为什么扣我哥哥?!”   “庆王府的大管家说小柳管事伶俐又有规矩,庆王爷看中了他,要留他下来使用。”   许融:“……”   许融怒了:怎么个意思,要下人不会自己教,堂堂一个王爷,就逮着她一只羊薅羊毛了不成?! 第120章 大路小道,拖家带口,……   气恼过后, 许融从小子口中得知了更多的细节。   与白泉的遭遇一样,红榴哥哥小柳也是一进了平凉府治下的平凉县,就被盯上了——因有白泉车鉴在前, 且小柳有过逃亡经历,他在这点上倒比白泉还要警醒一些,就是这警醒坏了事, 盯梢的人一见他们有了察觉,转头就报去了庆王府, 然后庆王府的护卫就来捉人了。   这小子因此对于平凉风土上的事情说不出多少来, 只能道:“确实不大好, 不要说乡下了,城里的人旱得脸上都是土色, 小人们住进了客栈, 那桌面上的尘土随擦随有,就没干净过。”   那是他刚到平凉时的事了,算到现在,只怕情形更糟。   这是已经知道的事, 许融也不多问, 转而注意上了另一点:“一进府城就有人盯上了你们?”   小子点头, 回道:“奶奶只怕不知道, 那地方跟京里差别很大, 生地方人进去, 一看就看出来了, 而且这时节, 眼看着那边不好,也没什么外地行商去,我们住的客栈大半屋舍都是空的。”   所以, 小柳一行人就更显眼了,就算做了伪装,落在庆王这等地头蛇眼里也没多大用。   然后,问题就出来了:庆王到底是派人盯上了这段时间所有进出平凉的生面孔,还是——   “庆王知道你们的身份了吗?”   “小柳管事开始没说,后来实在与庆王府说不通,而且庆王爷因为小人们去,知道了白泉哥哥派人出去求援——”   许融心中一紧,道:“怎么,王爷对白泉不利了吗?”   小子忙摇头:“那倒没有,就是小柳管事再想叫人回来告诉奶奶情况,就不能了。而且,”他面上现出一点困惑,“庆王爷好像都不太在乎小人们的来历,庆王府的大管事直接给小柳管事派上了差事,小柳管事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逼不得已,只有告诉了他我们是奶奶的陪嫁。”   这是小柳临行前许融许他的自主权,她眉目不动,问道:“然后呢?”   ——然后,庆王还是不放人,但是小柳再想叫人回来时,他没拦着。   “庆王爷的意思似乎是,小人就是回来报信也没用,府里——府里压不过他,他总之不会放人。”   许融沉吟。   要是没有那么多前情裹在里面的话,庆王此举看上去就是一个寻常的骄横王爷,而她要是识相,两个下人而已,就送给庆王也无妨。   但事情明显没有这样简单。   不简单在哪里,她一时想不出个头绪。以最坏的情况来揣测,庆王就是想要造反,所以到处搜罗人才,只要看见了就扣下来用,根本不管别的。但是,他还没正式起事,这样见人就拉伙,是唯恐泄不了密吗、朝廷不来镇压他吗?   若说他是愚蠢,一个当年能在宫变前夕放弃的人,这份清醒与狠心,不知胜过多少人;这样的人,卧薪尝胆二十年,终于卷土重来,他会反而降智到这种程度?   ……   回完话的小子被带下去休息了。   留下许融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她都怀疑庆王是不是在平凉憋屈了这么多年,精神上出现了问题,只有疯子的行为,才会这么没有脉络可寻。   而里面还裹了一层更重要的联系,那就是她派出小柳前,并不知道林信会得了那样一道命令,这一下事情的复杂程度又直线上升。   紧张地考虑过两天后,许融发现她没有别的选择。   若再派别的人手去,不论多么得力,恐怕都只会步白泉和小柳的后尘,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而若林信未去,那林定这个家主直接出面应该会更有效,但在林信已出发的前提下,其一林定是带兵将领,没有圣命他不能随便跑动,其二即便请到圣命,武将不太有任职上的回避政策,上阵父子兵常有,文臣是要讲究这个的,他不能和林信有在一地督办一样差事的嫌疑。   那就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她亲自去看一看——钦差不能带内眷,但她又不和林信同路,那就无妨。   之后才能知道平凉与庆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决定做好了,许融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之后花费了一点时间去说服了韦氏和林定——韦氏很容易,林定其实也没什么难的,他地道草根出身,就算发迹之后,也没渠道去接触高门大户的内眷,唯一所见熟悉的只有许融这个儿媳妇,看惯了她做事,以至于给他造成了一个错觉:这种贵族出身的女子都是那么厉害的。   内帷关不住她,也不用关住她。   接下来又花费了五天左右的时间,许融做好了一应出门前的准备,向平凉出发。   **   路途算得遥远,随着时日推转,越往西走,夏日越盛,烘热的烈日日复一日挂在头顶。   进入陕西境内以后,许融发现缺水的不只是平凉一府,这也正常,没有单独就旱那一府的道理,马车过好几个府的乡间田埂时,农人们的面上都泛着愁容。   不过许融叫人去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些地方情形没平凉长达月余滴雨不落那么严重,多费些力气去河边挑水灌溉,还是能撑过去。   但减产是不可避免的。   也是这个原因,朝廷无法从周边筹集救灾粮,才只好由京里先带过去一批应急,同时钦差们到了当地以后,也可以督促官府开常平仓放粮。   因此许融途中下车休憩,听那些百姓们谈起来今年的时气,发愁归发愁,但也并不绝望,千年百年,他们习惯了这种苦难,朝廷肯派人下来赈灾,那就是圣明天子在位了,熬一熬,总能熬过去的。   ——如果没有庆王这一个隐形火/药包埋在其间的话,那事情确实是这样的。   那是后话,暂且不提,许融也打听到了前头赈灾队伍的消息,他们的脚程比她预估得要快,按照农人们给的他们之前路过的时间加算起来,此刻应该已经进了平凉府。   许融也加快了一点脚程。   越近平凉,气氛也越不同了,途中所遇的行人越来越多,这不是件好事,因为平凉并不是一个人口兴盛的州府,许融来之前做过功课,至今全府所辖三洲七县加起来不过五十余万人而已。   这些人全是听到钦差携赈灾粮抵达、前来领粮的灾民。   大路小道,拖家带口,源源不断。 第121章 抵达   到达平凉城墙下时, 许融见到了那些灾民跋涉的终点——一左一右,各一座赈灾凉棚。   简单搭就的棚外排了两行长得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还不断有新的灾民加入进去, 他们伸长了脖子朝前望着,见到前列的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大半碗稀粥挤出来的时候,纷纷投去羡慕又渴望的目光, 同时不自觉地往前挤了挤。   “都排好队!不许插队!不许闹事!不听钦差大人命的立即赶走!”   一旁维持秩序的士兵马上厉喝道。   许融的马车在这喝声中往城门口驶去,许融着意打量了一下, 发现两座凉棚内都并无青绯服色, 只有两三个绿袍人在内或巡视或伏案记录着什么, 看来不但士兵口内的“钦差大人”,就是本地方面官也未在此坐镇。   从乐观的角度来说, 只凭底下的吏官们能在此控住场子, 情势看来还有的救。   过城门洞时,马车被拦了下来。   “哪儿的人?做什么的?路引呢?!”   随许融出行的家将头目向实跳下马,将备好的路引递了出去,道:“京里来的, 寻亲。”   “这时节来寻亲?”城门官翻着眼把他打量了一通, 又往马车看, 问道, “寻谁?”   向实正要胡扯一个人名, 许融掀开车帘, 徐徐道:“庆王。”   城门官:“……”   他抖了一下, 连路引也不看了, 摔回向实怀里,连连摆手:“快进去吧,别在这堵着!”   城门口其实并不堵, 灾民并不被允许进城,而如城门官所说,又有几个外人会捡这时候往灾地跑呢?   只能是庆王的威力了,小吏们连核实真假都不敢,只管赶紧把他们送走。   许融带着人进了城。   这次同来的白芙有点担心,问道:“奶奶,您刚才直接告诉那城门官——”   “无妨。本来就是奔着庆王来的,早晚要和他打上交道。”许融边掀帘子往外看,边道,“况且,此地难测,露了行藏比不露的好,万一出了什么事,倒可以留给搭救的人线索。”   一路走着,城里的秩序乍一看也还不错,但路过几家粮店时,只见店门口蜂拥着许多抢购的百姓,而不多时,店里就有人叫道:“今日售罄,各位明天请早!”   “这么快又卖完了?!才排了几个人!”   “就是,奸商,你敢囤货居——居那什么奇,我到府衙告钦差大人去!”   “诸位,这粮不能乱吃,话也不敢乱说,如今陕西是什么行情,诸位出去打听打听去,这价钱的粮,小店还能往外卖就不错了,您还想管饱?那小店上哪吃饭去啊!”   听这样说,有些百姓垂头丧气地散了,也有些百姓不甘心地仍徘徊在店门前,马车驶过去时,只听得啪啪几声,原来粮店怕闹事,直接将门板都填上,闭门歇业了。   连过两三家粮店,都是如此。   许融心情有些沉重,将帘子放下。   车夫在报信小子的指引下,将车赶到了此前小柳他们入住的客栈门前。   “客官您请进。”   两个客栈伙计出来,一个帮忙牵马安置,一个哈腰招呼,许融下车,随着进店,只见大堂里空荡荡的,一个外客都没有。   对客栈来说,他们算是难得的一笔大生意了,但大约受灾情所染,伙计的动作声气里都显得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   许融环顾一圈,停下了脚步,问那伙计:“我听说钦差大人已经到府衙了,怎么才路过粮店,许多百姓仍买不着粮食?”   伙计强打起精神回话:“客官,正是钦差来了,粮店每天才能往外卖几石粮食,不然,那些奸商全屯着,一粒都不肯卖。”   “官府呢?不曾打开常平仓吗?”   伙计迟疑地道:“似乎没看见,但也许开了——打钦差大人们来以后,城门外就开始有粥棚了。”   许融摇摇头。   不一样的,粥棚的粮食来源只怕是随钦差而来的赈灾粮,但当地官府开仓最重要的意义不在直接发粮,而是释出大量库存冲击市场,粮店的高价粮屯不下去,自然只好被迫抑平了。   现在还屯着,百姓们大部分都无法买到,这不是开常平仓后应有的效果。   这伙计不是官府中人,说不清楚,许融也不和他说了,等将行李在客房安置下来以后,她带着白芙和护卫出去街面上走了走。   初步感想就一个字:热。   头顶是烈日炎炎,脚底下是热浪滚滚,先前在马车里还有点遮挡,如今一层帷帽根本挡不住什么,走了只半条街,就热得人眩目。   这客栈的位置建得不错,离府衙步行只一刻钟的路程,府衙门前戒卫森严,许融没有近前,只在对面看了一会。   府衙周遭的商业一般都很繁荣,平凉这里也不例外,许融走过来这条街正叫衙前街,她此刻则正立在一家医馆面前。   医馆的生意倒比客栈要好得多,越是灾害时候,人越容易生病,抓药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矮身坐在门边小兀上捣药的小伙计也累得不轻,忍不住抱怨:“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身旁不远处坐了一个等候看诊的老者,老者咳嗽了两声,转头道:“快了,快了,钦差大人都来了。”   “有什么用,就城外搭了两个粥棚,七八天了也不见放粮。”小伙计嘴快反驳。   “就是,怎么还不放粮呢,我家的米缸快见底了,再买不到粮,也只能去粥棚喝粥了。”另一个病家也转过头来搭话。   “我昨日和里老去求见县尊大老爷——”   老者这话一出口,立即将医馆里的人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他却捂嘴又咳了两声,小伙计着急,催道:“您老快说啊!”   老者才道:“县尊说,快了。”   一医馆的人都泄了气:“这不和没说一样么!”   “府尊呢?府尊大老爷怎么说?”   老者摇头:“没见着府尊大老爷。”   “可别提府尊了,我天天在这门口坐着,这阵子就没见到府尊大老爷出来过。”小伙计撇了撇嘴,“钦差大人们还天天忙碌地到处走呢。”   许融听得不觉凝神。   局面到了这个地步,平凉知府居然不见了踪迹?   她又听了一会,医馆里的人附和着小伙计一起抱怨,却再没有什么别的有效信息。   “奶奶,我们要不要进府衙去?”向实跃跃欲试。   许融摇头。林信不一定在里面,且他明面上要赈灾,暗地里又要探查庆王,两桩都是要紧公务,她则为私事来此,时机未到,不适合与他碰面。   “我们先回去吧。”   回到客栈以后,许融理清了思路,下令:“向实,你去查清平凉知府的动向。”   向实愣了愣:“奶奶,不管王府那边,先查他?”   许融点头。她直觉这点很要紧,在这种时候,平凉知府只要还有一点将功折罪想保住官帽的意识,都该积极出面安抚百姓才对,居然好一阵子没踪影,实在不寻常,也——不太妙。   许融又吩咐那报信小子,叫他去看是否能与小柳先联系上,若不能,不要勉强,午时前就回来。   向实与那小子分头出去了。   许融带着余下的人在客栈内休整,眼瞧着正午将至,派往小柳那边的小子没见影子,向实踩着飞一般的脚步一头扑进了客栈里:“奶奶,那个狗知府失踪了!”   许融倏地抬头:“失踪?”   不露面,跟明确失踪之间差别是很大的。   向实点头:“府衙那边乱起来了,许多买不着粮的百姓往那汇聚,要知府出来开仓放粮,人聚得越来越多,知县都接到消息赶了去,府衙里却仍是没有一点动静,人群乱纷纷的,有人就骂狗官还不出来,是不是逃跑了,知县居然无话可答——”   “这是弃土,他居然敢!”许融坐不住了,站起来踱步。   身为地方官最重要的一项职责就是守土,擅离职守是大罪,平凉知府又有瞒报灾情的前科,两罪并罚,不只是乌纱帽的问题了,他帽子下的脑袋都难保。   “我们去看看。”   她往外走,白芙忙拿着帷帽追上去。   许融戴上,边走边问细节:“知县去了?那百姓不叫他放粮吗?”   常平仓是朝廷的一项德政,不但州府,县一级也有设置的,平凉府这里府县同廓的情形要特殊一些,但依律至少平凉县的这一座常平仓是该知县直管的。   向实回道:“也听见有人嚷嚷了,不过现场人太多了,那知县快叫挤得贴到门板上去了,还有人骂他做不了主就滚开,我看他没工夫回话,就回了,也没人听。”   许融点头。   百姓们只要粮食,拿不出粮,说什么都是白搭。   几句话的工夫,他们赶到了府衙,乌泱泱的果然全是人,这次他们连药馆都走不过去了,只能遥遥地看着。   此地民风本有几分悍勇,就这一会儿工夫,局面比向实报时又要严峻了一些,已有人振臂高呼:“乡亲们,我们冲进去,把狗官揪出来,叫他放粮!”   “走!”   “冲进去!”   民怨如沸水,已经滚开,只等一粒油花溅入——   “钦差大人到!”   开道的锣鼓声铿锵响起,人群有片刻寂静。   循着声响转头,只见街道的另一头,简单的仪仗后,一个年轻的青袍官员随轿快步走来,他的形容竟比被百姓们围堵的平凉知县好不到哪儿去,满面的汗,额上颊边都有灰记,黑靴成了灰靴,青袍上溅着泥点,唯一还像样的,就是行走间挺直的肩背。   轿子在离人群有一段距离时,停了,轿帘掀开,出来的是一个着绯袍的中年人,除了官服颜色及年纪外,他整体看上去与青袍官员差不多,一般邋遢,眉宇间的倦色还更重。   ——这两位正副钦差自打来了,日日在外奔走,视察安抚民心,百姓们是常见也知道的。   气氛紧张、僵持中又出现了一丝隐隐的犹豫。   处在人群最外围的许融自然而平静地领着白芙和向实往后退了退,道:“钦差大人来了,大家让让吧。”   ……   有人带头,那丝犹豫终于变成了松动,百姓们向两边分开,留出了中间通向府衙的一条道来。   周佥宪稳重举步。   林信震惊地定在原地。   许融掀开帷帽一角,向他眨了眨眼。   林信闭了下眼,才跟上周佥宪,过她身边时,低低地丢下两个字:“快走。” 第122章 入府   “郑知府突发疾病, 才未露面,待他好转,就将主持开仓事宜……”   “……大家先回去吧, 有本钦差在此,必不致使平凉断粮……”   在周佥宪的许诺及劝慰之下,聚集的百姓们终于渐渐散去了。   许融也回到了客栈里。   她心中徘徊着林信那一句警告, 若有所思——看来,此地情况比她想的还要险一些。   “奶奶是为庆王犯愁吗?”白芙发问。   已经午后了, 派出去的小子还没回来, 也不知道究竟怎样了。   “不是。”许融话出口, 想了下又道,“也是。”   白芙茫然:“啊?”   “这里的常平仓出问题了, 发不出粮, 知府躲了或者跑了。”许融言简意赅。   白芙惊了:“奶奶为什么这么说?才那钦差大人说——”   “我观周佥宪是位能员,常平仓里若是有粮,情势至此,他早该直接下令开仓了。”许融摇头, “还需要知府出面主持什么?”   白芙听得呆住:“奶奶说的是……那常平仓为什么发不出粮, 粮食都去哪了?”   话刚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还能去哪, 自然是肥了贪官污吏的腰包。   这样的事, 过去不少, 现在正在发生, 将来也不会绝迹。   “所以之前平凉知府瞒报旱情。”许融已经将整件事都想通了, “他不是单纯的玩忽职守,他其实很清楚该有的应对——报了灾,就要赈灾, 就要核算本地粮仓,就要拿出粮食,这些他都清楚,但他做不到。”   他能做的只有拖,以拖待变,妄想旱情不要太严重。   但老天爷没有给他面子,怕什么终究来了什么。   过程里岳翰林与林信、平凉知县的先后加入,更让事态滑向了他完全不可控的深渊。   于是,最终,郑知府变不出粮食,只能把自己变不见了。   整件事的脉络已经清楚,但似乎没什么用。   因为许融也不能马上拿出粮食来,而全城百姓的需求迫在眉睫。   一个不好,就是民乱。   所以林信叫她快走。   许融沉吟不决,她没有自信到以为可以在暴虐的民乱中保全自身,但真就这么走了,她又觉不愿。   想及林信刚才那副形容,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就算当初逃难路上——   客栈门前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白芙吓一跳:“怎么了?”   她忙走到门边去查看,许融心中也一紧,不会是灾民已经闹起来了吧?   一念未完,白芙慢慢倒退了回来——被逼的。   七八个身形高大、服色鲜艳明显区别于普通百姓的豪仆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地涌进客栈里来,为首的目标明确,直接将目光锁在了她们主仆身上:“就是你们胆敢派人刺探王府?”   不等许融应声,他蛮横一挥手,“把她们都给咱家抓回去,细细拷问!”   许融:“……”   她刹时竟不觉得惊恐,反而是松了口气:不用做选择了。   她微微一笑:“这位大人,不必动粗,王府有命,我等自当遵从。”   她步伐稳当地向外走,白芙下意识连忙跟上,对面的豪仆们反是面面相觑,那为首之人也怔了片刻,意外之后冷哼一声,终是没叫人强行动手。   出门后,白芙才从吓到空白的脑袋里找回丝神智来:“奶、奶奶,我们就这么被抓去吗?”   许融“嗯”了一声。   她知道白芙害怕,行走间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臂权作安抚:“本就要走这一遭,躲不过的。”   白泉小柳两波人马都先后折在这里,给出的是一个明确信号:平凉内外,都已处在庆王耳目之中。   所以她入城时没有掩盖行藏,无用之功,不做,也罢了。   **   庆王府的豪仆其势汹汹,不允许许融等人乘车,撵着她们步行前往庆王府。   幸而许融入住的是与小柳同一间客栈,小柳既为庆王府而来,住处不会选得太远,不过,也不敢太近。   这么走过去,总得小半个时辰。   终于望见平凉城里独一份的那片恢弘建筑的时候,一行人都觉腿脚酸软。   但许融且顾不上,而是放慢了步子,不动声色地瞥向前方朱墙下蜷缩着的衣衫褴褛的人们。   这些人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面上汗渍灰迹叠加,却竟少有人抬头擦一把,麻木而呆滞得像一群雕像。   ——现在能到粮铺去抢购米粮的那些百姓,其实算是家计不错的了,至少还拿得出钱来。   大灾之下,更多的是迅速被击垮根本难以撑到朝廷救济的贫民们。   白芙看得震惊,顾不得还被监管,忍不住问:“奶奶,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去城门口吃粥?”   “那粥只能保得人今天不饿死。”许融低声回,“但是明日呢?后日呢?断供了怎么办,这一季的收成已经干枯在了地里,下一季的种子青苗又到哪里变出来?生了病请大夫买药的钱又从何处拿……”   “那他们呆在这里——”白芙反应过来,“是想找活干?”   许融微微点头。   官府失职,这个时候贫民只能依靠大户,平凉城里最大的大户是谁?   庆王府。   只有庆王府。   不必刻意做什么,天灾与人祸已经自动把它推到了一个关键的位置上。   低语间,许融进入了这座重要同时也可能要命的府第。   他们迎面碰上了一群人。   为首被拥在中间的女子年约二十出头,发髻高耸,头顶金冠在阳光下耀眼生光,她的目光则在销金伞盖下流转着望了过来。   “哎呦,郡主,老奴给郡主请安,这大毒的日头,您怎么站在外面呢?”   一路都耀武扬威的豪仆们齐齐矮了一截下去,为首之人更连骨头都软了般,连颠带跑地迎上前去。   许融脚步顿住——郡主?   她来前打听过,官方名义下的庆王共有二子一女,其中一女系正妃所出,封号淑安。   看这伞盖下女子的威势,显然正是淑安郡主了。   淑安郡主并不理会豪仆们,眼神停留在许融身上,淡淡道:“好了,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为首豪仆一愣:“郡主——”   “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淑安郡主目不斜视,语调微扬。   “……是,老奴遵命。”   淑安郡主在府中的地位显然不低,豪仆虽奉了王命,竟也不敢当面顶撞她,行礼后垂头丧气地领着人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许融猜他八成是去向庆王禀告了。   至于她,入府不过片刻,却是莫名其妙地落到了这位尊贵而陌生的郡主手里。   “请吧。”淑安郡主身后的一名嬷嬷开腔。   穿堂绕廊不知几何后,许融被“请”到了一处宽敞的厅室里。   室内有冰鉴,有凉扇,有汤饮,与重迭朱门之外的高墙下仿佛是两个世界。   白芙等并未获准入内,许融独自立在厅中,微垂着头,将目光收敛,思索着淑安郡主截胡她的用意。   她感觉得到淑安郡主的目光又在她身上扫视,但这次很快,她听见上首传来一声:“坐吧。”   许融福身谢过,就至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坐定。   走了这么远,她又累又热,正好歇一歇。   淑安郡主一时未再多言,喝了两口侍女送上的酸梅汤饮,递回小碗后,才悠悠发问:“你好像并不惊讶被我请到这里来?”   许融一笑,欠身:“不敢,正要求郡主解惑。”   “你也算大胆了,明知父王有意针对,还敢不避不闪,正正往虎口里撞。”淑安郡主嘴角挑起,似笑非笑。   “郡主说笑了。”许融笑道,“天下是朝廷的天下,王爷是朝廷的王爷,臣妇不过行走在王爷的封地上,哪里来的什么虎口?”   “再者,”她继续道,“以王爷的洞察,平凉地界上,有什么事瞒得过王爷,臣妇藏与不藏,又有什么差别,何必多此一举,惹人笑话。”   “果然是一张利口。”淑安郡主点头,“怪不得能从长兴侯府全身而退,以萧氏夫妇的威势,竟然没能留难于你。”   许融心中微动,有一点明了她被拉过来的缘故,面上不露,仍笑:“昔年的一些误会,已经过去了,倒叫郡主见笑了。”   淑安郡主摩挲着手指上的一枚金镶宝葫芦戒指,好一会后,语意深长:“要说误会,似乎也太多了。萧家认了你夫婿一个外头的就罢了,算是事出有因,我怎么听说,竟又认了第二个,这接二连三地……萧家也是数得着的世爵之家,门槛也太容易进了罢。”   许融完全明白了。   果然。   世上没有无故的爱恨,淑安郡主不会凭空里杀出来,醉翁之意原不在她,而在萧家——准确地说是萧珊也。   而堂堂郡主,为什么会关注到千里之外一个几乎不出门的深宅姑娘,原因昭然若揭。   怎么说呢,许融的第一感觉是无奈。   府外形势已经间不容发,淑安郡主还要找她搞陈年宅斗。   但,谁又说这不是机会。   她正有点犯愁手里的筹码不太够,毕竟她不但将要面对一位郡王,她还想从郡王的虎口里夺些食出来。   许融维持着微笑,摆出一副不便置评他人家事的模样:“大概,各家总有各家的苦衷罢。”   淑安郡主拧起眉头,显示出对于这种绕弯子谈话的不耐,她这个身份地位的女子,可顾虑的人事原已不太多,懒得再费周折,抬眼直接发问:“萧家那对母女,是怎么个模样性情?你说与我听听。”   连掩饰都不掩饰了,语意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好奇更有厌憎。   立在她身后的嬷嬷忍不住低语了一声:“郡主——”   又在淑安郡主横过来的眼神中缩了回去。   “郡主有问,我不敢不答。”许融看上去是镇定而又老实。   淑安郡主对她的识相有一点满意,却听她接着道:“不过臣妇大胆,也有一问,想请郡主赐教。”   淑安郡主不耐烦了:“什么?”   “敢问郡主,郑知府何在?”   淑安郡主本没打算回答许融什么,她占据主场优势,实在不必要交换答案,但这一问如从蹊径辟出,大出淑安郡主意料,她第一反应是变了颜色:“……我怎么知道!”   她知道。   许融得到了答案。 第123章 庆王   如同许融先前所说, 平凉地面上不会有什么瞒得过庆王的事,她如是,郑知府也不会例外。   乱局在即, 庆王不可能不派人盯着郑知府,无论他是逃了,还是躲在平凉的哪个角落里, 庆王府一定都掌握着他的下落。   甚至极端一点猜测——他就是躲进了庆王府里,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想及此处, 许融心中一动, 就想再行试探, 不过这时,淑安郡主的脸色已经恢复了过来, 只是眼底冷而不悦:“你初来乍到, 倒是会口出狂言,那姓郑的弃官逃走,与我父王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质问!”   她根本没有提及庆王。许融心里有数,并不反驳, 只道:“郡主见谅, 是我进府前见到外面那些百姓, 心里着急, 失言了。”   “你着急又有什么用?”淑安郡主不客气, “你以为找到了郑知府, 就能找着粮食填饱他们的肚子吗?此地天高皇帝远, 狗官的胆子大得惊人, 粮仓里早叫他们欺上瞒下卖空了,不然周选只能城里城外地瞎转悠,拖时间呢!”   许融自然知道, 郑知府要是吐得出粮食来,他也用不着跑,不过就算拿不出粮,郑知府其人自有他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   “许氏,本郡主是不是对你太客气了?”淑安郡主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问你的问题,你装傻充愣,拖延搪塞,莫非存心作对,要替那贱人掩护?”   “不敢。”许融回过神来,笑叹了口气,“臣妇已非萧家人,何必做那样的事。阮姨娘母女只是深宅里的两个弱质女子,一辈子受家主主母掌控,二门都未出过几次,与郡主这样知道百姓疾苦、对害民官嫉恶如仇,身份品德都高贵的人如何相比呢。”   淑安郡主平生所受过的逢迎绝不会少,但像许融这样翻覆自然的连她也少遇,竟愣了一下:“……”   随后才冷笑了声,“我看你是叫贱人骗了,什么弱质女子,哪家的女子敢在闺中与人通奸,还生下孽种?!”   ……   一旁的嬷嬷干干地张了下嘴巴,随后放弃似的慢慢又闭上,褶皱重重的眼皮往下一垂,做了一个似睡非睡的模样。   淑安郡主话到此处,算是将那最后一层摇摇欲坠的纱都撕了下来,许融不能再回避,但,最要紧的那个认证也不能先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据萧侯爷言道,大姑娘原是他受故人所托,悄悄认下的。”   她透露了一点信息,虽轻描淡写,毕竟真实。   淑安郡主入神听进了心里,当即冷笑:“故人,好一个故人!”   “郡主。”嬷嬷被迫又抬头,出声提醒。   淑安郡主可以任性劫人,但指摘父过,这是以她的身份也不能承受的。   淑安郡主顾自冷笑连连。   嬷嬷只好道:“郡主,时间不多了,郡主要问什么,还请抓紧问罢。”   人可不是她们抓进府来的。   淑安郡主一怔,面色变幻着,总算勉强缓和了一点下来,向许融道:“你——”   “启禀郡主,王爷遣小人来带客人前去静心堂。”   许融循声向外望去,只见一个青衣男子在门槛外躬身而立,双手自然垂在身侧,他能直入淑安郡主的地盘,门外的那些仆从们也不见阻拦,显见在庆王那里的地位不一般。   淑安郡主的反应证实了她的猜测,只见她脸色虽又沉了下来,却不曾相争,只是不甘又用力地将许融瞪了一眼。   许融:“……”   说实话,她还有点舍不得离开这里,淑安郡主脾气再傲,比庆王好对付多了,她在这里获取越多的信息,就越有利于接下来的局面。   但她只能站起来,对淑安郡主的瞪视回以微笑:“郡主安坐,我改日再来向郡主请安。”   **   前往静心堂的一路上,许融不免设想了几种面见庆王的情形,但她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你没事吧?”   林信自内匆匆向她迎出来,目光紧张地将她上下扫视着。   许融意外而欣然地由他握住了手,其实离别没有多久,这一刻却有契阔之意,心中油然而生温柔:“没事。你怎么来了?”   林信不温柔,微微瞪她:“我正要问你。”   这种险地,她也敢跑来!   “之前叫你走,你怎么不赶紧走。”他又指责。   许融笑道:“我担心你呀。”   “……”   林信余下的话全叫堵了回去,冷煞的气息也维持不住,无语无奈地将她看着。   两人目光缠在一处,直到一旁的青衣男子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林大人,王爷还在里面候着。”   许融有口无心地“哦”了声,一边和林信往里走,一边还低声问他:“你过来找我吗?”   “我打听了你住的客栈,掌柜告诉我,你被庆王府抓走了。”林信也低声回她。   他在知府衙门前从百姓的包围里脱困后,第一时间就根据外乡人的线索去打听许融的落脚处了,结果赶到晚了一步,急忙又往庆王府来。   这两句话说完,两个人才进了堂中,堂中有一中年人,穿一身葛布道袍,负手背立,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字匾。   匾上两个大字:静心。   笔画细长,字迹萧散,粗一看颇有闲适出尘之态,再一细看,那撇捺笔锋却形如箭尖,直向人目里射来,暑天里都令人心中一凉。   许融不及再看,和林信一同行礼。   中年人听得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四十来岁的模样,额头开阔,眉眼锐利,身形瘦挺,其威势森厉,一望可知是久居上位之人。   对这位王爷,许融实在是久仰大名了,倘若是之前来见,不免要有些忐忑发怵,此时身边有人相伴,却轻松许多,还顺势将室内打量了一下。   只能说,没辜负庆王好奢华爱花钱的名声,诸般陈设比淑安郡主那里更胜一筹。   林信不如她淡定,他不是地方官,到任不用拜谒庆王,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庆王,若是他孤身一人,皇命在身自要借机打探一点庆王的虚实,但他是为了寻找许融才来的,只想尽快把她送出去,即使错过这个机会,也不能让她陷在此处。   当下拱手沉声道:“臣冒昧来此,惊扰王爷了。如今已经寻到内子,臣这就携内子告退,失礼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庆王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踱步到上首左边座椅,缓缓坐下后,才开口道:“状元郎是朝廷钦差,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本王不能留难。不过,许氏是本王请来的客人,一句交待没有,就这么走了,却不是本王的待客之道。”   庆王的声音并不霸道,语调闲散,正如中间那副字匾一样,但他语意中明白展露的扣押之意,却同时也如那两个字的笔锋一般,刺得林信心中一沉。   “内子久居后宅,外面的许多事都不清楚。王爷有什么交待,说与臣知便可。”他直起身来。   庆王道:“说与你,你便能做得主么?”   林信谨慎:“家中诸事,自由臣做主。”   庆王的目光在他和许融之间流转,片刻后,一哂:“不见得罢。”   许融:“……”   好大一个王爷,怎么开口就挑拨人家夫妻感情呢。   腹诽归腹诽,她心中对庆王的警惕上调了一个等级,相由心生,庆王看上去实在不像会玩笑的性子,他真正要表示的,应该是对他们的了解与掌握。   “王爷说笑了。臣妇确实甚少出门,这一遭出来,实在也是不得已。臣妇有几个下仆,放在外面做些生意,贴补家用,那些生意上的事,臣妇其实不懂,一向也没有多问,只叫他们和气生财,少惹事闯祸罢了。”   许融声音徐缓着,将来意挑明——庆王既已提到“交待”之语,她就也不必拐弯抹角,“他们也算听话得用,几年下来没出过什么岔子。直到前阵子,他们天南地北地乱走,越走越远,竟走到了王爷的地界上来。”   庆王听着,表情莫测。   许融不敢大意,继续道:“他们不知王爷的规矩,竟大胆得罪了王爷,这都是臣妇平日管教不力之过,所以臣妇亲来赔罪,王爷有什么教诲,臣妇自当聆听,只求王爷放他们一条生路。”   “他们不曾得罪本王。”庆王终于有了反应,淡淡反问,“白泉不是叫人送了信回去吗?本王看他得力,叫他转投了本王门下而已。”   许融小心驳道:“但白泉尚有亲人在京,人么,总是难离故土的,王爷宽宏,当能体谅——”   她没说白芙其实跟着一道来了,就在门外,想来庆王的情报工作做得再好也不至于做到白芙一个丫头身上。   “对了,还有后来的那个小柳,”庆王置若罔闻,“他用起来也还算顺手,本王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但不论是哪里的人,跟了本王,总算不得辱没,本王就都留了下来。”   许融:“……”   好嘛,这是光明正大地不讲理了。当一位王爷打算不讲道理的时候,那还真没什么道理能讲。   但她也不会就此放弃,争取道:“但王爷如今知道了,他们都是臣妇家的人——”   庆王眼皮掀起:“对了,你这个主子,能使得出这么些下人,比他们更多两分能耐,做起事来,应当更为得力——”   许融:“……”   她有一瞬的匪夷所思,听话听音,这是怎么个意思?打算连她也收入麾下了?   这位王爷用人,还真是来者不拒不拘一格兼且求贤若渴啊!   她有闲心连想了三个成语,一旁的林信却已忍无可忍:“王爷慎言!” 第124章 相会   庆王的目光移了过去:“你在教训本王?”   这一句语意森森, 配合他沉下来的脸色,凌厉气势劈面而来,林信绷着脸, 寸步未退:“臣没有这个意思,是王爷扣押臣妻在先,臣自然据理力争。”   庆王靠回椅中, 不以为然:“什么扣押?本王不过请许氏上门做客,她与淑安谈得来, 做个伴罢了。”   许融无语。这位王爷真是一会一个面孔, 她什么时候又和淑安谈得来了?刚才第一次会面, 还是被劫去的。   不过,她由此明白了, 庆王确实想扣下她。   即使林信追来, 他也未改变主意——或者说,正是为了林信,才要扣她。   许融眯了眯眼,所谓“爱才”不过说笑, 这才是真相。   而问题随之出现了, 要知道, 她所以会出现在这里, 根源在于白泉, 那时候林信还在翰林院坐着冷板凳, 毫无任何被提拔做钦差的迹象, 庆王再会布局, 总不能未卜先知吧?   她听出来的,林信也听出来了,个中因果暂且不去琢磨, 庆王这个态度摆出来,再要曲意缓言是没什么用了。   “王爷,臣奉皇命出京,代天子赈灾,王爷扣押钦差家眷与侵犯钦差本人无异,臣上书陈明之前,敢问王爷一句,确定要如此吗?”   ……   “你想说,本王意图造反?”   庆王声音极轻,姿态也没什么变化,整个人却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危险,让许融都呆了下:这么要命的两个字,庆王就这么主动说出来了?   好在片刻后,庆王俯身,又接上了下一句:“你胆敢污蔑本王。”   “不敢,臣如实上报而已。”   庆王笑了:“如实?京里正等着你这封‘如实’吧?”   “王爷多虑了。臣说如实,就是如实。王爷清者自清。”   换言之,不清嘛——   “好,好。”庆王大笑起来,“状元郎不愧是状元郎,言辞之利,本王不如!”   林信面容仍旧紧绷,庆王情绪反复不可捉摸,这样的人最难应付,他能立在这里针锋相对几个回合,不过全秉本性行事而已。   “这回居然派了你这么个愣头青来……”庆王笑意未散,声音渐低。   许融不由凝神,什么叫“这回”?这可有点意思——   “有意思,有意思。”   许融一惊,回过神才发现是庆王把她心里想的说出来了,还慢慢说了两遍,说完了方挥了挥手:“本王今日乏了,去吧。”   **   许融和林信站在王府门外的大街上。   庆王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后,他们连着白芙等就都被撵出来了——或者也可以说被“放出来”。   过程之莫名其妙,令许融和林信站着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许融才道:“……先回客栈吧?”   回去了第一件事是吃饭。   不但她饿了,林信为了找她也没用中饭,当下先埋头苦吃了一顿,之后伙计送了盘才从井里捞出来的甜瓜,两人对面坐着,才消闲了一点下来。   许融一边吃瓜,一边将别后诸事说与他听:“……所以,我觉得只有我来一趟了。”   她是女眷,也正因她是女眷,不引人注目,才适合在这敏感时刻踏入这一盘乱局中。   林信仍是满眼的不赞同,许融及时将一片瓜填入他口中,笑眯眯问:“你说这是巧合,还是庆王算好了的?”   林信对上她的笑颜,口中是久违的清爽甘甜,难以再说得出什么反对的话来,明白她的意思,只好顺着摇头:“我不知道。似乎是巧合。”   不然难以解释庆王布局之早,不过话又说回来,白泉再是人才,以庆王之尊,想敛个财手段太多了,不会真缺了他,更不会非他不可。   何况,庆王还扣了后续赶来的小柳。   前者还能以最大善意揣测为巧合的话,后者就实在落了行迹,令人无法忽视。   许融空着的一只手随意敲了敲桌面,现在的问题是,林信以钦差身份相挟,把她平安捞了出来,但她既没见到白泉,也没见到小柳,只和庆王打了个照面,一肚皮疑问没得到一个解答——   不对。   除了庆王,她还见到了淑安郡主,不能说完全没有收获。   “我要再去庆王府一趟。”许融自语。   话音刚落,手腕一紧,却是林信警告似的伸手过来握住了她,他指尖犹带一点甜瓜的凉意,话语更凉:“不可。你回去,我现在就送你走。”   他站起身来。   许融由他握着,仰头笑道:“不用担心,我不去找庆王,只是见一见淑安郡主。她也许知道郑知府的下落。”   林信一顿:“郑知府?”   许融点头:“平凉现在已经像一锅煮沸了的热水,想控制住只有找米下锅。几十万张嘴,谈何容易,就是朝廷允准再从外地拨粮,一套程序走下来,怎么也要半个月到一个月——”   “一个月。”林信沉声接话,“我们已经上书了,但甘肃全境都有旱情,要拨粮,只能从省外调拨,最快也要一个月。”   许融问:“你和周佥宪带来的粮食,还能供应多久?”   “七八天。”林信回答,“加上我们这几天与城中大户谈判,让他们捐出来的粮食,一共在半个月左右。”   就是说从最乐观的角度估算,中间也出现了半个月的空档。   而人是不可能半个月不吃饭的,就算靠树皮草根之类再撑一阵,又怎么说服百姓半个月后粮食就会来?   饥饿的人群,很难有理智。   无法可解的情况下,那么,就需要设置一个缓冲点了。   “必须找到郑知府。”许融再问他,“你们有他的线索吗?”   林信默然摇头,道:“我们一来就找他了,问了好些府衙与他相熟的属官,都说不知情。这件事不能张扬,只能私下里来,我和周佥宪以寻访民情的名义走了好些天,都没有寻到他的踪迹。”   郑知府失踪的消息目前还得瞒着,一旦传出去,谁都知道常平仓一定出问题了,那不用等半个月后,百姓现在就得□□。   但又不可能一直瞒着,今天已经闹了一出冲击府衙,城外粥棚不停,百姓心里吊着一线希望,还能被糊弄回去,可粮食坚持不到那么久,总是会停的,到那时候,拿不出粮,那至少得拿出一个罪魁祸首来。   毫无疑问郑知府就是这么个人物,在事态濒临失控前,把郑知府拉出来砍了,压一压百姓的脾性,也博取百姓的信任,让大家再等一等。   这就是许融此前所想郑知府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了。   “要见淑安郡主,”许融又想了想,“其实不必一定进去王府,我没料错的话,郡主现在说不定也很想见我。”   所以,设法传个话就够了。   “派谁去好?”她问林信。   这个人选不能是她的手下,不然庆王耳目灵通,这一去又没了。之前去找小柳的下人还没回来呢。   林信听说她放弃去王府冒险,松了口气,想及客栈外饥饿的百姓们,迟疑片刻,道:“我来了这些天,在城里有相识——”   一语未完,白芙出现在了门前,面色有些紧张:“世子,奶奶,外面有人求见,说奉淑安郡主之命。”   许融眼神一亮,巧了么,瞌睡遇上了枕头,省得他们费事了。   “快请进来。”   来的不是生面孔,正是之前一直在淑安郡主身侧的那个嬷嬷。   她请许融去淑安郡主在城中的一处私宅:“那儿清净,也安全,便于主子们说话。”   许融欣然起身:“请嬷嬷领路。”   那嬷嬷见她如此痛快,本来板着的脸色也缓了缓:“请随老身来。”   许融往外走,林信想要跟上,许融向那嬷嬷歉意一笑,扯了他到一边低声道:“玄诚,你别去,若是万一有事,你在外边才好援手。”   两个一块去,可就叫人一网打尽了。   林信反应过来,但放不下心,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许融也心软,由着他,直到那嬷嬷忍耐不得,干咳了一声。   许融才挣了一下:“……好了,我去去就来,你也有许多差事要忙,别耽搁了,晚上有空你过来,我们再说话。”   赈灾事宜千头万绪,林信实则比她忙碌多了,这一会儿功夫都是跟周佥宪告了假的,他只能点点头,看着她出了门,而后自己也匆匆离开,赶回府衙去。   淑安郡主的私宅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这回可以坐车去,轻松了不少。   许融沿途又看了看外面风物,只见处处颓然景象,这一整座城,都已不存多少生机。   她心中叹息之余,想见淑安郡主的心更胜了,以至于踏进那座幽静宅院,重见淑安郡主金面时,她的神色微笑居然比淑安郡主还殷切些。   “……”淑安郡主愣了一下才道,“坐吧,看茶。”   待许融坐下,她忍不住问,“我派人强请你来,你高兴什么?”   “郡主说哪里话。”许融笑道,“臣妇先前与郡主一会,便觉投缘,只愁没有机会再来与郡主说话,不想郡主与臣妇心有灵犀,这么快又邀了臣妇过来,臣妇怎么不高兴呢。”   淑安郡主脸色有些微诡异:“……”   有这事?她怎么不知道。   许融补充:“臣妇后来觐见王爷,连王爷也说,知道臣妇与郡主投缘,该留臣妇住一阵子,与郡主作伴才是。只是臣妇夫君寻去,不好拆散了我们,才罢了。”   听见她提及庆王,淑安郡主脸色变了变,追问道:“父王果然这么说?”   许融道:“臣妇即便有胆量扯谎,又哪里敢编排王爷的言语?郡主不信,回去问一问在场的下人,就知道臣妇所言不虚了。”   她实在镇定,又有理有据,淑安郡主不信也不行了,脸色完全地和缓了下来。 第125章 围困   许融大致猜得到她的心思, 她劫了人,庆王言辞里没有怪罪,还颇显维护, 淑安郡主腰杆变直,心情也跟着变佳了。   这是件好事,至于当时的实际语境之类无关紧要的问题嘛, 就不必多提了。   “我听说,那小贱人年纪老大还没找得着婆家?”淑安郡主吸取了前回教训, 抓紧时间开始发问, “萧侯的长女, 身份也不低了罢,怎么, 是长得很丑么?”   许融实事求是地回答:“大姑娘肖母, 姿容楚楚。”   淑安郡主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许融意识到比起萧珊,阮姨娘才更遭她痛恨,至于对萧珊,是厌恶里夹杂着好奇, 情绪上倒没有那么深重。   “那是为了什么?眼光太高了?”   淑安郡主嘴角轻撇, 她这随口一句猜中了一半, 许融替她补上另一半:“萧夫人深恨阮姨娘, 因此对大姑娘多有留难。”   淑安郡主身份虽高, 也长于后宅, 当即了然:“那是应当, 谁家主母不厌恶这等贱人。”   许融沉默片刻, 还是隐去了萧珊正与探花议亲的后续不提,淑安郡主倘若心血来潮去搞个破坏,萧珊这辈子就真要耽误下来了, 上一辈错综的恩怨,又何必连绵到下一代去倾轧不休。   “那个姓阮的,”淑安郡主停顿了一下,才道,“听说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不要脸的贱人,运道倒是真好!”   许融点头,她现在对阮姨娘有些无法评价,不是她同情阮姨娘,她没韦氏那么良善不记仇,不过,在那段与三个男人纠缠暧昧的往事里,阮姨娘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当时种种果然都出于她的本心吗?   想来如韦氏所说,总有身不由己之处罢。   淑安郡主灌了一口茶,明显是压心火的模样,许融劝她:“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郡主闲了,当是讲古听一听罢了,何必为此动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值当了。”   一旁的嬷嬷忙跟上道:“郡主,正是这个理,不说别的,府里的家务还等着您打理,您再病了,可交给谁呢,外头局势已经那样,府里千万不能乱了。”   许融目光一凝——再?   王府里已经有人病了?对了,淑安郡主是出嫁女,她会回府来主持中馈,病的人只可能是一个,庆王妃。   庆王妃病在这当口——   “母妃还不是叫那贱人气病的!”淑安郡主冷笑,“父王也是会骗人,只说跟那贱人再无瓜葛,要不是常荣时漏了口风——”   嬷嬷急道:“郡主!”   但已够许融捕捉到关键词:常荣时,正是常姝音的二哥常二爷,此前曾受常姝音所托打听过萧珊的身世。   这条线索在此时以这样的方式连接了起来,看来是常荣时没料到庆王妃居然不知此事,行事间有所疏漏,导致庆王府内部出现了些变故。   没有这个变故,她也不能这么容易跟淑安郡主搭上线,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许融眨了眨眼,淑安郡主注意到了,没好气道:“你想说什么?”   “臣妇只是有一点感叹,”许融缓缓道,“萧夫人也是去年才得知大姑娘的身世。”   淑安郡主愣了一愣:“嗯?”而后反应过来,一时却也不知能说什么,干干地笑了一声。   其中的讽刺意味,令里外都沉寂下来。   许融借这空档思索着该如何把话题引到郑知府身上,还没想出个眉目,忽地隐隐听见围墙外有些喧哗之声。   淑安郡主皱起眉来:“什么人在吵闹?”   嬷嬷福身:“老奴出去看看。”   淑安郡主这座私宅距离庆王府甚远,地处幽静,粉饰精雅,许融进门前注意过,从选址看得出有在尽力低调了,但郡主私宅,再低调,宅角墙边也控制不住要溜出来几丝儿富贵。   在平凉这样许多百姓都还住着窑洞的地界,无法不散发着有钱的气息。   随着嬷嬷出去,墙外的喧闹有一刻静止,但很快又卷土重来,且到了在厅堂中能清晰听闻的地步。   许融心下有不祥预感,此时城中随便冒个火星子都能燎着,出现这种动静可实在不算好事。   她站起来:“郡主,您带了多少护卫过来?这里又有多少护卫留守?宅子有留进出的后门吗?或者您有身手利落的护卫能不惊动外人翻墙出去报信?”   她连着几个问题把淑安郡主问懵了:“不多——这里我很少过来,父王都不知道此处,有没有后门我不记得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她深怕庆王得知她又找了许融,所以特地选在这处很少使用的私宅,既然很少使用,自然不会留多少人手,只有几个看门打扫的下人,护卫随侍都是她现带来的,为了避人耳目,也精简了一半,不过十余人,正经护卫只有六个。   许融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看见嬷嬷满面仓皇、脚步散乱地冲了回来。   淑安郡主发现不对,也站起来了:“出什么事了?”   “郡主快走吧,这里呆不得了!”嬷嬷气喘吁吁地道,“来了一群灾民把这宅子围了!”   屋里立着的侍女们一齐变了颜色,还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怎么会到这里来?”淑安郡主一怔之后厉声道,“他们想干什么?”   “这地方偏,主人家看着又殷实,”许融接了话,“大概想抢一把。”   嬷嬷惶惶地点头附和:“周护卫带人在前面和他们骂上了,听话音,是这个意思。”   淑安郡主又惊又怒:“好大的胆子!没亮明白我们的身份么?”   “周护卫说了,但那些人疯了,总不肯信,还以为、以为这里是哪个老爷背着正房置的外室。”嬷嬷带着点磕绊回道。   “郡主,趁周护卫还能拦着他们,我们快走吧。”她又催道。   淑安郡主气得脸色铁青,却知道不是发性子的时候,匆匆把有限的人手召集起来商议对策。   好消息是,从正堂绕出去,过一处小花园,西角上有一处后门。   坏消息是,因为前面为周护卫等人所阻,有一部分灾民顺着围墙已经绕到了小花园外边,这一出去,就与他们撞个正着。   听着墙外那些粗鲁的声响,淑安郡主终于也露出了一丝慌色:“现在该怎么办?快把周护卫他们叫来。”   嬷嬷迟疑未应,因为那样前院又要失守了。   归根结底,是人手太少。   “郡、郡主——”一个侍女望着淑安郡主的身后,忽然颤巍巍叫道。   “又怎么了?!”   淑安郡主不耐烦地斥道,一边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而后一声尖叫卡在喉间:“——!”   只见一颗乱蓬蓬的人头正从墙那边升起来,扒着墙头的男人看见这一花园的女子们,眼神诡异幽亮,几乎要流下口水来。   然后,许融拔出一棵小树旁用以固定支撑的木棍,提着过去,毫不留情照着那男人额头正中一记猛击,男人从墙头摔落下来,墙外接连发出两声惨叫——还有一声应当是被他踩在下面当垫脚的人的。   “还愣着干什么?”许融扫视一圈侍女们,“都去找棍子,找不到的折树枝,然后散开来,各人负责一段围墙,见到人就往死里打,一下不行就两下!”   她的命令明晰而杀气腾腾,侍女们不知不觉就听了她这个外人的话,在极短的时间内,当真握着找到的五花八门的“武器”在墙下战战兢兢地排布好了。   淑安郡主忍不住抓住许融的胳膊,好像抓住救命稻草:“这能行吗?”   许融摇头:“权宜之计而已。”   不可能真的靠几个侍女抵挡住灾民,这是一群最苦的人,但随时也可能变为最恶最疯狂的人。   淑安郡主急道:“那怎么办?!”   “我们出不去了,护卫可以。”许融快速回答,“郡主记得我之前的话吗?找一个身手利落的闯出去——”   “去找我父王!”淑安郡主终于找回了主意,就要吩咐下去,许融心下微动,向她摇头:“不,去府衙。”   “为什么?”   “因为府衙更近。”   他们从客栈过来,府衙和客栈在同一片街区,而庆王府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步行过去尚需半个时辰。   这是个无可辩驳的理由,淑安郡主没有多想,也来不及多想什么,跺脚:“还愣着干什么?照她说的办!”   嬷嬷应着连忙离去,许融拉着淑安郡主往后廊下的拐角处躲了躲,这里背靠屋舍,视野开阔,可以尽量兼顾到前后两院的情况。她手里敲过人的棍子始终没有放下。   “你的手在抖,你原来也害怕。”淑安郡主忽然道。   许融笑了笑:“当然。”   这种被乱民围困的经历,她也没有啊。   去前院传完话的嬷嬷回来了,抹着汗道:“郡主,周护卫听了您的吩咐已经闯出去了。”   淑安郡主略微松了口气:“嗯。”   许融心下算了算:“这里距府衙快马来回约半个时辰,我们还得坚持一下。”   淑安郡主便又焦躁起来:“这些乱民真是反了天了,回府以后我必要父王剿了他们!”   许融没有反驳她,只道:“乱民固然可杀,但如果田里有苗,家中有粮,又有几个人愿意作乱呢。”   淑安郡主愣了一下,倒也受教,马上找准了罪魁祸首:“郑原生这个王八蛋,他把头缩得好好的,叫本郡主替他受难,回去我就砍了他!”   “郡主又不知道他缩在何处,拿他也没办法罢。”   “怎么不知道,他就在——”   淑安郡主瞳孔一缩,发现了失言,许融盯着她,遗憾地叹了口气:“郡主难道还要替这等罪人饰过吗?”   这是危机,危中也蕴机遇,所以她灵机一闪,将求助的地点从庆王府改成了府衙。   “谁饰他的什么过!”淑安郡主立即否认,“你老提他干什么?我先不是告诉你了,他没粮,就一条贱命,找到他也没用——”   “郡主!”   一个护卫忽从前院冲了过来,叫道:“前面的人越聚越多了,我等快顶不住了,属下来讨郡主一个示下!”   淑安郡主顷刻间又慌又怒,道:“一帮饭桶,你们的差事,你来问我?有什么顶不住的,告诉那些乱民,我们已经派人出去报信了,官府的人很快就来,再不散去,把他们全抓进大牢里!”   护卫满头大汗:“郡主,属下说了,可有一个小子嚷着他的什么三舅老爷还是四舅老爷的姨妹在府衙后厨帮佣,说知府早就跑了,现在衙门人心惶惶,根本无人做主,钦差初来乍到,也没空管这等闲事,他们闯进来抢了就跑,谁也抓不到他们——”   淑安郡主脸色白了,许融也心下微沉:郑知府失踪的消息原来已经泄露了,这其实在情理之中,一个大活人没了,“抱病”的借口能糊弄一下外人,府衙内部怎么可能不知道。   护卫咬着牙,努力想了一个主意:“不然,属下等拼死护送郡主出去。”   淑安郡主有所意动,但等她跟随护卫回到了前院,只从门缝里往外一望,腿脚就一软:“这怎么出得去,你想害死我!”   护卫们都苦着脸,救兵还没搬来,可是听见动静游荡而来的灾民却越来越多,他们下重手把试图越墙的人打残了几个,但随着宅外的人越多,气势越汹,这震慑管用的时效也越短。   平凉府内,庆王为尊,谁都没想到能在家门口吃这么个亏。   许融开口:“不能等了,门外的人心现在还散乱着,各自为政,但一旦有人振臂一呼,一齐冲门,我们一个也跑不掉,倾覆之祸就在眼前。”   淑安郡主已经连狠话都放不出了,追着她问:“跑又跑不掉,等又等不得,你说还能怎么办?!”   许融捏着掌心里的湿意,控制着声音平稳:“谈判。”   淑安郡主眼睛瞪大,而不等她提出反对意见,许融接着问道:“郡主,郑知府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生机,你还不愿说出他的下落吗?”   淑安郡主:“……”   她明白了许融的意思,她不想回答,心中生出疑虑,但是,被推撞得已经在摇晃的大门告诉她,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咬着牙吐出了一个地址。   护卫先吃惊:“那不是常将军家——”   淑安郡主瞪了他一眼:“要你多嘴!”   许融不惧她的脸色,意外地确认:“常荣时常将军?”   淑安郡主不肯搭理她,但许融知道,这就是默认了。 第126章 抓捕   许融教护卫向外传话, 她说一句,护卫传一句。   “你们最想要的应该是粮食吧?”   “这只是座普通宅子,大小你们都看见了, 就算有粮食,也不够你们这么多人分。但我知道哪里有,很多。”   “你们先停手, 我就告诉你们。”   这时候没有比“粮食”二字更能戳中人心的东西了,门外冲撞的动静迟疑着, 零散着又进行了一会, 终于停了下来。   一个粗豪的嗓门吼起来:“有话快说, 不过最好是老实话,别想哄骗老子!”   “郑知府, 我知道郑知府在哪里。”   外头一静, 旋即轰然。   “真的?!”   “快说!”   “你怎么会知道?别是假的吧,想把我们引走!”   “不必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各人有各人的门道,你们不也知道郑知府并不在府衙了么?”   “我是此间主人, 你们让开, 我现在开门出来, 领你们前去, 假的作不了真, 真的, 也作不了假。”这一句许融未假护卫之口, 是她自己提气扬声说出去的, “你们总能放心了吧?”   “……”   在许融的手势下被嬷嬷护着已避回堂室内的淑安郡主眼神复杂,想说点什么,终究没有说得出来。   外面纷乱了起来, 显然对这个提议感到意外,之后,还是由那个粗豪嗓子发了话:“你真是主人?别是丫头冒充的!你们这些有钱人家门道多,你开门,我认了没错才作数。”   护卫在许融的示意下叫道:“可以,但是你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万一你们乘机冲进来祸害宅子怎么办你们先退后!退远一点。”   两方又争执了片刻,终于勉强达成共识,灾民们退后到一射之外,两扇桐木门徐徐打开。   许融当门而立。   灾民其实分不清她和淑安郡主,只见到她衣服整洁精致,气度从容不迫,绝无谦卑青涩之态,胡乱打量了两眼,就信了八成。   许融踏出门去,向实白芙紧随其后,神色比她紧张许多——于是灾民们又信了剩下的两成,在他们看来,这当然是老爷夫人们才有的气派。   “你也跟我去。”许融点了先前传话的那个护卫,他听见了常家地址,看表情也知道所在,而后吩咐余下的护卫们道,“你们在此看家,外面乱,不要随便给人开门。等府衙的人来了,好好与他们说明白我的去向就是,也不要大惊小怪的。”   护卫们往堂室的方向看了一眼,点头:“是。”   粗豪嗓子能越过众人说话,脑子也不慢,接着话音道:“小夫人,你不用话里藏话,我们不是江匪山盗,家里都有老有小的,不是逼急了,也不会走这一步。只要你给我们找着粮食,我保你平安回来。”   许融一笑,纠正:“是郑知府。我保证替你们找到的是郑知府,能不能从他身上要出粮食来,得看你们的本事,我一个弱女子可没什么办法。”   粗豪嗓子没觉得有什么差别,爽快点头道:“行,这就够了。”   两方谈判好了,灾民们既迫不及待,许融也不拖延,被灾民们拥在前列,即行出发。   白芙还想要去让车夫驾车,许融拉住她,向她使了个眼色:现在不求快,倒是要慢一点,好给林信那边反应的时间。   至于累,也只好累一点了。   好在天近黄昏,毒辣的日头垂到了天边,总没有之前那么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了。   常荣时的宅子正在落日方向,他是武职,依制大半时间要呆在卫所里面,城里这房子并不必需,但以他的出身,当然不必委屈自己,一月即便只有两三天休沐,也正经置了座宅院,大小正与淑安郡主的私宅差不多。   这一天赶巧,常荣时人在军营,宅中只有一个老管事做主。   管事能做的主本来不多,对上这么一群乌央乌央的灾民,更有点吓傻,连想给常荣时报信的人都派不出去——灾民们认定这一家窝藏了郑知府,哪还会放人出去?说不定到手的粮食就放跑了。   宅子里也有一些家丁,门里门外的先开始了一波对骂。   “交出姓郑的!”   “什么郑不郑的——我家主人姓常!”   “狗官滚出来!”   “你们包围朝廷命官的住宅,是想造反吗!”   “快叫人开仓放粮!”   “再不散去,我叫人报官了!”   两边各说各的,吵得热热闹闹,许融身处其中,反而安全了,她找了个角落躲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边向外远眺,适时插口:“不用报了,官来了。”   马蹄漫卷尘土,十来骑自路口飞奔而来,许融入眼都很熟悉——正是之前随林信出行的家将们,领头的自然是林信本人了。   她挥挥手:“我在这里。”   其实不用她招呼,林信已下马冲了过来。   “我没事,”许融抢先低声道,“你一个人带队来的吗?郑知府在里面,消息应该没错,乘着常荣时没回来,快进去抓他。”   “周佥宪在后面,他怕误了时机,催我一个人先过来。”林信知道轻重,不及说别的,匆匆握了握她的手,确认她没受伤,就带领家将往常家门口去。   灾民里居然有人认得他:“是小钦差。”   与周佥宪相比,林信自然是极年轻的了。   林信拱一拱手:“本官奉周佥宪之命,前来料理此事,请诸位先行让开。”   “小钦差是来抓狗官砍头的吗?!”   “叫狗官把贪的粮食吐出来,吐出来!”   “我们要粮食,要粮食!”   离想像里的救命粮就差一步,灾民们控制不住地鼓噪起来。   常平仓里还有没有粮,林信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沉默了片刻,道:“本官和周佥宪奉皇命为赈灾而来,待此间事平后,自当给各位一个交待。”   钦差们在平凉这段时日的辛苦许多人都看在眼里,众人迟疑着,城外不间断的粥棚让他们保留了对官府的最后一丝信任,他们终于还是像在知府衙门前一样,给林信让出了一条道来。   “你是来赈灾的钦差?”宅子里的老管事却也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喊道,“别听这些乱民胡说,快把他们撵走,等我家主人回来了,一定登门拜谢。”   林信道:“你先开门。”   老管事不敢,回道:“钦差大人,放你进来是无妨的,可这些乱民一起冲进来,小人担待不起。”   灾民们一听,复又鼓噪起来:“有鬼,一定有鬼!”   林信微有迟疑,看向许融——他信任她有办法,只是担心她会不安全。许融一笑,这种联手打怪的感觉还挺不错,她走向那粗豪嗓子的大汉,劝说道:“你们先走吧,别教官府抓了去。”   不等粗豪嗓子瞪眼反对,她压低了声音:“我说话算话,那小钦差是我夫君,我陪你们退出这条路口,看着他抓郑知府归案,我再和他回府衙如何?”   粗豪嗓子的眼睛还是瞪大了——什么玩意儿?不是自称庆王府的郡主娘娘吗?怎么又变成了钦差夫人?   可是刚才林信握许融手的画面他看得真真的,他意识到自己上了一回当,这时候再回去抓淑安郡主也来不及了,只能将错就错,顺着许融的路子走。   他干笑了一声:“夫人真是好胆色,好本事,好,我就再信夫人一回。”   灾民们本是乌合之众,他出头组织号召了一番,还真说动了众人随着许融缓缓撤去了对常宅的包围。   林信沉住气,再次喝令管事开门。   老管事才托他福“吓”退了灾民,不敢将他拒之门外,却也不愿迎他进来,只将门开了一条缝,言语里很谨慎:“我家主人不在,老仆不便待客,请大人先回罢——”   砰!   林信带来的家将是随林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哪里听他这些啰嗦,小主人一个眼色,即刻上前将门踹到大开,一群人直直闯将进去。   老管事不料这些吃皇粮的比匪还凶,丝毫不讲情面,傻了眼:“你们这是干什么,出去,快出去!”   又向林信求救,林信道:“你放心,他们手下有分寸,不会伤着府上物什,查看过后,即刻退出。”   老管事倒宁可是宅子受损,急得声音颤抖:“要看什么,你虽是钦差,无诏也没有搜查官宅的道理!”   林信没有说话,他已经不用说话,一个家将咧着嘴巴,像拎鸡仔一样拎着个穿褚色袍子的中年男子出来,男子满头汗珠,只看长相倒有两分斯文,只是惊恐绝望的表情破坏了这份面相,使得他变得扭曲丑陋起来。   “你们不能带走他!”老管事下意识追上去。   “那就连你一道带回去。”   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此次出巡的钦差正差周佥宪终于赶到了。   有周佥宪做主,不但老管事,常宅里的其余下人都被以“窝藏人犯”的罪名抓了起来,另又派人去卫所里传常荣时前来过堂回话。   主犯郑知府当场就带回了府衙去审,灾民们一路跟随,唾骂不绝,可惜臭鸡蛋烂菜叶在这时都成了稀罕物件,灾民们只能丢丢他小石子儿聊解愤怒。   周佥宪有意没拦,于是等回到府衙的时候,郑知府的脑袋已几乎被砸肿了一圈,好在灾民们的怒气也释放了不少,在府衙各府员的劝说下,终于暂且散去了。   周佥宪抓紧时间开始审人,林信因为这件事情办得好,得了一通夸奖以及一顿饭的休憩时间,不过他没什么心思吃饭,皱着眉头,停箸出神。   许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在想粮食的事?郑知府的风声走漏得早了些,是有点麻烦,不过别太担心了,只是拖一拖日子,会有办法的。”   林信点头,又摇头:“不只,我觉得常家管事的反应有问题。”   抓捕郑知府时,许融引着人在远处,不知详情,奇道:“什么问题?”   林信把老管事最后那句话告诉她,许融立刻意识到了:“对,他不应有这样的胆子。”   窝藏郑知府这样重犯的事暴露出来,就算常荣时本人在场,也多半要瘫软下去,怎么还敢出言阻拦?   或者,换一个问题,也是她之前就该思考的问题:为什么常荣时会窝藏郑知府?   这两个问题都在不久后就得到了解答。 第127章 供词   饭后, 周佥宪派人来叫林信过去,他得到了常家管事的口供,极为出人意料, 但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郑知府是庆王派人塞到常宅去的,常荣时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没有拒绝,将人收留了下来。   既然与庆王有关, 那许融就也能参与了,抓到郑知府一大半是她出的力不说, 只论庆王府中人, 眼下倒数她打的交道最多。   “常家管事没有再交待点别的吗?”她问周佥宪。   周佥宪不怎么习惯让下属内眷参与公事, 但他已经知道了许融为何会追到平凉来,实在与庆王脱不开干系, 再一瞥林信, 他一脸理所当然,不觉得有任何该让许融回避闪躲之处,心下不由一叹:年纪轻轻,惧内惧得不轻。   “没有, ”周佥宪面上稳重摇头, “那管事说, 常荣时只命他将郑原生看好了, 一日两餐供给, 此外别无吩咐。”   “那郑知府对此可有供词?”   “有。他说, 他从府衙逃走后, 本欲出城, 但灾民堵了各个城门,日夜不离,他无法脱身, 眼见钦差将至,他走投无路,才冒死奔赴庆王府,庆王没有见他,管事太监出面,将他丢在一个黑屋子关了两天,他饿得半死不活后,被放出来,送到了常家。”周佥宪详述,“直到今天被抓,期间他没有出过常家,常荣时回来见过他一回,训斥他要安分守己,只是看得出来心情很不好,似乎并不愿意,郑原生也因此没敢多问,生怕惹恼了常荣时,失去这个藏身之所。”   许融认真听完了,沉吟片刻。   她倾向于这些供词是真的。   有些细节靠编编不出来,而郑知府身上最严重的问题是粮食,他没有必要在这些边角料上撒谎,白遭皮肉之苦。   “常将军与庆王爷之间私下有联系。”许融做出了判断。   这是一句看上去像没说、实际上很严重的话,一个边将,私联封地里的王爷,是想干什么?   以皇帝对庆王的防备,只这一句话就足以葬送掉常荣时的前程。   周佥宪的表情严肃起来,实际上,这也是他的判断,所以他才不顾辛劳将林信又叫了过来。   “也许是交易,也许是胁迫。”许融继续道,将事件性质又拉回来一点。如果是胁迫,那情势还不算最坏。   “两者也有共通之处。”林信接话,“无论哪一种,都需要筹码。”   那么问题就推进变成了:庆王用什么说服了常荣时。   常荣时不会不知道在这种时候收留郑知府的风险,他仍然做了,这样东西必然对他极为重要。   周佥宪不由摸了摸没空打理以至于有点打结的胡须,年轻人的脑袋是要灵光一些嘛,赞许点头:“那你说,会是什么?”   他这不过随口一问,今日天色已晚,他虽派了人去,最早也要明日才能将常荣时带回来了,现在只能根据口供分析一二。   却见林信与许融对视一眼,虽未说话,竟有所得——周佥宪忙直起了身子,小夫妻打的哑谜,他这个外人凭眼色可看不出来:“怎么了?有话直说无妨。”   林信便道:“恐与先帝旧事有关。”   周佥宪一怔,没听明白,那至少是二十年前了,他还没入官场,平民出身也无从与闻郑国公因为与庆王过从甚密而被老郑国公痛打的往事。   林信看出来,告诉了他:“——下官只是猜测,不知对不对。”   周佥宪悚然:“竟有此事。常荣时公侯子弟,奉旨戍边,却不但交接藩王,还卷入官员倒卖常平仓的地方案里——玄诚,你不必谦虚,事实多半如此,只有比这更严重的威胁,不做就会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才会迫得常荣时不得不如此。”   许融垂下眼睛,她想到的还有:以萧侯爷的为人,为什么肯将萧珊视若己出地抚养长大?   他所受到的,很可能是同一种胁迫。   不但郑国公,萧侯爷,曾经站队过庆王的那些人,庆王手里也许都捏着他们的把柄,可能是书信,可能是别的什么,必然十分要紧,所以直至今天,还能奏效。   “等明日常荣时来,我试一试他。”周佥宪下了决定,“务必不能让他真为庆王驱使。”   常荣时可是武将,手里有兵的,他要坐歪了屁股,平凉府就翻了天了。   议定了这个,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一件事:“郑原生招供,常平仓的粮食是叫他多年来分批盗卖了出去,销赃地不在平凉,如今就剐了他也拿不出粮食来。”   林信和许融默然无语,这结果他们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但是,”周佥宪话锋一转,“因为我等来得突然,郑原生未来得及将所有赃银转移,有一部分被他藏在了后衙一口废弃的井里,我已经叫人去找寻了,据他所言,共有官造银锭四百余个,金锭一百余个。”   许融快速心算了下,官造银锭即通常所说的银元宝,一般制为五十两一个,四百个就是两万两;金锭因面值大,多制为十两一个,此时的金银兑价约为十比一,总计相加,共在三万余两之数。   而一个知府明面上的年俸不过两百八十八石,折银一百四十四两。   “不知他们捞得怎么样了,我们去看看吧。”周佥宪站起身来。   知府后衙灯火通明。   比灯火更亮的是堆在井口边的金银元宝。   “大人,”负责打捞事宜的周家亲随过来禀报,“已经捞上来大半了,还在井下淤泥里埋着的也让他们起出来先数了,和犯官说的数差不多。”   周佥宪点了点头,喟叹一声:“民脂民膏。”   随从安慰道:“大人不必焦心,有这些赃银,可解燃眉之急了。”   平凉府里那些大户粮商和普通百姓不一样,家中仍存有不少粮食的,只是此前周佥宪已经软硬兼施地逼着他们捐输过一次,官府不是强盗,不能总叫人白献粮食,现在有了银子,就可以上门购买了。   周佥宪神情未有多少舒展:“平凉的旱情受了耽误,缺口太大了,城内外的灾民已有二十万之数,一些还过得去的百姓家里口粮逐日耗减,很快也要过不下去。玄诚,今日各处粥棚的耗费共计多少?”   林信赶去常家之前正在衙门里做这件事,张口便报道:“八百一十八石。以之前算的半个月来计,还缺粮约一万两千余石。”   若常平仓运转正常,这个数的供应并不算难,但郑知府以不能入口的霉烂旧粮冒充新粮,使得这一万两千石悉数要到民间去筹,而以整个甘肃如今的年景,恐怕要应了那句俗话:有钱也没处买去。   灯火下,周佥宪眉头深锁,身侧地上那一堆金银锭子也显得冷硬而不够可爱了。   许融开口:“有一个地方,应该有。”   她说的“应该”,而不是“也许”,就是肯定语气,周佥宪眼神一亮:“你说哪里——?”   他忽然顿住,因为以他的为宦经验,已经知道了这个地方,他慢慢说出来,“庆王府?”   庆王并不做粮食生意,但以庆王府的人口,封地,各项出息,没有任何一家粮商的粮食会比庆王府屯得还多。   周佥宪陷入了沉默。   庆王府有粮食,他有银子,拿银子买粮食,似乎天经地义,但他知道,绝没有这样简单。   从进平凉开始,他尽量避开庆王,因为他的正职是赈灾,如果跟藩王产生交集,引起不必要的变数,那有害无益。   但种种迹象显示,有些问题不是想躲就能躲得开的,庆王安坐府中,看似没有干涉过他的行事,实际上那一只无形的手,早已罩在平凉上空,只等风云一动,便生雷霆之变。   听得许融应了个“是”字,周佥宪微微苦笑,这下属内眷真不是一般的大胆,庆王不生事便算好的了,她竟还敢打他的主意。   许融也微微一笑:“大人,也许明日常将军来了,有教我们之处。”   周佥宪定住了。   他忽然发现是可行的。常荣时替庆王收留了郑原生,就一定是庆王的人吗?不,他很大可能是受了胁迫。   庆王握有他的软肋,那么,以郑国公府和庆王当年的关系,他会不会也知道一点庆王的秘密?   或者,不用秘密,只要能告诉他们多一些庆王府的内情,就有可为之处了。   周佥宪考虑再三,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林信:“常荣时不同于郑原生,本官不便对他用刑,只以言语问询,难知根底。你们出身相近,不如由你去试他,也许会有所得。”   林信与常荣时其实一点不熟,常荣时靠祖荫得官的时候,他还是个苦闷又桀骜的少年,但既有委派,他不会拒绝:“是,下官自当尽力。”   共事了一阵子,周佥宪还挺欣赏这个下属,脸冷话不多,可做事不含糊,更可贵者从不叫苦叫累,刚出京时见到他带着那么些家将,还以为是个娇贵的公子哥儿。   “好了,已经这么晚了,你先去歇息吧,明日需打起精神来。”周佥宪温言勉励,“若能从庆王府弄出粮食来,平凉之困就此解了,本官必上书为你表功。”   林信实则还有个秘务,正与这新差事息息相关,不过他从没在周佥宪面前漏过口风,这时也不多说,行礼称谢告退。   周佥宪见他宠辱不惊,颇有大家风范,心下不由赞叹:确实难得——   一念刚起,忽见林信背影趔趄了一下。   “怎么了?”走在他身侧的内眷连忙伸手相扶。   “之前去找你,下马时脚扭了一下。”   许融吃惊又有点着急,站住了:“怎么早不说?扭得怎么样了,伤着筋了吗?”   “没空闲说,不算严重,回去泡一泡热水就好了。”   许融不放心:“你那里有人服侍你吗?”   林信道:“没有。”   非常斩钉截铁。   周佥宪:“……”   那么些家将呢,不算人?   “我陪你——”许融说着有点迟疑,“我能和你同住吗?会不会犯忌讳?”   林信默默撇回头去。   “……”周佥宪颇有点牙酸,无奈摆手:“你伤了腿脚,需人照顾是人之常情,不过下不为例!”   眼见到对面的小夫妻齐齐露出笑容来,连林信那张冷脸也不例外,他唇边的弧度还更大些,也不避讳他,紧紧地拉着内眷的手走了,周佥宪独立月下,叹了口气。   这炎夏时分,他怎么忽然还有点孤单——啊,不是,冷了呢。 第128章 常荣时   当晚两人其实没有做什么, 进了临时官署以后才发现,不但林信扭了脚,许融的脚底也走出了两个水泡, 她这一日在庆王府、淑安郡主私宅及常家等处往复奔波,所行路程远超负荷,因应对局面复杂, 精神始终紧绷,竟未察觉到身体上的疲惫与受损。   “好了, ”许融笑着往后缩, “别看了, 叫白芙来拿针挑了,养两天就没事了。”   林信坐在炕边, 握着她的脚踝不肯放手:“我替你挑。”   他当真从一旁的白芙手里接过针来, 就着昏黄烛光将她的水泡挑开,用温布巾擦过,再以洁净纱布裹了两层,动作有些笨拙, 但十分小心。   许融感觉不错, 不碰触时只有隐隐微疼, 影响不着什么, 她掩口打了个哈欠:“睡吧, 明天还有事。”   林信没动, 眼神垂着:“明天叫向实送你回京。”   这是他第二次提及此事, 这一次态度坚决许多。   许融的脚还放在他的腿上, 本要收回来的,顿住:“我看周佥宪的态度,并不怎么反对我在此。”   “那是因为他用得着你。”林信背后说起上官来很坦率, 他一向也不会矫饰什么。   许融笑了笑:“你就用不着我了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林信肃冷的表情有点撑不住,“我知道你能帮我,但这里太辛苦也太危险了,我不放心。”   许融看了看自己被包起来的脚,其实不只脚,歇下来以后,她两条腿连着腰都是酸软的。   但她摇了摇头:“我不觉得,我觉得挺有意思。”她抬眼看回林信:“玄诚,你觉得我是为你才来的吗?”   如今的林信已经不适合“小宝”那样的昵称,不长的赈灾生涯让他又成长了一截,眉间的冷骜都换作了坚毅,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官员了,还具备了一点官相。   林信没怎么犹豫地点头。   许融看笑了,觉得该收回一点前言,他骨子里那点可爱,始终还是没有变的嘛。   “这么自信的?”她调侃,“但是,错了。”   林信一愣。   “我确实也不放心你。”许融道,“但我不只是为了你才来。”   林信微微拧眉。两者之间的差别,他似乎有一点听懂,这让他没有出声。   “除了你,我还有我自己,玄诚,你明白吗?”   这一回她的称呼里有一种郑重的意味。   林信沉吟了好一会,终于道:“我明白。”   他是真的明白,尽管这感觉模模糊糊以至于他不大说得出来——她为的,还有她自己。不只今时,向来如此,他们携手渡过许多难关,但她的意愿从来没有附着在他之上。   她是她自己。   许融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弯了唇角:“就是这样,我读书上的天赋不及你,可也有一二长处,叫我遇事只在家里,我不习惯,也做不到。”   她在这一世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志向,时代如此,她也懒得以一己之力撼动,但愿意度此闲生,与毫无选择地只能做一个闲身,那是不一样的。   无论她多能顺势而为,从骨子里,她与大势背道而驰,这非她能控制,数百年的时光鸿沟,就算她舍身跳下去也填不平,何况,她不想跳。   她想他走过来,一步,两步,都好。   许融有一点紧张,也有一些奇妙的期待,他们从前没有碰触过类似的话题,因为相当长的年月里,彼此不过契约关系,既无时机,也没必要。   现在不一样了。   她想要敞开,想要理解,想要支持或者包容,她想要很多。   林信想了想:“那你做吧。”   许融:“……?”   成果来得太容易,她有点一脚踏空的不适应感,追问道:“不叫我走了?”   林信强调:“这里真的危险,你最好还是走。但是,”他话锋一转,“我觉得你可以。”   他的意思矛盾而明白,作为至亲,他希望许融安全,但撇开这点,他相信许融的能力。   他不将她以柔弱无依的女子看待,他深知道,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许融眨眨眼,她以为要费一番唇舌的,这对她其实也不是难事,但心照不宣的感觉原来这么好,远胜过许多言语。   她向前一扑,靠进他怀里,伸手搂住他紧实的腰身。   林信吃了一惊:“小心脚——”   手忙脚乱安置好她包起来的脚,再一低头,瞧见她头顶乌发披散下来,温柔顺滑,他反揽住她,心中忽然也生出满足,像有一汪温水荡漾。   哪有那许多考量计较,叫她喜欢,便值了。   **   常荣时在隔天上午时来到了府衙。   许融不便参与对他的审讯,相关供词她过后听了林信转述:“常荣时抵赖不得,承认了收留郑原生是因为庆王,但不肯认与庆王有私下交易或约定,只说他在此地势孤,不得已受庆王胁迫,但已写奏章向朝廷禀告了。他随身携带了奏章的底本。”   许融有点意外,若真如此,常荣时就把自己摘出去了,算算日子,他的奏章应该还在路上走着,至多到了通政司,也还得压一压,离达天听还有些日子——   不对。   “常荣时敢告庆王?那庆王又怎么敢把郑知府塞给他?”   庆王不会在拿捏不住常荣时的情况下做出这个决定,他也许有些疯,但绝不蠢。   “庆王知道他事后写了奏本吗?”许融脑子飞快转动,又问,问出时她意识到了什么,“他是以什么渠道送出去的?”   林信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他派了自己的随从。”   至于第一个,他暂时还不知,但他可以猜测:“庆王连与白泉有关联的人都盯上了,常荣时怎么也比他们重要。”   也就是说,庆王不可能放过常荣时的动向。   这封奏本有没有真的送出去很存疑。   “不对。”林信忽也道。   他看向许融,双方在目光中明白了未竟之意:如果庆王发现了常荣时的小动作,一定会有所反应。   假设一,他拦截下了奏本,警告了常荣时,常荣时在刚才的审讯中只是故作镇定;假设二,庆王拦下了奏本,但不露声色,没有告诉常荣时,让他以为奏本如期送了出去。   无论是哪一种,庆王接下来都必然会做一个动作,那就是加强对常宅的监视与守卫,或直接将郑知府转移。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种情况下,他们又怎么能顺利地把郑知府抓捕归案?   要知道,许融昨日的行动并不迅速也不秘密,她带着那么大群灾民,还有淑安郡主,脱困后也一定会往庆王府去报信,庆王仍未时出手,只能证明一点,那就是他确实措手不及。   许融摸着下巴,手指在颊边点了点。   分析到这里,事态好像走进了一个自相矛盾的“死局”。   但她知道不是,如果一条路走不通,试试另一条就行了。   “常荣时,真的派出了那个随从吗?”   林信坐不住了:“我再去审他。”   “不必。”许融拦了一下,“口说无凭的事,他不会认的。”   但有另一方可以求证。   林信再度去找周佥宪,将用奏本一事去试探庆王的打算说了,周佥宪十分犹豫而又心动:“是个机会。但你能把握好分寸吗?”   跟藩王打交道本来就是件头疼的事,何况还是庆王那样捉摸不定的,周佥宪虽对他的粮仓起了意,真要放手去做,仍是顾虑重重。   林信道:“下官年轻识浅,做事难免有不妥当的地方,如果触怒了庆王,还请佥宪出面为我描补。”   周佥宪眼神一亮,他明白了林信的意思:由他这个下属冲锋在前,其实是给己方留下了可回旋的余地,如果周佥宪自己和庆王直接冲突,那一旦僵了,平凉地面上就没有够分量的能调停的人了。   “好。”周佥宪答应下来,嘱咐道,“你多加小心。”   林信不是一个人去庆王府,许融和他同行,不过两人目标不同,许融去求见淑安郡主,求见理由是慰问郡主昨日所受的惊吓。   淑安郡主起先不肯见她,特地出来传话的嬷嬷口气很不善:“郡主已经叫你害得禁足了,你还敢来!”   许融不慌不忙:“臣妇特来赔罪。郡主一时不愿相见,臣妇便在这里等一时,一日不见,臣妇便等一日。”   嬷嬷冷哼一声,毫不动容地走了。   白芙有点忧心:“奶奶,我们真在这里等吗?一会儿太阳就该厉害起来了。”   许融道:“没事,等不了多久。”   白芙便放下心来,她家奶奶说的话,还没有不做准的。   果然,大约只一顿早饭的功夫,太阳照在身上刚有了灼烈感,里面就又传出话来,叫许融进去。   小厮引着,到二门处,换了小丫头,再到淑安郡主那熟悉的居处,对上门前熟悉的嬷嬷那冷瞪来的眼神,许融回以一笑。   郑知府落到了钦差手里,钦差连夜审讯,一早副钦差就来拜见庆王,作为不慎泄露郑知府藏身地的人,淑安郡主怎么会不想知道钦差的来意,又怎么会忍得住不见她? 第129章 试探   淑安郡主这次因为自己的轻率损失不小。   因世子妃有孕, 二儿媳又是庶媳,庆王妃一向看不上眼,病倒后才把女儿叫了回来, 庆王为旧事理亏,又不大在意内馈,便没有反对。   没想到淑安郡主插手进娘家来, 为他眼中的小事,却险些坏了他的大事!   庆王恼怒之下, 不但收走了她管事的权利, 差点还把她撵回婆家去, 庆王妃撑着病体赶来,恳求下方保住了淑安郡主最后的颜面。   “这都是拜你所赐!”淑安郡主毫不留情地对着许融开喷, “我正要找你算账!”   “郡主息怒, ”许融行礼,“郡主受委屈了,臣妇昨日也是迫不得已。”   淑安郡主不吃她这套了:“你少装模作样,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还想来套我的话, 你当本郡主好欺负不成!”   许融轻咳了一声, 这位郡主身份尊贵, 说话直接, 行事任性, 但毕竟不傻。   “臣妇怎敢套郡主的话, ”她面上颜色不改, “只是昨日抓了郑知府回去,他供出了常将军,常将军今早归案, 说了些对王府不利的供词,臣妇所以来求见郡主。”   淑安郡主身子不由微微前倾,不是她易受蛊惑,如今庆王那边排斥了她,若再不听许融的,她就彻底失去窥视外界事态的渠道了。   “——什么供词?”   许融没卖关子,如实以告。淑安郡主瞬间惊怒:“姓常的竟又出卖父王?!”   又?这词有意思。   许融直觉意识到这很要紧,要紧在何处她暂时无暇去想,平静道:“常将军没说假话,郑知府真是王爷命他收留的?”   淑安郡主眼神闪烁了一下,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什么命不命?郑原生自己上门,父王懒得搭理他,随手找了个地方将他扔了罢了,常荣时自己要收留他,关我父王什么事。”   赖得倒也干净。许融点头:“臣妇也是这么想的,既然郡主也这么说,那臣妇就好回去说话了。”   她一副不再多打搅就要告辞的模样,淑安郡主一怔,不由道:“等等。”   许融坐了回去,等着。   淑安郡主斟酌了好一会,终于满腹狐疑道:“你当真也这么想?”   许融笑道:“臣妇怎么想,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郡主不必在意。”   那么谁的想法重要?对于庆王这个层级的人来说,又还有必要在乎谁的想法。   自然只有京城龙廷上的那一位。   那一位能不能认可这么敷衍的答案?   淑安郡主明白了:“你在威胁我。”   许融立即否认:“臣妇不敢。”   淑安郡主冷笑:“你难道只是好心给我报信?”   许融诚恳道:“不是,臣妇有求于郡主。”   淑安郡主的下巴抬起来了,她没觉得生气,反而定了心:“求我什么?”   “臣妇为什么千里到平凉来,郡主是知道的。”许融缓缓道,“臣妇家中的白泉和小柳,至今还扣在王府,他们都有亲人在京,亲人们思念不已。”   淑安郡主反应过来,许融不提这事,她都快忘了,两个奴仆哪里在她的心上。她放松下来,嗤道:“父王要留他们,我可帮不了你,再说,我又凭什么帮你。”   许融微笑:“常将军又为什么帮王爷呢?”   “你——!”淑安郡主色变,“你原来知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是从萧家出来的,”许融意味深长,“郡主以为我该知道些什么?”   淑安郡主面色再变。   她一点也不想显露出自己的情绪变化,但又实在控制不住——她没见过比许融还狡猾的人了,简直每句话里都能设下诱导与陷阱,叫人防不胜防!   “父王说得没错。”她突然恨恨地道。   京里来的没一个好东西!   这句话她没有明说,但以眼神充分示意了出来。   许融不会看不懂,难得地感到了一丝尴尬:怎么好像她欺负人似的,身份更高贵且占据主场优势的那个明明是淑安郡主嘛。   “你知道又怎么样?”淑安郡主忽又傲慢起来,“是常家对不起我父王,萧家也不是好东西,我父王被放逐到西北,他们倒在京里安享富贵,子孙世代荣华,天底下——”她的声音冰冷起来,“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许融沉默了。   淑安郡主等了片刻没等到她的回应,瞥了她一眼:“你哑巴了?”   许融当然没有。   她只是为了掩盖住情绪,眼前纷乱的线索里,她似乎已经触碰到了要紧的那一条。她小心张嘴:“萧侯爷抚养大姑娘成人,总是对王爷有所偿报的。”   “呸。”提到这事淑安郡主冷不下去了,不客气地啐了一口,“王府好稀罕那个小贱人吗?萧原宏果然知道惭愧,又怎么会绕来绕去和常家连了亲?分明是一根藤上的!”   许融心中一震,再忍不住神色微变。   问题原来出在了——萧伦与常姝音的婚姻上?   是了,她早该想到,长兴侯府和郑国公府之间本比人丁单薄的许家来得有渊源,萧夫人又是那样慕强的性子,萧伦直接与常姝音联姻就是了,为什么绕远路先选了许家?   大概当年,多少是有忌讳的。   同为明里暗里与庆王有过牵扯的世家,不敢走得太近。   随着时间推移,旧事越来越淡,忌讳也越来越少,以萧伦的世子身价,想另找一个匹配得上的高门未嫁贵女也没那么容易,所以,郑国公府才重新进入了他的视野。   再一回想,她那时与萧伦的整个退婚流程中,萧侯爷都没怎么出面,全是萧夫人一力操持,她从前以为是萧夫人强势以及许家只有许夫人的缘故,如今再品,另有一番滋味:这忌讳再少,依然存在,才令得萧侯爷虽然没有反对,态度却始终淡淡的吧。   许融脸色这一变,让淑安郡主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她忙仔细一想,好在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都是摆在明面上的烂事儿,方松了口气,又探究地望了过来:“你倒是肯帮着萧家说话,毕竟对你夫君有养恩在么?”   许融一下哭笑不得,淑安郡主怎么会有这个误会,两家之间夹着英国公府,她完全是看在英国公的面子上,才与萧家维持着表面和平。   不过这个问题却有些难答,什么养恩她是不承认的,以此时的价值观来说,却又不便全盘否认,正沉吟间,淑安郡主却像看穿了什么般,挑唇一笑 :“怪不得,几个下人而已,值当你千里迢迢地过来。他们果然只是你使出来做生意的吗?”   “……”许融对前一问的念头都散去了,她很缓慢也很慎重地道:“是的。”   答完便看见淑安郡主面上出现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她不信。   那她是怎么以为的?   或者说,庆王是怎么以为的?   许融走这一趟,目的其实不在捞白泉,她才大大摆了淑安郡主一道,这时候来要人,无论她多能舌灿莲花,淑安郡主都绝不会如她的愿,她的来意其实与林信一样:试探庆王究竟有无反心,平凉府里这一触即发的形势,庆王到底涉入了多少。   郑知府落网,常荣时现身台前,这是一个好时机。   她和林信分头试探,将所得彼此印证,就可得到那个最终答案。   现在,许融意外得到了第一个答案:白泉的被扣不是偶然,她记得清楚,当时回来报信的安子说,白泉年初时进了平凉府,这个时间点很巧妙,她和林信刚与林定相认,回到了京城。   也就是说,那时林信的身世还没有公开,在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她和林信都仍算作长兴侯府的人,仆从随主,白泉也不例外。   那么这件本来真的非常单纯的淘金之旅,到了庆王眼中,也许就是另外一副样子了。   白泉是京城人,他的口音也是京城的,他在外行走,一般不打侯府招牌,但既然没存坏心做坏事,也不会十分掩藏来历,以庆王的势力,想追查他一定不难,追查之后——   庆王不会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异位而处,许融扪心自问,她也不会相信。她一定会想:长兴侯府派出下仆打着做生意的幌子跑到平凉来想做什么?还隐藏来历,还以儿媳的名义,越是拐弯抹角,越是可疑加倍。   这之后,林信身世公诸于众,但一来没有明面上与萧侯爷撕破脸,二来后来林信又被委派了钦差,从哪个角度来说,庆王都仍有继续扣留白泉的必要,并且连后续的小柳也不能幸免。许融在这一刻明白到了庆王的脑回路:倒要看看你能派多少人,来一个,扣一个,来一双,扣一双。   ……   许融诚恳地道:“郡主,这真的是个误会。”   淑安郡主冷笑:“你继续编。真当本郡主是傻子?”   许融无奈:“……”   她说真话还没人听了。   淑安郡主胜利地瞥了她一眼,往后仰到椅中:“你也知道哑口无言了。本郡主这会儿心情好,就不要你赔罪了。你也别想再从本郡主这里讨什么便宜,去罢!”   她端茶送客,许融不能相抗,只好告辞出来。   沿来时一路走出角门,只见林信倒比她完事得还早些,已经在府门外等着她了。   许融一见他面色,就知他有所得,笑道:“王爷答应卖给我们粮食了?”   林信微一颔首,露出一点笑意:“五千石。”   缺口在一万两千石,如此约莫解决了一半,这是很不错的成果了,另一半,郑知府已经在手,到撑不下去时,拿他填进去就行了。   “外头太阳大,我们上车说吧。”林信示意她。   两人便上了车,林信先说了他见庆王的经过。还在那个静心堂,还是那幅字下,庆王还是那副深沉莫测的模样,林信先提出来常荣时的供词,庆王对此的反应比淑安郡主淡定许多,只是嗤笑了一声。   “他是在意料之中?”   林信点头:“有一点,更多的是没将常荣时放在眼中,我听他的口气,像很了解常荣时的为人,笃定他唱了一出空城计。”   许融目光闪了闪:“庆王知道他没有派出什么随从。”   所谓上书,不过是自导自演给自己脱罪预先打的一个埋伏。至于最终书没到京里,那不难解释,或随从自身意外、或被劫走——特指庆王,庆王承不承认也不要紧,这本就是难对证的事,只要周佥宪这边留有笔录,证明曾经有这么一封“奏本”就够了。   “常将军也非一般人呀,我们从他家中把郑知府抓了来,倒算给他解了套,怪不得他那么痛快投案。”   许融赞叹,不然,一直收留着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才是件麻烦事。她只见过常荣时一次,当时的注意力被常姝音的反应吸引了去,没多留意他,如今看,不是厉害角色,也不会被派到平凉来。   林信摇头:“只怕他是反被聪明误。”   许融感兴趣地直起身:“怎么说?”   “从他收留郑知府的那一刻起,他就脱不了身了。”林信解释,“庆王提起他来,语气和蔼,毫无怒色。”   许融:“……”   她油然而生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论心计,这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她低声道:“不,还要更早,从他受常姝音的请托,调查萧珊身世那一刻起。”   从那时候起,他就脱不了身了,他为边将,还是与庆王曾有关系的世家后人,这两个身份的任意一个都太敏感了,他收留郑知府是被迫,那之前介入庆王府行事不谨致使庆王妃病倒又是为了什么?那可没人逼他罢。   庆王没有必要怪罪他,因为,他越不怪罪,越会有别人怪罪。   “世子,”帘外忽然有家将靠近过来,声音里透着紧张,“后面形势不对,有些守在王府外的灾民跟上来了。”   林信一怔,掀帘看去,许融也忙凑过去,只见马车后面果然不知何时缀了些满面土色的灾民,这些灾民许融第一次来庆王府时就见到了,只是当时她也无法可想,唯叹息而已。   “向头耳力好,听见他们叨咕,说世子得了大批粮食,要问世子讨饭吃。”   这倒无妨,林信确实和庆王谈妥了一笔买卖——虽不知这些灾民如何得知的,也许只是饿极了乱猜测,他点头道:“停车,我下去告诉他们,叫他们略等一等,粮食买来,就发与他们。”   家将快速摇头:“不行,他们样子不对,属下跟世子在平凉这么久,见过的灾民多了,他们不像讨粮食的,像要闹事的。”   这种人,也是有的,还不少,乘着乱局□□,林信刚来时都亲身处理过好几起。他这时也看出来了,这些灾民的形容确实不一般,面容看着是麻木的,又从麻木里透出亢奋来,有的走路都软绵绵,眼神里却闪着凶光。   他当机立断:“走,先回府衙。”   若他一人还能强行下车弹压,但车上还有许融,他冒不起这个险。   只这一句话的工夫,那些灾民的步子已经在加快,奔跑着追了上来。   马车开始疾驶,王府离府衙路途不算很远,问题在于跟随他们的灾民已经失控,许融在震动中坚持掀帘往后观察了半刻,便道:“不行,我们不能带着他们往闹市走!”   府衙周围的街道当然是闹市,不但有许多住家店铺,还有许多知道抓了郑知府正翘首以盼发粮的人,灾民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失控的人群一旦扩大,他们根本走不到府衙,民变已经发生。就这片刻功夫,已经有沿途的灾民跟在后面跑起来了。   “往城北出城门去!”林信倾身向驾车的车夫喝道。   城北外面就是座土山,这时节树叶子都快叫人薅尽了,人烟稀少,控制住灾民数量,再有家将保护,才好徐徐处置。   马车又匆忙掉向,车身剧烈晃动,白芙被颠得东倒西歪,惶恐道:“奶奶,是不是我们惹恼了庆王,他煽动灾民来报复?”   这是很可能的猜测了,城里的灾民们对两个钦差都算尊重,也还能听得进理去,像这种不管不顾带着疯狂神色来追车的少见,这些灾民又本就在庆王府外。   许融一手被林信牢牢握住,另一手努力去够住了白芙,三人在一起,总算将身体稳固下来,她没回答白芙的话,先侧头与林信对视了一眼。   她知道自己眼中一定尽是不可置信,然后她发现,林信也是。   “我以为——”   许融接了他下半句话:“庆王没有反心。”   是的,他们的所得都是这样。林信还顺利从庆王那里买到了粮食,难道只是为了麻痹他们——?   但是,不应该啊!   马车飞驶,家将们怒喝,灾民鼓噪,身处民变之中,许融的感觉居然并不是害怕,而是满心的困惑与不甘心。   难道她的推演全盘失误,一切都是她凭空想太多,但是真的,没道理啊!   生平头一遭,她怀疑起了自己的智商。 第130章 目的   马车颠簸着出了城。   身后追赶的灾民减少了大半, 护卫也少了一些,人的脚力无法与马车相较,向实乘势安排护卫沿途分段拦截那些步伐渐渐缓慢的灾民, 灾民之可怕在于聚众,只要他们聚不起来,危险也就随之——   并没有消失。   “灾民为什么会有马?”   不但有马, 还有弓箭。   一支箭擦着车帘射过来,许融不敢再在车窗边观望, 放下帘子转过身来问。   这些骑马持弓的灾民是在混乱的奔跑途中不知从哪个巷子口窜出来加入的, 这时候护卫已经被分散了一半, 另一半仍旧护送着马车,在与“灾民”缠斗的过程中不免又失散了一些, 城外道路不好, 马车狂奔到山脚下时,已经只有向实和车夫两个护卫了。   “先进山。”向实在马上紧张地眺望了一下,扭过脸来靠近马车道:“那些假灾民兵器虽利,人数有限, 他们没能力搜山, 弓箭在山里也不如平地好施展, 我们进去, 躲个一天半天的, 撑到府衙派人来援就好了。”   林信与许融对视一眼, 认同了他的判断:他们一路闹出那么大动静, 周佥宪一定会接到消息, 拖的时间越久,对他们越有利。   当下弃了马车,他们沿小道往山里去, 气温酷热,山里也好不到哪儿去,连日干旱下,连被人薅剩的树叶子都灰扑扑的,行走间尘土飞扬,很快把几个人都走得灰头土脸。   身后缀着的纷乱脚步声意味着危险仍在,直到入山渐深,那些动静方失了方向,渐渐远去了。   “歇一会罢。”林信在一棵古松下停了脚步,松开一直拉着的许融的手,抬袖给她擦了擦汗。   他还有力气,但感觉得到许融的步子越来越沉,快到极限了。   “嗯。”许融确实累得不行,喘着气,也不管干不干净了,就地往下一坐,捶了捶酸软的小腿。   “世子,奶奶,我到周围看看。”向实机警地道。   林信点点头,他便去了,林信也席地而坐,左右一望,顺手捡了片大些的不知名半黄叶片替两人扇起风来。   微风拂过额上颈间,许融坐了一刻,终于缓过劲来,开口道:“玄诚,你觉不觉得这一幕很眼熟?”   林信唇角紧绷,点头:“嗯。”   跌坐在一旁的白芙有点茫然:“奶奶,你在说什么?”   去年出逃的时候她不在。许融对她笑了一下:“我说,我们不是第一次坐在马车里被追杀了。”   箭矢飕飕打耳边过的感觉有过一回就很难忘怀,不过地点与气候不一样而已。   白芙会意过来她的意思了,吃惊道:“奶奶,你是说——不可能吧,这里是平凉啊!”   “对,这里是平凉。”许融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也认同,“平凉是庆王的地盘,数他的势力最大,看上去的嫌疑也最大。”   “看上去?”白芙迟疑,“实际上不是?”   “不一定。”许融没立即给出答案,“庆王有想对付的人,但我觉得不是我们。”   白芙呆道:“那是谁?还有别人得罪了庆王?”   “常家。”林信缓缓扇着树叶,后面的话欲言又止,没有立即说出。   许融明白,一时也不提起,顺着道:“我才见淑安郡主,她有一句话,说姓常的‘又’出卖了庆王。除了这一次,还有哪一次?”   林信微微眯眼:“二十年来庆王没有踏出过陕地,与京中素无来往。”   那么时间线再往回拨——   “玄诚,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先帝临终前,庆王拉拢到了一些人,预备最后一搏,却出了变故,没有成事。”   林信颔首:“庆王这边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先帝驾崩,他都被蒙在鼓里,以至皇上成功登基。”   那时再反,显然晚了。庆王以较高的个人素质悬崖勒马。   蒙蔽出卖他的这个人是谁?   不难猜。郑国公作为曾经的庆王党,不但顺利接任了爵位,之后还执掌了京卫这样的要害职位,这种信重程度难道只凭老国公的一顿打就能换来吗?   皇帝如果是这样容易信任人的性子,就不会在这么多年后还派人来查探庆王行迹了。   这番分析说完,许融话语不停:“不但如此,数年前,皇上又派了常荣时入平凉,庆王心中,当作何想?”   “他会认为是监视。”林信顺畅接话,“第一次见到我时,他说这回派了我这个愣头青来。”   同样的,有这一回,就有那一回。   那一回是谁?常荣时。   他脑子不比许融动得慢,前后贯通,也已把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不只,还有试探。”许融握了他扇叶片的手腕,叫他歇一歇,也是给他一点支撑,以便说出下面的话,“因为你的身份。”   林信不能再回避,他也没打算回避,抿了下干渴的唇,冷声道:“我出身长兴侯府。”   这就有利用价值了,庆王对他,不会毫无反应。这才是林信初入官场就接重任的真相。   “其实派萧伦来更合适。”许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不过萧伦是武官,赈灾的活不归他干,硬派来太显眼了,皇上只想知道庆王心意,应该也不想真逼反了他。”   林信反手轻轻握住了他:“嗯。即便如此,庆王也被刺激得坐不住了。”   白芙在一旁听得糊里糊涂的,忙道:“世子,奶奶,那为什么又说他没想造反?”   这明明都受了刺激了么。   许融笑了:“一个人想报复想发泄,不一定只有造反一条路。我观庆王至今,他行事表面莫测无常,内里其实都有条理,只要他没疯,就知道当年都没反成,如今更不可能了。”   胜利者已坐了二十年江山,四海升平,即使陕地因旱情出现了乱象,以平凉的地理位置与所产资源,又怎么反到京城去?真打起反旗,只怕出不了陕西就被镇压了。   林信也道:“他如果想反,不会答应卖粮。灾民越因饥饿而疯狂,才越有利于他。”   许融想到他从王府出来得比她还早,问他:“庆王是不是不但答应,甚至也没怎么为难你?”   林信点头,顿了片刻,道:“他只叫我出来后要小心,我当时没有明白,以为我用常荣时威胁了他,他心中不忿。”   许融微惊,又恍然大悟:“有人混到他家门口生事,又携带兵器入城,以庆王对平凉的掌控力,怎么会不知道?他有意放任,假作不知,隔岸观火!”   白芙在一旁焦急地动了动脚,她觉得她似乎听懂了,又仍有许多迷糊的地方,只是不好意思再问,显得她太笨拙了。   许融发现了,向她安抚一笑,索性从头解释起来,也是理顺自己的思路:“庆王当年意图谋反,被郑国公出卖,反业未成,郑国公荣华不减,庆王被放逐西北。   庆王沉寂多年,直到这次平凉大旱。知府贪污瞒报旱情,知县遣人直叩宫门。如此强项令,应该在赈灾中也大有作为吧?但实际没有,我们入平凉来,只见到灾民在府衙与庆王府两处闹事徘徊,平凉知县却像隐身了一般,灾民都不去寻他,可见他平日为官,当是平庸至极。”   白芙根本没想到还有那个县令的事,愣了下道:“一个庸官,却有惊天的胆子——奶奶是说,有人指使他?”   “你猜猜是谁?”   “……庆、庆王?”白芙忽然一下子也想通了,“知县不把事情上报,知府就不会害怕逃走,他不逃,庆王也就没办法让他和常将军有关系!”   许融赞许点头:“这一盘棋是庆王利用了天灾开启的。”   “但,”白芙犹豫着道,“庆王这么做好像也不算坏事?”   “是不坏。”   天灾不是庆王引起的,他指使知县捅破灾情反而是救了百姓一把。   “庆王只是顺势而为。皇上多年来对他不放心,庆王又何尝不是耿耿于怀?常家,萧家接连有人前来刺探,更加剧他的不满——”   “奶奶等等,”白芙忍不住打断,她又听不懂了,“萧侯爷什么时候派了人来,是谁?”   “年初,你哥哥。”许融将之前在见淑安郡主时想通的这一节与她说了,直把白芙听了个目瞪口呆:“……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   许融摊一摊手:“只能说赶巧了。有些事看着过去了,但没有迈过人心去,那就终有再发作的一天。”   白芙怔了一会,急道:“那庆王究竟想做什么?我哥哥真是冤枉的,我们都和萧家没关系了,庆王那么精明,应该明白呀,为什么还扣着我哥哥不放。”   “别担心,白泉没有危险。”这一点,许融到此刻已能肯定,道,“等庆王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我们再去求一求他,应该就能把他和小柳救出来了。”   白芙安下点心来:“嗯。”她从不怀疑许融的判断,又有点好奇地问,“那庆王想做什么,报复常家和——”她不由看了一眼林信,小声道,“和萧家吗?”   许融点头。   这就是她推测出来的庆王的真实目的了。   林信面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冷沉。许融感觉得到,他的指尖也是冷的,她没有说穿,只继续道:“皇上怀疑庆王不安分,其实也不算错,庆王全盘利用他的布局,布了自己的局。”   白芙不解:“奶奶,你之前说庆王手里有常家的把柄,才逼迫得常荣时和郑知府搅和到了一块,他要报复常家,为什么不直接把把柄上交呢?还有萧侯爷,他养了大姑娘,我哥哥的事是误会,那并没有对庆王不利呀。”   萧珊身世之事她是到平凉后知道的,以许融和她的主仆情分,没必要再瞒她什么,何况,淑安郡主又那么口无遮拦。   许融道:“单纯的上交用处不大,常家已用出卖做了最好的投名状,庆王就算拿出来他们之前的一些书信,令皇上心中膈应,也至多不再重用郑国公罢了,动摇不了郑国公府的根基。你看常荣时,虽然心虚,被迫收留了郑知府,但一有机会,不就配合了府衙的办案?把柄对他有约束,但约束力有限。   “至于大姑娘之事,你想一想,是不是也有些熟悉?”   白芙顺着提示,用力想了想,还真的想到了:“她——她是萧家的把柄?!”   许融笑了:“对。萧侯爷年轻时为美色所惑,给自己家中留下一个活的把柄,庆王不找他的事便罢,找了,他怎么脱得开身?也许当年他刚赎出阮姨娘时,就收到了庆王的威胁,否则,以他的为人,怎么会甘心将大姑娘养大。”   萧侯爷什么为人?   得知林信非亲生立即派人千里追杀的为人。   他在萧珊婚事上“嫁祸”般的作为,足以说明他对萧珊的真实态度比对林信强不到哪去。   “那庆王对大姑娘——”白芙声音低下去,“萧家如果出事,大姑娘也得不着好啊。”   “不必深想。”许融微微摇头。   实在也不用深想,庆王有妻有儿女,对一个从未谋面的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儿能有多少感情,这才是男人的常态,似林定那般的,要算异类。   “萧伦不应当娶常姝音的。”许融中肯地道,“这桩婚事勾起了庆王的旧恨。”   林信一怔,反应过来,终于出声:“原来如此。”   他望向许融始终温和平静的面容,心中跟着安宁下来。   他们正是因那桩倒错的婚姻相识,至于萧家过去做过什么,将要有什么遭遇,他在这一刻发现自己都不在乎了,许融在他身边,才是最重要的。   白芙在一旁小心确认:“那现在追杀我们的真的不是庆王?”   许融给她肯定答案:“不是。”   白芙不吭声了。   林信没什么笑意地勾了下嘴角,他们一直没有把疑凶说出口,但是其实,人人都有数了。   “庆王不想造反,就不会杀钦差。”他主动开了口,“即便要杀,也不是这样的方式。”   许融感觉到他心情的变化,勾了勾他的手指,笑着接话:“该把我们拉去府门前砍脑袋才是,就势振臂一呼,打起反旗。把我们撵到荒山上杀了,没声没息没名没分的,有什么意思。”   白芙明白道:“哦——”   “世子,奶奶,快走!”向实匆匆跑了回来,“有地方冒烟了,他们好像在放火烧山!”   许融色变起身:“什么?”   这时节在山上放火,怕不是疯了!满山的易燃物,蔓延开来放火的人自己都别想跑!   向实慌得满头大汗:“快走吧,我没敢靠近了看,不知他们究竟在哪里点的火,还有乱糟糟的好大动静,喊打喊杀的。”   林信一点头,扯起许融便走,这不是犹豫的时候,稍有拖延,便可能为山火吞噬,论起危险,比之前还厉害得多——   才冲出去十来步,他脚步忽然顿住。   他们身后的这片野林里,不知何时竟静静地站了一行人。   另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另一侧跑过来,拱手行礼:“王爷,那些外来匪徒胆大包天,竟聚集了一些枯叶点燃起来,属下已经派人清出场地,赶紧灭火并抓捕那些匪徒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王爷千金之躯,还请早日移驾回城罢。”   庆王双手负后,对他的禀报随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定在林信许融等人身上没有离开。   片刻的讶异过来,许融明白过来:这位王爷竟是亲身追着他们——更准确地说,是追着那些假灾民真匪徒一路出城,跋涉上山来了。且很可能在向实去周围查看情况并被烟气引走以后,就潜到他们后方了。   庆王低沉出声,证实了她的猜测:“本王早该知道,萧原宏那等庸才生不出状元郎。”   他皂靴踩在落叶上,安步当车,缓缓走近,目光随之从林信转移到许融身上,语意更深了一层:“如此谋士,可惜当年不能为本王所有。”   许融:“……”   这话意涵有点丰富,她不是很好接,只好当没听见,福身行礼。   林信警惕心起,他可没忘记第一次拜见庆王时就有过的招揽言辞,下意识往许融面前挡了挡,庆王见此一哂,却往旁边让了一步,显出他身后跟随的其中一个随从来。   “哥哥!”白芙定晴一看,第一个惊喜地叫出声。   与当年抱着许融首饰远走时相比、多了些风霜之色但仍显得精神的白泉向妹妹挤了下眼,而后笑向庆王拱手躬身。   庆王撵蚊子似的一摆手:“去吧。”   白泉飞奔过来,咧嘴笑开。 第131章 像我   炎夏火势难灭, 土山上又难以寻见水源,最后终究是烧了小半座山。   好在回城后清点,许融这边没有什么人员伤亡, 能有这个结果算托了庆王的福,王府护卫熟悉山路,指引出了一条远离起火点的小道, 他们才跟着庆王及时下山了。   匪徒则没这么好运气,他们不知道山火的可怕, 点火的初衷只是想把林信等人逼出来, 结果一蔓延开, 先玩火自焚了一半,另一半则被王府护卫抓住, 来了个人赃并获, 绑回城后,奉王命丢到了府衙。   放火烧山这样的疯狂行径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被抓住的匪徒焦头烂额地在府衙大堂上给了口供:“……侯爷逼得急,务必要二公子——不是, 林钦差的性命, 小的们是侯府家生子, 一家老小都掌握在侯爷手中, 不敢不从。而且, 侯爷说了, 这是难得的机会, 不必怕做得出格, 事发了,只管都推到庆王爷身上就是了,不会有人怀疑的。”   主审官周佥宪又惊又怒, 忍不住拿起手边的惊堂木重重拍下:“荒唐!猖狂!”   觉得荒唐与离奇的不只是周佥宪一人,口供连同人犯移送进京了以后,在京城也炸开了一波舆论。   这一次,不是英国公拉着林萧两家做个和事人就能掩盖下来的了,所有尘封的真相一并掀起,在高官勋爵的阶层,甚至连萧珊的身世都不再是秘密,据说庆王亲自随口供附了密函,言道萧侯爷以萧珊为要挟,要求他配合除去林信,而庆王是守法王爷,怎会干出谋害钦差之事?于是非但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还及时出手,救下了钦差。   究竟谁要挟谁,这其实很难说,但萧侯爷派人追杀是真的,放火烧山是真的,而庆王救人是真的,事后卖粮赈灾也是真的,那么棋差了好几着的萧侯爷,又还有什么可辩呢?   ——如果他真的在平凉除去了林信这个他眼中的耻辱,以皇帝向来对庆王的疑心,也许就会相信是庆王所为,庆王这个多年来梗在萧侯爷心间的尖刺,也许就会一并拔除。   但是,没有如果。   与萧侯爷谋刺钦差即前次子未成并试图栽赃庆王又未成这样的案子相比,郑国公府与庆王不清不楚那点事儿倒没那么引人注目了,直到金秋八月,周佥宪一行完成了赈灾事宜、将郑知府正法稳定了平凉局势,缓缓归京以后,郑国公才因御前失仪之罪,被削去了京卫要职。   而这个时候,萧家的相关判决早已经下来了。   比对郑国公府的处置狠得多,第一步就是去爵抄家,这样的大家世族,随便抄抄就又抄出了一堆罪名,总账算下来,萧侯爷那一支的成年男丁都被判了个流放边塞三千里,女眷没有额外处分,但爵位都没了,家产也被抄了,单是这种落差就够把人逼疯。   整个过程里,没有人出头为萧家说情。   并非萧侯爷为人这么差,一个靠谱的亲眷朋友也没有,而是分量不够的到不了皇帝跟前,没门路说情;分量够的,私底下七传八传,都知道了萧珊的事情——这太犯忌了,没有人敢往上凑。   “庆王真是不可小觑,陛下久久没动郑国公府,我原以为陛下看穿了庆王的目的,不愿如他所想……”   英国公府里,英国公捻须长叹。   时值金秋,风凉气爽,敞轩中安置着宽椅圆桌,清茶果盘,俱是清香洁净,与平凉的燥热苦困仿佛是另一个天地。   随林信一起来拜会英国公的许融笑:“皇上深知庆王,庆王也深知圣心。”   这俩不愧是争过皇位的兄弟,心性行事从本质上来说,其实是一样的,皇帝当然知道庆王要寻郑国公府的晦气,但是身为帝王的疑心令他明知如此,也不能不上套。   英国公品了一品,笑了:“是如此不错。人心啊……”   他摇着头,又慢悠悠地叹了口气,“罢了,天家的事,不说也罢,我们做臣子的,只管把差事做好就行了。信哥儿,你这一趟钦差出的日子久,累得不轻,终于回来了,该在家多歇息两日才是。”   林信是前日回的京,花费了一天功夫面圣缴差,今日一早就过来英国公府了。   林信摇头道:“我不累。”   而后顿了顿,他站起身来,向英国公拱手:“晚辈此来,是向国公爷和老夫人赔罪的。”   长兴侯府再是罪有应得,毕竟是萧夫人的夫家,一半因他的因素倒了台,处理不好,两边的关系很容易变得尴尬疏远起来。   英国公一笑,有些苦意,却也温和欣慰了不少:“好孩子,哪里怪得到你。以萧原宏做的那些事,落得这个下场一点都不冤枉,他那点能耐,又想害你,又想害庆王,最终害了自己,他要没这个报应,才是老天无眼。”   林信方坐下了,许融问道:“老夫人身子还好吗?我才去求见,下人说老夫人正卧床休养,就不见客了。”   “老婆子是真不大舒服。”英国公缓缓点头,“她心里过不去。映玉那个不争气的,为着我不肯去替伦哥儿求情,说我们无情,要和娘家断绝关系。”   这是家丑,但他已不把林信和许融视为外人,便照直说了。经此一闹,英国公也对这个女儿冷了心,言辞显得淡淡的。   许融惊讶了一下,但一想,这也正是萧夫人的脾气。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英国公反过来劝慰他们,“总算皇上开恩,给女眷们留了体面,没叫她们一块流放。我在外城城郊替她们置了一座宅子,由着她们自己慢慢过去罢。”   许融默默点头,看在英国公的面上,她没对此发表什么意见。正谈着话,一个丫头匆匆从外走进来,行礼道:“国公爷,大姑奶奶那里来人说大姑奶奶不太好了,请府里去人看一看。”   英国公吃了一惊,再是和萧夫人闹翻了,也是亲生女儿,听见了还是震动的,忙道:“前阵子过来不是还精神着么?怎么就不好了?”   丫头是问清楚了来回话的:“是因为伦大奶奶抱了大姐儿回娘家去,再没回来,前几日遣人往城外宅子送了话,说要和伦大爷和离,大姑奶奶一气之下就病倒了。开始还压着下人不许说,今天眼瞧着水米都进不去了,下人害怕,才跑到府里来报的。”   林信与许融听得面面相觑。   这还真是令人意外。没想到常姝音会有勇气践行“大难各自飞”的俗语,不过许融想到她在萧家这几年过的日子,又觉得也没那么意外。   只是这刺激对萧夫人来说大了些,一下子把她刺激得卧床不起了。   **   萧夫人的病比许融想象得要重。   来报信的下人话没说全,事实上,萧夫人的身子从抄家以后就垮了,她生性好强,到了这个时候,更加不能给别人看笑话,拼了命地硬撑着,回娘家来吵架都没露声色,结果常姝音的离去给了她重重一击,她再也撑不住了,病来如山倒,几天的工夫就发展到了极重的症候。   而及到随着英国公赶过来,许融才又从下人口中得知,跑了的不只是常姝音,还有阮姨娘。   阮姨娘是被萧珊来带人接走的。说来也是运气,萧珊的婚事不顺遂了好几年,最后关头说了个探花,萧侯爷怕夜长梦多,赶着将她嫁了,正是林信和许融在平凉的那段时间。嫁完没两个月,萧家倒了,萧珊作为外嫁女,非但不用受到牵连,还能腾出手来,把阮姨娘捞走了,不然阮姨娘没了萧侯爷撑腰,落到萧夫人手里,还不知怎么个煎熬。   某种程度来说,这也促进了萧夫人的病程,跟她作对的、她瞧不顺眼的全都平安无事,只有她嫡亲的一家子倒了霉,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只是看见英国公走进来时,她又挣出来一丝力气,虚弱的手向英国公伸去:“爹,你救救伦儿,把他赎回来,边塞那是什么地方,他怎么吃得了那样的苦……”   英国公担心的面容变得冷淡下来。   “爹,你救救他,”萧夫人不断重复,又咒骂萧侯爷,“萧原宏这个王八负心人,害了伦儿,害了我一辈子啊,他不得好死,还有常氏那个贱人,她居然弃伦儿而去——”   许融挨着林信,站在帘外,不打算进去了。   她觉得萧夫人不会想看见他们,她也没有兴趣进去和萧夫人对嘴,萧夫人还有力气骂那么多人,情况看来也没那么差。   但这样活着,对萧夫人也许——不,一定比死还难受吧。   她最重视的颜面没有了,她一心要维护不惜牺牲别人的儿子在边关服苦役,大半生靠强横霸道撑起来的富贵体面都荡然无存。   许融觉得很好。   天不会降正义,但正义终究会来的。   **   他们没有在萧夫人处耽搁很长时间,只又看了看大哥儿——就是之桃留下的那个孩子,常姝音抱着自己生的女儿走了,没有理会大哥儿,大哥儿仍旧留在萧夫人处,他还不懂人事,不知道大人们在烦恼什么,环境初变的时候啼哭过一阵子,在城外住了些日子后,他就又安稳下来了,许融去看他的时候,他笑嘻嘻地坐在比长兴侯府差了许多的炕上,由奶娘喂粥吃。   许融不会哄孩子,干看了一阵,等他粥喝完了,把奶娘叫出来,道:“大哥儿这里若有难处,你们解决不了的,你到永靖侯府去找我。”   这是她从前答应过之桃的。   奶娘意外地怔了片刻,红了眼圈,又偷偷往萧夫人所在的卧房看了看,扭回头来连忙道:“哎,哎,奴知道了。”   **   一层秋雨一层凉。   许融回到永靖侯府的日子闲适而自在,林信在三日的休假过后,回归了翰林院当值,时不时地带回一些最新消息来,比如郑国公又犯了个小过错,被勒令闭门思过啦;比如因郑知府案被移送至京城刑部的常荣时因未查出什么确凿罪过,最终只受了个免职处分但回家以后却受了郑国公一顿重责,以至于郑国公夫人抹着眼泪满城求好大夫啦;比如探花吕博明在翰林院里每天都冷着一张脸,三天和同僚吵了两架啦……   “吵什么?为了大姑娘的身世?”许融懒懒地问。   林信一边自己脱官服一边转头应她:“嗯。吕编修总疑心别人在背后议论他。”   “他是有些时运不济。”许融摇头,“心绪不平也是难免。”   岳家被抄了就算了,妻子的身世还有问题,对吕博明这样的朝廷官员来说,跟庆王扯上关系,还不如有个流放的岳父呢。   过来倒茶的白芙忍不住插话:“他不会给大姑娘气受吧?大姑娘也怪可怜的,好不容易嫁了出去,却成了这个结果。”   “对大姑娘不算坏事。”许融懒声道,“大姑娘有能力把阮姨娘接走,就算不能接回夫家,另安排了屋舍,也可见她在阮家的日子还过得下去了。”   “那这个吕探花倒是个好人了。”   “那也未必。大姑娘的问题能扳倒萧侯爷,扳不倒庆王——所以庆王才会主动揭开此事,他只要不造反,皇上为了安天下藩王之心,就不能真的拿他怎么样。庆王无事,吕探花没了一个侯爷岳父,却多了一个隐形的王爷岳父,你想他敢不敢苛待大姑娘?”   白芙了悟后忍不住笑了:“他不敢。”   “是这样了。不过,来日方长,吕探花若能沉下心去做事,未必没有翻身之日。”许融说着,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皮又在往下坠。   她这阵子一直容易疲倦,刚从平凉回来时都好好的,林信有点担心,坐过去握了她手:“你哪里不舒服?请个大夫来看看罢。”   许融慢腾腾向他倚靠过去:“已经让红榴出去告诉她哥哥请了。”   小柳等人最后也被庆王归还,随着他们一并回京了。   “是不是在平凉伤了元气?”林信担心又认真地问。   “没有,早都歇息好了。”许融含糊地道,“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等大夫来吧。”   林信见她说着说着都要睡着了,不敢再惊了她,心里着急,只好忍着,挺直了身坐着,好让她靠得踏实些。   “大夫来了。”   红榴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她大了些,也稳重了,像模像样地引着中年大夫进门。   许融睁眼醒过来,移到圆桌旁,大夫在另一张椅子上坐定,先看了看她的面相,再请她伸出手来把脉,白芙、青枣和红榴三个丫头眼巴巴地在周围围了一圈。   林信:“……”   他倒被挤出来了,只好立在一旁,盯着那大夫的手看。   “唔……”大夫悠长地“嗯”了一声,收回手来,起身拱手:“恭喜这位少夫人,应当是喜脉了,只是月份尚浅,下个月在下再来复诊,就可确定无疑了。”   “是真的!”   丫头们一齐欢呼起来,她们负责许融的日常,对许融每个月的换洗情况清楚无比,该来的小日子没有来,许融的情绪又有些异样,大夫来之前,丫头们早已有了猜测了。   “恭喜世子,恭喜奶奶!”   “……”   林信终于回过神来,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往前迈了一步,仍是没说得出话来,只是眼神晶亮,露出一个略微傻气的笑容来。   他人生里真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傻,把许融也看笑了,低头摸了摸还平坦的小腹,想了想,先说道:“乖,你还挺会挑时候。”   要是在平凉发现有了,那可是个大麻烦。   丫头们都识相地让开了,林信终于站到了她面前,伸手想摸,又不太敢碰,最终慎重地虚虚地接触了一下她的衣裳,然后肯定而迫不及待地下了结论:“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