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夫后的滋润日子》 作者:骨生迷 第1章   盛夏深夜,一丝风儿也无。   月至中天,万籁俱寂。空中浓云掩住月色,只留几颗黯淡的星。夜色深沉似浓稠的墨。   坝头村内的庄户人都早早地歇下了,寂静的田野间只听得呜咽风声和断断续续的狗吠。   轰隆几声闷雷过后,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一个鬼祟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了田间。他却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他到了村东头的唯一一家还亮着灯的人家,蹑手蹑脚地翻过了土墙。   而此时这户人家里,顾茵卧在炕上,正定定地望着桌上的一豆灯火出神。   就在几天前,她还是生活在现代的一个普通人,大学毕业后就继承了家里的老字号粥铺。   粥铺是顾茵爷爷留下的,照理说这手艺应该先传给儿子儿媳妇。   但不幸的是,顾茵父母在她刚上大学那一年车祸去世了。   为了全养大自己的爷爷一个心愿,顾茵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大城市的生活,回到了家乡。   后来没多久爷爷就去世了,顾茵孑然一身,全身心地扑到了粥铺的经营上。   不过两年,顾家的老字号粥铺生意越发红火。   顾茵一口气开了数家分店,正准备大展宏图之际却在加班的时候晕了过去。   一片黑暗之后,再睁眼她就穿到了眼下这个时代,成了一个同名同姓的农家小媳妇。   这边的顾茵比她可惨多了。   顾家家徒四壁,亲娘病逝之后,亲爹续娶了后娘。后娘生了两个儿子后,家里更是穷的叮当响。   后头她长到快十岁,老家闹了蝗灾,亲爹带着后娘,伙同几个儿女逃难到了这里。   这里虽然没有灾难,但一家子的银钱都花尽在了逃难途中,吃饭都成了问题。   后娘本就容不下她,枕头风递了两三回,顾老爹就把那时候还叫顾大丫的闺女拉到路边,插上了草标。   当天顾大丫就让坝头村的武家买了回来。   这坝头村武家从祖上到这一代也都是地里刨食儿的庄户人,人丁也单薄,照理说并没有富裕到能买丫头回来伺候的地步。   但这家大儿子武青意早些年被一个云游术士批了命,说是命硬克妻的孤煞命数。   村子里信奉这种神神道道的人家不少,加上王氏眼光也高,模样差一些的还入不了她的眼。是以武青意虽然生的人高马壮,容貌俊朗,却一直到十五岁了还没说上亲。   乡下人都成家早,十四五岁当爹娘那都不是稀罕事。眼瞅着再拖下去儿子就得去和嫁过人的小寡妇相看了,武家当家太太王氏急得嘴边燎起了两个大火泡。   后头武家夫妇一合计,就准备用所有积蓄去人牙子那里给儿子买个童养媳。   然后就正好遇到了路边插着草标的顾大丫。   小丫头那会儿饿得面黄肌瘦,蓬乱的头发,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衣裤,细瘦伶仃的脖子支着个大大的脑袋,看着也就八九岁大,但就是那般狼狈的形容,都没能盖住她姣好的五官和清亮的眼神。   顾家老爹也是个会来事儿的,当时看到王氏停下脚步就上前推销,说自家死掉的原配是大户人家当过丫鬟的,样貌在他们乡下是出了名的好,自家丫头被教养得聪明又伶俐,虽说现在饿的样子差了些,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丫头将来的模样肯定是差不了!接着又报了一个十分实惠的价格。   武家夫妇本是积攒了十两银子准备买个体面丫鬟的,眼前的顾大丫却只要一半价钱,这如何不让人心动?   不过王氏在把顾大丫仔细打量之后,还是做出了一副不甚满意的模样,说她看着那么小,自家儿子却是十五了,这得养多少年、填进去多少粮食才能当媳妇儿啊。人牙子那里的丫头虽然贵一些,但不乏年纪大一些,已经长成的,买来可就能成事儿哩!   因为这,顾爹又降了价,最后以四两银子成交,顾大丫成了武家人,顾爹得了银钱当天就带着老婆儿子离开了这里。   王氏省了一大笔银钱心情正美,当即带着顾大丫淘换了一身新衣裳,途中遇到了一个给人写文书的穷秀才,还让人给她起了个新名字,也就是顾茵这个略显文气的名字的由来。   再后头顾茵就到了武家。   武青意那时尚且不知道爹娘的打算,冷不丁见家里多了个人才知道眼前这小丫头是自己未来媳妇儿。   小丫头说是十岁,看着却像和他差着辈儿似的。这他哪里愿意?加上武青意心胸也是豁达,早就想好了自己既克旁人就孤家寡人过一辈子,反正爹娘都年轻,后头总还能给家里添丁,延续香火。   无奈王氏银钱已经花出去了,自然不肯做赔钱的买卖,只说先把顾茵养在家里,若是大了还不讨他喜欢,就当做干闺女从家里发嫁出去。   如是过了三年,顾茵在武家吃得饱穿得暖,终于从贫弱的样子中挣扎了出来,长成了一副清丽秀气的少女模样。   王氏满心欢喜,只觉得自己那四两银子花得值。就顾茵这美人坯子的长相,不说十里八村,就是县城里都鲜少有比她更好看的。   也就在这一年,朝廷突然开始强征壮丁入伍攻打叛军,凡事家里没银钱疏通关系的,一个男丁不留,都得上战场拼命去!   当时怀着身孕的王氏五内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男人和大儿子被征召。   临分别前,王氏坚持让武大郎和顾茵拜了天地。   武青意也算是克己守礼,入洞房那一夜并未对顾茵做什么,还带着歉疚地同她道:“娘还怀着身子,我和爹又都要走了,我怕她受不住打击,只好应承她。我此去凶多吉少,今遭也只是权宜之计,圆我娘一个心愿罢了。若是我有命回来,我自然待你好一辈子。若是不得回,你过二年便可自行发嫁。我娘嘴凶心软,到时候自然不会为难你。”   武青意念过几年学堂,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原身顾茵在家中骤然发生变故后更是脑子发懵,根本没懂他这一番话的意思,只把他每句话都记在心里,重重地应了一声。   半年之后,王氏生下了小儿子,取名为武安。自此三人相依为命,日子虽然清苦,但到底王氏和顾茵都是能做活的人,也总算是熬过了五年。   然而没成想,前儿个来了消息,说是朝廷在前线的军队被叛军打的全军覆没。   那前线可不就是武爹和武青意被征召前去的地方?!   王氏和顾茵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猛得听闻这消息都惊得晕死过去。   王氏身子骨好,晕了没多大会儿就自己醒了,可怜顾茵到底年轻经不住事儿,就此病了下去。   一场高热发起来,现在的顾茵穿了过来。   整理好了思绪后,顾茵忍不住叹了口气。   作为一个现代人,架空穿越的小说和电视剧没少看。   但一般穿过去就算不是什么哪家小姐贵女的(那是宫廷侯爵文),也得有个奋发上进一心科考的弟弟/未婚夫(那是科举种田文)。   好嘛,她穿过来就是个童养媳,兼还是个小寡妇,倒是有个小叔子,但是武安那孩子还未出生家里就遭逢巨变,到现在他五岁了,愣是没读过一天书,到现在还是个文盲。   怎么想未来的路都艰难得很!   顾茵忍不住又是一叹。   正在这时,屋门吱嘎一声开了,进来个荆钗布裙的妇人。   妇人看着不到四十,面容仍有几分年轻时的风采,却是长眉吊眼,面上还有两道沟壑似的的法令纹,平添了不少年岁不说,还看着十分不好相与。正是原身的养母兼婆母王氏。   王氏把药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搁,见着她就骂道:“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听你在屋里叹了几十次气,不知道的还当咱家遭了多大的难呢!”   随即王氏想到自家男人和大儿子该是没了,可不是遭逢大难了?但她这当家的也没做顾茵这做派,心里越发不耐烦,面容又凶狠上了几分,恶声恶气地拍桌道:“起来吃药,怎么还擎等着我伺候你呐?”   原来的顾茵很怕王氏。   虽然王氏待她虽不如亲生子,但总归没有像后娘那样磋磨她,照理说并不该如此。   可王氏长相凶,嗓门大,嘴皮子也利索,骂起人来能几十句不带重样,还动不动就吓唬原身说要把她卖了换银钱,给顾青文做束脩念学堂。   把胆小的原身唬的一愣一愣的。   当然其实怕王氏的也不止原身一个,这坝头村几乎就没有骂得过王氏的,不然他们家孤儿寡母的过不了这么些年安生日子。   顾茵倒不是很怕她,只觉得武家大儿子的话没说错,王氏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不然远的不说,就说自己听闻噩耗后这一病,缠绵病榻月余,寻医问药掏空了武家最后的家底。王氏但凡心狠一点,早该断了药省下银钱,让原身自生自灭,也轮不到她来代替原身活这一遭。   王氏看她起身动作慢便越发来气,桌子拍的乓乓作响,药碗都跟着跳了两下。   门上又是吱嘎一声,五岁大的小武安趿拉着鞋进了来,一面揉眼睛一面嘟囔道:“这二半夜的,娘怎么还在嫂嫂屋里大喊大叫?嫂嫂且病着呢。”   王氏心情差,对着亲儿子也是一顿无差别的怼,“你也知道二半夜?你娘我在外头干了一天活计,侍弄完田地还要去给别人家洗衣裳,回来还得给你嫂子煎药,可不是就忙活到现在?你也知道你嫂子病的下不来床,就翘着脚在屋里当少爷呢?”   这话骂的冤枉。   从前家里的活儿是王氏干的最多,顾茵排第二,年纪小的武安排第三。   前头顾茵病后,就是王氏揽着外头的活儿,武安料理家事并照顾嫂子。   这个年纪的孩子哪个不是在外头浑玩?也只有小武安自小比旁人懂事,既勤快又能干,说是照顾嫂嫂就寸步不离地看着,论妥帖细致,一般大人都比不上他。   煎药这活儿本来也是武安说他来的,但他人小阅历浅,王氏怕他糟蹋了金贵的药材,再三强调要等自己回来煎药。   不过也知道自家老娘心情差,武安也不争辩,只笑了笑说:“等娘用夕食等困了,回炕上一躺就睡过去了。娘该一回来就喊我的,我这就给娘热夕食去。”   听他这么一说,王氏的火气也就下去泰半,桌子也不拍了,眼睛也不冒火了,先说自己去热饭,又说让武安给顾茵喂药,再让顾茵别挣扎着下地,别都快好了又着了风寒。   一通吩咐下来,王氏又行动如风地出了去。   “娘就是这样,心里还是关心嫂嫂的。”小武安又对顾茵笑了笑,端着药碗坐到抗沿上,“嫂嫂别放在心上,病中不好情绪波动的。”   这些年武家条件并不很好,武安说是五岁,其实身量单薄,个头也比同龄人矮上不少,看着也就三四岁,站在桌子旁堪堪和桌面齐平。   眼见他踮起脚尖,小小的双手捧着药碗递到自己面前,黝黑的小脸上满是真切的关心,顾茵心头一软,也跟着笑了笑,先就着他的手两三口灌下了汤药,又道:“我省得的。”   小武安看着她喝完了药,又拿了帕子给她擦嘴,一通忙完后才又迷瞪着眼睛打呵欠。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贪睡,白日里又是他一直在忙着照顾自己,顾茵看着不落忍就把他拉到炕上,脱下他的小鞋子,让他在自己被窝里睡下。   小武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是道:“娘说我大了,不好像从前一样腻着嫂嫂的。”   顾茵把薄被给他盖好,一只手在他胸口轻拍,缓声哄道:“就眯一会子,等娘忙完了让她把你抱回屋去。”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静谧的夜色中忽然传来一声脆响。   “娘怕是又失手打了碗。”武安闭着眼嘟囔了一句,翻个身就打起了小呼噜。   王氏性子风风火火,做事也有些毛躁,摔坏东西这种事再平常不过。   顾茵也跟着莞尔。   但那声脆响之后,外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传来王氏骂骂咧咧的动静,只听得狂风呜咽,如泣如诉,静谧得有些诡异。   顾茵心头一阵狂跳,隐隐觉得情况不对! 第2章   顾茵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小武安,而后就下床出了屋,轻手轻脚地到了灶房。   灶房点了油灯,昏黄的灯光从窗户上的油纸窟窿里偷出来,静得仿佛里头并没有任何人。   “娘,你怎么了?是不是把碗打了?”顾茵装作家常的口吻在门口询问。   等不到里头的回应,顾茵在院子里摸了洗衣服的木槌拿在了手里。   而此时灶房里,王氏正被人死死捂着嘴巴。   听到外头的声音,男人低声道:“不想你儿子没命的话,就给我老老实实的!”   别看王氏方才和顾茵他们说话的时候横得跟什么似的,此时却是被吓得两股战战,满头冷汗。   她认出眼前的男人是村里的流氓李大牛。   这李大牛人如其名,壮的像头牛,空有一身力气却正事儿不干,镇日里就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但因为他叔叔是此间里正,膝下无子,把他当亲儿子那般疼,村里人虽然都厌烦他,却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从前武家有两个壮劳力,尤其武青意天生力气大,十五岁便能徒手裂石,李大牛欺软怕硬的,就从来不敢把主意打到武家来。   日前听到消息说武家男人都没了,李大牛这才动了歪心思,又特地等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摸到了武家来。   李大牛本是冲着顾茵来的,可眼下昏暗灯光下看王氏,倒也咂摸出一点不同的滋味儿来。   旋即他又想到,如今这家里只有个五岁大的小儿,只要把顾茵骗进来,这婆媳两个可不都是任他作为?   他邪笑起来,又道:“让你儿媳妇进来,我就放过你和你儿子如何?”   王氏惊惧之下却是仍然死死咬紧牙关。   李大牛见王氏不肯张嘴,脸上的神情又凶恶了几分。   就在两人僵持的工夫,却见灶房的门突然被人撞开。   李大牛本就做贼心虚,猛地一听响动,不觉手下一松。   王氏瞅准机会立刻挣脱了他的桎梏,扯开嗓子就喊“救命”。   王氏素来嗓门大,一声救命喊得那叫一个响亮,说是冲破云霄都不为过。然而不巧的是,外头同时响起一道雷身,随后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将王氏的声音完全阻格了。   豆大的雨滴劈啪作响,李大牛暗道一声“天助我也”,随后转身朝着王氏挥出一巴掌,直接把王氏扇倒在一边,正准备再下狠手把她打得晕死过去。   然而不等他动手,却忽然感觉后脑勺一痛。   原来是顾茵在雷声响起之际,无声无息地到了他的身后,用进全身力气拿着手中的木槌打在了李大牛的后脑勺之上!   然而大病初愈的顾茵手里根本无甚力气,李大牛踉跄了两下就稳住了身形。   他伸手像后脑勺一摸,见手上已经染了红色,身上的戾气就越发浓重。   他转头瞥了几步开外、仍然举着木槌的顾茵一眼,轻蔑笑道:“往常倒不知道你这小娘子这般烈性。正好,爷就喜欢你这种贞洁烈妇,够味儿!”   说罢他又奔着顾茵而去。   满嘴是血的王氏此时刚从地上爬起来,眼看着情况不对就立刻从后抱住李大牛的腰,对着顾茵喊道:“你来添得什么乱?还不快带着武安跑?!”   顾茵临危不乱,沉声道:“武安已经出了家门去喊人求救,娘不用担心,很快就会有人来拿这贼人!”   李大牛被王氏绊住也不恼,反而桀桀怪笑道:“小娘子何苦吓唬我?你家离其他人家来回至少两刻钟,这会儿家家户户又都睡的香。就算你未卜先知将武家小儿支唤出去了,可今儿个外头又风大雨大,武家小儿弱的像个小鸡仔似的,这跑出去寻到人帮忙怎么也得要半个时辰了吧?你说,这半个时辰够不够我成事儿?”   顾茵本就是虚张声势吓唬他的,却没想到眼前这个看着空有一身力气、无甚脑子的男人竟不是那么容易诓骗的!   “你这蠢货还啰嗦什么,还不快跑!”王氏嘴里的血流到了脸上,急得眼睛都红了。   可顾茵知道自己不能退。   原身欠着王氏养育之恩,王氏这话一出,她的潜意识里就萌生出强烈的不愿——这应该是原身最后残存的意识。   顾茵如何做得出占了别人身子后、违背原身意愿的无道义之事呢?   再者她眼下大病初愈,浑身发软,外头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她就算撇下王氏跑了,多半跑不出半里地就要晕死过去。更别说自打她进屋后,李大牛的眼神就跟黏在她身上似的。想也知道他的主要目标是她。   王氏能绊住他多久?那会子工夫怕是远不够顾茵逃脱的。   顾茵凝眉不语,垂下眼睛,浓黑卷翘的眼睫像一对儿振翅的玄蝶,更衬地她脸庞莹润白皙如雪。   李大牛望着她的容颜一时不觉都看呆了。   这武家的童养媳果真是这十里八乡最好看的!不枉费他冒险过来采这朵娇花!   且李大牛也想好了,只要他得手,坏了顾茵的身子,女子都重名节,只要这武家小娘子不是太蠢,总归不会把事情闹得太大。再者村里大多数男人都没了,到时候再有他叔叔从旁帮忙,自然能把这件事彻底掩下去,说不定自此之后整个村子的女人都能让他给占了!   李大牛痴痴地望着顾茵,没有再恶声恶气的,反而放软了声音,学着话本子里的书生那般文绉绉地编瞎话:“小娘子,我也不是那等不会怜香惜玉的人。你应该认识我,我是里正的侄子。我们李家可是本地的大姓,论起来,县城里的知县老爷还是我家五服内的亲戚呢。今儿个你从了我,明儿个我就八抬大轿来娶你。与其在武家当个小寡妇,怎么也不如嫁给我,我保管你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这话自然是胡乱瞎编,顾茵再好看,到底是嫁过人的小寡妇。而且武青意那厮的名声也差,说是天煞孤星,他他也只是想沾顾茵的身子,并不敢把这天煞孤星的媳妇儿讨回家里。   顾茵听完了他的话却蹙起了秀气的眉,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他说的话。   李大牛又耐着性子继续道:“往常我看着不着四六,但我保证只要咱俩成亲,我就让我叔叔给我寻摸个差事,好好干活,好好待你。今儿个这番来,用强也不是我的本意,实在是爱慕你久矣。”   顾茵咬着嘴唇,犹豫道:“你的真心我明白了,可是无媒苟合到底让人看不起。你说得对,我男人已经死了,没得过这没滋没味的寡妇日子。不如你回去和你家里人说定,明日三媒六礼前来提亲。”   这番话一说,李大牛尚没反应,王氏已经气急败坏骂道:“你明白个屁!好你个顾大丫,老娘辛辛苦苦拉拔你这么大,你转头就要和野男人私定终身?!”   顾茵气愤地回嘴道:“你虽养了我这些年,但这些年我也没在你家吃干饭,哪日不是天不亮就起来和你一道做活?要不是你买了我,说不定我就让大户人家买去了。我可听说人家大户人家的丫鬟穿金戴银,还有机会给主家当姨娘,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过得还如意呢?!”   说到这顾茵还气愤地瞪了王氏一眼,仿佛是真的早就恨极了她,压在今日才一股脑儿地发作出来了一般。   王氏气得暴跳如雷,他也不抱着李大牛的腰了,手一撒开向顾茵扑去。   婆媳二人顿时就扭打在一起,竟一路从灶房门边扭打到了灶台前。   李大牛也看的呆了,怎么也没想到顾茵态度转变这么快,也没想到王氏方才还舍了性命也要救顾茵,眼下一言不合就打得昏天黑地。   王氏厉害的名声十分响亮,李大牛反应过来之后生怕他把要得手的小娘子打坏了,连忙上前去拉架。   然而他刚一手拉住一个,忽觉胸口一凉——   他木愣愣地低头一瞧,只见灶台上的菜刀不知何时已经插进了自己胸膛!   李大牛小山似的身体轰然倒下。   顾茵和王氏气喘吁吁也吓得不轻。   “我……我杀人了。”王氏也愣住了,手中的菜刀哐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第3章   顾茵闭了闭眼,稳住了心神,随后俯下身摸了摸李大牛的鼻息和脉搏。   “别怕,人没死。”   王氏吓得站都站不稳了,扶着灶台才稳住了身形。   顾茵见她吓得面无人色,便转而夸赞道:“娘真是玲珑心肝,我方才说了那样的话,您却能立刻反应过来是我的权宜之计。”   王氏得了夸奖,不觉抖了起来,得意道:“你是我养大的,我还能不知道你?!”   方才她听着顾茵说的话就很不对劲,好像就是为了故意激怒她似的。   她扑过去之后,顾茵对她打了个眼色,王氏便立刻会意,两人做势扭打在了一起。   后头顾茵带着她一路到了灶台边上,王氏不等她伸手,眼疾手快地把菜刀攥在了自己手里。   想到素来性子怯懦、遇事只知道躲自己身后的儿媳妇这次都有急智,王氏自觉当婆婆的也不能落了下风,便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见她脸上的惊惧消失了,也能听进人说话了,顾茵就先拿菜刀递给王氏看,“咱家的菜刀钝,只刀尖染了一点血。”   随即她又蹲下身,就指着李大牛胸口的伤口道:“这伤口不过手指长,出血量极少,只能算是破了点油皮,这人应该是被吓晕的。”   王氏低头一瞧,李大牛胸口的伤口原来不过拇指长,那血迹不过洇湿了衣襟,说话的工夫便自行止住了血,比她嘴里流的血还少呢!   “阿弥陀佛!老娘还当自己杀人了呢!”王氏抚着自己心口大口喘气,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顾茵不禁哭笑不得地看了王氏一眼。   其实最开始她的意思是想找机会拿菜刀把李大牛吓退的——毕竟李大牛再壮,也只是赤手空拳,又是一个人对他们两个。王氏素来力气大,一般男人做活都比不上她,她会那么简单被制住,纯粹是李大牛有心算无心,抢占了先机,王氏惊惧之下乱了分寸。   只要拿到了菜刀,李大牛一个对他们两个,自然也落不着什么好。   而且在原身的记忆里,这李大牛欺软怕硬,是没那个决心鱼死网破的——毕竟他知道武家男人已经没了,他家又背后有人,来日方长的,这次不成下次再换别的法子就是。   但没想到自家这婆婆上手就抢过了菜刀,对着李大牛就是发狠一刀。   砍了人却又吓成这副模样。   “那咱们眼下该如何?”松了口气的王氏不自觉地询问起了顾茵。   顾茵去灶房角落寻到了一根麻绳,一边将李大牛捆上一边道:“先把人绑起来,等天亮了就把他抓去见官。”   王氏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正觉得自己方才方寸大乱的模样失了面子,听了这话她朝着李大牛吐了口血沫子,哼声道:“你还是太年轻。这畜生方才有话说的不假,他李家在这儿有人呢!今遭他在咱们家受了伤,甭管是不是他先动的手,咱家落他们家人手里,不死也得退层皮!”   说着她也上手帮忙,两人很快就把李大牛给捆结实了。   没多会儿李大牛眼珠子直动,眼看着就要醒过来,王氏捡起顾茵之前落下的洗衣槌,彪悍地照着王大牛后脑就是一槌,又把人打晕死过去。   等顾音收拾完灶房的血迹,王氏绞了冷巾子敷脸,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屋。   此时屋里小武安已经醒了,见她们都从外面回来,揉着眼睛问她们干什么去了。   王氏用手巾把自己受伤的半边脸捂住,让他小孩子家家别多管闲事。   顾茵则温声安慰道:“没什么事,就是外头下大雨了,娘和我担心屋顶被淋坏了,出去看了一眼。”   武安困得睁不开眼,很快被顾茵镇定的情绪感染,又躺回被窝里睡着了。   顾茵见他睡熟了,又沉吟想起后头的对策。   她初初穿越,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全来自原身的记忆,而原身年纪小阅历浅,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只能肯定一点,这朝廷自上而下都烂到了芯子里,不然也做不出强征穷家所有男丁,一个不留的混蛋事。更不会百姓都悄悄把叛军称作义军,无比期待着义军推翻朝廷的局面。   抓那贼人见官,怕是真的无用。   “咱们回我娘家那儿吧。”相对无言了良久后,王氏开口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次算咱们侥幸,下回可就难说了。反正你公爹和青意都没了,咱们家搁这坝头村再也没个牵挂。如今又出了这种事,索性举家搬走。李家家势再大,出了这个村、这个县就啥也不是了!”   王氏是当惯了家的人,前头慌乱之际才会听从顾茵,眼下她拿定主意之后就不再多说什么,把武安也喊了起来,更不同他解释什么,只让所有人都动起来,把自己的随行的东西都收拾出来。   顾茵住着的是原来武家大儿子的屋子,虽然是家里最大的屋子,但武家本来只是农家富户,这几年家里没了两个壮劳力,加上顾茵又大病了一场,家里最值钱的田地都变卖了,屋里就更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顾茵就只收拾了几身自己的衣裳。   武安很快也打好了自己的小包袱,他的东西就更少了,包裹比顾茵的还小一圈。   两人在堂屋里等了好半晌,却久等王氏不来。   再去王氏屋里一瞧,只见她已经打了好几个硕大的包袱,眼下正把灶房里拿来的锅碗瓢盆装到一个新铺开的包袱皮里。   顾茵无奈扶额,她们这是出去避难啊!收拾出这么多东西,他们两大一小拢共三个人,哪里能提的过来?   看她欲言又止的,王氏就道:“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些东西虽然旧,但都是平常用惯了的。老话说是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难。外头啥不要钱?难道还费银钱去置办新的吗?”   顾茵把武安支开,而后才劝道:“事急从权,咱们是出去避难,哪里能带这么些家伙事儿?”   王氏也知道带这些上路不方便,但还是道:“你也不用操心,用不着你,我收拾的都我自己扛。”   她也确实有那个力气,顾茵也就没再接着劝。   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三人便都收拾妥当。   此时雨下的竟比半夜还大,天地间的一切景物都被蒙上一层雾气。   但因为是逃难,王氏和顾茵也不敢停留,王氏把顾茵和武安手里的包袱都接过自己背,又把家里唯一的蓑衣给顾茵。   顾茵昨夜吓出了一身热汗,到了今晨身上的病气已经全消。   她正想推辞,却又被王氏一通骂,最后不由分说让她给穿上了。   顾茵推辞不过,就在蓑衣之下多背了个小武安。   小家伙初时还不乐意呢,绞着手说:“我长大了,可以自己走。嫂嫂的病刚刚好,不好再背我的。”   顾茵做不来王氏那样虽是为了人好、却非恶声恶气强迫人应下的做派,便对着他找了眨眼道:“我就是病刚好,身上没力气,一会儿上路少不得走得慢。到时候娘肯定要骂我,要是背上你,到时候我不就有理由了?”   小武安这乖乖趴到了她背上,但还是不忘同她道:“嫂嫂要是觉得累了一定要立刻把我放下。”   顾茵站起身把他颠了颠,只觉得背上的小家伙还不如个大西瓜重。   一行三人就此出了坝头村,一直走到天光大亮,风雨大得把王氏手里的伞都掀翻了,最后没办法,王氏找了附近荒山上的破庙休息。   这时候王氏带的那些家伙事儿就派上用场了,只见她先拢了破庙里的干草,而后掏出火折子点火,再折了树枝搭成了个简单的架子,最后在夹子上架上自家的陶锅,从水囊里倒进去干净的水,最后掏出小布包里的姜片,竟就地煮起了姜汤来。   陶锅里的水没多会儿就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伴随着外间磅礴有力的雨滴声,顾茵这才觉得放松了下来。   在就在这时,天边突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就好在闷雷在耳边炸开一般,吓得三人俱是一个哆嗦。   “这雷也打的太可怕了!”王氏嘟囔道。   …………   这场暴雨足足下了半月,最后衍生成了一场雨灾。   坝头村上游的河坝年久失修,终于不堪重负悉数轰榻,一时间洪水肆虐,生灵涂炭。   义军打出“昏君苛政,天理难容”的旗号,声势越发浩大,民间都在传言改朝换代近在眼前。   而在顾茵他们离开的一个月后,一队乔装改扮的人马悄悄来到了坝头村附近。 第4章   他们一行十人,皆是一身玄色劲装,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为首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蜂腰猿臂,身形魁梧,容貌硬朗,侧脸靠近耳蜗处一道拇指长的刀疤,不减他的俊气,反而平添了一丝锋芒。   他们一行人纵马疾驰连夜而来,沿途已经见过无数家破人亡的惨况,个个面色肃穆。   而为首的男人面色更是彷徨悲怆中带着一丝灰败。   他跳下马来,扑进去了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废墟。   他惶惶然站在满目疮痍之地,开始先用佩剑挖地,后头索性徒手挖掘。   鲜血顺着他的指尖落进污泥,他浑然不觉疼痛一般,挖了良久却也是徒劳无功。   随行之人,皆面露不忍之色,一个褐色头发,白皮深目的年轻小将开口道:“头儿,不然我们去找这里的县官问问,看看统计的伤亡人数是多少……”   其实他们来的时候就打探过消息,河坝崩溃,坝头村首当其冲,无一活口幸存。   当地的官员早就出逃,这一方百姓的尸首早就让洪水都卷走了,根本没人来统计什么伤亡。   可是他也知道眼前这小村庄里有他们头儿的家人。   人在面对这种境况的时候总是会想做点什么的,哪怕最后徒劳无功,心里也会好受一些。但不管怎么样,也总比眼下这般疯魔了一般好。   “或者您家人正好出远门去了,给躲开了。”   男人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滞缓得似扯线木偶。   又是良久,男人才声音喑哑地开口道:“我母亲是远嫁而来,因为长辈不睦,已经许多年没有来往。且内子性子怯懦,弟弟更是年幼,她们并不会无事就去其他地方。”   他说到此处声音越发低沉,如朽木摧枯拉朽,又似嗓子里氤氲着血团一般。   随行之人都不知道如何宽慰于他,只得偏过头去。   “此行我们出来的目的是给义王寻子,因为我的缘故才让你们随我多奔波了路程。青意现在这里谢过诸位兄弟。”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如今既已……既已知道结果,便不在此处停留,别误了义王的大事。”   这男人便是武家被强征入伍的大儿子武青意。   他从家离开的时候是冬天,尚未和大部队汇合就遇到了大雪。   大雪封山,他们一行人冻死病死过半。   延误了时机,是要砍头的罪过,那监军索性也不管这些新兵,兀自逃命去了。   本以为是没了活路了,没想到他们幸运地遇到了义王。   义王救了他们,也没有强求他们追随自己,只同他们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昏君苛政,百姓何其无辜?”   本朝皇帝昏庸,只顾自己享乐,放任宦官当权,苛政猛于虎,民间早就怨恨沸腾。   若不是无奈,谁愿意为这样的皇帝卖命?   武青意等人那时候已经误了军机,按军法当诛,就算回乡那也是逃兵,不知道哪日朝廷就会发难,牵连家人,便顺势加入了义军。   但到底干的是造反的事儿,武青意并不敢和家里通信,只等着局面稳定之后再将家人接到身边。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五六年。   这些年武青意屡有建树,还得了义王的赏识,从一个普通的士兵升到了将领之位。   这时候他就很想把家人接到身边了,恰逢义王身边也发生了一见到大事——他养在乡下的孩子丢了。   其实也不是这会儿才丢,而是已经丢了数年了。   但是义王和武青意一样出身微末,发迹前不过是个小小伍长。   起义以后他将家人安置到偏远地方隐姓埋名,每过数年才敢归家一次,唯恐牵连他们。   直到半年前义军胜券在握,义王才亲自回去接家里人了,这才知道儿子丢了。   义王克几奉礼,行军在外不近女色,又鲜少归家和发妻团聚,那孩子是他的独苗,自然重视非凡。   武青意奉命寻找,但尽管一行人皆是精锐,但距离事发已经经年,寻的又是个幼童,便只有个大概的范围,一路寻到了家乡附近。   他本是打定主意这次就把家人接走的,没成想天降暴雨,河岸决堤,又是一桩惨祸。   他心中悲痛万分,但多年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既然自己的家人没了,他就更该帮着于他有恩的义王寻回儿子,让他免遭自己如今所受的锥心之痛。   得了他的命令后,一行人翻身上马。   武青意勒着缰绳调转马头,暗沉如水的眼神在故土停留了片刻后,终是和下属一道离开。   …………   此时数百里之外的寒山镇上,王氏正跟顾茵说着话,却猛地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怒骂道:“也不知道哪个龟儿子念叨老娘!”   随即她又想到了自家男人和儿子,还有坝头村那些旧识都没了,除了眼前的顾茵和小武安,哪里还有人记得她呢?   当日他们从坝头村出了来后,一连好些天天降大雨,他们孤儿寡母也不方便夜间赶路,更大包小包地带着不少行李,一路上走走停停的,行程刚过半就听说了坝头村遭灾的事。   这下便越发不敢停留,加快了脚程,终于在一日之前到了寒山镇。   三人风尘仆仆,舟车劳顿,到了镇子上后王氏领着他们找了间便宜的客栈投宿,歇了一整夜才算缓了过来。   来的路上顾茵就问过王氏往后的打算,王氏一只不愿多言,但到了寒山镇,有些事情就不得不和她说了。   王氏心下戚戚然,接着和顾茵说从前的事。   原来王氏娘家在镇子上算富户,别看王氏眼下这般,当年那也是个小富之家的小姐。   王家二老前头生了两个儿子,晚年才得了个女儿,如珠似宝地把她养大,把她看的比眼珠子还重要。   一直到王氏十五岁那年,二老都没舍得把这宝贝女儿嫁出去。   也就在那一年,王氏遇到了来异地谋生的武爹。   武爹当年可是个极为俊俏的后生,爹娘没了以后,他跟同乡来寒山镇做买卖。   因为本钱有限,做的也就是一副扁担、两个小箱笼的货郎买卖。   王氏那时候正是喜欢新鲜小玩意儿的年纪,一来二去地两人就认识了。   后头接触多了,王氏更是主动表明了心迹。   武爹受宠若惊,又自觉配不上她,开始的时候还拒绝了她。   但王氏性子执拗,发了狠说武爹要是不要她,她就剃了个头发做姑子去,武爹本就心悦她,听到自己心仪的姑娘都这般说了,自然也不再逃避,二人就此定情。   王氏打小性子就厉害,定情之后就和家里人说了非他不嫁。   这可把王家二老气坏了。   倒也不是他们顽固不化——小镇风气淳朴,住得近的家里都知根知底,王氏要是在镇子上相中了差不多的也就算了。偏看中的是个外乡人!   再仔细一问武家的情况,知道他是个父母双亡,还没有亲族的,那更是气的暴跳如雷。   可王氏铁了心,家里人不松口她就绝食相要挟。   王家父母也是心疼女儿,最后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让武老爹入赘王家。他孤家寡人一个,入赘王家岂不是正好?这样既全了王氏的心愿,他们也能长长久久地把女儿留在身边。   可武爹不愿意。   倒也不是他不够喜欢王氏,而是入赘之后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姓氏,成了王家人。   他们武家早些年就人丁不兴旺,当年朝廷征重税,爹娘为了延续自家香火,都把粮食省下来给他吃。可以说他爹娘是为了他活活饿死的。   他怎么做得出放弃自己姓氏,断了自家传承的事情呢?   后头事情僵持不下,王氏又闹了一次上吊。   那次是真的让王家父母寒了心,当即就把她赶出了家门,让她往后再也不要回寒山镇来。   王氏就那样嫁进了武家,武家后来的田地还是她当时的首饰换的。   武爹踏实肯苦,王氏也学着做活掌家,婚后的日子可谓是和和美美。   但王氏是没脸再回娘家了,只能每过一段时间就让人捎带家书和小礼物回去。   如是过了两年,王家父母的气消了,恰逢王氏生下了大儿子,就来信说等他们大外孙稍大一些就把他回寒山镇看看。   等到武青意半岁大的时候,王氏带着丈夫儿子兴冲冲回了娘家,却惊闻二老双双离世的噩耗。   王氏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当时正为了家产闹得不可开交,看到这远嫁的妹妹回来,以为她也是来搀和分家的,那自然是没个好脸。   难听的话说了一大堆,王氏也傲气,等父母的丧事料理完了就带着丈夫儿子走了,再也没和娘家来往。   王氏和娘家人最近的一次通信,大概就是五年前朝廷强征壮丁那次。   一个壮丁值十两,花费二十两银子就能把人留下。   王氏也没指望娘家哥嫂能那么大方替自家把二十两全出了,只想着自己手里还有个七八两,再凑个二两多银子,好歹留个男人在家里。   但她托回娘家的口信却一直没有回应,最后便就此不了了之。   这下子王氏是真的恼了,要不是前儿个出了那桩事,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回到寒山镇。   当然这些旧事并不算光彩,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王氏连自家两个亲儿子她都从来多嘴提过一句,更别提告诉顾茵这儿媳妇了。   可她转念一想往后要和娘家人打交道,与其让那两个不省心的嫂嫂编给他们听,还不如他自己老老实实地说了。   也的亏王氏透底透的早,因为她刚说完这些事,她娘家两个嫂子就寻上门了。 第5章   当时王氏已经和顾茵说完了旧事,看她久久没有言语,说:“咋的,你不信我的话吗?”   “不是。”顾茵回答。   他们都回到王氏娘家的地界了,王氏断然没有和她撒谎的必要。   而且回想起来,在原身的记忆里,王氏虽然是农妇,但并不像其他庄户人那般不讲究。她干活麻利,把家里收拾得纤尘不染不算,还会每天剪甲漱口,更换贴身衣物,就算没有像样的衣服和首饰,自己也一头黑发抿得一丝不乱,把自己收拾的十分干净爽利,也让整个武家人的卫生习惯都十分良好。也是对的上她说的身世背景的。   只是顾茵没想到王氏年轻的时候竟有几分现代女性的风采,敢于自由恋爱,挑战教条陈规。   同时这事儿也提醒了顾茵,少时就敢违背父母的王氏性子是真的执拗,认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顾茵对未来已经有了初步打算,当然还是凭手艺吃饭。   只是再小的买卖也需要本钱,原身顾茵虽然也是十九岁快二十岁的人了,但是一文钱私房钱没有。   想要王氏听从儿媳妇的建议并提供一些本钱,确实是有些难办的。   也就是这时候,王家两房当家太太来了。   说起来,王氏已经有小二十年没见过两个嫂子了。   她两个哥哥最大的已经是古稀之年,最小的也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两个嫂子和自家男人年龄相仿,自然也都不年轻了。   王家大嫂赵氏脸型偏方,身形细瘦,看着有些木讷。   二嫂邹氏则是矮矮胖胖的体型,圆脸园眼睛,见人就先带着三分笑。   两人都已经是当祖母的年纪,脸上沟壑丛生,头上也生出了白发。   王氏见到她们的第一眼还没把两个人给认出来。   但赵氏和邹氏见了王氏便一左一右地拉住她一只手,激动地用帕子擦起了眼睛。   “昨儿个晚上听人说在城门口遇到个极像你的人,我们本还不相信。思来想去了一宿,还是放心不下,便打听了消息过来瞧瞧。没成想真是你!”先说话的是二嫂邹氏,她说着话眼睛便已经通红。   大嫂赵氏嘴笨一些,却也是激动地道:“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啊!”   王氏其实心里是和这两个嫂嫂有些隔阂的,毕竟当年分家的事加上当年后头借二两银子的事,都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但多年未见,两个嫂嫂都老成了这般模样,见了她也是激动地直掉泪。想到到底曾经也是一家子,王氏心里不禁也是一软。   不等她开口,邹氏又主动说起了当年的事,道:“小妹多年没回来不知道,这些年家里过的可不好。当年爹娘突然前后脚走了,治丧就花了好大一笔银钱。你两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并不擅经营,不过几年就亏空了身家。后头我们两家的哥儿都去学堂了,每年光束脩都要花费不少银钱。再有就是五年前朝廷征召壮丁……”   说着话邹氏脸上也露出了幸亏惭愧的神情,“那会子你侄子侄女都开枝散叶了,谁家也舍不得自己孩子呀!花出去好大一笔银钱疏通关系,总算是留下了几个孩子。等收到你来信的时候,那是真的没有余钱了。”   赵氏也连忙跟着附和道:“是呀,当年那会儿我连夜回娘家支取银钱,想着给妹子家度过难关。可没成想一来二去就给耽搁了,眼瞅着已经过了征兵的日子,从那就再也没脸见你了。”   这妯娌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了当年的事,王氏略一想还真是,当年她出嫁之前,大嫂就生了两个孩子,二嫂生了三个,等到征兵那会儿,侄子侄女下一代也都长大了。   她自己不愿意丈夫儿子入伍,他们自然也不会舍得自家孩子,先紧着自家小辈,倒也不算难以谅解。   王氏再看她两个大嫂的穿衣打扮——俱是灰扑扑的一身旧衣,手上头上半点儿装饰也无,神情也凄苦,眼泪自打见面就没断过。   难道当年的事真是误会?   不等王氏细想,邹氏的眼神落到了顾茵身上,赞叹道:“好个俊俏的小娘子!这是你家青意的媳妇儿吗?”   王氏脸上带出一点笑,道:“二嫂猜的没错。是我家大郎的媳妇儿,也是我半个女儿,自小养在身边的。”   邹氏和赵氏对视一眼,两人便明白过来顾茵是武家养的童养媳。   两人都把顾茵一道夸,随后王氏又把小武安介绍给他们,让他喊了人,自然又得了一通。   情绪平复之后,赵氏和邹氏这才和王氏坐下说话。   妯娌二人问起王氏这趟归乡所谓何事,王氏虽然此时心绪起伏,但还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便不提李大牛的事,只称是家乡发了大水遭了灾,三人侥幸逃了出来。   赵氏和周氏又拿了帕子擦眼睛,直呼心疼。   后头赵氏又道:“照理说你们逃难过来,我们本该倾情招待才是。但都不是外人,家中困境也不瞒着你们,实在是揭不开锅了……不过也是妹子运道好,隔壁远山县正在我们这处招女工,不止提供住宿和饭食,每个月还发六钱月钱。妹子和你家青意媳妇都是伶俐人,一定都能选上。”   邹氏也跟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粗布帕子包着的小银镯子,道:“远山县离我们这到底有五六日路程。这个给妹子做盘缠。”   邹氏的父亲是个老秀才,考了一辈子没中举,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到了邹氏出嫁,家里也只给出了这么一个细的不能再细的银镯子当陪嫁。   王氏对这镯子有印象,心中越发难受,哪里肯收她的陪嫁之物?   又是一番推辞,邹氏却执拗地把镯子套在了王氏的手上,还道:“家中实在没有像样的东西了,只有这陪嫁的银镯子是我心爱之物,多年都没舍得拿出去典当。妹子不收便还是因为当年的事记恨我们。”   王氏这才不得不收下。   后头赵氏和邹氏还说王氏多年未归,不熟悉镇子上的事务了,说陪着她一起去招工的地方。   王氏看着她们年迈体弱却依旧想乐意陪着自己奔波的模样,心里最后一丝怨怼也被压了下去。   盛情难却,王氏正要答应,顾茵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咳嗽了起来。   她蹙眉捧心,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本就发白的脸色越发显得不好。   小武安连忙给她倒水。   王氏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脑子!方才听嫂子们说的好,竟只想着挣银钱忘了我家媳妇儿前头才大病过。如今虽然能下床走动了,但做工怕是还不行的。”   赵氏和邹氏脸上的笑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但很快邹氏又道:“真是个可怜孩子。妹子别怪嫂子多嘴,为了这孩子你才更要去县城呢。那里大夫好,药材全,不是咱们这小镇子上能比的。别让孩子拖着拖着留了病根儿。”   王氏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二嫂说的确实在理,但我们已经赶了一个月的路,再让她奔波我也于心不忍。还是再让她休息几日。”   赵氏还要接着再说什么,被邹氏一个眼色止住。   妯娌二人也没再多留,说让顾茵好好休息,明日她们再来探望。   王氏送走二人,回来的时候顾茵已经止住了咳。   她瞪了顾茵一眼,埋怨道:“来的路上一直说自己好了好了,你这叫好了?要不是你这纸扎的身子,我都已经去招工的地方报上名了。包吃包住还发月钱的好差事,想也知道晚一步就没机会了!”   但骂归骂,王氏还是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了装着全部银钱的旧荷包,准备上街去给她请大夫抓药。   顾茵能怎么办呢?只能无奈地看着她。   方才要不是她故意咳嗽打断了她们说话,自家这傻婆婆怕是已经让人卖了! 第6章   顾茵会下这样的判断,当然有道理。   首先是赵氏和周氏口口声声说这些年境况很不好,穿的也朴素,但她们手上半点茧子也无,不说比王氏,就是比顾茵的手还柔嫩。   当然也可能是家里后辈孝顺,自打家道中落到如今都没让她们做过活计。   但是王氏邀请她们落座的时候,赵氏和邹氏一个赶紧掏出手帕擦了擦本就没有灰的凳子,另一个则是微微皱眉,嘴角下抿,不怎么情愿地坐下。   后来王氏用粗瓷大碗给她们倒了水,两人也都是一口没碰。   顾茵现在他们住着的是客栈的下等房,只一个大通铺加一副桌椅。桌椅旧得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但王氏是个见不得脏的人,来的当天就把这小屋子里外里都收拾擦洗过了。   试问过了半辈子穷苦日子的人会如她们那般讲究吗?   还有就是常人都是先掉眼泪了,再拿帕子擦眼。   这对妯娌可倒好,是先拿帕子擦眼睛而后再有眼泪。顾茵上前给她们行礼的时候还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辛辣的气息。   那眼泪多半是用姜汁浸过的帕子给逼出来的。   最后再听她们说的话,她们真要如所说的那般关心王氏,就算家里再穷,也该先让她回娘家去一家子团聚了先,双方说说这些年的境况才是。   怎么能不问王氏的境况,只一个劲儿说自家过得不好,听着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要把刚回到寒山镇一日的王氏往更远的地方赶呢?   以上种种分析下来,顾茵就觉得这两人有诈!   顾茵沉吟半晌,开口询问道:“当年外祖离世前,可有给娘留下什么东西?”   王氏还在数钱袋子里的铜钱,闻言便答道:“我不是和你说了嘛,当年我要嫁给你爹把他们都气坏了。我娘那会儿都给我准备了好些陪嫁家具,叫我爹拿了斧子都砍坏了。后来他们意外去世,更是一句话都没留下就去了。”说到这里她眼神黯了黯,“那会儿二老一心想着看青意呢,来的信上还说家里说好分给我的几间屋子一直让人打扫着,回去了小住上半年……”   “家里的屋子?”顾茵从她话里提取出来一些线索。   “是啊,从前家中富裕,你外祖他们买了个二进的院子,但是家里人口却不多,好多屋子都空着呢。那留给我的一间虽然朝北,但是宽敞的很,还带两个罩房并一个小天井呢。”   是哦,王氏想,两个嫂嫂只说这些年过得不好,倒是对王家那阔气的大宅子只字不提。   难道是已经是变卖了?不过也正常,糊口都成问题了,是没必要住着那样的好宅子。   “好了不说了,我去请大夫去,也不知道这点银钱够不够。”王氏摸着邹氏给自己套上的银镯子,想着要是不够也只能把这镯子给典当了,就是不知道能当个几钱银子。   “我现在觉得好些了,方才可能是看到外祖家的亲人一时激动。”   王氏摇头坚持:“还是请个大夫看看,而且先头那个老大夫也说你那场高热凶险,拖了那么些时日,身子多半是要亏空的,就算好了也得吃些补药温养半年,才能确保不落下病根。总之还是稳妥点。”   顾茵劝不动她,便说自己现下起码是能走动的,不如直接去医馆,也省了把大夫请回来的费用。   王氏点了头,干脆三人一道出了客栈。   到了街上,王氏又感叹了一番物是人非,说从前在镇子里闭着眼都不会走丢的,如今倒是真的都不认识了,早知道这样也不必非赶这么远的路回到这儿来了,随便寻个离坝头村近一些的地方安家就是。   后来他们问了人才找到一间医馆。   坐诊的大夫接待了他们,给顾茵诊过脉,说的和原先的大夫也差不多,说她现下是没什么大碍了,但是身子亏空得厉害,还得温养。   王氏看了顾茵一眼,眼神里满是“看吧,你娘还是你娘,哪里会有错?”的意思。   后来到了开药的时候了,王氏才知道药价贵了一倍。   盖因为坝头村那里发了大水,寒山镇离得远虽然没受到波及,但运输道路受到了影响。   王氏心疼得不行,但还是付钱先给顾茵抓了三天的药。   抓完了药,顾茵就提出找人打听打听远山县招工的事。   王氏也正为银钱发愁,虽知道那样的好机会多半是不会等人的,但问一问也不损失什么,真要是还在招人。顾茵不能做活,她一个人去做就是,反正一个月五六钱银子也够养活一家子了。   他们和药铺的掌柜打听起来,才得知这招人的是远山县一家船行,但工作地点并不是在远山县,而是要随船只出海的,起码要两三年后才能回来。   也正是因为要背井离乡,待遇才那般好。   这个时代的人对故乡还是执念颇深的,更别说是离开陆地去海上讨生活了。   加上女子出门好几年本就不符合教条规矩,重视规矩和名声的人家自然也不会做这份活计。   但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日子过不下去的大有人在,因此确实是有许多人报名了。   王氏听完就皱起了眉。   她倒是不在乎什么名声的,但是去海上讨生活听着实在是凶险,旁的不说,若是在外头不习惯生了病可怎么办?就算船上有大夫,可人在海外,药材能齐全吗?仔细生一场病人给没了。   而且武安才不过五岁多,这么小的孩子不论是让他单独留在这里,还是随行出海都是极为不安全的。   这得亏是现在慢慢地打听细了才知道这样多,要是脑子一热听了两个嫂嫂的话把名一报,契约一签,可就什么都晚了!   王氏都听得皱眉,就更别说顾茵了。   船行出海招人随行确实正常,但是招女工是什么意思?   女子天生力气小,摇橹划桨不顶男人有用,就算去船上照顾船工的衣食起居也不需要那么些人。   除非……   她面色凝重地又和人打听了一番,在知道那船行是当朝权宦的干儿子开的并且手续齐全之后,她便没再接着问下去了。   这世道,真的是要吃人啊!   出了药铺以后,顾茵出声提议道:“娘,虽说舅母们介绍的活计不靠谱。但既然咱们都出来了,也该去舅舅家拜访一趟才是。”   王氏还在回忆两个嫂子怂恿她去当女工的事,闻言就反应道:“他们过得那般不好,咱们冒然去了少不得还得破费招待我们。而且之前两个嫂子来的时候咱们也没说要上门去,冒冒然去了又得麻烦她们现准备。”   顾茵要的就这么一个“冒冒然”,若是提前打好招呼,这上门也就没意思了,她不徐不疾地道:“娘和舅舅、舅母是同辈倒无所谓,可是我和武安是晚辈,不去见礼就是礼数不全了。再说我也很好奇您的其他亲人是什么样的,想看看他们是不是和您一样好。”   王氏被她这话捋顺了毛,虽然奇怪自家这儿媳妇突然讲起了礼数,但还是忍痛在街边买了半斤丑橘半斤鸭梨,“那咱们就去坐一坐说会儿话,不在那儿吃饭。”   之后王氏便一边和路人打听,一边照着记忆里老宅子的位置带他们寻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顾茵三人终于到了王家老宅。   王氏没有说谎,王家当年在寒山镇那可是数得着的人家,那二进的宅子白墙黑瓦,阔门高墙,气派得很。   无奈这些年是真的败落了,宅子倒还是那间宅子,但屋头檐角,墙根处都有些破破烂烂的。   王氏一边嘟囔着:“这宅子多半是卖给他人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听到他们的新住所”一边敲了门。   过了半晌,一个老管家慢悠悠地应了,看到她的时候惊喜地道:“小姐回来了!”   王氏见了也是一喜,道:“忠叔!”   忠叔乐呵呵地应了,连忙把大门推开把他们往里面请。   而此时王家内宅里,大嫂赵氏和二嫂邹氏正坐在一起说话。   赵氏有些怨怼地看着邹氏说:“弟妹早些时候怎么不让我劝着她去应征?那契约一签,咱们也就不用在管她了。”   邹氏素来看不上这个嘴笨人蠢的大嫂,但眼下她们发愁的是同一件事,便也不说她什么,只解释道:“小妹虽然信了咱们,但她儿媳妇病着,咱们说的更多,可就要露了马脚了!”   “能露什么马脚?她那么些年没回来,当了半辈子农妇,能知道什么?”   外头都在说远洋船行招女工是份好活计,但是王家消息比一般人家灵通,知道这远洋船行早几年就在别的地方招过人,结果就是那些女工一去不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后来那些女工的家人闹了起来,但是远洋船行只说外头染了瘟疫,所以才连尸首都没敢带回来。   随后她们在赔付一笔银钱,又有当朝权宦背书,把闹得凶的都关进了大牢,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因为这件事远洋船行在京城州府那样的大地方可谓是臭名昭著,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到远山县、寒山镇这种小地方招人。   “嫂子莫急,”邹氏拿起茶盏,慢悠悠地用茶盖拨了下浮沫,“晚些时候让咱们男人一道去,只说是听闻他家儿媳身子不好特地去看顾的。”   赵氏一想也是,当嫂子的说话自然没有亲哥哥顶用。   也就是这时候,忠叔激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了。   老爷子是真的高兴,一边小跑着一边喊“贵客到!”。   “这老疯子怎么又出来了?”邹氏重重地放了茶盏,不悦地皱起了眉。   忠叔是王家老仆,打小就跟着王家老爷子。   自从二老去世后,这老仆就得了失心疯,听不进人话。   两家人本想把他赶走,但无奈族中长辈都记得他这号人,便也不好明着做出那样绝情的事,只把他赶到柴房住着,给些冷饭冷菜,当条看门狗养着。   昨儿个听闻王氏回来了,邹氏已经交代了门房说若是有生人来寻就说主家换了人,但没想到这老疯子竟又跑出来了。   “也不知道谁来了。”   说着话,赵氏和邹氏出了屋,而家里其他人听到响动也都出了来,没多会儿,一大家子人就都到了大门口。   两家都是三代同堂了,加起来足有二三十口人。   王氏初时看着忠叔那高兴劲儿不由也跟着笑起来,但等看清这二三十口人的穿着打扮,她就笑不出了——   只见打头的赵氏和邹氏还是穿着早上灰扑扑的旧衣,而家里其他年轻些的媳妇,那都是绫罗绸缎,光鲜亮丽,几乎是人人头上一套赤金的头面,手腕上一根拇指粗的金玉镯子。   这就是她两个老嫂子说的揭不开锅、吃不上饭的家里?!   王氏气地后槽牙咬得吱嘎作响。 第7章   场面一度很是尴尬。   “还不快把忠叔领下去!”邹氏横眉冷目,吩咐下人的时候仿若换了个人。再不见初见时的和颜悦色,像极了个大家族的当家主母。   王氏气极,愤恨地竹筒倒豆子一般嚷嚷开来:“这就是嫂子说的揭不开锅的家里吗?我说怎么爹娘留下那么些家业,怎么到了哥哥嫂嫂手里突然就不成了,也不说让我归家,敢情是拿我傻子骗呢?!还想诓我去远山县里应征女工,我方才都去镇子上问清楚了,那女工是要随船出海的,那么凶险的活计被你们说的天花乱坠,你们这是要害我的命啊!”   一众媳妇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中年级最大的进门的时候,王氏便已经不在家里了。   尤其是一大早赵氏和邹氏特地乔装去骗王氏的事情更是不光彩,更是没和儿媳妇提一个字。   邹氏也没想到王氏这么快就来了,也没想到怎么就这么巧王忠那疯子跑出来把人放了进来。   但是当着一众儿媳妇的面,她自然不能露怯,当下便反驳道:“妹子这话委实冤枉人!我和大嫂一大早天就去寻你,一片关切之心天地可表!既然是亲人重聚,少不得得叙旧。难道就不许我们这样的人家有些难言的苦楚?我们把心窝子的话说给你听,怎么就是把你当傻子骗了?再说我们怎么就不让你归家了,当时是你家青意媳妇身上突然不舒服,我们全是为了让她静养罢了。最后那远洋船行可是正经商户,招人也是手续齐全,待遇优厚,我想着妹子是个要强的人,肯定不愿做打秋风的事情,这才巴巴地好心推荐你去,怎么就成了要害你性命了?”   王氏气愤得捏了拳头,“二嫂嘴皮子利索,我说不过你。旁的先不说,只说你们今早是不是口口声声说家里日子过得艰难,什么做生意亏空、哥儿上学堂束脩,还拿出这么个镯子给我,说是家里没有更好的东西了。”   她说着话便摘下了手腕上的银镯子掼到了邹氏面前。   “怪我怪我,是我只想着这是我的陪嫁,是我顶珍贵的东西。”邹氏假装抹泪,“原来小妹觉得要值钱的才是好东西。”   邹氏不愧是秀才家的老闺女,说起话来颇有调理,不徐不疾那么三言两语,四两拨千金,理亏的就成了王氏,显得她钻进了钱眼里、一心只想打秋风占便宜似的。   见她抹泪,邹氏的儿媳妇连忙上前相劝。   因着王氏也是她们的长辈,她们也不好说嘴,一个说:“您也是遇着亲人激动了,所以才诉了一番衷肠,并不是姑母说的什么装穷。”   另一个道:“婆母把自己陪嫁都拿出来了,真真是一片好心,可惜姑母没理解。”   王氏从前就知道自家这二嫂伶牙俐齿,还念过几天书。   但那时候她尚未出嫁,父母双全,邹氏那张巧嘴都是说些逗趣儿的话哄她开心。   没成想时移世易,同样的一张嘴说出来的话就完全不同了!   一番颠倒黑白的话下来,王氏气的话都快说不利索了。   这要是搁村里,王氏那是扯着嗓子各种话都能骂的出来,保管这文绉绉的敌不过自己。   只是眼下到底在娘家,那么些个小辈看着呢。   眼看着王氏气的不成了,顾茵上前搀住了她一条胳膊,开口道:“娘莫要生气。这是一场误会,我看两位舅母就不是那样的人。”   王氏没想到她会开口,更没想到她一开口就帮着对方说话。   她瞪了顾茵一眼,正要让她别插嘴大人的事,却感觉到顾茵在衣袖底下捏了捏她的手。   两人前不久才配合默契地制服了贼人,王氏这才会意过来顾茵是有准备的。   可是自家孩子自己知道,自家这媳妇虽然病过一场之后变得沉稳了也伶俐了,但是她打小就嘴笨,不爱吭声,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她能说得过秀才家出身的邹氏?而且邹氏那两个儿媳妇眼看着也不是好相与的。   而王家那边,邹氏已经被儿媳妇劝着止住了哭,听到顾茵的话她嘴角都带出了一点讥诮的笑意。   瞧瞧!乡下人就是乡下人,这小媳妇被她三言两语一忽悠,胳膊肘都朝外拐了!   一对儿蠢货!   邹氏做出和善的笑脸,“我早就说你这孩子一看就是个聪慧通透的,快劝劝你娘。”   顾茵也回以微笑,而后不徐不疾地道:“早些时候两位舅母说的话我也听到了,听着确实是家道艰难。虽然没有明着说家里揭不开锅了,但是结合两位舅母的穿着打扮,也不怪我娘误会。”   她这话一说,王家其他人才注意到两个老太太今日穿得确实素净过了头。   首饰头面都摘干净了不说,身上的衣服也和家里的婆子穿的差不多。   赵氏被儿媳妇打量的眼神看的难受,她虽然不如邹氏会颠倒黑白,但还是知道要顺着邹氏的话说,便道:“我们是去见妹妹,又不是外人。有必要特地捯饬打扮吗?”   邹氏则道:“是呀,我和大嫂知道你们境况不好,若是我们还穿金戴银的,那不成了抖威风吗?”   两人唱和起来,依旧是不落下风。   顾茵依旧不急,不紧不慢地道:“是呀,两位舅母说的在理。但是我娘不知道啊,她来一看,嫂嫂们的穿戴富贵逼人眼,可不就把两位舅母当成了特地扮穷哭穷的?但我想着肯定不是您们故意哭穷,那得是多丧良心的人才能对遭了灾无奈回乡的亲人撒谎呢?肯定是误会嘛!”   王氏咧嘴想笑又给忍住了,只点头装作恍然道:“原来两个嫂嫂穿成那样,说那样的话竟然是为我着想啊。我还真当她们丧了良心呢。不过你说也奇怪,她们几个儿媳妇都穿的那么富贵,红光满面,瞧着一个比一个活的滋润。她们当婆母的怎么就过得那么不好呢?”   顾茵沉吟半晌,压低了声音,但也确保在场的人都能听到,“两位舅母要说的不是假话,那就是她们这些年过得日子是表面光鲜,内里辛苦。福都让儿媳妇们享了,苦由她们受了。”   说着话顾茵叹了口气,痛心道:“娘,咱们家日子虽然穷,但家里最好的肯定是都紧着您,我和武安都孝顺您,肯定不会让您过那种表面光鲜、内里烂透的糟心日子。想不到天下还有这么不讲孝道的人家,我心里实在难受。”   王氏憋笑憋得脸都快抽抽了!   赵氏和邹氏则齐齐变了脸色,她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农家小媳妇张嘴就编排出了这些话,做一个丧良心右一个不讲孝道的大帽子扣下来,简直让人喘不上气。   尤其他们两房都有在读书的孩子,都知道名声最为要紧,要是让这话传出去,别说往后科考,那真是人都要不要做了!   “青意媳妇儿休要胡说!”邹氏又惊又气,但是顾茵的话都是顺着她先前的话说的,一时间竟想不到如何反驳。   “表弟妹这是误会了。”邹氏其中一个儿媳妇笑着开口道,“娘和大伯娘这是以身作则,给家里晚辈做榜样,教着孩子们忆苦思甜呢。我们做小辈的虽没本事让公婆过大富大贵的日子,如何也不会苛待他们呀。”   邹氏那么能言善辩,她选出来的儿媳妇和她自然是一个路子。   顾茵也不同她争辩,只作恍然大悟状点了点头,“原是如此!是我想差了,我就说嘛,王家是我娘的娘家,我娘人这么好,家里氛围肯定更好,断不会出那么丧良心的人。”   说着她又福了福身,歉然道:“我年轻嘴笨,又长在乡野没见过大世面,只急着帮两位舅母解释误会,一时想岔了,让舅母和嫂嫂们笑话了。”   她生的秀丽白净,年纪也不大,致歉的口吻和神情又十分真挚,全然一副为他人着想的模样,赵氏和邹氏她们还真不好发作她什么。   但是一通口舌相争,赵氏和邹氏也不想让小辈看热闹了,挥手就让她们都下去了。   等到人都散了,赵氏和邹氏把顾茵三人请到厅堂。   没了外人在,邹氏也不兜圈子,直接冷着脸下了逐客令说:“你哥哥都不在家,孩子们在外头念书的念书,做活的做活,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我们也就不多留妹子了。”   “谁要你招待了?”王氏抄着手冷笑,“我回我自己家怎么不能多留?”   说着她便拿出了当年二老写给他的家书。   家书的纸张已经泛黄,但是笔迹还是清晰可见。   上头清楚地写着大宅里北边的大屋子是二老留给王氏,让她往后随时可以回来住的。   赵氏和邹氏齐齐变了脸色。 第8章   王老爷子虽然是商户,但是酷爱书法笔墨,一笔好字龙飞凤舞,很难作假。   赵氏又不知道怎么应对了,只拿眼睛瞧邹氏。   邹氏沉吟半晌道:“我们妇道人家哪懂这些。还是晚些时候等你哥哥、侄儿们都回来了,让他们瞧过才是。”   王氏前头才在打机锋上吃过亏,也不跟她们多言语,只道:“那我先回去收拾包袱,回头就先搬过来住着。等大哥和二哥回来了,由他们定夺。”   说着也不等她们回答,王氏把家书塞回衣服里,又把带来的鸭梨和丑橘拿起,喊上顾茵和小武安就出了王家。   出来到了街上,王氏就不顾忌什么了,骂骂咧咧道:“这两个不安好心的老虔婆,哭穷哭的我都相信了!他娘的差点就着了他们的道!”   顾茵便出言劝慰:“娘也是见了亲人激动了,一时不察才被她们瞒住了。”   虽然是劝慰的话,但也是顾茵真实的想法。   王氏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女子,又在乡下过了大半辈子,但她反应快,并不愚蠢,且还很有些生活的智慧——就像逃难刚开始的时候,顾茵觉得她东西带的过多。   但上了路她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很有必要的,也多亏王氏的那些东西,他们一路上少花了很多银钱,荒村野店的时候也能自给自足。   今天这件事,是顾茵穿越过来之后,同时也是原身记忆里,王氏第一次也是唯一被人骗的团团转。   但也好理解,她惯是面冷心热、重视亲情的,哪里想到多年未见的亲人上来就是一全套虚伪的唱作念打呢?   “也多亏了你。”王氏说着话眼神有些闪躲。   亏她当了这么些年的家,自诩吃的盐比顾茵吃的米还多,但今天先是差点着了道,后又是险些在娘家小辈面前下不来台,全是顾茵替她周全着,才不至于闹得更难看。真是丢人啊!   顾茵不解地歪了歪头,“娘说什么呀?这不都是这些年您教我的吗?”   这么一说王氏又想对啊,这丫头当年买回来的时候啥都不会,任事不懂,现在这么伶俐可不都是自己的功劳?   “死丫头就会拍马屁。”王氏笑骂了她一句,又忍不住撇过脸嘿嘿笑了两声,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后头三人回到客栈打包行李。   顾茵又问起王氏之后的打算,这话她已经明里暗里问过好多次,但之前王氏一直让她别多问大人的事。   经过今天的事,她终于改了口风,转而和她仔细说了起来,“那屋子是你外祖留给我的,亲笔书信做不得假,她们虽然拖着说要等我那两个老哥哥回来做决断,但凭他请来天王老子,该我的就是我的,咱们就心安理得地住着。住下之后你好好养病,我就还跟从前一样去外头给人浆洗衣服。虽然挣得少,但和从前一样咱们不用再另外租赁房子,总是能过下去的。”   王氏的打算并没有错,但顾茵想着怕是王家人怕是没这么轻易让他们住下来,她犹豫半晌,开口道:“娘,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氏翻了个白眼,“咱俩还有啥当讲不当讲的?有屁快放,别学我那老二嫂似的藏着掖着。”   顾茵便附身到王氏耳边细说起来。   …………   这天傍晚,王大富和王大贵两兄弟各自带着儿子从外头赶回来了。   赵氏和邹氏一早就在候着,下人一个通传,她们就亲自出去相迎。   王大富是去应酬的半路上被截回来的,因此火气特别大,进了宅子就口气不善地询问赵氏道:“到底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着急忙慌地让我们赶回来?”   赵氏素来畏惧她这老夫,挨了一顿说顿时不敢吱声了。   正是两家同心协力的时候,邹氏便帮着打圆场道:“大伯勿恼,是小妹她今天来家里了。”   说着话几人进了厅堂,下人都被屏退了出去。   王大富吹胡子瞪眼道:“昨儿晚上得了消息,你们说有法子把她给打发了。这就是你们的法子?把人都给招回家了!”   赵氏被她骂的低下了头,邹氏脸上倒是没显出什么,其实心底已经升起了火来。   自打二老没了以后,他们大房和二房其实已经是分了家。   但是王家老宅这样的好宅子在寒山镇上难找,所以虽然产业都分了,两家人谁都没舍得这宅子,便还住在一处。   都不是一家人了,轮的到他王大富来质问她嘛?!   不过邹氏还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她不紧不慢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解释了一遍。   王大富初时还算镇定的,当听到王氏手中有二老书信的时候,他嚯地站起身,追问道:“那家书呢?上头除了那间屋子还写了啥?”   邹氏摇头,“她只展出了一页纸,也只给我们看了一眼就收起来了,旁的写了什么便是真的无从得知了。”   王大富急地在屋里直转圈。   一直没吱声的王大贵慢悠悠地开口道:“咱妹子的性格大哥能不知道?她差点被咱们瞒了去,正是气头上,要是有什么后手多半当时就全都嚷嚷开来了。我看那家书上,怕是只写了屋子的事。”   二房的王大贵和邹氏两夫妻是一路人,平时话不多,但开口一般都切中要害。   听到他这话,王大富总算是镇定了一些,但还是焦急道:“那小妹是什么意思?要在咱家住下?”   邹氏点头,“她当时也没表态,但转头就和她那奸猾的儿媳妇收拾东西去了。看来多半是要住下了。”   “绝对不能让他们留在寒山镇,更不能留在咱们家!”王大富拍着桌子,“老二媳妇,你快想办法。”   王氏手里拿着王老爷子的亲笔书信,邹氏还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一时间倒是没有办法。   “大哥莫急,不过是一间屋子。现下他们在咱们家住着,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派个下人去把那封家书偷出来毁了就是。到时候他们口说无凭,咱们不予理会便是。”说着王大贵笑了笑,“后头咱们再把他们赶出府,这外头兵荒马乱,小妹他们又孤儿寡母,在外头是被拐子拐了,还是被流氓给欺负了,就不关咱们的事了。”   “这……这不好吧。”王大富犹豫起来,“到底是一母同胞,也不至于做到那般田地。”   王大贵和邹氏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都流出了对王大富妇人之仁的蔑视。   “那是后话,”王大贵道:“反正先把那书信毁了。小妹若是识趣儿,咱们到时候打发一点银钱,让他们去别处讨生活就是。”   几人正商量着,门房来通说王氏又过来了。   “这妹子真是急死鬼投胎,半点儿不让人喘气。”   邹氏也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让人把客人引了进来。   不多时,一行四五个耄耋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进了来。   这下子王大富等人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行礼。   “几位叔伯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打个招呼,好让我们亲自相迎。”   王氏从为首的老者背后探出一张脸,“当然是我请来的。”   王大富干笑两声,“我和你二哥刚从外头回来听说小妹回来,正想找你来说说话呢。怎么冷不丁地你就去把几位叔伯都请来了?”   王氏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犯恶心,也跟着假笑道:“合着大哥二哥是方才才知道我回来了啊?我还以为是昨夜和两个老嫂子一起得的信儿呢。”   王大富被她这话刺得尴尬。   他们兄弟自然是昨夜也得了消息,只是一来没有确定,二来也觉得王氏当了许多年的农妇又多年未回,好糊弄得很,便只让赵氏和邹氏出面。   王氏对两个哥哥的品性习惯是打小就了解的,一看他们不自然的脸色就知道这两人在说谎!   “几位叔伯快请上座。”王大贵假笑着请她们落了座,“小妹从外头回来虽是大喜事一桩,但也不至于劳烦到几位叔伯出面。今日几位叔伯前来是为了……”   为首的老者是王老爷子的堂哥,也是如今族中的族长。   族长也不和他们兜圈子,道:“是宝芸说她手里有你们爹娘去之前的书信,把我们请过来鉴定的。”   宝芸自然就是王氏的名字了。   王家兄嫂脸色都变得尴尬起来,刚他们还计划着怎么毁了王氏手里的书信呢!这下倒好,经过几位叔伯这么一鉴定,他们所谓计划全然就成了空想!   王大富和王大贵此时心里不禁同时想到,也难怪自家老妻没能把小妹给糊弄过去,谁能想到这妹子在乡下待了那么些年,竟比从前还精明了数倍不止! 第9章   王大富僵硬地笑道:“都是一家人,我们也都认得爹的笔迹。再说就算没有那封书信,小妹说的话我们也是相信的。”   族长颔首,随即便让王氏把书信拿了出来。   众人一起比对,自然鉴定为真。   “那间屋子该是宝芸就是宝芸的,你们家虽然分家好些年,但是一间屋子总还是给得出的吧?”   赵氏和邹氏之前唱作念打地装穷,那是欺负王氏多年未归、不了解内里,但几位叔伯都老得快成精了,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几人当下也不敢再说谎。   “自然是给的出的。”王大富陪笑道,“不过,不过您也知道,家里两房如今人口众多,我们事先也不知道那屋子是爹娘留给小妹的,早分给媳妇住了。小妹想住进来,少不得还得收拾一些日子。”   族长是被王氏请来的,来之前他还觉得王氏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是一间屋子,王家兄弟这么富庶,哪里就会眛她这么点东西呢?   但王氏是王家二老在世时最疼爱的孩子,族长还是念着旧日的情分跑了这么一场。   没想到这两兄弟居然还真敢在他们一众叔伯面前整这出?!   可想而知私下里他们对着王氏这妹子是什么么样的嘴脸!   王氏则不怎么惊讶,因为几个时辰之前,顾茵就同王氏道:“今日为难娘的虽是两个舅母,但是舅舅和舅母都不年轻了,老夫老妻了一辈子,她们的意思自然也就是舅舅的意思。娘虽然有外祖的亲笔书信,但难保他们会不会说些借口拖延,或说家里人多腾不出屋子,亦或是那屋子已经老旧,需要时间修葺。便是娘请来了叔伯做主,他们只要一直拖着,叔伯们都年纪大了,管得了一时,管得了一世么?不若索性折成现银,钱货两讫。咱们得了银钱就置办自己的小院子,离他们远远的,各自都清净。”   请族中长辈出面也是顾茵的主意,又说了那么一番话,王氏看她做事说话越发有条理,之前也是多亏了她周全,便听从了她的建议。   没成想还真让自家儿媳妇给算准了。   所以王氏并不意外,只道:“大哥说的在理,所以我也没想着住进来。不若将那屋子折成银子给我。”   族长面色微沉,跟着点头道:“是了,既然腾不出屋子折成银子交于宝芸也是一样。这样也省的你们府里小辈搬来搬去。”   大嫂赵氏不由嘟囔道:“那屋子都多少年了,一间旧屋子怎么折算银钱?”   “男人说正经事,没问到你你开什么口?”族长不悦地看向赵氏,把她看得缩了脖子,连带着一旁想帮腔的邹氏也选择闭上了嘴。   王氏也看着两个嫂子连连冷笑,“我也不敢要多,只按着咱们这市价折算给我就成。但是咱们丑话说在前头,爹娘当年留给我的屋子可是新的,现在破败了纵然有日子久了的缘故,但更多的肯定还是人为。这人为的折旧费可不能算到我头上。”   最后族长出面,说了个折中的价格——二十两现银。   十两银子放普通人家就够一年的嚼用了,二十两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王家整个老宅子价值数百两,北边的大屋子连带两个罩房并一个小天井,若是在院子里再建一个小灶房,隔成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院子,在这繁华地段,卖上个大几十两很是平常。   当然这是理想的状态,现实是王家二老书信上只说屋子,没说地,那天井的归属权也有待商榷,且王家兄弟也不会让她再隔墙,王氏更没银钱去隔墙建灶房。所以族长说了二十两这个数儿。   王家两房人自然都是不情愿的,但族长发了话,价格给的也确实公道,也只能苦着脸陪着笑,交出了银钱。   族长也是公道人,后头写了契约让王氏按手印,表明了那屋子已经卖给两个兄长。   忙完这通正事,王家两房夫妻脸上的神情都古古怪怪的,但叔伯俱在,他们也不好发作出来,王大富还得陪着笑邀请一众叔伯留下吃饭。   后头席间族长少不得关心王氏几句,问她这些年的境况,也问她如何幸运地在那场洪水中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   这前头的问题好回答,王氏直接就把这些年的苦楚诉说给叔伯们听了。   后头的问题邹氏也问过,当时王氏随口糊弄了一句凑巧。   对着族长自然不是随便一句就能打发的,王氏就亦真亦假地哭道:“月前听说孩他爹和我家大郎都没了,我成宿成宿地做噩梦。还真有一晚上梦到了孩他爹,他在梦里一个劲儿地让我带着孩子们走。我醒来就觉得心里不安生,就带着孩子们离开了,这才躲开了那场大灾。”   亲人报梦古来有之,这事儿虽有些离奇但叔伯们也并未起疑心,还宽慰她道:“前些年你虽过得不好,但躲过了那样一场大灾,可见是个有后福的。”   族长说着话便意有所指地看了王大富和王大贵兄弟一眼。那意思也再明显不过了——你们亲妹妹都过得这样惨了,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你们当兄长的不说接济帮忙,却还想着把父母留给她的屋子眛下,真真是黑了心肝!   最后还是作为长兄的王大富开口打圆场:“小妹往后肯定能否极泰来,不知道往后做什么打算?”   二十两银子已经给出去,王大富就生怕甩不掉王氏这拖家带口的一家累赘。   他清楚地知道族长为人公正,眼下虽然是帮着王氏出头,但是王氏到底是外嫁的妇人,若是还想长久地打秋风,族长也不会偏帮她。   不过王氏本来也没存着占他们便宜的心思,便道:“也不算什么打算,承蒙几位叔伯做主,分得了这爹娘留下的二十两银子。先租个小院子住着,让青意媳妇好好养身子,后头我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养家糊口。大哥放心,我便是讨饭也不会讨到你家的。”   “妹子这说的哪里话。”王大富干笑了两声。   事情处理完,饭也用过,天擦黑的时候,族长和几位叔伯也没多留,王氏跟着一道出了府,亲自雇了牛车送他们回家。   等到叔伯们一走,王氏也不端着了,捂着胸口的钱袋子就往客栈跑。   客栈里顾茵正带着小武安用夕食,因为没有银钱,吃的当然也很一般,就是干烧饼兑热水。   抬头看到王氏颠儿着进门,顾茵便也不自觉地带上了笑。   “娘,事情顺利吗?”   王氏一屁股在他们身边坐下,先灌下一大口热水,而后开口道:“顺利的很!如你所料,我那两个哥哥也都不是好东西,当着族长的面就敢说浑话,拖着不想把那屋子给我。后头我照着你教的说了,又有族长看着,他们就只能把屋子折算成银钱给我。”   说到这王氏笑得眼睛都弯了,起身把窗户和门都关了,掏出两个大银锭子献宝似的放到顾茵面前。   “看看,二十两银子呐!”   顾茵也看得眼睛发亮,做买卖的本钱,有了!   王氏看的好笑,伸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瞧你这小财迷的样儿!”   顾茵摸着脑门儿笑了笑,“娘,我觉得往后咱们在镇子上衣食住行都要用钱,光靠您给人缝补浆洗那肯定是不够的。旁的不说,武安也大了,也到了该开蒙的年纪了。”   王氏闻言也止住了笑,又发起愁来,“你说的我能不知道?但是念学堂多贵啊,当年青意上学堂的时候,一年就要五六两银子的束脩。就那还是咱们村上的老秀才看在两家有点交情上少收的了。到了这处那一年不得交个十两束脩?就是全拿这二十两交束脩,也只够武安念上两年而已,能念出什么名堂?”   “是呀!”顾茵点头表示赞同,“所以咱们才要用钱生钱,利滚利才成。”   王氏说咋的你还给这二十两银子配种呢?   “咱们可以做点小买卖嘛!”   王氏立刻摇头,“买卖哪是这么好做的,咱家人都没有一技之长,能做什么买卖?”   “我觉得咱们可以做些吃食卖。”   王氏闻言就更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了,“我厨艺一般,你打小跟我学的,更是不顶事儿,十来岁做个饭还差点把灶房点了。咱俩做的吃食能卖出钱?”   顾茵早就料到她这反应,毕竟性情的改变还算好解释,但手艺总不能凭空变出来。不过幸好她早就酝酿好了说辞。   “其实,来寒山镇之前,我有天晚上做了个梦。”   王氏:……   这她娘的,真不愧是自己带大的儿媳妇,说起瞎话来和她一个路子! 第10章   顾茵很郁卒,因为还不等她后头的话说出来,王氏就把她今天编瞎话糊弄娘家人的事告诉了她。   这也难怪王氏不相信她,搁她她也不信呐!   她本来就不擅长说谎,这套说辞还是模仿的小说里的,别的说法小说里也没教啊!   ……   第二天一大早王氏就开始找了牙人开始看起了屋子。   虽说一下子得了二十两,对他们来说算是穷人乍富,但到底家底薄,也不能一下子把银钱散尽。   所以像王家老宅那样的好地段就只能放弃了。   寒山镇分南北,南边靠近码头,苦力和小摊贩众多,贫苦人家大多在那一处安家。   但是这块地方也有隐患,就是人来人往的,治安比不得镇上其他地方。   王氏想着孤儿寡母的,又有李大牛的事情在先,逛了一天也没拿定主意,便只好回去和顾茵商量。   顾茵就道:“娘想着俭省是对的,但是安全确实是最基本的需要。不若明儿个我跟您一道去,帮着参考参考?”   王氏现在已经听得进顾茵的话,看她在客栈待了两日面色也好了一些,第二天便把她带上了。   因着王氏给的中钱并不丰厚,看了一天也没拿个主意,之前招呼他的牙人便不耐烦了,换了个新入行的小徒弟带着她们转悠。   那小徒弟看着也不过十二三岁,脸晒得黑黑的,眼睛大大的,逢人先笑,生得倒颇为机灵。   王氏看到牙行打发个半大孩子来招呼自己,心里就不是很乐意了。   不过小徒弟会来事儿,见了他便笑道:“夫人安好,小子昨儿个远远地瞧着您就觉得您是个有福相的,看着比画像上的观音娘娘还慈眉善目呢。没想到真有机会招呼您,真是小子的福气。”   伸手不打笑脸人,王氏被她哄得也笑起来,不过还是道:“你师父呢?怎么今儿个只让你这孩子来了?”   小徒弟也不好直接说他师父瞧不上王氏这样的主顾,便解释说:“师父今天恰好家里有些事,让我先带您再看看。您别看我年纪小,我打小在街上晃荡着长大的,不说寒山镇,就是咱们整个青山县,也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王氏还是不乐意,顾茵就劝道:“娘,反正咱们都来了。不若跟着这小哥走一遭,总好过白跑一场。”   “来都来了”这个理由还是挺充分的,客栈住着每天都要往外花银钱,租房子这事能早一日是一日,王氏也就点了头。   那小徒弟见顾茵是个好说话的,便转而同她道:“谢谢姐姐帮我说话,不敢担姐姐一声小哥,姐姐唤我小二黑就成。”   寒暄过后,小二黑便接着道:“昨儿个夫人看的是靠近码头的地方,那里地段便宜,但确实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今天我带你们去另一个地方,那里虽没有那么便利,价格也贵一些,但是会更安全一些。”   说着话小二黑便引路把他们带到了镇南地段的缁衣巷。   这处并不宽敞,初入巷时道路逼仄狭窄,只容两个成年人通过,约莫走了一刻多钟,才见一片密集林立的低矮房屋。   王氏看着就不是很满意,“这地方又小又挤,屋子也是破破烂烂的,还不如我昨天看的呢。就这还比旁的地方价格贵,你这孩子不会是糊弄我们吧?”   小二黑这日是第一次自己办事儿,正是想要表现的时候,闻言便立刻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处虽然破旧,但确实是有它好的道理。”   小黑子把他们带到其中一个小院子前头,压低了声音道:“这院子左边这户人家,可有一个秀才!这右面的邻居,那更不得了,是咱们镇子上鼎鼎有名的关捕头!”   看着王氏和顾茵不为所动,他接着推销:“关捕头是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虽然来咱们镇子上才几年,但经他手底下的大小案子就没有破不了的。且他为人也好,铁面无私,也从不摆谱,县太爷见了也得给他几分面子。有他在隔壁住着,保管没人敢起贼胆!”   这倒是说到了王氏和顾音的心坎上,他们孤儿寡母的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绝对安全的舒适环境。   顾茵和王氏又进去仔细看了看,这小院子一共就品字形三间大屋,正中间一间堂屋后头连着灶房,左右两边各是睡觉的屋子,几间屋子中间是个小小的天井并茅房。   王氏之前说此处又小又挤,但那是跟前一天她去看的,鱼龙混杂之地的屋子做对比,若是和王家二老留给她的北屋比,则已经是大了几倍不止。   总体来说这院子还算宽敞,朝向也不错,但看着已经有些年头,墙皮都往下掉了。居住条件和原先的坝头村武家差不离。   王氏又仔细问了价格,小黑子方才还说得头头是道的,此时便有些吞吞吐吐地道:“这、这一个屋子只按年租,一年要……四两银子。”   王氏登时就挑眉骂道:“你这孩子我前头看你老实,怎么把我们当傻子骗?!这屋子破烂成这样了,你要我们一年四两?!昨儿个我看的比这大、比这新的,一年也就要二三两银子!别说旁边住着的只是秀才和捕头,便是县太爷住着,也不好这么坐地起价的!”   小二黑被王氏嚷的有些懵,顾茵连忙拉了王氏一把,“娘,这价钱在牙行都能查到的。又不是他自己凭空叫价,咱们别为难他。”   她又对被吓傻了的小二黑笑了笑,“我娘就是嗓门大,其实人很好的,也不是骂你。”   小二黑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我也知道价钱有些贵。但是主家就是要这个价钱,夫人和姐姐都是喜欢这里,我再去帮忙讲讲价?”   王氏抄着双手看向顾茵,问她怎么看。   顾茵就压低声音道:“安全第一,这房子破也就破了,但是四两确实贵了,不若让小二黑去商量一下,要是和娘昨天看的那些一个价格咱们就租下来?”   二三两的价格也不低,但两边邻居是秀才和捕头,为了自家的安全,这银钱多掏得不冤枉。   王氏没吱声,算是默许了她的说法。   顾茵便开口道:“那麻烦你跑一趟了,四两确实贵了。我娘的意思是约莫二三两,你看……”   “不麻烦不麻烦,”小二黑说着又嗫喏起来,因着顾茵看着和善,他才又硬着头皮往下说道:“这个价格我去谈,但是主家还要求得见见租客,所以夫人和姐姐都得随我一起去才成。”   “这主家恁得这般多事儿!”王氏又是一通抱怨,还是被顾茵劝着才没继续抱怨。   小二黑对顾茵讨好地笑了笑,而后便立刻去敲隔壁的门。   “谁啊?”没多会儿,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个矮矮胖胖、头戴布巾的圆脸中年妇人。   小二黑连忙拱手作了个揖,赔笑道:“许婶儿,是我。我带人来看屋子了!”   许氏见到是他,声音也柔和了一些,“是你小子啊。怎么你师父没来?”   “师父今天事忙,想着我也大了,就给我一次历练机会。”   “你小子历练一次也不容易,但我和你师父说过的,我儿子可是秀才,要静心读书的。可不是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租的。”   “婶子说的我都记着哩,这次看屋子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夫人带着个年轻漂亮的姐姐,家里另外一个孩子,人口简单,肯定不会吵到青川哥读书!”   说着话小二黑还往旁边让了让,让许氏看他带来的顾茵和王氏。   那许氏一直懒懒散散、慢慢悠悠的,闻言便缓缓地掀了掀眼皮去看——   这一看之下,许氏瞪大了眼睛,声音也拔高了一个八度,“王宝芸!”   王氏还在和顾茵商量着屋子的事,听到有人喊她便循声望去,一望之下也嚷了起来——   “许金钗!”   两人竟是旧相识!   小二黑见到这情景,还以为事情成了一半,忍不住笑起来,“原来许婶儿和武夫人认识啊!”   许氏叉着腰呸了一声,“谁跟这泼皮货认识!”   王氏也不甘示弱地呸回去,“谁认识你这泼皮货!”   两人互瞪一眼,王氏掉头就走,许氏也砰一声把门关上。   顾茵和小二黑夹在中间一头雾水,两人一阵无言地对视一眼,而后一边一个去询问情况了。   王氏步履生风,顾茵一直追到客栈在把人追上。   “真晦气!”王氏进了屋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径自给自己倒了碗水喝了,才接着道:“早知道那屋子是那泼皮货家的,就不该去看!”   顾茵追着她后面进来,抄起水碗也灌了两口水,才算是缓过气来。   王氏看她跑的小脸都发白了,也是一阵心疼,伸手给她捋着后背说:“你这孩子也是死心眼,我又没地方去,肯定是回客栈,你慢慢地走回来不就成了?追我干啥?”   顾茵重重地呼吸了几下,“我看娘就走在我前头几步的距离,还以为能追上呢。谁知道娘越走越快,我就不自觉跑起来了……娘,您和那位许婶子是有过节吗?”   王氏又重重地呸了一声,“我就不认识她!”   顾茵:……   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顾茵转头看到小武安正坐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她们,就去给小家伙穿衣服。   顾茵和王氏是一大早出的门,所以就没把他喊起来。   看到自家娘亲铁青着脸,小武安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轻声问顾茵说:“嫂嫂,谁又惹娘不高兴了?”   顾茵摇摇头,而后一边偷看王氏一边说:“我也不知道,娘不肯和我说呢,好像是有什么秘密。”   “这有啥秘密?”王氏接过话茬,咬牙切齿地道:“那个许金钗,就是个蠢货!”   ……   与此同时,缁衣巷里,许青川听到自家大门被砰一声关上后,也从书房出来询问她娘发生了什么事。   许氏也在抚着胸口狠狠骂道:“那个王宝芸,就是个蠢货!” 第11章   王氏和许氏并没有什么过节,相反,二十多年前,两人是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   两家家世相仿,王家二老宝贝王氏这个老来女,许家父母则更是把许氏这独女看成命根子。如珠似宝养大的两个女孩儿偶然相识,趣味相投,一见如故。   两人好到什么程度呢?因为那时候她们最喜欢青色,便约定好以后第一个孩子的名字里都要带一个“青”字。   后来王氏离经叛道地自由恋爱了,许氏也芳心暗许了一个穷秀才。   只是两人看对方的意中人怎么看都不满意,说是嗤之以鼻也不为过。   许氏说武爹太穷,一个无家无业的小货郎敢打商户家小姐的主意,还不肯入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王氏则嫌许氏喜欢的那个秀才既清高又病弱,一心扑在功名上,俗务一概不懂,肯定要让许氏受苦!   两人大吵一架后各自嫁人,王氏跟着武爹去了坝头村,许氏则招了书生入赘,和爹娘搬去了别处。自此断了联系,再未通信。没想到时移世易,二十多年后,两人居然都前后回到了寒山镇。   “她要得意死了,方才小二黑是不是说她儿子是秀才?该个秀才儿子,她那眼睛不得长到天上去?!”   王氏越说越气,干脆躺回床上面朝里生闷气去了。   顾茵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她还当自家婆婆是遇到了什么仇家呢,敢情是昔日的闺蜜。   没多会儿小二黑后脚也到了,他唯恐因为自己搅黄了一桩生意,所以先回去知会了他师父,让师父出面去许氏那里周全,而后又马不停蹄地过来致歉。   “我真不知道夫人和许婶子有过节,夫人念在我年纪小不懂事,还请原谅我一回。”   王氏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想说话,只朝外同他摆摆手,表示这件事和他无关。   小二黑急的都快哭了,又转头看向顾茵解释:“我只听师父说夫人想要便宜宽敞又安全的屋子,这才领着你们去了许婶子那里。一来是那边有关捕头,二来许婶子家也是寡母带个儿子,和您几位的境况有些像,这才……”   王氏嚯地坐起了身,“什么?她也守寡了?”   许家的事在镇子上也不算秘密,所以小二黑就道:“许婶子从前是镇上富户的独女,后来招婿入赘,一起搬到州府去了。但是好像没过几年,许家就生意失败了,许婶子的夫君也染病去世,他就带着青川哥回到咱们镇子上了。”   王氏又急道:“她家生意失败了,男人又死了,她还有个要读书的儿子,她怎么活?”   小二黑被她不觉拔高的声音吓到了,退后两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缁衣巷那三个连在一起的院子都是许婶子的。一间他们住着,一间租给了关捕头,另一间就是今天我带您看的那间。”   王氏直接从床上下了来,鞋也顾不上穿,骂道:“我让她不要嫁不要嫁!她就是不听我的,守寡的日子这么好过的嘛!她那个人又懒又馋,只几间屋子的租子够她花销嘛?!”   王氏围着屋里转了好几个圈,而后猛地转头看向顾茵,“你跟小二黑去牙行签契,就说是你特别喜欢那里,那屋子一年四两咱们租了!”   ………………   缁衣巷里,小二黑的师父也上了许家的门致歉。   许氏已经和儿子骂完了一通王氏,看到小二黑师父又挂下了脸。   这买卖虽然是小二黑师父不耐烦推给徒弟的,但买卖事小,坏了名声可就事儿大了。   所以小二黑师父特别客气地先帮徒弟道歉,又解释道:“我那小徒弟不懂事,只想着武夫人他们和您家境况相似,也符合您的要求,就冒冒然把人带来了。您且饶他一回。”   许氏还在气恼,听到他这话愣了愣,问他说:“什么叫和我家境况相似?”   王家的事虽然发生在前两日,但寒山镇拢共就这么大,做牙行的自然消息灵通,自然便把王氏请了族长出面才从兄嫂手中分到了一笔银钱的事说了个明白。   许氏听了也沉默了,好半晌后她直接起身,走到门口又觉得不对,转头看向许青川道:“儿啊,你去一趟牙行,就说……我也不知道咋个说,你随便编个由头,反正那屋子我只要他们二两银子一年。”   …………   这天快中午时分,顾茵带着小二黑,许青川带着小二黑师父,四个人在牙行碰了头。   小二黑见了师父先缩脖子,而后便立刻讨好地笑道:“师父,武夫人改口了,要租那院子呢。”   许氏租金要价高,还对租客挑挑拣拣的,成了牙行里一个老大难的差事。   王氏出钱低,对居住环境要求颇高,也是一件苦差事。   一下子解决了两个老大难,小二黑觉得自己这次算是立下了功。   小二黑师父敲了他一个毛栗子,哼声道:“也是你小子运道好,许家也改主意了。要是你小子砸了我的招牌,哼哼……”   小二黑连忙说不敢,心想自己果然还是太嫩,竟然事先没做好背景调查,险些惹出大乱。   而另一边,顾茵和许青川也见着了,两人知道了双方长辈的旧事,因此第一件事便是代替自家母亲致歉。   顾茵白皙秀美,许青川清俊挺拔,年纪相仿的两人光是站在一处便是一道好风景。   小二黑看地径自傻笑,又偷偷同他师父耳语道:“师父,这武家的姐姐和青川哥看着好登对啊。你说他们要是……咱们是不是还能再收一封媒人红包?”   小二黑师父立刻沉下脸重重地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真是没一点眼力见儿!她梳着妇人发髻,一看就是那武夫人的儿媳妇!你再这般不着调,满口胡吣,往后便不要认我这个师父了!”   小二黑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重重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一张小黑脸被打得泛了红,他师父才没有接着责难。   而顾茵和许青川那边,虽王氏说的是一年四两,许氏说的是一年二两,但两人都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很快便商量下来折中成了三两的价格。   随后便是小二黑师父递上契书,租赁房屋的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办妥了手续,顾茵便回到了客栈。   王氏正伸着脖子在外头张望,见了她就焦急问道:“契书签好了吗?许金钗没有为难你吧?”   顾茵摇头道:“没有见到许婶子,是她家儿子来的。许婶子的意思是一年只收咱们二两租子,但娘的话在前头我也不敢擅自答应,所以和许公子商量着折中成了三两,这价格公道,咱们双方都不吃亏。”   “你做的好!”王氏依旧气哼哼的,“谁要占她便宜!”   正午是客栈清算房钱的时间,顾茵既去签好了契书,王氏便喊着她们收拾东西,一家三口提着包裹就去了缁衣巷。   到了自家新租的小院子门口,王氏又故作不经意地瞧了好几眼,不过许家大门紧闭,她什么也看不见就是了。   一直到顾茵他们把包裹拆开来安置,里外都简单洒扫了一遍,隔壁的大门才终于开了。   许青川抱着一本旧书从外头回了来。   许氏早就听到隔壁响动了,已经扒着墙缝儿听了许久。   看到儿子回来,许氏立刻把他拉进屋里,压低了声音问他说:“你怎么回来的这样慢?王宝芸他们是不是搬进来了?”   许青川清俊的脸上泛起了笑,挨了他娘一个白眼才憋住了笑,他先做了和顾茵差不离的一通解释,而后道:“我去了一趟书局。但若是早知道娘挂心等着听我的回信,我就该先回来和娘报信的。”   “谁挂心了?”许氏啧了一声,“算她王宝芸还有几分骨气,没占咱们孤儿寡母的便宜。”   被儿子那洞悉的目光打量地心虚,许氏移开眼神道:“儿忙了半天肯定饿了吧,午饭已经做好了。”   说完她一头栽进灶房,但没多会儿她就端着个大海碗出来了。   大海碗里头是三块炸得金黄的、成人巴掌大的米糕,瞧着就是外酥里糯的可口模样。   许家只靠两个小院子收租,还因为许氏挑剔租客,有一间时常空置,所以过得也不算特别宽裕。   许青川已经许久没看到自家母亲这样鲜活的模样了,明知故问道:“好好的娘怎么炸起米糕来了?不是说这东西费油的很吗?”   “我这不是看你读书辛苦,做点好东西犒劳你嘛!”许氏眼神四处乱飘,“隔壁应当还没烧起热灶,你端到隔壁去,就说……就说是咱们当主家的一点心意,省的人家说咱们小气。”   许青川摇头笑了笑,端起海碗往门口走去。   然而刚走到门边他又被许氏给叫住了。   许氏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双筷子,夹走了海碗里的一块米糕,而后才笑眯眯道:“好了好了,你去吧。”   许青川无奈,“娘,武家三口人,咱们只送两块米糕说不过去吧?”   许氏嘿嘿笑道:“就是不给她王宝芸吃!”而后又催促许青川快去,直到看着他进了隔壁大门,许氏才乐颠颠地回了屋。 第12章   许青川带着一碗米糕扣开了隔壁的大门。   王氏看许氏不顺眼,对着小辈却并不摆脸,且许青川一表人才,虽只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书生袍,却并不显寒酸,反而显得越发文质挺拔,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王氏唯恐自己嗓门大吓着他,还特地放缓了语气道:“怎么这样客气还送东西来?”   许青川就抿唇笑道:“是我娘现炸的米糕,想着您家初初搬来应该还没热灶,先随便用一些。”   “算她许金钗还有几分良心。”王氏嘀咕着接过海碗,等看清碗里米糕的数量后,她脸上的笑容滞了滞。   “家里米糕数量不够,婶子见谅。”许青川客客气气地作揖。   王氏侧身避过他的礼,哼声道:“好孩子不用替你娘描补,她那人打小就促狭,肯定是故意的!”   许青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送了东西他也没多留,告辞一声便回了自己家。   堂屋里顾茵正和小武安一起打扫卫生,见到王氏端着海碗进来,小武安就嗅着小鼻子说:“好香啊娘!”   王氏把海碗往桌上一放,“香的可不是你娘,是炸米糕。”   从前还在坝头村的时候,王氏每过一个月都会给俩孩子整点油水,但自打顾茵病倒,家里的伙食就很不好了。加上后头又是逃难,又是住客栈,几乎顿顿都是干粮配热水,别说小武安,顾茵闻着味儿都不自觉地分泌了口水。   “自己去灶房拿筷子啊,还指着老娘服侍你们呐?”王氏看到这一大一小的馋猫样,脸上也带出一点笑。   小武安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刮了出去,眨眼的功夫就拿来了三双竹筷。   “娘你先吃。”小武安第一个把筷子递给王氏。   提到这个王氏气性儿又上来了,“我吃啥啊吃!三个人她给送两块米糕,臊谁呢?你俩吃,别管我!”   小武安怯生生地看了顾茵一眼,顾茵接过筷子,把米糕夹成一小块一小块,露出里头晶莹饱满的米粒。   “这不就好了,咱们一起吃。您要是不吃,我们俩哪里吃得下呢?”   被顾茵哄着,王氏才勉为其难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尝了,嫌弃道:“哼,这许金钗打小就手比我还笨,白瞎了这油,炸老了!”   但是嫌弃归嫌弃,吃着吃着王氏还是笑了起来。   顾茵和小午安这才跟着动筷子。   两块大米糕分着下肚,三人都吃饱了。   王氏也不得闲,让顾茵和小武安接着在家收拾,她出去添置东西——他们从坝头村带出来的吃的都已经在这段时间吃完了,油盐酱醋,粮米柴火都需要另外购买。还有新租的屋子里虽然有一些简单的家具,但是零碎的小东西和床褥那些却是没有的。   临走到许家门口,王氏特地放慢了脚步,摸着肚子嚷嚷:“哎呦,我家孩子就是孝顺,我都说不吃了,还非要先紧着我吃。不像有些人,三口人故意送两块糕,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啊!”   许氏在屋里听到就不干了,放了碗就从屋里出了来,“恁的这般话多,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哎呦哎呦,咋个我家孩子孝顺,我心里高兴还不让人说啦?”   隔着门板,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又各自呸了一声,这才接着去忙自己的事。   而顾茵这边,看着小武安吃完碗里最后一块米糕,顾茵便去灶房先把许家的碗洗了,让小武安送还回去,而后接着收拾灶房。   没多会儿,小武安从隔壁回来,手里还攥着一块饴糖。   他献宝似的递到顾茵面前,欢快地道:“嫂嫂快看,许婶子给我的糖!给你吃!”   自打离开坝头村后,顾茵就没有看到他这么高兴过了。   腾不开手摸他的小脑袋,顾茵就用手肘挡住他递糖的手,“你自己吃,嫂嫂不爱吃甜的。”   小武安又从怀里拿出手帕,把饴糖给包住,“那我等娘回来,留给娘吃。”   顾茵看他把一块饴糖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其实武家的日子一开始真的很不错,原身到武家那几年还是隔三差五就能吃到野味,这才从那个瘦弱的样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   只苦了小武安,生下来的时候爹爹和哥哥都不在了,家里娘亲和嫂嫂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做些最简单的活计。后头原身病了一场,为了给她治病家里更是连田地都卖了。   再到如今,虽然王氏从娘家分来了该得的二十两,但进项少出项多,这家里至多再过两年还得回到从前贫苦的模样。   顾茵就下定主意,今天一定要再想出别的说法,说服王氏让自己做吃食买卖,就算王氏不信,她也尽可以先斩后奏做出一些东西来征服她的味蕾,最多挨她一顿骂。   拿定主意后,顾茵清扫灶房越发尽心,不仅灶台的边边角角都擦的一尘不染,连灶房角落都在先扫过之后,用墩布给擦了个一干二净。   一通收拾到傍晚,顾茵收拾妥当,王氏也从外头回来了。   她买了很多东西,身上大包小包地背满了身。   然而回了家她却不急着卸货,而是到处找顾茵。   听小武安说顾茵在灶房,她先冲进灶房,等看清里头纤尘不染的模样,她就把跨进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这还是咱家吗?怎么小半天不见换模样了?”   “娘回来的正好,我有事要和您说。”   “我也有话要和你说,”王氏招手让她上前,而后一把把她拉了出来,“儿啊,上回你说的做梦是咋回事?你具体和我说说。”   顾茵心中微动,她还当王氏已经忘了那事,毕竟当时那情景她说的那话确实可信度很低,没想到王氏寻到新房子、安定下来之后,就主动问起来了。   “您果然还是相信我的。”顾茵觉得自己看人太片面了,王氏不仅嘴硬心软,还是个粗中有细,心思细致的,“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王氏看她红着眼睛的激动模样,拍着大腿急道:“你可快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是我已经把牛皮吹到天上了!”   ……   几个时辰前,王氏去镇子上采买东西。   她先买了一些家里的日用品,随后想到顾茵的补药也快吃完了,便又去了药铺。   本以为距离上次买药又过了三日,附近运输的道路也该修好一部分,药价该降下去了。   没成想药价竟又贵了一倍。   王氏惊讶之下询问缘由,这才从掌柜的嘴中知道药价现在和道路没关系了,而是起义军和朝廷的军队的战事越来越吃紧了。   当今皇帝大手一挥,下了一道圣旨,从全国药商手里刮走了绝大部分药材,但凡有用的都送上了前线。   这还不算,这皇帝一味只知道享乐,国库早就让蠹虫掏空了不自知,哪里来的银钱收购药材呢?就只说先欠着,等回头税收交上去了再补。   一众商户有苦难言,可哪里敢跟皇帝计较?只能捏着鼻子吃下这闷亏。   但药材少了,供不应求,伤了元气的药商还得想法子把亏掉的本钱赚回去,药价这才又翻了倍。   像王氏问的这家寿安堂还算有良心的了,还有那等想钱想疯了的干脆把店门关了,等着其他同行把药材都卖空,他们再囤积居奇,炒个十倍。   掌柜上次看王氏穿的破旧还舍得银钱给儿媳妇买补药,对她感官不错,还压低声音同她道:“夫人要买就趁早,我们东家虽然下了命令不让人多买,唯恐奸商从我们这囤货,但保不准哪天就卖完了。往后再想买药,就得去那等贵上十几倍的奸商那处买了。”   王氏摸着钱袋子心疼得直抽气。   她从坝头村带出来的银钱这些日子都差不多花干净了,后来一共得了二十两,租赁屋子花了三两,置办家里的东西花了五两。顾茵那补药怎么也得再吃一个月,这就又去了五两。算下来,身上竟只能剩下七两银子了。   王氏心里一阵后悔,她应该先来问过药价再去买其他东西的,毕竟药不能省,其他的倒是还能再省一省——就像她想着只从家里带出了一床铺盖,在客栈睡大通铺的时候大家盖一床,往后家里几个都得分开睡,怎么也得买再买两床。   现在想想哪里就非得花那个银钱呢?   只再买一床新的给大病初愈的顾茵睡,旧的给儿子睡,她自己或者和他们挤一挤,或者囫囵盖几件衣服不就得了?   还有她还花了十文钱买了一壶米酒,想着重新安定下来了庆祝一番。   儿媳妇不喜欢喝酒,小儿子更是还没到能碰酒的年纪,说来说去还是她嘴馋想喝。   王氏重重地打了自己嘴一下。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这么馋,该打!   就在她悔不当初的空儿,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嗤笑。   王氏转头一看,只见两个穿着富贵的年轻妇人正捂嘴笑看她。   瞧着还有几分面熟,她一时没把人认出来,但对方和她对视之后,却是先开了口:“没想到会在药铺遇到姑母。”   王氏仔细一回忆,这才认出眼前这两人是二嫂邹氏的两个儿媳妇。   “是你们啊。”王氏面色淡淡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没成想对方却没有让开,反而上前一步和王氏攀谈起来。   个高一些的那个媳妇子笑着道:“姑母是来给表弟妹买药的吗?”   王氏虽然心情差,不耐烦,但到底是娘家的晚辈,她还是应道:“是啊,我家儿媳妇刚生过大病,大夫交代要吃补药的。”   她自问没说错什么,但不知道为何,两个媳妇子听着却一同吃吃地笑起来。   一个道:“姑母真是菩萨心肠,这贵了数倍的药说给儿媳妇买就买,不知道的还当姑母家多富裕呢。”   另一个说:“嫂嫂别忘了姑母之前才从咱们分了二十两银子出去呢,如今可不是财大气粗?只那二十两可是一锤子买卖,别回头吃药花光了银钱又寻到咱们家来。”   王氏这才明白过来这两人不是来和自己打招呼,而是来寻衅的!   邹氏为人精明,挑的两个儿媳妇一个赛一个的嘴皮子利索,且前头王家二老留给王氏的那屋子后头由她们两家人住着,折成二十两银子后,王大富就把那银钱大头算在了二房头上,让他们二房出十五两。   因为这件事两房人吵了半天,邹氏心里不痛快,就让两个儿媳妇出银子。   她们俩虽然嫁进王家许多年了,但邹氏为人精明又抠门,她们根本没多少私房,只能从嫁妆里头拿出银钱贴补。   因为这,她们才把王氏和顾茵给记恨上了,偶然遇到了落单的王氏,这才使劲儿地排揎。   王氏在邹氏手底下吃过这种文绉绉的亏,想着顾茵不在没人帮她找补,自己多半辩不过,本不欲理会她们。   但那两个媳妇子还在接着说笑。   “不会吧,姑母不是说她能浆洗缝补衣裳赚银钱嘛,便是讨饭也讨不到咱家来呢。”   “浆洗缝补能挣几个银钱?我看还不够表弟妹吃药的零头呢!要我说,这人啊,就得认命。俗话还说有多大头戴多大帽子。这表弟妹配得上这贵价的药吗?”   王氏自认缝补浆洗的虽然挣得少,但靠自己双手吃饭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所以她一开始自顾自走了,一直到这两个媳妇子开始议论起顾茵来了。   她就站住了脚,一边撸袖子一边骂道:“老虎不发威,你们当老娘是病猫是吧?我儿媳妇怎么不配吃补药了?”   那两个媳妇子没想到这姑母上来就要打架,一面拉扯着后退一面道:“表弟妹不事生产,反而让姑母这样的长辈为她操劳,可不就是不配?”   王氏冷笑着呸了一声,“谁会不生病?谁生病了还得做活儿养家?我儿媳妇本事大着呢!”   说到这王氏有点卡壳,自家儿媳妇啥本事来着?随即想到那天顾茵说到那个梦,正在气头上的王氏张口就道:“我儿媳妇一手厨艺出神入化,这要是等她养好身子,做起买卖来,保管不过几年之后连我那两个哥哥都比不上!”   两个媳妇子又想嘲笑,又忌惮王氏的拳头。   “那我们就等着看姑母和表弟妹发家了!”说着便脚下生风,逃也似的跑了。   等吓退了她们,王氏得意地哼了一声,提着包袱往家走。   走着走着她冷静下来,发现事情不对了。   她那老二嫂是个人精子,今天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回头要是办不成,那不得让她二嫂传出去嘲弄一辈子?!   她这才着急忙慌地赶回家找顾茵问她那个梦。   听完来龙去脉的顾茵:……   也行吧,过程和她想的不同,起码结果是她想要的。 第13章   “那个梦其实很简单,就是在梦里有个老人教我煮粥煲汤,我醒来就觉得脑子里好像多了些东西。”顾茵说着就帮王氏卸下包袱,一边翻看她买的各色东西,一边问说:“娘想吃什么?我给您露一手。”   顾茵最擅长的是熬粥煲汤,其他白案点心做的也很不错。   王氏看她镇定自若的神态,悬着的心就往回落了一半。   她看着手里的东西,一咬牙,一闭眼,一狠心,囫囵地往顾茵手里一塞:“你随便做些什么,这些你都尽管用!”   看到王氏那视死如归的模样,顾茵笑着颔首应下,转身进了灶房。   王氏买了不少吃食,最多的是面粉,有一大袋,而后是一小袋米,巴掌大的一小块猪肉,两条小鱼,一小篮子鸡蛋和葱姜那些。   顾茵便决定做鱼肉馄饨。   她拿出大盆和面揉面,揉成一个光滑的面团后将大盆放到一边盖上干布醒面,之后先把鱼刺比较少的大块鱼肉整块地片下来,切碎,剁成鱼肉酱,剩下的鱼骨鱼头小火煎一会儿加水煲汤。   剁好的鱼肉加上同样剁成肉馅的五花肉,鸡蛋,葱花,姜末,少许米酒和其他调料,顺着一个方向搅拌上一阵上劲,馅料便准备妥当。   这时候面也醒的差不多了,顾茵揉出一张大面皮,把面片像折纸似地对折几次,用菜刀切出方方正正的馄饨皮形状,再把调好的馅料往馄饨皮里一抹,随手一捏便是一个小小“元宝”。   而王氏这边,说是去收拾其实她把包袱往堂屋一放,又放心不下折回来扒着窗户缝儿偷看。   小武安看到了他娘的怪异举动,也跟着她蹲在一起往里瞧。   一大一小两个人头碰头看到顾茵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熟练又麻利,王氏总算是定下心来,小武安则嗅着着鱼汤的味道一面流口水,一面眼睛发光地看着顾茵。   “娘,嫂嫂好厉害,好好看啊。”小武安吸溜着口水小声道。   王氏听得发笑,“你这小子才几岁,知道啥好看,啥不好看?”   小武安自然不是以男人欣赏女人的眼神去看待顾茵,腼腆地笑道:“就是觉得嫂嫂下厨的时候好认真,好像会发光!”   顾茵的神情专注而认真,通身散发出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气度,确实仿佛变了个人。   “你这小子还没吃上就夸上了!”王氏压低声音笑骂。   顾茵当然知道王氏在看自己,也不点破,只一边微微偷笑,一边自顾自地做手里的活儿。   包好的馄饨放入煮沸的鱼汤内一汆,没多会儿就打着转儿齐齐浮上来。   “娘快来尝尝。”顾茵用笊篱把馄饨连汤带水的舀进大碗,撒上一小搓碧绿的葱花,顿时就香气四溢。   王氏连忙拉着小武安后退,做出离灶房还远的模样喊道:“这就来!”   热腾腾的馄饨端到手上,薄如蝉翼的馄饨皮呈半透明状,透出若隐若现的馅料,就着发白的鱼汤和碧绿的葱花,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观看了整个过程的王氏明知故问地道:“这是做的啥?”   “是鱼肉馄饨。”顾茵也很配合地回答。   “鱼肉做不好可腥的很。”王氏这倒不是故意挑刺,而是时下一般人对鱼的处理还不到位,所以大家都更喜欢猪肉。王氏也是为了省钱,这才在买了猪肉后又买了两尾不怎么值钱的小鱼。   她们说着话小武安已经先吃上了,一个馄饨入口还没怎么尝出味道就呼着热气,直呼好吃!   “小兔崽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儿,慢点儿吃!”王氏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也吃起来。   王氏少时是吃过许多好东西的,但一个馄饨入口,她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真不是小儿子没见识,是这馄饨真的好吃!   薄如蝉翼的馄饨皮入口即化,里头的馅料咸香软嫩,鱼肉并不见腥,反而给猪肉增添了鲜美。那鱼汤就更不用说了,鲜得让人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   比她小时候爹娘带她吃过的大酒楼的白案师父做出来的还好吃!   一大一小埋头顾不上烫嘴埋头苦吃,两碗馄饨不消一刻钟就被消灭,连碗里的鱼汤都被喝了个干净。   顾茵看着他们一大一小风卷残云的模样,突然想起了上辈子爷爷临去之前和她说的话。   爷爷说:“丫头,你是咱们家几代人里天分最高的,食谱到你手里不用人教,你照着就能做出差不离的东西来。你爸虽然是打小被我拘在厨房里学的,但他天分远不如你,一直到他过世,还不如你学这么几年。只是爷爷得说一句,你做菜过于匠气了。希望你有一天能真正做出让人觉得幸福的食物来。”   顾茵在厨艺之家耳濡目染长大,真正开始学厨是父母离世之后。因为知道往后爷爷的衣钵要自己继承,所以她像完成任务一般每年的寒暑两假都泡在厨房里,毕业之后更是不分日夜地在厨房里练了好几年。   下厨这种事在她看来并不困难,只要背熟食谱,记下每种食材的特性、所需的烹饪时间和调料的分量,照本宣科地跟着做,效果便不会差的很多。   至于爷爷说的“让人幸福的食物”,她一直以为只存在小说和电视剧里。   但此时看到王氏和小武安吃得眉眼弯弯的模样,顾茵只觉得心头一片柔软,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些。   风卷残云过后,王氏餍足地摸着肚皮,激动道:“儿啊,你真没骗人,这手艺不做买卖真的是暴……暴啥来着,反正就是可惜了!唉,你梦里那个老仙人就没有和你说点旁的?比如哪里埋着什么宝藏之类的?”   顾茵一阵无奈,“真没有,仙人只传授了我手艺。娘,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笔的财富也会坐吃山空,靠手艺吃饭才能天长日久嘛。”   王氏一想也是,要是先人真直接给了大笔银钱,这外头兵荒马乱的,自家孤儿寡母也守不住呐!   “是我一时想岔了,能有这手艺就很好了!”   “其实我最擅长的还是熬粥,娘要不要也尝尝?”   王氏已经没有不相信她了,但想了想还是道:“贪多嚼不烂。咱们先做馄饨试卖。卖的好咱们再做别的。”   王氏这番话恰好和后世新店试营业的思路相契合,而且确实每多一个种类,相应的成本就要增加,顾茵也就没再多说,反正只要馄饨卖的好,往后自己就可以完全放开手脚了。   说定之后,王氏又风风火火地出去置办东西了。   小武安还在舔碗底,顾茵看得心疼就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碗馄饨已经够饱,但还是能吃得下的。   可他方才听着他娘和嫂嫂的意思是那馄饨是准备卖银钱的,所以他立刻摇头说不吃了。   顾茵看他既馋又乖的模样心疼坏了,又舀出一碗鱼汤让他喝。   小武安抱着汤碗小口小口十分珍惜地喝完。   半个时辰后,王氏也从外头回来了。   她先买了需要的食材放回家里,而后便敲开隔壁的大门,喊许氏的名字。   许氏早先就闻到了隔壁传来的香味,站在院子里大口大口闻了好久。   听到王氏的大嗓门,她还当是王氏礼尚往来给自己送吃的来了,结果她乐呵呵地开门一瞧,王氏两手空空。   “找我干啥?”许氏蹙眉叉腰,语气不善地问她。   王氏这次倒没同她吵,好声好气地问她说:“我家想做点吃食的小生意。只是我好些年没回来了,空有手艺,不知道现在行情,只好同你打听了。”   “你那手艺还能做买卖?”许氏嗤笑,但看着王氏做低伏小的模样,她心情大好,又接着道:“我只知道码头那里人流量大,好些小摊贩都在那处。”   王氏听得连连点头,又问他:“那那些摆摊用的器具是去买现成的还是定做的?”   许氏道:“你真当我啥都知道啊?自己不会去镇子上问嘛?!”   见她真不知道,王氏也收了好脸,叉腰道:“不知道你横个啥?!”   “你这泼皮,我好心做了炸米糕给你,你家做好吃的不说送来一点,上来找骂是不是?”   “就不给你吃,馋死你!”王氏得意地昂了昂下巴,到镇子上去打听了。   到了这天傍晚的时候,王氏从外头挑回来一套摆摊用的器具。   因为是现成的,价格自然比自己寻木料做的贵,尤其东西里还带一个簇新大铁锅,下面可以直接添柴加炭,在摊子上直接开火的,更是造价不菲,另还有矮桌板凳,锅碗瓢盆,林林总总,足足花了她二两银子。   当然也有其他家东西便宜一些的,但是一来其他家东西没这么齐全板正,二来是这家算是镇子上的老子号,店主声明只要是他家的东西,回头不用了是能折价卖回去的。这样算下来就比其他家公道了。   顾茵看她一整天在外头奔忙,挑着担子忙得满头是汗的,赶紧给她倒水,又给她绞了汗巾子擦脸。   “娘该让我一起去的,总不好一直让你一个人忙。”   王氏咕咚咚灌下一大口热水,“大夫说静养你不知道吗?且老实在家待着。再说这买卖要是做起来了,往后有的是你忙的时候,也就这么一天半天的得闲了。”   顾茵也就没再多劝,进灶房去做准备工作了。   第二天一大早,顾茵的馄饨摊摆到了寒山镇的码头上。 第14章   顾茵天不亮就起了身。   王氏比她还早,顾茵起身的时候她已经把灶膛烧起来了。   顾茵见她眼底一片青影,忍不住劝道:“天还早,您再迷瞪一会儿,我一个人忙的过来。要是实在不放心,等出摊的时候我再喊您一道去。”   “你别管我,咱们一手一脚把活儿干完,等收摊回来我自然睡得踏实。”王氏一边打呵欠一边摇头。   她哪里睡得着呢?愣是一晚上没敢合眼——昨儿个整副家当只剩七两的时候,她就心疼得不成了。后头又买食材,买摆摊器具拢共花了三两半,这就又去一半。   那会子是被娘家侄媳妇话赶话逼出了一股冲劲,冷静下来却是后怕。这次买卖要是做不成,家里后头的日子是真不知道咋过了!   婆媳二人齐齐上手,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便挑着东西出了缁衣巷。   此时码头上还未有船只停靠,但小摊贩们都陆陆续续地过来了。   王氏前一天已经来打听过,在这一处做买卖没有什么规矩,只月底的时候衙门会来人收摊位费。   当然摊位也不是随时能换的,先到先得,来得早的人可以租用越靠近码头的好位置,就算后头不做了,还能转让给其他人,收取一笔转让费。   像顾茵婆媳二人这样没根基又出不起转让费的,自然也只能选在一个不怎么便宜的位置。   锅碗瓢盆,矮桌板凳都支棱开,小小的馄饨摊便开始了营业。   天光大亮的时候,码头上人头攒动起来,附近的吆喝声一声盖过一声,顾茵便加了柴火开始热锅。   旁边的摊位上是卖油炸鬼的,油条下锅刺啦啦一声声脆响,油烟味道盖过了顾茵的鱼汤味道。   当然倒也有不少人见顾茵面生又长得好来问价的,但是顾茵的馄饨并不算特别便宜——一碗馄饨四文钱,而其他的馄饨摊子上不过三文。   码头上大多是苦力,一文钱于他们来说也很要紧,因此小半个时辰过去,一共来问了五个人,听说这馄饨是鱼肉做的,价钱还比旁人的贵上一文钱,便都有些犹豫,只有两个人掏银钱买了一碗。   顾茵昨儿个她还拜托王氏多买了一罐子醋和几头大蒜。   大蒜被顾茵剁成蒜末,装在小木碗里,和醋一样,可以根据客人的口味自行添加。   两个客人一个放蒜末,一个放了几勺醋后,都是很快吃完了一碗,离开之前还对顾茵的鱼肉馄饨大加赞赏。   顾茵心中微定。   其实吃食这东西是讲究口味的,各花入各眼,就像南边甜口的菜式入不了爱吃辣的川省人的口,她也并不确定自己的手艺会不会被王氏和小武安以外的人认可。   但方才两个客人的口味明显不一致的情况下,还都称赞她的馄饨好吃,她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了。   可她不急,旁边的王氏可急坏了。   半早上过去只卖出两碗,这一天下来才能赚几文钱?!   “娘先坐下歇歇。”顾茵看王氏吆喝的喉咙都要冒烟了,倒一碗热水递给她,“咱们初来乍到本就急不得,慢慢地会越来越好的。”   就像她上辈子刚接手家里粥铺,老顾客们见她年轻面嫩,都怀疑她的手艺,当时店里的生意也是减少了将近一半。   但随着时间过去,尝过她手艺的人都成了回头客,不仅老客都回来了,慢慢地还增加了许多新客人,生意反而越发红火了。   “我不急,我不急。”王氏自顾自嘀咕,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顾茵还是在安慰自己。   喝过一口水,王氏还不肯歇着,一面接着吆喝一面眼巴巴地看着路口等人经过。   顾茵看她这样就知道她是急的不成了。   昨儿个自家婆婆就一晚上没合眼,今儿个要是再生意不好,怕是晚上又要睡不着。   纵然王氏身子好,这么提心吊胆的熬着能熬几天?怕是先要把她给急病倒。   顾茵沉吟半晌,思索道:“其实,我有个法子,但就是要委屈了娘。”   “唉你这孩子有办法不早说!”王氏搁下水碗,扒着她道:“只要能早点打开路子,我就没有什么委屈的!”   …………   卖油炸鬼的老刘头已经在码头上做了两年生意了。   他家本是在隔壁远山县,祖上就一直做这个,传到他这一辈已经是第三代。   三代人靠着手艺发家致富,在镇子上买了房子,讨了老婆,眼瞅日子越来越好。   但天有不测风云,他家女儿被镇上的老员外相中了,非要抬他闺女做第八房小妾。   老刘头带着老婆孩子连夜跑了,跑到这寒山镇上重新安家。   本以为日子还是一样的过,但老刘头没想到从头开始竟这样难——码头的档口位置差,客流量低,多年累积的旧客又没有了,生意可谓是一落千丈。   一直到如今都过去二年,老刘头的生意都没能回到从前。   但老刘头很满足了,码头上的摊贩一茬茬地换,就只有连同他在内的几户手艺确实好的人天长日久地把生意做下来。   老刘头就等着攒够转让费,还把自己的摊子往前挪一挪了。   今天也是稀罕,老刘头发现旁边新支了一个馄饨摊。   摊主还是一对婆媳。   也是可怜见儿的,这婆媳俩半早上只卖出去两碗馄饨。   老刘头正想着要不要送上两句劝告,就突然只听旁边一声嚷嚷。   “你跟我回去!”那婆婆本就长着一副有些泼辣的凶相,叉腰骂人的时候就越发凶神恶煞的。   旁边年轻瘦弱的小媳妇噗通一声就给跪下了,带着哭腔的清脆声音传了开来——   “娘,您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这是怎么了?   老刘头一边炸油条一边往旁边瞧。   附近的人就更别说了,只要手里没活计就往这儿瞧,路过的客人更是纷纷驻足。   “机会?我没给你机会吗?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你非说做小买卖可以糊口。可你看看,这半早上只卖出去两碗馄饨,靠你糊口咱们全家都得饿死!”   听到这老刘头就皱眉了,自己做了半辈子吃食的人,换个地方都用了半年时间才站稳脚跟。   这小媳妇的馄饨摊还不到半天,没做到生意那不是很平常的事嘛?   这婆婆未免太凶恶了一些!   “娘,您再容我两天。我的手艺您也尝过,您昨儿个也夸我来着。”   “我呸!我管你什么手艺不手艺,我就只认银钱。家里揭不开锅了,你要是赚不到银钱,看老娘怎么收拾你!”王氏叉着腰冷哼,“我把你买回来养到这么大,你就该知恩图报!我儿子已经没了,还养你这么个小寡妇在家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不若把你嫁给老员外做填房……”   “我……我不想做妾。”   “还轮到你来做主嘛?!”   王氏蒲扇大的巴掌就要往顾茵的脸上扇去。   这小媳妇细皮嫩肉的哪儿能挨得住这一巴掌啊!   大伙儿看得揪心,女儿差点被逼做小妾的老刘头更是看不下去了,出声道:“你这妇人怎么回事?你儿子没了又不是你儿媳妇的过错,她年纪轻轻还想着补贴家用,有这份心已经很不错了。且我刚才听到你摊子上的客人对你儿媳妇的手艺都赞不绝口的,可见她是个真有本事的!你怎么能说那种让她去给旁人做妾的话?!”   老刘头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   但是奇怪的,他面前的妇人并没有因为他的插话而不悦,反而唇边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怎么看着还怪高兴的?   老刘头来不及细想,又听王氏道:“好吃有啥用?这摊子摆着一天挣不到银钱就亏一天的钱,我们家又不富裕,能支撑多少日?嫁人做妾怎么啦?我家马上就能得一笔银钱改换门庭!”   “你这人,你这人……”老刘头被她的强词夺理气到了,支吾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了。   最后又见到顾茵暗自垂泪的可怜模样,老刘头心一软,就摸出几文钱,“我正好没吃朝食,小媳妇给我做一碗。”   王氏撇过脸嘟囔:“一碗半碗地够干啥的,哼!”   顾茵收了银钱,红着眼睛和老刘头道了谢,而后便手脚麻利地包馄饨、下馄饨。   那馄饨皮在她手里像活过来了似的,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包好了十来个。   而鱼汤在再次加热之后,更是爆发出一阵浓郁的香味。   “小媳妇别哭,给我也来一碗!”   “就是,闻着味儿这么香就知道肯定好吃,你别听你婆婆的,咱们靠手艺吃饭不丢人!”   路人和附近其他摊贩都用行动来替顾茵鸣不平。   顾茵又一个个道谢,几碗馄饨不消片刻就做了出来。   此时附近看热闹的人越发多了,空气不那么流通,那香味像有勾子似的直往人鼻孔里钻。   且因为他们这边聚集的人多,其他人远远地看到这边排了队,不自觉地就往这处靠拢。   方才还无人问津的小小馄饨摊,一时间人满为患。   大伙儿一边吃着香喷喷的馄饨一边用眼神谴责王氏——   多手巧能干的小媳妇啊,还任打任骂不还嘴,偏托生到这恶婆婆手里了,命苦啊!   王氏恼羞成怒地嚷嚷着:“我看你能卖出什么名堂,哼!”   而后便拨开人群走了。   等她一走,顾茵对着众人福身,歉然道:“让诸位看笑话了,大家快去忙自己的吧,耽搁大家的时间了,实在抱歉。”   锅边雾气蒸腾,顾茵俏生生地往那儿一站,眼睛还小兔子似的泛着红,脸上也升起了羞赧的红晕。   让人见了更不忍心苛责。   众人纷纷在心里又为她道了一声可惜,再听着越来越多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夸赞,越来越多的人也纷纷跟着掏了钱。   因为是试营业,所以顾茵只准备了五十碗左右的馄饨量。   还不到中午,她的馄饨就销售一空。   这时候她摊子前的人已经换过了好几拨,众人的关注点不再是闹剧似的婆媳矛盾,而是食物本身了。   还有没买到的人直呼可惜,还问清了顾茵开摊的具体时间,他们明天还来!   顾茵一一应下,而后便收拾了东西,挑着担离开了码头。   大概走了一刻钟,再也看不到码头的时候王氏从角落里跳了出来,一边接顾茵手里的东西一边得意邀功道:“咋样?我演得好不好?” 第15章   顾茵抿嘴直笑,“娘怎么自己加台词啊?”   “啥台词?你不是让我演个恶婆婆为难你吗?”王氏把担子往肩上一挑,发现担子轻了许多,知道是东西都卖完了,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了几分,“天爷啊,这是全卖完了?”   “本也没准备多少,人一多很快就销完了。”顾茵提着轻巧一些的家伙什快步跟上,“可是我没提什么去给人做妾的话呀。”   “我这不是看戏文里头的恶婆婆学的吗?儿子死了就逼着儿媳妇改嫁。”   “那怎么还动手了?您还想打我?”   “那肯定是没有的!”王氏拍着胸口保证,说着又有点心虚,“那不是那会儿话赶话的情绪到了。”   也得亏隔壁的摊主给他拦下来了,不然王氏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顾茵无奈道:“往后咱们还要在码头上天长日久地摆摊呢,这下子附近的人都知道你想逼着儿媳妇改嫁了,他们往后该怎么看您啊?”   “我管他们咋看,”王氏脚步轻快,担子两头空空的箱笼食桶被她挑得直晃悠,“我又不和他们过日子,爱咋看咋看,嘿嘿!”   说话的功夫两人回到了缁衣巷。   进了家门王氏把东西一放,就开始数银钱。   其实根本不用数,顾茵心里都有数。   她的馄饨虽然用了鱼肉,鱼肉比猪肉单价便宜,但因为只用鱼腹无刺的肉,鱼头鱼尾并不能再卖钱,成本便比旁人的馄饨高出一些,合计一碗馄饨的成本在三文钱左右。   一碗赚一文钱,五十碗便是赚了五十文。   但是王氏数钱数得高兴,铜钱摊满了一张桌,她数得眉飞色舞,顾茵便由她去了。   数完铜钱,王氏开始掰着手指头算,“一天赚了五十文,一个月那就是一千五百文,一年那得是多少钱?”   “一年就是十八两。每个月衙门收摊位费,我和隔壁的刘大叔打听了一下,咱们那位置差,一个月是五百文,一年就是六两银子的摊位费,咱们能净赚十二两。”顾茵飞快地给出了答案。   一年十二两!!!!   十两够一家子一年的嚼用,那是城里人比较滋润的过法。像王氏他们从前在坝头村,一年到头花销也不过五六两。   王氏自打出嫁后就没见过这么多银钱,感觉人都要晕了。   又听顾茵接着道:“不过今天的招数下回不能再用,明天生意可能会回落一点。而且今天是试营业,东西准备的少,明天则可以多准备一些,我有信心主顾会越来越多,一年赚的只会比这多,不会比者少。”   王氏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头了,但没多会儿她就止住了笑,摇头道:“你这身子刚好,那馄饨都是现包的,包上半天还好说。包一整天不得把你手累断了?”   这担心也不无道理。码头上风大,若是包好了再卖,馄饨被风吹干了会影响口感,所以只能现包现卖现煮。   顾茵从前在厨房里一泡就是一整天,也没觉得怎么累。   但现下却是不成了,原身的身子底子太差了,一早上忙下来她便累得抬不起手了。   “我们再熬一些粥卖吧,熬粥讲究的是火候,熬好以后便不用管了。而且我今天观察了一下,码头上虽然来往的商户和过客多,但卖力气的苦力更多,咱们若是做些包子去卖,走薄利多销的路子,应当生意会更好。”   王氏虽还没有尝过顾茵熬的粥和包子,但此时已经对顾茵的手艺很是信服。   加上她这两天自觉都没帮上什么忙——她早上看顾茵包得轻松,也想上手来着。   可那馄饨皮到她手里就浑不似在顾茵手里听话,她包的不仅慢还难看。   和顾茵包出的完美元宝并排放在一起,那卖相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吃食都讲究个色香味,到底是要卖银钱的,有了顾茵包的珠玉在前,王氏也不好意思把自己包的卖给人吃。   卖粥和包子的主意就很不错,熬好之后放在粥桶里,包子则可以提前包好,放在蒸笼里蒸着,她来负责卖粥卖包子,也能出自己的一份力。   王氏当即又要出去买食材,顾茵一把把她拉住,劝道:“娘还是先睡会儿,咱们用了午饭再一起去买也来得及。”   王氏紧张了一早上还不觉得困,如今一放松眼皮子就直往下坠。   瞌睡上来了,她也有些撑不住,便一边回屋一边道:“那你也去歇着,吃午饭的时候喊我。家伙什那些也别动,等我起来了我来刷。”   把王氏哄回了屋,顾茵略坐了一刻钟觉得缓过来了,便把摆摊的家伙什洗刷了一番。   此时外头已经日上三竿,到了准备午饭的时辰。   家里的大锅还剩下一些鱼汤,顾茵去巷子口买了两块豆腐,炖起了鱼头豆腐汤。   都忙完了顾音才想起来半天没见到小武安。   进屋去一瞧,小家伙原来不在家。   他素来乖巧,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也不会和同龄的孩子上树爬山的,顾茵就猜着他是去了隔壁。   正好这会儿锅上也滚了,顾茵舀出一大碗,端到了隔壁。   …………   许氏自打这天起身就一直闻到隔壁若有似无的香味。   想到昨儿个王氏两手空空还理直气壮的模样,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天亮后没多会儿就去拍隔壁的门。   门被拍开,开门的不是王氏,却是小武安。   小武安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问许氏说:“婶子是来找我娘的吗?她和我嫂嫂出去码头做买卖了。”   “这急性鬼一把年纪了还改不了那急性子。昨儿个来问了一嘴,今天就去做了。这买卖哪里是那么好做的?别回头折了本钱来怪我。”许氏嘟囔了王氏几句,看到小武安趿拉着鞋子,衣服都没穿好就来给自己开门,她心头一软,柔声问道:“好孩子,婶子把你吵醒了。别生婶子的气哈。”   小武安腼腆地笑了笑,“没事的婶子,平时这会儿我都起了。只是今天娘和嫂嫂都不在家,家里太安静了,所以才睡了这么晚。”   说着话,小小的人儿把两扇门板给开到最大,而后从门口边拿出一个比他人还高的扫帚,熟练地开始清扫院子。   许氏一脸慈爱的看着他,眼前的小小身影不知道怎么就和记忆里儿子的身影重合了。   许青川如今是个和煦知礼的性子,但像小武安这么大的时候,他却是个十成十的熊孩子。   许氏的爹娘把这个孙子看比命根子还重,要星星不给月亮,他那时候说想玩弹弓,二老就拿家里库房的传家宝玉给他打磨成玉弹弓,琉璃玛瑙珠子给他当弹丸打。纵得他无法无天。   可就在许青川五岁那年,许家在生意场上得罪了权贵。   其实说是权贵也有些偏颇,对方不过是当今权宦众多干儿子中的一个。   但即便是这样的身份,也不是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得罪的起的。   许氏的爹娘被抓进大牢,散尽家财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那大牢也不是常人能进的,遑论上了年纪的许家二老,回家没多久,两位老人便相继去世。   许氏的夫君也在那个时候因为家中的变故而变得郁郁,他本就身弱,又因为科考多年都未能中举而被掏空了精气神,一病下去,不过半年便药石无灵地去了。   许氏是天之娇女,一辈子顺风顺水,没经历过什么风浪。   一下子失去了家业、父母和夫君,她也是心如死灰,恨不能随他们一道去了。   那时候儿子却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他不再顽皮闹腾,不用人管,他就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地坐到书桌前开始读书。   “娘,你放心。等我长大,考取功名,一定把咱家失去的都给您拿回来。”六岁的小青川认真而倔强地同她保证。   “婶婶怎么哭了?”小武安放了扫帚上前,从怀里拿出一条粗布手绢递给她。   许氏摇摇头,不再想过去的苦楚,只笑着问他:“是不是还没吃过朝食?来我家吃吧,婶子给你下面条。”   小武安摇头拒绝,昨儿个许氏给了他一块糖他已经很高兴了,不好意思再去蹭吃蹭喝。   不过最后还是没拧过许氏,小武安被他牵到了隔壁院子。   那会儿许青川已经读了半早上的书,三人凑在一起各吃了一碗素面。   饭桌上许青川也是书不离手,小武安觉得新鲜,不由便多看了两眼。   他对懂事安静的小武安也挺有好感,便问他读过几天书了。   小武安把头垂的更低了,声如蚊讷地道:“没,没读过书。”   饭后的半个时辰是许青川的休息时间,他便把小武安带进了自己书房,翻出一本《千字文》,照着读了一遍给他听。   小武安安安静静地听完,许青川便把书给了他,让他自己去旁边认,还给了他一支小炭笔,一张裁好的纸。   “学会这个我就能变得和青川哥一样厉害了吗?”   小武安还不知道读书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王氏这两天私底下经常酸上两句,说许氏不知道走的什么狗屎运,该个二十出头的秀才儿子。他便知道会读书的许青川是很厉害的。   许青川已经拿起了自己的书,闻言先是不禁弯唇笑了笑,但也没有因为他年纪小就糊弄他,而是解释道:“等你把这《千字文》会看会写,倒背如流了,便能学其他的,然后就会越来越厉害。”   小武安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不再去打扰他。   许青川读书素来认真,看着看着就忘了身外事。   等到反应过来得时候,院子里就传来了她娘带着笑意的声音,“你家武安在我家呢,不费事儿,他不吵不闹好带的很。”   另一把清脆婉转的女声道:“还是多谢婶子了。这是我刚做的鱼汤,还希望婶子不要嫌弃。”   他娘又是一阵笑,说:“邻里邻居的住着,互相帮衬一把本是应该。咋这么客气还送东西来?”   许青川这才想起来书房里还有一个人,再抬眼一看,小武安正埋头趴在矮几上涂涂画画的,那本千字文则已经被合起来了,放在一边。   他心中自责,应该给这孩子个画本子的,怎么打发了本《千字文》给个不认字的孩子后就忘了这事儿?估计是把这小家伙儿闷坏了。   而一旁的小武安听到顾茵的声音后便站起了身,先客客气气地同许青川说了再见,而后才迈着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跑出书房。   不多时许氏又探进身来,招呼道:“儿啊,快来吃鱼汤。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奶白色的鱼汤上点缀着白嫩的豆腐和碧绿的葱花,香味浓郁并不见腥,许青川闻着味道方觉得肚中饥饿。   “王宝芸也不知道走了哪门子的狗屎运,自己做饭做的那么难吃,竟得了这么个厨艺非凡的儿媳妇。”许氏边吃边酸。   许青川无奈地笑着摇头。   午饭后,许青川再次回到书房,先把那本《千字文》放回书柜,又去收拾之前给小武安的纸笔。   半晌后,许青川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只见那宣纸两面竟被写的满满当当,虽然字迹歪歪扭扭的,字形有大有小,但确实是一整篇的《千字文》! 第16章   顾茵牵着小武安的手往回走。   小家伙心情明显很不错,蹦蹦跳跳的,嘴里还嘀嘀咕咕念着:“也乎哉焉,者助语谓,诮等蒙愚,闻寡陋孤……”   顾茵听了一耳朵,笑着问他:“我怎么好像只听过‘孤陋寡闻’,这‘闻寡陋孤’是什么?”   小武安羞涩地松开了他的手,小跑着进了家门。   因为王氏还没起,两人进门之后轻手轻脚地盛了碗鱼汤,就着家里的干饼子吃完了午饭。   他们吃完没多久,许氏过来还碗了。   顾茵笑着迎出去,“婶子怎么还特地送过来了,晚些时候我让武安去拿就是。”   而后顾茵才发现许青川居然跟着一道来的,她便连忙站住了脚。   许青川也被她盛放的笑靥晃了一下眼,连忙挪开眼。   许氏没察觉到这些,只问顾茵说:“你娘在不在家?我有事和她说。”   “娘昨儿个没睡好,正在屋里补觉。婶子先请堂屋里坐,我去唤她。”   “找我干啥?”他们正说着话,王氏笑眯眯地从自己屋里出来了。   她方才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们小摊子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一年完全挣足了她预想的那十二两。   不过几年,家里的日子也好了,置办了田地和房屋。   武安也大了,家境好了自然很简单地娶了个懂事美貌的小媳妇,开枝散叶。   冷冷清清的家里终于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醒来后王氏嘴角还挂着笑,连带着看着许氏的目光都变得柔和起来。   许氏见她态度不错,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道:“我是来给你贺喜的!”   “哎哎,”王氏边笑边忙不迭摆手,“你也知道我们家要发家了?还没影儿的事呢,先不忙道喜。”   许氏奇怪地看着她,“什么发家?”   王氏一想也是,发家是她梦里的事,儿媳妇也是个嘴紧牢靠的,也不会早上才挣了一笔银钱就宣传出去。   “那你道哪门子喜?”王氏又恢复了惯常的口吻。   许氏也不惯着她,哼一声转过身去,“青川你和她说。”   许青川便把小武安写过的那一页纸展现给众人看,又道:“我不过领着武安念过一遍《千字文》,后头让他自己看,他竟然照着能写了,且我后头还看到他并没再翻书,而是自己默写出来的。”   王氏听得愣了,顾茵则一脸惊喜地看向小武安,“你刚才嘀嘀咕咕的原来是在背千字文?”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小武安身上,他害羞地缩在顾茵身后不肯露头。   “怕啥,又没外人,是不是会背了?给个准话。”王氏一把把他拉到人前。   小武安垂着头,双手绞着衣摆,声音低低地却吐字很清晰。   “也乎哉焉,者助语谓,诮等蒙愚,闻寡陋孤……”   王氏听着就皱眉道:“他这背的是个啥,不对吧?”   孩童启蒙都从三百千开始,当年武青意上学堂的时候,王氏没少陪着大儿子做功课。   千字文她也知道几句,不是这样的。   在场最权威的自然是秀才之身的许青川,几人便又看向他。   许青川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他这是倒着背的,也怪我。之前和他说要把《千字文》倒背如流才能学其他的。”   倒背如流自然是个夸张的说法,但小武安没理解,还以为真要倒着背才算会了。   “好孩子快正着背一次。”许氏素来喜欢文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招个穷书生入赘,此时她看着小武安的眼神满是爱怜。   小武安壮着胆子,又把《千字文》从头到尾正着背了一遍。   “这是天纵之才啊!”许氏惊喜得声音都拔高了,看着王氏的时候又忍不住酸道:“真不知道老天怎么想的,让你得了个厨艺非凡、貌美如花的儿媳妇还不够,竟还给你这么个好孩子!”   王氏被她说的嘴角直往上翘,“这聪明劲儿肯定是随了我。”   许氏说你可快拉倒吧,又嗤笑道:“你小时候看书就犯困,你家当时还有个女先生呢,教了你那么些年不也就把你教的堪堪认字?”   老底被无情揭开,王氏面上浮现尴尬之色,“他爹大字不识,他哥上了好几年学也没学出什么名堂,这不是随我是随了谁啊?!”   许氏懒得同她掰扯,翻了个白眼后接着说:“我不同你争这个,但是你家孩子天赋这么好,再不开蒙可就晚了!平白糟蹋了这上好的资质。”   这确实是诚心诚意的好话,王氏听到了耳朵里,“青意媳妇儿之前也说送他去读书来着,但是我们初来乍到,地方都没认全呢,还不知道哪里去找先生夫子。”   “我觉得我家青川的先生就很好,是个举人呢!”   王氏看向许青川,许青川接口道:“我先生姓温,确实是正经举人。”   这时代举人就可以谋个小官了,这身价自然也不是一般秀才能比的。   王氏抿着嘴不敢问下去了。   顾茵便开口询问道:“不知道温先生的束脩……”   “先生学生不多,每一个弟子入门前都要经过他亲自考核,考核通过之后方能入门。一年收取十五两束脩,且先生人很和善,若是家中困难也可以先赊欠着,年底补上。不过先生只在每天春休之后才招学生,武安若要进学,还得等上数月。”   顾茵听得连连点头,举人教学,而且还是精英小班教育,束脩收的比旁人贵一些很正常。   可王氏就不镇定了,她咋咋呼呼惊叫道:“多少?十五两?!”   她刚才还因为将来一年能挣十二两而沾沾自喜,白日做起了发家美梦,怎么一觉起来十二两还没影儿,还要倒欠人家三两?!   “你嚷嚷啥,十五两是不便宜,那叫物超所值懂不懂?”说着话许氏压低声音道,“看着是你我才跟你提一嘴,青川他们同窗里有一个资质很差的,考到三十连个童生试都没过,听闻了温先生的大名过来读了一年,一年之后就考过了!不过他学得晚,资质差,一直没中秀才。想你家武安资质这么好,跟着温先生好好念几年,那怎么也比他强啊!”   童生在秀才举人面前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在乡下也很吃香的。   像从前坝头村就有个老童生办的私塾,一个学生一年只收一两束脩,但是架不住人多,足足收了几十个学生,一年就是几十两进账。   王氏就是眼红那老童生的日子,所以咬牙把大儿子送到了秀才那里念书。   无奈武青意天赋并不在此,念了几年也没啥名堂,王氏这才歇了心思,让儿子回来和他爹一样做种田打猎的活计。   见王氏那肉痛的模样,许氏实在不忍心看到小武安这好苗子被埋没,又手肘拐了拐许青川。   许青川便接着道:“我娘说的不错,童生试主要考的是书上的内容,武安毫无基础只听我念过一遍,看过一遍书,就能会默写会背诵,有这天赋只要用心学两年考个童生总是不难的。”   许氏母子俩该说的都说了,也没在武家多留。   顾茵送许氏出去,自然还得一番感谢。   其实武安有没有天赋和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但他们还特地过来知会了,完全是出自一番好心。   临走到门口,许氏转头张望了一下,见王氏没跟过来,又对顾茵道:“读书要从娃娃抓起,你也是个伶俐的好孩子,多劝劝你娘,这可不是该吝惜银钱的时候。”   顾茵点头说省得的,把他们送出了门口才又折回去。   没了旁人在,王氏的脸上的笑完全垮了下去,不等顾茵说话,她就摆手道:“咱们先去买食材,其余的等回来再说。”   顾茵便没再多说,叮嘱小武安在家里好好的,便随着王氏一道出了门。   王氏已经置办过一次东西,这次更是熟门熟路,不过平时都是她拿主意,这次倒是闷闷地不吭声,顾茵说买什么便去买什么。一个多时辰后,两人就大包小包地回了缁衣巷。   小武安听到响动就迎了出来,但是看到他娘脸色不好,小家伙也不敢吱声,默默地帮着卸货。   东西都放到了灶房,王氏沉着脸进了屋。   她惯是热闹话多的,冷不丁的不吱声了,反倒让人不习惯。   顾茵有心想和王氏仔细说说,却看到小武安帮着干完活后却没自己去玩,而是捏着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你怎么也低着头一副不开心的模样?”顾茵蹲下身和他齐平,“是不是饿了?嫂嫂给你一文钱你去买饴糖吃?”   武安脑袋摇成拨浪鼓,怯怯地道:“嫂嫂,我错了,下回不敢了。”   “好好的怎么哭了?”顾茵听到他声音里的哭腔才止住了笑,一只手抬起他尖尖的下巴,一只手从怀里拿帕子给他擦脸。   小武安仰着脸乖乖让她擦了眼泪,而后才瓮声瓮气地接着说:“我……我让娘不高兴了。娘不喜欢我学认字,我以后不认了。”   其实他哪里错不错的呢?不过是感受到了他娘的情绪,所以才着急忙慌地先认错。   这样既敏感又乖巧的孩子最是让人心疼,顾茵连忙搂着他拍了拍,“好孩子你没错,娘也没有不高兴,她只是担心旁的事。你表现得很好,娘和嫂嫂都替你高兴呢!”   “真的吗?”   “我骗你作甚。我去和娘说会儿话,保管一会儿她乐呵呵的。”   哄好了小武安,顾茵便进屋去找王氏。   王氏正坐在桌前愣愣地发呆,听到动静才思绪回笼。   “我猜着你就要过来,”王氏看了顾茵一眼,“你想来劝我送武安去温先生那里读书?”   顾茵挨着她坐下,“一年十五两确实不是小数目,但是娘也看到咱们今天早上试卖的行情了,十五两并不是挣不到的。且入学是翻年的事,咱们还有几个月可以准备。”   王氏还是不吱声,顾茵顿了顿接着道:“且我也不瞒着您,我的志愿并不是这么一个小小摊子,而是要开店,甚至开酒楼的。十五两现在听着多,往后必不会让娘再因为这么点银钱烦心。”   “乖乖!你这丫头人不大,口气倒不小。”王氏先忍不住笑起来,随后便又蹙起了眉。   “怎么,您不信我?”   王氏摇摇头,而后叹息道:“武安要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你既有心,我无有不应的!但武安不是啊,他是我生的,你只是他嫂子。老话虽有‘长嫂如母’的说法,但是让你辛辛苦苦供养小叔子念书这种事,我做不出!”   顾茵起先以为王氏只是为了十五两束脩烦忧,没想到她想的这么多。   “咱们一家人,您怎么这样想?”   她是真的把王氏和武安都当成了家人,初初穿越过来的时候,她拖着个重病的身子,心境惶惶,差点没熬过来。   是王氏一面痛心花出去的银钱,一面按时按顿地强逼着她喝药,也是小武安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头,半夜里还起身给她喂水,换巾帕敷额头。   后头遭逢大难,背井离乡跋山涉水,王氏也不曾想过把大病初愈、身子羸弱的她扔下。   这条命,本就是王氏母子给她的。   王氏摇头,“现在是一家人。但是青意已经没了,你才十九,还不到二十,难不成要为他守寡一辈子?你终究要嫁人的。要是旁人知道你供着这么个小叔子,谁敢要你?”   顾茵听到这话又是一阵惊讶。   虽说眼下这个朝代民风比较开放,女子不用裹小脚,和离改嫁之事也很普遍。   但像王氏这样直接说让儿媳妇改嫁的婆婆可谓是开明到已经有些超前了。   她愣了半晌,而后才道:“我就没想改嫁的事。”   是真没想,上辈子大学开始她就忙着继承爷爷的衣钵,二十好几都没谈过恋爱。   这辈子更别说了,只想着怎么吃饱穿暖了,哪里有心思想别的?   “你别说孩子气的话。你和青意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顾茵惊讶,“您连这个都知道?”   当年蹲墙根偷听半宿的王氏不禁老脸一红。   “不说那些,青意走的时候还同我说了,让你不必等她。我也是存了私心,耽搁了你这么些年,一直到听到他们……但我还没黑心到想耽搁你一辈子!”   “那也是以后的事。”顾茵垂下眼睛想了想,拟好了措辞,“娘不妨这样想,咱们的生意虽是靠着我的手艺,但许多事都是娘替我办的。就像今早,若不是您舍下面子扮了回恶人,我那馄饨也不会卖的这样快。生意是咱们俩一起做的生意,武安读书花的银钱,当然也不算是只我一人出的。”   王氏又要说话,被顾茵打住,她接着道:“且您也知道现在这世道,商户人家看着光鲜的,其实地位并不高,若是背后没个撑腰的,说是危如累卵也不为过。”   这一点王氏没法反驳,这两天她已经知道了许家出的事,正是因为生意做得太好了,惹人眼红,这才招来大难。从前看着那么花团锦簇的人家,说倒也就倒了。   许家还是世代经商的人家,还算是颇有人脉的。自家孤儿寡母的,境况就更没有可比性了。   “不若这样,以今年过年为期限,若我能挣够这笔银钱,开年就把武安送去进学,就当是我提前投资了,”顾茵拉着王氏的手臂轻轻晃了晃,“您就同意吧。”   好半晌之后,王氏终于抬起了眼,扬声唤了小武安进来。   “给你嫂嫂磕头。”王氏认真地看着小儿子,“你要记住,往后嫂嫂和娘是一样的。若你将来发达出头了,敢不孝顺你嫂嫂,娘就一根裤腰带吊死在你家门口!”   这话委实太过严重,顾茵连忙要制止,但王氏态度很强硬。   小武安虽然不是很明白,还是乖乖地照做。   拉着顾茵受了小武安三个头,王氏总算是整个人都松散了下来,肚子也咕咕叫了两声。   她恢复了平时的模样,身子往旁边一歪嚷嚷道:“午饭还没吃,饿死老娘了。快先做两个包子给我尝尝味儿!” 第17章   王氏和小武安像两条小尾巴似的跟着顾茵进了灶房。   和面的时候小武安帮着倒水,调馅的时候王氏帮着剁馅搅拌。   有了这么两个热情的“帮厨”,顾茵做起活儿来越发事半功倍。   包子的馅料顾茵准备了两种,一种是只有青菜的素馅,另一种是菜肉馅。   她先割下一点肥肉熬成猪油,再把那猪肉拌进青菜里,还没开始包,香味儿就直往人鼻子里钻了。   等到馅料都准备妥当,掺了老面头的面也发好了。   没吃午饭的王氏肚子叫得越发厉害,小武安也不由跟着咽口水。   顾茵十指翻飞,那包子皮到她手里一转一捏,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   素的和菜肉的各包了三个,每个都像是量过尺寸一般圆润白胖,十八个褶儿像朵花儿,挨着放进蒸笼,光是看着就让人期待起来。   王氏和小武安已经各拿了碗筷,就等在灶台边上。   顾茵就问要不要再熬点粥,王氏摇头道:“够了够了,别再忙了,快歇着。”   在灶台边上守了一两刻钟,胖了一圈的大白包子便出锅了。   王氏先夹了两个包子到碗里,却没有先吃,而是欲言又止地看着顾茵。   顾茵会意,开口道:“既然是试味,只咱们自家人吃怕是不行,不如送到隔壁去让许婶子她们也尝尝?”   王氏顿时笑起来,“还是你想的周到,哼,便宜许金钗了。”   说完,王氏乐颠颠地端着海碗去了隔壁。   顾茵蒸包子的时候许氏已经又闻着味道了,她正嘀咕着自家这几间屋啥都好,就是挨得太近了。这天长日久地闻着勾人的香味,哪里还吃得下自家的饭食呢?   没想到她这头还没嘀咕完,王氏就过来串门了。   “算你有心。”许氏努力板着脸,嘴角却是忍不住弯了起来。   王氏昂着下巴,“谁说是特地给你吃的?是我儿媳妇说尝味儿只自家吃不作数,让你……让你家青川帮着尝尝。”   说着话王氏就去敲书房的门。   死鸭子嘴硬!许氏去灶房拿了筷子跟在后头,白眼翻到了天上。   两个包子被送到了许青川跟前,王氏指着其中一个道:“青川快趁热尝尝这个。”   许青川先道了谢,而后才动了筷子。   包子皮松松软软,筷子一碰就轻轻地陷了进去。   入口之后,甘甜的面皮在舌尖化开,露出里头热气蒸腾的馅料。   那馅料半肉半素,既不油腻更不寡淡,一口咬下去,肉汁在舌尖炸裂开来,让人吃的忍不住眯起眼睛。   许青川不怎么喜欢油腻荤腥,平时这样的一个大包子他吃至多吃下一半,这次却是一口一口地吃完了整个。   “咋样?好吃不?”王氏慈爱地看着他。   许青川毫不夸张地夸赞道:“十分美味。”   海碗里还有一个,许青川又道:“我吃一个便已经饱了,这个可否给我娘吃?”   “都送你家来了,爱谁吃谁吃。”   许氏这才动了筷子。   一口下去,她脸上立刻流露出惊喜的神情,“你媳妇儿是跟谁学的手艺,怎么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吃食来?不比州府大酒楼的白案师傅差。”   王氏骄傲地把下巴抬得更高了,心里还道说出来吓死你!我儿媳妇梦里跟着仙人学的!   但是这到底是怪力乱神的事情,便是对着许氏,王氏也没多说,只说:“自然是跟我学的,不过还是她人聪明伶俐,厨艺上头一教就会,一点就透。”   许氏对眼前这昔日闺蜜的本事清楚,便把这一切归到顾茵的天资聪颖上。   之前她还觉着两家虽然同样是孤儿寡母的,但是自己儿子长成了,还是个少年秀才,过二年便能给他考个举人回来,自家还是更强一些的。   如今却是不敢这么想了,王氏的小儿子那么聪明,大儿媳妇还有着不输酒楼大师傅的手艺,怕是不等自家儿子中举,武家的日子就要好得翻天覆地了。   许氏既替她高兴,又有些捻酸,斜了王氏一眼,接着吃第二口。   吃着吃着许氏觉得不对了,“我这包子怎么是纯素的?!”   王氏理直气壮道:“本就是做了两种口味,都拿出来试吃难道不对嘛?!”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方才王氏故意指着其中一个让许青川吃,说她不是故意的没人信!   许氏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素馅包子自然没有肉汁儿,但并不会显得寡淡,油润鲜美的素馅同样可口宜人。   许氏吃完了一整个,又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哪路神仙不开眼,让你这泼皮货得了那么好的孩子。”   她越酸,王氏越高兴,恨不能抖到天上去。   尝过了包子,许氏也没忘了正经事,追着王氏出门的脚步问:“你家武安读书的事儿咋说?”   问到这个王氏立刻站住了脚,笑得合不拢嘴,“我本来是不肯的,要是他爹他哥在,家里砸锅卖铁地供他也就供了。可如今家里嚼用都指着他嫂子,我要是敢那么做,我亏不亏心呐?!可她嫂子和我想的不同,先说那生意我也是出了力的,银钱自然不算她一人挣的。又说武安要是出息了,咱们都有好处……反正那小嘴儿可巧了,我也是没办法,根本说不过她。”   许氏听着也替她高兴,“还是你教养得好,才能得个这么可心的儿媳妇。”   王氏想了想却觉得不是这样的。顾茵确实是她养到这么大的,但从前这孩子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入夏前她大病之后,脱胎换骨变了个人,这才相处得越来越好。若不是她一天都没离开自己眼前,王氏都觉得儿媳妇像被人掉包了。   多半是跟她梦里的老神仙有关。   这话不好细说,所以王氏只含糊道:“你没有儿媳妇,你不懂。”   本是随便一句话,没成想许氏像被刺到一样,突然拉高了嗓门,“我怎么就不懂?!王宝芸你不要太过分!”   王氏不落下风地喊回去,“你嚷嚷个啥?我咋就过分了?!”   两人在家门口说着话,顾茵从武家出了来,笑道:“娘,再不回来包子可凉了。不若先吃过了再和婶子慢慢说话。”   “谁跟她有话慢慢说,我这就来。”   王氏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往家走。   顾茵上前搀了她一条胳膊,轻声细语地道:“婶子刚刚才特地告知咱们武安有天分这个事儿,娘也是礼尚往来送了包子去。本都是好事儿,怎么我方才听着好像你俩又要争上了?”   王氏连忙解释说没有,“我没有和她争,是她酸我还嚷嚷起来了。”   顾茵无奈,只得转身冲着许氏微微福身致歉。   许氏微微笑了笑,算是接受了她劝和的好意。   等到许氏回了屋,许青川也出声劝道:“娘和武家婶子本是旧友,有话好好说,别伤了两家情分。”   “谁和她有情分?”许氏仍然气哼哼的,其实她也知道王氏那句“没有儿媳妇”只是顺嘴说出,而不是故意刺她的,但这件事却是她的一大心病。   早些年许家还没倒的时候,不少人家都上赶着来给年幼的许青川说媒。   许家二老参详了很久,给许青川定下了一门娃娃亲。   对方家境普通,但是书香门第,家风清正。   两家自此成了通家之好,对方靠着许家的帮衬,日子越来越好。   这门亲事很对许氏的胃口,把那女孩当成亲女儿来疼。   但后来许家出了事,二老被抓进大牢,许氏的夫君又病倒了,许氏惶然无助之下求助到亲家,希望对方能帮自己写一纸诉状递上去。   可对方不仅对她避而不见,甚至还让仆从扔出了当年的定亲信物,说什么“当年不过是两家长辈说的玩笑话,做不得数,许太太还是别说什么亲家这样的话来惹人发笑了”,让许氏心寒到了如今。   一直到后来许青川十三岁成了少年案首,风头无两,这才又有媒人上门来张罗说亲。   但是那会子说亲的人家档次就很低了,毕竟许家家境一落千丈,许青川虽是少年才俊,但未来到底如何也没人敢打包票。   许氏心里憋着一股子气,想着非要给儿子寻一门不输于当年的亲事,就把那些人都拒了。   一晃眼,许青川都这个年纪了,许氏还是没能选到合心意的儿媳妇。   “儿啊,是娘对不住你。”想到旧事,许氏一时泪眼婆娑,“旁人在你这个年岁孩子都该有了,为娘却……”   许青川连忙给他拭泪,“娘这又是说的哪里话,我一心读书,本也不想成家。您要是真让我随便娶个不适合的媳妇,才是对我不好。”   许氏一想也对,自家儿子是有大前程的,真要娶了媳妇,回头下场的时候分了心可是得不偿失。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被哄好了就破涕为笑,催着许青川回屋看书去。   …………   顾茵和王氏这天早早地就歇下了,半夜更深露重的时候又一起起了身。   顾茵开始熬菜粥,她先用适量猪油把切好的青菜炒过一遍,等炒出香味再加水开熬。   等粥上了锅,她再开始包包子。   素馅的包了一百个,菜肉的包了五十个,时不时还要去调整灶膛里的火。   王氏看她在小小的灶房里忙的团团转,心疼道:“你只管包,我给你看着火。”   顾茵不是不相信她,只是熬粥说简单也简单,大火烧开然后文火温着即可。但是她家家传的功夫粥则不同,什么食材什么时候用什么火都是讲究,一句两句说不清。   好在等她包子包完,粥也熬好了,顾茵最后在锅里撒上一把干虾米磨成的粉末提鲜,便就此出锅。   一通忙活到晨光熹微,两人到了码头上。   老刘头比婆媳二人到的还早一些,看到顾茵的时候先是对她笑了下,又压低声音同她道:“我还担心你今天不来了。昨天怎么样?你婆婆没有为难你吧。”   昨天顾茵和王氏虽是做戏,但老刘头仗义相助的情分却不是假的。   所以顾茵回以微笑,一面摆弄桌椅板凳一面回答:“谢谢大叔的关心。我娘其实很好的,昨儿个是一时心急,所以才对我发了火。回去后她也没有为难我,还同我道歉了呢。”   顾茵尽力给王氏挽回形象,老刘头听了却是不信。   昨儿个那婆婆若只是责骂她,这倒还算情有可原。可那婆婆张口就说是逼儿媳妇改嫁给老员外那种逼死人的话,怎么可能像小媳妇口中那么好?   老刘头长叹一声,摇头道:“怪不得你婆婆敢那么欺侮你,你这性子……”   说话的工夫码头上来的人陆续多了,两人便没再接着聊下去了。   人多以后,先来的是前一天没吃到馄饨的客人。   他们也是和老刘头一样的想法,来了先问顾茵昨天有没有被婆婆为难。   顾茵一面包馄饨一面回答了同样的话。   客人们心照不宣,想法和老刘头如出一辙。   后来还有几个记得昨天热闹的客人过来转了一圈,闻着馄饨的香味众人都纷纷咽口水。   但也只是咽口水,四文钱一碗的馄饨,对大多数人来说偶尔一顿半顿地尝尝鲜还行,天天吃还是吃不起的。   这时候王氏便掀开蒸笼和粥桶的盖子,大声吆喝起来,“刚熬好的菜粥,一文钱一大碗!新出笼的大包子诶,半肉的两文,素的一文诶!吃包子送粥汤!”她前天熬了一整夜,昨天嗓子哑火。现下休息过来,这嗓子不可谓不清亮。   码头上其他人的素馅包子一般两文钱三个,纯肉包子两文钱,顾茵的定价还是比其他人贵了一些,但昨儿个不少人都知道她手艺高超,所以倒也没有见怪。   且她家菜粥的价格和其他人家的差不多,便是觉得包子贵的,也愿意选择尝一尝她家的菜粥。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王氏手脚麻利,用木筷子夹包子一夹一个准儿,放到油纸上递给旁人,再附送小半碗冒着热气的浓稠粥汤,整个过程都没沾到手。   码头上风大,不论是客商还是苦力、小摊贩们都风尘仆仆的,但是谁希望看到自己的食物从指甲里沾着灰泥的手里递出来呢?不过是没条件讲究罢了。   可王氏不仅自己收拾的妥帖干净,卖食物的全程更是不沾手,便很难不让人心存好感,知道昨天事情的客人不禁腹诽道:这婆婆性子凶恶,但是做起买卖来却不腌臜。   不过等他们尝过食物之后,便没工夫想那么多了。   包子美味自不必说,那送的小半碗粥汤熬的稠稠腻腻的,咸鲜可口,香气扑鼻。一碗下去,整个人发出一身热汗,好不舒坦!   要是吃完包子还没觉得饱的人尝着这粥汤的味道,便忍不住再掏一文钱买碗粥吃。   客人们摸着肚子餍足地直叹气,忍不住转头夸赞顾茵道:“小娘子这包子真不错,粥汤也熬的好喝!”   “是啊!这包子用料也扎实,我胃口大,往常四五个包子才能吃饱,小娘子这包子个儿大,配着这粥汤,不仅吃的舒服,还没比平时多花银钱!”   因着这些夸赞,顾茵的馄饨和包子又热销了一阵。   不过到底摊档位置偏,客流量小,今天来的大多还是前一天看过热闹的人。   半个早上过去,顾茵准备的三十碗馄饨卖了近二十碗,两种口味的包子剩下一小半,粥倒是快见底了——毕竟一文钱的包子一个男子吃不饱,汤汤水水一大碗稠粥却可以管饱。   顾茵在心里算了个账,今日赚的银钱已经不比前一日少,心便也越发定了。   可王氏还是心急,且不管挣不挣钱,农家人哪里能见到食物被浪费呢?   时下虽已入秋,但秋老虎还威风的很,上午做的吃食下午就会走了味儿。   “娘,莫急。”顾茵拉了拉她的衣袖,“这些咱们可以当午饭。”   “这么些东西咱家三口人怎么也吃不完啊。不如等到下午咱们贱卖出去?”   顾茵立刻摇头,“下午食物不新鲜了,咱们自己吃没事,要是把人吃出个好歹咱们得不偿失。还有这东西咱们本就没多少赚头,赚的只是个辛苦钱,要是贱卖了旁人会觉得咱们本就比旁人贵上一些的价格定的黑心。再者,都知道咱们下午要贱卖,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都等着下午来买好了,上午的生意如何做?”   “你说的在理。要是能再唱一出大戏就好了,”王氏蔫蔫地道,“你说我要是去抢隔壁老刘头一根油条,他会不会和我闹起来?”   “娘!”顾茵无奈。   “哎哎,我知道,我就说说。”   顾茵安抚地捋了捋她的后背。   她才来两天都听人说了——这码头的摊子都是衙门看顾着,衙门离这也近的很,但凡有人寻衅滋事,被人检举到衙门,不出两刻钟就会被逮走。诚如之前给她们介绍屋子的小二黑说的,这衙门里的关捕头是个铁面无私的,县太爷都敬他三分,落他手里就别想着通融。   昨儿个也就是她们是家庭内部矛盾,也没闹得太过火,只是三言两语地动嘴没动手,这才并没有闹大。换其他人试试,早让捕快锁走了。   傻子才来同他们唱大戏呢!   “人呐?都死了嘛!”冷不丁有人坐到了她们摊子上的矮桌旁,桌板拍得梆梆作响,恶声恶气地道:“还不给小爷上碗馄饨!”   顾茵愕然,王氏则整个身子微微发抖——激动的! 第18章   葛大龙是寒山镇的老油子。   吃喝嫖赌,那是样样精通,又样样没钱。   不过好在,他老实巴交的叔叔婶婶支着摊子在码头上卖吃食。因为他叔叔婶婶摆摊摆的年份久,早早地租下了一个位置很不错的位置,生意一直红红火火。他们又没个儿女,对着年轻力壮又混不吝的侄子没有半点办法。   他每天过去不仅能混口吃食,还能“帮着”收客人一些银钱。   靠着这个,他这日子过得也很不错。   今天他如往常一样到了码头,却发现叔婶的摊子上人比往常少了一些。   他翻来蒸笼拿了个馒头,又大辣辣地往桌边一坐,嚷道:“今天人怎么这样少?叔给我下碗面。”   葛婶子早就看不惯他这白吃白拿的模样了,恨恨地把手里的东西一摔,回道:“我们生意都要做不成了,你还镇日里来打秋风。”   葛大叔拉了她一把,手脚麻利地盛出一碗面汤,端到葛大龙面前道:“你先喝碗汤,面一会儿就好。”   葛大龙没脸没皮的,并不见怪他婶子的态度,“这世道买卖本就难做,叔叔婶婶年纪也大了,不若把这摊位转了,收几十两银子颐养天年。”   葛大婶瞪他一眼,不吱声了。   诚然,他们夫妇确实年纪大了,做不得太久太精细的活儿,生意好的时候,摊子上的油饼和馒头经常不够卖。虽也请人来帮忙,但他们这年纪也不能手把手带徒弟,还只能请已经会些手艺的。可那会手艺的要的工钱高不说,哪里甘心一辈子帮人做活?做不了多久便自立门户去了。   而且他们夫妇的摊子不能转让!   盖因为当年他们有过一个女儿,五六岁的时候却叫拐子给拐走了。   女儿那时候已经记住一些事儿了,知道爹娘在码头上最好的位置摆摊。   若是他们搬走了,女儿万一回来了怎么办?   且有葛大龙这么个泼皮无赖在,若是把摊位转让了,那转让费不知道会落到谁的口袋里!   他们夫妻只会做些吃食,手艺虽好也没好到哪里都能挣饭吃的地步,没了这摊子往后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葛大龙呼噜噜喝下一口面汤,接着问道:“叔叔和婶婶在此处都摆了几十年的摊了,怎么就做不成了?”   “还不是因为新来了一对婆媳,昨天是卖馄饨,今天还卖粥和包子,吃过的都赞不绝口的。此消彼长,咱们的生意自然受影响。”   葛大婶故意夸张了一些。   那对婆媳的生意固然算好,但那是相对后头位置不便利的摊档来说,并没有太过影响她家。   其实今天生意惨淡主要还是因为今天码头上的活儿多,苦力商客们赶时间,便大多都是买好拿好吃的东西,坐下来慢慢吃面的少。   所以别看他们摊子上人少,其实油饼馒头什么的早就差不多卖空了。   她就是想哭穷,最好让能让葛大龙这瘟神别再来打秋风!   果然葛大龙一听就不干了。   是真的急眼,他已经把叔婶的摊档当成了自己的,他们的进项少了不就等于自己挣得少了?   “哪里来的婆媳敢抢叔叔婶婶的生意,我这就会会他们去!”   葛大叔连忙把他拉住,劝道:“这地方的规矩你不清楚吗?你去惹事儿是要进衙门的!”   葛大龙满不在乎地扒开他的手,“叔叔说的我都知道,但是衙门来人怎么也得一两刻钟。这么会儿功夫不够我收拾她们吗?”   他在镇子上惯是混不吝的,进牢房比回家还熟稔。   不过他每次惹的事儿也不大,每次挨十板子,关上两三天也就出来了。   所以对蹲大牢这种事他并不怎么害怕,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葛大叔愁得直跺脚,转头看到老妻也挂上了愁苦的神色,埋怨道:“现在你知道急了?我们老葛家就他一个男孙,要是出点啥事,我都没脸见咱爹娘!”   葛大婶确实也后悔,但她想的和丈夫截然不同——这混不吝又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镇日里趴在他们身上吸血,惹出大事蹲大牢才好呢!   只是那对婆媳无辜啊!尤其那个被恶婆婆为难的小媳妇,哪里经得住葛大龙这混账欺负?!   平白牵连了无辜的人,这让她如何心安?   摊档上又陆陆续续来了人,葛大婶招呼了一阵,心头还是挂着这件事,便把围裙一摘,往葛大叔手里一塞,连忙追了出去。   ……   葛大龙没怎么花费工夫就找到了顾茵的小摊子。   她们摊子上冷冷清清,但是葛大龙打听了一番,凡事在她家吃过的,就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所以他也没多想,一屁股在矮桌前坐下,拍着桌板道:“人呐?都死了嘛!还不给小爷上碗馄饨!”   闻声王氏就赶紧轻推了顾茵一把。   她也很有想头,自己长得凶,万一把人直接吓走了可咋整?儿媳妇白嫩嫩软绵绵的,看着才好欺负。   顾茵无奈地看她一眼,一面应声道:“这就来。”一面去了锅边包馄饨。   葛大龙先看到她嫩如春葱的白皙手指翻飞,接着再去看她的脸。   这一看之下,他都忍不住赞叹一声好个标致的小娘子!   但好看也不能顶饭吃,还是叔叔婶婶那儿实打实的银钱重要!   一碗馄饨很快端到桌上,葛大龙已经打好了腹稿,但是刚吃下一个,那美味在舌尖炸开,他囫囵咽下,竟忘了言语。   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每吃一口脸上表情还会风云变幻,吃着还挺香。   甚至还有人因为他这埋头苦吃的模样驻足停留了一下,接着便照顾了顾茵的生意。   一碗馄饨下肚,葛大龙这才想起来自己正事儿还没办!   他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碗,拍着桌子骂道:“呸!真难吃!这么难吃还敢出来卖银钱,傻子才吃你家东西呢!”   顾茵无语。   真的无语,这种寻衅的话不应该尝第一口的时候说吗?   而且你要骂就骂,眼睛还离不开那剩下的小半碗馄饨汤底是几个意思?   她站着没动,王氏以为她是怕了,便从她身后蹿出来,叉腰骂回去,“怎么就难吃了?这码头上吃过我家馄饨的哪个不是赞不绝口?就你和别人不同!”   王氏这大嗓门把葛大龙喊回了魂,他站起身回道:“难吃还不让人说了?什么旁人都赞不绝口的,怕是你们找的托儿吧!”   两人谁也不让谁的对质起来,那气势眼瞅着就要干架。   摊档前的人很快又多了起来。   甚至还有知道昨天事情的在那里起哄道:“这恶婆婆昨儿个欺负自家媳妇的时候可是威风的很!今天就不知道会不会恶人更有恶人磨了。”   “难吃你还把一碗馄饨吃干净了?”王氏指着矮桌上的大碗,“怕不是再晚一点,连这点汤水都让你舔干净了!”   葛大龙面上一臊,“我那时空了一早上肚子饿急眼了,吃急了!就是难吃!”   “我看你就是故意来找打是不是?”   葛大龙一拍桌子,先摔了桌上的碗,又一拳重重砸在桌板上,那小桌板本就是王氏图便宜淘换来的,并不很稳当,他一拳下去,整个桌子都歪了下去。   “我就是故意得又怎么样?我可劝你一句,这码头上的摊档都是我看顾的,做事可不要太冒头。你们要是只管自己风光,绝了旁人的路子,这桌子就是你们的下场!”   王氏抄着手冷笑,而后一把把他推开,照着桌板另一头一拳下去,直接把那一寸有余的桌板打了个对穿!   “你有种再说一遍?”王氏气势汹汹地看着他。   葛大龙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看起来干瘦的王氏竟然还有这种力气!   他呆愣的功夫,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喝彩之声。   尤其是一些个苦力,他们这行当谁力气大谁就牛,叫好还不够更鼓起掌来。   王氏骄傲地昂了昂下巴,又对葛大龙道,“你再横一个我看看!”   “我,我……”葛大龙不觉退后两步,转头看到不少人都在看热闹——这要是临阵逃脱,叫个中年妇人比下去,那不是再没脸来着码头了?   他羞恼无比,脸涨成猪肝色,沙包大的拳头捏得吱嘎作响。   正在这时,一对捕快摩西分开地从人群中穿插而过。   为首的捕快一来便喝道:“葛大龙,怎么又是你?!”   葛大龙见了他,顿时像耗子见了猫,偃旗息鼓,搓着手赔笑道:“李捕头,怎么是您亲自来了?”   别看这李捕头生的白净面嫩,年纪还不到二十,但都知道他是关捕头从小养大的徒弟,雷霆手段那叫一模一样,镇上的混混见了这对师徒都得夹起尾巴做人。   李捕头皱眉道:“你管来的是不是我?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我啥都没干!”葛大龙疯狂摇头,“我就是吃着这家馄饨觉得难吃,嚷了两句。”   李捕头的眼神落到了那张被打出个大窟窿的桌板,狐疑道:“你这叫‘啥都没干’?”   葛大龙立刻解释道:“我就拍了下桌子,是这妇人自己打穿的!”   李捕头的视线别又落到王氏身上。   别看王氏方才和葛大龙对阵丝毫不露怯,但她看到官差也犯怵,此时鹌鹑似的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顾茵便站了出来,解释道:“差爷听我说一句。这位大哥方才到我们摊子上,先是恶声恶气地嚷着快上馄饨,我陪着小心立刻上了一碗。这位大哥一直到把馄饨都吃了,才嚷着难吃。我们新出的摊子,本就经营困难,哪里经得住他这样讲,没得买卖还没做起来就砸了招牌。那桌子确实是我娘自己打的,但却是这位大哥动手在先,把桌脚打歪了,还说我们是绝了旁人的路,这桌子便是我们的下场。我娘也是怕我们孤儿寡母的让人欺负了,这才跟着她拍了桌子。”   三言两语,不徐不疾,便把来龙去脉都说清了。   李捕头转过头瞪葛大龙一眼,“我记得你叔叔婶婶也在码头上摆摊,你莫不是欺负人家女流之辈初来乍到吧?”   “没有!”葛大龙的声音低了下去,“是真的难吃嘛!难吃还不让人说了?”   李捕头气笑了,“难吃你吃完一整碗再骂?”   这时候旁边看热闹的人也跟着出声了。   “小媳妇家的馄饨我吃过!好吃的很!”   “就是,人家的馄饨昨儿个半上午就卖完了,今天又来了好些客人,难不成大家的舌头都坏了?”   “这葛大龙是咱们镇子上出了名的混不吝,就是看人好欺负呢!”   李捕头转头对着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立刻呈上镣铐。   “我自己来,自己来。”葛大龙从善如流地伸手把自己铐住。   李捕头好笑地撇撇嘴,转脸对着顾茵微微颔首示意,随即便带着人离开了码头。   “唉!还没给钱呐!馄饨四文钱,矮桌一百文呐!”   反应过来的王氏拔腿要去追,被顾茵一把拉住。   “娘快让我看看你的手!”   王氏的手背上红了一大片,眼看着就要肿起来。   对上顾茵关怀略带责怪的眼神,她心虚道:“没事没事,回去冷水敷一敷就好了。”   顾茵给她细细揉过,确保她没有伤了筋骨,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真没事。青意十几岁就能徒手裂石就是随了我,我虽不如他,打这么张半空心的小桌板还是没问题的。就是那龟儿子没赔钱呐!”   说完这个王氏便挣开顾茵的手,接着吆喝包子馄饨。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了,但不少人临走时还是买了些东西。   因为这,顾茵又卖出去十来碗馄饨,包子更是只剩下二三十个。   人群散开之后,王氏数着铜钱美滋滋的,后头又想到折了张小桌子,又忍不住肉痛——这桌子也忒不禁打了,当时只是想弄出更大动静来的,怎么就给打穿了呢?   正在这个时候,葛大婶局促地过了来,“那桌子的钱和馄饨的钱,我来付吧。”   “你是那个泼皮无赖的家人?”王氏沉下脸看着她,“前头那捕头说他家里人在码头上摆摊,莫不就是你吧。”   “就是我家。”葛大婶越发不好意思,解释道:“但我就是提了一句,没想到他真的过来找你们麻烦了。”   “你这人……”王氏将将又要骂起来,顾茵把她拉住,道:“娘,方才就是这位婶子去请的官差。”   当时大家都聚拢过来看热闹,这高瘦的妇人也在其中,但是人都是往前挤着,她却是没看两眼转头就逆流而出,着急忙慌地离开了。没多会儿李捕头他们便到了,这妇人也跟着一道回了来。   “原来是这样。”王氏的面色和善了一些,“但是这件事本就是你惹出来的,可别指望我们感谢你!”   “不用不用。”葛大婶连连摆手,她老实了一辈子没害过人,今遭实在是被葛大龙逼急了,当时才说了那番话。   旁边老刘头听了一耳朵,就也帮着道:“那葛大龙实在不是东西,吃着叔叔婶婶的,还出来惹是生非。你们夫妻两也是,人善被人欺的道理难道不懂?怎么好任由他占便宜。”   这道理葛大婶哪里不明白呢?虽然他们家已经和大伯家分了家,但她自打女儿走丢后就再无所出,老夫妻两个将来还指着葛大龙这侄子摔盆送终。她就是再不愿意,最多也只能像今天这样发发牢骚。   看到那断了腿又破了个大窟窿的矮桌,葛大婶越发后悔心虚,得亏这恶婆婆是个厉害的,不然真要闹出个好歹来,她得后悔一辈子!   她试探着问道:“我家的包子都卖的差不多了,你家应该还剩一些吧?不若放到我们摊子上,我帮你们卖。”   “哼,算你还有些好心。”王氏顺势下坡,把还剩着包子的蒸屉抽出来给了她。   葛大婶捧着蒸屉回了自己摊档,和葛大叔说明了情况,两人为了描补过错,都把这包子当成自家的卖。   他们摊档客流量大,不一会儿就一售而空。且因为顾茵的包子美味,就着包子还多卖出去数碗面条。   “乖乖,这小媳妇的包子真是了不得。”葛大叔尝了最后一个,从自家的钱箱子里数出几枚铜钱放入要给顾茵的那堆铜板里,“大伙儿夸的真没错,得亏咱们摊档位置好,也不卖粥和包子,不然咱们这生意还真做不过她家!”   葛大婶想的却是旁的,自家摊档位置好,东西不够卖,她们东西好,摊档位置却差。这若是让那小媳妇把包子寄放到她家来卖,她家能多卖一些,自家从中分一部分利润,岂不是双赢局面? 第19章   葛大婶想好之后便去了顾茵那处还蒸屉,还把卖出去的银钱一并给了过去。   王氏点过铜钱,心里算了算,知道对方十分老实没有眛下银钱,脸上这才有了笑影儿,话也多了起来。   “你看着人挺不错,怎么就该那么个侄子。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他下回再来,我还是不会饶过他的!”   “不会再有下次了。”葛大婶连忙保证,然后便犹豫着怎么和眼前的婆媳俩开口。   毕竟她虽想的是双赢,可葛大龙寻衅在先,她若是这会儿提出合作,就怕她们怀疑自家一开始就别有居心。   王氏和顾茵已经开始收摊了,等她们拾掇完都要准备走人了,葛大婶还是站着没动。   顾茵便询问她是不是还有旁的事。   葛大婶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把自己的想合作想法同她们说了。   顾茵沉吟不语,王氏转头看她不吭声也把嘴给闭上了。   “不如您随我们家去,咱们坐下来仔细商量?”   葛大婶自然应好,还帮着结果顾茵手里的家伙什,三人一起回了缁衣巷。   小武安听到他娘的声音就迎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墩布。   见到有生人在,他赶紧躲到顾茵旁边,拉上她的裙角不吱声了。   葛大婶早年丢了孩子,就和现在的小武安差不多大。   她最是喜欢孩子不过的,连忙笑道:“好孩子别怕,我不是坏人哩。”   说着话王氏和顾茵去灶房里放了东西,请了葛大婶去堂屋说话。   小武安低头不敢瞧她,蹲到角落开始擦地。   葛大婶眼神离不开他,羡慕道:“你家这孩子可太伶俐了,这么小就知道帮着做家事。”   没有家长不爱听旁人夸自家孩子的,王氏也跟着笑道:“他打小就勤快细致,就是性子腼腆了些。”   寒暄过后,葛大婶便说起正事儿,随后便看向王氏,征询她的意思。毕竟在她的认知里,王氏这婆婆这般凶恶,家里的大小事务肯定是她做主。   听说她家想帮着自家卖包子,打开销路,王氏先是面上一喜,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买卖上的事是我说的不算,你还是跟我儿媳妇商量。”   说着话他看到小武安擦得费力,也找了墩布跟着他一起干起活儿来。   顾茵给葛大婶倒了碗水,笑道:“我娘真的很好,那天是急眼了才同我吵嘴。买卖上的事她确实都听我的,婶子不妨直接和我说。”   葛大婶接了水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既是合作我也不瞒你们,我和我家老头子年纪都大了,捣鼓馒头油饼的,至多也就是能做百来个。一般早市过半,我家的东西便都销空了。若遇上今天这样码头上赶工的时候,客人们没那个时间去寻其他摊子,我们的东西只能卖上一个多时辰。”   她大婶抿过一口水,接着道:“我们也试过请人,但都是不过几个月便另立门户去了。我们那摊档位置好,租子也就贵,加上葛大龙那混不吝的吃喝拿要……不怕你们笑话,我们夫妻现在每个月净赚的可能还没你家多。”   王氏在旁边听了一耳朵,道:“我听老刘头说码头上的好摊位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转让呢,你们夫妻要是做不动了,怎么不把摊子转让了?”   葛大婶眼神黯了黯,便把自家早年丢了女儿的事说了一遍。   尽管事情过去了很多年,说到伤心处她还是不禁红了眼,“只要我不死,我活一天就得保这摊子一天。就盼着万一哪天我家囡囡回来了……”   王氏心肠软,最听不得这些,也跟着红了眼睛。   葛家夫妇好歹还有个盼头,但是他男人和大儿子却是尸骨无存,连那个“万一”都没有。   她闷着头出了堂屋,顾茵轻叹一声,递了帕子给葛大婶,“您莫伤怀,仔细身子。”   葛大婶接了帕子擦了擦眼,又正色道:“不提那些,我说这些都是为了和小娘子表明,我家是真的诚心合作。”   顾茵点了头,她也正需要这样一个机会,毕竟还有几个月就要准备小武安的束脩了。   她道:“婶子是敞亮人,我也和你开门见山。咱们做的这些吃食利润薄,两个包子才能赚一文钱。婶子看,你们分几成合适?”   葛大婶做了大半辈子吃食了,什么东西能赚多少银钱,顾茵不说她心里也清楚。   但因为她这份开诚布公,她不由高看了顾茵一眼,道:“你家婆婆既然能让你当家,显然你也是个有主意的。你看几成合适?”   “婶子觉得四成如何?”   按着顾茵的想法,这葛家夫妇有那么便利的摊档位置,不一定非要和她家合作。便是五五分账,也有人愿意。但确实自家利润确实薄,花钱的大头又近在眼前,让不出那么多。   葛大婶的心里预估是三成,她想的是虽然自家帮其他人卖东西简单——之前就有两家来问过了,但第一家做出来的东西味道差,第二家更让人恼火,偷工减料不说,用的食材还不新鲜!码头上摊子多竞争大,换成前头两家那样的,挣不到银钱先不说,没得砸了自家摊档招牌。也就顾茵这手艺,让葛大婶有底气有信心,觉得能弄出个双赢的结果。   自家对不住人家在先,葛大婶想了想就道:“还是三成吧。”   顾茵也并不想占人便宜,最后还是定了让出四成的利润,又约定好了包子的数量,说好第二天定契,才把葛大婶送出了家门。   这时候王氏也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都商量好了?”   顾茵点头,“说定让利四成,明天先多做一百个送到他们那儿。”   王氏先是笑,后头又发起愁来,“咱们平常做百十来个,明天再做一百个,加起来得二百来个,那你晚上还睡不睡了?”   顾茵说不碍事,“早起一个时辰就行,再说咱们只做早市,下午我尽可以补觉。每天多做一百个,扣掉给葛大婶家的分利,咱家每天能多得三十文钱哩!”   “怪我没本事,不然也不用你这么累。”王氏看着自己一双爪子,同样是五个手指,前头包馄饨就不顶事儿,到了包包子这里,那包出来的和顾茵的一比那更是天壤之别,想了半晌,王氏问:“是不是还是因为武安的束脩,所以你才这么拼?”   顾茵笑了笑没接话,转身去灶房提出了钱箱子,“娘要不要来数铜钱?”   王氏听到铜钱响就眼睛发亮,美滋滋地开始数铜钱。   一通数下来,这天竟然挣了一百文!   昨儿个知道挣了五十文钱的时候她就乐得白日发梦,今天数完虽然高兴,却没有那个热乎劲儿了。   “不然,武安进学的事还是算了吧。反正他那么聪明,咱们找个秀才先生,教他也总是尽够的。”王氏打起了退堂鼓。   “娘,”顾茵无奈看她,“咱们已经说好的,这还没到年前呢。”   王氏掰着手指头算啊算的,今儿个也是因为闹出动静所以卖的多,明日是再没什么大戏可唱了,但是和葛家夫妇开始合作,应该挣得和今天差不多。   这样一个月扣掉租子,能赚二两半。   眼下已经九月,腊月的时候天寒地冻,运河要结冰,船只不通行,码头上没人自然也就没得生意。   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的时间,十五两还是远在天边呐!   不过看着儿媳妇信心满满的模样,王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暗暗在自己心里道,无论事成与不成,这情分她都记下了。   顾茵这边数好赢钱,心里也在做着计划。   包子今天做的有些多,若是没有葛大龙打岔,一百五十个绝对卖不完。明日一共做上二百个应该尽够,粥倒是要多准备一些,尤其马上天冷了,热腾腾的粥汤应该更不愁卖。   前两天都算是试营业,面粉买的最多,其他材料将将够,这两天也算是摸清一些门道,粮油之类不容易放坏的材料便可以多准备一些,免得日日都要出去折腾。   她和王氏一说,王氏没有不应的,她先把铜钱归拢到钱箱子里,又折回屋去拿回了一开始剩下的碎银子,通通归到一处交给顾茵。   “往后银钱都归你管,你脑子也比我活络,随支随用。”   顾茵点头道:“那我每日把账册给您看。”   王氏连连摆手,“别别别,我看到字儿就发昏。咱们一家子,难不成我还怕你不实诚?”   顾茵狡黠地眨眨眼,“娘可别把话说这么死,我每天偷上十文钱,保管你不知道。”   “家都让你当了,还只偷十文钱,没出息的样儿!”王氏好笑地轻轻拍了她一下。   之后婆媳两人便相携出去买东西。   因为这次要准备多日的食材,两人分头行动,顾茵去买肉和菜,王氏负责去买重一些的米面。   半个时辰后,两人约定好的地方碰面。   分开时王氏还好的,此时却是一脸愤愤。   顾茵问她怎么了,王氏就道:“我先去买了面,后头又去买米,那米铺乱糟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听我说话就把我打发走了,让我明天再去或是去其他家买。这不是欺负人么!”   王氏去的是离缁衣巷旁不远的大兴米铺,是一家老字号店铺,做生意素来公道,不会新米陈米搀着卖,更不会缺斤短两、偷奸耍滑。   镇子上倒也有其他米铺,但因为大兴米铺生意好,附近同类店铺争不过,都开的远远的,一来一回得半个时辰。   就算王氏力气大,顾茵也舍不得她背着米走那么远。   “我陪娘过去看看,若是这家真不卖了,咱们就去找一辆推车,去远一些的地方看看。”   婆媳二人先回家放了东西又出了来。   诚如王氏所说,此时大兴米铺里乱糟糟的,几十袋米堆在门口,伙计们个个跟斗败的公鸡似的,耷拉着脑袋站成两排。   一个掌柜模样的年轻人正指着人在骂:“都当我新来的好欺负是不是?你们在这行当做多久了,现在来和我说新米旧米分不出来?你们这是把我当傻子骗呐!”   领头的活计赶紧求饶道:“少掌柜莫生气,真不是小的故意糊弄您,实在是小的们日常就做搬运和招待的工作。其余事都是前头的掌柜负责的。今儿个前掌柜一走,小的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两种米被混在一起放。不过您既然能接掌柜的职,不若您来……”   新米和陈米价格差了一倍,若是分辨不仔细、调换了来卖,那不仅是亏本的事,更是砸了经营多年的招牌。   那少掌柜沉着脸,气的后槽牙都吱嘎作响。   周围早就不少人纷纷在指指点点地看热闹,擎等着看这少掌柜的洋相。   “这伙计怎么敢这么对掌柜说话,饭碗不要了?”   “你不知道,这大兴米铺原是文家二房的产业,这新来的少掌柜却是大房的人。这明显是两房人打擂台呢!”   此时顾茵听了一耳朵也明白了,难怪伙计上来就敢赶客,敢情是忙着内斗呢!   顾茵并不想牵扯进旁人的纠纷,正准备喊上王氏走人。   却见那前头呛声掌柜的伙计突然转头喝道:“都看什么看?今天不营业!”   说着话那伙计对着其他几人一使眼色,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子纷纷上前,伸手就来推搡看热闹的行人。   众人如鸟兽状一散而开,顾茵瘦弱,不知怎么就被挤到人前。   眼看着伙计朝顾茵伸了手,王氏立刻一把钳住,骂道:“说话就说话,你动手是几个意思?!”   那伙计倒是认出了他,骂道:“又是你这妇人!我都说今儿个不卖了你还过来做什么?几辈子没吃过米呐?!”   顾茵听得这话也生出了几分火气,“来米铺自然是买米。你既不会分,我自己分就是。”   那伙计抄手冷笑道:“你这小娘子莫要口出狂言,这新米陈米都长得差不多,非是老行尊分不出!您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顾茵依旧不卑不亢,“那我只买我自己分好的。便是陈米,我也给新米的价格!” 第20章   那少掌柜如蒙大赦,挥开伙计亲自迎了出来。   迎出来之后看到顾茵年轻面嫩的,又有些犹豫。   不是他平白把人看低,而是大兴米铺的陈米,并不是那种放了多年发霉发烂、很容易区分的陈米,只是多放了一二年,还经过二次加工。如他这样的外行人委实看不出门道。   他这一犹豫,王氏哪里看的旁人小看自家儿媳妇,当即便道:“我在乡下中了半辈子的地,如今做些吃食买卖,也是和米面打交道。这位掌柜可别小看人!”   那少掌柜见王氏如此自信(主要是嗓门大看着格外有气势),立刻点头道:“那就麻烦这位夫人和小娘子了。”   顾茵走到那堆积如山的米袋子旁边蹲下身,打开一袋,抓出一把道:“新米颜色较白,像我手里的颜色微黄,虽没有霉味,但显然便是陈米。其次还可以看米头部位是否有白点,这白点就是大米的胚芽。而陈米经过二次翻新后几乎没有白点。然后还可以看米是否有裂纹缺口,新米是没有裂纹或缺口的。而陈米在经过二次加工后,表面则有可能会出现破裂或裂纹。新米硬度较大,陈米硬度小。放入口中用齿咬过,也能分辨。”①   说着话,顾茵又打开第二袋,“还可以把手插入米中,如果在手上粘附有白色粉面,用嘴轻吹之后,粉末被吹掉的,则是新米。若是不容易被吹掉,并且在搓手之后,有油泥现象,便是陈米。两个粘性也不同,新米粘性很强,如果使劲用手捏揉,甚至可以攥成一团。而陈米比较生硬,粘性很差,并不能攥成团。最后可以通过闻味来判断,新米如果仔细用鼻子闻,可以闻到一股大米的清香,这袋陈米却没有。”②   她一边讲解一边分辨,每分好一袋,王氏便帮着她把米袋子搬开。   如是开了五袋米以后,顾茵便分出了自己要买的两袋新米。   那少掌柜听得连连点头,按着她说的办法照办,几十袋米没过多久便也已经分好。   发难的伙计既面色古怪,皮笑肉不笑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想小娘子竟是个中行家。”   那少掌柜同样面露惊讶之色,连忙拱手致歉,“是我眼拙,多谢小娘子替我周全。”   顾茵也不看那伙计,只同那少掌柜轻笑道,“举手之劳,不用言谢。”   她并不居功,虽然上辈子打小就耳濡目染知道怎么分辨食材,但更多还是归功于后世网络的便捷——这些在这个时代秘而不宣的行业知识,现代那是一查一大把。   而且她看那伙计神色古怪,便猜到他们多半也是会这些的,只是故意给这新来的掌柜难堪而已。   顾茵如她之前所说的那样,买了两大袋自己分好的新米。   付账的时候,那少掌柜坚持便宜了两成的价格,还说往后只要她来,就按着今日的价格算。   两成差不多就是卖米的利润。   顾茵要推辞,又听对方压低声音道:“今天的事想来小娘子心里也有数,分米的事小,我上任第一日便让米铺做不了生意、失了颜面事大。我虽不是东家,但这点主还是能做的。让这一点利既算是小娘子的辛苦钱,也是让这些伙计知道我这人赏罚分明。是以小娘子莫要不安心,收着便是。”   顾茵便再也不再多言,道谢之后便和王氏一道离开。   少掌柜亲自相送,转头回店的时候却被一个身着锦蓝色圆领绸衫的年轻公子拦住。   那少掌柜连忙拱手行礼,“大少爷怎么亲自过来了?”   来人正是文家大房的长子嫡孙文琅。   文琅伸手拉住他,手里一把折扇摇得哗哗作响,“什么时候了沛丰还跟我多礼。我收到你的口信就去请了其他米铺的老行尊来。先让老先生把米分出来,咱们回头再收拾那几个敢为难你的狗东西!”   说着话文琅便进了店,但店内情景和他想的不同,虽确实是堆着几十袋米,但却是分成了两拨,显然已经是分好的模样。   文沛丰跟着他进了店,解释道:“您来之前有个小娘子仗义相助,已经帮我都分好了。”   “什么小娘子?外行人还知道这些?”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文琅还是让请来的老先生又检查一遍。   得出的结果竟真的一袋不错!   结果出来后,文琅和文沛丰两人对视一眼,面上反而带了笑。   从前文家大房跟着文老太爷在京城做官,二房则在原籍经营祖产。   往常文老爷子在京中的时候也不曾查二儿子的账,还私下里同大儿子说:“老二没有读书的脑子,但好歹靠着我的官声能做些小生意能糊口。那虽是咱家祖上的产业,照理说也该你一份。但你们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就不要和他计较那些身外物了。”   文家大老爷那也是正经两榜进士,在翰林院里清贵了一辈子,自然也不会和兄弟计较这些。   但是月前文老太爷和当今在朝堂上大吵一架,负气辞官。当今竟也没挽留,直接放了文老太爷的官不算,还把文家大老爷的官一道给免了。   文老太爷带着大儿子回了这寒山镇,自然也得给大房一家子找点营生,便让二房分出一些产业来。   文二老爷这就不愿意了。往常他们靠着父亲和兄长的余荫才顺风顺水了这么多年,未曾遇到任何磨难,如今家里大树倒了,还得罪了当今,自家这生意往后还不知道如何呢!   但不愿意归不愿意,文家当家的还是文老太爷,二老爷挑挑拣拣,选出利头最薄的几间米面铺子让了出来。   文家大房没有计较什么利头不利头,很快让自己的心腹过来接管。   没想到接管大兴米铺的第一天,下头的人就敢这样故意使绊子!   店里这些人文琅本就不想留,但若是没个正经由头,传出去让人说他容不下叔叔调教出来的人。   如今倒是正好,一个外行小娘子都能分清新米陈米,你们这些干了许多年的米行伙计做不到?那还是趁早转行,做些旁的去吧!   文沛丰点头表示自己已经会意,文琅也多留。   文沛丰把他送出去,到了门口文琅呼出一口长气,“祖父本也是怕我爹郁结难舒,所以才想着早些给我们找些事干,没想到二叔这么不愿意。回头还是得和祖父说一声,没得让你白受委屈。”   文沛丰和文琅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他父亲是文大老爷的书童出身,文大老爷把他看成半个儿子,所以他还是知道其中利害的,便出声劝道:“老太爷如今正是气不顺的时候,一点小事罢了,不用惊动他老人家。”   说到这个文琅也跟着叹气。   文老太爷当了一辈子的官,还当过先帝的老师,被先帝托孤,辅佐当今坐稳了皇位。没想到当今羽翼一丰就开始耽于享乐,放权给宦官,全然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帮着皇家操劳了一辈子,临老临老弄成这样的下场,可想而知他心中有多愤懑。   老爷子心情差也没糟践身边人,就只糟践自己——自打回了寒山镇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说是不对胃口。   虽都知道这所谓的“没胃口”还是在老太爷的心病,但做儿孙的为了这事还是遍请名厨,把本镇、本县甚至隔壁县有名的师傅都请过来了,愣是没让老太爷多吃一口。   “这几日祖父又清瘦了一圈,我爹娘在家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眼看着几个月后就要过年……我是再不知道去哪里请大师傅了。”文琅叹息着走了。   不知怎么,文沛丰突然想到方才那小娘子的娘似乎说了她们如今在卖吃食。那小娘子年纪轻轻已有这种分米的能耐,那厨艺多半也差不了?   想到这文沛丰又摇了摇头,老太爷这不肯吃饭虽说是心病,但那舌头也是真的刁,毕竟当年是在宫里吃惯御膳房的人,真要挑剔起来确实天下没几人的手艺能入他的口。那小娘子穷家打扮,年纪又委实不大,怎么也不似有那等本事的。   他又是一叹,接着进店处理其他事务。   …………   话分两头,顾茵回到家后吃了顿简单的午饭,就被王氏赶苍蝇似的赶回屋里睡觉。   她忙活了一上午,洗漱之后躺下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二半夜,外头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赶紧起身去灶房。   灶房里王氏正和小武安正坐在灶膛前说话。   王氏一边烧火,一边绘声绘色地讲着这两日码头上的事,先说顾茵做的吃食如何受到大家喜欢,又说自己一拳打穿桌板的壮举。   小武安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个脑袋,听得津津有味的。   顾茵看到这副情景,不由跟着弯了嘴角,出声道:“娘怎么不喊我?”   王氏转头见她起来了,笑道:“正准备说完这一段就去喊你呢。”   顾茵上手开始干活,王氏和小武安也从小板凳上起身帮着打下手。   “你们这是没睡还是起了?”   “你睡下没多久我也跟着睡了。只是这臭小子非拉着我问我们摆摊的事,磨着要和我一道睡。我睡前说了一遍,他晚上不知道发什么梦尿了炕,老娘只得起来收拾,他也就不肯睡了。”   小武安臊得满脸通红,连忙低下了头。   顾茵和王氏一通闲话家常,干起活儿来也不觉得无聊。   晨光熹微的时候,顾茵的两百个包子都蒸好了。   葛大婶怕她们只婆媳两个拿不了那么些东西,早早地上门来取货了。   小武安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们后头,走到大门口眼巴巴地目送她们。   顾茵看着心里怪不落忍的,自己和王氏每天从半夜忙到中午,下午回来都是累得没说上几句就要歇下。这么大点的孩子镇日里在家做些家事,守着个空屋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估计就是太过寂寞了,素来乖巧的他才会缠着王氏一起睡,还黑灯瞎火地跟着一道起身。   王氏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自家儿子,心里一软就问他要不要一道去。   小武安眼睛顿时亮起来,正要忙不迭点头又听他娘道:“不成,码头上不安全,你还是在家待着吧。”   说着她不觉看了葛大婶一眼,显然是想了葛家那个被拐走的女儿。   葛大婶就开口道:“不碍事,想带孩子就带着吧。自打关捕头到了咱们这儿,镇子上的治安是再不用发愁的。码头上好些人家都把孩子带着,再没听过谁家孩子走丢的。”   王氏看着儿子那可怜兮兮的样儿也就点了头,叮嘱他道:“那你可不许瞎跑啊,要跟紧娘和你嫂嫂。”   小武安笑得眼睛弯成两个小月亮,吧嗒吧嗒转身把自家大门关上,跟着她们一道去了码头。   两家人也就此分开,到了自家摊档上工。   早市开始,顾茵的摊档上开始陆续来人,王氏负责卖包子和粥汤,顾茵负责包馄饨,小武安虽然年纪小,但也是干惯了活计、手脚麻利的,帮着端馄饨、收空碗,三人配合起来越发事半功倍。   一个时辰后,早市的一大波人过去,王氏让顾茵坐里头歇着,自己开始清点剩下的吃食。   冷不丁的,就听到外间的小武安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咋了这是!”王氏连忙抄起舀粥的长柄木勺从里头冲了出来,顾茵也赶紧站起身来。   小武安急得满脸通红,伸着小手指着一个方向,“刚才我正收碗,然后那个……那个东西就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抢了我的碗,躲到桌子底下吃起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一惊一乍的?这码头上野猫野狗多了去了!”王氏连忙把小武安拉到身边,敲了他一个爆栗子,“老娘还当你遇到拐子佬呢!”   小武安摸着被敲痛的头,嗫喏道:“好像……好像不是小猫小狗。”   王氏和顾茵这才定睛细看,只见那矮桌之下,一团黑影正匍匐在地、狼吞虎咽吃着东西。   哪里是什么野猫野狗,那分明是个孩子! 第21章   那孩子头发蓬乱, 身披一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斗篷,穿一双破洞的小草鞋,脸和手都脏的不能看。此时他正跪趴在桌下, 狼吞虎咽地吃着馄饨汤。发现有人在看, 他抬起脸,黑沉沉的眼睛, 尖锐的下巴,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威胁恫吓之声, 浑似一只发了狠的小兽。   “这谁家的孩子大白天出来吓人啊!”王氏被吓了一跳, 连忙站起身像周围人询问。   隔壁的老刘头听到动静, 过来解释道:“别喊别喊, 这不是谁家的孩子,就是咱们码头上的孤儿。”   王氏听了越发愤怒道:“这世道是过得不容易, 但把猫崽子似的个孩子扔在这处也太过分了,就没人管吗?”   老刘头又把食指竖到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不是没人管,是管不了!”   怕王氏接着嚷嚷, 老刘头便说起了来龙去脉。   “咱们这码头上什么船只都有, 船行来往就更多。有个远洋船行, 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   王氏听着怪耳熟, 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哪里听过。   她不记得了, 顾茵却是记得的, 这不就是之前招女工的那家船行么。王氏的两个嫂嫂当时还想架着她去应聘来着。   老刘头接着道:“那远洋船行数月前途径我们这处, 雇了苦力去搬运货物。苦力们搬完回来都面色古怪,说那些箱子有的重有的轻,还传出‘呜呜’的哭声。里头装着的不像是货, 反倒像人。”   王氏惊得直抽冷子,老刘头也叹了口气,“反正那趟之后的第二天,这孩子就凭空出现在了咱们这。后头还有那家船行的伙计还回来打听过,说是他们家漏了一件‘货’,问我们见着没有。当时大家还不知道他问的是孩子,只是后头关捕头巡逻到此处,听说他们丢了东西好心帮着寻找。那人却慌慌张张地跑了,我们这才知道……唉,人心肉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在我们这饿死,东家一口西家一口的,就把这孩子喂到了现在。不过他一般上午都不出现,到傍晚时分才会出来,想来今天是饿坏了。”   顾茵和王氏听得都心里发酸,顾茵转身去锅边重新下了馄饨,王氏接着和老刘头打听,“既远洋船行的人已经吓跑了,怎么不把这孩子送到善堂去?给他洗漱拾掇一番,谁还能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总好过在这码头上像野猫野狗似的活。”   这时候葛大婶过来送蒸屉了,听到他们在说那孩子,她就接过话茬道:“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但是这孩子不会说话,好像也听不懂人话,性情也像小兽一般,逢人就咬,上次关捕头想把他带走,他慌不择路差点就要跳河。从那之后就没人敢强行把他带走了,生怕他出个好歹。”   这话旁人说的王氏可能不信,但这话从葛大婶这样喜欢孩子的人嘴里说出来,她便不得不相信了。   桌底下的孩子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看着手脚的大小,也只有两三岁。这么大的孩子照理说怎么也该会说话,懂些道理了。长成现在这样,又这么怕人,可想而知过去他过得是怎样猪狗不如的日子。   他们说着话,顾茵又重新下好了一碗馄饨,还拿了一个包子。   她先是吹凉了,而后才把两样东西放在托盘上递到那矮桌下头。   那孩子猛地看她靠近,本能地就要往后退,但闻到她手里诱人的食物香气,又本能地犹豫了。   顾茵递了东西便立刻离开,那孩子这才缩回想逃跑的小脚,抱着碗狠吃起来。   等到大人们说完话,再去瞧桌底下,桌底下只剩两个空碗,已经空无一人。   因着这件事,回去后王氏得知今天又挣了一百多文,脸上也没个笑影儿。   顾茵心头也闷闷的,虽然她早就猜到那远洋船行做的是贩卖人口的肮脏买卖,但真实看到的时候又是另一种心情。   那船行是当朝权宦的干儿子办的,手续齐全,背靠大树,莫说是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怕是本地的县太爷也不敢置喙。不然前头那铁面无私的关捕头发现了端倪,早应该查办了这家,也没有后头他们还敢光明正大招聘女工的事了。   “从前你们爹和青意刚上战场的时候,我总是盼着他们能打胜仗,早点归家。”王氏脸上的神情像哭又像笑,“可是咱们老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大家心里都清楚。如今想想他们没了也好,总好过做那昏君的走狗!”   顾茵赶紧起身把屋门合上,“娘也别说这样的话,咱家的人也不是乐意去帮朝廷打仗的,不过是被情势比人强,被强征去的。”   王氏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我就是看到那孩子心里难受,你让我缓缓就好了。儿啊,娘能同你打个商量,往后咱们每天都剩一些吃食,留给那孩子成不成?”   顾茵点头道:“娘就是不说我也想这么做的。”   这天午饭王氏也没吃几口,顾茵看她闷闷的,下午熬猪油的时候特地炸出了一盘子猪油渣。   别看他们已经做了几日吃食生意,但其实在家吃饭还基本都是随便凑合,肚子里都没有多少油水。   猪油渣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钻,勾的人馋虫上脑,王氏也顾不上想旁的了,和小武安两个人搬着板凳又坐到灶台边上。   等到冒热气的猪油渣被顾茵盛出来,两人的眼睛都亮了!   顾茵看得好笑,忙道:“凉一凉再吃啊,仔细别烫了嘴。”   王氏和小武安忙不迭点头,听了她的话没急着下嘴,眼睛却是一刻都没舍得离开盘子。   半晌之后,王氏先夹起一块尝了。   黄澄澄的猪油渣又香又脆,要在口中吱嘎作响,唇齿留香,一个下肚根本不够!   她连吃两块,脸上流露出餍足享受的神情。   小武安在旁边急坏了,摇着她的手,让她把盘子放下。   “瞧你这馋猫猴急的样儿!”王氏笑骂,还是把盘子递给了他。   小武安捡着吃了两块,小脸上餍足的神情和他娘一模一样。   不过两人各吃了两块以后就都没再动了,把盘子递给顾茵吃。   顾茵是真不吃下,这几天每天里有半天的工夫闻着油味菜味,她半点胃口也没有,要不是怕王氏又要担心她的身子,可能连饭都不吃了。   这时候就听到许氏的声音从外头传过来。   “这是又做啥好吃的呢?”许氏说着已经进了大门。   “你这是狗鼻子啊?”王氏端着盘子出了去,“我儿媳妇炸的猪油渣,快闻闻香不香!”   许氏深嗅了一大口,点头说:“香啊!”   等她要伸手了,王氏又倏忽把盘子往后一收,觑着许氏发黑的脸色笑眯眯地道:“是吧?我也闻着怪香的。”   两人上次拌过嘴之后就谁也没理谁,许氏好不容易来了,顾茵自然要当和事老。   她从灶房里拿出一个小碗,装上锅里剩下的猪油渣,跟在王氏后头出了去,“娘别和婶子开玩笑。之前不是还特地嘱咐我给婶子留出一小碗嘛!”   王氏撇撇嘴,到底没拆自家儿媳妇的台。   许氏面色也和缓过来,笑道:“好孩子别替你娘描补,我知道是你的心意,你娘都抠搜的没边了。”说着还揶了王氏一眼。   “吃堵不上你的嘴?”王氏说着就伸手去抢她手里的碗,“不吃你还我!”   许氏也并不相让,拔腿就往自家走,“我干啥还你?你儿媳妇好心好意给我的!”   王氏又去追,两人像十五六岁那阵为了朵绢花你争我赶的。   顾茵看着好笑,跟了过去正想劝劝她们,就见到巷子口走来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   他约莫四十出头,皮肤黝黑,五官线条十分硬朗,肩膀宽阔,背板挺得直直的,身穿一身熨帖的捕快缁衣,腰间还挂着一把乌黑的刀鞘。他虽没言语,但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按在刀鞘之上,自有一番渊渟岳峙的气势。   虽是第一次见,但顾茵猜着这便是镇子上大名鼎鼎的关捕头了。   关捕头看到许氏,他顿住了脚,开口道:“许夫人在这处正好,我正要把今年的租子给你。”   许氏方才还跟王氏掐的斗鸡似的,此时却突然文静起来,声如蚊呐地道:“关捕头从外回来一路奔波累着了吧?也不急在这么一时半会,回头让我家青川去你家拿就是了。”   关捕头微微颔首,转头见到王氏和顾茵,顾茵便福了福身道:“我们刚搬过来没几日,还没来得及和您打招呼。”   关捕头点头道:“无妨,我有事出了趟远门,今日才回。往后咱们街里街坊地住着,不必这般客气。”   说完话关捕头也没多留,回了自家院子。   等他一走,王氏抚着胸口呼出一口长气,“这捕头忒有气势,压的我气都快喘不上了。”   许氏立刻反驳道:“关捕头一点架子也没有,你干嘛这么编排他?”   “我编排啥了?我说他有气势,这明明是夸人的话!”   许氏瞪她一眼,端着碗也回去了。   王氏狐疑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顾茵唤她进屋才回过神来。   下午晌葛大婶来了,顾茵和她分好银钱,签好了契书,忙完之后自去歇下不提。   一觉又到半夜,顾茵照常醒来,冷不丁的,她突然发现床头坐了个人!   顾茵差点惊叫出声,王氏赶紧伸手把她嘴捂上了,“别怕别怕,是我。”   顾茵呼出一口长气,“娘来喊起床直接喊就是,怎么坐在这里不吭声,平白吓我一大跳。。”   王氏连忙掌灯,又给她端了碗水,解释道:“我本来就是准备进来喊你的,但是进来的时候看你睡得正香,想着再让你多睡会儿,我就坐下了想事儿呢。”   顾茵一边喝水一边问她:“娘想啥这么入神?”   王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许婶子,好像是看上关捕头了。”   “咳咳,”顾茵差点一口水从嘴里喷出来,“娘怎么平白无故说这个?!”   王氏连忙给她顺气,“我可不是平白无故说的哩,白天你也在场啊。关捕头来之前,你许婶子还和我吆五喝六的,关捕头一出现,她突然哑火了,不是看上人家是啥?”   顾茵起身穿衣,“娘昨儿个不也说关捕头威势逼人吗?你当时都吓得没敢吱声,就不让许婶子也那样?”   “哎,那不同!”   至于怎么个不同,王氏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两人进了灶房开始干活,顾茵少不得叮嘱她道:“许婶子孀居多年,许公子也是要走科举路子的,娘就算有这个猜想也不能往外透露半句。”   王氏忙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的,这不只是跟你说说嘛!”   这时候小武安也跟着起身过来了,婆媳俩立刻住了口不再提这事。   又是忙到天亮,一家子和来取货的葛大婶去了码头。   顾茵惊奇地发现自家摊位的空地上居然多了一个大土豆!   “乖乖,这空地上还会自己长土豆?”王氏捡起土豆,狐疑地看着青石板的地面。   葛大婶看着笑道:“是那孩子送来的,往常他们在我们这里吃过东西,隔天总要送来点什么。有时候是小麻雀,有时候是他捡到的碎布头……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顾茵从前在新闻上看人喂过流浪猫之后,那猫咪也会想方设法地抓些东西来回报。   没成想这孩子不止看着看小猫崽子,行动上也像。   几人笑过之后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一直忙到快中午,葛大婶端着空蒸屉来了。   这两天因为顾茵的包子,她家的生意也好了不少。从前因为赚头不多,他们夫妇做完了早市还不能休息,还得再卖一下午面条。   时人赶船出货一般都在上午,下午和上午的客流量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窝一下午也赚不到几个银钱。   如今有了顾茵的分账,他们老夫妻两个也总算是能多休息半日。   而且两天合作下来,顾茵该分他们多少就是多少,连之前她拿到了比市价便宜了两成的米的事都没瞒着。葛大婶虽然坚持那部分利润是她自己的,不肯多收,但到底还是承了她这份情。   她拉着顾茵的手一通夸,一直夸到收摊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这两天进项委实不俗,又听人夸了一大通自家儿媳妇,王氏也很高兴,收摊的时候都哼起小曲儿来了。   顾茵莞尔,转头小武安把桌上的空碗收过来,却看到这小家伙居然坐在矮桌前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顾茵放了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就看到小武安正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掏东西,往桌子下头递。   “你这是在做什么?”怕猛地出声吓到他,顾茵特地放轻了声音。   小武安身子一下子僵硬了,缓缓地转过头来,小脸上满是心虚,“我没、没干啥。”   “嗯?”顾茵挑眉看他,“好孩子可不撒谎。”   小武安还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这时候桌底下却探出了一只黑漆麻乌的小手。   事情败露,小武安急的都快哭了。   他就是刚刚看到昨天那个小孩又来了,眼巴巴地看着桌上别人吃剩的东西,他看得心里难受,想起来自己荷包里还揣着昨天没舍得吃的猪油渣,就摸出一个递给他。   但是没想到他吃了一个后又接着伸手,他就再给,一来二去就给出了小半袋子。   他知道这个猪油渣是很精贵的东西,他嫂子都没舍得吃,他娘虽然和他一样嘴馋,但还是只克制地吃了几块,其余的都留给他慢慢吃。   顾茵揉了一把小武安的脑袋,怕又把那小孩吓跑,顾茵并没有蹲下身去看他,只是隔着桌板问他说:“还要不要吃包子?今儿个特地给你留了一份。”   她昨儿个听老刘头他们说这孩子似乎听不懂人话,所以本是没指望那孩子会回应的。   没想到问出去之后,那孩子的小手却很急切地摇了两下。   顾茵弯了弯唇,折身去拿包子,小武安也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头。   王氏还在摊档后头,看到小儿子那殷勤的模样就笑道:“你小子这是做啥坏事了?就差把心虚两个字刻额头上了。”   小武安牵着顾茵的裙摆不吭声。   “没啥事,就是昨儿个那小孩又来了。武安把口袋里的猪油渣分给他吃了。”   小武安把头垂得更低了,下巴抵在了胸前,就等着他娘来敲他的脑袋了。   不过王氏却没打他,转而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腰板子给我挺直喽,没干坏事干啥这么丧头耷脑的!”   小武安惊喜地看着她,“娘不骂我?”   “我骂你干啥?本来就是给你磨牙的零嘴儿,你愿意分就分了。你娘在你心里就这么小气?”   小武安抿嘴直笑。   顾茵拿出两个包子,一个用油纸包着,一个拿在手里,放到了矮桌上面。   两只小黑手嗖一下伸出来把包子拿走。   顾茵又忍不住弯了弯唇,走开两步又轻声道:“一个你先吃着,还有一个我给你包着,你带回去晚些时候饿了吃。明天要是还肚子饿,就还在这个时候过来,知道不?”   这次是没有回应的,顾茵转身和王氏接着收摊,再转身的时候矮桌下又是空无一人。   ……   十月之后,天气说冷就冷了。等到十一月,那更是一下子入了冬,前几日路上还能看到穿着单衣的行人,这几日连码头上日常穿着短打的苦力都要穿起了夹袄。   顾茵他们是逃难而来,这时候就必须添置冬衣了。   好在这两个月来他们的摊档生意越来越好了,并不用在为这些小钱发愁。   当然首先自然是得意于和葛家夫妇的合作,然后就是经过了这段时间,他们摊子上的回头客多了起来,招牌也响亮了——码头上摊档多,除了如葛家夫妇那种极好位置的,口口相传的时候能称“第一家”“第二家”的,其他人的摊档便不好具体描述了。   但现在你在码头上一说“恶婆婆家”,那几乎是没人不知道的。   顾茵本是准备直接购置成衣的,但王氏去打听了一番价格后拽着她走人。   后头王氏自己扯布买棉花缝衣服,三人一人一身新衣服,拢共花了不到半两银子。   后来还剩下一些棉花和碎布头,王氏又拿起针线缝了个小棉袍子。   这自然还是给码头上那个小孩准备的。   自从秋日里顾茵和他说过一回后,那孩子几乎每天都去他们摊子上报到。   虽然还是照常躲在桌板后头不吭声,但已经不会被他们吓到了。   同样的第二天,他们摊子的空地上就会出现回礼,如葛大婶所说,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隔壁老刘头看的稀奇得不行,说这码头上东家西家给他送吃食的多了去了,不见他和哪家亲近。偏顾茵他们来的最晚的,反倒是和他熟络。   王氏理直气壮道:“那还不是因为我家儿媳妇手艺好,这小崽子嘴吃刁了,自然认准了我们家。”   这还是真的,当码头上其他的摊贩知道那孩子经常出现在顾茵这里的时候,每天都会把卖剩的东西匀出一些送过来。   可那孩子是真的只认准了顾茵做的,旁人做的他是碰也不碰。   后来那些人家干脆不送吃的给他了,直接把吃食给王氏和顾茵,让她们收摊后不用再另外准备午饭,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帮助那孩子。   这天王氏特地把新缝的小棉袍拿到码头,就等着那孩子过来好给他穿上。   快中午的时候,那孩子没来,许氏倒是过来了,和王氏说镇子上新来了个戏班子,今天唱头一出,又问她去不去。   王氏从前在家时就很爱听戏,当年武爹还在家的时候,每个月都带着她去县城赶集听戏。   她第一反应是跟着许氏走,但转头看到摊子还在,就又站住了脚说:“我还是不去了。你自个儿去听吧,回头别忘了仔细和我说说。”   顾茵看得好笑,就从钱箱子那里抓了几个铜板给她。   “娘想去看就去看,把武安一道带着买点零嘴儿,边吃边看。反正这会子人也少了,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王氏被推了出来,一手接了铜钱一手拉上小武安,走之前还同她道:“棉袍子我放板凳上了,等那孩子来你记得给他。家伙什你也别动,等我回来收拾,我就看一小会儿。”   他们走后没多久,隐隐约约的锣鼓声传到了码头上。   小镇上的人大多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听到这动静争前恐后地去瞧热闹。   本就过了早市、变得冷清的码头顿时又少了一大半人,其他摊贩看人不多,也把摊子一收去凑热闹了。   顾茵不爱看戏,又想着把袍子给那孩子,就多留了一会儿。   好在到了差不多的时候,那孩子又无声无息地来了。   顾茵早就看着他惯常躲着的矮桌呢,人一来她就瞧见了。   她刚想站起身拿起小棉袍,后脚摊子上就坐了个人——一个深褐色头发,白皮深目的少年正好坐到了另一桌。   “随便有什么吃的快端上来!”那少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夹衣,冻得面白唇青,不住地往手里呵着热气。   顾茵便只得先把袍子放下,转身下了碗馄饨。   热腾腾的馄饨端到桌前,那少年端起汤碗咕嘟嘟灌下一大口,呼出一口热气,七八口就吃完了一碗馄饨。   吃完后他没急着走,而是开口道:“店家,我听说你们这码头惯常是极热闹的,怎么今天来一瞧只这么寥寥几个人?”   他的口音听着有些奇怪,不似这一带的方言,也不像官话。   顾茵自打穿越过来到这会儿还是第一次见到混血儿,不由多瞧了他两眼。   谁知道那少年突然不耐烦起来,把桌子一拍,“我问你话呢,你盯着我瞧做什么?”   顾茵倒是没被他吓到,只怕他吓到了另一张矮桌下的小孩,便立刻回答道:“往常确实是人多的,不过今日镇子上有戏看,大伙儿便都去瞧热闹了。”   对方听了这话后倒是没再为难她,只是继续道:“听你这话你在这摆摊的时间应该不短了?”   “已经有几个月了。”   “那你在这码头上有没有见过三四岁的小孩?”   “客官这话问的奇怪,这码头上人来人往的,有带着孩子赶路的,也有带着孩子来出摊的。三四岁的孩子我自然是天天见,只是不知道您问的是什么模样的?”   那少年搔了搔头,自言自语嘀咕道:“我又没见过,我咋知道什么样。”接着又道:“我问的自然不是有爹娘家人陪伴的,而是孤身一人的。”   码头上孤身一人的小孩近在跟前,但是他前头被远洋船行的人当成了货物,还来询问过。眼前这人不知根不知底的,顾茵自然不应。   也正在这个时候,矮桌下的小孩像一只灵巧的猫无声无息地蹿了出去。   “什么东西!”那少年虽然没看那个方向,但余光还是看到一个黑影掠过,下意识地按向自己的腰间。不过他腰间什么也无,所以他手按了个空。   顾茵神情一肃,上前挡住他的视线,“没什么东西,就是码头上的野猫野狗。”   那少年推开她站起身,开始仔细检查起周围来。   顾茵也跟着提心吊胆,好在他在摊子周围绕过一周,什么都没发现。   他狐疑地看着顾茵,越来越觉得她方才的举动刻意过了头,右手又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   “你这人干啥呢!”王氏从路口冲了过来,挡在了顾茵身前,恶狠狠道:“光天化日的你调戏良家妇女,还有没有王法啦?!”   那少年被她吓了一跳,听清她说的话后白净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什么调戏良家妇女?我做什么了?”   王氏反客为主,上去一把拉住他一条胳膊,“你别不认,我刚亲眼看到你不怀好意地把我家儿媳妇从头打量到了脚,你这不是调戏是啥?别啰嗦,跟我见官去!”   那少年一听见官两个字就变了脸色,却又挣不开王氏铁钳子似的手,最后只能忍痛扭脱自己一条胳膊。   王氏听到那咔嚓脆响也吓坏了,连忙松开了手。   那少年捂着胳膊又是一抬,把脱臼的关节又装了回去。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噗通一声,一个猛子跳进了河里。   “你没事吧?”王氏擦着额头吓出的冷汗问顾茵。   顾茵扶着她坐下,道:“没事没事,您误会了。那人没对我怎么样。”   王氏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我没误会,我是故意那么说的。我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一边打量你一边摸着腰间,前头咱们才见过关捕头,那动作显然是日常佩刀的人才会有的。”   “那您都知道还上前来?您不怕……”   “我怕啥?”王氏抬手拍胸,手却还在不听使唤地发着颤,她面上一臊,说:“好吧,我还是有一点点怕的。不过怕能咋办,我还能眼睁睁放着你不管?唉,先别说这个,那人怎么好端端那样对你?”   顾茵想了想,道:“他和我打听码头上有没有孤身一人的小孩……”   王氏一拍大腿,“怪不得他听我说报官就变了脸,肯定是那劳什子拐卖人口的船行的人,怕他们丢了‘货’的事传扬出去呢!早知道这样别说他扭脱自己一条胳膊,就是他把我胳膊扭脱了我也不放他走!”   顾茵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对方寻人的口吻带着焦急和关心,似乎并不只是关心一件货物。   不过想再多也没用,对方已经跑了,她索性不想,转头问王氏怎么突然回来了,镇上的戏唱完了?   王氏说可没这么快,又道:“我是看人越聚越多,想着码头上肯定没生意了,特地回来接你的。得亏我来了,不然还不知道会咋样。”   说着她又压低声音问:“那孩子来过没?棉袍子给他没有?”   顾茵叹气道:“来是来了,只是我还没来得及给,后头那人就来了。娘也知道那孩子胆小,没多会儿就溜走了。”   王氏又道一声“运气好”,“得亏没遇上!没事,只要那孩子不被那劳什子船行的人抓走,咱们明天再给他也是一样。”   说着话两人把摊子收走,挑着扁担便离开了码头。   而在他们离开不久,河岸边的水面上咕噜噜冒出一串气泡,之前那个少年浑身湿透,十分狼狈地爬上了岸。   上岸之后他也不敢久留,捂着发痛的胳膊拔足狂奔。   他一路穿屋过巷,专挑人少的地方走,东弯西绕地到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宅子门口。   三长两短地扣响大门,里头的人开了一条缝隙,他连忙闪身而入。   同行之人见他这样,纷纷呐喊道:“小路,你不是去码头探听消息吗?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莫不是遇上了朝廷的鹰犬?你受伤没?”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被唤作小路的少年找了条毯子裹到身上,又喝了盏热茶才开口道:“别提了,小爷这是阴沟里翻了船。我本是去码头打听孩子的消息,但今儿个恰巧镇子上来了个戏班子唱大戏,码头上空荡荡的,只剩个馄饨摊子。我便坐下吃了碗馄饨,顺便和那个摆摊的小娘子打听了两句。”   众人听他说并没有遇到朝廷的人,神色也都松散下来,开始打趣起了他。   “你要是好好打听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就是,你别是看人家小娘子孤身一人,起了歹心,让人当成登徒浪子给打下河了吧?”   小路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反驳道:“我啥都没做!我就是看到有个什么东西从脚边跑走,那小娘子说是码头上的野猫野狗。我正盘问她呢,她婆婆突然就冲过来说我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还说要拉我见官。咱们这身份哪儿能见光,我当然得跑!”   说到这处他又觉得胳膊隐隐作痛,干脆褪下半边衣服,露出一条胳膊。   只见他肤色白皙的胳膊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晰无比的五指印。   他哭丧着脸道:“这妇人的手劲儿也太吓人了,估计也就比咱们头儿差点。”   “是什么样的妇人?”坐在上首的男人突然发声询问。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他甫一开口,众人顿时噤了声,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小路也收起玩笑的神色,正色道:“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高高瘦瘦的很是普通,但力气奇大,她扭着我的时候我使足了力气都没挣脱开,最后还是我自己把关节扭脱节了才脱身。”   男人垂下眼睛不再说话,只反复呢喃着“力气奇大”四个字。   众人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便又凑在一起打趣。   小路越发羞臊,拧着通红的脖子反驳着:“我也不是全然吃亏,那小娘子的馄饨可好吃了!我还没给银钱,算起来我还赚了好几文钱呢!”   他这让人扭脱了一条胳膊,差点被送见官,还被逼的跳了河,竟还敢死拧着说自己“没吃亏”。   众人又是一阵发笑。   而坐在上首的男人听到这处又抬起了眼,复又叹息着摇了摇头。   最后他站起身沉声道:“我们沿途只打探到那孩子似乎落在了远洋船行的手里,又被他们不慎丢失。如今各个码头都打听过了却都一无所获,再迟恐怕要惊动朝廷的人……如今义王给的时间也到了,咱们该回去了。”   众人收起笑容纷纷应是,迅速收拾起自己的行囊。   夜色降临之际,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寒山镇。 第22章   婆媳二人收摊回到了家里后, 顾茵就让王氏接着去看戏。   王氏却是不肯,说要在家陪着她,又道:“我一眼没看着你, 你差点就让人欺负了去。可不敢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她说是不想去, 但是眼睛又不住地往外瞧,显然一颗想听戏的心已经飞出了家门。   没办法, 顾茵只能跟着王氏一道去。   那戏台子就搭在镇上最大的茶楼旁边,台前放置了几十条长凳充作看台, 三文钱便可以坐下喝一碗粗茶。一条长凳一般能坐两人, 包下一条长凳就是五文钱。若是囊中羞涩, 那就花一文钱站着听。   之前戏台子刚开始搭上, 许氏就急匆匆地来喊王氏了。因此两人抢到了先机,各包下了最前面的一条长凳, 连在一处。   此时那戏台子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好在王氏有把子力气,让顾茵躲在她身后, 她拨人拨得如分花拂柳一般简单,两人没多大工夫去到了最前头。   许氏正在帮她看着长凳, 见她来了立刻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   “唱到哪儿了!”王氏一屁股坐下拉着许氏问。   许氏就道:“唱到那个恶婆婆逼着儿媳妇改嫁, 去宫里当妃子呢!”   王氏“嗨呀”一声, 拍着大腿道:“前头不是那儿媳妇还在做针线养家吗?怎么突然就跳到逼她改嫁啦?又哪里来的皇帝?”   许氏眼睛不离戏台, 吐出瓜子皮, “就是那个儿媳妇做的绣品被皇帝看中了, 继而看中了她这个人。”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 她们两人凑在一起一面听一面聊,顾茵不怎么听得懂戏文,便开始找小武安。   她正到处看, 小武安从许氏背后探出了个脑袋,“嫂嫂是不是在找我?”   原来这小家伙坐在许氏那边。   顾茵微笑,小武安把手里的瓜子往她跟前递,无奈手太短,还是差着一截。   许氏余光见到了,干脆站起身对着顾茵挥了挥手,两人换了个位置,她和王氏坐到了一条长凳上,顾茵则坐到小武安旁边。   顾茵换过去后才发现许青川居然也在,而且在这样的地方他也是书不离手。   顾茵猜着他多半也是不爱看戏,被许氏逼着过来的,不由就弯了弯唇。   许青川感受到她的视线抬起头,两人隔着小武安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嫂嫂快吃,青川哥给我的,可好吃了!”   不等顾茵拒绝,小武安就把香瓜子塞了她一手。   顾茵就只好接住,再同许青川道谢。   许青川打开自己的荷包,里头满满当当是一袋子瓜子。   他把荷包放到武安手边,弯唇笑道:“不用这么客气,这是我家自己炒的,吃不完放着也是浪费。”   瓜子入口香香脆脆,齿颊留香,还依稀能吃出一股茶香。   顾茵由衷夸赞道:“许婶子手艺真不错!街上卖的都没有这炒的好吃呢!”   许青川听了这话却有些慌张地移开了视线,白净的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粉色。   “不是婶子炒的,是……”   小武安话说到一半,被许青川捂住了小嘴。   “不是还要听我念《三字经》吗?”   武安忙不迭点头,乖乖调转身子,轻轻依偎到了他身边。   许青川伸手揽住他,薄唇微启,吐字清晰地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他的声音清澈如珠玉交鸣,语调和缓轻柔。   顾茵一只耳朵听着听不懂的戏文,一只耳朵听着他念书,眼皮子就直往下坠,后头不知不觉地就靠在另一边的王氏身上睡着了。   许青川再次抬眼的时候见她已经睡熟了,不由弯了弯唇。   等她再睁眼的时候,耳边的锣鼓声和戏腔都听了,周围人正指着戏台子上叫骂。   她一醒,王氏扶着她坐好,也往前凑去。   “这是怎么了?”顾茵揉着眼睛,声音还带着慵懒的睡意。   小武安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不知道啊,刚还唱的好好的。不知道怎么来了个老爷爷,就吵起来了。”   事情略有些复杂,小家伙三言两语说不清,许青川便接口解释道:“方才台上唱到那恶婆婆多番逼迫儿媳妇进宫,儿媳妇宁死不应。有个书生知道这事后打抱不平,但恰逢皇帝来了,把身负功名的书生给捋成了白身,还让人把那儿媳妇绑进宫里。之后一众大臣劝谏,无奈皇帝耽于美色,全然不听,还摘了为首那位大人的乌纱帽。然后那位老先生就很气愤地出来打断了,说这戏唱得是‘有辱皇家’。”   顾茵听他三言两语地说完,忍不住奇怪道:“连我这不听戏的人都知道,这戏文里的朝代都是架空杜撰的。这老先生为何这般动怒?”   许青川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   而戏台上之上,一个穿着立领皮袍子的老者正和戏班的人对峙着。   班主都从后台出来拱手求饶了,说:“老爷子我们这草台班子搭一次不容易,您老气不顺去其他地方撒,别断了我们的生计啊!”   那老者瘦瘦小小的,嗓门却不小,说:“你戏文乱唱还不许人说了?你这段必须给我改,改好了我把你整个戏班子都包下来,唱他一个月的,请镇子上所有人看!”   王氏和许氏两个都走到台前了,本是准备联手把这闹事的人拖下来的。   听到这话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乖乖这老爷子听着口气财大气粗的,要是能白听上一个月戏,好像也不赖?   那班主一开始虽然赔着笑脸,但心里多少有几分火气。此时听到这话倒是真的笑逐颜开,连忙道:“好好,都听您的。等这一场唱完就改,您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本来到这里这场闹剧就该结束了。   但那老者还是不肯,坚持道:“不行,你现在立刻改,改成皇帝听从了文臣的建议,痛改前非,从此成了一位明君!”   他要说旁的还好,这种改法班主却不敢应——毕竟这昏君可是戏文里的重要配角,若他不昏庸,怎么显得那儿媳妇可怜呢?而且照着这老者的意思,戏文的主角也换了个个儿,成了那皇帝了。   他们只是普通的草台班子,又没那个能耐说临时大改还能改的照样好看。   “你这人懂不懂戏啊?!”王氏听得耐不住了,“你要这么改后头还咋唱?”   老者说:“就唱太平盛世,河清海晏不行吗?”   “这种谁要看啊?你白请我我都不看!”许氏跟着道。   而后王氏对许氏使了个眼色,两人爬上戏台,一人架住那老者一条胳膊。   那矮个子老者顿时被架空,两条短腿凌空来回倒腾。   “哪里来的妇人,快把老夫放下!”   许氏和王氏充耳不闻,把他架下戏台子还不算,一直把他架出了人群。   顾茵和许青川见状连忙带着小武安跟了出去。   不过好在许氏和王氏都没有为难那老人,把他带出来之后就把他放下了地。   老者一面摆正头上被碰歪的皮帽子,一面吹胡子瞪眼道:“你们这两个老妇人把我架出来做甚?我还没和班主说完话呢!”   许氏就道:“老爷子,我看您也年纪大了,别来回折腾了。您要是有钱,自己写个话本子去让人唱,爱怎么唱怎么唱。但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一年到头见个戏班子不容易,好歹让我们听过一场。”   王氏也没凶他,只跟着道:“就是,你爱听什么皇帝圣明河清海晏的,您自己请人倒腾去,别为难人家,也别难为我们这些戏迷。”   老者气呼呼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这戏文影射到朝堂,被发落了可是大事!”   王氏和许氏都一头雾水,戏文虽然是杜撰,但确实不能影射朝堂,从前就有过气愤不平的书生写了个戏本子说昏君宠幸宦官,扰乱超纲,然而还不等那戏排出来,就让人告密到官府,一串子人都连带着发落了。但是今儿个这出戏讲的是昏君强娶良家小寡妇,又没讲什么朝堂大事。   “难道那位最近真的强抢民女了?”王氏压低了声音问许氏。   许氏说没听说啊,又转头看向许青川。   许青川沉吟半晌,道:“这位老先生说的应该是皇上和文老大人那事?”   老者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许青川便把月前皇帝和文老太爷的恩怨纠葛说与他们听。不过这到底是京城发生的事,他也是偶然听同窗提过,所以知道的也不多,只大概知道有这么个事儿。   几人听完,许氏还是道:“皇帝摘大官乌纱帽这种事也不算太新鲜吧,那文老大人确实也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既是他提出的辞官,就不许让人家允了吗?老先生你太敏感哩!”   那边厢戏台子锣鼓又敲起来了,王氏心思已经不在这头了,接话道:“就是,那戏里的婆媳境况还跟我家相似呢,我也没觉得唱的是我啊。您老别想那么多。再说这戏又不是传到了人文老大人耳朵里。就算传到了,说不定人家都没您老人家这么急呢!”   老者还要再说,却突然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王氏和许氏都吓了一跳,立刻异口同声道:“我啥都没干啊!”   说完又立刻去把人抬了起来。   还是一样一人架一条胳膊,把老者凌空架起,一路把他架到了附近的医馆。   而他们前脚刚走,文琅提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过来了。   今天他好说歹说,总算以听戏看热闹的名头把他祖父“骗”了出来,想着他老人家可能一高兴就有胃口了。   文老太爷也给大孙子面子,没嫌弃看台简陋,祖孙两个捡了个位置坐了。   后头戏唱到一半,附近来了一些卖小吃的摊贩叫卖。   文琅看他心情不错,心中窃喜想着这次怎么也能劝着他多吃些东西。但没想到他去了不到一刻钟,回来他祖父不见了!   …………   王氏和邹氏把老者架进了医馆看大夫。   大夫诊治之后道:“没什么大碍,脾胃失调,血气亏损,就是饿的。回去好好吃两顿,养养就好了。”   王氏和许氏又一起呼出一口长气。尽管她们确实没做什么,但是这老爷子要是真出了什么好歹,她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人还没醒,她们也不能把他这么大年纪的人扔着不管,只好一起把他弄回了缁衣巷。   两人把老者抬回了许家,许氏打发许青川回屋看书。   因着之前看大夫的银子是许氏给的,王氏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只能硬着头皮对顾茵道:“儿啊,你看这事儿闹的……还要麻烦你去做点吃的。”   顾茵点头道:“没事,反正材料都是现成的,我去熬碗粥,不费什么力气。”   说完她就折身去了自家灶房。   灶房里除了他们日常要用到的食材还有一些自家日常吃的食材。   顾茵想着大夫说老者脾胃不好,就没做普通的白粥,抓了一把小米,切了一截南瓜,准备做南瓜小米粥,又想着这次做的量少,便取用了家里的小砂锅。   她先把南瓜洗净后切块去籽,再连皮放入蒸屉,随后再烧水淘米,等水沸以后放入小米,小火开熬。南瓜蒸过一刻多钟,去皮之后用汤勺压成泥,而后将南瓜泥倒进砂锅中,和小米一起搅拌均匀,待熬出米油后便可出锅。   文老太爷再次睁眼的时候,外头已经是黄昏时分。   他撑起身子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的事,五感慢慢恢复,他闻到了一股甜香。   这香味甜而不腻,让本来就多日没怎么进食的文老太爷肚子叫了一声。   他循着香味走到屋门口,顾茵捧着砂锅正好过来。   “您醒了?”顾茵笑着把砂锅放到桌上,“我熬了一些粥,您要不要吃一些?”   文老太爷正要拒绝,肚子又叫了一声。   他也确实还头晕眼花的,便勉强道:“那我就吃两口吧。”   顾茵把锅盖掀开,甜香味顿时充满了整个屋子。   砂锅里的小米粒粒开花,南瓜被整个炖进了粥汤里。   文老太爷用勺子尝了一口,南瓜的鲜甜充盈整个口腔,连带着整勺粥汤都甜了起来。小米虽然粒粒都开了花,但吃在嘴里却又是粒粒分明,并不像一般人熬的那样烂糟糟的。   几口热粥下肚,文老太爷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粥里没有放糖,却也香甜。加的水不多不少,没有稀释掉南瓜的香味。你这粥熬的不错,师承何人?”   他一出口就问顾茵的师承,显然是会吃的行家。   对着外人,顾茵不好扯什么梦里仙人,故作不懂道:“我家日常就做些吃食的小买卖,熬粥本就不难,哪里需要和人去学?”   文老太爷皱了皱眉,寻思着难道是自己年纪大了,或者是饿太久了,味觉都失调了,所以才觉得这农家小媳妇熬的粥火候格外精准,不比宫廷御厨差?   不等她多问,顾茵便寻了借口躲了出去。   文老太爷斯斯文文地喝完了一整锅粥,有了力气便出了屋门。   虽然前头闹得不愉快,但文老太爷知道自己晕倒与他们无关。非亲非故的,人家把他带回家里,还给他熬了一碗粥,这便算是于他有恩了。   直接给钱?这做法好像有点过于庸俗。   他记得这家人好像有个读书人,那送两幅名画或者孤本书?   文老太爷走到堂屋外头,还没想好具体怎么报答。   而此时堂屋里,王氏和许氏正在嗑着瓜子闲磨牙。   许氏怪王氏,“你说你那会儿对我打什么眼色啊?人班主都没怎么着呢,咱俩出这头。得亏那老头只是饿晕了,真要出个好歹,咱们不得让他家的人给吃咯?”   “你说我干啥,我能知道他那么容易晕?再说那会儿你不也急着看戏……”   说到底还是自己挑的头,王氏也心虚,连忙岔开话题道:“你说这老头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许氏点头道:“多半是疯的,前头看他穿的光鲜,说起话来也理直气壮,说什么包起戏班子给咱们唱一个月,我还真当是个财大气粗的。但是你听那大夫说的,他那晕倒就是饿的,哪家有钱人会吃不上饭啊?”   王氏跟着连连点头,“难怪他之前说什么戏文里皇帝贬谪文臣的事犯了忌讳,这关他啥事儿啊?就是疯得不成了,先吃萝卜淡操心。”   “哈哈,你说这疯老头回头醒了会不会说要报答咱们?说啥送银子送名画的疯话。”   “唉那咱不管,反正一会儿他说啥咱们应啥,可不好再和他对着来。”   文老太爷天资聪颖,二十岁高中状元得高祖赏识,三十岁不到便入直文渊阁,兼任太子太傅,当了三朝的实权大臣。就连昏庸无度的当今允他辞官的时候都得做足表面功夫,亲自把他送出京城。   眼下许氏和王氏一口一个“疯老头”的,听得文老太爷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他黑着脸径自转身朝着大门走。   顾茵在门口见了,忙道:“您慢些,眼看着就天黑了,巷子里的路不好走,我给您拿个灯笼吧。”   文老太爷说不用,刚走到门口他还真就被一块石头绊着,踉跄着差点摔了个大马趴!   顾茵吓了一跳,连忙道:“黑灯瞎火的您不打灯笼怎么走呢?还是拿着灯笼吧!”   文老太爷头也不回道:“我不要!我人都疯了我还怕走夜路?”   顾茵不知道他怎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只能一头雾水地目送他远去。   …………   缁衣巷附近窄巷小路阡陌交通,文老爷晕着进去的,出来的时候摸着黑,东拐西绕地绕晕了头,颇费了一番工夫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回到文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   此时文家大门敞开,家丁护院齐齐执着火把,文大老爷正在指派人去找他。   冷不丁看到他出现,文大老爷立刻跑下了台阶,焦急道:“父亲这是去哪儿了?可叫儿子好找!”   又看到老爷子脸色铁青,文大老爷立刻道:“父亲放心,文琅那个混不吝的已经让我关到了祠堂,让他跪在祖宗面前反省,擎等着您回来发落。”   文老太爷没好气儿道:“你关他干啥?”   文大老爷虽然人到中年,但还是颇为畏惧自家父亲,声音顿时低了下去,“他那不是把您弄丢了吗?”   文老太爷被气笑了,“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被弄丢?”   文大老爷又试探着问道:“那您是……”   文老太爷总不能说自己听戏听得一时不忿上了戏台,还被两个妇人扛了下去,更不好意思说自己和人吵嘴的时候饿晕过去了。   对着大儿子探究关心的目光,他憋了半天,最终憋出一句——   “要你管!我疯了!”   文大老爷被唬得噤了声,再不敢追问。   眼看着文老太爷背着双手进了家门,文大老爷赶紧跟上。   绕过影壁,文老太爷突然站住了脚,吩咐道:“取些银两,取我书房私库里两幅名画,两本书,我要送人。”   “送到哪里?”   “送到……”   文老太爷语塞。该死,是该要个灯笼的!那两家人住哪儿来着?! 第23章   顾茵和文老爷子在门口说完话, 王氏和许氏听到响动了出了来。   王氏问:“人走了?”   光顾茵点头,“不知道老爷子生的什么气,走的时候我说给他个灯笼, 他也不要。”   “不想那些, 反正那老头也不正常。”王氏拉上顾茵的手,和许氏道了别, 又催促顾茵快去歇着。   一家子各自洗漱休息不提,第二日还得接着摆摊。   王氏还记挂着要把小棉袍子给那孩子, 葛大婶还特地送来一双小棉鞋, 也让她们帮着转交。   但奇怪的是一连几天, 那孩子都没再过来。天寒地冻的, 离了这码头谁都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活。   几人都忧心不已,王氏还去托了隔壁的关捕头帮忙。   关捕头日常巡逻的时候帮着留意, 但是一连找了好几日,都没再见到那孩子踪影。   …………   一晃到了十一月底,天气越发冻人, 虽还没下雪,但运河河面上已经开始结冰。   码头上的船只越来越少, 相应的人也越来越少。   这天下过一场冬雨后, 像老刘头家在乡下的摊贩, 干脆都把摊子收了, 赶路回家过年去了。   王氏早就准备好了一把大油纸伞, 稳稳地撑在了自家摊子上方。   但是这打伞挡得住雨雪却挡不住风, 加上人一少, 冬日里冷冽的寒风就像刀子似的往人身上刮。   王氏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看着顾茵每天冻得小脸通红,手上还生了冻疮, 一双小手都肿成了小馒头,就又去买棉花扯布,给顾茵做了个大棉袍子。   那棉袍子着实不咋好看,比后代的军大衣还厚实朴素,能把顾茵从头套到脚,袖子也特地做得很长,袖口又大又圆,可以拢在一起。   这还不够,或许是受到那天在戏台子前遇到的老爷子启发,王氏还给她做了个皮帽子。   当然不像那老爷子的皮料那样轻薄保暖,油光水滑,更像个大皮套子。   其他的什么棉裤棉鞋、棉手套的就不用说了,打入冬就给她备好了。   顾茵是真没觉得特别冷——身上的衣物都是王氏自己做的,棉花塞得足足的,平时王氏也把她按在小板凳上,躲在摊档后头。日常要过冷水的活计也是王氏抢着做,她生冻疮这个事纯粹是体质问题。   但王氏特特地为她做了,她也只能从头到脚穿戴起来。   因为王氏想的是要干净耐脏,所以都是棉袍子帽子都是黑色。   这天她起身穿戴好,自嘲自己是“装在套子里的人”,小武安睡眼惺忪地过来了。   当时还是半夜十分,屋里黑漆漆的,小家伙一进来看到她骤然瞪大眼睛,然后噔噔噔练腿三部,颤着声音道:“娘救命!嫂嫂屋里来了只狗熊!”   王氏闻声抄着家伙冲进来,看到床边那黑漆漆一大团影子自己也唬一跳,连着喊顾茵的名字,声音都变了个调。   “别喊,是我!”顾茵无奈出声,然后拖着笨重的身子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你这孩子……”王氏正要唠叨两句,看清了她是穿上自己的准备的行头,便生硬地停下了嘴,转头敲了一下小武安的脑袋,接着道:“你这孩子一惊一乍干啥?把你嫂子看成大狗熊,我看你是个狗熊!”   小武安揉了眼睛,确定眼前站着的是自家嫂嫂,不是什么吃人的大狗熊,才讪讪地笑了笑,“是我没睡醒,看错了。”   说完话王氏打发小武安去洗漱,顾茵也先把棉袍子脱了下来,去了灶房。等到忙活完出门的时候,她又把棉袍子套上。   因为这个打扮,这日来摊子上光顾的客人都不由自主都多打量两眼。   还有胆大一些的熟客上前搭讪说:“小娘子生的这么好看,怎么这般惹人发笑的打扮?”   他旁边的人道:“就是,就着小娘子的美貌我都能多吃一碗馄饨!如今见不到岂不是可惜?”   王氏听到这话就不干了,立刻站出来道:“你们糙汉子在码头上天天风吹日晒不也嚷着苦?我儿媳妇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这刀子似的风?我们卖的是馄饨包子粥,可不是色相!”   被她这么一骂,调笑的两人立刻噤声。   她恶婆婆的名头日渐响亮,前头还听说抓住个意图调戏她儿媳妇的登徒子,把人手臂都扭断了,扔到了河里,这下子是真的再没人小看了她去。要不是他们的东西确实好吃,不然还真是不想来招惹这恶婆娘。   等调笑的人散了,王氏脸上凶恶的神情褪去,心虚地问顾茵说:“不然我重新给你做一个吧,这好像确实不太合身。”   这先是让小武安当成了狗熊,又让人嘲笑了一番,王氏想着就算是自己这么厚脸皮的都要不好意思,别说顾茵这样面嫩的年纪。   顾茵却说不用。   虽然现在家里比从前富庶了一些,但也没富裕到衣食无忧的地步。既然都做好了,肯定得物尽其用。而且不对比不知道,这袍子穿到身上,才知道从头暖到脚的感觉这么舒服。   “只是样子差了些,但是确实很暖和。娘自己也说呢,咱们卖的是馄饨包子粥,又不是旁的什么,他们要笑就笑好了。”   婆媳两说着话,葛大婶来还蒸屉了,看到顾茵的打扮,她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随即又忍住了笑,说起了正事儿。   “这两天确实太冷了,晚上可能还要下雪。我家老葛开始犯咳嗽了,干脆明天就开始歇年了。”   从前因为摊子上不怎么挣钱,葛家夫妇年头忙到年尾,就算过年的时候还得强撑着出摊。这么些年操劳下来,身体都有很多小毛病。这两个月葛大婶和顾茵合作,一天都能多赚几十文,虽然不多,但好歹不必那般拼命了。   顾茵接了她手里的蒸屉,笑道:“那我就提前祝叔婶儿新年好了。”   等送走了葛大婶,王氏看着冷清空荡荡的码头,也跟着道:“那咱们明儿个开始也歇着吧。”   他知道儿媳妇很看重武安进学的事,这两个月虽然生意越来越好,但顾茵每天都会和她报账,除去家里的吃穿用度,最多也就攒下了六两,离那十五两还是遥遥无期。   她生怕顾茵为了再多挣一点不肯歇年,说完已经在打腹稿,想后头劝说的话。   没想到她一说,顾茵就点头道:“娘说的在理,等到雪落下来,我们就也不来了,等开春了再过来。”   王氏喜出望外。   后头一连几天阴沉沉的天,雪迟迟没落下,码头上自打葛家也收摊之后越发冷清,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休息。   腊月的第一天,顾茵照常起身,还没下床,王氏就乐呵呵地进来把她按住。   顾茵看她高兴,不由也跟着弯了弯唇,问:“啥事什么高兴啊?”   王氏眉飞色舞笑道:“下雪啦!现在还在下雪粒子,但是一会儿肯定要下大。”   顾茵知道王氏急着让自己休息,闻言就准备下床去看。   王氏把她按住,帮她把四个四个被角都掖得死紧,“咋的这种事我还骗你啊?真下雪了!你给我睡着,我做好朝食再来喊你。”   她看贼似的看着她,顾茵只能又把眼睛闭上,没多会儿又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王氏看她睡着了这才拿着油灯出了屋。   昨儿个不知道要下雪,所以家里还准备了一些食材。   但幸好天气冷,准备的东西放着也不容易坏。   王氏把顾茵调好的肉馅拿出来,笨手笨脚地包了十来个包子,放上蒸屉。   这点活计顾茵用不了两刻钟,她却足足包了半个多时辰。   后头武安也起床了,王氏就让他看着火,自己拿了大笤帚去外头扫雪。   没多会儿隔壁许青川也拿着扫帚出来了,不过没扫两下就被许氏抢过扫帚拖进了屋。   许氏和王氏自打一起看过一次戏,现在已经不会见了面就吵嘴。   两人一起扫雪少不得聊上两句,聊着聊着就约好了早上一起去置办年货。   天光大亮的时候,王氏忙出了一身热汗,包子也蒸好了在锅上热着。   小武安已经饿了,说要吃朝食。   “你嫂子难得睡晚会儿,你要饿了你再去睡会儿,等你嫂子起来咱们再一道吃。”   母子俩说着话顾茵穿好衣服出来了。   王氏看她穿戴整齐的模样就笑道,“你这是未卜先知,知道我和你许婶子约好去置办年货了?不过也用不着你,你说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买来。”   顾茵笑了笑没应,等吃过了朝食,她才开口道:“我一会儿出门有别的事,置办年货娘拿主意就行,银钱都在我床头那个小柜子里,我把钥匙给你。我就不去了。”   王氏自然要问她干啥去,顾茵也不准备瞒她,“进了腊月,不少餐馆酒楼都得请帮厨,我去那里看看。”   “那多累人啊。咱们摆摊好歹还能有半天时候歇一歇,当帮厨可是从早忙到半夜。怎么好端端地要去当帮厨?……”说着王氏顿住了,又问她:“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这确实是顾茵早就想好的。   码头上的小摊子到了冬天就得收,任她再有本事,也不能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挣够武安的束脩。   但好在快过年的时候,但凡有些条件的人家都会选择下馆子,各家酒楼餐馆生意火爆都缺人——就像她上辈子自己开店的时候,到了年底的时候不仅得开出五倍工资留住员工加班,还得花大价钱请临时工。   怕王氏唠叨,顾茵说完就准备出门。   王氏这段时间也知道她主意大,轻易不会改,又不好真动手把她关在家里,只能拿着那伞和大袍子追出去,给她套上又仔细系上扣子,“你把伞带着,就当是出去随便转转,一会儿要是雪又下起来,就立刻回来。”   顾茵一一应下,王氏一直把她送到巷子口才回去了。   没多会儿许氏过来寻王氏一道出门。   “怎么没见你家儿媳妇?是不是心疼她平素累了,让她在家歇着?”   说到这个王氏就忍不住叹气,“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她起身就和我说要出去找帮厨的活儿干。我说不过,又打不得。你说养个闺女咋就这么麻烦呢?这要是个小子,随便是青意或者武安,早让我一个爆栗子敲老实了。”   许氏轻哼道:“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这么好的儿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好意思埋怨?要是不要,就给……”   “我哪儿就埋怨了?我是心疼她!”王氏发愁道,“之前在外头摆摊,风吹日晒的,我是不妨碍什么,但你没看她那双手,本来白白净净多好看啊,现在都肿成小馒头了。我问她痒不痒,疼不疼?她笑着和我说一点儿不难受,转头就让我发现她不止手上有,脚上也生了,痒得晚上觉都睡不安生。秋日里好不容易养胖了一点,最近又都瘦回去了……如今好不容易能歇歇,她又……”   说到这王氏重重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你说我这张嘴,当初答应她攒钱攒到过年做什么!”   许氏听得叹息。   往常两人哪里会为了这点银钱发愁,如今真的是几两银子难倒英雄汉。若是从前光景好的时候,小武安的束脩便是全然她出也无所谓。   …………   再说顾茵从缁衣巷出来后她就和人打听镇子上招工的大酒楼——她都想着当帮厨了,那肯定是规模越大的酒楼越出的起工钱。而且也顺带能学习一下这个时代酒楼的运营方式,为以后自己开店做准备。   询问了一圈后,顾茵知道了一家名叫望月楼的酒楼在招工。   这家酒楼在镇子上开了有十几年了,口碑一直很好,日常客流量也很大。逢年过节那就别说了。   不过这家酒楼要求也高,掌柜是州府大酒楼的大师傅出身,即便是请帮厨也得有自己拿手的技艺,得到他的认可才成。   顾茵寻到望月楼的时候,正好是早市的时候。   这天外头下雪,路上的行人越发的少,但就是这样,望月楼也上了一半的客人,可见其生意的火爆程度。   顾茵一进门,小二就立刻迎了上来。   顾茵便开门见山直说自己是来应征的。   那小二也没有转换脸色,笑道:“小娘子稍等,我这就去请我们掌柜的。”   没多会儿,一个穿着圆领绸袍、膀大腰圆的中年人便过了来。   他先把顾茵打量了一遍,倒没有见怪她那件奇怪的大棉袍,只是对她的年纪有些犹豫。   “我先知会小娘子一声,我们这虽是请帮厨,但要求不比外头小店子请大厨的要求低。”   顾茵点头说自己省得,又道:“我就是想要一个考核的机会,若是做的不合您心意,不用您多说,我直接就走。”   掌柜微微颔首,让顾茵跟着他去了后厨。   这望月楼不愧是颇具规模的酒楼,后厨光炉灶就有十来个,切菜的案台和洗菜的水槽都足有一丈长。而且但凡眼睛能看见的地方都收拾的纤尘不染,光可鉴人。   简直就是顾茵在这个时代的梦想厨房!   掌柜询问顾茵后得知她擅长白案,就道:“还有几日就是腊八,小娘子就熬个腊八粥吧。”   熬粥是顾茵长项中的长项,自然应下。   各色材料都是现成的,红豆绿豆芸豆等东西都提前泡好,顾茵脱下棉袍,洗了手,把袖子撸到了小臂处便开始干活。   望月楼的厨子都是和掌柜如出一辙膀大腰圆的男子,猛地见到了个面生的小姑娘,都不觉多看两眼。   掌柜一一瞪过去,才把几个汉子瞪老实了。   管厨房的大厨帮着掌柜敲打了几个人,而后笑着同他低声道:“掌柜的别和这群兔崽子一般见识,他们日常在男人堆里打转,难得见到女子,还是这么标致的小娘子,难免多看看。”   大厨嬉皮笑脸,掌柜虽没说他什么,脸色却更黑了一些。   他早就看不惯这个油滑的大厨,但是一来这人确实有几分本事,虽没有特别叫人称赞的手艺,但红案白案都有所涉猎,二来最难办的,这人是东家太太的远房亲戚。   她们说着话,顾茵已经把几样豆子放进了锅里,捏了碱面放进去。   她只在锅里放了半锅水,一面煮一面点凉水,点了五次凉水后,她才把锅盖盖上。   之后她又换了另一个灶台煮芸豆。   大厨浑然不觉掌柜的反感他似的,又继续道:“这腊八粥不就是一锅煮的?这小娘子怎么还把几种豆子分开来?掌柜的可别让她糟践咱们东西。”   掌柜压着怒气道:“芸豆最不容易烂,需要另外烹制。熬粥也不是随便一锅乱炖就算成了的。你既然不懂,便别再出声。”   等到锅烧开,顾茵接着点水,放鸡头米和红枣、藜麦再盖锅盖,随后便取了桌上竹筐里的栗子,放到另一个锅上煮着。等到锅里的豆子也都开了花,她才倒入了花生米和高粱米。   再次盖上锅盖,顾茵拿了个竹签子给莲子去芯。   这本是一样精细活,寻常厨房里的小工都得破费一番功夫。   但那竹签子到她手里就像自己活了一样,每一下都能精准无误地插进小孔,推出草绿色的芯子。   去完莲子芯,锅上的栗子皮也煮软了,顾茵手指翻飞,很快剥出栗子仁。   随后她把莲子和栗子仁一同放入锅内,再煮开之后就放江米、桂圆、大米、小米、煮软烂的芸豆,再次调整火势,等到锅里的粥翻滚了好几次,一锅腊八粥就熬好了。   她没下糖,但食物本身的香气因为恰到精准的火候被激发了出来,整个后厨都弥漫着一股香甜醇厚的气息。   自打穿越过来,顾茵便没有像今天这般畅快地下厨过,所以她也不觉得累,一面擦着额头的细汗,一面笑着邀请掌柜试味。   掌柜看她一通操作下来行云流水,对各种食材烹饪所需的时间、方法更是成竹在胸,本想说不用再试味,直接录用了她。   也是恰好,他还没开口,小二进来禀报道:“掌柜的,东家太太来了。”   因为掌柜的挑剔,后厨请人宁缺毋滥,每到年节上,望月楼请人都是一大难题。   东家太太对他颇有微词,觉得正是因为他的挑剔导致逢年过节自家少做了许多生意。   这次多半也是为了这个事儿来的。   掌柜想了想,这不是正好让东家太太亲自来尝尝,也好让她知道他的坚持是没错的,这不是等来了一个能堪大用的小娘子?且掌柜也惜才,看顾茵穿着打扮颇为穷困,觉得以她的手艺万不该过成这样。   若是东家太太尝了她的手艺,他便可以直接把顾茵聘做大厨,那工钱自然也是翻好几倍。   “请东家太太过来,就说我招到了新人,让她帮着掌掌眼。”   小二应声而去,没多会儿一高一矮两个妇人便慢腾腾地过来了。   高个的妇人年轻一些,搀着另一个年迈个矮的老妇人。   年轻妇人正焦急道:“娘,开年二房的孩子可就要去温先生门下读书了。咱们大房的可不能落在后头啊!”   老妇人没好气地道:“你想的到的难道我想不到?但是咱家几个孩子让温先生几次考校都不过,我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让我和你爹去强逼人家举人老爷收学生?”   “那温先生不成,咱们镇子上不是还有个更厉害的文大老爷嘛?!”   老妇人越发没个好脸,“那可是翰林院出来的大老爷,咱家孩子连举人老爷的门都进不去,还想去给那样的神仙人物当学生?你可真敢想!”   那年轻妇人被她说的面上一臊,“温先生那是不在乎名利,可文家未必那样。文二老爷不是正怕文家大房分走他的身家,正急着另谋出路吗?咱们不妨从他那里……”   说着话两人进了后厨,顾忌到有外人在,年轻妇人没再接着说下去。   掌柜正要举荐顾茵,再替她美言几句,却看她突然把围裙摘了下来,拿起自己的大棉袍子,开口道:“抱歉,这份差事我干不了。”   那两个妇人闻声抬头看她,纷纷也变了脸色。   “怎么是你?!” 第24章   冤家路窄, 来的一对妇人赫然正是王氏的大嫂赵氏和她的儿媳妇。   几个月前,赵氏和周氏这对妯娌合伙装穷的情景还近在眼前。   而眼前的赵氏身穿大红金枝线叶纹长褙子,头戴一整套金掐玉赤金双头曲凤头面, 赫然正是一个富贵雍容的老太太, 哪里有半分穷苦的模样呢?   赵氏看着顾茵问:“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是大舅母啊!刚打眼一瞧,您穿得这般富贵, 我差点都没认出您。” 顾茵并不避开,大大方方地福了福身, 道:“冬日里闲着想寻份活计。却不知道此间酒楼是大舅母家的。”   她说着就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没再往下接着说。   赵氏和她儿媳妇进来的时候, 顾茵就先说不做了。   显然一开始就把她们认出来了。   如今这般说, 自然是故意在拿她之前装穷打扮的的事刺赵氏。   掌柜看出她们之间的氛围略为奇怪,便立刻退到一边闭上了嘴。   偏那大厨没有眼力见儿, 上前殷勤笑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我是太太没出五服的侄子,也姓赵, 小娘子按着辈分还得喊我一声‘表哥’。”   “您也说错了,我和舅舅、舅母可不是一家子。”顾茵自顾自把棉袍子套上, “你看我这穿着打扮, 像有那种富贵亲戚的人吗?”   大厨被揶了一下, 转头看赵氏, 这才发现赵氏的脸顿时比锅底还黑。   赵氏的儿媳妇正想着让婆婆帮着运营自家儿子进学的事, 见赵氏神色不虞, 便立刻道:“这大雪天的, 表弟妹还出来寻活计。看来和姑母的日子过得是真的不好。都是亲里亲戚的,你和姑母也没必要强撑着,到底是一家子, 我娘菩萨心肠,难道还能看着你们过得不好?这样吧,马上就是过年,只要表弟妹方方正正给我娘磕个头拜年,我们就饶出几两银子给你们过个好年。没得让人说我们不照顾寒酸亲戚。”   顾茵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菩萨心肠”四个字忍不住又笑了笑。   “表嫂说的是,我们的日子自然不好和您家比。不过没办法,我们这做人没得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骨头也硬,膝盖是跪不下去的。不过终究还是要谢谢舅舅和舅母,最终还是把外祖在世时留下的屋子还给了我娘,不然怕是如今这样的日子都过不上哩。”   后厨的人听了这么一耳朵,也大概猜到了一些。   这些老爷们儿日常挤在后厨,工作枯燥乏味,来个新人都要多看几眼,更别说听到东家家族中的八卦新闻了!个个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伸长了脖子擎等着听下文。   不过让他们失望的是,顾茵没再接着往下说,那儿媳妇也被赵氏拉住了。   王家大房婆媳口舌都不厉害,若是邹氏在的话,或许还有一战之力,顾茵觉得没意思,又对掌柜到了一声谢,随后便自顾自走了。   对上酒楼厨子门们好奇探究的目光,赵氏的儿媳妇臊得不成了,埋怨道:“娘是长辈,怎么不说道说道她?”   赵氏也气狠了,剜了儿媳妇一眼。   她能说个啥?她刚来顾茵就自己说不干了,又不是厚着脸皮非要待在望月楼。且她态度也是落落大方地喊人,礼数半点没出错。更别提上次顾茵在王家老宅里,一个人对上她和邹氏两个都不落下风。   赵氏没有妯娌邹氏那个口才,可不是只能任由她刺?   真要掰扯起来,顾茵仔细说道当时王家意图克扣他们屋子的事,那自家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这望月楼是当年分家后,他们大房倾其所有建成的。初时生意并不好,一直到花重金从州府挖来了现在的周掌柜才挽回了颓势,生意日渐红火。   这周掌柜嫉恶如仇,性格刚正,就是因为看不惯从前的东家的恶行,才愿意从州府大酒楼转到这镇子上来。赵氏看不惯他许久了,兹等着自家侄子取而代之。但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能让周掌柜先对他们产生不满。   赵氏拉着儿媳妇灰溜溜地走了,后厨顿时热闹起来。   “东家太太怎么看着这么心虚?不就是有门穷亲戚吗?老话还说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   “唉,你小子是不是傻,没听那小娘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嘛?好像是咱们东家对不住人家在先。”   赵大厨立刻反驳道:“你们满口胡吣!太太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明明是那小娘子自己说不干了,又不是太太容不下人!”   众人知道大厨和赵氏沾亲带故,也不和他争辩,只挤眉弄眼地打着暗号。   周掌柜不想参东家的家务事,他想的还是顾茵做的那锅粥。   他揭开锅盖,那隐隐约约的香味被扑面而来的浓郁甜香代替。   连顾着说八卦的厨子们都停下了动作。   赵大厨还想接着编排顾茵,但闻到这香味也止住了话头。   “这小娘子倒是真有几分本事。”他讪讪地道。   周掌柜舀出一碗尝了,口中的数种食材天然的香味在舌尖绽开,层次分明,回味无穷。光这一手绝活,莫说帮厨,这小娘子便是当望月楼的白案大厨也使得!   …………   顾茵走出望月楼就发现外头雪下得格外大,天地间银装素裹,入眼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   她还没想好下一站去哪里,便在廊檐下站住了脚。   半晌后等到她撑起伞准备离开的时候,周掌柜追了出来。   他递过一个食盒,道:“天寒地冻,这是小娘子刚刚煮好的腊八粥,带上一碗回去暖暖身子。”   顾茵对周掌柜感官十分良好——店里的小二并没有先敬罗衣后敬人,知道她是来应征的也还是一样热情周到,周掌柜的管理能力可窥一斑。且后头她煮粥的时候,旁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只有周掌柜自始至终都在看她的动作手势,而不是她这个人。   她笑着接过,“那回头我把食盒洗干净给您送回来。”   “小娘子什么时候得空就什么时候送来。”周掌柜说着压低了声音道,“小娘子手艺非凡,咱们镇子上配的上小娘子这手艺的酒楼不多,另外还有一处含香楼,小娘子可以去试试。不过那家酒楼后厨关系略有些复杂,小娘子自己小心一些。”   非亲非故的,周掌柜特地追出来提醒她,顾茵承了他这份情,轻声道:“谢您的好意。我也想提醒您一句,这望月楼……算了,总之还是谢谢您。”   顾茵做饭的时候看着专心致志,目不转睛,但其实那些步骤都烂熟于胸,她耳听六路的,已经发现这望月楼的后厨俨然分成了两个派系。一个自然以周掌柜为首,另一个则是那个殷勤谄媚的赵大厨。   要说那赵大厨不是赵氏特地安插进来的人,那傻子也不信。   不论什么时代的职场,派系斗争都很让人头疼,更别说对方还是裙带关系上位的,一个处理不好,周掌柜就站在了老板的对立面。周掌柜和她一样,都是专心厨艺的人,想也知道他和那些一味想着弄权、阿谀奉承的人对上占不到上峰。   但是她一个外来人进了后厨还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出了这些。周掌柜哪里会不知道呢?   所以顾茵只点到即止,不再多说什么。   周掌柜自然也知道这个,之前也为没少为这件事烦心。   但是当年他从州府出来简单,但得罪了那边大酒楼的东家,想再回到那样的大地方就难了。   而在寒山镇上,就只有望月楼这一家算是能达到他挑选岗位的标准。像他和顾茵说的那家含香楼,规格比望月楼小不说,那后厨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   他也是没有办法,所以只能留在这里。   顾茵看出他神色间一闪而过的落寞,心念一动,若是她日有机会自己开个酒楼,那必然要招人手,眼前这个掌柜那不是现成的人选?又能下厨,又能管理,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复合型人才!   不过这也是顾茵的预想,现在她只有个小摊子,连个小店都没有,更别说什么时候能开起像望月楼这样规模的大酒楼了。   所以她也没说什么,只问了掌柜的姓氏,又寒暄了两句便提着食盒离开了。   周掌柜目送顾茵远去,心头也是一阵叹息。   等他折回去的时候,就看到不少客人在打听腊八粥的事。   毕竟腊八也是个重要的节日,亲朋好友走动的时候都会送上一份腊八粥聊表心意,眼下客人们都闻到了那浓郁的香味,少不得打听一下望江楼是不是出了新业务。   周掌柜正要让人回绝这些订单,却看赵厨子已经让人端着好些腊八粥出了来,分给大家品尝。   大家吃过之后都竖大拇指,订单一时激增。   周掌柜不好在人前下赵厨子的脸面,等客人们散了才把他拉到一边,“你刚送出来的是那小娘子熬的粥?”   赵厨子正因为帮酒楼揽下那么些生意而沾沾自己,闻言笑道:“可不就是。那小娘子煮的少了些,不然我们今天还能再多订一些出去!”   “那小娘子并不在我们此处上工,你怎么敢……”   赵厨子不耐地摆手道:“掌柜的恁地这般多担忧,不就是区区一碗腊八粥,难道就非得是那小娘子亲手做的不行?再说方才她那手法我都看过一遍了,到时候就看我的!”   有句话叫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还有句话叫一桶水不响,半桶水晃荡。   两句老话的后半段说的就是赵厨子这样的人。   周掌柜还要再说,赵厨子已经不耐烦了,“刚东家太太还在,她点了头我才这么做的。您老要是有二话,直接和东家太太说!”   说完赵厨子大摇大摆走了,周掌柜面色铁青。   后头到了腊八那日,下了订单的客人们早早地就来领粥。   赵大厨早早地煮好了一锅粥,打包好了让客人带走。   客人们高高兴兴地把粥带回去,还和亲朋好友吹嘘是这是望月楼花了重金买来的,滋味不是一般腊八粥可以相提并论的。   但是当旁人尝过这腊八粥,都不免觉得夸大其实,不就是一碗普通的粥?还重金买的,可真会吹!   一些家族里亲里亲戚不和睦的,当即就讽刺出了声。   买粥的人一尝,这粥的味道确实一般!   当然若没有珠玉在前,这粥也算能喝得下去,可是已经尝过了前头那粥,那落差可就让人难以忽视了!   能去望月楼这样的地方订粥的,都是家里有些闲钱且会吃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个气?   他们倒是没想到煮粥的人换了,只当是年节上头,望月楼订单激增,所以就做得不尽心。   周掌柜早就预感到要出事,然而到了这会子那赵厨子已经闻风躲了,他身为掌柜只得出来顶缸,仔细赔了不是,退了银钱不说,还得另外给出一些赔偿。   因为这,望月楼年节未到,就先赔付了一大笔银钱,还险些坏了经营多年的招牌。   后头大房的真正掌权人王大富来查账,狠狠责骂了周掌柜一顿。   当然这是后话。 第25章   再说顾茵从望月楼出来后, 她记着周掌柜说的含香楼,可惜一番打听,那含香楼却在镇子上另一头。   雪下得越发大, 她出来这么半天已经快到中午了, 若是再赶到那边估计回来的时候就该天黑了。   怕王氏担心,顾茵便打算今天先回家去。   待走到缁衣巷附近, 风雪已经大到了迷人眼的地步。   也是凑巧,大兴米铺里文沛丰正在对账, 抬头看到一个黑色巨大的身影, 他不由多瞧了两眼, 仔细瞧过后认出了顾茵。   看到顾茵行路困难, 文沛丰放下账簿迎了出去。   “小娘子快进来躲一躲,等这阵风吹过了再走。”   这两个月来顾茵或者王氏来买米, 文沛丰都一直照着之前说过的话给了优惠。   一来二去,也算是相熟了。   顾茵便放了伞,进了店内, “那就打扰文掌柜了。”   文沛丰笑着说不会,“小娘子也看到我们店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风雪太大, 路上都几乎没有行人, 就更别说店铺里了。   他亲自倒了热水, 递给了顾茵。   顾茵接过热水道了谢, 转头看到案台上文沛丰手边正摆着一张招工的红纸。   她细看之下, 发现居然正好是招厨子的!而且月钱还十分丰厚, 一个月就是十两。   顾茵正好是腊月和正月得空, 两个月下来可不就尽够了武安的束脩?!   文沛丰察觉到她的视线,便主动解释道:“我们东家老太爷最近胃口不好,主家招过好几轮厨子了。”   顾茵便放了手里的厨碗, “不瞒掌柜,这风雪天我出门就是为了找份厨房的差事做。既然恰巧看到,可否让我去试一试?”   这要是旁人,文沛丰肯定就给打发回绝了。   但顾茵前头帮过他解围,后头接触下来也知道她是个实在敞亮的人。   所以虽然文沛丰没尝过她的厨艺,但还是卖了她这个面子,道:“那可赶巧,今天正好铺子里没客人。我点完这波账就要回主家送去。主家离这也就两盏茶的工夫,小娘子不若和我同行?”   顾茵本还还想着冒着风雪出来却只见了一份工十分不值,闻言自然应好。   过了大概两刻钟,文沛丰算好了账目,把账本一合,关上带着店门带着顾茵离开。   彼时风雪依旧很大,幸好文沛丰出行是有马车的。   文沛丰让顾茵坐在马车里,自己则和赶车的马夫挤在车辕上。   两刻钟后,两人到了文家。   天阴沉得越发厉害,文家门口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正在一边闲磨牙,一边指挥着家丁清扫积雪。   马车停稳之后,文沛丰先下了马车,而后放了脚蹬,再退半丈让顾茵下车。   两人走到门口,就听到那官家正和人笑道:“咱们老太爷最近也不知道着了哪门子邪,让我们去找两个妇道人家……”   他虽然只说到这,听到这话的其他人都挤眉弄眼地怪笑起来——文老太爷原配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后头也没说续娶,眼下忽然要找两个不知姓名的妇道人家,很难不让人产生旁的联想。   顾茵走在文沛丰后头,风一吹那管家的话就成了不成句的话。   但文沛丰却是听了实打实,当即脸就沉了下来,呵斥道:“老太爷的事也是咱们当下人的能随意置喙的吗?!”   那管家却像聋了一般,继续和众人调笑,晾了文沛丰好半晌,他才施施然转头,故作惊讶道:“哎呦!咱们四少爷回来了?风雪太大,小的眼拙,没亲自去迎你,四少爷可别怪小人!”   文家大老爷只文琅一个独子,二老爷则有两个儿子。   府里明明只有三位少爷,那管家却故意把文沛丰称作四少爷,便是故意羞辱他,让他别仗着大老爷把他当成半个儿子就在他们下人面前摆谱。   文沛丰羞得满脸通红,但眼前的管家是二房的人,又有许多旁人在场,他自小和文琅一起读书,接受的也是文人教育,只能强人怒气。   随后那管家打量了一眼跟在文沛丰后头的顾茵,又笑道:“四少爷这是打哪儿寻的小娘子,模样倒是生的周正,就是穿着打扮委实奇怪了些。可配不上您呐!”   若对方只说自己,文沛丰也就忍了,可他平白无故误人家小娘子的清白,文沛丰顿时就站住了脚!   他正要和管家理论,就看顾茵从后头走上前,忽然对着管家福了福身,“您就是主家老爷吧?我是文掌柜请回来的厨娘,正要给您请安呢。”   那管家连忙避开,道:“你这小娘子休要胡说,我只是府里的二管家。你这小娘子穿的奇怪,怎么眼神也不大好,没有眼力见儿!”   顾茵恍然大悟,忙不迭致歉,又道:“风雪太大了,我在后头没听清你们说话。还当这位对文掌柜颐指气使的就是主家老爷呢!”   那管家转笑为怒,“你这小娘子好好地怎么损人?我怎么就颐指气使了?”   “咦?原来颐指气使是损人的话啊。我乡下人不懂这些,还当是夸人有排场有气势的好话呢!”顾茵又福了福身,快步跟上文琅,用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文掌柜,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你们主家的二管家就如此了不得,那主家一定很厉害吧?”   顾茵特地加重了话里的“二”字音。   这世上大抵没有二把手愿意听人特地提这事儿。   尤其这二管家在文家当了大半辈子大管家,文老太爷和大房的人回来了,他们的心腹自然也就回来了,他才被降了一等。   对上顾茵狡黠的眼神,文沛丰忍着笑道:“宰相门前七品官也不是什么好话,是说下人作威作福的。小娘子下回也不要说这个词了。小娘子放心,我们老太爷和大老爷、大少爷都是极和气的人。”   二管家气得黑了脸,偏顾茵还不是府里的下人,也是一副天真、不知事儿的年轻模样,他还真不知道如何追究!   等到文沛丰带着顾茵绕过影壁,二管家重重地啐了一口。   …………   而此时文家书房里,文老太爷正在教训二儿子。   “前头我让你分出几家店铺给你哥哥和侄子,你挑的尽是些没有利头的铺子就算了,还让伙计故意为难沛丰他们!这还算了,你如今还想动你娘嫁妆里的铺子?怎么分出几间给你大哥,你就吃不上饭了?上赶着从你娘的嫁妆里找补,你想得挺美!”   文二老爷被老太爷训得一愣一愣的,但多年经商,他早就练就了没脸没皮的工夫,连忙又是给文老太爷倒热茶,又是给他顺气,口中还道:“父亲莫气,母亲都走那么些年了。她嫁妆里的铺子放着也是放着。加上也不是儿子凭空想的,这不是正好这家铺子租约到期,人家不租了嘛!与其租给旁人,不若直接给了儿子……”   文老太爷一把挥开他的手,“放你娘的屁!你娘走的时候说了,她的嫁妆留给她孙媳妇!如今琅哥儿他们几个都没成家,你这做长辈的倒是想沾手未来侄媳妇、儿媳妇的东西了?”   说到这,文老太爷还把手边的茶盅摔了。   屋外风大,虽听不清里头文老爷子具体在骂什么,但还是能感受到文老太爷那滔天的怒火。   文琅一脸尴尬地看着顾茵,“我刚刚说的是真的,老太爷平素都是好脾性。”   顾茵弯了弯唇,安抚地笑了笑。   文老太爷还在里头接着指着文二老爷骂,“我和你娘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你娘的嫁妆铺子你别妄想,我就是给猪给狗,给门口那个大狗熊……”   文老太爷努力眯着昏花的老眼,借着屋外阴沉的天光,还是只能看清门口一个黑黢黢的庞大身影,“哪里来的大狗熊?”   文二老爷正是愁着怎么脱身的时候,闻言立刻出了去,呵斥道:“哪里来的怪人,做什么奇怪打扮?没得吓到老太爷!还不速速离开!”   文沛丰正要出言解释,文二老爷见了是他越发厌恶,一挥手,丫鬟小厮齐齐动手,把两人直接驱离了书房。   离了书房,文沛丰立刻拱手致歉,“小娘子对不住,是我牵累你。”   若是旁人带顾茵来,自然不是这般待遇,只是没想到恰逢遇到文二老也在老太爷面前吃挂落,又不待见他是大房的人,所以才导致连老太爷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赶出来的结果。   顾茵摇头,“文掌柜肯带引荐我已经是一番好意,事情不成也不能怪你。”   是真的不怪他,顾茵已经听出屋里的骂人的就是那天戏台前的老爷子了。   那天老爷子被王氏和许氏架下戏台,还吵了嘴,从缁衣巷离开的时候又生了好大的气,不拘是谁领着她来的,终归这份工是见不上的。   文沛丰把顾茵送出文家,让车夫把她送回去。   临上车的时候,顾茵把手里的食盒递给了他,“我身无长物,这是中午现熬的腊八粥,给您当是谢礼,希望您不要嫌弃。”   文掌柜自然道不会,两人说好隔天在米铺归还食盒后就此分别。   天色越发昏暗,没过多久就到了掌灯时分。   此时文老太爷的气也消下去了,唤来下人方才来的是谁。   得知方才是文沛丰是来给他引荐厨娘的,文老太爷面上一臊,嘟囔着:“沛丰这孩子也是,我冲着老二发火的,又不是冲他,怎么就那么走了?”   下人也不敢说是文二老爷把气撒到了文沛丰身上,只能道:“那小的去把他请过来?”   文老太爷点了头,小厮便很快去寻文沛丰。   彼时文沛丰刚热好顾茵送他的腊八粥,虽还没尝,却已经闻到那格外勾人的香味。   他心中越发惋惜没把顾茵引荐到文老太爷跟前,听说文老太爷寻他,他便又把那碗粥放入食盒,提着食盒去了老太爷的书房。 第26章   顾茵回到缁衣巷的时候不过是黄昏时分, 但因为天气差,暮色提早到来。   巷子口细窄,马车并不能通行。   顾茵在谢过车夫后, 便下了车步行回家。   刚走到巷子口, 他就看到了一个黑影迅速地从眼前划过,转入到另一个巷子口不见了踪影。   顾茵站住脚眯了眯眼睛, 再仔细看去的时候看到带着个小兜帽的武安从巷子口探出半边脑袋。   “娘!嫂嫂回来啦!”小家伙一边喊一边上来牵顾茵的手。   顾茵闪身避开,“我身上冷。”   小武安便乖乖地捏上她的裙角。   一大一小在巷子里慢慢往家走, 顾茵好笑道:“刚我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蹿过去, 我还当是什么东西呢。原来是你着个小不点。”   小武安连忙摇头, “我没有乱跑啊, 我一直站在墙后头等着。”   两人正说着话,王氏已经大马金刀地快步迎出来催促道:“有话进了家门再说, 咋在外头喝风呢?!”   说完不等顾茵和小武安应答,王氏一手抓一个,把两人拖进了家门。   屋子里烧了火盆, 甫一进门,顾茵便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王氏把她的伞收了放到门口, 把堂屋大门合上, 进来给她把对襟的大棉袍子给脱下, 然后把她按到条凳上, 塞了个簇新的汤婆子给她暖着, 又进了灶房。   顾茵看小武安也冻得鼻头发红, 就让那汤婆子让出一点位置, 两个人一道捂着。   “嫂嫂的手好红啊。”小武安伸手轻轻碰了碰顾茵的手指,又怕碰疼了她,立刻把小手缩了回去。   顾茵低头一瞧, 她在外头时还不觉得手上有异,如今暖和起来,才发现到手指和手背都又红又肿,粗了一圈。   她打趣道:“嫂嫂的手指像不像腌萝卜条?晚上等你饿了,给你磨牙好不好?”   小武安被她逗得咯咯直笑。   王氏端着热水从灶房出来,闻言板着脸骂道:“都这样了还有心情说笑?早知道下午风雪那么大,说啥都不该让你出门!”   顾茵立刻止住了笑,老老实实地在凳子上做好。   王氏把装了热水的木盆往顾茵面前一放,人也跟着蹲了下来。   顾茵连忙收回自己的脚,不好意思道:“娘,我自己来!”   王氏瞪她一眼,“咋的你还不好意思?你刚来咱家的时候晚上还吓得尿炕呢,还不是老娘给你……”   “娘!”顾茵满脸通红,那虽然是原身小时候的事,但她现在已经完全融合了原身的记忆,等于是在听人自己小时候的糗事。   小武安捂着嘴偷笑,王氏也止住话头,把武安身子一拧,让他背对着两人,而后再掀开她的裙摆,帮她脱了被雪浸湿的鞋袜。   鞋袜脱开,顾茵白皙如玉的脚背先露了出来,但她的脚趾就没有那么美观了——和手指一样,十个小小的脚趾都是又红又肿。   王氏捧着她的脚没有直接热水放,而是板着脸同她道:“我今天和人好一通打听,才知道这冻疮该怎么治,像你这样从外头回来的,得用热水泡脚。但也不能冰冰凉凉的直接浸热水,得先暖一暖。不然要是直接浸热水,十个脚趾头都给你掉下来!”   顾茵听她吓唬孩子似的吓唬自己,强忍住笑意,点头道:“还是娘懂得多,我都听您的。”   不过等到王氏说完话准备把她的脚捂在怀里,顾茵还是极为不好意思地想抽回自己的脚。   “我走了一天路了!”她声如蚊讷地道。   王氏贴钳子似的手抓着不放,“刚不还说听我的?现在又不好意思了是吧?想你十一岁那年跟我下地学浇粪……”   “娘,您是我亲娘!您说啥就是啥!”顾茵无奈求饶,再不敢挣扎。   王氏得意地轻哼一声,就差把“想跟我斗,小丫头还嫩了点”这句话写在脸上。   捂了大概半刻钟,王氏摸着顾茵的脚有了温度,把她的脚放进了水盆。   顾茵又舒服地喟叹一声,王氏去灶房洗了手,又提着一壶热水出来,还在顾茵脚边的小板凳坐下。   “从前咱们那儿的冬天没有这里冷,我今天听你许婶子说了一路,才知道这里冬天每年都有好些人冻伤冻死的!听得我都快吓死了。往后再下雪,你是千万出不得门的。我今天还给你买了治冻疮的药膏,一会儿泡完脚立刻涂上……”   顾茵轻轻应下,脚上的温度传到了四肢百骸,乃至五脏六腑都像泡在热水里一般熨帖无比。白日里所有的不顺利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后头换过三四次热水,王氏用布巾子把顾茵的脚擦干,从怀里又掏出一个白瓷盒子。   那白瓷盒子精致小巧,里头的药膏透白莹润,刚抹到脚上没一会儿,那像被虫子叮咬一般又痒又痛的感觉就不见了。   王氏抬头看到顾茵的眼神落在自己手里的瓷盒子上,就道:“你看啥?一天三次涂三次。等吃完饭把手泡泡,手上也得涂。”   “这药膏确实很舒服,是不是很贵?”   王氏板着脸道:“你小孩子家家管那么多?”随后她又想到自己之前已经把家里的财政大权交到了顾茵手上,她过问也是正常,便又囫囵着补充道:“反正没动家里的银钱,是之前你给我的私房钱。”   最开始王氏从娘家分得了二十两银子,后头刚开始做买卖花销大,没剩下多少,最后那点儿也都给顾茵了。后头小摊子生意日渐红火,王氏最后给的那银钱没派上用场,顾茵便又把那二三两还给了她,让她当作自己的私房钱,和家里公中的钱分开。   顾茵见她不肯说,便猜着价格肯定很贵。不过这是在家婆婆一片好心,她便不再追问。   等涂完药膏,王氏又去洗手,顺便从灶房端出一大盆丸子汤和几块烧饼。   丸子是顾茵之前准备的肉馅捏成的,汤里还放了白萝卜。丸子捏的圆滚滚的,鲜香软滑,白萝卜也把汤味炖了进去,糯得入口即化。烧饼则是王氏下午买回来后又现烘了一遍的,酥酥脆脆的表皮,一口下去满嘴芝麻香。   顾茵午饭都没吃,一连吃了两大块烧饼才放了筷子。   王氏看着她有些急的吃相,显然是忙了一整个白天没顾得上吃午饭,心里大概就猜到她这天出去见工不顺利。搁平时她肯定得仔细问问,再把那没长眼、居然没选上她儿媳妇的对方给狠狠啐一顿。   但是看到顾茵自己没提,她还是忍着没问。   夕食过后,顾茵被王氏推回屋,不许她洗碗筷。   顾茵回了屋往床上一躺,开始回想白日里的事,她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主要是王家大房的事,当时王家那对妯娌刚知道王氏带着他们回来,就急不可待地上门,又是装穷又是给介绍船行的工作,恨不能把王氏连夜糊弄走。   那会子顾茵还以为他们只是怕王氏打秋风。   后头王氏拿出已故父母的书信,当时王家虽然不愿,但在族长的主持之下,他们也没有耍别的花招。   这件事本该到此为止。   可今天她看到了望月楼的规模和客流量,便知道大房绝对不差钱。大房的日子都这般好了,二房夫妇只比大房更精明强干,想也知道自不会比他们差了去。   不说日进斗金,总归不会是会为了一两间屋子那么大费周章的模样。且当时他们还不知道王氏有二老留下的书信,要分他们一间屋子呢。何至于那般急着先发制人?   好像他们就是不想看到自家婆婆回娘家?   一时间顾茵也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加上奔波一天后的睡意袭来,她迷迷糊糊得差点睡着。   房门吱嘎一声,王氏又断了热水进来,“泡了手再睡。”   顾茵揉着眼睛木木地爬起来,坐到了桌前,乖乖地伸手放进了水盆里。   王氏看她头困地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似的,笑得眼睛都弯了。   等她泡过手,王氏帮她把药膏涂了,就催她脱了外裙上床去睡,一边给她盖被子的时候还一边道:“你先就这么睡,明天早上我给你烧一大锅热水。起来了再洗。”   顾茵眼皮都睁不开了,用鼻音“嗯”了一声。   王氏看她这会子不会反抗,顺杆往上爬,又道:“那也说好明天不出门了哈!”   顾茵脑子都困成浆糊了,又应了一声。   王氏轻手轻脚地端着水盆出了去,心道既然答应了,明儿个不管顾茵怎么说,都再不能把她放出去!   不过王氏到底还是失算了,因为第二天一大早,文沛丰就亲自登门来寻了。 第27章   那会儿顾茵刚刚起身。   前一夜她的手脚半夜都没再发痒, 睡了最近最香甜的一觉,发了一个美梦。   梦里她开起了一间不比望月楼差的酒楼,还把周掌柜挖角到了自家酒楼。   他们红案白案双管齐下, 王氏帮着料理其他琐事, 生意红红火火,都准备去京城开分店了。   上辈子她就是在自家粥店扩大规模的时候没的, 开分店这事俨然成了她一个心结。   这一梦结束,顾茵越发干劲满满, 醒了就准备起身。   然后她就看到了蹲在床头双手拖着下巴的小武安。   小家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见她醒了就立刻懂事地背过身去, 不看她穿衣服。   “干啥一大早不睡觉?”   小武安道:“娘让我看着嫂嫂, 怕嫂嫂起来了又出门。”   顾茵看了一眼外头,外头的天还是阴沉的厉害, 风声呜咽,但好歹没再接着下大雪。   她一面穿外衣一面问:“不下雪了也不能出去吗?”   小武安老气横秋地摇摇头,又学着王氏的语气道:“把你嫂子给老娘看老实了!要是老娘烧好热水发现你嫂嫂不见了, 就把你打成小猪头,过年的时候把你这猪头摆在供桌上!”   顾茵笑得脸都疼了。   小武安也跟着笑, “反正娘是这么说的。”   说完话顾茵便拉着小武安出了门。   王氏人在灶房, 耳朵伸在外头, 听到她房门一响, 立刻从灶房走到堂屋, 催促道:“我热水烧好了, 浴桶也刷干净了。快来洗!”   这天气洗了个澡是再不用出门了, 冷风一吹肯定要生病。   顾茵这还能说什么?只能回屋拿了换洗的衣服,进了灶房。   王氏已经把灶房正中间的长桌挪开,水缸和装食材的筐子都堆到一角, 后门和窗户也都被关上,窗户缝和门缝里塞了布条。   正中间放着个大浴桶,不等顾茵自己动手,王氏便帮着把灶台上的热水一盆一盆往里倒,接着再从水缸里兑进冷水。   等热水倒满整个浴桶,王氏出了一额头的汗,说:“快洗吧。”   看到顾茵又害臊,她这次倒没再坚持帮着洗,把门带上后就出去了。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头发也用皂角洗了一遍。   王氏把她赶回屋待着,转身拿了布巾给她裹头发,还塞了一个早上她刚蒸的馒头给她,让她坐在屋里吃。   确定好顾茵这模样是绝对不会再出门的,王氏这才去忙自己的事。   也就在这个时候,文沛丰寻过来了。   说起前一天的事他也没想到。   他把顾茵给的腊八粥送到了文老太爷跟前。   文老太爷承了他的孝心,一面吃一面道:“你这孩子也是有心,我这把年纪了,不过少吃两口饭,哪里就值当你们东奔西走请厨子呢?”   话说完,粥尝到了嘴里,老太爷面色变了。   文沛丰以为他是觉得不好吃,便立刻解释道:“这是那位小娘子中午熬的粥,不过天凉,在食盒里搁了几个时辰重新热过。可能是走了味道,老太爷可否给那小娘子一个机会,再让我请她过府煮过一次新的。”   文老太爷把碗放下来,问:“什么小娘子?就是下午和你一道来的那个大狗熊?”   文沛丰道:“天寒地冻,小娘子穿的略厚了些,其实人生的很周正。”   “她是不是生的白白净净,一双眼睛尤其亮?”   文沛丰脑海里浮现出顾茵闪着狡黠笑意的眼睛,那双眼睛确实灵动清亮。   他垂下眼睛说是。   文老太爷一拍大腿,“你把那个大狗熊……不是,你把那个小娘子请过来,咱们就请她了!”   文老太爷最不喜欢欠人情,被当今放官出京的时候都不曾向同僚求助。   当天他承了那两家的人情,转头还把人家住址给忘了,只能让下人帮着打听。   但寒山镇虽小,却也有着数千人口,找两个不知根知底的人家,无异于大海捞针。   本以为这事儿没个下文了,但没想到兜兜转转,那个给他熬过粥的小娘子居然主动到文家来了——那腊八粥虽是翻热过的,但文老太爷的舌头多刁啊,一尝就知道这下足了功夫的粥一般人熬不出。   接着文老太爷就去让文沛丰请人了。   可怜文沛丰虽然和顾茵算是相识一场,顾茵也是经常会去买米,但做人最忌讳交浅言深,所以其实双方并不算特别熟络,他也只是听她们提过一嘴说在码头摆摊。   当天风雪那么大,运河早就不能行船,码头上连只野鸟都没有。   文沛丰只能询问码头附近的住户。   这些住户虽不在码头上讨生活,但日常为了便利,多半也会在码头上买些吃食。   这种天气谁被吵醒了都不得劲,连着挨了三家人的骂,文沛丰打听到了这对婆媳大概住在缁衣巷,因为有人看到王氏拜托关捕头找一个孩子,关捕头当时说下值的时候会带回去口信。   缁衣巷是一个统称,那一片的小巷子都算在内,得来这个消息已经不容易,文沛丰又是过去挨家挨户地问。   也得亏“恶婆婆和娇媳妇”的名声在那一片也算响亮,总算是让他找到了。   顾忌到对方每次来都是婆媳两个,文沛丰想着他们家里多半没有成年男子,所以还特地带了府里一个老妈妈来作陪。   王氏来开的门,见到文沛丰她诧异了一下,问:“少掌柜怎么过来了?”   说着便开门把人请到堂屋说话。   文沛丰天亮忙到了这会儿,冻得小脸煞白,鼻头发红,再不是平时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样,颇有几分少年气。   王氏背过身偷笑了一下,转头去灶房抓了一把前一天刚买的花生塞到他手里,还给他和那老妈妈一人冲了一碗糖水。   “家里没啥好东西,看你冷的,先随便吃点喝点。”   文沛丰一面道谢,一面起身相接,让王氏一把给按了回去。   “别客气别客气,坐着说。”   他没想到王氏手劲儿这么大,按得他肩头都有些发麻,脸上惊讶的窘色一闪而过。   喝了一碗热热的糖水,手脚都暖了起来,文沛丰呼出一口长气,说起了自己的来意,“昨天您家小娘子经过我们店铺,正好知道了我们主家在招厨子。我引荐她去府里,中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但是后头我们老太爷尝过小娘子的粥后十分喜欢,当即就说要请她。所以我才一大早特特地寻过来了。”   王氏昨儿个特地没问顾茵出去将工的事,所以并不知道有过这桩事。   她知道儿媳妇如今是能自己拿主意的,所以她也没帮着答应或者拒绝,只说让文沛丰和老妈妈略坐坐,她进屋去给顾茵问一声。   顾茵在屋子里的时候就听到王氏在天井里和人说话,但是在这个时代,她刚沐浴过,又包着头发,是不能出去的,就只能把耳朵贴在墙上听着。   王氏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包着个粽子似的头,趴在墙壁,样子十分滑稽。   她不觉好笑道:“学的什么怪样子?”   顾茵从墙上退开,笑道:“我听着就像是大兴米铺的文掌柜来了,他来说什么?”   “平时看你和那少掌柜都老气横秋的,今天倒是一个赛一个的有朝气!”王氏言简意赅地转述了文沛丰的话,又追问道:“到底是啥不愉快?你是不是在外头受了委屈没回来和我说?要是真的委屈你就别去,任她开再高的工钱咱们也不受那份鸟气!”   “一个月十两银子的工钱……”   王氏咂舌:“乖乖!那么多。”   不过很快她还是一脸肉痛地道:“长命功夫长命做,这银钱哪里是一下子赚的完呢?反正咱们家清清白白的良民,又不是卖给那等大户人家的下人,不受那份气!”   看王氏心疼得不成了,顾茵正色道:“不和娘说笑了,所谓的不愉快就是误会一场。昨天那老太爷骂那家的二老爷,文掌柜带着我过去正好听到了。那家二老爷觉得没面子,所以不等我去拜见老太爷就把我赶走了。”   顾茵特地没提文老太爷就是戏台子前遇到的那个老爷子。   一来是想着既然对方不计前嫌特地让人来请自己,那肯定就是没有计较之前的事。二来她昨天听赵氏婆媳提了一嘴什么文家,当时没仔细听,但也听出文家很了不得,是王家都意图攀附的人家。昨儿个她看到了文家的牌匾,文也不是本镇的大姓,应该便是王家大房说的那户。   自家婆婆看着厉害,其实不怎么经得住事儿,仔细说与她听,她知道自己那么对过文老太爷,指不定怎么吓唬自己。   “那家二老爷在你面前失了面子,回头那不得……”   “这一点娘不用担心,我既然是去给老太爷做饭的,就不用受那二老爷的气,不然他做儿子的,无缘无故发落亲爹请来的人。那不成打亲爹的脸了?再说您也说了,咱们又不是卖身的下人,这份工能做就做,不能做我立刻回来就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王氏这段时间已经慢慢习惯听从顾茵的意思了,如今她又是说的有理有据,头头是道,王氏也就点了头,出去答应了文沛丰。因为此时已经晨间过半,顾茵刚刚沐浴过吹不得风,便约定好隔天就让她去文家上工。   说定之后,王氏送了文沛丰出门。   文沛丰携老妈妈走到巷子口搭乘马车,转身的时候他眼前一花,细看之下又什么都没看到。   他讪笑一下,想着自己多半是累过头看花眼了——这天寒地冻的,怎么会有衣不蔽体的孩子在外头乱晃呢? 第28章   送走文沛丰后, 王氏进屋快手快脚地帮顾茵擦干头发——之前是为了防她出门,所以才只让她先包着,如今既知道她第二日才会出门, 便不用想那么多了。   到底不比现世有吹风机那么便利, 加上早上还是没有日头,顾茵那长到腰际的头发还是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才干透。   到了中午时分, 那不怎么热的日头姗姗来迟,顾茵帮着王氏把家里的被褥拿出来晒。   隔壁许家这才把门打开, 许氏打着呵欠, 在天井里伸懒腰。   许家的这三个院子从前是一起的, 是许氏后头要出租出去之前, 才让人在中间隔了一人高的土墙。   顾茵和王氏正晾着被子,就看到许氏两条胖胖的胳膊从墙头露了出来。   王氏好笑道:“都太阳晒屁股了, 才刚起身?天刚亮的时候我就听到你家青川的读书声了,你这当娘的咋比儿子起晚这么多?”   许氏在土墙那边回嘴道:“我难得起晚一次就让你遇着了而已!”   怕两人又要拌嘴,顾茵连忙帮着描补道:“许是昨儿个婶子赶集置办年货累着了, 这早上的天气也确实不好,多睡会儿很是平常。”   许氏听顾茵说话那是怎么听怎么舒服, 她也不和王氏计较了, 打着呵欠道:“赶集买东西也没啥累不累的。就是晚上没睡好, 半夜里野猫挠窗户缝, 把我活活吵醒了, 拿鞋子打在窗户上, 才把野猫赶走了。”   这话听得顾茵都忍不住笑道:“春日里野猫才闹腾呢, 这大冬天的……”   说到这,顾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想到了前一天归家是在巷子口看到的那抹黑影。   王氏看她停了, 便问她想什么呢。   等顾茵压低声音和她说完,两人眼中同时迸出惊喜的光!   …………   午饭之前,厨房里飘出了格外诱人的香味,把小武安都从屋子里勾出来了。   “好香,好香,嫂嫂这是又做啥呢?”小武安吸溜着口水蹦蹦跳跳地进了灶房。   顾茵正在炖肘子。   她红案上的功夫差一些,但炖菜这种需要掌握火候的菜和熬粥相通,做的也很不错。   肘子先放火上烫去猪毛,再把表面刷洗干净,去掉血腥味。随后把酱油在肘子表面涂抹均匀,待锅中油温烧成五成热,放入肘子煎到五成热,把肘子表皮煎成焦黄色时出锅。接着锅里再烧热油,放入白糖炒糖色,待锅中的糖稀变成枣红色,加入开水把糖稀搅拌,随后放入肘子和葱姜,酱油,适量的盐和八角等香料,以小火慢炖。   小武安就是在这会儿进来的,闻着香味就在灶台边上打转。   王氏看得好笑,把他往后扒拉了一下,“你嫂子炖肘子呢,咋的你还想往锅里钻?”   小武安眼睛都亮了,惊喜道:“娘不是说过年的时候才吃肘子的吗?”说着他又在心理算了算日子,“不是还有一个月才过年吗?”   王氏和顾茵对视一眼都笑起来,顾茵冲着他眨了眨眼,“我们炖肘子抓野猫呀!”   小武安还要细问,王氏把他嘴一捂,“小孩子家家别问,就当咱们提前过年了!”   一个肘子炖到过了午饭时间,出锅的时候那香味简直要了命,连王氏都咕咚咕咚连着咽了好几次口水。   小武安已经拿着自己的小碗在旁边等着了。   然而王氏呈出肘子以后却没有端上桌,而是端着汤盆直接出了家门。   小武安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氏的背影,放了小碗就追了出去。   隔壁许氏早就闻着味儿了,起初闻到那越发浓郁的香味,还当是王氏特地送到自家来,一面开门一面笑道:“干啥这么客气?让人怪不习惯的!”   结果王氏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也没有把肘子送到别家去,而是把附近的巷子都走了一圈,终点便是前一天顾茵看到黑影的巷子口。   如是绕了三五圈,不少人家都闻着香味从自家探出头来看,王氏摸着肘子快凉了,这才端着汤盆往回走。   许氏还在自家大门口站着,闻言就道:“不就是炖个肘子吗?谁家年头上不开点荤,至于这样吗?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不是?”   王氏正要细说,一想又不成,那“小猫崽”说不定就在附近呢。   所以她撇嘴道:“就这样了咋的?又没谁规定说做了饭不能端出来给大伙儿闻闻?”   两人又要拌起嘴来,顾茵连忙从家里出了来,解释道:“这是我新做的炖菜,不知道味道如何,让娘端出来给大家品鉴一番,要是都闻着香,下回就能放心做了。”   “原来是这样。”许氏相信了顾茵试验新品的说法,不再去看王氏,只笑道:“这闻着味儿是真的香,色泽看着也好,想也知道味道不会差了去!”   “谢婶子的夸,回头分出一些来给您尝尝味儿。”   说着话顾茵就把王氏拉回了家门。   肘子外皮此时已经温了,王氏用筷子一戳,那焦褐色的肘子皮就颤颤巍巍地分解开来,露出里头红色的瘦肉,热气从里头涌出,香味只浓不减。   顾茵把肘子分成三份,最多的自然是留给自家人吃,一小份送到隔壁,另一小份浇上锅里的热汤汁,放到灶房那挨着后院空地的窗台之上,源源不绝地往屋外送着香味。   小武安早就等着吃了,那肘子皮肥而不腻,入口即化,里头的瘦肉在蘸足了汤汁后并不发柴,肥瘦的宜,叫人停不下来筷子。   王氏和武安一连各吃了两个烧饼,方才打着饱嗝停了筷子。   打发了小武安去灶房把他自己的小碗洗了,王氏压低声音问顾茵道:“味儿肯定是飘出去了,那孩子要是在附近,肯定能闻到。只是他昨儿个还寻到隔壁去了,你许婶子没给他开门,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找错地方了、又走了?而且咱家这片你也知道,地形复杂的很,稍微不认路的人都要被绕晕了头。你说他今日还能认得路过来不?”   这个自然顾茵也不能保证,她只道:“咱们再等等。码头那边都收了,他这几日应该没怎么吃饱过,今儿个闻着这香味,只要人还在,肯定是按捺不住的。”   婆媳两人都压着嗓子说话说着话,屋里安安静静的,就听到哐啷一声脆响,不是东西砸烂的声音,而是那种瓷器被碰翻的声音。   “武安你咋回事?洗个小碗还能把碗碰了?”   武安湿着手从和堂屋相同的灶房里走出来,“没啊!我的小碗早就洗好了。”   “那不是你是谁?”王氏还要再问,顾茵把手指竖到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三个人轻手轻脚地又进了灶房,就看到灶房的窗台上放置的小碗已经被碰倒了。   汤汁打翻在了窗台上,碗里的肉也少了一些。   三人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放轻了。   又安静了半晌,一只小黑手伸了上来。   王氏一把扑过去,把那只小手抓了个正着。   对方没想到会被人抓住,惊吓之余就开始用力地挣扎。   不过这点力气在王氏眼中自然不算什么,但怕伤到他,她还是只能留着力气。   顾茵立刻打开后门出了去。   果然码头上那小孩此时正挂在自家窗台上——他还穿着那个黑漆漆的斗篷,一只胳膊被抓着,两只小脚费力地踮在地上,正发了狠扭动着自己的身体。   但是看到顾茵的时候,他认出了她,没再接着挣扎了,只焦急地啊啊两声,似乎是让顾茵想办法把他放开。   顾茵赶紧上前把他抱起来。   小家伙身上还带着寒气,一身的骨头,轻飘飘的好像没有重量,抱起来真和猫崽儿差不多。   王氏看她把小孩抱住了,怕那孩子挣扎起来她抱不住,赶紧让她抱着孩子进了屋。   “总算是抓到了!”王氏笑着呼出一口长气。   这孩子自从那天被惊到之后就没再出现,后头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关捕头都没能找到他的踪影。王氏和顾茵都已经做了最坏的猜想。没想到兜兜转转,他居然又出现在了缁衣巷附近。   “这小崽子好像没比从前更瘦?”王氏说着就伸手要把他从顾茵手里接过去。   那孩子却一下缩进了顾茵的怀里,一双黑漆漆的小眼睛满眼戒备,眼神已经往后门飘去,好像在思忖着怎么夺门而逃一般。   “这小白眼狼怎么只和你熟,难道我少喂他了?”王氏不高兴地撇撇嘴,不过还是退后了半步,没再去碰他。   “可能是他爱吃我做的东西,所以才对我不同。”顾茵抱着他,怕又把他吓跑,放柔声音道:“你还饿不饿?”   那小孩收起看向后门的眼神,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王氏去收起窗台上被碰倒的小碗,从锅里浇上一勺子热汤,又拿了个烧饼。   顾茵则抱着孩子做到堂屋的桌前,让小武安帮着拧了布巾子过来给小孩擦手。   小孩乖乖地任由顾茵擦了手,这才扑到桌上大口吃了起来。   “你慢点儿,没人和你抢!”王氏离小孩一步开外,看到他这发了狠的吃相,又对着顾茵无奈道:“得亏你今天在家,不然我还真制不住这猫崽子。这两天实在冷的厉害,都不知道他怎么活到现在的。”   当然王氏以蛮力肯定能抓住他,但是就像那次关捕头去找他,差点把他逼着跳了河,想在不伤到他的前提下抓住他,还不是个简单的活计。   顾茵朝着小武安努努嘴,让他帮着倒了碗水过来,然后喂了小孩喝水,才笑了笑说:“娘可别这么说,他昨儿个就在我眼前闪过了,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还得是您这身手,才能把他逮住。”   他们说着话,小武安看小孩吃完了小碗里的肘子还不够,已经在吃桌上盘子里的,出声道:“娘,我觉得我还能再吃一个烧饼。”   王氏说你吃屁!   “你刚和我一样吃了两大个烧饼,你再吃撑不死你?!”   小武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但是我刚才洗碗了嘛,已经没有那么饱了。”   他平时并不会这么贪嘴,但是大肘子诶!一年到头吃不了一次的东西,而且嫂嫂做的那么好吃,俨然是他打出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大餐了!   王氏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肚子,这是家长用来判断孩子有没有积食的手法。   小武安努力吸着肚子,然而胃那里还是鼓鼓的。   “你小子这肚子胀得像个球,为了口吃的满口胡沁是不是?”   “娘,求求你啦!”小武安素来懂事,但说到底还是不到六岁的孩子,拉着王氏的手小声求道,“娘,我的好娘亲,再让我吃一点吧。”   顾茵瞧见了,也有样学样地去摸小孩的肚子。果然他的胃那里也是硬邦邦的。   她赶紧把他两只小手按住,不许他再吃了。   小孩茫然地看着她,又转头看了看还在歪缠的小武安,试探着看向顾茵开口道:“娘,我吃!”   这小孩居然会说话!王氏和小武安顿时都安静了下来。   顾茵也吃了一惊,问他说:“是还要再吃吗?”   他却不肯开口了,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顾茵并不像王氏那么经验老道,所以并没有一下子答应,把他胃部的软硬程度转述给王氏听了。   王氏就道:“听着确实是已经吃饱了,再给他喂点水。”   顾茵照着王氏的话给小孩喂了小半碗热水,果然他没再闹着要吃东西。   之后就是给这孩子收拾洗漱了。   幸好早上王氏给顾茵烧洗澡水的时候,劈足了柴,也刷过木桶,所以只需要再烧一锅热水倒进去,并不用大费周章。   屋子里暖和,吃完他就一手紧紧捏着顾茵的衣摆,一边迷瞪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直到顾茵轻手轻脚地把他衣服脱了,放到热水里,他才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事儿啊,就洗一洗,洗完睡觉更舒服。”顾茵把他两只小手搭在浴桶上,又伸出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背,另一只手掬起热水倒在他的小身板上。感受到热水的舒服,小孩没再挣扎,乖乖扒着浴桶,任由她洗。   王氏站在浴桶一步开外的距离,看着他背后突出的骨头红了眼眶,转过身擦了擦眼睛,“福大命大的孩子,也不知道这半个多月他咋过来的。”   这也是顾茵好奇的,帮着问了出来。   那孩子却又好像听不懂人话了,并没有给出反应,而是迈着两条小短腿扑腾水花。   顾茵和王氏对视一眼,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后头王氏递给顾茵一个丝瓜络,顾茵拿着丝瓜络细细地给孩子从头到脚洗了一遍。   王氏看她额头都出汗了,伸手想帮忙,但还和之前一样,那孩子看到她就要躲。   没办法,她还是只能退开。   “没事儿,娘在这里陪我说话就成。”顾茵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   王氏叹了口气,拧了布巾递给顾茵,让她给孩子擦脸,“这孩子也不会说话,咱也不知道他这些天咋过的,又是咋找到这一片的。”   这次本没指望着小孩应答,他却忽然“吁”了一声,还伸手比划了一个勒缰绳的手势。   得,这下知道了,是跟着马车来的。   一个澡洗了快半个时辰,总算是把泥窝里掏出来一般的小崽子洗回了本来的模样。   王氏拿了小武安的衣服出来,他穿着宽宽大大的,摸着自己身上的小衣服小裤子稀奇得不行。   王氏仔细瞧了他的模样,忍不住夸赞道:“这小模样真周正!”   顾茵瞧着也是,这孩子大眼睛高鼻梁,肤色虽黑,眼睛却更亮。眼睛下面还有一颗黑痣,秀气的很,不过他脸上和手上、脚上都是冻疮,再仔细看下去就只剩心疼了。   王氏又拿出之前给顾茵买的冻疮膏,让她给小孩手脚上的冻疮都涂了一遍。   小孩好奇地看着顾茵给他上药,闻着那清清凉凉的味道甚至还想去舔,又是让顾茵给按住,他才老实下来。   没多会儿他又犯起了困,眼睛都睁不开了,顾茵就把他塞进被窝里。一沾枕头,小家伙就开始打起了小呼噜。   “吃饱了就睡,真和小猫崽儿没区别。”王氏轻声打趣了一句,接着便开了床头矮柜,拿出了一些银钱,“他离不开你,你就在这里守着。我去给他请个大夫来瞧瞧。”   小家伙虽然能吃能睡,但到底在外头独自流浪了那么久,还是得找大夫看过才能心安。   知会完,王氏便出门去了。   医馆的路她熟门熟路,不到两刻钟,大夫便被请过来了。   那老大夫还记得王氏,进屋的时候还在奇怪道:“上回的补药你家不是吃足了一个月吗?照理说你家儿媳妇的身子应该全好了呀。还是像上次一样,又和人吵嘴把人吵晕了?”   等到进了屋,老大夫才知道是给小孩诊脉。   诊过脉后,老大夫面色凝重,顾茵和王氏不由也跟着提了一口气。   半晌后,他才开口道:“身上的冻疮问题不大,我看你们已经给他上药了,这药看着就不错。至于旁的……他这是从前饿狠了,底子都坏了,且得调养呢!”说着他又摸了摸小孩的手脚,看了他的牙齿,小家伙一下子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看到顾茵在一旁,又把眼睛给闭上了。   “看骨头和牙齿,这孩子都四岁了,但模样不过两三岁大。这个年纪也不好用药,只能慢慢养着……这孩子应该不是你家的吧?” 说到这,老大夫却再接着说下去,歉然道:“是老夫多嘴了,你家自然不是那等会做亏心事的人家,不然也不会给他上这么好的药膏,更犯不着花银钱请我来。这世道,唉……既遇上,便是缘分一场,好好待他吧。今天的事我不会宣扬出去,你们尽可放心。”   王氏就是知道这老大夫口碑极好,才特地请的他,此时听他亲口保证,心便越发定了。   王氏送了老大夫出去,对方却并不肯收银钱,最后在王氏的坚持下,他也只是收了一半的诊金,临行前还特地叮嘱了,往后得让这孩子少食多餐,再不能忍饥挨饿。   …………   这天夜里的望月楼,周掌柜又是留到最晚的那一个。   万籁俱寂,周掌柜去后厨拿着自己特地留下来、温在灶上的吃食去了后巷。   后巷里有一个日常用来堆放杂物的小窝棚,而在这窝棚隐蔽的角落里,则是周掌柜用毛毯筑起的一个简易小窝。   不过此时这小窝里却是空空如也,周掌柜再伸手一摸,毯子上一点温度也没有,显然是很久没人睡过,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对方看到他靠近特地躲起来了。   他忧心忡忡地兜了好几个圈,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正当周掌柜准备放弃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他惊喜地转过头,待看清身后站着的是抱着双手的赵大厨后,脸色不由又冷了下来。   “这么晚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厨子挑眉笑道:“我才是想问掌柜的,这半个多月总是留到最晚,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周掌柜知道对方想找茬很久了,所以并不予以理会他挑衅的态度,只平静地反问道:“我能有什么秘密?”   赵厨子自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他的眼神落在周掌柜手中的碗上,“掌柜的这是拿咱们酒楼里的东西喂野猫野狗?”   “这是我自己的饭食,并不是酒楼里的。你若不信,尽可以清点后厨的东西……平时做事时倒不见你这般有心,显然是心思没放在正途上。”说完周掌柜便一眼都不再瞧他,把手里的碗放到了窝棚角落,径自离开。   赵厨子亦步亦趋地跟到那窝棚,仔细地把角落都翻遍了还是一无所获。   他特地冒着寒风躲了半晚上,却没抓到周掌柜的小辫子,又被对方排揎了一通,生了一肚子邪火。   但对方现在还是望月楼的掌柜,他自己不过是对方手下的厨子,所以也不能发作出来。   等到周掌柜的背影消失在后巷,赵厨子重重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咬着后槽牙发狠地道:“早晚有一天让你滚蛋!” 第29章   小孩一觉睡到了暮色四合还不见醒。   顾茵想着大夫少食多餐的嘱咐, 把他穿戴好了抱到堂屋。   夕食是顾茵熬的菜粥和中午剩下一些的肘子翻热。   他既然身体底子差就不能再吃大荤了,所以顾茵只给他喂粥。   小孩嗅着肉香,迷瞪着眼睛指着肉要吃。   顾茵就夹了一块肘子递到他鼻子前面, 见他又把眼睛闭上, 王氏蹲在旁边喂出一勺子菜粥。   小孩张嘴吃了粥,好像觉得嘴里的东西不对劲, 连着砸吧了好几下。但是鼻前确实是浓郁的肉香,他吃完又把嘴张开。   顾茵和王氏对视偷笑, 然后就以这个办法, 喂完了一小碗菜粥。   看到小孩又睡着了, 顾茵把他又抱回屋里, 这才出来和王氏吃饭。   王氏蹲的腿都麻了,一面捶自己的腿一面道:“这小崽子啥时候能不怕我呢?在自个儿家都得这么偷偷摸摸的, 蹲的老娘腿都麻了。”   顾茵和小武安闻言都要伸手帮她捏,又被她都挡开。   “吃饭吃饭,回头我上床躺会儿就好了。”   夕食过后, 王氏打发了小武安回屋,跟着顾茵去了她的屋里。   “这小崽子只认你, 晚上也只能让你带着他睡。我已经把家里前后门都上了锁, 你也警醒一些, 别又让他偷偷溜了。”   好不容易才把他给抓到, 自然不能又把他放出去流浪。   顾茵点了点头, 又从箱笼里拿出了一件夏日里的轻薄衣衫, 把衣服的两个袖子分别系在自己和小孩的手腕上。   王氏看她自有章程, 又叮嘱了她几句第二日上工的注意事项,便回屋歇着去了。   顾茵复又躺下,没等多久又听到了门上有响动。   以为是王氏又折回来说旁的, 她撑起身子问:“娘是有话忘了说吗?”   小武安推开门探进一个扎着小揪揪的脑袋,腼腆地笑道:“嫂嫂,是我。”   顾茵看他只穿了中衣就过来了,往里侧让了让,拍着外头的空位朝他招手。   小武安走到床前,捏着衣摆不肯上去,“娘说我是大孩子,不能再从前那样的。”   顾茵想了想说:“书上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你还有几个月才六岁呢。”   “真有这句话吗?”小武安一边问一边脱了鞋子上床。   “真的有,”顾茵把被子给他盖上,“不信你下回问你青川哥。”   小武安和他并排躺下,视线又越过顾茵,看了看她另一边正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孩。   顾茵察觉到他的视线,轻声问他:“怎么啦?是不是有悄悄话要和嫂嫂说?”   小武安把手捂在脸上,闷闷地道:“不、不是……”   他本来就不怎么会撒谎,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的明显就是有心事。   顾茵索性换了个说法,“我来猜猜,是不是家里多了个小孩,你不高兴了?”   “不是!”他急急地否认,停顿了半晌,又小声道:“好吧,是有一点点……”说着他又伸出小手,拇指掐着食指的指尖,“就这么一点点。”   他上头虽然有个哥哥,但打生下来也没见过,长到这么大都是独生子待遇。   今天小孩来了以后,他娘和嫂嫂都围着他团团转,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酸酸的。为了吸引家人的注意,他还难得地耍赖撒娇,闹着要再吃肘子。   顾茵揽着他拍了拍,试探着问:“那不然咱们把他送走?”   “不行!”小武安立刻急了,“外面那么冷,他那么小,比我还小!不行的!”   顾茵就是知道他是个心肠软的好孩子,所以故意那么问,此时更是忍不住笑道:“你也说了,他比你还小,又在外面流浪了那么久,刚来到咱家,肯定得多费一些手脚工夫。不然……你也把自己弄的脏兮兮的,我和娘也帮你洗一次澡?”   小武安连和她睡都有些不好意思,更别说让她们帮着洗澡了,立刻红着脸道:“不行!我自己会洗!”   顾茵弯了弯唇,又轻轻拍了拍他,“小傻瓜,娘和嫂嫂肯定还是最喜欢你的。”   小武安听着她轻声细语的解释和安慰,想到第一次见到小孩时他惨兮兮地抢别人剩下的东西吃的模样,闭上眼轻声嘟囔道:“那娘和嫂嫂还是可以多喜欢他一些的……但是也不能太多,和喜欢我一样多就行了。”   “乖孩子。”顾茵看他睡着了,给他和小孩都掖好被角,也躺下进入了梦乡。   然而这一觉只睡到晨曦时分,两个乖孩子齐齐尿了床,顾茵只能把两个人都从床上抓起来,换过被褥。两个小家伙没多会儿又睡着了,她却是再睡不着,干脆就烧水洗被褥。   她这边厢刚起身没多久,王氏也从屋里出来了。   听她说了两个孩子尿炕的事,王氏差点笑岔气,“昨儿个我就想提醒你小心这个来着,后头给忘了。武安这小子也是,咋个还跑到你那儿睡了。”   顾茵便又和王氏聊了聊武安的心情,又正色道:“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并不是小事。不过幸好咱们武安心宽又善良,我昨儿个劝了劝,他已经没有不开心了。”   “这小子是不是傻?”王氏好笑道,”他是我生的,我还能喜欢旁人越过他去?”   婆媳俩说着话就把被褥洗了,拧干了晾在廊下。   后头没多会儿天色亮了,顾茵回屋看到两个孩子还在睡,便放轻了手脚换了衣裳出了门。   “那小孩白日里还要劳烦娘看顾一下。我看他其实是听得懂人说话的,你同他解释一下我晚上就会回来。”   王氏点头说这是自然,接着便把顾茵送出家门。   前一夜晚上又下了雪,早上的天又阴沉沉的,顾茵又把大棉袍子套上了,刚走到巷子口就看到了之前那辆搭乘过的马车。   顾茵快步走过去,车厢里的文沛丰听到响动出了来。   “文掌柜怎么还亲自来接?”   文沛丰先下车放脚凳,让她踩着上了车,他才挨着车夫并驾坐到车辕上。   “那天风雪大,我怕小娘子只走过一遭并不认得路。再者那日没能把小娘子引荐到老太爷面前就被让你被赶了出来,我心中愧疚,今日就当是弥补吧。”   文家这个工作机会全是多亏了文沛丰,顾茵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便在里头笑道:“那就多谢你啦。”   两人不再言语,两刻多钟后就到了文家。   文沛丰还得去米铺,所以并没有再入府,不过他请了府里的老妈妈作陪,顺便也给顾茵解释一下文家大概的运作情况。   老妈妈比王氏还大不少,头发里有一半都白了,看着慈眉善目的很。   这个天气她已经等在门口,顾茵下了车赶紧给她福身问安。   “小娘子不必这般多礼,唤我花妈妈就行。”花妈妈说着就把顾茵拉了起来。   她是已故文太夫人的大丫鬟,一辈子没有出嫁。   后来太夫人没了,花妈妈本自请离府,老太爷想着她没有旁的亲人了,就让她在府里颐养天年。后头出京的时候也一并把她带了出来。   两人相携着往文家里去,门口的一众家丁依旧在清扫积雪,领头的还是那个二管家。   家丁们见到花妈妈都自发自觉地让开了路,只那二管家站在门口纹风不动。   太夫人还在的时候,二管家自然要敬着花妈妈,但太夫人早就没了,花妈妈就成了府里吃闲饭的,二管家和文二老爷一条心,把寒山镇文家的东西都当成自己一房的。不仅对着大房没有好脸色,对花妈妈这样的更是半点儿尊重没有。   花妈妈并不和他计较,拍了拍顾茵的手背,示意她绕过二管家走。   可两人往左,那背对着他们的二管家也往左,他们往右,二管家也往右。   花妈妈眉间染上一丝愠色,顾茵倒是不生气,笑着唤道:“二管家!”   她声音清脆,脆生生的一句下去,被风一吹,传出去好远。   “喊我干啥!”二管家不高兴地转过身,“怎么又是你?”   “是呀,托二管家的福,之前来见工见上了。往后还要多麻烦二管家提携照顾。”   二管家被她一叠声的“二”字喊的头皮发麻,“我姓张,你唤我张管家即可!”   说着他又装模作样的,像是才看到花妈妈一般,退开两步,“花妈妈怎么出来了,我这正忙着指使人干活,没见到您老人家。”   花妈妈这把年纪了,也懒得同他计较这种小事,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那二管家又指着家丁道:“门前什么阿猫阿狗都来,都仔细给我把雪扫干净,要是把花妈妈这样的老眼昏花的老人家摔出个好歹,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得,这是又故意刺人呢。   “二管家自己也小心些,我虽只来过两次,但每次您好像都察觉不到有人靠近,反应不怎么快的模样……仔细别摔出个好歹。”   “我、姓、张!”二管家咬牙切齿,偏顾茵是给老太爷做饭的人,又不是府里下人,他也不能管教。   顾茵笑笑不接话,跟上花妈妈的脚步。   两人还没绕过影壁,就听后头噗通一声,那二管家真就摔了个大马趴,脸着地、整个人呈大字型趴在了地上。   饶是花妈妈这样经得住事儿的,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娘子怎么知道他要摔?”   顾茵小声道,“我哪儿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就是看他大雪天还穿着软缎鞋,那底儿薄薄一层,随口说的。”   两人说着话过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到了文家的大厨房。   这大厨房没有望月楼的后厨规模大,一共有五个大灶台,旁边一排小泥炉。各色食材都稍显凌乱地放在中间案台上。不过到底比顾茵自家的小灶房好多了。   厨房里此时已经来了人,一个胖的像发面馒头的中年男人是府里本来的大厨徐师傅,负责给家里几个主子做饭。还有两个十四五的小帮厨,是徐师傅的徒弟,日常负责给家里其他下人做饭。   顾茵和他们打过招呼,徐师傅坐在靠背竹椅上慢吞吞地掀了掀眼皮看她一眼,虽没说什么,但神色已经带出了轻慢。   那两个小帮厨看他们师父这样,自然也没有和她搭话。   顾茵并不在意,脱了大棉袍放到一边,一面洗手一面问花妈妈道:“老太爷今日可起身了?有没有说想吃什么?”   花妈妈就道:“最近天气不好,老太爷晨间睡得沉,估摸着还是没有起身。老太爷晨间爱吃面,至于想吃什么口味的,就不知道了。”   老太爷最近挑食的厉害的,花妈妈自然不敢打包票说老太爷想吃什么口味,说完她又安慰道:“不过老太爷既然请了小娘子过来,肯定是十分满意小娘子的手艺,你随便做一些就成。”   顾茵转头看到桌上有一块牛肉。   这在后世随时能吃到的东西,在这个时候可是比桌上其他洞子货还稀罕的东西。杀牛犯法,除非是暴毙或者生了病的牛,才能合法被杀了。牛肉供不应求,也就文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能买到这么新鲜的牛肉。   花妈妈随着她的视线,道:“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倒是很喜欢牛肉,后头牙口不好了,就吃的少了。”   顾茵点了点头,又问了老太爷的忌口,看着外头阴沉的天,准备做清汤拉面和油泼面。   她先找了个大盆和面,加入面粉和水搅成絮状,接着再加入少许盐增加面粉的筋性,顺着一个方向揉面,揉出光滑白胖、软硬适中的面团。随后用擀面杖把面团擀成大面饼,用刀把面饼切成三指宽的长条,接着再横向用刀,把长条切成一个个小方块。   再盘子里刷上食用油,把方块放进去后,再刷油,用布盖上放到一旁醒面。   醒面的一刻钟里,顾茵切了一小块牛肉煮了一大锅牛肉汤。   等到面醒完,顾茵在案台上撒了一把面粉开始拉面。   只见那面条在她手里抖动着摔在案板上一分为二,又二分为四……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细。最后终于成了细若发丝的模样。而剩下的一半面,顾茵用筷子两头一架一抖,便成了宽宽的面皮。   这时候那徐师傅都不禁坐直了身子。   他先前是想着老太爷吃不下他做的饭,也吃不下其他名家做的饭,显然原因并不在他们的厨艺,而是在老太爷自己。现在招来这么个小娘子,估计也做不长久。   此时看到顾茵这一手工夫,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这显然是有真功夫的啊!   拉面和宽面各自下锅,顾茵在锅里放了一些盐,捞出牛肉,用刀子把牛肉切成薄如蝉翼的片状,放回锅里再接着煮。   转头看到花妈妈还陪着自己,顾茵心中感激,便问:“妈妈要不要也吃一些?”   她只用了面粉,文家上下顿顿都是食精细粮。所以花妈妈自觉并不算僭越,她点头道:“小娘子先给老太爷用,剩下的咱们分着吃就行。”   顾茵笑着应好,同时切黄瓜丝,拍蒜末,放到大碗里,放入熟芝麻和一小撮辣椒面。   等到拉面出锅,顾茵盛出来,加一勺喷香的牛肉汤,几片牛肉,撒上一把葱花,便是一碗清汤拉面。   油泼面也简单,顾茵把沥干的宽面盛入调好的配料碗里,再淋上了热油,只听”刺啦”一声,那香味四溢,简直要把人的馋虫勾出来。   两样东西做完,外头天色大亮,伺候文老太爷的小厮来提食盒了。   …………   文老太爷已经起了,正在院子里耍五禽戏,还没看到提食盒的小厮,倒是先闻到了味儿。   “这是又做什么了?”   小厮道:“是做了两种面条,小的看着挺新奇的,您尝尝?”   文老太爷进了屋让他把吃食摆开来,一碗拉面清清爽爽,清澈的汤底,配上纤细的面条,碧绿的葱花,让人看着十分有食欲。另一碗油泼面,红彤彤的面汤,浸透了辣油的宽面和黄瓜丝,让人闻着就忍不住流口水。   一份清淡,一份油辣,显然不管他想吃什么口味,都能照顾到。   文老太爷先尝了汤面,面汤清淡,却又不是淡而无味,满满都是牛肉的香气。那面条看着纤细,却十分劲道,薄如蝉翼的牛肉没有经过复杂的加工,保留了本来的味道,且顺着牛肉的纹理切得极好,入口即化。   不知不觉,文老太爷就吃下了半碗拉面,身上的热汗一发,舒服得不行,闻着另一碗油泼面也香得紧,他正想说也尝尝,文大老爷过来请安了。   回寒山镇之后,文老太爷就免了儿孙们在京中的礼数,文大老爷这番过来,还是关心老父亲的胃口。   看到老太爷已经吃上了,文大老爷面上一松,拿起桌上另一双筷子,尝起了油泼面。   “好辣!”文大老爷嘶嘶呼着气,却又吃的停不下来,没多大会儿也吃完了一整碗。   父子俩都一脸餍足地放了筷子,老太爷突然一拍脑袋,“不对啊,我不是请了个熬粥的小厨娘吗?怎么给我送面条,那丫头人呢?别是厨下的人欺负她初来乍到,特地不让她给我做吃食吧!”   顾茵熬粥的手艺毋庸置疑,以她这个年纪会这一门就很不容易了,老太爷怎么也没想到她是白案全部精通。   小厮去取食盒的时候两碗面都在装好了,他当时也取了东西就走,并不知道老太爷说的什么厨娘,但这府里的下人大多都是从前二房的人,怎样的做派不必多说。   老太爷亲自去了大厨房,路上已经在想着如何帮着顾茵发落那欺负她的下人。   而此时顾茵正在教徐师傅拉拉面。   徐师傅红案白案都会做,但并没有师承,是四处跟着人当学徒,东拼西凑来的手艺,没有特别精通的,看到顾茵拉拉面,他又好奇又不好意思上前看。   最后实在憋不住了,红着一张胖胖的脸来请教。   顾茵之前虽然被他摆了脸色,但对着同好之人总是会宽容一些的。她也没有时人那种非要把手艺传给自家人的刻板想法,而且文家就这一个大厨房,一日三餐都要在这里做,手艺想藏也藏不住,不若做个顺水人情。   顾茵就又给他示范着拉了一次。   徐师傅也跟着上手,纵然有着多年下厨的经验,他第一次上手拉出来的面还是不尽如人意,粗细不一,还有断开的。   顾茵又指点了他几句,他听得连连点头,记下之后却不能再试——白面这种东西,他们顿顿能吃上就是主家宽厚了,一直拿来练手就说不过去了。   拉坏了的面不能浪费,徐大厨煮好之后先给顾茵一碗,再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剩下的则是给两个小徒弟吃。   花妈妈吃的还是顾茵之前做的拉面,本是怕她被徐师傅欺负了去才多留了会儿,后头看他们相处融洽,她便告辞离开了。   而文老太爷到大厨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顾茵正坐在厨房里唯一一把竹椅上,徐师傅和两个小徒弟端着大碗在她身边蹲成一圈。   徐师傅肉山一样的身板挡在顾茵面前,正悄悄拿着公筷要给她碗里扒拉牛肉。   “这不好吧,”顾茵端着自己的碗躲开,压着嗓子犹豫道:“有白面吃就很好了,吃肉就有点……”   徐师傅也跟着压低声音,“没啥不好,小师傅放心吃。东家们万年不会来厨房,这一口半口的肉难道还能和咱们计较?都要不吃,我能长这么胖?”   顾茵还要推辞,抬眼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的文老太爷。   文老太爷背着手,要笑不笑地道:“徐厨子,敢情你这身肉是这么长的?”   徐师傅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上的胖肉都跟着颤了颤。   他正要请罪求饶,让老太爷别把他开了。这寒山镇上可再没有文家这样既宽厚、又有钱的东家了!   文老太爷却并不看他,对着顾茵昂了昂下巴,“你跟我来。”   徐师傅坐在地上呼出一大口气,一脸悲壮地目送顾茵起身,就差把“一路走好”四个字写到脸上。   顾茵:不至于,真不至于。 第30章   文老太爷带着顾茵去了书房。   书房里, 文大老爷得知老父亲这日胃口不错,又吃完了一大碗拌面,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文老太爷坐于上首, 朝着下方的椅子努了努嘴。   顾茵福身道了谢, 两人隔着桌子说起了话。   “前儿个的事,你应该不会见怪吧。”   文老太爷边说边打量顾茵的神情。他请顾茵, 自然还是为了报答之前的事。   但升米恩斗米仇的事从古至今都屡见不鲜。   顾茵若是流露出挟恩求报、对现状很不满意的意思,文老太爷自然不会留这样的人在身边, 花点银钱把人打发了就是。   顾茵神态坦荡, “本就是误会一场, 没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还要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当天赶人的是受了气无从发泄的文二老爷, 和老太爷没关系。且因为耽搁了那一日,她和王氏合力逮住了心心念念的小崽子。   如今工作也有了, 小崽子也抓到了,套用她以前在网上看到过的那句话——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至于文老太爷担心的挟恩求报,顾茵压根没觉得当天的事有什么值得报答的——毕竟要不是王氏和许氏把老爷子从戏台子上架下来, 还同他吵了嘴,老太爷未必就会晕过去。人家不找补回来, 还给她了工作机会, 便已经是大人有大量了。   文老太爷摸着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 点头道:“不错。”   顾茵也不知道老太爷“不错”的点在哪里, 但眼前这个小老头现在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她就也回以微笑。   小厮呈上来两盏热茶, 老太爷抿过一口, 接着道:“我本还担心厨房那徐厨子欺负你,没成想刚去一瞧,他居然和平时换了副面孔, 小丫头还挺厉害。”   顾茵忙道不敢,“没什么厉害的,只是徐师傅向我请教了拉面的方法,我指点了他两句。”   老话常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足以见手艺的珍贵。   时人都忌讳教会徒弟没有师父,像徐厨子那样没有师承遇到正经师父的,学到中年也没有所成才是常态。   “你直接指点旁人,不怕你师父不高兴?”   顾茵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她们顾家祖上并不显赫,不像后来其他厨艺之家,开口就是祖上做过御厨的。他们家上数十几辈,那都是普通人,也是靠着天南海北地给人当学徒,才积累下来了各种菜谱。   她爷爷身体还好的时候就很愿意带徒弟,不管资质如何,只要想学,他就愿意教。   但是后世的工作机会太多太多了,厨子的收入说低不低,说高也不高,绝大部分人学着学着就嫌辛苦转行,或者没学多久觉得够自己谋生了,便不愿意再钻研了。   以至于她爷爷教了半辈子徒弟,真正留到最后的只有自己的儿子和孙女。   那时候顾茵不懂,问他说尽心尽力教了半辈子,也不收人学费,到底图啥?   她爷爷说,一门手艺若是只在自己家里传承,怎么可能发扬光大呢?况且若是咱们祖辈遇到的都是些教的不尽心的师父,哪里有咱家现在的传承,有咱家现在的日子呢?   想到豁达了一辈子的爷爷,顾茵十分肯定地道:“不会。”   文老太爷从太师椅上跳下来,指着她笑道:“好呀你这丫头,上次我问你师承,你还反问我熬粥还要跟人学吗?你果然是骗我的!”   顾茵也没想到文老太爷兜了个大圈子其实是在打探这个。   “嗯……我也不算说谎,我确实有人指点过,但更多的还是菜谱上学的。”   上辈子她正式开始学厨的时候,爷爷年纪已经大了,每天能指点她已经很不容易,并不能像一般人带徒弟那样手把手地教,更多的还是顾茵自己看家传的菜谱摸索。   老太爷说你拉倒吧,“真要像你这般说,这天下只要认字儿的,照着菜谱练练都出好手艺了。”   顾茵并不和他辩驳,只认真道:“这次真没有诓骗您。”   文老太爷犯起倔来了。   他书房里藏书颇丰,连各家食单都有收藏。   文老太爷抽出一本随手一翻,指给顾茵看道:“那你照着这个做做看。”   顾茵定睛一看,只见那食单上写着:百果蜜糕,以粉糯,多松仁、胡桃,而不放橙丁者为妙。其甜处非蜜非糖,可暂可久。①   顾茵虽然没做过这个,但眼前寥寥几字,已经把用料写的很是清楚明白。   所以她点头道:“好,那我试一试。”   文老太爷看的稀奇,当即就跟着她又去了大厨房。   而大厨房里,徐师傅正苦着脸和两个小徒弟说话。   小徒弟看他一张胖脸都纠结地皱了起来,就出声劝道:“师父跟随二老爷多年了,到底也有些情分在。真怕被老太爷发落,不若去求求二老爷。”   另一个道:“就是,师父别担心,在厨房上工的哪有不吃好喝好的?自己不吃好喝好,怎么给东家做出美味的吃食来?”   徐师傅一人敲了他们一个爆栗子,“你们懂个屁!我这不是担心自己,是担心小师傅呢!你们俩是运气好,遇到了我,啥都愿意教给你们。我这把年纪就没遇到小师傅这样愿意教外人的,多好的人啊!要是我小个二十岁,我都愿意磕头敬茶认她当师父!这么好的人,就被这么被开了……我心里难受不行吗?”   正说着话,顾茵回来了。   徐师傅赶紧上前问:“小师傅咋样?老太爷咋说?是不是不让你干了?”   顾茵抿唇,“没事,老太爷没有为难我。”   徐师傅刚要呼出一口长气,看到了顾茵一道来的文老太爷。   顾茵去找厨房里的糯米粉了,老太爷还是一眼没看他,只跟着顾茵。   徐师傅心道:老太爷都盯梢盯到厨房了,这还叫没事嘛!这是当过先帝老师,三朝重臣的老太爷啊!听说皇帝在他面前被他瞪一眼都要矮上半截儿,被他这样的人盯着,还不算为难人嘛?!   后头顾茵找到了糯米粉,又问徐厨子要干果。干果这种东西寻常人家不一定常备,但文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却是有的,加上马上就是过年,这些东西用来招待客人就很不错。   核桃、松仁、花生、芝麻一应具有,顾茵还找到了一盒子葡萄干,便开始动手做起来了。   她先把糯米粉和普通米粉按比例混合,再加水和成面团,用纱布一裹,上蒸笼开蒸。   然后在蒸糯米的一刻多钟里,顾茵用刀背砸核桃,砸出核桃仁再用热水去衣,放入油锅炸酥,随后把芝麻放入锅中炒香。   松仁和花生仁切碎,并核桃碎、黑芝麻、葡萄干拌在一起便是馅料。   后头米团出锅,加入少许白糖和匀,再把各色干果碎揉搓到面团里,最后搓成长条,切成小方块,放入糕点模具轻压,一压就是一个花朵儿形状的小糕点。   做好的百果蜜糕呈到了文老太爷面前。   文老太爷看一套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动作已经觉得惊讶,尝过一口更是面带震惊地道:“绵软可口,糯而不粘。各色干果香气扑鼻。互不相影响,却又浑然天成!”   顾茵也跟着尝了一块,“确实不错。也多亏老太爷食谱上说的明白,加上这百果蜜糕并不复杂。我刚做的时候还在想,既然这百果能做蜜糕,想来做成百果松糕也不错。”   文老太爷又站起来说不行,你再跟我来。   顾茵又跟着他去书房,文老太爷又翻出旁的食单,点了牛乳奶茯苓糕、水晶鲜奶冻、莲子蓉方脯三样。   这几样糕点步骤更为复杂,所需要的时间颇长,老太爷没跟着。   顾茵再回到大厨房的时候就看到徐厨子盯着蜜糕出神,想吃又不敢吃的模样。   顾茵不禁弯了弯唇,道:“刚才只是试做,老太爷也已经用过,让我做旁的了。这剩下的放着也是放着,徐师傅能不能帮着尝尝味儿?”   徐师傅闻言伸手,先自己吃过两块,又让小徒弟们把剩下的分了。   尝过之后,徐师傅感叹道:“小师傅怎么又会做拉面,又会做宽面,这两种虽然都是面食,但做法和口味都截然不同,显然是两种地方的吃食。现在还会做这个糕点,这糕点我吃着应该是江南那边的口味?想不到小师傅小小年纪会的这样多。”   这个时代消息通信不发达,能掌握一个地方菜系就很了不得,要是各地的菜都会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也不是,这糕点是老太爷给我看的食单,我照着现做的,之前并没有做过。”   徐师傅愕然,愣了半晌道:“照着食单……现做?”   顾茵已经在做余下三道糕点了,但有人说话解闷也不错,便先把食单上那句话复述了一遍,又道:“您听着也很简单是不是?”   徐厨子道:“简单是简单,但是如果我第一眼看到这么几个字,可能想不出咋做。”   “糯米粉做点心,中火蒸一刻多钟口感最好是不是?”   “是!”   “核桃得去衣,芝麻得炒香,炒好之后和花生碎、松仁碎拌在一起,就是馅料是不是?”   “是!”   “非蜜非糖,又不能放橙丁,那就少放糖,用葡萄干代替是不是?”   “是!”   顾茵歪了歪头,道:“皮儿有了,馅料有了,放在一起揉一揉,模子压一压不就成了?你不是也会吗?”   是哦……是个屁啦!都这样天下厨子只要认字儿,然后淘两本食单就能当大师傅啦!   徐师傅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后头看顾茵做旁的,打听了一句,他也帮着打下手。   三道点心步骤略为繁琐,一直忙到午饭点,才依次做成。   顾茵呈到文老太爷面前,这次尝过之后老太爷是不得不相信这世上还真有这种人——你给她二三十个字的做法和配料,她就能做出差不离的东西来!   两人分着吃过,顾茵舌头比老太爷还刁,吃完还反省道:“这个鲜奶冻有股奶腥气,下回试着再放些茶叶?”   文老太爷随意地点点头,心思其实已经不在吃食上了。   午饭过后他没睡觉,而是把顾茵留在书房,要教她读书。   顾茵目瞪口呆,文老太爷振振有词道:“你天资聪颖,举一反三,只钻研厨艺未免太过可惜!来,你看看这本《论语》。”   在顾茵几次三番表示“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之后,文老太爷硬是逼她读了半下午的书。   顾茵上辈子上学那会儿语文成绩就是平均分中下水平,繁体字虽然勉强都认识,但是这书还是从右往左的竖版,没有句读的!   这读起来都费劲儿了,还让她举一反三,她能反出东西来才有鬼!   当然归功于九年义务教育,顾茵对论语还是有些了解的,但这点了解在文老太爷这样的老学究面前那自然什么都算不上。   最后两人都是一头汗,顾茵是看竖版书看的,文老太爷则是无奈的——怎么能有人在厨艺方面一点就透,无师自通,在四书五经正道上就像个二傻子呢?   黄昏时分,文老太爷看顾茵累的不成了,就让她提前放工,还让人把剩下的那些糕点装进食盒,让她带了回去。   顾茵提着食盒脚步虚浮地回了缁衣巷,王氏没想到她这会儿就回来了,正在院子里收衣裳。   看到她一脸虚脱的模样,王氏把衣裳搭回架子上,一手接她的食盒,一手搀着她进了堂屋。   她去灶房倒了热水出来,心疼道:“我说怎么给十两的工钱,敢情是累人的活计!瞧你这小脸惨白的,是不是累坏了?”   顾茵喝了一碗热水,又捏了捏发痛的眉心,道:“其实也不是累,一开始还挺轻松的。”   她本来就爱研究菜谱,老爷子给的食单她没见过,新鲜得不行。而且一个上午只做了四道糕点,中间等待糕点出锅的时候,徐厨子都把自己的靠背椅让给她坐。怎么也比在家里做生意时一做就是上百个包子轻松。   “不累你脸色能差成这样?”   这个三言两语解释不清,顾茵扫了一眼屋内,没见到小孩,忙正色询问王氏:“那孩子呢?白天没闹腾吧?”   王氏一摆手说没有,“小孩可好带了!”   正说着话,武安和小孩一起回家来了。   小孩穿上了早前王氏给她缝的棉袍子,蹬上了葛大婶送过来的小棉鞋,虽然看着还是瘦瘦小小的,但神气活现,满脸是笑。   武安就看起来没那么好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活像刚跑了八百米。   这孩子性格文静,顾茵从没看到他玩成这么狼狈的模样,好笑道:“大冷天的怎么出这样多的汗,快擦擦,仔细别着了凉。”   小孩见了她就要往她身上扑,他一动,小武安也跟着动。   顾茵这才注意到两个小家伙的手被一根半米长的绳子系在一起。   她终于明白王氏说的“小孩很好带”是什么意思了,因为根本不是她在带,是武安在带!   王氏被顾茵看得心虚,解释道:“上午他醒来不见你就闹腾了一下,我照着你说的和他解释了好一会儿,他虽然没再到处找你,但就是要出门。我也不敢放他一个人出去,又不能一直关着他。正好武安告诉我,昨晚上你把自己的手和小崽子的手系在一起,我就有样学样,找了跟绳子把他俩系一起了。”   得,合着源头还在顾茵自己身上。   说着王氏又把儿子扒拉到跟前,给他擦汗道:“不是让你带着他吗?这是上哪儿疯去了?”   小武安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垫着脚捧着桌上的水碗咕咚咚喝了一大口水,才开口道:“去了好多地方,码头,市集,大酒楼……整个镇子都逛一遍了。还好,还好我和他说天黑嫂嫂要回家了,他终于肯和我回来。”   王氏听得直咂舌,“这小崽子也太能跑了。行了武安也别抱怨,跑两步咋了?你平时就是不爱动,换季的时候老生病,多动动对你好。”   小武安虽然累,其实还挺高兴的。   从前家里虽然有娘有嫂嫂,但她们都有自己的事,他从小就帮着做家事,很少出去玩。也因为长得比一般人瘦小,不会爬树掏鸟蛋,村里其他孩子不爱和他玩。   可今天这个新来的小孩带着他,他才知道原来有人陪着一起玩是这么高兴的事情,他们去码头追小鸟,去市集上赶集,还在酒楼后巷坐在小窝棚里休息……总之就是很让人高兴的一天。   后头顾茵给他们解开了绳子,又打开了食盒让他们吃糕点。   小武安很自觉地拉起小孩的手,带他去灶房水缸边上洗手。   小孩还是有些害怕王氏,但是可能因为和小武安连在一起一下午,从前又从他手里吃过猪油渣,已经和他亲近起来了。   两个小人儿坐在一根条凳上,肩膀挨着肩膀,各捧着一块小点心餍足地吃着。   顾茵和王氏见了,都不由笑弯了眼睛。   没多会儿到了用夕食的时候,两个小孩吃够了糕点吃不下了,顾茵也没什么胃口,王氏就煮了两碗素面,和顾茵一人一碗,算是吃过。   入夜后,王氏烧了一锅热水,让身上流汗流的能搓出腻子的两个孩子洗澡。   小武安红着脸提着裤子,不许他娘帮着洗,小孩也有样学样,死死捂着自己的裤子。   王氏就守在门外,听着他们在里头又叫又笑地扑腾水花,笑骂一句“两个小兔崽子”,转头去寻顾茵。   顾茵已经洗漱过,正在屋里泡脚,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王氏已经拿布巾把她的脚擦了,拿出冻疮膏给她涂上。   “累就说,别藏着掖着。”王氏鲜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活计能把你累成这样?难不成是让你一个人做几百个人的饭食?”   看她担心上了,顾茵便也不瞒着,先说了雇她的东家是文老太爷,又道:“老太爷很和气,完全没计较前头的事。后头他让我照着食单做吃食,我一上午拢共只做了四样点心。厨房里原本的徐师傅人也和气,把靠背椅让给我坐。一上午真不累,就是下午晌……”   “下午晌咋了?”   顾茵又想起被竖版繁体字支配的恐惧,头疼道:“下午晌老太爷非说我聪明,让我读书。乖乖,读半下午书比包二百个包子还累人!”   听完来龙去脉,王氏面上一松,笑道:“当初青意也这么说,宁愿种地打猎,也比读书轻松。那会儿我想着他束脩那么贵,只他一个人学也太浪费了,让他下学的时候在家教你,当时你也是这副天塌了的模样。”   顾茵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王氏看她是真的不太舒服的样子,又试探道:“那不然还是……”   说着话,两个孩子洗完澡,带着水汽进来了。   小孩一阵风似的刮上床,钻进被窝,在被窝里一阵蛄蛹,从床尾蛄蛹到床头,探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又用眼神焦急地看着顾茵,让她快点上床去。   小武安站在床前看看小孩,又看看顾茵,绞着手指道:“我今天……”   王氏一把把他抱起来,“你今天个啥啊今天!昨晚上尿炕,天不亮就让你嫂子起床洗床褥。你给我回屋睡去。”   小武安的脸顿时垮了,顾茵看得好笑,说:“娘算了,两个睡一起正好,要是分开来尿了还得洗两床。”   王氏一想也是,这天气床褥可不容易干,再尿两床,家里可再没有了。   “你们俩睡前不许喝水了,再出去尿一次。”   小武安顿时笑开来,对着小孩挥挥手,两人一起去了茅房,又躺到了一处。   而且不等王氏说,小武安就催着她把绳子拿出来,把他们俩的手系到了一起。   没多会儿两人都打起了小呼噜。   王氏看的好笑,又给小孩上了一遍药膏,但没忘了之前说到一半的话,压低声音道:“甭管是做饭的累,还是读书的累,真要是累了,咱们就不做了。过年还有别的活计嘛,到时候你在家带俩孩子,我出去给人缝补浆洗也能挣一些。”   顾茵点头说娘放心,又道:“文老太爷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明天肯定不会像今天这样了。这活计省心的很。”   然而真到了第二天,很让人省心的文老太爷对着顾茵说:“书上的你一看就会,其他现有的东西你肯定都会。不然这样吧,你今天做点书上没有的、我也没听说过的东西出来吧!” 第31章   第二天顾茵到文家厨房的时候, 徐师傅正在门口张望。   见了她来,徐师傅就殷勤道:“小师傅来的正好,我特地给你留的刚出锅的豆腐皮儿包子!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前一天徐师傅在顾茵手里学了拉面, 后头顾茵做点心的时候也没和他藏着掖着, 两人很是能说上话,已然熟悉热络起来。   顾茵一边脱棉袍子一面无语地看着他。   昨儿个的事虽然老太爷没和他计较, 但是若是一直不收敛,终归是说不过去的。   徐师傅察觉到她的眼神, 立刻解释道:“不是我自个儿做的, 是二太太点的。这刚做好, 她就遣人来说不要了, 换了清粥小菜!其他东家主子们都已经叫过别的早点了,所以……嘿嘿。”   “徐师傅果然是伶俐人, 是我想太多了。”   说完话徐师傅把一叠豆腐皮儿包子放到了顾茵面前。   包子还冒着热气儿,一口咬下去,是香菇碎、海米碎、豆腐碎和猪肉粉条各种食材混在一起、有些杂乱的口感。   如果以顾茵的标准来判断, 这只能算得上一般,并称不上可口。   但这是徐师傅特地给她留的, 顾茵还是把一小碟包子都吃完了。   前一天文老太爷说今天起身后他在想早上吃什么, 让顾茵来了文家后等着他的话再做。   眼下老太爷的小厮没过来, 顾茵一时间便也没什么事, 询问徐师傅要不要帮忙。   徐师傅一个人同时做三份吃食, 摆手道:“不用, 二老爷不在府里, 二太太已经叫过了。大老爷和大太太吃的都简单,三位少爷里只有大少爷起得早,其他两位少爷一般都不用朝食。我做完这三份上午就没事了。至于我俩小徒弟, 做的是下人的吃食,就更不劳烦小师傅动手了。”   别看徐师傅没有特别精通的,但是他有一点厉害,就是动作快——反正顾茵自诩自己动作不慢的,但是也不能一心几用,徐师傅就可以,三份朝食前后没差多少工夫他就做完了。   顾茵忍不住夸赞了一句,徐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小师傅夸的我惭愧,我昨儿个算是看出来了,您才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我嘛……就是手比别人快一点。”   这也是四处给人当学徒练出来的,手脚慢了不止要挨骂,可能还要挨打。   也正是因为这点,厨艺并不算特别高超的徐师傅坐稳了文家大厨的位置——他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儿啊!文二老爷铁公鸡成精,冲着这点就愿意一直聘用他,对他在厨房里吃点东西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见徐师傅忙完了,外头天色还没大亮,顾茵起身把靠背椅让给他坐,他让顾茵安心坐着,自己拿了个新的小板凳坐在她旁边。   那板凳就豆腐干大小,徐师傅胖胖的身子往上一坐,顿时把板凳遮了个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像他半蹲着扎马步一般。   但他自己也不觉得辛苦,压低声音问顾茵道:“平时老太爷这会儿肯定起了,到现在还不叫朝食,是不是……”   是不是憋着劲儿要为难你呢。   后半句徐师傅没说,顾茵意会,她弯唇笑道:“没事,反正只要老太爷不逼着我读书,便是寻更冷僻一些的食单让我照着做,我也不怕。”   “那是!您是这个!”徐师傅已经对顾茵心服口服,说着就比了个大拇哥儿,“不瞒小师傅,我要是有您这份本事,当年也不用给人鞍前马后当几十年学徒。”   这时候当学徒的日子可不好受,挨骂挨打是家常便饭不算,还要在厨房当免费小工,服侍大师傅的日常起居。   什么跑腿儿啊,砌墙啊,打扫卫生,甚至给大师傅倒夜壶,就没有徐师傅没做过的。   所以他才格外敬着顾茵这样啥也不图,就愿意指点旁人的。   正说着话,文老太爷亲自过来了。   两人顿时站起身,老太爷眼睛发亮,看见顾茵就兴致勃勃道:“书上做的你一看就会,其他白案上的东西你肯定都会。不然这样吧,你今天做点书上没有的、我也没听说过的东西出来吧!”   顾茵愣了一下,徐师傅更是惊得瞠目结舌。   乖乖!这得还是老太爷,能这样翻着花样、变着法子折腾人!   顾茵回过神来却并不惊慌恼怒,说行啊,“那我给您做几样。”   开玩笑,作为一个现代人,整出几样古人不知道的吃食还不简单吗?   顾茵说想要茶叶,徐师傅当即去翻厨房里的柜子,但是这东西用得少,最多也就是清明吃茶叶蛋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平时都让徐师傅冲茶喝了。找了半天,只找出一小袋粗茶沫儿。   徐师傅臊得满脸通红,说让小徒弟出去采买。   文老太爷等不及了,说他去找。   老太爷说着就回了自己书房,不过翻来翻去,他也只找到了去岁的茶叶——虽然很好,但那是几个月前从京城带过来的,一路上辗转保存到眼下,已经走了味儿。也是老太爷平时不注重享受,所以一直喝着。   要说家里谁那里肯定有新茶,不用说自然是对别人孤寒、对自己的大方的文二老爷。   文二老爷也有个书房,也在前院,老太爷拿了钥匙自己就去了二儿子的书房,找出了一罐香味扑鼻的新茶。   老太爷去找茶叶的时候,顾茵在大厨房里找到了红糖和红薯粉。   她先把红糖加水煮沸,倒入红薯粉,边倒边搅,等到不烫手的时候就把糊糊倒出来,揉成光滑的面团,揉至表面光滑后搓成长条,切成小粒,搓成圆球。   后头有了茶叶,顾茵把茶叶倒进锅里和白糖一起翻炒,待到把糖炒成糖稀,茶叶也变成了焦黄色,倒入开水后搅拌,接着加入牛乳,煮开后把茶叶捞出。   奶茶倒出,放入红薯丸子,一杯简单的珍珠奶茶就做好了。   昨儿个吃到了那奶冻有股子奶腥气,顾茵想着是这时候牛乳的加工方式和现代不同,就已经想尝试着加入茶叶能不能把这腥气去掉。   眼下正好实验一把。   热腾腾的奶茶端到手中,牛乳新鲜,茶叶更是一闻就知道是特别好的茶叶,奶香混合着茶香,既香且浓,不知道比后世冲调出来的香多少倍!   顾茵是先呈给老太爷,老太爷让他们都尝尝,厨房里人人有份,徐师傅也分到一大碗,他嗜甜,吃得格外香,先咕咚咕咚几大口把奶茶喝干净,再把碗底的Q弹珍珠一起拨愣到嘴里,大口大口咀嚼着,吃的那叫一个香!   喝到久违的奶茶,顾茵也舒服地眯上了眼,心里嘀咕道:“可惜没有木薯粉,这红薯粉做的珍珠还是有些不同。但是真的好喝啊!”   文老太爷小口小口品着,等到顾茵和徐师傅都吃完了,老太爷才开口道:“这不算!这个牛乳茶我听说过,关外游牧民族就这么吃的。”   顾茵还未说话,徐师傅小声嘟囔道:“关外的牛乳茶我也吃过,和小师傅这个做的不一样哩。”   反倒是顾茵也不恼,笑眯眯地说:“没事,那我再做第二样。”   顾茵说想要铁签子、竹签子、孜然粉、茴香、五花肉、鸡肉等。   这时候孜然、辣椒、茴香之类的香料虽然已经传入中土,但是本土没有成规模的种植,所以价格不菲。   像顾茵摆摊的时候,为了照顾不同客人的口味,就让客人可以按口味加醋或者蒜末,辣椒那样的东西她是加不起的。   文家的一袋子辣椒面,那还是文二老爷生意场上的朋友送的。   “年头上的集会有人卖香料,就是价格嘛……”徐师傅说着就拿小眼睛看文老太爷。   文老太爷也大方,当即拿着自己的腰间荷包掂了掂,“徐厨子带路,咱们这就去买。”   一行三人,加上文老太爷的小厮,当即就出了府去。   走到大门口,又遇到了在门口监工的二管家。   隔着老远,顾茵就开始热情地喊着“二管家”打招呼。   那二管家其实耳聪目明的很,本来听到府里有响动,要转身查看。   听到顾茵这一声喊,他改了主意,先是置若罔闻挡在路当中,又故意对着门口洒扫的家丁骂道:“都说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门口走,都给我把招子放亮一点。别回头被什么阿猫阿狗摔了,讹上了!”   顾茵听着这话都替他尴尬,好在没尴尬多久,文老太爷高高地抬起腿,一脚踹在了二管家的屁股上!   二管家还穿着那双软缎鞋,一下子被踹得踉跄着滑了出去。   这次他没摔,但是一边尖叫着一边抱着文家门口的大柱子,看起来越发滑稽可笑。   “好你个小厨娘!”二管家一边瞪着偷笑不已的家丁一边要咬牙切齿。   顾茵忍着笑道:“天地良心,可不是我踹的您!”   “那还能是……”二管家偏过头,看到了黑着脸的文老太爷。   他又是惊讶又是惧怕,还很后悔,眨眼的功夫脸色可谓是精彩纷呈。   “不长眼的东西!”文老太爷冷哼一声,背着双手走了。   顾茵笑着道:“二管家,我都提醒过你了,可不好这么不看路的,你看这才两天,你都摔两次了。下次可要小心些呀!”   而后不等二管家反应,顾茵就步履轻快地跟上了老太爷。   徐厨子引路,一行四人去了镇子上最热闹的集会。   文老太爷虽然是寒山镇人士,但小时候就一直在家里读书,就没凑过这种热闹。加上他这些年都没回来,更是看什么都既熟悉又陌生。   如徐厨子所说,顾茵要的那些香料确实不便宜,那不是论斤卖的,是论两卖的!   顾茵正算着给文老太爷一个人做串串要多少香料,他老人家挥手道:“都买,多买!”   顾茵连忙劝道:“香料撒一把滋味就足够了,买太多您吃不完啊。”   “谁说我一个人吃了?你不吃,别人不吃?”   老太爷说着话就余光于扫徐厨子。   徐厨子红着脸道:“我不吃,我真不吃!”   顾茵也是这么意思,前头糕点奶茶的,他们能分到一些就是老太爷大方了。香料、肉串这种金贵的东西,他们做工的哪里好意思吃?   “小丫头怎么想的这般多。”文老太爷十分洒脱地道,“这些俗物身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是真的不差钱,当了几十年的重臣,虽然没有贪污受贿,但京官有冰敬炭敬——那是皇帝都默许的孝敬,再加上高祖赏识,先帝敬重他,逢年过节赏赐不断,老太爷不贪图享受,银钱那些只放在库房吃灰,仍然过着简朴的日子,几十年积累下来自然身家颇丰。   一通香料就花出去五两银子。   后头看到卖小吃的,文老太爷眼睛里泛起一点温暖的光,轻声道:“我小时候不能出来,每到过年我父亲都会从外头买一些吃食回来,眨眼白驹过隙,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   “不若我们买些尝尝,看能不能找回您儿时的味道?”   老太爷哼道:“我小时候那是没吃过好东西,现在难不成还能觉得这街边小吃好吃?”说着不等顾茵回答,他又道:“算了算了,看你走半早上也累了,咱们找地方坐下歇歇脚。”   说完文老太爷就让徐厨子和小厮接着去采买顾茵要的东西,还交代他们多买一些,他才和顾茵去了路边一个面摊。   顾茵要了一碗阳春面,老太爷还是说不吃,顾茵和老板多要了一个小碗,分出了小半碗给他,“晨间您只吃了一碗奶茶,还是再吃些垫垫肚子。”   老太爷这才肯动筷子。   入冬的时候顾茵想过过年在集上开摊,但打听过这里的摊位费后就放弃了。   所以别看这面摊小,面汤却是老母鸡汤吊出来的,面也是手擀的,很是劲道。一碗面并不比饭馆酒楼。   老太爷吃完道:“可圈可点吧,面条劲道,汤底清澈。虽然能尝出鸡汤味儿,但是不知道兑了多少水,没什么滋味。”   这是自然的,一碗面卖几文钱,要是用浓郁高汤,可不得亏本。   顾茵对着老板歉然地笑了笑,好在老板也很和气,没有计较。   付过钱,一老一少两个人又吃了豌豆黄、酥油糖饼、驴打滚,甚至还吃了两串糖葫芦。不过这些都不是顾茵邀请他尝的了,是老太爷以“觉得她想吃”为名,自己买的。   直到再吃不下了,徐厨子和小厮也买完了东西回来了。   一行人就此回府。   文老太爷是真吃饱了,就说吃食放到下午做,他回屋歇晌。   顾茵和徐厨子就回了厨房。   徐厨子开始做午饭,顾茵则开始处理食材、穿串串。   等到徐厨子做好了几份午饭,顾茵已经穿好了几十串了。   徐厨子看这活计简单,就让顾茵歇着,他来做。   顾茵是真没觉得累,她日常做惯了活计的,上午出去逛了会儿街,中午坐着穿会儿串串,哪里就累了?   但是架不住徐师傅手是真的快,两刻钟不到,就把顾茵准备好的食材都串完了。   下午晌厨房里闲得很,顾茵坐在院子里晒了好一会儿太阳,一直到文老太爷午睡醒了,才又动了起来。   炭盆是府里现成的,架上去几条长铁签子,就是个简易的烧烤架。   因为烟大,顾茵让徐厨子帮着把烧烤架挪到了院子里。   各色串串装在篮子里,顾茵询问先按着老太爷的口味给他烤了十串牛肉和十串羊肉。   那肉烤的滋滋作响,肉油滴在炭火里顺着烟气真是又呛又香。   等到把孜然和辣椒面往上一撒,那更是不得了,香飘十里,凡是闻到就没有不流口水的。   很快老太爷要的肉串烤好,顾茵又给自己烤了一大把。   文老太爷一开始嫌弃烟尘大,并不肯靠近,后头撸完了十个串,他不嫌弃味道大了,又点了别的几个串,走近看着顾茵烤。后头看到徐厨子他们馋的口水都快滴出来了,老太爷就让他们另外支棱个炭盆,自己动手。   最后连文大老爷并大太太、文琅几个都闻到味道了,开始还当是家里走了水,后头知道是老太爷在让人鼓捣吃食,他们就没管。   但是这味道实在太勾人,文大老爷吃过顾茵做的油泼面,知道她手艺好,后头到了用点心的时辰,他实在吃不下那清淡的糕点,按捺不住寻了过去。   大厨房的院子里,文老太爷已经脱了外褂,摘了皮帽子,只穿着一个直身锦袍、袖子卷到手腕处自己开始动手了。   顾茵十几个串串下肚已经吃饱了,就在旁边指点老太爷。   文大老爷揉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是自己素来持重端严的老父亲。   文老太爷看到他却很高兴,一只手翻转着一把串串,一只手朝他挥道:“老大来的正好,快来尝尝我烤的串!”   文大老爷咽着口水上前,被塞了一把串串。   谁能在空腹的时候抵抗烤串呢?   文大老爷也不行!   他撸完手里的,指着旁边的辣椒面道:“父亲给我多加辣!”   文老太爷又给他烤了一波重辣的,吃得文大老爷嘴都肿了还在夸好吃!   黄昏时分,文家的烧烤摊收摊了。   顾茵和徐厨子一开始只串了不到百个烤串,最后老太爷烤的尽性,让徐厨子临时赶工再串,也得亏徐厨子手脚快,将将赶上老太爷烤串的速度。   大伙儿都吃不下,好在府里人多,就分着送到大房和二房几个主子手里。   文老太爷还是没让顾茵留下做夕食,说这天黑得早,她小丫头回家不安全。   顾茵和老太爷道了谢,又听他道:“这个烤串加辣椒和孜然虽然新鲜,但是《诗经》中就有写到过‘有兔斯首,燔之炙之’。《齐民要术》中更有《炙法篇》,记载了二十余种食材的炙法。京城中更有炙鹿肉、炙羊肉……所以……”   “所以这也不算书上没有的对不对?”   文老太爷打着饱嗝点点头。   顾茵笑眯眯地道:“那我明天再接着想。”   文老太爷又是一笑,让人把烤好的肉串分出一些装进食盒,让顾茵带回去。   等到老太爷走了,徐厨子忍不住出声道:“小师傅怎么还笑,照着老太爷这说法,天下间的食物无外乎煎炒烹炸煮炖焖,腌卤酱拌生烤蒸……那二十八种。哪儿有什么书上没有、他老人家又不知道的?您也忒好性儿,老太爷分明是……”   分明是故意为难人嘛!   真不是顾茵忒好性儿,而是她看出来了,老太爷不是在为难她,就是和她一起找事儿干!   顾茵上辈子的时候就招待过老太爷这样的退休干部。   他们一辈子操劳,猛地退下来就各种不舒服,像老太爷这样只是没胃口、找事干的还是症状轻的,严重的还有得抑郁症的。   老太爷也就是看着凶,其实心宽得很,先是不计较戏台子的事,也没发落偷肉吃的徐厨子和在他面前说浑话的二管家。俨然是个好老板!   像今天这样,她陪着老太爷“玩”了一天,哄了他老人家高兴,自己一边拿下一天工资,还跟着公费吃喝了,这明明是两全其美的事!   但这话不好明说,所以顾茵只笑道:“真没事儿,老太爷也没为难我呀,我明儿再想别的就是了。”   后头等到顾茵离开了文家,在顾茵面前出了好几次丑、气儿十分不顺的二管家摸到了大厨房。   两人都是府里的老人,又因为一个管着家里的大小事务,一个管着大厨房,都算是手里有实权的,所以日常也算是能说上话。   二管家先是夸今天的烤串味道好,徐厨子手艺见长,又冷不丁地凉凉地道:“徐师傅不知道,这小厨娘虽来了两天,但是本事大着呢,老太爷都被她哄得团团转,这往后啊……”往后厨房里可要没你的地儿了!   徐厨子心道你这不是说屁话吗?小师傅被老太爷支使得团团转,老太爷还非要监工盯梢,可不是跟着她一直转?   看到徐厨子不吭声,二管家又凑上去压低声音道:“徐师傅知道那小厨娘月钱多少吗?”   徐厨子摇摇头。   “十两!十两啊!她一个月就抵你两个月工钱!”   “太过分了!”   徐厨子从小板凳上豁然站起,二管家见他这反应喜笑颜开,“可不是嘛,我也觉得过分。你看你在府上都做了多少年了,一个人能抵三个人用,一个月才得五两。她一个黄毛丫头,她凭啥……”   徐厨子义愤填膺:“小师傅这手艺、这聪明劲儿,便是去大酒楼做大师傅,挣那二十两,三十两也使得,怎么只给十两!老太爷和老爷一起欺负人!”   二管家:……   这徐厨子像是得了大病!   …………   顾茵提着食盒回到缁衣巷的时候脚步格外轻快。   迎面遇上从巷子里出来的王氏,顾茵笑着上前:“娘这是担心坏了吧?我今天很顺利,还带了好多肉串回来,咱们晚上不用准备夕食了。”   她说完话,王氏才像是刚看到她了,说:“哎呀,你咋回来这么早!”   顾茵奇怪道:“您不是出来接我的,那这是……”   王氏道:“我出去买点馒头啥的,分给家里干活的人吃!”   说着她也笑起来,眼睛都笑得看不见了,压低声音道:“咱家盘炕呢!”   他们住的小院子里并没有炕,而是简易的竹床,平时还好,入冬后就冷的不行。   之前王氏就去问过,但是入冬后这行的人活儿多,要价也高。到了腊月那更不得了,价钱翻了好几番。   王氏心痛银钱,并不舍得,只在每人的床上多铺几条床褥。   不等顾茵发问,王氏就把她拉到一边解释起了来龙去脉。   原来晨间关捕头来了家里,让王氏去一趟县衙。   王氏吓得腿肚子发抖,差点直接给他跪下,直呼冤枉,说自己是良民!   关捕头让徒弟把她扶起来,解释道:“你误会了,是知县大人听说你收养了码头上的小孩,要嘉奖你。另外你们婆媳在镇子上定居了,得补缴人头税。”   说到后半句,关捕头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自诩有些本事,把寒山镇治理成这乱世中的一方乐土。   但是朝廷的税收却是不容他插手的,所以即便是知道王氏孤儿寡母的不容易,还得同她征税。   王氏一听是这个,呼出一口长气,腿也不软了,揣上银钱和关捕头去了县衙。   县太爷是个没什么架子、十分随和的中年人,气势上完全比不上关捕头。   王氏放松了一些,先哭自己逃荒而来、又孤儿寡母的多么不容易,看县太爷也是一脸为难,她再毫不吝惜地把一人半两银子的人头税交了——至于小孩,县太爷知道他是流民,本来要在善堂照顾的,王氏她们帮着收养便是减轻了县里财政支出。所以并不收他的税。   后头到了嘉奖环节,县太爷问王氏想要什么。   王氏当然最想要银钱,但是一来她还真不敢和当官的要钱,二来看县太爷身上衣服也是半新不旧的、还为了一两多的人头税特地把她喊过去,想也知道自己也不宽裕。   王氏期期艾艾道:“到了镇子上,大老爷治理下,民妇才知道啥叫好日子。只是初来乍到,生活上还是有许多不方便,比如家里睡得竹床,冬天下头透着风,实在不如老家那火炕舒服。可惜家里没个男人,便是这点事都……”   县太爷本来就是个和气人,对王氏观感也不错——孤儿寡母生活不易,交税的时候却并未扯皮,还好心收养了一个孤儿,所以他道:“这不难,衙门里的捕快都年轻力壮,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这个。”   关捕头便出声说他会,小时候跟着亲戚学过。   这下领头的人有了,出力的人衙门里也不缺,县太爷点了头,关捕头带着人就上缁衣巷盘炕了。   “年前请这么些人少说得二两银子,咱家三口人的人头税交了一两半,还赚半两呢!”   顾茵听得人都呆住了——   这姜还是老的辣,她至多蹭点公费吃喝,怎么还带公费盘炕的? 第32章   顾茵跟着王氏去买了十来个馒头回了家, 顾茵还拿出食盒里的肉串要分给大家。   但是在关捕头的带领下,众人并不肯收,只说既然是县太爷的吩咐, 他们便算是执行公务, 不好收取百姓的东西。   天将黑的时候,家里三间屋子的盘炕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但是炕要完全冷却,烧上好几天才能睡上。   不过这自然难不倒王氏, 早在开始动工前, 她就把家当直接搬到了隔壁。   正值许青川放旬假, 他帮着王氏一道搬了屋子, 下午晌便立刻回书院去了,等到下一旬再回家来。   许氏母子住着的院子比顾茵她们的多一间屋子。   顾茵带着两个孩子住多的那间, 王氏则去和许氏挤一挤。   因为只是卧房不能住,家里其他地方还是一样用,所以倒也不算特别麻烦。   送走关捕头等人后, 他们两家就在一起用夕食。   饭桌上,许氏兴致缺缺, 连顾茵翻热的烤串都没能把她哄高兴。   后头用完饭, 许氏没和王氏抢到洗碗的活计, 就回屋去了。   顾茵跟着王氏进了灶房, 王氏用手肘直推她, “不用你, 就几个碗, 你都累了一天了,快去歇着去。”   顾茵看碗不多就没跟着沾手,试探着问道:“娘, 我看许婶子好像不怎么高兴,吃饭都没胃口,是不是不愿意在咱们隔壁住着?或者是咱家今天盘炕扰了她家的清静?”   “她咋个没胃口了嘛,肉串都撸了好几个……哎,都不是!当时我说去住客栈,还是你许婶子说直接住他家就是了,反正他家青川十天才回来一次,不会影响什么。”   “那是……”   王氏扭头看过一圈,确定没人在,才压低声音道:“你许婶子是不高兴我支使关捕头做活儿呢。我不是早就和你说了嘛!”   顾茵这才想起来早前王氏就和她说过这个八卦。   “我当时以为娘就是随便说的。”   “我是那种随便说东家长西家短的人?”   从前在坝头村的时候,王氏干完活最喜欢的事就是和村里的妇人拉家常,连别村头人家丢了只鸡她都回来说给顾茵听。   所以顾茵沉默。   “好吧,我是有一点点爱说。但是这种事我总不能瞎编啊!我可是有证据的……”   “哎,算了算了,我不问了。”   顾茵朝着王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别再说许氏和关捕头的八卦。   顾茵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家里洗漱了一番,就此歇下不提。   第二天,顾茵依旧去文家做工。   这天她看前一天剩的食材和香料多,就准备给文老太爷做火锅。   火锅底料自然是自己炒的——   清汤锅简单,用猪骨头加水慢慢熬成奶白色高汤就是。   麻辣底料则麻烦一些。   她先把干辣椒放进开水锅里煮上十分钟,捞出沥干,然后剁碎成糍粑辣椒。   再把文家现成的牛板油洗净切块,锅里烧水,放入牛油块加水以中火慢慢熬,搅拌上至水蒸发,熬到牛油块金黄变小,牛油块全部浮起,牛油就熬成了。   过滤好的牛油下锅,放小葱、芫荽、芹菜叶、大蒜等大火煸炒出香味,等香味都融入到牛油中,把这些都捞出,再下糍粑辣椒和一些生姜末儿,翻炒均匀,用中火把水分都熬干,最后再放入花椒和黄豆酱,熬上两刻钟。   最后一步则是把前一天剩下的那些香料泡入白酒,加进牛油翻炒均匀,最后放一些糖和盐,转小火慢熬小半个时辰。自制的牛油火锅底料就完成了。   老太爷昨天玩的疯,这天就起得晚。   顾茵想着正好,毕竟炒辣椒太过呛人,别把老爷子呛出个好歹。   但她没想到在已经把大厨房的门窗都开着的情况下,那辣椒味还是从门窗传到外头,把整个文家都笼罩在浓郁的辣味之下。   文老太爷和大老爷直接结伴过来了。   老太爷是被呛醒的,文大老爷则是咽着口水过来的。   也得亏他们过来的早,因为二管家后脚就一边咳嗽一边骂骂咧咧地过来了,要不是这二尊大佛在,顾茵这火锅底料可能就熬不成了。   底料熬成以后,就是准备配菜了。   文家的牛肉被顾茵这么造了两天,最后剩下那些被做成了牛肉卷,全部用完。   加上前一天剩下的羊肉,白菜、香菇等,配菜就齐活儿了。   最后是酱料,顾茵调了芝麻酱和花生酱两种——因为这时候没有料理机,还是多亏了徐厨子手劲儿大,带着两个小徒弟帮着一通研磨。   因为这辣锅味道实在太大,不适合去外头吃,便在大厨房里临时加了一张八仙桌。   桌上放两个红泥小火炉,炉上各架一个平底铁锅,一个锅是奶白色的骨汤,另一个锅里是红辣辣的牛油汤底,桌上是各色切好的肉和菜。   光是看着就新奇。   文老太爷和文大老爷先落座,老爷子让忙活了半上午的顾茵也坐。   三人面前各自摆上一副捞面条的长公筷,和另外一副正常大小的筷子。   文老太爷看着大儿子好笑道:“往常就知道闷在屋里读书,我见你一次都不容易。这两天倒是日日看你在身边打转。”   文大老爷也有些赧然,他自诩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平时就喜欢在屋子里看书写字作画。   但吃过顾茵做的辣味菜肴之后,就好像打开了人生新篇章,这两天日常吃食里都要加辣不算,这天更是被这无比辛辣的味道勾出了屋子。   骨汤清淡,最能呈现食物本身的鲜美,再蘸上先做的芝麻酱、花生酱,让人吃的停不下嘴;辣汤浓郁,不论是肉片还是蔬菜,菌菇,往里一涮那那是蘸料都不用,麻辣鲜香滋味直冲脑门儿!   一顿火锅吃完,三人都吃的面色发红。   老太爷捏着茶杯犹犹豫豫——这要还说顾茵没达到他的要求,小丫头里里外外忙了两天了,做出来的吃食既新鲜又美味,自己这么做也太过分了。   可若是说顾茵达到了要求,那以后不是他不是没有由头来厨房、又要变成孤家寡人的了?   不等老太爷开口,顾茵就很体贴地开口道:“京城里应该也有铜炉羊肉那些,这应该也不算是独创。只是口味不同、又多了些别的配菜罢了。我明天再想别的。”   老太爷立刻笑起来,“哎,好。吃得一身味道,我回去换身衣裳歇一歇。这锅底应当还有吧,我晚上还吃这个骨汤火锅,你也不用再忙活了,早些回家洗个澡换身衣裳,明天再过来吧。”   等于这是又提前放工了。   文老太爷一站起来,嘴肿了的文大老爷也随后跟上。   等到两位主子走了,徐厨子端着自己的碗、带着两个小徒弟就上桌了。   他们三个当然就没有文老太爷那么讲究了,也不用公筷,把盘子里剩下的没动过的肉和菜一夹,往锅里一烫一涮,再往自己手里的酱料碗里一蘸,呼着热气就往嘴里送,吃起来更有氛围。   “小师傅也太谦虚了,”徐厨子囫囵咽着菜,含糊不清道:“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不算独创?嘶嘶,好辣!”   顾茵被他一边吃,一边还不忘打抱不平的模样逗笑,“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徐厨子放了碗把她送出厨房,然后赶紧小跑着回去——   “兔崽子给老子留点啊!”   …………   就在这种干半天活儿,歇小半天的状态下,顾茵后头又给老太爷做出了家庭版的可乐、铁板烧、披萨等一系列新鲜的东西,老太爷每天都乐呵呵的,不止精神好了,人也丰腴了一圈。   一直到了年二十五,年味越来越浓重,徐厨子和两个小徒弟也开始繁忙地准备年节上招待客人的食物。   这天下午文老太爷没放顾茵的假,特地让她留了一留。   顾茵跟着老太爷去了书房,路上还在想应当是马上要过年了,徐厨子那么快的手都忙成那样,老太爷应该也要指派别的任务给自己了——她一个月拿着十两银子的月钱,每天只做半天活儿,确实有些过于轻松了。   没想到到了书房,老太爷并没有拿出什么食物单子让她提前准备。   而是提前拿出了几个银锭子放到桌上。   “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另外五两是给你的过年钱。”   顾茵:??!!!   她这就失业了?   虽然一开始就是为了武安的束脩来打的短工,但是当时她上工的时候说的是做两个月,眼下虽然束脩钱够了,但是干一个月就让人辞了这种事总是让人心里不怎么好受。   “我明天想别的,好好想!”顾茵认真道,“肯定能达到您的要求。”   她承认之前是猜着老太爷只是想和有人陪他一起玩,所以并没有做那种特别新奇的东西。   文老太爷被她一脸严肃的样子逗笑了,说:“你想什么呢?马上就是年节,我只是让你提前回家歇年,等过了初五再回来,那自然把这个月的工钱先结给你。”   “歇年?年头上不是正忙吗?到时候您招待客人……”   “我没客人!”老太爷撇嘴道,“我都这把年纪了,族里谁还能比我辈分高?我说没有就没有。小丫头咋操心这么多,让你歇你就歇。”   看老太爷已有决定,顾茵就道:“那月钱我就拿着了,只是这过年的银子我真不能收。”   老太爷也不逼她,只是把那五两银子左手倒右手,装到手边一个红纸封里,“那既然是过年,到时候你不在我跟前,我提前把压岁钱给你总行了吧?长者赐,不可辞。长辈给的压岁钱你也不肯收?”   顾茵酝酿着婉拒的说辞,结果老太爷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把银钱往她手里一塞,又拿出两本油纸包好的书,让顾茵帮着转交给许家,然后就开始赶人。   顾茵被赶到书房外头,老太爷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可不许把压岁钱都存起来,弄点好吃的好喝的,再把自己收拾的好看些,开年我要是还看你瘦瘦小小的、穿着那个大黑袍子,我可是要骂人的!”   顾茵隔着门板忍不住笑弯了眼睛,她先是道了谢,又给老爷子提前拜了年,这才回厨房去取自己的外袍。   徐厨子正在热说朝天地灌香肠,看到顾茵回来他手下不停,见怪不怪地问:“小师傅今天这是要回了?”   顾茵说没有,又解释了老太爷让她提前歇年。   徐厨子的两个小徒弟羡慕得眼睛都发红了——都知道逢年过节是厨子最忙的时候,这时候能休息,简直是每个厨子的终极梦想!   “去去,一边待着去儿。”徐厨子赶苍蝇似的把两个小徒弟赶到一边,“你们有那能耐吗?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说完他自己也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道:“我粗人不会说话,小师傅别和我一般计较。反正我的意思就是,您这些天劳心劳力的,整出那么些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吃食,是该歇一歇。”   顾茵笑着摇摇头,和徐厨子告了别便离开了文家。   到了大街上,平时本就热闹的小镇越发人头攒动。   街上卖各色年货的店面和小摊子一眼望不到头。   顾茵把工钱那十两贴身放起,只揣着那五两压岁钱,也加入了置办年货的大军。   她先去了成衣铺子,给家里人一人买了一身新衣裳——虽然前头入冬的时候王氏给每人都做了新的,但是都是灰沉沉耐脏的颜色,样子也不是很美观,尤其是小孩那身,碎布头拼的,她前一天还听武安说他俩出去玩的时候,缁衣巷其他孩子笑话小孩穿的像乞丐。   小孩是什么都不懂,自顾自玩,武安回来气的不行,回来偷偷讲给了顾茵听。   四身体体面面的成衣就花去了快二两,顾茵又买去了一些平时家里不舍得吃的干果点心,切了一些肉,又花掉了快一两。   还剩下二两多,她思索了一番,去了首饰铺子。   还记得刚穿来的时候,王氏头上是有一根小银簪子的,上头依稀还刻着她的名字。只是后头顾茵的药一日一日地吃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头上的簪子就没有了,换成了戴到现在的木簪子。   黄昏时分,顾茵提着大包小包回了缁衣巷。   王氏和两个连成串串的孩子都在巷子口等着。   看到顾茵,一大两小都迎了上去。   “我还奇怪怎么今天你回来的这么晚,敢情是去买东西了?”王氏接了她手里的东西,一样都没给她留,“我咋记得你之前把钱柜子的钥匙给我之后就没再要回去呢?你哪里来的银钱?”   顾茵蹲下身把两个孩子手上的绳子解开,一手牵一个,跟上了王氏的脚步。   “是老太爷放了我歇年,还给了我当月的月钱和一些过年的银两,我就去买了新衣服和吃的。”   到了家,王氏把东西都拆开来。   看到那四身衣裳,她皱眉道:“你只给自己买就好了……给两个孩子买也成,咋还给我买?”   顾茵给自己和王氏选的都是碧色的袄裙,只是王氏那身颜色深一些,她自己的颜色浅一些。   “娘镇日里穿的都是灰扑扑的,这不是过年,咱们也鲜亮一些。”   王氏说:“哎,我不喜欢这个颜色,你在哪家买的,我去换换成不?”   顾茵就报出了那家成衣铺子的地址,之后让两个小家伙试穿新衣服。   给小武安的是一身湖青色的棉袄棉裤。   颜色不仅鲜亮,剪裁得也十分得体。   武安穿着略有些大,但比他娘做的那种一套可以穿三年的大小还是合适很多,手腕和裤腿卷起一个边,就正正好。   他皮肤是天然的黝黑,这衣服上身虽没有显得白净,却是神气了不少。   武安喜欢得不行,试穿完就立刻换下来,又方方正正地折起来,说等过年的时候再穿。   后头轮到小孩,他的衣服裤子比武安的小一圈,顾茵本来想让两个孩子穿同色同款的,但是后头想了想,还是给他买了身靛蓝的——这孩子忒能造,上房爬树、钻狗洞……就没有他不会的。   还是略深一些的颜色好,起码可以保证能穿一整天再换洗。   他皮肤的黑是后天晒得,在家里养了大半个月,已经白回去不少。   那靛青色的小衣服小裤子在他身上一穿,活脱脱像个小富之家的少爷。   他也有样学样,试穿完就要换下来。   两个孩子捧着珍宝似的捧着衣裳回了屋,顾茵也准备试穿自己的。   结果找来找去,她衣裳不见了!   她又翻检过一遍,想着莫不是当时成衣铺的活计给她漏装了,或者是自己粗心大意,买别的东西的时候掉了也没发现,王氏挎着小包袱回来了。   包袱抖落开,是一件鹅黄色素面小袄和一条湘色马面裙。   “娘这是……”   王氏笑眯眯地道:“哎,我去看了看也没啥喜欢的。一不留神把你给自己买的那身也带去了,干脆就两身换了这么一身出来。你快试试。”   说着她就推顾茵回屋试穿衣裳。   要不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呢,小袄和裙子上身,顾茵本就白皙的肌肤被衬得越发莹润,那袄子立领处还镶了一圈兔毛,围绕着她尖尖的下巴,更显得那巴掌大的脸蛋越发小巧。   “真好看!”王氏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这年纪才该好好打扮,过年就穿这个,我看着都高兴!”   “那您的衣裳……”   “哈那些我都看不上,穿着还不方便干活,我这身自己做的咋了?你觉得不好看?”   顾茵自然不能说王氏的手艺不好,只嗫喏道:“就是想看您穿年轻一些。”   王氏摆摆手,接着去理别的东西,“你没再给我买什么了吧?”   顾茵连忙上去拿起最小的那个、一直贴身放的小包袱,“没了,这是老太爷给许家的书,说是谢谢许婶子上回帮着请大夫的谢礼,我这就送到隔壁去。”   …………   当天晚上,王氏洗漱完正准备歇息。   武安突然跑进了屋,开心地笑道:“娘!快看我捡到了啥!”   王氏定睛一瞧,小儿子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银簪子,那簪子虽细,但簪头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精致小巧,很是讨人喜欢。   “你哪里捡的?”王氏惊喜地接过,拿出帕子擦了簪子上的土。   武安顿了一下,而后才说:“其实也不是我捡的啦,是咱家那小孩捡的。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哪里。”   “咋我这辈子活这么大,最多只捡过一个铜板?他还能捡到簪子,还是个银的?”   母子说着话,顾茵推了门进来,“唉,我在外头听到武安的话了,真是出门见财,好事儿啊!娘快插戴看看合不合适。”   王氏却没动,还狐疑道:“这别是贼赃吧?我听说好些毛贼偷了东西不敢直接拿出来卖,故意埋到荒僻的地方。别是让咱家孩子捡了,这不得惹大祸!”   顾茵立刻道:“肯定不会!武安他们今天没跑远,是吧?”   武安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狂点头。   顾茵便接着道:“所以这应该是咱家附近捡的,关捕头就在旁边住着,哪里有毛贼敢把贼赃埋到咱家附近?”   “那更不成了,要是咱家附近那不就是你许婶子的东西?她这人好像就喜欢这种梅花样式的首饰,我给她送去!”王氏一拍大腿,“要不是她的,我就送给关捕头去,这么好的簪子,丢了得心疼死,还是让衙门的人放到失物招领的地方去。”   她说走就走,眼看着就要出屋门。   “娘,别!”顾茵和武安异口同声,然后一左一右把王氏拉住。   两人喊完都不知道怎么说,一个劲儿地打眉眼官司——   “嫂嫂,你快说啊!”   “我就编了这么多,我不会撒谎啊!”   一大一小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憋不出一个屁来。   后头背对着他们的王氏身体开始抖动,然后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大傻子带小傻子撒谎骗人呢!还家附近捡的,还知道往上撒土……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娘都知道啊。”顾茵脸上一臊,松开了拉着王氏的手。   “都说你不会撒谎了,武安前脚说捡了东西,你后脚就来贺喜,傻子也知道你俩串通好的!”   “那不是怕您又不要嘛。”   王氏伸手拧了一把她的脸蛋,“要,为啥不要?我们俩轮流插戴,你长这么大也没个好首饰,等过完年就戴着去文家上工去。我听说那些大户人家的下人最会看人下菜碟,可不能让人把你低看了去。”   闹完这一场,顾茵和武安拉着手回了屋,出门的时候武安还在道:“嫂嫂,你好像真的不会编瞎话,不然下回还是我来编,你照着我说的做吧。”   顾茵的脸越发通红,“没有下回啦,扯谎终归是不好的事。”   这一夜,王氏摩挲着那根小银簪子睡得格外香甜。   就这样笑着闹着,顾茵迎来了穿越后的第一个年节。 第33章   年二十六王氏和顾茵最后一趟置办年货 , 赶上现杀的猪又割了一些年肉。   年二十七王氏宰了买来的鸡,顾茵下厨,全家美美地吃了一顿鸡肉。   年二十八, 打糕蒸馍贴窗花, 王氏拿着红纸去隔壁请了许青川写了一副春联和几个“福”字,贴在家里大门口。   到了年二十九, 王氏反而有些恹恹的。   她这天一大早祭拜了父母回来,顾茵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却不肯多说。   武安就悄悄告诉顾茵说:“娘昨晚上没睡, 屋子里的灯亮了好久好久。”   顾茵先是看王氏, 随后又觉得不对, “你昨晚和我睡的,你怎么知道娘晚上睡得晚?”   武安被她说的噎住, 嗫喏道:“是……是咱家小孩嘛!半夜听到别家放鞭炮,非要出去看看。”   小孩被点了名,一脸茫然, 还摊了摊手,表示他没有!   “好呀, 你才是咱家最会说瞎话的, 明明就是你。”武安气呼呼地红着脸去追他。   小孩笑嘻嘻地在屋子里溜圈跑。   顾茵没再管他们, 坐到王氏身边道:“娘昨晚上怎么没睡好, 要不要请老大夫来瞧瞧?”   王氏立刻摇头道:“不用不用, 我身上没有哪里不舒服, 就是……唉……”   她长长地一叹。   其实哪里是身体不舒服呢?   就是之前一直忙着, 忙着家里的生意,忙着料理年前的事务,让她全然没想到丈夫和大儿子已经走了六年了。   加上又是过年, 阖家团圆的日子,家里缺的这两个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连她这当妻子、当娘的都没快把他们忘了,是不是再过几年,他们就好似没存在过了?   这种催泪的话王氏没说,只道:“过年祭拜先人,咱们出来的匆忙,我只带了你爹和青意一人一身衣服,连个坟冢都没立。也不知道上哪儿祭拜去。”   顾茵握上王氏的手,“等世道太平了,咱们肯定要回坝头村去,给他们立个衣冠冢,也是一份念想。”   年前听说外头又打起仗了,义王座下有一员猛将,面上一道红疤,浑似修罗恶鬼,能生撕活人。   朝廷的军队闻风丧胆,被他打得节节败退,不出一月又丢了一座城。   民间都在传,这是最后一个安稳年了,来年开春朝廷和义军必然有一场你死我亡的恶战。   王氏看着眼神温情脉脉的儿媳妇,一擦眼泪,道:“也是,这世道咱们能活到现在,还过得比以前都好,我有啥不满足的?大过年不想那些!你跟我去趟隔壁。”   顾茵被她拉到隔壁,才知道王氏这是要给小孩起名字。   王氏肚子里没墨水,顾茵和武青意这样略显文气的名字都是请人起的,武安的倒是她起的,当时她一心盼着丈夫和大儿子平安归来,以当时的心境也算是给小儿子起了个好名字。   你现在让王氏想,她看到小孩就想到刚见到他时候像个野猫的样子,还有就是日常和武安系在一起的样子,至多叫小猫或者串串。   许青川和许氏正在家里贴春联,许氏一看王氏来了就道:“春联不是给你家写好了嘛!咋又来了?”   附近一片都知道许青川有才名,自打他放年假归家以后,求春联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到了这天的这个时辰,许青川才给自己家写完。   要过年了不兴骂人,王氏看她一眼,又对许青川笑道:“好孩子累了吧?要不要吃点啥?”   两家也算熟络了,所以许青川弯了弯唇道:“婶子别客气,直接说事儿就成。我最近都没什么事的。”   王氏也不兜圈子,直接说了让他帮着起名的事情。   许青川谨慎道:“名字要跟着人一辈子,我并未帮人起过名字。婶子若信得过我,容我想两天。”   “哎!你是秀才,我哪儿能信不过你,你慢慢想哈,不急。”   许青川当即就进了书房翻阅典籍。   “花十文钱满大街都是给人起名字的秀才。”许氏小声嘀咕。   “那能一样吗?”王氏道,“我们大丫这名字就是请人起的,那秀才说什么‘梅市花成幄,兰亭草作茵’,我听着还觉得挺美,回去后逢人问起就给人念叨我们大丫名字的出处,后来才知道这茵草就是长成一片的小草!可不好再吃这种亏了!”   许氏回道:“你懂啥,这估计是人家看着你家大丫瘦小,希望她像春草一样茁壮长大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眼看着又要争起来。   武安和小孩跑过来了,武安追了他好几圈,死活追不上。这小孩狡黠得过分,每每武安觉得追不上要放弃了,他就故意放慢脚步,等武安快碰到他衣摆了,他再加速。   也得亏武安性格好,换别人被他这么遛,肯定要急眼。   两人跑到许家被顾茵一手一个拉住,“在自己家淘气就算了,在外头可不好这样。”   王氏都伸手要瞧武安的爆栗子了,被顾茵拦住,武安回过味来也有些委屈,拉着王氏的衣摆小声解释道:“娘,是他先逗我的嘛。”   “你也是傻,你能跑过他去?”王氏看着傻儿子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委屈个啥,娘回去给你炸油糕吃。”   武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让嫂嫂炸,她炸得好吃!”   小孩现在已经会说好几个字了,因为和武安待在一起最多,就最喜欢学他说话。   而且他似乎认为喊“娘”就有东西吃,所以也马上拉上顾茵的裙摆,喊道:“娘,我吃!”   顾茵一人揉他们一把,再一手牵上一个,眉眼弯弯地笑道:“走走,这就回去炸,都有的吃。”   两个小家伙蹦蹦跳跳地跟着走了,王氏忍不住笑骂道:“一个二个就知道吃!”   正好有人来许家讨春联,那妇人看了一通热闹,出声笑道:“这就给孩子起大名了,武太太可想好了,起了大名喊着喊着就有感情了,可舍不得送走了。”   “送走啥啊送走,他那么点大,吃的还没小猫崽儿多。我们家虽然穷,还能少了他一口饭吃?”王氏记得这妇人嚼过自家的舌根子,对着她自然没个好脸,哼声道:“县太爷还因为这个嘉奖了我们家呢!有些人别是眼红没赶上好事儿,特地来说酸话的吧?”   “我们家有男人做那些粗重活儿,怎么就要请别人来做,又怎么酸你家了?!”那妇人被王氏呛红了脸,随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凉凉地道:“也是,你家大儿子年纪轻轻就没了,也没个儿子。咱们的传统就是得有个小辈儿摔盆送终,不然上路都上的不安生,让下头的人嘲笑后继无人。收了这野孩子可不是正好?”   不等王氏骂回去,许氏叉着腰道:“我呸!老娘过年不骂人你当我是病猫是吧?你这尖酸刻薄的样儿,怪不得你家吃食生意做不好,你家男人也不顶用呢!快从我们家滚出去,还想要春联,要个屁!”   许氏和王氏一样,打小性子就厉害,又孤儿寡母地生活了好些年,早些年许青川年纪还小的时候,她泼辣的名声也是很响亮的。也就是后头儿子考取功名了,许氏觉得作为秀才他亲娘得持重一些,这才收敛了性子。   那妇人被她一骂,立刻一边出门一边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穷秀才,又不是考中举人进士了。”   看对方灰溜溜地走了,许氏也收起怒色,拉着王氏道:“你别理她,她就是酸。同样是做吃食生意,你家刚做几个月都比她家做了好些年的红火。她就是酸你家的好日子呢,别和她一般见识。大过年的为了这种人气坏了可不值当!”   这妇人不在码头摆摊,在缁衣巷附近做吃食生意,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顾茵她们开摊没多久就生意特别好,特地跑上门取经。   本来街里街坊的,顾茵也不吝惜指点两句。   但聊过一次后她发现不对了,这户人家并不是那种真的一心想做好吃食的,而只是想赚银钱。当然这无可厚非,但是她为了赚那昧良心的银钱,还和顾茵说她知道哪家酒楼会卖厨余,故作神秘地道:“那些东西保管吃不坏人,就是不怎么新鲜,但多加点调料,谁都吃不出来!这本钱一省,保管小娘子的生意赚的更多!”   她是想以这种方法换取顾茵的悉心指点,没想到这却是触碰到了顾茵的底线,当即就说自己没这本事指点她,把她从家里请了出去。   那妇人还要纠缠,让王氏拽着衣领子推出了家门。   因为这个,这妇人彻底记恨上了顾茵和王氏。   不过巷子里关捕头住着,她也不敢闹出什么来,就只能像今天这样说点酸话。但是一般她也吵不过王氏,也就今天突然想到了王氏家的境况,故意说这戳人肺管子的话。   王氏沉吟不语,半晌后才道:“没事,我懒得同她一般见识,我回去了。”   回去后,顾茵给两个孩子炸了米糕,米糕焦黄酥脆,一口下去便是满口的米香。   武安捧着小碗送到王氏跟前,“娘,你也吃。”   小孩有样学样,把碗递给顾茵,“娘,吃!”   顾茵定睛一看,小孩碗里的米糕早就让他吃完了,只剩几个米粒子,这是让她吃个啥?   “就知道瞎学!”她无奈地揉了小孩一把,又给他装了一块,然后叮嘱两个孩子道:“都乖一点知不知道?大过年的可不好再有矛盾。”   两个小家伙方才还闹着的,如今吃完一顿又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手牵手地去外头看别人家放鞭炮了。   投喂完两个孩子,顾茵回到堂屋,看到王氏又把眉头皱上了。   “娘,你想不想吃点什么?我都给你做。”   “我又不是武安他们,你也拿吃的哄我?”王氏面上一松,“我就是想的旁的了。你说这孩子……是算在我名下,还是记在你名下呢?”   “娘原来是烦心这个。”顾茵也放松起来,挨着她坐下,“他老是学武安喊娘,次次都喊我。阖该记在我名下,但是您如果不愿意……”   小孩虽然和顾茵最亲近,但顾茵忙的时候多,经验也少,其实大部分时候还是王氏看顾着。   “也不是不愿意,”王氏纠结地又蹙起眉,“可是记在你名下,咱们知情的知道是你收养的,不知道的……唉,且你以后去了别家,带着这么孩子,不好啊!”   说着不等顾茵说话,王氏喊武安把小孩带进来。   “你往后得喊我娘知道不?”王氏看着小孩认真道。   小孩本就有些怕他,看她神情严肃,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娘,你吓到他了。”武安上前半步,把小孩挡在身后。   “你别管,”王氏扒拉开武安,抓住小孩的手,“要喊我娘知道不?”   小孩吓得眼睛都睁大了,茫然无助地看向顾茵,弱弱地喊了一声“娘”。   “这孩子咋这么倔呢?要是不听话我开年就把你送走。”和很多喜欢吓唬孩子说“再不听话就让大灰狼把你叼走”的家长一样,王氏下意识地采取了这种错误的方式。   “娘怎么说这种话。”顾茵立刻把小孩拉到自己身边,“没得大过年吓到孩子。”   王氏也觉得自己说话过分了,正好圆回来,却听“哇”一声,小孩扑进顾茵怀里哭起来。   他抽抽噎噎地第一次说了好长的一句话——   “娘,我、我乖!我不走……不送走!”   顾茵心头一软,鼻头也跟着发酸,紧紧揽住他瘦小的身体。   “哎我这嘴!”王氏重重地打了自己的嘴,“满口胡吣!”   顾茵拉住王氏,又哄了小孩好一会儿,这才把他哄好了,又放他和武安出去玩。   “娘怎么好端端的这样?”   王氏就说起那妇人的话,又道:“我就是一时急了,我真没想着把他送走。”   顾茵点头,“娘心肠软和,没人比我再知道。小孩就记在我名下好了,管旁人做什么呢?再者娘说的什么去别人家,更是没影儿的事。这不就是我家?我干啥要去别人家。”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再和您说一次,我真没有那样的想头。当然人生几十年,未来如何咱们眼下也说不定。但是三五年内,我肯定是不想的。”看王氏又想劝这个,顾茵借口去做点吃食躲进了灶房。   王氏确实追着她过去了,不过却不是再在这个时候勉强她,而是道:“那既然这样,我寻思着不然孩子的名字就让你起吧?”   “这倒是可以。”顾茵笑起来,“其实我觉得名字嘛,不一定非得特别好听,像您给武安起的就很不错,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寓意就很好。娘不是老说他是野猫崽儿,就取个‘野’字吧。希望他像野草那样坚韧,正好和我名字的茵也有所呼应。”   “不错不错,你说得对,名字嘛,也不用太讲究,乡下都兴起贱名,好养活!”   顾茵小声地念了一下,“武野,很不错。”   王氏道:“叫顾野!跟你姓,这样人家就都知道这孩子只和你有关系,和咱们老武家没关系,不是你和我们武家人生的!”   得,这是还想着让她以后改嫁呢。   不过小孩跟自己最亲近,所以跟自己姓也很不错,所以顾茵笑着应下。   “武安,顾野,来吃糖糕!”   小孩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成了这个家正式一员。   而武安是最高兴的,因为他一跃成了顾野的小叔叔,老气横秋地道:“小野往后要听小叔叔的话哦”。   …………   大年三十鞭炮连天,年夜饭是王氏和顾茵一起做的。   隔壁许家人口比他们还简单,更有关捕头带着徒弟生活,年头上家里冷锅冷灶,半点年味都没有。   王氏干脆把这两家邀请到家里一起吃团年饭。   这样就是关捕头、李捕头、许青川坐一桌,许氏、王氏和顾茵带着两个孩子坐一桌。   平民百姓讲究没有那么多,虽然分着桌却没有再分屋子,一起在堂屋里用饭。   炖肘子、炸肉丸、清蒸鱼、咸鸡咸鸭、腊肉香肠,再加上热腾腾的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都是寻常时候百姓人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   每个人都吃的好不畅快,关捕头还拿出了珍藏的女儿红,和李捕头、许青川分着喝了。   后头酒菜都吃完,众人凑在一起说着话、嗑着瓜子热热闹闹地守了岁。   子时一过,大家才散开,各自去家门口放鞭炮。   在噼里啪啦的热闹鞭炮声和孩子们笑闹声中,众人互相道“新年吉祥”。   顾茵不喜欢硝烟的气味,正要回屋去,却被许青川喊住。   他喝了一些酒,白净的脸上染上了绯色,站在三部开外的地方,出声道:“文老先生给的书太过贵重,我已经抄写过了,原本想要物归原主。但是年前几次拜访,文家的人都说年头上老太爷身子不爽利,不方便见客。我就想请你帮着转交。”   老太爷给他的是一本《论语》一本《中庸》,是很常见的四书五经。   但珍贵就珍贵在其中的满满都是老太爷的批注心得。   他说着话鞭炮声又响起,顾茵只好认真地读他的唇语,随后应道:“好,那我年后去文家的时候转交给老太爷。”   许青川又道过一声谢,顾茵是真的听不清他说话,便挥挥手表示不用谢,回了屋里。   …………   大年初一,王氏带着顾茵和俩孩子去了隔壁两家拜年。   许氏和关捕头早就想着要把年夜饭的银钱给王氏,但是王氏并不肯收,所以他们便封了厚厚的红包给了俩小孩。   回到家王氏就把红包收了起来,再一人分他们十文钱,让他们自己花,说其余的帮着他们存起来。   等到两个孩子欢天喜地手拉手出了门,王氏转头就把两个红封塞给了顾茵。   大年初二回娘家,王氏自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先不说关系已经交恶,就说自家才俩孩子,她两个哥哥可是有好几个孙子孙女,回去等于给人白送银钱,就还在自家过。   初三初四,镇子上的戏台子又搭起来了。   王氏和许氏领着两个孩子能在外头听一整天。   顾茵不喜欢听戏,加上也扎扎实实地歇过了,就有些闲不住,想琢磨做一点别的东西出来。   一来是她过完年就得回文家返工,倒是老爷子要是问她最近有没有想出什么别的,她要是说过年只吃喝玩乐了,那多丢脸。二来嘛,当然还是为了自家的小生意。   去岁自家生意还算红火,吃食做的好吃自然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有就是因为新鲜劲儿。就像普通的店铺刚开业的时候,客人见了都会想着去尝尝。   那几样已经推出了几个月,是时候换换口味了。   顾茵想起过年的时候好像没看到皮蛋。   照理说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以皮蛋做凉菜。是这个时代没有,还是说只是寒山镇没有这个习俗?   等到王氏看戏回来,顾茵就问她吃过皮蛋没有。   “啥皮蛋,我只听说皮帽子皮领子的,这个皮蛋是啥?”王氏摇头说没听过。   “唔,或者叫松花蛋?”   王氏还特地去问了许氏,许氏也说不知道。   她们俩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尤其许氏,还在州府那样的大地方住过许多年,见多识广,她们都没听过,一般人那肯定更不知道。   顾茵就开始自制皮蛋了。   先泡一碗浓茶备用,再把新鲜鸭蛋洗净,放室外风干水分。   接着把茶叶滤出,放入盐和碱面,再放上次盘炕的时候家里剩下的生石灰,也就是这个时代所称的“白灰面”。搅拌均匀后,放入草木灰再次搅拌,等到得到一堆泥状物,就把晾干的鸭蛋放进去滚上一层,最后放入稻壳堆里再滚一圈,用手捏紧,便算是制作好了。   王氏是很信服自家儿媳妇的手艺的,但是见到这东西还是犹豫道:“这又是放白灰面,又是拆出了枕头里的稻壳……真的能就能把鸭蛋变好吃了?”   顾茵一口气做了五十个皮蛋,笑道:“还要腌上半个月呢,肯定好吃!”   王氏还是持怀疑态度。   初五顾茵就回文家报道了,帮着许青川送还了书,再给老太爷拜个年,同时告诉他自己做了新东西,不过还得再等上一旬的日子才能吃到。   过了一个年,老太爷也看开了很多,不再纠结于旧事,也就不用“为难”顾茵想新东西来给他打发时间了。   所以他也没多问,只是上下把顾茵一打量,满意地笑道:“不错,还是穿这样显得有朝气,再不是年前那个‘大狗熊’啦!”   顾茵又大大方方地转了一个圈,还把自己头上的梅花簪子展示给老太爷看——那是王氏这天特地给她插戴上的。   “可不是嘛,您老都说了,得让我好好收拾自己。”   老太爷笑道:“就是还是瘦,你这一点还是得跟徐厨子学学,我看他过年这几天又胖了一圈。”   “好嘞,那我一会儿就去厨房偷吃去!”   两人说了会儿话,老太爷让顾茵随便做点糕点,就放她去了厨房。   如老太爷所说,徐厨子过年跟着主子们顿顿大荤,看着又胖了不少,看到顾茵的时候他笑的眼缝儿都没有了。   互相拜了年,便各自开始干自己的活计。   一晃到了正月中旬,天气开始暖和了一些,在顾茵离职前,她的皮蛋终于做好了。   王氏愣是没敢下口,后头顾茵又醋凉拌了,她也说吃不惯,直说欣赏不来。   顾茵便把皮蛋呈送到了很能欣赏新鲜事物的文老太爷面前。   文老太爷看到那黑黢黢的皮蛋也没敢动,在顾茵再三保证确实能吃的情况下,老太爷才拿起筷子尝了尝。   “不错。”老太爷皱着脸夸赞道。   顾茵就是傻子也看出他的勉强了。   不过皮蛋刚吃的时候,确实有些难以接受。   顾茵就改为做皮蛋瘦肉粥和小葱拌豆腐。   这下子老太爷倒是能接受了,尤其喜欢皮蛋瘦肉粥,说味道醇香,再加上顾茵的手艺,简直是天底下最好喝的粥。   一连十天,老太爷的朝食都是皮蛋瘦肉粥。   这天顾茵去收碗筷的时候,忍不住笑道:“您老这样的人物都这么喜欢,那我就放心了。等过几天就卖这个,肯定能让生意越发红火。”   老太爷听了这话愣了一下,而后才奇怪道:“你还要去摆摊?”   顾茵说是呀,“本就是说做两个月的,这不是马上就要出正月?天气也暖和了。”   在现代的时候过完春节,天气就一日比一日暖。这个时代没有全球变暖,加上寒山镇的冬天格外冷,所以一直到出了正月,才算是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老太爷欲言又止,“摆摊风吹日晒多辛苦,在我们文家做厨娘不好?还是工钱方面……”   “不不,”顾茵立刻道,“您给的工钱已经十分丰厚了。”   工钱确实丰厚,但是顾茵也并不是一味只想赚银钱,她想把食物卖给更多的人,她喜欢看别人吃到她的食物,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唉,您别担心我。我还是有些本事的,摆摊风吹日晒是辛苦一些,但是等我再攒攒,回头盘个铺子……这日子嘛,总是越过越好的!”   老太爷就喜欢她这乐观豁达、有朝气的模样,他能这么快从低谷走出来,也是这段时间被顾茵慢慢影响着。   等到顾茵收了碗筷离开,老太爷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家里儿孙都有了,怎么就没个女儿、孙女呢?   随后他又想到老大书呆子,老二钻钱眼子里,生出来的闺女怕是也不会太讨人喜欢。   也就在这个时候,钻钱眼子里的文二老爷过来。   这位二老爷年前因为觊觎亡母的嫁妆铺子,被老太爷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自觉失了颜面,也怕老太爷继续怪罪他,愣是在外头躲到年底才归家。   这段时间他看着老太爷心情比以前好了很多,心思又活泛起来。   他进了屋就笑道:“父亲这是已经吃过了?儿子来的不巧,不然也尝尝父亲近日喜欢的那粥。”   老太爷掀了眼皮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睛,老神在在地问他来干啥。   文二老爷搓着手笑道:“眼瞅着就出正月了,母亲嫁妆那铺子不是还空着吗?那么好的铺子,市口好,离咱家也近。空一天就是亏一天的租子,您看……”   那铺子确实是文二老爷说的好铺子,还空着的原因很简单,他特地运作的,并不对外租赁。   本以为老太爷就算同意也得先骂自己一顿,没想到老太爷不仅没骂他,脸上反而带出了一点笑。   是啊,家里还有个空铺子! 第34章   文二老爷看到老太爷这笑模样, 以为有戏,立马越发殷勤道:“父亲放心,儿子肯定好好经营。如您所说, 这是母亲留给未来孙媳妇的东西, 儿子只是代为管理几年,等到后头家里孩子们娶媳妇, 肯定完璧归赵。”   他这也不算是说假话,至于到底是给自己儿媳妇还是给隔房的侄媳妇, 不就是他拿主意了吗?   文二老爷心里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没想到老太爷突然变了脸, 骂道:“你想得美!那铺子怎么就租不出了?你把你老子当傻子骗?再说一句这铺子的事就再也别到我跟前来!”   “爹, 好好的怎么……”   文老太爷沉着脸道:“我从前耳提面命让你兄弟别和你计较家里的祖产,他做到了!都知道翰林院清苦, 过去那些年家里所有产业都捏在你手里,进项如何他问过一句没有?便是如今被罢了官回了家,他也没说要和你争夺家产。你给的那几个铺子利头多薄你自己心里不知道吗?你呢?你存的什么心思难道要我直说?你要还这般不知足, 不若趁我还在,你们两房就此分家, 我只跟着你大哥他们过。”   “不行!”文二老爷立刻拒绝。   开玩笑, 若是现在分家, 家里的产业要一分为二, 那他手里不还得划拉出去好些东西?   而且都知道老太爷私库颇丰, 他现在身子骨还硬朗, 肯定不会分私库的东西。若是让他跟着大房过, 那等老太爷百年后岂不是都留给大房了?!   “不行就收起你的小心思!”   文二老爷期期艾艾道:“爹也别只骂我,大哥他们也不像您说的那么好。儿子年前……年前书房里还丢了罐上好的茶叶呢!那可是十两银子一钱的顶级大红袍!”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那可是他自己都没舍得喝的新茶, 出门躲了一遭回来后就发现连茶叶罐子都让人拿走了。   他的书房日常上锁,下人进不去,也没那个胆子。   而他大哥的书房和他挨着,有一个角门是相通的。   文二老爷便立刻怀疑到了兄长的头上,兹等着找机会把这事儿捅到老太爷面前。   文老太爷突然安静下来,再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只脸色越发冷峻。   那两间相通的书房,是老太爷当年特地让人建造的,就是让他们兄弟二人多相处,多来往,兄友弟恭。只是没想到如今倒成了当弟弟的怀疑兄长拿自己东西的理由。   他要是以为是他哥哥拿的,直接找兄长说一声,问一问,也就不会闹这种误会了。而且他们这样的人家一罐茶叶值当什么呢?便是兄弟拿了,也没必要到特地到他面前来说。   这种告兄弟的状、说小话的手段已经不是上不得台面,而是令人不齿了。   “茶叶是我拿的,多少钱你报给账房,不走公中,我从私库里拨出来还你。”   文老太爷意兴阑珊地摆摆手,也懒得解释当时是和顾茵一起鼓捣奶茶,而二老爷又隔了好些天才回家,所以取用后忘记知会他了。   文二老爷刚还跳得不行,看到老太爷突然这样反而不敢再说别的了,立刻行礼出了去。   …………   顾茵这边,她和老太爷说完话后回到了大厨房。   却看徐厨子和两个小徒弟正在条案前神神秘秘地鼓捣什么。   不过徐厨子那肉山似的身子挡着,顾茵什么也看不到就是了。   她也没去探究,自顾自走到水槽边,先把老太爷吃完的碗筷洗了。   徐厨子听到响动,立刻站起身,追到她身边道:“这种事情怎么好让小师傅动手,让我小徒弟来做就行。”   顾茵说没事,“一手一脚这就洗完了。”   等顾茵洗完了碗筷,擦了手,徐厨子引着顾茵到了条案前。   只见案台上放着各色吃食,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六样东西装在六个白瓷高底盘子里,都堆成小山模样,还用红绸带扎着,旁边更有一壶酒,显然都是精心准备的。   徐厨子白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这都是我为小师傅准备的,您放心,都是我用自己的工钱准备的,不是拿主家的!”   两个月来,顾茵做新鲜吃食的时候都没有防着徐厨子,日常也经常指点他。   虽然没有图他什么,但当对方主动回报的时候,还是怪让人感动的。   顾茵心头微热,“你有心了。这些东西都不便宜吧。说起来咱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长,你还特地为我饯别。”   徐厨子脸上的笑顿住了,“饯别?什么饯别?小师傅要走?”   “是啊,来上工的时候我就和文掌柜说的只做两个月,老太爷也知道的……不对,我好像没和你说过。你不知道我要走,你这是?”   徐厨子皱着脸道:“我这是拜师啊!小师傅,难道不知道拜师礼吗?”   顾茵还真不知道,她又没有在这个时代拜过师。   “那您要走了,您去哪儿?”   “我还回去做自己的小买卖呀。”   徐厨子的眼睛亮了,说:“那我也不干了,我跟着小师傅做买卖去!”   顾茵无奈道:“我的买卖你做不了。”   “我咋做不了?”徐厨子急了,“我知道自己没个擅长的,但是我肯学啊!从前那几十年没人带着我都学过来了,这两个月跟着您,我也进步了不少!当然我手艺不能和您这样的大师傅比,但是我手快,您也知道的,我一个人能顶三个人用,我这小徒弟也像我,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绝对没问题!”   “哎哎不是这个,”顾茵解释道:“是我庙小,是真的小,我现在还在码头摆摊呢。小摊子就我和我娘两个人足够了。”   徐厨子满脸不可置信,愣了半晌后才道:“小、小摊子?”   顾茵摸了摸鼻子道:“是呀,这不是冬天码头上没有人,所以我才出来寻活计做,到了这里。”   “那您啥时候准备扩大规模啊?”徐厨子皱着脸像要哭了一样。   “快了,”顾茵正色道,“我打听过了,码头那一带物价低,租子也低,一个市口好些的铺子,年租大概在十两左右,应该再攒几个月就差不多了。”   徐厨子这才高兴了一些,点头道:“好,那到时候等您开了铺子,我跟着您干去!”   顾茵虽然也是有大志向的,但是也没敢一口应下,只道:“有机会的话,我也是想同你合作的。”   “那咱们拜师的事儿……”   顾茵倒是没想过收徒弟,毕竟这个时代的徒弟不像后世那样随便。   天地君亲师,师父的名次只次于父亲之后。   师徒如父子——如果她把徐厨子收下,那就相当于母子关系了。   她其实对徐厨子挺有好感的,他这人呢,是真的喜欢厨艺,也耐得住性子学厨的人。旁的不说,就说之前顾茵做火锅蘸料的时候,要磨芝麻酱、花生酱,顾茵想到这个时代没有料理机,都觉得有些烦躁。   他却全然不会,带着两个小徒弟热火朝天地一通研磨,后来尝到那酱料,他直呼值得,一句辛苦都没喊。   “这好像不太适合。咱们的年纪差的有些多了。”顾茵斟酌着言辞。   “是,我初时也想着若是年轻十岁,立刻拜您为师绝无二话。但是其实想想,年纪又算什么呢?有个文绉绉的话咋说来着?”徐厨子看向两个小徒弟。   他之前特地找人问了这么一句,但实在记不住,就只让小徒弟记着。   小徒弟立刻道:“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   徐厨子立刻道:“对对,无长无少!我虽比小师傅略为年长几岁,但是……”   “略为年长几岁?”顾茵狐疑地打量徐厨子。   年前他还是只像个发面馒头,过完年是胖的脖子都快没了。   脸上倒是生的还算白净,没有胡须和褶子,但怎么看都是个中间人。   徐厨子搔了搔后脑勺道:“我才二十八,还没成家。”   顾茵:!!!!   “真的,我就是胖的显老,以前没这么胖的时候,可年轻了。你们说是不是?”   两个小徒弟是徐厨子走南闯北的时候救下的两个孤儿,闻言都跟着点头。   “真的,师父救我那会儿他也还不到十八,那时候可年轻了。”大徒弟道。   “是啊,师父救我那会儿他二十,风华正茂!”二徒弟帮腔。   合着徐厨子没比她上辈子大,比她这辈子也就大了八岁,她还因为想着对方年纪大,一口一个“您”地敬着他。   顾茵半晌后才换过神来,“那你怎么说自己在外头学厨几十年了?”   “这是真的,我也是无父无母的,被一群跑单帮的收养了。我五岁上头他们就不管我了,把我扔到酒楼去当学徒,后来我换了好些个地方,学到现在可不是二十几年了?而且我也知道自己显得老成,这不是多说一些年份,好涨涨身价嘛。”   怕顾茵还不肯应,徐厨子扶着桌子就要下跪。   顾茵伸手去拉,没拉动,喊了他两个小徒弟才把半跪下去的徐厨子拉起来。   “这个事容我考虑一下成不?”   收徒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徐厨子看她没有一口回绝便立刻笑着点头道:“成!您考虑多久都成,我等着您!”   顾茵看着他那憨厚的模样,一时间还是难以接受他芳龄二十八这个事实。   ……   这天老太爷说身体有些不舒坦,要休息,午饭刚过就放了顾茵下工。   她回到缁衣巷的时候,王氏正在院子里洗刷开摊子的那些家伙什,看到顾茵提早回来,她见怪不怪地道:“你忙完就歇着去,我自己洗刷就成。等明天再晒过一天,肯定误不了事儿!”   顾茵还是挽了袖子,拧了巾帕,帮着王氏一道干活。   王氏看她这日有些闷闷的,手下不停,问她说:“咋了这是?遇到啥事儿了?”   婆媳俩相依为命地过了这半年,已经习惯遇事先和对方商量。   顾茵就把徐厨子要拜师的事儿说给了王氏听。   王氏忍不住笑道:“我还以为啥事儿呢,敢情是这种事。这不是好事儿吗?说明人家打心底服气你,尊敬你,所以想拜你为师!还是你不喜欢他给你当徒弟?”   顾茵说也不是,“徐师傅是我到现在认识的,最好学,最喜欢钻研厨艺的人,除了贪嘴这一点,其他没什么问题,人也挺好的。”   “那不就行,我想着他这人也挺好。你想呀,你这段时间指点了他,他感激你,也没想着白占你的便宜。准备了拜师礼要认你当师父。”   “他还说要跟着我一道干,可我也同他说了,我现在这小摊子人手尽够了。他说等我开店……”   “你不是本来就想着开店吗?”   “是啊,那不是眼前还没影儿嘛!而且他在文家的工钱不低,到时候我也不能占着师父的名义,克扣他的工钱吧。他还有两个小徒弟,都过来的话咱们开店的人手是够了。”   王氏停下手里的活计,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想的恁般多?你前头和我信誓旦旦说未来十两、十五两都不是事儿的气魄呢?怎么这会儿突然畏首畏尾起来了?”   顾茵笑了笑,“可能感觉像一下子背负起别人的人生,所以有些没底气。”   王氏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背,“那就不想那么远的事儿!只说眼前,他钦佩你的手艺,你也欣赏他好学的心,那这事儿就成了!咱们开店没影儿,那就让他还在文家干着,他想学的时候你找地方教就是了。真到了小店也开起来了,缺人手的时候,再想要不要他请来那些后头的事儿!”   王氏是有生活智慧的人儿,让顾茵为难了半上午的事,到她嘴里就不是什么事儿了。   顾茵轻松地笑起来,“娘说得对,他想学,我就教!旁的往后再想。咱家是要开店、开酒楼的,哪儿就带不了一个徒弟呢?”   婆媳两人说说笑笑的,黄昏前就把搁置了一个冬天的家伙什全都洗刷好了。   第二天顾茵去文家上工,认下了徐厨子这个徒弟。徐厨子要给她拜师礼,她收了肉干龙眼那些,没收他另外封的银钱,只说自己快离开文家了去开摊了,到时候忙得很,短时间内没有太多心力可以教他,这银钱等来日两人一道干的时候再给也不迟。   王氏就负责采买食材,只是这次的青菜买的少了,因为家里要改卖皮蛋瘦肉粥了,价格也变成了两文钱一碗。但过去几个月自家在码头上也算小有名声,王氏这几日忙活的时候还遇到了熟客,催着他们快些回去摆摊,可想而知自家吃食并不愁卖。   到了正月底,家里万事俱备,顾茵也和老太爷辞别。   老太爷早就准备好了给她的第二月的工钱。   这几天他在盘算别的,顾茵是个有些骨气的,前头他只给了她五两银子过年,她初时还不肯收,还是他拿出长辈的身份,以压岁钱为由头逼着她收下的。后头年后返工,他要再给开工红包,顾茵是怎么都不肯再收了。   这样的人,文老太爷喜欢,但想给她点便宜的时候,又为难起来。   总不能直接说我家有个好铺子,老二那混蛋东西故意放出风去不许人来租,所以这铺子现在空着,我又不想便宜混蛋儿子,想便宜租给你。   顾茵肯定不会接受。   老太爷思索再三,开口道:“我前儿个听你说往后想开店,正好我这有个旺铺空着,你看看要不要租下。虽然咱们有些交情,但是按市价这铺子一年要租二十五两,我给你抹个领头,一年二十两租给你怎么样?”   这是老太爷给她算的很合适的价格。二十两正好是顾茵两个月的工钱,她看着也是勤俭持家的,不是那等会乱花银钱的,怎么也能剩下一些傍身。   若是不够二十两,那就修一下契书,不像市面上那样按年付租子,先付个半年的。   顾茵道:“谢您的好意,我今年确实有开店的打算,但是只是想开在码头那一带,那里租子便宜。不瞒您说,我现在身边凑凑,十两还拿不出呢。”   年前攒下六两,人头税交去一两半,后头过年置办东西,得亏老太爷给了五两,所以家里攒的钱只用掉了半两。如今那部分银钱还剩下四两。但是王氏已经买米买面,为开摊做准备,又花出去一部分了。剩下的那些不能动,既然做生意肯定是要流动资金的。   至于顾茵这两个月的工钱,那自然是没动的,十五两要给束脩,剩下五两倒是可以攒着。   五两银子,码头那一带的铺子都不够,更别说老太爷口中的旺铺了。   顾茵细细说给老太爷听,表明自己暂时是真的有心无力,而不是要故意推辞他的好意。   老太爷激动道:“什么了不得的先生,要收你家十五两束脩?”   “是个姓温的举人老爷。听说是很了不得的,只是不愿意做官才没有接着考下去,而且温先生收的学生不多,所以束脩略贵一些。”   “这不是胡吣么!要不想做官还考啥科举啊?别是考不上进士,所以才这样说的吧。”看顾茵闭口不言,老太爷也急了,说:“你都到文家这么久了,你不知道我身份?”   顾茵道:“那自然是知道的。”   其实一开始并不很清楚,但是厨房里有徐厨子在,两人闲磨牙的时候,徐厨子早把文家的事都告诉顾茵了。   他当时还无比佩服地道:“县太爷当年科举入仕的时候,咱们老太爷正好是当届考官,是县太爷的座师。就算老太爷现在退下来了,县太爷见了咱们老太爷都怵得慌。咱们府里的人就别说了,就没有不怵他老人家的,只有小师傅不怕老太爷!”   顾茵还真不怎么怕他,一来自然是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她知道老太爷为人很好,她陪他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不知不觉地就把他当成了普通的长辈。二来可能也跟第一印象有关,旁人都是先知道老太爷的身份,再想他这个人,自然不敢小看了他去。   她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老太爷的时候,老太爷正爬上戏台子和人吵嘴,后头还让许氏和王氏两个联手架了下来,任凭文老太爷两条短腿凌空来回踩单车那样倒腾,都没能把自己倒腾下地。   这样的初次见面,回想起来只想发笑,自然是不会去畏惧他的。   说回眼前,文老太爷像看二傻子似的看着顾茵,“既然知道,你还给你家孩子请别人当先生?你知道想投入我门下的学子有多少吗?光我过年拒而不见的,就有上百!上百你知不知道?”   原来老太爷过年不见客是因为躲这个,顾茵心中想着,又看老太爷一声高过一声,脸都憋红了,连忙给他递上热茶,“您别激动,歇口气。”   文老太爷抿过一口热茶,冷静了一些,“你是怎么想的,你仔细给我说说。”   顾茵就道:“您老肯定是比温先生更有学问。如果我家武安不是六岁,是十六岁,那我肯定也想为他争取一个机会。可他现在还差两个月才到六岁呢,只跟着隔壁许公子念过三百千,这种程度我如何好意思让他给您当学生呢?”   大学老师能教小学生吗?那当然是可以教的,但是这也太大材小用,而且大学老师的思维和孩子的思维肯定是不同的,这也是为什么现代很多家长,明明自己学历很高,辅导自家刚上学的孩子的功课的时候,也会觉得力不从心,屡屡崩溃。   老太爷一想也是,他做学问做了一辈子,这把年纪了,现在让他再把《弟子规》、《幼学琼林》、《声律启蒙》那些讲一遍,他自己都觉得没劲儿,更别说提高被教的学生的积极性了。读书这个事儿,名师固然重要,但是孩子的自主积极性同样重要。要开头的时候没让孩子自己想学,后头再学就难了。   最重要的是,人不服老不行,他这几年眼神是越来越不行了,看什么都带着虚影儿。自己看书练字都费劲。   老太爷撇着嘴不吱声了,也正好,文大老爷过来请安。   他是知道这天是顾茵在文家上工的最后一日,想来问问老太爷能不能把厨娘借他一会儿,好再做两道辣菜解解他的瘾,最好是做一些上次那种麻辣火锅底料,存起来他慢慢吃。   老太爷一看他就笑起来,忙不迭招手道:“老大快来,我这有好事儿便宜你!” 第35章   文大老爷看到老父亲笑眯眯的就心慌。   老太爷从前在朝堂上算计政敌的时候, 也是这模样。   但是心慌又能如何呢?这是自己亲爹,又是自己赶着撞上来的,总不能调头就走。   文大老爷步伐沉重地进了屋, 动作迟缓地给老太爷行了礼。   老太爷还是笑, 热情地问他说:“老大吃过没?我记得你最近喜吃辣,顾丫头今天最后一天在咱家上工, 要不要让她再给你做点啥?”   这是文大老爷过来的目的,但文老太爷真的这么问, 反倒让他不敢答应了。   “吃、吃过了。”文大老爷吞吞吐吐地道, “父亲有话直说, 儿子但凭驱策。”   “哎, 你这孩子,说得好像我关心你是为了用你似的。”文老太爷慈祥地看着他, “是真有好事便宜你,你不是说在家无聊,想收学生吗?”   文大老爷:我哪儿有?   “唉, 正好顾丫头家有个孩子,听说是绝顶聪明、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苗子, 你看是不是……”   虽然顾茵也觉得武安是真的挺有读书天赋的, 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就是许多人一辈子拍马赶不上的。但是她还没和老太爷提这个啊!怎么还带自说自话的?   老太爷说着又看向顾茵, “我家老大虽然在京中官位低微, 但那也是正经两榜进士、当年的探花郎出身, 说起做学问、做先生, 他是真的比我厉害。”   老太爷读书, 那是为了做官入仕。入仕之后他的心思就不在做学问上头了。   文大老爷不同,他天赋没有他爹高,但是他真心喜欢看书。不止四书五经, 其他什么书他都喜欢看。前两天老太爷还看他在翻着《幼学琼林》那样的书看,问他怎么看起这样的书,他说就是突然想起很久没翻了,这本书虽然是儿童开蒙的读物,但现在再读也挺有趣的。   还有比这样的喜欢读书、又年富力强,还时间充沛的人更适合当老师的吗?   老太爷这番两头推销不可谓不成功,反正顾茵是心动了,当即就笑道:“那我得空把那孩子带过来?,就是不知道大老爷明天哪个时辰比较有空。”   文大老爷如今是家里的闲人,虽然老太爷分了几个铺子给他们大房,但是他不会庶务,也对那些没兴趣,把几个铺子全权交给了文琅和文沛丰管理,他看向老太爷,“父亲看我什么时候有空?”   老太爷心道我看你现在就空得很,但当着顾茵他没说这个,只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吧。上午你也没啥事儿,就把人带过来。”   顾茵自然应好,先不管武安能不能被文大老爷选上,她还是跟老太爷和大老爷都福身道谢,感谢他们给了这个机会。   道完谢,顾茵就出府回缁衣巷去了。   等顾茵走了,文大老爷胯下脸来发愁道:“父亲,我怎么就要收学生了?过年的时候您称病不见客,那上百个学子可都是我帮着您接见的!”   文大老爷虽然人到中年,但或许是多年一直一心读书,入官场之后也只在翰林院那样的地方供职——翰林院里都有些文人,自古文人相轻,倾轧也有,但还是比外头少很多。可是有朝堂上有老太爷这文官之首坐阵,当然没人去触霉头。所以文大老爷一颗赤子之心未泯,人前还算持重,私下里却是少年心性。   文老太爷老神在在地端着茶盏,“上百个你都帮着见了,再见一个怎么了?”   “其实也没怎么,”文大老爷声音低了下去,“但是那孩子……真的有父亲说的那么聪明吗?”   文大老爷之前确实是没想过收学生,但过年的时候见到了那么些求知若渴的学子,他其实也动过收个学生的念头。   但一来,过去的那些年,他们父子俩虽同朝为官,还是老太爷的一生更具有传奇色彩,在翰林院里做了半辈子的学问的文大老爷就显得有些名不见经传。所以那些学子绝大多数还是冲着文老太爷来的。   二来,也是文大老爷自己眼光高。虽然没指望收个老太爷这样天纵之才的学生,但也不能比他差吧?   两个因素一卡,上百个学子都被文大老爷拒回去了。   现在既然得了老太爷的吩咐要真正考虑收学生了,文大老爷少不得得仔细问问那孩子的资质和学习进度。   他是真挺喜欢顾茵的手艺的——虽然她总说自己红案功夫差一些,老太爷也日常夸奖她白案做的更好,但是番椒到她手里,能变幻出众多截然不同的吃食,奇思妙想连京城酒楼的大师傅都比不过,实在让人大开眼见。   如果不收下她家孩子,怕是坏了情分。   所以最好是她家孩子真的有天赋,他也能收到个让人满意的学生,皆大欢喜。   老太爷面色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半晌后道:“顾丫头看着那么机灵,他家孩子肯定不会差了去。”   “小娘子看着那么年轻原来已经有孩子了。”   老太爷说不是啊,“那孩子叫武安,武应该是她夫家的姓。”   文大老爷失声喊道:“她夫家的孩子能随她去?”   老太爷掏了掏耳朵,“喊啥?你爹没聋呢!我又没强逼你把人收下,只是给那孩子一个机会。你前头没少跟着我吃喝吧?人丫头是来给我一个人当厨娘的,照理说只要照顾我的吃食。人家还给你做那么些,也没多收工钱,你给人孩子一个机会咋了?”   文大老爷声音又低了下去,“那好吧。”   这天中午前,顾茵把武安和顾野一起领过来了。   本来她只是要带武安过来的,但这俩孩子连成串都连习惯了,形影不离的。   她把武安领走后,顾野就一直远远地跟着他们。   她也不好把他撇下,只好一起带过来了。   “两个都是你家的孩子?”   顾茵说不是,介绍道:“大一些的是我小叔子,叫武安,还有两个月不到就六岁了。小一些的叫顾野,跟我姓,是我的孩子。两个小孩在家形影不离,就只好一起带过来了。”   老太爷闻言就先去看顾野,想着就算大的不成,这小的看着怪机灵的,肯定能随他娘了吧?   可惜让老太爷失望的是,小顾野虽然生的白净秀气,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很是机灵,被老太爷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他也丝毫不怯场。可惜一问之下,才发现他连基本的应答都不会。   怕伤到孩子的自尊心,老太爷把顾茵招到跟前,压低声音问她是怎么回事,总不会这么大的孩子还不会说话。   顾茵就把小顾野的来历轻声解释给了老太爷听。   老太爷听完点了点头,说:“原来是这样,那也不急,这孩子看着机灵。来日方长,可堪教化。”   然后就轮到武安了,他性子腼腆,骤然被带到了陌生的环境,又见到了生人,他下意识地要往顾茵身后躲。   顾茵就蹲下身同他道:“武安别怕,这个老爷爷人很好的,嫂嫂这段时间就是在他家做工。过年的时候老爷爷还给了嫂嫂好大一个红封,嫂嫂给你们都买新衣裳了,还记得不?”   武安自然是记得的,新衣裳他爱惜地穿了一整个过年,可惜这两天天气热了,他娘说不适合穿袄子了,把那一身收起来了,说来年过年再穿。   而且武安还记得这段时间嫂嫂每天放工都会带各种好吃的回家,都是东家,也就是眼前这个老爷爷给的。   果然他没有那么害怕了,松开了捏着顾茵裙摆的手,绞着双手上前给老太爷请安。   “孩子性子有些腼腆,毕竟家里只有我娘和我两个,您老原谅则个。”顾茵帮着致歉。   老太爷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说不碍事。   毕竟虽然老话说三岁看八十,但其实性格这种东西是最会变的。   就像小时候的文家老二,那会儿长在父母膝下,虽然读书上头没天赋,但也是机灵懂事。   后头是当时还健在的文家二老觉得膝下空虚,去信想让老太爷把孙子送回去住一段时间。   老太爷把两个儿子都打包送回去了,结果就是老大虽然是长孙,却因为性子太过木讷,镇日里就知道捧着书闭门不出。老二虽然小几岁,却是俏皮话不断,日常就在二老膝下承欢,让二老爱他爱得不行。   后头过了几个月,文老太爷把两个孩子接回来。老大庆幸终于能回来好好读书了,说去了几个月,带回去的书早就看完了。老二则恹恹的,回来后读书越发定不下心,三天背不完一页书,气的老太爷打了他一顿板子。转头他自己去信给祖父祖母,说还想回寒山镇去。   文家二老又来了信,先说舍不得老二,又说家里的产业虽然在京城不算什么,但到底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总要有人继承。老二既然不会读书,但脑子机灵活络,回去继承祖产不是正好?   老太爷和太夫人当然舍不得孩子,但是如老太爷这样在外为官、父母又不肯离开老家的,确实都会送一个孩子回去代自己尽孝。   老二自己也愿意,所以他们夫妇还是把孩子送回去了。   一开始是让他每年在寒山镇和京城各住半年的,但半年后他自己不愿意回去,推出文家二老两座大山,文老太爷也奈何他不得。   后头等文老太爷发现老二长歪了的时候,想纠正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一晃到现在,文家老二成了钻进钱眼子里出不来的文二老爷。   所以老太爷更相信环境能塑造人的性格。   说完话见完了礼,便到了考校的环节。   因为武安只年过三百千,文大老爷便让他先都背过一遍。   这是武安的长项,所以他慢慢也放开了——   “人之初,性本善……”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武安用清朗的童声不徐不疾地依次背过三本书,文大老爷又挑着抽背了几句,武安都都对答如流。   文大老爷点头道:“确实都会了。我听说你是没请过先生,只是跟着隔壁的书生学过一遍?”   武安看向顾茵,顾茵却并不开口,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自己说。   武安就鼓起勇气开口道:“回大老爷的话,我是没请过先生,但青川哥都读过好几遍给我听,也教我认过,所以我都学会了。”   “只听过认过几遍就会背了吗?那我这里有一本《幼学琼林》,来,你到我身边来,我读一遍给你听。”   挨个字指着读过一遍,文大老爷短期热茶润润口,真要读第二遍,却听武安已经开口背上了。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咳咳,这就会了?”文大老爷小声和老太爷嘀咕。   老太爷心中也惊讶,面上却不显,斜他一眼,低声道:“我都说顾丫头家的孩子聪慧了,你镇定点,都是要当人先生的人了。”   文大老爷又坐直身子,半晌后等到武安一字不错地背完,他微微颔首,含蓄地夸赞道:“不错。”随后又问道:“也会写吗?”   “也是会的。”   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文大老爷便让武安当场写来看。   武安往常在家里都是用炭笔自己写着玩,第一次碰毛笔的时候他难免有些慌张。   再次对上他嫂嫂满含鼓励的温柔眼神,武安吐出一口长气,先回忆了许青川拿笔的手势,然后执笔蘸墨,在空白的宣纸上开始写字。   第一次拿毛笔,武安本就没有练过的字越发歪七扭八。   不过好在他细心妥帖,白纸之上也没有弄出墨团污渍。   早在他握笔的时候,老太爷和文大老爷就知道这孩子多半是没碰过笔的——空有姿势却不知道如何用力。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能把字写得清晰可见便是不容易了。   后头文大老爷指点了他两句,他立刻心领神会,再下笔的时候字迹便工整了不少——虽然仍然称不上一个好字,但和之前的已经完全像是两个人写的了,还真是个一点就通的!   他们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对武安十分有好感。   这在文大老爷这里是过关了的,不过后头老太爷又出了个问题。   “第一杯清水,加入一滴墨汁后,便整杯变浑。一杯污汁,却不会因为加入一滴清水,而变清澈。你是这滴清水,该当如何?”   怕孩子不理解,文老太爷当场用两个茶杯,一个装水,一个装墨汁示范给他看。   顾茵听出来这问题是影射官场了,但既然是考验武安的,所以她并不多言。   武安此时也放开许多了,说:“清水污水都是水,既然是我不能改变的,那我就做好一滴清水,不要被污水通化。”   说完武安自己的脸也红了,其实他明白眼前的老爷爷在借着水考验自己别的东西,但是他只隐隐约约摸到一点边,其实也不清楚到底在问什么,所以觉得自己答得并不好。   老太爷眯着眼,回想起自己孩童时代时被问到这个问题,他当时宁折不弯的天性已经显出来了,说一滴清水涤不净这污水,他便不做那一滴清水,做一捧,一汪清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有一天,他才是主导这杯水会不会浑浊的那个。   后来他确实是这么做的,历经三朝,锲而不舍。   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始至终,任他能耐再大到底也只是杯中水,争不过执杯的人,实在可笑。   反倒是武安这样的回答,圆融通达,另含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宽广胸襟。   这个问题其实都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不过是老太爷和大老爷更了解武安罢了。   所以文大老爷点头道:“确实是个好孩子,明日开始你便来府中跟我读书,你可愿意?”   武安自然是愿意的,其实他也挺喜欢读书的,虽然现在还是一知半解的,但这种喜欢说不清也道不明。   他忙不迭点头,“我愿意!”   拜师礼便定在第二日。   老太爷笑眯眯地目送顾茵牵着两个孩子出门。   文大老爷忍不住出声道:“父亲怎么比我还高兴?”   老太爷并不肯透露,只正色道:“你收个好学生我替你高兴还不成?咱们也该做往后的打算了,我们父子见恶于今上,他在位一日,我们便无一日起复的可能。文琅的资质虽比你好些,但无人帮扶,他日入朝为官也是独木难支。总是需要帮手的。”   说到这个,文大老爷也正色躬身行礼,“父亲高瞻远瞩,儿子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将这孩子好好教养出来。”   再说顾茵他们,出了文家后,武安蹦蹦跳跳的,尽管他之前已经再三强调,他现在都有侄子了,不能再喊他小武安,顾茵还是忍不住笑道:“小武安,怎么这么高兴?”   武安红着脸笑笑,这才开始老实下来。   顾野被顾茵的另一只手牵着,嘴里嘀嘀咕咕的。   顾茵仔细一听,只听他自言自语道:“水浑……全倒掉!一杯不行……换一杯子!”   听听这话,简直狂得没边儿了!   顾茵不禁揉了一把他的小脑袋。   等回到了缁衣巷,王氏已经伸长脖子等在巷子口了。   “咋样啊?咱家武安通过考校没有?”王氏的声音都打着颤儿。   顾茵轻轻一拍武安,武安自己就开口道:“通过啦!先生让我明天就去跟着读书了。”   “天爷啊!”王氏忍不住嚷起来,随后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推着三人一道回了家去。   拜师礼要准备肉干龙眼莲子等那六样东西,所幸前两天徐厨子才给顾茵送过一份。   顾茵离开文家的时候去问了他一声,问到了他那些东西具体在哪家才买的。   其他的都能买到,就是肉干,这东西还是自己风干划算。   但徐厨子过年前就动了拜师的心思,过年的时候特地多做了一些,一半送给顾茵,一半他是留着自己慢慢吃的,听说她要用,徐厨子也没多问,当即就说回头让他小徒弟给顾茵送家里去。   王氏平复下心情后,就和顾茵去买其他的东西,傍晚徐厨子的小徒弟送肉干过来,东西就都准备齐活儿了。   隔壁许氏看她这忙进忙出的,忍不住多打听了一句。   别看王氏平时经不住事儿——过年的时候顾茵送她那簪子,她整个过年期间就待着,逢人不管对方问没问起,她就主动说是儿媳妇孝敬的!   但是到了这时候她却知道不能声张,也就是许氏问了,她才压低声音告诉了她,说自家武安被文家大老爷收为学生啦!明天就去行拜师礼!   许氏还不知道文家的具体背景,只知道那老太爷先前让顾茵转交了两本书,自家儿子宝贝的不行,先仔细看过一遍,后誊抄下来,再把原书还给人家。   “温先生那里不好吗?还有两日就是温先生招学生的时间了,你可别是为了省银钱。真要不够,咱们两家凑凑。”   王氏笑着摆手,“不是那样的,这文家啊……就是咱们之前在戏文里听到的那样的人家!那文家老太爷那会儿就是遭了罢黜,所以心气不顺,所以看到那样的戏文内容就和人吵起来了!”   许氏惊得吸了一口冷气,后头王氏接着去忙。   许氏若有所思地回了屋,没多会儿许青川回来了,他面上带笑,进屋便道:“刚回来时遇到了武家婶子,他和我说了武安的事,让我后日不用带他去温先生那里了。这孩子天赋绝佳,没想到运道更好,他日必然就有一番作为!”   许氏看着儿子真心实意为武安感到高兴的模样,叹了口气。   许青川问她这是怎么了,她吞吞吐吐道:“儿啊,你说武安纵然聪明,但你也不比他差。咱们当时和隔壁同一天认识的那文老太爷,怎么就……”   怎么就不是你呢。   许青川不以为意地笑道,“娘怎么这样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且我已有先生,若我今日觉得文家两位先生更煊赫,便改拜先生,他日遇到更厉害的,难道我再换先生?我成什么人了?”   “唉,我儿说的有理,可我就是……”   许青川温声劝慰道:“当年老太爷在镇子上的时候,不过也是跟着举人老爷读书,您看他都做了三朝重臣了。若不是他与当今起了龃龉,自请辞官,他的地位是再不可能被人撼动的。可见名师固然重要,但是今后如何,还是看学生自己。”   许氏被她哄得气顺儿了,起身回屋拿了自己的私房钱,道:“那我再去隔壁一趟,人家翰林老爷肯收学生,那束脩肯定要比温先生高,王宝芸那个憨货光顾着乐,也不知道银钱够不够。”   …………   这天半夜里,顾茵起身做包子熬粥,等到天亮的时候,王氏先去支摊子,她则提着东西送武安去文家。   武安和顾野都抢着帮她提东西,只让她提了一袋子龙眼干。   一行人到了文家,文老太爷和文大老爷都在书房等着他们了。   六色拜师礼放到桌上,文大老爷喝了一盏武安敬的茶,又领着他拜过至圣先师的画像,举行了开笔礼,简单的拜师礼便算是成了。   礼成之后,顾茵又拿出一个另外一个红绸扎成的小包袱,放到束脩礼一起。   文大老爷自然不在乎这些俗礼,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所以他也注意到拜师礼多了一样,让人把东西收下,自己则领着武安去自己书房。   老太爷笑眯眯地观看了全部过程,等送走了这对新晋师生,老太爷看顾茵福身告退,他脸上的笑容一滞,忙把人喊住。   “你家孩子进学的事情解决了,现在来说说铺子的事情吧。现在你可以租我那个铺子了吧。”   顾茵说不行,“现在怕是那五两银子都没有了,除了摊子上留了些现银流动,家里的吃穿还要现挣了。”   老太爷奇怪道:“我不是给你家省下十五两了吗?”   “是啊,原先预备给温先生的那十五两是省下了。但大老爷这样清贵的翰林大老爷,我们家虽然家底薄,但肯定得呈上更丰厚的束脩,所以这两个月的二十两工钱我刚都一并放进束脩礼了。”   老太爷目瞪口呆,“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老大要同你们家要银钱了?真要是为了银钱,他也犯不上收你家武安,自去收那些富户商贾的孩子。”   “不是那个意思,大老爷自然不在乎这些俗物,但给不给却是我们家的态度问题。武安在您家一待就是一日,午饭吃喝都要在这里,便是孩子的开支,也是要给一些的。这也就是我能力有限,不然以大老爷的身份,自然不该只呈上这点。”   老太爷把嘴闭上了,他既不好意思说让大儿子把银钱还回去的话,也不好意思说顾茵这份尊敬老大的心是错误的。   但是这个事儿的发展和他想的也太不同了!   合着前后好一通忙活,武家得了个厉害的先生,大儿子也得了个聪明乖巧的学生,就他啥也没捞着?   忒让人难受了!   顾茵其实是知道老爷子的想法的。   昨儿个许氏都揣着私房钱到家里来问要不要帮忙了。孩子念书虽然是大事,但是也不好在外头举债供孩子念书,所以顾茵没借她的银钱,只和王氏商量着,先把家里那二十两给文大老爷,以后等家境境况好了再逐年增加。   “您别不高兴,我知道您是舍不得我。不然这样,我每日送武安过来,然后我给您做一顿朝食,再回去开摊?”   文老太爷哼了一声,“我确实没用朝食。走吧。”   他站起身拿了自己的帽子,看着就是要出门的样子。   顾茵奇怪的问他这是去哪儿?   老太爷背着双手气鼓鼓道:“还能去哪儿?当然是你那个小摊子上吃。把你扣在这里做一顿朝食,再让你接着去开摊的事儿我可做不出。正好去看看你那个小摊子到底摆的怎么样。”   顾茵连忙牵着顾野跟上,“哎,我那儿还有鱼肉馄饨,菜包和肉包,当然也有您喜欢吃的皮蛋瘦肉粥。您今天先凑着吃一顿,回头想好明天想吃什么,我单独给您做。”   “谁说我要天天去了?”老太爷头也不回地道,走到文家大门口,他又道:“我不喜欢鱼肉的,我想吃鲜虾馄饨。”   顾茵忙不迭应下,老少三人步行去了码头。   只见人来人往的码头上,自家摊子前挤满了人,王氏站在板凳上,一手拿着舀粥的大铁勺,一手叉腰,正眉飞色舞地吹嘘道:“这皮蛋瘦肉粥你们没听过对不对?那可是文老太爷吃完都赞不绝口的吃食!也就是我儿媳妇心好,把这好粥以两文钱的价格卖给大家吃,等于白送啊!”   众人虽然都没见过文老太爷,但是经过这几个月,大家都知道这位位极人臣的老太爷回到镇子上来了,过年的时候文家门庭若市,全都是想拜见他老人家的。   所以一听说是连他老人家都赞不绝口的,掏钱买那个放了黑皮蛋的粥的人顿时多了起来。   当然也有人不信的,说:“人文老太爷是什么人物,三朝重臣,两任帝师,还能看上你儿媳妇做的吃食?仔细风大,你可别闪了舌头!”   众人一通哄笑,王氏红着脸梗着脖子道:“我还要胡说?文老太爷说不定放不下这吃食,巴巴地追过来呢……”   “文老太爷那样的人物还能到我们这种地方来?你这恶婆婆忒会说笑!”   王氏还要再争,抬眼看到了人群后头的顾茵,也看到了跟在顾茵旁边的小老头。   她的脸顿时由红转白,吓得差点从板凳上摔下去! 第36章   那板凳到人腿肚子高, 摔下来可大可小。   顾茵连忙拨开人群要去扶,不过王氏自己稳住了。   稳住身形后,王氏顿时没了方才的气焰, 对着看热闹的众人嚷嚷道:“散了散了, 买就买,不买的别搁这儿看老娘的热闹。”   众人见没热闹可看了, 想买粥的自然掏银钱,不想买的就散开, 顾茵也回到了自己摊子上。   婆媳俩还像从前那样, 一个卖包子和粥, 一个卖馄饨, 小顾野则顶替了武安的位置,帮着端碗打下手。   一口气忙了快一个时辰, 总算能喘口气。   王氏伸着脖子左右环顾,见没看到文老太爷,先是呼出一口长气, 而后才压低声音道:“老太爷怎么跟着你一道回来了?”   顾茵无奈道:“老太爷没用朝食,我说留在文家给他做好了再过来。他不想耽误我的工夫, 就说过来用。”   “那……那他都听到了?”王氏嗫喏着, 再没有方才站在板凳上那呼呼喝喝的气势。   顾茵用眼神表示:你说呢?   方才老太爷听到王氏的话就立刻就往旁边迈了两步, 装出一副不是和她一道来、并不认识她的模样。   后头人都散了, 老太爷也跟着人群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气上了。   “娘怎么好好地说那些?他老人家也是要面子的。”   王氏后悔不已, 小声道:“就是咱家那个皮蛋瘦肉粥, 他们看里头放了那个黑乎乎的皮蛋,也不知道谁嚷嚷说是咱们卖坏掉的东西给他们吃。我气愤不过,本来只是想说这是文老太爷都称赞过的, 自然不会是什么坏掉的东西,后头就是话赶话,秃噜出去的。你说老太爷会不会不让咱们武安去他们府上念书了?”   顾茵见她苦着脸,一副天都塌了的模样,便安慰道:“老太爷气量大,回头我代娘好好道歉,应该就没事儿了。而且一码归一码,想他老人家是不会迁怒到武安身上的。”   早市过半,隔壁卖油炸鬼的老刘头过来和顾茵寒暄了两句,然后就注意到了她身边的顾野。   “这小家伙长得真好看,怎么之前没见过?”   顾野比之前白了也胖了,穿着一件棕色夹袄,一条黑色薄棉裤,小腰上扎一条黑色的腰带,勒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肚子,神气活现。   他脸上的冻疮在擦了一个月药后就结痂脱落了,又白又嫩的脸颊不再像过去那样凹陷,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又乖又甜。当然最特别的还是那一双乌灼灼的眼睛,又大又亮,灵气十足。   任谁见到他现在这样,都想不出他两个月前还是个脏兮兮的野孩子。   顾茵拍拍他,轻声问:“还记得娘在家怎么教你的吗?”   顾野点了点头,迈着小短腿毫不怯场地跑到老刘头跟前,径直跪下去给他磕头拜年,“刘爷爷,给您拜个晚年!”   这话在家时已经练过好几遍,所以他说起来一点都不磕巴。   “好好!”老刘头笑得牙豁子都出来了,一边开始开钱箱子一边道:“这就给你拿压岁钱,自己拿着买东西吃。”   顾野抿唇一笑,眼睛弯弯,酒窝浅浅。   正好葛大婶来还蒸屉,看到这他这小模样都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乖乖,哪里来的小福娃,比年画上的还讨喜,这是谁家的孩子?”   这次不用顾茵教,顾野又对着葛大婶拜下去,声音清亮地喊了人。   “哎哎!”葛大婶眉开眼笑,忙不迭把他拉起来,又摸了摸身上,“我这出来没带银钱,等着啊,马上就回去给你补上。”   看到旁边顾茵笑得合不拢嘴,葛大婶笑着拍她一下,“怎么两个月不见你家多了这么个娃娃?也怪多礼的,拜年拱拱手就行了,咋还让孩子跪上了。”   顾茵笑着道:“这个头您和刘大叔都受得,您二位还没看出这孩子是谁吗?”   她这么说了,老刘头和葛大婶再把小顾野从头打量到脚一遍,这才将将把他认出来了。   “福大命大的孩子,是你啊!”葛大婶红了眼睛。   去岁冬天这小孩忽然不知去向,拜托了关捕头帮着寻找都没有结果,众人都是急的团团转,尤其是老刘头和葛大婶两家最早开始喂养小孩的,对他的担心比顾茵和王氏只多不少。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老刘头也拿着袖子擦眼睛。   顾野大大方方地被接受他们的夸奖,后头葛大婶折回去拿了银钱,也要给他压岁钱。   顾野毫不客气地一把接过,转头又看了看顾茵的眼色,就一人只拿他们一个铜钱,其余的都不肯要。   “唉,真是像变了个人一样,这要是走在路上我是肯定认不出的。”葛大婶拉着顾茵的手拍了拍,“你教的真好。往后是怎么个章程?”   葛大婶知道顾茵家孤儿寡母也不容易,家里还另有个五六岁的孩子,尤其王氏看着委实不好相与,就怕她容不下这孩子。   “婶子别操心,我娘是真心喜欢他。”   她们说着话,顾野已经托着两枚铜钱进了摊档,献宝似的捧给王氏看。   他还没忘了压岁钱要交给王氏呢!   “奶不要,自己拿着买饴糖吃。”王氏正在给人装包子,就用手肘把小崽子又推出来。   顾野又蹦蹦跳跳地跑到顾茵面前,笑着问她:“娘,我吃?”   “去吧,自己认得路回来吧?”   他忙不迭点头,然后一溜烟跑走了。   葛大婶看完了一整个过程,总算是放下心来,又接着同顾茵道:“往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开口。”   顾茵谢过她的好意,两人说了会儿话后,葛大婶便回去了。   没多会儿,顾野拿着两串糖葫芦回来了。   一串他已经吃上,另一串他先递给顾茵,又递给王氏,她们俩自然都不吃,他就让王氏帮着他放起来。看王氏把那串糖葫芦插放好了,他才又去了顾茵身边。   顾茵带着他在码头上逛了一圈,让他给其他帮助过他的人家都拜了个晚年。   凡是认得这小孩的,再见他就没有不惊奇的,先是变着法儿夸他,又各种好话去夸收养他的顾茵。   顾茵听得脸都红了,倒是顾野一直表现得坦坦荡荡的——他觉得大家没说错啊,他就是这么好,这么讨人喜欢,他娘也确实人美心善,像天上的仙女儿!可惜他现在会说的话还不多,不然一定说更好听的话去夸他娘!   一通拜下来,顾野的小荷包里多了十文钱。他来回数了好多遍,眼睛都笑成了个小月牙儿。   下午晌回到家里,王氏还看他宝贝地捧着个小荷包,好笑道:“看看这小财迷的样儿,说不是你生的怕是没人相信!”   顾茵正在笑眯眯地数这天赚的铜钱呢,闻言立刻摸了摸脸,说:“我哪儿有啊?”   王氏笑过一阵,问顾茵这天的进项如何。   过年前他们每天能赚一百三十文左右,这天换成了皮蛋瘦肉粥,虽搁了皮蛋和瘦肉,但在一大锅粥汤里并不会放很多,主要是提味,利头是稍微厚了一些的,照理说应该多赚一些。   不过可惜的是皮蛋的卖相不好,很多人和一开始的王氏一样难以接受,所以总利润和之前差不多。   但顾茵并不心慌,本来推出新品就是个更新换代的过程,第一天能卖出这个数目,后头生意肯定是会越来越好的。   王氏听她算了一通账,可惜道:“你那粥是真的好吃,我这辈子没吃过这种味道的粥。别说是两文钱,三文五文也使得,就是码头上的人没啥见识,看着卖相不好,又贵一文钱就犹豫了……要是咱们有个铺子就好了。”   开铺子招待的客人和码头上的人层次不同,接受度自然会高一些。   而且顾茵这手艺是文老太爷都认可的,王氏越发觉得不该让她在码头上风吹日晒的。   尤其是她的皮肤是真的嫩,冬日里的冻疮好不容易没了,今天日头好,她晒半上午就晒红了脸,也不知道到了夏天怎么熬。   “早知道还是让武安晚一年再念,那二十两留着尽够盘市口不错的小铺子了。”   “能拜入文大老爷门下,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儿!娘还想那些干什么?”顾茵把铜钱拢到钱箱里,“没事儿,咱们一个月最少赚三两,生活上再俭省一点,开店也就是这半年的事儿。”   后头王氏出去采买食材,本想让顾茵歇着,但她想着答应第二天给老太爷做鲜虾馄饨,就跟着一道去了。   可惜的是到了集市上,市面上只有刚抓上来的河虾。   初春时节,那河虾不仅价格贵,个头也小,距离顾茵想的那种一口一个的饱满虾仁差距还挺大。   顾茵买了小半斤,琢磨着估计得多花些心思,才能做出让老太爷满意的虾肉馄饨。   一路琢磨到王氏买完其他东西,顾茵又去割了一斤不带半点肥肉的猪后腿肉和一小袋子红薯粉。   她准备做一道燕皮鲜虾馄饨。   所谓燕皮,就是用肉茸和红薯粉制成的薄片,又称肉燕皮。   它需要把猪肉捶打成肉泥,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顾茵和王氏轮流捶打,足足捶打了一个时辰。   而且加多少红薯粉也很讲究,稍微掌握不好比例,肉皮就会不成型。   不过顾茵的手比食物秤还准,不一会儿工夫,肉泥和红薯粉就混合成了一个粉色的面团。   得了面团,再用擀面杖把面团擀成薄皮,用菜刀切成馄饨皮形状,一斤猪肉也只做出了二十来张馄饨皮。   因为捶打肉泥花费了太多工夫,馄饨皮擀完武安也下学回来了。   他挎着个前儿个王氏给他临时缝制的小书袋,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王氏奇怪道:“你怎么自个儿回来了?不是说好等娘去接你吗?”   “也不是很远,还没从前在村里的时候去地里捡麦穗儿远呢。嫂嫂带我走过两回了,我都认得的。”武安笑了笑,自己给自己倒了碗水喝,又道:“再说娘和嫂嫂每天摆摊已经很辛苦了,早晚接送太麻烦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性格内向,就是在家里也很少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   连顾茵都不禁惊讶道:“我们武安真不得了,才念过一天书就像个小大人了!”   武安被她夸得小脸一红,搔了搔头不吱声了。   天擦黑的时候,在外头疯玩的顾野回来了。   王氏习惯性地拿着布巾给他身上从头到脚掸了一遍灰。   顾野乖乖地让她掸完,又拉着王氏要之前的糖葫芦,王氏一开始并不肯给,只道:“马上就吃夕食了,吃撑了肚子可就吃不下饭了。”   不过最后还是在顾野眼巴巴地乞求下败下阵来,把糖葫芦给了他。   那糖葫芦放过了半天,最外头的糖衣已化开又重新凝结成型,看着很不美观。   但是在孩子眼里这点不美观自然不算什么,所以顾野欢欣鼓舞地拿着糖葫芦送到武安面前的时候,武安眼睛也亮了。   “我留给你的。”顾野咽着口水说。   武安美滋滋地吃了一颗,又让他也咬上一颗,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完了一整根。   “我之前还奇怪,这小崽子居然还能吃剩下东西,敢情是特地给武安留的!”王氏笑着去和顾茵分享这个新鲜事儿,却看到说回屋歇会儿的顾茵已经累得和衣睡着了。   再过几个时辰她又要起身,所以王氏也没喊她,只帮她散了头发,盖上被子。   顾茵一觉睡到半夜时分,爬起身的时候才发现两个手臂酸痛得不像自己的。   她“嘶嘶”抽着冷气穿戴好了,又给两个孩子把被子盖好,轻手轻脚地出屋洗漱。   王氏已经在屋外等着她了,“听你起身就在抽冷子,是不是胳膊疼得厉害?”   昨儿个打肉泥的时候王氏本来说她来的,但是顾茵说打肉泥看着简单,其实要顺着肉的纹理来,把筋膜都给打裂才算是成功,所以那一个时辰里,大半时间都是顾茵自己打。   说着话王氏就去给顾茵按经络,她已经是很克制,没花上三成力,顾茵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氏连忙把手撤回去,心疼地直皱眉。   “没事没事,就是过去两个月活计做少了,猛地一用力不习惯。过两日就好了。”   王氏看她洗漱完又立刻去调馅儿包包子,赶紧去打下手帮忙,一面还自责道:“都是我昨儿个说错了话,不然你也不用费这么大工夫给老太爷赔罪。”   “真和您没关系,老太爷过去两个月这么照顾我,又给咱家武安找了大老爷当先生。便是没有昨儿个那桩事,也是我该做的。”   一通忙到天明,葛大婶来取包子,武安和顾野先后起了身。   武安自己挎上小书袋去文家上课,顾野随着她们去码头摆摊。   顾茵本想着文老太爷这天多半还是不会来,一会儿早市过半,闲下来了,她就拿着料亲自送到文家去。   没想到早市还没开始上人,文老太爷却先到了。   “一碗鲜虾馄饨。”老太爷并不客气,在矮桌前坐下就开始点单。   皮儿是昨晚上做的燕皮,馅料则是晨间准备好的——养了一晚上的虾剥出虾肉,挑出虾线,拍成肉泥,用刀背打上一刻多钟,加入糖和胡椒,搅拌成发亮的虾胶;三肥七瘦的猪肉馅里分三次加入冷水,打入鸡蛋搅拌上劲儿。最后虾胶和猪肉混合搅成肉馅,放到薄如蝉翼的燕皮里捏成元宝,便是燕皮虾肉馄饨。   燕皮馄饨煮好,顾茵先给老太爷送过去,后头摊子上又来了旁人,便又接着转身包鱼肉馄饨。   燕皮呈粉色,煮熟之后和泛着粉的肉馅色泽辉映,光是看着就与众不同,令人胃口大开。   一口下去,猪肉的香、虾肉的鲜在舌尖炸裂,再配上那口感层次尤为特别的鲜甜燕皮,层次分明却又浑然天成,吃得文老太爷都眯上了眼睛。   一碗二十个,每一口都是极致的享受。   旁边其他吃馄饨的客人来的比老太爷晚,反倒比他吃的快,见他磨磨蹭蹭、吃得一脸享受,碗里的馄饨也和他们吃的不同,不免和顾茵打听道:“小娘子这是又出新东西了?”   不等顾茵开口,王氏就抢着道:“没有没有,这位老先生是我们熟人,东西只此一份,不是卖的。”   开玩笑,这一晚馄饨就去了她儿媳妇半条命,给再多的银钱都不可能对外出售。   众人又看一眼还在珍惜每一口馄饨的老太爷,虽然不知道那馄饨有什么不同,但无形中还是觉得他碗里的肯定比一般的好吃!   这不一样的馄饨是吃不上了,不若试试这小娘子新做的不一样的粥?   这么想着,一碗馄饨下去没怎么吃饱的人又喊了一碗粥。   加上前一天喝过皮蛋瘦肉粥的回头客,这天的粥已经比前一天好卖了很多。   而文老太爷看她们婆媳两个忙得直打转,吃完馄饨后就没去找顾茵说话,而是起身招来陪同的小厮,同他耳语了几句。   之后不久,小厮带回来一个小马扎,一根钓鱼竿。   老太爷就坐到摊子旁边的空地上,钓起了鱼。   本来只是打发时间玩,但没想到这码头上做吃食生意的人多,不讲究一些的直接把食物残渣往运河里倒。运河的那些鱼日常就在这里吃着残渣,饿过一个冬天后它们又回到了这里。   饵料一下,不到一刻钟就被咬了勾。   等到顾茵半上午的生意做完,老太爷手边的鱼桶都装满了。   虽然这些多刺又个儿小的河鱼并不值钱,但老太爷还是钓得非常开心。   顾茵忙完后看到老太爷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就主动过去和他说话。   “您不生气了吧?”   老太爷转头看了一眼小厮,小厮便站起身把自己的小马扎让给顾茵坐。   顾茵挨着老太爷坐下,听老太爷道:“我生气,我生啥气?”   说完他想到早上那碗无比美味、下足了功夫的燕皮馄饨,又转口道:“好吧,是有点生气的。”   文老太爷好面子,但凡了解他一点的人都知道。   顾茵先帮着王氏道歉,又解释了一番原委,老太爷也没再纠结,说:“其实你婆婆也没说错,那粥确实是我赞不绝口的。我今天看着好像卖的并不算很好,就让她接着这么宣传好了。多卖一点,你也早点挣够开铺子的银钱。”说完他也不忘压低声音叮嘱道,“但是不许说我是为了那一碗粥巴巴地追过来的!”   “我省得的。”顾茵笑起来,“您可是咱们镇子上最煊赫的人物,要让人知道您在这码头上露面,可不得把码头都堵得水泄不通。便是为了自家的生意,我也不让我娘提这个。”   同样是说话,顾茵嘴里出来的话那是把老太爷每个毛孔都给捋顺了。   后头顾茵回去和王氏转达了,王氏听完后便立刻开始吆喝道:“文老太爷亲口夸赞过的皮蛋瘦肉粥,花两文钱一碗和老太爷吃一样的东西诶!”   真别说,文老太爷在本镇名人效应极强,这样的吆喝一出,听到的人都会驻足。   当然也有人问王氏,说你昨儿提了一嘴后头就突然不吱声了,今天咋又吆喝上了?   王氏现在可是“奉旨”宣传,理直气壮道:“对啊,昨儿个我就说了。但我儿媳妇为人低调,想着大家吃过之后肯定也能知道好吃。没想到今天大伙儿还是惧怕这个卖相,所以她去请示了老太爷,人老太爷亲口同意我这么喊的。”   对方嗤笑,说:“文老太爷什么样的人物,还能为这种小事开金口?再说你自己说的,你儿媳妇已经不在文家做工了,还凭什么去文家,又凭什么见老太爷?你这恶婆婆真是越编越夸张。”   “就是,就算你儿媳妇过年那阵真的在文家做过,要是像你说的,得了老太爷的赏识,怎么还回这里摆摊?那可是文家啊!别是做工是真,赏识是假,其实是让人给辞了吧?”   王氏总不能说旁边坐那儿钓鱼的小老头就是老太爷,儿媳妇刚就在旁边问的吧。她刚吃过胡吣的亏,眼珠子一转,想着也不能说是自家儿媳妇就是想自己做生意,不想给人做工——这样说了怕是旁人要觉得老太爷连个厨娘都留不住,又让老太爷失了颜面。   所以她道:“我怎么胡编啦?我儿媳妇去文家做工的事又不是啥秘密,大兴米铺的少掌柜,文家的徐厨子,都是知道的。至于后头不做了,那本来就是过年的时候大户人家待客忙,招的短工,工期到了可不就回来了?”   众人看她说的信誓旦旦,丝毫不露怯,便是怀疑的也不由相信了几分。   借着这个效应,当天的粥很快一售而空。   等到早市完全过去,王氏看着卖空的粥桶,那脸上是止不住的笑。   旁边老太爷也钓完鱼了,看她这样就一边收鱼竿一边问,“这是全卖完了?”   这是王氏在戏台那次后第一次和老太爷说话,她心里还是有些发怵的——不然之前也不会让顾茵帮着致歉,她自己没敢上前。   但老太爷对自家是真的没话说,所以她大着胆子答话道:“托您老的福,今天以您的话宣传,一口气全卖完了!全是您老这金口玉言活招牌的功劳!”   文老太爷有些得意地昂了昂下巴,“那比昨天多赚了多少?”   王氏想拍老太爷的马屁,就故意多说了一点,大声道:“少说五十文!”   老太爷:……   好一个价值五十文的金口玉言活招牌呐! 第37章   文老太爷这活招牌还是比大家预想中管用的多。   当天确实没有多赚到王氏所说的五十文, 只多赚了三十文。   但是后头生意越来越好,毕竟皮蛋的味道一开始会觉得难以接受,吃习惯后爱上的人就多了, 不然这粥也不会从古至今, 传到现代还那么受欢迎。这东西眼下只顾茵一家,别无分号, 别处根本吃不到!   最后嘛,就是人的从众心理了, 就像后世很多网红点特地会雇人去排队一样, 一旦激起群众的从众心理, 自然是客似云来。   后来也不知道从谁开始, 这皮蛋瘦肉粥被人改了个名字,叫“文老太爷粥”。   这个花名被叫响之后, 每天买粥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不只是码头上的苦力和商客,更有镇子上其他百姓, 甚至隔壁镇子上的商贾富户听人说起,让下人带着食盒来排队的。   顾茵的粥卖得越来越快, 经常就是天不亮就有人来排队了, 卖上一个时辰不到就卖空。然后这粥也就做的越来越多, 但最多也只能卖到晌午, 依旧是供不应求。   一开始是一天多赚三十文, 后来是四十文, 五十文……   到了二月底, 顾茵一盘账,这一个月竟赚了七两多,比从前两个月挣得还多。   一家子都十分高兴, 最高兴的当然还是顾茵,身边的人都说开店、盘铺子的,其实说到这个谁能比她更迫切?不过是真的暂时力所不及罢了。   再卖一个月,铺子可算是有着落了。   老太爷这个月在码头上钓鱼钓上了瘾,天亮的时候去顾茵给他留的“贵宾位”吃一顿朝食,然后就搬个小马扎坐到边上开始钓鱼。   每天他都能钓上一桶,刚开始还带回去让徐厨子帮着收拾。   但是徐厨子手艺实在一般,那鱼也不是上好的鱼,做出来多少有点腥味。   一直吃到文家人看到鱼就直皱眉,文老太爷自己也吃不下了,就每天只钓,钓上来后有人要就白送,没人要的话他就全倒回河里。   他每天钓上一上午,晌午回去的时候就会和王氏打听一嘴这天赚了多少钱,王氏这段时间每天都能和老太爷说上话,已经不再怵他,也不瞒着他,每天都耳语告诉他。   所以老太爷心里对顾茵的进项也是门儿清。   这天顾茵刚盘完账,便有人过来敲门。   王氏打开门一看,是文老太爷领着文沛丰过来了。   “您来怎么特地过来了?”王氏笑着把两人迎进门。   顾茵听到声音也出了堂屋,就听老太爷嘟囔道:“这巷子是真难找,也得亏沛丰来过,不然我还真找不着。”   见到顾茵出来,文老太爷一脸神秘地冲她招招手,“快随我来,我带你们去看个好东西。”   顾茵和王氏就随着老太爷出了家门。   文老太爷让人赶了两辆马车来,他和文沛丰坐一辆,顾茵和王氏坐另一辆。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了大约两刻钟,到了一处宽阔的街口。   马车停下,一行人先后下车。   “你看这里咋样?”文老太爷指着街口的空铺子问顾茵。   这真的是一处市口极好的铺子,在两条大街的交汇处,呈现L形,而且两条街的人流量都不小。   说是一间,其实抵得上等闲小铺子两间那么大。   说着话,老太爷便领着她们进去看。   铺子里光线明亮,布局合理,更难得的是桌椅板凳和柜台等大件都齐全。   而让人惊喜的后厨,这后厨竟不比文家的大厨房小,案台、水槽、橱柜也是一应俱全。   再后头则是后院,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子,天井里放着几口大水缸,还有劈柴砍柴的地方。   另还有几间卧房,可以做日常起居使用。   王氏和顾茵一路看过去,两人都是越看越喜欢。   文老太爷一直在观察着顾茵的反应,带着她前后里外都看了个遍后,问她说:“你看咋样?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的铺子,说是市口极好的旺铺,没骗你吧?”   顾茵忙不迭点头,这铺子简直是她现阶段能想到的最好的,堪称“梦中情铺”了。   这个月小摊子上生意火爆,她下午晌没事的时候已经在码头附近转过,那里的铺子不论位置、大小、市口都不能和眼前的这处铺子相比。而且最主要的是,码头一带鱼龙混杂,若是开设在那里,接待的客人还是三教九流,并不很富裕,做吃食卖给他们,赚的还是辛苦钱。   “确实是个极好的铺子!”顾茵爱惜地看过店内每一寸地方。   文老太爷对着文沛丰挑挑眉,文沛丰立刻掏出一份契书。   契书递到顾茵面前,上面写这这铺子租金一年二十两,不用给押金不算,还可以按季度交付。   一个季的租金,恰好就是顾茵现在完全负担得起的银钱。   文老太爷连笔墨和印泥都让人带上了,催着顾茵画押签字。   顾茵却道:“我不能签。”   “你不是说很满意吗?难道是觉得租金太贵了?我再……”   顾茵连忙摇头说:“不是太贵了,是太便宜了。我是初来此处,但也不是任事不懂的孩子。这附近的租子绝对不是您说的这个数。”   正说着话,王氏从外头过来了。   刚才老太爷只顾着观察顾茵,都没察觉什么时候王氏出去了。   她进来后就道:“大丫,我去附近问过了,这街上最小的铺子租子都不止二十两。街尾有一家和这间差不多大的,市口不如这间的,一年要四十两呢!而且都说没听说什么租子能按季付的,最少要给一年的租子。若是抢手些的,直接是三年起租。”   顾茵听完,对着文老太爷解释道:“您看嘛,要是真像您说的这间铺子一年只租二十五两,您看在咱们的交情上,便宜两成,我也就占您这个便宜了。可是这铺子怎么也得租五十两一年,您直接把租子对半砍了不算,还是让我按季度付……这便不太合适了。”   “你管旁人多少租金呢!这铺子我家的,租金多少还不是我说了算?”   顾茵还是不应,文老太爷气呼呼地背着手走了。   她连忙跟上,温声劝道:“您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拂您的好意,实在是不能这么占您便宜。咱们按市价八成来呗,我再攒攒马上就够了。您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老太爷没想到她说着租子的事情突然转到吃食上头,脚下一顿,下意识地就道:“吃鱼羹吧,徐厨子做的忒腥。”   顾茵笑着“哎”一声,“那我明天一早给您做,保管不带半点儿腥味。”   文老太爷又哼一声,爬上了马车,临走前还不忘吩咐文沛丰把顾茵和王氏送回缁衣巷。   王氏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那铺子,和顾茵一起上了马车。   文沛丰和车夫坐在一处,马车再次驱动。   回到缁衣巷,文沛丰犹豫再三还是把顾茵喊住。   “小娘子,我多嘴说一句,老太爷是真的喜欢你,前儿个他还对大老爷说,说他现在还年轻,该和大夫人努努力,再生个如小娘子一般的孙女出来,说的大老爷脸都红了。”   想到文大老爷臊得满脸通红,直拿袖子挡脸的模样,文沛丰眼中也泛起一点笑意,“虽我没和老太爷一起去码头,但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总是以真心换真心,想小娘子对老太爷也是很有心的。那铺子,是老太爷对小娘子的一点心意。至于那几十两租子对老太爷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顾茵笑道:“少掌柜说得对,几十两对老太爷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可对我来说,那真的是很大一笔银钱了。而且你也说,人和人的相处,是以真心换真心,就是因为我和老太爷有情分,处得好,所以才更不能占他便宜。这样搀着功利的相交成什么了?老太爷肯定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孙女’。”   文沛丰对上她星子般发亮的眼眸,微微垂眼避开,而后才道:“小娘子倒是比我通透。不过那铺子我看你和武夫人都十分喜欢,若是错过了……”   “确实喜欢。”顾茵洒脱地笑了笑,“但若是错过,便是没有缘分了。”   文沛丰能主动说这些,显然是把她当成朋友了,顾茵也承了他这份好意,挥手道:“你快回去吧,一会儿天就黑了,晚上可能要下雨。回去记得帮我劝劝老太爷,千万别生我的气,我明儿一早做好鱼羹等他!”   文沛丰抿唇笑了笑,应了一声好。   …………   顾茵回到家里,武安已经下学回来了,王氏拿出了顾茵写的账册和钱箱,还有她自己的私房钱,都摆在一处,正让武安重新帮着算家里一共有多少现银。   武安跟着文大老爷学了一个月,不止学了开蒙的书,也学了一些算术。   小家伙一通算,算出家里现在一共能拿得出十两左右。   王氏垂头丧气地长叹一声,“按五十两的市价算,老太爷给咱们便宜两成,那就是四十两。一个季度就是十两,够是勉强够。唉,可是新店添置东西,怎么也得再准备个七八两。”   “没事儿啊,娘。”顾茵柔声宽慰道,“咱们现在生意红火,七八两也就是一个月的事。”   王氏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你从前只忙活一早上,如今因为客人多,每天都提前一个时辰起来熬粥,又推迟一个时辰收摊。再忙一个月你顶得住吗?”   顾茵歪头笑道:“娘忘记我是财迷了,有银钱赚我怎么会觉得辛苦?您可别小看了我的财迷劲儿!”   王氏被她哄得面上一松,又起身把她往外推,“快洗漱完歇着去,没几个时辰睡了。”   第二天婆媳俩照常起身,天刚亮的时候葛大婶来取包子,看到顾茵眼睛下面的青影不散,她也心疼道:“你家现在这粥卖的好,不若只熬粥算了。包子就先放一放。”   “没事,这是咱们两家说好的,都签了契书的,现在包子包的少,其实也没费什么工夫。”顾茵笑着把合数的包子交到葛大婶手上,“婶子要真心疼我,回头给我拿您摊子上的油糕我吃。要炸的油汪汪的那种!”   和顾茵合作就是爽快,丁是丁卯是卯,并没有因为她家生意红火而翻脸不认人,也没有因为两家交情好打感情牌,葛大婶越看她越喜欢,小声道:“看你最近瘦的,光炸油糕怎么够,我今天割点肉,明天让我们家老葛炸肉丸子给你吃。”   顾茵笑着应一声。   东西准备妥当之后,王氏和葛大婶自去码头上开摊。顾茵则在家留了一留,给老太爷做鱼羹。   鱼这东西冷了就容易发腥,所以得算着时辰开始做。   今天摊子上照常是人满为患,还没出摊就已经排起了队伍。   王氏把摊子一支棱开,一碗碗热腾腾、浓香扑鼻的皮蛋瘦肉粥就开始对外出售了。   但刚卖没多久,就出了岔子。   一个十分面生、尖嘴猴腮的干瘦汉子刚喝了一口粥,就一口喷出来,“呸!真难吃!”   他这腌臜的吃相已经让旁边排队的人都不觉退开了,后头等他把粥碗一摔,旁边的人就退得更远了。   王氏虎着脸从摊档后头出来,“难吃是吧,来,我退你两文钱。但是你刚砸了我家的碗,承慧三文钱。你再给我一文钱,谢谢。”   她神情虽然凶,但这态度完全称得上是大方得体、有礼貌了。   因为自打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爆以后,顾茵就给王氏打过预防针,说自家从前只做码头上的生意,还惹来了葛大龙那样的泼皮来寻衅。现在更有其他地方的人慕名而来,早晚还会发生这种事。   若是从前,闹起来就闹起来,自有关捕头或者李捕头来主持公道。   现在则不同,一停下来那就少做小半天的生意。   王氏一听会少赚银钱当时就重视起来了,保证自己遇到这种事一定会冷静。   所以她此时并不发作,只冷静地说退还他的银钱。   对方像是没料到她这恶名在外的恶婆婆会这般好说话,微微愣了一下后,才道:“你家的粥这么难吃,怎么还要我的银钱?”   王氏横他一眼,依旧很平静地道:“都说买粥的两文钱还你,让你付的是摔烂的海碗的钱。算了算了,我儿媳妇说做买卖讲究和气生财,一文钱就不和你计较了。你既觉得不好吃,也把碗摔了,就速速离去吧。别妨碍后头其他排队的人。”   他这么一说,后头还排着队的人也跟着发声,说:“就是啊,你都买完了还占着位置干什么?不好吃就吃别家去呗,我们还等着买呢!”   “就是人家这是‘文老太爷粥’,又不是光我们觉得好吃……你这舌头还能比文老太爷厉害?”   那人听人说文老太爷,眼珠子一转又生一计,啐道:“还‘文老太爷粥’,这粥汤都卖了一个月了,文老太爷要真那么喜欢,咋这一个月都没听说过文家的人来?别是扯虎皮做大旗吧!”   王氏烦躁地蹙起眉,但也不能说天天在自家摊子旁边钓鱼的小老头是文老太爷。   那汉子看她不吱声,越发大声道:“大家说嘛,是不是既没见过老太爷来过,也没见过文家人来过!这家黑心的,就是觉得老太爷性子宽厚,与世无争,所以故意扯人家当招牌呢!说不定人老太爷知道后气的不行,就是懒得同这种黑心商人计较呢!”   正说着话,文老太爷来了。   他今天没带小厮,带了听说顾茵今天要做鱼羹,想来跟着学学的徐厨子。   徐厨子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拿着钓桶和小板凳。   看到小摊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他赞叹道:“师父的手艺真是没话说,就算在码头上摆摊都能摆出这种阵仗。也不知道他们忙不忙的过来。”   老太爷一听他这意思就明白了,斜他一眼,从他手里接了东西往自己的老位子上一放,就自顾自地开始钓鱼了。   “那您先钓着,我过去看看。”   徐厨子嘿嘿一笑,拨开人群挤过去。   正好就遇上了那精瘦汉子为难王氏。   “谁说没有文家的人,我就是文家的人!”   徐厨子肉山似的身子往王氏边上一站,气势上顿时就把对方压倒了。   那汉子退后半步,说:“你说是就是啊?你咋证明?”   徐厨子气笑了,说:“咋的我还得找衙门写个文书,证明我就是我呗?”   那汉子退后半步,眼珠子乱转一时想不到怎么说,徐厨子提着他的后领,提鸡崽子似的把人提出人群,“来来,我带你到外头问问,看有没有人认识我徐厨子。实在不成,我带你去文家门口问问门房和家丁。”   对方一听他这话立刻扭着身子躲开了。   徐厨子也没想同他掰扯,见他跑了便又回摊子上帮着王氏的忙。   过了一刻多钟,顾茵做好鱼羹过来了。   新鲜草鱼开边后拆出主骨和腩骨,鱼肉用盐腌上一会儿后下油锅,煎至两面金黄出锅,之后拆出鱼肉,拌上生粉。   鱼骨则下锅煎出香味后加水,大火炖上两刻钟,炖好后捞出鱼骨,放入之前拆好的鱼肉,再放青瓜丝、粉丝、春笋丝、鲜菇丝、木耳丝,接着放油、调味。   最后一步则是勾芡——在打一个鸡蛋,在鸡蛋里放生粉,倒入锅中即可。   出锅的时候再撒上一把葱花,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鲜鱼羹便做好了。   装着鲜鱼羹的小砂锅送到老太爷面前,鱼汤色泽白如牛乳,入口鲜嫩爽滑,回味无穷,果然是半点儿腥味都没有。   徐厨子帮着王氏卖粥,注意到顾茵过来就立刻跟了过来。   老太爷看他把眼珠子都恨不能贴到砂锅里来,最后特地剩了一些。   徐厨子得了他的许可,尝过一口,砸吧着嘴道:“师父做的鱼羹果然不腥!哎,您教教我呗?”   两人已经一个月没碰头了,难得他能跟着老太爷过来,顾茵自然不吝啬,当下就把步骤和要点都告诉了他。   徐厨子听得连连点头,逐字逐句都记在了心里,后头又帮着她回摊子上卖粥。   一通忙到早市过半,顾茵小声问徐厨子说:“你出来都小半天了,不会误了的你事吧?”   徐厨子道:“不会,我跟着老太爷出来的。而且今天二老爷陪着二太太回娘家,二少爷、三少爷也都跟着一道去了。大老爷他们都是好性儿的,知道我是跟着老太爷出来的,也不会说啥。”   顾茵于是也不再问。   不过这天也得亏有徐厨子在,因为在那个干瘦汉子之后,又来了好几个寻衅的客人。   然而论文,他们说不过顾茵,论武,他们掰扯不过徐厨子和王氏。而且不管他们怎么作妖,顾茵他们都会分出一人去应对,并不影响其余两人接着做生意。   尤其徐厨子亮明了自己文家大厨的身份,对着顾茵恭敬地一口一个“师父”的,越发有说服力,也就再没人敢说顾茵是扯虎皮做大旗,虚假宣传。   忙到下午晌,老太爷收了鱼杆和徐厨子回文家,顾茵则和王氏照常收摊。   而在他们都离开码头后,那几个寻衅发难的人从各个角落里蹿了出来,都聚拢到一处。为首的正是那个尖嘴猴腮的精瘦汉子。   几人嘀嘀咕咕了一阵,汉子给他们都分了钱,便就此散开。   那汉子恨恨地看了一眼顾茵摊子的位置,离开码头沿着小路七拐八绕,最后走进了王家老宅的后门。   老宅的后门里等着一个中年妇人,给那汉子开了门后便问他今天境况如何。   那汉子道:“事情不如您说的那么简单,那恶婆婆并不吃激将法,还有文家那大胖厨子帮腔,兄弟几个忙活一天也没能搅黄他们的生意。”   妇人蹙眉道:“别是你们怕了关捕头,所以特地放水吧?”   “妈妈说的这是哪里话,兄弟几个既然收了银钱,那肯定是办好差事。关捕头虽厉害,至多抓我们进去蹲几天大牢,难道我们还会怕那些?是真的那对婆媳难搞,油盐不进。但兄弟几个都是做了事儿的,您看这辛苦钱……”   妇人听他没把差事办成,本是不想给银钱的,但这件事并不能宣扬出去,便只好还是按着之前说好的数目交付了银钱。   等到把那无赖打发走,妇人关上后门,脚步匆匆地就往主屋去了。   王家老宅的主屋里,王大富和赵氏,王大贵和邹氏都在等着听消息。   听到那妈妈来报,说事情并未如他们预想的那样发展,几人脸上都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大房的赵氏最沉不住气,当家就开始骂骂咧咧的。   她从王氏到顾茵再到武安都骂了一遍,说王氏越老越奸猾,又说顾茵看着年纪小,却是个满肚子坏心思的,活该她这个年纪就守寡,最后说小武安一副短命相,跟他爹和哥哥一样活不长。   赵氏越骂越难听,王大富都听不下去了,拍着桌子骂她:“你这是恨不得把我们王家祖上都捎带上一起骂是不是?再说你现在骂人能顶什么用?”   赵氏都当祖母的人了,被他骂了也不吭声敢还嘴,只放低了声音道:“我不是急的嘛!王宝芸回来就算了,去那三教九流群集的码头讨生活,和咱们也不相干。可怎么就和文家扯上关系了?咱家好不容易打通了文二老爷的路子,要把孩子送到文家上学的,若是让她横插一杠子……”   王大富听到这话也是一叹。   而自始至终没吱声的王大贵和邹氏夫妇对了一眼,邹氏就开口道:“大哥大嫂听我一句,眼下不是想孩子们进学这事的时候。而是该担心王宝芸会不会发现当年的事。毕竟她都搭上文家了,难保不会有别的路子……”   这话一出,几人的面色俱是一凛! 第38章   当年王氏出嫁后没两年, 王家二老便消了对宝贝女儿的气。只是碍着面子,又被邹氏一顿挑拨,才没让女儿归家。   后头听说王氏生了个大胖小子, 二老心里的芥蒂是全消了, 立刻去了家书说等孩子大一些,就让王氏带回去给他们瞧瞧。   坝头村离寒山镇路途遥远, 脚程快的也得走上一旬多,若是带个刚出生的奶娃娃, 那少说得走上一个月。   王氏本以为至少也得等武青意儿子周岁了, 才能耐得住那样的舟车劳顿, 没想到武青意打小就体质异于常人, 半岁的时候就和别的小孩周岁那么大了。更是出生以来就没有过一点小儿常有的头疼脑热。   王氏便在他半岁的时候给家里来去了信,说这就带着儿子动身回去。   王家二老高兴坏了, 让人又把本来就常年在洒扫的北屋收拾出来,又给武青意打了个小孩巴掌大的纯金长命锁,还担心来回奔波对孩子不好, 决定去隔壁县城很有名气的寺庙里祈福。   但那寺庙却是建在远山县的郊外,二老不幸遇到了山匪。那些山匪光劫财不算, 还把本就老迈的他们打伤了, 绑了他们和王家兄弟要赎金。   等到王家兄弟带着赎金去把人带回来, 二老虽然还留着一口气, 但是出气多, 进气儿少, 还不等大夫来, 就知道自己快行不行了,开始仔细交代起了身后事。   他们的意思是要将家里的产业分成三分,他们三兄妹一人一份。   大房和二房的两对夫妻听了登时就不乐意了。   从前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二老太过偏心王氏, 生怕王氏出嫁的时候要贴出去不少家产做陪嫁。后头二老提出让王氏招武爹入赘,他们几个更是急得几晚上没合眼。   还好二老的打算没能成事儿,王氏还什么嫁妆都没带就那么嫁了人,两房人都当这整个王家都是自己囊中之物了呢。   没成想兜了个大圈子,最后还得分三分之一给王氏这外嫁女!   可是二老那会儿眼看着就要气绝,他们也不敢不应,赌天发誓一定按着他们的吩咐办。   最后在二老一叠声的让哥俩好好照顾妹妹的嘱咐声中,大房和二房夫妇看着他们断了气。   因为当时事情发生的急,连大夫都没来得及请过来,更没来得及通知中长辈,所以见证二老遗嘱的便只有他们两对夫妻。   后来两家一合计,干脆把遗嘱的事儿给瞒了下来。   这才不等二老治丧完毕,他们就争着把家产分了,还心虚地把如期归家的王氏给轰走了。   邹氏还想到了一条计策,安排了一个术士去坝头村,给武青意批了一个天煞孤星、克亲的命数。俨然是要把二老身死归到他身上去,绝了王氏再回娘家的念头。   不过王氏也确实要强,自那之后就没和娘家来往了。   再后来,他们听说坝头村发大水,更以为再无后患,都让人准备去给王氏收尸了,却听人提起说王氏带着儿媳妇和小儿子回寒山镇来了。   因为这个,当时两房人都急坏了,于是不等王氏自己回来,赵氏和邹氏第二天一早就上赶着去想把她骗走。   偏那事儿让顾茵给搅和了,王氏还拿出了二老当年写给她的家书。   当时他们真的如临大敌,也幸好,那份家书写的早,当时只说北屋收拾出来留给她了,让她可以随时回来住。估计当时二老的意思是等她带着武青意回来了,再亲自和她说分家产的事情。   他们放下心来,只折出去小几十两银子。   等送走王氏,他们又让人打听了一番,知道王氏他们搬到了缁衣巷,在码头上讨生活,就也没放在心上——寒山镇虽小,却也分阶层。在王家人看来,那一片属于贱民,和自家是八竿子打不着了。   如今则不同,盖因为当时二老去世确实没有旁的见证人,但是他们去上香祈福的时候是约了远山县的故交一道去的,也是一起被劫的,很有可能和那家人说起过家里的事。   虽说二老过世后,他们兄弟两家没和那边来往了,但是如今王氏那儿媳妇借着文老太爷的名头,把生意做得那般大了,连不是镇子上的客人都有能耐招来,万一和那知情的故交遇上了……简直让人不敢深想!   正当几人一筹莫展之际,王大贵开口道:“当时我就说等她出了府去后,寻几个强人……他们孤儿寡母的自然难以应对,也就没有现在这困局了。无奈大哥心软,当时并不同意。”   王大富自知理亏,但还是拿出长兄的架子,道:“她从咱们家分到那几十两之后,就搬到缁衣巷关捕头隔壁了,什么人敢在那里放肆?让关捕头抓着,万一逼问出我们来,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乱子!再说事到如今,说从前的事顶用吗?”   王大贵脸上泛起了一个讽刺的笑,前头他说雇人行凶,他这大哥不同意,现在知道怕了,又只敢雇几个地痞无赖去小打小闹。却不想想王氏和顾茵从前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死了也就死了。如今她们却是在文老太爷面前挂了号的,才是不能用强了!   这就是他大哥,没脑子也没胆子,优柔寡断难成大事。偏因为长子的身份,压了他一辈子,连分家的时候都拿走了更多的那部分。   眼下还得统一战线,王大贵收起那笑,正色道:“那如今我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不知道大哥同不同意了。”   说罢他便压低声音,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又道:“这事儿我都打听好了,只要大哥同意,这两天就能着手去办。而且如您所说,那缁衣巷和码头都是关捕头罩着的地方,其他法子容易留下首尾,但是我这法子却是不会惹来麻烦的。总而言之,只要把小妹他们的生意搅黄,让他们在镇子上无法立足就是。”   前头寻流氓地痞去捣乱不成,此时王大富和赵氏是再想不出旁的主意了,半晌后,王大富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王大贵又抬眼和邹氏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精光微现。   …………   说回顾茵这里,当天收摊后,她就上午的事很不对劲。   要说偶然有一两个难伺候的客人还正常,但一上午出现五六个,这就很像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捣乱了。   她和王氏商量了一番,王氏还特地去和关捕头打了个招呼,拜托他巡逻的时候多留意一下自家摊子上的动向。   关捕头也答应下来,顺带着问起王氏道:“听说你们最近在给小野找师父?”   说到这事儿王氏就叹气——顾野这小子委实没有起错名,野得没边儿了。   之前是他和武安日常用绳子系在一起,他带着武安四处溜达,但好歹会顾忌他一些,天黑前知道要回家。   现在武安去文家上学,顾茵和王氏要做活,也不方便把他系在自己手上。   顾野每天跟着他们去码头她们出摊帮忙,一开始是顶替了武安帮着端碗擦桌子的活计。但后来买粥的客人越来越多,顾茵怕客人把他推搡了或者踩踏他,也怕得的满满当当的粥碗把他烫到,就让他自己去旁边玩。   这不玩不要紧,一玩起来这小崽子就像泥牛入海一般,眨眼的工夫就跑的没影儿了,不到快睡觉的时辰不知道归家。   等他晚上回家,顾茵和王氏都少不得都念叨他两句。   他笑眯眯地任她们说,也不犟嘴。等到她们说完,他还给顾茵倒茶,给王氏捋后背顺气儿,还知道自己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的。   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对着这样的他,谁能把心肠硬了去?   一个月的工夫,这小家伙又黑成炭头了。   加上顾茵给他新做的春衫也是耐脏的深色,一到夜里,他又跟从前似的,放轻手脚、隐在角落里的时候浑似隐身了一般,只要他不动、不出声,还真发现不了他。   家里后头又给他请过老大夫,老大夫说他比之前壮实了很多,多晒晒太阳活动活动对他也有好处。   这话一出更不得了,顾野每天撒欢撒得更厉害了。   他衣服每天都换,每天王氏给他洗衣服都能洗出泥浆来。可想而知有多淘吧!   老让孩子这么野着也不是个事儿,他现在只会日常对话里基本的短句,年龄也就四岁,身形才长开一些,但是看着也就三岁大,也不适合去读书。   顾茵就让人问问看有没有什么会拳脚的师傅收徒弟——既能消耗顾野旺盛的精力,也好歹比让他在外头疯玩好些。   可惜的是,小镇上会拳脚的人本就不多,仅有的那几个开武馆、收徒弟的,人也不招这种小豆丁。   因此寻摸了好些天,这件事也没有个章程。   如今关捕头问起来,王氏叹完气就道:“可不是嘛,这孩子镇日里在外头瞎跑,我和她娘下午晌想着他没回来,歇都歇不安生。”   关捕头就道:“我还是那句话,这孩子如今虽是你家收养,但公家对他还是有照顾的责任的,不如这样,我和我徒弟是轮班隔天休息,我们休息的时候就让他跟着我们一上午,我们轮流教他一些拳脚功夫,教一个上午,你们中午收了摊就能把他领回去。”   “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   “自然不会,我们休班的时候本也会花上半天的工夫练武。”   王氏惊喜地连忙道谢,回家就和顾茵说了。   顾茵作为一个穿越人士,刚开始并不相信这个时代的人真的能像武侠小说里那样飞檐走壁,上天入海。功夫当然是华夏瑰宝,但是她以为应该就像现代那样是强身健体的,练会了当然会比普通人厉害一些,但绝对不到小说里那个地步。   所以当某天在码头上,顾茵看到关捕头腾空而起,一跃出去好几丈追捕贼人的时候,她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后头她问了人才知道,正是因为关捕头这身扎实的武艺,压制住了那些贼人,才有了现在寒山镇百姓安居乐业的环境。   如今听说关捕头肯带着顾野,顾茵自然也同意。   王氏想的比她多,又压低声音笑道:“我听说李捕头打小就是跟着关捕头练武办案,十四五就成了捕快,又不到二十就升任做捕头了。虽然一个衙门里只有两班衙役,也只有两个捕头。但是等咱们小野长成了,正好关捕头的年纪也大了,该退下来了,可不是正好让他顶关捕头的班?”   “娘也想的太远了。”顾茵无奈地看她一眼,“咱们小野这才几岁,哪能出门办案去?随关捕头李捕头他们休沐的时候学学武就好。”   两人都同意也不算,还得和顾野商量一番。   等到这天他又摸黑回家了,顾茵就把事情细细地说给他听,询问他的意思。   没想到这小孩刚开始听说送他去学武还挺高兴,一听是跟着关捕头,他不乐意了。   顾茵为他为啥不乐意呢?   顾野急急地解释道:“他码头……追我,我跑。”   怕他娘理解不了当时那种状况,他夹着两条小胳膊来回飞速摆动,表示自己当时跑的很快。   “然后,嗖一下……他飞,我跑不过。”   这个“嗖一下”他实在演不出来,抓耳挠腮地给急坏了。   顾茵看着他又说又演的,憋着笑道:“你一字一句慢慢说,那后来呢?”   “后来我要跳河里,他就不追了。”   这个事情顾茵之前就听葛大婶和老刘头提过,说当时这孩子孤身一人在码头风餐露宿,关捕头想把他送善堂去,无奈他滑溜得不行,关捕头又怕伤着他,不敢下狠手去抓,只想着把他耗到没力气。没想到这小孩死倔,跑到没力气差点要跳河。   也因为那样,码头上的人看关捕头都束手无策,就没人再敢抓他,任他在那里游荡。一直等到顾茵和王氏去摆摊,这孩子才算有了归宿,也才有了现在的顾野。   “傻孩子,为啥要跳河呢?”顾茵点了点他,把当时关捕头是要送他去有吃有喝的地方去,所以才追捕他解释给他听。   顾野恍然地点点头,又说:“穿那个衣服的,我害怕。都抓我。”   这样一说顾茵也明白了。   寒山镇外的世道确实乱的很,皇帝昏庸,上行下效,官员贪污,连捕快小吏都跟着鱼肉乡民。   也是她们运道好,在这乱世中寻到了寒山镇这样的世外桃源。   “穿捕快衣服的不都是坏人哦。你想啊,人家像你说的会飞的,如果要抓你那不是很简单?他就是怕伤到你啊。”   顾野疑惑道:“难道不是……我跑得快?”   王氏在旁边实在笑得不行了,说:“你都被逼的要跳河了?你快个啥啊你快!”   顾野搔了搔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让你去学功夫,学会了也那样嗖嗖的飞,不好吗?”   顾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忙不迭点头道:“我学飞!”   于是顾野去隔壁学武的事也定了下来。   第二天,顾茵和王氏日常去码头上摆摊。   她们出发的时候,隔壁的关捕头已经在院子里打拳了。顾野便被送过去,从扎马步开始学起。   这天并没有发生顾茵预想中再有人来寻衅的事,顾茵虽然心里仍有些不踏实,但平平静静终归是好事。   晌午收了摊,顾茵把东西往家里一搁,赶紧去隔壁看顾野。   这孩子还在院子里扎马步呢,关捕头在旁边陪着他一起扎。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站在一处,一样的跨步半蹲,一样的双手在腰间握拳。   顾茵被吓到了,犹疑地问道:“你们不会从天亮我们出去摆摊那会儿,扎到现在了吧?”   关捕头满头大汗,呼吸声粗重。   顾野也是满脸通红,却是笑嘻嘻地道:“他说的,一起扎。”   关捕头这才呼出一口长气,出声道:“是我说的。”   他一开始是怕这孩子觉得扎马步辛苦,耐不住性子去练,所以才说陪他一起扎。   本想着这样大的孩子,最多扎上一炷香就了不得了,所以关捕头也没设时长,没想到这孩子马步一扎就是一个上午!   “哎哎,小野快回家吃饭了!”眼看着关捕头的腿都开始打抖了,顾茵实在于心不忍。   顾野乖乖地收起阵势,站起身,依依不舍地对着关捕头挥手道:“下午再一起玩。”   饶是素来持重,临危不乱的关捕头听到这话脸色都明显地变了一变。   “什么下午晌,你跟我一起半夜起来的,吃完饭下午就跟我在家一起睡觉。”顾茵拉着他就走,还不忘对低哆嗦着腿的关捕头点头致歉。   等回了家,王氏简单地做了顿午饭,在饭桌上问起顾野今天学的咋样。   顾野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口齿不清地道:“好,好玩!”   等到后头打发了顾野先去屋里睡午觉,顾茵道:“娘可别问了,我都后悔送小野去学武了。”说着她把关捕头方才的“惨况”描述了一番。   王氏挥手道:“你这就是多余的担心了,那是关捕头诶!还能让孩子难住?日常休沐就是在家打拳练武的行家!”   顾茵无奈,“关捕头再神通,也不年轻了,都快知天命的年纪了。”   “练武之人是体质不是咱们能揣度的。倒是咱们小野,还没开始学呢,就扎一上午马步,这两条小腿不都酸死?”   两人说着话进屋去看,顾野已经在炕上呼呼大睡了。   等他一觉睡到半夜,顾茵起身的时候他也跟着起床。   顾茵问他腿疼不疼。   他歪了歪头,表示疑惑,好像在说好好的,娘问这个干啥?   然后他干脆以实际行动回应,在屋子里又是深蹲,又是飞踢的,表示自己啥事儿都没有。   武安听到响动也揉着眼睛坐起来,带着困腔询问道:“小野,昨天我回来你就睡着了。娘和嫂嫂说你去和关捕头学武了,是不是特别累?”   顾野立刻笑着道:“不累,好玩!”   武安羡慕道:“真好啊,我休沐的时候也能跟你一起去吗?”   顾茵立刻道:“不,我劝你最好别去。”   时辰还早,顾茵让武安接着睡,带着顾野出屋去洗漱。   等到出摊前,顾茵叮嘱道:“今天可不许再扎一早上马步了,知道不?对身体不好。”   主要是对关捕头身体不好。   顾野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   与此同时,穿上捕快服侍,带好佩刀准备出门上值的关捕头在出门之际,对徒弟叮嘱道:“你别带那小孩扎马步,找些别的练。”   李捕头奇怪道:“练武不都是从扎马步练起,当年您带我的时候,不也让我一扎就是一个时辰吗?”   关捕头轻咳一声,“反正就是个打基础的过程,也不拘泥于这个形式,你再想别的就是了。”   自家师父比自己有带徒弟的经验,李捕头也没再问,只抱着脑袋一通猛想,也没注意到他师父这日走路的姿势略为奇怪。   后头顾野乐呵呵地来敲门了,李捕头开了门,看着他小豆丁似的五短身材,一时间也不知道除了扎马步能带他练什么。   在顾野满眼的期待中,李捕头道:“不然我带你跑步吧?对,跑步练气,对以后修行内家吐纳很有帮助的!我陪着你跑!”   …………   顾茵和王氏这天到了码头上,发现旁边的空地上突然也支起一个新摊子。   她们的摊位已经是码头上最差的了,所以另一侧一直没有人。日常文老太爷就坐在那里钓鱼。   本来多一个摊子也不出奇,奇就奇在,这家的家伙什——不论是矮桌板凳,摊档箱子,甚至是粗瓷海碗,都和顾茵她们所用的是一样的。   再定睛看去,这家也是一个面相凶恶的婆婆带个媳妇。   且那媳妇还是王氏和顾茵认识的人——正是之前想和顾茵学厨不成,大过年的在许家说酸话酸王氏、让许氏赶出去的那个邻居。   这妇人的姓氏她们不知道,只听邻居都喊她作冯成家的。   “你来干啥?你凭啥学我们?”王氏认出她来当下就不干了,立刻就去质问。   那冯家媳妇抄着手冷笑道:“这码头上交钱就能摆摊,凭啥我不能来?再说,我和我婆婆一起做生意就是学你家了?天下婆媳一起摆摊都是学你家?”   王氏撸起袖子道:“你这是强词夺理,我不说你婆媳一起摆摊的事儿,只说这些家伙什……”   “那就更好笑了,这家伙什是我在木匠那里买的现成的。”   这话王氏还真辩驳不了,一开始用这些家伙什是因为决定摆摊的时候仓促,便直接买了现成的。后头家里富裕了一些,本来是能置换好一些的,但是一则那些东西都用顺手了,二则是想着再有几个月就要去盘铺子开店,就不再浪费银钱。   却没成想这成了个空子,让这冯家媳妇给钻了!   在家摊子上开始排队了,王氏转头看到顾茵忙上了,便也顾不得和她吵嘴,回身去帮忙。   “学人精,有毛病!”王氏看着自家摊子前热热闹闹,而隔壁摊子冷冷清清的模样,一边干活一边低声骂道,“干不过两天就倒闭!”   顾茵没应她的话,那天的人捣乱了一天后就没再来,她心里总有些不安生,今天这冯家媳妇又学着她家一模一样的阵仗,显然也是有备而来。   她正这么想着,码头上突然又来了好些人,像有组织一般立刻去了隔壁摊子排队。   两家摊子前都大排长龙,冯家媳妇旁边的老婆婆也开始学着王氏一样声音洪亮地开始吆喝:“文老太爷粥,一文钱一碗诶!大肉包子一文钱两个,菜包一文钱三个诶!”   居然连卖的吃食也和她们一样,还便宜了许多! 第39章   这王氏能忍得了?   当下她就把手里的长柄勺一放, 嚷道:“冯成家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卖包子也就算了,哪儿来的‘文老太爷粥’卖?”   冯家媳妇道:“谁规定这‘文老太爷粥’只能你家卖啦?再说天下也不止寒山镇那一位文老太爷, 我娘家同村也有个姓文的老太爷, 咋了?”   这简直是强词夺理,那冯家媳妇光说不够, 还特地站了出来,叉着腰挺着胸脯对着王氏, 这副欠打的模样激得王氏差点动起手来。   顾茵把王氏拉住, 王氏转头看到自家摊子前开始排队的人已经在催着她们快些开卖了, 便只好先回去做生意。   之前来尝过顾茵手艺的客人, 都知道她们家才是正宗,自然也不会去冯家媳妇摊子上排队。   但是坏就坏在, 如今冲着“文老太爷粥”这花名来光顾的,还有其他地方的人。   他们初来乍到,看到两个摊子紧紧挨在一处, 还当是一家的,便到了队尾巴开始排。   好运一些的, 自然是买到顾茵家正宗的。   运气背一些的, 就买到了山寨的。   在冯家媳妇摊子上买到了粥之后, 对方一尝, 立刻嚷嚷道:“这不对吧!不是说这‘文老太爷粥’里头放的是黑漆漆、口味特别的皮蛋吗?你这分明是咸蛋瘦肉粥啊!而且不止这粥, 这包子好咸啊, 这是打死了卖盐的吗?真难吃!”   皮蛋是这个时代还没有的产物, 是顾茵自己做的。旁人自然模仿不来,所以卖的是咸蛋瘦肉粥。   两家摊子挨在一处,王氏立刻道:“他们家是假的!我们家才是真的!”   冯家媳妇面不改色道:“我家只说是‘文老太爷粥’, 也没说卖的是皮蛋瘦肉粥啊,就是咸蛋。不然怎么只收一文钱?要吃皮蛋去隔壁再排过呗。”   那人好不容易才排上队,再看一眼王氏摊子前的长龙,自然不愿意,要和冯家媳妇掰扯,却不料她摊子上那些自发排队的托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帮腔了。   “一文钱这么一大碗咸蛋粥肉粥你又没吃亏!”   “就是,你要钱多再去隔壁买那两文钱的就是了,别碍着我们排队。”   那人本来就不是本地人,势单力薄地对上了这么些个人高马大的本地汉子,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那人从冯家媳妇摊子前离开,对着王氏道:“我方才排错了队,但是一会儿就得回去。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你看能不能再卖我一碗?”   要搁平时,王氏自然卖给他。   但是眼下她还没答话,摊子前的其他客人都有意见了。   “你排错队是你自己的事,凭啥插我们的队?”   “就是,我也是从其他地方赶过来的,我也耐着性子在这儿排着呢!”   那人也只好自认倒霉地走了。   这天上午,这种事情发生了好几次。一开始王氏还在说等文老太爷亲自过来给自家作证,但也不巧,当天文老太爷没来,他小厮来说了一声,说老太爷这几日吹多了河风,发起头疼,文大老爷不许他出门了。得过几日他老人家完全好了才能再来。   等到快中午,顾茵这边的粥快卖完了,该收摊了。   冯家那边的粥却还剩下好多,且这还不算,那冯家媳妇的男人,也就是叫冯成的那个,又提着两个粥桶过来补货了。   憋了一肚子气的王氏已经磨着后槽牙想打人了,顾茵劝了她一番,又让她去请关捕头。想到铁面无私的关捕头,王氏这才压住了怒气,让顾茵先看着家伙什,她立刻去把人请了过来。   关捕头自然是知道顾茵的粥才是正宗,听王氏说明了原委,立刻带人来看。   冯成和他老娘看到关捕头就像耗子见到了猫一样,躲到了一旁。   那冯家媳妇虽然也怕,却还能强撑着辩驳道:“关捕头明鉴,我们家日常就是在镇子上卖包子粥汤的,这都是可以问到的。至于那‘文老太爷粥’,不过是个名头。又没谁说只能她家一家卖!”   关捕头并不和她掰扯那些,只道:“‘文老太爷粥’确实是个名头,但我们镇子上都知道这说的是皮蛋瘦肉粥,你若是能制出一模一样的东西,这名头自然随你用。既做不出,便不该这么喊。”   “我娘家泉山镇也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文老太爷,他老人家就很喜欢我这咸蛋瘦肉粥,我这粥叫作‘泉山镇文老太爷粥’总行了吧?”   关捕头已经看出这家人的难缠之处,但本朝律法中并没有明确规定这些,他也只能点头,“这可以。”   那冯家媳妇得意地看了王氏一眼,又让那老婆婆按着那个新名字吆喝起来。   后头关捕头接着去巡逻,顾茵摊子上最后一点粥也卖完了。   但是都知道她们一走,肯定会有更多的人受骗,尤其是冯家媳妇摊子前排队的绝大多数都是他们自己人,虽然他们的名头不一样了,但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外地人受骗还是容易的。   王氏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她让顾茵先回去休息,自己则守在码头上跟人解释这家是冒牌的。   顾茵挑着家伙什回了家,先去隔壁看了一眼,李捕头和顾野不在家,她就去隔壁另一边,找许氏借了本朝律书。   许家是有些藏书的,许氏毫不吝惜地借给了她。   等简单翻过一边律书,果然这个时代没有注册商标一说,自然也是告不了人侵权冒牌的,顾茵也开始分析今天的事情。   冯家媳妇显然是冲着自家来的,手段低劣,模仿不出她做的粥,却是特地和自家摆摊摆到了一起,还钻了这个时代律法的空子,起了个和自家差不多的名头,又雇了人来排队,制造出生意红火的假象,欺骗外地客人。   冯家就在缁衣巷住着,日子过得还不如自家,不然之前来跟自己学手艺不成,就各种泛酸。这种人家能有这么有想法、有手段,早该发家脱贫了。而且他家拢共三口人,会做吃食的就冯家媳妇一个,后头他男人却提了新熬好的粥过来,自然不是她自己做的,而是别人给的!   所以她家背后一定有主使,冯家不过是背后之人推出来当棒槌使的傀儡。告不了侵权冒牌,若是能揪出背后之人,却是能告一个恶意扰乱市场的罪责。   没多会儿,王氏从外头回来了,她脸上带笑,道:“外地人也知道咱们家只出半天摊,所以中午过后就没有什么外地客人过来了。加上我在旁边一通说,除了那几个在隔壁轮流排队的他们自家人,整个下午他们一通买卖都没成!”   看到顾茵蹙眉沉吟的模样,王氏道:“你别担心,我上午虽然跟着你一起忙,其实留着心眼呢,他们一早上也就卖出去五碗粥,三四个包子。一天就不知道亏出去多少银钱,肯定长不了!”   连王氏都注意到了,顾茵自然也知道这个。   顾茵起身给王氏倒了碗水,“娘有没有想过,他们想的可能不是赚银钱。”   王氏喝水差点呛着,“做买卖不为赚钱,他家有毛病啊?”   “如果他们只是为了坏了咱们的口碑呢?今天是只有他们一家,就在咱们旁边,咱们能分出心力,一边做买卖,一边去和客人解释。若哪天他们再支出一个摊子,甚至两个三个,十几个摊子,雇上几十上百的人去排队……咱们只两个人,就算算上武安和顾野俩孩子,咱们家拢共四个人,能解释的清吗?长此以往,怕是咱们的口碑也要被他们影响,你想今天那几个排错队的,回去后若是让人问起,他们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让人给骗了,会不会直接说是咱们的粥不好呢?”   王氏讷讷地说:“不会吧,咱家生意也没好到那啥天怒人怨的地方,至于吗?”   这就是顾茵想不通的关窍,自家这段时间生意是好,但远没有好到会让人费这个心思的地步。   “但是你说的不错,做买卖讲的就是个口碑。不能让他们鱼目混珠,冒着我们的名字……”王氏说着就站起身,在屋里急得团团转,“你说咱们要不要也雇一些人,帮着咱们辟谣?也不知道雇人一天得多少钱,下个月咱们就要开铺子了,偏生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顾茵想了想,道:“娘别急,眼下还不到我说的那个地步。咱们不用请人辟谣,我有办法。咱们做个招牌吧,之前是想着小摊子上没必要做招牌,如今却是不做不行了。”   这个王氏自然听她的,婆媳俩去外头做招牌的铺子,让人做了“正宗寒山镇文老太爷粥”的牌匾和几个同样内容,但个头小一些的那种插牌。大招牌自然是挂到摊档上的,小插牌就放到后面排队的地方,以防再有今天这种因为队伍太长,而排错队伍的事再发生。   因为这是隔天就要用的,所以顾茵多付了一些银钱,让人一手一脚地当场做了出来。   等到她们拿到招牌回家去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   婆媳俩刚前脚回到巷子口,和下学归家的武安遇上了,李捕头和顾野后脚也回来了。   顾野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李捕头气喘吁吁、脚步蹒跚地跟在后头。   顾野一看到顾茵就迎上去,帮她拿手里的东西。   顾茵拿了帕子给他擦汗,低声道:“这是又去哪里淘了?”   王氏笑道:“李捕头带着,那自然是学武艺去了对不对?”   李捕头喘着粗气尴尬陪笑,到底是少年人,他喘过气来就道:“我带着小野跑步来着。”   王氏听完也笑不出了,她也是知道顾野多能跑的,惊讶道:“你咋带着他跑?你们这是跑了多久?”   说起这个,李捕头脸也僵了一僵,“早上……早上跑到现在了。”   “哎呦!”王氏立刻回家去放了东西,又出来搀着李捕头,“我们小野日常就天天在外头野惯了的,就是野的不着家,我才去求了你师父待他练武。你这孩子也是,咋这么实诚陪他跑一天?中午吃过饭没有?”   李捕头红着脸摇了摇头,说话的工夫就让王氏搀进家里。   他本想推辞,但无奈之前还不觉得什么,现下一停,两条腿都跟灌了铅似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顾茵也放了东西,把顾野喊到跟前,无奈地低声道:“人家是带着你练武的,不是让你遛着玩儿的!你怎么能遛人一整天?”   顾野收起了笑,认真地解释道:“他说带我跑,我才跑。”   李捕头喝过一碗王氏倒的热茶,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也不怪他,确实是我一开始就说陪他跑到他跑不动为止。”   但是没想到,这小家伙能在外头蹿一整天不累。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跟着师父练了有十来年了,虽做不到他师父那样身轻如燕,飞檐走壁,但脚程比普通人还是快不少的,本想着顾野没有功夫底子,又腿短,他一步跨出去抵得上顾野三五步,自然能轻松地陪跑。   但顾野对着寒山镇的地形比他还了解,仗着身形小巧灵活,那种常人进不去的窄巷,甚至狗洞,他闭着眼就知道怎么走怎么钻,而他只能兜着原路去追。   好几次他都把人跟丢了,但每每他不知道怎么走的时候,顾野又会突然从角落里冒出来,对着他招招手,示意他跟上。   这话李捕头没好意思说,只道:“练武这种事不进则退,我真没事,就当操练了。”   王氏和顾茵实在抱歉,留他吃了夕食,王氏又亲自给他开门,把脚步蹒跚的李捕头送了回去。   “真是个小祖宗,”顾茵无奈地看着乐颠颠的顾野,“让人说你什么好。”   顾野讨好地笑了笑,又帮着和武安一道收拾了碗筷。   几人各去洗漱睡下,武安上了一天课,沾了枕头就睡着了。   顾野却是激动地在炕上直打滚儿,也得亏家里现在睡得是大炕,要还睡从前的竹床,真经不住他这动静。   “快睡了。”顾茵打了一下他的小屁股,“娘再认真和你说一遍,明儿个不许在和人比扎马步,也不许带着人满镇子乱溜。知道不?”   这话一出,顾野顿时老实了,趴在她怀里可怜巴巴地道:“我喜欢跑嘛,不跑难受。”   顾茵是真没听说不跑还能难受的,就问他怎么个难受?   他也说不上来,就说:“就是喜欢嘛,以前天天跑的。而且我很会跑!”   确实挺会跑的,镇子上除了武艺了得的关捕头,再无敌手,连李捕头都被他溜一整天。   从前没被顾茵收养之前,他也是日常神出鬼没的。   顾茵揽着他拍了拍,沉吟半晌问道,“那娘请你帮个忙成不?”   “不说‘请’!”顾野趴在她耳边,“娘快说!”   …………   天刚亮,冯家媳妇就起身,不是做起身做活计,而是穿戴整齐去了别处。   刚出巷子,被春日晨间的冷风一刮,冯家媳妇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余光扫到一个黑影,冯家媳妇连忙转头去看。   身后空无一人,她嘟囔着骂了一句春天泛滥成灾的野猫,快步离开。   一路走到望月楼后巷,赵厨子已经在等着她了。   见她过来,赵厨子抱怨道:“不是让你早点时候来吗?今儿个我们周掌柜可就回来了,不像昨天似的我能随时把东西给你!”   冯家媳妇被骂了也不敢回嘴,讨好地笑道:“这不是你们东家交代的差事嘛!凭他一个周掌柜算什么?日后这望月楼的后厨还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   赵厨子被他拍了一通马屁,总算是没再骂人,而是道:“确实是东家交代的,但眼下不能让那姓周的知道。唉,总之你别管,办好这桩差事,日后你家再用我们酒楼的厨余,也不用再掏银钱,往后都白送给你。咱们互惠互利嘛!”   冯家媳妇忙不迭应下,提上两个沉甸甸的粥桶。   赵厨子看她那费劲儿样儿,没上手帮忙,只抄着手问道:“你男人呢?他怎么不说来帮帮你?”   冯成是个惫懒的,昨天帮她从望月楼提了一次粥就嚷着胳膊疼,要在家里休息。   不过从前家里就指望不上她,冯家媳妇都习惯了。   “那我先走了,一定把您交代的差事办好。”   两人就此分别。   天亮的时候冯家媳妇去出摊,隔壁顾茵和王氏先到一步,她们的摊子依旧是客似云来,大排长龙。   而冯家摊子前依旧只有他们雇来的人。   后头顾茵家放起招牌,再沿着排队的人群插起了标牌,这下子被误导的人就更少了。   一上午过去,冯家的吃食等于都送给雇来排队的那些人吃了。   中午顾茵和王氏收了摊,下午客人越少,到了傍晚时分一统计,一天拢共只骗到了三个外地客人。   冯家那老婆婆忍不住了,不等收摊就骂骂咧咧道:“你说你这是干啥,咱们在别处卖的好好的,非到这码头上蹚浑水。你说你要是搞到和人家一样的东西来就算了,偏偏只会编个差不多的名头,做不出来那样的东西!你说这一天得亏多少银钱啊?”   自家摊子上的吃食,甚至码头的租子,雇人排队的银钱,都是人家出的。   但是冯家媳妇知道自家男人和婆婆都靠不住,之前并不透底儿给他们,只囫囵说自己也是被人雇着的。   她压低声音道:“娘管生意好坏做什么?咱们在这一天就领一天的银钱,盈亏咱们不用管。”   这个冯婆子之前就知道,但知道归知道,看到隔壁摊子赚的盆满钵满的,她能不心动?   “我不管,那银钱是咱们该领的,生意上也必须另赚一份,你自己想办法!”   说完冯婆子就带着冯成走了,把摊子撂给冯家媳妇收拾。   冯家媳妇想了又想,只能又偷偷摸摸地去像赵厨子递话,她没说自家婆婆还想赚另一份银钱,只说了顾茵做出了那种插牌,自家骗不到人了。   第二天,冯家也用上了招牌和插牌,写的是“正宗泉山镇文老太爷粥”。   第三天,冯家隔壁开设新摊子,卖包子和咸蛋瘦肉粥,招牌和插牌写的是“正宗松山镇文老太爷粥”。   第四天,码头上又多了两家叫“寒山镇清水村文老太爷粥”和“寒山镇桃花村文老太爷粥”的。   如今一到码头上,入眼就是各种大招牌,小插牌,各家满满当当都是人。   外地的客人不知就里,寻人问,正常人当然说寒山镇那个是正宗的。但也有不少问到那些托儿的,各种歪理一通胡搅蛮缠,笨一些的还真就相信了,聪明一些的没相信,只觉得这里头乱的很,还是别趟这个浑水了。   顾茵的生意其实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如她之前猜想的那样,坏就坏在口碑上。她和王氏向跑船的商客打听了一下,说是外头现在都知道寒山镇好几家卖“文老太爷粥”的,外地人不知根不知底儿的容易被混淆了,买到极难吃的,吃亏上当,所以虽然这粥名声越来越响,却不像从前那样一直有源源不断的新客来。   这天收摊后,王氏苦着脸道:“你想的不错,这家人真的有毛病,明明赚不了几个银钱,却一个劲儿地学咱们,就是要糟蹋咱们的名声口碑!儿啊,你早想到这个,是不是也早就想到了应对的法子?”   顾茵拍了拍王氏的手,宽慰道:“法子不是早就有的,不过现在确实有了。娘今天早点睡,明天一早我带你瞧热闹去。”   …………   翌日清晨,李捕头睡得正香,半睡半醒之中他突然察觉到了屋里有另一道极清浅的呼吸声。   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李捕头立刻坐起。   待看清床头站着的是顾野,他放松下来,好笑道:“你这小子,今日确实是我休沐带你,但也不至于这么早就来啊!”   顾野笑了笑,对他一个劲儿地招手。   李捕头没办法,只好起身穿衣,随着他出了去。   一大一小两人出了缁衣巷,顾野熟门熟路地把他带到了望月楼的后巷,躲到了小窝棚里,还在两人的头顶盖上了一床烂草席。   “这是干什么?”李捕头压低声音问。   顾野却并不回答,只把短短小小的手指比在唇前,让他噤声。   没多会儿,冯家媳妇和其他几个山寨摊子上的摊主都先后过来了。   人齐之后没多久,赵厨子把后门打开,把新熬好的粥分发给大家。   “都给我警醒点!这都几天了,你们才卖了多少碗粥?还想不想领工钱了?”   其他人默默不出声,和赵厨子最相熟的冯家媳妇赔笑道:“您别生气,虽然我们卖的粥少,但是这不是也给那对婆媳添了不少乱子嘛!照足了您的吩咐做的!”   “哈!”顾野一把掀开盖在头上的烂草席,从窝棚里蹿了出来。   几人被他这一声“哈”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个不到大人腰高的小孩,又同时松了口气。   “哪儿来的孩子瞎捣乱?”赵厨子骂骂咧咧地来赶人。   等看清从窝棚里跟着顾野出来的李捕头,他登时变了脸色。   李捕头出来的匆忙,没带镣铐,佩刀却是带着的。   他按着刀鞘道:“律法确实没有规定某种吃食的名字只能武家婆媳用,但是你们这么有组织,有计划的,便是故意恶意扰乱市场了,是可以入罪的。你们是现在交代,还是跟我回衙门去、进了大牢再说?”   冯家媳妇和其他几个摊贩都是普通人,听说这个当即就白了脸,开始求饶。   赵厨子也怕,但是他背后有人,便强撑道:“李捕头,这扰乱市场的罪责不过是罚钱几十贯,何至于要把我们都带回去?我这就把罚钱交予你!”   也就是这时候,顾茵和王氏出来了。   她们比顾野和李捕头到的还早些,但怕赵厨子等人发现,所以只远远地躲着。   顾茵笑眯眯道:“谁说只告你们扰乱市场了?我告你们卖厨余给客人吃!”   赵厨子的脸又白了几分,“你空口无凭……”   顾茵不徐不疾道:“你们的吃食都做的那么咸,盐又不是不要银钱,正好有人之前告诉我一个做吃食买卖的‘窍门’,说不新鲜的厨余多搁调料,客人自然吃不出。”她的眼神先是落在面无人色的冯家媳妇身上,后又落到旁边那几个粥桶上,“不若请人来验一验?验完再找人查一查,看看冯成家的做买卖这些年,一共闹出过多少纠纷,衙门里应该也有记录吧?”   律书写明:凡食物臭之恶者为毒。脯肉有毒,有余者速焚之,违者杖九十;若故与人食并出卖,令人病者,徒一年,以故致死者绞;即人自食致死者,从过失杀人法。①   也就是说,食物不新鲜就算是毒,若是验出他们的吃食有毒,不管有没有人把人吃坏,起步就是要打九十杖的。衙门里的刑杖有成人小臂那么粗,三十杖下去就能把人打的皮开肉绽,去半条命! 第40章   一行人都让李捕头押回到衙门。   县太爷已经起了身在处理公务, 看到李捕头带人过来,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并未急着升堂审问, 而是让人先把赵厨子等人押下去, 再让人去请镇子上有名望的厨子过来。   没多会儿,连同周掌柜在内的几位酒楼大厨来了。   县太爷也不说什么事, 只说让他们帮忙鉴定一些吃食是不是变质了。   赵厨子给冯家媳妇等人每人两个粥桶,一个里头是咸蛋瘦肉粥, 另一个里头则是码成两层的包子。几个大厨被依次带上来尝味分辨。   俗话说没有一条好舌头的人, 当不成一个好厨子, 众人尝过之后都变了脸色, 直接就说这些东西明显是经过二次加工的,虽然加了盐做成重咸口的, 但也只能骗骗普通人。最近开了春天气真当热,他们都能吃出异味,若是放到下午, 那肯定是完全变质了。   几个大厨对自己的判断证词签字画押,周掌柜是最后一个, 也是脸色最沉重的那个。   因为他尝出来肉包里头的肉馅, 去掉盐味后的调味出自自己的手笔。   再联想这几日, 东家王大富把他支到乡下去采买食材, 那本不是他这个掌柜的该做活计, 但到底是给人家做工的, 也只能听命而去。   回来后他就发现赵厨子日常鬼鬼祟祟的, 有心查问,他推说是东家交代的事情,让他别问。   他猜着大概是东家准备换下自己, 却没想到他们做的是这样的事!   其他人做完供就离开了,周掌柜却是没走。   县太爷看他大概猜到一些了,便干脆问起他这些时日有没有注意到酒楼里赵厨子的异常。   卖变质食物是条重罪,尤其这些东西还落到了衙门的人手里,但凡清醒一点的人都不会想着帮着隐瞒。   更何况周掌柜根本没想过帮着隐瞒,当下就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全说了。   县太爷再让人把赵厨子拖上来。   别看他之前对上李捕头的时候还能压着恐惧强辩,现下在衙门逛了一圈,已经是吓破了胆,直接就把王大富和赵氏卖了个彻底。   这下人证物证俱全,县太爷当即让人去锁人。   和之前请几个酒楼大厨过来不同,这次是关捕头带队,一行人带着镣铐和枷锁的。   这样的阵仗在镇子上是很难见到,沿途的百姓都纷纷跟上看热闹。   等到关捕头等人去了王家老宅把王大富和赵氏锁回来,看热闹的百姓都快把衙门挤爆炸了。   “肃静!”县太爷拍着惊堂木沉声喝道,而后便开始了审问。   王大富和赵氏再无平时的威风,跪在堂前瑟瑟发抖。   他们都不是什么厉害人物,看到公堂上的粥桶和王氏婆媳俩,就已经知道这是让人逮了个正着。   夫妻俩对他们安排人捣乱,故意冒用“文老太爷粥”名头的事供认不讳。   王大富哆嗦着嘴唇道:“大老爷,小老儿已经认罪,按罪这个要罚钱几十贯,小老儿这就交上罚银。”   县太爷沉着脸道:“这只是罪一,若只是这样的小罪,本官自然不会让关捕头带人去把你们夫妻铐来,本官现在问的是你们将变质吃食二次贩卖的事!”   王大富直呼冤枉,赵氏的脸色却是越发得惨白如纸。   县太爷见状,便先让人把王大富带下去,单审赵氏。   一问之下,果然赵氏对这件事是知情默许的。望月楼家大业大,每天客人剩下的剩饭剩菜不知道凡几。   赵厨子加工一下之后再次贩卖,等于做的事无本买卖。   不过连县太爷也没想到这件事牵涉这么广,在望月楼购买厨余的,除了冯家媳妇几人,更还有其他人。   这一通审查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白天,这案子当天是审不完了。   县太爷给了一天时间让赵氏和赵厨子回忆到底哪些人去买过厨余,同时也要给出时间也是让关捕头他们去抓人,还要先把望月楼查封,把里面的其他伙计带回来审问,于是二审便定在五天后。   县太爷退堂之后,看热闹的百姓们这才散去。   顾茵心里不可谓不畅快,但是看到王氏的脸色不太好,就也没表现出来,只扶着她一只手慢慢出去。   出来的时候她们还听到百姓都义愤填膺地在骂。   “去岁夏天,我家老头子就是吃了这冯家媳妇的包子肚子痛,拉稀拉了一整天,差点出个好歹。去找她理论,她说‘怎么人家吃的都没事,就你家老头子出事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不是很正常吗?而且你能说你家老头一整天只吃了我家的东西吗?别是故意讹上我家了’……当时确实我家老头子发作之前也吃了旁的,她家的吃食又都卖完了,也拿不出证据来,只能自认倒霉。”   “大娘,你快去找状师写状子去,最好是找当时开汤药的大夫拿出医案,现在告上去能让他们加罪,说不定还能拿到赔偿呢!”   “哎!我这就去!”   当然更多的还是咒骂王大富和赵氏的。   “这望月楼在镇子上开了十几年了,谁知道私下里干的是这种勾当!我是再不敢去了,私下里做那种事的人,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腌臜事!”   “就是说啊,过年的时候我们全家才在那里吃过呢!真是晦气!”   出了衙门,顾野跟在顾茵另一边,本来他觉得自己办成了他娘说的事,一直骄傲地挺着小胸脯的,但后来看到王氏白着脸,红着眼睛的模样,他的小胸脯又一点点垮下去。   “娘,奶不高兴,是我错吗?”他拉着顾茵的手小声询问。   “没有没有,”王氏听到了立刻擦了眼睛,强笑道:“我们小野做的很好,奶是想别的事情呢。今天也拘着你半天了,闷坏了吧?奶给你两文钱,自己拿着去玩儿吧。”   顾野立刻高兴起来,接了铜钱先去看顾茵。   顾茵也称赞道:“小野确实是大功臣,奶给你的你就拿着。下午晌放心去玩,天黑前回来哦。”   顾野笑着点头,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他也没跑远,而是在衙门口等李捕头。   这天是李捕头休沐,但是一开始是他把人抓回衙门的,所以交接清楚后,他就也出来了。   衙门前的人都已经散了,只有个小豆丁在等他。   “小野是等我呢?”李捕头笑着上前,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发顶。   “是啊,今天还没打拳!”顾野笑嘻嘻道。   李捕头脸上的笑一滞,那天他被小顾野溜了一整个白日,总算是知道当天他师父那意味深长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后头他和关捕头一致认为,顾野的基础已经很扎实,不用再扎马步和跑步这样,关捕头负责教他内门吐纳,李捕头则开始教他简单的拳法。   本以为这样就不会被这小子遛着了,但还是低估了这小豆丁旺盛的精力。   以前李捕头自己学的时候,一上午学个三招就顶天了。   顾野一天就能学半套拳,动作步伐挑不出一点错处。   前头在体力上打击了李捕头后,这又是给刚满二十的他留下了极大的心理打击。   “我还没吃午饭呢,”李捕头无奈道。   “我请你。”顾野特别大方地把自己的两文钱给他看。   “这也只够我一个人吃碗素面啊。”李捕头当然没指着让小家伙请自己吃饭,一边带着他往外去一边打趣道,“我都吃了你吃啥?饿着肚子可打不好拳。”   “我吃这个。”顾野取下自己的小荷包。   这小荷包他日常挂在腰间的,取下之后才发现和一般的荷包不同——它顶部还是普通荷包那样的松紧口,带两条系带,系在腰间。但是底部其实缝在他的腰带上。就算跑动的时候系带松了,也不会掉。   “这设计真有意思。”   “我娘做哒!”顾野骄傲地昂了昂下巴,说着话把荷包的松紧口一拉,里头是小糕点和肉脯,一块都只有大人拇指大小,正好适合他一口一个。   哪儿有自己拿小孩的钱买东西吃,让小孩自己吃干粮的?   “哎,你别吃这个,我带你一起吃面条去。”李捕头笑道。   笑着笑着,他觉得不对劲儿了。   “这个荷包你一直带着?每天都带着糕点和肉脯在身上?”   顾野“嗯”了一声,“少食多餐,娘说的。”   “前两天你溜我……不是,我陪你跑步那天,你也是吃的这个?”   顾野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是啊,不吃饱,怎么跑?”   李捕头:……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那天王氏听说他陪跑一整天没吃饭后,一直反复说他太实诚了!   …………   顾茵陪着王氏回到缁衣巷家里。   王氏进了门就道:“今天上午没出摊,少赚了一天银钱。哎,都这个时辰了,现在出摊也来不及了。不过没事儿,明天码头上就没有那些多模仿咱们的了,跟客人们解释一番他们也能理解。”   说着她又要进灶房,“家伙什都放了一天了,我再刷刷!”   “娘,”顾茵喊了她一声,拉住了她,“家里就咱俩,您不用这样。”   “我哪儿样了?”王氏说着又红了眼睛。   刚开始抓到赵厨子和冯家媳妇的时候,她畅快得恨不能仰天大笑三声!   后头牵出一大串人,他看着她娘家大哥和大嫂在公堂上对组织人捣乱的事供认不讳,就笑不出了。   她是真的不明白,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尽管关系不好,不来往了,但是怎么就那么见不得她好呢?   是记恨她分走了老宅的一间屋子吗?可那本就是爹娘留给她的!   是记恨父母在世时对她最宠爱吗?可是爹娘在世时虽疼她,却并不代表对他们不好啊。打小家里的东西都是一分三份,从来没说只给她,不给两个兄长的。   即便是当年爹娘要给她招赘,也和她开诚布公谈了,说至多给出三分之一的家产给她们夫妇,两个哥哥的也不可能少了去。   王氏是真的想不通,小时候家里三兄妹也是很和睦的,大哥经常买些小玩意儿来给她玩的,二哥经常说些玩笑话逗弄她。   怎么就恨她恨到这个地步呢?   王氏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哭过一场后情绪也平复下来了,不好意思躲到自己屋里洗脸去了。   顾茵耐心地听她说完,并不觉得厌烦,而是想起了别的。   一件她想了许久,却一直想不明白的事。   诚如王氏所说,为什么呢?   自家婆婆一开始回到寒山镇,当时连她自己都忘了老宅的事,王家就已经开始对付她了。   后来她也只是分了二十两银子出来,对常人来说不算一笔小钱,但对开着望月楼的大房和并不落于下风的二房来说,这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远不会伤筋动骨。   这次竟然不惜做下犯法的勾当,若是她没有猜出冯家媳妇是被人指使,让顾野去跟踪她,而是像自家婆婆那样只全身心想着去和冒牌货打擂台,怕是再过上几个月,自家这招牌口碑就砸了。   若她想的没错,再过不久,王家就会安排人上演吃出了毛病、要找人算账的把戏。   知道的情况的可能会猜着对方买到了假货,但只要对方咬死了是吃“文老太爷”粥的毛病,他也忘了具体吃的哪家,到时候再闹一闹,自家更是要一地鸡毛。   生意黄了,招牌砸了是一遭,怕还是要把文老太爷得罪了——当然以顾茵和文老太爷现在的交情,文老太爷肯定是会站在她这边,还会伸以援手。   但外人不知道他们这层关系,只知道她在文家打过短工,和文家的厨子是师徒。   文老太爷知道自己的名字被打过短工的厨娘用作吃食起名,可以不在意。但若是闹得一地鸡毛,他老人家享了一辈子的清名,能受得了这个?   总的来说,王家此番不只是要搅黄自家的生意,更要让她们见恶于文老太爷。   到底是个什么目的呢?值得他们这样筹划。   而且这也太巧了,赵厨子和冯家媳妇干那黑心勾当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是被她查出他们串通,自然会查到他们从前犯得事儿。赵氏可能目光短浅,王大富能请周掌柜管理望月楼,把生意做的那么红火,显然还是有些头脑的,他怎么就还敢让冯家媳妇来做这个事儿?   应该是如他所说,他并不知道厨余的事儿,而冯家媳妇这个人选,多半还是旁人给他出的主意。   给他出主意的人是只知道冯家媳妇和自家有矛盾,所以选了她,还是连她买厨余的事儿也知道,连着把王家大房也给设计进去了?   顾茵有些烦躁地掐了掐眉心,一审给的消息实在太少,只能希望二审能问出更多。   …………   王家老宅这里,王大富和赵氏被铐走以后,大房的人就慌得像个无头苍蝇。   两对老夫妻筹划见不得光的事又不会和小辈们说,他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只听人传自家酒楼卖厨余给人吃,还组织了人去码头上搅和他们姑母的生意,自然是六神无主。   这个时候,王大贵站了出来,他先安抚了侄子和侄媳妇,又握拳痛心道:“大哥大嫂老实做生意一辈子,这次一定是被人陷害!你们莫要慌张,咱们去请州府最好的状师,一定洗清他们的罪名!”   王大富是有两个儿子的,但是都不成事儿,镇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所以赵氏她们才寄希望于孙子辈,希望几个小的能读书出人头地。   果然王大贵这话一出,两个侄子像吃了一个定心丸。   一个道:“二叔说的是,爹娘都不是那等人,经营着自家大酒楼,怎么可能在意那些蝇头小利,又怎么可能去害自家人?”   另一个道:“就是,姑母虽然和咱家不来往了,但到底是血亲,她做小买卖又不碍着咱家什么,爹娘何至于犯法害他们?必然是被人陷害!”   看着两个侄子义愤填膺的,王大贵忍不住翘了翘嘴角,但随即他又正色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眼下不是争这些的时候。如今县太爷已经把大哥大嫂收押,大牢里是什么样咱们都不知道。但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他们这个年纪如何受得住呢?咱们还是赶紧凑凑银钱去请状师!万一定下罪来,可就来不及了!”   说着王大贵又惭愧道:“事情发生得匆忙,刚开年我那些生意都支出去不少银钱,我们二房只凑出了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请个本地大状绝对绰绰有余,但是要去州府请大状师,又是这么紧急的档口,肯定是远远不够的。   大房两个儿子也自己凑钱,不过他们日常就是吃喝玩乐,只从爹娘那里领着月钱,加上赵氏手紧,自然也不剩下什么银钱。他们再去向自己的狐朋狗友借,对方听说他们爹娘让抓了,望月楼都让人封了,躲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有银钱借给他们。   至于他们爹娘自己攒的银钱,那都在钱庄里,因为知道自家儿子不成器,都是得本人去才能取用的。   忙活一整天,兄弟俩一无所获,最后还是撬开了王大富和赵氏的私库,又临时典当了自家媳妇的首饰和陪嫁里的东西,这才凑够了三百两。   银子合计拢共四百两,王大贵发愁道:“你们出门的时候我找人打听了,州府出名的大状本地打官司都要收五百两一件。若不是本地,收费便要翻倍。咱们连五百两都凑不齐……算了算了,我让你们二婶她们也典当首饰和陪嫁,先凑够五百两再说。”   大房兄弟俩臊得满脸通红,直把分了家、还帮忙凑银钱的王大贵当成救命恩人。   五百两总算是凑齐,兄弟俩正准备带着银钱去州府碰碰运气,王大贵也说陪着他们一道去。   但是刚出家门,王大贵突然一拍脑门,懊恼道:“瞧我这脑子,你们不能这么走了,还得去给你们爹娘递个口信,让他们知道咱家人都在努力运作,千万别放弃才成。”   兄弟俩一想是这么回事,虽然二审还有几天,但在牢里也是会问供的。万一他们爹娘被吓破了胆子,乱认下罪责可怎么办?   没定罪之前不能探视,狱卒们不敢犯禁,但收点好处传传话还是敢的。   兄弟俩的口信被带到王大富和赵氏耳朵里,狱卒还调笑道:“你们夫妻运道还不错,儿子和弟弟都有心,听说两家典当东西凑了五百两呢,你们弟弟还亲自带着儿子去请状师。”   一个口信就几句话,价格却贵的离谱——毕竟人家狱卒要顶着被县太爷和关捕头发现的危险,钱少了人家不敢,还得整个牢房的人都要打点过去。   这就用去了五十两,兄弟俩又一筹莫展。   他们从来没想过几十两银子会难成这样,都准备去借印子钱了。   王大贵劝道:“你们莫要糊涂,印子钱哪儿是这么好借的?就算是把你们爹娘救回来,这利息怕也是要还的倾家荡产。唉,其实还有个不得已的法子,就是……”   再无办法的兄弟俩自然让他快说。   王大贵就道:“就是把望月楼抵押了,只要保管好抵押契书,等你们爹娘出来,取了钱庄的钱赎回来就是。”   这兄弟俩知道望月楼是家里唯一的产业,但这确实是没办法的办法,怎么也比去借那利息高的可怕的印子钱好。   他们便由王大贵带着去了一处地下钱庄,看清那契书上写明三个月内只要能带着契书,再多给一百两,就能把酒楼赎回。当然契书上也写明了,若是到期未来赎回,那么便要过契给钱庄,不然就得赔偿十倍。   想着三个月的时间怎么也够,一百两虽多,对他们爹娘来说也不算什么,兄弟俩才拿出了地契屋契,签字画押。   一个望月楼抵押出了一千两银子,这下请状师的钱是尽够了。   王大贵催着他们动身,等到了城门口,二房的下人突然找过来了,说:“老爷还没出城就好,太太突然发了心绞痛,晕死过去!府里少爷他们都吓坏了!”   王大贵咬牙道:“这邹氏,我都说了大哥大嫂的事我们男人想办法,她万万没必要忧心,怎么就这档口病了?!”   大房两兄弟连忙劝着他回去,说二叔帮的忙已经够多了,先回去看二婶才是正理儿。   王大贵只得下了马来,叮嘱他们路上注意安全,这才随着下人掉头回府。   一路到了王家老宅,王大贵进了主屋,却见所谓发了心绞痛的邹氏正在慢悠悠地喝着茶。   他面上的焦急无奈之色褪去,笑着坐到邹氏对面。   “那两个蠢货出城去了?”   王大贵优哉游哉地掀开茶盏,拨了拨茶汤,“可不是么。不过也出不去太远,路上我早就安排好了人……看在他们这么蠢的份上,我让人给他们留个全尸就是。”   邹氏放了茶盏,突然叹了口气。   “好好的叹气做什么?”王大贵道,“再过三个月,望月楼就是咱们的了。我那大哥大嫂知道我领着他们儿子去请状师,只要不是蠢笨如猪,就知道这件事不该牵扯到我头上。毕竟若是我也进去了,谁为他们奔走呢?况且当日谋划时,又无旁人在场,他们说了我不认就是。等到大房两个蠢货死在外头,消息传回来怎么也得过上月余,什么都尘埃落定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邹氏道,“就是觉得心里不安生。咱们一开始虽然就是想的就是让他们大房和王宝芸他们相斗,不管谁败了,对咱们都只有好处。但是大房败得太快了,王宝芸没有这种脑子,你说是不是她那个奸猾的儿媳妇……”   王大贵轻嗤道:“一个女人,就算有些小聪明,能成什么事儿?”   …………   五天后的二审如期开展。   这五天里,码头上再没有了那些鱼目混珠的冒牌货,顾茵的小买卖又好了起来。   文老太爷小病过一场,知道错过了这事儿,回家直埋怨文大老爷。但好歹这事儿算是很快解决了,他老人家也没怎么动肝火。   二次升堂的那天,王氏没去听,推说生意正好,自己脱不开身,就只让顾茵去了。   县太爷听人说了王大富和赵氏两个儿子去州府请状师了,当天却并不见人来,他虽然奇怪,但也没误了审案的时辰。   吓破胆的赵厨子和牵连进来一大堆的如冯家媳妇那样的下家,对一切都供认不讳,王大富还是坚持自己对贩卖厨余的事不知情。赵氏听说儿子要给自己请大状,干脆改了口供也说不知道。   更有不少百姓递上诉状,都是说这些年吃了冯家媳妇等人的吃食出过问题的。   县太爷判了赵氏和赵厨子、冯家媳妇等人监禁一年,这也是他们运气好,没出大乱子,但凡真的吃死过人,那就是要判绞刑的。   至于王大富和赵氏夫妇,一个看着好像真的不知情,一个直接改口供,显然还得再审。   而且这案子牵扯出这么多人,算是寒山镇近年来的一桩大案,县太爷还得把这案子递到州府去。   二审结束,王大富和赵氏等人又被带下去。   看热闹的百姓们正要散去,突听外头登闻鼓咚咚作响。   县衙虽然每天都有人来报案,但是只有急案或者冤案才会敲响那鼓。   这鼓一年到头响不了几次,百姓们就又站住了脚,县太爷也让人把敲鼓之人带进来。   王家大房两个儿子就让人抬了上来。   这两人披头散发,灰头土脸,浑身是血,看热闹的百姓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县太爷再一问,才知道这两人带着全部家当去请状师,却是还没到州府就遇到了山匪。银钱细软全让人劫走了不算,还要害他们的性命,要不是两人当机立断跳下悬崖,又一起挂在树枝上,多半是这半条命也捡不回来!   兄弟俩边说边哭,说身上足足待了一千四百余两银票呢,其中一千两还是抵押了望月楼来的。一遭让人劫完,简直是惨绝人寰!   县太爷和关捕头再厉害,也只能保住这寒山镇一方平安,别县的事他们也管不到,尤其外头兵荒马乱的,流匪作乱这种事近些年屡见不鲜,也只能帮着立案,再把案子往上递送。   那两兄弟又被家人抬了回去。   看热闹的百姓却不怎么同情他们。   “这就是这家人做了亏心事,遭报应了!”   “可不是,听说王家那二老爷本来也是要跟着一道去的,好像是遇到了什么急事,都快出城门口了才折返。显然这灾祸只冲着这做了亏心事的一家子呢!”   顾茵听了一耳朵,连忙住了脚,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王家虽然分了家,但是大房二房一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怎么这件事只牵扯进大房,反倒是更为奸猾的二房半点没沾?   这下子她是明白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好一个歹毒的一石二鸟之计!   人都走了,只剩个顾茵在那儿站着。   关捕头见了便上前问道:“小娘子怎么还不归家?可是心中着急?那个罚银是要等案子审完才会给到你家的。”   “不是担心那个,”顾茵沉吟,鹬蚌相争么?弄的好像谁不会使这招儿似的!   “关捕头,我有个法子,应当是对案情进展极有帮助的。您能听我说说不?”   …………   当天晚上,关捕头去了一次县衙大牢找到了王大富。   他平铺直叙地把王家大房两个儿子在王大贵的陪同下抵押望月楼、出城的时候王大贵因事离开,而他们兄弟遭人劫了,送了半条命的事告诉了王大富。   未定罪的囚犯不能探监,是因为怕家人和他们串供。   但是他只说事实,这些事就算王大富眼下不知道,但是县衙的大牢逼仄,只分男囚和女囚,其余人都是关在一处的,所以早晚王大富也会从别人嘴里听说。   说完这个事儿关捕头就径自走了,没多久狱卒来分发饭食。   旁人都是粗粝冷硬的豆饭,只王大富这里不同,是几个新做的白面馒头。   “唉,你家人真的是尽心了,这时候还想着给你送吃的。”狱卒说完放了东西就走了。   这要是之前,习惯了家里锦衣玉食、实在咽不下豆饭的王大富自然就吃了,但是现在他却不敢动——两个儿子都伤成那样了,谁会在这个时候打通关节来给他送饭?   他一犹豫,同牢房的其他人就一拥而上,把他的馒头全抢走,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不到半刻钟,这几人捂着肚子齐齐倒地。   生死一瞬,王大富想通了很多事,王大贵特地提起让和顾茵有过节、却也和赵厨子干着非法勾当的冯家媳妇来做傀儡,又带着他两个傻儿子去请状师,递来口信安抚住他们夫妻,再骗他们抵押了望月楼,又在城门口故意折返,只让他们兄弟遭了那劫难……他这边这样了,那老妻那里……   王大富汗出如浆,扒着牢门声嘶力竭大喊道:“大老爷,关捕头,有人害我!我要招供!我要告王大贵侵吞父母遗产,眼下还要谋财害命!”   那声音喊得直接劈了岔,可想而知他内心有多惊慌。   县衙大牢门口,顾茵和关捕头都听到了这响动。   “他怎么吓成这样?”顾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罪过罪过,是不是我巴豆放太多了?”   关捕头轻笑起来,“没事,和他关在一处的都是定了罪的,都不是好人,就当给他们清肠胃了。” 第41章   王大富声嘶力竭地喊完, 关捕头就把他从牢房里带出来。   县太爷连夜升堂,顾茵作为案情一开始的苦主,也是推动案情进展的有功之人, 幸运得到了一个旁听位。   王大富面色惨白, 大汗淋漓,上了公堂仍然身子打抖, “我招,我什么都招, 只求大老爷救救我那老妻。她那处大概也有人送的有毒的吃食……”   送掺了巴豆的包子是顾茵出的主意, 关捕头请示了县太爷之后才施行的。   所以县太爷心知肚明地道:“这一点你放心, 赵氏安然无恙。”   王大富以为自己方才差点死了, 慌乱之下干脆对所有的事供认不讳,但最终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咬死王大贵!   从他们兄弟当年一开始瞒下了二老的遗嘱,分刮了家产,到后头邹氏出主意, 带着赵氏去找刚回寒山镇的王氏,意图把她骗去远洋船行出海做工, 一直到王氏和顾茵靠着文老太爷的名声生意红火, 名声大噪, 他们害怕父母昔日的故交哪天也会到镇子上, 戳穿当年遗产分配的事情, 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当然这还不算完, 王大富现在还要告王大贵意图谋财害命, 一是勾结流匪害他儿子,二送毒馒头想毒死他。   一番陈述下来,县太爷听得头都大了, 之前的吃食案子虽然牵连甚广,但毕竟没有闹出人命,最多也就是让人拉了几天肚子,性质并不严重,后头王大富交代的私吞家产算是严重了一些,但这种银钱上的纠纷每年都有,作为一县之长司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也不算骇人听闻。但若是真的如王大富所言,王大贵和流匪勾结害人性命,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必然是要惊动州府的。   “王大贵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奸猾无比,迟则生变,还请大老爷速速把他缉拿归案!”王大富招供完就磕着头道。   县太爷没应,不是想包庇王大贵,而是毒馒头他们都知道只是一条反间计,而勾结流匪伤人这事既没人证,又没物证,事发的时候王大富关在牢里,连当事人都不是,牵涉的不只是本地王家的人,还有外地的流匪,告得又是极为严重的大罪,这案子显然有些超出他的能力了。   到底是自己审,还是上报等上峰来审,拿不定主意的县太爷以眼神询问关捕头,关捕头想的和他一样,眼下把王大贵锁来,他咬死不认就行,案发地又在其他县,怕最终只会僵持着,反而还可能打草惊蛇。   他看向旁边的顾茵,之前就是她出了主意把王大富吓得招供,眼下是不是还有别的法子呢?   别说,顾茵还真有。   当天晚上,关捕头以询问被劫经过为由,又带着人去了一趟王家老宅,找到了大房兄弟俩。   王大贵有心想听,但公家办案,说不让人听便不让人听。   王大贵没办法,只能掩饰住眼中的焦急回了自己屋里。   邹氏此时也紧张起来,夫妻两个坐到一处又开始商议起来。   “没用的东西,”王大贵气的拍着桌子,“收了我那么多银钱!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蠢货都杀不掉!”   邹氏道:“那眼下咱们如何?收拾包袱躲着?那带不带孩子们呢?”   王大贵烦躁道:“要不说你们女人成不了事儿呢?如今那两个蠢货虽然侥幸捡了半条命,但他们又没怀疑上我,我们这时候离开寒山镇不就等于不打自招?”   “可是县太爷和关捕头……”   “县太爷和关捕头再有神通,还能管到别县的去?只要一日抓不到那流匪,谁能指证了我去?再说我和那边既没有书信来往,也没有使人传过口信,都是我借着跑生意的名头自己去联系的。”   自家老夫办事素来谨慎小心,能自己做的绝不假于人手留下把柄,邹氏这才放心了一些。   “牢里消息慢,我那大哥估计还不知道他两个蠢儿子受伤的消息。若是知道了,到底是亲兄弟,彼此都算了解,稍微一想估计就会怀疑到咱们头上。这样,你明天接着称病,我则以良心过不去为由,主动去衙门自首,承认参与了驱使冯家媳妇去码头捣乱的事,这罪不大,罚钱几十贯而已。”   王大贵说着又叹了口气,“唉,若不是这关捕头在,衙门里的小吏都怕了他,咱们使点银钱直接在牢里了解了他们……那才是真的高枕无忧。”   夫妻俩嘀咕了一阵,听人说关捕头已经走了,而两个蠢侄子也没有任何反常,吃了药又睡过去了。   王大贵这才回到屋里歇下。   一睡睡到后半夜,王大贵突然被人推醒了。   惊醒之下,他脑子还混沌着,突然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屋里昏黄的灯火下,一个人高马大、身穿一件灰扑扑短打的蒙面男人,拿着一柄九环大刀,刀柄处还坠着一个红色方巾,几个草书大字赫然写着‘九连寨’!   看清之后,王大贵收起惊吓之色,只怒道:“你来做什么?”   对方说着一口掺杂着方言的蹩脚官话,声音极为沙哑,“你说呢?你可害苦了俺们兄弟!如今这事闹大,王二老爷难道不要再拿些银钱出来吗?”   王大贵怒道:“我还没说你们办事不力,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蠢货都杀不掉,反倒还好意思来找我要银钱?他们身上的一千余两不都尽归于你们了吗?事先说好的,我只要望月楼的契书!这还不满足,你们九连寨还有没有一点江湖上的诚信了?更别说放到他们回来报官,给我惹出那么多麻烦……”   说着说着,王大贵脑子里最后一点懵也消下去了。   大房两兄弟是今日才逃回镇上才报官的,事情也只在寒山镇闹起来,九连寨的人怎么可能现在就知道,还后脚就赶过来了?而且这九连寨的寨主当年在关捕头手下吃过大亏,所以才把匪寨迁得离寒山镇远远的,也只敢在别的地方动手。九连寨的人怎么可能敢来这里?   “你、你到底是谁?我不认识你!”王大贵算是反应极快。   但是他面前的大汉根本不理他,面巾一摘就对着门口喊道:“师父,他察觉了。”   关捕头推了门进来,道:“无碍,反正他刚才亲口承认了。”   …………   计策是顾茵出的,但是具体操作自然不是她来。   当时出完这个计策,她看着时辰不早了就先回家了。   家里武安已经下学,王氏已经做好了夕食,连顾野都回来了。   王氏在巷子口打着灯笼等着她,见了她就道:“这是去哪儿了?我看你一整天没回来,傍晚的时候还去衙门寻你了,衙役说你和关捕头有事儿去了,要不是知道关捕头的为人,我都要担心死了。你这到底是干啥去了?”   “我去协助调查,不是,协助查案去了。”   “哦哦。”王氏应了一声,领了她回家。   顾茵进了堂屋才发现桌上的吃食都没动,一家子都在等着她,她歉然道:“当时也不知道会这么晚,下回我晚回来了,你们先吃,别等我。”   顾野抢着道:“没事,我不饿。”   武安道:“对,我也不饿。”   说完肚子两个小家伙的肚子就不约而同的咕咕叫起来。   顾茵失笑,一人揉了他们一把。   一家子用过夕食,王氏烧了热水打发了两个孩子去沐浴,犹豫再三她还是开口问道:“你协助查案咋样了?”   这事儿本来顾茵就没准备瞒着她,就算王氏不问,也是要说的。   婆媳俩说起了话,武安和顾野两个虽然并不很清楚最近发生的事,但孩子是能察觉到大人的情绪的。洗完澡两个小家伙都没去打扰她们,很自觉地自己上炕睡觉了。   王氏这次没哭,她只咬牙恨道:“这两个畜生再不是我娘家人,我只当我大哥二哥当年和爹娘一起遭难死了!明天我跟着你一起去听,我要亲眼看着他们被绳之以法!”   说着王氏又不确定地问顾茵说:“他们明天能伏法吗?”   这个顾茵也不敢打包票,关捕头他们从大房那两兄弟问清了匪徒的打扮和特点,借着夜色怎么也能装出个七八分。而且根据科学统计,凌晨两三点是人意志力最薄弱、也是深度睡眠的时候。只要王大贵的意志力没强到逆天的程度,在那种时候是不太可能保持清醒的。但凡他嘴里透出一句,就算是不打自招了。   “明天咱们再去听听就是,娘放心,就算今日不成,有县太爷和关捕头在,他们认罪伏法都是早晚的事。”   到了第二天,县衙里又升堂。   这次的案子牵涉到了富户之家的家产之争,叔侄间雇凶劫财害命,已经不足以用精彩两个字来形容,简直比戏文里编的故事还曲折离奇。   县衙的门槛都快让人踏破了。   若不是王氏和顾茵算是原告苦主,怕是连个听审的位置都排不上。   王大贵到了公堂之上,竟还以当时没睡醒,脑子发懵所以说胡话来辩驳。   这理由连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县太爷根本不理他,不认是吧,先吃顿杀威棍,再蹲大牢去吧,先把牢里那些家伙什都过一遍。   平常审犯人的时候,县太爷当然不会用这种刑讯逼供手段,对着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自然没必要留情面。   王大贵被拖到一边打板子的时候,邹氏又被带到堂上。   王大贵痛叫得越厉害,邹氏的脸便又白上一分。   王大贵一直自觉谨慎,做见不得光的事亲力亲为,自诩没有人证物证。   但是他漏了邹氏,邹氏对他的事情一清二楚,其实就是最好的人证。   搁平时,邹氏作为一个聪明人,当然不会指认自己夫君,说不定还会散尽家财为王大贵奔走。   但当时李捕头装成九连寨的人的时候,她就躺在王大贵边上,听他亲口承认了。   大势已去,越是聪明的人越知道趋利避害。   不等用刑,邹氏一五一十的就把事情全交代了。   搁现代,她这叫从犯专做污点证人。在古代没有这个说法,但是转作证人一样可以获得减刑。   王大贵至死也想不到,他精明一生,兜兜转转还是败在了他最看不起的女子手上。   这案子委实骇人听闻,第二天府城就来人了,说知府大人看到县太爷呈上去的卷宗了,要把人都带到府城去审。   平时县太爷递上去公函,知府能在一个月内给回复都算是给面子了。   这次动作这么快,自然是听说这案子闹大了,而且其中错综复杂的部分都已经理清楚,只差犯人招供画押和判决结案了,这等于是白送的政绩,他自然得上赶着。   于是这案子立刻被移交到府城去,知府主审,县太爷和关捕头押解王家一干涉案人员去协审。   王氏其实还是很想知道后续发展的,但案子不在本地,府城主审的又是王大贵勾结流匪的事,这就和她无甚关系,不能作为原告苦主去听审了。   顾茵也心系这案子,但确实路途遥远,她们两个女子跟着去的话,无形中给关捕头添麻烦。   而且案子闹到现在这般,已经不是她们普通百姓能插手的了,最后便决定还留在寒山镇听消息。   出发前,关捕头特地来了一趟,让他们别担心,说这案子必然会审出个结果来。   他是公家人,比顾茵她们都懂里头的道道,这话也等于给她们吃了个定心丸。   翌日一早,王家一干人等被押解出了寒山镇。   天不亮百姓们都等在城门口看热闹了,烂菜叶子、臭鸡蛋不要钱似的往王家两对老夫妻身上砸,还有提着泔水桶去的,都提桶准备泼过去了,看到旁边的关捕头和县太爷,又连忙停了手。   这个时候顾茵和王氏也起身了,起身才发现顾野不在家。   想着这孩子多半是看热闹去了,婆媳俩也没多想,照常干活摆摊。   如今码头上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只顾茵和王氏一家“文老太爷粥”,生意不只是恢复了从前火爆的程度,而是更上了一层楼。   和人一打听,外头人听说了寒山镇发生了一件大案,但又不知就里,以讹传讹,不过几天就已经传成这“文老太爷粥”太过美味,惹起了同行嫉妒,不惜雇凶杀人的模样。   都不惜雇凶杀人了,想想这得好吃到什么地步吧!   连不重口腹之欲的人都想着尝尝这大名鼎鼎、差点惹出人命大案的“文老太爷粥”。   这传言实在是传得歪过了头,顾茵和人辟谣了,但人家不听啊,只当她是被吓坏了,不想再惹事儿。   还有仗义的人劝道:“小娘子别怕,那贼人不是被人锁去了嘛!往后要是再有别家害你,我们都站在你这边!”   “就是,前头差点被那些鱼目混珠的赝品骗了去,这次之后都认准你家啦!”   到后来,顾茵也解释不动了。   之前顾茵熬的粥还能卖到中午,现在是连半个早市都撑不过。   而且前头只是粥卖得好,包子和馄饨卖的少,现在激起了大家对她家的好奇和同情心,都抢着照顾她的生意。   中午晌包子和馄饨都卖完了,摊子上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人问王氏桌椅板凳卖不卖的。   “不卖不卖!”王氏把家伙什都牢牢护住,逃也似的带着顾茵收摊了。   到了家里,王氏擦着汗道:“这些人也忒热情了,真把我们当成因为手艺差点被人害了的苦主。希望知县大老爷快点把案子审清楚,还咱家一个公道,也解了这误会。”   下午晌婆媳俩各自歇息,傍晚前武安下学回来,王氏起身做了夕食。   然后等到天色完全黑了,顾野还没回家,两人不约而同念叨一句这孩子又不知道去哪里野了,很习惯地单独留出他的饭食。各自吃过后,武安回屋睡觉,王氏陪着顾茵坐在堂屋里等他。   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   两人是真的急了,只能去敲门求助隔壁的李捕头。   李捕头带着她们找了半晚上,一直到天亮都没找到人影儿。   天亮前顾茵和王氏急得都要去报官了——县太爷虽然不在,但县衙里有主簿和师爷坐镇,也是能受理案件的。   一个跟着关捕头去府城的捕快回来缁衣巷报信了,说他们出发之后半天才发现顾野一直跟着他们,关捕头想让人把他带回寒山镇,那孩子开口便是“不走,我代我奶来的!”。   关捕头想着一般人也制不住他,别半路上又把他弄丢了,而自己又分身乏术能把他送回去,干脆就带着他去了,只让人立刻送口信回来。   顾茵和王氏吊着的一颗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   …………   王家的案子如期在府城开审。   这时候可不讲究什么人权,屈打成招的事儿都屡见不鲜,更别说王大贵这样本来就犯了罪的。   知府可不像县太爷那样手段温和,雷霆手段下,王大贵到了府城的当晚就吃过了一遍刑罚,被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人到了这种时候已经不是怕死了,而是想着求死解脱了。   王大贵根本不敢和这种手段的知府强辩,立刻就招了。   他也狠毒,知道邹氏卖了他,把邹氏也牵扯进来,指认她为同谋。   同样受了刑、不人不鬼的邹氏直呼冤枉,夫妻俩在公堂之上互相指摘,争吵之下还抖落出了原来这次买凶杀人已经不是第一遭,前头对付商场上的竞争对手的时候,便已经用过次招。   昔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两人在公堂上恨不能活撕了对方。   知府可不管他们谁指认谁,掰扯不清楚是吧,惊堂木一拍,签筹往地上一扔,当下就开打,打到没力气再争了,自然就只能在供词上签字画押。   在寒山镇拖了好些天没审出结果的案子,到了知府手里,两天就全给审完了。   结案之后,知府判了王大贵和邹氏两人秋后问斩,把他们收押进大牢——这夫妻俩自然是不会让县太爷和关捕头带走的,毕竟这政绩得算在他头上。而且王家二房得来的不义之财得抄家充公,这自然也得充到府城的公中。   不过知府也承了县太爷让功劳的情分,帮着他把王家大房的案子一并审了,赵氏回寒山镇坐牢一年肯定是躲不过的,王大富为富不仁,虽然不知情贩卖厨余的事,但是抢夺父母遗产,监管不力,先打他九十棍,再罚他交出当年吞没、原属于王氏的财产。   王家二老当年的存银已不可查,但名下的铺子和田地都有据可考的,价值在一千两左右。这倒不是知府眼睛一闭瞎算的,毕竟当年的寒山镇可不是现在这般模样,王家虽然在镇子上是是富户,但是再富也得上下打点孝敬,不然生意做不成。   王家两兄弟应该给出三百两给王氏。   但是二房的产业要充到公中的,知府自然不能再吐出来,就让王大富一个人把这笔银钱出了。   三百两对曾经的王家大房来说那也是伤筋动骨的一大笔钱了,更别说眼下自家已经让人劫了一千四百两,还抵押了望月楼的情况,那简直是要掏空他们大房的家底了!   听到这个判决,王大富和赵氏直接昏死过去。   但是知府的手段他们见识过了,让衙役各泼了一瓢冷水后,他们俩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能如丧考妣地苦着脸,签字画押认下。   这一桩家产侵吞案的主审记做县太爷,算是他的功绩,知府还在往上递送的卷宗里帮着县太爷美言了几句。   事情其实还算是顺遂的,但是离开府城的时候,县太爷和关捕头的面色都不算很好。   原因自不必说,自然是对知府好大喜功的做法和如今朝廷上行下效的风气十分不喜。   但顾野不明白那些,他只知道害自家坏人都被惩罚了!而且自家还要拿到一大笔银钱!   三百两是多少银钱他没有概念,但肯定比他奶一般给他的一文两文多很多。   回到寒山镇之后,县太爷和关捕头回县衙去整理卷宗。   顾野迫不及待地跑回了家,进了家门就把酝酿了一路的话嚷了出来:“奶!咱家要有钱,给好多好多钱……本来就是奶的……什么遗产,有三百两!”   王氏被吓了一跳,都知道寒山镇外头上到官员、下到小吏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德行,没想到案子出去审了一遭,居然还能有回头钱!   而且这三百两的数目也实在太大,王氏大半辈子没听过这么多银钱了。   她不敢置信地哆嗦着嘴唇问:“多多多多……多少银钱?”   顾野笑嘻嘻地正要回答,看清了一旁冷着脸的顾茵和她攥在手里的小木棍,他立刻笑不出了,同样哆嗦着嘴唇道:“三三三三……三百两。” 第42章   “老天开眼啊!”王氏抚着胸口, 激动得身体都打起抖来。   顾野也跟着抖,但是抖归抖,他还是站着没动。   顾茵轻轻推了王氏一下, 王氏回过神来, 放了手里擦洗的抹布,嚯的一下从小板凳上站起身。   顾野以为他奶要抓他, 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   不过王氏却不是去抓他,而是走出去把大门关上了。   顾茵朝着王氏之前坐着的小板凳努努嘴, “裤子脱了, 过来趴好。”   顾野扁了扁嘴, 但还是乖乖照做, 解开腰带,把裤子褪到膝盖, 趴到了板凳上。   他出去逛一遭,整个人儿又黑了一圈,但身上还是极白, 小屁股圆圆的,白的都反光。   小指粗的木棍携照着他屁股瓣儿落下, 每打一下, 顾野的小身子就是一抖。   打过五六下, 他小屁股肿了, 却是一声都没喊。   打完, 顾茵把小木棍扔回墙角, 问他说:“知道错哪儿了没有!”   顾野红着眼睛, 扁着嘴忍着哭道:“知……知道的。”   看他这样,顾茵又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冷着脸道:“下回还敢不?”   “下回……下回先跟娘说。”顾野努力瞪大眼睛, 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是声音都带着鼻音了。   “哎,算了算了,”王氏帮着打圆场,“小野是真知道错了。饶他一回,再有下次再重罚!”   顾茵也顺势道:“娘把他抱回屋里去,夕食我来做。”   “奶我自己走。”顾野带着哭腔瓮声瓮气的,红着脸要把裤子提起来,但这点小力气自然抵不过王氏,最后还是被王氏抱到屋里炕上。   看到小崽子趴在炕上龇牙咧嘴的,王氏叹了口气,“你别怪你娘,她这几天就没有一晚上睡得安生的。”   虽然都知道关捕头为人牢靠,但他到底是个大男人,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又是去州府那样的地方办案的。谁能不担心?   顾野立刻摇摇头,“我不怪娘!”又不好意思地拉过被子盖在自己屁股上,催促道:“奶去帮娘做饭。”   王氏应了一声,出了屋子去了灶房,却没看到顾茵。   两刻钟后,顾茵回来了,递给王氏一个精致的小瓷盒子,“刚给小野买药去了,娘一会儿帮他上药。”   王氏好笑道:“我不去,我手重。再说你才是他娘,你自己去。”   顾茵到底没有养娃经验,刚是火气上头没忍住动了手,现在冷静下来了又有些后悔。她是不主张体罚孩子的,尤其是想到自家这崽子从前到处流浪,野惯了的,家里收养他也不过两三个月,习性肯定得慢慢改。   “武安那么乖,小时候淘气的时候我也照打。哪有当娘的不打孩子的?”   儿媳妇能干,王氏现在都习惯性地让她拿主意,难得看到她这么为难的样子,王氏忍不住笑起来,“真没事儿,先做饭,吃完饭你俩好好聊聊,母子俩哪有隔夜仇?”   没多会儿武安挎着个小书袋,下学回家了。   进了家门他先问顾野今天回来没。   得知他回来了,武安书袋子都没放,连蹦带跳地到了屋里。   “你总算回来了!”武安说着就要扑他身上去,看他难得文静地趴着没动,他又站住脚,问他咋了。   顾野龇牙咧嘴地说:“还能咋了?挨打了呗!”   “我娘打的?”   “不是,我娘打的。”   武安不相信地扁扁嘴,说:“骗人,嫂嫂最温柔了,她从来不打人。”   说完武安自己想了想,又说:“不过嫂嫂生气也是正常的,那天你啥都不说就走了,娘和嫂嫂还在家等你吃夕食,等到好晚好晚,我都起来尿尿了,她们还在堂屋坐着。”   顾野也心虚起来,说:“我不知道,那么远,以为很快回来。”   “后来她们还出去找你呢,我说我也去,嫂嫂说让我在家待着,指不定你啥时候就回来了。娘去找了李捕头,找到天亮……不过你现在回来就好啦,好多天不见你,我好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顾野扁扁嘴,“外面没有娘,没有奶,也没有你,我再也不去了。”   “那你知道错就好了,我其实还是不敢相信嫂嫂会动手打你,你要是说我娘打的我还不会奇怪哩。”   顾野拍拍自己的边上,让武安趴到自己边上,小声道:“我新学一句,‘女人如老虎’。我觉得骗人,娘就很温柔……原来她也是老虎!”   拿着伤药走到门口的顾茵:……   这小崽子出了趟远门,说话是越来越顺溜了,但是学的都是些什么啊!   为了照顾屁股受伤的顾野,王氏把桌子搬到屋里,摆上了夕食。   “快吃,尤其小野多吃点。”看到顾茵和顾野有点别扭,王氏特地给顾野夹菜,说:“你娘难得在家里下厨,专门给你做的!”   平时家里夕食吃的简单,这天吃的算是丰盛,春笋炒肉丝、青菜丸子汤,还有凉拌野菜和白馒头。   武安看到他娘给顾野夹竹笋炒肉就忍不住抿嘴直笑。   “吃饭啊,好好的笑啥?”说着话王氏也给武安夹了一筷子。   武安忍不住笑出了声,“小野都吃过一顿竹笋炒肉了,这是第二顿了!”   顾茵都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小家伙念了几天书,人都变促狭了。”   气氛轻松起来,王氏也打开了话匣子,问顾野这几天在外头过得咋样,有没有吃苦。   顾野早就憋着想说了,半点不带磕巴的,立刻就道:“过得可好了,关捕头带着我,别人问我是谁,他说我是他徒弟。有个胖胖的,叫什么……知府大人,还请我们吃饭。”   武安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府城那样的大地方,立刻跟着问:“都吃啥了?”   “有鱼,有肉,还有肘子,”顾野放了筷子,两个小手比划出一个大圆,“这么大!”   “哇,那真的是好大。”武安啧啧称叹。   王氏又问他:“除了吃饭,还干啥了?”   “还请听戏,听唱曲,去什么楼……不过大老爷不喜欢,所以没去。”   武安十分羡慕地道:“啥时候我也能去就好了,先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去,咱家都去!”王氏笑眯眯道,“咱家现在有钱了,出去玩一趟咋了?”   说着她又止住话头,压低声音道:“不过现在还是算了,我听小野说的,感觉知府大老爷可不算是什么好人。外头也打仗,指不定哪天就打到府城了……还是再等等吧,但是肯定要去的!”   吃过夕食,王氏收拾碗筷,顾茵给顾野上药。   “痛不?”   顾野嘶嘶吸着冷气,但还是道:“不痛,睡一觉就好。”   “你啊,”顾茵无奈道,“下回可不好再这样,不打招呼就随便跟着人出城了。没听你奶说的吗?咱们镇子上太平,到了外头可不一定了。你说你要在外头丢了,还怎么回来呢?娘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你的。”   “没有下次了!”顾野像小狗似的把脑袋钻进他娘怀里,“我保证!”   两个孩子躺下没多久都打起了小呼噜,顾茵出屋洗漱,王氏还坐在堂屋里。   “孩子们都睡了?”   “是啊,”顾茵说着看到王氏唇边的笑,也跟着笑起来,“娘平时也要多笑笑,又好看又年轻。”   “胡吣啥呢!”王氏扬手做势要打她,又把她拉到身边,“我寻思着明天还是再歇一天,咱们俩去把账要了。那可是三百两!要回来就不用去码头了,买个铺子都够了。我买给你,记在你名下,咋样?”   “记在娘名下不就好了?本就是外祖留给您的东西。”   王氏笑呵呵地没应。记给顾茵自然比记在自己名下好,首先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是顾茵的手艺换来的,铺子也得是她经营。而且这是一份产业,有个铺子傍身,将来她再嫁是再不用担心了。   不过说到再嫁的事,顾茵就十分抵触,所以王氏只在心里想着,也没说出来,只催顾茵也歇着去。   翌日一早,婆媳俩收拾妥当,去了王家老宅。   老宅大门大开,门口一片狼藉。   王氏和看热闹的邻居打听了一通,才知道今天一早府城来了官差抄没王家二房的家产。   王家大房和二房虽然早就分了家,但还是住在一处,那些官差可不管那么多,浑似土匪进城一般,看到什么拿什么,还把二房的儿子媳妇都一并锁走了,让他们把财产都清点出来上交充公。   王大富是前一天和县太爷、关捕头一起回来的,也幸好知府判了他的刑罚后没有当场让衙役打他,不然他这把年纪了,若是在府城被打完再奔波回来,指不定就保不住命。   所以他和赵氏是昨天回到寒山镇才挨的打,打完赵氏被关进大牢,要关一年,王大富则被人抬了回来。   早上家里乱成一片,王大富又急又气,偏生动弹不得,听人说王氏来了,他连忙道:“不见,快给我挡着,说我如今起不来身!”   但是他不知道今天官差抄家把王家下人都吓坏了,门房形容虚设,王氏自己就过来了。   在外头听到王大富的话,王氏进门就道:“大哥起不来就起不来,咱们亲兄妹,隔着门板说话也不碍什么。”   说到“亲兄妹”三个字的时候,王氏的脸色冷得能凝出冰来。   王大富在里头尴尬地陪笑了两声,“小妹怎么大早上过来了?家里乱糟糟的,没得吓到你。”   王氏抄着手冷笑,也不和他兜圈子,“戏文里还唱无事不登三宝殿呢,我来当然是有事。知府的判决文书已经在县衙了,大哥是随我去衙门,还是自己把三百两银钱给我?”   “这……这这,”王大富眼看躲不过,突然转了画风,“望月楼被抵押出去了,你两个侄子才叫人劫了一千四百两,如今还伤得下不来床,一家子一个能动的男人都没有,你就不能宽容两天?”   王氏说不能,又道:“要么你现在拿,要么我去请关捕头来!”   王大富在里头哭道:“家里是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银钱,我这把年纪死了就死了,也省了汤药钱,可你两个侄子还年轻,总不能断了他们的汤药……”   偏也巧,他们说着话,一个和武安差不多大的孩子端着药碗过来了。   他显然没做过这种活计,端着药碗烫得脸都皱起来了,走到门口还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王氏一把把他捞起来,另一只手接了他手里的药碗。   那孩子后怕地拍着胸脯,见了是她又笑起来,“谢谢姑奶奶!”   当初王氏第一次回娘家的时候,她带着顾茵上王家老宅,和家里的几个孩子打过照面。   王氏对他也有印象,依稀记得他是大房的孩子。   “你怎么自己端这么烫的药碗?”   那孩子道:“娘要照顾爹,让我来看看阿爷。”   王氏把药碗递给守在王大富身边的老仆,说:“姑奶奶和你阿爷说会儿话,你先自己玩去。”   那孩子应了一声,烫红的一双手捏着耳垂,跑开了。   “唉,我可怜的乖孙啊,”王大富接着在里头哭,“下人都死了吗?怎么让小少爷做这种事?”   老仆也跟着哭道:“上午官差进府,还把二房的人都锁走了。下人们都吓坏了,估计是都躲起来不敢动呢。”   “该死的王大贵,害人精!”   “行了!”王氏出声喝止,“你直说现在能拿出多少银钱!”   “二……不,三十两!小妹你看……”   王氏说不成,“你先拿五十两给我,剩下的二百五十两我宽限你几天。”   大房虽然元气大伤,五十两还是能拿出来的。王大富立刻让老仆帮着把床板下头的暗格打开,取出里头的银票递交出来。   王氏也当场写了一张收条,也让老仆转交给王大富。   待出了王家老宅,王氏叹了口气,拉着顾茵的手自责道:“是我心软。儿啊,娘对不住你,那铺子暂时买不了了。”   顾茵回握她的手说没事,“本来就是娘的东西,都听您的。”   王氏拉着她的手捏了捏,又啐道:“这王大富也不是什么好鸟,他孙子早不来送药晚不来送药,偏我来的时候来了。下人躲起来了他就不能晚些时候吃药吗?这是把我当傻子骗!”   王氏都看出来了,顾茵当然也看出来了。   不仅看出来了,她也有法子能让王大富立刻把三百两原原本本地吐出来。   但是自家婆婆是真的心软,心疼晚辈,真要是让王大富交出那么些银钱,害的子侄受苦,怕是她心里不安生。而且这到底是王氏自己的银钱,既然她说可以缓缓,顾茵也不好违背她的意思。   “再等一个月,他们伤好了,要还是再推三阻四的不肯还银钱,我把王大富的头拧歪!”   王氏骂骂咧咧地拉着顾茵走了。   虽然只先要回五十两,但对顾茵和王氏来说,这也是很大一笔银钱了。   王氏想的还是开店,不让顾茵去码头上受苦了。   她说干就干,当下就带着顾茵去了大兴米铺,和文沛丰询问老太爷那个好铺子租出去没有。   这自然是没有的。文二老爷还不死心呢,死活不对外出租。老太爷也有心等一等顾茵,就也不急。   王氏脸上才算有了笑影儿,她把五十两银票塞给顾茵,让她去文家和文老太爷签契书,自己则回家去把摆摊那些家伙什洗刷一下,准备一起都卖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得跑一趟码头,把自家准备开店的消息宣传一下。   文沛丰把自己的马车借给顾茵,让车夫把她送到了文家。   文老太爷听说顾茵来了,让人把她领到了自己书房。   “顾老板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前来所谓何事?”   文老太爷前端起了官腔,顾茵忍不住弯了弯唇,而后又正色道:“家里得了一笔银钱,想到您老手里那个好铺子,这是特地来找您签契书的。”   “不来签契书就不来了是吧?”文老太爷哼了一声。   他之前得了风寒,头疼了好些天,被文大老爷逼着在家静养。养得好了差不离,才知道有人冒用他的名头搅合顾茵的生意,后头那事虽然解决,却牵扯出了其他案子,老太爷知道后连夜起草了状纸,要帮着顾茵打官司。   但他风寒还没好彻底,点灯熬油熬了半宿,第二天又犯起了咳疾。   文大老爷哪里能看他这样,又把他扣住,让大夫来给他把脉开药,再遣小厮把状纸给顾茵送去,并带话说老太爷虽然要养病,但他也能出一份力。   后头顾茵想的法子都起了作用,案情调查顺利,顾茵就让人带话让文老太爷先安心养病。   “我哪儿能不来?前两天我下午晌还来看您呢,不是您不见我吗?”   老太爷眼神一闪,他之前那咳嗽发作的确实厉害,一咳起来气都喘不上来,话不成句,很是让他没面子。而且那时候他知道案子交到知府那里去审——那知府是个混不吝的,现在身为白丁的他也帮不上忙,干脆就没见她。   “上次我炖了川贝雪梨膏送来,您喝着还好?”   川贝雪梨膏是后世很常见的东西,时下也有这个东西,却不常见,像州府那样的大地方可以买到,寒山镇上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咳两下一般连大夫都不请,就慢慢熬着。   顾茵干脆就自己做了。   洗干净的雪梨连皮一起磨碎,川贝母磨成粉,再加磨成粉的红枣、浸泡好的百合,在灶上煮一刻钟,用纱布过滤,再把纯汁上过熬煮,熬到浓稠状就出锅。   当然最好还是得加罗汉果,可惜这东西产在南方,既不好买,价格又贵得离谱。   老太爷也装不下去了,笑着道:“挺好,喝完当天就好了许多。后来徐厨子也照着你那个做,熬出来的就没有你熬的好喝。”   “给您入药的,怎么还论好喝不好喝?”   说着话,文老太爷拿出契书来。   这次的契书和上次不同,是按着市价的八成来的,一年的租子就是四十两。   “银钱够不够?其实按月交付也是可以的。”   顾茵说不用,“能按季度给就很好了,您放心,等铺子进项稳定了,明年我就和旁人一样按年付,也不要您给我按八成算。”   “谁给你按八成算了?”文老太爷说,“这十两差价可是我包桌子的价格,记得给我留个……你上次说那叫啥来着?”   “叫贵宾位。”   顾茵爽快地签了契书,文老太爷也把店铺的钥匙给了她。   从文家出来后,顾茵握着手里的钥匙还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她的梦中情铺,到手了!   不过还不等她走远,徐厨子追过来了。   “给师父贺喜!”他拱手作揖。   顾茵弯了弯唇,“你消息倒快!”   徐厨子嘿嘿一笑,“刚师父和老太爷说话的时候,我小徒弟正好就去送雪梨膏,听了一耳朵,回来就和我说了。新店开张要添置的东西可不少,走,我陪着您去!”   顾茵问他不上工了?   这还不到中午,徐厨子自然没下工,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还上啥工?早就说好等师父开店我来给您打下手的,我和府里管家请了一天假,明天过来正式辞工。”   “好。”顾茵看着他道,“那咱们师徒一起干,我肯定不会亏待你。”   “师父这说的是啥话,您能带着我就是厚待我了。”   师徒俩去了铺子,也得亏徐厨子认得路,顾茵虽然上次去过一回,但当时坐在马车里,并不很清楚具体位置。   “这两条街,一条叫文成街,一条叫安兴街道。师父盘下的这铺子虽然是坐落在两条街的交汇处,但一般论起来还是在文成街。”   铺子还是上次的模样,但可能因为心境不同了,顾茵是越看越喜欢。   但喜欢归喜欢,要添置的东西也不少,柴米油盐、锅碗瓢盆那些就先不说了,还有既然是开店,也得想个响亮的店名,定做一个拿得出手的招牌。   而且因为长时间没人来过,里头已经起了薄灰,还得好好打扫一通。   另外既然是开店,还得想着主要是做什么。   一开始顾茵只想着盘个码头附近的小铺子,就想着还做码头上那样做粥和面点。   如今这么好的铺子,光做那些就不够了,还得研究出一些别的招牌菜来。还得请一个红案师父来,红白案双管齐下,才能把这好铺子的用处发挥出来。   其他都好想,就是红案厨子……   顾茵无奈地看着徐厨子,徒弟是个好徒弟,就是手艺委实不怎么样,暂时还挑不起这个大梁。   要是周掌柜还在就好了。   可惜的是当时望月楼被查封,顾茵当时的心思也全在案情,又没想到自家这么快能租下自己的梦中情铺,也没在那时候和周掌柜联系。   如今也不知道去哪里寻人,而且周掌柜那样的本事,一个月的月钱肯定不是三五两能够的。   大概记下要置办什么东西,顾茵怀着心事回了家。   一直到下午晌,王氏才回了家,后脚武安也下学回来了。   更难得的是没多会儿顾野也回来了。   “才挨了打还往外跑,你这小崽子真是野得没边儿了,不过幸好还知道早回来。”王氏无奈道。   顾野却只是先回来说一声,省的他奶和他娘担心,他还要再出去的。   王氏问他干啥去,顾野说:“我有个朋友要走,我送他。”   王氏听着这话稀奇得不行,说:“我咋还不知道你还有朋友?啥朋友啊?”   “冬天的时候,他给我吃饭。他做饭也好吃。” 第43章   做饭好吃这种话旁人说了, 王氏和顾茵也就随耳一听。   但是顾野这小崽子舌头刁啊,在码头上吃过顾茵做的吃食后,旁人做的他就不吃了。   可以说, 他和顾茵亲近, 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顾茵做的东西好吃。   甚至于他去了一趟州府,王氏都没听过顾野夸过别人做的吃食好吃。   顾茵站起身道:“既然如此, 那我和你一块儿送送你朋友吧。”   一开始顾茵和王氏都下意识以为顾野的朋友是个和他差不多的孩子。   现在听到会做饭,还做饭做的好吃, 显然是个大人。   一个大人和这么大点的孩子交朋友, 总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   顾野想了想, 他朋友听说他现在有家了后很高兴, 一直夸她娘是大善人,应该是不会介意他把娘也带去的。   母子俩牵着手就出了家门。   顾野带着顾茵走了两刻钟, 到了一间普通的民居。   屋门敲开,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来开了门。   顾茵和他一照面,两人都有些吃惊。   “周掌柜?”   “小娘子?”   竟还是熟人!   顾野扭头看看周掌柜, 又看看她娘,很奇怪他们怎么认识。   顾茵收养顾野的事情在码头上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但在其他地方就不是了。   尤其周掌柜和顾茵也只是萍水相逢, 只知道她家日子清贫, 冬日里大雪天都要出门寻活计, 怎么也没想到收养顾野的会是她。   “竟然是小娘子收养了这孩子, 周某佩服。”   周掌柜抱拳, 顾茵福身回礼。   因为周掌柜是单身男子, 也不方便招呼顾茵进屋,两人便还站在门口说话。   聊起来了,顾茵才知道去岁冬天顾野失踪的时候, 是周掌柜在照顾他。   “那时候天冷的不行,我下工从后巷离开的时候,看到角落里一团小小的东西,起初还当是个野猫,打着灯笼去一瞧,才知道原来是个晕了的孩子。当天我就把他带回家里,给他喂了粥汤,暖了他半宿,早上一睁眼这孩子就不见了……”   周掌柜说着也笑起来,“后来他就天天在后巷等着我,我想带他回家,他却不让我靠近了。没办法,我便在后巷窝棚里给他做了小窝,每天拿一些饭食给他吃。年前突然不见了他,还担心他是……总之现在看他好好的,被小娘子这样的好心人收养了,我也能安心离开此处了。”   说到这儿,顾茵自然问道:“周掌柜这是准备去哪儿?”   周掌柜眼色一黯,“如今我也不是什么掌柜了,虚长小娘子一些,小娘子唤我周叔就行。至于往后……望月楼是待不下去了,镇子上只还有含香楼一家酒楼,我前几日才去应征过。”   他自哂一笑,“不瞒小娘子,那含香楼的东家早先不止一次挖角于我,可这次我再去,那东家也变了嘴脸。工钱比之前说的压了一半不算,还让我从二厨当起。”   周掌柜是一己之力把望月楼扭亏为盈,起死回生的人物,让他去给人当二厨,打下手,他便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住这个。   看到顾茵蹙起了眉,周掌柜道:“镇上其他食肆也都没有招人的打算,寻摸了几天没个结果。所以我就准备回州府看看,那里馆子多,便是不在什么大酒楼当大厨,寻一份普通小店的大厨差事还是不难的。小娘子别担心,荒年饿不死咱们手艺人,出路总是有的!”   以周掌柜的能力,找份差事当然不是难事,但他的工钱却不是一般食肆给得起的,而且人家应工,是东家挑活计,周掌柜也挑东家,要求也不低。   听到周掌柜都有去别的小店当大厨的打算了,顾茵再不出手就是傻子了!   “我家正要开店,铺子已经选好了,就在文成街和安兴街的交汇处。您可有空随我去看看?”   此时天色渐黯,当天是不能成行了,顾茵就和他约定好明天上午在铺子碰面。   母子俩又沿着原路回去,到缁衣巷的时候天正好完全黑下来。   王氏已经做好夕食准备好了夕食,武安也下学回来,都在等着他们了。   一大一小心情都很好,顾野高兴的是周掌柜今天没走,顾茵自然是高兴的是周掌柜接住了她递过去的橄榄枝——都是聪明人,周掌柜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愿意去她铺子看看,就是成了一半了。   当然另一半还得看顾茵自己的本事,毕竟眼下那只是个空铺子,起码得让周掌柜看到未来光明的前景,他才愿意入伙。   所以随便吃了两口饭以后,顾茵就和武安要了纸笔。   用不惯毛笔,顾茵拿了炭笔,开始计划起开店事宜。   第一条,起个响亮的店名。   招牌有多重要,开过店的人都知道。   上辈子顾茵从爷爷手里继承了顾家粥铺,眼下这铺子不算是她一个人的,算是她和王氏合办的,而且也不止准备只做白案,这名字便不太合适了。   但是这不碍事,有文老太爷在呢,他老有学问又有阅历,自然能帮着想到好名字。   第二条,自然是店里的装潢设计。   现在好多东西是现成的,但换了个东家,虽没有那个银钱大肆装潢,但重新布置一番,做些软装总是必须的。   第三步,店内人手的安排。   红白案大厨自然都是必须的,帮厨是徐厨子和他两个小徒弟,后厨的人手是够了。若是周掌柜能来,那掌柜的人选也就定了。另外还需要服务员,也就是这个时代所说的跑堂,小二之类的,做招待客人和店内其他杂活。光自家婆婆一个肯定是不够的。   第三步,那就是店里以后主要出售的吃食,也是整个店以后的经营方向。   这一点她一个人说了不算,得等周掌柜入伙了共同商量。   顾茵用炭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不觉就已经到了半夜。   因为太过兴奋,她干脆不睡了,起身包包子熬粥,包子还是给葛家的,自家就只卖皮蛋瘦肉粥——虽然小摊子是马上就不干了,但店一天没开起来,码头这个月的租子却还得交,一天没有进项,多少还是得挣一点儿。而且这时代消息通信不发达,自家婆婆虽然已经去码头上宣传了,但肯定还是有大批外来客不知道。为了防止这些客户流失,还是得慢慢宣传。   家里的家伙什已经让王氏折价卖出去了,所以顾茵熬的粥不多,按着自家眼下生意的火爆程度,基本就只够卖上一个时辰的,那也不需要那些家伙什了,只带些空碗,卖完直接提着桶和碗回来就是。   等到天亮,王氏去了码头,顾茵让顾野跑了一趟文家,让她以自己的名义去传个口信,邀请文老太爷和徐厨子过来,她自己揣着写了一夜的企划案去了文成街等着周掌柜过来。   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文老太爷和周掌柜前后脚过来了。   顾野比老太爷脚程快,先窜回来报信儿说:“那个胖胖的,不来。”   听说自家师父能开店了,徐厨子比顾茵本人还高兴,昨儿个和她来过一趟,徐厨子已经帮她想好了要添置什么东西,还说等顾茵一身令下,采买的事情就包在他身上。   所以听说他今天不过来,顾茵还挺奇怪,问道:“他是只今天有事儿来不了还是他不想来了?”   不等顾野回答,老太爷过来了,他面带愠色道:“他当然是想来的,是我家那铁公……那二儿子,不放人。”   徐厨子手艺一般,会的多,擅长的少,但是他手脚快,带着同样干活麻利的两个小徒弟,一个月一共是五两工钱,比普通厨子高一些,师徒三个至少能顶六七个人用。   要不是他便宜好用,文二老爷看他在自家厨房里日渐发胖,早就不让他干了。   眼下他说要辞工,文二老爷哪里去找这样的厨子?再请几个厨子照顾一大家子的吃喝,工钱至少得翻出两三倍。   而且不光是这个,文二老爷也得到消息老太爷把他相中的铺子租给顾茵了,徐厨子也正是要去给顾茵帮忙,他不敢和老太爷对着干,就故意把徐厨子卡下了。   徐厨子并不是文家的长工,但活契也是有年限的,要到今年夏天,才是徐厨子工期到期的日子。   眼下才是四月头,等于还要两个月,徐厨子才能恢复自由身。   徐厨子求助到文老太爷头上,文老太爷觉得人家只是给自家做工的,不想干不干就是,转头帮着去和二儿子说道。   文二老爷也不扯旁的,只为难道:“契书是徐厨子自己签的,又不是儿子逼着他的。若都签了契书还能随意反悔,这世间的秩序不得都乱了?”   他这话说的冠冕堂皇,老太爷虽猜到了他的小心思,却也不好说什么。   简单地说完事情经过,老太爷自己也挺臊,他是真不想承认自己养出了这种儿子!   顾茵看老太爷不高兴,便出声劝道:“您老别不高兴,本来咱们这店也得过几天才能开业,算下来,不过是等徐厨子两个月而已,到时候不拘是雇些短工,还是自家人多做一些,都是能应付的。”   听她这么说了,老太爷面色才和缓一些,问他道:“这些东西不是现成的吗?怎么还要过上好几天?”   正好这时候周掌柜也过来了。   顾茵把自己的写了半夜的东西给大家看。   她这个年纪做老板开店,其实是让人不怎么放心的。   像周掌柜,他知道顾茵有手艺,但顾茵看着实在太年轻面嫩了,以她这个年纪,能掌握一门手艺就极为难得了,正经经营一家店铺怕是毫无头绪。是因为有些交情,周掌柜才答应了她过来看看。   来之前周掌柜做过最坏的打算,但眼下看她写的头头是道,心便定了下来。   直到看到她写的东西,周掌柜才知道是以年纪揣度一个人的本事太过浅薄了!   文老太爷先开口道:“这个起名简单,我可以帮忙,你自己有想法没?”   顾茵笑道:“想法挺多的,一开始想的是‘恶婆婆小食店’,毕竟码头上我家婆婆名气大,但后头想想,这岂不是坐实了她的恶名?她其实人很和善,没得一直让人误会她,便还是不妥当。后头听武安念了一句‘民以食为天’,我就觉得‘食为天’这三个字很不错。我说句大话,您二位别发笑,虽我眼下只是开一个略大一些的店,但往后我是想开酒楼,甚至去州府、京城那样的大地方开设分店的,所以招牌最好是起大气一些,到时候能一直沿用。”   “这三个字确实很不错,‘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出自《史记·郦生陆贾列传》,是能承接住你的大志向的。”   顾茵笑着点头,又犹疑道:“就是这个名字……会不会太大了一些。”   这要是搁现代,顾茵觉得不错自然就用了,但在这个时代,皇帝是天子,食为天,怕是会犯忌讳。   “这有什么?”文老太爷不以为意地道,“我来给你写这个招牌,再印上我的印章,人问起来,你说这名字是我起的便是。”   说到文老太爷的印章,那渊源就深了。   一般人的印要么是自己刻的,要么是请名家大师刻的。   老太爷的不是,他两枚私印,一枚是当年得到高祖赏识,高祖赏的,另一枚更了不得,是当太子太傅的时候,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亲手所刻。   两枚私印敲上去,其威力可想而知。   顾茵并不知道老太爷印章的来历,但她是极为濡慕老太爷的,得了老太爷的准话,自然也就不再担心。   “至于这第二样,我来帮忙。”周掌柜道,“在望月楼当了这么些年掌柜,我也是有些人脉的,小娘子……不是,东家只说想怎么布置,我来帮着采买调度。”   顾茵听到周掌柜改口,笑得眼睛都弯了,忙道:“那这就麻烦掌柜了。”   话说到这里,王氏也卖完粥,从码头上过来了。   “娘来的正好,我们正商量到招聘人手这一步,您看人比我厉害,来一起帮着出出主意可好?”   这事其实顾茵自己能拿主意,但她并不把铺子当成自己一个人的,所以还是得让自家婆婆有参与感。   “招人我也不懂,”王氏道,“但是我算一个,你许婶子算一个,店面虽大,但我们两个跑堂也差不多了。其他杂活我来干就是了,能省一些是一些。”   顾茵却觉得不行,店面能七八张桌子,若是生意好,客人做坐满,那两个服务员肯定是不够的。但王氏说的也有道理。   从王家要回来五十两后,她手里一共有七十余两,一季的租子已经给出去了十三两多,还剩将近六十两。   徐厨子和他小徒弟都是舍了本来的活计来帮他的,开给他们的工钱自然不能比文二老爷给的低,这就是五两起步。   置办锅碗瓢盆那些东西和简单装潢,顾茵暂时算做二十两。   王氏虽然是自家人,年底顾茵准备分成红利给她,但平时还得开一份工钱,她也是一个人能干一般两三个人的活儿,怎么也得开半两银子的工钱。   大头是周掌柜,他既做红案大厨,也做掌柜,且因为现在新店人手紧张,周掌柜还得充当账房,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不开个二十两的,顾茵都觉得臊得慌。   这就是快五十两的出项了,再多请几个人,那就更吃紧了。   顾茵在心理算过一通,突然眼睛一亮,拿过炭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回”字形的柜台。   普通的柜台占地大,就是起个结账的作用而已。但若是做成“回”字形柜台,外头一圈都能设置座位,顾茵则能在里头现场做点心、蒸点心,下面条之类的,这些东西没有油烟味,再下设烟道排烟,既能增设座位,也是能节省所需要的的服务员数量。   画完她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周掌柜点头道:“东家这想法确实新颖,不过就算咱们找人做出了这样的柜台,下通烟道,把烟往外头排,但若是到了夏日,店内怕是热得坐不住人。”   这确实是顾茵想法的盲区,这时代没有风扇空调的,确实不能这般。   看到顾茵有些懊恼,周掌柜道:“但是这确实很实用,其实我从前也想过,有些客人独自出行,还不愿意拼桌,一个人就得占用一张桌子,实在不便。就按着东家的想法这样,在柜台外设置一圈单人桌,每个座位之间再设置可移动的挡板,让客人自己选择要不要升起,既新鲜,也互不打扰。”   这种单人独桌、设置隔板的店铺在后世很常见,眼下却是真的先进了。   这个掌柜,请的可太值了!   请人的事暂时搁置,商量到以后的经营方向。   老太爷道:“前头你做的那些什么烤串、麻辣火锅那些,连我都只吃过相似,没吃过你做的那种。若是把那些拿来卖,自然是没有敌手。”   这自然是事实,毕竟是现代的吃食,经过上百年改良过的东西。   但眼下却是不行的,肉不是一般人顿顿吃的起的,番邦的调料就更贵了。文成街附近的百姓生活水平虽然比码头上高出不少,但也没达到这种消费水平。   而且卖这些东西,需要的本钱也得翻几倍,顾茵手头这点启动资金是真的完全不够。   “我觉得不如这样。”顾茵又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就像后世食堂一样,她每天做上各色点心,周掌柜做红案家常菜,一个格子一个格子放在柜台上,客人要吃什么,便打什么。不仅能在堂食,也能方便外带,不用等候。   这样的菜定价便宜一些,附近的百姓都能负担的起。   当然也另外也接受客人点菜,单做的价格就稍高一些,就比着望月楼的价格七成来,针对的是高消费客户。   这样不同客户群都能照顾到,整个店的目标客户就定为镇子上生活水平中上层的百姓。   当然若是店面再大一些,顾茵觉得还能设置贵宾包厢,另外准备一本贵宾专用菜单,出入也和普通用户区分开来,那覆盖的客服群就更广了。   可惜后院地方虽大,她暂时却没那个银钱推翻重修,镇子上也几乎没有这种尖端客户,绝大部分还是普通百姓。就先按下不表,等以后再说。   和周掌柜商量之后,他也觉得十分不错。   像望月楼那样的大酒楼,寻常百姓逢年过节才舍得去一次,顾茵这个店虽然比普通店大一些,却远不及望月楼的规模,若好高骛远追求高定价高利润,反倒可能赔本。   大方向都敲定以后,文老太爷回去给她写牌匾,说他许久没练字了,还得再捡起来练练,一定给她写个好招牌,至于后续牌匾定做也不用顾茵操心,都由他一手包办,算是送给顾茵的开业贺礼。   王氏回缁衣巷找许氏,虽然说到招人,她第一个想的就是许氏,但也得和她商量过后才能定下来。   周掌柜负责找人定做柜台和简单装修——尤其是顾茵说希望能把临街的两道墙打掉一半,做那种可以打开的、半人高的大窗户,这还得请拿着图纸去给老工匠看,确认这墙能打才好找人施工。   顾茵请他留了一留,最后和他商量工钱。   周掌柜并不瞒他,道:“我在望月楼的时候一个月工钱是三十两,不过东家这里规模不比那处,自然也不用那样的工钱,您看着给就是。”   顾茵一开始想的还是二十两,想不到王大富那样抠搜的都给周掌柜三十两工钱。   她想了想,最后还是定了一个月给二十两工钱,但年底会给花红和年终奖。怕周掌柜不理解花红和年终奖,顾茵正要解释,   周掌柜已经笑道:“东家不宽裕的时候还会收养萍水相逢的孩子,您的为人我自然信得过。其实一个月二十两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很好了。东家说的花红和年终奖等年底再说。”   招到这种好员工,简直和地上捡钱没差别。   顾茵心中发暖,“掌柜也放心,我说到的就会做到。”   ……   这年四月中旬,坐落在文成街和文兴街交汇处的“食为天”正式开业了! 第44章   铺子的牌匾是文老太爷一手包办。   横平竖直, 端方得体的“食为天”三个楷体大字,右下角敲着两枚字体不同的私印,虽然简单, 却别有一种恢宏大气之感。   用料那更别说了, 反正顾茵不认得,只觉得这油光水滑的木料挂在自家店前, 把整个店铺的档次都拉高了。   开业前一天,文老太爷还说雇人来舞狮来着, 顾茵当时听着也有些心动, 开业当然是越热闹越好, 而且看了那么些电视剧里热热闹闹的舞狮, 谁不想亲眼看看呢?   后来打听了一下价钱,顾茵也只能……打扰了, 告辞!   当然宣传的支出肯定是必要的,码头上的摊位,顾茵续租了一个月, 但已经不让人去,只立了一个插牌, 写明自家的新店位置和开业时间, 然后她也想到后世最普遍的发传单宣传。   此时印刷术还不普及, 除非自己出钱定做一个印版, 不然还是让人誊抄更为划算。   后来是武安接了这个活儿, 反正他日常要在家练字, 顾茵也只要求能让普通人看懂, 并不要求美观。   半个月里他一共写了一百张传单。数量虽然不算多,但是镇上识字的人也不算特别多,投放到文家和王家老宅附近的富人区是够用的。   顾茵给了他一百文工钱, 他一开始不肯收,后头好不容易让顾茵劝着收下了,他转头给了王氏,王氏又给了顾茵,这一百文就还在三个人手里打转。   发传单的活计是顾野做的,他日常就是喜欢出去乱逛,发传单也就是顺手的事儿。他倒是没有推拒说不肯收工钱,只说自己小荷包里放不下,让他娘先给他攒着,以后娶媳妇用。   当时顾茵和王氏听完都止不住乐,王氏看着他小豆丁似的身板问她说:“你知道啥叫娶媳妇儿吗?”   顾野茫然道:“不知道啊,但是听人说,大了都要娶媳妇,花好多银钱。”   这事儿一直让顾茵和王氏乐到开业当天。   当天早上,顾茵先让人放了一大串挂鞭,然后和周掌柜出来先后说几句场面话,就算是完成了简单的开业仪式。   因为多少算做了一点宣传,自家“文老太爷粥”的风潮还没过去,不少人都知道了消息,提前来排队。   进店之后,客人们先是对店内的布置感到了新奇。   走进店铺,左边和右边是两排靠墙的方桌,这方桌是顾茵让人定做的,比铺子里原先的方桌小上一圈,当然肯定是够四人坐的,只是节省了一些空间,让本来只够摆六张桌子的地方,如今放上了八张桌子。   那本来只开了几扇小窗户的墙壁也经历了大改,上半部分几乎被全部敲掉,做成半人高的大窗户。而且不是从中间推开的那种窗户,是用类似槅扇那种,由顾客自己选择打开或者关上自己旁边的窗户。   要不是这个时代的玻璃还是稀罕东西,顾茵已经把落地窗给安排上了。   而店铺正中间,则是一个回字形大柜台,柜台外围摆了一圈单人矮桌和圆凳,足足可以坐下三十来个人。   而柜台和墙边方桌的间隔,顾茵本是想定做更小一些的双人桌摆上,但是后来粗粗一算,店内现下已经能坐六七十人,作为一个刚开业的店铺来说,这个容量应当是够的,就暂且搁置。   店内服务人员有四个,领头的当时王氏,然后是许氏和另一对同住在缁衣巷的田氏母女。   许氏是王氏去请的,她想的当然是有好事一起干,但其实一开始王氏也怕她不乐意——毕竟是秀才他娘,做跑堂的活计虽然不丢人,但是也不算多么高雅。   但没想到许氏一口就应承了。   许家的进项就只有两个小院子的租子,一年就七八两银子。这钱只够许青川一半的束脩。   这些年主要还是吃许家留下来的老本。   但出项远大于进账,老本吃了这些年,许氏手里已经没有多少银钱了,尤其是今年开春后,她发现许青川私下里在给书肆抄书,越发心里不是滋味。   她是真的想找个活计做,但是镇子上招女工的地方本就不多,而她前半辈子养尊处优,也没什么一技之长,能寻到的也就是浆洗缝补的活计,这种活计不仅辛苦,而且赚的少,她几次想接这种活儿来做,都让许青川给拒绝了,还说他私下里本就要温书,抄书只当温故知新。   王氏的邀请,对许氏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她当即应下来,后头王氏说店内还差两个人,许氏就给她推荐了同住缁衣巷的田氏母女。   许氏也是后来搬过来的,而田氏是一直住在缁衣巷的。她们能说上话,是因为田氏也是寡母带个女儿。   田氏的人生是真挺坎坷,青年丧夫,独自带着女儿讨生活。好不容易等到女儿大了,嫁了个人,女婿在几年前也让朝廷强征入伍,杳无音信。   她女儿的婆婆也是心狠的,想着小儿子多半是回不来了,就直接把她女儿赶回了娘家,对外宣称是田氏和她女儿命不好,不然怎么当娘的是寡妇,当女儿的嫁人不到一年,丈夫也上了前线,生死未卜?   田氏母女在那婆婆的宣扬下坏了名声,缝补浆洗的活计都做的十分艰难——毕竟这时代信奉那些的人不在少数,便有些忌讳。   许氏推荐完也把这些事如实相告,又道:“田氏母女都是手脚麻利的勤快人,就是寒冬腊月,井水刺骨,也从没耽误过活计,就是名声……所以我也只是推荐,用不用还看你。”   顾茵是想让王氏担任后世大堂经理的职位的,所以放权给她招人。   当即王氏又不以为意地道:“管这些干啥,我家青意早些年还让人批了不好的命呢!要我说这就是那些术士故意编造出来诓人的。我是不信命数的,信那些可不如信自己!”   后头在许氏的引荐下,王氏和田家母女碰了面,确实如许氏所说,母女俩一看都是能做活的人,身上的衣服虽然旧的看不出颜色,但是都干净平整,双手都带着老茧和严重冻疮留下的疤痕,家里也收拾的井井有条。   王氏自己就是爱干净的人,当下就觉得很满意,但也没把话说满,回去后和顾茵商量。   顾茵更是不讲究那些什么恶命不恶命的,还是让王氏自己做主。   于是以王氏为首的四个女堂倌也整装待发。她们身着统一的浅黄色衣裙,颜色淡得但凡有一点脏,便能看的很明显。但是只要清洗得干净,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这家店的东西格外干净。   她们头上包着同色的布巾,手上带着带着纯白布手套,并不出来招呼客人,而是站在柜台内。   再看柜台上,一指深、三尺长的规格统一的木盘整整齐齐排在一起。   木盘内摆的自然是吃食,因为开业的时候是上午,店内的食物就以顾茵做的为主。   馒头、花卷、肉包菜包、豆腐脑、韭菜饼、肉饼、八宝粥、青菜粥、当然还有最出名的皮蛋瘦肉粥……多达十来个种类,统一陈列在木盘内。   而且各种东西前都放着一个价钱牌。馒头花卷之类的就一文钱一个,菜包韭菜饼之类的则是两文钱一个,肉包、肉饼三文钱,菜粥两文钱一碗,八宝粥、豆腐脑这样需要费一些手脚工夫的和最出名的皮蛋瘦肉粥,则是三文钱一碗。   其实以“文老太爷粥”的名头,便是再贵一倍也有人买,但是顾茵想着自家没出名的时候这粥就卖两文钱一大碗,如今提价太多,反而坏名声,就只提一文钱,但是店里的碗不是海碗,只是家常吃饭那种碗大小,提一文钱,但是会多放一些皮蛋,利头已经比之前多了一些。   顾茵推出一个木推车,笑道:“请在这里领取餐盘。”   客人们处处都觉得新奇,自然应了她的话取用餐盘。   木餐盘也是定制,就是仿得后世食堂用的不锈钢餐盘,一个大格子并几个小格子,右上角设一个凹槽,正好可以把木碗嵌进去。   拿到餐盘之后,客人们便去柜台处选吃食,从一头选到另一头的尾巴,则是收银的地方,那处柜台上立着两个“收银”和“点餐”两个小牌子,让客人们选完顺便把餐费一并结了,当然若是有其他想吃的,也可以在此处点餐,把银钱交了,取一个签筹。   但因为今天是开业第一日,所以特别点餐还未开放。   这收银的活计自然是王氏来做,但是因为第一天大家一拥而入,所以一个人收银肯定是来不及的,所以顾茵让武安挪用了一下旬假,他站在小板凳上和王氏一起在里头收银钱。   武安的算术学的是真不错,顾茵和他说过一次价钱,他就全记住了,只要扫过一眼餐盘上的食物,他就能立刻算出价钱,那速度几乎不比后世的扫描仪器慢,因此即便是当天店内大排长龙,结账的速度也没有慢下来。   打完吃食,结完餐费,客人们便可以在殿内随便找个位置坐下用餐。   馒头花卷小巧精致,暄软无比,入口嚼上两下,那就是马上在嘴里化开,只剩下满口细粮的甘甜。   菜包菜饼的外皮同样是又香又软,里头的菜馅带着猪油的香味,鲜香可口并不寡淡。   肉包肉饼的肉则更是带着满满肉汁,一口咬下去满口留香,好吃地让人直闭眼。   豆腐脑香滑,八宝粥香浓,最负盛名的文老太爷粥则因为多放了皮蛋,那醇厚特别的味道越发浓郁。   一开始大多数人都只是冲着“文老太爷粥”的名头来的,后头看到旁人不管买什么都会惊喜地夸赞两声,便再去柜台上买旁的吃食。   一顿朝食吃完,客人们都对顾茵竖起了大拇指。   尤其是从前码头上的熟客,特地过来照顾她生意的,更是夸赞道:“从前只吃过小娘子做的那几样,没想到小娘子这个年纪已经会的这样多了。”   顾茵便笑道:“其实我还会旁的呢,以后每天早上门口会立一个立牌,上面会写当天的特别菜色。”   他们说着话,吃好的客人陆续出去,外头的排队的客人却还在逐渐增加。   主要是那临街的两扇大开的窗户,把顾茵的吃食暴露在外面。   香味就不说了,反正路过的人闻到了多少得停顿一下,然后再看里头坐着的食客那吃的满脸享受的模样,就是不怎么觉得饿的都会思考一下是不是还吃得下。   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周掌柜从后厨出来,和王氏他们一起把柜台上几乎都卖空了的大盘子撤下。   外头排队的客人透过大窗户瞧见了立刻就不干了,嚷嚷道:“我们还没排进去呢!你们把东西都撤走算怎么回事?开业第一日就只准备了这么些吃食吗?”   顾茵便出来笑着解释道:“您稍安勿躁,早上的吃食确实是卖空了,但是您看这个日头……”   开业的时间是她故意选的介于朝餐和午饭间的时间点,所以卖过一轮朝食后,此时日上竿头,已经接近中午。   “所以不是不卖了,而是我们的午市已经开了。”   解释完顾茵就把门口早市的立牌搬进殿内,换上了另一个午市的牌子,上头也贴着红纸,写着今日午市的菜色。   牌子刚换完,周掌柜和王氏等人已经在柜台上摆了新的大木盘。   午市自然是周掌柜的主场,红烧肉、炸酥肉、宫保鸡丁、白菜炒肉、八宝豆腐、醋溜白菜,并食为天一家独有的皮蛋豆腐……热菜凉菜、荤素皆有。   荤菜五文钱一勺,半荤三文钱一勺,素菜两文钱一勺,勺子都是舀粥的那种长柄木勺,一勺正好够盖出餐盘的一个格子。主食可以选馒头和米饭、手擀面,馒头还是一文钱一个,米饭一文钱一勺,手擀面价格也不贵,三文钱一大碗,碗是海碗,要面条的话就可以打菜做浇头。   等于是寻常胃口大的男子,三文钱一碗素面,加两文钱一勺素菜浇头,五文钱也能在里头吃饱。   不过当天来捧场的都是镇上生活水平算不错的人,对着那么些色香味俱全的热菜,都打了好几样尝尝。   菜单是顾茵帮着一起拟的,当时她还询问了周掌柜的拿手菜系,怕自己想的家常菜天南海北的,不在周掌柜擅长的范围里。   没想到周掌柜又给了她一个惊喜。   周掌柜是京城人士,和徐厨子那样到处学点皮毛的外行厨子不同,他是打小在自家酒楼里和各种菜系的大厨学的,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了,才出来自己谋生。   顾茵说的菜他大多都知道,就算不知道,听她提一嘴怎么做,周掌柜立刻就能做出来。   道道热菜色香味俱全,香味比白案点心那些传的更远。   外头看他们撤走木盘而不满的客人立刻不再埋怨,只一边闻着香味一边催着里头的人吃完快点出来。   临窗的几桌客人,有的不胜其烦,直接把身边的窗关上了,更还有促狭的,吃完一顿朝食已经差不多饱了,却又故意又去打了几样热菜,就着白馒头吃的吧唧作响不算,还故意扯着嗓子夸。   “哎呦,这个红烧肉,肥而不腻,好香啊!”   “这个宫保鸡丁,黄瓜和花生米都脆脆的,这个鸡丁格外的滑,好香好香!”   “这个皮蛋豆腐。哇原来这黑黢黢的皮蛋还能做凉拌菜,好吃好吃!”   外头排队的人没好气地问他说:“你咋就会说香啊香,好吃好吃的!你能换个词吗?”   那人得意笑道:“你管我呢?我乐意!唉,香啊,好吃啊!”   把外头的客人气坏了也馋坏了,但是看他确实吃的香,自己又已经排了这么久了,眼看着就要轮到,也不能直接走!   顾茵预估到第一天的客人会多,但没想到会多成这样,眼看着窗边的客人要把外头排队的人惹急眼了,她干脆临时开设一个单独的外带窗口。   这个时代也没有一次性餐具,所以外带的食盒也是顾茵定做的,就是木质的的便当盒。   这个盒子得加两文钱,但是如果吃完洗干净还回来,这两文钱是可以退还的。   外头的客人朝着在大窗户边上看清里头的菜色,点了餐之后顾野收了银钱到里头给顾茵,顾茵负责装便当,再让他负责把便当送出去。   堂食和外带双管齐下,到了正午时分,店内的热菜就已经卖空了。   正当后头还没轮上的客人觉得丧气的时候,周掌柜已经新做好了一轮菜。   但即便这样,又是一个时辰,菜还是卖空了。   不过幸好此时也没有没吃上的客人,店内众人也总算可以歇口气,趁着这功夫把午饭给吃了。   顾茵和周掌柜歇了半个时辰,两人又进后厨准备晚市要卖的夕食。   晚市红白案混卖,包子点心粥和热菜各五样,不过两人手脚都快,一个时辰就全部完成。   等到了吃夕食的时辰,店内又开始进客人。   当然经过一天的热闹,傍晚的客人少了一些,尤其是这个时代的人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镇上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家家户户都吃得早、睡得早,所以到了戌时初,也就是晚上七点多,店内就算是结束了一天的营业。   结束之后,王氏放了许氏和田氏母女回去休息,她则留下做后续的清洁工作。   顾茵则和周掌柜对账,她是真没想到今天生意会这么火爆,当时还觉得自己可以担任记账的工作,但是后头她去负责装便当了,周掌柜也是烧了两轮菜,没顾得上到前头帮忙。   不过幸好买菜的账记得清楚,用一天的营业额减去买菜的成本能算出一个毛利。   顾茵不会打算盘,但是周掌柜算盘打得极快,一通算下来,第一天的毛利在五两银子左右。   王氏在旁边擦地,听到五两这个数字差点惊得摔在地上。   五两!!!这是一天就赚了寻常人家半年的嚼用啊!   顾茵无奈道:“娘小心些,不是赚了五两,这还没算完呢。”   毛利当然并做不得准,因为人工成本那些没算呢!   顾茵想着后续的生意大概会回落一些,然后稳定在一个区间,暂时算做一天毛利三两。   一个月那就是九十两,王氏四个女堂倌月钱加起来是二两,周掌柜一个月二十两,后厨徐厨子和他徒弟还没来,先请了五个会厨的临时帮工,五个人加起来一个月是十两,还有每个月的三四两店租子,另外还要交税,柴米油盐酱醋茶、烧的柴火那些都是银钱,再加上器具的损耗,摊下来一个月十两也是要的。   一个月能赚四十两,就算是生意很红火了。   因为没有外人,顾茵把这些都算给王氏听了,王氏听完还是激动。   前期投入就七十多两,一个月赚四十两,那不是不到两个月就能回本了?这在她看来真的和天上掉馅饼没两样了。   周展柜等王氏笑够了,才开口道:“其实东家还漏了一样没算。东家做的活计最多,后厨前堂两头忙,加上东家这手艺,二十两的工钱也是不能少的。”   这一句让王氏冷静下来了,是哦,儿媳妇一个人做几个人的活计,还不给自己开工钱,所以才显得赚头格外大。如果像别家那样,东家只做简单统筹的活计,白案上再请个二十两工钱的大厨,其实整个店的利头一个月也就在二十两左右,这还是生意一直不错的情况下。   王氏立刻拍板道:“不行,你也得给自己算二十两工钱!”   顾茵也不和她争这个,只道:“先不说那些,我觉得咱们还要招人。今天是武安和小野都在,两个小家伙也做了不少活计,但武安要读书,小野要学武,不可能一直把他们拘在店内。终归还得再招人。”   前头招人这个事一直是王氏在管,她为了省银钱以为加上自己的四个人肯定够用,今天经过这么一天营业,才知道顾茵是对的。   她点头道:“招,听你的!”   反正一个堂倌一个月半两,但两个人加起来也就一个月多一两银子的支出。   虽然未来的银钱还没到手,但是平时俭省惯了、一文钱恨不能拆成两半儿花的王氏已经觉得一两银子不算啥了!   说完王氏又反省道:“其实我是真的不懂这些,一开始你拿主意就好,不该听我的省这个银钱的。”   顾茵摸了摸鼻子,道:“也不怪娘,其实我一开始也想着能省一点是省一点。”   王氏奇怪地问她为啥,毕竟顾茵该花的钱从来是不吝惜的,不像是会为了几两银子打乱自己计划的人。   “还能为啥?”顾茵看看王氏又看看周掌柜。   一开始她是真的觉得花二十两买东西、简装一下就好的,现在搞出来的那些东西,很多都是她准备以后银钱活泛了再去弄的,毕竟细论起来,几乎所有换上的东西都是定做,价格可比那些能现买到的贵不少!   但是王氏和周掌柜听完她的预想都无比支持,王氏让她尽管弄,反正银钱不够她再去和王大富要债。周掌柜也有些“离谱”,说自己迟几个月再开工钱也成,反正他租赁的那屋子退了,现在在食为天后院住着,吃住都在店里,也没有什么花销。   在他俩的齐齐鼓动下,顾茵把自己预想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弄出来了,这才有了现在的食为天。   所以别看有些人光鲜亮丽,店内生意火爆无比,其实兜里只有明天的买菜钱! 第45章   算完账之后, 顾茵和周掌柜商量好第二天的菜单,便各自回去休息。   其实要搁后世,店铺后院还空着好几间屋子, 直接做成员工宿舍, 顾茵和王氏也就不用两头跑了。   但现在这时代规矩还是多,就算周掌柜没有住在后头, 她们身为女子也是不方便的——毕竟后院和厨房就隔着一个小天井,后厨又多是男子, 她们住在后头少不得要在院中晾晒衣物。就算顾茵和王氏不在意, 伙计也会觉得不自在。   不过幸好食为天地理位置不错, 离缁衣巷也就一刻半钟的脚程。   王氏和顾茵各背着一个孩子回了家。   两个小家伙忙了一天, 等她们的时候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一路被背到家里都没醒。   后头王氏烧了热水, 先把他们两个喊起来。   武安和顾野都睡得天昏地暗的,被喊醒之后两人都很迷茫。   武安张口就是:“肉包两文,菜包一文, 八宝粥三文,承慧六文钱。”   顾野也跟着道:“宫保鸡丁没了, 您点别的、可以吗?”   得, 合着这俩小伙计在梦里还在干活儿呢!   王氏和顾茵乐得不行, 一人抱一个把他们抱到浴桶边上, 开始脱衣裳了, 他们才完全醒了过来, 不约而同地都说要自己洗, 把他们的娘赶了出去。   等他们洗完,王氏又再烧水换水让顾茵洗,都洗漱完王氏也没有歇下, 还得把当天一家子换下来的衣服都给洗了。顾茵要帮忙,让王氏直接推回屋子里。   一通忙完,月至中天。   这才开业第一日,顾茵觉得让自家婆婆做完活回来再做家务也不是个事儿,虽她自己说这些都不算什么,但人也不是铁打的,该休息的时候还得休息。   自家还得雇个帮工,而且最好是还得有个马车或者驴车——   缁衣巷住惯了,顾野还得跟着隔壁学武,顾茵暂时没有换地方住的打算。但是做一整天工、回来还得走将近两刻钟,实在是折磨人。   若是有个小驴车,家里再雇个帮工,坐车回来家里就有人烧好了洗澡水,日子想想就舒坦!   之前王氏把家里所有的银钱都给了顾茵,顾茵今天又把明天的菜钱都留给了关捕头周掌柜。   她边想边打开了自己的荷包——   只剩十文钱!   别说驴车,驴蹄子都不够买一个的。   第二天顾茵到了店里,就让周掌柜写招人告示的时候,顺带把自家招帮工的要求也写上,然后戴起围裙就忙活起来。   这天的菜单重新换过,依旧是十样东西,除了皮蛋瘦肉粥和馒头花卷几样没变,其他换成了芝麻饼、汤包、鱼肉馄饨、豆沙包等。   这天的客人还是多,但起码没有再出现店内坐不下,外头还大排长龙的情况。   刚开门没多久,文老太爷腿儿着就过来了。   前一天开业的时候人实在太多,老太爷在门口看了一通热闹就先回家去了,今天才来食为天吃第一餐。   顾茵早就想到他今天要过来,给他留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店里普通卖的那些东西,文老太爷不吃,他催着顾茵把菜单拿出来给他看。   点菜的菜签子其实早就做好了,但顾茵想着新开业的时候店里这么几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就暂时不开放特别点餐,也没把菜牌挂到墙上。   但老太爷自然不同,所以顾茵就把一大把菜签子都拿出来让老太爷选。   签子放在两个签筒里,一种头顶涂白的代表顾茵做的白案,另一种涂红的代表的是周掌柜做的红案。   天色尚早,老太爷就先从白案筒里随意抽出一根,顾茵看过签子就去后厨准备了。   …………   白子熙到自家酒楼的时候,就发现今天自家酒楼的客人少了一些。   虽然一般酒楼,如从前的望月楼那般,主要是做的是午市和晚市的生意,但白家的含香楼不同,他们家的大厨以白案功夫见长——是当年白二老爷去两广大酒楼礼贤下士求了又求,花重金请来的,所以含香楼主要是做早市生意。基本上早市的利润能占到一整日的一半。   发现人少了,白子熙立刻招来掌柜询问情况。   掌柜皮笑面不笑地道:“三少爷问我,我哪里知道呢?后厨是您和二老爷在管,留不留得住客人哪儿是我这掌柜能控制的?”   含香楼是白老爷子创立,老爷子有两个儿子,如今就是两房人一同管理。   前堂的事情就是大房的人在管,后厨则是白子熙所在的二房在管。   两房人别苗头不是一日两日了,白子熙见怪不怪,也不再问他,而是寻了门口的空位坐下,听客人聊天。   一个熟客刚要进店,他相熟的朋友正好经过,把他拉住说:“老李你怎么还在这里?食为天都到开门的时辰了,快点儿的,不然去晚了可没位置坐。”   那熟客摆手道:“我不去,我就爱吃含香楼里的灌汤饺,别家可吃不到。而且昨儿个那食为天我虽没去,但我听人说了,只卖那几样东西,那包子烘饼的有啥好吃的?”   “哎这你昨天没去,你不知道了吧?人家的菜单是天天换的!昨儿个没有,保不准今天就有了呢?而且昨儿个我还问了一嘴那小娘子,他们这两天就会开放点餐了,要是没有你再自己点就是了。”   食客没有不图新鲜的,老李听到这儿也有些心动,他那朋友又接着压低声音劝道:“含香楼一道特点就大几十文钱,人家食为天便宜啊,肉包肉饼才几文钱一个,特点肯定也不会贵到哪里去!走啊,你不是自诩会吃嘛,真不去尝尝?”   那人和他说了两句也不管他了,说:“我起晚了这就赶紧得去了,吃完上午还得回去看铺子呢。”   那老李看他要走连忙跟上,“等等我,我跟你一道去啊,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咱们都不是差这几十文钱的人家,要是不好吃我可再不信你了。”   “哎哎,你放心嘛!就算点心不合口味,人家那正宗‘文老太爷粥’总不是弄虚作假的,你之前不是嫌码头远,还没尝过吗?正好一起尝尝。”   两人说着就走了。   “文老太爷粥”的名头如今在寒山镇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白子熙和他爹外出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顾茵已经不在码头摆摊,每天只卖两个粥桶的粥,经常是一摆出来就卖完了。   两文钱一碗的粥能好吃到哪里去?这么想着,白子熙就从来没去吃过,只觉得这粥是因为有了文老太爷的名头才卖的那么好。   他接着在门口坐着,后来虽然没再出现走到门口的客人被人拉走的情况,但白子熙坐下的半个时辰内,已经听不少客人都提到过食为天。   而且几乎提到都是夸奖的,说她家听着卖的都是平平无奇的东西,但总结来说就是好吃!完全不符合那个定价的好吃!   当然也有说不好的,却不是说吃食,是抱怨昨儿个人实在多,去晚了在外头排了好一会儿的队,连早市都没排上,只赶上了午市。午市的热菜虽然涵盖了好几个不同菜系也是道道好吃又实惠,还是出自从前在望月楼上工的周掌柜之手,但是他们这些爱吃白案点心的,还是耿耿于怀没吃到早市的东西。   听到这儿,白子熙终于坐不住了。   自家红案一直没有得用的厨子,他早就想把望月楼的周掌柜挖过来。   但是周掌柜那人认死理,几次接触,他们二房开出了一个月五十两的工钱,都没能把人挖过来。   后头望月楼出事,白二老爷和白子熙恰好都不在本地,回来的时候案情都尘埃落定了。   也是这时候他们听人说了才知道周掌柜来过含香楼应征,但被大房的人借故给打发走了。   这给他们父子气坏了,到老爷子面前告状,今天白二老爷没跟他一起过来,就是还在掰扯这件事。   如今听说周掌柜去了那名不见经传的食为天,白子熙立刻和人打听了位置,赶了回去。   他到的时候食为天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只剩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还剩位置。   他跟着王氏的指点自己取了几个餐盘,把柜台上所有的吃食都买了一遍,拢共花了不到三十文。   三十文,还不够在他家点一道特点的,这店实在太寒酸了!   周掌柜那样的人物怎么就让这种小店捡漏了?   白子熙越想越气,端着餐盘在角落里坐下,拿起个花卷塞进嘴里——   花卷松软得像云朵一样,几乎不用咀嚼便在嘴里化开,满口细粮的回甘。而且花卷上的葱香更是难以忽略,微咸的葱味,配着松软的面皮,和谐得像他们天生就该如此搭配。   越是简单的东西越看功夫,一般人可能吃着只觉得好吃,对白子熙这样的人来说却能吃出旁的意味来。   这……这只卖一文钱一个!!!   白子熙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又去吃别的,芝麻饼又香又脆,吃得人唇齿留香。鱼肉馄饨又香又滑,那鱼一点腥都没有,反而鲜美无比。那豆沙包更别说了,里面的豆沙甜而不腻,香味扑鼻,细腻的豆沙在舌尖转过,滑过喉咙的时候让人幸福得想闭眼。而那久负盛名的“文老太爷粥”,黑黢黢的皮蛋卖相并不很好,但味道醇香浓厚,是连他都从未吃过的味道……   结果就是不论哪样都好吃得不像话!   天理不公啊!这食为天的东家简直不是人,捡漏了一个周掌柜不算,哪里找的这么厉害的白案大师傅,大师傅你这手艺只做几文钱的吃食,心不会痛吗?   文老太爷就坐在白子熙对面,这位置是顾茵特地留给他的贵宾位,所以他这桌一直没上人。   老太爷正等着顾茵给自己现做点心,所以只先买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喝着。   店内都坐满了,白子熙提出想要拼桌的时候,老太爷点头同意了。   白子熙一个人买了几个人的吃食分量这已经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这个人每吃一样,脸上的表情都会跟着变一变,好像又是喜欢又是气愤的,给文老太爷都看乐了。   文老太爷没乐多久,顾茵端着一个小蒸笼过来了,蒸笼里是五个冒着热气儿水晶虾饺。   水晶虾饺的做法并不算特别复杂,活虾去虾头、挑虾线,虾肉一半剁成虾泥,一半切块儿,再切姜末、马蹄末、全部放入虾肉中,放盐、白糖和胡椒粉调味,然后顺着一个方向搅拌,摔打几次,最后放一些油,便是调好了肉馅,肉馅还得连盆放在井水里凉上好一会儿。   接着在大碗中放小麦淀粉和土豆淀粉,少许盐,加开水边倒边搅拌和面,最后加入少许猪油,揉成面团。这个揉面是功夫活儿,要把面彻底揉开,揉开其中的颗粒,揉到光滑细腻。最后把面团搓成长条,切成小剂子,把降温过变凉的虾肉馅包进去,包成月牙儿形,最后上锅大火蒸上五分钟,水晶虾饺便能出锅了。   虾饺大小统一,饺皮薄如蝉翼,透出里头粉色的虾肉,晶莹剔透,光是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虾是我刚出去现买先剥的,所以让您等得略久一些,您快趁热尝尝。”   老太爷本就喜欢吃虾,看到蒸笼里头是虾饺,就笑道:“看来今日运气不错,随意抽一个就是我爱吃的。”   说着他就夹了个虾饺放到嘴里,薄皮入口即化,里头的虾肉极为清淡,却是百分百地还原了虾的鲜美。那鲜甜的味道在嘴里久久不散,回味无穷。   一小笼里就五个,老太爷吃完两个后都舍不得一口气都吃完。   坐他对面的白子熙见了,惊讶得挑眉道:“这不是两广那边的点心吗?你们店也会这个?”   顾茵看他面生,但还是答道:“是的,而且也不止这些。”   “这个虾饺给我也来一笼!”白子熙说完这个又想了想,“也不止这个,你家白案师傅还有什么拿手的,每样都给我上一道!”   顾茵表示不行,白子熙道:“你可是觉得我付不起银钱?”   为了表示自己不差钱,白子熙还把自己的鼓鼓囊囊的荷包解下来放到桌上。   签筒里一共放了三十道顾茵的拿手菜,顾客上门点菜,她当然不是平白把人看低,或者觉得辛苦麻烦,不肯一口气做三十道,而是……没钱啊!   老底都交代在店内的装潢和定做东西上了,没钱准备这些精致点心的原材料,要不然至于老太爷点一道水晶虾饺,她还得临时跑出去买虾?   所以就算眼前这不差钱的主儿掏出了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顾茵一时间也买不齐那些点心的料。   这事儿不好往外透,顾茵只道:“客官稍安勿躁,我们特点卖的也不贵,如老爷子方才吃的虾饺,一笼也只要三十文钱,所以我并不是觉得您付不起银钱而拒绝。而是这三十道点心做出来也得花费一天工夫,且您一个人也吃不完。最主要还是因为我们点餐还未开放呢。”   好歹得先容她挣几天,把买贵价食材的菜钱挣出来!做生意没有流动资金实在害死人,顾茵眼下就是很后悔一股脑儿地把本钱都投完了。   白子熙蹙眉道:“点餐还未开放,那这老爷子怎么点的?他能点,我却不能点,这是什么道理?”   文老太爷看顾茵为难,立刻道:“我预存了银钱呢,我可是贵宾!”   这说法其实也没错,他给顾茵免了一年十两的租子,等于花十两买了个贵宾位。当然顾茵是看在她和老太爷的交情上才给他开的后门,但是未免让这新客觉得顾茵把他们分作三六九等,所以老太爷不提那些,只说银钱。   “还能预存成贵宾?那我也存,老爷子您存了多少?”   “十两。”   “我存了!快把老爷子说的那个签筒拿来,三十道我确实吃不完,我先点五道!”   白子熙豪气干云地拿出了十两银锭子。   有他这么一带头,其他人也来凑热闹。   其中就有从含香楼被友人拉来的那老李,他吃过食为天的包子和饼之后觉得确实没来错,但他还是更喜欢精致的点心,闻声他也道:“你家那个汤包真的好吃,鲜嫩多汁,满口留香。就是我更喜欢灌汤饺,来,我也存一个,以后每天早上给我做一笼灌汤饺。”   他友人听得哈哈大笑,说:“老李我早上喊你来你还不乐意,现在说存十两就存啦?”   老李被他打趣得面上一臊,说:“我谢谢你带我来,这十两算我俩一起存的成不?我请你吃半个月的朝食。”   他友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说不用,“我自己也存一个。”   后头也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句,说:“大厨一个人两只手,现在已经三个人都存上了,都点了自己爱吃的,再多几个能做的过来吗?不行,我还是早些排队。”   因为这,又多了两个提前存银的。   顾茵一下子收了五十两存银!   这下子别说招几个堂倌和家里的帮佣,招啥都够了!小马车、小驴车也都能安排起来了!   其实发觉差钱的时候,她也想过要不要像现代的店铺那样,搞个开会员卡预存优惠,但是后头想到一般这种店铺要么是连锁的,有保证的,要么就是招牌响亮,有一定顾客群的。   现代人存会员还怕无良店家跑路呢,眼下这个时代的人更为保守,怕是行不通。   自家没有根基,没有响亮的招牌,老顾客倒是有,但要么是冲着文老太爷粥名头来尝鲜、家还不在本地的外地客人,要么就是码头上的穷苦人,昨儿个能来特地支持一下新店就不容易了,总不能指望他们在自家存现银。   所以她是想着起码先把自家的口碑做起来之后,再搞这个会员贵宾制度的,吸纳会员。   没想到无影插柳柳成荫,开业第二天就吸纳到会员了——而且还都是财大气粗,一存十两的那种!   收了银钱后,顾茵也给他们开了收条,记入了账簿,让他们以后凭这个条子来吃饭,再从账上划银钱。   她最后给白子熙送存条,因为感激他带头,她特地道:“您明天方便早点过来吗?明天先做您要的那五道,若是您吃着好,也有时间现做旁的。”   白子熙对上她黑的发亮的眼睛,面上不觉一臊,说:“就先做五道吧,也不急,确实做多了我也吃不完,浪费粮食总是不好。不过我会早点来的。”   拿到收条后,白子熙就回了自家酒楼。   他爹白二老爷正在满世界找他,见了他就道:“大白天的你这是往哪里偷闲去了?不知道如今正是咱家最要紧的时候嘛?!”   白老太爷年事已高,身体不太好,尤其今年过年的时候他大病了一场,大夫都说该准备后事了。后头虽然保住了性命,但确实是油尽灯枯,随时会撒手去世。   也正是因为这样,白家大房二房最近争斗得越发厉害,就想着在老太爷闭眼前好好表现,最好是能把另一房完全比下去,独得整个含香楼,所以大房的人才会把周掌柜拒之门外——他是白二老爷一直接洽挖角的人,进了后厨自然算是二房的人。   大房有两个儿子,白二老也只白子熙一个独子。   白子熙为人纯孝,心思耿直,不像大房那两个侄子随了他们爹、一肚子心眼,白二老爷自然把他当成眼珠子疼,但是现在眼看着就要分家,白二老爷就有些恨铁不成钢。   白子熙被他爹骂的缩了缩脖子,不过想到自己方才做的事,他又挺胸道:“爹别生气,我不是出去偷闲瞎混的,是今天来了之后看到店里客人少了一些,又听课人提了一家新开的、叫‘食为天’的食肆,所以特地去看了看。”   “什么‘食为天’,很了不得吗?”   白子熙就把食为天特殊的点餐机制说给白二老爷听。   白二老爷听完道:“这做法虽然新奇,但听着卖的都是平价的吃食,和咱们八竿子打不着。也值得你亲自去半上午?”   “不止这些呢!儿子是听人说了周掌柜去了那家,所以才去的。”   听他说起周掌柜,白二老爷脸上也变了,咬牙道:“大房那不省心的,趁着咱们父子去外地谈生意,把周掌柜给拒之门外!好好的一个红案大厨,怎么就沦落到那种地方!”   白子熙想了想道:“儿子一开始想的也是和爹一样的想法,不过今天去试吃了一番,那家店虽然小,白案大厨也很是了不得!花卷馒头那样最普通的东西都做的极为可口,可惜没吃到他家特点,还不能彻底摸清他家的实力……不过没关系,我存了十两现银成了那家的贵宾,明天就能吃到了!”   白二老爷听完直接被气笑了,“你去考察同行,然后在同行那里存了十两银子,成了人家的贵宾?”   白子熙被他爹笑得背后发凉,但回想一下也没觉得哪里做错,嗫喏道:“是、是啊,不成为贵宾人家不给做特点啊。而且幸好我动作快啊,我是今天第一个存的,足足点了五道呢!像后头那些跟着我一起存的,人家只能点一道!”   白二老爷指着他问:“你还记得你为啥去人家店里的吗?”   “为了周掌柜啊!”   “那你见到周掌柜了吗?”   “没啊,儿子打听过了,食为天新开张,店里缺人手,周掌柜在后厨忙着,午市的时候才会到前头来。儿子想着爹该找我了,所以先回来了。不碍事,反正明天我要去那里吃五道特点,到时候多留一会儿。”   “多留一会儿吃了午饭再回来?”   白子熙点头道:“是啊。”   白二老爷深呼吸,再深呼吸,足足重复了吸气和吐气四五次,总算是把骂娘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第46章   顾茵收完存银, 又在前头招待了一会儿客人,后来看没什么事儿了,她就进了后厨。   一进后厨, 她绷了半早上的脸终于是忍不住笑起来。   周掌柜已经在炒午市的热菜了, 看她站在一旁偷笑,忍不住问道:“东家啥事儿这么高兴, 捡到钱了?”   顾茵在前头的时候还得保持个沉稳的形象,在周掌柜面前她没什么好顾忌的, 当即就走到他身边道:“差不多!”   然后就把收了五十两存银的事都告诉了周掌柜。   周掌柜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 倒不是因为这五十两银子, 这在周掌柜看来也不算什么大钱, 而是因为顾茵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   她做事进退有度,好像万事都在预料之中, 显出一种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但是现下笑得像个偷到油的小老鼠,多了几分符合她年纪的朝气, 让人见了不禁莞尔。   “东家准备怎么花这笔银钱?”周掌柜手下不停,“要不要定做一套像我这样的家伙什?”   周掌柜搬到食为天后院的时候带了一大一小两个包裹, 小的包裹里是他日常换洗的衣物, 大的则是一整套他用惯的家伙什, 菜刀、剔骨刀、大铁锅、大铁勺……一应俱全。   顾茵当时看完眼睛都亮了, 她倒是不怎么眼馋铁锅铁勺, 毕竟她用蒸笼蒸屉那些用的多, 她就眼馋周掌柜的菜刀!   那是一把通身乌黑的菜刀, 看着真的平平无奇,但却是吹发可断。   周掌柜出借给顾茵用过,当然比普通的菜刀好用很多, 但是因为握刀习惯和大小都是按着周掌柜来的,所以并不算特别顺手。   在现代的时候,顾茵买的都是著名牌子的刀,但其实用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倒是也想过定做,但是国内这种老手艺人不好找,国外倒是有,但是价格贵、工期长不说,国外饮食习惯和华夏不同,做出来的刀总让人感觉差点意思。   所以顾茵听周掌柜说认识人可以定做的时候,自然是心动无比。   没有行动的原因,当然还是因为没钱。   普通的菜刀贵一些的也就一二两银子,定做直接翻十倍。   她又伸手羡慕地摸了摸周掌柜的菜刀,还是说算了,“这次吃过一次没有流动资金的亏了,还是再攒攒吧,等富裕了再买。这笔银钱确实应该花在刀刃上,还是先招人和采买食材。”   很快午市开始,周掌柜的十道热菜端到了柜台上。   周掌柜在寒山镇还是颇负盛名的,知道这些热菜出自他的手,午市的客人比早市只多不少。   倒也有客人听说早上在这里存银留贵宾位点菜的,冲着周掌柜的名声和手艺,那客人也愿意存。   不过不像早上有白子熙带头,所以午市只收了二十两存银。   此时时间都过去半日了,外头的招工启示好似白贴了一般,顾茵特地出去看了一趟,确认过告示还贴在原地,告示上半两银子的工钱也没写错,她才放下心来。   一抬眼,顾茵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书生袍,头上只插着一个木簪,小心翼翼地扒着那大窗户往里瞧。   换别人,顾茵要把人当别有用心的小人,见了是他,她笑起来,走到他身后出声询问道:“许公子来了怎么不进去?”   许青川闻声转身,脸颊染上红晕,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往旁边又站了站。   确保店里其他人没有发现他,他才和顾茵解释道:“我娘第一次出来做活,我就来看看。”   顾茵听完也笑起来,这不就跟现代家长把孩子送进幼儿园后,不放心地来偷看差不多吗?   “那你看完觉得如何?”   许青川说:“挺好。”   是真的挺好。   许氏在柜台里负责打菜,虽然店里人多,她忙的一刻不得闲,但是脸上那种从容自信的笑,是许青川从来没在自家母亲脸上见过的。   “我是请假出来的,这就回去了。”许青川作揖告辞,然后又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顾茵从善如流道:“许公子放心,我不会和婶子说的。”   许青川的脸更红了,再次作揖后就离开了。   目送许青川离开后,顾茵正准备进店,却突然听人在背后问起:“你们这里招堂倌吗?”   顾茵转头见到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却还算干净整齐,便点头道:“是啊,告示上都写着呢。”   那人也不看她,一面往店里去一面道:“那把你们掌柜请出来吧。”   顾茵穿着和王氏他们一样的淡黄色衣裙,被人当成普通员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也不见怪,把他引荐到周掌柜面前。   见了周掌柜,那人微微躬身,带着笑自我介绍到:“我从前在府城的酒楼里做过工,也算是得用,做过掌柜之下的二把手。现下是家里母亲病重了,所以回到寒山镇来,一边照顾母亲一边谋份差事。”   周掌柜问了他几个基本的问题,他都对答如流。   跑堂这份差事并不算特别困难,顾茵在旁边听着觉得对方表现挺好,就准备让他开始上工。   可不等她开口,那男人的眼神在店内逡巡一周,压低声音同周掌柜道:“掌柜容我说一句,你们店里招聘这么些妇人算怎么回事呢?没得让人笑话。”   听到这话,顾茵脸上的笑淡了下来,她出声问:“怎么就让人笑话了呢?”   那男人看她一眼,理所当然道:“妇人不在家里好好待着,出来抛头露面算什么回事?这不是让人笑话是什么?而且自古跑堂就是男人的差事,店里招了这么些妇人,既不方便,也不好管理。”   “怎么不好管理呢?”   那男人看着她蹙眉道:“圣人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便如现在这般,我和掌柜说话,小娘子几番插嘴,咄咄逼人,便是很不好相与。”   “行,”顾茵也懒得同他费口舌,“那我也送你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可以走了。”   说完她直接去了柜台处,帮着王氏她们一道打菜。   “这小娘子真是……”那男人嘟囔着,又对周掌柜道:“掌柜听我一句,真的别请这么些个妇人在店里。”   周掌柜道:“你不用和我说这些,东家既然发了话,你就可以走了。”   那男人显然没想到食为天的东家居然就是顾茵,他惹到了东家,也知道肯定是待不下去了,直接转身就走,嘴里还在道:“早说东家是妇人,我还不来见工呢!”   顾茵很少生气,听到这话也激起了三分火气,她蹙眉询问周掌柜说:“告示张贴了半日却只来了这么一个人见工,是不是就因为……”   虽然这原因有些伤人,但是周掌柜也没瞒着她,点头道:“晨间东家在后厨忙着,我出去张贴告示的时候就有人问过了,对方见到前堂都是妇人……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王氏在旁边听了一耳朵,气的直接把手里的勺子往柜台上一放,“我说怎么早上有人来问招工,听说前堂是我在管,那人径自走了,合着是看不上我们妇道人家呐!刚哪里来的兔崽子搁这儿乱吣呢?我们妇道人家怎么他了?”   眼看王氏一副要出去同人干架的阵仗,顾茵连忙把人拉住,说:“算了娘,看不上咱们的,咱们招来也不得用。反正告示贴着,早晚会有人来见工的。”   当天下午,店里还是没招到人,不过好消息是徐厨子带着两个小徒弟过来了!   看到他的时候顾茵先是惊喜,又说不对,“我记得你之前说契约是到六月,这不才过了半个月?你可别毁契。”   契约即这个时代的合同,是有法律效力的,若是徐厨子毁约,文二老爷能去官府告他。   徐厨子笑道:“师父放心,我不是自己擅自出来的,是文铁鸡放我出来的。”   顾茵先是想笑,复又忍住,“什么文铁鸡,你好好说话。”   “唉,是文二老爷亲自说了放我出来的!”   徐厨子四月头就想走,老太爷都答应了,文二老爷非把他卡住。   他能为难徐厨子,徐厨子也能为难他。   厨子为难人的办法是啥?那就是把饭往差里做。   文家其他人的饭食都很正常,就文二老爷的菜,要么是寡淡无味,要么是咸的像打死了卖盐的。   文二老爷骂了他不知道多少次,徐厨子乖乖挨骂,也领罚,反正做坏一顿饭就是少一天的工钱。   就这样文二老爷吃了半个月的黑暗料理,又舍不得银钱顿顿出去下馆子,最后还是妥协,把人给放了出来。   当然文铁鸡的名头不是白叫的,四月的工钱是不会给的,还另外和徐厨子要了一笔遣散费。   没错,遣散费。这费用不论是这个时代还是现代,都只听说老板给伙计的,没听说过伙计还要给反过来给老板的。   但是徐厨子是真不想在文家浪费时间,爽快地倒贴了两个月的工钱,带着两个小徒弟来投奔他师父了。   即便和老太爷关系很不错,顾茵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想到文二老爷这文铁鸡的名头,属实没叫错!   后来徐厨子见到周掌柜之后,那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差点就当场哭出来。   顾茵问了才知道原来当年徐厨子当年去文家之前,去过望月楼见工。   不过他那外行手艺自然没应征上,后来去文家上工,也是周掌柜指点他,说他虽然没有精通的,但是手脚快,一个人能顶三五个人用,不妨去富人区试试。   富人家的招聘的厨子要料理一大家子吃喝,徐厨子手艺虽比正经大厨差一些,但做些家常菜总是够的。   没想到时移世易,两人又在食为天碰了头。   “当年多亏了您指点我,我这才去文家见上了工,挣了好几年嚼用,后头也认识了师父!”   徐厨子说着就要给周掌柜行大礼,周掌柜侧身避过,“徐师傅太客气了,当年我不过是提了一嘴,后头都是您自个儿的造化。”   叙过旧,徐厨子又把顾茵拉到一边,悄声道:“师父,您能给我寻摸个住的地方不?”   “这简单,后院几间屋子都空着,就是地方不大,你要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徐厨子乐呵呵地带着小徒弟去放包裹了。   他虽然在文家做了好几年的工,也在文家吃,但工钱里一半他都给两个小徒弟存着,给他们以后成家用。自己那份银钱,则因为他自己一日一日地发胖,胃口也一天比一天大,都进了自己的五脏庙。   倒贴了十两银子从文家出来,他连房子都租赁不起了。   得亏食为天后院能住。   但不论如何,食为天的人手总算是解决了。   徐厨子给周掌柜和顾茵当二厨,他两个小徒弟和后厨其他帮工也能在人多的时候,去前堂充做堂倌。   一天营业结束,顾茵和周掌柜一通盘账,算出了当天的毛利,比顾茵想的好一些,这天的毛利在四两银子左右。   两人算账的时候,员工们和下了学的武安和从外头玩完回来的顾野围城一桌,坐在一起吃夕食。   徐厨子是真的能吃,店里晚市没剩什么菜,夕食就是徐厨子自己随便在后厨里拿剩下的食材炒了三个菜,并店里剩下的二十来个馒头花卷的,他一个人就吃了十个。   等大家都吃完了,他还在拿着馒头沾着菜汤吃。   吃的王氏她们都看呆了,他两个小徒弟都开始扯他袖子了,他才想起来现在不在文家,不能敞开肚皮吃了,连忙把馒头放下。   “其实,我平时吃的没有这么多的,往后也可以吃的更少一点。”徐厨子红着脸,握拳保证。   王氏噗嗤一声笑出来,摆手道:“没事,你吃得下就吃吧,反正这些东西剩得也是浪费。不是不让你吃的意思,就是咱们上了年纪,怕你不好克化。”   “娘。”顾茵无奈,“他才二十八,没有婚配呢。”   这不光王氏惊呆,店里其他人连同周掌柜在内都吃惊不已。   于是大家对徐厨子的称谓就从徐师傅变成了小徐,毕竟店内除了顾茵和田氏的女儿外,其他人都比徐厨子大了一轮多,是他的长辈了。   ……   第二天,顾茵又起得更早了一些,做贵宾们要的特点。   首先是白子熙要的那五道,然后又是其他四个人要的。   一共九道精致特点,花费了顾茵一个时辰的工夫。   天光大亮的时候,店门打开,定了特点的客人都早早地来到了。   尤其是昨天那个跟着白子熙存了现银的老李,他是第一个。   前一天吃了顾茵做的灌汤包,他很是喜欢,但个人还是更喜欢灌汤饺,后来听说要存银成为贵宾才能点餐,老李脑子一热也跟着存了。   回去后他就被她媳妇儿拧了耳朵,说他真的是脑子糊涂了,还没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呢,反倒是把银子存上了。   十两银子对他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是这种做法真的是蠢到家了!   万一人家做的灌汤饺不好吃,那是不是等于打水漂?   老李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虽然当时强辩道:“人家包子烧饼那些最普通的东西都做的好吃,灌汤饺怎么就做不好了?”   辩完其实他心里也没底气,他是真的不爱吃那些,只盼着食为天的特点能和含香楼一样好吃,不然白存十两银子,要让他媳妇儿念叨一个月。   在老李的满眼期盼中,顾茵送上来一份饺子。   于顾茵而言,灌汤饺并不算复杂,它和普通饺子的区别,大概就是需要咬下去一口爆汁。   她没用和灌汤包一样的手法,用猪皮冻来的做爆汁,而是用了另外的做法——选用三分肥、七分瘦的猪前腿肉,捶成肉泥,加入盐、糖、胡椒粉、酱油和香油,加入最关键的香菇水,然后把肉馅搅成中间有小气泡的肉泥状,最后加入葱姜末,再和平常一样包成饺子就好。   饺子皮晶莹剔透,隐隐约约映出里头的肉馅。   老李趁热夹了一个放到嘴里,一咬下去,汤汁在嘴里四溢,他脑海里只有两个字,鲜、香!   吮过汤汁,再吃那饺子,肉馅处于紧实和松散的之间,是舌头稍微一碰,就在嘴里化开的程度。   满口的肉香,即便是不蘸醋也没用半点儿肉腥,配着柔嫩的饺子皮,老李一口一个吃得满头大汗,等到顾茵折回来送上辣椒和醋的时候,他已经把一碟子都吃完了。   老李竖了个大拇指,又砸吧着嘴可惜道:“早知道您家这灌汤饺这么好,我该多点一份的。这么一碗我也没吃饱。”   顾茵把醋碟放下,道:“不然您再吃点旁的?昨儿个您说不错的汤包今天也有。”   老李点了点头,又要了一笼汤包。   汤包和灌汤饺在一般人看来,其实算是差不多的东西。   但是在老李这样的食客眼里,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灌汤包的汤汁都是用猪皮冻做的,尤其含香楼的大厨是两广人士,虽然做过改良,但点心都有些发甜,那汤包就是老李完全不喜欢的。   虽然厉害的厨子,就如食为天这样,会把猪皮的腻味减到最低,但对他这样吃不得肥腻的人来说,还是一般。   汤包拿到手,老李看到了顾茵放下的两个小碟子。   一个是醋,另一个则是红呼呼的新鲜剁椒酱。   番椒老李是认识的,但寒山镇这里的人不怎么吃辣,一般都是把番椒做成辣椒面,鲜少看到这种鲜红的番椒。   出于好奇,老李把剁椒酱拌到了醋里,然后夹起汤包蘸料。   颤巍巍的汤包在咬破一个小口后,鲜甜的汤汁充盈整个口腔,然而不等老李觉得发腻,掺了剁椒酱的醋给味觉上来了一拳重击。老李只觉得舌尖一麻,然后就是满嘴的酸辣,完全中和了汤汁的腻味,只吃到了肉汁的鲜甜。   这种感觉对不怎么吃辣、又吃惯了两广点心的人太过新奇,老李吃完一个,又嘶嘶呼着热气夹起第二个……   没多久,老李的朋友也来了。   前一天是他带老李来食为天的,老李在这家新开业的食为天存银和他也脱不开干系。   他其实也担心食为天的灌汤饺征服不了老李刁钻的舌头,进店看到他正在一筷又一筷的吃着的时候,终于是放下心来。   “看来这家的灌汤饺很和你口味。”友人说着就挨着老李坐下,等看清他吃的是汤包,他惊讶道:“怎么不是灌汤饺,吃起汤包来了?昨儿个你不是说着汤包虽然不甜腻,但还是能吃住猪皮味儿吗?”   老李满脸通红,嘶嘶呼着热气,指着那剁椒酱说:“这个和醋拌在一起,吃起来就一点不腻了!”   他友人也从筷筒里拿了一双筷子,夹起汤包蘸了料,吃完他嘴上都麻了,但不得不承认道:“真的!好辣,但是吃着好带劲儿!”   这时候顾茵也把老李友人定的特点送了上来,听他夸赞自己做的剁椒酱,她笑道:“您喜欢就好,我再给您送一碟子过来。”   其他客人听到他们说什么带劲,看到那红艳艳的剁椒酱也觉得新奇,让顾茵也上一碟子。   顾茵便道:“这个暂时还不出售。”   要搁现代,客人要剁椒酱,她肯定直接送一碟子给人家,或者放在店内让客人自己取用。只是眼下的辣椒是真的贵,一小碟的价格已经超过一般的吃食点心了,平常点餐的客人她是真的送不起。   而且也确实是没得出售,剁椒酱不是立刻做立刻就有的,是之前顾茵想到文大老爷爱吃辣,提前腌制好,送给他当礼物的。   后来家里还剩下半罐子,就只他们自家吃着,今天也是因为想感谢老李他们这样第一批存银成贵宾的人,顾茵特地找出来的。   老李和他友人理解岔了,当即就笑道:“就是,我们可都是存了现银的贵宾,这是我们贵宾的待遇!”   “可不是,你要想吃,自己也存个贵宾呗!”   这哥俩说相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的,又给拱了两个客人加入了食为天的贵宾。   这还不算,从这天开始,老李和他友人都成了食为天的忠实客人,每天早上都来这里报到,还把其他认识的人都拉着一起过来。   和后世一样,提前存银是一种很能留住客人的手段,毕竟在店里充了钱,如果想不到吃什么,肯定还是会去存银的店里。尤其食为天又什么点心都能做,也不存在会吃厌的情况,这几个老饕就彻底从含香楼脱离出来,扎根到了食为天。   到了月底,顾茵一盘账,就算是扣掉她自己的二十两工钱,新店的第一个月也赚了四十两!比她预想的还翻了一倍,流动资金那更了不得,多达上百两。   做生意这种事有人欢喜有人愁,食为天蒸蒸日上,含香楼门庭就冷清了不少,不过白家人眼下还顾不得生意,因为白老爷子月中又生了一场大病,挣扎了半个月后,还是撒手人寰。   白老爷子也知道自己去后,大房和二房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保持面上的和平,强行让白家兄弟一起干,肯定要坏事儿。他干脆含香楼留给了大房经营,而二房有查账的权利,每年能从含香楼分到一半利润。   白大老爷大刀阔斧,除了白案大厨没动以外,把二房所有人都从含香楼里清退出来。   之后,他花重金从海外购买了一样神秘调料。   而王家的王大富在床上躺了十天之后,也挣扎着下地,变卖了家里所有能动用的东西,凑够了一千一百两去地下钱庄赎回了望月楼——虽然之前契书上写明了要带着契书才能赎回,但是如今都知道这是王大贵做的一个局,那契书让九连寨的流匪抢去了。钱庄的人要是非要拿着这个说,保不齐也会被牵扯进王大贵那案子里,干脆做个顺水人情,白赚一百两。   望月楼没了周掌柜不顶事儿,王大富也神神秘秘地让人买回了一样东西。   三家店三足鼎立,眼看着就要打起擂台。 第47章   食为天这边, 月底顾茵召开了一个员工总结大会。   前堂现在是王氏在管,后厨则是周掌柜在管,两边的管理人当然要发表一下各自的看法和心得。   王氏并没什么好说的, 前堂连她在内一共四人。许氏和她虽然平时吵吵闹闹, 拌嘴不断,但是上工的时候都不搞幺蛾子, 丁是丁卯是卯。田氏母女更是老实人,上工比王氏自己还积极, 半点儿不带偷懒, 生怕一不注意就没了这份好工作。   而周掌柜不愧是顾茵早就看中的管理人才, 他说起话来很是一针见血, 当即就道:“我们后厨除我和东家外,另还有八个人。小徐和他两个小徒弟肯定是要打长工的, 另外有些人……具体是谁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本就是短期帮工,真要不想做, 就别做,没得在背后做些小动作。”   近来含香楼和望月楼都正经历着大换血, 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这两家也损, 不约而同把主意打到了食为天。   周掌柜他们没有妄想, 先来挖角徐厨子和他两个小徒弟。   他们仨虽然是后来的, 但论忠心程度毋庸置疑, 转头就把消息告诉了周掌柜。   当然论亲疏, 徐厨子肯定该给顾茵说。但早在他们来的时候, 顾茵就同他们说过店里的规划布置,让员工们有事找自己的头儿,轻易不要越级报告。   周掌柜在寒山镇这些年也不是白待的, 当下就出去打听,很快就知道了自家店里哪些人是被那两家接触过的。   再观察一下这几人日常的工作状态,自然也就知道哪些是没应下去别家的,哪些是已经心思活络的。   果然他这话一出,那两个心思活络的帮工立马慌张了一下。   店里正是用人的时候,招人的告示一直贴着,到现在没多招上一个人,所以周掌柜只是先把不老实的调到前头帮忙,不让他们去后厨接触吃食,再给他们敲敲警钟,并没有一下子把人开了。   他们俩说完话,顾茵在最后做个总结,大概意思就是过去的一个月大家都辛苦了,她当然不会亏待大家,以后合作愉快之类的。   散会后,顾茵和周掌柜单独去一边说话。   “要不是这些是您查出来的,我都不相信那两家都把心思打到咱家了。”   倒不是顾茵妄自菲薄,觉得自家没有那两家打擂台的资本。   而是那两家都是老牌酒楼了,自家开业一个月,虽然生意是真挺不错,但更多的做的还是普通百姓的生意,估计赚的也就是人家一个零头。   周掌柜歉然道:“其实这也是怪我。”   望月楼不用说了,他是从那里出来的。王大富重开望月楼,肯定要对付他这个“叛徒”。   含香楼那里也是听说食为天请了他过来,所以重视起来,加上顾茵确实手艺好,一个月里就争取了好几个含香楼的熟客。寒山镇就这么大,顿顿能吃几十文、上百文钱的早茶的富客就那么多,抢走一个就少一个。要是没在食为天刚开始的时候把食为天压下去,后头如何还真不好说。   “哪儿能怪您呢?”顾茵不以为意地笑道,“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我再赶紧物色两个人,就把那两个心思活络地辞了。只要咱们内部不出问题,那两家如何其实和咱们干系也不大,至多就是往后每个月赚的少一些。”   周掌柜给人做了这么些年的工,第一次听到东家这么云淡风轻的,说赚少些就少些的。   顾茵被周掌柜赞叹的眼神看的不好意思了,又解释道:“不是我真的与世无争,是我本来就和他们大酒楼不是完全的竞争关系。”   顾茵一早就定好食为天的核心是中层消费水平的普通客户,只要那两家不碰这块儿,她就没什么好急的。   当东家的都这么说了,他也不愁了,道:“那我也跟着一道物色。东家也别想这些,可以想想这个月赚到的银钱怎么花。”   顾茵还是把赚的那四十两放在店里,和几个客人的上百两存银一起做流动资金,至于她自己的工钱,则肯定是用来改善自家的生活。   首先是顾茵想要的小驴车,已经是安排上了,连驴带车一共花了五两银子。   驴是壮年的好驴,平时还能拴在店里后院拉磨。车也宽敞簇新,算是顾茵穿过来后给家里添的第一个大件!   她和王氏总算是不用再走路下工了,也顺带着可以把许氏和田氏母女带回缁衣巷。   田氏母女一个劲儿地夸她,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厚道的东家,不止工钱给的厚道,还体贴入微接送她们一道上下工……   把顾茵夸的都不好意思了。   真要有那个实力,她当然是给员工都配班车接送,甚至搞个女子宿舍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嘛,还是先按下不表。   再者就是给家里人都置办一身新衣裳。   冬天的时候顾茵给全家买过一次,后来开了春,大家的春衫都还是旧的,顾野最惨,穿的还是武安的旧衣裳。   怕再像上次那样,自己买了之后王氏因为不舍得银钱,借故去调换,这次顾茵提前了半个时辰从店里离开,带着大家一起去的成衣铺子。   搁以前王氏肯定要说自己衣裳够穿,虽然现在家境比从前好太多了,但是能省就省。   但现在她是东家她娘,穿的不好没得让人笑话顾茵,所以还是咬牙选了之前都不敢看的好衣裙。   顾茵也选了一身对得起自己老板身份的衣裙,嫩黄色的束胸襦裙配着天青色大袖衫,既轻快又好看。   两个孩子各自选了自己喜欢的小衣服小裤子,顾茵没干涉他们,但是最后还是忍不住把顾野手里的白色的衣裤换成了深一个色的。   顾野可怜兮兮地扁着嘴看着他娘,顾茵根本不看他,只道:“你是真不知道自己多淘,我和你奶都一整天不得闲,哪里来那么多时间给你洗衣裳。”   “茶楼说书,大侠都穿白,穿一身白。”顾野踢着自己的脚尖,小声争辩。   “唉,你让他穿嘛,我洗我洗。”   “娘。”顾茵无奈地看了一眼王氏,王氏这才没接着说下去。   这人呐,也奇怪,王氏对着武安的时候,那是标准的严母。   但是自打顾野记作顾茵的孩子,和她差了一个辈儿了,她对着顾野就一天比一天和蔼了。   最后顾野还是没能像说书的说的大侠那样穿一身白,回到家了他都有些闷闷的。   顾茵看他兴致不高,就把两个孩子都招呼到跟前,说:“开业那天你们都帮了忙,我还没给你们发工钱。尤其是武安,四月是你生辰,之前家里忙着开店都没给你庆祝,后头你写传单的一百文也没要。这样吧,你们可以再许一个愿。”   武安眼睛一亮,试探着问:“那我……我可以要一刀纸、一方砚台吗?最普通的那种就行。”   读书离不开笔墨纸砚,文大老爷在这些山都不吝惜,选了好的送给自己唯一的学生。   只是他选的太好了,刚念书几个月的武安觉得自己的字,根本配不上那么好的东西。可他也知道家里之前不算富裕,一直都没提,只是每次练字的时候都会慎之又慎,因为不敢放开手脚练字,他的字进步一直不大。一直到顾茵那次另外准备了纸笔让他写传单,他才算放开了手脚好好练了一练。   “好。”顾茵答应下来,又去看顾野。   顾野早就在等着了,开口就道:“我、我要个丫鬟。”   “小野你要个啥?”在旁边洗新衣服的王氏听到这话,差点儿从板凳上栽下去。   顾野蹿过去把王氏扶稳,茫然道:“咋了啊?我要个丫鬟。”   王氏好笑道:“你又是哪里听来的?人家大侠行侠仗义可不带丫鬟!”   “不是,大侠没有,但是少爷,可以有。”   少爷和丫鬟……这要搁十四五岁的男孩嘴里说出来,估计要让人产生旖旎的联想。从个小豆丁嘴里说出来,虽不旖旎,但也够奇怪的。   “那顾少爷,您要丫鬟做什么呢?”顾茵无奈扶额,已经在思考是不是不该把这小子放养了,怎么会这么点大的人要个丫鬟,在外头都学的什么啊?!   顾野理所当然道:“丫鬟洗衣服,我穿白。”   王氏和顾茵都当即都忍不住笑起来。   “这可真不好给你买。”王氏抹着眼泪花道,“不然你自己到处看看哪家有卖的,自己先买了,领回来让我和你娘去给银钱。”   灾年荒年的时候,卖儿鬻女那是常态。现在外头兵荒马乱的那些地方,这种情况应该也不少见。   但是寒山镇在县太爷和关捕头的治理下,百姓都安居乐业,再没本事的男人去码头扛扛沙袋,那也能挣够一家子的嚼用。若是家里没男人的,那就如李氏母女那般,接一些缝补浆洗的活计。若是小一些的孩子,那更有善堂接管。   县太爷虽然不是特别英明神武、断案如神的那种世间罕见的人物,却也是不可多得的、半分银钱不多拿的清官,收上去的税除了上交朝廷的部分,其余的都用之于民。谁家好好的要卖儿鬻女,县太爷肯定要过问。   顾野听完点点头,认真道:“那我自己去买。”   话音未落他就撒丫子往外跑。   和隔壁关捕头学了个把月,这小崽子学会了基本的吐纳,跑起来那叫一个脚下生风,顾茵要把他喊住的话还没出口,他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一直当天晚上,顾野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十一二岁、黑黑壮壮的小丫头。   王氏和顾茵都傻眼了,问他说:“你不会真给自己买了个丫鬟吧?”   顾野摇摇头说没啊,“不是买的,我捡的。”   说完顾野掏出一张纸塞给顾茵,顾茵看了惊得话都说不出来——这居然是一张卖身契的文书,而且买主和卖方都把手印按好了。   王氏探头看了一眼,惊呼道:“哪里来的卖身契?小野你会写字?”   顾野说不会啊,又解释说:“街边十文钱,就能写一个。”   “你……”顾茵一时间真不知道怎么说他,转头去看王氏,王氏心虚不已,直往后躲——   她当时就是和孩子开玩笑的,没想到他当真了,还当天就领人回来,连卖身契都签好了。   他们刚说上话,那一声不吭的小丫头突然栽倒在地上。   王氏把人捞起来,抱回屋里。   照顾了顾野这段时间,王氏都快成半个儿科专家了,看这丫头呼吸均匀,脉搏有力,再一摸她扁扁的肚子,就知道她是饿的。   家里现在都是店铺里吃喝,灶房里也没什么好东西,顾茵熬了一点白粥。   等粥的时候她把顾野喊到身边,问他哪里捡来的。   顾野回答道:“城隍庙捡的。她好笨,有供品她不吃,饿的不行了。我说我家有饭,要丫鬟,她就跟我走了。”   “不许这么说人家。”顾茵点了点他的鼻子,又问他:“那这卖身契怎么回事?”   “城隍庙边上有书生摆摊,他听到我们说话,主动说的。”顾野心痛地摸着自己瘪掉的荷包,“十文钱,好贵哦。”   没多会儿一碗白粥熬好,顾茵送进屋,那女孩闻着香味就醒了,不用人喂,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粥,而后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和她们道谢。   女孩的口音并不是本地的,王氏问她是不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又说隔壁住着为人很好的关捕头,可以帮她寻家人。   那小丫头一听这话反而急了,挣扎着下地要给她们下跪,求她们别报官。   安抚人不是王氏的长项,她从炕上起身,让顾茵去和她说话。   顾茵温声道:“你先别急,我们只是想帮你找家人,并不是要拉你见官的意思。你既然不愿,我们自然也不会惊动官府的人。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丫头咬着嘴唇,犹豫了好久才开口道:“我不是这里的人,家在云来县白柳村。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爹,前几年娘也改嫁了,说管不了我了,把我留在老家。今年几个伯娘和婶婶说家里孩子太多了,养不活,要把我嫁给城里的瘸子,我就典当了娘留给我的银花生,换了船钱跑出来了。”   “云来县……”王氏仔细回忆了一下,忍不住惊呼道:“乖乖,那可离我们这里有上千里路,你怎么跑的这么远?是你娘改嫁到这里了吗?”   她说不是的,抠着手指尴尬道:“我不知道我娘去哪里了。我没出过村,只听说坐船可以去别的地方,就随便坐的,没想到一坐就出来这么远。谢谢您一家的救命之恩,我往后一定好好干活,好好报答你们!”   说完她就下了地,噗通一声跪下,给两人磕头,王氏和顾茵拦慢了一步,就听“砰砰”两声,她已经结结实实地连磕了两下。   王氏听着都疼,赶紧把人拉起来,按回炕上,说:“真不用,就是一碗粥而已。”   说着那丫头的肚子又咕咕叫起来,顾茵就说锅里还有,她再去盛一碗过来。   等到顾茵出去,王氏也跟过去,和她嘀咕道:“小野真没说错,这丫头看着脑子不大……”   顾茵看她一眼,王氏又改口道:“看着怪实诚的。”   婆媳俩到了灶房,顾茵换了海碗,又盛了一大碗粥,王氏翻箱倒柜的,找出半缸子过年腌的咸菜。   就着咸菜,那丫头又三五口喝完一大碗粥。   天色也晚了,洗漱之后,王氏让那丫头在自己屋里歇着,她自己则和顾茵他们挤在一间屋。   睡前王氏和顾茵又确认银钱都已经放在一处锁好,前后门也都上了锁,再把他们睡的屋子也上了锁,就一起歇下。   一夜无梦,刚睡到半夜,婆媳俩就被“砰砰”声吵醒了。   两人披了衣服起身去看,就看到那黑壮的小丫头正舞着一把斧子在天井里劈柴。   王氏一把把顾茵拉到身后,问她干啥呢?   “吵醒你们了?我……我就是想帮你们干点活儿。本来是想帮你们打水的,但是院子门都锁了,我出不去,就只好劈柴了。”   看到王氏把顾茵护在身后,她连忙把斧子放在地上,摇手道:“我真没想干坏事!”   看着旁边堆成劈好的、堆成小山堆的柴,顾茵也忍不住在心里想到,这丫头是真的傻乎乎的,哪有人到别人家第一天,半夜拿斧子劈柴的?真是吓死人不偿命!   看她手足无措地绞着衣摆,顾茵还是没忍心苛责她。   再有半个时辰就是顾茵去店里的时候,她干脆也不睡了,和王氏一起询问那丫头准备今后怎么办。   她搔了搔头,说:“就是在您家好好干活啊,我不用像昨天那样吃那么好的精细粮的,在家的时候也就是逢年过节能吃上,我平时吃点窝窝头、豆饭就行。”   说着她察觉出不对劲,瞪大眼睛道:“难道您……您不要我了吗?卖身契,我签了卖身契的。”   她越说越小声,然后就忍不住哭起来,扁着嘴压着哭,虽然没发出声音,但是哭得人一抽一抽的。   顾野听到她们说话不干了,指着王氏道:“奶答应的,我自己买丫鬟。是我的丫鬟!”   王氏也心虚,看着顾茵说:“不然,咱们把她留下?”   顾茵摸着发痛的眉心,先让那丫头别哭了,然后又看了一眼非要丫鬟的顾野和心虚地不敢抬眼的王氏,最后拍板道:“既然她也没地方去,就先留下吧,天亮去官府里备个案。不过卖身契什么的就算了,签个和田婶子他们一样的雇佣契书吧。”   “哎!咱家正好缺人嘛,小丫头虽然年纪小,但是长得壮壮的,也能干活儿。”王氏又殷勤地陪着顾茵回到屋里换衣裳,还不等顾茵开口,她又自己道:“我下回再不和孩子胡吣了!”   天亮之前,顾茵先去店里,王氏则带着顾野捡来的丫头去了官府备案。   这时代倒是没有不能雇用童工的说法,只是很少有人会去雇用个半大孩子,毕竟这个年纪的孩子吃的不比大人少,干的活却不如大人多,但总体来说手续办的还算顺利。   等出了衙门,王氏也知道了丫头姓宋,因为家里孩子多,她也没有正经名字,只是家里都喊她十六。   宋十六怎么也不像个正经名字,后来顾茵干脆给她改名叫石榴。   一开始顾茵只是想把她安排在家里负责劈柴烧水、洗衣服这样的家务事的,但是后来店铺里那两个心思活络的伙计一起提出辞工,店里少了两个人,她就把宋石榴安排到了店里前堂。   这丫头虽然憨傻,但确实是打小就做惯了活计的,虽只有十二岁,却也能顶一个大人用。   店里还是没招到人,算起来还减了一个员工,照理说人手该更不够的。   但是店里的客人少了一些——含香楼和望月楼又在进行下一步动作了,两家不约而同地模仿了食为天存银成为贵宾的套路。贵宾可以享受特别菜单,而且还有存十两,送一两的优惠。   两家都是老牌酒楼,尤其是没出过任何岔子的含香楼,搞这种促销活动自然大受欢迎。   像之前的老李和他朋友几个,他们的存银在食为天已经快吃完了,正想着续下一个月的,有了这个活动后又转回含香楼去了。   早市点特点的富客一下子少了好几个,甚至还有人想把之前存在食为天的存银要回去的,好在顾茵一直没动那笔银钱,客人要退,她也让人退,账面上的流动资金一下子少了五十两。   白、王两家都等着看食为天的热闹,但顾茵根本不急。   这有啥好急的?当时存银拉拢贵宾这个事儿,本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促成的,也不是她自己要鼓捣的。那些银钱帮她度过了一开始的周转困难,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现在虽然少了几个富客,但是自家平价快餐的生意好啊。   她和周掌柜每天琢磨新点心、新菜,做出来的东西都能销售一空,利润完全符合她一开始的预期。   她这无心一缩,镇上的局面又成了含香楼和望月楼两家对打。   过去两家长项不同,竞争关系并不十分明确,可推出存银优惠活动后,两家就成了实打实的竞争关系,毕竟一存十两,镇子上的富人也没富庶到不把十两银子看在眼里的地步,在一家存了就不会在另一家存。   含香楼先推出了新的优惠,原来充十两送一两,现在送的不变,成为贵宾后还能以八折价格点菜。   望月楼有样学样,他家贵宾点菜价格只要七成。   含香楼又改成存十两送二两,望月楼存十两送三两。   稀里糊涂的,两家也不知道怎么就杠上了。   而顾茵,正在准备在店里推出新东西。   进到五月,天气开始热起来,是时候鼓捣一些饮料开卖了! 第48章   首先是之前给老太爷做过的奶茶首先被重新做了出来。   而之前做过的家庭版可乐, 则因为这个时代没有小苏打,顾茵之前用碱水——也就草木灰水澄清后的水代替,碱的味道太重, 口感并不算好, 所以被放弃了。   然后是绿豆汤和酸梅汤。   这两样东西在现代很常见,顾茵做起来驾轻就熟。   首先是绿豆汤, 绿豆清洗干净后在开水里浸泡一刻钟,放凉后在冰上冷冻, 冻成冰块后直接放入锅内, 在砂锅中熬上两刻钟, 等到绿豆出沙后再加一些白糖, 最后转小火熬上一刻钟。   酸梅汤则是陈皮、山楂、桑葚、甘草、乌梅、陈皮按比例配好,先浸泡上一个时辰, 然后放入锅中煮开,转小火熬上半个时辰,最后放入冰糖调味, 过滤杂质。   当然考虑到成本问题,对外售卖的饮料里糖都放的不多, 主要还是食物本身的甜味。   奶茶香浓, 绿豆汤又沙又糯, 酸梅汤闻着就酸的人直流口水, 三样饮品做出来后, 都放冰上一会儿, 冒着丝丝凉气, 看着就十分解渴。   顾茵是忠实的奶茶党,自己先盛了一碗奶茶小口喝起来。   周掌柜和王氏等人也都跟着喝起来。   周掌柜最喜欢酸梅汤,而王氏在内的女子则和顾茵一样更喜欢奶茶。   顾茵边喝边在心里有些遗憾地想到, 四月才开的店,错过了冬日存冰的时间。   本来想着可以用硝石制冰,硝石还能蒸发再结晶,循环利用,无奈这东西是做炸药的原材料——一硫二硝三木炭,就是这个硝石。民间对硝石的管控极为严格,好不容易买来一些也只够产一两盆冰的。当然运河上也有船只再做运冰卖冰的生意,只是现在这个时节买冰,价格比冬天的时候翻了几番。食为天做的是平价生意,利头都不够抵冰钱的。   夏天这些饮料若是没了冰,那乐趣可就少了一大半。   尤其端午节镇上要举办赛龙舟,到时候十里八乡和其他小镇上的百姓都会过来看热闹。到时候他们未必会有功夫、有闲钱下馆子吃一顿,但是买一杯清凉解渴的饮料却是完全负担得起的。   若是没有冰,饮料在外头一放就会发热,想也知道卖不出去,只能在店里小卖一下。   顾茵这边厢正发着愁,文老太爷过来用夕食了。   文家离食为天只有一刻钟脚程。徐厨子走后,文二老爷请了旁的厨子,但因为他还是只开五两银子的月钱,要求做一大家子的吃食,徐厨子这样既手快又手艺不算差的厨子也是少,他新请的那个厨子据说手艺比徐厨子还差了个等级,连武安下学回来都忍不住说文家的饭食吃不下,午休时都回食为天来吃饭。   所以现在老太爷三餐都在外头吃。   看到老太爷出了一头的汗,顾茵端了一碗冰镇好的酸梅汤送过去,“天一天比一天热了,不然到了饭点我让人给您送过去,或者让武安吃完午饭去的时候给您也带一份?”   “也不用,入夏之后多出汗对身体好。”   酸梅汤入口酸酸甜甜很是解渴,那凉气儿顺着食道到了胃里,初夏的暑热一下子就被降了下去。   “入夏之后吃点凉的是舒坦。”老太爷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你这是又鼓捣上新东西卖了?”   “是的,但估计也不会卖太多,店里没冰,”顾茵为难道,“硝石不好买啊。”   “这有什么难的?”老太爷斜眼看她,一副‘我有办法’的表情。   顾茵抿唇笑道:“哎,是您老有办法买硝石吗?”   老太爷当然也有办法买更多的硝石,但是他说的却不是这个,“不就是冰,镇上富户家里都会有,一般都是用不完的,我让人去给你借一点。等冬天的时候你再还就是。”   徐厨子到前头帮忙,闻言小声道:“哪儿要出去借呢?文家就有的。每年冬天都存满满一地窖。”   老太爷奇怪道:“不会吧,我这几日没见家里用上冰啊。”   徐厨子就解释道:“文家每年都要买一地窖的冰,但是像眼下这种时节,那是不会开地窖的。到了三伏天,几个主子屋里才可以用一些,其他下人还是根本碰不到的,包括热的像炭炉的大厨房,我每年夏天都要中暑,都习惯了。”   去年冬天买冰的那阵,老太爷已经回到寒山镇了,但那会儿他气不顺,根本不过问府里的大小事务。如今入了夏还没见到冰,他就以为是文二老爷太过抠门,冬天的时候没存,他皱眉问:“那他存那些冰干什么?”   “卖钱啊,文铁鸡每年卖冰都能挣好多银钱。”   文老太爷问他:“文啥?”   徐厨子一下子就慌了,看向顾茵求救,顾茵看他一眼,和老太爷解释道:“您别和他置气,他就粗人一个,胡乱秃噜,回头我扣他工钱。”   文老太爷倒是没生徐厨子的气,毕竟他是知道二儿子放徐厨子出来的时候,还倒问他要了十两银子这件事,徐厨子心中有气也是正常,但还是觉得二儿子不至于抠到这份上——冬天没存冰固然是抠,但存了不给人用、转头去卖钱赚那几十两银子的差价,那真的是抠上加抠,抠门到家了!   吃完午饭,文老太爷回了文家,等到下午晌文二老爷回来,他把文二老爷喊到书房里,和他说自己想开地窖用冰。   “这天还不热啊!”文二老爷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地窖一开,冰就要开始融。这融的哪里是冰,都是银子啊!   看到老太爷面色不虞,他随后又描补道:“您前儿个才感染风寒,还是等入伏之后再用冰吧。”   “我初春染得风寒,现在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这叫前儿个?”文老太爷烦躁地挥手,“今天就把地窖开了,先把府里做活儿的下人那都送了,留下一半自己用,另一半我要送人。”   看到文二老爷哭丧个脸,老太爷最后补充道:“走公中的账,算我和你买的成不?”   文二老爷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影儿,还试探着问道:“那是按冬天……还是按夏天的冰价算呢?”   文老太爷气笑了,让他滚出去。   “文铁鸡,真没叫错!”老太爷忍不住嘀咕道。   …………   但是在老太爷的帮忙下,顾茵店里还是有了冰用。   文家的地窖大,分出来的半地窖冰,刚好塞满了食为天店里的一个地窖。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冰,光做冰饮料就浪费了,顾茵还想琢磨别的,可惜时间太紧,干脆就暂时先不想。   冰有了,接着就是定做容器。赛龙舟是在码头那里举行,距离食为天颇有一段距离,那边的客人是很难引过来的,所以还是得把冷饮送到码头卖。   因为这次时间跟紧,顾茵来不及画图纸,让周掌柜带着她一起去找上次合作的木匠。   周掌柜带着她去了木器店,那冯木匠正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对着天光做活儿。   一看到他们来了,冯木匠一下子从板凳上跳起来就要往店里跑。   “老冯,你跑啥!”周掌柜大步跟上,一下子把人喊住。   冯木匠这才不得不站住脚,哭着脸道:“老周,你咋又来了?”   周掌柜笑道:“怎么说话呢?我来肯定是照顾你生意啊。”   冯木匠七八岁就给同村老木匠当学徒,手艺很不错,就是家里穷,孩子也特别多,一直没攒的下钱开自己的铺子,只是在家里接些散活儿干。逢年过节的再做些小玩意儿,送到集市上卖。   后来当时还在望月楼的周掌柜发现了他的手艺,把望月楼的订单交给他做。   一合作好些年,有了稳定大单之后,冯木匠也总算攒到了银钱开铺子,生意日渐红火。   之前顾茵开店时定做的那些东西都是出自他手。   虽然给的工钱算是优厚,但是架不住那些东西不仅是冯木匠没做过的,无先例可循,还十分零碎。就像那一二百个木质餐盘、便当盒,全是他和家里孩子手工一个个磨出来的。要不是周掌柜出面,这种折磨人的零碎活儿,冯木匠是真不想接。   “冯师傅别躲嘛,您手艺是真的好,那些餐盘尺寸都一模一样,若不是知道都是您手工打磨的,我还当是那些木头本来就长那样儿呢!”顾茵笑着夸起来,“还有那大柜台、小桌子、隔板,真是一点儿毛刺都没有,巧夺天工!”   冯木匠被她夸得也笑起来,道:“难怪小娘子的生意那么红火,您这张嘴可真是伶俐。”   “没有没有,是您的手艺真的好。”   冯木匠生意虽多,却很少遇到顾茵这样平易近人的主顾,再想到大换血之后的望月楼管事对上自己那趾高气昂的模样,他直接问道:“小娘子这次又要定做什么?早些说,我也好早些动手开做。”   顾茵要的就是后世饮料店一次性杯子的样式的竹杯,杯盖中间带一个孔,插竹吸管的,再就是存放饮料的、半人高的箱子,类似后世冰柜那种样式,板子能活动的,还要带分层和储冰位置的。   她也知道这东西很麻烦,讨好地笑道:“大箱子要两个,小箱子十个,杯子和习惯这次要五百套,工期更短,端午前就要,所以工钱方面您尽管说。”   冯木匠苦着脸笑道:“大箱子两个就一两银子,小箱子十个算三两,竹杯子那就还是两文钱一套,连杯子带您说的那个什么吸管。另外加五两银子的赶工费。”   顾茵听了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说:“这合计才十两银子,不然您还是再加点。”   冯木匠真是第一次听主顾让自己加银钱的,他摆手道:“老周和我都多少年的交情了?我不赚他的银钱,就是工期确实短,我只能尽量给你做,那杯子不一定能做够五百个的数。”   “没事没事,您尽量做。”   商量好之后,冯木匠就进后院去吆喝自家十个孩子来开工。   “交付银钱的时候……”   “东家放心,我省得的。”周掌柜道,“他家媳妇爱吃我的菜,到时候我给他们一张十两银子的条,请他们在店里好好吃几顿。”   两人说着话就准备离开,迎面正好遇上了一个穿着一身细布短打的年轻男人。   顾茵瞧着这男人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那男人见了他们却主动停下脚步,拱手笑道:“这不是食为天的东家和掌柜吗?”   周掌柜小声提醒顾茵道:“之前来见工那个,东家可还有印象?”   顾茵想起来了,那个嚷嚷着妇人不该抛头露面、抢男人的活计应聘者。   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脚下并不停。   那人却上前一步挡住她,接着笑道:“小娘子可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了?”   在别人的铺子里,顾茵不想和他吵起来,只平静地道:“记得是记得,只是我还记得当时送了你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不相为谋,路上见到其实也没有打招呼的必要。”   男人的脸上先是浮现出恼怒的神色,后来又自顾自笑道:“小娘子还不知道,我后头是去望月楼见上了工,如今大小也算个小管事。说起来还得谢谢你,若不是你不收我,我怕是还没这份机遇呢!”   顾茵说不是的,“你主要还是靠自己……靠自己够讨人厌,不然你但凡正常一些,我也就把你收了。”   “你!”那男人气极,“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哼,不过我也知道,这些时日我们望月楼和含香楼平分秋色,把小娘子的食为天挤兑的只能做普通百姓的生意,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话还没说完,顾茵根本不带搭理他的,直接带着周掌柜绕过他走了。   他气地咬紧了后槽牙,拍着柜台让冯木匠出来。   等到冯木匠从后头出来了,他直接吩咐道:“一百份礼品盒,端午用的,还是上年用的那种,但是要雕一点花样,更精致一点!”   冯木匠看他一眼,道:“做不了,您还是另寻别家吧。”   “怎么就做不了了?你家不是一直和我们望月楼合作的吗?往年都能做,今年就做不了了?”   冯木匠解释道:“往年都是提前一个月来定做的,现在都这个日子了,你家还要雕花,本来就不一定能赶上。而且您来的不巧,我端午已经接了别的单子。”   别说他是真的接了食为天的活计,不然就冲眼前这人的态度,冯木匠也是不想接。   “我看你是不想要我们酒楼的单了!”年轻男人威胁道。   冯木匠眉毛都没抬一下。   以前周掌柜还在的时候,望月楼这种大主顾他肯定是不愿意失去的,但是自从望月楼大换血后,处事风格就完全变了。   他是卖自己的手艺,又不是卖身给望月楼当奴才的,没必要受这种鸟气!   见对方不为所动,那男人想了想,换了副嘴脸和气地道:“刚是我态度不好,冯师傅别同我一般见识。你说的接了单了,应该就是食为天的单吧。他们找你定做也什么?也是端午的礼盒吗?你仔细和我说说。”   说着他又摸出一个银角子,要往冯木匠手里塞。   这完全是在挑战冯木匠的职业道德了,他当下就把人请出了店铺。   那男人在门口狠狠地啐了一口,又对着顾茵离开的方向恨恨地道:“一个破寡妇店,有什么好张狂的?早晚让你们都干不成!”   转去别家定做了礼盒,男人回到望月楼复命。   王大富如今是不敢偷懒了,也找不到比周掌柜更尽职尽责的伙计,干脆自己充当了望月楼的掌柜。   见他回来,王大富问他说:“李成,冯木匠咋说,来得及做吗?”   那李成笑道:“冯木匠说来不及,但是东家放心,小的寻了另一家,手艺不比他差,肯定误不了您端午的计划。”   王大富放下心来,见他说完话还不走,问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   那李成就道:“东家不知道,我在冯木匠那里遇到了食为天的东家和周掌柜呢,那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模样可气人了,全然不把咱们望月楼看在眼里。他们前脚走,我后脚问的冯木匠,冯木匠就说已经接了别的活计了。”   “你的意思是食为天也要在端午有大动作?”   “可不是嘛!他们一直按兵不动,敢情是等着现在呢。”   端午是个大节日,走亲访友都会送粽子、茶叶蛋、咸鸭蛋之类的东西,寻常百姓肯定是自己家做了,提溜着就送了。富户讲究,一般都是在酒楼买,用木质礼盒一装,既美观大气也显得有档次。   每年的端午礼盒,望月楼都卖不过含香楼。今年出了前头的事儿,望月楼元气大伤,到这个时候才顾得上去定做木盒,就是要在这里打翻身仗的。   如今听到食为天也想分一杯羹,王大富道:“那咱们定价再便宜一成。就算赔本赚吆喝,也得把那两家挤兑下去。”   没过两天,含香楼白大老爷也得到了消息,有样学样地把今年端午礼盒的价格降了一成。   就在他们两家又斗鸡似的斗上了的时候,一晃眼到了端午这日,顾茵的冷饮摊子开摊了!   而且还不用临时去租赁摊位,她自己之前那个摊位还在续租期呢,加上葛大婶他们家本来只做早市生意,也把位置极好的摊子借给顾茵用。   顾茵一开始说要给租金的,葛大婶坚持不肯要,“你都开店了,都还是按着之前那样给我家供包子,也不要再同我客气。端午那天我们本来也只是卖朝食,你做的那个冷饮又不会影响什么,尽管就在我这里卖。”   于是端午节那天,天不亮顾茵就起身去了店里,先把三种冷饮做出来冰镇上,然后再做其他朝食,因为是端午,所以这天的早市就也卖粽子,甜的和咸的各一百个。   等到天亮,王氏和徐厨子帮忙搬裹了棉被的冰柜,一行人就去了码头。   赛龙舟的时间就定在上午,所以一大早码头上就是人声鼎沸,人山人海,都等着来看热闹。   等她们到的时候,葛大婶家的朝食都售卖一空了。   葛大婶干脆把自己家的家伙什都撤走,让他们把两个冰柜给摆上。   因为市口实在是好,他们刚摆上,就有客人过来打听道:“你家卖的是什么?怎么大热天还用棉被裹着,就不怕裹馊了吗?”   顾茵就解释道:“是冰饮,怕里头的冰化了才裹着的。一共有三种,您要不要尝尝?”   说着顾茵就在摊子上摆出了三碗早就准备好的绿豆汤、奶茶和酸梅汤。   日头升起来,码头上的人还在增多,那客人汗流浃背的,询问了奶茶一份十文钱,而其他两种一份只要五文钱后,就要了一份绿豆汤。   冰饮都是提前装好的,王氏从冰柜拿出一杯之后,再插上吸管,立刻把冰柜盖好裹上。   那客人看到能带吸管的竹杯子很是新奇,对着吸管吮吸了一口,清甜冰凉的绿豆汤进到口腔,激得他打了个激灵,身上的暑热完全被消退,立刻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再吸一口,底部的绿豆沙被吮到口中,沙沙糯糯、又冰又凉,让他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叹息。   “好冰,好爽!”他一口气喝完一整杯,又要了一杯说给他弟弟,然而一转头,他身边已经没了人,他苦恼道:“这臭小子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顾茵说不碍事的,“咱们这个杯子是可以拿走的,只是要多付两文钱。稍后您可以来还杯子,我们会把两文钱退给您。若是您觉得码头拥挤,也可以去文成街的食为天换钱。”   两文钱买个崭新的新奇杯子也不算亏,客人爽快地付了银钱,拿着冰饮去找他弟弟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顾茵带来的三百杯饮料已经卖出去了三分之一。   但是后头衙门的人开始清理运河,龙舟在运河一头出现了,百姓们就顾不上在摊子上买什么吃食了,全都一股脑儿挤过去占位置,等着看比赛。   这时候顾茵的第二手准备就开始起作用了,以宋石榴、武安顾野为首的十个小孩儿,背着小木箱过来了。 第49章   十个孩子一人脖子上系着一个布条, 布条下头连着木箱,木箱上盖着一条小棉被。   其中宋石榴是最大的,但她才进城没多久, 第一次遇上这种大阵仗, 又被委以重任,紧张得腿都在打战。   “两位少爷可……可得跟紧我啊, 千万别走丢了。”   虽然顾茵后来把卖身契还给了她,但宋石榴觉得自己就是他们家的丫鬟, 就是不肯变换称谓。   他话还没说完, 顾野已经把人分成两人一组, “一号队, 去左边。二号队,去右边……卖完之后, 回摊子补上。”   他小手一通指,被指明方向的人都立刻行动起来。   最后是顾野和宋石榴的一队,顾野领着她就往人群里钻。   “好喝又便宜的冰饮哦……又凉又甜!”   “冰冰凉凉的冰饮哎!好喝不贵!”   孩子们卖力的吆喝声在人群中传开来。   宋石榴臊得满脸通红, 亏她还想着要领着两位小少爷,但即便是看起来更腼腆的武安少爷, 也比她得用多了!   “你喊。”顾野朝她努努嘴。   宋石榴深吸一口气, 也跟着吆喝起来。   运河边上的百姓摩肩接踵, 加上这天天气也闷热, 不少人都热的头晕眼花, 却又舍不下这一年一度的盛况。   忽然听到旁边有孩子在叫卖, 不少人都会问问卖的是什么。   连杯子七文钱的冰饮于普通人而言并不算便宜, 但眼下也没别的代替,加上不少人都把自家孩子带来了,大人还能忍着住热, 却是不舍得孩子受苦,而且杯子的两文钱还能换回两文钱,便不少人都开始掏银钱。   “好酸,好冰!”买到酸梅汤的客人先自己喝了一口,喟叹一声后赶紧把杯子递到了孩子手里。   孩子尝完一口直说酸掉牙,但是确实生津止渴,暑气一笑而散,又小口小口地接着喝。   像顾野这样机灵点的,这时候就会说:“酸梅汤酸,绿豆汤和奶茶甜,再买一份。”   孩子哪有不爱吃甜的,眼巴巴地看着自家大人,自家大人一想,一年进不了几次城,几文钱咬咬牙也就又花出去了。   人群中开始此起彼伏地发出“好冰,好凉”之类的喟叹,孩子们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卖空自己箱子里的十杯,就会跑出人群去顾茵的摊子上补货。   赛龙舟还没开始,顾茵准备的五百杯已经卖出去一半。   徐厨子连忙把收回来的一些空杯子装回去洗,转头再把顾茵配好料,周掌柜后熬出来的冰饮送回来。   到了中午时分,一场热热闹闹的赛龙舟还没结束,顾茵摊子上的五百个杯子已经都被连饮料卖出去了。   这时候也实在是热,顾茵是天不亮就忙到这会儿的,也待不住了,便召集自家员工先回去,换徐厨子的两个小徒弟抬着新冰好的饮品来卖,只是没有带吸管的杯子了,所以他们就只是带了些空碗,让客人在摊子上喝。   一行人回到店里,个个都是汗流浃背。   顾茵赶紧先拿了碗冰奶茶喝,而周掌柜的热菜此时也炒好了,摆上了柜台。   天热之后,这时代的店里既没空调又没风扇,人挨着人坐在一处只有更热的。夏天人胃口也差,中午随便对付两口也不是问题,店里午市的生意便冷清了一些。   而这天因为运河上赛龙舟,店里除了食为天的伙计,更是空无一人。   但顾茵并不歇着,喘过气来立刻去了后厨,开始做凉皮。   她先和面揉面,再在面里加盐,揉好之后用湿布盖上,放置两刻钟,接着在盆内放水,把面团放入,像洗衣服一样反复搓洗。   当水呈现白润的光泽的时候,再过滤到另外的大盆里,再加水接着洗白滤出。直到洗白的水变清,剩下了发黄的面筋。面筋冲洗过后上锅一蒸,筋道十足。   接着便是静止过滤的水,这个时间需要一个多时辰左右。在这个期间,她把野菜和黄瓜都切成丝,花生拍成碎末。   这期间周掌柜和王氏听到她在厨房里忙着,都一起进来帮忙。   忙活了一通后,面浆水也沉淀好了。将最上头的清水舀掉,剩下的粉浆用勺子搅匀,然后放在刷了油的平地大盘子里热水上锅子蒸。   这时候火候就十分讲究了,等面皮鼓起呈透明的时候就要立刻取出,换上另一盘。   就这么一盘一盘换着,顾茵带着他们做出了百十张凉皮。   而这时候,正午过了,运河边热闹了一早上的赛龙舟结束了。   买了冰饮的人一般都会去摊子上还杯子,但摊位上就那徐厨子的两个小徒弟,尽管他们的手脚也非常快,但又要兑换杯子,又要卖酸梅汤,显然兼顾不过来。   码头上没个遮挡,人又还没散开,排队并不好受,客人们想到还可以去文成街的食为天兑换,多半会过去——   都是难得进城,很少有人会刚在正午时分赶路回去,多半还是会逛逛。而食为天所在的文成街本就算是镇子中心的繁华区。   到了文成街街口,远远的就能看到那恢弘大气的牌匾。   就算是不识字的人,稍微一打听也能找过来。   进到店内,首先是感觉到凉——店里角落都放着冰盆呢,然后闻到各种菜香,饥饿感一下子席卷而来。   再打听一下店里的价格,大荤五文钱一勺,半荤三文钱,素菜两文钱,另外还有和外头卖的价格一样,但只是小了一些的馒头花卷当主食,粗粗一算,其实也没比在小摊子上吃饭贵多少。   而且他们都吃到了顾茵做的冰饮,有了个这家店虽然东西比摊子上卖的贵了一些、但是味道好、用料扎实的初步印象,就也会愿意尝尝别的。   后头顾茵他们把做好的凉皮也端了上来,明码标价五文钱一大碗。那东西不带热气儿,拌上周掌柜亲自调制的酱汁,再码上面筋、花生碎、黄瓜丝、野菜丝,再适合暑热的时候吃不过。   客人们明明一开始只是来还杯子的,却绝大多数都会选择留下用餐。   店内的人越来越多,一时间竟有刚开业那种人满为患的盛况。后头也有镇上的熟客过来,不过看到人多他们也不慌,反正可以外带便当,回头把便当盒还过来就是。   而其他没买过冷饮的外地客人逛到文成街附近的时候,就会发现多开了一家新店。   这还不算新鲜,更新鲜的是,其他附近的吃食摊子、店铺虽然因为端午节也会比平时多一些人,但也不会像这样门庭若市、座无虚席的。   这不得好好了解一下,怎么算是进了一趟城呢?   一了解,平价的菜价和眼花缭乱的菜色多半也会把人留住。   看到人多,周掌柜又去后头炒新的菜,顾茵则接着做凉皮、蒸馒头花卷。   午市接着晚市,店里的就一直没有空着的座位,一直到天黑,家不在本镇的人都赶路回去了,人才渐渐地少下来。   等到最后一个客人也走了,周掌柜把店里的大门关上,这一天的营业才算是结束。   许氏等人先被放回去休息了,顾茵和周掌柜、王氏留下盘账。   顾茵是店里最忙的,王氏和周掌柜他们就都不让她动了,一起帮着算还回来的杯子和点账   最后是五百个杯子只有二十个多个没还回来,但因为本来冯木匠就要的价格低,其实也不算亏本。   三种冷饮里,奶茶卖的最少,卖了一百杯,不过奶茶本来就成本高,而且容易变味,顾茵也做的最少。   酸梅汤和绿豆汤卖了四百杯,后来徐厨子两个小徒弟在码头上又卖了两百多碗。   加起来毛利大概在二两左右。   顾茵本来想的就是靠冷饮给店里引流的主意,所以冷饮的利润只算是小头,店里的生意才是大头。   周掌柜一通算盘打完,店里生意的毛利润在十五两左右,绝对算得上是开业到现在生意最火爆的一天了。   听到这些利润,王氏和周掌柜脸上都有了笑影儿,不枉费大家都忙活一天。   顾茵也高兴,倒不只是光为了这天的进项,而是因为这是一次成功的宣传!   食为天开业到现在,多少在本镇上打出了一些知名度,但对其他地方的客户来说,食为天的名字还是陌生的——之前靠着“文老太爷粥”的风潮虽然也算吸引了不少外地客户,但能为了一碗粥特地来买的还是少数,而且如今那风潮也过去了,更没人知道了。   但这次光是靠着饮料杯,就宣传了五百人,还不算后头跟风进店的外地客人。   这些人能辐射出去多少潜在客户……想想就让人高兴!   等到他们盘完账,顾野从外头跑回来了。   顾茵正要找他,见了他就道:“我正要把工钱给你呢,还有你那几个小伙伴呢?他们的工钱也都算好了。”   “都在外面,我去发。”顾野拿自己的衣袍兜起铜钱,嘴里叼起周掌柜写的每个人卖了多少杯、该发多少工钱的单子。   这几个孩子都是顾野推荐来的,顾茵也就让他去了,自己帮着王氏做最后的清洁工作,刚拿着抹布擦了两下桌子,她想起来不对劲了——这小子没念过书,不识字也不识数儿啊!   她放了抹布跟到店外的街口,就看到几个高矮胖瘦各不一样的小孩儿安安静静排成一排。   看到顾野过去,他们此起彼伏地喊“野哥”。   顾野神色不变地点点头,然后把铜钱放地上,把单子给武安,让武安帮着他看单子,数铜钱。   宋石榴是一号,顾野是二号,武安是三号,所以他俩从四号开始喊。   每喊到一个孩子的代号,那人就会上前来领铜钱。   他们每卖两杯可以拿到一文钱,卖的最多的能分到三十来文钱,少的也能分到十文钱左右。   打半天短工,吆喝一下,就能赚到这么些钱,对孩子来说真的是超幸福的一件事。   一直喊到十号,一个矮矮胖胖、但比顾野高大半个头的孩子绞着手上来了。   在单子上,这个十号小胖子一早上只卖出去十杯饮料,应该要分五分钱。   但是顾野把武安要给钱的手拉住,说:“十号,没有工钱。”   小胖子的脸一下子就垮了,扁着嘴哭起来了。   顾野不为所动,接着道:“你偷吃冰,吃一箱子,没有工钱。”   他们的小箱子里也有冰层,但是顾茵考虑到孩子们力气都不大,所以就铺了浅浅一层冰,将够能让箱内维持冰冷的温度。   这些冰从早上卖到中午都化开了,但是箱子内的冰格是密封的,水并不会撒出来,还在里面。   他们还箱子的时候顾野都一个个看过了,人人箱子最底下都是一层水,只有十号小胖子的箱子是空的。   小胖子的脸涨的通红,抽抽噎噎的也不好意思哭了。   顾野小大人似的背着双手,用眼神逡巡过排成一排的所有人,“我娘说的,冰不能吃,我告诉你们了。”   冰块当然有能吃的,那得是在水源绝对干净的地方开采的,价格自然贵。真要有那种好冰,顾茵也不会只把冰用来做冰镇的辅助品,以冰本身都能做出好些甜品来。   而食为天现在用的冰,是之前文二老爷囤的,他那为人不用多说,真要囤能入口的冰,那得是一笔极为不菲的本钱。而且本镇能买得起那种冰的人也少,想赚差价还得运到内陆地方去,再加上运输成本、运输过程中的损耗,文二老爷能有那个魄力就不是文铁鸡了!   所以他囤的是最便宜的河冰,就是冬天的时候人家在冻起来的运河上挖的。这种冰都是用的,入口容易吃坏肚子。   顾茵叮嘱过这些孩子别吃冰,顾野也强调过,所以他接着道:“吃坏了肚子,我家也不会赔钱。”   “我肠胃好,不会吃坏的。”小胖子小声争辩。   其实他一开始真的没想吃,就是有客人要酸梅汤的时候,非好奇他的小木箱,伸进去摸了摸底下的冰格,他手里的酸梅汤也倾倒在了上面一些。   他闻着那个酸酸甜甜的味道口水直流,知道箱子里其他的饮料都好几文钱,他没敢动,只是伸手拿了块冰放到嘴里……然后不知不觉就只顾着吃冰,连卖完饮料要回摊子上补货的事都忘了。   “你明天不用来了。”顾野最后补充道。   顾茵定做了那么些杯子和小箱子,肯定不是只卖端午这一天,而是要在以后雇用小孩接着帮自己走街串巷的。   那小胖子一听就憋不住哭了,求饶道:“野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别不让我来呜呜呜呜……”   小胖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那几个孩子里也有和他关系不错的,见了就说:“野哥,小胖他就是贪吃了点,其实还是挺靠得住的……”   顾野抬眼看过去,那孩子立刻把嘴闭上了。   不过最后顾野还是道:“还好你知道,不能偷吃冰饮。那就原谅你一次。”   那小胖子如蒙大赦,眼泪鼻涕都还在脸上,却是已经笑起来了。   “工钱还是不给,”顾野从自己的工钱里数了两个铜板给他,“辛苦费。”   小胖子拿着那属于顾野的两文钱脸更红了,立刻保证道:“谢谢野哥,我下次绝对不这样了!”   顾野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他们都散了,让他们第二天早上再过来。   顾茵目瞪口呆地看完了全程,等到只剩自家人了,她才出来道:“小野,为什么他们都喊你野哥?”   几个孩子里最小的那个十号小胖子都有七八岁大了!   顾野有些得意地昂了昂下巴,说:“都是我的,部下。”   他日常就是在外头玩的,自然也会碰到不少孩子。   别以为只有大人之间才有争斗,孩子们的争斗也厉害。   就像文成街街尾的空地,孩子们都喜欢在那里蹴鞠、摔跤的。   孩子多,地方少,那肯定就有的斗。   顾野是食为天开业以后,才在文成街附近活动的。   他个子小,又是新来的,这里本来的孩子王一开始不待见他,非让他喊大哥,才允许他在这里玩。   顾野哪里能忍得住这个?就约架了。   孩子王十岁,他四岁,还因为早先营养不良个头小,想也知道力量悬殊。   但顾野也不跟他硬碰硬,就遛着他玩儿。   他还没学吐纳功夫的时候就能把李捕头溜得团团转,那会儿已经学上了,溜个十岁的孩子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孩子王追了他一个时辰,人都跑傻了都没碰到他一片衣角。   他一下子成了新晋的孩子王,当然还是有不服气他的,说他只会跑,没有别的本事。   但是那会儿顾野已经学会一些拳脚了,再凭借灵活的身形,就算是和比自己大的孩子真拳实脚的对上,也不会落于下风。   再后来就是他娘说要雇几个孩子帮忙,顾野就自告奋勇揽下了这个活计。   这个时代的孩子哪有零花钱的说法?逢年过节家里大人能给几文钱都是很大方的了。   一听说能挣钱,顾野的地位那更不得了了,连原先的孩子王都被他收编了,成了队伍里的四号。   其他几个人都是之前就和他玩的不错的,性格老实且机灵的。   分队的时候,顾野把武安和原来的孩子王分成一队,确保他不会在自己眼皮底下生事儿,其他人两两组队互相监督——像十号小胖偷吃冰的事儿,其实他一开始吃,九号就来悄悄和他说了。他故意没吱声,等到最后结算的时候才在人前说出来。   他说话还是慢,慢慢悠悠地说完,顾茵又是吃惊道:“我只和你说让你找几个玩得好的小伙伴,再让他们两两组队互相监督,其余的那些你哪里学的?”   光那一手按兵不动等到结算的时候和十号小胖子算账,算完账再分自己的工钱给他,可以称得上是恩威并施了!   在她面前,顾野不装小大人了,歪头疑惑道:“这还用学?自己想呗。”   “这小脑袋瓜怎么长得?”顾茵惊喜地揉了一把他的小脑袋。   他乖乖任顾茵揉,揉完他说:“十号的五文钱,得给我。”   他知道他奶奶和周掌柜作为前堂和后厨的管事,工钱比别人高,所以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要比别人多一些银钱。   “给你给你。”顾茵之前是想把小孩组成的外卖部交给年纪最大的宋石榴管理的,但宋石榴和他真的没法比,眼下看着自家这小崽子比大人还能顶事儿,顾茵真觉得往后自己能轻松不少。   顾野多分到了五文钱,嘿嘿笑了一下,又分了两文钱给武安,“辛苦费。”   当然是说他刚帮着数铜钱和看单子的事儿,武安对银钱没什么执念,他日常就是不花钱的,所以立刻摇头说:“我不要了,今天分到了二十文钱了。”   “拿着吧,”顾野很大方的塞到他手里,“等我会认字,会数数,就没有了。”   武安这才收下,拉着他的手说:“那我今天回去接着教你。”   …………   端午节只一天,但镇子上的庙会却会连着举行七日。   端午那天对赛龙舟不感兴趣的、嫌人多或者家里有事儿没进城的,这时候也多半会来赶集凑热闹。   进城之前,他们多少都会问一问端午进城来的朋友,端午那天玩的怎么样,见没见到什么新奇的东西,是进城去不容错过的。   镇子上来来去去的东西就那些,搁平时也没啥好推荐的,但这次不是。   “食为天的冰饮可得尝尝,酸梅汤和绿豆汤五文钱一份,那什么奶茶十文钱。唉我没带多少钱去,只喝了一杯酸梅汤。那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现在回想起来还带劲儿呢!”   “不就是酸梅汤,村里会熬的人也不少吧?”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自己熬的那就放点乌梅,至多搁点糖,酸汤寡水的有啥好喝的?人家那里头搁的东西可多了,反正我说不出来。而且你也知道我媳妇身子不好,每年看赛龙舟都得晕上一会儿,今早上多亏了那份酸梅汤,我媳妇愣是没啥不舒服的!”   “那敢情好,我娘也耐不住热,我明天也带他去买。”   “唉,没喝到那个奶茶怪可惜的,听旁边的人说是又香又滑,就是价钱贵。等下回再进城怎么也得尝尝!”   聊起来了,怎么也得和人说说食为天店里其他的吃食。   不论是白案面点,还是红案炒菜,那真的是道道实惠又好吃。   于是翌日,食为天的生意比端午当天回落了一些,但也是比平常火爆了好几倍。   尤其是顾野为首的外卖部,还在庙会附近兜售冷饮,接着帮食为天宣传。   一连七天,食为天的单日毛利润都在十两到十五两浮动。   小赚一波之后,顾茵也给店里每个正式员工都发了一两银子的过节费,包括统领外卖部的顾野。   店内众人其乐融融,而反观含香楼和望月楼,气氛可就没那么好了。   两家都铆足了劲儿准备打擂,尤其是想着要把刚崭露头角的食为天压下去。   结果食为天根本没想做端午礼盒,又只剩他们两家对打。   这几天他们的礼盒都卖光了,但是因为定价低,其实赚头根本没有多少。   端午那天他们两家的客人当然也比平时多一些,但寒山镇是本县最大的镇,其他地方富庶的人真的不多,也就比平时的生意好了两三成。   之前两家为了吸纳存银的贵宾,弄了各种点菜优惠,已经在赔本赚吆喝,兹想着把对手挤兑出去,自己独占市场后再把银钱赚过来。   可都是老牌酒楼,根基未稳的食为天又不参战,两家一直僵持着,端午节依旧未能分出胜负。   可到了这份上,谁也不敢收手,也不能收手,只能咬牙熬下去。   而望月楼的小管事李成,也因为这件事被王大富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着一众伙计的面夺了他管事的差事,降为普通的跑堂小二不算,更指着他骂道:“人家食为天根本没做什么端午礼盒,就是你满嘴胡吣,骗的我降了礼盒的价!”   若是礼盒没降价,能多赚多少银钱,王大富都心痛地不敢想!   李成陪着笑脸任打任骂,还保证道:“这次确实是小的收错了风,也怪那冯木匠奸猾,故意诱导小的!下次……”   王大富根本不理他什么下次,直接让他滚了。   那李成把这笔账记在了顾茵头上,就等着找机会而找补回来。   而食为天这边,因为多了一个顾野领头、极有条理,还不用人操心的外卖部,顾茵已经又在想别的挣钱方法了。 第50章   端午之后,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食为天的生意又回复了之前略有些冷清的状态。   当然也不只是他们一家,而是百姓们非必要都不会轻易挪窝, 整个街上的人都少了, 其他酒楼食肆的生意都变得惨淡起来。   也就是食为天东西实惠又美味,店里还有冰饮降暑, 才能稳住六成的上座率。   但是现在食为天有外卖部了,光兜售冰饮实在浪费, 顾茵就想着让他们帮着送外卖。   孩子脚程再快也有限, 顾茵又去麻烦了冯木匠, 给他们每人做了一辆小滑板车。   就是一个车龙头加上一根杆子, 连着下面一块站人的滑板加四个轮子,每个站人的板子上还设置了一个卡槽, 刚好能把小木箱卡在上面。   冯木匠给人做过学步车,这种滑板车结构比学步车简单,原理也差不多。他做起来驾轻就熟,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这段时间被顾茵“压榨”得多的缘故,他和他家里十个孩子的手脚越来越快。   等到端午七天庙会结束, 十辆滑板车就做好了, 一共只要了五两银子。   这滑板车一做出来, 连在人前装老成的顾野都玩疯了, 给他们玩了不到半天工夫, 一个比一个滑得溜。   而且有这种新奇东西玩, 孩子们都说不要工钱也愿意给帮忙。   顾茵当然不会不给他们银钱, 和后世一样,外卖费根据路程远近来决定,近一些的一文钱, 远一些的三文钱。都是孩子们的辛苦钱,顾茵并不会压榨,所以该是多少配送费,就给孩子们多少,还另外每天给每个孩子提供一餐饭和一杯冰饮。   当然因为没有电话和网络,肯定是不能实时定外卖的,得需要提前在食为天预定,当场先把外卖费结了。那便当盒的两文钱是不用给的,等到第二天送饭的时候会上门回收。   夏天外出干活的男人懒得挪窝,能随便对付一口,家里的媳妇孩子却都还得吃饭。   这个时代都烧柴,在这个天气进灶房真跟进火炉没差别,即便是做一顿最简单的饭食,也得出一身的汗。更别说还要收拾桌子,洗碗筷,都是很折磨人的琐碎活计。   食为天的饭食平价,若是点个素食便当,两个素菜一份主食或者直接要一碗有配菜的凉皮,也就五文钱。若是要吃肉的,那更方便了——肉档上用的都是大杆秤,不是药铺那种小戥子,太少的肉不割。割多了一顿吃不完,两顿就放不住。但吃便当就完全不用操心那些。   而且一份虽然要几文钱,但分量绝对和店内没差别,胃口小一些的妇人孩子,两人同吃一份就能吃饱。   就算再加一文钱的配送费,也就是六文钱,没比自己买菜做饭贵多少,一般人家也能负担得起。   所以配送服务一开始,就有不少人家来订,只要说清自己的忌口和喜好,再预付上饭钱和配送费,后头在家等着人来给自己送饭就成。   外送服务在庙会结束后正式开始,顾茵怕孩子们中暑,还交代他们若是觉得不舒服就立刻停下。   但这几个孩子都皮实的很,就算不干这些活计也要在外头玩一整日的,现在踩个滑板车,活动量比他们日常跑动小多了,滑起来还有风吹在身上,谁都没有不舒服过。   原先一共是十个孩子,但是宋石榴有本来的堂倌工作,武安日常是要上学的,所以空出来两个编号。   顾茵既然放权给顾野,也全权让他做主。后来顾野把每个人的编号都往前提了一提,另外再物色了两个新人。   午市开始前,外卖部的孩子们就出动了。   他们日常就是在附近玩的,对路线一个比一个熟悉,送完一波后再回食为天取第二波。   而稍微远一些的,则由顾野亲自配送——满镇子上就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   为了方便确认彼此的方位,顾茵给每人都准备了一个铃铛,就挂在车龙头上。   夏日午后的住宅区静谧无比,只能听到聒噪的蝉鸣。   清脆的铃铛声一响,客人就知道是食为天的孩子来送饭了。   还有客人给孩子们起了个代号,叫小铃铛。   客人们不止订饭的,也有订冰饮的,顾茵一般都会给孩子们的箱子里多准备几份,怕他们不小心弄洒了,作为替补用。   但是都是顾野挑选出来的孩子,玩滑板车一个比一个溜,从没人这么不小心过,加上镇中心的路也都修的不错,别说便当,连饮料都没撒出来过,所以多的那些便当和饮料都会让他们卖出去。   也不用主动叫卖,客人们听到铃铛声就会出门询问有没有没被预定的便当和冰饮卖。   这样卖出去的便当和冰饮也要多加一文钱,也是孩子们自己的收入。而便当盒和饮料杯的两文钱也是要另外给的,但都知道食为天还便当盒和杯子换钱很爽快,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一笔支出。   一天下来,孩子们只在午饭点前后活动两个时辰,却能多卖出去一二百份便当,食为天一天能多赚几百文钱,孩子们也能有少则十文钱,多则二三十文的收入。   这天下午,孩子们先后都回食为天了,门口铃铛声响作一片。   顾茵已经给他们都留出了饭食,招呼他们坐下吃饭。   孩子们都和她道谢,坐下后却并不动,连最嘴馋的小胖都只看着饭菜和冷饮流口水,没有动筷子。   等了大概一刻钟,顾野最后一个回来了——他负责最远的地域的配送,自然回来的最晚。   等他刚在门口停好滑板车,孩子们齐齐站起身,又是此起彼伏地喊“野哥”。   顾野先走到顾茵面前,让他娘帮着拿箱子和擦汗,再拿杯冰饮咕咚咚灌下几口,再转头对孩子们道:“都坐,吃饭!”   听到他一声令下,孩子们这才大口大口吃起来。   顾茵每次看到他这故作老成的老干部做派都想笑,但人前她也不表现出来,等到孩子们都吃完饭,算好了当天的工钱都归家了,他才和顾野私下里道:“你咋把远的订单都揽下?”   顾野一边扒饭一边道:“他们做不了,我能做,都觉得我厉害,服气我。”   顾茵好笑地看着他。现在她已经不会吃惊了,就像她学厨有天赋,武安记忆有天赋,小崽子对人心的揣摩,也是另一种天赋。   “而且嘛,一刻钟的路一文钱,两刻钟的路三文钱,也不算亏!”   王氏听到这话在旁边也忍不住笑道:“这小财迷的模样,说不是你亲生的别人也不信!”   顾野跟着弯了弯眼睛,“本来就是,娘亲生的。”   很快顾野也吃完了饭,他并不再去外头瞎逛,而是回缁衣巷找休沐的关捕头或者李捕头接着学武艺。   从前只学上午半天,现在是学半上午,然后来食为天上工,下午吃过饭马不停蹄回去学,学到傍晚再来食为天吃夕食,帮着干点杂活,晚上再和武安学认字和算账。行程表排的比大人还满满当当。   王氏看他最近黑瘦了不少都心疼坏了,私下里没少和他说没必要这么辛苦。   他并不觉得辛苦,反而劝王氏说:“娘也累,我这算啥?”   母子俩一个赛一个的劳模,到了五月底,顾茵一算,因为多了外送服务,这所谓的淡季其实并没有影响到自家生意多少,一天还是有二三两银子的毛利。   送预定的便当只是一遭,孩子们另外捎带卖出去的便当盒饮料杯,那都是要来还的,一过来,那肯定得留下吃一顿。   后来食为天小铃铛的名声也越传越响,富户区的客人也开始订餐了。   这一片的客人订的餐点都贵,利头更丰厚不说,看到热的满头汗的孩子来给自己送饭,还会多给几文钱赏钱,显然是个肥差,顾茵也不插手,让顾野自己安排人手。   他先是另外招了两个孩子,也给配上顾茵新定做的滑板车和铃铛,将送外卖的队伍扩到十二人。   至于富人区的人手,他让二号和另一个业绩最好的孩子去做。   二号,也就是原先的四号,顾野来之前的文成街的孩子王,叫范劲松。   他家就在文成街一带,亲爹还是大铺子里的二掌柜,因为家境还算不错,他打小就不缺吃喝,人如其名,像一颗茁壮的松树一般,虽只十岁,身形在孩子里面算是精壮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是少年人心性了,说要服气个四岁的孩子,那自然不可能。   只是他跑得慢,追不上顾野,真拳实脚的也讨不了多少便宜,这才不得不和顾野和平相处。   后来端午听说有银钱可以赚,他报名参加,因为是给食为天打工,顾野是食为天的少东家,两人关系这才缓和了一些。   但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对顾野可以说是心悦诚服。   再加上这次顾野把好活计分给他做——同样是跑一天外卖,富人区比其他地方多好几文钱赏钱。他后来觉得过意不去,要把赏钱分给顾野,顾野也说不要,让他自己拿着。   他看顾野的眼神跟看自家亲大哥没区别了!   谁要敢抱怨一句,他第一个不干。   当然给食为天打工,又有滑板车玩,又有银钱赚,还能吃到无比可口的饭食和冷饮,也没人会抱怨,只会怕自己做的不够好,让别人抢了自己的活计是了。   富人区的订单派出没多久,含香楼和望月楼都有些坐不住了。   食为天的什么外送服务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小打小闹,毕竟他们的富客一般都有小厮下人,要吃什么直接让下人来提就是。   却也没想到小厮下人也是人,谁乐意在这大热天来回跑?   食为天的东西出了名的可口,又不比大酒楼差什么,下人们自然愿意主子定这家,他们在主人家面前多念叨几句,也就变相成了食为天宣传助力。   两家也再次有样学样地跟风,先后推出了外送服务,而且如果是他两家的贵宾,那就不要外送费了。   这举措一出,首先是两家的贵宾肯定都定他家了,虽然他们的饭食贵一些,但也在他们的可以可负担的范围里。   两家大酒楼一开始是想让自己的伙计去配送的,但自家酒楼的人手都是固定的,分派出去店里可能会兼顾不到。而在这个天气另外招人,又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所以他们也学食为天,招镇子上的小孩儿帮忙。   而早在这两家准备阶段,顾茵就已经提前知道消息了。   因为那滑板车和小木箱都是冯木匠做的,两家打听出来后都和冯木匠下单了。   冯木匠为人厚道,没有一口应承,特地先来知会顾茵。   顾茵让他尽管做,因为其实滑板车的结构并不算困难,孩子们每天都在骑,只要有心,多观察一下,或者趁着孩子们走开的时候仔细看过一遍,熟悉木工的人都能做出来。而那木箱更是没什么技术含量。   还不如就让冯木匠去挣那个银钱。   当然也不能平白让他们捡便宜,之前冯木匠一个滑板车只收半两,十个箱子收三两,后来他和顾茵一商量,价格直接翻了一倍。   两家一共要了二十套滑板车和小箱子,那就是多挣钱了十六两银子。   这笔银钱冯木匠和顾茵五五分账,一人分八两,算是一笔进项。   后来到了六月,富人区的订单果然少了一些。   但还是那句,这不是食为天的核心客户,真为了几个外送订单和大酒楼对打,食为天暂时还没那个本钱。而且过去这段时间,顾茵还挺喜欢看他们双方谁都看不惯谁,却又干不掉对方的场面,就还把这个舞台让给他们。   但是顾茵不动声色,外送队里的范劲松却是急的不行了。   这天他们吃完饭,顾野让他们留了一留,然后学着他娘的做法,开了个总结大会。   当然他们还不会说什么场面话,其实也就是几个孩子们凑在一起随便嘀咕几句。   等到顾野说完话,范劲松立刻道:“野哥,我们的订单被抢走了好几个,怎么说?”   顾野皱起眉头,旁边的小胖一看他这样,立刻就说:“东家都没说话,你别让我们野哥为难。”   “就是,我们都只是做工的,你别是因为自己少赚了所以才想惹事儿吧?”   要搁以前,这一片的孩子没人敢这么跟范劲松说话。而现在,大家虽然还都怵着他,但都更服气顾野,自然是站在顾野这边。   范劲松被人这么说了也不生气,只是脸上臊红了,颇有些不好意思。确实是一天少了好几文钱,他心里格外不得劲,所以不等顾野开口,他就主动提起这件事。   顾野一抬手,大家也都不吱声了。   “这个事,确实讨厌。”   范劲松面上一喜,把拳头一捏,当即就道:“那我去把他们都揍一顿?”   顾野说不,“娘不让打架,我有别的办法。”   …………   李大春是望月楼的新晋小外送员。   虽然他才八岁,但也知道这是一份美差——食为天的那些个孩子每天摇着铃铛、踩着滑板车,还能赚到好几文钱,每天在馆子吃饭,早就成了全镇孩子羡慕的对象。   后头听说他们要多招两个人,李大春激动得一宿没睡,那天一大早就去报名了。   可惜的是那个领头的顾野一听说他叔叔在望月楼上工后,立刻就让他回家了。   李大春回家后哭了好几天,但没过多久,望月楼也招孩子了。   李大春他娘生怕他选不上又在家哭闹,立刻让他爹去让他叔叔帮忙。   这种活计在王大富看来本来就是谁都能做,所以李大春的亲叔叔,也就是李成稍微一走动,就把这个美差揽到了侄子头上。   虽然说望月楼的不管饭,还要收走一部分外送费,但光是能踩滑板车这件事来说,就足够让孩子高兴了。   这天李大春从望月楼出来,正威风凛凛地踩着滑板车开始派送自己的第一单,就遇到了同样踩着滑板车的顾野。   “好热啊。”顾野满头大汗,正把滑板车放在一边,自己躲在阴凉处玩陀螺。   小鞭子在他手里抽的哗哗作响,那陀螺也飞速旋转,快的只能看到一个残影。   李大春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顾野看到他,就把自己的小鞭子递给他,问他说:“你要玩吗?”   李大春心动坏了,但是他还没忘了自己的差事,为难道:“不行,我要来不及的。”   “来得及,我有经验。”   都知道顾野是食为天外送队的领头人,而他的滑板车又确实是停在旁边,李大春当下就把滑板车往旁边一放,玩起了陀螺。   这一玩起来,他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记了,后来还是顾野提醒他,说时间差不多了,让他走了。   李大春赶紧踩上滑板车开始派送,但时间肯定是耽误了。   可他年纪小,客人们就算不满意也多半不会为难个半大孩子。   但心里肯定对望月楼的外送服务产生了不好的印象,尤其是李大春玩了个满头汗,脸上成了花猫儿不说,手上还沾染着黑泥,从他手里递过来的饭食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反观食为天,因为顾茵和王氏都是爱干净的人,顾野自打被收养后也是一天比一天爱干净,所以在他的带领下,范劲松他们都开始讲究起来,不仅每天修剪指甲,还会随身带一块帕子,出了汗脏了手立刻擦,虽然汗肯定还是有的,但不会把自己弄的脏兮兮。   而且李大春把车扔在一边的时候不讲究,车放在了日头底下,那小箱子里虽然也存了一层冰,但早就让太阳晒化了,等到他送到最后一家的时候,那家人把餐盒一打开,里头吃食都隐隐有一股馊味儿了!   顾野跟了李大春一路,看到事情发展得和自己想的差不多,才踩着滑板车,载着空木箱回了食为天。   一次成功后,后头就不用顾野亲自出马了。   自打外送队成立后,他的号召力已经不是以前可比的了,加上还有范劲松这个本来的孩子王,那更是如虎添翼。   于是每天含香楼和望月楼附近都会出现好多拿着新鲜玩意儿的孩子,他们有的抽陀螺,有的斗蛐蛐,还有滚铁圈的、摔跤的、踢毽子的、抛沙包的……   各种玩得眼花缭乱的,别说是孩子,就是有些大人经过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所以两家大酒楼的外送订单超时、弄脏都成了常事儿,更有好几次送了变味的吃食给人的,让人找上门来骂了好大一通。   两家外送队的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勾着他们浑玩的小玩意儿也跟着推陈出新。   其中最招孩子喜欢的,就是肥皂水吹泡泡。   这是顾野想不到还有其他玩意儿的时候问的他娘,顾茵还当是他自己想玩,就给鼓捣了一些。   这东西成本低,制作简单,配个篾条编的小扁圈就能玩,顾野看过一次就会了,转头让范劲松弄了好些出来,无偿分给那些孩子玩。   这下更好了,那两家的小外送员不只是玩得乐不思蜀,还会在自己身上沾到肥皂沫儿,再不讲究些的,连小木箱子里都能倒上肥皂水。   这下更是糟糕,外送订单一天比一天少,上门投诉的却越来越多。   还不到一个月,含香楼和望月楼都遣散了小孩组成的外送队,只在另外花银钱雇佣了短工,由他们去派送。   短工的工钱都是按日计,可没有十几文、二十几文钱一天能请到的帮工。最后两家一盘算根本没赚钱,还因为投诉赔出去不少,更浪费了一堆滑板车和小木箱。   之前他们两家雇的小外送员在外头都玩得太高兴,小推车往旁边一停就顾不上了,自然有别的孩子上去玩,都多少有些坏了,坏的厉害的连轮子都掉了。   这两样东西被他们两家当成差点毁了自家经营多年口碑的罪魁祸首,后头冯木匠过来回收,两家就以卖破烂的价格卖给他了。   冯木匠拿回去修修补补,转头直接送给了顾茵。不论是以后扩大外送队,还是自家小车坏了换上,都十分得用。   顾茵是在顾野的计划施行了快半个月才知道的——而且不是顾野说的,他那嘴紧的跟什么似的,不想说的事儿半个字都不往外露,是顾茵发现每天都有好些个孩子来找顾野还玩具、拿玩具,而家里顾野存银钱的小匣子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轻,她觉出不对劲儿来了,用三碗奶茶收买了外送队里的小胖,才知道了只言片语,然后自己猜出来的。   顾野既然不想告诉他,她看他计划的井井有条的,干脆还假装不知道。   六月含香楼和望月楼一起退出了外送市场,食为天一家独大,七月里生意最火爆的时候,外送队扩充到了二十人,也得亏冯木匠后头送来的那批滑板车和木箱,让顾茵在赚钱的同时还省下了一笔本钱。   转眼到了八月,天气渐渐凉爽,外送服务进入尾声,顾野已经俨然成了全镇的孩子王。在寒山镇的孩子堆里,他们可能不知道当今皇帝叫什么,却没人不知道顾野的,连之前被顾野坑了的李大春,现在也是顾野的坚实拥趸。   当时他丢了活计回家可伤心了,还被他叔叔骂了一顿,后来遇到顾野,他还骂顾野是坏人。   顾野也不和他生气,和他道歉不说,还接着带他玩,抽陀螺、肥皂水、沙包毽子……都是顾野出银钱给大家买的,比他们的亲兄弟对他们还好!   他们对顾野拥护到什么程度呢?顾茵有时候遇上妇人打招呼,对方都称呼她作“野哥他娘”。显然是她们家的孩子只称呼顾野为野哥,时常念叨,让她们都以为野哥是顾野的名字了。   顾茵也不好解释,反正这个时代的大户人家,或者普通讲究一些的人家,也会称呼自家小儿为某哥儿,就当自家提前发家了。   而开酒楼食肆的大人堆里,因为中秋佳节渐近,新一轮比拼也要开始了。 第51章   八月头, 顾茵和王氏带顾野去看了一次大夫。   倒不是他生病了,而是长个儿了,长得太多了。   寻常三四岁的孩子平均一年也就长两三寸, 他小半年就长了两寸。   因为日日在眼前看着, 顾野和武安衣服也经常混着穿,顾茵和王氏一开始都没发现, 还是有一天武安突然惊叫道:“小野你怎么快赶上我高了?!”   两人这才注意到从前一高一矮、十分分明的两孩子,如今都快差不多高了, 顾野只比武安矮一个指节。他现在穿着入夏前顾茵给武安买的新衣裳正正好, 而他自己的新衣裳, 已经因为大小不合适, 很久不穿了。   武安四月过的生辰,马上都快六岁半了。   顾茵刚穿过来的时候, 武安比同龄的孩子矮不少,后头自打家里开始做生意,营养上来了, 到如今他的身高已经追上了同龄人。   去岁冬天,老大夫来给顾野看了过, 当时老大夫说他看牙齿和骨龄应该是四岁左右, 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五岁, 怎么也不该长这么快。   “长个儿本是好事, 但是他娘说长太快对身体也是负担, 所以劳烦您再给看看。”   老大夫又给顾野检查过, 说没事儿, “孩子生长本就情况不同,虽然确实是常见的都是一年长个两三寸,但老夫也见过一年长三四寸的孩子。且这孩子身子骨越来越壮实了, 从前那些不足现在是半点儿都看不出了,我摸他骨头,他未来身量肯定比一般人高不少。至于为什么最近长得厉害,是不是因为最近锻炼的比较多,或者饭食上吃的好?”   经他一讲还真是,顾野刚被收养那会儿,他每天在外头瞎晃,午饭不回家吃,只吃小荷包里的点心和肉干,个子就长得慢。   后头他开始学武了,夏天还开始送外卖,运动量极大的同时,胃口也大了,三餐按时按点地吃,晚上和武安学习学累了,还要加餐一顿。   既知道他身子骨好,顾茵和王氏便放下心来。   顾茵还想给顾野过生日,总不能因为不清楚他生辰,就一直算在四岁上头。   其实早在武安过生辰的时候,王氏就想着把两个孩子的生辰一道过了。   顾野当时不怎么情愿,顾茵以为他是不想当顺道的那个,就劝着王氏别那样。   如今再提,顾野还是不愿意,顾茵问他为什么。   他绞着自己的手指,难得地露出了自己羞涩腼腆的一面,小声告诉她说:“想在入冬前,遇到娘的时候,过生辰。”   顾茵听到这话心头都快软成水了,王氏反应更大一些,眼睛都跟着红了。   她当即应道:“那行,到时候你挑个日子,提前告诉奶或者你娘,我们小野的第一个生辰,奶给你好好地办!”   顾野满脸通红,应下一声后就逃也似的跑了。   但是等他回到店里,他羞涩的模样就没了。   因为他的号召力,秋天店里的生意不仅恢复到了从前,甚至还更上一层楼——孩子们都知道食为天都他家的,家里要下馆子的时候,也会问问孩子想吃啥。   他们的答案自然都是要去食为天。   因为这,顾茵又去求了冯木匠,把开业前她想放在过道里的小巧双人桌都做出来了。店里一口气加了六张双人桌,还是早中晚座无虚席。   孩子们看了他都和他打招呼,等到顾茵和王氏后脚回来,他又成了那个小大人。   …………   中秋是个大节日,八月十二到十四,镇上要连着举办三天花灯会,从天黑前一直热闹到第二天早上,当然还有最传统的,家家户户都要吃月饼。   不像端午的粽子那样,会简单厨艺的人一般都会包,月饼的工序复杂的多,一般都是外头购买。就算是家境很一般的,也会买上一两个月饼一家子分着吃。   含香楼和望月楼前头为了端午的粽子礼盒都能斗的跟乌眼鸡似的,这家家户户都要买的月饼,那更成了两家的必争之地。   当然了,因为端午和组织外送队伍两次出师不利,两家都没再冒进地搞什么幺蛾子,还等着看食为天这次又翻什么新花样。   顾茵并不搞什么新花样,正在研究各式月饼。   月饼众所周知的有广式和苏式,其实如果按产地区分的话,还有京式、台式、滇式、港式、潮式、甚至日式,若以饼皮、口味等区分,则更有多到难以计数的种类。   不过她问过了周掌柜,镇子上的百姓还是和后世一样,喜欢的还是广式和苏式月饼。   这两样经典月饼肯定是要做的,四样不好听,做五样则种类太多、不好控制成本,所以顾茵只准备另外再做一样冰皮月饼。   含香楼的厨子是两广人士,做的自然是广式月饼。而望月楼则一直做的是苏式月饼,周掌柜会的也是苏式,顾茵就把苏式月饼分给周掌柜去做,自己负责另外两样。   首先是广式月饼,做这个有个关键的东西,叫做转化糖浆。   水和白糖按比例混合,在导热较好的锅中煮开加入白醋,之后转小火,两刻多钟后糖浆变成浅琥珀色即要关火倒出冷却,就得到了深琥珀色的粘稠糖浆。   糖浆的质地和蜂蜜非常类似,在烹饪过程中能作为蜂蜜的平替,价格却比蜂蜜便宜多了——毕竟现在的蜂蜜也不像后世造假那么多,又囿于有限的医疗技术,蜂农也算是高危职业,蜂蜜的价格可想而知。   食用碱面加水搅拌兑成枧水,和转化糖浆混合,再加一点味道清淡的食用油,搅拌均匀后加入面粉,搅拌至没有干粉然后上手按压,充分混合后就得到一个光滑细腻的面团,冷藏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后,包上事先炒制好的豆沙,先揉圆后按扁,再包上一颗咸蛋黄搓圆,随后再取一个面团,包裹上这份馅料。   顾茵边包边叮嘱在旁边观摩的徐厨子,“这个饼皮没有筋性,包的时候得用手掌轻推,像这样边推边转动,不能扯拽,不然很容易破皮。”   等到面皮彻底裹好馅料,顾茵最后把面皮收口按紧,撒上干面粉防粘,最后再把多余的面粉抖掉,防止其影响口感。之后便是放入模具按压出花形,再喷一层水防止干裂,便要进烤箱了。   这个时代只有烤炉,没有烤箱,但在八月头,顾茵已经让周掌柜寻人在食为天后院做了个土制面包窑,完全可以替代烤箱的作用。   面包窑先预热一刻钟,而后放月饼放进去中火烤上半刻钟,烤至定型取出,用细毛刷挨个刷上薄薄一层蛋黄水,最后再进窑烤上一刻钟。   出窑后,月饼香甜的香气扑面而来,徐厨子和宋石榴都咕咚一声咽了一下口水,武安和顾野也是一脸期待地盯着。   然而刚出窑的月饼口感还不是最好,还得回油一天,顾茵就让他们再等一天,另外开始做起了别的。   新鲜牛乳放火上以中火开始煮,时不时搅拌防止粘锅,沸腾后再煮一分钟关火,再入冰窖冷藏半天,牛乳上就会有一层厚厚的奶皮,取出这层奶皮让徐厨子和他两个小徒弟轮流上阵,充当人肉打蛋器高速搅拌打发。   等他们把奶皮打发到有颗粒感了,再加入几勺冰牛乳,一直把奶皮打到像豆腐渣一般,就用勺子取出,在孔眼细小的滤网上按压,滤出水分,再包好放入冰窖过夜定型,这得出来的便是家庭版黄油。   做出黄油的时候,恰好是第二天月饼回好油的日子,也是大家期待着品尝月饼的时候。   她做的月饼巴掌大小,大人能吃下一个,孩子则两个人分着吃一块。   “好甜好软,不愧是师父的手艺!”徐厨子吃的最快,说着话已经吃完了半块。   词穷的众人都吃的眼睛发亮,但也说不出旁的。   只有周掌柜最后道:“饼皮香软沙糯,豆沙细腻软韧性,蛋黄鲜香扑鼻,整个月饼层次分明。我其实更偏爱苏式,但东家这个广式月饼甜而不腻,我是喜欢的。”   顾茵其实也是第一次用面包窑烤月饼,得了周掌柜这话,她也就定下心来。   因为是试做,这次的月饼数量并不多,每个人尝尝味道也就没了。   武安和顾野都恋恋不舍地砸吧着嘴,顾野还说:“其实,一个我能吃完。”   武安跟着点点头,然后两个人一起眼巴巴地看着顾茵。   意思很明显啦,他们才每人吃半个诶,还没吃够呢!   “别急,今天还有别的吃。”顾茵好笑地一人揉他们一把,接着开始干活。   碗里放鸡蛋和白糖,搅拌均匀,然后放牛乳再次搅拌,之后加面粉和小麦淀粉,搅拌均匀至没有干粉颗粒,然后上锅加入做好的黄油,用小火煮沸的同时不停搅拌,等到黄油融化,锅中的液体开始凝固,等到水分完全蒸发,锅中就是一个不粘锅的黄色面团,取出放凉。   在这期间,顾茵在碗里加牛乳和油、白糖,搅拌后再加糯米粉和粘米粉,小麦淀粉搅拌后用纱布过滤,之后倒盘子里,再扣上另一个盘子,上锅蒸制两刻钟。   两刻钟后她取出粉团,用勺子翻拌,放旁边晾凉。   而这时候奶黄馅也已经放凉,拿到案板上揉成长条,再切成小剂子搓圆。   粉团放凉后也切成小剂子,当然面皮的剂子要比馅料的剂子要大上三分之一,最后以包广式月饼的手法用虎口按压饼皮慢慢向上收拢,放入模具按压出花形。   冰皮月饼不需要烤制,只要密封后放入冰窖冷藏半天,口感才最好。   这月饼是上午做的,等到下午就能吃了。   武安小跑着下学,顾野则是提前结束了练武,早早地等着了。   两个小家伙都到齐了,顾茵就让人去冰窖把冰皮月饼取出来。   冰皮月饼雪白透亮,个头只有广式月饼一半大小,光是看着就精致得让人稀罕。   虽然期盼了一整个白日,但是武安和顾野谁都不舍得下嘴,还是顾茵催了他们,两人才一起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饼皮冰冰凉凉,软糯可口,那蛋黄馅在香甜之余更是奶味十足,两种细腻的口感融为一体,甜而不腻,香浓软滑,尤其适合孩子的口味。   两人各拿一个小碟子分了三个,剩下的几个则让顾茵分给周掌柜和徐厨子他们尝味道。   徐厨子喜甜,早先广式月饼是他的心头好,吃过这冰皮月饼后,他心中的排序发生了变化。   只是他也不好意思和孩子抢,只能回味地舔着手指。   看他这样,武安和顾野对视一眼,一人都分出一个给他。   他脸臊得通红,一边摇手一边道:“不要了不要了,我尝尝味儿就行了。”   顾茵让两个孩子去外头吃着,而后对徐厨子道:“你想吃也不用急在这一时,这半个月里广式和冰皮月饼交给你做,做的不好的,你自己吃掉。”   “给……给我做?”徐厨子激动起来,呼吸都加重了几分。   他拜师有一段时间了,但都是在旁边学习、打下手,还没有独挑大梁过,这次被委以重任,自然是既紧张又激动。   顾茵点头道:“两种月饼虽然需要注意的事项比较多,步骤略为繁琐,但拆开来,其实哪一步都不算困难。就从这个开始,往后我会一点点分配任务给你。”   食为天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周掌柜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他那一口大铁锅一次正好能炒一个餐盘的菜。午市加上晚市,他一个人炒一二十个热菜并不觉得吃力。   顾茵不是,从体力上说,女子本就比不过男子,而且白案上的东西更琐碎,耗费的时间更长。客人越来越多,她下厨的同时还要兼顾整个店铺的运营管理,已经开始感觉到吃力了。   尤其是这次顾野长高那么多,她这当娘的都没发现,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也想多分出一些时间在家人身上。   于是这天她又在当着徐厨子的面再做了一次,黄油、豆沙那些配料她都多做了一些,好让徐厨子从半成品的情况下开始做起。   而顾野和武安出了大厨房后,他跟武安多要了一块冰皮月饼。   虽然知道他手里还有三块没动,武安还是很大方地把自己的分给了他,还不忘和他说:“一会儿就要用夕食了,你也别吃太撑。”   顾野接了月饼却没再吃,而是端着小碟子出了食为天。   他一出来,范劲松和小胖他们就拥了上来。   夏天的时候他们天天都在一起送外卖,最近外送队解散了,孩子们没他领头还不习惯。   “野哥今天怎么这么早来了?”   “野哥是不是学武累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起来,顾野摇头说不是,然后拿着碗里的月饼分给大家吃。   他前头用自己的工钱买了好些玩具,一开始自然是为了给含香楼和望月楼两家的外送队伍捣乱,后来目的达成了,他就把这些玩具无偿分给大家玩,也正是因为这样,镇子上那些孩子才以他马首是瞻。   现在这冰皮月饼端出来,孩子们的眼睛都发亮,却谁也没伸手去碰。   顾野最后把小碟子给范劲松,让他来分配。   于是最早跟随顾野的的八号人,当然可以分到一小块儿,其他人只能分到一点点尝尝味儿,再后来的那是连馅料都吃不到。   “冰冰的,好香好甜,太好吃了!”小胖迫不及待地那一块冰皮月饼放到嘴里,就超大声赞叹道。   然而说着话,他口水一咽,一下子就把那入口化开的月饼咽进了肚子里。   “我还没好好尝尝呢!”小胖哭丧着脸,要不是顾野在旁边看着,他都想嚎啕大哭了。   有了他这个反面示例,范劲松他们都不敢一口吃完,只小口小口吃着。   “真的好香好甜,里面的馅最好吃了,比糖还甜!”   “牛乳的味道我本来是不喜欢的,但是这个里头的牛乳也太香了!”   “呜呜呜,我只有一点饼皮,里面馅料是什么味道,你们谁给我咬一口啊?”   就这么点东西,又都是第一次吃到,谁肯分给他吃,都防着其他人抢,飞快地吃完了。   “这叫冰皮月饼。中秋节,我们家卖这个。”顾野最后道。   这话说完他就让大家散了,这下子孩子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吃过的当然意犹未尽、还想再吃,没吃的更惨,都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样的好味道,让大家都夸成那样。   回到家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和大人说要吃食为天那个冰皮月饼。   食为天虽然才开业不到半年,但经过开业、端午和夏日外卖一系列的宣传后,镇子上的百姓就算没去吃过也多少听说过。   都知道食为天的吃食并不会很贵,富裕或者大方一些的父母,立刻就答应下来。没那么富裕大方的,当然是先让孩子别嘴馋,先把自家的饭吃了再想旁的。   但是逢年过节本来就是图热闹喜庆的时候,看到孩子怏怏不乐的,没答应的父母回头也会再考虑考虑,起码先去打听一下价格。   于是第二天,顾茵就接待了十几个询问冰皮月饼的家长。   冰皮月饼步骤不算复杂,但是用料成本高,一小块的定价就在十文钱。   要搁平时,一般人家的孩子肯定是吃不起十文钱的零嘴儿的,但既然是过节,家长们咬咬牙也就给买了。   预定的人从这天开始络绎不绝,到了中秋的七天前,冰皮月饼已经定出去了上百块。   含香楼和望月楼都盯着食为天呢,看到顾茵鼓捣了半天也只鼓捣了孩子喜欢吃的月饼,两家人都不屑一顾。孩子们肚子小,一个人能吃几块?且父母再偏疼孩子,也不会花太多银钱给孩子们买零嘴儿。这赚头实在有限!   还是大人吃的月饼和送礼的月饼礼盒赚头大!   而这时候徐厨子总算是能做出让顾茵满意的月饼来了,预定的冰皮月饼可以来拿货了,广式月饼和周掌柜做的苏式月饼也在食为天开展了试吃活动。   广式月饼香甜,一块卖八文钱,苏式月饼鲜香酥脆,个头比广式的小一些,但因为馅料是实打实的火腿,价格也是八文钱一块。   至于客人们用来送礼的月饼礼盒,食为天这次也做了。   一个圆形的木盒子均匀隔成三块,广式、苏式和冰皮月饼各放一块,各种口味的客人都能兼顾。若是成盒买,会比单买便宜两文钱,还能白得个精巧的小木盒。木盒虽不值钱,平时用来放针线那些零碎的小东西却很不错。   这礼盒一推出,反响当即就很不错。   有人立刻说:“我娘爱吃苏式的,我娘子爱吃广式的,每年都要跑两家酒楼,家里孩子也吵着要尝尝这个什么饼皮的,这次倒是方便了!”   “是啊,含香楼和望月楼那两家月饼都不单卖,一次买多了吃不完。这月饼本来是尝尝味道,图个过节意头的,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家谁能拿这个当饭吃啊?”   还有心急嘴馋的客人,试吃完后当即买了一盒当堂吃起来。三种口味自然是样样都好吃,吃完他回味地砸吧砸吧嘴,连垫在盒底的油纸都拿起来闻了闻味道。   这一拿起来他发现不对了,这背部居然还写着字,四个“鸿运当头”的大字写在角落。   那盒月饼从顾茵手里卖出去的,就等着他发现呢,见状她立刻道:“恭喜您,中了我们的中秋大奖!凡是吃到这‘鸿运当头’的,都能凭纸条退还十文钱呢!”   “还有这种事!”那客人笑起来,“那看来我今年运道不错,银钱不用退了,我再添几文钱,再给我来一盒,我刚还没吃够呢!”   这次他拆了礼盒先看纸条,可惜这次只有“谢谢惠顾”四个大字。   旁人看他失落,少不得打趣道:“想啥好事儿呢?还能每盒都再送十文钱?”   “就是啊,我觉得这个就是图个吉利,盒盒贴十文,人家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但这种可能会吃到真银钱的宣传手段还是新奇,尤其是过节,谁不想当鸿运当头的那个呢?   还有为了想看里头的纸条的,并没有等到八月十五才来取货,早早地来拿了直接吃。   那肯定不是每盒都有奖,但若是吃到了鸿运当头,那真是比白捡钱还高兴,回去还得吹嘘一下自己的好运气。   在这种宣传之下,食为天的月饼礼盒总共卖出去了二百套。当然也有不要那最贵的冰皮月饼的,只要其他两种,食为天也散着卖,那些也定出去了三四百块。   中秋花灯前一日,顾野回来告诉顾茵一个消息,说那两家大酒楼都开始散卖月饼了,而且这还不算,他们还想借着为期三日花灯会好好宣传,已经雇用了一群孩子们到时候在花灯会上唱儿歌,宣传他们的月饼有多好吃。   这次他们是一点消息都没透,要不是因为李大春和顾野说,他可能到现在也不知道。而且这次两家都是有备而来,选的孩子都经过秘密训练,并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他勾着去玩了。   顾野觉得处理不了,所以来和他娘说了。   “我们人多,但是没训练,怕是比不过。”顾野小大人似的沉着脸,心里已经在想,若不是他娘不让他打架,他还是有办法收拾那些人的。   这种宣传手段自然是脱胎于顾茵之前雇用孩子们卖冷饮、送外卖的举措,在她看来并不新鲜。   看到自家小崽子如临大敌的模样,顾茵忍不住笑起来,说:“没事,娘早有准备,花灯会你带着你的小伙伴玩就行,别的不用管。”   顾野当然是相信他娘,当即也不发愁了。   到了八月十二,花灯会的头一天,许多百姓早在天黑前都汇聚到了镇中心。   而只要他们一到这里,就会看到一个极为醒目的大红色横幅,横幅上书一行大字——   “欢迎莅临由食为天月饼独家赞助的寒山镇中秋节花灯会!”   落款还是县衙的官印! 第52章   赞助这个事儿是顾茵早就想好的。   早在花灯会的前几日, 她和王氏就抽空去拜访了县太爷。   之前王家的案子审完,她们已经来过一次,因知道县太爷两袖清风, 所以并没有送什么贵重的东西, 就是顾茵自己制作的小点心。   请人通传后,县太爷接见了她们, 询问她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毕竟一般人来衙门都是来告状的。   顾茵说不是,直接说了自家想赞助花灯会的来意。   花灯会是寒山镇的习俗, 说起来算是衙门组织的, 但衙门举办这个也不收取商户的银钱, 只是收基本的场地租子, 收上去的租子当然是用来维护镇上的基本运作。   县太爷问她需要衙门做什么,顾茵就道:“其实也不用做什么, 就是在花灯会的各处放我们自己制作的横幅,给我们家月饼宣传一下。赞助费方面,还听大老爷的意思。”   “只是这样的话……”县太爷想了想, “那本官觉得这只是举手之劳,并不麻烦。你说的什么赞助费, 就不用了。正好上次你为案情出谋划策, 本官还未嘉奖你。”   县太爷是赏罚分明的性子, 前头知道王氏收养了顾野, 也嘉奖了她。那次审案, 顾茵两次献计, 大大提高了办案效率。虽然大头功劳让知府占去了, 但县太爷也受到了嘉奖,考核上头提了半等。后头顾茵来送点心那次,他就提出过这个。   当时顾茵回绝了, 她献计也是因为那是关乎到自己家的案子,并不想奔着立功去的。而且衙门是真的穷,总不能让她和自家婆婆似的,让捕快们来给自己打工盘炕什么的。   如今县太爷再次提起,显然是还没忘记欠她一次嘉奖这件事。   顾茵也没再推辞,只道:“那我另外送一百块月饼可好?月饼的处置权在大老爷手上,不论是犒赏公家人,还是送去善堂、镇上的孤寡老人,全听您的安排。”   这倒是说到了县太爷的心坎上,中秋这样的佳节,县太爷本来就是要发一些节礼下去的。但是穷是真的穷,每年都是等花灯会的租子收上来,再急急忙忙地去置办东西,分发下去,时间匆忙,每年都有发漏的。   于是就这么顺利的,顾茵以一百块月饼换来了花灯会的独家赞助权,而县太爷也并没有什么都没做,他让李捕头食为天帮着张贴横幅,务必要让每个来参加花灯会的百姓都能看到这横幅,还在落款加敲了自己的官印,表示这是衙门特许的,旁人不能随意损毁。   夜色降临前,提前来参加花灯会的百姓们都看到了食为天的巨大横幅。   等到夜幕低垂,那横幅外围就点上了一圈花灯,不仅能把那几个字照的更清晰明了,还越发显得有过节氛围。   而花灯会的主题自然就是看花灯、猜灯谜,顾茵也让人送了月饼过去,味道和店铺里卖的自然是一样的,只是个头都小许多,一块的成本在两文钱左右。每个摊位送上几块,让花灯摊的老板当成奖品彩头发给猜对灯谜的人。   因为是无偿给的,有了月饼,花灯摊上的老板还省了一部分准备奖品的银钱,自然也没有不愿意的。   而食为天也在花灯会上租了个小摊子,接着做试吃的活动,若是有看到横幅的、或者尝到了奖品月饼觉得好吃的,看到他家的招牌立在摊子上,当场就可以下订单。   含香楼的白大老爷和望月楼的王大富看到了都快气死了。   之前还说食为天这次只小打小闹,没弄出什么名堂,合着在这里等着他们呢!   他们训练的唱儿歌的孩子能唱给多少人听?又能影响多少人?   而这个横幅,只要不是眼瞎的,都能看到。当然也有不识字的,可是看到这样一个大横幅,只要不是哑巴,肯定要和人打听打听这上头写的什么。   但是没办法,都训练了那么久的秘密武器,该用还得用。   然后他们发现自家明明只训练了十来个孩子,两家加起来也就三十来个。   但是孩子一放出去,就被另一群孩子围上。   如顾野所说,他们几个事先没训练,也不会唱什么特地夸自家的儿歌,正面对上肯定比不过。   可是后来他听到他娘说有别的宣传办法,他也就换了个思路——   比是比不上了,那就反其道而行呗。   他早就分好两队人,一队他自己领着,另一队由范劲松领着,就等在花灯会上。   等到那些个经过训练的、面生的孩子一来,他们就跟上去,也不是打架,就是在旁边玩闹嬉笑。   这要是几个孩子在一起唱儿歌,那就是可爱喜人,让人忍不住听听他们唱的什么。   但是一下子一二十个孩子聚成一堆,还又笑又闹的,大人们自然就会觉得有些厌烦,而避让开。   因为这样,两家酒楼训练的孩子唱儿歌唱的嗓子都哑了,一场花灯会下来就多了两三个人来问他们唱的是啥。   他们正要报上酒楼的名号,那些个死跟着他们的孩子就会出“意外”。   一会儿是在旁边摔倒,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一会儿是突然大哭,说找不到家人了求人家帮忙,一会儿是突然开始打喷嚏,打的一脸鼻涕口水,让对方见了立刻嫌恶地走了……   两家酒楼吃了上次的亏,这次选的孩子都是自家伙计的孩子,家里大人都叮嘱过,这次活计关乎到大人的饭碗,可不能马虎。   一直这样,他们也生气,可是对方人多势众,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都被他们耍无赖的行径气哭了。   等到第一天花灯会结束,食为天多了近三百个月饼订单,而望月楼和含香楼两家则收获了一堆被气哭了的孩子。   吵得白大老爷和王大富不胜其烦,只能说不怪他们,工钱照给。   等到第一天花灯会结束,两家赶紧跑衙门去,争先恐后地想搞赞助,在花灯会上挂横幅。   他们两家财大气粗,自然给得起多多的赞助费。   但县太爷虽然缺银钱,却也有底线,既然答应顾茵在先,肯定不会出尔反尔。   衙门那样的地方,白大老爷和王大富也不敢歪缠,被拒绝后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而至于送月饼去摊子上当彩头这种事,这是食为天平价月饼才能走的路线,他们的月饼定价高,白送出去立刻掉档次。而且他们事先也没做个儿小的月饼,白送那么些出去,搞不好要亏本!   转眼到了花灯会第三天,王氏劝说顾茵道:“这一年也见不了几次这样的热闹,我们都轮流出去看过了,只你天天守在铺子里和摊子上。今天就是花灯会最后一日,你和你许婶子去玩吧。”   花灯会热热闹闹,店铺里是没什么生意的,摊子上虽然人多,但是有两三个人负责也够了。   想着确实没什么事儿,顾茵应下来,“那我就去逛逛,很快就回来。”   说完她就和许氏相携着出发。   没走多远,许氏在一棵挂满花灯的大树下站住了脚。   顾茵跟着停下,就看到了等下树下的许青川。   他还是穿着日常的半旧书生袍,头上簪着一根木簪。手里还拿着本书,迎着树上的花灯全神贯注地看着。   或许是因为花灯的暖意,他清俊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光,疏离的气质减淡了三分,看着好接近了不少。   路过的好几个年轻少女或放慢脚步或一边偷偷看他,一边红着脸和同伴耳语,更有大胆的,直接就站在他身后一步开外的距离,正想着怎么和他搭话。   可惜许青川浑然不觉,一直到余光看到许氏和顾茵过来了,他才收起书迎了上来。   “你这孩子,让你出来放松放松还舍不得放下书。”许氏笑着说了他一句,而后三人便一起逛起来。   花灯摊上都有灯谜,看到许青川书生打扮,摊主便会主动揽他猜灯谜。   “谜面八十八,这是个‘米’字。”   “十张口,一颗心。这是个‘思’字。”   “明月半依云脚下,残花犹落马蹄前。这是‘熊’。”   “天地一孤舟,射《诗经》一句。谜底是‘载玄载黄’。”   “楚书,射《诗经》中句。谜底是‘南国之纪’。”   前头猜字的,顾茵还听的懂,后来他猜的越来越多,顾茵听得头都大了,完全不明白谜面和谜底有什么联系。   当然也不止她,许氏也不明白。   许氏小声询问起来,许青川就解释道:“制作灯谜都是以象形、会意、形声、指事、假借、转注为胚。娘看这句‘指点梅花两树开’,便是假借之法,谜底是‘某在斯、某在斯’。”   许氏立刻夸赞道:“不愧是我儿,你这么一说,娘真有点儿明白了。”   顾茵在旁边听得两眼一抹黑,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陪着笑装作自己也听懂了。   后头许青川一个个猜过去,灯谜也来越来难,但他半点儿都没停顿过,几乎是看到灯谜的瞬间,读过一遍就能猜出来。   许氏看着儿子如此才思敏捷,自豪得不行,身板都站的更直了,脸上的笑更是没断过。   顾茵也跟着笑,不过因为实在听不懂,已经开始觉得有些无聊,心思已经不在灯谜上头了,脑子里忍不住在算订单的事儿了。   三天花灯会,至少能卖出去上千份成盒的月饼,另外更有散卖的,也有一两千块。   虽然一块月饼只赚两三文钱,但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菲的进项。   而且以后提到寒山镇好吃的白案点心,买过月饼的人肯定会想到食为天。   自家这招牌虽然才经营了不到半年,但是论起知名度和接受度,怕是没比望月楼和含香楼两家差太多了。   至于那两家一心想维护的富客群,食为天早晚是要插一脚的。   就等一个扬名的契机,让富客们知道食为天的尖端吃食,并不会比两家老牌酒楼差。   不过也不急,前半年还是得稳扎稳打,打好了基础才有资格和那两家正面交锋。等到把这两家按趴下,赚头肯定能比现在翻几番,若是到了那时候,就该计划下一步,或是扩大规模,或是府城那样的大地方开设分店……   她正兀自出着神,突然听到旁边一阵叫好和鼓掌声。   回过神来一听,原来是许青川已经连着猜出了一条街的灯谜,可以摘灯王了!   顾茵也跟着鼓掌,转头发现许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   “我娘怕是又去瞧什么热闹,把咱们给忘记了。”许青川无奈笑道。   顾茵也跟着抿了抿唇,说:“不碍事,出来前我娘还担心花灯会人多,还叮嘱我们若是走散了,就还回那棵大树下等。”   “这个,送给你。”许青川并并没有要那个半人高的灯王,而是只要了个小巧可爱的兔儿灯,把手里的灯王往前递,长睫掩住眼中的情绪。   那兔儿灯大脑袋,胖身子,白白圆圆的很是讨人喜欢。   东西虽不贵重,但这是许青川猜灯谜赢来的彩头,顾茵自然摇手拒绝,“这是许公子应得的彩头,我不好拿的。”   “这只是个小玩意儿,不值钱的,只是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娘的照拂。”   这段时日许氏每个月在食为天挣半两银子的工钱,生意爆满的时候,顾茵还会发加班费,更别说逢年过节的过节费。算下来,一个月的工钱都快超过一两银子了。   有了这些银钱,许家的日子自然比从前好了不少。   而且不只是这一头。从前许青川在外头念书,一旬才回家一次。许氏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整个人都显得懒懒的没精神。现在她虽然每天都累,那精气神却是一天比一天好,性情越发爽朗了,人也看着年轻了。   而这一切,自然要归功于顾茵。   顾茵却并不敢邀功,聘请许氏的时候,确实是因为两家有交情,所以王氏先想到了许氏。   但是作为食为天的东家,顾茵是公私分明的,许氏得到的工钱和加班费、过节费都是因为她上工认真,做事负责而应得的。不然若换成那种仗着交情而不好好干活的,她肯定是要辞退的。   但许青川的手一直伸着,顾茵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就道:“那我先拿着,我家武安和小野肯定喜欢,代他们谢谢你了。”   两人说着话就回到了大树下,离着三四步的距离站着。   他们谁都没有再言语,许青川还把之前没看完的书拿了出来。   顾茵刚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站了一刻多钟后,她回过味儿来,觉得不对劲了!   许氏性子再大大咧咧,也不至于和她们走散这么久,怎么也该回到大树这儿了。   再回想他们出来前,自家婆婆和许氏在旁边边笑边嘀咕的模样,她再笨也猜到这是她们有意为之了。   一但猜到她们的用意,顾茵就尴尬得脸都烧起来了。   “你身体不舒服吗?”许青川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出声询问。   “可能是人太多了,我有点发闷。”顾茵忍住像原地挖坑把自己埋了的冲动,一边以手扇风,一边想着该以什么借口遁走。   也正好,她看到个小小的身影领着一堆孩子从旁边跑过。   “小野!”顾茵如蒙大赦,立刻出声把顾野喊住。   虽然花灯会喧闹无比,但顾野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娘的声音,他立刻站住了脚,踮起脚尖到处看,总算是看到了在大树下对他招手的顾茵。   “娘也出来玩啦?”顾野笑嘻嘻地窜到她跟前。   等看清旁边还站着个许青川,顾野脸上的笑滞了滞,随后又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笑着上前拉住他娘的手。   “我发现好多好玩的摊子,娘跟我来,我带你去玩。”   顾茵抱歉地对许青川笑了笑,而后就快步随着顾野离开了。   而长街的另一边,王氏和许氏猫着身子偷看。   看到顾茵被顾野拉走了,许氏扼腕可惜道:“小野来的忒不是时候了。王宝芸,你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吗?怎么让小野过来了?”   “这么大的花灯会,我也没想到他们会遇到小野啊。”王氏也急的直跳脚,但是她也不忘转头埋怨道:“你别光说我,你家青川怎么来逛花灯会还带本书啊?看把我家大丫闷的!”   “这……这我家青川平常就是手不释卷的。”许氏也觉得花灯会还一直拿着书看挺煞风景的,但埋怨也不顶用了,今天的计划是泡汤了,两人也没多待,一边嘀咕着下次的注意事项一边离开了。   而离开大树后,顾茵总算是呼出一口长气,拉着顾野的手捏了捏。   后头她就和孩子们汇合了,虽然他们年纪不一,但有顾野和武安带头,其他孩子也和他们一样乖巧懂礼貌,并不会显得特别吵闹。   同一群小孩吃吃喝喝,玩玩闹闹,顾茵反而觉得这样更有趣,更合她的兴致。   花灯会上的吃食都不贵,一份也就二三文钱,顾茵买来就尝个味儿,然后就分给孩子们吃。   吃到大家都吃不下了,后来他们还一起看过舞龙和杂耍,时辰就已经不早了。   到了离开的时候,顾茵才想起自己提了一路的花灯,给两个孩子说:“是许叔叔送给你们的,我都忘记给你们了。”   她的花灯提了这么久,孩子们都看过了,武安就摇头道:“花灯容易损坏,我看过就好了,嫂嫂给小野吧。”   顾野最是喜欢新奇东西的,这次他也一反常态地道:“我不是很喜欢花灯。”   倒是范劲松他们几个孩子都对这个兔儿灯很喜欢,听顾野说不要,他们还流露出可惜的神情,因为若是顾野要的话,他们往后还能多看几眼的。   顾茵见了就道:“那我送给你们吧。”   一来是孩子们确实喜欢,二来是她既然知道了王氏和许氏的打算,便越发不能留许青川的东西在身边了。   范劲松的眼睛立刻亮了,还保证说:“谢谢婶婶,我们一定好好保存,不会把它玩坏的!”   送完花灯,顾茵一手拉一个孩子,直接回了缁衣巷。   家里门虚掩着,王氏比他们回来的都早,正在堂屋里等着他们。   顾茵先让两个孩子去洗漱,自己则直接进了堂屋,觉得有必要和王氏聊一聊。   王氏在桌前撑着下巴昏昏欲睡的,看到顾茵进屋,她立刻精神了,站起身陪笑道:“你们回来了啊?我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这个时辰就困得不成了,你既回来了那我先去睡了。”   顾茵无奈地喊了一声“娘”。   王氏这才站住了准备开溜的脚,耷拉着脑袋道:“哎,在呢,你说吧。”   看到她这样,顾茵反而忍不住先笑起来——到底是亲母子,武安和王氏长得虽然没有多么相似,但是这种做错事后,心虚等骂的模样可谓是一模一样!   她笑了一下又收住,道:“今天我和许公子的事儿,是娘和许婶子特地安排的吧?”   王氏蚊子哼哼似的“嗯”了一声。   “我都说好几次了,真没那个想头。”顾茵拉着他的手认真道,“等有的时候,我肯定会和您说的。您下次别这样了,怪尴尬的。”   王氏又应一声,保证道:“下次肯定不会不知会你,就自己安排了。”   他和许氏都看出来了,顾茵和许青川平时看着都是聪明人,感情上头就是俩榆木疙瘩!要是不给他们说开,制造一百次今天这种机会都不顶用。下次还不如光明正大的呢!   顾茵不知道她还想着光明正大的下次,听她保证了也就没再纠结这件事,去洗漱歇下了。   到了中秋节这日,一大早就有源源不断的客人来取月饼。   尤其是定了冰皮月饼的——其他两种月饼都是能放的,就是冰皮月饼,需要冷藏保存口感才最好,所以他们都选在这天来取月饼。   这天食为天也把多准备的一百多盒月饼彻底卖光,到了下午晌,午市过去,店里就几乎没什么人了,都赶着回家团圆去了。   顾茵提前放了有家口的人下工,至于她和王氏、周掌柜、徐厨子他们,就干脆一起在食为天过中秋。   后院里支起两张桌子,周掌柜、徐厨子和他两小徒弟一桌,顾茵和王氏并两个孩子一桌。   自家制作的可口月饼,配着周掌柜珍藏的茶,滋味真的是连顾茵自己都觉得很不错。   她一手揽一个孩子,半边身子虚靠在王氏身上,一边赏月一边闲话家常,时不时还能就着顾野的手吃口月饼,就着武安的手喝口热茶……一个温馨而静谧的中秋节就这样过完了。 第53章   中秋一过, 天气是真的凉爽下来。   食为天后厨,徐厨子自打负责做了一次月饼后,也不再畏手畏脚了——他这师父是真的没话说, 尽管他做月饼的时候已经很努力了, 但一开始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不如他师父做的。   想到白费了那么些好东西,徐厨子自己都恨的捶胸顿足的。   但顾茵不和他急, 徒弟练手的东西虽然没那么好吃,不能卖给客人, 但自家员工吃着又不是问题。只要能吃, 那就不算浪费。   而且她基本尝一尝就大概知道他哪一步出现问题, 再单独指点他一下, 下次自然也就不会犯这种错误。   这给徐厨子感动的,私下里同两个小徒弟道:“遇到你们师公, 是你们师父这辈子最大的好运。咱们不能知恩不图报,往后要给你们师公养老送终的。”   顾茵偶然听到一句,无语坏了。徐厨子比她大八九岁, 两个小徒孙只比她小四五岁。她实在没想走在他们前头。   后头徐厨子开始帮着顾茵分担更多的东西,简单的白案点心, 他已经看顾茵做了快半年了, 做起来事半功倍。   而周掌柜看到顾茵带徒弟也有些眼馋, 也萌生了收徒弟的想法。   其实这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是从前在望月楼的时候, 一开始是因为要一个人运作整个酒楼, 他没有那个心力。后来望月楼的运营上了轨道, 赵厨子就被安插进来,和他唱对台戏。那会儿要是收徒,难免让人觉得他是想凭这个拉帮结派。   周掌柜并不想把收徒弟当成拉拢人的手段, 就一直拖到现在。   他这想法一提出,徐厨子第一个报名,他本来就有红白案的基本功在身,学了白案不算,当然还想学红案,但是他也怕顾茵介意,所以先问了顾茵的意思。   顾茵当然不会介意,还帮着他向周掌柜说好话,说徐厨子是真的一心学厨之人。   这一点周掌柜也看出来了,所以他也就收了徐厨子为徒。   徐厨子又多了个手艺超绝的师父,当天晚上乐的都没睡觉。   但是他手脚再快,也没办法同时跟两个师父学啊,想了又想,徐厨子想到了自己两个小徒弟。   他两个小徒弟等于是顾茵和周掌柜的徒孙了,顾茵和周掌柜自然也愿意带他们。   也到了这时候,顾茵才知道了这两个小少年的名字,大一些的叫砧板,小一些的叫菜刀。   名字起的像玩儿似的,都是徐厨子给起的。   但贱民好养活,他一个大男人养大俩孩子也不容易,倒也不用深究。   于是他们师徒三人就分成了两组,一组跟一个师父/师公学。   而让徐厨子觉得挫败的是,他是知道俩徒弟学厨有些天分的,反正他会的那些,这些年都倾囊相授了,两个徒弟的厨艺都没比他差多少。但没想到这两人的天赋在遇到顾茵和周掌柜之后才完全展现出来。   砧板天赋在白案,顾茵教过一遍,他立刻就会了,那手巧的,做出来的花卷和顾茵做的一样好看。   菜刀的天赋在红案,他刀工本来就不错,那调味勾汁的比例教过一次就尽在他心中,卡得格外精准。   好在徐厨子也不是心胸狭隘的人,回头一想,两个师父这么厉害,两个小徒弟也这么机灵,他虽然不如他们,但是能和这么些人成为师徒,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了。   他两个小徒弟是他一手带大的,把他当亲爹看,当然也不会学了手艺就轻看了自己爹,反而越发敬着他,哄着他,生怕他不高兴。   就这样到了九月,顾茵每日只需要在后厨待上两三个时辰,多了很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而食为天也在这个时候推出了新品——桂花糕。   桂花糕的制作并不复杂,粘米粉和糯米粉混合,加猪油和白糖、清水混合搅拌,然后把面粉搓成沙状过筛,晒好的面粉放入方形蒸屉,铺上湿纱布,最后用整理平整,用刀切出平整方块的形状。这比蒸完再切更能保持形状,不容易散。最后撒上桂花碎,蒸上两刻钟。   出锅后用之前准备好的转化糖浆,拌上桂花,最后淋上去,桂花糕便做好了。   桂花芳香扑鼻,糕体洁白如雪,香甜软糯,再加那一点桂花糖浆,别说吃了,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搁以前,这种精细的点心,客人肯定是更愿意去专门的点心铺子或者大酒楼买。   但是自打中秋卖过一次冰皮月饼,孩子们和嗜甜的客人赞不绝口的。   这次的桂花糕一推出,根本不用费尽心思的宣传,孩子们口口相传,销量自然节节高升。   一块糕点三文钱,就算不是过节,做父母的也是舍得给孩子买的。   而且这是季节性的东西,错过了这个秋天可就得再等明年了。   于是每天在正餐外,食为天每天还能卖出去上百块桂花糕,卖到后来已经不只普通百姓了,富人区都开始让小厮来按盒购买。   不过糕点到底是零嘴儿,又是季节性的东西,所以这次倒是没有引来其他两家的仇视。   九月中,顾野提出要过生日了!   顾茵和王氏虽然一直没催他,但是其实心里都记挂这件事。   他提出来后,王氏想了想说:“时间好像不对吧,九月我才和你娘去的码头开摊。依稀是十月,天冷之前才遇到的你。”   这个说来也让顾茵有些惭愧,这个时代不像后世有手机电子日历那么方便,看日子还是用的老黄历。   夏末秋初的时候她们一家子逃难到了寒山镇,当时真的是一穷二白,要不是用王家二老的屋子换来了本钱,别说去码头上摆摊,就是过日子都成问题。   那样的环境下,他们都没往家买黄历,过一天算一天,以天气来计日子。   后头遇到顾野,当时哪里想到这小崽子日后会成为家里的一份子呢?连哪天遇见的他都没记。   不过王氏说的有道理,顾茵也记得是入冬前遇到的他,因为后头没多久他就被人吓跑了,天气也突然冷了下来,码头上的行人都开始穿夹衣、夹袄了,可把她和王氏担心坏了。   “就是,这个时候。”顾野小脸一红,“现在过,不可以吗?”   他娘和他奶不知道,其实早在她们第一天去开摊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们了,也是从那一天起,他闻着他娘做的吃食,馋坏了,想着早晚吃一下她的手艺!   这当然也不是不行,反正他早就该算五岁了,既然顾茵和王氏记不清具体日子,也就随着他去了。   又知道他现在有很多形影不离的小伙伴,顾茵还道:“那到时候娘给你摆上一两桌,你把自己要好的伙伴都喊到家里来吃一顿怎么样?”   得到答复后,顾野高兴坏了,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一路蹦跶到了外头,远远地瞧见了范劲松和小胖等人,顾野立刻放慢了脚步,开始背着双手慢慢地走路。   “今天有啥好事儿,咱们野哥这么高兴?”   顾野面色不变地宣布了自己马上要过生日的事。   孩子们一听都激动起来,询问他道:“那野哥想要什么生辰礼?”   顾野说不用,又道:“我娘说,到时候请大家吃饭。”   说完他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人数,现在他数数已经数得很好了,一百以内不费吹灰之力。   一口气数到三十了,身边的孩子才大概只数了一半,顾野又皱起了眉。   这么些人肯定是不能一下子请完的,而且就算他娘答应了,他也不舍得让他娘这么辛苦,一口气招待这么多人。   “请十六人,原先的八号人不变。至于其他人……”顾野看向范劲松,“你决定。”   几个月前,范劲松还想着和顾野别苗头,现在俨然是顾野的一号头马。   得了这话,他立刻自豪地挺起胸脯道:“野哥放心,我一定给你办的热热闹闹的!”   到了顾野生辰的正日子,顾茵忙完早市就开始准备了。   蛋糕肯定是要做的,但顾野特地和她说,让她别太辛苦,不然他生日都过得不安生,所以顾茵就做了简单版的鸡蛋糕。   蛋黄和牛乳、面粉搅拌均匀至无颗粒。蛋清加白糖高速打发成蛋白霜的状态,然后加入之前搅拌好的蛋黄糊,快速翻拌均匀。翻拌成面糊后,倒入低矮的磁盘,用牙签滑动,消除气泡,进预热好的面包窑内烤制一刻钟,拿出用刀在蛋糕上切出十字,再放进面包窑内烤一刻钟。   烤好的蛋糕呈焦黄色,甜香扑鼻,再淋上一层桂花糖浆,那真是香的店铺外头都能闻到。   这样的蛋糕当然不能和后世卖的蛋糕相比,但除了打蛋清那一步,其他步骤都算的上是简单了。   想到还有其他孩子要来,顾茵一口气做了四大块。   然后接着就是烤饼干了,之前做月饼时剩下的黄油还有一些,把黄油和鸡蛋、白糖混合,再加面粉,和面搓成长条,放入没剩多少冰块的冰窖冰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把长条切成圆形小块,放入面包窑烤上一刻多钟。   中午之前,四大块桂花鸡蛋糕和上百块黄油小饼干都准备好了。   顾茵也从后厨到了前堂,这才发现店里柜台前站着好几个孩子,他们排成一队,手里都拿着奇奇怪怪、零零碎碎的东西。   王氏见了她就好笑道:“都是来贺咱们小野生辰的,我一开始说不收,他们还跟我急,说不收他们不走的。”   顾茵就让人把自己做的饼干拿出来,用饼干做回礼。   孩子们送的东西千奇百怪,糖葫芦、小块饴糖、路边采的野花什么的都算是比较正常的,还有拿家里的碎布头、路边捡的石头来送的。   但确实能看出来这些都是他们喜欢的东西,送碎布头的小孩说这是他觉得天下最好看的一块布,可惜就是太小了,啥都不够做,所以他就只能每天抱着睡觉。而路边捡来的石头,则是那孩子最喜欢的小玩具,被他把玩得光滑水润,一点棱角都没有了。   但也有让人吓一跳的,居然还有孩子拿了自己纯银的长命锁来送礼的。这种贵重东西顾茵可不敢收,只说收到他心意了,再送上两块饼干当回礼。   一直到午饭前,顾茵帮着顾野收了三四十份礼物,抄礼单抄得手都酸了。   王氏在旁边笑得不行,和她耳语说:“咱家小野过个生辰的动静,都快赶上当官的大老爷了。你也是,都是一些小玩意儿,怎么还写礼单。”   顾茵也跟着笑,说不碍事,“礼轻情意重,写下来让小野看着也高兴。”   午饭前,顾野和武安一起回来了。   武安特地拿了半日假期陪他过生日,顾野也在结束了上午的学武之后,特地去文家接他下学。   他们到了没多久,以范劲松为首的一群孩子也来赴宴了。   前头午市已经开始了,顾茵提前借了两张桌子,就摆在后院,让他们直接过去就行。   四个淋了桂花糖浆的蛋糕,配合上剩下的几十块小饼干,像范劲松这样的大孩子都眼睛一亮,而年纪小一些的,则已经开始吸溜口水了。   当然既然是请人吃席,肯定就不只是甜品,还有热菜。但是食为天本身就是做吃食生意的,顾茵让周掌柜把午市的热菜各留一盘子出来,加起来十盘子热菜,足够这群孩子吃的了。   他们也不用人招呼,在顾野和武安的带领下自己端菜拿碗筷。   等到前头午时结束,孩子们的宴席也散了。   他们走后,顾茵去看了顾野一眼,发现这小子居然满脸通红,一副醉酒的模样。   食为天并不卖酒,显然这是别人带来贺他生辰的。   顾茵吓坏了,正想着要不要带他去开大夫,王氏过来闻了闻桌上的小杯子,笑道:“没事,就是果子酒,说是酒,其实就是甜果水儿,专门给女人和孩子喝的。”   武安也道:“嫂嫂别担心,一共就一小壶,每人就分到一小杯。你看我,我一点事儿都没有。”   武安确实一点异样都没有。   顾茵放心了一些,但是摸着顾野发烫的小脸,还是有些担心地问他:“你难不难受、晕不晕?”   顾野摇摇头,说:“不难受,就是想睡觉。娘可以,背我回家睡觉吗?”   搁平时,他不会提这种孩子气的要求,显然还是吃酒吃醉了。   下午晌本就没什么事儿,这天又是他的生辰,顾茵和周掌柜知会一声,就背着他回缁衣巷了。   背着他走了两刻钟回了家,而顾野在她背上睡得像个小猪崽儿似的,路上就开始打呼了。   等顾茵把他放到床上,他都没有醒,翻个身接着睡,呼噜打得震天响。   顾茵守了他一会儿,看他脸上的红晕消退了,也没有其他不舒服的症状,这才起身回店里。   …………   寒山镇的冬天来得早,一到十月天就陡然冷下来,顾茵觉得该鼓捣一些新东西了。   天凉下来,吃啥最好?那当然是火锅了!   火锅的成本高,现在的顾客群负担不起,那就整个麻辣烫代替。   顾茵先去冯木匠那里定做了一批竹制的长漏勺和竹筐、竹签子,竹筐和竹签子是最简单的东西,冯木匠的铺子里就卖这些,至于长漏勺柄带一个卡扣,刚好可以卡在锅边上的。   然后再熬一锅香浓的大骨头汤,从半夜小火煨到早上,骨头汤就白的如同牛乳一般了。   再把白菜、豆芽、青菜、芹菜、土豆片、地瓜片、豆腐等素菜洗净,配上周掌柜灌的香肠,顾茵制作的鸡肉丸、鱼肉丸、狮子头,蛋皮肉饺等肉菜,另还有油条、手擀面、粉丝等主食,一个骨汤麻辣烫的柜台就开设起来了。   同样还是走的平价路线,素菜和主食一份一文钱,荤菜一份三文钱。   要是往便宜了吃,四五文钱就能吃到一份骨汤麻辣烫。当然若是要吃荤,那这个钱肯定是打不住的。另外还可以加任何其他想吃的菜,和顾茵说一声,她马上就能鼓捣出来。   而且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放醋和蒜泥,另外食为天也提供辣椒油和芝麻酱,可以不要骨汤,做成干拌的。不过后头两样调料得另外加钱,一份两文钱,若不要汤,那就是三文钱。   这东西一经推出,文老太爷第一个称好。   去岁的骨汤火锅他是真的喜欢,后头一直没再吃到,如今天一冷,他已经又想上了,而且麻辣烫的菜可以根据自己口味选,就算顿顿都吃,也可以自己选择菜色,不容易吃厌。   文大老爷也很喜欢,之前顾茵送的剁椒酱早就吃完了,但是知道顾茵忙自己的生意还来不及,他也没厚着脸皮让她放下手头的活计,抽空再给自己做一罐。   只是后头他去别处买的番椒,让自家厨子加工出来,总觉得不如顾茵做的好吃。   骨汤麻辣烫肯定没有牛油麻辣火锅香,但那红得发亮的辣椒油真是辣得特别带劲。   文大老爷每次都不要骨汤,只多要两份辣椒油和芝麻酱,吃干拌的。   而食为天的其他熟客,也早就习惯他们家时不时推出新东西,时日虽短,但也有半年了,每次推陈出新的东西都是好吃又实惠,从来没让人踩过雷。   尤其是到了十一月,外头寒风萧瑟,吃一顿热饭只能暖了肠胃,身上却还是发寒。   如今吃这个麻辣烫,热汤热菜,让人舒服得发上一身汗,再出门的时候便不会觉得那么冷了。当然若是加几文钱,吃上一碗辣油干拌的,那更是能燥上半天。   麻辣烫这东西简单,除了熬骨汤的时候需要顾茵看着火候和调料,其余都可以有其他人代工。   顾茵一下子就解放出来,自由的时间更多了,她开始腌酸菜了。   芥菜洗干净之后,切掉多余的根部,然后上过锅放入开水中烫一下,等到变色后立刻捞出。然后把淘米水倒入烫菜的开水里搅匀,加一点盐,捞出浮沫后自然冷却。   随后的把烫好的芥菜放入干净的菜瓮中压紧,把放冷的米汤倒进去没过芥菜,之后就是用重物压上,密封保存,放置在避光处密封三到七日。   这步骤并不繁杂,她示范过一遍后,徐厨子和他两个小徒弟都上手了,一口气腌了二十来缸,也不止有芥菜、另还有白菜、酸萝卜、酸豆角等。   等到七天后,酸菜完全变色,完全腌制好了。   徐厨子一开始以为他师父是做小菜,但是后头这么大规模,他就觉得自己想的不对。   顾茵当然不是做小菜,酸菜能做的东西太多了!   首先就是寒山镇最不缺的鱼,配上酸菜做个酸菜鱼那真的是再吃不出半点腥味。   而且酸菜汤底也可以作为麻辣烫的新口味,另外还有酸菜炖粉条,酸菜炒肉,酸菜炖排骨……能做的吃食实在是太多了。   再次推出,客人的接受度还是很高。   食为天虽然之前加设过几张双人桌,勉强能坐下。   现在又是麻辣烫又是酸菜鱼的,又吸引了一大波人,再加上原本的熟客,食为天经常是一位难求。更因为从前主买快餐,过了饭点饭菜凉了,客人也就少了。现在麻辣烫、酸菜鱼那些,做起来又快又方便,经常是从上午开始,店里就一直陆续来人,络绎不绝。   含香楼和望月楼两家快烦死了。   之前食为天主打平价的菜和点心,已经被他们压下去了。后头虽然推出过一些新东西,每次推出都收割一波好评,他们两家只能安慰自己说,都是季节性的东西,过了就算了。但是架不住食为天一年四季都在推出新东西啊,且各种宣传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看得人眼花缭乱。   到现在他家那几岁大的少东家,差不多把文成街附近的孩子都收编了,再过几年,那些孩子大了,能做主了……   蚂蚁再小还能啃死大象呢!再让她这么搞下去,傻子也知道自家早晚得让她啃死。   尤其是两家之前推出的存贵宾活动,那些客人存的银钱都已经吃的差不多了,而因为优惠折扣给出太多,算下来他们两家其实没挣什么银钱,也不敢再搞那种优惠。   都知道食客图新鲜,这笔存银花完后,保不齐这些人就要转到食为天去。   王大富一咬牙,拿出了几个月前就准备好的特殊调料。   而白大老爷也不约而同地选择加码,忍痛把海外高价购入的调料加入到了贵宾特有的待遇中。 第54章   含香楼推出了新的贵宾待遇, 没几天周掌柜就得到了消息,转告了顾茵。   之后食为天的生意果然回落了一些,然而再一打听, 出乎他们意料的, 流失的客人不是去了含香楼,而是望月楼。   望月楼不声不响的, 只跟着食为天一起推出了麻辣烫,但是同样的东西, 到了他家就价格翻了好几倍。他家东施效颦不是一次两次了, 每次都没什么好下场。这次居然效仿成功, 生意爆满, 实在是出人意料。   周掌柜去打听了一下,回来也纳罕道:“望月楼既没推出新吃食, 也没有换什么厉害的厨子。我还特地问了从前的熟客,他们说望月楼的那麻辣烫好像也没有特别好吃,就是想到就让人流口水, 吃不够似的。”   这话听得顾茵也摸不着头脑,“难道是换了什么秘方, 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   周掌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后头使人买了一份来尝味。   几人分着尝了一碗, 重油重辣, 汤料浓得把食物本身的味道都盖过去了。   顾茵尝了一口就吐了, 周掌柜和徐厨子几个也吃不下, 于味觉格外敏锐的他们来说, 这东西已经不单是不美味,而是难吃了。   不过这对食为天来说情况也不算坏,毕竟在他们的客户群里, 吃的起大酒楼吃贵价麻辣坊烫的人还是不多,人虽少了一些,但也只是大概少了一两成的营业额,望月楼现在抢的绝大多数都是含香楼的客户。   还有个最主要的,王氏可以去找王大富要账了!   眼瞅着马上就是腊月,进了腊月就是年,王大富还欠着二百五十两银子没还呢,王氏早就在嘀咕着不能让这烂账过年。   王氏之前去要找他要过几次,但是王大富都推脱生意不好,他家酒楼也确实是生意一般,加上王氏也有自己的活计要做,没空和他歪缠,就一直没把后续的银钱要回来。   现在自家生意回落一些,她稍微能腾出空了,又听说望月楼生意火爆,自然得把这大笔银钱要回来。   正好顾茵也想去查探一下望月楼的情况,婆媳俩得了空就直奔望月楼。   望月楼座无虚席,堂倌小二都忙的分身乏术。   顾茵和王氏站了快半刻钟,总算是有个伙计能得空来招呼他们了。   来的还不是陌生人,正是那李成。   “客官往里面请……”李成说着惯式的开场白,等看清来的是王氏和顾茵,他半弓的背立刻挺直了,没好气地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王氏不和他啰嗦,当即就道:“王大富呢?让他给我出来,姑奶奶来要账了!”   顾茵也不应他的话,只把他从头到脚一打量,眼神里满满都是揶揄的意味。   这人前不久还炫耀说自己当了望月楼的小管事呢,如今做的也不过是跑堂的活计。虽然顾茵没把这号人物放在心上,但是看到他如今这样还挺畅快的。   王氏的大嗓门一嚷,没多会儿王大富就从后厨出来了。   见了是她,王大富苦着脸挥退了李成,道:“妹子这是又闹啥呢?”   “太阳打西边出来,你还会进后厨?”王氏抱着手冷笑一声,“不闹啥,你还钱!”   “唉,妹子也知道,你两个侄子当时把我们望月楼抵押了,银钱还让流匪截去了。后头是掏空家底、抵押了老宅,这才把这酒楼给赎回来。我们酒楼经营也不容易,一边是含香楼,一边是妹子家的食为天,我们夹缝中求存……”   这种说辞王氏已经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过去王大富说的不算全是假话,如今却是傻子也不会相信他的话了。   “你少扯那些有的没的了,你管这个叫夹缝中求存?”王氏指着满堂宾客,嗤笑道:“反正今天我必须看到银钱,你要再不还,我去请衙门请大老爷和关捕头来做主!”   王大富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连忙陪笑道:“哪里就要惊动衙门里的人了?妹子不是不知道,我们这生意是最近这半个月才好起来的,账面上实在是……”   他拿出个账簿,假模假样地看起来。   “看账簿,我儿媳妇在行。”王氏一把把他手里的账簿抽了出来,塞到顾茵手里。   顾茵这段时间已经跟周掌柜学会了看这个时代的账簿和打算盘,刚翻过两页,王大富已经急忙把账簿抢了回去。   “五十两,我再还你五十两成不?”   这倒是比王氏预想得顺利,但她还是道:“不行,坏账不过年,必须还清!”   “真没有那么多!你几个侄孙还要读书呢,你家小儿也读书,该知道那个很费银钱的。真要把银钱全给你,别说你侄子、侄媳妇和侄孙过不好这个年,怕是来年全家都要吃糠咽菜,更念不起书了……”   一番讨价还价,王氏要来了一百两银票,当即写了收条给王大富。   婆媳两相携着出了望月楼,王氏环顾依稀一下看没人跟过来,这才笑出来,“一百两诶,这王大富总算不是太坏。加上前头的五十两,一半的账已经要回来了。”   多得一百两,搁以前王氏得高兴坏了。现在虽然眼界高了,但也可以称得上是件喜事了。   顾茵兀自沉吟,王氏便止住笑,低声问她:“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他们的账目有猫腻,偷税了?”   顾茵被她问得笑起来,“我一共看了两眼,要是这就能看出他们账目不对,我也太厉害了。不是有账目本身猫腻,而是其他不对劲。他们望月楼的麻辣烫,价格是咱们的十倍。一份素菜就是十文钱。但是生意确实真的好,为了那麻辣烫存银的贵宾名单,一眼都看不到头。”   “乖乖,原来他家生意这么好!早知道不该只要这一百两的,就该全部要回来。”   望月楼邯郸学步不是头一遭了,这次居然反倒是把食为天超过去了,实在太过反常。   络绎不绝的客人上门,到了门口听说已经没位置了,还吸着鼻涕道:“这么大个酒楼怎么就还会没位置?唉,算了算了,你家这麻辣烫是真的好吃,一天不吃想得慌。”   那李成意有所指道:“我们那麻辣烫都是加麻加辣,滋味特别足!可不像有些小食肆,加调料还得多加银钱呢!”   客人倒是没接他的话,只是伸着脖子往里头瞧,等着轮到自己。   “呸!”王氏重重地啐一口,“像你们家这样几倍的价格,我们家早就赚的盆满钵满,可不是调料随便加?”   后头望月楼外排队的客人越来越多,门口挤得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了,顾茵和王氏也没多待。   等到他们走了,李成立刻进去知会了王大富。   一百两对谁来说都不是笔小银钱,王大富心痛不已,只能安慰自己反正现在生意好,照着这个趋势,很快就能赚回来了。   腊八之前,顾茵又熬了一次腊八粥。   去年腊月,她的腊八粥可是引出过望月楼一场风波的,其可口程度可想而知。   她在店里做了一次试吃活动,又是一致地好评,腊八前就订出去了上百份。到了腊八正日,又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卖出去一二百碗。   这天顾茵正在半人高的大窗户边上招呼客人,一抬眼,看到了失魂落魄的白子熙从窗前走过。   她赶紧放了手里的活计迎出去。   “客官,可还记得四月的时候在小店存了一笔银钱?”   当时白子熙是第一个带头存银的人,可以说正是因为他,食为天才度过了一开始的周转困难。顾茵对他印象深刻,第二天特地为他做了五道特点。然而前一天说好会早些到的白子熙却是没再来。   不止那天没来,后头两家大酒楼推出贵宾优惠的时候,存银的客户都来退钱了,白子熙也没过来。顾茵还一直记挂着他放在自家账上半年多的那十两银子呢。   白子熙闻言站住脚步,“是小娘子啊。”   说着话他抬头茫然环顾了一下,又自顾自嘟囔道:“怎么走到这里了?”   “今天我们店新熬了腊八粥,客官要不要进来喝一碗暖暖身子?”   寒风冷冽,被她一提醒,白子熙也觉得冷了,缩着脖子快步进了店里。   热腾腾、香喷喷的腊八粥端到手里,入口既香且稠,各种配料的香味层次分明地在舌尖绽开,胃里暖起来后,白子熙舒服地喟叹一声,“你家这粥属实不错。”   说完他的目光落到店内其他客人身上。   这样冷的天气,食为天的上座率还有九成,整个店里只有零星几个空位。   再想到自家酒楼,自打望月楼跟风弄出个重油重辣的麻辣烫,含香楼的客人就日渐减少,虽然他大伯后头也效仿了,定价还比望月楼便宜一些,也同样不吝惜地加了许多番椒,但还是收效甚微。到了这个月,含香楼推出了腊八粥,才算是做到了一些生意,但这也只是回光返照,终归还是要回到门庭冷落的状态。   虽然现在这酒楼是大房在经营,但是到底是家里几代人经营的产业,如今落到这个地步,总是让人唏嘘,心里不是滋味。   “这粥记账,其余的银钱也先放着,我有空会再来光顾的。”白子熙长叹一声,怀着心事走了。   他走后,王氏去收拾桌子,这才发现他把食盒落下了,赶紧追出去。   白子熙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干脆摆手道:“这个我不要了,麻烦店家帮扔了。”   食盒里装着的是望月楼买来的麻辣烫,他已经断断续续让人买过好几次了,但每次吃,都觉得并不美味,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望月楼能凭借这东西,把他们家的含香楼彻底压了下去。   这次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他又去买了,但想也知道还是找不出原因的,索性不要了,眼不见心不烦。   “多好的食盒啊,说不要就不要了。”王氏没舍得,还是把食盒先放在了柜台边上。   没多会儿,武安和顾野先后都回店里了。   傍晚天阴沉沉的,眼看着就要下大雪,路上行人寥寥,店里也没客人,顾茵干脆就把店门关了,让伙计们吧桌子一拼,提前开饭,吃起了火锅。   两个小家伙帮着拿碗筷,看到柜台角落有个精美的食盒,顾野蹲下身好奇地打开,然后就被那油辣的味道熏得猛咳嗽起来。   顾茵一手把他拉起来,一手把食盒放到柜台上。   顾野没再咳嗽,只难受地嘀咕道:“什么东西,呛死我!”   王氏探头一看,就解释说是白子熙不要了的东西,又可惜道:“这碗上的写着望月楼,这就是望月楼那几十文、上百文钱一份的麻辣烫?”   这话倒是把店里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不像白家那样家大业大,动不动就能买一碗来尝味,上次顾茵和周掌柜买过一次尝过味道后就没再买了,店里其他人就更舍不得了,到现在也只听说过,没尝过。   “都凉了,拿去后厨倒了吧。”顾茵道。   一直把自己当成丫鬟的宋石榴抢着把活儿干了。   两张桌子上架两个红泥小炉,炉上架两个大砂锅,一种骨汤,一种酸菜汤底。   现在自家生意也上轨道了,尤其是这天还是过节,顾茵更不是吝啬的老板,让大家敞开肚皮吃。   这话一出,伙计们欢呼一声,争先恐后地动起手来拿配菜,调调料。   徐厨子先拿了两份辣油,两份芝麻酱倒在自己碗里拌了起来,自己拌完不算,还吆喝宋石榴:“石榴快来,我给你多拿两份辣油。”   宋石榴和徐厨子年纪上差着辈儿,却是一样的能吃。   多了她加入之后,食为天再也没有卖剩下而要倒掉的东西,全让这两人包圆儿了。他们也相处出了一些抢东西吃的交情。   宋石榴摇摇头,道:“我今天好像不怎么饿。”   徐厨子也不再管她,加入到抢菜大军中。   外头寒风呼啸,店内众人围坐在一起,砂锅里热汤咕嘟嘟的煮着,白菜、豆芽、青菜、土豆片、豆腐整整齐齐地码在锅里,再放上香肠、鸡肉丸、鱼肉丸、狮子头、蛋饺,夹一筷子吸饱了汤汁的热菜放到自己的调料碗里,拌上细腻的芝麻酱和按个人口味加的辣油,岂一个香字了得!   一顿火锅吃完,众人都发了一身汗。   外头天色也暗了,顾茵放了大家下工。   周掌柜和徐厨子他们住在后院的,负责最后的收尾工作,王氏则架着驴车把女工们一道捎回缁衣巷。   都忙了一天,到家后各自洗漱后就都歇下了。   一直睡到半夜,顾茵被院子里“砰砰”声吵醒了。   她批了衣服起身,遇到了同样起来查看的王氏。   两人去院子里一瞧,原来是宋石榴在院子里劈柴。   “你这丫头咋又大半夜劈柴了?”   宋石榴满脸通红,抱歉地道:“我还以为外头刮大风,不会吵到你们的。”   风声呜咽,换别人家未必会听到她劈柴的声音,但是顾茵和王氏都警醒惯了,自然是能听到的。   “快回屋去,天亮还得起来上工呢!”王氏冻得跺了跺脚,把宋石榴手里的斧子没收了,而后拉着顾茵回屋睡下。   第二天照常起身,宋石榴整个人都显得蔫蔫的,吃饭都没胃口。   王氏见了难免要唠叨:“都让你晚间好好睡了,咱家的柴让你劈得堆成小山了,真不缺柴烧。你看你吃饭都不香了,可不好再这样了。”   宋石榴被说得没吭声。其实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半夜觉得整个人烧得慌,不做点什么难受。而店里的饭食她之前明明很喜欢的,可现在吃起来却总觉得没滋没味的,像少了什么。   如是过了两日,宋石榴还是没恢复精神。   这天大雪下了下来,店里没什么人,顾茵觉得不能放任不管,准备带小丫头看大夫去。   然而店里找了一圈,却没看到这丫头。   她还把自己当丫鬟,在店里都是抢着干活儿,从没有躲懒找不见人过。顾茵也没往别处想,只当她是有自己的事,临时出去了。   等了大概两刻钟,小丫头从外头慌里慌张地回来了。   她年纪小,性格也实诚,就差把心虚两个字写在脸上。   一看到等在门口的顾茵,她更是吓得刷一下白了脸。   “我正找你呢,把身上的外衣除了……”   既然是要去看大夫,那肯定得把店里统一的那淡黄色工作服换了。   然而宋石榴一听这话,噗通一声就给跪了,哀求道:“我错了,我再也不去望月楼了。太太别不要我……”   她一嗓子把王氏也喊了过来,见了她跪在外头,王氏上前一把把她拉了起来,好笑道:“你想啥呢?我儿是看你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带你去看大夫,什么就不要你了?”   顾茵却听到了别的,问她道:“你说的‘再也不去望月楼’,是什么意思?”   王氏听了这话也板下脸,已经脑补了宋石榴“通敌卖国”的戏码,立刻松开了扶她的手,寒声问道:“你跟望月楼那边的人接触了?”   宋石榴听到王氏的解释先松了一口气,此时便立刻摇头道:“没有,我没有接触那边的人!”说着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就是买他们家的吃食去了。”   “你这丫头!”王氏拧了她的耳朵,“让人说你啥好,咋就这么嘴馋?”   王氏没花力气,宋石榴也没觉得疼,只是臊得慌,小声解释道:“就是一顿不吃想得慌,吃别的没滋味。我知道错了,再也不去了。”   她素来嘴馋,王氏并没觉得奇怪,而且宋石榴拿自己工钱去买别家吃食,也不算是什么大罪。   顾茵还是觉得不对劲,宋石榴固然嘴馋,但她也忠心,日常提到望月楼和含香楼,她比谁都唾弃那两家。之前知道望月楼学自家推出麻辣烫,赚的盆满钵满的,小丫头气得想去砸场子,简直像个翻版的王氏。而且她也俭省,居然舍得买那么贵的麻辣烫?   也不是顾茵自傲,望月楼的吃食在她看来实在不值那个价钱。宋石榴顿顿吃的都是食为天的饭,能连基本的品鉴能力都没有?   当然最可疑的还是她那个一顿不吃就浑身难受的描述。   顾茵把她喊到后厨,仔细询问起来。   宋石榴这才交代,腊八那天顾茵让她帮着倒食盒里的麻辣烫,她知道那东西金贵,没舍得倒掉,自己在后厨都吃了。当时吃完也觉得多好吃,但是后头就还想再吃。这两天她别的都吃不下,得了空就偷偷溜去望月楼买吃的,吃完就舒坦了。   “两天花了我上百文钱,我再也不去了。”宋石榴耷拉着脑袋,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并不怪你。”   顾茵已经大概猜到那是什么了,后头她又让人分别去望月楼买了几份麻辣烫,这次不是简单地品尝,而是把汤和菜都倒出去,再用滤网滤出最后的汤底残渣仔细检查。   一路滤到第十碗,王氏和徐厨子都在旁边看着都心疼得直吸气了,顾茵终于在残渣里看到了褐色的果壳——   该死的王大富,居然在吃食里头放罂粟!   …………   县太爷这几日很发愁。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只想努力做一个清正廉明的好官。   县令一年俸银四十两,禄米二十石,尽够他们一家三口嚼用。   但是架不住镇上花钱的地方也多,前头中秋食为天送了一百块月饼,让他分发给了捕快和善堂,已经大大减轻了衙门的负担。   尤其马上就要过年,花钱的地方就更多了,下头的人来报说前儿个刮大风把附近村子里的一个木桥给吹歪了,这几日又在下大雪,那木桥已经不堪重负,并不能过人了。重新修桥,那更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整个县里虽然有许多富户乡绅,但是本县没有县城一说,都是一个个镇子和村子,每次募集都要到处奔走,花费极大力气不算,募集来的银钱总是不够,还得他自己从俸禄中补贴一部分。   正焦头烂额之际,县太爷发现自家媳妇这几天老是鬼鬼祟祟地出门。   一番询问,才知道她迷上了望月楼的吃食。   望月楼最近生意火爆,县太爷也有所耳闻。   同样耳闻的,还有那边昂贵的价格,一小份素菜十文钱,一样荤菜三十文,一份低于五十文人家还不卖!   县官太太是县太爷的发妻,两人一路同甘共苦,风风雨雨过来的,从前她只比县太爷还俭省持家,置办一身新衣服、一样新首饰都要想了又想。连上次她吃着顾茵送来的月饼觉得特别美味,但是听说一块也要八文钱,她都没舍得再买。   县太爷没忍心苛责她,反而是县官太太自己恨得抽了自己一耳瓜子,后悔道:“我最知道咱家不宽裕的,从前也不是什么贪嘴的人。但是自打上次应酬吃过一次,回来后一直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花费出去好几百文钱,夫君还是骂我吧。”   “别这样。”县太爷心疼地拉住她的手,“你也难得有个喜欢的东西,想吃就吃吧,咱家其实也没穷困到那个份上。”   宽慰完了发妻,县太爷看着家里剩下的银钱愁得几宿没睡好。一顿吃食大几十文,这种花销之下,别说贴补修桥铺路,自家往后的嚼用都要出问题了。   也就是这时候,捕快来报顾茵求见,又道:“不止顾娘子一人,还有咱们镇上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二人都面色凝重。”   县太爷立刻重视起来,让捕快把人带进来。 第55章   顾茵拿来了望月楼的麻辣烫残渣里找到的罂粟壳, 也请来了日常给家里看诊的老大夫。   老大夫已经提前看过,确认这就是罂粟壳,时下叫罂子粟、阿芙蓉。   两人一同前来, 就是要状告王大富在吃食里放罂粟。   县太爷是正经科举出身, 少时也是博览群书,他思索半晌道:“本官依稀记得, 此物可以入药,各家医书都言其无毒, 有涩肠敛肺之效, 可用于止咳止痢止遗。”   说完县太爷又蹙眉努力回忆道:“至于把它放到吃食里, 《本草汇言》中言其‘可煮粥食, 同绿豆粉作腐食,尤佳’。另外还有《本草拾移》《本草衍义》《本草纲目》等, 都将其归为谷物,如《大观本草》中所言,‘和竹沥煮作粥食之, 极美’。所以在吃食中放这个,似乎也不是什么罪状。”   说起医书, 老大夫自然比县太爷知道的更多, 拱手道:“此物虽有药用之功, 但若是使用不当, 亦是后患无穷。大老爷方才所引用的医书中, 亦引用过丹溪先生之言——‘其治病之功虽急, 杀人如剑, 宜深戒之!’。”   两人引经据典论起医书,县太爷虽然还是觉得医书不会骗人,但想到自家发妻那模样十分反常, 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相信顾茵和老大夫所言。   顾茵在旁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瞅准他们说话的空档,她出声道:“大老爷可否听民妇一句?”   县太爷点头让她说来,顾茵就道:“此物自然不会让人当场毒发,其毒如医书中所言,毒性是小而甚微的。民妇要告的,是此物有成瘾性。试想一样吃食,若是让人吃上瘾,吃不到就坐立不安、茶饭不思,再吃不下旁的,是不是也是另一种‘毒’呢?”   县太爷正色道:“若吃食让人上瘾,不能自控,自然算是‘毒’。”   “这就好办了。民妇不懂医书,只说事实。这望月楼的麻辣烫,就是有成瘾性。当然口说无凭,咱们可以做个戒断实验。”   “如何做你口中的‘实验’?”   现在寒山镇虽然不少人都开始对望月楼的罂粟麻辣烫成瘾了,但冒然去找那些人来做戒断反应的实验对象,肯定会走漏风声,打草惊蛇。那王大富只要把罂粟毁了,后头不再加了,就成了死无对证的局。   且以县太爷这样的见识,都觉得罂粟入食不是什么问题。因为这个去请食客过来,怕是也要让人说嘴。更别说怕是现在连王大富自己都不知道哪些客人瘾头最重,可以来做实验对象。   所以顾茵继续道:“大老爷可以选狱中的囚犯,让他们吃望月楼的麻辣烫,顿顿吃,吃上几日,再把那吃食断了。看他们的反应,自然就能知道民妇说的是真是假。”   县太爷蹙眉,倒不是觉得这方法不可行。   而是那一份大几十文的麻辣烫,光县官太太一个人吃,就快把他家微薄的家底掏空了。再让他找几人做实验,实在是没那个本钱。   顾茵看他为难,大概猜出一些,她现在自然是能付得起这个银钱的,但其实还有更好的出资人选。   于是她道:“不若请含香楼的白大老爷过来?”   要论谁最想打到望月楼,那肯定是现在门庭冷落的含香楼了。这笔银钱对含香楼来说,自然也不算什么。更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宣扬出去。   县太爷允了,让捕快去寻之前,他再次询问顾茵,“小娘子可想好了?若此番兴师动众地做实验,结果并未如小娘子所说,你这可是诬告。”   顾茵点头道:“诬告杖三十,民妇省得。”   …………   含香楼里,白大老爷正看着账簿焦头烂额,猛得听说衙门来人,他心头一跳,难免在心里念叨一句祸不单行。   不过听说只是喊含香楼能主事儿的人去问话,没有牵涉进什么案子,白大老爷略为松一口气。   但现下自家酒楼正是多事之秋,他正和掌柜、管事商量如何扭亏为盈,分身乏术,就点了正在酒楼喝茶的白子熙去。   二房的人现在虽然不是含香楼的主要经营人员,但酒楼的进项要分二房一半,他作为二房独子,自然算是能主事儿的人。   捕快带着白子熙回了衙门。   白子熙见了县太爷,自然是要先自报家门。   “草民白子熙见过大老爷,不知道大老爷宣召草民前来所为何事?”   县太爷就点了顾茵和他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两人也算认识,都没想到再见面是县衙。   顾茵虽然惊讶他的身份,但面上也没显什么,言简意赅地和他解释了请他过来的原因。   白子熙则是脸涨的通红,他一开始去食为天本就是想刺探敌情,后来让他爹教训了一顿,才知道自己那做法蠢到家了,后头也没脸再去了。   本想着这事情揭过就算了,那天就算再偶然去食为天喝了一碗腊八粥,白子熙还想着反正只要顾茵不知道他的身份,也就不会尴尬。   现在当堂一见,可不是让他尴尬得想原地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不过听到顾茵说完,白子熙也顾不上尴尬不尴尬了,气愤道:“那望月楼的麻辣烫我已经买了不下十次,反复地品尝,实在不明白这东西到底美味在何处!想不到竟然是加了让人成瘾之物!”   虽然实验还没做,但显然白子熙已经相信了顾茵的说法。   他不假思索地献出身上的五十两银票,愿意支持这次的实验。   后续的事情就不用顾茵操心了。   县太爷雷厉风行,当即就在监牢里选了一些作奸犯科、罪行严重的囚犯。   当然实验也不是白做,参与的人还能另外获得二两银子补贴家用。囚犯们在外都有家小,这实验也不会要他们的性命,自然都是愿意的。   然后便是让这些人一天三顿都吃望月楼的麻辣烫。   体质差一些的,吃过一次后立刻就表现出了异样,还没等到下一顿饭点,已经在抓心挠肝地想着了。   体质好一些的,成瘾性来的晚一些,但也是几顿之后就上瘾了。   十天后,县太爷把大家的麻辣烫撤下,换上了其他味道不错的饭食。   这十几人却是一样的,再吃不下一口其他的饭食。那体质差一些的囚犯,甚至不只是坐卧不安、茶饭不思了,更有涕泗横流的癫狂之症!   …………   望月楼的生意实在火爆,一个月就多了好几百两的进项。   王大富这几天盘完账后,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但是他也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已经在盘算着等到过完年,就把调料收起来,每年只卖上一个冬天,神不知鬼不觉。   正兀自想着,伙计说后厨的汤底又不够用了。   汤底是王大富一人负责的,他点头表示知道了,卷了袖子就去了后厨。   把一众厨子都屏退出去后,王大富从灶底拿出一个小包袱,悉数抖落进入锅内。   一锅汤底要熬上一个时辰,王大富寸步不敢离,直到确认汤底的味道已经够了,他才拿起滤勺,准备把里头的东西捞出后再放花椒、番椒等重味的调料。   也就在这个时候,冷不丁的,他身后响起一道人声:“你这是在里头加什么呢?”   王大富怒不可遏道:“我不是说了我熬汤底的时候,谁都不许进来吗?”   说完他回头,看到了环抱着佩刀,好整以暇看着他的李捕头。   他吓了一跳,手一哆嗦,那漏勺直接掉进了锅里。   同时,镣铐也套到了王大富的手上。   一队捕快从望月楼鱼贯而出,又是这么大的阵仗,铐的还又是王大富。   小镇上的百姓娱乐消遣少,可还没忘记之前的事情呢!   还不等王大富到县衙,口口相传来看热闹的百姓又把衙门给堵上了。   县太爷升堂问审,人证是李捕头,物证是现场带回来的汤底,都俱在,根本不容王大富抵赖。   王大富也根本没准备抵赖,也开始背诵医书,引经据典,说这罂粟既可以入药,哪里就是不能吃的东西了呢?   县太爷被他这说辞气笑了,“合着你以卖吃食的价格,把这罂子粟放入食物之中,还是一片好心?”   王大富忙道“不敢”,又道:“只是这东西当做调料极为鲜美,医书上也说可以煮粥食用,草民并不知道所犯何罪。”   这罂粟是他花了大价钱购从州府购买的。买之前就了解清楚了,本朝并未禁止这东西入药、入食,所以他才敢大规模地往自家的吃食里加。至于卖家和他说这东西吃多了会上瘾,在王大富看来那更不是什么大问题——喝酒还有酒瘾呢,怎么没见朝廷把酒列为禁品?反正只要不是常年卖给人吃,肯定是不会出问题的!   若是没有顾茵提议做的实验,这官司还真不好判。   县太爷并不和他多言,当堂就让人把那几个囚犯带上来。   他们已经有两三天没吃望月楼的麻辣烫了,吃别的没滋没味,都消瘦了很多,病蔫蔫的很没精神。   被带到堂上后,几人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看向那充作证物的麻辣汤底的时候,都像饿狼似的眼冒绿光。   那症状最严重的一个囚犯,甚至当堂挣脱了捕快,冲到那盛汤底的粥桶前埋头喝起来。   一连喝了好几口,那人瘫软在地,脸上尽是飘飘然的舒缓之态。   县太爷再把实验的过程和一众百姓一公布,吓得一众百姓脸都白了。   “该死的望月楼,居然又做这种黑心事!”   “就是!我就劝我们当家的,说望月楼的人黑心肠,弄出的吃食不能吃!我那当家的非说前头的事儿是底下人弄的鬼,如今那些人还在衙门里关着,望月楼经营多年的招牌还是信得过的。那麻辣烫,他已经连吃了好些天,是不是再吃下去,就会变成堂上那犯人的模样……”   “要死,真要成了那种样子,岂不是一顿不吃就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百姓们群情激奋,县太爷拍了惊堂木喊“肃静”,之后再找人证上堂作证。   现在都知道吃多了那罂粟会变成堂上那犯人的癫狂模样,也没人顾的上面子不面子了,只想着让县太爷给做主。   如顾茵之前所料,症状轻微的人还是在大多数,他们只是如之前宋石榴那边,茶不思饭不想,只想着吃望月楼的麻辣烫。但症状严重的也不是没有,就有一家富户,他家的少爷本就体质差。   那小少爷入冬之后就开始吃望月楼的麻辣烫,吃到后来人就时而躁狂,时而抑郁,家里请了好些个大夫都没诊断出个所以然来,更没怀疑到望月楼头上——那么些人吃呢,没听说谁家吃这个吃坏的。   直到和那个做实验的囚犯症状对上,那家人才知道自己是着了望月楼的道,把那小少爷抬到堂上,一起指证王大富。   这情形比之前卖厨余还严重,尤其后头县太爷审问出那罂粟是王大富从府城买的,更不敢等闲视之,把王大富先收押,再把卷宗往上一递。   没出两日,府城那边就来人了。不用说,自然还是来抢功劳的。   县太爷和关捕头又把王大富押上囚车,准备把他送审。   一听说又要去府城,王大富当天就吓懵了,再不见当日在公堂上侃侃而谈的风采,知道这次就算是不死也得掉层皮,他老实得像鹌鹑似的,路上已经开始自发自觉地背诵口供了。   他们出发之前,顾茵当了一次虎妈,把顾野拴在店里,生怕他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跟人上府城去。   顾野很无奈,保证道:“府城去过了,不好玩,我真不去了。”   顾茵才不管他说啥,反正那两天都恨不得把他拴在自己裤腰带上。   但是顾野没去,其他深受罂粟之害的百姓却是跟着去了府城听信儿。   不过两日,消息就传回寒山镇——这次知府审案风格一如既往的粗暴,他把王大富关在了府城的大牢,抄没了所有财产,再把卖给他香料的一众人等都一锅端了,另外还把这件事上报了朝廷,直言罂子粟入食会让人上瘾,害人健康。至于王大富的后续发落,还得看上头的命令。   这案子虽然看着不大,其实却是把罂子粟到底不能食用这件事推到了明面上。   功劳当然也还会落到知府头上,县太爷倒也没有不平,只想到若是能让全国上下都知道罂粟入食有极大危害,是会惠泽后人的一件大好事。   县太爷并不贪功,但这次他特地开口为顾茵邀功了。   知府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虽抢功劳抢的欢,却也知道不能只自己吃肉、不给旁人喝汤。县太爷两次都把功劳让给他,他也承了他的人情,允了。   王氏听到前头的消息,正在家里直呼肉痛,王大富的家产都被充公了,她还有一百五十两银子没要回来呢!   一百五十两啊!就算现在自家有铺子,王氏都心疼地好几宿没睡安生。   不过这种情况也没持续几日,因为腊月二十,县太爷和关捕头回到了镇子上。   他们带回了一个牌匾,是知府亲自写的“侠肝义胆”,用来表彰顾茵再次出谋划策的,为他人鸣不平的。   前头顾茵献计,是因为自家牵涉到案子中,这次她帮忙,纯粹是路见不平,实在是见不得王大富这种害人的行径。   光这牌匾不算,另外知府还把王家老宅送给了顾茵。   那老宅之前是王家大房和二房共同拥有的,后头王大贵和邹氏出了那样的事,二房的家产也都被府城的官差搜刮走了。二房的众人也没脸再在寒山镇待,干脆把自家那半边房产卖给了王大富,他们换了一些银钱,去其他地方谋生了。   所以那老宅之前已经是王大富的财产,县太爷帮着顾茵请功,知府自己写了个牌匾,没舍得给其他值钱的东西。而王家老宅虽大,但年头久了,又不能挪动,抄没入公中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用,干脆就给顾茵了。   这对王氏老说真是天大的好消息,那可是她娘家的祖宅,兜兜转转回到她手上,真是比白捡了银钱还高兴!   后头县太爷让顾茵和王氏去衙门过契,顾茵忙着店里的生意——望月楼没了,食客们知道这次是她见义勇为举报的,都对她怀着感激之情,食为天的生意前所未有的好,一下子分不出两个人,便让王氏自己去了。   没过多久,王氏回来,把地契屋契交给顾茵,让她放起来。   顾茵当时也没细看,等到晚上回到家后,她洗漱宽衣,才想起来契书还在自己身上。   这次打开,她发现不妥了——这契书上老宅的所有人,居然不是王氏,而是她自己!   她当即去了隔壁找王氏,王氏正在和宋石榴一道做家务,年关将近,家里里外都得细致打扫一遍。   看到顾茵来寻自己,不等她开口,王氏手下不停道:“这宅子虽是我娘家的产业,但它是被抄没到官府之后,官家老爷赏赐给你的,自然算是你的东西。再说了,咱们一家人说啥两家话,难道屋主换成了你,你往后还能不让我住?”   “这自然不会。”顾茵拉住王氏的手,轻轻晃了晃,“就是觉得比起我,这宅子对娘更有意义。”   “确实有意义,毕竟是我长大的地方。但我还是那话,你的我的有啥区别?”   说着她忽然又笑起来,“而且嘛,我今天已经去看过了,宅子让从前大房和二房的隔断了,那隔断还没拆呢。你说往后你再成家,咱们门一关,既互相不影响,又还是一家子,多好?娘答应给你买个铺子的,现在铺子是暂时还没有,先有个大宅子,我看谁还敢把你小看了去!”   顾茵:……   得,这下知道该干啥了,先把王家老宅那隔断墙给打了!   第二天,顾茵带上周掌柜去了老宅。   府城的官差已经又来过一趟,宅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搜走了,就剩下基本的桌椅板凳那些。   顾茵和周掌柜检查过一番,就麻烦周掌柜去联络人帮着修葺了。   当天下午晌,县太爷又把顾茵请到县衙,直说要嘉奖她。   顾茵推辞道:“已经得了知府老爷的牌面,又得了偌大一间宅子,实在不敢再要旁的了。”   县太爷握拳咳嗽了一下,道:“那些都是府城里给你的,本官还未有所表示。”   知府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就是一间市价数百两的大宅子,县太爷一穷二白的,论身家还不如现在的顾茵,自然不能和知府相比。   他思索半晌,道:“不若这样,来年的官家食肆,就由你家和含香楼白家竞争如何?”   说完县太爷也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是没有其他拿得上台面的赏赐了。   顾茵听完不解,关捕头就在旁边给她解释。所谓官家食肆,就相当于是和朝廷合作,官家指定的食肆。若是有朝廷的其他人过来,县太爷招待他们,就会去这家。   寒山镇上不常来什么大人物,所以其实这种招待并不多。但另有一样极大的好处,和朝廷合作的、招待官员的食肆,它可以少交税!   这种好事儿当然人人都想,但也有限制条件,那必须是经营多年、口碑极好、有质量保证的。往年寒山镇的官家食肆就一直是含香楼和望月楼两家中选。   今年望月楼已经没了,县太爷就给了食为天和含香楼争抢这个名额的机会。   顾茵听完眼睛都亮了,刚开店的时候,朝廷的税收还在她可接受的范围,这半年多听说是外头战事吃紧,税收一提再提,以至于上个月食为天盈利二十五两,按着朝廷的新规,竟要交十两税了!   她私下里和周掌柜想到这个都是直叹气。县太爷这提议,真的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可比直接给几十两银子让人高兴!   厨艺比拼的日子就在年前,到时候县太爷会请本县所有的富豪乡绅来做品鉴。   顾茵回到食为天后就立刻宣布了这个好消息,虽县太爷给的只是一个机会,但食为天白案有他,红案有周掌柜,几乎不可能输。   其余要操心的就是他们准备做什么菜了。   周掌柜有自己的拿手菜,也帮着望月楼竞争过这个名额,就是顾茵一下子没想好自己该做什么。她最拿手的当然是熬粥煲汤,但真要论某一道绝活,一时间还真是想不到。   这天她晚市结束,顾茵正和伙计一道收拾桌椅,冷不丁的,她又透过窗户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白子熙在食为天门口踌躇了一刻钟,脑中好一番天人交战,他时而准备进店,时而又准备离开,但是走出去几步又再次折返。最后他还是把一个纸包放到了窗台上,然后生怕自己后悔似的,逃也似的走了。   顾茵奇怪不已,拿了那纸包一看,只见上头写这“含香楼贵宾特供调料”的字样。   早听说含香楼也鼓捣了什么海外调料,加上前头又出了望月楼放罂粟的事,她和周掌柜自然重视起来。   “这位白家少爷,怕也是怀疑自家调料不妥,到时候赢也赢得不光彩,索性先送一份这调料来知会我们。不过就算他不来,我也正准备弄一份来给东家。”   顾茵听了周掌柜这话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如临大敌地把纸包拆开,只见里头是洁白如雪的晶体颗粒。   顾茵微微尝了一点——靠,味精! 第56章   味精在现代是很常见的家用调味品, 相传是近代的时候,一个日本教授发现了妻子做的海带汤格外鲜美,然后从海带中提取出来的。   当然也有传闻, 说这东西在海外早就有人发现了, 只是被厨艺之家当成压箱底的至宝,只在家族中代代相传, 并不对外人道。   白大老爷能买到这个,可想而知是花费了极大的力气。   “这调料好鲜美!”周掌柜发出一声赞叹, 然后看到顾茵的脸色, 他小心地问道:“可是这东西也是有害?”   “这东西吃多了确实对人不好, 但离开剂量谈毒性都不准确, 所以这东西适当的使用,对人是无害的。”   顾茵说着边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她也让王大富那加罂粟的举动给吓着了,如临大敌地以为白家也会是那样的做派,只是味精的话, 自然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   不过这也确实棘手,味精之所以能在后世中走近全家万户, 它的鲜美是毋庸置疑的。   厨艺赛事的时候, 白家肯定会用这个提鲜。   顾茵想了想, 说:“没事, 我们也做个提鲜的调料。”   香菇, 也就是这个时代叫香蕈的, 放入清水中搓洗几下洗去浮尘, 捞出后剪成条,另外准备香菇三倍分量的虾米洗净捞出,控干水分。   然后用小火炒制香菇, 把水分炒干到能把香菇轻轻捏断的程度,便可以出锅。   同样的方法小火炒虾米,炒到水蒸气很小时,放入撕碎的紫菜,再接着翻炒,也是炒到虾米可以用手捏碎的程度出锅。   然后把虾米和香菇拌在一起,完全碾碎,碾完一遍过筛再接着碾,直到成为粉末状。   这自制味精一做出来,那鲜香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师父做的这个,也好鲜!”徐厨子负责用石臼碾碎这个步骤的,已经伸手蘸取这石臼里剩下的粉末尝了起来,“师父咋还藏一手呢?若是您早做这个……哪儿还有其他两家什么事呢?”   顾茵无奈地看着他。   是她故意一直没做吗?   是因为香蕈在这个时代是贵价货啊。紫菜更别说了,算是珍贵海味,还能入药,都不是称斤按量,那是论钱卖的!早期卖馄饨的时候,顾茵就想过要在里头放紫菜,后头打听了一下价格,就再也不敢想了。   一小罐子自制味精,花了她二两银子。   要不是这次含香楼从海外买来了味精,他们争的又是减税的名额,她还真舍不得弄这个。毕竟食为天的吃食一份就赚几文钱,做出来这个也不能用,用了必亏本。   等她做完这个调料,周掌柜也要动手做自己的拿手菜了。   每个厨子都会有几道菜作为看家本事,周掌柜也不例外,徐厨子和他两个小徒弟是周掌柜的徒子徒孙,那自然是能留下的。顾茵很识趣儿地解了围裙准备离开。   周掌柜道:“东家不用走,这道菜我也许久没做了,正好让您帮着掌掌眼。”   这自然是客套话,顾茵也领了他这个情,乖乖站到了一边。   周掌柜做的是酿豆莛,据他说是一道宫廷菜。   步骤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把豆芽汆烫后浸入冷水,沥干后后掏空,然后在中空的豆芽里塞进鸡丝和火腿末,之后再用热油一淋,下锅清炒即可。   这寥寥几句的制作过程,难就难在实际操作上。   寥寥两句,顾茵和徐厨子听完人都傻了,这哪里是做菜,简直是在搞艺术创作了。   周掌柜有些赧然地道:“这道菜其实我也许多年没做过了,这次为了给东家撑门面,自然不能藏私。”   店里生意蒸蒸日上,但眼看着每个月纯利润的一半都要拿去交税,搁谁谁都不乐意。   说完话周掌柜就拿出了一套珍藏的家伙什,里有有一根五六寸长、比大夫用的银针还细的长针。   他一手拿着汆好的豆芽,一手拿长针,很快就掏空了一根。   若是生豆芽,顾茵觉得自己也能做到,但汆烫后的豆芽稍微一掐就能断,她自问绝对是做不到的。   周掌柜却面色凝重,和他们道:“这一步一定要快,因为豆芽一放久就会变软,没了脆性儿。而这道菜讲究的就是鸡丝火腿的鲜香和豆芽的脆。”   之后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一刻钟就掏好了一小碟子豆芽。之后再用那长针把鸡丝和火腿丝填进去。   最后就是下锅清炒,一直到出锅,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刻钟。   顾茵和周掌柜他们目睹了全过程,看这酿豆莛的眼神和看工艺品没差别,谁都没舍得第一个下筷子。   最后还是周掌柜自己尝了,尝完他叹息道:“还是年纪大了,眼神差,手不稳,慢了。”   顾茵这才跟着尝了,入口最先的就是豆芽,脆脆香香的,却没有豆腥气,之后鸡丝和火腿,鲜香扑鼻。整道菜层级分明却又呈浑然一体的鲜嫩脆爽。   而且因为这种做法格外稀奇和精致,品尝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带着几分敬畏,那十分的好吃就成了十二分。   “东家放心,我再多练几次,等到赛事那日,不会落了咱们食为天的招牌。”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周掌柜拿出这种匠人精益求精的态度,顾茵都自愧弗如。   周掌柜确定要做什么后,就轮到顾茵确定自己的参赛菜色了。   要不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呢,真到了上赛场见真章的时候,顾茵脑子里居然没有一道压箱底的拿手菜。   后头反而是徐厨子劝慰她道:“师父何必想的那么多呢?您不是和周掌柜比啊,他是咱们一家的。您是和含香楼比啊,那位两广大厨名声确实响,但也没厉害到那份上。不然之前咱们刚开业的时候,师父怎么能一下子抢了他好几个熟客?”   光说不算,徐厨子还让两个小徒弟买了一些含香楼的点心给她吃。   顾茵在现代的时候也是尝过不少名家手艺的,吃完含香楼的点心后她心中有了对比,知道对方的厨艺并没有达到不可打败的高度,心也就定了下来。   到了赛事这日,顾茵和周掌柜一大早就去了赛场,也就是含香楼报到。   顾茵也终于见到了含香楼鼎鼎大名的白案大厨——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不说话的时候都笑眯眯的,看面相就十分和善。   “哎呀,周掌柜我们好久没见面啦。”他见了周掌柜就笑着打招呼,口音虽然有些奇怪,但也算能听懂。   周掌柜也拱手道:“袁师傅看着精神真好。”   “一般般啦,”袁师傅笑着摆摆手,转头看到和他们一比、身形看着格外小巧的顾茵,笑得越发和蔼,“这就是你们食为天的东家哇?好年轻,好小只。”   说着他塞了一把瓜子到顾茵手里,“小娘子吃点瓜子香香口。”   顾茵笑着道了谢,之后就是袁师傅把大厨房的一半分给他们用。   周掌柜的酿豆莛得快做现吃,所以他只先在一边等着。   顾茵这天要做的是海鲜砂锅粥。   大米两碗,配上十六碗水。她先用砂锅烧水,等水开的时间清洗大米,等到水烧开,放米进去搅拌。然后把鲍鱼放入热水中洗刷干净,掏出内脏,去掉牙齿,以竖刀切成薄厚完全一致的肉片。之后再开始处理活虾——手执竹签子,利落地挑出虾线,去掉虾须,横过菜刀把虾一开为二。   再就是杀螃蟹,顾茵一手持刀按住蟹脚,一手掀开蟹壳,然后又是两刀,把蟹壳的前边和蟹角去掉,再掏走蟹盖中间的内脏,接着再把蟹肉中间竖切,一分为二,剔出蟹肉。   虾蟹都宰杀完毕后冲洗干净,和鲍鱼、吐过沙的白沙贝倒在一起,放入顾茵事先腌制好的冬菜——就是把白菜的芯子切成片,晒至半干,再放入盐和大蒜腌制的。这东西是之前食为天腌制酸菜的时候一道腌的,用来熬海鲜粥再好不过。   其后再放油和姜丝、盐,在煲粥的一刻钟里搅拌腌制。   等到大米粥煮开,捞出其中七成的大米,之后把泡好的瑶柱捏碎,和腌好的鲍鱼虾蟹都放入砂锅内,烧开后撒上一些胡椒粉,搅拌均匀后立刻熄火。   在顾茵煲粥的间隙里,已经有人来通知说县太爷和一众富豪乡绅都到了,所以周掌柜也动起手来了,等到顾茵的海鲜粥熬好,周掌柜也在两刻钟里做出了一小碟酿豆莛。   两人手脚都麻利,反观含香楼的袁师傅,则一直守在灶前老神在在地嗑瓜子。   看到他们好了,袁师傅也站起身掀开了那瓮上的盖子。   一瞬间,那香的让人大咽口水的气味飘散到整个灶房。   守在外头的白大老爷也进了来,像加什么至宝似的,小心翼翼放了好几包他家的特殊调料进去,袁师傅在旁边直劝他少放些,但都没拦住。   顾茵忍不住苦着脸和周掌柜嘟囔道:“这是佛跳墙吧?难怪掌柜的之前让我准备菜色的时候不要吝惜工本。”   要真拿食为天的平价吃食来和佛跳墙对打,那真的是还没开打就输一大半。   但尽管顾茵已经准备了海鲜粥,对上十几种肉类和海鲜,经过三十几道的工序的佛跳墙,心里还是没底的。   不过此时想再多也没用了,顾茵和周掌柜端上海鲜砂锅粥和酿豆莛,袁师傅抬上自己的一瓮佛跳墙,一起出了去。   以县太爷为首的一众评审已经在含香楼的厢房里等着了。   一共七位评审,里头还有顾茵的熟人——   文老太爷一边和县太爷寒暄,一边和刚进门的顾茵打了个眼色。   之后就是品尝的环节了,袁师傅的佛跳墙出锅得晚一些,众人便先品尝食为天的海鲜砂锅粥和酿豆莛。   海鲜粥还冒着热气儿,出锅前放了一点顾茵的自制味精,旁边还有三个小碟子,切了葱花、香菜和芹菜,让食客可以根据自己口味添加。   几人依次盛了一小碗,那粥入口鲜香滚滑,即便是不再配菜,也鲜甜爽滑,很是可口。   周掌柜苦练数日的酿豆莛只一小碟子,几人吃显然是不够的,但因为有了海鲜粥,酿豆莛就是配粥的小菜,那就是正好了。   一口鲜香爽脆的酿豆莛,再配一口鲜美无腥气的海鲜粥,这样的美味,谁都不敢把开业不到一年的食为天小瞧了去。   文老太爷第一个道:“这粥配这菜,我吃着极好。”   其他几人也纷纷点头。   再就是袁师傅的佛跳墙了,那盖子一揭开真的是香味扑鼻。   另其中还有鲍鱼海参、鲜鸡鲜鸭,再配上浓得发稠的汤汁,色香味都是上乘,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即便是在场的文老太爷、县太爷这样的人物,这样名贵的菜色也不是等闲能吃到的。   众人分着吃过,顾茵闻着那摄入的香味,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但她也没紧张多久,因为尝过之后,文老太爷蹙眉道:“我怎么觉得鲜得发腻,吃着还有些腥?”   说完他看向旁人,其他几人也点头道:“是有些腥。”   结果很快就出来,食为天胜,赢下了来年的免税名额。   白大老爷也在旁边等着听结果呢,闻言他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这可是佛跳墙啊!怎么能赢不过这区区的海鲜粥和炒豆芽?莫不是老太爷因为和食为天有交情……”   文老太爷说你可拉倒吧,他先指着周掌柜做的酿豆莛道:“你管这叫炒豆芽?”再指袁师傅做的佛跳墙,“不信你自己尝尝吧。”   结果既出,老太爷也懒得和他多说,和众人知会一声后就离开了。   县太爷另有公务——要和富豪乡绅筹募修桥铺路的银钱呢,这品尝美食只是他把人请来的由头,于是就请众人移步去县衙了。   白大老爷还是不死心地又把桌上的吃食都尝了一遍,尝完他才颓然地坐了下来。   光颓然不算,他真的是后悔的场子都青了。从前哪里知道周掌柜还有这种绝活儿呢?不然就算是争家业那会儿,他也不会把人往外推啊!   袁师傅还是老神在在的,把顾茵和周掌柜送出去。   “小娘子有本事哇,恭喜!”袁师傅笑眯眯地给她道喜。   顾茵忙道不敢,只道:“侥幸侥幸。”   “不是侥幸哇,”袁师傅压低声音道,有些委屈地说:“我那个佛跳墙,做的可难吃了。我本来就不擅长做这个,东家非要让我做哇,还加了好多那个什么贵宾调料。我都说那个东西鲜过头了,很容易把食材本身的腥味激出来。他不听的。”   顾茵忍不住弯了弯唇,也不知道该夸袁师傅心态好,还是说白大老爷败在了那味精上头。   “袁师傅听我一句,那个调料放多了让人口干舌燥,所以只要在吃食出锅前放上一点点提鲜就行。”   袁师傅笑着点点头,“谢小娘子的提醒。不过你放心吧,那个调料一钱就是十两银子,平时我们东家也不舍得多放。”   “一钱十两?”顾茵惊得咋舌。前头她还在为一罐子二两的自制味精心疼不已,没想到白大老爷海外买的味精这么贵。   想到白大老爷方才输了后那颓然的模样,顾茵没好意思提自制味精的事儿,那简直是在人伤口上撒盐。   但是她没忍心干的事,有人帮她干了——   她和周掌柜回到食为天的时候,就看到了等在食为天听消息的白子熙。   看到顾茵和周掌柜面上带笑,白子熙呼出一口长气。   在前堂代替了顾茵工作的徐厨子见状好笑道:“白公子这到底是哪家的?”   白子熙面上一红,嘀咕道:“我这不是觉得我大伯赢了那也是靠着海外的调料,胜之不武嘛。不过既然小娘子赢了,那我也不用担心了。”   前头他特地送来了含香楼的贵宾调料,虽就算他不送,周掌柜也会去买,但到底也是承了他的人情。   顾茵这天出去参赛了,店里没有她亲手做的吃食,她就让徐厨子去后厨拿点她做的东西当谢礼,她则去告诉王氏自家来年可以减税的好消息了。   徐厨子在后厨转了一圈,想到顾茵最近做的,可不就是那自制味精。   而且前头白子熙也送来了他家的调料,再回调料当谢礼也很适合。   他用纸包包了一些,还特地对白子熙道:“白公子可小心些,这东西金贵呢,一罐子好几两,这一份怎么也得十几文钱。”   白子熙便带着那纸包回到了含香楼,白大老爷正气呼呼地把算盘打的噼啪响,算着来年没有减税后,自家要少多少进项。   袁师傅胖胖的身子缩在柜台边上。   袁师傅虽然年纪不小,但是因为一辈子都专心研究吃食,所以并没有中年人的油滑,性情和少年人差不多,打白子熙十岁上头,两人就成了忘年交。   见到白子熙过来,他扬扬眉毛和他笑了笑,然后立刻板下脸,一副也在反思的模样。   白子熙压住笑意,帮着袁师傅和白大老爷求了求情。   白大老爷不耐烦道:“你可别帮别人说话了,你跑几趟食为天了?上次还让我们楼里的熟客给遇见了。咋的,含香楼让我们大房管了,你就不是楼里的少东家了?”   白家的气氛还算是和睦,只是前头因为老太爷身子突然差了,两房人争抢管家权,才剑拔弩张的。后头尘埃落定,大房管理含香楼,二房负责算账分钱,关系就又缓和起来了。   白子熙性格纯良,即便是前头争权的时候,白大老爷这个大伯也没和孩子不对付。   所以白子熙被他大伯父训完也不敢犟嘴,只小声解释道:“那我之前不是在那里存了十两,是那边的贵宾嘛?存都存了,自然是要吃完的。”   之前是不好意思让食为天知道自己身份,自打县衙那次身份揭开了,顾茵也没对她改变态度,还是把他当成普通客人那么敬着。   白子熙也不尴尬了,他早就想尝尝食为天那的冬季新品了。最近他就迷上了酸菜鱼,无酸不欢。   要是他亲爹在,听了这话肯定得敲他一个爆栗子。白大老爷虽气,也只是瞪他一眼,让他和袁师傅一起在柜台边站着反思。   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白子熙找话道:“大伯别气,黑心肠的望月楼倒了,咱家的生意不是恢复往日了吗?往常咱们两家大酒楼对打,如今咱们一家为尊,食为天虽厉害,做的也是普通客人的生意……”   这话算是顺耳,白大老爷气顺了一些,又听他道:“而且人家食为天做事也光明磊落,他家也做了一份新调料,听说是不对外出售的,送了侄子一份。”   说着他拿出纸包打开,白大老爷也放了算盘,心里想着难道就是这调料让自家的佛跳墙输了?   这上头袁师傅是行家,自然先让他尝,尝完后袁师傅没吱声。   然后就是白大老爷和白子熙尝。   白大老爷尝后哼声道:“也不咋样,还没咱家的贵宾调料好!”   白子熙附和道:“确实,难怪一份只要十几文钱。”   白大老爷:……   只有他家一半鲜美的调料,赢走了他家的减税名额不算,价格只有他买来的千分之一!   搁谁谁也受不住这个刺激!   白大老爷捂着心口晕了过去,白子熙和袁师傅吓坏了,赶紧把人抬到医馆。   好在白大老爷平素身子骨强健,只是这天生气生多了,一口气喘不上来,静养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他倒下了,白家大房的两个儿子顶上,但到底年轻经不住事儿,又恰逢年关,正是楼里生意最好的时候,两兄弟最后只能把白二老爷又请回来,暂为管理后厨。   白二老爷因为争输了含香楼的管理权,这段日子都在家闷着,连查账都让白子熙去。   如今再次出山,他看儿子越看越喜欢,若是白子熙再小上几岁,恨不能抱着他亲上几口。   稀里糊涂的,含香楼又重回了白老太爷还在世时的格局。   ………………   食为天这边,年关将近,镇上又没了望月楼,加上顾茵和周掌柜又赢下了官家食肆的名头,生意更上一层楼,店内座无虚席不算,连顾野为首的外卖队都重新组建了起来,帮着送耐得住放的点心那些。   一直忙到除夕那日,这天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团圆了,大家才算忙完。   顾茵和周掌柜花了一下午盘完了账,今年整个店一共赚了纯利三百两。   可惜今年没有减税,现在朝廷的税收高的吓人,三百两里得去一百五十两给朝廷,自家就是剩下一百五十两。   顾茵另外给了每个正式员工一两银子过年,其中包括年头上一直帮忙的顾野和武安,这就是又去了十三两。剩下一百三十七两,一半得留作来年的流动资金。   最后的六十八两就是可以动的银钱了。   二十两给周掌柜,那是顾茵早在之前就说好分他的花红。   周掌柜推拒起来,道:“我每个月都拿足了工钱的,吃住又都在店里,一年已经攒下不少银钱。前头东家给的那一两过年费尽够花了。”   “一码归一码,这是您该得的。”顾茵坚持。   周掌柜在望月楼的时候只有招待贵客才需要亲自动手,到了食为天每天一大锅一大锅地炒菜,虽他说不累,但工作量比从前肯定是大许多的。更别说为了给自家争取减税,他反复练习那酿豆莛,不知道费了多少心里力。   一年十三个月的薪水,算是顾茵现在能给得起的最高待遇了。   剩下的四十八两,一半自然分给同样是股东的王氏,另一半则顾茵自己留着。   此时顾茵手里有二十四两花红,和前头攒下的工钱——除了四月她没给自己算工钱,后头每个月她也和周掌柜一样,每个月领二十两工钱,八个月就是一百六十两,大部分时间她也没地方使钱,就是修葺王家老宅花了五十多两,当时王氏也说她也出一份钱,但那宅子既然在顾茵名下了,她肯定是自己出钱。   也就是说,她现在身上还有一百三十两银子。   搁一两年前,谁能想到他们这对逃难来的婆媳,能赚这样多的银钱?   赚到钱了可不是得提高一下生活质量?   除夕下午,顾茵给大家放了半天假,她则要和王氏、宋石榴,带着两个小家伙搬家了。 第57章   缁衣巷的屋子年前已经打扫过, 正好干干净净还给屋主许氏。   家里的衣服细软和用惯的家伙什也都收拾好了,齐齐放上驴车,王氏赶着车, 两刻钟后一家子就到了王氏旧宅。   王家老宅经过两次官差的搜刮, 不仅没有值钱的东西,屋门墙壁也有损毁, 好在已经经过了修缮,整体来说并没有什么变化。   顾茵先下了车, 看完发现不对劲了, 门口的牌匾换了——从王宅变成了顾宅。   那牌匾自然没有之前食为天开业的时候, 文老太爷送的好, 但料子也是看着油光水滑,而且那字还格外眼熟, 似乎也是出自老太爷之手。   王氏见她盯着牌匾,就笑道:“咋了,自己家不敢认了?”   她这么一说, 顾茵就猜到是她弄的。   “之前家里修缮,你也不让我出银钱, 说本就是你的宅子, 自然该你花银钱, 现下可不是正好?我偷偷拜托冯木匠做的, 也是请文老太爷的字, 好看吧?”   两人关系日渐亲密, 顾茵也不和她道谢, 笑着拉住王氏的手捏了捏。   “到新家喽!”顾野跟着跳下来,“我先去选屋子!”   原先宅子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官差搜刮走了,只剩下一些不方便挪动、或者不值钱的家具, 但对于他们这不怎么挑剔的一家子来说是尽够了,所以顾茵也没有再另外添置什么,只说给每人换一张新床。   当时顾野听完第一个不高兴,嘟囔着嘴说:“我觉得炕,很好啊。”   条炕宽敞,之前他们两个小家伙一直是顾茵带着睡的。   嘟囔完,他自己也脸红了。因为根据范劲松和小胖他们说,他们会说话的时候就不和爹娘睡了。他都没好意思和他们说自己还在和娘睡。所以他也没有再歪缠。   既知道要自己睡了,顾野就想着一定要选一间离他娘最近的屋子。   这话一说,武安也急忙跟着跳下驴车,“等等我,我也要选!”   顾野故意逗他,一边加快脚步一边道:“先到先得嘿!”   两个小家伙跑到前头,王氏让顾茵跟着去照看,她自己则和宋石榴在后头拿行礼。   一进门,他们就看到了一个头发和胡须都白了的老头,正是早先他们见过一次的,服侍过王老爷子的忠叔。   忠叔不再疯疯癫癫了,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妥帖,见到后头的王氏,他快步迎上去,哭道:“小姐回来了,老奴……老奴对不住你啊。”   “忠叔这是好了?”王氏先是喜,听到他说话又觉得不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茵就让他们先进去再说话。   到了王家正屋,众人先把行礼搁了,忠叔颤颤巍巍地给王氏跪下了,“早先老太爷和老太太意外去世,大老爷和二老爷急着分家产,老奴就觉得不对劲。本想仔细查查,却偶然听到二老爷和二太太说话,说我可能知道些什么,不若送我和老太爷、老太太一起上路。老奴害怕之下,也不敢再查,装疯装了这些年……”   忠叔脸上愧色凝重,“前头案情水落石出,老奴才知道大老爷和二老爷霸占了属于小姐的产业。要不是我贪生怕死,小姐也不用在外头受那些磨难!老奴这样的将死之人,本是再没有脸面见小姐的,只是知道小姐重新拿回了这旧宅,老奴想亲自给小姐致歉,等他日下去了,老奴才有脸再给老爷和老太太当牛做马。”   这其中牵涉太多王家秘辛旧事了,顾茵就带着俩孩子和宋石榴去选屋子了。   正屋肯定是她或者王氏住,另外院子里还有两间厢房,一间后罩房都可以供大家选择。   “好大啊。”顾野和武安异口同声地赞叹道。   宅子不仅外头看着大,屋子同样宽敞,像他们进的厢房,一间就比的上缁衣巷两间屋子了。   整个分成三块,最中间是待客吃茶的地方。左手边是书房,右手边是卧床。然而大部分东西都没了,只留下了一张拔步床、一个空空的博古架,一套八仙桌椅和一张大书桌。其余的东西自然都是让官差给搜走了。   “咱俩睡一间吧。”屋子太空旷了,武安觉得有些害怕。   顾野点头说也行,又看向他娘。   顾茵自然答应,说好让他们先睡一张床,等过完年她定做的床做好了,再送过来。反正屋子这样空旷,她定做的床又是后世的样式,并不是这个时代大户人家常用的那种繁复的拔步床,屋子里很够放了。   然后就是宋石榴了,她忙摇手道:“奴婢睡下人房就行了。”   这丫头坚持要当丫鬟,在她的认知里,伙计做不好活计那是会被辞退、丢饭碗的。当丫鬟就不同了,做错事至多挨骂挨打……当然了,太太是最为和善的,老太太虽然嗓门大但是人也和善,两个少爷还带她一起玩,从来没人打骂她。所以宋石榴越发坚定地想着要保住这铁饭碗。   顾茵不止劝过她一次了,眼下也懒得再说,只笑道:“下人房肯定是有的,但自然不是在这个院子里,咱家拢共五口人,要是找你,岂不是还得专门去寻你?或者你想我再买别的丫鬟,让别的丫鬟再寻你?”   那不行,宋石榴从前只想当顾野的丫鬟,后头志向远大了,想当家里第一丫鬟呢!   “那我去睡后罩房,主子们要找我也方便。”   她连忙揣着自己的小包袱去后罩房安置了。   “一会儿‘奴婢’,一会儿‘我’的,她好……”顾野叹了口气,看到他娘不赞同的眼光,又改了口,干巴巴地道:“她好混乱哦。”   顾茵帮着两个孩子归置细软,没多会儿王氏眼眶红红地回来了。   “娘还好吗?”顾茵拿着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王氏用手背揩了揩眼睛,说:“没事儿,也不怪他。他当了一辈子的下人,卖身契捏在王家人手里,别说他找不到所谓的证据,就算真有证据告到官府,奴告主是问斩的大罪。我那两个‘好’哥哥的为人,我们都知道,为了银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忠叔怕了他们也很正常。”   说到这王氏又叹息一声,“前头他虽装疯,但那次咱们第一来这儿,他在柴房里听到我在墙外的大嗓门,拼了命地逃了出来,就为了给我开门,也算是帮过咱们。”   “那往后?”   “他无儿无女的也没个去处。我就做主让他充当咱家的门房。”   顾茵搂上王氏,“我刚还想说家里人少,住这么大宅子冷清呢。多个人帮着看顾门庭,再好不过。”   说着王氏又拿出一把钥匙,说是忠叔给她的、宅子里一个隐蔽的地窖的钥匙。   婆媳俩一起去地窖看了,里头堆着好些麻袋,麻袋里装着的都是大米。   要在当年,这些存粮还是能换不少银钱的。可惜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地窖虽然尚算干燥,但大米都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霉味。   到底是二老留下的东西,两人就也没动,原样保存。   后头王氏和顾茵也分配好了住处,顾茵住在主屋,王氏住在另一间厢房。忠叔则住在前院耳房。   一通忙完到了下午了,一家子到门口放了一串挂鞭,给新家增添了一丝过年氛围。   年夜饭大家是一起到食为天吃的,王家老宅……不,如今已经是顾宅了,顾宅位置好,离食为天就不到一刻钟的脚程,大家腿儿着就去了。   周掌柜和徐厨子下午出去买了些东西,此时已经准备好了年夜饭。   “这是我和菜刀、砧板一起孝敬师父的。”徐厨子客客气气地送上了一个木盒子。   顾茵打开一瞧,里头是一套小巧精致的陶瓷调味罐,不管是放在灶台上,还是随身携带,都既方便又好看。   徐厨子搓着手道:“重礼咱们送不起,师父也不会收,就是一点心意。”   “这就很好了。”顾茵满意地拿起调料罐摩挲了一下。   后头徐厨子也给周掌柜送礼,送的是一斤一两银子的茶叶。还有王氏和顾野、武安也都收到了礼物,虽不贵重,但都是一份心意。   尤其是宋石榴,徐厨子送了她一个和他自己一样的海碗。那碗宽而深,说是碗,其实更像个小盆。两人都成了只吃一碗的人。   周掌柜给大家准备的,则是一顿丰盛到让人咋舌的年夜饭,不是店里平常吃到的那些,全是他今天下午现买现做的拿手好菜。   浓油赤酱的四喜丸子,一个就有小孩拳头那么大,勾上浓浓的汤汁,一口咬下去肉汁四溢,满口肉香;脆皮炙鸭,色泽红润,外脆里嫩,吃着肥而不腻,一丝鸭腥都无;福寿肘子,红润油亮,肉酥骨烂,也是一样的肥而不腻……   随便一样菜,那是放到时下的宫廷里都不会跌份儿的,林林总总摆了一大桌,连顾茵都吃撑了,其他人更别说了,徐厨子和宋石榴一人吃了两大碗米饭,武安和顾野两个吃完直接仰靠在他们娘亲身上,动弹不得的。忠叔吃的眼泪都出来了,对着王氏和顾茵又是一通致歉和感谢。   “太好吃了,真的太好吃了。”徐厨子看大家都放了筷子,又拿了两个馒头,一边分一个给宋石榴,一边用馒头刮剩下的汤底吃。   “是好吃,”顾野跟着打了个饱嗝,“好想顿顿吃。”   “想啥好事儿呢?”顾茵好笑地帮着他揉肚子,“顿顿吃,咱家挣得还不够吃的呢。”   这一顿年夜饭不算人力,光是食材,最少也得七八两银子。   “那咱家不能卖这些吗?”顾野数着手指问,“这些,能赚好多。”   反正肯定多到现在的他数不清。   其实这也是顾茵想的,她和周掌柜一样,立志是要做大师傅,但不是做食堂大师傅!   天天炒家常菜,做家常点心,日渐乏味只是一遭,很多精细的活计也是会手生的。就像之前周掌柜做酿豆莛,那种功夫都是要常做常练的,再生疏下去,怕是手艺退步。   而且徐厨子和他两个小徒弟也确实学的尽心,尤其菜刀和砧板,很有些天赋的,带到现在,店里其他家常菜他们师徒三个都能做得来了。   顾茵自己也就罢了,让他看着周掌柜手艺退步,她是真觉得对不住人家。   年夜饭后,大家坐在一起守岁。   因为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所以顾茵早就拜托武安从文家借了两个话本子,在这种时候读给大家听。   武安现在已经认识很多字了,话本一般也是用的粗线的白话文,他读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劲。   王氏最喜欢看戏的,没戏看听话本也很好,众人听得兴起的时候,顾茵把周掌柜喊到一边,同他商量道:“咱们今年进项还成,来年能减税,赚的更多。我寻思着,咱们是不是也该些精细的吃食了?”   要不是开业那时候两家大酒楼打压,他们现在也应该有不少高级客户了。   现在平价吃食的生意已经打稳了根基,又没了望月楼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正是出手扩大规模的好时机。   周掌柜点头道:“东家不说我也想提这个。且我也打听过了,咱们隔壁的铺子租期就在春末。朝廷税收高,生意不好做,隔壁马上要空下来。到时候咱们租下,开一扇小门,专门设置一个招待贵宾的单间。”   隔壁的铺子小,只有食为天一半那么大,刚好可以隔开成几个小包间,而且租子对现在的顾茵来说也不会很贵。   两人就说好等到年头上忙完,先去打听清楚,最好是到期前就能提前租下来。   商量完毕,周掌柜坐了回去,王氏又脸上堆着笑摸过来,也是有话要和她私下说的模样。   “儿啊,明天是新年……这都第八年了。”   从前同住缁衣巷,顾茵和许青川时不时能碰面,都没生出几分不同的情谊。如今他们一家子搬走了,若不再牵线,这事儿肯定是成不了了。   听到这个顾茵是真的头大,但也因为过去都是点到即止,一直没和王氏开诚布公地聊过,所以她干脆仔细和她说说。   “娘属意谁呢?还是许公子?”   “青川挺好的,虽说是个穷秀才,但那是朝廷局势不稳,他才没接着考下去哩,不然指不定已经是举人老爷。而且咱们两家知根知底的,你许婶子也喜欢你。”   “娘说的都在理,但是我不属意他啊。”   王氏问她为啥,顾茵想了想说,“也不是为啥,就是不合适吧。许公子喜欢看书论书,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可是我听到人读书就发晕,早先老太爷还想逼我读书呢,读一下午比我在后厨忙一天都累。”   因为是和王氏说,顾茵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接着道:“就像上次我们去花灯会,许公子猜灯谜一猜一个准,而且不是乱猜的,每个灯谜都解得有理有据。不少姑娘在旁边听见了,对他都是一脸仰慕。可是我不感兴趣啊,我当时魂游天外,只想着中秋咱家能赚多少银钱,节后可以推出什么新吃食。听闻有两种乐曲,一种阳春白雪,十分高雅,一种下里巴人,通俗易懂,我俩就是两种乐曲,勉强凑在一起,怕是往后一辈子都说不上几句话。”   “咋配不上,你配皇帝太子都配得上!”王氏压低声音,瞪她一眼,“干啥这么说自己?”   顾茵莞尔,“那娘说的,我还配啥许公子,我进宫当娘娘去。”   王氏笑着拍她,闹过一下,她正色道:“那旁人呢?文家那少掌柜,也是生意人,和你总有话说了吧?”   “文掌柜少年老成,素日比我还持重。当然不是说他不好……还是没感觉。”看到王氏做势又要抬手,顾茵赶紧道:“娘不能这么算,难不成你眼里没成家的、和我年纪相当的,都得和我配?那还有李捕头、白家白子熙……”   “这不错!”王氏眼睛一亮,“白家人口多,不好相与,可能也看不上咱家的门第。但李捕头是真不错,器宇轩昂的,人也正气。而且他家只有关捕头一个,关捕头可是咱们小野的师父,这不就是亲上加亲?”   顾茵连忙拱手求饶,“我胡吣的,娘快饶过我吧。”   王氏也不逗她了,问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顾茵认真地沉吟半晌,“就踏实一点吧,和我一样的普通人,有话说,聊得来,爱吃我做的饭,最好能在生意或者厨艺上帮到我。”   两辈子没想过风花雪月的人,让她自己说,那自然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氏幽怨的眼神落到徐厨子和周掌柜身上,把正在听武安念话本的两人都给看毛了。   顾茵连忙把王氏的脸扳回来,“没遇上呢!娘可别再在认识的人里头乱想。”   王氏忧心忡忡地叹口气,儿媳妇不想再成家,她又何尝想把她往外推呢?可同为女子,知道女子的不易,才不得不做这讨人嫌的事——现在顾茵是年轻,可翻年也要二十一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家都不好择婿,更别说是嫁过人的了。   丈夫和大儿子离家这些年,直到这两年儿媳妇变得能干起来之前,一直是王氏一个人撑着门户。再没人比她知道一个女人独自背负着一个家庭,要承担多大的压力。她不敢病,不敢动摇消沉,不论再大的苦楚,都只能独自咽下。两个孩子长成,少说还得十来年。这十来年里还得是儿媳妇掌家,她自己吃过的苦,如何舍得让儿媳妇再吃一遍?   她现在就是很后悔,当初为什么那么自私,让顾茵和即将上战场的儿子成了亲。不然也不会现在这样急着想弥补。   “感情嘛,也有相处出来的。”王氏眼含期盼地看着她,“娘还是觉得青川很好,不然你们再试试……这次不看灯会了,去看个别的。”   乡下地方讲究没那么多,婚前只要不是在私下里单独见面,也不算坏了规矩体统。   “许公子也愿意吗?”顾茵问。   “肯定是愿意的,他听你许婶子的。”   顾茵猜着许青川多半也是被家长磨的没办法,但是既然两家大人还是不死心,她点头道:“那就再试试,不过就一次,再多人家也尴尬。而且咱们得说好,若还是说不上话,可就不许提了。”   如后世的一些父母一样,他们逼着儿女成家,难道是想害自己孩子吗?只是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是对他们孩子好而已。   后世的子女大多都改变不了父母的想法,更别说王氏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人。她虽然思想在这个时代算是前卫开明,但到底还是跳不开这个时代的囹圄。顾茵就也不急着一下子把她的想法扭过来,决定徐徐图之。就像她刚穿过来得时候,家里还是王氏一言堂的环境,到后来不也变成听她的了吗?   “哎!就最后一次,”王氏立刻笑起来,“我听到你和周掌柜说的了,年头上忙。春天你要盘新铺子,做新吃食。那就等端午的时候你俩一起去看赛龙舟,那个肯定能说上话!”   …………   新的一年,对顾茵一家子来说是充满期待的一年。   顾茵和周掌柜想着扩大店铺规模,王氏想着让她成家,徐厨子和他两个小徒弟则想着撑起店里普通客户的生意。   然而这些预想都没成真,来年春天,朝廷兵败如山倒,皇帝带着禁卫军从皇宫出逃。义军入皇宫,登基为帝,另立国号为熙,年号正元。   一朝改朝换代,于百姓来说那就是更换了头顶的日月。尤其是前朝废帝还坐拥数万旧部,一路南逃。新帝出了檄文,封了座下那传言中面覆红疤、如恶鬼修罗一般的大将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路围剿。   寒山镇位置虽偏,不巧,却是京城的南端。   消息传来的时候,京城大事尘埃落定,只传言说废帝就蛰伏在他们这一片,人心惶惶,莫说做生意,胆小一些的人连夜举家迁袭,按兵不动的也会选择足不出户。   顾茵他们没动,一来是她和王氏从外头过来的,寒山镇俨然是一方乐土,在这里尚有县太爷和关捕头等人庇护,出去了才真成了刀俎鱼肉。远的地方没去过,近的州府那却是有流匪作乱的。废帝说是南逃,南边的地方大了去了,寒山镇还算是整个国土里的北边,真要赶上打仗,才真是死路一条。   二来家里两个孩子,五六岁的年纪哪里能经得住长途跋涉?随便一样头疼脑热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文老太爷也是这个意思,怕顾茵年轻经不住事儿,他特地让人来知会了一声“一动不如一静”。   虽换了朝廷,但老太爷也是三朝元老,于这种事上的见识不知道比普通人高明多少倍,自然应该听他的。   食为天歇业,顾茵带着所有员工退守自家大宅。周掌柜和徐厨子等人住在前院,女眷则住在后院。日常再排一个更表,轮流看更。   虽然事发突然,但好在开食肆的,日常就会囤粮囤菜囤柴火,并不比一般的大户人家差,更有文老太爷让文沛丰送来了几十袋米面,家里的吃喝嚼用暂时没有问题。   最不适应的大概也只有顾野,从没有脚的小鸟成了断了翅膀的鸟。   但这时候他要跑出去,他娘得愁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所以虽然不情愿,他也只能乖乖待在家里。   好在顾茵做出了扑克牌——就是把纸裁成一样的小块,写上扑克牌的符号,没有图画的。但扑克牌的玩法多,斗地主、炸金花、打千分……各种玩法老少咸宜,很快就把他迷住了。   顾野玩的最好的就是炸金花,跟开了读心术外挂似的,一偷一个准,经常一副烂牌赢到最后。   自己人玩当然也不赌钱,就是赢的人可以和输最多的人提一个要求。   很不巧,输最多的几乎每次都是顾茵,每次他想偷都会被其他人抓出来,若是赌银钱,那她那百十两银子都不够输的。   顾野也不会和他娘提过分的要求,赢一次就要吃一道点心。现下肯定是没条件做精致的点心的,就先欠着,等到这场风波过去了,再补给他。   如是过了一个月,顾宅的存粮吃过了一半,寒山镇一直安安静静的。   正当众人都以为所谓废帝蛰伏在附近不过是个谣言的时候,一队人马破开了和顾宅一街之隔的文家大宅。   “文大人,救朕!”昔日身居龙椅高位、眼高于顶的倨傲少年,涕泗横流地跪到了文老太爷面前。 第58章   文老太爷伸手将少年扶起, 悲怆道:“圣上不可如此!”   隆庆帝面带愧色,“朕如今称得上是文大人一句‘圣上’呢?”   文老太爷伸手拭泪,“圣上深夜到访, 是想让老臣做什么呢?”   隆庆帝道:“自然是想让文大人帮朕击退叛军, 复国!”   “臣一届老朽,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   “文大人莫要自轻自贱, 您可是一代圣贤!有您在,天下文士归心, 那叛贼就是坐上了帝位, 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史官、文臣、书生的笔都将为朕所用, 必须让天下知道那贼子的真面目。”   文老大人面上一派动容之色, 情绪激动之下忽然身形摇摇欲坠,晕了过去。   隆庆帝立刻让人扶住, 又唤人去寻了文大老爷过来。   文大老爷先给他行礼,又哭道:“家父年事已高,自打弄丢了官身, 心中郁结难舒,身子每况愈下, 如今顿顿都离不开汤药……”   “怪朕啊。”隆庆帝自责地把文大老爷扶起, 让他取药来, 服侍文老太爷服下。   汤药味重, 隆庆帝嫌恶地皱了皱眉, 道:“小文大人先服侍老大人, 朕等老大人好了再来。”   等到隆庆帝带着太监离开, 屋里的文老太爷也睁开了眼。   他面上再没有动容之色,只剩满脸寒霜。   他确实是立志要做忠臣,但不是做愚忠之臣, 小皇帝荒唐的那些年,他殚精竭虑地又是劝谏,又是帮朝堂压制阉党,最后落到什么结果?三朝元老,两朝帝师,最后居然被罢官还乡。他这把年纪了,但凡没过去心里那关,现在多半是已经埋入黄土了。   且小皇帝若是来求人,则该摆出礼贤下士的态度,而不是在深夜破门。   他是看着小皇帝长大的,小皇帝跪他,那眼中稍纵即逝的屈辱愤恨却是逃不过他的眼。即便是此番他能帮他复国,怕是来日第一个清算的,便是他这以下犯上、敢让君主下跪的“逆臣”。   何况文老太爷自问还真没那个本事。   民心如水,覆水难收。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义王所开创的新朝就是民心所向。已失的民心,凭他一己之力收回,真的是宛若天方夜谭。   文大老爷虽想的没老太爷多,但也明白了老父亲的意思,他出声询问道:“父亲,咱们下一步该如何?”   文老太爷问外头的情况如何了,文大老爷接着道:“禁卫军接管了整个镇子。”   老太爷叹息一声,从床头暗格里摸索出一个药瓶。   瓶中是老太爷还在京城的时候,寻摸来的假死药。但这种药物极其伤身,他这个年纪服下,可能假死就成了真死。万不得已,也只能走这一步。   父子俩面沉如水,相顾无言。   隆庆帝这边,离开文老太爷的书房后,到了无人之处,他深呼吸几下,咬牙切齿道:“这没用的老东西!”   大太监听到后立刻劝道:“圣上慎言啊!”   如今他们成了丧家之犬,除了文老太爷这种三朝老臣,可再没有旁的人可以相信了。   “朕知了,”隆庆帝烦躁地捏了捏鼻子,“让人准备饭食,朕饿了。”   他们出行匆忙,除了隆庆帝贴身伺候的宫人和几个御医,宫里其他人一概没带。一路上风餐露宿,隆庆帝苦不堪言,又吃不下一般的饭食,人都消瘦了一大圈。   宫人得到吩咐后立刻去了文家厨房,让他们做些饭食出来。   厨子们早在他们破门的时候就吓坏了,再听那太监尖声细气地说话,谁会猜不出这是宫里的人呢?   他们手艺本就一般,是文二老爷图便宜请来的,又被那尚膳太监死死盯着,战战兢兢之下,那一般的手艺就越发不能入眼了。   尚膳的太监尝味的时候都忍不住蹙了蹙眉,后头隆庆帝吃到那更是怒不可遏,拍着桌子道:“这是在折辱朕吗?”   屋内的人跪了一圈,都劝着他息怒。   隆庆帝又强行平复了怒气,让人传来文二老爷。   文二老爷没比家里其他下人镇定多少,下跪的时候腿肚子都直打抖。   太监询问饭食的事,文二老爷立刻求饶道:“圣上明鉴,家里困难,没得那么多银钱请大厨。厨子手艺粗鄙,不是故意要怠慢您呐!”   隆庆帝还有求于文老太爷,也没再动怒,只让文二老爷这寒山镇本地人士,去请个手艺高超的厨子来。   …………   寒山镇上人口还不到一万,一万禁卫军入寒山镇,不过半日就把整个镇子掌控在了手下。   顾宅里,顾茵和众人都面色凝重,街上的喧闹瞒不住人,尤其是前一夜一街之隔的文家大宅被破门。   当时周掌柜和徐厨子就结伴出去看了。   隔的远远的,两人看到好些个手执火把、身着统一服侍的士兵。   于是再不敢瞧,立刻回了来。   今天就传来整个镇子被废帝的禁卫军掌控的消息。   王氏恨恨地小声嘀咕道:“这该死的……鱼肉百姓就算了,如今都让人从京城赶出来了,还来祸害咱们!”   顾茵虽未言语,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作为一家之主,食为天的东家,顾茵也得出面安抚道:“大家别担心,那位既然来寻老太爷,想的便是请老太爷出山,帮他归拢民心的意思。我们是普通百姓,他们要是为难咱们,那还提什么民心呢?再没有希望的。”   废帝现在就是过街老鼠,但凡他还存着一丝理智,就知道这时候该夹紧尾巴。   果然,如顾茵所说,禁卫军虽然接管了寒山镇,却没有再做其他事。   只是镇子路上再不见人,平时极为热闹的一个镇子,此时如同一座死城,静得让人心惊。   这天顾宅大门被敲响,周掌柜和徐厨子立刻揣着菜刀去看。   见门外只站着关捕头一人,两人才叹出一口长气。   大门打开一条缝,关捕头闪身进入。   顾茵他们也聚拢过来听他说话。   关捕头言简意赅地道:“那位不满意文家的厨子,之前请了含香楼的过去。但似乎也是吃不惯,你们小心。”   说完这话关捕头立刻离开了。   几人听到这消息,都忧心忡忡。   顾茵立刻去换了身王氏干活时穿的旧衣裙,再去灶底抹了把锅灰,均匀地摸在自己脸上,又拿剪子剪个厚厚的、参差不齐的狗啃锅盖刘海,盖住自己上半边眼睛。   一番打扮,她成了黑脸厨娘,且因为王氏身量本就比她高,后来家境好了,她做活多吃得好,人也壮实了许多,衣衫就更大了。那半新不旧的衣裙穿在她身上格外宽松,衬得她身形越发娇小,甚至有些干瘪。要不是家里人都对她十分熟悉,她这么一打扮怕是街上遇到都要认不出。   家里气氛沉重,她这一打岔,倒是让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笑完周掌柜又正色道:“东家放心,若真的来人,我去。”   “我也去!”徐厨子也跟着开口道,“我这身板看着就是会做饭的人,我帮着周师父打下手。”   顾茵弯了弯唇,有些发愁道:“怕是到时候不是咱们能做主的。”   怕什么来什么,这天下午,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带着侍卫拍响了顾宅的门。   顾茵等人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打开了门。   那太监尖声细气地道:“你们就是食为天的厨子?速速跟咱家来。”   周掌柜早就做好心里准备,当即就站出门去。   隆庆帝打出娘胎就是养尊处优,周居劳顿后又一直没吃到满意的饭食,消瘦了许多,人也蔫蔫的。   如今在宫外,虽也带了御医,但到底没有那么多珍贵药材,真要是病了,那真的让人不敢设想。   他们这些当无根之人,能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指着的可都是他。   大太监刘德全已经交代下来,今日务必再寻新的厨子去。   来之前,那太监已经特地找人问过,这名叫食为天的食肆虽只开了不到一年,风评却出奇的好,尤其东家顾娘子,早先还在文家当过帮工,做出过以文老太爷为名号的美味粥汤。后头更是奇思妙想不断,每个季节都推出新品吃食。   宫外的厨子,在他们看来自然不能和宫里的御厨相比。但若是像这顾娘子一般,能做出人从前不知道的吃食,那自然另当别论。   “你就是那周厨子吧?算你一个,”那太监在众人面上环顾一圈,“还请顾娘子也随咱家来。”   没办法,顾茵也只能出来。   王氏急坏了,她刚想动,顾茵立刻递用眼神制止了她。   “娘在家里好好看孩子,我没事的。”   对方人多势众,真要在这个时候硬碰硬才是不理智。   且那太监态度也称得上是和气,真要闹起来,也不过是从被请过去,变成被绑过去。   两人随着那太监去了文家大宅。   虽只一街之隔,但明显文家附近把守更加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但因为来的是熟悉的地方,文家又有老太爷坐阵,顾茵心下微定。   两人进到宅子里,文二老爷正陪着一个统领模样的人说着家里宅子的布局,方便他们守卫。   见到周厨子和顾茵,文二老爷先是一愣,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并不做吃惊模样,只是哼声道:“公公怎么请了个女人过来?这女人呐,最不顶事儿的。”   那太监知道他身份,自然也得捧着他,拱手笑道:“您说的是,只是寒山镇地方委实不大,出名的也就这几个了。”   “哼,这厨娘我是知道的,”文二老爷不屑道:“手艺一般,就是食客们看她年轻面嫩,又是女子,才格外赏脸。前头在我们家做工,就让人厌烦的很,让我给赶走了!”   说完他往前一步,推搡了顾茵一下,“丑兮兮的东西,没得在这儿污人眼睛,还不快滚?”   文二老爷身边的武将一把拉住文二老爷的手,“二老爷一届男儿,何苦为难个弱女子?”   他语气虽然还算客气,但眼神里的不屑却是骗不了人的,就差直说不明白为什么老太爷会有个这样的儿子了。当然有这种想法也不止他一人,即便是去寻顾茵的那个小太监,脸上也有难以掩饰的轻慢之色。   “哎哎,大人轻些!”文二老爷手被他捏痛,连忙陪笑,“我这不是怕这样粗鄙的人侍奉不好圣上,连累了诸位。”   没得因为一个厨娘伤和气,那武将就对那太监道:“既如此,这厨娘就……”   就这档口,小皇帝贴身的太监过来了,急道:“厨子呢?寻来了吗?圣上说胃不舒服,已经动怒了!”   这下子再没人敢说什么,顾茵和周掌柜被太监带着一路进到后厨。   这里原先的厨子已经被遣散出去,袁师傅缩在厨房一角,看到顾茵和周厨子过来,他先是起身相迎,随后又想到什么,眉头紧皱地站住了脚,只以口型告诉他们好好做。   太监让顾茵和周掌柜立刻做吃食出来,每人只做一样,务必要快,也不许他们说话,还站在旁边盯着他们每一个步骤。   条案上摆着各种食材,也有原先顾茵送给老太爷的皮蛋。   她便做皮蛋瘦肉粥,周掌柜做狮子头。   两人手脚麻利,很快就做好了吃食。   那死盯了他们整个做饭过程的尚膳太监先用银针试毒,再亲自尝过,又等了一刻钟,确认自己没有任何不舒服,这才把他们做的东西分成两份。   等他提着食盒走了,角落里的袁师傅才摸过来道:“要好好做,做的不好要挨打。”   他是最早来的,亲眼看着文家原先的厨子被按在条凳上,各打了三十棍。   那棍棒也是宫里的东西,虽看着没有衙门的板子可怕,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构造特殊,还没到三十棍就把那两个看着极为强健的厨子打的背后鲜血淋漓,人事不知,最后像两个破布口袋似的让人拖出府去了。   就这,那掌管刑罚的太监还说这是圣上开恩,若在宫里,有厨子敢做出这种不尽心的饭食,那真是脑袋不保。   顾茵和周掌柜齐齐吸了口气,还要问更多,但很快就有侍卫接替了那尚膳太监进来,让他们分得远远的,不许再说话。   两份饭食,一份送到隆庆帝哪里,一份送给文老太爷。   文老太爷还在装病,看到那皮蛋瘦肉粥就知道是顾茵过来了。   他心焦不已,可惜现在自己的书房前也是重兵把守,一只苍蝇都飞不出。   隆庆帝那边,他总算是多用了一些,且因为吃的是热热的粥汤,他隐隐作痛的肠胃舒服了很多。用完他餍足地叹了口气,道:“这粥口味醇厚香浓,也很特别,难怪有‘文老太爷粥’的名头。另外这狮子头,朕不喜欢浓油赤酱的。”   太监应声,正要让人去把周掌柜捉起来,又听他接着道:“不过手艺确实也是难得的,军中将士辛苦了,这种口味重的肉食他们应当喜欢,让这厨子给他们做饭去吧。”   太监又赞美一通圣上体恤下属,领命而去。   随后周掌柜被人带走,顾茵得了一把金瓜子,虽然心急也不敢表露什么。   就这样,顾茵就在文家待了下来。   隆庆帝吃的精细,并不是一日三餐,而是一日好几餐,什么时候有兴致了,什么时候就要叫点心。   顾茵有家不能回,就住在大厨房旁边的耳房里。   而且因为她是给皇帝做饭食的,又是外来人,侍卫和太监都对她看的很紧,发现她和袁师傅早就认识,还把袁师傅分到另一个院子的小厨房去了。   这种宛如坐牢的生活一天天过去,顾茵完全不知道外头的情况,又怕王氏他们担心自己,不觉就忧愁起来。   这日小皇帝又说要吃新东西,让顾茵自己想,她就开始做燕皮馄饨。   她近几日做饭都越做越慢,但因为做的吃食格外符合小皇帝的口味,也没人说她什么。   这天她更是特地又放慢了手脚,生火热锅就花了一刻钟,打燕皮的时候就更别说了,本来就吃力的活计,在特地放水后,打了一个时辰还没打好。   隆庆帝身边的太监都过来问了,她连忙告罪道:“民妇一心想给圣上做可口的饭食,但是这些活计从前都有帮厨做,民妇人单力薄,实在是……”   打肉皮这种粗重活,能有幸被皇帝带出来、平素里也是位高权重的太监也做不来。至于侍卫,那能带到近皇帝身的,更都是勋贵世家子弟出身,平素里他们也就敬着皇帝,对其他宫人都不屑一顾的,连在厨房里把守,他们都嫌弃油烟味大,非必要不进来。   让他们来帮这个干瘪黑丑的厨娘做活计,那自然是更没人愿意。   顾茵想的就是让他们找个人进来,即便是文家的下人,她也能知道一些消息。   但让他失望的是,那尚膳太监最后还是没让文家下人进来——文老太爷身份敏感,一直称病,文家的下人都已经被看管起来了,顾茵又和文家有旧,谁能放文家的人进来和她接触?   最后那尚善太监陪着笑脸去求了侍卫,没多久就带了个人过来。   那是个脸上有一块巨大深褐色胎记的青年男子,他身形十分高大,却只敢瑟缩着身子,神情很是怯懦,走路还一高一低的。   他是文家没了下人后,侍卫们在外头寻摸过来做粗活的男人。   当然不是随便寻摸的,这男人不止跛脚,还又聋又哑,侍卫们在他背后敲锣、甚至挥刀,他丝毫不为所动。后头一众侍卫又对他拳打脚踢,打了足足两刻钟——他们都是练武之人,最知道打哪里不会让人重伤,却足够疼的。这青年被打的又是抱头又是连连拱手求饶,确实是一点儿声响都发不出。   确认他是残疾之人,侍卫们才敢放心留他在文家。   “这也太寒碜了,”尚善太监很不满,却又不敢表现出什么,“到底是要给圣上做吃食的啊!”   侍卫狎笑道:“那厨娘又黑又干瘪,这聋哑的和她一起岂不正好?公公也别挑三拣四,不让他来做,难道让我们这些陪圣上出生入死的近身侍卫来做?再说只是在厨房里做粗活,又不是去圣上面前服侍。”   尚膳太监这才没话说,只能把人领走。   顾茵在厨房里手上活计不停,心却已经飞到了外头。   等看到尚膳太监把人领来,她面上一喜迎出去。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眼前的男人既陌生,居然还是不能说话的,见了她拱手行礼,口中嗬嗬作响。   等到听尚膳太监说男人还是聋子,她更是失望地无以复加,只能先用动作指挥她照着自己的模样打肉皮。好在他力气还是有的,没多会儿就把肉皮打好了,总算是没误会了小皇帝吃饭的时辰。   那燕皮馄饨得过老太爷赞誉的,只是觉得工序麻烦,后头没再让顾茵做。   小皇帝吃着也喜欢,他却没那么多顾忌,让顾茵明早再做这个。   那青年男人也被留下来打下手,因为他是聋哑的,侍卫就没把他和顾茵隔开,只让他们都守在大厨房里。   顾茵郁闷地看着他叹了口气。就算不能告诉她外头的消息,好歹带个齐全人来啊。哪怕只是哑巴或者只是聋子呢?起码能交流一下,好几天没和人说上话,她真的很难受。   她刚要叹第二声,就听到静谧的厨房里传来了咕咕声。   青年立刻捂住肚子,很是不好意思的模样。   顾茵就收起了颓然,低声道:“有饭吃,有地方住,身体也好好的,有什么好急的?”   现在的境况总不会比刚她刚穿过来、半生不活地病倒在破屋子里,半夜还遇上贼人翻墙入屋时更差。   “我也饿了,让我看看做点什么。”尽管知道对方并听不见,但好歹多了个活人,憋了好几天的顾茵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厨房里食材都齐全,侍卫和太监虽然看管的严,却也没说不让她自己取用的。   顾茵包起馄饨,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认真做的吃食,只要做这个,心里就有底了。   菜肉馅里拌上足足的猪油,皮儿擀得薄如蝉翼,没多会儿几十个小巧精致的“元宝”在锅里打着转儿齐齐浮了上来。   顾茵在碗底放胡椒粉、盐,和袁师傅剩下的一点味精,还撕了一小把干紫菜,装好了两碗带汤馄饨。   “吃。”她把一碗先端给青年。   青年连连点头弓腰致谢,顾茵也端起自己的。   厨房内没有桌椅,只有从前徐厨子还在文家时用的竹靠背椅和几个小板凳。   看到青年高大的身子缩在小板凳上,顾茵拍了他一下,让他坐到靠背椅上。   对方摇摇头连忙推拒,她也就没再坚持,自己在靠背椅上坐下来。   “一碗够不够?”   顾茵本来没什么胃口,但是那青年显然是饿狠了,先大口大口喝了两碗汤,然后再吃馄饨,一口吃完他眼睛突然亮了,进食的速度也变快了。   顾茵喜欢别人吃自己做的饭食吃得香的模样,不由多看他两眼。细看之下,她发现对方虽然皮肤黑,神情畏缩,脸上更有一块难看的褐色胎记,其实近看五官并不难看,反而线条硬朗,若没了这胎记或者褪下那不敢正眼瞧人、唯唯诺诺的神色,应当称得上是英俊的。   “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眼熟呢?”顾茵奇怪地托腮看他,“你原先也是寒山镇人士吗?”   这话问完,青年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顿,随后接着以之前的速度继续进食。   顾茵自嘲地摇头道,“忘了你听不见了。不过我从前在码头摆过摊,可能见过你也不记得了。”   等到青年吃完,他立刻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收了两人的碗去洗碗了。   顾茵跟他到水槽边上。   “你叫啥呢?认字吗?”顾茵边说边以手蘸水,在桌上写字。若是认字的话倒是也可以交流,起码问问外头的情况。   可惜对方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顾茵又以极慢的语速,用口型问他名字。   虽然对方聋哑,但现在对方是自己的帮厨了,总不能一直喊对方“喂”,显得很不尊重人。   好半晌青年才明白了她的意图,他的眼神落在一旁的板凳上——上头搭着顾茵随手解下的青色围裙。   顾茵意会道:“原来你叫板凳啊。”   青年收回视线,继续洗碗。   顾茵伸手在他眼前比了个大拇指,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挺好的,贱名好养活。我两徒孙,一个叫菜刀,一个叫砧板,都是很好的孩子。”   想到外头的家人,顾茵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老天保佑,可让那个什么恶鬼修罗一般的红疤大将军快来吧! 第59章   自从厨房多了个人, 顾茵是觉得舒服不少——小皇帝身边的人太养尊处优了,文家大厨房里的柴火和水缸里的水一天比一天少。虽每天都有人会送来一些,但都只够她给小皇帝做饭用的, 她自己吃喝也在这里, 劈柴挑水都靠自己,已经越来越觉得不方便。   现在这名叫板凳的青年来了, 劈柴挑水、洒扫庭院都是一把好手,显然是做惯了这些粗活的。   第二天顾茵又做了一次燕皮馄饨, 小皇帝吃着还是不错, 不过他短时间内不会点两次同样的吃食, 所以尚膳太监本来是把青年弄走的——实在是觉得放这样一个人在皇帝的膳房里太寒碜了。   但后来看到青年确实能做活, 顾茵还塞了几颗金瓜子帮他求情,尚膳太监又把他留下了。   虽然增加了一个“狱友”, 但坐牢的生活还是没有改变,顾茵心底是真的难以掩下的焦虑。   她焦虑的表现就是话变得多起来。   “板凳啊,你锅不能这么刷, 把表面的油刷掉了,是要生锈的。”   “板凳啊, 别劈柴了, 都够用好几天了。”   “板凳啊, 你怎么又出去挑水?水够用, 你歇着呗。”   也幸好, 这青年是听不见的, 他还是照旧忙进忙出, 一刻不得闲的模样。而且对方看到顾茵嘴巴一开一合的,也不会不耐烦,大多时候会用眼神询问她有什么吩咐。   顾茵当然也不是真的要吩咐他什么, 只是找点话说而已。所以大部分时候她都连忙摇手,让他忙自己的,等他转身的时候她再接着碎碎念。   有时候念着念着顾茵自己都笑起来,她什么时候话这样多了?平时她还偶尔会觉得自家婆婆有些唠叨,现在她比婆婆唠叨十倍。   也得亏板凳听不见,估计换个人要让她念叨疯。   当然最能慰藉她的,还是青年的吃相。   倒不是说他会狼吞虎咽得吃相极为难看,而是他吃顾茵做的饭是真的吃的香。   比后世吃播博主都不差什么,每吃一口脸上都会出现毫不做作、赞叹享受的表情。   而且顾茵也发现他饭量不小,手擀面条一口气能吃三大碗。她就喜欢能吃的,给这样的人做饭,才是她做厨子的本意嘛!   一晃又是三日,文家的气氛变得不同起来。   不论是太监还是侍卫,都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松散下来。   尤其是一些个侍卫,出身高贵,不少还是纨绔子弟,很快就原形毕露了,不当值的时候就跑到大厨房,让顾茵给他们做吃食。吃完他们也不走,就聚集在这个小院子里喝酒赌钱。   顾茵偶然也能从他们嘴里听说一些外头的事。   “那该死的乱臣贼子,害的咱们有家不能回,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若是有机会遇上,老子一刀看了那个修罗将军!”   “就是,等到他日咱们打回京城,老子把那厮和那反王的头砍下来,齐齐挂城墙!”   “唉,哪日能回到京城呢?这镇子忒小,再窝下去,老子一身武艺都要荒废了!”   “想恁般多!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伴随着说话声的,是极为响亮的摇骰子、推牌九的声音。   顾茵在厨房里给这些个大爷做吃食,忍不住轻嗤一声。   这些人还嫌弃镇子破,又不会是他们求着这些人来的?可快走吧,寒山镇小容不下这些大菩萨!   外头的侍卫们喝起酒来,推杯换盏的,吵嚷声也越来越大。   “板凳啊,你知道他们说的那什么大将军不?”   青年正坐在灶膛前烧火,自然是给不出什么反应的。   顾茵正站在锅边炒菜,也没看他,自顾自轻声嘟囔:“听说他力大无穷,能手撕活人呢。我只知道手撕包菜、手撕鸡的,这活人咋撕啊?”   青年突然转过脸,身形微微抖动。   正好顾茵炒出一盘热菜,看到他这样问他咋了?   他转过头,做出了咳嗽的口型。   “那你小心些。”顾茵说完就端着菜出去了。   热菜上桌,侍卫们却没动筷,反而有人伸手把顾茵拉住,道:“小娘子,来陪小爷喝一杯!”   那人面色砣红,浑身酒气,显然是已经醉了。   他身边的人哈哈大笑,“荣兄是不是喝醉了?这可是厨房里的黑厨娘,可不是青楼楚馆里娇艳的小娘子。”   那荣侍卫困难地眯了眯眼,终于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个顶着黑脸、锅盖刘海罩脸,还故意把自己弄的油腻腻的顾茵,立刻撒开手啐道:“晦气!”   其他人轰然大笑,也不知道谁起头说了句:“来来来,新的一局,就用这黑厨娘做赌注,输的人就亲她一口,诸位可敢?”   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郎,谁会在酒桌和赌桌上说不敢?   顾茵正想开溜,却被人拽住了一条胳膊。那骰子又被摇响,几人很快依次扔过,点数最小的还是那荣侍卫。   “哈哈荣兄今日可还还真是‘鸿运当头’!”   “愿赌服输,荣兄可不好耍赖!”   众人哄笑,推着那赌输的荣侍卫起身。   那人又醉又臊,脸涨成了猪肝色,最后还是认赌服输,又去拉扯顾茵。   顾茵连忙一边往外退一边道:“大人饶过民妇吧,民妇面容丑陋,也已嫁为人妇了!”   “嫁为人妇的好啊!哈哈哈,嫁过人的才知冷热呢。”旁人继续拱火。   不然就当被狗啃了吧,顾茵无处可躲只能无奈地这么想到。   冷不丁的,从她背后伸出一只手,精准无误地扣住了那荣侍卫的手。   “谁?”那荣侍卫本就在气头上,被人一拦,越发恼羞成怒,等看清拦他的是那个聋哑的跛脚青年,他怒不可遏道:“你这废物也敢拦老子?”   其他人并不上前来帮忙,只抄着手促狭道:“别是这废物和这黑厨娘相处了几天,成了一对儿了?荣兄倒成了夺人所好的人了!哈哈哈哈……”   青年眼中的戾气一闪而逝,但随即他松开了手,讨好地呈上手里的一碟子花生米,表示自己是来送下酒菜的。   他一瘸一拐地把下酒菜放到桌上,突然身子一歪,直接扑在了那小桌子上,小桌子被他那高大身板一压,立刻散了架,桌上的牌九、骰子、酒坛子、菜盘子散落一地。   这下不只是那荣侍卫,其他人也都动了怒。   “死瘸子路都不会走是吧?!”   众人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打的青年抱头求饶。   而顾茵已经瞅准时机出了去,把同在院子里的尚膳太监给请了过来。   那尚膳太监对侍卫们的玩闹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此时这动静闹得实在大,他也就卖了顾茵这个面子,赶过去劝道:“诸位大人可别在这个节骨眼儿生事!这到底都是给圣上做吃食的人啊!”   小皇帝的性格却不是好相与的。   尤其现在这档口,要是在文家把人打出个好歹,他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们!   侍卫们也忌惮这个,恨恨地停了手,还啐道:“废物配丑八怪,正正好!”   等尚膳太监把这群大爷哄走,顾茵立刻上前去把青年扶起来。   “怎么样?痛不痛?”她努力对着他做口型。   青年摇摇头,摆手表示并不用她扶,自己站起身来。   两人回到灶房,顾茵让他在旁边坐下,自己则烧水煮鸡蛋。   白水蛋煮好,她剥了蛋壳,用纱布把鸡蛋一裹,让他卷起袖子,要帮他散一下淤青。   青年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来。   顾茵却执意道:“让我来吧,好歹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这段日子接触下来,她知道眼前的青年虽然跛脚,但不论是劈柴还是挑水,走路都是很稳当的。他方才那一摔,自然是刻意为她解围。   青年这才把袖子卷到手腕处,顾茵这才发现他手上还带着好些淤青,不是刚才造成的,还有好几天的伤。而起不止淤上,他胳膊上也有其他利器造成的陈年旧伤,虽已结疤脱落,但看着还是让人心惊。   一个又聋又哑的人,能活到这么大,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顾茵看的眼酸,只能强迫自己不去多看,用煮鸡蛋轻轻滚在他那些淤伤上,“现在也没伤药,只能这样散一散。等咱们出去了,我再给你买伤药,最好的那种……到时候你也别去其他地方了,就跟我回食为天,给我当伙计。我给你开工钱,再不让你被人欺凌。”   男人乖乖任由她滚过一遍胳膊上的淤伤,后头顾茵让他再卷起另一个袖子,他却是坚持不肯了。   顾茵也不再勉强他,让他自己弄,她则撑着下巴在旁边看。   青年又把另一条胳膊上的淤伤处理了一遍,再抬眼的时候他微微一顿,指了指自己的下巴。   顾茵立刻会意,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一照——她下巴处的锅灰被擦掉了,露出了原本白皙的肤色。   不过好在她用的锅灰常抹常有,再去抹一把涂上就是了。   锅灰不耐水不耐擦,朝夕相对的这些天,顾茵已经不止一次“脱妆”。但好在这青年每次都会提醒她,而且从来对她这故意抹黑脸的举动表示过任何好奇或者探究,更没做出过任何越矩的行为,所以顾茵才会在尚膳太监想把他送出去做别的粗活的时候,帮他求情。   眼下她更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她帮了他,对方今天也帮了她。   后来顾茵又给他煮了一盆鸡蛋,让他晚上拿回去慢慢滚。   给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看花眼,隐隐觉得青年看她的眼神既无奈又好笑。   后头那些侍卫又来要吃要喝,虽看向那青年的眼神不善,但好在没再为难他,也没再把顾茵当赌注玩笑,这件事也就就此揭过。   …………   春末夏初,是寒山镇唯一多雨的季节。   这天下了好大的雨,小皇帝早早地歇下了,尚膳太监也传话来说今晚不用再留热灶了。   小皇帝一时三变,顾茵让青年帮着烧了一大锅热水后,还是在灶膛里留了火种,再把灶膛给掩上。   热水由青年帮着提进屋里,顾茵洗漱沐发,再趁倒水的功夫去抹一把锅灰。   这该死的坐牢日子,一刻让人不敢放松,睡前还得把锅灰抹上。   抹完她躺床上睡下。   因为心中有事,她这些天一直睡得不安生。   这天听着雨声,倒是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一直睡到半夜里,她被院子里的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吵起来。   “往这儿搜,你们往那儿去!”   侍卫们执着火把鱼贯而入,顾茵听到响动立刻穿衣服出去。   那尚膳太监也出了来,看到这阵仗立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这队侍卫为首的正是那荣侍卫,他脸色铁青,道:“抓刺客,所有人都出来!”   “天爷啊!”尚膳太监惊呼一声,抚着胸口道:“圣上无事吧?”   “圣躬无恙。”荣侍卫说着话就突然咳出一口血。   先帝去之前给隆庆帝留下了过百暗卫。这些暗卫忠心耿耿,武艺高强。虽然一路上已经折损大半,但也有二三十个中好手轮流守护隆庆帝。   一般别说刺客,就是苍蝇蚊子都逃不过这些人的眼。   但今天雨下的特别大,居然有个头戴面罩的刺客躲过了这些人的耳目,一路到了隆庆帝的卧房。   要不是隆庆帝身上还穿着至宝软猬甲,对方又是手无寸铁,只以拳进攻,怕是……   但饶是如此,隆庆帝还是受了不轻的伤,但也只有贴身的人才知道这事,并不敢在这个档口把这事宣扬出去。   后头他们这些人听到响动,自然冲进去护驾。   当然主要还是不要命的暗卫出力,把刺客逼退。他们这些勋贵出身的侍卫,不敢和人拼命,只是拔刀冲进去装装样子。   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刺客冲着他们就来了。   他虽手无寸铁,拳势却如乌云压顶,裹挟着万钧之势,荣侍卫就是挨了他一拳,五脏六腑都痛得如同火烧一般。和他玩的好的那几个侍卫,比他还奸猾,能躲多后就躲多后,但也多多少少都受了伤。   最后还是几个暗卫跟着那刺客入了侍卫堆里,这才把人逼退了。   一口血咳出,他再压不住肺腑的疼痛,一张脸都痛的皱在一起。   顾茵忍住想笑的冲动,跟着装出一副忧心害怕的模样。   那荣侍卫眼神在几人身上一扫,神色一凛,叱问道:“那聋哑废物呢?”   顾茵立刻解释道:“他听不见响动,可能是还在沉睡。”   但很快,就有侍卫从那青年住着的屋里出来,说他并不在里头。   “加快速度给我搜!一定把那刺客搜出来!”   荣侍卫拨开顾茵和尚膳太监,一手按住伤处,一手执刀,一脚踹开了尚膳太监的屋门。   最后一圈搜下来,那青年还是不见踪影,此时也只有顾茵的屋子没搜了。   荣侍卫又踹开了顾茵屋子的门,一行人一拥而入。   顾茵连忙跟进去,只见那一览无余的屋子里,床上有一团极为显眼的隆起。   顾茵掩住眼内的惊讶之色,看着荣侍卫把被子掀开。   那聋哑的青年人此时只着中衣,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被被子掀开,他才惊觉坐起,看到屋内来了那么多人,他黝黑的脸也透出了难堪羞臊的红,连忙跛着腿下床拱手求饶。   屋内众人的视线又集中到顾茵脸上,她咬着唇道:“大人明鉴,民妇方才没好意思说。他……他一直在我屋里。”   一众侍卫连带着那尚膳太监的眼神都带起了不屑和鄙夷。   没多会儿外头人来报,说在通往前院的外墙墙头上找到了泥脚印,众人也不再纠结他们两个丑八怪通奸的事,立刻跟了过去。   “小娘子还是……”那尚膳太监临走之前,欲言又止道:“到底是圣上身边,即便你是平民百姓,也不好再做出这等腌臜的事。”   顾茵垂着眼睛连连致歉,又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才把尚膳太监给送走了。   终于人都走了,顾茵褪去脸上的羞愧尴尬之色,沉着脸把门关上,又点起桌上的油灯。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青年开口道:“多谢。”   他声音低沉浑厚,在这夜色浓郁的雨夜里,给人一种十分安心的感觉。   顾茵却并顾不上欣赏,只道:“我不是帮你,是帮我自己。我和你共事了这些日子,若你是刺客,我也难逃干系。”   这男人能在把守森严的文家对小皇帝动手,又能装这些天的聋哑跛脚的残疾人,把她这朝夕相对的人都瞒住了,不论是武艺还是这份心性,都让人心惊。   真出卖了他,他多半也能拼杀出去。她身无武艺,反倒很可能被当成刺客同党,成了替罪羔羊。   而且顾茵对废帝一党没有半点儿好感,心里还有些替他可惜。若是今遭他刺杀成功,小皇帝没了,眼前这困局自然也就解散了。   眼前这人肯定是义军中人,只是不知道具体是谁,会不会就是传闻中那位能手撕活人的大将军。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按捺住心里的好奇,顾茵把嘴闭上,没再和说话。   “还是多谢。”说完这话,那男人先从床底拿出自己的衣裳,那是一身夜行服,但反过来一抖,立刻就变成了他平素穿着的褐色短打。随后他单手拿起屋里的太师椅放到角落,大马金刀地闭眼坐下,也不再言语。   做戏做全套,最后那男人还是留到天明之前,才从顾茵屋里出去。   顾茵和他相顾无言对坐了半宿,等他一走立刻锁好门窗躺下补觉。   一觉睡到天亮,顾茵还是那个黑丑干瘪的厨娘,男人还是那个聋哑跛脚的丑陋帮厨。   两人都做若无其事状,只是顾茵再也不会和他碎碎念了。   过了一日,隆庆帝身边来人说要离开寒山镇了——遭遇了行刺,还没把刺客缉拿,此处自然不再安全。   顾茵听到这消息不禁松了口气,然而不等她高兴,那尚膳太监居然让顾茵收拾着也一道去!   这狗皇帝都差点死了、眼下还要连夜逃命了,还不忘吃喝呐?!   顾茵心里恨的咬牙切齿的,面上也不敢表现出什么。   那青年已经算做了厨房的一员,所以顾茵一动,他也跟着动。   就在出发之前,那青年经过顾茵身边时,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稍后我帮你逃。”   鬼使神差的,就是这么几个字,顾茵突然安心下来。   上万禁卫军连夜撤走,但也没走远,走了大概一天,大部队上了一座山,到了一处匪寨。   寒山镇外流匪不断,旧朝的禁卫军虽然打不过义军,对付这些虾兵蟹将却是绰绰有余。   匪徒被清剿后,禁卫军就在此处驻扎。   这里环境简陋,自然不再向从前那样能把顾茵他们分散开来。而且观察这么一段时间,他们几人也都是本分老实。   所以顾茵和周掌柜、袁师傅待在了一处,只有在他们做饭的时候,才会有人进来监督和试毒。   虽只隔了不到一月,但再次相见,众人都有种一别经年之感。   周掌柜都不禁红了眼睛,问顾茵这些天好不好?有没有受罪?   顾茵也是鼻酸,道:“我很好,就是每天做饭,然后被看管着而已。你们呢,都还好吗?知道外头的情况吗?”   袁师傅和她待遇相同,自然也不知道外头的情形。   但是周掌柜是负责给将士做大锅饭的,加上他这人说话做事面面俱到,真有心和人套近乎,也能做出八面玲珑的模样。   早在这次见面前,周掌柜就和人打听过顾茵的消息,虽不详细,却也知道她做的吃食很符合小皇帝的口味,并没有受到磋磨。但到底还是亲口听她说了,他才安心下来。   这段时间周掌柜已经不只是给他们做饭,还把出去采买的差事给揽到了自己身上。   当然自然也有人看管着他,并不让他和外人接触,只是借着他对寒山镇的了解,便宜行事罢了。   但好歹能出去,他也多少知道一些事儿。   外头情况比他们想得好,除了文家和他们几个被牵扯进来的厨子,其他普通百姓的生活都没有受到影响。这次小皇帝带人离开,也只带走了文老太爷和他们一行人,其余百姓都没有受到波及。   有一次周掌柜还在街尾看到了顾野,小家伙脸色阴沉沉的,套着个大斗篷躲在角落无声无息,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觉那里站着个人。   他怕顾野轻举妄动,连忙对他打了个手势,让他别动。   “后来又遇到一次,小野装作不懂事的模样,撞到了我们,我趁机把写了字的布条塞给了他。宅子里的大家知道咱们都安然无恙,应当不会太心急。”   顾茵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尚且能保持冷静,听到关于顾野的消息,她忍不住忧心攥紧了拳头,“这孩子主意大,我在家时还能管束一二。我娘是管不住他的,如今咱们离开了寒山镇,我就怕那孩子跟过来。”   若是被人当成小探子抓住……顾茵不敢设想那样的结果。   犹豫再三,顾茵还是找到了那青年——他们现在所在的山头极大,侍卫们要从山下巡到山上,做粗活的人手越发不够。他已经不止在厨房帮忙,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做别的活计。   “前头我帮你留下,你帮我解了困局,这是打平。但是雨夜那天我又帮你一次,希望你还我一次。”顾茵并不是挟恩求报的人,但为了顾野,她只能厚着脸皮。   看到她眼睛里满满的哀求,青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只言简意赅道:“你说。”   “我儿子可能会跟过来。”顾茵忍着揪心之感,吐字艰难地道:“他五岁多,跑的很快,一般的习武之人都跑不过他。若是遇到了……”   她居然已有个五岁大的儿子。青年的眼神不由落到她的妇人发髻上,很快又挪开了眼,只道:“我明白了。” 第60章   这天的天气又是阴沉沉的,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日。   侍卫们越发烦躁,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他们只要巡某个宫门或者某个宫殿附近,后头到了文家, 也只是在文家附近巡逻。   现在可倒好, 山脚下巡到山头上,每个人的工作量都大大增加了。   且这还不算, 吃住条件越发简陋了,几十号人住在大通铺里, 还不方便去小皇帝的膳房里开小灶了, 众人的心情可想而知。   “该死的叛军, ”荣侍卫烦躁地掸着身上的雨珠, “老子……”   眼看他又要发狠话,同行的人连忙让他打住, “荣兄还没发现吗?上次那刺客从圣上屋里被逼退出来后不先逃,反而冲着咱们兄弟就来了。”   那荣侍卫连忙止住话头,狐疑道:“不会吧?这只是咱们兄弟私底下说的。”   “谁知道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荣兄慎言!”   他们这些人没上过战场,对义军的了解都仅限于宫廷传闻。   对方连手撕活人的恶鬼将军都有了, 或者也有能千里听音的?   反正总让人心里毛毛的。   荣侍卫不再多言, 余光扫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挑着水桶, 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   “站住!”气不顺的荣侍卫沉声喝到。   然而对方根本没停下脚步, 同行里也有和他不怎么对付的嗤笑道:“荣兄莫不是让叛军刺客打傻了?忘了那废物是聋哑之人?”   荣侍卫面色涨红, 快步上前, 一脚踹在一个水桶上。   那青年这才站住了脚, 转头看到是他们,他立刻拱手陪着笑脸,拱手行礼。   “你在这里做什么?”荣侍卫指着他的水桶问。   那青年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用水桶做出打水的姿势。   山上没井,吃用的水需要人一趟趟的,从半山腰的一汪清泉里打出运送。   小皇帝的吃用自然有人负责,这种给大部队打水的活计吃力不讨好,一般的宫人都不愿意做,自然就落到了这青年头上。   荣侍卫纯粹是无处发泄怒火,所以才特地把他拦住,他正要接着找由头教训那青年,余光忽然扫到一个黑影闪过。   “什么人?!”他瞬间拔刀,其他侍卫也跟着拔出佩刀佩剑。   然而雨还在下,天地间雾蒙蒙一片,一行人视线本就受阻,艰难地在周围看过一圈,却是什么都没发现。   “荣兄真是让人吓破胆了,哪有什么人?”   “就是,这山上的飞禽走兽多了去了,荣兄不必大奖小怪。”   那荣侍卫被人奚落了一番,越发没面子,抬起一脚踹在青年后腰上,“滚!”   那青年也不敢动怒,连滚带爬地捡起地上的水桶挂到扁担另一头,踩着泥泞的山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去了。   待走到山泉处,那青年面上懦弱和讨好的神色褪去,他足尖一点,兔起鹘落,从身后一处极不显眼的灌木丛里抓出一个小孩。   顾野像小猫被提溜后颈皮似的,让他抓着后脖领抓了出来。   他扭着身子想挣脱,然而关捕头教的那些本事到了青年手里却半点都不顶用。   这会儿他才后悔起来,方才听那些侍卫说这青年又聋又哑,所以他才大着胆子跟得近了点,没想到一下子就让对方发觉了。   话本子里这种扮猪吃老虎的人最难对付,顾野什么都不敢说,就怕对方知道自己已经识穿了他的伪装,而杀人灭口。   青年则有些好笑地看着这小孩皮猴子似的在自己手里挣扎。   他分辨出这小孩是学过武的,而且天赋也不错,这个年纪已经有这种身手。   只是他一身武艺都是临阵杀敌锻炼出来的,一力降十会,小孩这种小打小闹的功夫自然在他眼里自然不算什么。   “你是顾野。”青年说的是肯定句。   顾野大惊,但很快他就歪歪头,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叔叔,你咋知道我名字哦?”   说完他又自顾自道:“我是这里猎户的小孩,爹娘说山上的土匪都没有了,人家好奇嘛,就过来看看。”   这小机灵鬼,青年忍不住弯了弯唇,模样和他娘不像,这机灵模样倒是和他娘很是相似。   他不再多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瓷罐。   那是过年时徐厨子送顾茵的那套调料罐中的其中一个。   顾茵日常就带在身上的,当时被征召进文家的时候也带过去了。虽然里头的调料都让宫人倒了,但瓷罐还是让她留下了。   顾野看到瓷罐后,脸上天真的神情立刻褪去,“我娘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我杀了你!”   他眼睛通红,铆足了劲儿挣脱。   青年看到他脖子那处勒红了,怕他伤到自己,立刻把他放下。   “你娘无恙。”青年不大会和孩子交流,正想着怎么把情况解释给他听。   却见他忽然自己冷静下来了,“对哦。这是我娘特有的东西。如果她不说,就算你把她怎么样了,也不会知道要拿这个,而且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青年微微惊讶,点头道:“确实如此。”   顾野一屁股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下,“你是我娘的朋友吧?她现在咋样了?”   这少年老成的做派才是顾野本来的模样,青年又是轻笑,道:“她还是负责做饭。如今和其他两个厨子在一处灶房,境况还算好。就是担心你,所以才给了我此物。”   顾野转过脸,用手背揩了揩眼睛,最后实在揩不干净,干脆又把斗篷的帽兜罩在了自己头上,瓮声瓮气地问:“我知道,娘不想让我来的。可我也担心她,想为她做点什么。”   顾野以前觉得自己可厉害了,别家小孩只会哇哇哭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外头讨生活。后来遇到他娘、他奶,他又能给她们帮忙,还不到一年成了镇子上的孩子王。   可这次的风波才让他知道,他哪里厉害呢?再没用不过的,连自己的娘都保不住。   哪怕他再长大一点呢?像眼前这个人一样,装出聋哑的模样混进去,总好过在外头急得团团转却什么都做不了。   青年初时看他并不觉得如何,此时看着他套上帽兜后,只露出笔挺的小鼻子和尖尖的下颚。这倒是让他看着觉得极为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他像谁。   应该还是随了他娘。   看到眼前的小孩身形微微抖动,显然是在压抑着哭泣的模样,他伸手拍了拍顾野的小肩膀,“我会帮她逃出来,不用担心。”   顾野点点头,眼前这人的本事是不用怀疑的,而且她娘看人也挺准,既然会托他帮忙,肯定是相信他的。   “我给你帮忙,”他点完头带着鼻音道,“你需要我做啥?传信或者别的,我都可以。”   从前在文家的时候,青年并不能和同伴取得联系,但到了这山上不同了,地方大,禁卫军总有巡守不到的地方,而且他也有了出入的由头,就方便了许多。   “并不用,你娘的意思是让你在家待着。”   顾野破涕为笑,“那我下回直接在这里等你。”   说着他从大石头上跳下来,转过身挥挥手,“谢谢你啦,丑脸叔叔。”   还真是个不服管束的孩子,难怪他娘都急的求到自己跟前。   小跑了两步,顾野想到了什么,从斗篷上撕下一小块,“还请你把这个,带给我娘。让她不要太想我。”   进出关卡虽会搜身,但一块小布条还是能藏的,青年把那手指大的布条塞入头发里。   两人分开,青年又恢复了一高一低的走路姿势,顾野临走前突然道:“叔叔,刚才你好像不是这只脚瘸的。”   青年身形一顿,又听他笑嘻嘻道:“骗你的,这次真走啦。”   顾野矮下身子,在这雾蒙蒙的雨天里像一只迅捷的黑兔子一般,在灌木丛里隐去了身形。   …………   这天山上匪寨的灶房里,顾茵负责值夜。   虽然周掌柜和袁师傅都心疼她,想代劳,但是小皇帝自打出了寒山镇后就越发难伺候,变着花样要不同的吃食。   前一天袁师傅还因为做的东西不合他口味,让人拖出去打了十棍子。   虽然袁师傅身子骨康健,但那十棍还是把他打的一天都不来床。   所以现在给小皇帝做吃食的厨子就只有顾茵一个。   晚间小皇帝又传膳,要吃鸡丝汤面。   灶房里活鸡倒是有,但是因为连着下雨,山上又湿气重,早上送来的柴放到现下已经受潮了。   她禀报了尚膳太监,没多会儿尚膳太监就让人把青年寻过来,让他在灶房里现劈柴。   顾茵在面粉中加入了鸡蛋,和面揉面,等到青年把柴劈好,放到灶膛里生火,她的手擀面也擀好了。   整鸡切块,泡去血水后焯水,放入锅中大火熬上两刻钟,煮出鸡味后,把面条放入锅中。   等到面条煮熟捞出,盛出放入小碗,再把鸡胸脯撕成鸡丝,一半放入面中,一半拌上香油、味精、酱油等成为佐面的小菜。   尚膳太监昏昏欲睡,强忍着瞌睡监督。   青年在旁边做心无旁骛状帮着打下手,打着打着觉得顾茵一边撕鸡丝,一边用余光偷看自己。   青年无奈地回看过去,他力气确实比常人大很多,但也没做过手撕活人这种残忍的事,不过是战场上的传言罢了。加上这传言也确实能助长义军的士气,所以便没有辟谣。   一阵冷风刮过,尚膳太监被冷的打了个喷嚏,一下子清醒过来。   看到他俩你看我、我看你的,他轻咳一声,顾茵和青年的目光也就从对方身上挪开。   顾茵很快就做好了汤面,尚膳太监试过毒,立刻端走给小皇帝送去。   临走时,他又站住了脚,叹了口气   宫里也有太监和宫女结对食的,尚膳太监在宫里就有伴儿。可惜皇帝出逃的时候,没把他的伴儿给带上,怕是此生都再难见到了。   看到这两人在跟前用眼神腻歪上了,尚膳太监虽觉得有碍观瞻,却也没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叹完气就道:“就让他留下陪娘子守夜吧,但可别做那等腌臜事了!”   “谢过公公,民妇省得的!”   顾茵笑眯眯把尚膳太监送走了。   再转头,就看到青年尴尬地垂着眼睛,并不看她,轻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时下女子都重视名声,若是面皮薄一些的女子,让人误会和他现下这番模样的人有了苟且,怕是连要无地自容,再不敢见人了。   “没事儿啊,我儿子都那么大了,又不是什么小姑娘。”顾茵不以为意道:“误会就误会了。再说我往后也不和这些人一直在一起,还回镇子上呢,镇上其他人又不会知道这些。”   两人坐到灶膛前,装作一起烧火的模样,同时也能正对着灶房的大门,看到外头的动静。   青年从头发里拿出小布条递给她,顾茵看到后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把布条紧紧攥在手心里,“你见到他了?他怎么样了?”   “他看着挺好,说是想你了,想为你做点什么。”想到那个狡黠聪慧的孩子,青年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一些,“我帮你传了话,让他老实在家待着,他却不应,只说下回还在我打水的泉眼处等我。”   “这孩子就是这样,”顾茵把布条藏起,有些生气地道:“只要我一眼看不到,就没人管得了他。从前在镇子上的时候,我们县太爷押送犯人去府城受审,他就敢跟着一道去。我和他奶找了整整一夜,才听人说他出城去了……”   或许是知道了顾野的消息,心绪激动,或者是之前和青年随口唠叨养成了习惯,不知不觉间,顾茵就说了好长一串话。   灶膛里的柴火“哔啵”一声响,顾茵才回过神来,歉然道:“对不住,我话多了。”   青年用柴火钳拨弄了一下柴火,轻声道:“无碍。”   他其实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人和他说这种家常话了,少时只觉得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值一提,到了现在恍然回身,方才明白这种零零碎碎、平平淡淡的日常有多难能可贵。   顾茵看着灶膛里跃动的火苗叹了口气,顾野主意大,她鞭长莫及。然而前头她挟恩求报,求着青年帮他传了话,此时却是再不好开口拜托对方长久地看顾自家崽子。   她心里揣着事儿,就有些坐不住,起身又擀了一些面条放到锅里,顺带着把剩下的鸡肉也拆出来,拌上酱汁和佐料。   等到面条熟透,她用海碗盛出,把刚才给小皇帝准备的黄瓜丝、木耳丝等剩下的菜码也码上,再放一个鸡腿上去,重新坐回灶膛前。   “吃吧。”   青年自诩并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毕竟打小他家家境虽然在村里还算不错,但他娘的手艺实在是可以用糟糕来形容,后头从军,那更是风餐露宿,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就不错了。   然而前头在她身边待了一个月,舌头居然变刁钻了。   到了这山上,他在外头待的时间更长,吃的是大厨房的大锅饭,听说那大师傅也是寒山镇上极为有名的师傅,可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就是吃着不香,觉得不如她随便做的。   “多谢。”他端过海碗,大口吃起来,面条劲道弹牙,鸡汤香浓爽口。鸡腿的酱汁微微重口一些,配上略显清淡面和汤,可口无比。   他本是不饿的,但不知不觉就吃完了一大碗。   在这寒冷的山上,发出一身热汗,他舒服地喟叹一声。   “还要吃吗?”顾茵是真喜欢看他吃饭,要不是他眼前的身份是假的,把他雇在食为天,每天让他是前堂表演吃播,就算不能提高吃食的销量,看着也让人舒心。   “不用了,本也不怎么饿。”   顾茵有些可惜地“哦”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碗去水槽边上洗。   青年不明白她为什么看起来有些失落,跟着她到了水槽边。   犹豫再三,他开口询问道:“你丈夫……孩子他爹呢?莫要误会,不是我要多打听,只是前头答应过你的,要帮你离开此处。所以若是他能在外接应,自然是事半功倍。”   “他不在了。”   “对不住。”青年蹙眉。   也是,但凡有些血性的男子,都不会放任自己的妻子落到这种境地,更不会让自己五岁大的儿子在外头急的团团转,兵行险着地跟过来,还差点让人发现了。   他的眼神落在她侧脸,虽然她刻意把自己的脸涂黑了,还盖着很难看的刘海遮挡住上半张脸,可是她鼻子小巧秀气,不说话的时候薄唇微抿,唇角总是微微向上挑着,整个人看起来既安静柔弱却又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到底是那个男人没福气了。   若是他,即便是爬,也要从地府中爬出来,如何舍得让她孤身一人带着孩子讨生活呢?   这想法在脑海中一瞬而逝,他立刻闭了闭眼,把不该有的心思按捺住。   “没事,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顾茵故意没提武青意是上战场死的——对方是义军中人,武青意是为朝廷效力而死的,双方立场是天然的对立。   她虽然说得轻松,但青年也尝过痛失家人的滋味,那焚心煎骨之痛,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便是到了如今,他每每想起,都痛得五内如焚。   他并不很会安慰人,只岔开话题道:“孩子的事你暂且放心,我挑水的那处泉眼人迹罕至,他身上也有一些武艺,短期内应当是无人会发现的。”   “麻烦你了。”顾茵有些赧然,“我不知道怎么答谢你。”   “你已经谢过了。”青年指着她手里的碗道。   这让顾茵更不好意思了,对方是来做大事的,自己却麻烦人家帮自己看孩子。一碗鸡汤面,还是用小皇帝吃的食材里省出来的,当谢礼实在是不够瞧的。   青年倒并不觉得麻烦,也奇怪,其实他并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只是眼前的女子和那孩子,都不会让他觉得厌烦。   “若我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出声。”   顾茵只是个普通百姓,都知道旧朝可恶,义军风评好,可天下大事离她这样的普通百姓很是遥远,严格来说她倒不是谁家的拥趸。但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旧朝的人真真是让她厌恶极了,而眼前这青年,几次仗义相助,委实是是很有义气,很不辜负“义”这个字。   如今她的心已经完全偏到义军新朝那边,只盼着他们能大获全胜,结束这场风波。   后头他们也不再多言,到了半夜,确定小皇帝已经歇下,顾茵和他也就各自回屋休息。   …………   又过三日,天气阴晴不定,禁卫军也一直没有再次开拔。   这天顾茵正在灶房里忙活——那荣侍卫为首的勋贵子弟又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知道小皇帝现在不怎么出来,又摸过来要吃要喝。   当然因为灶房离小皇帝的住处不远,他们倒是没敢再喝酒赌钱,只摆出大老爷做派点饭,另外聚集在外头说些闲话。   青年提着水蹒跚而来,荣侍卫他们见了就嬉笑道:“丑厨娘快出来,你相好的来了!”   周掌柜也在灶房里头,听到这话他握着菜刀的手紧了紧。   “没事,不管他们。”顾茵不以为意地道。   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真要和这些纨绔生气,没得把自己身体气坏了。   青年进屋倒水,顾茵跟过去帮他提水桶。   他很少在人前开口的,这次却在她耳边道:“我要见文老太爷。”   一句话毕,他不再多言。   顾茵若无其事地帮他往水缸里倒完水,然后接着回锅台边忙活。   后头青年出去,侍卫们自然又是一同调笑,但因为他们一个是聋子,另一个又是看着面团似的格外好性儿,他们说完也就自觉没趣,不再多说。   这天之后,顾茵再给文老太爷做吃食的时候,一连做了两天的皮蛋瘦肉粥。   皮蛋还是从文家带过来的,只因为小皇帝说过好,宫人连逃命的时候都没忘了给带上。   “这是什么意思?!”第二天用夕食的时候,卧床不起的文老太爷气得直接摔了碗,“圣上不见我,厨房顿顿给我做一样的吃食,这是嫌弃我这老头子活得长了嘛?!”   粥碗砸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这老爷子病了快一个月了,宫里带出来的几个御医都瞧了,都说他是年纪大了,受不得情绪波动,倒说不出其他的病因,更开不出对症的药来。   隆庆帝其实倒不怎么在意文老太爷的身子,只要老太爷不死,他就能用老太爷的名声。   “我要见圣上,圣上为老臣做主!”文老太爷挣扎着坐起身。   服侍的人吓得不行,别说隆庆帝现在并不能见人,就算能见,这老爷子看着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要真气出个好歹,隆庆帝非把他们一屋子的人脑袋摘了不可!   “老大人别生气,圣上敬重您,怎么会苛待您呢?这自然是下头的人怠慢了!”   宫人把他劝住,又连忙让人传召尚膳太监来。   尚膳太监听人说文老太爷生了这么大的气,立刻就招供道:“老大人明鉴,奴才哪儿敢怠慢您呢?是灶房里的那厨娘,信誓旦旦地跟奴才说,您从前就十分喜爱这粥,曾说过日日吃都不会厌。奴才看她平素办差也是稳妥细致,这才听了她的,您老息怒啊!”   文老太爷指着门口道:“去把她喊来!老夫要好好问问她,老夫和她也有些渊源,自问未曾苛待她,如何就这般戏耍我?!”   没多会儿,顾茵也被传了过来。   “老太爷息怒,不是民妇的错,是……是灶房里的柴火,实在不够用。”   小皇帝用的柴当然有专人提供,其他人吃食要用的柴火,也就没那么精细了。顾茵从前只做皇帝和老太爷的吃食,自然应付得来。   但后头侍卫们也来吆五喝六地要吃要喝,袁师傅又没养好身子骨,周掌柜要做大锅饭、一刻不得闲,她那帮厨也要负责整个山头上的粗活,她人单力薄的,想着老太爷这段时间本就不怎么用吃食,偷一偷懒也很是正常。   尚膳太监是收了侍卫们的贿赂的,唯恐顾茵把侍卫们吃喝打牙祭的事捅出来,立刻道:“这小娘子和厨房里的帮工有了首尾,肯定是心疼他那相好,所以故意这样呢!”   “你!”文老太爷不敢置信地指着顾茵,脸上现出了真正的惊愕之色。   顾茵之前并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但文老太爷不同,这在她心里是和自家长辈一般的人。眼下被文老太爷这么一指,她吓得肩膀一抖,脖子一缩。   这十足的心虚之态,落在那尚膳太监眼里,便接着道:“老太爷您看,这顾娘子心虚了呢!”   又想到平素里顾茵得了赏钱也没少打点他,尚膳太监也没再接着踩她,“所以说到尾,这错处还是在那帮工身上!”   “那就把那帮工传来!”文老太爷递给顾茵一个眼刀子,就差直说往后再和她好好算账了。 第61章   没多会儿, 青年让人传召而来。   行完礼,他一脸迷茫,显然不明白喊自己来这做什么。   尚膳太监脸不红心不跳地接着扯谎道:“老大人您看, 这帮工又聋又哑, 再没用不过的。您老和这样的人置气,可太不值得了。”   “那就让他在我屋里劈柴, 还有你,”文老太爷气呼呼地看向顾茵, “你去生个小炉子来, 我看看你当着我的面还敢不敢偷懒!”   “这……”服侍文老太爷的宫人拿不定主意。   “怎么了?老夫发落两个做活的人都不成?”文老太爷说着又要出屋, “那我去见见圣上, 让他来分辨分辨!”   隆庆帝眼下是万不能见人的,要是这件事闹大了, 让人发现隆庆帝受了重伤。都不用叛军攻过来,禁卫军的军心直接散了。   “您老别动怒,听您的, 就让他们在这里赎罪!”   文老太爷住着的是原先匪寨里的二当家的屋子,还算宽敞。   宫人把条炕旁边的桌椅都挪到一边, 给青年腾出劈柴的地方, 顾茵则支了个小炉, 炉上架一个干净的石板, 刷上猪油, 旁边放一盘事先准备好的肉丁和蔬菜。   等到石板上的油开始滋滋作响, 肉丁和蔬菜放上去烤。   没多会儿那烟雾就开始在屋里升腾, 顾茵拿扇子一扇,那油烟冲着守在屋里的宫人就去了。   他们打小就被挑选出来近身服侍皇帝,哪里受得住这个, 咳嗽声响成一片,不觉地就往外站了站。   等他们站到门口,虎着一张脸监工的老太爷出声问顾茵说:“找我干啥?是不是担心我了?”   顾茵忍住笑,装作被训斥了、心虚的模样道:“不是我找您,是这位找您。我帮忙而已。”   “咵”一声斧子劈开了柴,青年的声音同时响起,“情况特殊,老大人原谅则个。”   随着劈柴声越来越密集,青年接着道:“求见您,是因为晚辈听说那位准备屠镇,嫁祸义军。”   “不可能!”文老太爷立刻驳斥道,此时他面上的气愤不再是假装,“我知道你是义军中人,和那位立场不同。但那位是我打小看大的,虽不如父辈、祖辈,却也不会做这种猪狗不如的事。”   “您可是试着验证一番。”青年劈完最后一点柴,不再言语,把劈好的柴塞进小炉子里。   屠镇?   顾茵把他们的话听在耳朵里,拿着扇子扇油烟的手不觉发紧,指甲都抠进了掌心。   后头石板烧也烧得差不多了,最后撒上孜然和辣椒面等调料后就放到了碗里。   “哼,早这样不就好了?”文老太爷轻哼一声,直接尝了石板烧,倒是比平时的饭量多了不少。   后来顾茵和青年下去,顾茵面色惨白,连嘴唇都白了,尚膳太监看着也有些心虚:“小娘子别怪咱家,咱家这种当奴才的,办不好差事可不光是被责骂一顿的事儿。”   顾茵深吸一口气,白着脸笑了笑:“不怪公公,是我想惫懒,该被责罚的。”   “哎,去吧,让他帮着你去。”尚膳太监把青年也点上,让他们这对野鸳鸯待在一处,算是还了个人情。   “东家怎么了?”周掌柜正在灶房里烧大锅饭,看到她脸色不对连忙出声询问。   旁人不知道,周掌柜当然是知道文老太爷和顾茵的关系的,也知道她故意煮皮蛋瘦肉粥是要和老太爷通信的意思。   “没事,我歇歇就好了。”顾茵无力地笑了笑,坐到角落里的小板凳上。   青年跟着到他旁边劈柴,还是借着劈柴声和周掌柜锅铲碰撞的声音为掩护,他低声问:“吓着你了?”   顾茵点点头,青年微微一叹,目光落在她的掌心处。   她的指甲修剪的短而圆润,但却把掌心掐出了一片血痕,可想而知她心里有多不好受。   “为什么呢?”她喉头发紧。   问完不等青年回答,她自己就想通了。   废帝在寒山镇的时候,自然是不会对百姓动手的。但现在他已经带人撤出寒山镇,应当不久后义军的大部队就会追过来。如果在这个时间差里,他派人把镇子屠了,对外宣称是义军做的——只因为这个镇子的百姓接待了废帝,所以义军迁怒。   义军本就是多股势力拧在一起的杂牌军,很多将士在被义王收编前,干的就是劫财越货的买卖。   只要把这消息大肆宣传,肯定会动摇百姓对义军的信任。   且不用所有百姓都相信,只要废帝南逃路上礼待百姓,让那些百姓对比之下相信这种传闻,加上他还有文老太爷在侧,以老太爷之名号令他曾经的那些门生,以此大做文章。那么废帝就算不能复国,也能使一部分百姓信服于他,和新朝割地而治,分庭抗礼。   “我明白了。”她自顾自地咧了咧唇,绽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们可以救镇民对不对?”   义军的大部队还在后头,只有以青年为首的先头部队轻车简行追赶到此处,此时更只有他一人成功混了进来,凭借着让人深信不疑的聋哑残疾人身份,偶然听到了只言片语,猜出了废帝的心思。   若是废帝在这三五日内动手,怕是……   “别担心,有我……我们在。老太爷不会坐视不理的。”   青年令人安心的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顾茵擦了擦眼睛,坚定道:“对,咱们占了先机呢!你把消息传回镇子上没有?”   他之前已经想过让人通知了县太爷,可惜废帝在撤出寒山镇之前已经留下了上千禁卫军精锐埋伏在镇子周围,严密监视。冒然去通知百姓撤离,很有可能打草惊蛇,让他们提前动手。   也正是这些人的存在,他才猜出了隆庆帝的意图。   这些人应当是得了吩咐的,若是百姓冒然撤离,他们多半是直接动手。上千武艺高强的精锐对上数千手无寸铁的百姓,那无异于是提前拉开屠镇的序幕。   看到对方为难,顾茵猜到肯定有难言之隐,虽然心急却也没再多问,毕竟现在这消息还只是青年的猜测,还得等老太爷想办法去验证消息的准确性。只盼着是他听错了或者猜错了。   …………   顾茵和青年走后伺候文老太爷的宫人自然把这事儿禀报到隆庆帝面前。   隆庆帝打小也是被先帝监督着扎扎实实练过好些年武的,只是后头先帝去了,他登基为帝了才日渐疏懒了,所以他身体底子并不一般的练武之人差多少。   但雨夜他挨了刺客两拳,虽有宫中至宝软猬甲护体,却是肺腑都受了重伤。   也得亏他把御医带出来了,施针先把内血止住,说得好好调养。当然御医也没敢明说这种内伤容易留下病根,年轻的时候还不明显,等到上了年纪,很容易影响寿数。   隆庆帝一连好几日下不来床,心情可想而知。   听到下头的人报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在宫中的脾气显了出来,一个茶盏直接摔在宫人的头顶,“这种小事也来烦朕,给朕滚!”   那宫人被砸了个头破血流,连滚带爬地出了去。   这还不算完,隆庆帝让宫人跪在自己屋外,得了他的吩咐才准起来。   那宫人头破血流,又在雨中跪了一夜,第二日人就不行了。   眼下这种药材金贵的档口,这种人的死活甚至都不用惊动隆庆帝,大太监让人把他用草席一卷,直接丢到了荒郊野外。   文老太爷发现屋里的宫人换了,他面上不显,只让人通传一声,说他想见隆庆帝。   隆庆帝到底底子好,歇过这几天已经能下床了,虽然还是面色苍白,但只要不运动,一般不会武的人看不出他还带着内伤。   文老太爷很正式的求见,隆庆帝就让人把他带了过来。   文老太爷行完大礼,心疼道:“听说圣上被行刺,老臣寝食难安,可惜年老体弱又缠绵病榻,未能为圣上分忧!”   隆庆帝摆摆手,气息虚弱地道:“无碍,朕只是受了惊吓,缓过这几日就好了。”   老太爷虽不会武,却也不蠢。遇刺之前,隆庆帝每天都要去看看他,说一番“老大人一定要好起来,朕还等着你当朕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之类的说辞,虽说是装装样子,但也知道他对复国这件事强烈期盼。   遇刺之后,他足不出户,老太爷几次求见都被回绝。说只是受了惊吓,如何让人相信?   “原来如此,天佑圣上!”文老太爷呼出一口长气。   隆庆帝坐了这么一会儿已经觉得肺腑又疼痛起来,强忍着疼痛问道:“老大人求见于朕,应当还有别的话说?”   文老太爷愧疚道:“老臣惭愧,躺了这些天,也想了很久。并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圣上收服民心,只想到了一个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用的法子。”   “是何办法?”   “祸水东引,”文老太爷吐字艰难地道,“此消彼长。”   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但隆庆帝立刻明白过来,抚掌笑道:“老大人果然是站在朕这边的,和朕想到一处去了!”   文老太爷闭了闭眼,心道那义军中人竟没说错,隆庆帝还真准备做这种猪狗不如的事!   也幸好自己没吃下那假死药。   当时他把那假死药都拿出来了,但是后头听到顾茵也被牵扯进来了。他是真把那丫头当孙女看的,且当时也是他传话让顾茵在镇子上别动,哪里能看她牵扯进这里头?   想着怎么也得把她弄出去,老太爷一犹豫,加上后头隆庆帝遇刺,让他没机会想由头把顾茵摘出去,就拖着没吃那药。   若是没有那犹豫,现下他是已死之人,再没人能牵制住隆庆帝了!   “但是老臣也想和圣上求个恩典,寒山镇到底是老臣故里,可否换个地方?”   隆庆帝摩挲着下巴,又让人拿来地图看了看。   寒山镇是此县最大的镇子,自然是屠镇栽赃的最好选择。之前他已经悄悄布局了,本是想着连文老太爷一起瞒着的。但是现下文老太爷和他想到一处了,再背着他动手,他自然会猜到,很可能坏了君臣的情谊。   且文老太爷好不容易给了会帮他复国的准话,他还要用老太爷,给个面子也不是不行。反正在他看来,屠哪个镇和穿哪件衣裳没什么区别,都是不会影响大局的小事。   “那就选这春水镇吧。”隆庆帝信手一点,指了他们现下所在的山头所属的城镇。   “圣上宽宏!”文老太爷强忍着恶心谢恩。   自这天后,文老太爷“康复”了,日常就在隆庆帝身侧。   三日后,顾茵发现山上多了些人——也是听来吃喝的侍卫们说的,说之前他们中的一些人被分出去执行任务,所以他们巡逻才那么辛苦,现下总算是能清闲一些。   青年来厨房帮忙的时候也带来了好消息,说寒山镇周围的禁卫精锐已经撤回山上。   顾茵总算是松了口气,眼泪不自觉地就淌了下来。   她脸上还带着锅灰,泪珠滚过的地方呈现两道白痕。   青年不由弯了弯唇,伸手想帮她擦,还没碰到她的脸,又把手缩回。   顾茵摸出小镜子一照,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尚膳太监来传话的时候,就看到他们相对而站,两人都侧对着门口,若是不看容貌,光看身形,倒是极为相衬的一对儿。   青年上前给他行礼,正好把身形娇小的顾茵完全挡在了身后,她便立刻去摸了把锅灰抹上。   “文大人传你们去呢,说是上次那个现烤的石板烧吃着很好,再让你们去现烤一次。”   文老太爷经过一次“献计”后,又违心地说了些别的,现在俨然是身边无人可用的隆庆帝座下第一人——说来也讽刺,从前的他一心为国为民为皇帝,却落得那般下场,如今昧着良心说些假大空的话,反而让隆庆帝待他日渐亲厚。   地位水涨船高后,隆庆帝也再不拘着他,当然还是不能随意离开此处匪寨,但是传召个厨娘和聋哑帮工去当面做饭这种事则是不值一提。宫人有了前车之鉴,也不会拿这种小事去烦隆庆帝。   这次没人在屋里寸步不离的监视,都自觉退到了门口。   劈柴声响起的同时,老太爷先开口道:“你的消息是对的,我已经想办法让那位放过了寒山镇……但他转头指了春水镇。”   隆庆帝性子执拗,现在老太爷顺着他,才得了他的好脸,但却劝不了他改主意——他要是真能听劝,当初也不会罢了文老太爷的官,更不会落到亡国的下场。   “就这几日,他会让人下山去寒山镇买粮。”老太爷又说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隆庆帝一行人出逃匆忙,带的粮食自然是不够的。   这次买粮,也昭示着禁卫军即将开拔,而且前脚开拔,后脚就要灭掉山下的春水镇。   说完这消息,文老太爷和顾茵的眼神都落到青年身上。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青年趁着这功夫能再次刺杀隆庆帝。   然而青年却道:“我近不得他的身。”   遭遇过一次行刺后,隆庆帝身边的人防守越发严格。而且到了这山上后,隆庆帝住着的屋子在山上最高处,和其他人所在的地方都有高度差。   即便是黑夜,他屋子周围也点满了火把,暗卫们守在高处,但凡有人靠近,一览无余。   而顾茵虽然能做皇帝的吃食,但皇帝用的每一样东西都有专人保存,顾茵在给他做饭之前才会送到手里,更还有人尚膳太监试毒。   文老太爷更别说了,三人中他最方便近隆庆帝的身,但他这年纪,又不会武,都不用出动侍卫,随便一个宫人都能把他按倒。   “那就用毒,把暗卫放倒。”文老太爷是三朝重臣,自然知道那些武艺精湛又心狠手辣的暗卫的存在。而他心底最后一丝对旧朝的仁慈,也在隆庆帝准备屠镇嫁祸的时候泯灭了。   说完他也忧愁地叹了口气,山上进出都有关卡。怎么可能带毒进来,而且暗卫们虽然吃喝和侍卫们在一处,并不如隆庆帝那样精细,但也要经过银针试毒的。剧毒不可能经过实验,那就只能下毒性没那么强烈的,诸如巴豆粉、泻药、蒙汗药之类的。   但是这类东西稀释后就没效果了,要想达到把一大群人放倒的效果……别说寒山镇,整个县城都不见得能搜罗来这么些平时见不得光的东西。   且军中也有猎犬,这种常见的毒物早就被训练着分辨了。   文老太爷和青年一筹莫展,眼看着会面的时间快结束了,顾茵出声道:“其实,日常的吃食里就能造出毒来。”   顾宅里有一地窖的霉米、霉豆子呢。   “霉变的大米经过清洗和烘干能去除味道,豆子同理,榨油后味道更是难以分辨。另外还有木耳泡了很久后也会产生毒素……但并不能确保每个人都会出现急性中毒的症状,也可能在人身上潜伏。所以若是有更好的办法……”   都知道发霉的大米和豆子不能吃,木耳也不能泡太久,但是这种东西能把人吃中毒,老太爷和青年也没听说过这个。但顾茵并不是随口胡诌的性子,两人都没对她的说法产生怀疑。   “先用此法,便是拖住他们行动一两日,也是机会。”青年斩钉截铁道。   几人又仔细商量了一番,青年和顾茵离开,顾茵还回灶房,青年则瘸着腿出去挑水。   …………   到了买粮这日,侍卫们带着镇上的老油条文二老爷,再点了周掌柜和他同行。   一行人下山到了寒山镇,直奔各大米铺。   镇上的大型米铺就两家,一家是大兴米铺,另一家则居然恰好关了门。   侍卫们得了命令不能明抢,还得表现出礼待百姓的模样,所以在拍了许久不见人应后,只得离开。   随后一行人便到了大兴米铺,这是文家自己的铺子,此时店内还有其他客人,文二老爷直接让文沛丰把客人都请走了。   “我家的米最好了,童叟无欺!”文二老爷奸商本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口灿莲花恨不能把自家的大米夸上天。   侍卫们哪里懂什么米,看着店里放的米确实洁白如雪,加上这店铺又是文家的,稍微检查后就让人装车。   也不巧,有一麻袋米没有装紧,从里头掉出来一些,有侍卫上去绑紧口袋,闻着觉得不对劲说:“这米怎么有股奇怪的味道?”   文二老爷笑道:“小大人不懂,这天气潮啊,米面这东西哪里经得住放,稍微一受潮就变味儿了。”   说着他又看向侍卫统领,轻声道:“受潮大米价格低,这个差价嘛,嘿嘿。”   都知道这文二老爷蝇营狗苟的很上不得台面,但正是因为他上不得台面,所以当时撤离的时候,隆庆帝特地没让文大老爷跟在态度尚不明确的老太爷身边,只让人把文二老爷带上。   “咱们五五分账,您看咋样?”   这点小钱,搁从前在京城的时候,自然是入不了侍卫们的眼。但时移世易,他们的身家都还在京城呢,正是缺银钱的时候。   那侍卫统领也是争取了好久才谋到这个肥差,文二老爷这话挠在了他的痒处。   “三七,我七你三。”他斜了文二老爷一句,也不说同意不同意,只催促一众下属道:“出门在外哪里讲究得了这些?别说受潮了,就是发霉了,灾年的时候百姓不也一样吃?”   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侍卫这种不辨菽麦的人根本不知道其中利害。   “哎呀,行吧行吧。”文二老爷那冒着精光的眼睛里满是肉疼。   两人一拍即合,后头文二老爷又带他们买油。   最后一行人还捎带回去好些个酸菜和木耳,自然品质也没那么好,但是越差的东西,差价越多嘛!   后头一行人运粮回山上,看守关卡的士兵也收了打点,加上猎犬也没做出闻出毒药的反应,就痛快地放行了。   于是这天傍晚,灶房里就接收到了这一批“新鲜”食材。   顾茵检查过后心里松了口气,但凡这群皇城里出来的人懂一些门道或者不肯收贿赂、刚正一些,计划都不会顺利地进行到这一步。   但到这一步还不算结束,难的还在后头——要把这些食材处理得没有异味,让人浑然不觉地吃下。   “掌柜做酸菜鸡肉粥可好?这天怪冷的,晚上喝点热乎的也舒坦。今天好像还看到买了些木耳,炒个肉丝最好吃不过。”顾茵当着尚膳太监的面询问周掌柜。   周掌柜又看向尚膳太监,尚膳太监正吃着顾茵孝敬的猪油渣下酒。   从前他只负责给皇帝传膳和试毒,出去都是小太监们一口一个‘爷爷’伺候着,如今倒是成了半个灶房的人,日日围着锅台转悠。   他疏懒地摆摆手,“你们自己决定就好。”   整鸡切块后放入葱姜料酒腌制一刻钟去腥,豆腐香菇切片,土豆切成条块。   之后大锅烧油,放葱蒜爆香,放入酸菜翻炒,等炒出香味后加水煮沸,放入腌制好的鸡肉块,再放香菇和土豆条、大米。   熬粥这个交给顾茵来,她判断火候是一绝,熬到出锅前在放上一些豆腐。   热滚滚的酸菜鸡肉粥就做好了。   同时周掌柜也炒出了一大锅木耳炒肉——那木耳事先已经泡过,送到山上后又再由他们浸泡半下午,此时已经变得胶质绵软,但周掌柜一身本事不输顾茵,又用大火快炒,再放一些香料,不论是外观还是香味,都和普通木耳没有区别。   “今天小娘子和周师傅倒是不藏私了。”尚膳太监闻着灶房里的香味咽了咽口水,“咱家也有些饿了,正好先吃一顿。”   顾茵却不能让他吃这个,先把他吃出个好歹,外头的人还怎么吃?   “您哪儿用吃这大锅饭?”顾茵笑道,“我们给您另外做些精致的。”   顾茵对着周掌柜使了个眼色,再次放酸菜下锅爆香,放入鸡块爆炒。同时顾茵下了碗放足了鸡肉的鸡汤手擀面。   那酸菜炒鸡陪着清爽可口的鸡汤面,把尚膳太监哄得眉开眼笑。   没多会儿,侍卫们就来传膳了。   这次轮到来抬吃食的两个侍卫正在抱怨,“兄弟们从前在京城不说炊金馔玉,那也是吃香的喝辣的,何时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们所谓的沦落,也就是隆庆帝给他们制定的两菜一饭,有荤有素的标准。   别说行军打仗,就是一般的富户百姓都没他们吃得好。光说那木耳一样,就是一般百姓都吃不起的。   但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待遇俨然是一种折磨了。   “你少说两句,”同行的人肘了他一下,同时不由感叹道:“今天的饭菜好香啊!”   “大人们都辛苦了。”周掌柜笑着,和往常一样和他们一道去分发吃食。   一般的军队纪律严明,便是用饭也有规矩,这群皇城来的公子哥儿自然不讲究那些个。   闻着今天格外香的吃食,众人都比平时多要了好些。肉粥多,木耳少,这些木耳最后大部分还是呈送到暗卫那里,他们才是如今营寨里皇帝最受器重的人。   而灶房里,顾茵又心急又害怕,却偏还要笑着应对那尚膳太监。   这时,高大的身影在门口出现,顾茵一见了他,心里立刻松了口气。   喝得半醉的尚膳太监瞧着好笑,打趣道:“你这相好倒是来得巧,肯定是因为今天小娘子做的饭菜格外香,把他给勾来了呢!”又对青年招手道:“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吧。”   青年看到顾茵发着抖的手,第一次逾矩地牵了上去。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那温暖从指尖一直传到顾茵心里。 第62章   她的手柔弱无骨, 掌心带一点薄茧,显然是日常做活之人的手。   握在青年的手里,他甚至不敢用力, 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弄疼。   这样的举动自然是亲密了些, 但都知道他们关系非比寻常,便是尚膳太监瞧了都只是笑笑没出声。   青年牵着她坐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   顾茵的指尖恢复了温度, 也不再打抖。   就这样安静地坐了大概两三刻钟,周掌柜从外头回来了, 对着他们点头示意, 表示饭食都已经分发出去。   顾茵对他微微招手, 让他也坐过来。毕竟一会儿若是有人中毒, 第一个怀疑的肯定是吃食有问题,要找他们两个厨子的麻烦, 而待在青年身边,则是最好的保障。   周掌柜自然过去,看到两人紧扣的手, 他脸沉了沉,就那么看着。   看得顾茵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一直没松开青年的手, 连忙放开。   青年手里一空, 他倒是没说什么, 只是照常添柴火烧灶。   顾茵也觉得有些害羞, 起身又下了碗酸菜鸡肉面, 递到青年手里。   又过了一会儿, 外头突然传来此起彼伏地痛喊声。   “怎么回事, 我肚子好疼!”   “我想吐,呕!”   “你们这是怎么了?吃坏了吗?”   有人在进食的一个时辰里立刻发作出来,有人则尚无反应。   外头乱成一片, 尚膳太监听到喧闹声立刻吓得醒了酒,站起身道:“发生何事了?都是一样的吃食,怎么有人吃坏了?”   他狐疑的目光落到顾茵和周掌柜身上。   也就在这个时候,青年放了碗嚯的站起身,同时身上突然发出“咔咔”几声响,只见他每走出一步,身形就高大一分——眨眼间,他身形暴涨,整个人竟比之前还高大魁梧不少!   “你你你……”尚膳太监吓得跌坐在地,指着他连个完整话都说不出,最后被青年一个手刀放倒。   “跟我走。”   三人喊上袁师傅,从后门离开灶房。   外头果然乱成了一片,青年又早就摸熟了山头上的明岗暗哨和地形布置,遇上阻拦的散兵,也都让他三下五除二给放倒了。   一行人从小道到了半山腰。   此处再往下,就是青年日常打水的地方和禁卫军设置的进出关卡。   “你们在这里躲一下,我去接文老太爷。若是有人追来……”   “你快去吧,若是有人来,我们往山里跑。”顾茵说完又抿了抿唇,“你自己小心些!”   换上了侍卫服饰的青年眼光一柔,颔首之后就快速离开。   他一路赶到文老太爷的屋子,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日隆庆帝突发奇想,把他召到了自己身边,又商量起了复国大计。   这下子是再不可能在不惊动隆庆帝的情况下,把文老太爷也送出营寨了。   青年当即就返回灶房,把灶房里还晕着的尚膳太监扔了出来,然后将屋里的油全部倒出,点燃了灶房。   这天无雨,火遇油烧的很快,就在这烟升起之际,山脚下的义军前头部队看到这临时充当狼烟的信号,便齐齐往上进攻。   此时隆庆帝这边,他本来正和文老太爷说着话。   突然下头的人来报,说一众侍卫不当班的暗卫中有半数人都出现了肚疼呕吐的症状,这症状来的急又快,还有不少人直接昏迷了。   “这是中毒了!”隆庆帝慌张地站起身,“如何被下的毒?为何有人中毒,有人无事?”   下头的人自然给不出答案,隆庆帝又道:“刚过夕食的时辰,速把那厨子缉拿!”   还不等人去,又有人来报灶房走水烧起了大火,这下子是不用去拿人了。   隆庆帝再让人去灭火,不久后又有人来报,说山下有叛军来袭!   隆庆帝心中一慌,内伤发作,呕出一口血,气息虚弱地道:“叛军多少人?再探再报!”   说着他转头看向文老太爷,“老大人,你看……”   文老太爷一直鹌鹑似的在旁边缩着,此时被隆庆帝点了名他才站起身,哆嗦着嘴唇道:“圣上骗得老臣好苦啊,您之前肯定是受伤了。您别急,咱们人多势众,必不会让那乱臣贼子得逞……”   说完文老太爷踉跄两步,又晕倒了。   文二老爷日常都在老太爷身边的,不过他近不得隆庆帝的身,只和普通宫人一样站在门口伺候着。   “爹啊,我的亲爹啊,你可别吓唬儿子啊!”   文二老爷号丧似的号起来,号得本就身体不适的隆庆帝越发难受,他一挥手,宫人自然把文二老爷的嘴堵上。   后头他干脆让文二老爷陪着老太爷去一边歇息。   当然,这种时刻他是不放心让老太爷离开自己的视线的,所以就还和他在一个屋子里。   也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打斗的响动。   青年虽换上了侍卫服,但能进出皇帝屋子的侍卫都是熟面孔,他刚接近就让人发现了,不过因为去吃过饭食的人都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尤其是那些个武艺高强的暗卫,吃木耳吃得多,就算现下没发作出来,打斗过程中气血上涌,立刻发作出来好几人。   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两刻钟不到,青年就破门而入。   “护驾!”   大太监率领一众宫人挡在隆庆帝跟前,奸细的声音划破长空。   “又是你!”   隆庆帝虽然没见过青年的真容,但是观他比常人高大许多的身形和那拳势就已经把他认出。   一干宫人虽不会武,但处理他们也需时间,这个时间足够暗卫跟进来。   电光火石之间,文老太爷和文二老爷从旁边的椅子上一跃而起。   “走你!”文二老爷到底是个壮年男子,比他爹的动作还快一步,把站在最后头的隆庆帝用力往前一推,正好推出了宫人的包围圈。   隆庆帝往前踉跄,青年同时逼近,长臂一伸,铁钳子似大掌已经扣上了隆庆帝的咽喉。   “文大人,你……你们!”隆庆帝愤恨地盯着生龙活虎的文老太爷,他也不算太蠢,自然想通了其中关窍。   “走!”青年并不和他废话,扣着他的咽喉就把他带出了屋子。   这下子自然是更没人敢靠近,只敢缀在数十步开外。青年挟持着隆庆帝,带着文老太爷和文二老爷去了半山腰。   躲起来的顾茵和周掌柜、袁师傅也立刻和他们汇合。   也在这个时候,半山腰的关卡让义军冲破,他们一行人马带来了一辆简陋的马车。   马车自然是给文老太爷准备的,他这段时间故意吃了让身子发虚的药,走到此处已经是挂在文二老爷身上。   “上车。”青年言简意赅,文二老爷立刻搀着老太爷上了车,周掌柜和袁师傅两个也立刻跟上。   “你自己小心。”顾茵说话的同时也进入了车厢。   车厢简陋,后面并无遮挡,顾茵坐在最后头,恰好可以外头的情况。   只见乌泱泱的看不清数量的侍卫都在逐渐向这里聚拢,车厢周围的义军也不过一二百人,而青年挟持着隆庆帝落在最后,魁梧的身躯挡在车前,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春水镇的精锐应当快回来了,你带他们走!”青年吩咐义军中领头的白皮小将。   “将军不可!”那小将坚持道:“让兄弟们护送他们离开,我在这里陪你!”   其他将士也纷纷应和,“不走,我也愿和将军奋战到底!”   吵嚷中,一支利剑带着破空声从侍卫身后射出,目标正是挟持着隆庆帝的青年!   青年眼力过人,在利剑射出时就洞察了先机——然而他不能用隆庆帝挡箭,虽然他们都盼着这狗皇帝死,但若是眼下他死了,他们这些人自然成了瓮中之鳖,   另一方面,若是他侧身躲开,则利箭射中的则是他身后——车厢最后头的顾茵。   几乎是本能反应,赤手空拳的他马步下沉,微微侧过身子伸手一抓!   那由劲弓射出的利箭从他掌心划过,从他握成拳的手中穿过,直到把他整个手掌穿烂,终于让他抓住了箭羽,而箭尖则恰好落在顾茵眼前,上头沾染的鲜血甚至溅射到了她的脸上。   青年将利箭掷在地上,沉着脸将隆庆帝拉在身前,对着一众禁卫挑衅一笑。   “不许放箭,谁再放箭朕诛他九族!”隆庆帝吓破了胆,方才那冷箭距离他可就一臂的距离,但凡这丑脸贼子心狠一点拿他作挡箭牌,他可就没命了。   青年接着吩咐同行之人道:“都走,违令者军法处置!”   那小将还要再争辩,回过神来的顾茵已经抽出一个将士的佩刀,扔到青年脚边,然后立刻坐到车辕上,抖动缰绳,“驾!”   马车驶动,义军中人只能跟上。   “放他们离开。”青年用脚尖提起那佩刀提在受伤的手上,架到了隆庆帝咽喉处。   “咳咳,”隆庆帝吐出一口血,挥手道:“放行!”   包围他们的禁卫让开一条路,顾茵为首的一行人很快离开。   因为离开的快,前往春水镇埋伏的禁卫精锐还没赶回,出了关卡后就畅通无阻。   “天色将暗,道路难行,来不及寒山镇,你们最近的据点在何处?”   她询问领头的小将,那小将恨恨地瞪她一眼,虽没应她,但还是从马上跳下,跃到车辕处,抢过了缰绳,带着他们往据点去了。   顾茵也干脆进了车厢。   车厢里,文二老爷正哭丧着脸道:“爹啊,你可害死我了!你不是说只要骗他们买点坏米,吃坏肚子,咱们就能趁机离开吗?你也没说你和义军是一伙儿啊!”   文老太爷啐道:“光让他们吃坏肚子,咱俩一老一弱地就能跑了?都和你说,你不早就露馅儿了?再说了,你现在知道抱怨了,刚不是你把小皇帝推出去的吗?咋的现在知道怕了?”   文二老爷撩开车帘看了看外头才一二百人的模样,哭道:“爹啊,你糊涂啊,他们就这么点人,就算人家禁卫军只剩一千,也不够他们打的啊。”   “把嘴闭上!”文老太爷气呼呼地瞪他一眼。   顾茵听着他们父子说话,整个人虽然还是紧绷着,但起码不再发抖了。   一行人赶了大概两刻钟的路,突然后头响起了成片的马蹄声。   青年携着隆庆帝纵马而来,而他身后则是上千追兵。   “快走!”年轻小将面上一喜,喝道。   马车的速度一下子加快,在马车附近跟着跑的周掌柜和袁师傅也让其他人提到马上。   文老太爷身上没有半点力气,歪在车壁上的,猛地一提速,他往后摔去,眼看着就要掉出车厢。   顾茵赶紧伸手把他拉住,然而她力气也不大,连带着自己也差点要摔出去。   关键时刻,文二老爷奋力往前一扑,双手把文老太爷拉住,顾茵令一只手还有抓扶,老太爷坐稳之后她自然也就安全。而文二老爷则直接从车厢后头扑了出去。   “老二!”文老太爷急得破了音。   “爹啊,你可真害死我了!”翻滚出去的文二老爷哭叫着,“你记得给我多烧纸钱,一定要多烧点,我怕不够花啊!”   话音未落,青年纵马赶到,伸手提着文二老爷的脖领,再伸手一甩,直接把文二老爷甩到自己马背上。   这单手提人的力气实在骇人,吓得文二老爷颤颤巍巍道:“将军可悠着点,别把我撕了!”   等青年纵马赶到马车旁,他又一把往文二老爷塞进车厢。   随后他再次抖动缰绳,带着隆庆帝走了另一条路。   追兵自然被他引开,顾茵一行人顺利下山,赶了大概一个时辰的路,天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终于到了义军暂时的落脚点。   那小将又带着人出了去接应,顾茵则扶着文老太爷和吓得快尿裤子的文二老爷下了车。   义军暂时的据点十分简陋,就是一间已经断了香火的荒郊破庙。   顾茵一手扶一个,扶着他们进了庙宇正殿从角落扒拉出两个蒲团,让老太爷和文二老爷歇下,然后她看到殿内正中间搭置的简易灶台——就是柴火堆上头放个架子,架子上挂着一个陶锅。   顾茵取用了殿中放置的火折子,生起了火。   火生起来后,她又和人问了水缸的位置,端着陶锅去取水、烧水,还要了一些青菜和米。   看守正殿的士兵见她这样,气愤地和同伴道:“这小娘子心忒狠,我们将军舍生忘死地把他们救出来,到现在还没个下落,你看她这优哉游哉的模样,太气人了!”   “算了,你管她呢。咱们将军主要是为了救文老大人,救他们这些百姓也就是顺手的事儿。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咋就烧水做饭了?饿死鬼投胎呐?确实气人!”   热水很快烧滚,顾茵放了青菜和大米,熬起了菜粥。   她随身带着调料罐,加上手艺非凡,很快正殿内就萦绕起食物的香气。   “我饿了,我陪着爹和那狗皇帝说话还没吃夕食呢。”文二老爷缓过一阵,哆嗦着腿从蒲团上爬到顾茵身边,扯了下她的衣袖,“给我先盛一碗吃。”   顾茵没动,文二老爷嘟囔道:“咋了,你也吓傻了?”   屋外忽然雷声大作,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雨幕大的遮天蔽月。   文二老爷被吓得打了个激灵,抬眼望去,这才看到顾茵已经泪流满面。   她下半张脸上的锅灰都被泪水冲刷干净,泪滴从下巴处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砸在地上。   文二老爷被她一声不吭光泪如雨下的模样吓到了,再不敢要吃要喝。   …………   大雨倾盆而下,晚些时候,那小将带着人冒雨赶回。   外头喧闹起来,一众将士都在问青年的消息,顾茵也嚯的站起身,站到了门边。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小将再回那山上已经寻不到青年的踪迹了,且春水镇的精锐禁卫也赶了回去,凭他们几人并不能再冲破关卡,一行人且战且退,总算是在没有减员的情况全身而退。   “怎么还有吃食的味道,这档口你们还有心思吃饭?”那小将恨铁不成钢地喝到。   “不是我们,是将军救得那个妇人弄的。”   那小将瞪向正殿门口,他可没忘了那妇人当时迫不及待离开的模样!   顾茵并没有察觉,只是微微垂首,静静地站在那儿,厚重的留海把眼睛完全盖住。   “不管他们,兄弟们照常巡逻把手,等到天亮,咱们再派人出去搜寻接应。”   众人纷纷应是,都回到自己岗位上。   而顾茵依旧站着,她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一直站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雨势渐小,殿内的文二老爷都传出均匀的呼噜声了,才听到外头的将士欢呼道:“将军回来了!”   青年蓬头垢面,浑身是血,脸上那块贴合的胎记也掉了,露出了侧脸靠近耳蜗处一道拇指长的红色疤痕,沾染上鲜血后,那疤痕红的越发夺目。   他推搡着前仆后继要往他身上扑的众人,爽朗笑道:“嚷什么?怎么,见不得老子回来?”   一众将士都红了眼睛,簇拥着他进了来。   进得那破庙,入眼处则是火光跃动、一室温暖的正殿,门口安安静静地立着个窈窕的身影。   荒郊野外,夜风猎猎,将她那不合身的衣裙吹的衣袖鼓鼓,衣袂翻飞,好像随时要随风而去一般。   青年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你回来了?”她轻轻地问,声音里还带着沙哑。   “嗯,我回来了。”他亦轻轻地答。   “我给你留了热粥,你喝一些吧。”   “好。”青年跟着她进屋。   簇拥着青年进来的士兵们反而不好意思跟了,更有人奇怪嘟囔道:“奇了怪了,我咋突然脸红了?”   “我也是,反正感觉不该在这里待。”   那年轻小将也耳朵发热,开始赶人:“都走都走,干自己的事儿去。”   …………   顾茵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蹲下身开始舀粥,带着些鼻音道:“熬了好久,火候肯定是不对的,但是先吃一点暖暖肚子。”   青年又轻声道一声“好”,等到热粥端到手里,他几口就喝完了一小碗,说:“好喝。”   是真的好喝。   当时他挟持着小皇帝被逼至一处悬崖,前无去路,退无可退。   不过幸好,那里他也去过,依稀记得下头有许多藤蔓。   他伸手拧断了隆庆帝脖子,在他来不及呼救的时候把他扔向反方向,同时纵身跃下。   他身形魁梧,下落的劲道更比常人大,即便是双手抓住藤蔓,也是下落了十几丈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后头山上的禁卫开始放箭,同时从其他山道下来搜寻。   他只能改变路线,从另一处爬上去。   夜色昏暗,他身上也有不少伤,力有不逮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事发之前,顾茵给他煮的那碗面。   热滚滚,香喷喷,鸡肉软嫩,酸菜酸的恰到好处,若是在这冷冽的风雨交加之夜吃上一碗,那是何等的快活?   眼下虽没有那样的面,但一碗简单的菜粥也让她烹调的很是可口。   肠胃一热,青年舒服地喟叹出一口长气。   “我当时,我当时……”顾茵深呼吸一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做得很好。”青年温声道:“比他们都好。”   他也不擅长夸人,顿了顿又干巴巴地道:“你比他们都听话,若是男子,你肯定是个好兵。”   文老太爷在旁边听了差点笑出声。   “你身上的伤……”听他没有责怪,顾茵的目光落在他端碗的手上。   他双手都皮开肉绽,尤其是抓利剑的那只手,更是血肉模糊。   “疼吗?”   “不疼。”   顾茵无奈看他,这是把她当孩子骗呢?   青年弯了弯唇,笑道:“好吧,是有一点疼的。”   两人都狼狈得很,一个脸上身上尽是血迹,活像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一个发髻散乱、脸上又白又黑的,却是一起都笑了起来。   “咳咳!”文老太爷清了清嗓子,先转头看向青年,“你先去包扎伤口,她做的饭是仙丹妙药吗?能治你的伤?”又对顾茵道:“闻了一晚上粥香,你不知道给我盛一碗来吃?”   两人被他说的都得分开,青年去找人包扎伤口上药,顾茵则还留在殿内,又舀出一碗菜粥送到老太爷跟前,“您饿了早说呀。”   文老太爷呼噜着热粥看她一眼。   傻子也瞧出顾茵之前不对劲了,而且当时青年未回,他也没心思吃饭。   “你这不行,”文老太爷咽下一口热粥,“他姓甚名谁,有没有家室,你打听清楚没?”   “没,没啊。”顾茵声如蚊讷,“萍水相逢,我打听那些个作甚?”   “你说打听这些个作甚?!”文老太爷急的直瞪眼,那青年看着二十好几了,这个年纪早该成家,更可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顾丫头虽然嫁过人,但总不至于给人做妾!   顾茵被他瞪得不敢抬头。   “一会儿你闭嘴,我来问。”文老太爷恨铁不成钢地把空碗塞回了她手里。   “嗯。”顾茵声音越发低,和蚊子哼哼没差别。   然而不等后头老太爷再找青年说话,外头晨光熹微的时候,扑簌簌飞来了一只信鸽。   那青年带着未包扎完的伤口和尚未清洗的一脸血迹,快步进了来,道:“援军来了,我们要去攻打清净山。你们先走!”   顾茵搀上文老太爷,文老太爷再把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文二老爷喊醒,带上周掌柜和袁师傅,一行人轻车简行地由那白皮小将护送,踏上回寒山镇的归途。   临分别前,青年看着顾茵,顾茵也正好看向他。   “你……”顾茵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到了唇边,最后只说出一句,“保重。” 第63章   一行人天亮出发, 路上并未遇到旧朝的人,终于在当天夜里赶回了寒山镇。   那白皮小将为首的义军中人并未久留,把他们平安送到文家大宅门口, 就立刻转头离开。   文家值夜的家丁看到文老太爷和文二老爷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高兴地跟过年了似的。   文大老爷听到响动就立刻出来了。   都深夜的时辰了,他还穿的整整齐齐的, 显然是还担心得没有就寝。   看到文老太爷被家人接进府里,顾茵他们也该回顾宅了。   然而马车刚掉头没走多久, 就遇到了提着个灯笼寻过来的王氏。   “我家大丫呢?”王氏看到坐在车辕上的周掌柜和袁师傅, 同当时看到文二老爷掉下车的老太爷一般, 急得都破音了。   “娘, 我在这呢!”周掌柜勒停了马车,顾茵撩了车帘, 探出了个头。   “唉!你别下来了。”王氏小跑着上前,手脚并用地从马车后头上了车。   等到上了车,王氏把顾茵从头到脚地摸了一遍, 然后紧紧攥着她的手,连声道:“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顾茵的手被她捏的生疼, 她也不呼通, 只问王氏道:“娘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   王氏解释道:“就隔着一条街, 我正和忠伯在门口说话呢。”   至于她为什么这么晚还守在家门口, 自然还是在等她, 怕她哪天回来了, 忠伯年老耳背,没及时给她开门。   两家确实离得不远,说话的工夫马车就停到了顾宅门口。   顾茵和王氏、周掌柜下了马车, 袁师傅则赶着车自己回家去了。   顾宅门口,不止忠叔在候着,宋石榴和武安、顾野、徐厨子和他两个小徒弟,甚至田氏母女都没睡,一听到响动全部迎了出来。   “娘!”   “嫂嫂!”   两个小家伙像两颗小炮弹似的一起冲了过来。   顾茵张开臂弯把他们接住,一人揉他们一把,而后看着顾野笑道:“怎么打扮成这样?”   武安没怎么变化,只是高了些也瘦了些,顾野却是大变样,穿着那个黑漆漆的大斗篷,套着帽兜,还学顾茵一样剪厚刘海、抹锅灰,像又经历了一次流浪一般。这要走路上,顾茵还不一定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想和娘一样嘛。”顾野带着鼻音,瓮声瓮气地说。   自打他有了娘以后,就没有和娘分开过这样久。   有时候顾野也很害怕,怕自己会像不记得小时候的事那样把娘的模样也忘了。所以他才坚持这样打扮。   那就是说之前他也是这个样子去山上打探她的消息的?   那将军见到他这样,会不会觉得这对母子俩真是丑得如出一辙?   这么想着,顾茵不由弯了弯唇,后头看到众人都笑着出来迎自己,她更是眼眶发热,“人这么齐啊,怎么大家都没睡?”   “唉,师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徐厨子捂着脸哭着像个二十八九的孩子。   田氏母女虽然和顾茵接触得最晚,但此时也是一起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人都回来了,还哭个啥?走走,都进屋去说话。”王氏指挥着大家进了去。   而她自始至终都没松开顾茵的手,显然心情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镇定。   武安和顾野别提了,跟粘在顾茵身上似的。她到了正厅被王氏按着坐下,两个小家伙也不找地方坐,就还一左一右地靠在她身上。   王氏又招呼着宋石榴出了去,两人很快从厨房过了来,一个端着清水,水盆里放着柚子叶,另一个则端的是烧着炭的火盆。   “来来,跨火盆。刚进来的时候忘了,现在再跨过!”   顾茵虽然不相信这些,但是看到王氏早就备好了,还是依她的话跨了火盆。   后头王氏又用柚子叶蘸水在顾茵头上、身上都打过,再把柚子叶递给周掌柜,让他也在自己身上拍打一通,最后用拧了帕子递给顾茵,“先擦擦,这水是干净的。”   宋石榴在旁边道:“老太太每天都烧柚子水,早中晚各烧一回,这水是晚上才烧好的。”   顾茵擦了把脸,王氏又站到她后面,拿了把小梳子要把她那锅盖刘海给梳上去。   顾茵知道自家婆婆和她是一样的,心绪不定的时候就喜欢找点事在手里做着,所以尽管她一会儿肯定要再拆开发髻沐发,所以还是任由她梳弄。   周掌柜已经开始说这些天发生的事了。他们两人虽然出去了一个半月,但其实情况并不复杂,也都是一开始负责做饭,最后参与了一下逃跑计划。   “哎!我就知道你那办法肯定管用。”王氏又转过身擦了擦眼睛。   当时青年和顾茵、文老太爷三人商量好之后,文老太爷负责把文二老爷骗住,让他出面和去买粮的统领打交道,青年则托顾野传信回寒山镇。   王氏率领徐厨子和菜刀砧板,和文家一干人等不眠不休地齐齐干活,总算是在约定时间前,处理好了王家二老留下来的那些粮食。   说完话,时辰是真的不早了,王氏打发大家先去休息。   “我有点饿,娘吃不吃宵夜?”顾茵说着话要去厨房。   王氏把她拉住,“家里有现成的,你别忙活了。先沐浴,洗完再吃。”   不用顾茵再张罗,王氏就和宋石榴一起打好了热水,放置好了浴桶。   顾茵把灰扑扑的衣裙脱下,泡进热水,只觉得每个毛孔都熨帖起来,立刻舒服地叹了口气。   在外头一个多月,她不像在家里时一两日就洗一次,每次洗澡都跟做贼似的,洗不够一刻钟赶紧出来。   洗完澡还不算,得立刻把锅灰抹上,另外还要把身上的衣裙连夜洗了,赶上阴雨天,第二天早上衣服上身的时候湿气重得吓人,也得亏她是在厨房上工,坐到灶膛边烘半上午也就暖和了。   要不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呢?   她靠在浴桶上,舒服得昏昏欲睡,后头察觉到王氏轻手轻脚地进来拿走了她换下的脏衣服,又给她洗头发,顾茵也懒得睁眼,干脆由她摆弄。   这么懒着懒着,她还真睡过去了,连怎么回的床上都不知道。   提心吊胆过了那么些天,又赶了一整天的路,顾茵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外头天色大亮,日光从窗垣处照进来,顾茵一醒先是立刻睁眼,反应是在家里了,她呼出一口长气,又把眼睛给闭上了。   闭眼还没迷瞪过去,顾茵察觉到有人看她。   一扭头,王氏和宋石榴、武安、顾野四个人都蹲在床头,动作整齐划一地双手托腮看着她。   “这是干啥?”顾茵好笑地伸了个懒腰。   “谁知道他们呢,都不让人省心。”王氏站起身,捶打着酸软的腿埋怨。   “奶别说我们,我们还睡了呢!”   “就是,”武安也跟着顾野小声嘟囔,“嫂嫂不知道,我们昨天还睡了半宿呢,娘说陪你沐浴,直接就待你屋里一晚上没睡。”   “我还不想起,不然一起躺会儿?”顾茵说着话就往里靠了靠。   她现在睡着的床是年前定做的,就是仿现代样式的实木架子床,不像现在大户人家的床有那么多的装饰,却很宽敞,足有三米宽。   两个小家伙一听这话把外衣一脱,鞋一蹬,立刻爬了上去。   王氏和宋石榴没上去,一个靠坐在床头,一个靠坐在床尾。   顾茵知道他们还是担心自己,干脆再把之前发生的事说给他们听。当然青年和她之间发生的事她一笔带过,没有多说,只说自己偶然发现厨房的帮工是义军中人,最后和他们合作,才和文老太爷他们全须全尾地逃了回来。   虽然已经听过一遍,但是王氏他们还是听得专心致志。   “那个丑脸叔叔,武功确实厉害,”顾野又往他娘身边挨了挨,“等我长大了,我也会那么厉害,保护娘的。”   “小野说啥丑脸叔叔?就是你说的那个义军将领?”王氏一下子来了精神,“不会是传闻中那个……”   顾茵回忆起了分别前,他脸上贴合的胎记脱落,虽然一脸是血还是让人看不清真容,但靠近耳蜗处的那道凸起的红疤确实显眼。   “就是传闻中那个,不过他是不会做那等残忍的事的。”说到这里,顾茵忍不住笑起来,“那时候他装作聋哑人,我还在他跟前念叨,说只听过手撕鸡、手撕包菜的,就是不知道活人咋撕……”   “你也忒大胆,”王氏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他们这样的人打打杀杀,浑身的戾气,可不是能随便开玩笑的!”   “那个丑脸叔叔,还挺好。”顾野难得地夸人,“武功厉害的,人也不凶。”   “好啦好啦,不提那些晦气的事儿了。”王氏摆摆手,虽然是新朝了,但是那传闻中的恶鬼将军实在吓人,和那样的大人物产生纠葛,对自家这种小老百姓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后来王氏催着顾茵休息。   在家里一连躺了五日,一直到这天前线传来捷报,说赶来的三千义军已经把旧朝的禁卫给打败了,只剩下一些余党往南边窜逃。   这种天大的好消息传来,沉寂了几个月的寒山镇百姓个个都激动得像过年似的。   田氏母女搬回了缁衣巷,周掌柜和徐厨子、菜刀砧板也住回了食为天后院。   顾茵闲不住了,唤来周掌柜商量重开业的事儿。   春天的时候食为天就歇业了,眼下都六月了,等于半年过去,自家店铺只营业了两个月。   王氏虽然有心让她再缓缓,但是之前检查过她身上一点伤口也没有,就掌心有两道浅浅的、被缰绳磨出来的血印子,加上这几天看她状态也挺好,就没拦着。   正值盛夏,恢复营业这天,顾茵先是推出了去年夏天推出的冰饮,这次不再只是冰过,而是可以直接加冰块进去的,同时再次推出新品——刨冰。   这次的冰不是文二老爷囤的了,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她自家囤的。一个大地窖存便宜的河冰,另外一个小地窖,囤的则是可以入口的干净冰块。   后者价格委实不便宜,若不是囤这个,去岁盘账的时候,食为天还能多出大几十两纯利润。光是为了这些冰,食为天也不能错过夏天的生意。   有了可以入口的冰,刨冰制作就十分简单了。   整块的冰用矬子挫成冰碴,客人可以根据自己口味,选择加西瓜汁、酸梅汤、奶茶或者纯只加了白糖的牛乳。   刨冰的价格不算亲民,一小份二十文钱,若加的是牛乳或者奶茶,还得再加十文钱。   加冰块的冷饮也要比平时贵上几文钱。   但是这次都不用顾茵费心思宣传,客人们自动就愿意掏这个银钱——她一开始被宫人从家里请走的时候是白天,当时虽好多人不敢上街,但也有不少心系自家安危,时刻关注废帝动向的人家,所以顾茵前脚被带去文家,后脚外头就知道了。   再后头废帝离开寒山镇,百姓们并不知道禁卫军还在埋伏,只当雨过天晴,逐渐地恢复了从前的生活习惯。   只食为天一直没开业,顾宅大门也是紧闭,再去文家一打听,便知道她和周掌柜、袁师傅一起被带走了。   这种和废帝相关的消息对于日常没有娱乐的百姓来说,如同投入油锅的水一般炸裂,经过这近两个月的发酵,那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现在顾茵可是给皇帝做过吃食的厨子啊!   虽然那是潜逃出来的废帝,但那舌头肯定是刁钻的,皇帝都愿意带在身边的厨子,做出来的吃食二三十文钱谁敢说贵?   而且不止这个,百姓们并不知道寒山镇差点遭到灭顶之灾,还兴致勃勃想打听前朝宫廷的事儿当乐子听。   自打六月重新开业,一整个月,食为天就再没有一个空位。冰饮和刨冰卖的尤其好——毕竟那么些人坐在一处,就算店内放了冰盆也燥热得慌,吃一碗冰冰凉凉的刨冰或者一份放了冰块的冷饮正好解暑热。   这天营业结束,一众伙计忙着清扫卫生。从前食为天虽然人多,但卫生并不难做。现在人不仅更多,还来了个说书的,说的正是废帝来到寒山镇后发生的那些事。   那说书的还不是无的放矢,人家有正版授权的,所说内容都是文二老爷教的。   文二老爷听人说食为天的人多到无地下脚的地步,就瞅准了这个商机,领着说书先生来找了顾茵。   听说书肯定要给钱,一个人五文钱,一天下来怎么也能收入几百文。   “二八分账如何?”当时文二老爷撵着细细的胡须询问顾茵,“不然三七?”   虽然之前顾茵对文二老爷观感挺差,但到底共过患难,而且这也是双赢的事儿,也就应了下来。   这临时的说书场一开,那真的是打早上还没开门的时候,门口就开始排队。   一天下来,店内的瓜子皮都快没过人的鞋尖儿了。   但是这瓜子点心也是食为天在卖,要打扫的东西越多,说明生意越好!所以谁都没有觉得麻烦。   周掌柜做完了手里的活计,就去询问顾茵扩大规模的事儿。   之前隔壁的铺子说春末到期后不租了,但是春天后朝廷改天换日了,那户人家就没有先退租,等着看新朝的形式。后头新朝的政令颁布,税收成了人人可以接受的程度,便又把生意做起来了。   现在不能直接盘隔壁的铺子,想扩大规模,一是重新选址,二则是选择大一些的地方开设分店。   新朝政令是鼓励商业的,而且周掌柜还听说朝廷收缴了一大批从前被贪官权宦眛下的产业,那些产业许多已经寻不到旧主,正在以极公道的价格对外开售、放租。   这可正是个好机会!   这事儿搁从前,顾茵比谁都积极,这天周掌柜和她说,她却有些分神,眼睛落在门口。   也得亏周掌柜和她亲近,并不生气,只是欲言又止道:“东家还是……还是别等那位了。”   “谁说我等他了?”顾茵收回乱飞的思绪,笑道:“掌柜说的这事儿其实我还在考虑,选址毕竟是大事,州府和京城都是不错的选择,不过两地我们都知之甚少。”   周掌柜忍不住心道,我还没说等的是谁,东家就直接回答了,可不就是心里还记挂着?   但是他也怕说多了惹人烦,所以没再提这遭,而是道:“我觉得京城更好一些,我毕竟是京城人士。说来有些惭愧,离开故土这些年,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有些牵挂了。”   京城吗?顾茵垂下眼睛。   其实她也觉得京城更好,天子脚下,一国中心,而且不论何朝何代,没听说过发生动乱的时候京城百姓会遭殃的。从前她觉得寒山镇就很好,这次才发觉在这个消息并不灵通的时代,位置偏远的小城有多被动。   可若是去京城,不就是和那人在一个地方了?   顾茵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六月中旬听说义军就已经大获全胜,班师回朝。那人就从寒山镇在附近经过的,就算当时他有军务,不方便来见她,如今已经又过去大半个月,就算回京述职,也该腾出手脚来了。   她也不是要和他做什么,只是觉得两人的关系到底有些不同,报一声平安总是要的。   到底是她自己单方面的自作多情了,还是和文老太爷担心的一样,那人已有家室,所以……   也很赶巧,他们这里刚提到京城,第二天文老太爷就派人来接顾茵了,说的也是去京城的事儿。   文老太爷虽然是旧朝之臣,但这次受了义军的恩惠,等于无形中接受了对方的橄榄枝。   而且他现在想通透了,给谁做臣子不是做呢?管他是谁当皇帝,总不会比想着屠城的猪狗不如的隆庆帝更差,他是老了,可还有文大老爷、文琅两代,眼下正是起复的好机会。   文老太爷就准备过完八月十五就上京,询问顾茵要不要同行。   顾茵刚说道:“实在是巧,周掌柜前儿个也和我说到去京城。”   站在一旁的文二老爷先嘿嘿笑起来。   老太爷从前不爱搭理他的,自打这次回来,觉得他性子虽然歪了,但根上没坏,还是想给他矫正一下,就时常把他带在身边。   但这一带,文老太爷也没少和他生气。   就像前头文二老爷忙忙碌碌的,嘴里时常念叨什么旧朝新朝的,文老太爷还当他是经过大事后突然开窍了,但仔细一问,他居然是在编话本子找人说书赚银钱。   一天赚几百文,一个月下来也就二三十两银子,还要分三成给顾茵,但因为做的是无本买卖,可把文二老爷给乐坏了。   二三十两对现在的顾茵来说都不算一笔大数目,对文家更别说了,不值一提的小钱。   文二老爷都四十了,若不是文家男儿都成婚晚,现在他都是该当祖父的人了,因为一点小钱乐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了,可不是让文老太爷恨铁不成钢?   听他一笑,文老太爷就没好气地问他笑啥?   文二老爷立刻止住笑,嘴角却还是止不住地上扬,“不笑啥,就是觉得爹说的对,”又对顾茵道:“顾娘子别犹豫了,京城好地方啊!您这好手艺,怎么能只拘泥在这小小寒山镇?阖该去京城那样的地方大放异彩才是!”   话是好话,配合着文二老爷那老鼠偷油似的笑,就显得很不对劲。   顾茵无奈道:“就算是真去京城了,现在的食为天也不会歇业的。”   寒山镇是她穿过来后,第一个给她温暖的地方。不管以后把生意做到哪里,这里都是她的家乡。   而且前头在家里歇着的时候,闲来无事,她和周掌柜盯着徐厨子和他两个小徒弟苦练基本功,如今他们师徒三个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就算在他们走后,也可以把店里平价快餐的生意撑起来。   这话一出,文二老爷脸上的笑立刻垮一半。   那可是他想了两年的铺子啊!   不过幸好,他爹和大哥他们要回京城去了,家里的祖产还是要回到他手里。   文二老爷的嘴角又要上翘,却又听文老太爷没好气地说:“你管顾丫头退租不退租呢?反正你们一家子也是得跟我回京城的。”   “我不去!”文二老爷急得拔高了声音,看到老太爷脸色铁青,他眼珠子乱转,又立刻描补道:“爹和大哥、甚至大侄子回京都是给朝廷效力,要办大事儿的!我去干啥?在家里空口吃闲饭,我可做不出那样的事儿。我在家打理祖产挺好的……”   他每说一句,文老太爷的脸就黑一分,最后文二老爷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再不敢说下去了。   当着顾茵的面,文老太爷没再责骂他,但是打定主意肯定得把他带走的。   从文家出来后,顾茵也不拧巴了,她本来就不是钻牛角尖的人,不就是京城嘛,去看看呗!看看铺子,也看看那个人,真要打听清楚了对方没那个意思,或者有家室了,就不再纠缠了。京城又不是什么小地方,一辈子再不见面也是能做到的。   而且顾茵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把这种从未萌生过的感觉归于“吊桥反应”,想着本就是萍水相逢,又不是多深厚的感情,终归会归于平淡的。   回去后,顾茵就把中秋后要和文老太爷一道上京,去考察新店的事儿宣布了。   王氏一听这话,第一反应就是正好!   前儿个许氏和她说了,新朝大开恩科,许青川就下场了。   他准备了多年,考个举人肯定是手到擒来,来年就要入京考进士了。   这要是他去了京城,顾茵还待在寒山镇,两家八字还没一撇的结亲的事儿可不就泡汤了?   眼下正好,再不用担心那些了。   王氏和许氏两个眉飞色舞地狂给对方打眼色,使完眼色两人齐齐笑起来,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顾茵见了,难免要问她们在干啥。   再开一间店肯定不至于让她们乐成这样。   “没啥!”王氏说。   这些天她发现顾茵老是走神,问她怎么了,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在请老大夫看过她,确定她没有病痛后,王氏就猜着应当前头的事儿影响了她——虽然顾茵说当时情况并不危急,但她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真有凶险也不愿意说给她听。   想着这档口顾茵没心思想那些,王氏眼下并不提许青川,只道:“那咱们回坝头村一趟?正好中元节给你爹他们烧点纸钱。”   因为不知道丈夫和大儿子的忌日,所以王氏每年都是在中元节烧元宝纸衣给他们。   毕竟在传统里,中元节鬼门大开,即便是没有坟冢的游魂野鬼也能享用到家里人烧过去的东西。   而且王氏也准备在那天把她准备给顾茵寻亲事的事儿,正式告诉他们。   顾茵早就和王氏说好要回乡给武家父子立衣冠冢的,自然没有不应的。   商量好之后,七月头,顾茵拜托了周掌柜看顾店铺,一家子就从寒山镇出发了。   虽然现在外头都说新朝的军队把流匪都给清剿了,世道太平了许多。尤其是寒山镇附近,义军追剿过废帝的,顺带把那些个毒瘤全摘掉了,更是安全。   但为了保险起见,顾茵还是让大家都换上了粗布衣裳,另外还给了一些银钱,搭上了寒山镇上镖局的顺风车,让人送货的同时把他们送回去。   镖局的马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脚程比一般的马还快不少。   当初他们从坝头村到寒山镇,走了一个多月,这次回去,才不过花了一旬的工夫。   七月初十,顾茵和王氏带着两个小家伙,回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坝头村。 第64章   武青意从宫里出来后就回到了府里。   新朝建立, 正元帝封赏群臣。因他战功赫赫,武家成了英国公府。   不过国公之位不是他的,而是其父武重。   当年父子俩一起被征召入伍, 也是一起遇到的义王。   武重不像自己儿子那样天生神力, 只是普通的庄稼人。   不过他那会儿正当壮年,生了一副威武刚正的样貌, 一开始比那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武青意还受到义王重用。   可惜战场上刀剑无眼,三年前他为救义王受了重伤, 又听闻坝头村被大水覆灭的消息, 悲痛交加之下中了风, 成了连说话走路都困难的病人, 从前线退居后方,日常起居都需要人服侍。   义王本是要国公之位封给武青意的, 是他跪求,坚持把国公位给了自己的父亲。   父子俩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武青意请过安后, 就没话说了。   武重如今已经年近五十,半边身子不利索, 正哆嗦着一只手叠元宝。   他叠得很慢, 但他也极有耐心, 身边已经叠好了一大堆。   相对无言, 武青意干脆也帮着他一道叠。不过他手笨, 速度竟没比他爹快多少。   “春姑娘。”门口的下人齐声问安。   一个身穿淡粉色绣红色菊花交领褙子的女子进了来, 她看着约莫二十出头, 容貌姣好,名唤沈寒春。   沈寒春本是一介孤女,但通医术。因为她在动乱时偶然救了武重一命, 后头武重中风,也是由沈寒春一致照料。   如今新朝建立,听到她过来了,武重难免又提到:“寒春,婚事。”   他嘴还有些歪斜,日常并不愿意多说话,此时说完这几个字,便看向武青意。   武青意明白他的意思,道:“爹放心,待我回来就去求见皇后娘娘,让她为寒春指婚。”   沈寒春救过他爹,又照顾了他爹几年,如今天下大定,是该给她寻摸一门好亲事,让她以国公府小姐的身份风风光光出嫁。   他们父子是大老粗,不好和沈寒春说这些,所以说完这句,武青意也不再多言。   沈寒春端着汤药进了屋,熟稔地先用手碰触碗壁,试过温度,才把汤药递送到武重面前。   武重用那只正常的手接了汤药,一饮而尽,然后接着叠元宝。   父子俩无言地叠了好一会儿,终于把剩下的黄纸都叠完了。   武青意清点过数目,和之前叠的那些刚好加起来够一千个,便喊来人装袋。   “早点去,”武重哆嗦着嘴唇,吐字艰难地说,“你娘她,耐心不好。”   天下初定,父子俩最挂心的,自然还是多年前丧生于洪水的家人。   早就说好要回乡寻找他们的坟冢。   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父子俩都清楚他们肯定是尸骨无存的。   所谓寻坟冢,不过就是还假装他们还在家乡罢了。其实就是要造新坟。   武青意颔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禀报道:“我回乡后还要去别的地方略作停留,已请示过陛下,所以今年的中秋……”   父子俩从不过节的,武重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方才说了那么几句话,口水已经滴答到了嘴边,是以只摆摆手让他尽管去忙。   沈寒春跟着武青意出了屋,武青意察觉到了就放慢脚步,用眼神询问她是不是有事情要说。   这种眼神沈寒春太熟悉了,上辈子的她在武青意身边待了一辈子,武青意就永远用这种和看花花草草、山石树木没区别的波澜无痕的眼神看了她一辈子。   直到上辈子她死前,让人传话求着武青意见她最后一面。   他还是这副模样,眼神里不带任何一丝情绪。   可那时她还是傻,还带着希望问他:“将军一生未娶,是不是心里对我……对我还是有些不同的?”   然而即便是她行将就木,武青意却连骗都不想骗她,说:“不是。”   她含恨而终,恨自己傻,恨自己痴,恨自己当年不该爱上他。   没想到再睁眼,她又回到了自己青春年少之时。   那年她爹娘先后没了,被兄嫂逼迫给镇子上老员外冲喜,从家里逃到野外。   一介孤女没有生计,难以生存,正好义军的军队就在附近驻扎,正缺人手。   上辈子的她就是在这时候去了军营,凭借自小采摘草药卖钱从而能分辨草药的本事,成了军医的学徒,后头才在军中认识了武青意——彼时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一军主将,而她不过是个医术不怎么精湛的小小医女,身份之别如同云泥之差。   重活一世,她的医术早就在军医之上,立刻就受到了重用,还治好了一名当时奄奄一息的伤将。   后来她才知道,她救的竟是武青意的爹——上辈子在这会儿已经伤重不治的武重。   鬼使神差的,一个诡谲的念头在沈寒春脑海里冒了出来。   若她成为了武重的继室,成了武青意名义上的母亲,是不是对他而言,自己就可以成为不可忽视的存在了?   为了这个目的,她衣不解带地照料武重,终于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可惜武重到底是不该活的人,后来他偶然听说坝头村遭遇洪水的事,又突发了中风,差点直接去了。   还是她,尽心尽力地救治,这才让他苟活到现在。   天下初定,她凭借功劳和医术本是可以像上辈子那样进宫做医女的,这辈子的她有了照顾武重的由头,就还留在武家。   武重日渐离不开她,也不曾赶她,沈寒春已经在筹谋等机会和皇后求恩典,让她赐婚,想来到时候武重并不会拒绝。   尽管嫁的是个老迈的废人,但想到再见面时武青意再见她,得面容恭敬地唤她一声“母亲”,沈寒春心里就是说不出的畅快!   此时跟着武青意出屋,是她知道他这次出行,是遭遇刺客,受到重伤。   以至于他后来一生未娶,也是因为这次伤到了极为严重而又不可对外人道的伤。   但是沈寒春并不准备提醒他,若是提醒他了,岂不是他以后还要再娶别人?   虽然上辈子她努力了半生,都没能把他这块冷石头焐热,她自觉别人也做不到,但也并不想改变这件事——万一呢?   她重活这世,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没变,却也有变数,比如上辈子武青意虽也是去追剿废帝,但此行并不成功,他只成功行刺了一次,却没把废帝杀死。后头被逼着从废帝身边离开,回到义军中和废帝旧部正面交锋,中间还发生了屠镇的惨祸。   后头废帝一路南逃,以屠镇的事嫁祸义军,在南边占地为王。   一直到那位……那位回来了,亲自挂帅出征把废帝斩于刀下,曝尸三日后又将其挫骨扬灰,才算是结束了新朝和旧朝之争。   这辈子她虽不懂为何会发生这种改变,但更不敢冒然改变局势,去赌那个万一。万一他没受伤,续娶了别人,那可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所以她只是压住笑意道:“早去早回。”   武青意微微颔首,径自离开。   清点完要带回乡的东西,武青意让随侍等待一阵,便去了府中别院。   别院住着一名老者,正是武青意的师父。   这老者是药王谷中人,过了一辈子闲云野鹤的生活。   无奈当时正值战乱,朝廷节节败退,缺医少药的时候竟把主意打到了药王谷上头。   是武青意率人击退了他们,保全了药王谷。   老者知恩图报,出谷助武青意一臂之力。   武重能活到现在,虽然当时是靠着沈寒春尽心尽力地救治,但后续还是靠老者的本事。   “你来了?”老者正在摆弄自己新制作的小型天象仪。   “师父。”武青意唤完他后便跪了下去。   老者任由他跪了一刻钟,才憋不住怒气,把桌上东西尽数往前一扫,气呼呼道:“你还叫我师父?我叫你师父得了!”   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甩到武青意身上,他并不闪躲,也不敢顶嘴。   “老子就没见过你这种不知死活的傻子!我怎么和你说的?现在当今根基浅,又正当壮年,可是他总有坐稳皇位、总有老迈的一天!那时候有救驾之功的你爹已经没了,今上就算念着旧日情分,难道不得给他儿子铺路?”   老者指着他破口大骂,“这次追剿废帝,我咋和你说的,别打死,放他跑,留着他在,今上就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不至于鸟尽弓藏……”   老者喋喋不休骂了他好一会儿,骂完又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哑巴了?我和你说话呢!”   武青意这才开口:“可是,废帝意图屠镇。”   若他不知道这些,或许真的会听老者的话,留废帝半条命。可一旦知道,如何能放任这样的人还活在世上?   老者没再言语,只是颓然坐下,惶惶然道:“别人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武青意沉着脸抿了抿唇,还是没言语,显然是并不后悔的。   “那就只能照着咱们之前说的那样了。”老者叹了口气。   当时他劝着武青意放废帝一条活路保全自己,但师徒这些年,他还是了解武青意这人的——刚正过了头,就算没有事先知道屠镇这件事,他有机会杀废帝肯定也不会犹豫。   所以保险起见,他还给他另外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找机会说自己受重伤,不能人道,这辈子不近女色。   一个没有子嗣后代的臣子,又没有兄弟、亲族,自然就没了造反的必要。   就算今上变了心性,想到这个,就算夺权,也不会要了他的命。   看到自家徒弟又跟木头似的不吱声,老者思索半山,猛然站起身,不敢置信道:“你不会……不会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吧?”   武青意垂眼算是默认。   “那你待如何?”   “不如何。”武青意重新抬头,“我再去见她一次。”   前些日子途径寒山镇,他本是有机会去找她的。但是想到他师父对未来的担忧,他没去见她。   这些天,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虽她是寡妇,带着个年幼的孩子,但他们母子都十分聪慧,尤其是她还有一手不输于御厨的本事。新朝政通景明,她必然可以活的很好。   可心底,到底有一丝不甘。   想再去见见她,问问她是不是真的过得好。   这次回乡,他必然是要再去见她的。   “想和师父讨一样东西。”   老者烦躁地摆摆手,让他去自己库房里挑。   反正他库房里绝大多数东西都是他这徒弟送的或者义王赏的,在外人看来极为珍贵的东西,于老者而言不文一名。   “我是想要……”   “随便什么都行,别烦我!”   虽然当初是为了报恩,他才留在武青意身边,但这些年如师徒父子一般相处,感情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尤其是知道他已经有心仪女子,老者更是烦的不行——从前是他心无所属,也不想再成家,所以那办法算是得用。现在既知道他难得对人动了心,难道真为了还没发生的事情,让他这徒弟打一辈子光棍?   可惜老者自诩是个通晓武艺医术八卦易容的全才,一时间还真是想不到别的法子。   为今之计,还是先得让英国公武重活下去。   他当年重伤是为了救义王,伤的实在重,不然后头也不会在不惑之年就中了风。只要他活着一天,就能提醒天下人一天,保佑英国公府平安一天。   武重本事不如儿子,脑袋却不算蠢笨,不然也不会以废人之身苟活这些年,也是要保全儿子的意思。   只可惜老者也看出,武重早就心灰意冷,此种心境下,便是他意志力非凡,对身体的恢复也是极为不利的。怕是也就这么几年可活了。   老者又开始翻看早就烂熟于胸的医书,连武青意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后头小药童进库房洒扫,没多会儿就着急忙慌地道:“师祖,师叔把你那块天外陨铁拿走了!”   那块天外陨铁无坚不摧,是老者的心尖宝贝,从不给外人看的。   也就是当年承蒙武青意搭救阖谷,老者忍痛提出过要把那陨铁送给他。   武青意并不肯要,说自己并不缺良兵利器。   老者也就心安理得地留着了,没想到他方才是要那个。   老者心痛地捂着胸口,只能安慰自己说徒弟武器超群,那陨铁到了他手里成了神兵利刃,也不算辜负了它!   …………   坝头村当年遭遇洪水后又重新建了村。   可惜的是,如今坝头村的人和从前已经不是一批人了。   王氏不禁感叹一声物是人非,又再道一声庆幸。   真的是庆幸,当年要不是因为他们婆媳合力制服了那贼人,又连夜逃走,怕是如今也都不在人世了。   他们从前住着的地方已经有了一户人家,但因为那位置并不好,所以新住着的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也只建了两间茅草屋。   王氏是打算还在这地方建衣冠冢,所以顾茵给了对方二两银子,那家人毫不犹豫地就搬走了。   距离中元节还有好几日,一家子就先住下,先找人茅草屋后头的山上挖两个坑,再去定做石碑,等到中元节前就把石碑送过来,再填土合坟。   王氏的心情明显不好,叠元宝的时候还道:“当年走的匆忙,只带他们一人一件衣裳做个念想,没想到后头发大水啥都没有了。”   顾茵和两个小家伙都帮着她一道叠,顾茵闻言就劝慰道:“没事儿,咱们多给爹他们裁两身新衣裳,这旧衣服少些也不碍事。”   “哎!”王氏先是笑了笑,又忍不住擦了擦眼睛,“也是你爹他们没福气,不知道你后头会有那么好的厨艺,都没吃上一口。”   顾茵说这也不难,“虽然茅草屋简陋,但我们出来的时候不是带着菜刀傍身吗?我还要随身带着的调料,做些饭食总是不难的。”   顾茵说着就去拆包袱,要找里头的菜刀。   她一动,两个小家伙也跟着动——自打上次顾茵离家月余,回来后俩小崽子有事没事就去瞧她。   还有过分的,顾茵去上茅房,他们也在门外等。   把王氏看的笑死了。   至于她为什么会看到,当然也是因为她时不时就去瞧自家儿媳妇。   她也促狭,从寒山镇出来的时候给顾茵的粗布衣裙上缝了两根长带子,带子的另一头就系在两个孩子腰间。   这下子真成了把孩子系在裤腰带上。   把顾茵都笑坏了,不过从寒山镇到坝头村路途遥远,外出谨慎些总是好的,也就由着王氏把他们系上了。   现在到了村子里,那系带自然被拆下来了,但是两个小家伙都养成习惯了,还跟着她团团转。   王氏抬眼见了两个“小尾巴”,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出来,心里那些悲伤的情绪总算被冲淡。   “娘。”顾茵无奈看她。   “哎!”王氏应了一声,又招呼武安和顾野说:“来和我叠元宝,老跟着她干啥。”   顾茵看到菜刀还在,就数了几十文钱出来,去村里买了些鸡蛋和蔬菜,还托人第二天去赶集的时候帮自己捎带一些肉。   等到她回来的时候,那狭小的茅草房里已经堆满了元宝。   王氏找来麻袋把纸元宝都装上,摇头苦笑道:“当年我生青意的时候,真的是吃够了苦头,差点就一尸两命。再怀武安,我都怕自己熬不过来。当时还和你爹说,要是我走在前头,让他也不用费银钱给我准备什么祭品,每年叠一千个元宝在下头尽够花的。没想到如今倒是我年年给他叠了。”   “这不止一千个了娘。”武安小声提醒。   王氏斜他一眼,“咱家条件好了,不得多给你爹、你哥烧点?你小子咋比我还抠搜。”   “不是抠搜,是你让我计数嘛。”武安知道他娘心情差,不是真的骂自己,就只是小声解释,“现在是二千五百三十六个。”   “那再叠会儿,”顾茵坐回小板凳上,“给爹他们凑个整儿。”   最后一家子叠了四天元宝,足足叠了三千余个,但是谁都没抱怨一句辛苦。   就连顾野,他一开始都不知道这趟来拜祭的是谁,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的。   七月十四,赶工了四天的两块大石碑送来了。   看到武重和武青意两个名字,王氏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顾茵也心里酸酸的,虽然从前就知道武家父子没了,但那会儿和他们没什么感情,现在因为王氏和武安,她也把他们父子当成一家子。   坟冢合上之后,当晚王氏没睡,就坐在两个坟头上发了一晚上的呆。   武安也没睡,他正在努力地给他爹和他哥哥写悼文。   虽然他才开蒙没多久,但是早就想好要给他们写,已经打了很久的腹稿,再落笔的时候就写的很快。   顾茵和顾野干脆也没睡,顾茵处理食材,准备第二天好好做一顿祭饭,顾野则去陪着他奶。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正式到了中元节这天。   王氏让陪他坐了半宿的顾野进去歇会儿,自己则进屋先拿出一麻袋元宝,去了路口开始烧。   这叫路祭,在传统里是先烧给四方游魂的,怕他们抢自家人的钱。   王氏口中念念有词道:“都有,都有,谁都别抢。”   等到在路口烧完,王氏拖着空麻袋回家。   没走两步,远远的,她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自家新立好的墓碑前。   尽管那个人的身形是王氏没见过的高大,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当母亲的不会认错自己的儿子!   她手里的空麻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那人立刻转头过来,他带着半边面具,但晨光熹微下,另外半边露出来的脸还是既熟悉又陌生。   王氏先是一喜,第一反应是以为他活着回来了,但后头很快清醒,村子和自家旧址就一条路,他刚就在路口根本没看到人过来,而且方才那一声轻响,一般人怎么可能隔着十几丈听到?   这是……这是鬼魂上来了啊!   “大大大大大……”王氏哆嗦着嘴唇,大丫两个字怎么也喊不出,最后尖叫出声道:“媳妇啊!有鬼啊!”   武安已经写好了祭文,刚走到门口听到她娘一声尖叫,立刻冲了出来。   他先看到了一个极为高大的人影,一身玄衣,还带着半边面具,神色晦暗难明,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嫂嫂,救命!”   嫂嫂手里有家里唯一的菜刀!   话音未落,听到王氏尖叫的顾茵抄着菜刀也冲出来了。   中元节大早上闹鬼?想也知道是有人装神弄鬼!   “哪里来的无耻鼠辈,敢在我武家门前装神弄鬼?!”   “不许欺负我娘!”刚回屋躺下休息的顾野趿拉着鞋子也冲出来了。   一大两小眨眼的工夫,从屋里一直窜到后院山头上,不过两个小家伙都没再冲过去,都让顾茵拉住了。   他已经认出了眼前的青年,虽还不明白情形,但起码知道他不是坏人。   武青意扫过他们一眼后就还是看着王氏,泪水在他刚毅的脸上蜿蜒而下。   八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于顾茵和武青意这样的青年来说,八年足以让他们从青涩的少年成长为另一个人。   而对王氏这样的年纪,八年的光阴只在她脸上留下了沟壑和沧桑。   但眼前的亲娘,虽然打扮穷苦,面容也老了一些,但看着极为精神,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年轻的朝气。   是他梦里都不敢设想的模样。   “娘,我回来了。”   他声音粗粝喑哑,听到王氏耳朵里,她又喜又骇然,闭眼道:“儿啊,人鬼殊途,现在还是大白天,你可别出来吓人啊!”   转头看到顾茵他们没动,王氏又颤着腿儿要往顾茵他们那边靠,还颤声说:“你们是不是看不见他?呜呜,快来扶我一把,我可能是一晚上没睡,脑子糊涂了。”   看她真吓得不行了,武安立刻答道:“娘别怕,我们看得见的!他不是鬼。”   “你们能看见、不是鬼就好……”王氏都走到他们跟前,离那两块墓碑远远的了,听到这话才猛地站住脚,又猛地转头不可置信道:“儿,你没死!”   她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踉跄着跑过去,武青意也快步伸手迎她,母子俩抱在一处,王氏恸哭道:“你这没良心的兔崽子,龟儿子!没死这么久才回来,老娘都要伤心死了。”   武青意安安静静地任由她骂,后头又听她语无伦次骂道:“老娘每年给你们父子叠那么些元宝,都白叠了,全让你爹在下头一个人花了,他那个老不羞的,多得了那么些银钱,也不知道上来给老娘报个梦,肯定是在下头讨小老婆了……”   “娘,”武青意失笑,眼前这个的确是他如假包换的亲娘,“爹也没死啊!”   王氏终于不骂了,讷讷地道:“他咋也没死?”   这话委实听着不像好话,不过在场的都是和她亲近之人,都知道她没有咒武爹死的意思。   “当年我和爹虽是被朝廷征召入伍,但还未入军,就遇到了义王,成了义王座下将领。”武青意慢慢地说起了当年的事,最后道:“爹如今被今上封为国公了,就是身子不大好,中了风。”   “中风好,中风好!”王氏又哭又笑,还有啥比人活着还重要呢?   至于儿子说的啥国公,王氏也没听懂,反正就是戏文里的大官就对了!这下子自家真是否极泰来了!王氏做梦都梦不到这种好事儿!   激动之下,一夜没睡的王氏晕了过去。   武青意面色一沉,立刻把她抱起,大步跨进茅草屋里。   “我去请大夫!”顾野立刻跑出了家门。   虽然到了坝头村才几天,但他一如既往闲不住,早就把村子里的状况都摸清了。   不到两刻钟,顾野就牵着一个大夫来了。   乡野之间自然没什么好大夫,好在王氏身体强健,根本没什么事儿,大夫给她诊脉的时候她都开始打呼了。   “没事儿,就是睡过去了。”大夫说完就离开了。   屋里众人也都放下心来,看王氏睡的香,顾茵带着两个孩子出了屋。   武青意最后留了一留,确认屋里的娘和这一切都不是他幻想出来的,他才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的眼神落到屋门口。   他想到自己方才看到的妇人和小孩,虽心神动荡之际没仔细看,但也知道那是他的幼弟和他的发妻,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不点口口声声喊他的发妻为娘。   他离家八载,哪里来的五岁的孩子?   尤其是当年他和发妻成亲,本就是权宜之计,根本没有夫妻之实。   不过他当年就说过自己去后,就让她自行发嫁,想来应该是再改嫁了。   时移世易,他已经不太记得八年前她的模样了,只还记得她打小娇怯胆小,只敢缩在人后的,没想到如今都敢挥起菜刀了。   他扬了扬唇,起身出了屋。   顾茵已经进灶房去了,准备了一夜的吃食,可不能浪费,虽不用做祭饭了,但可以做团圆饭啊!   两个小崽子正在屋门口小声说话。   “那是你大哥啊?”顾野有一点点酸酸的。   他也认得丑脸叔叔那半张脸和特别魁梧的身形,他挺佩服他的,想着再见面要和他结拜!   但是没想到再见面,才知道他是武安的亲大哥。   武安又不练武,这么好的大哥,给他多好啊!   武安乐得人都傻了,点点头道:“是啊,是我大哥!”   发现到顾野口气不对劲,武安又道:“是我大哥,也是你爹啊!”   顾野搔了搔头,“可又不是他生我养我的,怎么就是我爹了?”   “唔,”武安想了想解释道:“和娘在一起的,就是爹啊。”   顾野还是摇头,“我还是不想要爹,我只要娘。”   武青意出屋的时候,刚好把他们的对话听到耳朵里。   听着他们的意思,这孩子好像是没爹的?是大丫改嫁的男人死了?还是别的?   他面色一凝,出屋询问背对他的顾野道:“你娘呢?”   见到他出来,平素话不多的武安格外热情,立刻抢着回答:“在灶房!”   顾野情绪本就有些低落,听到武安回答了,他也懒得吭声,还蹲在地上。   武青意对武安笑了笑,接着去寻顾茵。   家里就这么大,顾茵早就听到他们在外头说话了,余光也一直留意着门口。   她弯了弯唇正要说话,却看他只是走到门口就站住了脚,与她隔着半边没开的门板。   冷不丁的,顾茵听他问道:“孩子他爹呢?”   怎么问起这个?顾茵前后连贯一想,想到他是误会了。   见她久久没有言语,武青意自顾自叹息一声,“我明白了,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尽管发妻改嫁了,可也奉养了婆母这些年。家里条件实在是差,他肯定是不能让他们留在这里的。   “你们随我上京,之后的和离书……”   “咔”一声,顾茵手里的菜刀插在了砧板上。   “来,你现在就写,我们当场和离。”   这声音委实熟悉!   武青意抬脚进屋,再定睛仔细看去,只见面前的顾茵虽然身穿着粗布衣裙,却是雪肤花貌,杏眼琼鼻,尤其一双眼睛,说是灿若星辰也不为过。   “你……怎么是你?”   顾茵刚还有些生气的,怎么没想到再见面,他就是武家的武青意,更没想到他张口就是和离的事儿。   听了这话,她也懵了一瞬,“是我啊。”   “是你很好,”武青意突然笑起来,略显凶戾的面容瞬间柔和起来,“是你就好。”   跟着武青意一道来灶房的武安已经跑回屋里,摇着王氏道:“娘,别睡了,大哥和嫂嫂好像不对劲。”   王氏困得不成,上下眼皮儿像黏在一起似的睁不开,嘟囔道:“他们能咋?困死老娘了,你别烦我。”   武安道:“我也不懂,就是大哥说啥‘和离’,然后嫂嫂就不高兴了,菜刀都插砧板上了。”   王氏立时爬起来下了炕,也不穿鞋,抄起鞋子就出去了。 第64章   “武青意!老娘真是给你起错了名, 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死兔崽子翅膀硬了,当个什么将军了不起是吧?你娘没死呢!想和离,老娘抽死你!”   王氏抄着鞋底板抽在了武青意的身上, 立刻在他的玄色劲装上留下几个灰扑扑的印子。   眼看着王氏拿着鞋底板就要往武青意脸上抽去, 偏他也不敢躲,全家唯一一个明白人顾茵出声喊道:“娘先别打!有误会, 有话好好说!”   尽管顾茵出了声,但以武青意对他娘的了解, 王氏是不会停手的。别说是他们这样当晚辈的, 就是从前他爹都是劝不住他娘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 顾茵一出声, 王氏还真就立刻停手了。   “娘别生气先,您刚可是晕过去了。”顾茵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上前拿了她手里的鞋,放到她脚边,又搀扶住王氏一条胳膊, 把她往屋里带,“猛得起来头晕不晕?”   王氏把鞋子塔拉上, 又“哎呦”一声, “你不说还好, 说了我还真有点犯晕。”   婆媳俩已经转身进了屋, 察觉到武青意没跟上, 顾茵又对他招招手。   武青意神情一松, 笑着跟上了。   王氏坐回了炕上, 武安给她倒了水,她一口喝完了,顾茵就带着孩子们都先出去, 让他们母子留在屋里说话。   王氏喝完水,气儿顺了不少,看向武青意的时候,脸色还是不大好。   “来,这位大将军,和你亲娘说说,你刚回家就想和奉养了婆母,照顾了小叔子的发妻和离,是咋回事?”   她的语气里满含威胁,显然若是他要还敢提和离的事儿,她就下回还拿鞋底板抽他!   武青意轻咳一声,尴尬道:“我不准备和离了,我以后会把那孩子当亲生子。”   “本来就该当亲生子,我也把小野当自家孙子看的……”王氏也不蠢笨,一下子反应道:“等等,你干啥特地说这个,你是以为大丫改嫁生娃了?”   这话说完,武青意虽没吭声,但王氏一瞧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没说错。   “想啥呢,小野是咱家收养的,还和大丫姓顾呢。”王氏好笑地轻声道,“但这话我就说一次,小野和亲生的没两样!”   收养的?武青意微愣。   看到他又锯嘴葫芦似的,王氏又有些手痒,但想到顾茵还在外头,就只是压低声音问他:“你聋啦?听到我说话没有,给个反应!”   “是!”武青意立刻应道,“是我想错了,娘别生气,我再不提和离了。”   说完他也有些晕乎了,乐的!   所以发妻不仅是废帝身边和自己患难相共的女子,更也不曾有别人!!!   “亲母子生啥气?”王氏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又道:“你在这儿待着,我去给你媳妇解释。”   知道他嘴笨,王氏怕他说多错多,穿好鞋又出去了。   灶房里顾茵还在做菜,王氏洗了手就去帮忙。   “儿啊,别生气,娘替你揍过他了。”王氏恨恨道,“真要生出个陈世美,老娘就当儿子没了!不过方才真是误会一场,他进屋就说不和离了,以后把小野当亲生儿子看……”   “娘没和他说小野不是咱家亲生的吗?”   “说了,他先那么说了,我听着语气不对,就说小野是咱家收养的。然后他就更傻了,也不知道在那儿傻乐什么劲儿。小时候看着挺机灵的啊,也不知道怎么今天像个二傻子似的。”   顾茵也跟着笑起来。   她其实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当时在废帝身边,双方都易容变装,加上多年未见,根本没想到眼前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另一半。   后头她见过他脱掉胎记的面容和解除缩骨后的身形,今天再见,光是凭借那与常人不同的身形,都能把他认出来。   但是武青意没见过她本来的模样,今天他也确实心绪激动,眼神始终死死落在王氏这亲娘身上,没认出她倒也算情有可原。   所以方才他听到她说话,才会那般惊讶,说“怎么是你”。   “他真的一进屋就说不和离了,要把小野当亲生子?”   也就是说,他在不知道顾野是收养来的之前,只知道她是那个他名义上的妻子,就已经不想和离了。   “是啊,我不刚说完,你咋又问一遍?”王氏奇怪地看着也笑的眉眼弯弯的顾茵,嘟囔道:“完了完了,一傻傻俩!”   “娘去歇着吧,一会儿吃饭我喊您。”   顾茵用胳膊肘撞撞她,王氏也确实困,看灶房活计也不多,就听话地回屋躺着。   武青意还在屋里,眼神却留意着门口。   王氏一进来,他也站起身。   王氏指着他道:“是咱家祖宗积德,也是你小子运道好,得了这么好的儿媳妇,大丫没和你生气。”   武青意面上一松,爬上炕的王氏又道:“过来,娘给你掸掸灰,咋也是个大将军,一身脚印忒难看。”   武青意乖乖地坐到她身边,王氏伸手给他,一掸发现不对劲了。   武青意衣裳是半干的,初时她以为是晨间的露水,后头发现自己掌心变红了,才知道是血!   “儿啊,你这是受伤了?”   武青意说没有,“不是我的血。”   之前围剿废帝的时候,武青意就发现不对劲——他们的大部队永远追不上废帝的脚步。就好像对方事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急行军,什么时候停留补给一般。   这自然是身边出了朝廷的细作。   所以他堂堂一军主帅,才选择隐姓埋名,易容换貌,潜伏到废帝身边行刺杀之事。   后头回到京城,武青意自然得把身边的细作揪出来,其实大概是谁,他也心里有数。   这次归乡,他特地没带自己的心腹,只选择了那几个可疑的部下。   那细作也察觉到了他的怀疑,没出京城多久就动了手。   虽对方早有准备,埋伏于路上,但最后还是武青意略胜一筹。   但到底还是耽搁了一些时日,想到临出京前,武爹再三交代的不能误了七月十五的时间,武青意先行赶回,想着先在这天先把家人的坟冢立上。   对自己亲娘,武青意没什么好隐瞒的,只略去了中间和细作周旋和真刀真枪打斗的过程。   “爹也给娘折了好些个元宝,不过他们脚程慢,想来得晚上才能送到。”   王氏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人都活着,还要啥元宝,让他们旧地扔了烧了就行,也省的来回跑。”   说完这话,她就让武青意脱衣裳。   这大儿子打小就是个遇事儿不和人说的,王氏就怕他是受了伤也瞒着。   武青意就将衣服脱到腰际,王氏仔细检查过,他身上确实没有新伤,但是看到他身上和胸前纵横交布着的旧伤,王氏还是不禁红了眼睛。   “哎,我儿福大命大!”王氏心痛道。   也就是这时候,顾茵端着菜肴进了屋,“娘,吃饭了。”   入眼,她就看到一副极为精壮的躯体——肤色黝黑,肌肉遒劲,猿臂蜂腰,虽带着不少旧伤,却不至于令人觉得可怖,反而增添了令人心惊的野性。   武青意立刻红着脸提上衣裳,转过身整理衣襟。   “对不住。”顾茵扫过一眼就立刻转过身。   两人背对背的,谁都不敢先转身。   王氏都被他俩的动作整懵了,见两人的耳根子红得都要烧起来一般,她才出声道:“这有啥,没事没事,来开饭了。”   确实没啥,从前在码头上摆摊的时候,苦力们没那么讲究,穿个开襟背心敞着胸脯的比比皆是,顾茵作为穿越人士,见了也不会大惊小怪。   方才就是他见到她进来的时候,一下子慌乱起来了,把她带的也奇奇怪怪的。   这么想着,顾茵先转过来了,把托盘放到桌上。   武青意也有些尴尬,他和顾茵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从前在家的时候没那么讲究,打着赤膊在家劈柴也是有的。   有什么好慌张的?他自己都不大明白。   菜肴十分丰富,酥炸鲫鱼、粉蒸肉、油焖鲜蘑、千层萝卜糕、草菇蛋花汤,另外还有一锅熬了一晚上的鸡汤。鸡汤上的浮油都让顾茵撇去了,澄澈清冽却又香气扑鼻。   两个小家伙也拿来了碗筷,一家子落座吃饭。   那鸡已经熬到骨酥肉烂,筷子一插就能分出肉来。   “娘先喝碗汤。”   王氏不年轻了,一晚上没睡,之前还晕过去了,顾茵还是有些担心。   王氏困得没什么胃口,但还是用鸡汤泡饭吃完一碗饭。   一家子都熬了夜,顾茵其实也吃不下,但是好在武青意对她做的饭菜依旧买账,看着他那享受的吃相,顾茵也吃了半碗饭。   吃完王氏就往炕上躺,还招呼顾茵道:“你们仨昨儿个也没睡,别忙活了,碗筷都放着,我起来了再收拾。”   武安和顾野也都困得不行,饭桌上一句话没说,抱着饭碗都直迷瞪眼睛。   顾茵就把他们的饭碗都收了,让他们也和王氏午睡去。   半边屋子就只剩下顾茵和武青意两个。   “你也去睡吧。”武青意看到她眼睛下面的青影儿,“我守着你们。”   他的声音依旧是令人安心的沉稳醇厚。   两人共过患难,也见到过彼此落魄时的模样,顾茵也不同他客气,碗筷一放也跟着王氏他们和衣躺下了。   顾茵本来想让他也躺到王氏身边去歇歇,眼下却知道行不通——屋子里就一条通铺,两大两小一睡,一点空位都没有了。而武青意身形本就比常人高大许多。   “你应该也是赶路回来的,我就躺一会儿,一会儿换你来躺。”顾茵说完就睡过去了。   早上阴沉沉的天,到了这会儿突然晴朗起来。午后的村庄静谧安宁,只能听到蝉鸣和犬吠。   武青意连夜赶路而来,确实是疲惫的。   但是此时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只觉得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   一家子自打到了坝头村,就都比在寒山镇的时候警醒,晚上都睡得不大好。   今天这一觉,大家都睡得格外香甜,不知今夕是何年。   一直到被外头的砰砰声吵醒了,王氏和顾茵才先后醒了。   “石榴这丫头,又半夜劈柴!”王氏好笑地嘟囔道。   顾茵第一反应也是宋石榴,后头睁眼看到屋里的环境,理智回笼,想起这是在坝头村。   外头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夕阳斜照从门口流淌进来,屋内暗得都需要点灯了。   合着亲人相见的第一天,他们一家子睡了一下午。   顾茵和王氏对视一眼,忍不住一起笑出了声。   看到两个孩子还在睡,顾茵和王氏理了衣襟和头发起了身。   两人下了床才发现家里大变样了!   桌上的碗碟都被收起来了,那吃饭的桌子也被擦得光可鉴人,连家里的泥土地都被清扫了一遍。   再去旁边那间灶房一看,收过去的碗碟都被洗好了,整齐地堆在了一起。而其他略显凌乱的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也都擦过一遍,重新排列,地上桌上都被拖过擦过,整个灶房同样也是纤尘不染。   两人再循声去后院一看,只见武青意正在劈柴。   劈柴这活计王氏和宋石榴都很擅长,但是他更如鱼得水,高矮不一的柴墩子被他用脚尖一踢就立住了,然后斧子一落,那柴应声裂成两半儿。   “你们醒了?”武青意看到她们出来,把斧子随手放下,“我看一会儿太阳就要下山,再不劈柴就要晚了。两间屋我都打扫过了,你们看着可还好?”   武青意边说边看她们的脸色,想着她们应该看到自己忙活了一下午的劳动成果。   当然主要是给顾茵看的。   上午他一眼没把她认出来,和她说话张嘴就是要和离,觉得十分对不住她。虽说她没生气,但总该做点什么赔罪。   他还记得她喜欢干净,从前在废帝身边做吃食,她也会把灶房收拾得很干净。   应该可以让她高兴一些吧?   “你打扫得很好。”顾茵笑道。他本来就是很会做活的人,不然当初她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也不会想着想把他收做伙计。   武青意也看着她笑,“时间匆忙了些,明天我再……”   王氏无奈道:“好啥好啊,大郎你脑子是不是打仗打傻了,你没事儿打扫别人家屋子干啥?还有劈那么些柴,咱们也带不走啊。明天我们得回家了啊。”   “这、这不是咱家吗?”   “是咱家原来的地方,但是不是咱的屋子啊。”   王氏看着眼前的傻儿子,把他们花二两银子请人搬走的事儿说了。   那户人家虽然穷,但是也在这里扎根了。二两银子就是让他们把屋子借出来一旬,和要在附近立衣冠冢,给他们的补偿费用。   武青意:……   顾茵实在是忍不住笑了,边转身边道:“我去把孩子们喊起来,睡太多晚上睡不着。”   两个小家伙起来了,也发现家里大变样。   武安在家里看完一大圈,奇怪道:“嫂嫂不是说屋子要还给人家,不好动人家的东西,所以不打扫吗?”   听到这话,王氏和顾茵都想笑,武青意则别开眼,好在她们婆媳都没想下武青意的面子,所以谁都没解释。   这还不算完,当天一家子随便吃了口夕食,第二天早上出发离开。   寄宿在同村友人家中的屋主夫妻回来了,见到家里家外干净得不行,后院里更有打满了水的水缸,堆成小山、尽够使一两个月的柴火,还对着王氏道:“婶子也忒客气,只是在后头山上立个衣冠冢而已,离这屋子还好远呢,咱们村里人没那么讲究。真没必要给了银钱还帮我们做活!”   “唉,我们家人就是既爱干净又勤快!”王氏促狭笑道。   …………   归期是早就定好的,因为当天就是寒山镇的镖局队伍送达货物后,返程途径坝头村的日子。   这次多了个武青意,再不用担心路上遇到匪徒了,王氏和他们也不需要和那么些人挤在一起上路了,就另外花了银钱,和镖局租了一辆马车,自己安排行程。   顾茵本是想让王氏先随武青意去京城的,毕竟她和武爹分开那么多年,既知道对方活着,肯定是都记挂着彼此的。   而她则按着原计划,等到把店铺里的事情安排好了,再和文家一起上京。   王氏却不肯,道:“我肯定得先把你送回镇子上才安心,到镇子上就七月底、八月头了。就算到时候立刻动身,也来不及和你们爹过节。索性还是按着原计划等到八月十六上京,不然就算知道你是和老太爷同行,我也得忍不住担心。咱们一家子从未分开的,还在一处。”   王氏自然是想早日和丈夫团聚的,但只是半个月而已,她八年都等过来了,并不觉得半个月的时间长。   而且顾茵也是她的心尖尖,前不久才失而复得的,少看她一眼,王氏都要睡不着觉。   归程路上,白日里王氏和武青意一起坐在车辕上驾车,分别了这么些年的母子俩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尤其是十五那天武青意只简单说了这些年大概的经历,在路上王氏自然得仔细问问。   顾茵带着两个孩子和车厢,武安这几天也很激动,平时很文静的他闲不住,也要求坐到车辕上,听他爹和哥哥这些年的经历。   听到外头武青意在说自己第一次练兵点兵的事,武安激动地都叫出声了,顾茵推了推闭眼假寐的顾野,问他怎么不去听。   “我不爱听那些。”顾野道。   这话傻子也不信,他比谁都喜欢凑热闹。   “那就不过去,我们母子俩说点悄悄话。”顾茵把他拉到身边,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这两天到底你咋了,能和娘说说吗?”   这孩子自打七月十五那天突然就话少起来,当天还能说是因为前一天睡得少,累着了。   后头一天比一天闷,自然是不对劲的。   “是不喜欢他吗?”看到这孩子心事重重的却只是抿着嘴不吭声,顾茵出声询问道。   顾野立刻摇摇头。   顾茵一想也是,这小子不怎么服气别人的,连教他武艺的关捕头,他虽然对关捕头很有礼貌,但私下里也没有像夸武青意那样夸过关捕头厉害。   “那是怎么了,娘猜不到了。”   顾野想了想,道:“武安说,和娘在一起的,就是我爹。”   “那你是不想喊他爹?”   顾野点点头。   “没事啊,那你还喊叔。你想当娘一个人的孩子对不?”   顾野趴在她怀里点点头,又过了半晌,他用更低的声音问道:“你们会不会很快就有别的小孩?”   顾茵听到这话惊讶道:“你怎么问这个?”   想到这孩子日常就爱听说书,早前去了一趟府城,回来就说什么女人是老虎,顾茵怀疑他是不是又听了什么少儿不宜的成人内容。   好在顾野没再说什么惊人的话,只是解释说:“范劲松的爹娘,今年给他生了个弟弟。还有小胖,他去年多了个妹妹。我听他们说,有爹有娘,这是很正常的事。”   他们都说自打家里多了弟弟妹妹,他们的娘都变得很辛苦,每天都围着弟弟妹妹转,分给他们的关心也少了。   他不想让娘辛苦,更不愿意要别人分他娘。   “这肯定不会!”顾茵斩钉截铁道。   说完她也有些赧然。   她和武青意共过患难,因为知道名义上的另一半是对方,所以不提和离。不然换个人,估计已经解除了关系。   但两人目前也只是互有好感的程度,说什么生孩子,肯定是远远不到那层关系的。   “真的?!”顾野立刻从她怀里坐起身。   他也不用顾茵再次和他保证,因为他娘从不骗他。   他亲昵地用头顶蹭顾茵的肩膀,又激动的语速飞快地到:“其实也不用很久,再等几年我长大了,不能天天陪在娘身边了,娘还是可以再有别的小孩的。到时候我挣好多的银钱,帮娘养弟弟妹妹……”   听他一口一个弟弟妹妹的,顾茵臊红了脸,赶紧把他嘴捂住,求饶道:“小祖宗,可别再提这个了!”   养娃真不容易,五岁上头已经要和他说这些了。这时候顾茵宁愿他还是一开始那个说不利索话的样子!   母子俩说完悄悄话,顾野也坐不住了,赶紧钻出车厢听武青意说军中的事情。   顾茵自然也乐得他们相处的好,也没拦着。   武青意其实并不是爱显摆的性子,只是这两天他也发现顾野对他好像有些敌意。他不是很会哄小孩,只是猜着顾野应该喜欢听这些,所以故意说起带兵打仗的事。   车辕上并不特别宽敞,并排坐着武青意和王氏母子就没有空位了,武安都是坐王氏怀里听的。   武青意要抖缰绳驾马车,怀里不方便坐人,顾野想着其实坐车帘子后头听也是一样的,就想往回爬。   却听武青意问他道:“小野要不要坐我脖子上?”   做父亲的让几岁大的孩子坐在脖子上是很常见的事,顾野从前在镇子上时常看到,还听小胖说他六七岁的时候,他爹还让他骑脖子上上街呢,坐的高看得远,可好玩了!   可惜小胖是真的越来越胖,个头也窜的快,就再也没有那种待遇了。   顾野听他说过几次,心中并不以为然,想着坐人脖子上有啥好玩儿的?反正早晚他们也会长高长大的。   搁平时他不一定会有兴趣,可是武青意在驾车!坐他脖子上岂不是等于是自己在驾车了?   曾经在寒山镇试过偷偷驾驴车,差点又招来一顿竹笋炒肉的顾野立刻忙不迭点头应了! 第66章   顾茵本还担心顾野和武青意相处不好, 想着怎么让这爷俩缓和关系。   没想到根本不用她出手,这两人关系一天比一天亲密。   先是当天顾野骑在武青意脖子上,玩了一下午。   后头天渐渐黑了, 一家子找了客栈投宿, 武青意把马从马车上解下来,又带着他骑夜马去了。   两人一直玩到夜色浓重的时候才回来。   顾野高兴疯了, 拉着武安的手道:“你不去太可惜了,太好玩了!”   彼时武安刚写完功课, 羡慕道:“请了这么久的假, 再不写要写不完了。”   “无妨, ”武青意也出了一头汗, 笑道:“骑马的时候多了去了,等回京了我给你们一人选一匹小马驹, 在家里就能骑。”   哪个小男孩能拒绝小马驹呢?两个小家伙眼睛都立刻亮了。   “我要通体乌黑的那种!”顾野立刻道。   “那我要雪白的。”武安想了想。   说完他们立刻商量起要给自己的小马驹起什么名字,王氏就一手一个提起他们的后脖领,说:“还没玩上呢, 别给我皮,先洗澡去!”   一家子要了三间房, 武青意的房间在靠近楼梯的最外头, 顾茵和王氏的房间则在后头。   王氏把他们提留回屋了, 屋里就只剩下武青意和顾茵。   两人重遇有些日子了, 但是不论是在坝头村的茅草屋, 还是在路上的马车里, 都没有单独相处过。   眼下好不容易能清静地说会儿话, 顾茵递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汗,又问道:“那次你说援军到了,后头我听人说, 其实只来了一千余人?”   当时细作还在军中,调动大部队肯定会让废帝提前得到消息,武青意便只让心腹率人连夜前来支援。   千余人对阵上万人,尽管对方大多数都是没上过战场的宫中禁卫,也不是一场容易的战役。   不过好在,顾茵那法子确实管用,一开始只有半数人出现了了症状,后头战役越拖越久,中毒的人也就多了。加上武青意当时把他们存粮的地方烧了,废帝又让他杀了,就变得轻松很多。   “我回京后未替你请功。”武青意歉然道。   当时未曾想到她会是他的妻,只想着废帝余孽逃了一部分,若是冒然给她请了功,昭告天下,难免给她惹来祸端。   顾茵摇头,“我本也不想要那功劳。”   她到底是厨子,让天下人知道她能用常见的食材毒倒那么些人,不得把人吓坏?还谈什么做吃食生意。   而且眼下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就更没必要纠结功劳具体是谁的。   看他似乎真有些过意不去,顾茵笑道:“那不然,你把你立功的奖赏给我?”   “这是自然。”   义王效仿前朝,并不封什么异姓王,国公之位到头了,武家升无可升,立功的奖赏无外乎是些金银财宝,他们父子生活俭省,根本不曾取用过,等回到京城,自然还交给王氏和顾茵打理。   刚说到这里,门口出现了挠门的动静。   是顾野洗完澡来喊她回去睡觉了。   顾茵好笑地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出屋一看,果然是站着湿着头发,只穿着中衣的顾野。   “洗好了直接喊我不成么?干啥又学野猫挠门?”顾茵把他牵回屋里,拿了干巾帕给他擦头发。   顾野笑笑没吭声。   虽然丑脸叔叔挺讨人喜欢的,但是娘亲嘛,暂时还是他一个人的!   看在丑脸叔叔给他当马骑,又教他骑马的份上,他已经让娘给他单独说了一刻钟的话了!   给他擦完头发,顾茵也去洗漱。   等她也洗漱好了,顾野才上床去。   他平时动作非常迅捷,今天上床的动作却慢腾腾的,还龇牙咧嘴的。   顾茵上辈子去马场玩过,只稍微骑了一会儿,大腿内侧就被磨红了,就猜到他应该是伤着了。   好在他们出门带着伤药。   “腿磨破了吗?”顾茵说着就要去脱他的裤头。   尽管睡裤里还有四角大裤衩——是顾茵让王氏给他们做的,但顾野还是涨红了脸,死死拉着自己的裤子不让她脱。   顾茵也没办法,但眼下家里多了个男人了,倒不用特地去请个男大夫来了,她便又去了隔壁一趟,把武青意请过来了。   顾茵站到屋外,让武青意单独给顾野检查。   这次顾野没再不好意思了,没多会儿屋里头还传来了他咯咯的笑声。   半晌后,武青意出来,又歉然道:“无大碍,只是破了一点皮。是我的不对,没想到他会受伤。”   刚去军队的时候,他已经十八九岁,刚学骑马的时候自然受过伤,贴身的裤子都黏到了大腿上,脱下来的时候无异于撕下一层皮。   但今天他一直把顾野半托在手臂上,却没想到小孩子皮肤嫩,这样还是受伤了。但自然没有他当初那么严重,只是磨破了一点油皮。   “没事,他不是那种娇气的孩子。”顾茵弯了弯唇,“你看着吧,他明天还得吵着要骑马。”   这还真让顾茵说中了,屋里立刻传来了顾野的声音,“叔你早点睡吧,明天咱们再一道骑马。”   闻言两人对视一笑。   顾茵身上还带着水汽,乌灼灼的眼睛雾蒙蒙的,不如平时那么明艳,却另有一种柔弱的美感。   武青意便立刻挪开了眼,看向别处——她外衣只简单地披着,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脖颈。那么的纤细脆弱,似乎只要轻轻一握,便能握在掌中把玩。   “早点歇息。”说完这话,他逃也似的走了。   顾茵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后头又被顾野催着进屋,便进屋上床安歇。   顾野歇过一晚,第二天又生龙活虎,等月底,他们回到寒山镇之前,他已经可以自己骑上一小段了。当然肯定得武青意在场的情况下,不然他的小屁股又要遭罪。   回寒山镇在之前,王氏召开了一场小型家庭会议。会议的内容是围绕武青意的。   王氏觉得大儿子的身份不能往外透。   锦衣还乡当然体面,但是现在的武家那不是一般的发达,比戏文里的大官听着还厉害些。   这样的身份,放到这个小镇上,无异于把水滴扔进热锅滚油里。谁知道会不会惹出祸端来?   而且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权贵身边多得是仗势欺人的白脸龙套。   自家开门做生意的,和四方客人都打好了关系,万一有人仗着和他家熟稔,等他们离开后冒用他们家旧友的身份做坏事可咋办?   尤其是王氏娘家人还在这儿呢,虽两房黑心的夫妇都不在了,但还有王氏的侄子侄媳妇侄孙们,虽眼下看着都还算好的,没作出过什么幺蛾子,但时移世易,人心难测,难保哪天心大了,或者被旁人撺掇了,又惹出什么事儿来。   不得不说,王氏虽是个农妇,还是很知道防患于未然的。   武青意也是这个意思,征战这些年,他树敌颇多,废帝余孽南逃,京城那样的地界还能说太平,可寒山镇这样的小镇就是鞭长莫及了,别回头连累了和王氏、顾茵有交情的人。   顾茵也不是喜欢逞威风的人,当然也没有不应的。   三人一拍即合,当即就商量好了说辞,就说武爹和武青意当年跟随义军打仗去了,现在打完仗了,就解甲归田回乡寻找家人,然后就遇上了。   又叮嘱过两个孩子,回镇之前,武青意把面具摘了,露出了脸上的红疤。   王氏当时都做好见到他半张脸面目全非的准备了,看到就拇指长的红疤,她好笑道:“这就是传闻中的那道能吓退万军的疤吗?这要离开几步,或者眼神不好使的,根本看不见啊!”   这话把武青意也说笑了,道:“本就是战场上的传言,做不得真的。”   疤痕不算打眼,他再把劲装换下,穿一身普通的短打,就越发没人会怀疑他的身份了。   七月底,一行人回到了寒山镇。   马车刚停到顾宅门口,宋石榴就小跑着出来了,“老太太总算回来了!可担心死奴婢了!”   回坝头村的时候,宋石榴就想和他们一道的,但是她也只是半大孩子,再带一个,顾茵和王氏怕兼顾不过来,就没让她去。   顾茵问她怎么这个时辰在家,宋石榴把她扶下马车,解释道:“忠爷爷这两天有些中暑,奴婢已经请了大夫给他瞧过,开了药吃着。掌柜的就让奴婢在家守着,说这两天老太太和太太就该回来了,家里没人总是不好。”   王氏是真累坏了,到了家里立刻松散起来,看宋石榴抢着去提行李了,她先进屋去看中暑的忠叔。   “两位小少爷都黑了瘦了!”宋石榴把他们推进大门,也不让他们自己拿行李。   最后只剩下武青意,宋石榴又不认得他,并不和他客气,让他一道帮着提行李。   一行人刚从前院走到后院,宋石榴就出声道:“这位大哥辛苦了!镖局的费用稍后我家太太会去结清的,您请留步吧。”   这是要往外赶人了。   而且宋石榴这话虽还算客气,脸上的神情却是龇牙咧嘴的,手里还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个洗衣槌横在身前,好像在说他再敢往后院去一步,她就要和他拼命了!   顾茵忍不住笑道:“石榴你拦他干啥,没发现他和我娘、和武安长得像?”   宋石榴总算没再张牙舞爪的,放了洗衣槌问道:“这是老太太乡下的亲戚?”   “是我大哥。”武安无奈地看着她。   “你大哥不是……”   王氏就把之前商量好的说辞拿了出来,说之前都以为他死了,这次回乡遇上了,才知道他还活着。   “哎呦,奴婢有眼不识那什么山!”宋石榴连忙告饶。   武青意当然不会和这么个小丫头计较,微微颔首便算是揭过这件事。   他心里确实没有不舒服的,从前就想着孤儿寡母,生活肯定十分不如意,怕是许多苦楚都不愿意对他说,平添他的伤心。   如今看着这敞亮宽阔的宅子,虽不能和京城的武家相比,但总归不像坝头村那两间茅草屋那样,看着就让人伤怀。   十来岁的小丫头就这么警醒,显然是平日里就被调教得很好。   歇过一阵,缓过了暑热,顾茵招呼着大家去食为天吃饭。   食为天午市已经过去,顾茵让宋石榴先去传信,让周掌柜给他们准备好饭食,也把寻到武青意的事情给知会给大家一声。   “这是好事!”徐厨子听完宋石榴转发的消息,立刻出去买了两串挂鞭,立刻就在门口放了。   宋石榴因为错认武青意为镖局的人,感觉做错了事,也想着描补,还借来了一个响锣,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她站门口哐哐敲锣。   不年不节的放恁大两串挂鞭,还哐哐敲锣,客人们和附近的住户听到响动,就问起发生了什么事。一问之下才知道,竟是食为天东家的男人回来了!   就在这种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阵仗里,顾茵一行人到食为天了。   “我们东家不是寡妇啦!”宋石榴一边敲锣,一边扯着个嗓子给大家报喜,“我们东家男人回来了!”   等到顾茵一露面,众人齐刷刷地朝她看来,都一叠声地和她道喜。   “顾娘子大喜啊,我就看你是个有福气的!”   “顾娘子手艺好,男人又回来了,有人照应着,生意肯定越做越好!”   顾茵的手艺毋庸置疑,但这世道女子立起来比男人难太多了。尤其是一些看不惯食为天生意好的,背后都一口一个“寡妇店”编排,说他们店里全是寡妇,晦气的很!   他们都是真心实意为顾茵感到高兴。   然而所谓社死现场,也不过如此!   顾茵一瞬间都想往回跑了,她刚往后跨了一步,后背就撞进了武青意怀里。   “小心。”他伸手虚托住顾茵的腰,随后往前一步,站她身前。   这下子众人的目光自然集中到了他身上。   “这就是顾娘子的夫君啊,生的真好!”   “好英伟俊俏的儿郎,武夫人和顾娘子都好福气啊!”   武青意并不介意被大家看,逢人夸奖,他都会微微颔首表示感谢。   有他掩护,一行人总算是进了店内。   “石榴你……”顾茵幽怨地看着她。   她只是让宋石榴通知伙计们而已,怎么搞出这样大的阵仗?   宋石榴立刻把铜锣一放,开始甩锅,“是徐师傅买的挂鞭和炮仗,我就敲锣而已!”   徐厨子立刻道:“我问过掌柜的,掌柜的没反对!”   周掌柜轻咳一声,尴尬笑道:“我想着家人再聚是大喜事一件,一个没看着他们,动静就闹大了。”   “算了算了。”顾茵无奈扶额,干脆让伙计写了个告示贴出去。   “东家有喜,今日八折”的告示一贴出去,尽管是暑热当头的下午晌,店里也一下子涌进来好些人。   后头连文二老爷都听说了,赶紧派了说书先生来加开了说书的场次。   这下又有说书听,又能来看看武家那福大命大、英伟高大的儿郎,店里又成了之前生意做火爆的模样。   看到文二老爷都知道了,顾茵干脆就带着武青意去见了文老太爷。   文老太爷听到消息还在替她发愁,她男人回来了,但之前她对那个义军将军明显也是有些不一样的。那将军回京后杳无音信,猜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还是和糟糠之夫过下去。   当然他也得见见人,看对方是不是值得托付,不然就算他们早先就成亲了,老太爷也不能看着顾茵和不像样的人过下去。   再见面,自然是不用发愁了,老太爷把顾茵支开,把武青意留在书房里说话。   说的什么,顾茵不得而知,反正自打这次之后,老太爷对武青意也亲厚起来。   消息不胫而走,到了中秋节前,全镇就没有不知道顾茵不再是寡妇的了。   再卖月饼,这次的月饼销量比去年又上涨了一些,一来是食为天的口碑越来越好,越发多的人知道他家,二来逢年过节的,有些讲究的人家之前还是忌讳“寡妇店”的名声,如今是不用再忌讳什么了,自然也成了食为天的主顾。   搁从前顾茵等人又得忙的脚不着地,这次大家都轻松很多。武青意委实能干,虽不会下厨,但他一身的力气,劈柴挑水的粗活,比谁都做得麻利。   水尽够,柴任烧,盘子还洗的又快又干净,一个儿顶五个人使都是少说了。   顾茵有时候看到他忙活,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好好的一个大将军,在自家后厨不分日夜地做粗活,总有些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的感觉。   几次她要帮忙,或者说可以去雇帮工,反正以前逢年过节,也都是雇临时工来帮忙的。   武青意却说不用,又道:“这些粗活你和娘都做得,怎么我就做不得了?”   缺席了八年,到了寒山镇,他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事。   没人喜欢做活,他也不例外,可是做着这些事,他才觉得离缺失的那些岁月近一些。   “只是我好多活计也许久没做过了,你看这个锅,我方才又忘了你说过得留着油层,不能刷太干净的。”武青意一本正经道,“你要是真想帮忙,不若做个监工,做的不好的,我再返工。”   正好王氏走进后厨,听到这话差点没笑出声来。   就厨房里这些是个人就会做的简单粗活,还分配个监工呐?   而且从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粗活都是武青意从小做到大,做到快二十岁才离家的,才八年多就能都忘光?真是睁眼说瞎话!   王氏又要嘟囔儿子打仗打傻了,却看她平素里极为聪慧的儿媳妇还真就点了点头,搬了个小板凳坐到他旁边,“那我帮你掌掌眼。”   俩傻子,还真能玩到一起!王氏调转了脚尖,又嫌弃又好笑地出去了。   …………   这天食为天又营业到天黑时分,吃过夕食,许氏没像从前和王氏磨会儿牙再回家,而是径自离开了。   旁人不知道,早在王氏出发回坝头村之前,就说好回来后就正式撮合顾茵和许青川的。   许氏也早就和许青川打好了招呼,许青川虽不像她和王氏那么激动高兴,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但自己儿子自己知道,他没有反对,也没再说“没有功名、何以为家?”的大道理,显然也是有那份心的。   许氏都算好日子了,中秋的时候让俩孩子再看一次花灯,先培养感情,等到京城的时候再频繁走动一下,来年二月许青川考上了进士,就可以操办喜事儿了。   如今武青意回来了,这桩事自然黄了,许氏虽也为王氏感到高兴,但平白没了那么好的儿媳妇,许氏的心情自然也有几分低落。   走到店门口,许氏看到顾野正被一群孩子簇拥着说话。   小胖吸着鼻涕羡慕道:“野哥的爹好高好壮,是不是可以一直把你举在头顶?”   顾野还是不喊爹的,但也不介意别人这么称呼武青意,不然人家说“你娘和你叔”怎么样的,总是感觉很奇怪。   “是可以,回来的路上他还带我骑马,我现在已经会骑马了。”   “哇!”孩子们都羡慕坏了,绝大多数的他们这辈子只在街上见过马,都没摸过,更别说会骑马了。   “野哥的爹跟过皇帝打天下呢!”范劲松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胸膛,“会骑马算啥!”   顾野马上就要离开寒山镇,眼看着就要产生新的孩子王,尤其是顾野离开镇子上一个月,就有个孩子萌生了“野心”,想在他离开前压一压他,好自己上位,闻言就道:“啥打天下啊,野哥他爹现在不就是个普通人?又不是当将军了!解甲归田这个词你们没听过吗,真有本事的怎么会卸甲?”   顾野牢记着他娘的话,不能把他叔的身份公开的,但也不喜欢别人提起他的时候带起鄙夷,立刻就道:“虽不是将军,但他在京城也是有差事的。”   众人问他啥差事?   顾野努力回忆了一下。   之前王氏问过武青意,说不打仗了是不是他就没事做了?都说乱世武将受重用,太平盛世文官吃香,王氏听戏听多了,就怕儿子用命换来的功勋,到头来还要让文官给比下去。   武青意说不是的,“虽不打仗,但也要练兵,目前兼还掌管宫中禁卫。”   掌管宫中禁卫,那就是皇帝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了。这种差事是亲信中的亲信才能做的。   王氏不懂那些,当时就笑道:“好哇,给皇帝看大门!宰相门前七品官呢,谁要是敢看不起你,你连皇宫的门都不让他进!”   所以顾野想完就道:“在京城看大门,进出都得听他的呢。”   孩子们又是哇哇一阵欢呼。   京城哎!他们只听人说过的好地方,别说他们,就是他们的爹娘、爷奶,一辈子都没去过呢!   听说那里比寒山镇要繁华一百倍,什么吃的喝的好玩的,只有他们不敢想的,没有那里没有的。能在那里看大门,还进出都得听他的,真的太有本事太厉害了!   许氏听了在旁边郁卒坏了。   别说在京城看大门,就是在皇宫看大门,那也只是份对普通人来说的好差事。   可她家青川是考举人考进士的,怎么就输给武家看大门的儿子呢?   就怪老天爷啊,让顾茵和武家的儿子成婚在先,不然她肯定还要为自己儿子争取一下!   第二天再见到王氏,许氏眼神里就满是怨念。   王氏其实也有些心虚的,前头许氏都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个藏了多年的金镯子都融了,说来日给顾茵打头面的。   但是儿子回来了,她肯定不能把顾茵这么好的儿媳妇往外推,也只能对不住许氏那个金镯子了。   当然许氏最后也没为难王氏,只恨恨道:“你儿子要是敢对媳妇儿不好,我就、我就……”   她“就”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看她肯主动说话了,王氏面上一喜,立刻拉着她胖乎乎的手保证道:“这你放心,真有那日,我先吊死他,再吊死他爹!都是他管教出来的,肯定不是随了我!”   千里之外的京城英国公府,武重狠狠地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打完喷嚏,武重形容狼狈,烦躁地斥退了整个屋子的下人。   等到屋子里都安静下来了,武重枯坐半晌,才抹干净了自己喷到唇边的口涎,随后艰难地用一只手打开了儿子寄回来的家书。   父子两个大老粗,日常分别半年才会互寄一封家书,这次倒是奇怪,才出去一个月,就寄信回来了。   本以为是些日常的问候,没成想这次他看到了别的!   飞速地看完一遍,武重越发呆愣,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还扇了自己有知觉的半边脸一巴掌,这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第67章   花灯节前, 许氏特地回了家一趟看许青川。   这次的花灯节,是之前说好让他和顾茵一道去的。如今自然是不能成行了。   “儿啊,不然你还在家里看书, 娘做完活计就回来陪你。”   许青川淡淡一笑, 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娘不必这般。”   许氏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 见他确实没有郁结的模样,才呼出一口气道:“是娘想多了, 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娘接着去忙了。”   许氏接着回食为天忙活, 许青川又拿起了没看完的书。   或许是今天的节日的氛围太过浓重, 外头热闹过了头,许青川破天荒地看不进书上内容。   他索性把书放下, 出了屋子。   外头花灯挂起,到处都是带着孩子的父母和相携出行的年轻夫妻。   许青川形单影只,并不和他们拥挤, 慢腾腾地走到了去年花灯节来过的那棵大树。   大树下站着几个少年男女,还有个有些面熟的少女, 见了他就对身边的少年笑道:“去年就是这位公子赢了灯王, 今年他又来了, 看来你是赢不了的。”   那少年不服输道:“我去岁没下场, 你怎么知道今年我赢不了?”   说完他就对许青川昂了昂下巴, 一副非要和他争个高下的模样。   许青川不禁弯了弯唇, 解释道:“今年我不参加, 只是来逛灯会的。”   那少年正是要在心上人面前表现的时候,听到这话面上不觉一喜,但很快就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道:“那真是可惜了。”   说完他又转头催促道:“走啊, 不是要看我赢灯王?”   几人说说笑笑的,转眼就离开了大树之下。   许青川在花灯树下略站了站,百无聊赖,干脆还像去年那样沿着长街慢慢走着。   没走多远,许青川看到了个熟悉的窈窕身影。   同时看到的,还有她身边另一个极为高大的青年身影。   女子的头顶只到男子肩膀处,环境喧闹,他们彼此的交流很有些困难。   但是男人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每次看到她嘴唇一动,他就很自然地矮下身子附耳过去倾听。   许青川不自觉地跟了过去。   顾茵正在读灯谜:“彼此姻缘恰并头,这是个啥?”   她秀气的眉头蹙起,他身边的青年也蹙起剑眉,两人一起冥思苦想。   半晌后,两人大眼瞪小眼,都等着对方给答案。   无奈他们一个虽然读过几年私塾,但后头行军打仗多年早就把读的那些书还给先生了,且他也本来没有读书的天赋,更没学过字谜灯谜这类高雅的东西。   另一个顾茵更别说了,繁体字看多了都头发晕,让她猜谜语,简直是要她的命。   于是两个看面孔都是聪明机灵的人,却是你看我、我看你,看了好半晌,最后谁嘴里都没蹦出一个字儿来。   半晌后,顾茵忍不住笑道:“算了算了,咱们还是走吧。早知道把武安带来了。”   武青意也跟着她笑,询问她说:“那个灯王,卖不卖的?”   “哎!怎么问这个?”顾茵伸手把食指竖到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招招手,让武青意低下头来,她才小声解释道:“去年花灯节第一日,我就听人说那灯王十分的威武好瞧,还想着要把它买下,把我们食为天的横幅挂到灯王上,何等气派?但是后头一打听,这灯王是不对外出售的,而且用银钱买是坏了人家的传统……差点挨骂。”   果然她这话刚解释完,旁边其他听到他们说想买灯王的人,看他们的眼神都带着不满。   “走了走了。”顾茵扯了扯武青意的袖子,两人走出一段,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许青川无声地弯了弯唇,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彼此姻缘恰并头,姻缘同音、员,是个韻(韵)字呢。   …………   猜灯谜不是两人擅长和喜欢的,顾茵和武青意没再回那条花灯街,而是去其他舞杂耍和卖小吃的摊子上。   两人没玩多久,就遇到了顾野和他的小伙伴们。   顾茵笑眯眯地和他们打招呼,孩子们从前都很喜欢她的,这次虽然还是热络地喊了她,但转头都贴到了武青意身边。   “叔,你也来看杂耍啊?”   “叔,我叫吕小胖,你要记得我哦。”   武青意常年征战,身上染了戾气,面色也是常年保持肃穆,平常别说是孩子,就是一般的大人,也不敢近他的身。   一下子好些个小萝卜头围着他打转,还有胆大一些的,自来熟地去牵他的手,往他身上扑,武青意生怕自己不小心把孩子弄痛,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看到他身体僵硬,待在原地不敢动的模样,顾茵好笑地问顾野:“你这是又跟他们说什么了?”   顾野摊摊手,道:“没说啥,就说叔在京城看大门。他们说以后去京城找我,怕叔到时候不放他们进去。”   顾茵:……   最后还是顾茵出声,招呼大家一道去玩,总算是解开了武青意的困局。   虽然今年花灯会的项目和去年差不多,但是大家还是玩的很高兴,尤其是一些摊子上有掷飞镖、套竹圈的活动,对擅长骑射的武青意来说,都是他极为擅长的。   飞镖每次都正中靶心,套圈也是一套一个准,看客们热情地叫好鼓掌。   站他身边的孩子们更是激动坏了,喝彩喝得把嗓子都快喊哑了。   最后他赢来了好些小玩意儿,都由顾野分给了孩子们。   那些摆摊的摊主们脸都白了,都是小本生意,他们也都是靠逢年过节赚上一笔,就没遇到过让他们亏本的!   武青意当然也不占他们便宜,回头也把银钱给他们补上。   又得了他们一箩筐的吉祥话,说:“壮士武艺非凡,和夫人天造地设!”   武青意听完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把顾茵听得很不自在,拉着他快些走了。   热热闹闹地玩了半晚上,顾茵正要招呼顾野回家,却听他道:“我还不想回家,娘你们先回吧。”   看他叔今天表现那么好,他就大方一些,再让他们单独待会儿吧!   顾茵不知道他的小心思,想着花灯会通宵达旦,治安由关捕头等人负责,不用人操心。明日一家子上京,他应该是舍不得这些小伙伴,就由着他去了。   顾茵和武青意肩并肩离开,走到食为天附近,她出声询问说:“要不要吃点东西?”   之前天刚黑没多久,两人就被王氏推出了店铺。如今已经月至中天,虽一晚上吃了许多小食,但是顾茵知道他的饭量,猜着他应该没饱。   武青意点头,“是有些饿,不过不用你再辛苦,随便吃一些就行。”   店铺已经关了门,黑灯瞎火的。   门都是从里面关的,要再进去肯定得惊动他们。尤其是周掌柜,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他早就歇下了。   不过眼下倒不用担心那些,那对顾茵来说高不可攀的围墙,武青意微微提气便轻巧地翻过去了。   不过其实这也是多此一举,因为武青意进去后才发现后门根本没栓,只是虚掩着,从外头一推就能推开。   两人做贼似的轻手轻脚的进了后厨,武青意点了个油灯,顾茵在后厨找到了醒好的面团,干脆就给他下个素拉面吃。   油灯昏黄,照得她昳丽的面容比平时柔和了好几分。   那雪白的面团被她捏在手里,竟让人一时间分不出到底是面团更白,还是她的手更白。   两刻多钟,顾茵就做好了一大碗面条。   “有徐厨子和石榴在,店里日常剩不下东西的,你随便吃一些。”   清汤素拉面,上面放了两条绿油油的烫好的油菜,卧了个黄橙橙的荷包蛋。   “这就很好了。”武青意接过面碗,大口吃起来。   油菜爽口,荷包蛋半焦,咬开脆脆的皮,里头是软嫩的流心。橙色的蛋液流淌到面汤里,配合着弹牙劲道的面条,在这静谧的夜里吃起来格外美味。   依旧是格外喷香的吃相。   顾茵坐在旁边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他一口一口吃完了一大碗面,最后还格外珍惜地把面汤都喝干净了。   他吃完就起身,把自己用的碗筷都拿到水槽边洗了。   后头看他还要刷锅,顾茵拦道:“放着吧,时辰不早了,明天一早咱们就要动身,再不回去睡觉怕是起不来。”   “也就是顺手的事儿。”说着话他就把收尾的活计做完了。   两人又吹灭了油灯,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院,准备从后门离开。   他们刚出了后门,后院厢房的门吱嘎一声就开了。   徐厨子揉着眼睛起夜,嘟囔道:“我怎么好像闻到面香了?”   和他同屋的小徒弟带着困腔道:“师父别是做梦吃面了,大半夜的哪来什么面香?”   徐厨子又大力嗅了两下,“不是,真有香味!一定是进贼了!”   说完他立刻跑向厨房,然后叫道:“天杀的小贼,把我准备留着吃宵夜的面团给吃了!没天理啦,小贼还吃了菜和蛋,还把碗筷和锅都刷了!灶膛还热着,老子看你往哪儿跑!”   “走了。”顾茵压低声音,狡黠地冲武青意眨眨眼,“让他不记得关门,吓唬吓唬他,给他长长记性。”   她笑得像个偷油的小老鼠。   武青意看着她弯成月牙儿的眼睛,跟着点点头。   说着话,徐厨子点着油灯摸到后门这儿来了,两人就一溜烟地开跑。   一直跑了半刻钟,顾茵实在跑不动了,撑着腰笑道:“这下子他是再不会忘记关后门了。”   武青意也跟着笑,看她气喘吁吁的,他出声询问道:“要不要我背你?”   顾茵刚还乐得跟什么似的,听到这话她止住了笑,摇头轻声道:“不用了,都到家门口了。”   武青意抬头一瞧,果然,几步开外就是顾宅大门了。   他心中道一声可惜。   大门口,王氏正打着灯笼等他们,见到两个人影儿,她提着灯笼走近,奇怪道:“你俩大半夜跑个啥?跑了就一口气跑回家,站那儿干啥呢?”   顾茵摇头说没啥,然后垂着眼睛进了宅子。   武青意跟着她后头一起进去,刚走到门口就让王氏伸手拉住了。   “咋样?”王氏压低声音问他。   武青意不解道:“什么?”   王氏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什么什么?我问你和你媳妇处的咋样!”   顾野比他们还早到家,到了家还奇怪地问,说他们夫妻俩早就说回来了,也不知道干啥去了。   王氏一听就有戏,当时都笑得合不拢嘴了,还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对顾野道:“估计是在商量上京的事儿,你先睡,我去门口等着他们。”   一等等了快三刻钟,小夫妻两个才回来。   知道顾茵面皮薄,王氏没拉着她问,自然还得问自家皮糙肉厚的大儿子。   武青意又说:“挺好。”   “去之前我咋和你说的?去年你许婶子家的青川,那可是带着咱家大丫猜了一整条街的灯谜!你今天猜出几个?”   母子俩说着话进了宅子,武青意帮着王氏,单手起了成人手臂那么粗的门栓,轻飘飘地插进卡槽。   “一个都没猜中。”   王氏急道:“那你们后头去干啥了?”   “遇到了小野他们,和孩子们一道玩了。”   “再后来呢?”   “后来她给我下了碗面,很好吃。”   这一脚踹一个屁似的问答,王氏后槽牙咬得吱嘎响,玩玩吃吃的,吃个屁!   人家许青川去年还知道给顾茵送个兔子灯呢,虽说后头听两个孩子说,顾茵好像并不是很喜欢那个花灯,把它转送给其他孩子了……但这傻小子和媳妇出去一趟,啥也没送,真是越想越气人!   武青意平白挨了一顿眼刀子,虽有些不解,却也没有争辩什么。   母子俩刚要离开门边,却听到外头门上一阵轻响。   三长两短,是义军中人惯用的暗号。   武青意又把门打开,进来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年轻人,奉上一个盒子后就立刻闪身离开了。   “啥要紧的东西,大半夜上门送。”王氏正是看他哪儿都不顺眼的时候,挑刺道。   “给她的。”武青意轻声道。   “哎!”王氏这才笑起来,捶了他肩膀一下,“不愧是我生的,总算不是太笨!”   王氏伸手掂了掂那木盒子,发现十分沉手,越发满意。   儿媳妇和自己一样务实,就喜欢实在的东西,这要是一匣子珠宝或者金元宝,肯定能把她哄得眉开眼笑。   她推着武青意进了正院,顾茵已经换好了家常的衣裳。   王氏敲了门进去,笑道:“这孩子就是忒不会说话,闷不坑声给你准备了份大礼,快来看看喜不喜欢。”   说着话,王氏就把木匣子放到桌上,打开了。   木匣子里头躺着块黑漆漆的东西,根本不是王氏想的什么金银珠宝,而且看样式还挺眼熟。   “这是个啥?”王氏问武青意。   不等他开口,顾茵已经伸手拿了出来,眼睛发亮地回答道:“是菜刀!”   武青意点点头,这才解释道:“我从京城出发之前让人做的,当时并不知道咱们要一道上京,就让人送到镇子上来。”   说着他又从身上摸出一个圆润的短木棍,垂着眼睛道:“刀把是我自己打磨的,装上去就能直接用。”   顾茵托着沉甸甸的刀片递给他,武青意没怎么费力气,就把刀把固定好了。   王氏在旁边笑不出来了,中秋节大半夜给人送菜刀,她怎么就生出这种傻子呢?   要不是顾茵在场,王氏已经想伸手敲他爆栗子了!   “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武青意有些忐忑地道。   顾茵已经试起菜刀了,那刀把完全是按着她手掌大小打磨的,不只是一个木刺没有,还很合手。那刀身就更别说了,虽不大美观,也有些沉手,但是大小重量也都在她可接受的范围,最难得的当然是锋利!   她放了根头发上去,轻轻一吹,那头发立刻断成两截。   “我很喜欢,谢谢!”顾茵格外爱惜地把菜刀抱在怀里。   武青意轻轻呼出一口气,又道:“反正要上京,你先用着,要是有不合手的,到时候还能再改。”   顾茵忙不迭点头,又仔细把刀从头摸到尾,这刀的材质真是她没见过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刀摸着还有些发寒。   要不是眼下已经晚了,家里也素来不准备什么食材,她都忍不住直奔厨房去试刀了!   “要是再改的话,可以刻我的名字吗?”   “自然是可以的,而且刀背刀身,我特地让工匠留了可以改动的余地。”   大半夜的,两人还真就对着把菜刀聊起来了。   王氏木着个脸看着他们,算了算了,早知道这俩傻子能玩到一起,她这操得哪门子心呢?   …………   翌日一大早,一行人装好行礼,去了文家大宅和文老太爷等人汇合,浩浩荡荡地出发。   徐厨子和两个小徒弟要留下看守大本营,临分别前哭成了个泪人,千叮咛万嘱咐道:“两位师父别忘了我和菜刀砧板。”   半个月的时间,其实一切事情都早就安排好了。   但是看到徐厨子伤怀,顾茵还是再次同他道:“我和周掌柜先去看看形势,后头把店开起来,到时候再找人来接你们的班,咱们还在京城见。还有别忘了葛家,葛大叔葛大婶在我微末的时候帮过我,放到她家寄卖的包子一定要每天按时按点地送过去。”   徐厨子忙不迭点头,“我知道的,都知道的,师父路上小心!”   顾茵挥挥手,坐回车厢里。   马车驶动,不到半个时辰,就离开了寒山镇。   一行人数量颇多,尤其是文老太爷,前头吃过让身子虚弱的药,将养了几个月才微微好些,并不能日夜赶路的,所以队伍走的并不很快。   不过倒也闷不坏大家,武青意每天带着顾野骑马,文大老爷带着武安念书,文二老爷每到一处就打听当地有什么特产,采买之后准备带到京城去发一笔当倒爷的财。   而顾茵和周掌柜,两个厨子出外肯定得品尝当地的美食。   他们在厨道上都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尝过之后再简单问两句,回头一琢磨就能琢磨出大概的做法,路上不方便立刻实验,就把方法先记下,等着上京的时候再具体操作。   王氏也新交了一个朋友,文二太太。   文二老爷的婚事是文家二老在世时定的,文二太太不同于文大太太那样出自书香门第,她就是个普通的富商之女,这辈子没出过这样的远门。   而且她也生的有些胖,在寒山镇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听说京城那些夫人太太都以纤瘦为美,也不知道去了那边会不会让人嘲笑。   一路上她都闷闷不乐的,还因为节食,下车的时候差点晕倒了。   恰好王氏经过她的马车,伸手把她给扶住了。   当时文二太太臊坏了,她是知道自己胖的,等闲两个小丫鬟都扶不住她。   她生怕自己把王氏给压坏了,连忙一边道歉一边要让开。   王氏看她面色发白,坚持没松手,一路把她扶进客栈。   两人出身相似,性格也是大大咧咧的,居然很快就熟稔起来。   王氏拉着她一道加入了顾茵和周掌柜试吃美食的队伍,还劝她道:“吃啊,民以食为天,还能啥事越过吃上去?而且我看着你真挺好,有福相!你要真把自己饿坏了,成了病恹恹的才不好看。”   顾茵听说二太太想减肥,干脆就给她做沙拉。   水果素菜配水煮鸡胸肉,加上顾茵烹调的油醋汁,滋味并不很差。   尤其顾茵得了把她觉得天下第一好的菜刀,正是闲不住的时候,日日做沙拉的时候都会尽施刀工,把它们切完又装点成极为可爱的模样,让人看着都觉得可口。   文二太太每天早上和中午都正常吃喝,晚上就吃一份她做的沙拉,到了九月上旬,还真比出发时瘦了不少。   且因为晚上吃的清淡,她面上也不再起痘,皮肤都变得光洁了不少。   她这一瘦,人也变得自信起来,每天脸上都带着笑,再也没有怏怏不乐的模样了,还亲热地同顾茵道:“从前只知道你手艺好,没想到你还懂养生之道。这去了京城,你再开铺子,可还得卖这沙拉,我日日要吃的!”   这倒是给顾茵提了个醒,她并不清楚京城百姓的口味,之前还没想好新店要做什么业务。眼下倒是可以想想沙拉这样的轻食,毕竟这东西不存在什么南北口味差异,没有女孩子不喜欢的,可以作为备选。   不过文二太太是高兴了,王氏可发愁了。   跟着顾茵和周掌柜吃喝了一路,她晚上又不去吃那什么沙拉,下巴都圆润了一大圈。   进京这天,她拉着顾茵的手,小声后悔道:“早知道我不吃了,我这衬裙都觉得紧了。你说要是你爹见我的时候,觉得我难看可咋整?”   搁从前王氏从没在乎过什么美丑,连顾茵给她买鲜亮一些的衣裙,她都会觉得不耐脏,更爱穿那些灰扑扑的衣裳。如今再见自己阔别已久的丈夫,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顾茵拍着她的手背,温声道:“娘哪里就难看了?瞎操心。”   王氏真的不难看,不然也生不出武青意和武安这么对样貌周正的兄弟。只是她过去日常板着脸,脸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面向有些凶,显得不好相与。   但是这几年家里日子好了,她已经很少同人置气,又听顾茵说的,做生意和气生财,脸上日常带笑,那纹路早就不知不觉地淡了去。   此时她穿一身草绿色如意云纹衫,头梳着一个简单的妇人发髻,虽只插了从前顾茵给她买的那根梅花簪子,却是一头乌发抿得一丝不乱,半点儿不显沧桑。   王氏说完也不等顾茵说话,又自顾自道:“他都中风了,要敢嫌我难看,我就一拳打死他!”   虽话说的凶狠,顾茵却感受到她的手微微发抖,显然是紧张坏了。   王氏深呼吸一口气,又道:“都当什么国公了,也不知道你爹身边会不会多什么莺莺燕燕。戏文里的皇帝最喜欢给大臣赏女人了。”   一路上她都没跟武青意打听这些,一来是当娘的和儿子说这些实在臊人,二来也怕打听清楚了,得到自己不想知道的答案。   这个顾茵还真不好说,毕竟之前双方都以为对方已经不在人世,武青意从前日日在战场厮杀,身边没有女人还属正常,但武爹身体差,若是没个人细心服侍,还真不大现实。   “算了,不想那些。”王氏摆摆手,“就算真有,咱们也不能怪他。”   虽这样说着,但王氏还是把拳头捏的咯咯作响。   顾茵心道最好没有,要真有,她也不能保证能劝得住婆婆不动手。自家婆婆这手劲儿,把人打残真不是什么问题! 第68章   英国公府里, 武重方才起身。   昨夜他做了个梦,梦到了十年前还在坝头村的生活。   当时家中的境况和现在比,算是清苦, 却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   天刚亮, 王氏就会起身,一边做朝食一边扯着大嗓门喊大家起床。   乖巧怯懦的顾大丫总是第一个起身的, 帮着王氏料理打下手。   等到武重和武青意都起了,就能吃上热乎乎的、却看不出具体是什么的朝食。   但凡他们父子敢提出异议, 王氏就会气呼呼地拍桌道:“吃还堵不上你们俩的嘴?爱吃吃, 不吃滚!”   吼得他们父子缩了脖子, 再不敢置喙。   还有一桩事, 武重印象深刻。   被征召入伍的那年,王氏再次有孕, 家中眼看着又要多一张吃饭的嘴。   他趁着农闲,又挑起了货郎扁担,去城里走街串巷做起小买卖。   小生意做得还算顺利, 眼看着年前就能攒下一两银子,给王氏和未出生的孩子置办些东西。   那天下了工, 他刚走到村口, 就看到王氏叉着腰, 虎着个脸站在那儿。   他连忙上前道:“你身上可还有孕呢, 做什么大冷天出来迎我?”   王氏冷哼一声, 从背后拿出了家里的菜刀。   “背着老娘又当货郎去了是吧?要不是村东头的李寡妇告诉我, 说看到你和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说话, 老娘还真要被你瞒一辈子!”   自打两人成亲,王氏就不让他做货郎了,说是他长得好, 难保别人不会像她那样赖上他。别到时候惹些桃花债回来。   武重哭笑不得,他生得再好,眼下都是奔四十的人了,哪还有什么桃花债可招惹?且就算是从前,也只有王氏这样的傻姑娘,愿意舍下家里的好日子,跟着穷苦的他过日子。   “我是想给你和孩子攒点银子。”怕王氏动了胎气,武重好声好气地解释。   “那我不管,你是不是答应过我,说要是做对不起我的事儿,就让我砍死,绝无二话?”   武重说是,又道:“我这不算做对不起你的事儿吧?”   王氏接着冷笑,“那我把你砍个半死,也不算砍死你吧?”   别看王氏做菜的时候使菜刀使得不咋地,要砍人的时候那菜刀却是舞得虎虎生风。   这种阵仗家里经常上演,这次却把武重吓坏了,倒不是真怕他砍自己,王氏嘴硬心软,从来都是吓唬他的。他就怕王氏伤到了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他边跑边喊,让她注意身子,夫妻俩正闹着,村里来了好些个官兵。   ……   ……   这样的梦,这些年武重经常做,醒来都是泪湿衣襟。   这次起身,他只觉得好笑,心中想到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年过四旬的老妻还舞不舞的动菜刀。   后头他就让小厮给自己更衣梳头。   他许多年没有这样讲究过了。   刨花水上头,掺杂了银丝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束到头顶的金冠里,配合着他仍有几分年轻时风采的刚毅面容,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若不说话,就是个英武的中年人模样。   下人们见惯了他暮气沉沉的模样,这天难免夸赞道:“国公爷早就该这么打扮了,看着比小的还年轻精神!”   武重抿了抿唇,笑起来的时候半边脸依旧不大自然。   沈寒春就是在下人们的恭维声中进来的。   看到武重这将死之人突然知道打扮,沈寒春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鄙夷。   算算日子,武青意就快回来了。   上辈子的她囿于宫廷,但依稀记得他是八月回的京,这辈子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拖到九月。   只盼着他身受重伤,不能人道这件事不要也跟着起变化才好。   她压住内心隐隐的不安,进了屋就道:“国公爷今日确实英朗!”   武重点了点头,和众人吃力而缓慢地道道:“都警醒些,夫、夫人他们今日回来。”   王氏和顾茵他们还活着的消息,武青意只写信告诉了武重和正元帝。   武重也是战场上下来的人,谨慎惯了,只让人仔细打扫了家里的院子,又自己检查过,到了今日才提了这件事。   下人们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自家这位国公不愿多说话,也不敢多打听,只一起给他道贺,又连忙去办自己的差事——虽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夫人,但总归府里大爷要回来了。   而沈寒春心下却掀起了惊天巨浪——   什么夫人?她从不知道的!   武家乡下确实有家人,天下大定后武青意就上书请封,给他在洪水中丧命的母亲和发妻都追封了诰命。   沈寒春重活一世,所依仗的不过是未卜先知的本事。   可最近上辈子没发生过的事情越来越多,这如何能让她不感到惊慌呢?!   正当她六神无主之际,门房进来通传道:“国公爷,将军的马车到街口了!”   武重立刻站起身,他不良于行,从前并不出屋子的,此时却是自己拿起了拐杖,一瘸一拐地自己出去了。   沈寒春立刻跟上。   虽情况和她知道的完全不同,但事已至此,即便武重的发妻平安来了京城,她也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一个山野村妇。   沈寒春扶了扶头上的发簪,拿出了上辈子在宫廷学过的规矩礼仪,跟着一起出了去。   武重刚走出院子就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让沈寒春先带人出去相迎,自己则歇过一阵再走。   沈寒春走到门口,刚好看到骑在了高头大马之上的武青意。   他穿一身惯常的玄色劲装,勾勒出肩宽腰窄的身形。且他没有再戴覆盖半边脸的玄色面具,刚毅俊朗的面容暴露在外,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度。   居然也没受伤?   沈寒春眉头蹙起,越发觉得事情不该是这般的。   她心中气结,强忍着不带到面上,只等着看武重说的夫人。   那个乡野村妇,猛地进城来了,以为靠着丈夫和儿子能过上好日子,却发现老夫身边已经有了她,想来这场面一定极为热闹吧?   …………   顾茵这边,马车刚停稳,王氏不用人扶,自己就跳下来了。   跳下来之后,王氏转过身伸手去扶顾茵,不过看到武青意下马之后已经走到马车另一头了,显然是知道要扶自己媳妇儿的,总不算太蠢。   王氏笑眯眯地把手一缩,看到马车里还放着的盒子——就是放菜刀的那个,顾茵喜欢的不行,日常都放在身边的。   她就转而拿起了那个。   下人们自然来取行礼,王氏赶紧趁着这个工夫四处打量起来。   国公府门庭威武,两扇朱漆铜钉大门,上头是朱漆金字的牌匾,门口还有还有两个一人高的石狮子,一左一右靠着廊柱,神气非凡。   一众下人都穿着统一服侍,虽不认得她,却个个脸上都带着热络殷勤的笑。   好哇,自家真的是要过上好日子了!   王氏眼眶一热,随后又想到自己不该看这个,而看看有没有戏文里说的姨娘通房什么的。   沈寒春在宫里待过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并不输给一般宫人。   眼前站着的妇人看着四十来岁,虽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风采,却和她这个年纪的不能同日而语。   察觉到王氏探究的目光,她立刻站直了身子,露出一个自认为很是娇怯甜美的笑容,“您就是国公夫人吧?我……”   王氏看她一眼,把她拨愣到了一边。   这丫头看着和自家儿媳妇差不多大,还没自家大儿子大呢,武重再有花花心思也不会打到这个年纪的丫头身上。而且还笑得像个傻子似的。   沈寒春被王氏拨了个趔趄。   刚稳住身形,却看一旁的马车内,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撩开了车帘,一道清丽婉转的女声带着笑意从里头传出。   “你先把武安抱下去。”   武安的性格胆小腼腆的,虽这几年扳过来一些,但架不住今天确实是大场面。   光是国公府的下人就出来了好几十个。   尤其是进京城后王氏还给他添柴加火,说你如今都七岁半了,现在可是国公府的二爷,这次可不能丢丑!   国公是个啥,王氏到现在还不明白,反正就是大官。   武安念了两年书了,却是懂的。正因为懂,他才格外紧张忐忑——   突然变成一国肱骨之臣家的二爷,他真的还没准备好,呜呜……   武青意闻声也神情一柔,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他也发现幼弟的性子有些太过内向了,但也情有可原,是因为他生下来就和母亲、嫂嫂相依为命。   “别怕,娘和嫂嫂都在呢。”顾茵又小声劝慰了两句。   武安这才深呼吸一口气,并不用他大哥抱,自己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武青意肃穆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他伸手拍了拍武安的肩膀,接着对着马车方向递出自己的手。   那只撩车帘的手递到了他的掌心里,一白一黑,一大一小,两只差别格外大的手交握,看的沈寒春面带愠色。   武重的发妻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个叫武安的孩子也不该出现,还有马车里的年轻女子,那是谁?!   在沈寒春不敢置信的眼神里,顾茵由武青意扶下了马车。   她身穿一条散花如意云烟裙,外罩一件白玉兰散花纱衣,在沈寒春看来有些寒酸的打扮,却是把她衬托的袅袅婷婷,宛如江南濛濛烟雨中走出来的女子。   沈寒春再看她面容,只见她头梳一个百合髻,发上没有任何装饰,但也不需要装饰,因为她的眼睛极为清亮水润,让人看清她面容的时候,只会陷进那样一双眼睛里,根本不会注意到其他地方。   她打量顾茵的时候,顾茵也察觉到了有人看她。   转头见到是个年轻女子,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娘怎么不进去?”顾茵走到王氏身边询问。   王氏有点委屈地说:“你爹没来呢。”   分别八载,虽说她前头觉得半个月的时间不长,晚点见到也没什么,但是越靠近京城,王氏才知道自己心底有多想念他。   也不知道出门来迎迎自己!   王氏气呼呼地捏了捏手里的木盒子。   那盒子正好也没盖好,她一捏之下,盒角直接被捏开,哐啷一声,那把通体漆黑的菜刀掉到了地上。   这可是自家儿媳妇的宝贝!王氏一阵心虚,赶紧弯腰把菜刀捡到手里。   武重颤巍巍地刚绕过影壁,入眼看到的就是黑着脸、拿着菜刀的发妻。   完了!武重下意识地就调转拐杖的方向,想跑!   他身边有两个小厮跟着的,见他这样就惊讶道:“国公爷,您这是怎么了?”   “国公爷是不是身子不爽利?小的这就去请老神医。”   小厮关心焦急的声音落到王氏耳朵里,她注意到了影壁旁边的武重,立刻气势十足地喊了他的名字——“武重!”   两个小厮不明所以,眼看着平日持重的国公爷明显打了个颤儿,然后又泪水涟涟地应了一声:“哎!”   夫妻半辈子了,虽分别八载,但互相太了解了,王氏还是洞悉了他刚才想往后缩的举动,没好气地问他:“你跑啥?”   武重也不知道自己跑啥,反正看到老妻拿菜刀,他就想跑。   “娘,手里。”顾茵出声提醒,王氏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提着刀。   顾茵站在的近,王氏怕伤着她,并不把菜刀往她怀里塞,转身把菜刀和破盒子塞给站在另一边的沈寒春。   “我还能拿刀砍你吗?!”王氏说着话大步上前,搀起武重。   这一搀,王氏才发现武重这样瘦,手臂上的骨头都硌手!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虽不如大儿子魁梧,却也是十分壮实的。   王氏落下泪来,埋怨道:“你咋吃好住好还瘦成这样?让人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在王氏的设想里,武爹虽然身子差,中了风,但可是当了大官的人,怎么也该像戏文里那样把自己吃的大腹便便,再左拥右抱两个美人,过得十分风光惬意才是。   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武重带着泪笑道:“我也不、不知道。”   王氏又哭,“你说话也不利索了,好像从前村东头那个二傻子。”   坝头村从前是有那么个二傻子的,二十来岁还连话说不清。   中风后的模样本就是武重的心症,日常下人们看到他狼狈的模样,他都要发一通火的。   下人们自发自觉地缩了脖子,准备迎接他的怒火。   没成想他们国公爷根本没发火,反而有些心虚道:“我好好、好好练练。”   夫妻俩边说话边相携着往里去,都走出去好一段了,王氏才转身招呼道:“大丫,大丫快来。”   顾茵应一声,拉上武安,另一只手往后一伸——粗粝温暖的大手覆了上来。   想牵顾野的顾茵一阵无奈。   “小野还没回呢。”武青意解释道。   顾野在寒山镇的时候都闲不住的,到了京城他哪儿能在马车待得住?在周掌柜说准备去打听一下朝廷放售放租店铺的时候,他就跟着一道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你多大了也要我牵?”顾茵放了他的手,又无奈笑了笑,“小野这孩子也是皮过头,一刻不得闲。记得叮嘱门房,别回头不放他进来。”   “已经都说过了。”   “石榴,别忙活了。快些过来。”   顾茵又招呼了一声宋石榴,和武青意肩并肩往府里走了去。   宋石榴应了一声,脚下却没动,正死死盯着下人们搬送行礼。   她很有丫鬟自觉的,太太和老太太都把她带到京城这样的地方来了,她可得好好办差,不让自己第一丫鬟的地位受到威胁!   看到下人们一件不落地把取走了行礼,宋石榴这才挎上自己的小包袱往大门里走。   门口除了忙碌的下人,只剩下个沈寒春。   “这位姐姐也是府里的丫鬟吧?”宋石榴很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我是太太身边的石榴,以后咱们一道尽心为太太办差。”   “我不是丫鬟!”沈寒春尖叫出声。   “不是就不是呗,你叫个啥?”宋石榴被吓地往旁边站了站,道:“那你是府里的啥?”   之前一直把自己当成英国公府未来女主人的沈寒春掀了掀嘴唇,眼下却说不出那样的话,只干巴巴道:“我是照顾国公爷的。”   宋石榴没好气道:“那你不还是个丫鬟?跟我大呼小叫个啥啊!”   啥人啊,她客客气气地和她攀谈,上来就大呼小叫的,还用阴森森的眼光瞧人。   宋石榴哼一声,背上小包袱就不理她进府去了。   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全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心绪急剧起伏之下,沈寒春狠狠地把手里的东西掷到了地上。   菜刀“哐啷”一声落地的同时,一道童声在她背后响起。   “你扔我娘的东西?”   “我手滑了。”沈寒春呼吸几下,忍住怒气转身。   等到看清背后站着的人,她膝头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大熙朝的烈帝,是每个宫人都敬畏如神明的存在。   他十二岁才被迎回宫里,初时被封为烈王,在宫中活动了不过三年,阖宫上下都对这位在外过了十来年的大皇子心悦诚服。   他十五岁那年,被正元帝封作太子,亲自挂帅出征,将前朝废帝斩于刀下、挫骨扬灰不算,更把前朝万余人旧部悉数处死。   如此酷烈手段,曾招致满朝文武的不满,上书要求正元帝另立储君,还有说话格外难听的,说烈太子如此心性,怎么可能是宅心仁厚的正元帝的子嗣?   那真是诛心之言,直接怀疑起烈太子的出身了。   无奈正元帝并不听那些,且他子嗣不丰,除烈太子之外,只另有二子。   二皇子体弱多病,三皇子不学无术,正元帝又独喜他,力排众议,并不把其他人作为储君备选。   好在此事过后,这位烈太子没再展现过任何暴戾的一面,朝臣们又确实信服于他,便不再有人劝谏正元帝另立太子。   又过三年,正元帝征战多年的伤痛发作出来,便传位于他。   十八岁的烈太子即位,成了烈帝。   他用了两年时间便坐稳了皇位,羽翼丰满之后,便开始清算旧账。   天下人这才知道这位烈帝昔日蔼然可亲的性格全然是伪装,真实的他,就是斩杀废帝和前朝余孽时、睚眦必报的酷烈性情。   昔日劝谏过正元帝废太子的臣子被他一一发落,轻则贬谪,重则罢官流放,那个怀疑他出身的文官,后头更是让他拔了舌头……   但是他也有手腕,与他不对付的,他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但也不会牵连对方的家眷。没有违逆过他的,他赏罚分明,堪称一位明君。   后头他提拔了一批寒门学子,将刚建国没多久、还百废待兴的新朝治理得不输于前朝最鼎盛风光之时。   这样一个睚眦必报却又有雷霆手段的君主,上至宫廷,下至朝堂,就没有不畏惧敬重的。   也有不少臣子在犯了他的忌讳后,以年纪老迈、心智昏聩和烈帝乞求原谅。   他就画出自己幼时的画像,一幅幅展现在人前,又轻蔑笑道:“朕少时流落在外,与狗争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老大人与朕比惨,怕是比不过。”   自那些画像展出后,再没人敢以博取同情的方式来和他求情。   眼前的孩子,看着约莫五六岁,长得还不是很像正元帝,也比烈帝给自己画的、五岁时的画像看着丰腴圆润一些,但整体轮廓完全一致,眼下还有一点黑痣,沈寒春绝不会认错!   她在宫里待过一辈子,对烈帝的敬畏已经刻到了骨子里。   跪下后她汗出如浆,抖如筛糠。   顾野歪了歪头,嘟囔道:“你也是奇怪,掉了东西捡起来不就好了。跪什么呢?”   沈寒春一下梦回上辈子,她因为心喜武青意,不想在宫中待一辈子,就上下疏通打点,想早日离开宫廷。   没成想她这样在宫廷中蝼蚁一般的人物,却让烈帝发现了她的意图,让人把她传到身前,一边看奏折一边随口道:“你也奇怪,你既不想在宫中任职,求到朕跟前来不就好了,上下贿赂做什么呢?”   沈寒春这才知道烈帝彼时正在彻查宫闱中行贿渎职的事儿。   当时她听到这样的话,还当烈帝会赏赐她一个恩典,放她出宫。   没想到他下一句就是,“你是追随太上皇有功之人,既你不想在宫中,便去别院服侍太上皇也是一样。”   从那之后,沈寒春从宫廷医女,成了别院的医女。   虽同样是医女,但地位却是一落千丈,太上皇得病那也是看御医,并不用她这野路子出身的医女。   尤其是她被烈帝贬谪离宫,别院的宫人看人下菜碟,越发苛待她,以至于她还没有熬到四十岁,就得了不治之症。   “喂,我在和你说话。”顾野有些烦躁地搔了搔头。   这人也太奇怪了,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别人。   他倒是不介意她跪着,跪坏了也和他没关系。可是他娘心很软的,要是让她看见了,肯定会以为他在欺负人。   沈寒春两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   顾野赶紧站起身,和身边的下人道:“你们都看到了,和我无关。”   有下人作证,旁人总不会和他娘告状吧!   下人们只知道还有位小少爷没回来,倒并不很清楚他具体的身份,但沈寒春确实是自己晕的,顾野除了和她搭了两句话什么都没做,立刻纷纷应和道:“和小少爷无关,是春姑娘自己晕过去的。”   顾野点了点头,背着双手让下人引路,也随后去寻顾茵和王氏他们。   …………   宫墙之内,昔日的义王、如今的正元帝陆守义刚散了朝。   大熙朝和遵循前朝旧例,还是五日一朝。   陆守义打仗前就是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白丁,后头队伍成型了,才开始学文识字,给自己改了现在的名字,自封为义王。   但肚里墨水实在有限,他很不喜欢处理那些事儿,尤其是一些旧朝文臣,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他但凡分神一会儿,都听不懂对方在说啥。   “青意还没回来吗?”陆守义一手拿着笔,一手把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挠成了鸡窝。   他近身的大太监并不是前朝的人,而是从前军中的一个小将,名叫钱三思。   钱三思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十来岁就让家里人找了骟猪的匠人,像畜生那样被阉了。   随后家人想把他送进宫廷换银钱,却没想到这种事儿根本轮不到他们这样的穷苦人家。   钱三思没进得去皇宫,又成了阉人,他爹娘干脆就把他扔到了野外,让他等死。   也恰好,钱三思遇到了陆守义,加入了义军之中。   他的境遇其实和武青意很相似,都是在绝境中被义王捡到身边的。也因为这个,钱三思和武青意也说上的话,很有些交情。   “将军前儿个才给陛下传了信,左右就是这两日了。”   陆守义自然是记得这个的,他倒不是指望武青意来帮他处理公务——武青意和他一样,都是大老粗,看到墨水字就发昏的。他是等着武青意把寒山镇上那位三朝元老请过来。   那位老大人虽然是前朝旧臣,却是一心为民的,不然也不会落到被贬官归乡的下场。   而且前头剿灭废帝,那位老大人也是出了大力气的,可见并不是愚忠的人。   又看了一刻钟的奏折,陆守义实在是看不进去了,扔了奏折去了后宫。   大熙朝后宫如今一共有三位女眷,一位自然是陆守义的老娘王氏,如今已经被封为太后的那位。另一位则是陆守义的发妻周氏,如今已经是周皇后了。   还有一位,是昔日滁州守将、现在的鲁国公之妹,冯贵妃。   拢共就三个人,现在是周皇后和冯贵妃给太后请安的时辰,三人都聚在慈宁宫里。   陆守义也就奔着慈宁宫去了。   王太后正带着两个儿媳妇念经。   其实从前的她并不是信奉神佛的人,但自打丢了大孙子,老太太就信佛茹素,一开始是期盼着大孙子能平安归家,后头知道大孙子多半是没命了,就盼着他早登极乐,来日托生回自己家。茹素好几年,即便是陆守义登基,老太太吃的宴都是全素的。   他旁边的周皇后和冯贵妃都有些不经心。   王太后见了难免不高兴,板下了脸来。   冯贵妃先请罪,道:“最近变天,两个孩子都有些不好,妾身……”   大孙子不是冯贵妃肚子里出来的,她自然没有那么上心,何况她生下的那对双生子也都是自家骨肉,又确实比一般的孩子体弱些,王太后摆摆手,就先让她回宫去照料自己的孩子。   只剩下个周皇后,婆媳俩相依为命过来的,从前感情很是不错。   后头大孙子丢了,周皇后就变了个人,整个人变得很是阴郁,后头他又生下个儿子,看的比眼珠子还重,日日恨不能拴在裤腰带上,饮食起居都不让旁人沾手,连王太后这亲祖母想见一下孙子都得经过她批准。   就这种把身边人都当贼防的架势,别说王太后,连陆守义和她的感情都差了起来。   所以最后王太后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就放她离开。   等她走后,王太后再找宫人一问,周皇后生的小皇子倒是没有不舒服的,只是今早吃饭的时候少吃了一口,所以周皇后这才心不在焉,一直记挂着。   虽说如今一家子都从地底跃到了云头,但王太后有时候也会怀念从前还在乡下的日子。   那时候她儿子还叫驴蛋,并不叫什么守义,只和家里人说自己有一番大事业要做,把他们安顿在偏僻之地,一年半载才回来一趟。   但那时候陆老爹还在,她身子骨也硬朗,儿媳妇孝顺,后头还给家里添了个大孙子,虽然挂心着儿子,但每天的生活都热热闹闹。   不像现在,突然好像除了混吃等死,虚耗光阴,就再没别的奔头了。   陆守义到的时候,就看到王太后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   他挥手屏退了宫人,上前坐到王太后身边,询问道:“娘怎么不高兴了?”   王太后回过神来,见到是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我有啥不高兴的?我们家驴蛋有本事,娘都当太后了。”   说是这么说,王太后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无限苍凉来。   陆守义心中不忍,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青意回来了,来信说回乡找到了他娘和发妻,已经随他一道上京。娘可要见见她们?”   “青意家的啊,那可以见见。”王太后慈爱地笑道,“他是个好孩子。”   当年陆守义派过武青意去安置自己的家人,也是那次安置,他才知道自己乡下多了个儿子,还已经弄丢了。这才没有改派他人,还让武青意去寻人。   虽然他最终还是没把人寻回,但王太后是承了他费心费力地寻找几个月的情的。 第69章   英国公府主院, 众人正坐在一处说话。   亲人再见,肯定得问起对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王氏先绘声绘色讲了这些年他们婆媳从摆摊到开店,再到躲过废帝风波……其中有多艰辛, 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清。   王氏说了好大一通, 把自己嘴巴都说干了,也把顾茵说的不好意思了。   在王氏的描述里, 自己简直成了天下顶顶厉害、无所不能的人。   “娘有些夸张,”顾茵脸色微红, “其实我就是偶然在梦中学会了一些厨艺, 然后做做饭, 过过日子罢了。娘自己也很辛苦的。”   王氏的说话风格, 武重和武青意再了解不过,虽然肯定有夸大的成分, 但肯定没有生编乱造的。   “大丫辛苦!”武重艰难地激动道,“好孩子。”   武青意看向顾茵的时候,目光也变得越发柔软。后头他又看向她的手——这双手这么小, 这么软,柔弱无骨, 却支撑起了一家子的生计, 做到了一般男子都做不到的事。   后来宋石榴和顾野先后进来了, 王氏立刻把顾野拉到身边, “小野快见你爷, 你爷现在可是大官!”   武重被她这么促狭一说, 脸上一臊, 道:“小野,阿爷给你和武安,准备了……准备了见面礼。”   随后他摸出两个玉佩, 正好武安也没正式拜见他爹,两个孩子一起方方正正地给武重下跪,又磕了个头。   “阿爹!”   “阿爷!”   两个小家伙的嗓子一个赛一个的清亮,把武重喊的又红了眼睛。   王氏和顾茵看着都笑起来,武青意也笑,只是边笑边看顾野。   这小崽子也不知道咋回事,自己和他相处这么久,还是一口一个“叔”的,眼下喊爷爷倒是喊的亲热。   是自己还做的不够好么?这么想着,武青意的眉头又微微蹙起。   其他人都没注意到,顾野被他多看了两眼,却是知道的。   不是他要区别对待啊,是爷奶本来就在一处的,阿爷又身子不好,肯定得让他高兴一些。但是爹嘛,是要和娘在一起的,这个可得好好把关。   顾野若无其事地回看过去,还对武青意笑了笑。   武青意见了也跟着勾了勾唇。还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孩子呢,不能和孩子较真。反正天长日久的处着,父子感情是能慢慢培养的。   也正是这时候,下人进来禀报了一声说沈寒春晕过去了。   “请大夫瞧。”武重说完就摆摆手,让人下去。   因为武重的身子,府里不止有老医仙和沈寒春两个大夫,另还有两个正元帝赏赐下来的前朝御医。   武重对府里下人都不怎么亲近的,只对沈寒春稍假辞色。下人们见人下菜碟,把沈寒春当成半个主子,如今顾茵和王氏等人来了,有了对比,这才知道自己是表错了情。   平白被扰了一家团圆的气氛,武重还不怎么高兴地看了那下人一眼。   那下人离开后便去了沈寒春居住的小院子。   沈寒春其实已经醒了,但因为惊惧过度,还显得有些病恹恹的。   看到去传话的人过来,她强撑出一个笑脸,“国公爷怎么说?可是一会儿要来瞧我?”   那下人之前还一口一个“春姑娘”喊着的,此时却是皮笑肉不笑道:“国公爷让沈姑娘请府里大夫看呢。小的多嘴说一句,国公爷自个儿身子也不好,又不是大夫,这样的差事沈姑娘往后还是别托到小的跟前了。”   沈寒春上辈子没少见过这种两面三刀、一时三变的人,但此时还是有些气愤地道:“怎么就是我托到你跟前?”   明明是对方主动要帮她跑腿的。   那下人也不接话,笼着袖子就离开了。   只留下沈寒春气得捏紧了拳头。   下人们从前唤她“春姑娘”,那就是认她做半个主子,如今再唤她“沈姑娘”,都知道英国公府姓武,这就是突然把她架到客人的位置上了。   武重,好个武重,真和武青意是一对亲父子!一样的冷心冷情,狼心狗肺!   沈寒春嚯的站起身,但脑海内又浮现起那双无甚感情的狭长眼睛,她膝头发软,又噗通一声坐了下来。   正院里,孩子们喊完了人,王氏说完了自家婆媳的事儿,自然问起武重父子这些年的境遇。   这事儿武青意之前已经都在路上交代过了,但是他们父子日常不在一处,境遇自然也不同。   而且王氏有心要让武重多说说话。她家小野从前还不会说话呢,练到现在说话也很流畅了。   如今也就王氏能逼着武重多开口了,在一家子期盼的眼神中,武重张嘴了。   “其实也没啥,一开始做小旗,一年后又升、升任了总旗……三年前,升了千总。”提到过去未受伤前的那段过去,武重脸上展露出了另一种自信的风采,但说到此处他忍不住叹息,眼神一黯:“可惜……可惜后来受了重伤。”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又咳嗽起来。   王氏给他捋着背顺气,武安跳下椅子给他端水,顾野则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拿了个无核的梅子干,喂到武重嘴边。   武重顺过了气,喝了小儿子端的水,吃了个大孙子喂的梅子干,脸上也带起了笑,接着道:“受伤后,听闻坝头村洪水,中了风,就到如今了。如今的好日子,还是靠青意。”   武青意立刻道:“爹这是说的不对,您是为了就陛下才受的伤。”   正元帝之前的意思就是把国公位给武青意,另外封个侯爵给武重。   一门两父子,一个国公一个侯爵,实在是烈火烹油,武青意这才跪求着让他收回成命,只把国公封给武爹。   “唉,大郎说的对!”王氏笑道,“戏文里咋说的,这叫救驾之功!你这伤可不是白受的,咱家的功劳也有你一半。”   察觉到孩子们濡慕的眼神,武重心中郁结一扫而空,还罕见地昂了昂下巴,自豪道:“那是,当年青意可不如我。”   一家子说笑了半天,王氏把手往武重面前一伸。   当着几个孩子的面,怪让人不好意思的。武重老脸一红,还是把手覆了上去。   王氏疑惑地说你干啥,又把他的手拍掉,说:“拿钱啊!”   得,合着是要那个。   武重看他一眼,让人把送来了家里的库房钥匙。   王氏揣起库房钥匙,拉起顾茵就走。   被下人引着去库房的路上,王氏还同顾茵耳语道:“大丫,咱家真发达了。往后这钥匙就你收着。你不是想开新店?你拿着银钱自己买,看中哪里买哪里!”   在寒山镇的时候,她就想着要给顾茵买个铺子。   虽然那会儿是为了给儿媳妇添产业,好再嫁,眼下自然不是为了再嫁,但王氏是个重诺的人,一直把这件事记挂在心里。   英国公府开府没多久,武重和武青意父子也不是讲究人,家里的金银珠宝就都堆在一个大库房里。   看到一个个到人小腿高的大箱子把开阔的库房堆得满满当当,王氏眉开眼笑,忍到让下人下去了,她才笑出了声,豪气干云道:“娘刚说的不对,这么些好东西,买一间哪儿够?你喜欢的都买,买它一条街!”   顾茵也跟着笑。哪儿有人不喜欢银钱呢?自家再不用为生计发愁,那真的是再好不过的事。   王氏说完就去开箱子了,第一箱是各色珠宝,她抓了个大金镯子就往顾茵手上套,第二箱子是大件古董,她不懂分辨,就让顾茵自己看,让她挑喜欢的放自己屋里。第三箱子是字画卷轴,王氏没动。第四箱是一些纸张发黄的书,她就说回头都塞武安屋里去。第五箱是布匹料子,她选了个颜色好看的,说回头给顾茵裁新衣。   接着第六箱,第七箱……一口气开了泰半,王氏汗都出来了,奇怪地嘟囔道:“金银呢?难道家里就没有能直接花用的?”   自然是有的,最后一摞叠在一起的、个头小一些的箱子,最上头的一个里头装着的就是一箱子银元宝。   王氏又笑起来,再开下头的……然后她脸上的笑就戛然而止。   第二箱装的是金元宝,但是空了一大半,只剩不到两层。   其他几个箱子更惊人,居然是空的!   王氏一口气把剩下的十来个全开了,脸黑的比锅底还黑,拉着顾茵回了主院。   那边厢,武重知道武安和顾野都学了本事,俩孩子正一个表演舞拳,一个表演背书给他看。   武重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一会儿看看小儿子,一会儿看看的大孙子。   要不是他现在身子差了,真恨不得把俩孩子都搂怀里掂掂。   他正享着天伦之乐,冷不丁,王氏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了。   “这个年纪了,你慢些。”武重笑着笑着,发现老妻面色不虞,立刻止住了笑,小心翼翼地问她:“咋了这是?谁、谁惹你?”   武安和顾野可比他有眼力见儿,两人从王氏的脚步声就察觉到不高兴了,早就停下来站到一旁去了。   王氏把钥匙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你惹我了!”   吵架没好话,他们夫妻久别多年,没得刚见面就因为钱财伤了和气。尤其武重说话不利索,怕是急起来解释都解释不清。   顾茵先让王氏坐下,又解释道:“娘方才和我去了库房,看到家里金银珠宝和古董字画都没动,只是金银那些所剩不多。”   又劝王氏:“爹和青意是什么样的人,娘难道不知道吗?咱们农家人最是俭省的,娘先不忙生气,咱们先问问清楚。真要是他们乱花销,我就和娘一起……一起生气。”   王氏听到这话忍不住抿了抿唇,“咋的光我一个人生气不够,还得加个你一起生气呗?”   顾茵笑了笑,“那我能干啥?我总不能和娘一道把爹揍一顿吧。武安快来,背背律法,这要是揍了当朝国公,我得关几年?”   “别听你嫂嫂胡吣。”看到武安还真要张嘴被律书了,王氏总算是笑起来,“听你的,我先不气了,咱们好好问问。”   武重方才是真的急了,从前家里闹出这种阵仗,非吵上大半天不可。   他方才张嘴想解释,但焦急之下,喉咙又如同往常那样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也的亏儿媳妇像老妻说的那样,今非昔比了,三言两语还真把她劝住了,不然怕是今日这团圆的好日子,就要因为一桩误会闹得不可开交。   看到武重的脸都被憋红了,顾茵端起他面前的茶盏,走到廊下让人换了新的,后头也不让下人进屋,她又亲自端到武重面前,“爹先润润嗓子再说话。”   武重从家里离开的时候,顾茵到武家不过三年,又是个只喜欢躲在人后的怯懦性子。武重对她的印象已经完全模糊了,如今虽才重见了小半日,顾茵整个人都在武重的记忆里鲜活了起来。   “好孩子。”他拍了拍顾茵的手背,喝过了茶,心中焦急的情绪褪去,也能说出完整的话了,“我们行军打仗并不洗劫。”   这是自然的,不然义军也不会在十年里尽收天下民心。   武重又接着道:“库房中的都是陛下赏赐,金银本就不多。”   王氏当然看出来装金银的箱子比其他箱子少很多,毕竟新朝的国库是接管旧朝的,旧朝国库早就空虚了,军饷都发不出。但皇帝肯定不可能赏赐些空箱子来吧?   “金银那些,大多都是分给旧部了。”   正元帝登基,第一件事自然是封赏有从龙之功的人。但追随他的人好几万,肯定不可能人人都记得住,又人人都给赏赐。   尤其是一些早年就如武重这样,受了伤从战场上退下去的残兵伤患,不知凡几。   他们这些人大多都在皇帝面前没有姓名,进不得皇宫,也不敢求到正元帝面前,便进英国公府求见武重哭诉。   尤其是前段时间武青意也不在京中,偌大的英国公府只剩个武重一人,他对昔日部下的境遇感同身受,心也软和,每次给出去几十两银子或者几两金子给对方安家……不知不觉就给出了好些金银。   他也没数,不擅理财,身边的两个小厮虽然是从前就一直跟在他身边服侍,忠心可表日月的,但也都是从前军中的穷苦孩子出身,目不识丁,自然不通庶务。   要不是王氏今日提了,武重还不知道快把库房里现有的金银都掏出去了。   “败家玩意儿!”王氏虽然不像之前那么生气了,还是忍不住嘟囔道:“他们在陛下面前没体面,难道在你面前就有了?那么些人,你全都记得?”   武重被说得没吱声。   他自然是记不全的,只是对方能说出具体所属哪个营帐、哪个队伍,他听着是自己知道的,或者自己或儿子带领过的,再看一看对方带来的能表明身份的信物,也就把金银掏了。   “算啦,确实都是可怜人。”王氏又叹了口气。   她自己穷苦过来的,当初逃难到寒山镇也是山穷水尽。若不是顾茵帮着她拿回了娘家的屋子,怕连个小摊子都一时之间都支不起来。   那些人都是被前朝逼的没办法才造反,本来的境况肯定艰难,又没混出个名堂,身上带着伤或被致残,想来便是到了新朝,日子也不会好过多少。   “就当是给咱家积德了。”王氏忍着心痛,不敢具体去想具体给出去多少金银,随后她看到顾茵手上的那个金镯子,又笑着安慰自己道:“还有好些个珠宝和古董呢,也值好多银钱!尽够给咱家大丫置办新店的!”   虽然有些煞风景,但是顾茵还是提醒道:“娘,这些东西怕是不好变卖。”   看到王氏脸上的笑一下子垮了下来,她接着指着镯子内圈解释道:“娘看这里,这里有记号,我猜是宫廷特有的。一会儿去比对其他珠宝首饰,应该能印证我猜的对不对。有宫廷特有记号的东西,一般的铺子不会收。而且也可能给咱家招灾。”   御赐的东西,那都是出宫前就在宫里登记造册的。   寻常人家能被赏赐一两件,那都得像祖宗似的供在家里。   也就是英国公府从龙之功甚伟的,能得到那样一库房的东西。   但这也并不代表,英国公府可以随意处置御赐的东西。   变卖御赐的东西,一来是如顾茵所说,等闲店铺看到宫中的记号就不会收。   而且就算收了,这事儿让有心人知道了,往小的闹,那是说英国公府刚得了开国的赏赐就入不敷出,把他们一家子当成笑话。   往大了闹,那就可以说英国公府居功自傲,目中无人,连御赐的东西都敢往外卖,不是不把正元帝放在眼里是什么?   更往深一层想,要是有心人先留着他们府里流出去的东西,按下不表,等到以后拿出来,作为英国公府的信物,构陷个别的罪名,还真掰扯不清!   一通分析下来,顾茵抿了口热茶,王氏都快哭出来了,道:“那要那些东西能干啥?就摆在家里看?”   暂时还真只能供着,除非顾茵哪天生意做大了,自己整个金楼银楼的,亲自监督,让信得过的人把金银首饰直接融了炸了。   但开金楼银楼需要的资金和人脉,根本不是眼下根基未稳、刚从泥腿子脱胎出来英国公府能想的。   “还是能用的,”顾茵安慰道:“那些个头面首饰,娘和我一道戴,或是见客或是赴宴,都很体面。”   王氏根本没被安慰道,她和儿媳妇都是一个头两只手,两个人戴能戴多少?那一库房的,够她们婆媳俩从年头戴到年尾不重样儿的。   她们又都不是那种好面子的人,而是喜欢实惠的人。   王氏又问武重,说:“你送人钱财归送人钱财,没把那些御赐的东西给人吧?”   武重立刻摇头说没有,倒不是他想的和儿媳妇一样深远,只是想着那些珠宝给了人,对方肯定还要再去变卖。都是和他一样穷苦出身的人,哪里知道那些珠宝的具体价值,别回头让当铺的人给糊弄了,就干脆直接给现银。   王氏呼出一口长气,很快又想到了旁的,眼睛一亮,道:“还有俸禄呢,国公俸禄肯定不低!”   “盘盘账吧。”顾茵道。   国公的俸禄肯定不低,但这偌大的国公府,养的人也不少。光上午出去迎人的,就有好几十人。进项多,出项也多,还是得把整体的账盘一遍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顾茵说完就去看武重,他到底是一家之主。   “府中应该有账房先生?”   武重摇头说没有,又缓慢地解释道:“这府邸之前是王府,账房先生逃了。”   一朝改朝换代,王府里卖身的奴仆自然是不能逃、也不敢逃的,但是账房先生是从前主子的心腹,又是自由之身,自然就逃了。   而英国公府开府时间短,也没人料理庶务,还没培养那样的心腹。   说完武重看向王氏,从前家里的大事小情可都是王氏做主。   王氏再看顾茵,这才是现在家里真正的一家之主呢!   “唉,一起来吧。”顾茵苦着脸,心道幸好学会了看古代的单式记账法,也和周掌柜学会了打算盘,不然眼下还真要抓瞎。   武重又让小厮去取公中的账簿和算盘来。   一大摞账簿先送来,两个小厮合力抬过来的,多一些的是从前王府里的那些下人月钱的记录,少一些的是开府了半年多的英国公府的日常开销。   后头他们再去取算盘,府里就一把原先那账房先生剩下的老算盘。   但好在有个小厮记性很不错,记得宫里赏赐的那些东西里头有几把金算盘。   虽然那金算盘做的小巧精致,只成人巴掌大小,是用来赏玩的,但好歹能用。   “来吧!”顾茵撸起袖子,先把一个小算盘放到武安面前。   顾野同情地看了武安一眼,然后脚下开溜,跟着他奶去库房里检查哪些东西不带宫廷记号。   武青意也会计数,但不擅长打算盘,就帮着他们念账簿。   武重看着大家都忙活去了,干坐着怪不好意思的,就帮大家添茶蓄水,让小厮去厨房传话做点心吃食。   一家子从午饭前开始忙活的,一直忙到下午晌,周掌柜带着笑从外头回来了。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朝廷放租放售的店铺实在很优惠,他们来的晚,放租的基本是轮不上了,但是放售的店铺却还有不少。像望月楼那样的大酒楼,一整间连土地,只卖六七千两银子。地段市口好一些的,也就在一万至二万两出头的样子。   寒山镇的望月楼抵押的时候都能抵押出一千两,都知道黑市抵押压价压的厉害,所以望月楼市价其实是在二千两左右。这也是当初王大富在那么不富裕的情况下,散尽家财也得把望月楼赎回去的原因。   如今可是在京城,天子脚下,寸土寸金,这样的低价,也就是新朝开国才能赶上这种大好事了!   搁从前,周掌柜当然是想办法再打听打听那些放租的,看看剩下的那些里头还有没有能用的,从矮子里头拔高个儿。   眼下他东家背靠英国公府,当然不用再那么抠抠搜搜了,周掌柜一整天尽打听那几间大酒楼去了。   有一间他觉得最好,就在英国公府不远的太白大街街口,搭乘马车的话来回不超过半个时辰。   附近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富裕百姓,既方便顾茵照顾店铺,也不用再做利头微薄的平价生意。   进了府,周掌柜就迫不及待地想告诉顾茵这个好消息。   然而刚进了屋,周掌柜就看到了王氏正瘫软在太师椅上,捂着眼睛欲哭无泪道:“咋都有,啥都有!珍珠串串每颗都有,钗环首饰上的宝石也有,连金算盘的算盘珠子上也有……”   有个啥?周掌柜还没搞明白,就看到自家素来镇定自若的东家眼冒精光地激动道:“掌柜的总算回来了!”   周掌柜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顾野已经蹿到他身后,“砰”一声关上了屋门!   武青意也在眨眼间出现在了周掌柜身侧,铁钳子似的大手按到周掌柜肩头,“来,您请坐。”   屋里响了一下午的算盘声再次响起,而且还多了一道,显得越发热闹。   …………   英国公府的清幽别院内,老医仙正在一边碾药草,一边时不时抬头看向门边。   小药童见了,就嘟囔道:“师祖既然挂心,为什么国公爷让人来请您一道去正院热闹热闹,您又不去呢?”   老医仙没好气道:“人家一家团圆,眼下正是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我一个外人去干啥?”   “师叔又没把您当外人。”小药童道。   老医仙碾完药草,又拿了个龟甲开始摇铜钱。   一般的会卜卦的人有讲究,遇到大事才占卜,或者给自己定规矩,每天占卜次数不超过三次,以此来提高占卜的准确度,或者避开所谓的天罚。   老医仙不讲究那些,他闲来无事就占着玩儿。   有时候出门需不需要带伞都靠占卜来决定。   铜钱和龟甲撞得哐哐作响,就那么响了一刻钟,正在看医书的小药童不堪其扰,捂着耳朵大声道:“我觉得师祖该去呢!”   哐哐声停下,老医仙问他为啥这么说。   小药童道:“师叔不是要了师祖的天外陨铁吗?如今隔了几个月,那神兵利器一定已经打造好了,您不去看看怎么行呢?”   “对哦!”老医仙整理了一下衣襟站起身,“我可不是去打扰人家的天伦之乐,只是去看看我那块宝贝!”   送走了他,那小药童呼出一口长气,看到他随手抛下的龟甲和铜钱,他自发自觉地上前收拾。   奇怪,这卦象怎么是个凶?劝人不要去的意思!   一定是师祖老是随随便便卜卦,不准的啦!   小药童哼着歌,把龟甲和铜钱一收,接着研读医书。 第70章   一通盘账盘到月至中天, 总算盘出了个所以然。   英国公府阖府上下拢共有百余个下人,月钱大部分都在半两至二两之间,一个月就要发出去上百两月钱。另外还有管家和厨子那些月钱高的, 月钱加起来也有百两。而要养活这么些人, 一个月则也要上百两花销。就先笼统的加一加,算作每个月四百两支出。   这是从前王府的账房先生记录的, 还算是比较清晰好查。   难查的是新账,开府之后府里没有账房, 那是府里管家写的。   他虽然能识文断字, 但是记账的本事还真是一言难尽。   且也不好发落人家, 每笔账目下头都有武重的签字, 表明他是允许对方这么记账的。   好在新账虽乱,但管家并没有从中弄鬼——现在账面上还剩下万两出头的现银, 和库房里的金银是对的上号的。   而过去的半年里,武重拢共接济了五百余名伤兵残将,一般是给五十两银子或五两金子, 但也有多的,有几家半年里上门了好几回了, 就拿得格外多一些, 平均一家子获了二三百两。   总计武重一共给出去了快三万两。   这数字一算出来, 王氏的脸不能说和锅灰比, 和啥比都黑的吓人。   “你……”王氏胸口剧烈起伏, 颤着手指着武重, 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武重心虚地头都不敢抬。   三万两, 这不只是对农家人,对富商来说也是一笔天文数字了!   零零碎碎给出去的,他根本一点数都没有。而且当时也不知道王氏他们还活着, 他想着自己和儿子都不是讲究吃穿的人,给出去的金银就当是给地下的王氏积福了。   “娘莫急,”顾茵把热茶递送到王氏唇边,“您看这账,除了这个,爹和青意都是极俭省的,半年里他们两人合计的吃穿用度才花了不到百两。”   其中大头还是武重日常吃着的汤药钱。   王氏就着顾茵的手喝了口热茶,这才缓过了那口气,问武重说:“五百多个人,半年里你咋见的?”   五百人平摊到半年多,一天要见两三人。   武重垂着头,慢腾腾地解释道:“就逢年过节,一下子会来好些。前阵子中秋节,当天就来了上百人。”   王氏被气笑了,“中秋节一天来上百人,你这是在府里办庙会呐?”   武重没吭声,他也肉痛自责呢!   王氏说完又看向周掌柜,问他今天在外头打听得怎么样了。   周掌柜好不容易忙完,正喝着茶,猛地被问起,他故意放慢动作把茶盖盖回去,再去看顾茵。   顾茵微微颔首,让他但说无妨,反正这也瞒不住,王氏稍微一打听肯定能知道。   周掌柜就直接说了。   听说京城里顶好的大酒楼也有一万到二万两,王氏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自家这糟老头子这是送出去了一两间大酒楼啊!   眼看着王氏实在憋不住要骂人了,顾茵就起身道:“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时辰不早,都歇着去吧。”   周掌柜被下人引去前院,顾茵和武青意两人一道送老医仙出院子。   老医仙兴冲冲来的,来了都没来得及表明来意,就和周掌柜一道被抓了壮丁。   当时顾茵看到老医仙头发和胡须都发白了,心里还怪不落忍的,算账也可太费心神和眼力了,别回头把他老人家累出个好歹来。   当时武青意就在她耳边道:“我师父是自小练武之人,身子骨硬朗着呢。”   有了他这亲徒弟的保证,顾茵这才放开了手脚。   别说,这位老医仙年纪虽大,脑子真的是灵活,要不是有他帮忙,那五百多条伤兵残将的条目还真理不清。   “师父好好休息。”武青意心里有些过不去。   顾茵也惭愧道:“本该是我去拜见您老,给您老见礼问安才是,今日事急从权,实在是唐突了。”   老医仙累的话都不想说,摆摆手让他们别送了,自己回去了。   这天伦之乐,还真不是好享受的啊!   送走了其他人,屋里就只剩下自家人了。   屋门一关,王氏一跃而起,满屋子找趁手的东西。   “娘,悠着点,爹身子可不好呢。”   王氏气道:“我知道啊,若不是他身子差,我不直接拿刀子了吗?至于满屋子找家伙什吗?”   “银钱都花出去了,您现在置气也是于事无补。”   顾茵还在相劝,但无奈王氏确实气狠了,不把这口气出了,她得憋死!   “你别管了。”最后王氏还是给武重留了一些面子,把他搀回屋里发落去了。   武重临走时还对顾茵道:“大丫要什么,直接和下人说。”   顾茵应下一声,又听王氏小声嗤笑道:“死到临头还有关心别人呐?”   武重:……   在一众小辈的同情目光中,老夫妻俩走了,顾茵等人也准备歇下。   武青意日常住在前院的,就还回前院。   看顾茵累得慌,他怕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俩孩子,就把已经睡着的武安给抱走了。   顾茵安置在主院旁边的院子,顾野虽没睡过去,也是困得睁不开眼。   母子俩就没分屋子,一道睡在这个院子的主屋。   后头丫鬟送来热水,顾野自己去了净房沐浴,洗完澡爬上床榻就睡过去。   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武安过来了,顾茵才起身。   外头时辰还早,顾茵问他道:“怎么没多睡会儿?”   武安往后还是要去文家上课的,也就这两天可以休息一下。   武安就压低声音解释道:“大哥起得早,在前头打拳呢,我听到动静就醒了。”   这孩子觉浅,顾茵就点头道:“那你日后还是住在后院吧。”   武安点头说好,刚说到这里,顾野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揉着眼睛问:“打拳?什么打拳?”   武安就把方才说的话又复述一遍,顾野立刻开始自己穿衣裳。   他叔的武艺是毋庸置疑的,他早就想学了。   穿好后,他跳了床,丫鬟听到动静送来了洗漱的东西,他也不用人服侍,自己就收拾好了,拉起武安又去前头。   顾茵收拾妥当后,就起身去了主院。   她还挂心着昨天的后续发展呢,就怕王氏真把武爹打出个好歹来。   王氏和武重已经起了,顾茵进屋后先喊了人,然后就开始打量武爹。   武重全须全尾的,脸色倒是比前一日好,脸色都红润了几分,只是对着王氏的态度越发妥帖谨慎,陪着小心,正给王氏布菜。   “大丫来的正好,我刚要的朝食,你快来吃一口。”招呼着顾茵坐下,王氏发现她还在看武重,好笑道:“咋的,我还真能因为花出去的银钱把你爹打一顿?”   顾茵挨着王氏坐下,亲热地挽上她的胳膊,说:“哪儿有?我娘最是通情达理不过。”   王氏笑了笑,又很故意地咳嗽一声。   武重立刻拿着公筷帮着夹了个点心,放到王氏面前的小碟子里。   王氏得意地昂了昂下巴,又道:“这点心没你做的好吃,但我尝着口味挺特别的,你快尝尝。”   英国公府从前是王府,厨子也是原先的,手艺不输御厨。   桌上摆着奶油灯香酥、牛乳菱粉香糕、双色马蹄糕,还有一道红豆膳粥。道道都好吃。   顾茵尝完一遍,难免想起昨天盘账的时候,看过这厨子月钱一个月是三十两,以他这手艺,倒不算多给。回头还可以和他交流一番。   等她吃完,王氏才笑眯眯道:“昨儿个我和你爹都打听清楚了,家里现银虽只剩万余两,将够给你买个酒楼的。但国公真的是好大的官,一年俸禄就有四千石,折算成银钱就是四千余两。”   说完她顿了顿,又笑道:“另外还有咱家青意,那也是一品的大官,一年俸禄也有千石。那些米银可都没发下来呢,所以等到年底,咱家还能有五千多两的进项。”   昨儿个知道武重半年花出去近三万两,王氏真觉得天塌了!   后头知道进项也多,她心中总算好受一些。   而且武重还和他说,俸禄只是一遭,他们父子在正元帝面前都是挂了号的人物,逢年过节还有赏赐呢。   而且王氏作为国公夫人,那肯定是要请封诰命的,超品诰命夫人那又是一大笔的俸禄。   “回头给你也整个啥一品诰命。”王氏已经盘算上了。   到时候家里人人都有俸禄,她和武重的俸禄自然放在公中,应对一家子的吃穿用度。儿子儿媳妇的就让他们小夫妻两个自己留着。   “对了,还有府里下人,你说咱们是不是要放出去一些?”   这是自然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王府改换门庭,成了国公府,下人肯定也得换一批自己人。   另外就算算上老医仙,家里的主子也不到十人,实在不需要上百个下人服侍。   不过暂时还不能动,起码得观察一阵,留下一批得用的先用上。   婆媳俩商量了一阵,就准备等年前再弄这个,到时候给一点遣散费,放人出去和家人团圆。   最后王氏又提起一桩事。   “昨儿个我们来的时候,门口迎咱们的那个年轻姑娘。我听你爹说了才知道,那是尽心照顾过他的医女。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你爹正准备让她从府里发嫁出去,那嫁妆也得好大一笔。”   要是从前在乡下,嫁妆能给个十两银子,那都是很丰厚了。   现在肯定不能按那标准,尤其对方到底是救了武重一条命。   王氏早上找丫鬟打听了一下,听说从前王府郡主嫁妆都是上万两,而京中其他高门小姐,一般也有几千两银子压箱底。   王氏在大事上不是抠搜的人,要是武重没有给出去那三万两,她愿意给出一万两,也不要人回报,就当只是还了对方的救命之恩。   往后处得来就当亲戚走动,处不来就银货两讫,再无瓜葛。   但眼下家里只有现银一万两,人心都是偏的,这银钱绝对不能再动了,要留给儿媳妇买酒楼的。   “昨天倒不知道那位姑娘和咱家有这么深的渊源。”顾茵想了想,道:“有些话爹不方便和姑娘家说,幸好现在有娘,不若您出面去打听一下。若是这位沈姑娘已心有所属,咱们便促成好事,酒楼的事暂且搁置。若没有……”   “若没有,当然是再等等,等咱家周转过来了,你的酒楼也有了,她的嫁妆也有了!”   婆媳俩说着话就准备一道去看沈寒春,偏也不巧,门房通传说有人求见武重。   再仔细一问,又是穿着破旧,来要钱的。   “怎么还有人来要?!”王氏急了,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快把人拦着,就说今日不见客!”   未来进项再多,也经不住这流水似的人上门打秋风啊!   “娘先不急,”顾茵给她顺气,“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天这事儿先由我来应对,您只管去见沈姑娘。”   要问家里王氏最相信谁,那自然是顾茵,看她自有办法的模样,王氏也就不再多问。   顾茵先让下人把对方带到待客的厅堂,又让人去喊了武青意过来,两人头碰头商量了几句。   一刻多钟后,顾茵换了件见客的衣裳就去了。   来的是两个妇人,两人都是荆钗布裙的穷苦打扮,一个约莫二十出头,很是局促不安,一个年过四旬,看着和王氏差不多年纪,却很是淡然。   顾茵过去的时候,正好丫鬟给上茶水,那年轻妇人立刻起身接过,又连忙道谢。   那中年妇人则老神在在坐着,任由丫鬟服侍。   光是看到两人这截然不同的做派,顾茵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数。   她笑着进屋,在主位上落座,先自我介绍,又询问道:“昨儿个才进了京,府上许多事情还未料理清楚,怠慢二位了。不知道两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年轻妇人连忙起来福身行礼,“民妇见过将军夫人。”   顾茵身上还没品级,但普通百姓并不懂这个,只知道她是开国国公的儿媳妇,传闻中那位恶鬼将军的发妻,自然对她存着敬畏之心。   顾茵让她不要多礼,接着以眼神询问她们的来意。   那年轻妇人绞着衣摆,一副不知道从何开口的模样。   中年妇人则直接道:“夫人初来京城不晓得,我们这些家里男人在战场上受伤,又没挣下什么前程的,从前多是仰仗国公爷接济。再有一月就要入冬,您看……”   “啊,原来是为了这个。”顾茵恍然状,又拿起茶盏,慢悠悠地喝上一口,道:“不过这事儿我虽初初上京,却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那就该直接给银钱了啊。那中年妇人略显焦急地看着她。   顾茵这要张嘴,这档口武青意沉着脸过来了。   他戴起了那泛着冷光的银质面具,加上征战多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尤其是他沉着脸的时候,那气势更是惊人,就像是一只随时要挣脱桎梏的野兽一般。   他的面具即是身份的象征,传闻那常年在面具之下的半边面容覆满了红疤,面目全非,也正是因为那面容,配合他的武艺和手段,才有了恶鬼将军的称号。   两个妇人连忙起身见礼,一下子连呼吸都放轻了,屋里一下子安静极了。   他闷不吭声走到顾茵身边,大马金刀地坐下。   顾茵抱歉地朝着两个妇人笑了笑,又转头小声询问:“是谁惹您不高兴了?”   武青意微微眯眼,并不言语。   然而他越是沉默,便越让人忍不住去想他发作出来是何等的骇人。   有客人在场,顾茵也不再多问,让丫鬟呈上来茶水和点心零嘴,放到一边。   “二位真是抱歉,怠慢了。将军的脾气……”   那两位妇人连道不敢。   开玩笑,眼前坐着的可是开国第一猛将,传闻能空手取敌将首级的。   谁敢说他一句不好?   顾茵又问道:“方才话说到一半,两位是需要我们府里出钱接济吗?”   那年轻妇人已经吓得面无人色,中年妇人也害怕的很,但想到前头领回去的白花花的银子,她还是大着胆子道:“就是这个意思,夫人不知道,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咔嚓”一声,武青意拿起一个核桃捏成了齑粉。   那声音虽轻,但中年妇人还是吓得打了个激灵,到嘴边的话也不敢接着说下去了。   “不知你家中的伤员是哪位?”顾茵状若无事地接着询问。   中年妇人哆嗦着嘴唇,报了自家儿子的身份。   昨儿个才盘的账,顾茵记忆犹新,立刻就道:“春分、端午、中秋,你家已经来过三次,半年领走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可是又遇到什么困难了?”   她的语气还是温温柔柔的,半点儿不轻视嘲笑的意思。   可那中年妇人却是面色涨成了猪肝色。   她家从前确实困难,但是自打一趟趟领回去银钱,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先是在京郊置办了田地,她那断了一条腿的儿子还取了个美貌娴静的媳妇儿。   媳妇儿刚怀上了身子,想往京城里头搬。   京城寸土寸金,好一些的民居动辄上百两。   她这才又寻摸到英国公府来,想着前头都来过三回,那病歪歪的英国公都没把她记住,这次肯定还能得手。   没想到平白冒出来个国公儿媳、将军夫人,上来就把她每次来的时间都点出来了。   一百五十两是什么概念,即便是在京城,几口之家省吃俭用些,也够花一辈子的了!   又是“砰”一阵巨响,武青意把手拍在桌上,那一盘子核桃,连带着装核桃的盘子都成了粉碎状。   那中年妇人两股战战,立刻道:“我想起家中还有事,叨扰了叨扰了。”   说完不等顾茵喊人送客,她软着腿就往外跑。   顾茵喊一声“石榴”,宋石榴立刻跟出去,一路跟到大门外头,宋石榴扯着大嗓门道:“这位夫人您跑啥?不是上门来求救济,说日子过不下去吗?我们夫人又没问罪您怎么半年来求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还不够……只是问您家现下是不是又遇到什么困难,您跑啥?”   那妇人头也不敢回,心道还跑啥?不跑难道等着被恶鬼将军拍碎脑袋吗?   真真是猪油蒙了心,只想着英国公病歪歪的心又软,十分好欺负,忘了他们家是如何起家的,敢在地府爬出来的恶鬼面前弄鬼,有钱也没命花啊!   宋石榴那大嗓门一喊,立刻引起了附近百姓的注意。   有人笑道:“你这小丫鬟忒不懂事,再困难的人家得一百五十两都能顺遂过一辈子了,人家肯定是自知理亏才跑了。咋还追着问呢?这不把人臊死了!”   英国公府日常就有平民百姓进出,附近的人稍微一打听,早就知道英国公多番接济伤兵。   也早就有人在议论这件事。   那中年妇人被看热闹的百姓一阵调笑,臊得把脸一捂,拔足狂奔。   而府里待客的花厅内,那年轻妇人嘴唇都发白了。   她也想跑来着,但是一来是吓得腿不听使唤了,二来是头一回来这样的高门大户,进来的时候都看花了眼,就算跑都不知道大门在哪边。   “民妇错了,民妇再也不敢了!”那年轻妇人颤颤巍巍地就要下跪。   顾茵看武青意一眼,武青意立刻出了去。   顾茵把人搀起来,温声道:“你别害怕,我知道你和方才那人不同。你是怎么个境况,你慢慢说来。”   顾茵的长相是没有攻击性的美,笑起来的时候笑意温暖,直达人心。   那年轻妇人被她安抚住,又想到家中境况,这才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道:“民妇的夫君追随过将军,但运道不好,受了伤,家里实在……实在是有些难。民妇的丈夫对此事并不知情,是民妇自己听刚才那个婶子几次说国公爷乐善好施,救济了好多伤兵,这才自作主张,跟她一道过来的。”   她说完脸就涨的通红,“民妇只想求五两……不不,二两银子买药。”   顾茵又问清了她丈夫的身份,出去和武青意说了一声。   没想到武青意对她丈夫还真有印象,叹息道:“那是个好兵,上战场那年才十四岁,我本有心提拔他,但一次行军途中我们遭遇埋伏,他为了救人被砍去了双腿。”   即便是在现代,没有双腿的人都很难生活,在古代,那人能活到现在俨然是个奇迹。   后头武青意让人收拾了一些药材出来,请了府中一个御医,再带了几个仆妇,又让人套了辆马车,把那年轻妇人送回家中。   那妇人的家中真的是家徒四壁,唯一的男人躺在炕上,面无生气。   猛地见到武青意,他立刻爬起身,先是难以置信地对着妻子道:“你果然去了?你竟去了?”   后头又挣扎着给武青意行礼。   武青意把他按住,“你妻子全是为了你,堂堂男子汉,这么和妻子说话吗?”   那年轻妇人落下泪来,求情道:“我夫君平素从未这样的,是我违逆了他的意思。”   那男人也跟着红了眼睛。   这样的人家,武青意纵使是铁石心肠也于心不忍,先让御医给他诊脉,写下方子,又留了药材和汤药费,这才在夫妻俩的千恩万谢中离开他们家。   后头这村子的人议论起这件事,那中年妇人本要趁机嚼两句舌根子的,但村里人早就看不惯她几次三番去打秋风、没骨头的做派,这次又都是亲眼看到堂堂大将军亲自过来赠医施药的,根本没人理她就是。   顾茵这边,今天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她刚回了后院,就看到王氏已经在等着她了。   听说事情算处理好了,帮到了真的需要帮助的人,也赶走了浑水摸鱼的人,王氏面上一松,道:“还是我儿有办法。”   顾茵也跟着笑了笑,问起王氏那边如何。   王氏拍了拍自己胸脯,笑道:“不就是打听一下人对婚事的看法吗,这有啥难的?三言两句就问清楚了,那沈姑娘人很不错,知道咱家眼下有些困难,置办不起她的嫁妆,一点儿怨气没有呢!”   顾茵点了点头,没再想这个,只还想着伤兵的事儿。   一次两次的来人还是好处理的,也不用次次出动武青意吓唬人,下回也能换其他法子打发。   可如今天的年轻妇人家那样,是真正需要帮助又为国献力的,若是见死不救,怪让人心里难受的。   在现代的时候,顾茵就看过一些老兵晚景凄凉的报道,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然而那时她也只是个小老百姓,能做的也就是捐款捐物资。   现下身份不同,她是不是可以做的更多一些呢?   当然,光自家出手肯定是不成的,家底都掏空了也不够。她想的是怎么样让别人一道出手帮忙,或者直接让朝廷出面。   她等着武青意回来再一起商量。   没成想,武青意还没回来,下人突然来报,说沈寒春吐血晕死过去了! 第71章   吐血晕死, 在这个时代真跟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没区别了。   王氏大惊,说:“怎么可能,她刚才还好好的呢!”   顾茵让御医去给沈寒春瞧病, 又唤来她院子里的下人, 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下人说真没发生任何事,“只有老太太和大少爷去过, 后头沈姑娘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   半个时辰前,王氏去了沈寒春住着的院子。   小院子清幽雅致, 还有好几棵桂花树, 芳香怡人。   王氏很喜欢——没用一点贵重的东西呢, 是个知道俭省的!   单独一个王氏过来, 沈寒春并不惧怕她,特地换上一件桃粉色的银纹绣百蝶度花裙, 簪一支珍珠碧玉步摇,盛装打扮,特地把王氏晾在外头半刻钟。   等打扮好了, 沈寒春荡起一个自觉无懈可击的笑容,准备迎接王氏的怒火——   这山野村妇昨儿个才来的, 今天一大早特地过来, 显然是来兴师问罪。自己特地晾了她这么久, 想来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 最好是激得她发起火来, 倒是闹到武重父子面前, 她再柔弱地哭一哭……   闹得越难看越好, 这家越乱,越合她意!   不过让沈寒春失望的是,王氏并不恼怒, 半刻钟而已,她已经在院子里看过一圈,发现她这里的桂花极多,已经自己踩着树下的石桌上去采摘了许多,想着带回去给儿媳妇做桂花糕,儿媳妇一定高兴。   反而是沈寒春,极爱桂花的,不然当初她也不会选这个离主院颇远的小院子,就是看中这个院子里的桂花树。   这村妇是什么意思?折走代表她的桂花,借此折辱于她吗?   王氏本来笑盈盈的,看到沈寒春的打扮后,她笑不出了。   一般的姑娘家平时肯定不会这么打扮,别是有意中人了吧!   想来可能痛失的一大笔嫁妆,王氏焦急无比,但也知道家里银钱吃紧这事儿错不在沈寒春,还得怪在武重头上。   她尽量扯出笑,道:“沈姑娘日常在家就这么打扮吗?真好看。”   沈寒春见她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在听她似乎意有所指的话,立刻警醒起来。   她将王氏请进屋子,娇笑道:“夫人谬赞了,我只是寻常打扮而已。只是国公爷说过我这样打扮好看,所以……”   王氏心道你听糟老头子胡吣呢,他懂啥好看不好看?   当初两人还是小姐和货郎的时候,她为了见心上人,穿红戴绿,穿金戴银,恨不能把所有首饰都插戴在头上,就那样,如今回想起来像唱大戏的一样,武重还夸好看呢,说看着特别富贵!   分别八年,王氏可不相信自家老夫的审美能在这八年里上去。   “他的话你听听就好。”王氏真心实意地劝道。   这人还真不好相与!既不生气,还话含机锋,有来有回!   沈寒春心中越发警醒,问道:“不知道夫人特地过来,是为了……”   王氏就道:“自然是为了你的婚事。”   “我的婚事?”沈寒春面上的笑顿住。   “是啊,”王氏叹了口气,“我不会兜圈子,就直说了。家里现在用度紧张。怕是给你置办不出一份体面的嫁妆。”   当然其实是置办的出的,但是得先紧着自家儿媳妇用嘛!   王氏边说边打量沈寒春的脸色。   沈寒春面色煞白,这村妇是什么意思,要把她随意发嫁出去嘛?!   而且都知道英国公府简在帝心,开府那日她就在场,看着宫中赏赐的金银珠宝如流水似的抬进国公府里,数不胜数,怎么可能拿不出一份嫁妆?这村妇明显是睁眼说瞎话!   嫁妆明显是托词,这村妇的意思怕不是说要把她随便许个人,那样自然就不用准备什么丰厚嫁妆了。   沈寒春心里掀起了惊涛巨浪,白着脸道:“我虽是平民,但是自由身,婚配之事自己做主,并不用夫人费心。”   王氏听完大喜!   这姑娘居然不要自家的嫁妆!   到底是救了武重一命的人,王氏还是和她道,“你别客气,该给你的嫁妆肯定会给……”   沈寒春立刻道:“真不用!我现在还不想那些。”   她怎么可能让王氏给她的婚事做主?想也知道落不到好处!   而且她是要留在英国公府搅乱这个家的,怎么可能就这么离开?   “好姑娘啊。”王氏激动地拉着她的手拍了拍。   真是个好人,听说自家出不起她的嫁妆,一点儿怨气没有,坚持不用她费心。   她这一拍之下,沈寒春只觉得手背像被铁锤捶打过一般,痛的她泪花都出来了。   王氏看她眼睛一红,又心道,哪有这个年纪的姑娘不想婚配之事的?肯定是体谅自家不容易,所以故意那么说的。   “等你遇到了心仪之人,一定要和我说。”王氏语重心长道,“到时候我和国公爷一道给你主持婚礼。”   反正只要度过这几个月的难关,等到后头的俸禄发下来,眼前拮据的困境也就过去了。   说到这里,王氏又难免想起自己还没看到影儿,就让武重送出去的那三万两银子。   唉,偏人前还得给他留面子,只能在屋里罚他跪上半宿。   还是得让他多多锻炼,等锻炼好了,下回就不能这么轻轻揭过了。   王氏眼睛微微眯起,面色发沉,却还要装出和蔼的笑容。   这个村妇一定是知道她的心思了,一定是这样!   沈寒春看着王氏扭曲的笑脸,指尖发抖,她活了两辈子,自问有些心机手段,却没想到宫墙之外,还有王氏这样心机深沉之人!   “还没入冬呢,你手就这样凉,好好歇着,多多保重。”   问完了话,王氏又记挂着顾茵那边,就起身告辞。   出到屋外,王氏发现这小院子附近的下人居然只有一个。   当然从前沈寒春在英国公府也是前呼后拥的,但自打昨天顾茵和王氏来了之后,又出了沈寒春晕倒,武重毫不过问的事儿,下人们见风使舵,自然不再捧着她这个外姓人,也就不往她这里扎堆了。   “人呐?”王氏不大高兴。   府里上百个下人呢,月月都从家里支出工钱的,只有自家一家子加老医仙和沈寒春两个需要服侍的,居然都没人在这里伺候着,想也知道是偷懒去了。那不是等于白拿自家的工钱?   沈寒春被她这响亮的一喊,在屋里不觉打了个激灵。   她这话一出,没多会儿就迎进来几个小丫头。她们和宋石榴差不多大,也都吓得不轻。   王氏反而不好发落她们了,没得和半大孩子一般见识。   所以王氏说:“怎么只有你们?算了,我稍后换些人过来。”   半大孩子怎么可能照顾好人呢?王氏以宋石榴比对她们。   沈寒春坐在屋里,吹着外头的暖风,却是冷汗涔涔。   这位国公夫人,当真好手段,上来自己晾着她,她就折了自己院里的桂花,以此还击。后来说话也是虚虚实实,暗含机锋,还故意打了自己,最后甚至还换掉自己身边最后剩下的、几个忠心耿耿的小丫鬟。   她昨儿个才晕过去的,冷汗一发,叫风一吹,又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强撑着躺回榻上。   后头外头又喧闹起来,沈寒春睡得迷迷糊糊的,唤来小丫鬟询问,才知道顾野来了。   沈寒春听到她的名字就觉得身上越发冷了,正好顾野走到了她屋外窗下,说道:“这病恹恹的,本也活不长,死了就死了吧。”   那个孩子,未来的烈帝,他在说什么?说谁活不长、该死?   沈寒春耳畔嗡嗡作响,病的糊涂了,一下子竟分不清什么上辈子这辈子。   她强撑着坐起身,却觉得喉头一热,一口腥甜喷涌而出!   …………   顾茵先听王氏说了她和沈寒春的谈话,觉得确实没有任何不对劲。后头又找来顾野,询问他怎么过去了。   顾野解释道:“他们带我去看斗鸡,斗鸡跑我就追了。后来那鸡把自己跑死了,那些人吓坏了,我说没事,反正本来就病恹恹的,死了就死了。”   武重当然不会养什么斗鸡,那是原王府的纨绔主子喜欢的玩意儿。   那几只斗鸡养到现在,年纪都不小了,放出来没跑几圈就把自己跑死了。   下人们本是想在顾野面前卖好,没想到让他见到了这么晦气的事儿,自然是吓得不轻。   不过顾野没追究,那事儿也就过去了。   问完话,御医给沈寒春诊治完了,说她是忧思忧虑,惊惧过度,需要好好静养,否则落下病根,会影响寿数。   死了只鸡而已,这要是高门大户的小姐,被吓到还在情理之中。   沈寒春是战场上下来的医女,说她被这事儿吓到,还吓得吐血,谁都不会相信。   王氏听了这话就在顾茵耳边,神神道道地说:“你说这大白天的,她好好在屋里待着,能被什么吓到?人家都说这种深宅大院,里头死的人多,不干净。别是……别是那种东西吧!”   说完王氏自己也害怕,拉上了顾茵的手。   作为一个现代人,顾茵当然是无神论者,可她本身作为穿越人士,已经不是科学可以解释的了。   加上在这个时代也见过之前觉得不会存在的轻功武艺,所以顾茵没有斩钉截铁说不可能是怪力乱神的事儿,只温声道:“娘先别怕。咱们问问爹,问问这半年里家里有没有出过什么奇怪的事儿。”   若真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怎么也不会到现在才发生这种事儿。   王氏立刻拉着他们娘俩去找武重。   武重从前只在屋子里待着的,现在正在院子里拄着拐杖练习走路。   王氏搀起他一条胳膊,把他半搀半提地弄进屋里。   顾茵先说了沈寒春吐血的经过,王氏接话问道:“你都在这里住了半年,遇到过啥没有?”   武重仔细一回忆,说真没有。不止他没有遇到过,也没听下人提起过。   一家子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离奇事。   正好武青意这会儿回来了,看到他们都面色凝重,问起发生了什么。   听说是这种事儿,武青意道:“我师父擅长卜卦,这种事儿不若去问问他。”   老医仙被武青意请了过来,正好是午饭的时辰,他老爷子还以为是徒弟一片孝心,请他过来一道用团圆饭呢。   没想到这次还不是什么好事儿,老爷子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但垮脸归垮脸,老医仙还是拿出了龟甲和铜钱,占了一卦。   占完他自己也惊了,说不对劲。   “真不对劲。这丫头的命数乱的很,向死而生,真真奇诡。”说完他又撵着胡须仔细想了想,“而且她这命数被贵人命数压制住了,此消彼长,反哺贵人。”   武重是国公,王氏是诰命夫人,武青意是一品大将军,顾茵他们也是国公的家人。   一家子都是贵不可言,老医仙也没深究到底是哪个贵人的命数压制住了沈寒春。   王氏立刻对顾茵眨了眨眼。   她觉得这贵人肯定是自家儿媳妇啊!   不然从前武重和武青意都和她在一个府里待了那么久了,怎么就没事儿呢?   是他们一行人昨儿个来了,沈寒春才不对劲的。   王氏自己肯定不会觉得自己命好,普通人罢了。俩孩子更不值一提,就自家儿媳妇,在梦中被仙人传授了手艺后,就脱胎换骨,不止帮自家避开了灾祸,还把日子过得那么红火!   对着顾茵眨完眼,王氏又问道:“这个反哺是啥意思呢?”   老医仙就用大白话解释道:“人的气运一般都是守恒的,她被压制住了,那就是此消彼长。也就是说她越倒霉,贵人的运道越好。因为她自身的气运都被吸走了。”   还有这种闻所未闻的好事儿?王氏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又听老医仙接着道:“人的气运一低,那不只是倒霉、走背字儿,人的身体寿数还会受到影响。轻则如今天这样,她吐血晕死,重则殒命!”   王氏立刻笑不出了,她还当今天已经是最差的结果,没想到这还是轻的。她再贪心,也不可能为了旺自家,而害别人的性命。   “那把她送走,应该能解开这局面?”顾茵出声询问。   “送走自然是对她最好的。”老医仙第一次卜出这种卦,若是换了别人家,他不会把这种卦象告诉对方——毕竟一般人都贪心,知道有人能用自身气运反哺自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但徒弟的人品他是信任的,所以直接相告。   也没让他失望,他徒弟媳妇直接就说把人送走。而武家其他人也都没有异议。果然是配得上贵不可言的一家子。   老医仙赞赏地看了顾茵一样,转头对武青意没好气儿道:“下次再没好事儿请我,我可再不来了!”   武青意忙道不会,顾茵也陪笑道:“晚些时候我亲自做些糕点,让人送过去,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老医仙这才没接着垮脸,边笑边拈着胡子道:“还是徒弟媳妇知道孝敬人。不像有些人,哼!”   武青意被他训完,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回小院子。   送走老医仙之后,顾茵和家人商量,眼下沈寒春吐血晕死,肯定是不能挪动的,就等她养好一些,再把她送出府去。   至于去哪里,老医仙走之前也给了建议,说送到道观、庙里、尼姑庵那些最好,有神佛镇守着,能保她性命。   也正好,武爹从前在京郊的尼姑庵里给王氏他们立了长生牌位,日常添香油钱的,和那边的主持师太算是有几分交情。   于是最后的细节也商量完毕,等好等沈寒春养好一些,把她送到那里去养病。   等她养好,自家银钱也周转过来了,再给一笔银钱,怎么也够她嫁人,过自己的生活了。   当然既知道对方吐血是被自家人影响的,光有下人照顾肯定不行,还得派个代表日常过去看看,也监督一下下人,让他们尽心尽力地伺候,可不好像王氏今天过去那般,满院子就两三个半大孩子。   代表的人选,也不用想,众人都看向了顾野。   这孩子从前在外头自己流浪讨生活的,若不是遇到了顾茵,还不知道现在如何。这样的出身,在一家子国公、国公夫人、将军和将军夫人里,总和贵字不搭边了吧?   且又是个六岁的孩子,总不能把沈寒春那样的大人给影响咯。   顾野就领了这个差事,又问:“那我每日看望完她,能出府去玩不?”   虽然昨日才到京城,但他出去逛了一遭,已经知道这是顶顶好玩的地方!今天没了出府的由头,他人在家里,心已经飞到了外头。   他是闲不住的雀仔,让他不出门,等于折断了他的翅膀。   顾茵看向武青意,武青意心领神会道:“可以,但是得让人跟着,不能把人甩开。”   武青意已经挑选了两个会武的小厮,准备分配给顾野和武安的。   顾野立刻点点头,说“好”。   商量完这件事,一家子吃过了午饭。   王氏陪着武重回屋午歇,顾茵也把武青意唤到屋子里。   “上午咱们说好只吓吓人的,怎么还把盘子拍碎了?我看看你的手。”   说着话,顾茵拿出了让人提前备好送进房里的伤药。   武青意黝黑宽大的手掌被她托在手里,没有顾茵想的那样血淋淋的伤口,只破了几个小口子,也已不再流血。   但是他的手还是带着疤,是那次挟持废帝的时候,为了救身后的顾茵,他徒手抓利箭留下的。   如今一道长疤贯穿整个手掌,摸起来格外粗粝。   “当时分别后,你回去有好好伤上药吗?”顾茵询问。   她的手指又软又白,抚过伤口的时候像一片轻羽划过,弄得他掌心发痒,一直痒到了别处。   武青意垂下眼睛,轻声道:“上过药的,留疤应是体质问题。”   顾茵也确实知道有人是天生的疤痕体质,所以没再接着问下去,只是叹息了一声。   后头上过了药,顾茵提起伤兵的事儿。   武青意正色道:“这事我觉得应当由朝廷出面,他们为新朝卖命,不该落到这般境地。”   “这是自然。”顾茵说完又叹了口气,“但是你觉得朝廷,也就是陛下,能负担的起不?”   英国公府作为开国第一将领之家,开府也拢共不过得了折合五万两银子的金银。   而且赏赐里没有任何店铺和庄子,那些应该都是放租放售了,想来就是正元帝手里也没余钱。   “明日我要进宫,到时候问过陛下再说。”看到顾茵秀气的眉头蹙起,武青意并不想看她烦心的模样,便岔开话题道:“周掌柜说的那间酒楼你去看了没?要是喜欢就买,我这里还有一些体己钱。”   带兵打仗那么些年,武青意虽不会纵容属下劫掠百姓,但也收到过一些孝敬。都是在当时还是义王的正元帝面前过了明路的。所以他也有自己的私房。   当然他不是贪婪之辈,所以并不算特别多,合计有五千两现银。   “已经让人都兑成银票了,回头让人送过来。”   顾茵红着脸笑起来,“又是公中的余钱,又是你的私房钱,家底儿都要让我掏空了,怪不好意思的。”   武青意挑眉,“自家的银钱有什么不好意思?再说也不是你掏空的,那不是……”   他朝着主院的方向努努嘴,两人又齐齐笑起来。   …………   第二日一大早,武青意进宫面圣,顾茵由周掌柜带路,去看了位于太白街的酒楼。   不得不说,周掌柜的眼光确实好。   这酒楼位置市口已经极好,来往行人穿着打扮瞧着都很富贵。地方也宽敞,一层就有从前三四间寒山镇的食为天那么大,后院就更是宽敞了,足有十几间厢房,不论是给员工居住还是招待贵客,都很便宜。   更难得的是,它一共有五层!   整间大酒楼是一年前推倒后重盖的,第一二层都修葺装潢过,所有东西都是上好崭新的,富丽堂皇。可惜的是上面三层还未修葺过,完全是毛坯房的模样。   下面两层和上面三层完全是两个世界,买下这酒楼,上面三层自然要比照着那两层往富贵大气装,光是装修费也不是一笔小钱。   这间大酒楼连楼带地要价一万五千两,价格很是公道。   而对顾茵而言,一万五千两倒是家里能出得起,王氏他们也都很愿意出的。但就算是先买来开放一二层,把上面三层先搁置着不装修,也是一点启动资金也没有了。   差点吃过一次开业没有流动资金的亏,顾茵并不想重蹈覆辙。   所以看完后,顾茵带着周掌柜又回来了,两人商量着还是买一间万两左右的。   周掌柜就说再去寻摸寻摸。   午饭前,武青意也回来了,他所行也不是很顺利。   如顾茵所言,正元帝对伤兵旧部也是爱莫能助。   他和武青意从前同吃同住,亲兄弟似的,根本不瞒着他,直接就和他说国库里拢共就二三十万两现银。   一国之库,那是要维系整个朝廷运作的。二三十万两于一般人,那是天文数字。放到国库里,那根本不是个儿。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穷,当然是前朝废帝的“功劳”。   他不止自己耽于享乐,还让群臣同乐,把银钱借给一众大臣。后头战事一起,他连军饷都发不出,不然义军那个草台班子,还真不至于只用了十年的时间,就能做到改朝换代。   现在正元帝手里一大摞借条和账簿。   正元帝自然是想把这一大笔烂账给处理掉的,可惜几次派人出去,他派出去的人要么无功而返,要么收了对方的贿赂,故意拖延。以至于半年了,一笔都没要回来。   正元帝心里也苦,正好武青意和他提起这件事,他还拉着武青意,想让他去要账。   武青意自问还真做不来这个,倒不是他舍不下脸面,而是借钱的那些大多都还在新朝任值,还都是文官。   总不好像乡下的收账人那样,在人门口破口大骂或者泼狗血鸡血的吧?   自古文官武将就不是一路人,他嘴皮子没文官利索,也怕自己没个轻重,把人给吓病了,不止办坏了差事,更惹出无尽的是非来。   他直来直去惯了,很怕这些弯弯绕绕的是非。   他说着就摇头无奈轻笑,“陛下也是被逼的没办法,还说事成后分银钱给我。咱家虽缺银钱,但我也知道那笔银钱不好拿。”   正元帝的原话是——“青意你尽管去要,等要回来了,朕给你百分之一!”   别看百分之一听着不多,但正元帝手里有几百万两的烂账,要是都要回来了,那就等于白拿了几万两。   要是上阵杀敌,能换几万两给家里,武青意没有二话。   让他去做这个,他自问没有那个本事,所以只能推拒。   顾茵听完摸了摸下巴,道:“我倒是有个人选。” 第72章   顾野这天看望完沈寒春后, 又照例出去自己玩。   英国公府附近的一片他都已经摸清了,想往其他地方再探探,小厮却是不肯, 说:“小少爷最远已经去过离府里两刻钟脚程的地方, 再远实在不好,小的没法和将军交代。”   顾野出来前答应了条件的, 也不能甩开他,就有些恹恹的。   进京快半个月了, 现在秋老虎还挺厉害, 白日的时候天气还十分暖和, 甚至有些炎热。但马上入了冬, 天冷了,他娘估摸着就不会在让他在外头跑一整日了。   他垂着头, 没走两步,就听到有人喊他。   一幢民宅前面,文二老爷正坐在人大门口吃冰碗。   两家一直有来往的, 文二老爷和顾野自然认识,只是从前并不热络。   前不久, 文二老爷领到了奉旨讨债的差事, 是武青意举荐的。   当时文老太爷正为二儿子的着落发愁。   他们一家子到了京城没多久, 就入了正元帝的眼。   文老太爷再次成为一朝首辅, 文大老爷也还回翰林院修书。   就文二老爷, 没个着落。   他倒是也想在京城做点小生意, 但一打听, 朝廷放租的店铺已经没了,放售的也都在万两之上。而其他铺子,自然都没有朝廷放租放售的划算, 要价不菲。   其实这本钱,文老太爷是给得起的。   但是文二老爷自己缩了,他说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不是能做大生意的人。此行也算见识过京城的繁华了,还想回寒山镇上去,在京城里闲着也不是个事儿。   文老太爷既然把他带出来,肯定不会再放他回去当文铁鸡。   父子俩正掰扯着,差事自己找上门了。   正元帝亲自和文老太爷商量,说是英国公府举荐的,问老太爷是怎么个意思。   这差事虽然还是和银钱打交道,和高雅不搭边,但真要成了,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儿。   况且文老太爷也清楚,太高雅的事儿,自家老二也做不来。加上正元帝许诺,若这件差事办好了,以后可以在户部给文二老爷谋个差事!   户部素来都是肥缺,多的是人打破头都想挤进去。   文老太爷谢了恩,回去就把文二老爷招进书房说了。   文二老爷一开始吓得不轻,哭丧着脸道:“我算什么人物啊,怎么就在陛下面前挂了号?爹可别给我瞎揽差事,这种得罪人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傻子才做呢!”   文老太爷给他说了一通大道理,分析了新朝的困难,见文二老爷还是装死,就说起正元帝答应给他在户部安个小官当当。   说到这里,文二老爷才算是有些心动,但很快他又摇头道:“家里有爹和大哥当官就行了,我肚里没墨水,不是吃这碗饭的料!”   当官自然是威风的,哪个平头百姓不想当官?   但他爹风光了那么些年,前头遇到个昏君,还不是被贬谪成了白身?还差点牵扯进废帝南逃的风波里,自身不保。   要不是赶上了新朝,遇到了开明的正元帝,他爹这一辈子不还是白忙活?   到最后,文老太爷抛出一个了一个文二老爷无法拒绝的条件,正元帝也是会给他分钱的。   当然不如武青意这种得脸的人物——这差事武青意去办,他能得百分之一,换成名不见经传的文二老爷,那就是分千分之一。   几百万两的千分之一,那就是几千两银子。   文二老爷听到这儿眼睛立刻亮了,跺脚道:“爹咋不早说呢?这差事儿子试试,不论成与不成,就当为国效力了!”   办成了白得几千两银子,办不成,不过是丢了些脸面。   脸面又不值钱,无本的买卖啊!   看他乐颠颠的样子,文老太爷又好气又好笑。   就这样文二老爷颠颠儿地领了差事,开始了奉旨讨债之路。   因为这份人情,文二老爷现在遇上英国公府的人都带着几分亲热。   文二老爷喊完顾野,顾野跑过去喊了一声“二叔公”,问他在这里干啥。   文二老爷笑眯眯地说自己办差呢,又让出自己的小马扎让顾野坐下,分了一个没动的冰碗给他吃。   一大一小一蹲一坐,在人大门口优哉游哉地吃着冰碗,文二老爷还砸吧着嘴感叹道:“这冰碗没你家食为天的刨冰好吃。”   顾野点点头,说:“确实。”   “你家咋说,准备在哪里开店?”文二老爷从前也不是讲究吃穿的人,但是自打自家厨子被废帝赶走后,他们再回镇上,都是吃食为天的饭菜。   到现在有了对比,吃别的就觉得不好吃了。   顾野想了想说,“还没定,我娘和周掌柜商量着呢。”   正说着话,他们背后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来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   看到文二老爷,青年的脸色明显不好了,偏还得佯装笑道:“文二老爷怎么还在此处?都说了等我爹身子好一些,自然就会还上那部分欠银。”   话说的客气,但是对方看文二老爷的眼神,和看苍蝇臭虫没区别,满满都是嫌恶。   文二老爷并不恼怒,还是笑眯眯的,拱手笑道:“啥欠银不欠银的?我就是听说李大人身体不舒服,心里担心,又怕冒然进去打扰了老大人养病,所以只等在门外,也算是尽了一份晚辈的心意。”   那小李大人被他这话一堵,脸越发黑了。   偏文二老爷状若未觉,依旧笑眯眯地搭讪道:“小李大人这是出去?”   那小李大人深呼吸两下,道:“有个同窗旧友的诗会。”   奉旨要账的人前头已经来过两拨,但都是能听得进人说话的,说几句好话,让对方通融一下,对方想着都是同朝为官的,自然也就卖这个面子。   偏这文家老二,好赖话都听不进去,狗皮膏药似的贴在自家,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了。   之前李大人上朝,文二老爷都跟到宫门口了。   一直等到李大人下朝,文二老爷又跟上李大人。   旁人看他身边多了个人,总有问起的。   文二老爷也不避讳,就说自己要账的,“李大人家欠朝廷一共五千六百七十五两银子呢!”   至于为什么这么有零有整的,那是文二老爷按着欠条的日期,以这些年钱庄的利头算出来的。   因为这个,李大人没少被人嘲笑。倒不是笑他和朝廷借钱,是笑他对付不了文二老爷这么个泼皮白丁。   李大人也是没办法,文二老爷是个白身,可人家是奉旨而来,大小也是个钦差,他们李家是文人,难道还和他动手?更难办的是他亲爹现又是文官之首了,闹得太难看,对自家也不好。   文二老爷也不进人家大门,就在门口坐着,逢人问就说银子的事儿,没人问他就能早上坐到晚上,睡觉就让人把日常堵住李家后门的马车停到李家大门口,他在马车上睡。到了凌晨时分再让车夫把自己送回家去更衣沐浴洗漱,第二天天刚亮,保准准时出现,再接着跟进跟出。   秋末早晚温差大,上了年纪的人本就容易生病,那李大人生了场闷气,还真不舒坦上了,干脆称病在家。   这下文二老爷不跟着李大人了,改跟着眼前这位小李大人。   听说他要去诗会,文二老爷立刻跟上。   顾野看时辰还早,也不急着回家,又没得可玩的,就也跟上了。   走了大概一刻钟,小李大人进了一间茶楼。   这茶楼在京城也有些年头了,文人雅客众多。   这里的包间都要预定,不是等闲人能随意进出的。就是知道这个,小李大人才没推掉这次聚会。他顺利地往楼上雅间走,看到文二老爷被小二拦下,还轻蔑地掀了掀唇。   后头看到故人旧友,小李大人和他们寒暄过后落座,谈起最近新得的宝贝。   文人的宝贝自然不是什么俗物,都是些笔墨砚台字画之类的东西。   那小李大人看着同窗们一件件展现自己的东西,既眼热也有些不自在。   他也是自诩爱风雅之人,无奈最近文二老爷跟进跟出,他但凡进个铺子,文二老爷就跟冤魂不散地在他耳边念叨:“五千六百七十五,五千六百七十五……”   “李兄今日怎么来了只干坐着,不开口?”一个从前和小李大人有些嫌隙的同窗笑道,“我记得李兄最喜欢砚台的,最近至砚斋新来了一批上好的砚台,怎么不见李兄去买一个把玩?可是囊中羞涩?”   李家被奉旨要账的狗皮膏药黏上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成了京中诸人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   小李大人脸涨得通红,偏这时候他耳边又响起那阴魂不散的声音:“五千六百七十五……”   小李大人背靠窗户而坐,听到声音立刻吓了一跳,询问众人,“你们听到没有?”   其他人问听到什么?   小李大人神色尴尬,也不好仔细问别人有没有听到自家欠银的数量。   “李兄怎么突然这般敏感?我们虽在雅间,但茶楼人多,雅间也是一间挨着一间,自然可能会听到隔壁的声音。”   一众同窗安慰了他两句,然后就接着说话。   那李大人也当自己是幻听了,但没多会儿,他又听到那个数字了!   这次不止他,其他人也听到了,那声音不似从隔壁传来,好像就是从李大人身后发出的。   众人打开窗子一瞧,就看到了扒拉在外头栏杆上,整个人吊在半空的文二老爷!   文二老爷还是笑眯眯的,说:“李大人可不好听人说的,去至砚斋买什么砚台,您家还欠着陛下五千六百七十五两银子呢!”   一众文人快被他吓死了,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上来。   小李大人被他弄的颜面尽失,又心惊肉跳,再无颜参加什么聚会,立刻回家去了。   一路再回到李家,小李大人进了屋直奔他爹的屋。   李大人看他面色难看,问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小李大人黑着脸,先把今日的事儿原原本本讲了,又道:“爹,不若咱们把银子还了吧!儿子实在受不住了,且若是今天那文家老二在我旁边有个好歹,儿子就是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   这世道就是要脸的怕不要脸的,要命的怕不要命的。   文二老爷既不要脸,也不要命,这谁能顶得住?   “那讨债鬼当真烦人!”那李大人也被他烦的不行,摆手道:“还吧,还吧,反正早晚是要还的。”   李家并不是什么贪官权宦,相反,从前也是朝廷的一股清流。   只是后头看到文老太爷都被小皇帝发落了,这才缩了,再不敢和小皇帝唱反调。   眼下正元帝上位,欠钱的人家多了去了,都是想和新朝作对?那自然不是,盖因没有人带头。   他们毕竟是旧朝的臣子,把银钱还给新朝,难免让人说见风使舵,没有文人傲骨,上赶着给新主子卖好呢!   李家早就把那笔银钱准备出来了,就等着其他人当出头鸟。   眼下文二老爷既然能追他家的债,自然也会如法炮制地去追别人家的债,到时候旁人自然知道他们李家也是没办法,绝对不是膝盖软!   下午晌,文二老爷就追回了第一笔欠银。   虽然不多,但也是个好兆头,预示着他后头几千两也会早晚进账呢!   “小野真是个福星!”文二老爷真心实意夸赞道。   不然怎么他前头天天来都没要上,就今天顾野一来,他就要上了?   顾野笑笑没吱声,也夸道:“二叔公爬墙真厉害,不比我差。”   文二老爷得意道:“那可不是,怎么也是在镇子上野大的,还能没一手爬树翻墙的本事?当然主要还是有你在。”   当时文二老爷是想爬墙,但也怕摔下来。   虽只是三楼,但摔下来也可大可小,万一把自己摔死了,那真是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顾野当时还说让他来,他很在行这个的。   文二老爷和他小厮同时说不行。   后头那小厮道:“文二老爷尽管上,小的会武,即便是您摔下来了,小的也能接住您。”   都知道武青意武艺了得,他手下自然没有酒囊饭袋。   文二老爷这才大着胆子上了。   清完了这笔账,文二老爷归还了李家的借条,又摸出随身携带的几张借条翻了翻,再次邀请顾野和他去下一家。   那家是前朝的勋贵,如今只顶着个虚衔,实差已经让正元帝捋了。   他家如今朝中没人在做官,自然不用卖文老太爷的面子,又是开设赌坊的,养着不少打手。是块很难啃的硬骨头。   但对方欠银子实在多,有五万余两!   文二老爷之前已经去过他家,看到赌坊里那些个身强力壮的打手,他直接吓跑了。   但今天文二老爷觉得运道好极了,加上顾野身边有个会武的小厮,他便带着他们去了。   那小厮本是有心要劝顾野离开的,但是顾野道:“二叔公这是给陛下办差,差事还是咱家推荐的,我怎么不能去呢?”   理是这么个理儿,但是哪有这么小的孩子进赌坊的?   偏那小厮也嘴笨,还没想好怎么劝谏呢,顾野已经像泥鳅似的钻进赌坊了,他也只好快步跟上。   文二老爷先找到了那赌坊的少东家,说明了来意。   那少东家抄着手冷笑道:“我们赌坊打开门做生意,文二老爷要是来照顾我们生意的,我们欢迎,若不是……”   他转头使了个眼色,几个身穿粗布背心、肌肉遒劲的打手逼近。   文二老爷连连退后,想到自己还有帮手,然而他转头一瞧,顾野居然挤在赌桌前正看的津津有味呢!   他退到门边,一边擦汗一边道:“小野,你在这干啥?咱们不是来办正事儿的吗?”   顾野好奇道:“二叔公,这是怎么玩的?”   文二老爷不吭声,开玩笑,带这小家伙进赌坊已经是担了风险了。让他爹知道他还教小家伙赌钱,那不得活扒了他的皮?   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好!冯公子不愧是当朝第一猛将的弟弟,在赌桌上也不堕了鲁国公府的名头!”   方才对着文二老爷还凶神恶煞的赌坊少东家,此时正满脸堆笑,奉承着一个十三四岁、穿着华贵的少年公子。   赌坊里的其他人自然都围过去,这才知道那冯公子玩赌大小,竟然直接押了一千两银子!   各种奉承声此起彼伏,顾野不解道:“当朝第一猛将,不是英国公吗?”   他的童声清冽稚嫩,在一众大人的声音里格外不同。   那冯公子也是练武之人,耳力过人,捕捉到他的话,他蹙眉道:“这赌坊里哪来的孩子?”   众人再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看到了人堆里的小萝卜头。   赌坊的少东家立刻出来赶人:“谁家的孩子在这里胡吣,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那小厮自然拦在顾野身前。   小厮穿着一身玄衣,袖口的地方绣着指甲盖大小的火焰纹。   旁人自然注意不到,但那冯公子见了却变了神情,脸带寒霜地道:“英国公府的人?难怪区区小儿,也敢如此张狂。”   听到英国公府,那少东家立刻不敢吱声了。   自家眼下朝中无人,可不敢牵扯进两家国公的争端里!   那冯公子看赌坊的少东家也怕了英国公府的模样,越发不耐烦道:“还不把这孩子赶走?他这么大的孩子,难道还能照顾你家生意不成?”   想到眼前这冯公子可是实打实要给自家送银钱的,那少东家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赔笑道:“小少爷,您看我这里确实不是孩子玩乐的地方,不然您还是……”   顾野看着那冯公子,眼神黯了黯,又询问道:“赌钱,怎么赌的?”   那少东家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了一遍玩法,又想送人,又听顾野问:“那我可以和他赌吗?”   他短短的小手指指着冯公子。   “这个,这个……”那少东家额头上冷汗涔涔。   “你让他过来,本公子陪他赌!”那冯公子嗤笑道,“不过咱们可说好,赌输了可不要哭鼻子!”   顾野翻了翻自己的荷包,里头有他之前攒下的几两工钱,还有到京城后,他爷奶偷偷塞给他的一些碎银子。加起来也就十两银子不到。   “哎呦,英国公府出来的就带这么点本钱?”那冯公子凉凉一笑,“可要本公子借你一点?”   本钱不够,自然去不了那冯公子所在的赌桌——那里是百两起步的贵宾桌。   顾野当然不要他的钱,他看向小厮,小厮身上也只有些碎银子,然后他又看向文二老爷。   文二老爷身上还揣着几千两刚讨回来的、还热乎着的银票呢。   文二老爷立刻把钱袋子一捂,这可不是他的钱,是朝廷的!而且就算是他的钱,谁会借给这么大点的孩子去赌钱啊?   “不用。”顾野转过头,随意选了个赌桌,把银子往上头一放,“我从这里开始。”   那冯公子看清状况后讪笑一声,回自己那边去了。   文二老爷挤进人堆里一瞧,急的脸都红了,“小野你知道你押的是啥吗?你押的是豹子!”   顾野左右环顾,然后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啊,但是刚才那个人和我说,赌大小赢了能拿双倍,要是赌中豹子,那就能拿三倍,我不就能快点和那个人对赌了吗?”   “为啥赌这个赢了能拿三倍,你没想过吗?”   所谓豹子就是三颗骰子扔出完全一样的点数,从概率上来说只有三十六分之一的可能。   原来是这样,顾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事,我觉得我这两天运道好,刚你不也这么说吗?”   文二老爷心道那是客气话啊,傻孩子!再说啥人的运道能好到押中豹子啊?!   “孩子不懂事,不懂事哈!”文二老爷心痛他那十两银子,觍着笑脸伸手去赌桌上要帮他把银钱拿回来。   “赌桌上无大小,即便你们是英国公府出身,也不好这样的!”   “就是!都像你们这样,咱们还赌不赌了?”   赌场的人还没出声,赌客们已经把文二老爷拦住了。   后头骰子声起,这下是再拿不回来了,文二老爷对着顾野痛心道:“那可是十两,你知道能买多少东西吗?你这孩子真是……”   “开了!”骰子声停,摇骰盅的庄家高声唱道:“三个六,豹子!”   …………   英国公府里,顾茵正和王氏试新衣。   武青意提前知会过,说太后娘娘要在宫里办宴,宴请一众大臣家的女眷。   估摸着传口谕的宫人也就在这两日过来。   库房里的首饰头面都是现成的,进宫的衣裳那得新做。   好在府里就有绣娘,她们进京后的隔天,绣娘就来给她们量过了尺寸。   到了这日,已经把新衣给制了出来。   布匹也是宫中赏赐的,绣线则是原先王府剩下的。   王氏摸着那又软又轻薄,还带着金线纹路的新衣裙,感叹道:“从前你花个半两、一两的给我买衣裙,我还舍不得穿,非得去换了。哪里想到现在能穿这么好的衣裳呢?可惜这些贡缎也不能卖钱,不然娘都卖了,给你凑凑。”   王氏后头也去看过太白街的大酒楼了,也是越看越喜欢。无奈家中银钱确实吃紧。   不过幸好那酒楼虽然实惠,但一万五千两一般人家也拿不出,能拿得出那么一大笔银钱的人家,大多在前朝就是有名有姓的,现在改朝换代,他们得到消息说朝廷用度吃紧,可不敢在这个时候充阔。   所以那大酒楼到现在还没卖出去。   要是等到翻年还没卖出去,英国公府领了俸禄,就能把它买下了。   顾茵心态比王氏好,能买上就买,买不了就换别处,总归是能把生意做起来的。   她把王氏推到镜子面前,感叹道:“娘这样穿既好看又精神,出去不说是青意的娘,人家还当你是他姐姐呢。”   王氏本来就比同龄人看着年轻,后头又一家团圆,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就越发不显年纪了。   “那挺好,”王氏美滋滋地道,“以后我就说是你爹的大女儿,再给自己说门好亲事,招个年轻俊朗的夫婿入赘!”   因为没有外人在,婆媳俩什么浑话都敢说。   正笑闹着,一个小丫鬟急匆匆来报:“老夫人,夫人,沈姑娘不好了!”   这沈寒春自打半月前突然病倒,日日都是御医照看着,顾野去监督着。   也奇怪,养了半个月还不见好转,昏迷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一直下不得床。   “怎么叫不好了?”顾茵止住了笑,询问起来。   小丫鬟道:“沈姑娘方才醒了,能自己吃汤药了,还说想下床走走。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说胸口闷,又吐血了!”   “让两个御医都去,把老医仙也请去。”   王氏一边吩咐,一边拉住顾茵,对她使了个眼色。   她们可不好去看沈寒春,倒不是怕什么晦气,别去了直接因为命数把人给压死咯! 第73章   老医仙和御医一起去了沈寒春所在的桂香院。   老医仙拿出了医仙谷的至宝金针, 先帮已经人事不知的沈寒春止住了内血,后头三人先后给她把脉。   “奇哉怪哉,”御医百思不得其解, “这沈姑娘身体上根本没有病灶, 照理说温养这些天,就该好转的, 怎么看眼下这脉象,她反而更严重了?”   另一个御医道:“是啊, 还是只能把出她惊惧过度。但是自打上次她吐血晕厥后, 国公夫人他们都不过来了, 只让咱们两个过来看顾, 这沈姑娘到底在惊惧什么……”   老医仙蹙眉沉吟。不至于啊,真不至于, 这桂香院距离英国公府主院有一刻多钟的脚程,也就是英国公府面积大,还算住在一个府里。按着实际路程算, 已经是隔开了。而王氏她们自打听他说了命数之事后,就再没过来了。怎么也不至于把她影响到这个地步。   三人都一筹莫展之际, 小丫鬟忽然在屋里惊叫, “沈姑娘……沈姑娘气绝了!”   这下子三个医者都变了脸色, 先后冲进屋内。   ……   赌坊之内, 出身鲁国公府的冯公子也正愕然道:“不可能, 不可能!”   顾野在赌中过一次豹子后, 赌本从十两翻到了三十两。   后头文二老爷劝着他千万别再赌大小了, 怕他再脑子一热,去赌什么豹子。顾野就去猜单双、赌牌九。   但不论上哪个赌桌,不论他押什么, 都是一个字——赢!   三十两很快就变成六十两,一百二十两,甚至二百四十两。   到了这个时候,顾野就去了那冯公子所在贵宾桌。   二百四十两变成了四百八十两,又变成了九百六十两……最后变成了三千八百四十两。   而冯公子一直和他买对家,就一直输,眨眼功夫就输了几千两。   等到最后,那冯公子手里只剩两张千两银票,俨然输急了眼。   其他赌客也不搀和了,纷纷抄着手在旁边看热闹。   “这次,我先押!”那冯公子看着手里两张银票,一张押大,一张押小!   他之前次次都和眼前的小孩买对家,如今他先把大小全买了,眼前的小孩要是有骨气,就不能和他买一样的!   “你别理他,又没说好不能买一样的,他这样做不地道!”文二老爷焦急相劝。   那冯公子又蔑笑道:“也是,英国公府出来的人,惯常是不讲究什么规矩路数的。小孩,本公子大你几岁,可要本公子让让你?”   顾野面色不变地看他手里的银票,再看看自己面前的一大堆,也不说话只挑挑眉,又歪歪头。   意思再明显不过啦——你输成这样,我赢成这样了,到底是谁该让谁啊?   那冯公子被他看得面色通红,咬牙切齿道:“你敢不敢?”   “我买豹子。”顾野根本不看他,垫着脚把自己的面前的银钱都推上了赌桌。   他是还镇定自若的,文二老爷惊得跳了三尺高——这可是快四千两银子!   “买定离手!”那冯公子笑起来,并不让文二老爷阻拦,又催促着赌坊的人摇骰盅。   此时这摇骰子的活计已经是那少东家在做。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自小在赌坊出入,就没听说过有人像眼前小孩这般赌运这么旺的!若不这是自家赌坊,他都要怀疑是有人和庄家合伙出老千了!   他亲自摇动骰子盅,足足摇了快半刻钟,筛盅离手扣在桌上。   喧闹的赌坊内安静无比,众人都屏气凝神地等着看结果。   “开了!”少东掀开骰盅,不敢置信道,“六六六……又是三个六,豹子!”   “天爷啊!怎么会短短这么一会儿出这么多豹子?”   “就是,老子天天在赌坊玩,一天能出一次就了不得了!”   “太不正常了!一定有诈!”   在一众赌客的起哄声中,那冯公子眼睛猩红,看向那少东家:“你们出千?!”   那少东家欲哭无泪道:“没有,真没有!我们赌坊经营多年,口碑甚好的。要是出千,早就办不下去了。冯公子若是不信,可让人来检查骰子和骰盅、甚至这桌子……”   那冯公子对身边的人一点头,五六个人一拥而上,把所有赌具都检查了一遍。   结果,当然都是一无所获。   自己身边的人都是见多识广、眼力耳力过人之辈,他们都说没问题,那就是说,眼前的小孩真的买啥赢啥?!   那冯公子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讷讷道:“不可能……不可能……”   顾野已经收到了自己赢的钱,足有一万余两,有银票又有银子,多的他一双小手揽都揽不下。   “我来,我来!”文二老爷看到银子就高兴,此时笑得眼缝儿都没了。   顾野却说不用,转头对着少东家道:“我只要五千两,多的就还给他吧。”   这自然是于规矩不合的,但那冯公子身份显赫,真要让输的气急败坏,自家赌坊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少东家竖起拇指道:“小少爷大气!”   那少东家去兑银票的时候,文二老爷正和顾野咬耳朵。   “都是你赢的钱,你干啥不要?”   顾野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家的方向,伸手摸着自己的小屁股说:“太多了,也不好,够用就行。”   文二老爷也不禁赞叹道:“亏我活了这把年纪,倒不如你通透。”   说着话,赌坊的少东家帮顾野兑好五千两银票,亲自把他们送出赌坊。   文二老爷还在想着顾野方才的话,总觉得好像有所体会,但一时间就说不上来体会了什么。   那少东家看到文二老爷沉着脸,闭眼道:“五万两不是笔小数目,我今晚让人准备出来,你明天来取。”   文二老爷:???!!!   那少东家又压低声音道:“只是这位小少爷,你别再带他来了!”   他家赌坊真的是不出千,靠着诚信经营到现在的。这小孩运道好的邪门,要是再来,不止影响自家招牌口碑,更坏的结果是,赌客们跟着他一起买,做庄的都要赔钱。   囊家赔钱,简直是千古奇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文二老爷眉开眼笑。   后头两人走了一路,顾野突然出声道:“二叔公,你能送我回家不?”   英国公府和文家距离不远也不近,并不算顺路。   顾野有小厮想陪,搁平时文二老爷忙着讨债,分身乏术,多半送到路口就算了。   今天运道实在好,后面那笔五万两的大账更是完全托了顾野的福,所以文二老爷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好,正好傍晚天也闷,去你家吃碗茶再走。”   之前领到这好差事,文老太爷就让文二老爷带着礼物上门道过谢,所以文二老爷说完就熟门熟路地领着顾野往英国公府去了。   …………   傍晚时分,顾茵和王氏总算是等到了来报信的老医仙。   老医仙擦着额头的细密汗珠,喝了一口顾茵递上的热茶,才开口道:“这沈姑娘的情况实在凶险,方才都气绝了,我们虽尽力施救,但当时都觉得她是要没命了……后头她又奇迹般地有了气息,虽还是气若游丝,但总算是捡回了性命。”   王氏呼出一口气,询问道:“老医仙,您看这是怎么个章程?我们可真没再去她那里,绝对没有因为什么气运想害人。”   老医仙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的。   前头顾茵对这事儿还将信将疑的,现在却也不得不相信了,正色道:“命数之说,真的能酿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吗?”   老医仙摆手道:“不是,一般人的命数和气运虽然会互相影响,但不会如她这般。是她本身的命数奇诡,向死而生,有违天命,才会这般。”   也就是说,沈寒春这样的才是个例,其他人不会发生这种事。   老医仙说着又站起身,“这次的事我也弄不准了,你们和她那里离的这么远,照理说只要不碰头,也就不会有影响。而且此消必有彼长,也没见你们家中发生什么好事。”   王氏试探着问道:“家中确实没有和往常不同的,但是青意和孩子们都去外头了,你看是不是他们……”   老医仙又说不可能,“还是我方才那句,离得近才会互有影响。青意他们人在外头,若还能影响府里的人,那得多强、多贵重的命数?”   老医仙又在腹诽道,倒也有这种天命之人,就是现在的正元帝。   那是能改朝换代的人物,若他和沈寒春产生了纠葛,才有这种发展的可能。   这样的极贵之人,万中无一,又不是路边买菜,随便捡一颗就能遇上?   “我再回去翻翻典籍。”   送走老医仙后,顾茵对王氏道:“娘,我们提前把沈姑娘送去庵堂吧。”   可不敢再让她在府里养病了,别真把人养死了。   王氏点了头,道:“就这么办,我去知会你爹一声。”   武重也没有异议,到底是救过自己性命的人,虽没什么感情,但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她丢了性命。   他就让两个御医跟着一道护送。王氏去叮嘱丫鬟好好照顾,顾茵则亲自带人去套马车,看着下人把马车里垫上厚厚的褥子,确保即便马车驶动,也不会把人颠出个好歹来。   说来也真的神奇,沈寒春被抬上马车的时候还昏迷不醒,出了英国公府没多久就睁开了眼睛。   发现自己在马车上,她虚弱地道:“这是做什么?我是救过国公爷的人,这是要把我送到别处等死吗?”   小丫鬟立刻解释道:“沈姑娘别急,不是您想的那个意思。是老医仙说府里不适合姑娘养病,这才把姑娘送去庵堂,是为了姑娘的身体好的。您看您这不是立刻比之前好了?”   沈寒春张了张嘴想说别的,又确实整个人病的昏昏沉沉的,在马车的颠簸中她又睡了过去。   送走沈寒春没多久,后脚顾野回家来了。   “这孩子前儿个还求着我说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说咱家附近都转悠完了,没的玩儿了。今天不还是玩到这么晚?”顾茵无奈地和王氏笑道。   后头听说文二老爷送他回来的,顾茵就让人把夕食摆到前院待客的正厅,准备留文二老爷留下一道用饭。   王氏搀起武重一道过去。   三人刚走到前院,顾野小跑着就过来了。   “爷奶、娘,我错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他们都说愣住了。   不等人问,顾野又垂着头,绞着手指自顾自道:“我不该跟文家二叔公去赌坊的!”   三人齐刷刷看向他身后的文二老爷。   文二老爷:……   这猴崽子!合着在这儿等着他呐!   但顾野也确实没撒谎,确实是自己把他带过去的。   文二老爷认命地拱手致歉道:“是我的不是。”   站着说话不是事儿,后头武青意和武安也先后下值、下学回来了,一家子就请了文二老爷进了正厅。   文二老爷就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顾茵听到自家崽子进了赌坊不算,还真上赌桌赌钱,已经气的在磨后槽牙,要不是有文二老爷这客人在,说不定又立刻请顾野吃竹笋炒肉。   “托小野的福,那户人家已经说明天就会交付欠银,有五万余两。”文二老爷越说越赧然,之前明明只是带着顾野和他的小厮去壮胆的,怎么后头就真让他上赌桌了?   王氏倒不生气,赌输了那是坏事儿,赌赢了可不就是好事儿了?而且大孙子手里也没多少银钱,就算全输了,也只是小孩子玩闹罢了。   “小野和奶说说,赢了多少银钱?”   顾野垂着头,弱弱地伸出一只小手掌比了个五,“五千两……刚好够买娘喜欢的那个酒楼。”说完他就鹌鹑似的扎进了他奶怀里。   按着英国公府现在的财务状况,正好够顾茵买个万两左右的酒楼,剩下的银钱要应付阖府上下的日常开支和作为备用流动资金。   多了五千两,可不正好买那要价一万五千两的酒楼?   看到儿媳妇的面色没有转晴,王氏一边用余光偷看他一边故意扬高了声音道:“哎呦,好孩子。和大家说,是不是因为想给娘买她喜欢的酒楼,所以才上赌桌的?”   顾野先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一部分是这样的,主要是遇到了一个姓冯的,说是鲁国公府的人,说他家是本朝第一猛将。我就问了一句那不是咱家吗?他认出咱家的衣服……”说着话他抬起头指指小厮,又立刻把头低下,“然后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看不上咱家。我一个不服气就……”   武青意看向那小厮,小厮立刻道:“少爷没说错,确实是那冯公子认出了小的衣服上的徽记,挑衅在先。”   顾茵和王氏初来乍到,并不知道鲁国公府的底细,便都看向武青意。   武青意对着她们微微颔首,以眼神示意,表示这事儿不方便在客人面前说。   “这、这事儿闹的。”文二老爷尴尬道,“还是怪我,真怪我。我不带小野过去,啥事儿都不会有。”   他办事没个章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看在文老太爷面子上,众人也不好说他什么。   后头文二老爷没好意思留下用饭,起身告辞,脚下生风跑了。   他一走,武青意就开始解释起了自家和鲁国公府的关系。   鲁国公冯源,昔日是滁州守将,和武家这样的泥腿子不同,人家几代人之前就是武将,世代握有兵权的。   冯源这人不是愚忠之辈,早就看不上旧朝废帝的做派。   后头义王举事,他虽然不是最早投靠的,却是最早带着兵力投靠的。   义王有了他的兵马后如虎添翼,屡战屡胜。   冯源确实是昔日义军第一猛将,可惜没两年,武青意长成了。   武青意本就天生神力,但一开始没学过武,年纪又轻,与冯源这样一来就当主帅的相比,他并不算特别得到重用。   但是后头他因缘际会保下了医仙谷,老医仙出谷当了武青意的师父。   他先给武青意用药水煎骨,又教他自创的心法,再配合上武青意对阵杀敌练出来的本事,很快就把冯源这样自小学武的比了下去。   等到恶鬼将军的名声一起,那百姓是只知道他,不晓得冯源是哪个了。   那冯源比武青意还大了十岁,如何能服气他?   后头正元帝开创新朝,两家同为国公,但英国公府食禄四千石,鲁国公府食禄三千石。无形中又把冯源给比下去了。   鲁国公府不服气英国公府不是一日两日了,在朝堂上冯源也没少和武青意针锋相对,不过两人都是天子重臣,怕正元帝夹在中间难做人,武青意一般都懒得理会。   “那我们小野这次没做错!”王氏愤愤道:“咱们确实是庄户人,可咱家的功勋都是你和你爹用命搏回来的。尤其是你还擒住了那废帝呢!他们凭啥看不上咱家?”   武青意轻咳一声,一边打量顾茵的神色一边接着道:“总之鲁国公府和咱们不睦已久,今日小野若是退缩,指不定他们就会编排出咱家的人怕了他们的说法。”   母子俩说完都看向顾茵,连武重都把顾野往身后拉了拉,都在用眼神给顾野求情。   顾茵好笑道:“别扯那么多大道理,他才几岁大?不和人赌钱,人就会借着孩子编排咱家?这鲁国公府能做出这种事?”   武青意道:“还真不好说。他家有个老夫人,口舌很是厉害的。”   武青意不会骗人,顾茵摸着下巴想了想,“好,就当小野赌钱是事出有因,但小孩子赌钱总是不对,大家应该都不反对这个?”   顾野从武重身后站出来,自己承认了错误。   “我知道错了,娘,真没有下次。”   他人虽小,却素来重诺。从前跟着关捕头去府城那次,顾茵教训了他,他当时也是这样说的。自打那次之后,不论去干啥,都会提前和家里人知会。到了京城也没乱跑,和他娘有商有量的。   “行,”顾茵点头,想了想道:“念你虽然有错,但事出有因,就不重罚你。让你在家反省半个月,半个月不许出门。”   “是,我领罚。”顾野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   等到用过夕食,顾野还是兴致不高,顾茵还要和王氏准备进宫的衣服首饰,就让武青意带着他。   一直到等顾茵和王氏一起离开,武青意才道:“还记得我答应给你们的小马驹吗?”   武安正在旁边写功课,闻言立刻抬起了头,顾野也眼睛发亮,两个小家伙齐齐看着他。   “今天下午已经让人送过来了,只是马驹也怕人,先让他们熟悉一夜,明天一早你们就能去马厩看它们了。”   顾野再没有垂头丧脑了,拉着武安商量起了要给小马驹起什么名字。   第二天一早,慈宁宫来了宫人传太后的口谕——太后娘娘将在五日后宴请一众外命妇。   当然了,虽是宴请女眷,其实也是可以带自家孩子的。   到时候肯定会有不少人把自家的孩子带过去,趁机在人前露露脸。   不过顾茵想了想,和王氏商量着还是先只她们两个大人去——一来是顾野还在禁足中,只带武安一人去,显得厚此薄彼。二来是顾野刚开罪了鲁国公府,那鲁国公府的老夫人是出了名的口舌厉害,就怕到时候她当着孩子的面说出什么不客气的话。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们婆媳初来乍到,都没进过宫,还不知道里头的情况。反正往后进宫的机必不会少,没必要在这个时候非把孩子带进去。   王氏自然听她的,她正摩拳擦掌地准备会会鲁国公府的老夫人。   晚些时候,送沈寒春去京郊庵堂的两个御医也回来了。   两人都啧啧称奇,说沈寒春一出英国公府在马车上就自己醒了,等到了京郊,那脉象更是完全平稳下来。   总算是没有害人性命,顾茵和王氏都松了口气。   至于顾野赌钱和沈寒春病重这两桩事,谁都没有联想到一处。   人老医仙都说了,命数的压制是按着距离算的,离得越近才影响越大。   顾野都出府去了,那赌坊离英国公府也不近,顾野得多贵重的命数,跑出去那么远还能影响到沈寒春?   明显不现实。   …………   这天深夜,京郊庵堂内。   沈寒春悠悠醒转,入眼便是极为陌生的地方。   这是到了庵堂了……武家父子真把她送出了英国公府!   她又急又气,恼怒自己怎么偏偏在这个档口生了这般严重的病。   若不是病的这么厉害,即便那村妇和她儿媳妇使手段,她也有招数应对。   她已经看出武重和武青意不同,他心肠软,只要自己以救命之恩和无依无靠的身世为武器,他必然不会心狠至此。   跟着沈寒春安置到庵堂的还有两个小丫鬟。   她们初时看到沈寒春醒转,也不再说难受,都真心实意地为她感到高兴。   后头看到她若有所思,面色凝重,还眼神发黯,两个小丫鬟又忧心上了。   她们出来的时候,国公夫人可是亲自和她们说的,要好好照顾沈姑娘,可不能因为换了地方就怠慢了她。   而且那两个御医也是跟着一路护送,替沈寒春把了脉,守了一夜,确认她没事了才回去复命。   她们自小长在王府,从没见过这样宅心仁厚的主人家。这要是换成她们从前的主人,知道人在自家得了重病,早就把人赶出府了,哪里会这样有安置?   两人刚想相劝,却看沈寒春自己爬了起来。   “汤药端来,我自己喝。”   两个小丫鬟喜出望外,之前还生怕她误以为自己被放弃了,而萌生死志呢。   苦涩的汤药入口,沈寒春捏着鼻子咽下。   我一定会回去的!她想。 第74章   进宫之前, 武青意和顾茵、王氏说起了一桩事。   “皇后娘娘性情有些奇怪,但人是好的。你们若是遇到了她,多担待一些。”   没能给皇后寻回丢失的孩子, 武青意心中有愧。   如今皇家丢过孩子的事作为皇家秘辛, 已被正元帝明令禁止,不能再提, 但他心中的那份愧疚,还是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被冲淡。   王氏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人家是皇后, 天底下仅次于太后娘娘的尊贵人物, 我们哪儿会同她置气。她不为难咱们就是好的了。”   眨眼间到了进宫那日。   一大早, 王氏和顾茵就起身梳妆打扮。   王氏面覆脂粉,头梳高髻, 戴一套水头极好的翡翠头面,髻上簪着一支赤金松鹤长簪,那松鹤栩栩如生, 眼睛是质地纯净的红宝石。   她身上没有穿诰命的大衣服,而是一件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锦服。一来是这次的场合比较随意, 是太后娘娘一时兴起办的, 二来则是王氏的诰命诏书还没下, 她还没领到自己的衣冠。   顾茵则没有上妆, 只描了眉毛和点了绛唇, 身上穿了件金线绣百子榴花对襟长裙, 头梳一个随云髻, 发髻上簪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再点缀几个小的珍珠金钗,手上再戴一个赤金缠丝双扣镯, 正是入府那日王氏随手给她套上的。   那步摇随着她走动而簌簌抖动,衬得她整个人都带上了几分俏皮。   王氏起初还想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往她头上身上戴。后头看她一走动,那珍珠就在她耳畔晃动,衬得她本就白净莹润的脸说不出的好看。   王氏就不说话了,怎么看她都看不够似的,真恨不得顾茵再小几岁,好让她搂在怀里亲香亲香。   后头她们打扮好了,武青意送他们进宫。   隔着马车,武青意又再道:“太后娘娘是顶和气的人,娘不必紧张。”   王氏说她不紧张。   是真不紧张,要让她一个人去,她这只在家里横的性格,肯定要惊慌。   有顾茵陪着就不同了,儿媳妇无所不能的,王氏心里有底气。   英国公府距离皇宫并不远,马车行驶了两刻钟就已经停到了门口。   再往里,那就要步行了。   不过这么点路程,对做惯了活计的顾茵和王氏自然不算什么。   婆媳俩下了马车,见到了引路的宫女,一边说话就一边往里去了。   一路上红墙黑瓦,宫墙巍峨,王氏初时看还有些兴奋,等走了一刻多钟,到了慈宁宫,也就看啥都不觉得新鲜了。   太后并不是重规矩的人家出身,也懒得在不年不节的时候让人去跪拜她,就让一众女眷来了后直接去偏殿赴宴。   被宫人引着去偏殿的时候,王氏还在和顾茵咬耳朵,“咱家大郎真没说错,太后娘娘是顶和气的人。从前我看戏文里,那些不好相与的恶太后,看不顺眼谁就让谁在觐见的时候罚跪,一跪就是一天半天的,不仅让人没脸面,还让人把膝盖跪伤了。”   说着话,两人进了偏殿。   不少女眷已经先他们到了,正围着一个容色艳丽、头戴珠冠的年轻妇人说话。   那妇人柳眉凤目,面容艳丽之余还带几分英气。   王氏倒没仔细看她面容,只是不由多看了几眼她的珠冠。   那颗颗珍珠都有人拇指大小,饱满圆润,尽管冠体是纯银打造,并不算名贵,但白色的珠子配着洁白的冠体,就是好瞧。   王氏说不上来的好瞧,已经想着回头也给顾茵镶一顶这样的了。   反正珠子和冠子家里都有,又不能卖钱,就得用起来。   她们婆媳进来的时候,那年轻妇人同时抬眼打量她们。   只见王氏眼神并不躲闪,顾茵也是不卑不亢的,她笑起来:“这就是英国公夫人吧?”   这话一出,殿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们婆媳。   婆媳俩也算是经过风浪的,自然不怕被人瞧。   宫人提醒她们,眼前的年轻妇人就是冯贵妃。   冯贵妃就是出身鲁国公府,在她们进宫之前,武青意已经都给她们说过了。   这冯贵妃性子颇肖其母,并不是能吃亏的人。   所以王氏上前一步把顾茵挡在身后,上前行了个半礼。   那冯贵妃还是笑,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怎么客气,“英国公夫人初初入京,本宫怎么记着夫人的诰命文书还没发下去,现在身上还没品级?”   国公夫人的品级和贵妃几乎持平,只是因为一个是外命妇,一个是内命妇,也不好放在一起比较,一般来说行个半礼客气客气就行了。   这冯贵妃揪着品级说话,那意思在明显不过了,就是王氏现在身上没有品级,见了她得行大礼。   果然是个不好相与的。   王氏沉了脸。   这要是从前,遇到贵妃这样的贵人,跪也就跪了。   现在她代表自家出来的,丈夫和儿子用身家性命换来了品级,她这膝盖一弯,可就是把武家的脸面往地上扔。   那冯贵妃言笑晏晏,自说自话道:“唉,我这话说的莽撞,英国公夫人年纪不轻,怎么也是我的长辈,不好给我见礼。您身后的是您家的儿媳妇吧?瞧着比本宫年轻一些,本宫受她的礼就好。”   王氏是国公夫人,武青意的亲娘。冯贵妃本来也没打算折辱她,不然两家的梁子是实打实的结上了。   可若只是武青意的妻子,就算得了一品诰命,和她同辈的,给她个下马威,也不会把场面闹得太过难看。   而至于为什么要对付她们,自然是因为前不久冯贵妃的幼弟输了好些银钱给顾野。   输了那么一大笔银钱,鲁国公当天就把那冯公子打了一顿,关在了家里。任鲁国公府的老夫人秦氏说破了嘴皮子,都没能帮幼子求到情。   赌坊里鱼龙混杂,那事儿不过几日就已经传得街知巷闻。   那流言一起,都笑话他们家十五六岁的少年输给了六七岁大的孩子,甚至还有刁钻的,说这不是很正常吗?鲁国公冯源不也比武青意大了十岁,还不是照样让武青意比下去了。这叫家学渊源!   家学渊源的说法一出,可真是把鲁国公气坏了,又把幼弟抓出来好一通打,这次不是轻飘飘地打两下板子,是请了家法,用棍子真打,直接把人打得下不来床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这下不止是秦氏这当娘的心疼了,冯贵妃也心疼弟弟。   要不然她也不会早早地等在慈宁宫里。就为了给幼弟出气。   王氏脸色更难看了,她能眼睁睁看着儿媳妇吃亏?   当下她就把顾茵一拉,要笑不笑道:“贵妃娘娘说的不错,我们婆媳是初初入京,并不懂见贵妃是个什么大礼,我们还没学,只学了跪拜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礼,不然我们朝着您施那种跪拜大礼?”   冯贵妃脸上的笑垮了。   宫中女眷少,太后和皇后之下就是她,但那也是阶级分明,并不很代表她就能越级受那样的大礼了。   这英国公夫人是什么意思,提醒她品级不够,不该这么张狂么?   王氏根本没那么多意思,她没说假话,几天前武青意就跟正元帝要了个恩典,来了个老嬷嬷指点了她们几天规矩。   那老嬷嬷就是这么说的,她们只要给太后和皇后行大礼,其余人行个半礼就是了。   只是那老嬷嬷没想到冯贵妃会因为宫外的事情,为幼弟出头,而为难她们,所以真的没教。   正在这时,外头太监唱道——“皇后娘娘到。”   众人纷纷行礼,连冯贵妃都得站起身。   周皇后只穿一身素色宫装,发髻上插着几根珍珠簪子,不论是打扮和容貌,都比不上冯贵妃。   她抱着孩子进了来,让众人起身后,发现殿内气氛不对,便问起:“这是在做什么?”   殿内其他人虽然奉承冯贵妃的多,但也不少是皇后这一派的,当下就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贵妃娘娘说英国公夫人和她儿媳身上没有品级,让她们二位给贵妃娘娘行礼呢。”   周皇后扯了扯嘴角,说:“太后都不拘泥这些虚礼的。”   冯贵妃讪笑道:“姐姐误会了,我没有强逼她们,只是说玩笑话罢了。”   周皇后也没再纠结这件事,让人传宴,邀请众人落座。   “英国公夫人挨着本宫坐吧。”周皇后说完这句就没再说话了,不错眼地照看自家孩子。   因为太后没过来,主桌上的主位空置。周皇后和冯贵妃在主位旁边一左一右而坐。   周皇后过去是王氏和顾茵,冯贵妃另一边则自然是她的母亲,鲁国公府的老夫人秦氏。   这秦氏看着也没比王氏看着大多少岁,五十岁左右的面基,母女俩颇为想象,但秦氏眼神凶戾,不苟言笑,比从前的王氏还显得凶恶。   主桌并不大,秦氏和王氏两个正好是面对面而坐。   大眼瞪小眼的,谁都不服气谁。   而顾茵没去打量秦氏,只是不由自主地看向周皇后怀里的孩子。   这孩子大眼睛白皮肤,十分漂亮机灵,还莫名的合眼缘,只是看着约莫有三岁了,还像襁褓里的孩子似的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张脸,任由周皇后抱着。   顾茵素来有孩子缘的,那孩子察觉到顾茵在看他,偏过脸朝她一笑,还伸把小胖手对着她伸出来。   隔着个王氏,顾茵自然碰不到他,而且也不会去碰小皇子,所以她并没有伸手,只是朝他眨眨眼。   小皇子咯咯笑起来,周皇后正在和桌上其他人寒暄,听到儿子的笑声,她立马脸色一沉,伸手把小皇子抱紧,又立刻顺着小皇子的眼神看向顾茵。   那眼神防备警戒的意味太过浓重,好像顾茵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顾茵刚要致歉,却看周皇后嚯的站起身,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以要照顾孩子为由,离开了慈宁宫。   冯贵妃因为为难顾茵她们不成,自觉失了脸面,也跟着起身离开。   这两位大人物一走,宴上才算热闹起来,越来越多的女眷开口聊天。   王氏看大家都在说话,也开了口对顾茵道:“这个菜,我咋觉得不咋好吃?”   听说要进宫赴宴,昨儿个王氏晚饭特地没吃,留着肚子,就等着今天吃一顿山珍海味呢。   今天宴上的菜色虽然丰富,很多食材都是王氏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但大多都是蒸碗,而且还口味清淡,吃到嘴里没啥滋味。   而且大家吃相都优雅的很,一口菜嚼上十来口,这样的吃法看着就不香。   还不如乡下大席呢,冒着热气儿的大菜一上来,大家争先恐后抢着夹菜,不是那么好吃的菜肴都变得好吃了!   顾茵张口刚想说话,不知道怎么这轻声的一句话就让坐对面的秦氏听到了。   她听到了不算,还讥诮出声道:“英国公夫人好大的口气,这宫中菜肴都不合你口味,难不成你想吃龙肝凤胆?”   王氏还气着之前冯贵妃找茬的事儿呢,听到这话气性儿更上来了。   自家婆婆不会吵架,前头对上冯贵妃能争辩两句,已经是不容易了。所以顾茵拉住王氏的手拍了拍,让她别动怒,又帮着开口道:“不是我娘口气大,是我们初初进京,口味还是在家乡时的口味。宫中的菜肴自然好,只是与我们过去常吃的口味不同罢了。”   她不卑不亢的,秦氏接着讥笑道:“哦,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宫中菜肴金贵,你们乡下人出身,自然吃不惯。”   顾茵依旧不徐不疾的,笑道:“是啊,我们出身不如您家显赫。不过夫君在家时说过陛下很喜欢一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多亏了陛下不以出身分贵贱,如今我们这样的人家才能和您这样出身尊贵的人坐一桌呢。”   来嘛,阴阳怪气谁不会呢?   顾茵说完又是一笑,还对着殿内其他人举了举杯。   偏殿之中的女眷大多都是跟随义王起义有功劳人家的。   像鲁国公府这样,本身就日子过得不错,还帮着起义的人家毕竟还是少数,大多从前都不显赫,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敢担着风险造反。   他们这边的说话让不少人听到了,她们虽然不敢和鲁国公府正面交锋,却也在旁边小声嘟囔上了。   “乡下人咋了?咱们多少人从前不是乡下人?”   “就是,我家从前还是村里杀猪的呢,这有啥丢人的?”   “鲁国公府老夫人还论出身呢,旁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她家儿媳妇也不是什么显赫人家的小姐,从前就是军营里一个无亲无故的厨娘而已,给将士们做大锅饭的……”   听到这议论声,秦氏面色铁青,恨恨地瞪过去,直到把那些人都瞪得不敢再吱声。   秦氏不再论出身了,把顾茵上下一打量,又轻哼道:“都是刚开府的国公之家,你这打扮……啧啧,未免太过穷酸了。是家里入不敷出,还是英国公夫人苛待儿媳呢?”   顾茵的打扮跟穷酸绝对搭不上边,若是能卖钱的话,她手上一个金镯子都能卖上千两。   当然和秦氏这样恨不得把十个手指都戴满金戒指的打扮相比,她的打扮确实是素净。   “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娘待我和亲生的没两样。”和这样胡搅蛮缠的人论审美没必要,顾茵还是不恼,接着笑道:“您别是代入了什么看不上儿媳妇的恶婆婆吧?”   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紧忍住。   这殿内最看不上儿媳妇,甚至入宫赴宴都不把儿媳妇带来的,可不就是秦氏?   秦氏脸色铁青,对嗤笑声置若罔闻,接着道:“那就是你们府中入不敷出了?也是,穷人乍富,总容易得意忘形的。别是这么快就把家底儿掏空了吧?”   “我读书少,倒是不懂什么叫‘得意忘形’。不过府中确实不到您说的入不敷出。说到这个还得谢谢您呢,若不是前儿个您家小公子仗义疏财,我家日子肯定没有现在好。”   赌坊的事儿早就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所以顾茵并不介意提起。   “区区几千两,我家就当打发叫花子了。”秦氏咬牙道。   王氏也咬了牙,转头看向顾茵。   婆媳俩相依为命过来的,说是心有灵犀也不为过。   这眼神一出,顾茵就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在问她能不能当场打人了。   顾茵把王氏手里捏的死紧的小杯子拿出来,“娘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吃多了果酿头晕?出去吹吹风可好?”   随后她又安抚地拍了拍王氏的手背,王氏瞪秦氏一眼,还是听话地出去了。   等她走了,顾茵才作惊讶状道:“那可是几千两银子啊!”   说到银钱,秦氏也有了底气,昂着下巴蔑笑道:“我们家里底蕴深,自然不会缺银钱。”   也是因为这份底蕴,他们冯家教养出了不输于任何豪门贵女的冯贵妃,成了后宫中周皇后下头第一人。   至于其他功臣家的女孩儿,则根本入不了正元帝的眼,连入宫的资格都没有。   “是如何的底蕴深呢?”顾茵眼睛发亮,好奇道,“夫人可能仔细说说?”   果然是乡下人,听到自家富有,就变了态度,攀附上了。   秦氏心中冷笑,继续昂着下巴道:“我家虽然俸禄不多,但另外还有自家的庄子、店铺,不只是滁州的,京城中也有不少……”   顾茵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   王氏出了偏殿后,和宫人说自己想吹吹风,宫人就把她引到了御花园的凉亭。   后头宫人站的远远的,王氏左右一打量,确定没人在附近,就用极小的声音,换上寒山镇的方言,碎碎念骂上了。   骂完秦氏,王氏总算是舒坦了不少。   等到她回过神来,王氏发现亭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一个和秦氏差不多大,看着比她大十岁左右、穿着富贵的老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   对方看到她猛地转头,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又歉然地道:“我吓到你了?对不住。”   老妇人带着口音的官话,和王氏的口音有些相似,一下子就让人觉得亲切起来。   王氏摆摆手笑道:“没事儿,我没这么不禁吓。倒是我突然回头,吓到你了吧?”   那老妇人也笑道:“没事儿,我也禁得吓。”   王氏又道:“就是,咱们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又问她:“你咋也出来了?”   虽然王氏并不认得她,但是宫中能乱走的女眷,又是上了年纪的,还不能把下人带进来的,也就慈宁宫今日宴请的那一群了。不过方才人多,王氏也没乱瞧,并不记得她是哪个。   老妇人没回答,反而问她:“那你咋出来?”   “被挤兑的呗,我脾气不好,我儿媳妇怕我气上了,就让我回来吹吹风。”   两人在亭子里的石桌前坐下。   老妇人摇头无奈道:“鲁国公府老夫人那张嘴啊……不饶人。”   王氏哼笑一声,“也就是在宫里了,要是在宫外遇到她,我可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干说话也不得劲儿,王氏拿出荷包里的点心分给她,“没吃饱吧?这是我儿媳妇做的桂花糕,你也吃点。”   一块糕点就拇指大小,和顾野日常吃的差不多大小。不过顾茵给顾野做小点心是怕他吃噎着了,给王氏准备这么小的,是吃这个也不容易把口脂弄花。   这桂花糕虽然不像宫里的点心那样有着繁复的花纹,却是白白净净,点缀着一些桂花碎,吃入口中芳香扑鼻,甜而不腻,又松松软软,不似时下点心那么噎人。   “好吃!”老妇人由衷夸赞道。   “是吧?”王氏自豪地笑了笑,又竖起了大拇指,“我儿媳妇的手艺是这个!”   王氏方才还气着的,说到自家儿媳妇,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儿。   老妇人看她这么高兴,就好笑地问道:“刚不是还气呼呼的吗?怎么这会儿又高兴了?”   “当然高兴了,上京来一家子团圆了还不高兴?而且这家里当官以后……”王氏说着话压低了声音。   老妇人不由被她的话吸引,附耳过去听。   “当官以后就更高兴了,从前哪儿敢想这样的好日子啊?从前就觉得家里顿顿有肉,能吃白面就是好日子了,现在才知道还能啥事儿都不干,翘着脚等人服侍。太舒坦了!”   从前的王家只是在小镇上算富贵,自然不会有国公府里这样多前呼后拥的下人,大多事情还得自己做。   英国公府现在的下人都是经过王府调教的,那叫一个贴心懂事,很多时候王氏都不用张嘴,下人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注意到老妇人好像兴致不高的模样,王氏又问:“咋的,你家过得不高兴?”   老妇人点点头,又叹了口气。   王氏又问:“那是你家里人对你不好?”   老妇人想了想,说不是。   “都挺好的,就是他们都忙,忙着自己的事儿,我身边虽然服侍的人多,但自己觉得没劲,好像除了混吃等死,就没啥事儿了。”   王氏正了色,说:“你这不对,啥叫没啥事儿了?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事儿,咱们自己可以找乐子啊!你喜欢听戏不?我以前就很喜欢听戏的,但是镇子上难得有戏班子来,到了京城才知道这里有戏园子,每天都有戏听呢!只是我现在还没去过,你要是喜欢,我们下次约着一道去。”   “听戏?那不能让人在宫……在家里唱吗?”   请戏班子到家里来,一唱就是几十、上百两,王氏当然不能说不舍得这个银钱,拍着大腿道:“在家唱,就自己听,多没劲儿?就要去戏园子,人一多,大家一起叫好拍手,那才带劲儿呢!”   老妇人想了想说:“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怪不得我从前在乡下也挺喜欢听戏的,后头喊了人来唱,反而觉得没劲。”   “是吧?”王氏笑眯眯的,“就像宫里吃饭,饭菜再好,大家都斯文得不行,一筷子夹两根菜丝儿,放到嘴里嚼几十下,你说这能吃的香吗?是一个道理。”   那老妇人又连连点头,“对!我就不愿意和她们一道吃饭!”   后头两人唠起家常,这才知道两人娘家都姓王,脾气相仿,年龄相近,从前还都是乡下农妇,那共同话题真的是太多太多了,光是捡牛粪都能聊上一刻钟。   不知不觉就唠了半个多时辰,一直到宫人过来寻了,说是宴席已经散了。   王氏才依依不舍地和她分别,又道:“老姐姐,我可是交上你这个朋友了。咱们约好了听戏,你可别忘了。”   老妇人也挺舍不得她,拉着她的手点头道:“好,我过两天就去找你。咱们一道听戏。” 第75章   王氏刚离开凉亭没多会儿, 顾茵也寻过来了。   “娘怎么去了这样久,可是真的气上了?”   王氏笑着说不是,“谁跟那种人置气?是我遇到了个老姐姐, 格外投缘。”   说着她转身指给顾茵看, 却发现凉亭里已经没人了。   顾茵挽上王氏一条胳膊,“是哪家的老夫人?”   问到这个, 王氏也卡壳了,拍手道:“聊得兴起, 忘了问了!不过我俩约好一道看戏, 她说过两天就来寻我。”   王氏是喜欢热闹的人, 从前在寒山镇的时候, 她和许氏虽然时常拌嘴,但焦不离孟的, 干啥都喜欢招呼对方一起。   到了京城,虽然一家子团聚,却少了同辈的朋友, 有时候也会有些孤单。   所以她今天遇到投缘的朋友,格外高兴, 已然把那鲁国公府的秦氏抛到了脑后。   时值正午, 宫宴散了后, 一众外命妇各自出宫。   走出宫门的时候, 王氏低声道:“怪没意思的, 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 又是坐车, 又是走路,到了宫里没说两句话就是吃宴,吃完就走了。一上午的工夫就这样没了。”   顾茵道:“反正在家也没什么事儿, 就当进宫涨涨见识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王氏想了想又问,“我离开后那鲁国公府的老货为难你没有?”   提到这个,顾茵忍不住弯了弯唇,“没有,只是普通闲话家常而已。”   让王氏知道秦氏一直在她面前炫富,借机踩英国公府,王氏肯定要生气,所以顾茵先不提这个。   婆媳俩说着话出了宫门,却看武青意已经等候在宫门外头了。   他负手而立,穿一身靛青色的官服,不同于文官的宽松官袍,是收腰肩袖的劲装,越发显得他肩宽腿长,身形魁梧,再配合着那泛着银光的面具,浑身都带着一股不容亵渎的气势。   看到王氏和顾茵面上都带着笑,他肃穆的脸色也和缓了一些,整个人的气质都在一瞬间变得柔软起来。   “今日不上值吗?”顾茵脚步轻快地上前,询问他道。   “今日在宫中,听说后宫宴席散了,索性告了半日假,送你们回府。”   他身兼二职,有时候在外头练兵,有时候就在宫里操练禁卫军。   这日自家亲娘和媳妇初次进宫赴宴,他就也进宫,方便照应。   “其实也不用,反正有马车,咱家离得也不远,又是白天,我和娘自己回去也行的,省得你两头跑。”   武青意说不碍事,又问今天她们吃宴席吃的怎么样。   虽说上京也有半月了,可不论是在寒山镇,还是上京途中,英国公府,一家子都热热闹闹的。他们俩人几乎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王氏见状立刻踩着脚蹬往车上爬,“哎呦,累死我了,我在里头睡会儿,你俩慢慢说话。”   马车虽然宽敞,但若是王氏要躺下的话,就不够再宽坐另一个人了。   顾茵并不觉得累,看武青意也没上马,只是牵着马走在马车旁,干脆和他肩并肩走在马车边上,边走边说。   “都还成,慈宁宫的宫人都很友善,皇后娘娘虽看着有几分阴郁,却帮了我们解围,还让我们坐到一处用席。娘娘怀里的小皇子那真叫一个玉雪可爱……”   她刚开始并不准备说许多的,但也不知道怎么,遇上他问,不知不觉间就打开了话匣子。   武青意今日就在宫里,虽然进不去后宫,但掌管禁卫军,消息灵通,非常人可比。今日后宫之中的事,他早就知晓。   他耐心地听顾茵说完,听她只说好的,没提一句让人难受的事儿,不由叹了口气道:“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顾茵抿唇笑了笑,“刚要和你说这个,有个事得托你去办。”   左右环顾确定无人,顾茵对着他招了招手,武青意弯腰附耳去听。   她的唇就凑在他耳边,呼出的热气氤氲到他耳廓上,让他整个耳朵都酥酥痒痒的。   他面上不显,其实耳根处已经烫了起来。   一直到听她说出后头的计划,武青意才收起了旁的心思,忍不住笑道:“偏你促狭。”   顾茵眨眨眼,摊手笑道:“怎么能赖我呢?都是那位老夫人自己说的,又不是我瞎编乱造。”   笑得太厉害了,她眼睛弯弯,耳边的步摇珍珠坠儿晃动起来,眼看着就要打在脸上。   武青意下意识地伸手去捉。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脸颊,大掌精准无误地扣住步摇,整个手停留在她眼前,只隔着一指的距离。   大庭广众之下,两人本就挨在一处说话,他这一伸手,在外人看来就好像他伸手摸她的脸一般,这样的举动太过亲密。   顾茵双颊染上一层绯色,垂下眼睛道:“这是做什么?”   武青意松开抓住珍珠坠儿的手,往旁边退开一些,眼神不自觉地乱飘,“没事,就是怕它打到你。”   “打到也没事儿,”顾茵轻声道,“不疼的,我没那么娇。”   是挺娇的。武青意捏了捏手指,半晌前指尖那细腻的触感,让他的心也像步摇下的珍珠坠儿似的,没来由的颤了颤。   王氏虽然上了马车,其实并没有躺下,而是把车帘撩开一条缝儿,偷偷看着他们呢。   看到他们俩头碰头说话,自家那木讷的儿子还伸了手,王氏笑得嘴都快合不了拢了。   等看到两人分开了,也不一起说话了,王氏才止住了笑,探头出去道:“哎呦,躺过一会儿舒坦多了,大丫快上来坐着。”   顾茵上马车,武青意翻身上马,两人坐稳前眼神一碰,又飞速挪开。   “驾!”武青意抖动缰绳,走到了马车前头。   顾茵则立刻放下车帘,在王氏身边坐定。   王氏又想笑,佯装正色道:“刚你和青意说啥?是关于鲁国公府的事儿不?”   这个没必要瞒着王氏,又已经出了宫来,不用避人耳目,顾茵便立刻说了。   王氏哈哈大笑起来,点着她的鼻子道:“还是我们大丫能耐,得亏我听你的话出去吹风了,没和她闹起来,不然可要坏了你的事儿!”   后头回到英国公府,武青意先后扶王氏和顾茵下马车。   王氏这才一拍脑袋说:“不对啊,你不是说今日太后会召见我们吗?今日太后都没露面。”   武青意的人当然不可能把整个后宫的底细都收在眼里,只是因为今日顾茵和王氏进宫,才帮着盯一下慈宁宫。   今日慈宁宫内,王太后确实一直没露面。   他想了想,道:“那只是我的猜测,太后娘娘本就是潜心礼佛、不问世事的人。”   王氏点了点头,也没把这件事放心上。   刚下马车,顾茵和王氏正准备进府,余光就看到远远地来了两个衣着破旧的妇人,奔着英国公府的铜钉朱漆大门而来。   这情形顾茵已经见怪不怪了——接济伤兵的事儿,朝廷虽然已经揽下了。但先得把欠银要回去,正元帝才有那个钱。   文二老爷这方面办事还是牢靠,自打要回了李家和赌坊家的欠银,后头奉旨讨债的差事一天比一天顺遂。   但再顺遂,那也得一家一家要过去,颇费时间的,能在年前全要完就很不容易了。   眼看着马上要入冬,这种时代的冬天若是没银钱购买柴炭、做棉衣棉被,那是真的会冻死人的。   就最近几天,已经有几户人家未雨绸缪,又求到英国公府来,想求一些银钱过冬。   长贫难顾,自家的家底应付不来。但不帮这些人,又可能会真的会弄出人命。   但幸好,今日赴一场宴,让顾茵想到了对策。   她捏了捏王氏的手,蹙眉忧心道:“娘可别生气了,鲁国公府财大势大,咱家根基浅,如何能比得上他们家富贵呢?”   王氏立马意会,“唉,你莫劝我啦,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天下还有鲁国公府那样的富贵人家,同样是开国的功臣,一朝国公,区别咋就这般大呢?”   “咱家到底是穷苦人家出身,不好同人比的呢。那鲁国公府可不是只吃俸禄的,人家还有庄子,田产,铺子,遍布滁州和京城……”顾茵艳羡道,“这样的人家,怕是几十上百两,都不会看在眼里。”   婆媳俩一副受了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那两个妇人难得能听到高门大户的秘辛,不由就放慢了脚步。   这一放慢,两人就目送顾茵和王氏边说话边进了府。   “嫂子,咱们还进去不?”看着英国公府巍峨的大门合上,年轻一些的妇人犹豫着问道。   那年长一些的妇人蹙眉想了想,“不然先不进去了。咱们也是头回进京,只听说过英国公府财大气粗,接济伤兵。难不成是我记错了?财大气粗的不是这家?”   那年轻的妇人以她嫂子马首是瞻的,听到这话也不敢动了。   “不行,反正过来了也不急着走,咱们且先仔细打听打听。”那嫂子如是说道。   …………   下午时分,正元帝处理完了政务,听人说了后头宴席散了,就去了慈宁宫。   这个时辰,王太后一般都是在念经的。   今天却是稀奇,王太后没有跪在佛前,正让宫人把她的箱笼来了,把衣裳都拿出来了。   她这个年纪了,日常也不见人,本是不爱打扮的,平常穿着十分简朴,也就今日这样待客的时候,才让宫人帮着打扮得隆重了些。   但即便这样,和鲁国公府的秦氏相比,王太后今日的打扮还是简约的。   “娘怎么让人把衣服都捡出来了?”   王太后笑眯眯地让宫人都下去了,留下他们母子说体己话。   “我过两天要出宫去听戏,你给我准备的这些好多都不适合日常穿着,儿再给娘做两身新衣裳可行?”   新朝用度紧张,但给亲娘做衣裳肯定不是问题。   尤其是王太后自打入宫到现在,崇尚俭省,从没在吃穿用度上提过要求。   正元帝从前总担心亲娘抑郁成疾,听到她提要求,他比谁都高兴。   “这有啥不成?”正元帝笑起来,“儿子用命拼回来的皇位,不就是为了让咱家人都吃好穿好?娘尽管吩咐喜欢啥样的,让下头的人给您做。”   “哎!就是不要太好的。”王太后仔细说了自己想要啥样的衣裳首饰,正元帝都耐心地听完,又吩咐了人去照办,这才问起王太后怎么就要出去听戏了,还想起了什么,道:“今日办宴,不是为了娘去见见青意的家人吗?怎么听宫人说您全程没露面?”   提到这个,王太后就叹气,“快别说了,我听人说她们过来了,就让人把她们带到偏殿去,本是后脚就准备过去的,没成想她们前脚刚进偏殿,冯贵妃就和人对上了,要让青意媳妇给她行大礼……”   自古婆媳不对付的多,恶婆婆欺压媳妇的事儿上到宫廷,下到乡野,都屡见不鲜。   王太后不是,她性子绵软,做不来恶声恶气的事儿。   看到冯贵妃和王氏她们对上,王氏婆媳没怕,王太后却手足无措,让人快把周皇后请过来。   周皇后从前性子也是软和的,这两年冷硬了不少,由她出面,算是把那场矛盾压下去了。   后头开席,王太后再准备过去,鲁国公府的老夫人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比起看起来还算恭顺的冯贵妃,王太后更怕她。   当然秦氏肯定不会冒犯王太后,但她性子倨傲,又爱逞口舌之利,还素来看不上出身不好的。   王太后曾经调解过秦氏和另外一个外命妇的矛盾,秦氏那一通歪理邪说,诡辩之词,把王太后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反而自己成了不占理的那方,从此再不敢和她沾边。   后头听人说王氏被气的出去吹风了,王太后这才觉得自己作为主人家,再缩着不像话,就跟了过去。   她本是想劝慰王氏两句的,但后头王氏自己就调解过来了。   再后来,就是两人聊的相见恨晚,什么秦氏、冯贵妃的,王太后自己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两人越好后头一起看戏。   说到这儿,王太后忍不住笑道:“英国公夫人真没说错,她儿媳妇是这个!”   她也学着王氏的样子竖起大拇指,“聪明伶俐,临危不乱,三言两语真把那鲁国公府的哄住了。做的东西也好吃。”   昔日的周皇后也是这般妥帖,婆媳俩虽不至于像王氏和顾茵那样处的像亲母女,但也是和和睦睦。   想到这里,王太后的眼神黯了黯。   正元帝很擅揣度人心,见王太后这般,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他搂了搂王太后的肩膀,轻声道:“娘不想伤心事,只想高兴的。想去看戏就去看,我让侍卫隐在暗处保护你出宫,你要是玩的开心,天天出宫都行。”   王太后跟着笑起来,轻拍他道:“驴蛋别哄你娘,我虽肚里没墨水,也知道当太后的不能镇日里往外跑。”   正元帝说这有啥不行,“只要娘高兴,怎么都成!”   亲娘年逾五十,在乡下地方,能活到这个年纪都是少数。   即便是现在,谁也不敢说过上显贵的日子了,王太后就能活的比别人长久。   说句难听的,到了这个年纪,那就是活一日少一日。   正元帝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后头从慈宁宫出来,他就去给王太后挑选侍卫。   武艺好是一桩,另一桩得会隐匿身形,老太太难得有兴致出宫,可不好拖一个大“尾巴”,没得搅了自家老娘的兴致。   至于武青意那边,正元帝恶趣味地故意没去知会,就让两个老太太匿名相交,也松快些。   而王太后后头闲了,又把今日的事仔细想了一遍。   她那老妹妹身上没品级可不是事儿,没得再让人瞧不起。   于是翌日一早,王氏获封超品诰命、顾茵获封一品诰命的文书一起颁出宫外。   …………   再说秦氏这里,她回到鲁国公府后先去看望一眼躺在床上下不来的小儿子,再回屋歇着,等到傍晚,鲁国公冯源下值回家,秦氏才从屋里出来。   “娘今日入宫状况如何?”冯源带着国公夫人陈氏一道去给她请安。   秦氏头戴抹额,手捏绢帕,看到冯源,面上一松:“我儿回来了?上值辛苦,快喝盏热茶再说话。”   等看到冯源身后的陈氏,秦氏立马没个好脸,语气凉凉地道:“平素在府里倒不见你人影,偏得我儿回来,你才肯从那小院子出来,怎么我这当婆婆的就这般不招你待见?”   这话纯属无的放矢。   阖府上下都知道不是国公夫人陈氏故意拿乔,躲着婆婆秦氏。   而是秦氏不待见这儿媳妇,明令禁止让她不许在府里乱跑。且不止是在府里,秦氏在外头也不给陈氏脸面。新朝开国至今半年有余,满京城的豪门贵眷,都只知道鲁国公府的老夫人,而没见过国公夫人陈氏。   平心而论,陈氏样貌并不差,水汪汪的眼睛,白净的皮儿,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两个浅浅梨涡,整个人看起来温温柔柔的。若不说年纪,根本让人看不出已经是个十岁孩子的母亲。她性子也是随了样貌,说话轻声细气,不论对谁都极为和气。   且她生下的孩子,也就是鲁国公府的嫡长子,极为聪慧。   四岁开蒙就显出了天分,六岁上头开始习武,也是展露峥嵘。到眼下十岁了,能文能武,虽比不上大人,但在一众京中豪门子弟里也是个中翘楚。   眼看着再等几年,他的儿子就能立起来,成就绝对不会在其父之下的。   但差就差在,陈氏是个孤女,打小被拐子拐了,卖到杂耍班子里当学徒。   一直到她十五岁,滁州附近开始打仗了,杂耍班子自然逃难。她是个有主意的,没随着他们一起逃,而是留下参军。   她一介弱女子,自然上不得战场,便去了后厨当厨娘。   因还存着一些微末的童年记忆,从前家里就是卖吃食的,所以做出来的饭菜比一般人好些。   冯源武将世家出身,吃上面比一般将士讲究些,就只吃她做的饭菜。   一来二去的,冯源就喜欢上了她。   初时并未给她名分,只让她随侍左右,后头她怀了身孕,两人的感情蜜里调油,冯源这才写信告知了秦氏,同时在军中大办了一场婚礼。   秦氏怎么可能让儿子娶这样的女子——别说门户了,陈氏就是个来路不明的,连姓氏都是随了原先的杂耍班主的,连自己本来的姓氏都不记得。   但将在外,军令都有所不受。更别说在外行军打仗的儿子了。   秦氏鞭长莫及,等她和冯源再聚首时,军中都已经知道了冯源有了陈氏这位夫人,且陈氏的儿子都已经能走路说话了。   好歹看着孙子的面,秦氏没让冯源休妻再娶,但终归还是看不上这儿媳妇。   进宫赴宴这样的让人脸上增光的场合,秦氏并不带陈氏去,还上来就刺人,陈氏也不恼,只轻声道:“是儿媳的不是,只是想着婆母入宫一趟,回来肯定累了乏了,需要休息,所以才晚了请安的时辰。”   她恭敬的态度挑不出一点错处,秦氏这才没接着说她,转而对冯源笑道:“儿啊,今天为娘可给你,给咱家,好好出了一口气!”   冯源问她这话怎么说,秦氏就接着道:“那英国公夫人和她儿媳,不值一提!两个村妇罢了!”   接着秦氏就把她如何踩英国公府,抬高自家的光荣事迹说给冯源听了。   冯源和武青意不睦已久,听说他家人那般上不得台面,他也觉得算是出了口恶气,笑道:“他家出身低微,家里自然没有如娘这样贤惠聪明,有本事儿的女眷。”   母子俩越说越高兴,说话的工夫就盘算着该怎么借今天的事儿添油加醋弄出一些流言蜚语,好让整个英国公府没脸。   陈氏在旁边静静听着,几次想张口说些什么,又几次都把嘴给闭上了。   不过后头秦氏和冯源根本没有出手,满京城都在说鲁国公府如何的富贵,如何的底蕴深厚。后头那传言越传越离谱,说鲁国公府的下人都是穿金戴银,主子的生活更别说了,炊金馔玉,钟鸣鼎食,一顿吃食就要花费成百上千两……是京城皇家之下的第一勋贵之家。   这种传闻真正的高门大户并不会相信,鲁国公府看不上英国公府这样的泥腿子,但在真正有底蕴的人家眼里,昔日的冯家不过是一方守将,算的了什么?   但京中百姓和一些新贵不知就里,只知道冯家昔日就是一方重臣,兼又是开国国公,还出了个贵妃的。已经都对这传闻深信不疑。   秦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还煽风点火,四处去踩英国公府,说他家穷酸。和自家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一直到入了十月,天气猛然地冷了起来。   这日秦氏刚起身,下人就来说外头来了好些人,都是要求见她的。   秦氏看着下人慌张的神色,责骂道:“这几天不是日日都有人来?惊慌什么?把人都请进来,在花厅设宴。”   自打宫宴之后,不少官宦女眷对着秦氏越发巴结,日常就上门来走动的。   秦氏早就见怪不怪。   下人还要再说,秦氏已经不耐烦地摆手让人下去了。   她可没这么多工夫和下人说话,打扮也得花费好一会儿呢!   她特地换上富贵的打扮,头戴一整套绿的深沉的老翡翠头面不算,发上的空档还插满了金簪金钗,身上暗红缕金提花缎面对襟袄,花纹繁复,全是实打实的金线绣的。至于手上和手腕上,金镯子金戒指宝石手钏,那更是戴的满满当当,一丝缝隙也无。   一身打扮光是金饰都有十来斤重,让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着才出了屋子。   一路慢行到花厅,听到里头热闹的说话声,秦氏一面费力地抬腿进屋一面笑道:“今儿个是哪阵风把你们吹来……”   说到此处,秦氏愣住。   花厅里乌泱泱的,人头攒动,不是什么官家女眷,全都是些陌生人。   而且个个都是荆钗布裙,甚至衣衫褴褛之辈。   见到秦氏,她们的眼神一下子热烈起来,活似看到了猎物的狼! 第76章   秦氏被众人的眼神吓得连连后退, 无奈身上穿戴太过繁重,还没挪开两步,花厅内的众人已经把她团团围住。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秦氏大惊失色。   不过她预想中可怕的情形并没有发生, 一众妇人把她围住之后,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乌泱泱地全给她跪下了。   “老夫人可怜可怜我们吧!”   “鲁国公府财大气粗, 还请老夫人救救我们!”   从前为何穷苦的伤兵都只找英国公府求接济,是她们的家人全部都在武青意或者武重手下效命?那自然不是, 只是从前武青意恶鬼将军的名头更响。   名头响亮是把双刃剑, 百姓更畏惧敬重他, 但若是出了什么事儿, 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   现在不同了,鲁国公府在京中炙手可热, 再加上冯源成名比武青意早,退下去的伤兵自然也是知道他的。   这倒是更好了——这些人本是就更畏惧武青意这恶鬼将军的,如今有一家比他家还财大气粗、也是在军中的头马人物, 而且没那么吓人的,不是更便宜行事?   来的这些妇人自然就是伤兵的家人, 至于为什么她们一起来的, 说来也是“巧合”。   她们大多不是京城人士, 从外头赶过来的, 到了京城找了最便宜的客栈投宿, 那小二给他们出的主意, 说高门大户难得见一次百姓, 人多一些,也好有个依仗。   她们本有些畏惧的,有人帮着出了主意, 人多势众状了胆,自然也就有了底气。   秦氏被七嘴八舌的哭诉声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摆手道:“都起来起来,好端端的跪我做什么?”   妇人们自然不动,只是各自哭诉自己家中的艰辛。   秦氏也不是傻子,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都是来求救济,说难听点就是打秋风的!   “你们寻到我们府上作甚?”秦氏呵斥道,“不该去寻英国公府吗?”   英国公府救济伤兵的事儿不是秘密,京城不少人家都知道。   私下里秦氏没笑话他家傻,却没想到怎么这些人求到自家来了!   “老夫人这话说的,现在谁不知道您家才是京城第一勋贵人家?”   “是啊,听说老夫人连几千两银子都看做不值一提的小钱。”   “民妇从前对外头的传闻是不怎么相信的,今日一见,才知道您家是这般富贵。”   众人越说越激动,眼珠子都跟黏在秦氏——身上的金银珠宝一般。   “我们家……我们家……”秦氏嘴唇翕动,想说自家没钱。   可这话说出去不止旁人不信,连秦氏自己都不相信。而且这话一说,不是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秦氏闭了闭眼,索性准备来个装晕。   正在这个时候,一道轻柔的女声在厅内响起——   “诸位夫人,听我一言,大家各自宽坐坐,有话慢慢说可好?”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自带一股安定人心的气势。   众人安静下来,秦氏循声望去,看到了站在花厅门口的陈氏。   “你来做什么?”自觉失了颜面的秦氏越发没好气。   陈氏不以为意地柔柔一笑,上前搀住秦氏一条胳膊,解释道:“听闻来了好些客人,儿媳怕婆母招待不过来,所以特地来帮忙。”   秦氏哂笑,正要说我都处理不来的事情,你还能做好?   顾忌到好些个外人在,她总算把话咽回了肚子里,给陈氏留了些脸面。   后头陈氏扶着秦氏在主位上坐下,然后让一众妇人依次上前来说话。   有了人组织后,花厅内总算是恢复了一些秩序,没有再出现之前几十人一起开口的嘈杂情况。   这些妇人能从外地特地赶来,自然是真的境况困难,她们说起家中的艰难,说到动情处,连陈氏都跟着红了眼睛。   她们所要并不多,也就是一些过冬的银钱。   秦氏还没吭声,陈氏这国公夫人先开口允了。   秦氏虽不情愿,也不能为了这么点小钱落了国公夫人的脸面。   当然这么些个人,也有胆子大的,开口就是五十两,又道:“民妇也不是空口胡诌,只是听说从前英国公府救济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五十两一户!您家比英国公府富贵那么多,民妇只要一样的银钱,应该……应该不算贪心吧?”   这要从前,要是能把英国公府比下去,别说五十两,就是五百两,秦氏都二话不说掏了。可现在厅内众人看她的眼神跟饿狼扑食似的,秦氏可不敢应这个声儿。   “您也别这么说,”陈氏安抚地笑了笑,“五十两银钱虽然不多,但您看,今日来这么些人……眼前又是腊月,年关前需要帮助的人会越来越多,若是前头就把银钱散尽,后来的人又怎么办呢?”   其他人立刻七嘴八舌道:“是啊,我还没轮上呢,你家怎么不想想后来人?”   “就是,要我说,英国公府的银钱,就是让你这样的人家给耗光的!”   那妇人被大家说的臊红了脸,也不敢再提什么五十两,就也只要了过冬的嚼用。   陈氏让下人在旁边造册,每家每户给了十两银钱,若是境况特别困难,基本生活都难以为继的,则多给十两。   领完银钱,则还需要这些人签字画押。   一通登记分发银钱,中午之前,这些妇人才散去。   而鲁国公府这一上午,就合计支出了近千两银子。   没了外人在,秦氏自然不再给陈氏留脸,摔了手边的茶盏,指着她就骂道:“好你个败家精,一上午就送出去这么些银钱,你也知道今日之后还有后来人,咱家就是坐拥金山银山,也挡不住那么些人啊!”   茶盏在陈氏脚边裂开,茶水污了她的裙摆,陈氏恭顺道:“您说的不错。可若是不这么做,躲的过一次,还能次次都躲着吗?咱家的名声如何呢?即便婆母不念着咱们府里,也该想想永安宫的贵妃娘娘,想想贵妃娘娘所出的皇子公主……”   提到这个,秦氏的面色总算和缓了一些。   是啊,鲁国公府的前程可不只是在眼前,而是在后头呢。   若是这次的事能给永和宫经营出一个好名声,那银钱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没想到陈氏这孤女出身的,倒还有这份眼力见儿。   虽然心中颇为惊讶,但秦氏也没夸奖她,摆手就让她下去了。   陈氏回了自己的小院子更衣,没多会儿她生养的冯钰过来了。   冯钰刚过了十岁生辰,虽是个半大孩子,却因为自小长在军中,比一般孩子还早慧不少。   看到丫鬟拿出去的衣裙,冯钰嗅到了一丝茶水的味道,脸上的笑滞了滞。   等到陈氏更衣出了内室,冯钰快步迎了上去,关切道:“祖母为难母亲了?”   陈氏摇摇头,道:“一点小事罢了。”   府里的事情冯钰都很清楚,他不忿道:“这事儿本就是祖母和爹惹出来的,母亲帮着周全,祖母怎么也不该怪您……”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母亲且再忍忍,等儿子大了,必不教母亲再受苦。”   陈氏慈爱地看着他。   这傻孩子,又说傻话。   当然冯钰长大后,多半能得到世子之位,但历朝历代素来以孝治国,就算他日他真的成了国公,也不可能违逆秦氏这祖母。   更别说冯贵妃是秦氏的亲女,有她为秦氏撑腰一日,秦氏就能在府里掌权一日。   在冯家十年,陈氏已经看清楚了,她的好日子不是在儿子长成后,而是要等秦氏殡天后。   这日子……且有的熬呢。   自打这天过后,如陈氏所言,越来越多的伤兵家眷上门求助,银钱流水似的花出去。   最后鲁国公冯源都坐不住了,亲自进宫求见正元帝,要和他禀明这个事。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正元帝见了他就笑道:“阿源来的正好,朕正要赏你!”   冯源一愣,就看正元帝一挥手,宫人展开卷轴,一幅龙飞凤舞的墨宝展现在冯源眼前,上头写着四个字——“积善之家”。   “阿源看着如何?”正元帝笑着问他,“这可是朕让文老太爷亲自为你所写。”   文老太爷是文官之首,这就是代表文人也承认他的功劳了?   “这……”冯源情绪激动,“臣受之有愧!”   正元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阿源太过谦虚了,你本就是开国重臣,这次又仗义疏财,接济伤兵。这是你受之无愧的!”   这话一出,冯源反而不好意思诉苦,和正元帝求助了。   正元帝又道:“不过接济伤兵这事儿,说到底还是朝廷的责任。等到年后,朕就会让人去抚恤他们。可不好真的让阿源散尽家财。”   冯源呼出一口长气,感恩道:“谢陛下体恤!”   君臣两个亲兄弟似的说了一阵话,正元帝有旁的政务要处理,冯源自然告退。   虽然眼下距离过年还有快两个月,但冯源内心火热。   她娘说的不错,这是花银钱为宫里的贵妃和皇子造势呢,陛下都看在眼里的。   这些银钱,花得太值了!   且英国公府前头也做了这样的事,未曾听过正元帝对他家有什么褒奖赏赐,可见正元帝还是更青睐自家!   等到冯源走了,装模作样处理政务的正元帝把奏折一放,脸上的笑也淡了下来。   他当开国皇帝的手里都没钱,亲娘老太后做两身新衣裳,还得担心家里银钱。下头的功臣上来就到处吹嘘自家多么富有,这搁谁谁能忍的了?   不过冯家人本来也不聪明就是了,他早就心里有数的,不然他也不会选冯家的女儿进宫。   但是好歹有人把烫手山芋接走了,正元帝身上的担子还是轻了不少。   他伸了个懒腰,又转头对钱三思道:“等到欠银全部收回,记得提醒朕把英国公府的窟窿堵上,没得让他们家为这事儿掏空家底。”   钱三思忍着笑,一边应“是”一边心道,到底哪家是真正的简在帝心,可不是看什么明面上的褒奖,还得看落到实处的东西呢!   …………   十月中旬,京城都知道正元帝赏了个“积善之家”的题字给鲁国公府,等于指定他家为救济伤兵的人家了。络绎不绝的人家上门,听说鲁国公府的门槛都让人踩矮了几分。   确定再无人上门来求接济后,顾茵总算是能去买自己心仪的酒楼了。   说来也有些好笑,一万五两千里头,大头是府里公中的银钱,小头是顾野从赌坊里头赢回来的,都是过了明路,可以自由支配的。   但因为前头伤兵的事儿没解决,这笔银钱得藏着掖着,放到现在才敢动——不然之前若是就买下酒楼,让有心人打听到了,搞出个“都有钱买那样的大酒楼,可见英国公府家底厚实着呢”的传言,到时候鲁国公府现在的境况就得换成自家了。那会儿英国公府自然拿不出接济伤兵的银钱,就怕最后这事闹成了升米恩斗米仇的典型。   现在再不担心那些,这天一大早顾茵就和周掌柜去付钱、过契了。   地契和楼契有两份,顾茵本来是想一份写自己的名字,一份写王氏的名字的。   但是她还没提,自家婆婆现在跟她肚儿里蛔虫似的,直接就道:“写你自己的名字,可别写我的。万两虽是家里出的,却是你应得的,五千两是小野赢回来的,要写也别写我的名儿,写小野的。”   顾野当然不要,“奶说啥呢?这叫儿子对娘的孝敬,也是娘应得的。”   家里人都统一口径,连和顾茵感情最浅的武重,都没有二话,认为是顾茵应得的。   顾茵也不和他们别扭,横竖都是一家子,不论契书写谁的名字,酒楼都是一家子共有的。   因为是朝廷直售,手续比平常的时候还简单,上午交付的银钱,中午顾茵就成了酒楼的所有人。   虽然是换了个地界,但已经是二店了,所以这次的开店事宜顾茵准备得熟门熟路。   首先是店铺的招牌,这次还是拜托了文老太爷来写。   文老太爷这天正好休沐,而且太白街离他家也不远,当天就亲自来了一趟,将酒楼里外看了一遍,说:“这次地方确实不错,比寒山镇的那个强不少。比照着这个规模,我得给你写个更大气的才是。至于料子,还是不用你操心,我给你寻摸。”   进京之后,文老太爷恢复了从前的荣光,也恢复了从前的忙碌。   两人好久没碰头了,谈完了这事儿,还得聊聊家常。   主要是文老太爷问顾茵,他老人家还是不放心她。   虽说英国公府里都是顾茵本来的家人,但人心善变,大户人家腌臜事格外多,谁能确保飞黄腾达后,对待家人还是那个从前态度?   顾茵就道:“都好,真的好。谁敢对我不好,我娘第一个不放过他。”   虽和自己猜的差不离,文老太爷还是老怀欣慰,捋着胡须道:“不错,不错。”   再就是店内装修和招人了。   这次酒楼下头两层都是崭新的,只要雇人打扫一番,再添置一些基础的东西就行。   招人倒是比较麻烦,不像从前店小,随便招几个熟人,再由熟人介绍熟人就够了。   不过幸好京城是周掌柜的家乡,到了京城一个月了,他也联系了一些故人旧友,早就预定好了一对红白案大厨。   加上顾茵,这就是四个厨子了,应对暂时开放两层楼的大酒楼绰绰有余。这样偶尔顾茵家中有事,不方便过来的时候,也不会影响整个酒楼的经营。   本地厨子在本地自然有人脉,二厨、小工等一系列的人手也不用再费心联络,一下子就齐活了。   堂倌的招揽就有顾茵这东家来负责。   招工告示贴出去的当天下午,就有人来见工了。   顾茵穿着自己家常的衣裳给人面试。   尴尬的事情再次发生,如同寒山镇招工那次那样,来见工人不知就里,上来就找周掌柜寒暄。   等听周掌柜解释顾茵才是东家,那人面上虽没显出什么鄙薄之色,拱手给顾茵见了礼,却还是小声和周掌柜打听道:“这酒楼的日常运作应当还是掌柜的说了算?”   显然还是看不上女东家的。   周掌柜道:“我们东家若是不得空,那自然由我代理庶务。若是东家得空,那自然还是东家做主。”   对方面上流露出思考挣扎的神色。   这样看不上女子、认为女子成不了事儿的人,顾茵自然不会聘用,就把人给请了出去。   后头顾茵干脆出去重新给告示上添了一句,写明要求不论男女。   也就是说进她家打工,那肯定是避免不了和女子做同事、打交道的,看不上的趁早别来!   赶巧,她刚把告示贴上去,就有个头包布巾、挎着一个菜篮子的年轻妇人经过。   “招工……月钱二两,不论男女。”年轻妇人费力地念完一遍,又和顾茵打听道:“请问您家招工真的不论男女吗?”   顾茵转头,还没答话,却看对方一脸惊喜道:“是您?”   说着话,年轻妇人就要蹲身行礼,顾茵立刻把人扶起,仔细一辨认,才认出眼前的年轻妇人,是九月里上门求助、家里男人双腿齐齐断了的那个。   “是你呀。在外头不要这么客气。”顾茵把人请进酒楼里说话,又问她说:“家里现在可都还好?”   年轻妇人点头道:“都好,将军给我家赠医师药,又给了银钱,我男人从前躺在炕上……唉,对着您我也不瞒着,他就不想活,不想拖累我。自打见过将军一次,他完全不同了。像我现在出来卖鸡蛋卖菜,做些小买卖,他就在家料理家务……还是多亏了您家!”   从前她是不敢离家太久的,就怕她一走,她存了死志的男人就寻了短见。   她说着就红了眼眶,若不是顾茵不想受她的礼,她是要结结实实给顾茵磕个头的。   顾茵也很是欣慰,又问她道:“你现在在哪处卖这些?”   酒楼自然是要采买食材的,妇人篮子里鸡蛋和蔬菜到这个时辰了看着还很不错,显然都是极为新鲜的。   那妇人赧然道:“鸡蛋就是家里母鸡下的,菜是地里现拔的。每日的数量都不多,只够自家吃和卖一点的,全然不够卖到您家这样的地方,而且城里的摊位费我也给不起,就没有固定摊位,只是我走街串巷兜售罢了。”   说到这儿,她的目光又变得坚定,“您放心,只要我活一日,就做一日工,我一定会把那笔银钱还上的。”   英国公府接济的人也不少,倒是没听说哪家把那银钱当做借款,准备归还的。   顾茵不由高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看你人说话做事十分伶俐,而且还识字。可有兴趣在我们店里谋一份差事?”   年轻妇人面色通红,语速飞快地道:“我没做过跑堂的活计,但若是您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好好看,好好学!”   跑堂本不是什么技术含量特别高的活计,只要不是特别胆小,说话不利索的,就都能做得不差。   顾茵就定下她来,让周掌柜递上早就准备好的契书,对方直接没看就按了手印,说相信顾茵的为人。   顾茵也知道了她的相关情况——她娘家姓卫,没有大名,家里人都唤她为三娘。家里人都在战乱中没了,只剩她和她家男人,现在都住在郊外的水云村里。   卫三娘的到来,给顾茵也提了个醒。   她可以给伤兵的家眷提供工作岗位,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光是一笔安家费,可保不住一家子后半辈子的生活。   至于为什么不是直接给伤兵提供岗位,战场上下来的人一般都是断手断脚,倒不是她不想聘用,而是以时下这个风气,很多人都颇为忌讳。尤其是客人来下馆子吃饭,多半还是携带家眷,吓到胆小的孩子也很不好。要是搁现代,倒是不用操心这些了。   当然了,若是之前,顾茵就算想到也不会具体去做——需要接济的人太多太多了,绝对是照顾不过来的,聘请了这个,没请那个,容易落人话柄,甚至结下仇怨。   现在倒是可以着手去做。因为都知道去鲁国公府哭一哭求一求,就能领到现银过冬,朝廷年后也会下发抚恤的银钱,越困难的,得到的银钱自然越多。   这个档口,愿意出来讨生活的,就是如同卫三娘这样,不愿受嗟来之食,有骨气的。   无形中就等于帮她筛走了一批心思过于活络,为人不安分的。   卫三娘听她说有这个想法,又激动地不能自已,颤声道:“我们同村就还有两户这样的人家,他们家里男人也受了伤,不如我家那个那么严重,但日常下地很是困难。只是那两位大哥和我男人一样,不许他们进城来求接济……”   说完她自己猛的想到什么,声音低下去了,有些赧然地解释道:“不是那次……那次和我一起去的那个婶子,我从前不知道同村的婶子是那样的人,已经不和她家来往了。刚说的那两家人真的挺好的。”   “没事,我懂你的意思。”顾茵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就拜托你回去传个信儿,看她们愿不愿意。当然也不是一定要伤兵的家眷,其他想进城做活的人,只要为人老实本分,我们这里都是欢迎的。”   卫三娘立刻站起身,先道谢,后头马不停蹄地回去通知同村之人。   下午晌,周掌柜负责采买的东西送到,两人刚在后厨试做了两个菜,卫三娘就把人领过来了。   两个妇人容貌周正,是一对姐妹,都姓孙,也是二十五六的年纪,嫁给了一对兄弟。   那对兄弟一个断了条胳膊,一个少了半个脚掌,但因为踏实肯干,普通男人一个时辰能干完的活儿,他们就花一个半时辰,甚至两个时辰,还是把日子过起来了,但终归比一般人还是差些。   大孙氏和小孙氏也都是爽快人,尤其大孙氏,唇齿比卫三娘还利索些。   顾茵就把这两人都定了下来。   酒楼还在筹备阶段,契书是从十一月才开始生效的,所以签完契书,顾茵是准备让她们先离开去忙自己的事儿的。   但是这三人听说周掌柜准备去雇人来打扫,都不肯离开了,抢着把活计揽下,说这些都是她们在家里日常做惯了的,而且家里也没什么事。   三人确实手脚麻利,半下午的功夫就打扫完了一整层,虽然个个都忙的满头大汗,但是眼里都带笑,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希冀!   当然事情也不是全然顺利,就好像食为天刚开业的那阵,见工的人看到顾茵家的伙计都是女子,自己就缩了,这天下午,也是相似的境况。   顾茵不以为意,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而且当初汉山镇的食为天都筹备了半个月,眼下也是不急。   在自家酒楼待了一整天,顾茵要给卫三娘等人结算清扫的辛苦费,她们说什么都不肯收。   顾茵也不勉强,傍晚时分在附近买了一些食材,和周掌柜一起做了一顿丰盛的夕食。   浓油赤酱的红烧狮子头,香气扑鼻,咬一口肉汁四溢,齿颊留香。   另外一碟子清炒油菜和顾茵熬的蔬菜粥。   她熬粥的时候卫三娘等人还要帮忙,说不敢劳她给她们做饭。   周掌柜帮着顾茵说了,“这是我们东家的爱好,几位娘子要是不让,我们东家才不高兴呢。”   顾茵也笑道:“掌柜的说的不错,横竖下个月就开业,再不多下厨几次,我都要手生了。”   卫三娘几人这才没拦着,但还是忙前忙后帮着打下手,烧灶膛、添柴火。   这辈子能吃到将军夫人做的饭菜,真的让人感觉像做梦一样!   后头菜和粥都上了桌,卫三娘她们几个捧着粥碗喝的停不下来,说里头就是放了野菜和豆子,怎么就这样好喝?   这自然是火候。火候到了,食材本身的美味融合在一处,即便是最普通的食材,也能做出最好的味道。   顾茵看她们只喝粥不吃菜,更不吃肉,就让周掌柜拿了几个扣碗,把剩下没动的狮子头装了,由她们带回去。   用完夕食,外头天色也发暗了,周掌柜找了牛车送她们回村。   顾茵提着装了粥的食盒,脚步轻快地锁上前后门离开。   英国公府的马车就停在街口。   车辕上并不见车夫,只有一个身形魁梧的青年坐在那处。   他一条腿屈着,另一条长腿悬在半空。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则撑在腿上,顶着下颚。   柔柔的烛光下,他闭着眼假寐,没戴面具的半边脸蒙上一层温暖的光晕,静谧得仿佛画中人。   顾茵不由放慢了脚步,待走到跟前,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他那半边银制面具。   还未碰到面具,他抵着下颚的手把她的手捉住。   “大晚上怎么还戴面具呢?”顾茵轻声问他。   他睁眼,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戴习惯了,下值也没回家换衣裳。”   说着话,他的手掌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怎么手这样凉?”   顾茵垂下眼睛,轻声道:“你的手也不热,这是等多久了?怎么不进去呢?”   武青意一般是傍晚下值,眼下天已经全黑了,他起码等了有半个时辰。   他放开她的手,活动了一下脖子,不以为意道:“无妨,也没等多久。我若去了,你店里的人怕是要害怕。”   说完他又朝她伸手,“忙完了,回家了?”   顾茵抿唇轻笑,将手递给他,由他把自己拉到车辕上。   “嗯,回家了。” 第77章   顾茵和武青意肩并肩坐在车辕处, 马车驶离繁华的太白街。   喧闹和灯火都在身后远去,夜风徐徐,万籁俱寂。   “坐里头去吧, 外头风大。”   顾茵正享受着这静谧的氛围, 摇头道:“也不冷。”   确实不冷,武青意身上的热度很高, 隔着外衫传到她的肩头,还坐的比她靠前, 给她挡风。   这样热的人, 为什么总喜欢戴着冷光的面具呢?   她的眼神不由又落在那面具上。   平心而论, 这银质雕刻着古兽图腾, 并不难看,只是给他增添了一种难以接近的冷峻气质。   “今天都还顺利吗?”武青意一边目不斜视的驾车, 一边询问道。   顾茵收回眼神,回答道:“挺顺利的。光是今天,就已经招了三个堂倌, 说来还得谢谢你呢。”   武青意问她怎么说?   顾茵就把遇到卫三娘的事和他说了,又笑道:“我前头想的是‘授人以鱼, 不如授人以渔’。所以才想试着聘请她, 因你前头帮了她, 她才那么信任我, 和我签契书, 都没仔细看就按了手印, 也不怕我把她给卖了。后头她带来的同村两人也都极麻利, 若都跟她们似的,我寻思着两层楼,招个十来人跑堂也就够了……倒是我之前想浅了, 不是我帮她们,也是她们帮我,互惠互利嘛!”   武青意勒着缰绳的手一顿,他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突然笑道:“也是帮了我!”   随后他加快了驾车的速度,将顾茵送到了英国公府门口,随后他并不停留,让下人牵马出来,立刻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顾茵不明所以,目送他离开后才想起来自己还特地带了粥回来。   好歹喝一口再去忙呢?   王氏在后院里等着顾茵的,见她回来先问她吃了没有,又问她冷不冷,听她说吃过了也不冷,王氏的眼神才往她身后看去,笑眯眯地问她说:“青意呢,不是下值后就说去接你的吗?”   武青意下值后照常回家,听说顾茵还在外头忙,他说去接她,直接过去了,让车夫把他的马送回来。   王氏是乐见其成的,她还一直嫌儿子木讷呢!   上京都一个月了,虽然一家子天天都在一处,大儿子下了值就回家。其实他连儿媳妇的身都近不了,也不知道哪年才能看到他们小俩口真的蜜里调油,再给家里添个孩子。   家里小子实在多,最好是要个丫头。这下孙子孙女都有了,她做梦都能笑醒。   今天大儿子的表现倒是出乎意料的好。   想到这里,王氏又笑道:“让我猜猜,这傻子是不是把你送到后院,自己又在前头歇着了?也真真是个傻的,你们是正经夫妻,就是把你送进屋又如何呢?又不是要守男女大防的未婚男女。”   顾茵说不是啊,“他没进府,把我放在门口就走了。好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事要办。”   王氏笑不出了。   这要不是亲儿子,她恨不能要破口大骂了。   “没事儿啊娘,或许他真有事要忙。”顾茵拉着王氏的手劝了劝,又把自己晚上现熬的粥递给她,让她和武重分着当宵夜。   想到她忙了一整日,王氏也没在她跟前多待,喊来丫鬟服侍她沐浴,自己提着食盒回屋了。   武重已经洗漱过,临睡前在屋里锻炼。   他们屋里现在加装了很多扶手,是顾茵给的建议。   别看这东西不起眼,但对腿脚不灵便的病人却很有帮助。   起码现在在屋里的时候,武重已经不需要拐杖,自己拉着扶手就能行动自如。当然速度肯定比常人慢上不少。   “大丫回来了?”武重笑呵呵地靠近,接王氏手里的食盒,“这孩子孝顺,出去忙一整日还不忘带吃食给家里。别说,吃惯了大丫的手艺,吃原王府大厨做的菜都不香。”   王氏很喜欢听别人夸自家儿媳妇的,武重也是看她脸色不大好,所以特地捡她喜欢的说给她听。   偏他不说还好,一说王氏更郁卒了。   她看着武重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道:“我咋就插你这坨牛粪上了呢?”   王氏喜欢顾茵喜欢的不行,要顾茵再小一些,恨不能日日把她拴在身边的。   怎么自家大儿子就那般不开窍?   想也知道不是随了她这当娘的,是随了他爹!   “哼!”王氏气鼓鼓地哼完,出去洗漱上床躺下了。   …………   没隔两日,文老太爷让文二老爷送去了匾额做贺礼。   同样是方方正正的“食为天”三个楷体大字,配着油光水滑的上好木料,只是尺寸比寒山镇上那块更大一些。   而且最后的印章也不再是两个了,只换成了一个新印。   这次文老太爷没瞒着顾茵,写了书信给她交底,说从前那两方印,是前朝皇帝刻的,现在不好再用了,这次的印章才是他真正的私章,至于寒山镇的牌匾,他也趁着这次机会重写了一块,让人送回去换上了。   没想到从前在寒山镇的时候,自家招牌就用上了皇帝刻的章,也难怪当时文老太爷十分自信地和顾茵说尽管用“食为天”的名字,不用担心犯了忌讳。   后头顾茵也在酒楼里和周掌柜请来的两位大厨碰了面。   这两位大厨,负责红案的姓孔,负责白案的姓曹,年纪和周掌柜差不多,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从前就是在同一家京城大酒楼做工的。   只是运道不好,他们酒楼的幕后东家和前朝权宦有勾连,整家酒楼让朝廷收回。酒楼新东家有自己的班底,两位大厨就齐齐失了业。   周掌柜少年时就同他们认识了,虽然多年没怎么来往,但交情却是实打实的。   两位大厨的手艺并不输周掌柜和顾茵,工钱还和他们从前一样,一人一个月五十两。   那五十两还不都是他们自己拿的,是他们各带几个徒弟、帮厨,一队人共拿五十两,由大厨分配。   这等于每个月一百两的工钱,就给把酒楼的后厨给支棱起来了。   顾茵其实喜欢的是下厨,是研究新东西,对经营管理的繁杂事务并不很擅长。   从前是本钱少,人手不够,所以硬着头皮,啥事儿都要自己插上一手。   如今真的是再好不过,后厨有这两位坐阵,总体由周掌柜统筹,她身上的担子一下子就轻了。   后头在卫三娘和大小孙氏的宣传下,越来越多的伤兵家眷上门应征。   不过十天,十五位女堂倌也已经就位,顾茵暂且点了最伶俐的大孙氏做领班,每个月多给他半两银子工钱。   堂倌的训练也不用顾茵自己来,王氏闲来无事就来指点她们。   接着殿内软装也提上了日程——这次不是顾茵没钱装潢,是这酒楼本就是新建,装潢都是崭新的,连桌椅都是上好的、齐全的。   两层酒楼,下面的一层是大堂,招待散客的,并不用添置什么。   上头的桌子更大,每章桌子的间隔也更开阔,间隔中间放上屏风,则更添雅致,也不会显得嘈杂。   而隔开的屏风,则是王氏从库房里给顾茵掏出来的。   王氏也是后头才知道,原来之前她和顾茵去的那个库房,只是存金银细软的库房,隔壁还有一间存古董大件的,光是屏风、假山石、大型落地花瓶,每样就有好几十个。   当然了,这些东西还是带着宫廷徽记的,想变现那是不可能的。与其在家里吃灰,那干脆拿出来物尽其用,省的自家还得再花银钱去置办。   别说,好东西就是好东西,顾茵不懂赏玩的,看着那些屏风、花瓶往酒楼第二层一放,都觉得档次立马上升了不少。   二层另外还有几间厢房,就也有样学样地布置起来。   反正只要踏上第二层,不消费个十两银子,都会觉得对不起这些摆设!   最后也最重要的,就是店内主要经营项目了,整个店的经营方向。   这次肯定不是做平价的中式快餐了,而是做真正的中高端客户的生意。   这时代点菜一般是写成小签筹,挂在墙上。原先这酒楼里也留出了这样一个地方。   这步骤简单,顾茵让人按着周掌柜他们每个人的拿手菜做了一批,还让人做了一些菜单,不过和后世不同的是,这次的菜单不是纸质的——好纸不便宜,便宜的纸没有格调,纸张在日常使用中肯定损耗很大。虽说不差钱,但是能省还是省一些。   就是做成卷轴式样的布制菜单,一打开就能看到各色配着图的各色菜肴。   这次当然还得写传单宣传,还由武安负责,听说还要这样的菜单,他也把这活计拦下了。他现在已经在学画了——现在文大老爷回了翰林院供职,并不能像从前那样日日陪他念书,就让武安和文家的文琅一起,由另外的先生教。   那先生是文老太爷亲自挑选的,水平自然不用操心。而且等到文大老爷下值,他还会再对他们的功课进行最后的点评和批校。   武安根基浅,但聪明又认真,换了个先生也是一样的用功。   他年纪还是小,家里境况也非常人能比,并不是一定要走科举的路子才能出头。   所以在他通读完启蒙的读物后,文大老爷不想让他这个年纪就接触四书五经和八股文,就让先生教他琴棋书画和君子六艺。   二百张连图带画的传单加上几十个菜单卷轴,小家伙半个月就画完了。   还别说,聪明人学什么都比常人快,他画活物还缺神韵,画一些简单的吃食,却是栩栩如生。   开业之前,顾茵最后做了一次市场调查。   这不调查不知道,一调查吓一跳。   在现代的时候,不少美食博主称呼北京是“美食荒漠”。   但眼下这个架空时代的京城,则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那是卖什么吃食、做什么菜系的都有,随便一家市口好的小店,人家都有自己的拿手菜!   像周掌柜那些拿手菜,只要是规模大一些的酒楼,人家的厨子也都会做。   而且虽然是新朝,但绝大多数京城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绝大多数的老牌酒楼也都是屹立不倒许多年。   老牌酒楼的东家大多非富即贵,资本雄厚。想从他们手里抢食客,不另辟蹊径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时下天冷了,顾茵和周掌柜商量了一番,就准备在开店之处推出了火锅和烤肉两样作为本店特色。   她就不信了,啥事儿是一顿火锅和烤肉不能解决的?!   火锅分四种口味,骨汤的、菌汤的、酸汤和牛油麻辣的。   前三种便宜一些,牛油麻辣的则贵上一倍。尤其是牛油,很不好买。   说来也有些好笑,这事儿还是武青意帮着顾茵办的。   当时顾茵思索了好久,才决定找他帮忙。   她难得开口,武青意自然没有不应,见她神色纠结,还道:“我虽不懂经营和厨艺,但既是你想做的,要人要是要东西,我自然无有不应。”   他的语气和神态太过认真了,好像下一秒就要为她上刀山、下油锅似的。   顾茵被逗笑了,忙道:“没有那么严重,就是我想买牛。”   杀牛犯法,但凡谁家的牛意外暴毙了,那肯定不愁卖,根本轮不上顾茵,附近的乡绅富户就会把牛买回家了。   虽然武青意现在的身份杀几头牛根本不会有人敢置喙,但让堂堂一朝国公,为了自家的生意去杀牛,还是太跌份儿了。   顾茵其实就是想让他帮着打听一下渠道买那样自然死亡的牛,又觉得这样的小事儿还要麻烦他,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也怕他嫌事情太鸡毛蒜皮。   “原是这个,”他笑起来,“我从前倒未留意过,不过只是打听一下,想来并不麻烦。”   后头这事儿便由他负责,他负责朝廷禁卫的同时,还负责京城守备。耳目遍及京城周围,探听消息实在方便,到了十一月,开业前,就为顾茵搜罗来了七八头因意外而暴毙,或者自然老死的耕牛。全京城附近的村落都找遍了,也就这么多,再想要多的,再没有了。不过牛体积巨大,七八头也很够顾茵用了。   天气已然冷了,这些牛经过庖解,用冰冻上,能存放许多天。   牛就位之后,顾茵定做的铜锅和网格烤盘也送来了——这些铜锅有些中间多了一道隔断,做成两格的。还有另外做成四格的,让客人可以根据口味选择是要一种锅底还是鸳鸯或者四宫格。   烤盘则是铁线做成的网格状方形盘子,可以让客人选择是自己在炭火上慢慢烤,还是由后厨代劳,直接送上烤好的成品。   后续其他工作逐一完成,十一月初五这日,食为天大酒楼正式开业!   两大串挂鞭放响之后,两队舞狮队从街口随着锣鼓声跳跃着过来。   那狮头眨着眼睛,威武非凡,猜着锣鼓点或扑或跳,讨喜非常。   后头两个“狮子”遇上,热热闹闹地争斗了一番,最后一起从口中吐出东西——不是后世常用的对联,而是许多个红色信封。   围观的百姓们其实还以为是发喜钱,争先恐后地去抢。   抢到后一打开,里头是一张图文并茂的传单,还附上一张代金券,满五两减半两的。   这东西实在新鲜,还有字有画的,大家虽然失望,却也没有随手丢了。   等到舞狮结束,就是最后的剪彩仪式了。   顾茵作为东家,站在最中间,由她来主持这个仪式。   顾茵握剪刀的手微微发颤,眼睛都红了。   周掌柜见了便轻声劝道:“东家莫激动,这次的开业也会很成功的。”   顾茵点点头,她倒不是担心那些。   两个舞狮队就花出去了二十两银子,还有其他林林总总的前期投入,她都不敢去仔细算。也得亏现在家里富了,想要啥都能立刻行动。   搁以前还在寒山镇上,哪儿敢想这些呢?   简单却隆重的剪彩仪式结束后,酒楼大门敞开。   瞧过热闹的百姓拿到代金券的,又正好准备在附近吃饭的,则会进店看看。   太白街市口极好,不到半个时辰,店里就进来了好几十个客人。   不过大多都是平头百姓,所以他们并不会去二层雅间或者包厢,而是都直接在一楼大堂。   都是老本地人,上来肯定要问有什么特色。   以大孙氏为首的女堂倌,个个都身穿淡黄色的工作服,都会报以微笑,送上菜单。   菜单上头同样有画,即便是不识字的客人,也可以选出自己想吃的。   菜色都明码标价,素菜和点心在半两银子左右,荤菜则看情况而定,一般并不特别复杂、用料不珍贵的荤菜,则在一至二两之间。总价超过五两银子,则会赠送一份主食。   一般来说,一个三口之家,花上个五两已然能吃的很不错。   这定价自然是从前的顾茵不敢想的——在镇子上这都够普通人家半年嚼用了。   但京城这样的地界儿,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其实身价颇丰的人太多太多了。   能来太白街附近,凑酒楼开业热闹的,就没有兜里没闲钱的。   尤其眼下的食为天大酒楼不论是装潢还是位置,都很对得起这个定价。   倒也没人因为定价而直接走人的。   不过顾茵预想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有客人看完菜单后,不怎么满意地道:“你家这些菜外头大酒楼都有,价格也差不多。唉,我还是回之前的地方吃去吧。”   贪新鲜的食客多,念旧的食客也不在少数。   和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也跟着站起身准备离开。   而这会儿功夫,周掌柜已经让人把店外的东西准备妥当,开始现场炭火烤肉。   那炭火在半人高的铜架子里烧的旺旺的,刷了油的网格烤盘往上一放,立刻滋滋作响。   等到烤盘烧热,则放上早就准备好的牛肉、羊肉、五花肉、腊肠、韭菜、玉米粒等各色食材。   奇妙的香味扑鼻而来,等最后周掌柜再上头撒一把孜然或者辣椒面。就没人闻到不流口水的!   “你家的炙肉好特别!”第一个想走的食客走到门边就停下了脚步。   炙肉这种吃法并不新鲜,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未有酒楼把普通的炙肉烹调得如此香气逼人!   这是自然,因为加了孜然辣椒面和白芝麻。这哪里撒的是调料,是真金白银啊!   顾茵笑着不解释。   因为肉切得薄,蔬菜也都是小份,所以没多会儿功夫便烤好了。   周掌柜再把肉切成小块,蔬菜分成小份,放到盘子上请已经进店的人试吃。   等到一波试吃结束,这些个走到门口的人又再折返回去。   后头周掌柜就不再撒那些了,毕竟试吃又不赚钱,调料比食材本身还贵。   这次他在食物上刷酱,顾茵自己做的甜面酱和咸面酱。   烤出来香味并没有那么浓郁,但那酱刷的足,烤过的食材看着润润的,格外让人有胃口。   光这烤肉一样,就在没有人客人能从食为天“逃”出来,还顺带把不少只在外头看热闹,而没准备进店的客人都吸引进来了。   等到后头有人当了领头羊,点了个麻辣牛油火锅,食客们进门和点单的速度就立刻又上了一个档次。   谁能在这寒风瑟瑟的冬天,抵挡得住火锅呢?   热腾腾的火锅汤底,配上切好的各色肉卷和蔬菜,筷子一夹一烫,眨眼的工夫就能把吸饱了汤汁的菜吃到嘴里。   骨汤醇香,菌汤鲜香,酸汤酸爽,当然最让人着迷的,还是让人吃着感觉嘴里像火烧似的,却又停不下来的麻辣汤。   更神奇的是,还能在一个锅里同时吃到四种口味!   尤其和点菜相比,火锅的每样食材和锅底也不会很贵,若不是只食肉的肉食爱好者,一桌子五两也能吃的很不错。   不提口味,光是新鲜一样,就足够吸引这群不差钱的食客了。   到了饭点前,酒楼里的大堂基本就坐满了。食客多达上百人。   搁以前,顾茵对这样的状况该很满意了。   但现在还有二楼的座位空置着,她自然还有些别的想头。   她正想着怎么宣传,看到顾野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她对顾野招招手,小崽子小跑着上前,笑着问她说:“娘,生意咋样?”   顾茵说还成,又笑着戳了戳他的小脑门,问他道:“怎么这些天都不见你人影儿,你这少东家还当不当了?”   顾野对自家生意很是上心的,从前还是负责一个部门的主管。   这次倒是转了心性儿,开业前他什么活计都没揽,镇日里就往外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很是反常。   “那自然是当的。”顾野有些心虚地道,“就是……就是没办好。”   顾茵询问他这些天办什么差事去了,他又一手叉腰,一手摸着自己的脑门,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京城的孩子,不好骗呐!” 第78章   他这小萝卜头的模样, 喊别人一口一个“孩子”的,把顾茵逗得笑起来。   她轻轻推他一下,笑道:“没得装什么怪样子?给我说说, 你到底干啥去了。”   话说到这里, 顾野也不瞒着他娘了。   在寒山镇的时候,他是一呼百应的孩子王, 到了京城,形单影只的自然不习惯。   尤其是知道自家要开酒楼了, 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顾野就还想像从前似的, 结交一群朋友帮着他娘宣传。   难就难在, 太白街附近住着的人家,大多非富即贵。   这样的人家, 也不会放孩子满大街跑,就算让孩子出门,也都会配备丫鬟和奶妈。   顾野连近身都很困难。   而且即便是附近的平头百姓家, 因知道此处达官显贵多,生怕自家孩子惹到了了不起的人物, 就也不会放孩子自己出门。   “仔细让人把你当成居心叵测的小坏蛋。”顾茵见他兴致不高, 又劝慰道:“没事, 生意上的事儿娘自己想办法, 你只是结交朋友的话, 也不必如此着急。”   顾野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子, 因是对着自己娘说的, 他才直白道:“唉,这权利的滋味真是上头。”   顾茵快被他逗得笑死了,“当个孩子王就知道权利的滋味了?”   顾野也跟着笑。   后头他又道:“其实也不是一无所获。”   太白街附近有个戏园子, 说书唱戏日日都有。   顾野本来就爱听书,知道有这么个离家近的消遣地方,就时不时过去。   一来二去,就和戏园里一个戏班的少班主认识了。   这少班主年纪也不大,刚九岁的年纪,但据说是戏曲神童,这个年纪就能在自家班子里独当一面了,很了不得。   两人虽然差着三四岁的年纪,但顾野的交际手腕毋庸置疑,到眼下已经是称兄道弟了。   “可惜他是个戏痴,日常只在戏园里待着的,也没有其他朋友。总之,这次是我没帮上娘的忙。”   顾茵听了他这话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不不,你还真帮到我了!”   …………   王氏这天用完午饭,在家里闲着无事,正准备去看看自家酒楼。   刚换好衣服,门房通传说外头来了个妇人寻她,说娘家也姓王,还说是早就和王氏约好一起听戏的。   门房一说,王氏就想起来了。   她在京城也没有朋友,约着听戏的可不就是上次宫中赴宴认识的那个老姐姐?   她立刻亲自迎出去,果然见到了她。   王太后坐马车过来的,看着只带了个车夫,其实暗处藏着一队侍卫。   “老姐姐可教我好等!”王氏亲热地上去挽上她一条胳膊,“总算是把你盼来了。”   宫中赴宴过去了好几天,虽说一般人常说的“过两天”是个大概的时间,但王氏是真觉得同她投缘,迫不及待地想和她再次约着一道玩。从宫宴回来后就叮嘱过门房,不能漏掉旁人寻她的消息。   一等这些天,对方迟迟没寻过来,王氏又不知道去哪里寻她,都不禁开始怀疑,难道只是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对方那会儿只是寒暄。   说到这个,王太后立刻歉然地拍着她的手背,解释道:“真对不住,家里出了一些事情,耽搁了。”   当然不是王氏一头热,王太后当天回去都开箱笼,选衣裳了。只是后头下了一场雨,天突然就冷了。   她虽年纪不小,却是穷苦人家出身,身子骨还很硬朗,倒是没什么事儿。   只是周皇后生的小皇子大病了一场。   这孩子是早产子,老话说“七活八不活”,他就是八个月的时候生下来的。身子骨打小就比一般的孩子差一些。   不过因为他出生时,义军已经是胜券在握,王太后和周皇后那会儿也早就被接到陆守义身边,老医仙都给孩子看过,说他虽然体弱一些,但情况并不严重,养到两三岁就和常人一样了,至多就是换季的时候稍微注意一些。   后头陆守义顺利登基,入住皇宫,御医轮流守护,也是和老医仙一样的说法。   天气猛地冷下来,周皇后就在他屋里架了好几个炭盆,日常也不许人开窗开门的。   孩子没受凉,倒是捂出了热伤风,身上还起了痱子。   王太后是真有些看不过去了,劝着周皇后调整心态,不好把孩子养的这样娇。   三岁的孩子,到现在下地走路都不稳当,说话也不怎么利索,日常就是像个襁褓中的孩子似的,由周皇后亲自抱着。   周皇后并没有顶撞她,只是阴沉沉地看着她,把王太后看得再说不出一句话。   到底是亲孙子,王太后挂心着孩子,自然没了出宫玩乐的心思。   这些事也不好对外说,所以王太后只说是家里孙子病了。   王氏听说是这样的事,再没有一点抱怨了,忙关切问道:“孩子病了可大可小,如今可是养好了?”   “已然是好了。就是他好了,所以我才来找你的。”   王氏这才跟着放心一些,又感叹道:“咱们这个年纪,啥也不想了。就盼着孩子们好。”   这话完全说到王太后的心坎上。   后头两人结伴去戏园子的路上,就都在交流养儿心得。   王氏虽然才来京城一个半月,但英国公府附近她都是熟门熟路的,王太后便听了她的意思,去最近的吉祥戏园听戏。   这日戏还没开场,戏迷们早就在里头等着了,里头连站的空儿都没有,外头站着的人都把门口给堵上了。   王氏只能感叹道:“来的迟了,别说雅间,怕是连大堂的位置都没了!”   这要是只王氏自己,或者和许氏这样的手帕交出来,两人只要能占到个站脚的地儿,就算在门口站着也能听完一场。   但是她这老姐姐不年轻了,又是两人第一次一道出来玩,自然不好那样随意。   “我让人去问问。”王太后说着,没多会儿就过来一个换了便装的侍卫,说是已经找好雅间了。   王氏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和王太后进戏园子,一边纳罕道:“今天真是奇了怪了,这个时辰了居然还有空的雅间?”   王太后笑而不答,只问她说:“这戏园子里咋这么多人?”   王氏虽也是头一回来,但早就让人打听清楚了。   她解释道:“这吉祥戏园是京里的老园子了,唱戏说书啥都有。他们自家有一个戏班,也会招揽其他的好戏班登台演出,本来就生意极好。前几个月这里来了个新戏班,里头有个半大孩子,叫‘小凤哥’,声音清亮得像雏凤,另还有个叫‘赛貂蝉’的花旦,那也是模样身段唱腔挑不出一点错处。这听戏的就更多了。”   两人到了二楼雅间落座,伙计送上茶水和瓜子花生点心,说话的工夫,戏台上好戏就要开演了。   哄闹的戏园里安静下来,带孩子来的父母也都把孩子拉回到位子上。   王氏眼睛不离戏台,余光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雅间门口就有伙计伺候,王氏出去让伙计传了个话,没多会儿顾野小跑着上了二楼。   “奶咋来听戏了?”   王氏拉上他回雅间,“你这话说的,好像是这戏园是你开的一样。该我问你才是,你咋来了?”   说完他又给王太后介绍,“这是我家大孙子,叫小野。”   顾野先给王太后行了礼,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阿奶好”,才转头答话道:“我是来有正事儿的。”   王氏说你可拉倒吧,“你娘又不在,出来玩就出来玩,咋还扯这些?奶又不把你揪回家。”   顾野笑道:“奶咋不相信人呢?!”   戏台上锣鼓一响,王氏也顾不上他了,抓了把瓜子在手里准备看戏了。   顾野挨着王氏坐下,也跟着伸手去拿瓜子。   然后他就发现另一边的老奶奶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阿奶?”顾野小声询问。   王太后不错眼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六七岁大,穿着一件毛边立领小袍子,头上戴一顶毛茸茸的小皮帽。他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乌灼灼的大眼睛,眼睛下面还有一颗黑痣。   怎么瞧怎么讨喜,看的她根本挪不开眼。   一直到戏台上清亮的一声唱念,王太后的思绪才被打断,顾野也顾不上看她了,也往戏台上看去。   扮成小姑娘的小凤哥登台了,戏文里的他是大户人家的二小姐,从家里偷跑出来上了街,被外头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看花了眼,不知道怎么小毛贼盯上了。   等到他察觉的时候,不止钱袋子让人偷了,连回家的路都给忘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他还被拐子给盯上了。   那是一对拐子夫妻,上来就说小凤哥是家里淘气跑出来的女儿。   小凤哥自然不从,围观的路人却听信了那对夫妻的话,还劝着她莫要同父母闹脾气。   正当这个时候,一个书生出现了。   书生有条不紊地分析了小凤哥和这对夫妻的穿着差异,还说听口音小凤哥是京城的小姐,夫妻却是外地的。最后还拦在小凤哥前头,让夫妻说出小凤哥的特征。   那对夫妻心虚起来,支支吾吾被他一通质问,赶紧拨开人群跑了。   最后书生救下这二小姐,本是想先送他回家,听到他肚子饿的叫起来。   这时候书生就带小姐去吃饭,无奈小姐富贵出身,对路边摊档的东西吃不下口。   然后戏台上的布景一变,“食为天”的招牌出现在戏台上,街边低矮的小桌子也换成了四四方方的大桌子。   这是书生带着小姐去了街上的大酒楼。   小凤哥扮演的小姑娘在酒楼里吃的好不畅快,书生则一筷子都不敢动,偷偷摸着自己的荷包直叹气。   最后到了付账环节,书生惭愧地不够银钱,本以为要闹得很难看,没想到那酒楼的伙计却很是客气,说方才外头的事情他们东家知道了,书生仗义救人,这顿饭算是东家请的。   而且东家对小凤哥还有些印象,已经让伙计去通知他的家人了。   再后头,就是小凤哥的家人寻来了。   不止是其父母,还有其长姐,也就是这出戏的女主角了。   那真真是个扮相极漂亮的花旦,和书生站在一起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后头便是比较俗套,但让人百看不厌的戏码,书生和小姐一见钟情,小凤哥充当小红娘,给两人牵线搭桥。   当然后头还是有狗血戏码的,小姐的父母虽然感激书生,却看不上他当女婿。   书生寒窗苦读,终于高中状元,还拒绝了皇帝的赐婚,执意回来娶小姐。   彼时小姐因为执意不肯另嫁他人,已经被家里人赶了出来,她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差点沦为乞丐,还好食为天的东家遇上了,聘请她到酒楼后厨当小工。   两人多年未见,抱头痛哭,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出戏码有始有终,有笑有泪,虽然剧情不算新颖,但戏文来来回回也就那些,戏迷们主要还是看扮相,听唱腔,尤其是机灵可爱的小凤哥,和那位宛如天女下凡的俏花旦,两人的嗓子都清亮无比,让人怎么看怎么听怎么喜欢。   而看完这出戏,王氏也总算知道顾野所谓的“正事”是啥事儿了。   “你快去吧,”王氏好笑地点了一下他的脑门,促狭道:“可别误了你的大事。”   顾野冲着王氏挤了下眉毛,又对王太后一拱手,笑着跑下了楼梯。   楼下的看客们还沉静在戏文当中,有人恍惚道:“方才那个屡次出现的食为天,我好像有印象,太白街刚开的那个酒楼,就叫这个名字!”   与他同行的有人笑道:“赵兄别是看戏看痴了,都知道戏文是杜撰的,怎么能在戏文里看到的东西对照现实呢?”   这时候换了衣裳,拆了头发的小凤哥从后台出来了,正好听到人说这个,就笑道:“您说的不错,戏文确实杜撰,但这食为天酒楼却是真实存在,且里头的吃食确实美味非常。您若是信得过我,可去一试。”   小凤哥到京城的日子虽短,又因为年纪小,不能演大花旦,但名声却已经响亮了。   他这话一出,前头提起食为天的看客就笑道:“贤弟还说我看痴了,如今小凤哥都亲口证实了,戏文里的酒楼就是我说的那家呢!那家确实生意好,而且做的炙肉格外香,昨儿个我看人多,所以没去。贤弟今日可有空陪我一道用饭?”   看完一出好戏,戏迷们正是心潮澎湃之际,一般都不会直接回家,而是会和好友再聚一聚,一起论论今天的戏。   聚会自然是找个地方吃饭,太白街距离戏园也不远,他们二位也就结伴同行。   后头还有其他看客看到小凤哥来和他搭话的,小凤哥也是这般说辞。   于是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戏文里的食为天是真有那么个地方呢!   这酒楼在戏文里虽然戏份不多,但却是贯穿整出戏,且那尚未露脸的东家,也是里头起了重要作用的。   反正离得近,暂且过去看看。   这么想着,又一批人被引了过去。   等到小凤哥完全忙完,顾野才上前同他打招呼,又说:“辛苦你了。”   小凤哥脸上没了那种装出来的、少年老成的笑,而是真的笑起来,捶了顾野肩膀一下,“怎么还客气上了?我可是收了你家银钱的!”说着他又有些犹豫地道:“不过这种做法实在新鲜,我从没试过的,所以效果如何,我不敢打包票。”   顾野笑道:“我娘说这叫‘广告’,本身就是起个广而告之的作用。而且我家的东西你也尝过,他们去了可就跑不了啦!”   前一日,顾野和顾茵说起了戏班,顾茵就想到了这个。   当天他就把拜托顾野去把戏班的班主请来,准备和小凤哥的长辈商量这件事。   后头小凤哥自己就过去了。   他和顾茵解释道,他现在所在的戏班是他师父办的,师父去年得病走了,他就成了少班主。   如今整个戏班就不到十个人,他是可以自己拿主意的。   顾茵也并没有因为他年纪小就轻看他,仔细和他商量了合作细节。   她就是要在戏文里做植入广告,也正好这一出戏里能加上,并不算麻烦。   小凤哥也正是缺银钱的时候,从前他师父的戏班子很是风光的,如今只剩下这么几个人,养活他们也不容易。尤其是那花旦,模样唱腔都十分出挑,眼看着就要被人挖走。   而且别看他现在也算小有名气,但在吉祥戏园这样的大园子里唱,赚头得让戏园抽走一大笔。加上他年纪小,再过两年就要倒仓,到时候是怎么个情况还未可知。   所以能挣这样一笔不用和戏园子分账的银钱,小凤哥是很乐意的,更别说对方还是顾野家的。   至于具体的广告费,小凤哥也没多要,一个月他们能在戏园里头唱小几十场,一个月收十两银子。   至于布景,这自然由顾茵负责。因为戏曲的布景都是简洁向的,所以也并没花费什么银钱。   后头双方签好契书,顾茵还请他留下用了顿饭,就开始了愉快的合作。   后头小凤哥还要唱下一场,顾野也没再和他说话,又上楼雅间找王氏。   王氏正笑着给王太后解释呢,说:“我那儿媳妇脑瓜子顶聪明的,不知道怎么想到这儿了。前头布景一换我差点笑出声来……”   王太后唇边带着笑听她说话,眼神却还落在下头。   等到顾野再过来,王太后的眼睛才又亮了起来,“好孩子过来,我们说说话。”   上了年纪的人通常都喜欢孩子,王氏也没在意,就让顾野过去了。   王太后问他多大了,读过书没有,平时爱吃什么爱玩什么。   顾野先回答了年纪,又道:“不敢欺骗阿奶,我没怎么念过书,只会认几个简单的字和做百以内的计数。爱吃爱玩的倒是很多,一下子怕是说不完。”   “哎!”王太后一眼都舍不得从他脸上挪开,拉着他的小手揉了又揉。   这过于亲热的态度其实是有些反常的,不过王氏没多想,以为这老姐姐是爱屋及乌。   顾野也没多想,反正他本来就是这么讨人喜欢的。   后头又开下一场戏,楼下的看客们换了一批,他们的雅间包下了一整日,自然没人来催着他们走。   王氏又美美地听了一场,王太后则和顾野说了一整场的话。   后头又是一场结束,时辰也到了下午晌,王氏和王太后坐上了回程的马车,顾野则还不回家。   “我还得去找娘呢,”顾野笑着同她们挥手道别,“娘说广告这部分以后归我管,今儿个这广告也不知道算不算成功,我还得去店里看看账。”   “这小财迷!真跟你娘是亲母子!”王氏笑骂,又叮嘱他和顾茵都早些回家。   “你家真好。”王太后定定地看着顾野远去的小小身影,羡慕道。   王氏笑着摆摆手,“儿孙都是债,我们在一日,就要操心一日。”   马车又回到英国公府门口,王氏同她道了别,下车走了两步却又猛地想起来,都相处大半日了,自己还是没问老姐姐是哪家的呢!   她连忙站住脚回头,却看那不怎么显眼的马车已经驶离街口了。   …………   王太后兴冲冲出的宫,心事重重地回来的。   侍卫自然把这事儿禀报给正元帝。   当天晚些时候,正元帝处理完公务,就去了慈宁宫。   屏退了宫人后,正元帝直接问道:“娘怎么出去一趟反而不高兴了?可是外头玩的不好?”   王太后说不是,“我那老妹妹和我兴味相投,相处极为舒服。今天看的戏也不错,就是……唉,就是遇到了英国公府的孩子。那孩子又漂亮又机灵,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合我的眼缘,我看不够似的,你说咱们阿烈还在,是不是也……我这当阿奶的不称职啊,不过是四五年,我都快记不清咱家阿烈长什么样了。”   说到此处,王太后哽咽起来,憋了一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长子也是正元帝的一个心结,闻言他也红了眼眶,但很快他背过身去揩了揩眼睛,调整好了情绪,没再提长子,而是特地岔开话题道:“又是一年冬天,回想起来,正好是八年前的现在,我遇到了英国公父子。马上都是青意为我效力的第九年了,我还没见过他家孩子。娘要是喜欢那孩子,就让他常进宫来。”   王太后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她颤着声儿说不对。   那孩子的年纪不对! 第79章   王太后犹记得, 当初武青意奉命来安置自家,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处。   她和武青意相处过不短的时间,偶然闲谈, 得知他是从军后就再未归家过的。   八年未归家的人, 怎么可能有六岁的孩子?   这点正元帝自然也知道这个。   结果显而易见,那孩子自然不是武青意亲生的。   但到底是武青意的发妻改嫁过, 还是收养了那么个孩子,自然还得再查证。   最快捷的办法, 自然是直接找武青意进宫来问。   只是这到底是人家颇为隐私的家事儿, 上来就问:“朕知道你儿子不可能是你亲生的, 他是怎么个情况呢?你给朕仔细说说。”   实在是很有些尴尬。   若换个不受重视的, 正元帝不用太在意对方的想法,问了也就问了。   偏是武青意这简在帝心的, 正元帝不想让他难堪。   这便需要让人从旁查证。   好在只这一桩,也不用特地派人前往寒山镇。   因为顾茵他们是和文家的人一道过来的。   不用惊动英国公府,从文家的人问一问, 就能知道。   正元帝让人立刻出宫去文家打听,他留在慈宁宫和王太后一起等消息。   王太后开了妆奁, 从里头拿出一幅珍藏多年、已经发黄的小像。   那是当年陆烈走丢后, 武青意找来画师, 按着她和周皇后的描述, 画出来的。   王太后已经许久没敢打开看这画像, 画像上的孩子两岁多点, 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很是熟悉, 但是似乎又有些陌生。   她摩挲着画像上孩子的面容,最后手指停留在画像上的孩子眼睛之下,“我已经不记得了, 阿烈眼睛下有没有痣。”   “娘莫要伤怀,且等消息来了再想。”   当天晚上,正元帝派出去的人就从文家下人口中打听出来了顾野的身世。   他的身世在寒山镇码头附近人人都知道的,并不算什么秘密。   听说他是从船上逃出来,流落到的那里,王太后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是咱家阿烈,一定是!”   当年陆烈丢了一段时间,正元帝派人回家去,才得到了这消息。   后头让武青意带人去寻,他带着小像多番打听,才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打听到了这孩子落在远洋船行手里。   那远洋船行虽然背靠权宦,但到底做的是拐卖人口、伤天害理的事情,并不敢光天化日大胆行事。   他们抓到孩子后并不会直接送走,而是会把孩子养大一些,把身体不好、得了病的半路扔了。再挑选合适的时候,把孩子当成货物,统一运到海外。   武青意带着人一路寻过去,总算是把一船孩子给救了下来。   然而其中并没有陆烈,审问过船员才知道,不少得病的孩子已经被他们半路丢弃到荒山野外等死,还有就是途中还遗失过一个孩子。   武青意并不敢去想陆烈是不是得病了,让他们丢了,只想着那遗失的孩子是他,便又在沿着那船只之前的轨迹,一个镇子一个镇子,一个县城一个县城地去寻找。   这次依旧是一无所获,到了正元帝给他们制定的归期,武青意也只能空手回去复命。   当时王太后还存着大孙子能活的想法,对事情的来龙去脉问的很清楚。   所以她才会这般激动。   正元帝当然也跟高兴,他快步在殿内打了好几个转儿。   但不多时,他冷静下来,道:“娘,这件事先不能外传。”   现在知道的,就是英国公府的那孩子是收养而来,多半就是当年被远洋船行遗失的那个。至于遗失的那个是不是就是陆烈,还得再让人去细查。   前朝余孽南逃了一部分,远洋船行的人也在其中,不过那些人早就是瓮中之鳖,等到年后就能收网,把那些人抓起来审问清楚,也就能把那孩子的身世查清楚了。   尤其现在自家是皇室,认回一个走失数年的皇长子,兹事体大,不拿出确凿证据,血统的问题很有可能成为有心人攻讦他的话柄,影响孩子未来一生。   王太后听了这话连连点头道:“好好,都听你的,就等拿出确凿证据,咱们再把阿烈接回来!”   反正她已经是认定那孩子是大孙子——他长得和小时候虽有些不同,但小孩本就是一天一个模样,大体轮廓还是一样的,他让王太后觉得莫名喜爱,境遇和自家大孙子相同,年纪更对的上,说都是巧合,谁能相信?   现在大孙子就算不能回宫,她却是可以经常出去看他的。   她从前都不抱希望了,以为大孙子早就不在人世了,现在的境况完全是意外之喜,只是晚上几个月相认,实在不算什么大问题。   “你快去皇后那里,把这好消息告诉她!”王太后催着正元帝离开慈宁宫。   正元帝兴冲冲奔着坤宁宫而去,却没进到殿内,已经让宫女拦着了。   宫女在门口跪成一溜儿,周皇后面带寒霜地出了来,“照儿大病初愈,不方便见人,请陛下恕罪。”   回想过去,他们二人是青梅竹马的夫妻,感情一直很好。即便是正元帝在外行军,留她在家奉养公婆,周皇后都没有一句怨言。   就是从长子丢了以后,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正元帝对她有愧,并不恼怒,只是解释道:“朕不是来看照儿的,而是有事和皇后说。”   周皇后依旧不让他进去,让他有话直说就好。   正元帝便让宫人先退下,而后才道:“是咱们的烈儿……”   “陛下还要提他?!”周皇后声音尖锐,又满含敌视地看着他。   “你听我说,是有个孩子,很有可能就是咱家的烈儿,他没死,还活的好好的。”   周皇后依旧沉着脸道:“这种话陛下不是第一次对我说了,一次两次三次……陛下还要说几次?”   丢孩子的事当初许多旧部都知道,后头就也有人送孩子到他们面前来,说是找到了,想借此邀功。   有一次对方寻来的人真的是和画像上很像很像,一家子都以为是真的找到了。   周皇后满心欢喜地带着孩子同吃同住,两个月后才知道这又是个冒认的。   自那之后,正元帝就不许人再提这件事,周皇后的心也完全冷了下来,努力地怀上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现在的小皇子陆照,全身心地扑到后一个孩子身上。   “这次真不一样。”正元帝心中酸涩,艰难地道:“是娘发现的。”   周皇后冷笑道:“太后不是早就当阿烈死了,日日为他诵经祈福,求他早登极乐么?”   “罢了。”正元帝轻叹一声,“确实还未证实,等证实了,朕再来同皇后说。”   其实之前他劝王太后先别对外公布消息,考量最多的除了群臣,就是周皇后——若是拿不出证据让她这亲娘相信,其他人又怎么会相信呢?想来也是让人唏嘘。   …………   顾野从吉祥戏园离开后就直奔自家酒楼。   一楼还是坐的满满当当,难得的是二楼雅间也坐了不少人。   顾茵也正等着他,见他过来,母子俩碰头说话。   “刚小凤哥还和我说,这方法不一定管用,我心里还没底呢。”   顾茵也笑道:“效果挺好的,没想到戏园子里的富客真不少,二楼的人虽少,但要的东西都贵。”   效果是真的比顾茵预想的好,在她印象中,不少戏班和戏迷是不能接受改动戏本子的。   但好在小凤哥年纪虽小,人却很懂变通。他没改传统的戏码,改的是新本子的内容。   那新本子正好刚排完,没对外正式演过,且本来就有一个酒楼的场景,食为天广告的植入并不突兀。   顾野就把小手往她面前一摊,顾茵笑着把他的手拍掉,“你急什么?娘还能欠你的帐?月底盘好账,自然少不了你的!”   顾野笑道:“不是现在就让娘给我出月钱啦,是有必须花销的地方,得先从娘这里支出。”   说完他又解释道,这是要去找人写戏本。   戏班子的新本子都是从外头买的,好本子的价格不便宜,像小凤哥他们戏班这样不富裕的,就只能得到那种故事老套的本子。   就这种俗套本子,也得好几两银子。   而且因为故事不够新颖,这种本子是很快就会让看客觉得乏味,需要更新换代,重排新戏。   顾野就觉得那还不如自家出钱,找人写个围绕食为天酒楼展开的故事。   这样宣传的效果当然会更上一层楼。   “娘就把这事儿交给我办,我爱听说书,知道怎么分辨好本子!”   看他信誓旦旦的,顾茵就从账面上支了二十两银子给他。   转头当天晚上,顾茵下工回家。   府里已经用过夕食,王氏正陪着武重说话。   顾茵陪着坐了一会儿,然后去看两个孩子。   武安下学功课写得快,一般这个时辰已经要准备休息了。   这日他却还没睡下,正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而顾野也搬了个椅子,坐在他旁边看着。   这小崽子竟是知道用功了?   顾茵放轻了手脚,唇角不由上弯,又想到武安都念书有些时日了,顾野还在堪堪认识几个大字的地步。从前是觉得他在外头吃了苦,不想拘束他的天性。   现在既知道孩子有向学的心,做家长的确实是该重视这个问题了。   文家的先生自然是首选,就是不知道那位先生愿不愿意给没有半点儿基础的孩子开蒙。   正想到这里,顾茵听到顾野急道:“你不能这么写!”   他肚里没墨水的,还能指点武安了?   武安还真听他的话停了笔,把纸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咬着笔杆子道:“我觉得没啥问题呀。”   顾野板着张小脸,无比认真道:“你咋能写这俏寡妇活越干越好,不想嫁人呢?她不想嫁人,后面咋写她和皇帝好了,进宫当娘娘呢?”   武安道:“为啥要当娘娘啊?嫂嫂以前不也是寡妇?咱家过得很好啊。怎么就非得写寡妇和皇上怎么了,她自己不能讨生活吗?你看她好好做活,把孩子养大,然后孩子像我一样读书,她就能当老封君了!”   顾野蹙眉仔细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反正不能这么写!你咋不听我的?你工钱不要了?”   武安笑道:“我真不要你的钱!”   从前家里不能和现在比的时候,武安就对银钱没什么执念,帮嫂嫂做事他就觉得是应该的。   现在更是吃穿不愁了,他就更不要了。   不过说完武安又把眼前的纸张一揉,毛笔重新蘸了墨水,“好啦,我重新照着你说的写。”   顾野这才笑起来,亲热地靠在武安身上,“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笑着笑着,顾野听到响动,抬头一看,他不敢笑了——他娘黑着脸过来了。   “娘今天回来的好早啊,哈哈!”顾野尬笑着下了椅子,讨好地把椅子往她面前搬,“快过来坐着歇会儿!”   看他这个精乖的样儿,顾茵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只问他道:“这就是你说的找人写戏本子?”   六岁多的孩子让七岁多的,写俏寡妇和风流皇帝的故事,真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这……这个。”顾野挠头解释道,“是我想自己写的,但是我自己不会嘛。而且也不都让武安写,只是写个大概故事,唱段什么的还得让专人写呢!”   这小子难不成还有个作家梦?   顾茵也没再黑脸,问他想写个什么故事。   顾野这就更来劲儿了,当即道:“那肯定不能写那种俗套的!但是到底是第一次,也不好太过标新立异,所以其实好像和书生小姐的内容没什么区别。”   然后他就仔细说来。   俏寡妇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偶然遇到了落难的皇帝。两人成就了一段露水姻缘。   后头俏寡妇怀上了身孕,家人为了顾全名声,逼着她嫁给了一个将死之人。   后头她守了寡,又带着孩子,被婆家赶出家门本就艰苦。后头家乡遭灾之后,她背井离乡到了京城讨生活,正好就在食为天做工。   食为天的东家怜她不容易,优待于她,还教她手艺。   少东家也和那小皇子也是异常投缘,成了异性兄弟。   后头便是皇帝微服出宫,在食为天遇到了这俏寡妇。   看他是妇人发髻,还有个孩子,皇帝以为她再嫁,爱着她的同时又恨上了她。   可怜那俏寡妇有苦难言,没被皇帝接回宫,反而成了皇帝养在宫外私宅的外室。而她那个本该是皇子的儿子,也没得到皇帝认可,还差点被皇帝送走。   “后面还没想好呢。”顾野红着脸,眼睛亮晶晶地问顾茵,“娘觉得咋样?”   顾茵好一阵无言。   这不就是网络上经久不衰的古早带球跑,追妻火葬场的小说吗?   要不是小崽子已经在身边朝夕相对了好几年,顾茵都要觉得他也是穿越过来的了!   顾茵并不怎么看网文的,震惊过后就问道:“这不对吧,皇帝误会她再嫁,两人聊聊不就真相大白了,为啥还要折磨她?”   就像当初武青意也以为顾野是她和别人生的,但也只是误会了那么一下,没多大工夫把事情一说开,不就都清楚明白了吗?   顾野跺跺脚,“这没误会怎么好看呢?就是要一直误会着,这戏文才有的唱嘛!”说着他又数着手指道:“这第一场,差不多唱到他俩在酒楼相遇。第二场,就可以唱到俏寡妇当了外室,有苦难言,互相折磨。第三场嘛,自然是真相大白,他俩和和美美,俏寡妇当了皇后,她生的儿子顺利登基,顺带提拔一下他昔日旧友……”   说着他又自顾自笑起来,“娘说我当个什么官好?”   顾茵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咋还带夹带私货的?”   顾野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又眼神有些失落。   王氏和武重是长辈,先不提。武安过目不忘,天生会读书的好料子,武青意天生神力,一力降十会,学武的进度非常人可比。他们俩一个能文,一个能武。他娘就更别说了,厨艺天赋是难得地好,头脑也灵活,什么宣传的法子都能想到。   反观他,自诩聪明的,好像也没什么擅长的。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家里最普通,也最格格不入的那个。   顾野虽比武安小,整日都瞧着乐呵呵的,但或许是从前有那么一段经历,其实他心思比武安细,也比武安敏感。   顾茵见了,就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摸着他的后背道:“你比我点子还多呢!反正想写就写吧。”   她并不是一味溺爱孩子的人,但是看到他那小眼神儿,心里就软的一塌糊涂。   “当个户部的官怎么样?”她又试探着问,“我听老太爷说,你文二叔公年后就要入职户部了。”   “这个好,我喜欢!”顾野立刻高兴起来。   还有什么比搞钱更快乐的吗?   …………   第二天一大早,委托武安代笔写好戏文大纲的顾野就出门了。   别看他昨儿个和她娘信誓旦旦地打了包票,其实还不知道去哪里找专人写唱段。   他先去吉祥戏园找小凤哥。   小凤哥虽然是自小在戏班长大的,但过去他也不是长在京城的,是津沽那边过来的。   才来几个月,他也是日常只待在戏园里,现在唱的新戏的戏本子是从戏园园主那里得来的。   他带着顾野去找戏园园主。   那园主三十来岁,鼠头鼠脑一副精明样儿。   刚开始他对小凤哥还挺客气,后头听说他想找会写戏本唱段的人,他立马变了脸,要笑不笑道:“小凤哥是嫌我给你的戏本不好?”   他把好戏留给自家戏班唱,俗套的就分给小凤哥这样的外来戏班,自然是为了捧自家的角儿,而不让小凤哥和那个俏花旦露头露的太快。   小凤哥虽心中对他颇有微词,但人在屋檐下,他也不能表现出来,只得陪笑道:“园主这是哪里话,是我这朋友,他自己写了个戏文故事,想找人润色润色。”   那园主再把顾野从头打量到脚,嗤笑道:“小凤哥莫说惹人发笑的话,这戏文又不是小孩子玩闹的玩意儿,岂是人人都可以写的?”   顾野也有些不耐烦,但也没因为他的轻慢而甩脸子,依旧客客气气问道:“我只是想找人润色,不论最后能不能写好,都由我自己承担。还请园主引荐一番。”   那园主端着茶盏悠悠然抿一口,一口茶在嘴里过了三遍,才道:“这样啊,那我回头替你们寻摸寻摸。”   这样怠慢的态度,想也知道是说的托词,并不用指望他了。   小凤哥拉着顾野离开,出了屋子后他自责道:“是我没帮上你的忙。”   顾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一点不顺罢了,并不用放在心上。”   看小凤哥真有些不自在,顾野又笑道:“横竖不过是多费些工夫,反正你现在这戏也是新排的,怎么也能唱到年前,那会儿我的戏本子肯定写成了。有句话咋说的,‘离了他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吗’?”   小凤哥这才笑起来,左右环顾确定无人,又压低声音笑道:“我们园主还真姓张!”   两人笑闹一阵,小凤哥接着去练戏,顾野则背着双手出了吉祥戏园。   他边走边想,戏文里好像经常写,穷书生缺银钱的时候,有些会去给书局抄书,有些就是去写戏本。那如果直接去书局,是不是也能找到这样的人呢?   正想到这里,他差点就撞上一个人!   顾野到底是练过武的,察觉到有人便立刻站住了脚。   只见眼前站着的是一个穿一身普通棉袍子的中年人,他约莫三十五六岁,生的浓眉大眼,十分英气。   今日正是上朝的日子,上完朝正元帝陆守义就更衣出宫。   擅长隐匿身形的侍卫提前被他派了出去,都跟在他娘说肯定就是陆烈的那个孩子后头。   他急匆匆赶来,总算是见到了顾野。   见到了,他才知道自家老娘为何那般肯定,说这孩子就是陆家孩子。   他和大儿子素未谋面,只仔细看过他的小像。   眼前的孩子和小像上并不是一模一样,已然长开了许多,和他或者周皇后都不算特别相似。   可他就是觉得,是他,就是他!   这种天然的可亲感,血亲之前血脉的呼应,是骗不了人的。   这孩子也在看着他,一定也是这般想法!   正元帝激动得红了眼,怕吓到孩子,他努力平复了情绪才准备开口。   然而不等他张嘴,顾野歉然地对他笑了笑,又说了声“对不住”,接着背着双手,从他身边走过,一个眼神都没再多给,一步都没带停顿。   正元帝:……   情况好像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第80章   正元帝一愣, 小家伙已经走出去好远。   他连忙唤来侍卫,一边跟上顾野,一边询问侍卫顾野今天是干什么去了, 怎么好像心事重重的?   侍卫就解释道:“公子一大早就出了国公府, 早前先进了戏园,出来后就神色不大对劲。”   这么大点的孩子一大早去戏园子做什么?   正元帝点点头, 虽心中疑惑,却脚下不停, 人已经跟着顾野到了书局门口。   还好, 虽然是武将之家收养的, 竟知道买书了。他老怀欣慰。   顾野虽然没有穿着特别富贵, 但那伙计见惯了附近穿着普通,却家底丰厚的主顾, 还是殷勤地上前招呼道:“小少爷是要买点什么?小店有新来的话本子。”   正元帝跟着进了来,听到活计这话不赞同地蹙了蹙眉。   咋上来就给人推荐话本子呢?该推荐点正经书看看才是。   当然,肚里没多少墨水的正元帝也不知道啥是正经书。   “我不要那些, ”顾野摇摇头,问他说:“你们这有写戏本子的没?”   伙计愣了一下, 而后才摇头道:“没, 小店没有那些。”   顾野也不停留, 脚尖一转就换了下一家。   又寻摸了两家, 顾野空着手出来了。   出来后他没再走, 转头直接走到正元帝面前, “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倒是挺警醒的, 正元帝笑了笑,说:“你猜猜我为什么跟着你?”   顾野把他一打量,“你想给我做活吧。”   “啊?”   顾野想了想, 又道:“书局外头你第一次遇上我,后头就一直跟着我。咱们素昧平生的,你跟着我做什么?应该是听到我问伙计的对话,知道我想找人写话本子,所以想和我自荐是吧?”   至于为什么他只跟着,而不开口。顾野想着应该是他想让自己多碰壁,知道写戏本的人不好找,然后借此抬高身价。   “你真的能写好吗?”虽然知道对方可能会狮子大开口,但忙了半上午,确实是没找到得用的人,若眼前这人真有本事,他倒是不介意多支付一些银钱。   虽然不知道小家伙怎么这样想,但是能搭上话自然是好的。   所以正元帝想也不想道:“我能。”   “你以前写过?”顾野对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就近找了个茶摊,坐下来慢慢说。   正元帝道:“没写过,不过我会好好写,也不事先收你银钱,可以等我交出戏本子的时候,你再给银钱。”   顾野点点头,心道这人倒是敞亮,反正暂时寻不到其他人,就让他试一试。他那戏文大纲的故事也不算特别新颖,换汤不换药的故事罢了,也不用当宝贝似的藏着掖着,担心被人剽窃。   他就把故事大纲给正元帝看。   一共就几页纸,正元帝看得飞快,看完就一阵无奈。   可是看着小家伙兴致勃勃的样子,他现在要是反悔说不给他写了,怕是还没相认,就先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咋样能写不?”   “能吧。”正元帝硬着头皮道。   “这个皇帝你得好好写,知道不?”顾野说着就把那几页大纲重新折好,塞进怀里。   正元帝又点点头。   说定之后,顾野和他约好三日后还在这里碰头,两人就此分开。   后头正元帝回宫,更衣的时候还在想,事情咋就照着这个情况发展了?   预想中的父子相认没有发生,反倒是他这当皇帝的,亲自给儿子写风流皇帝的故事?   实在太奇怪了!   但是答应都答应了,他大话都说在前头了,也只能好好完成这件事。   换回了常服,正元帝就让人去请翰林院的侍讲学士过来。   翰林院这地方官职低,俸禄低,之所以被文人那么推崇,挤破头都想往里去,是因为在此处供职,进宫陪伴圣驾的机会多,算是天子近臣。   不过正元帝登基大半年了,倒从未招过翰林学士进宫,只是起草文书的时候会直接让人传口谕。   这次招人进宫,自然是让翰林院的一众学士都精神一振。   掌院学士钦点了两个学问最好,同时也是口舌最伶俐的去。   末了,他又想了想,把文大老爷也加了进去。   文大老爷学问当然也不差,只是人有些木讷,爱较真儿,从前在旧朝的时候,他并不怎么受废帝的喜欢,进宫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如今是新朝,掌院学士作为昔日文老太爷的门生,也就卖了恩师一个面子,再把他推上去一次。至于这次能不能成,就还得看文大老爷自己的造化了。   一行三人很快进宫,正元帝正等着他们,见了人就摆手道:“爱卿们不必多礼,朕正有事要找你们帮忙。”   三人都“不敢”,还是行了礼,再询问要做什么事。   正元帝不会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朕这里偶得了一个戏文故事,想请诸君帮朕写出来。”   三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新朝入宫头一趟,是来给新帝写戏本。   正元帝说完自己也有些尴尬,他自己虽不会读书,却也知道能进翰林院的是天下学子中的佼佼者,而能进宫来的,那肯定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   让这样的国家栋梁之材做这样的活计,实在是大材小用。   好在,正元帝已经想好了说辞,轻咳一声后又接着道:“这不马上就是太后寿辰,她老人家最爱听戏的,前儿个她还去了一趟太白街的吉祥戏园,回来后遗憾那戏文内容不够好。所以朕这才……”   这略显滑稽的事儿和孝字搭上了边儿,突然就解释得通了。   至于为什么戏文里还要着重写京城里现实存在的食为天酒楼,那自然也能说是太后的意思。   “她老人家和英国公夫人一见如故,对英国公府家的酒楼爱屋及乌。朕就想着把这酒楼也放进去夸一夸,她老人家肯定高兴!”   文大老爷他们也不再惊讶,仔细问起正元帝要写什么戏码。   正元帝给他们看了座,这才把顾野那个戏文大纲给三人说了一遍。   说完,三人的反应和正元帝上午时一样,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文大老爷道:“陛下为了哄太后高兴,不惜亲自撰写这样一个皇帝和寡妇的故事,臣佩服。”   其他两人也纷纷应和,说正元帝至孝,还说古来的彩衣娱亲也不过如此了。   把正元帝都夸得老脸都红了,得亏他肤色也黑,倒是让人察觉不出。   后头三人又进行任务划分,每人写上一段。   商量完毕后,正元帝让人送他们离开,还不忘叮嘱道:“这件事朕不希望再有旁人知道,毕竟朕是要给太后一个惊喜的。”   当然是因为越多的人知道,越没面子!   文大老爷他们自然应是。   都是正经科举出身的学士,随便一个放到外头,都是一号人物。就是正元帝不说,他们也不会大肆宣扬这件事,虽说是孝敬太后的,但多少也有点跌份儿。   末了正元帝还特地多看了一眼文大老爷。   自打文老太爷来了之后,大大分担了正元帝处理政务的压力,他还是挺喜欢文家人的。   只是人家亲爹那么帮自己,自己反而糊弄人家大儿子来写戏本子,让正元帝心里都挺过意不去。   文大老爷察觉到了,立刻道:“陛下放心,微臣不会和父亲说的。”   文老太爷极重规矩的,前头文二老爷带顾野去赌坊的事儿让他知道了,他抄起家里的条凳追打文二老爷。   把文二老爷逼的爬上了家里院子的大树。   文大老爷这把年纪了,也怕他爹生气,可不敢告诉他。   “好!”正元帝赞赏地看着他,心道谁说这小文大人不及其父的,明明也是个聪明人!   三天后,正元帝和顾野再碰头,拿出了戏本。   顾野翻看了一下,面色凝重。   那戏本子正元帝没仔细看,他没怎么听过戏,看也不顶用,但想着是翰林学士写的,肯定差不了,所以他本来是十分有信心的,见他这样反而有些忐忑,心道难道这小子眼光这样高?   过了半晌,顾野合上戏本,同他道:“我得拿回去参详参详,当然我也不白拿,我可以先付一部分定金。”   正元帝当然没有不允的,一次办不成才好呢,自己才能和他多接触几次!   顾野又试探着问他:“我先给你五两,成不?”   正元帝当然无所谓银钱,就点头道:“成。那我三日后还来这里等你。”   顾野笑着从条凳上跳下,还大方地摸出几文钱放到桌上,“今天的茶钱我请。”   揣上戏本子,顾野小跑着到了食为天。   早市是顾茵最繁忙的时候,虽然开业时间还短,但点名要吃她做的点心的人客人却在逐渐增加。   她刚忙完,听活计说顾野在找她,摘了围裙放下袖子就出来了。   “娘快帮我看看!”顾野把戏本子往她怀里一塞,“你看咋样?”   顾茵把手擦干了才打开细看。   她虽然没怎么听过戏,但在现代的时候,学生时代也看过几本言情小说。   但这一看之下,她这不怎么看看戏、看小说的人都被吸引住了。   戏文里几个人物都被刻画得栩栩如生,而且剧情上也经过了梳理。   像皇帝为什么会流落到乡野之地,是他那时候还未登基,被其他夺嫡的皇子陷害,把他弄成重伤不算,还想让他曝尸荒野。所以才会遇到小寡妇。   小寡妇为什么会和第一次见面的皇帝产生露水情缘,并不是她天性浪荡,而是她家里有个容不下她的嫂子,故意给她下药,想把她送给镇上的老员外当妾室。   她拼了命才从老员外哪里跑出来,因为药性,才和皇帝发生了逾矩的行为。   还有就是顾茵觉得难以理解的,两人经年重遇后产生了误会,却都不说开,互相折磨。   是因为皇帝在经历差点被兄弟害了性命的事件后,性情变得敏感多疑。   而小寡妇不解释的原因,则是皇帝已经有了后宫佳丽,明明是他有了旁人,却怀疑她,所以才那样故意气他。   虽然这两人互相折磨的逻辑在顾茵这里还是说不通的,但终归算是圆融了一些,不是为了误会而误会了。   最难得的是,这戏本子里自家酒楼的戏份也不少,还有皇帝亲口夸赞自家吃食的戏份。   尤其是写自家麻辣火锅那段,就好像写这戏文的人亲自吃过、还真心爱得不行一般,恨不能夸出一朵花来,溢美之词就没有一句重复的,还句句都夸到了点子上!   若不是自家吃食确实是精心烹调,真材实料,顾茵看着都要不好意思。   “挺不错。”顾茵看完一遍,又仔细品了一下其中的唱段,“你花了多少银钱?”   顾野美滋滋地伸出小巴掌,比了个“五”,“先付了五两定金,后续应该再补五两就成了。”   既然在预算内,价格也没比那种落了俗套,唱段普通的贵多少。   顾茵也不说什么,把戏本子还给他,问他:“给小凤哥看过没有,他咋说?”   顾野自己跑到柜台边上倒了碗热茶,咕咚咚喝了,一抹嘴道:“没呢,我又不识那么多字,万一写的狗屁不通的,我还拿给小凤哥看,没得让他笑话我。”   得,合着自己就是个充当个识字的,帮他把第一道关的。   顾茵笑道:“你不知道人写的咋样,先付了五两定金,万一真不行,不能用,不就亏了五两?”   顾野挠挠头,说没办法啊,“我当时也不能说我不认字儿,银钱先不付给你。”又道:“怪我想漏了,早知道该带着咱家小厮一道去的。好在娘说可用,就没亏钱。肚里没墨水真是害人!”   那小厮之前是跟着顾野的,后头他去了一趟赌坊,挨了罚,小厮也挨罚。   倒不是武青意罚的,是他自己去领的军棍,领完躺在床上好几日下不来。   后头顾野就不想让人跟着了,没得回头自己脑子一热,又连累了别人。   那会儿他对京中也算熟悉了,后头也是在帮着自家酒楼做事,顾茵就随他去了。   说完话,顾茵接着去后厨忙,顾野又去了吉祥戏园。   戏本子到了小凤哥手里,不同于顾茵那样的外行人,小凤哥看的眼睛都直了。   “这唱段,这辞藻……”他嚯的站起身,放了话本先把屋门关上,再询问顾野,“你从哪里弄来的?”   看他反应这般大,顾野心中惊讶,但面上也不显,只道:“是我雇人写的,你只说怎么样?”   小凤哥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顾野耐不住好奇了,问道:“真有你说的这样好?”   小凤哥解释道:“是真的好,这故事不算新,但这些唱段,每一句都极为贴合人物。皇帝的唱段略显文绉绉,俏寡妇的唱段则是娇怯怯的口吻……唉,总之是好,我说不上来的好。”   他都这么说了,顾野也松了口气,“那咱们是年前还是年后开始排?”   “这……这给我家戏班唱吗?”小凤哥越发激动了。   顾野说是啊,“咱们不是说好的吗,我负责新本子,你负责排戏。”   小凤哥又摸了摸那戏本子,最后闭眼狠心把本子往顾野面前一推,“我们是朋友,我不能骗你。这本子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的,给我这小戏班唱,实在是……实在是有些辱没它。”   顾野也不笑了,正色道:“真有这样好?”   小凤哥点头道:“这戏本子卖到外头,少说得这样。”   他比了个五,顾野惊讶道:“五十两?”   “是五百两!”小凤哥痛心道,“所以我不能诓骗你,要是五十两的本子,我就算花钱同你买,也就买了。”   顾野挠头,“咱们是朋友,我也不瞒你,这本子我花五两银子预定的,”   “怎么会?”小凤哥惊叫出声。这不等于大街上白捡金子?   “我运道素来好的。”顾野想了想,又道:“不过价值五百两的本子只给人五两、十两的,确实不厚道。这戏本子你留着,就给你唱,银钱的事我去和那人商量。”   “好!”小凤哥也不再推辞,立刻保证道:“我一定督促着大家好好排,这个月就能演上!”   …………   正元帝这日下朝后,特地让武青意留了一留,然后就屏退宫人,让他松散一些,坐到自己跟前,像个老大哥似的询问他家里的境况。   两人从前兄弟似的同吃同住,没少单独闲聊,武青意也没多想,当即就道:“都挺好的,自打我娘他们来了,我爹就变了个人,再没有暮气沉沉的。每天都有我娘陪着在院子里锻炼,我师父都觉得惊讶,说再过两个月都不用拐杖了。”   “我妻子是个有想法的。”提到顾茵,武青意肃穆的脸上露出难得的一点柔情,“她开了一家酒楼,就在太白街上,日常都在那里待着。虽然是刚开业不久,但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还有就是家里两个孩子。”   正元帝正了神色,心道终于听到最想听的了。   武青意眼里酝出笑意,“我那幼弟虽只七岁,却已经读了两年的书了,全是我妻的功劳,当初她在镇子上做吃食买卖,不仅养活了她自己和我娘,也把我家武安陪养起来了。”   正元帝:……   要不是和武青意相交多年,他都要怀疑他故意兜圈子了。   而且武青意虽然没说什么奇怪的话,但这一口一个“我妻”的,那口味是说不出的腻歪。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正元帝默默用眼神谴责他。   “再就是小野,”武青意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是个顶古灵精怪的。”说完他又顿了顿,解释道:“这孩子是我妻在镇子上收养的,我们全家都当成自家孩子的。”   家里虽然是都不会再提顾野收养而来的事儿的,但是他的年纪和自己离家的时间对不上。   正元帝看着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粗人,其实心细如发,回头肯定会发现。   为了避免旁人对顾茵产生不好的猜测,所以武青意还是说了实情。   他不瞒着了,正元帝也打算和他敞开天窗说亮话,直接说他觉得顾野就是自家丢失的大儿子。   他刚准备开口,又听武青意接着笑道:“这孩子从前不怎么待见我的,相处到现在,总算是有了些感情。每天早上和我一起打拳,等我下值,还会一起再骑会儿马,有时候也会跑到前院和我一道睡。”   正元帝快酸死了,凉凉地道:“那你们感情倒是不错。”   武青意说那倒没有,叹息道:“这孩子到现在还不肯喊我‘爹’,一口一个‘叔’的,也不知道哪年能改口。”   正元帝立刻笑起来,心道你这怕是等不到了!   不过笑归笑,酸归酸,正元帝从武青意的口中还是知道了他们一家对顾野的喜欢和看重。   猛的和人说顾野是自家的孩子,还只是空口无凭,拿不出证据,就好像平白抢人家的宝贝似的。   又恰逢宫人来报,说小皇子陆照又不大好,周皇后大动干戈,叱骂一众御医。   正元帝的眼神黯了黯。   还是先不说吧,自家这家眼看着就不成样儿了,没得搅合得英国公府也过不好新朝第一个团圆年。   又过一日,正元帝微服出宫。   因为前一天坤宁宫的事儿,正元帝情绪有些不好。   小皇子陆照没什么大事,只是因为刚刚痊愈,没有胃口。   但也不是全然不吃,只是比平时吃的少了些。   没来由的,周皇后就怪罪御医医术不精,不然怎么说他病好了,却还是瘦了呢?   还是正元帝出面,这件事才算了了。   刚走到茶摊附近,顾野就笑着迎上来,“叔咋才来?可教我好等,你吃过朝食没?”   见到他灿烂的笑脸,正元帝心头的雾霾顿时散开,他笑着说还没用呢。   顾野就亲热地拉上他的手,“我知道有家胡辣汤特别好喝,我请叔喝!”   一大一小去了那个卖胡辣汤的小馆子,里头人满为患。   顾野请他在外头等着,自己进去排队。   因他年纪小,又嘴巴甜,还真让一个不怎么急的客人把队伍位置让给了他。   没多会儿,他四平八稳地端着两碗胡辣汤出了来。   里头是坐不下了,两人就蹲在廊下喝。   “好喝!”正元帝真心实意地夸赞道。   胡辣汤味道浓郁,汤汁粘稠,又酸又辛辣,滋味倒在其次,难得的这是小家伙亲自去给他买来的。   顾野笑眯眯地看着他喝了,才自己呼噜着喝了一大口。   “我没介绍错吧?不过我娘说这个他也会做,马上就要在我们自家酒楼推出了,滋味肯定更好,到时候我请叔喝更好的。”   正元帝之前还想着戏本的事情一了,自己和顾野就没什么交集,得等年后头把他认回皇家,才能接着和他一道相处。虽也就是个把月的事情,但其实他心中还是有些失落的。   听到这话,他忍不住笑道:“你这少东家倒是阔绰,只是逢人就请吃喝,你不怕你家酒楼亏本吗?”   顾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旁人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叔不同,我之前偶然听过一个词,叫‘一见如故’,不知道这里用的对不对。虽然咱们认识的时间还很短,但我就是看着您特别可亲!”   这话听得正元帝眼眶发热!   前头武青意说和顾野相处了几个月,才算处出了一些感情,让这小子一口一个“叔”的。   反观他,同样是喊“叔”,但是他和孩子才打交道几天啊,这态度是一天比一天亲热,连“一见如故”这样的词都用起来了!   这有啥好解释的?就是血缘的力量啊! 第81章   等到一大一小蹲着喝完一碗胡辣汤, 那小店里也有位置落座。   顾野又叫了汤包和烧饼,再各自多来一碗汤。   一顿热腾腾的朝食吃饭,背后出一层热汗, 手脚暖和起来。好不畅快!   正元帝呼出一口舒服的热气儿, 再看向顾野的眼神就是不加掩饰的喜爱。   吃完,顾野清了清嗓子, 一脸愧疚地开口道:“叔啊,你写的那个戏本子太好了!是小子莽撞了, 那么好的本子只给了叔五两银子的定金。”   正元帝本就不是为了银钱来的, 闻言便不以为意地摆手道:“银钱身外物, 你都说咱家是一见如故, 不用这样讲。”   顾野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看他确实不似说假话, 总算是放下心来,“后续我再补给叔十五两银子,合计二十两。这戏要是卖得上座儿, 我再给叔其他花红。另外再给叔整一个我们家的贵宾,存上一些银钱, 叔得空就能来咱们家吃朝食, 如何?”   正元帝正是被他哄得心花怒放的时候, 点头道:“好, 好!”   这次顾野给他看了后头的戏文大纲——前头他也藏着一手呢, 只给正元帝看到寡妇和皇帝重遇那场。虽说是俗套的故事, 但怎么也是他第一次想故事, 也不能一股脑儿就告诉给陌生人。   眼下两人算是有了交情,对方是有真本事的,还不拘小节地计较银钱, 顾野自然也就相信他了。   正元帝自然把后头的活儿接下,两人待了一上午,中午时分才分别。   顾野还想请他用午饭的,正元帝却得赶着时辰回宫了,便说下次再一道用饭。   顾野把他送了又送,一直快送到回皇宫的朱雀大街,这才分别。   吉祥戏园那边,小凤哥得了这样一个好本子,自然不能辱没了它,所以前头的新戏虽然才演了没多久,他就让戏班其他人加班加点地排新戏。   这一行的休息时间本就不多,同戏班的花旦本是有些不乐意的,他还待在这消小戏班,纯粹是因为小凤哥的师父,也就是原来的老班主对他有恩。   只是再大的恩情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到了现在,李园主几次伸出橄榄枝,他已经有所动摇。   小凤哥已经把戏本子按个人的戏份都分好,拿出属于俏寡妇的那部分给他瞧。   这一瞧,唱花旦的那人可再没有怨言!   后头小凤哥还咬牙拿出了压箱底的银钱,给里头的重要的角色都配了一套崭新的行头。   一口气去了上百两,戏班里的老人都劝小凤哥不必这样。   那吉祥戏园的李园主知道这消息后嘴都快笑歪了,他就等着这小破戏班散了,然后把小凤哥和俏花旦都收归到自家呢!   他拦住了上赶着劝说的人,反而帮着小凤哥道:“小班主年纪虽小,却是个有大眼界的。你们认识小班主这么久,怎么能不相信他呢?小班主,我相信你!等你这出戏排好,我给你安排最好的场次!”   到了十一月中,这戏码的第一场就排好了。   小凤哥找到顾野,询问他这出戏的名字。   顾野一拍脑袋,还没起名儿呢!   不过故事是他想的,名字由他来想也属正常,大字不认识几个的顾野直接起了个名字叫《风流记》。   十一月下旬,《风流记》正式挂牌上演。   这名字实在过于流俗,还不如之前的书生和小姐呢,也就是场次还算比较好,在下午晌,加上冲着小凤哥和俏花旦的名声去的,一开始的上座率只有六七成。   但是一旦等到戏开场,俏寡妇一个亮相,怯生生地一开口……   那娇怯怯的口吻,那清亮的唱腔,那每一句都旖旎押韵、令人回味无穷的唱段,一下子就能把人吸引住。   一场戏唱到皇帝微服出宫来到食为天,大肆夸奖了酒楼的吃食一番,给出了丰厚的赏钱。   东家派俏寡妇去致谢,两人经年后重遇,一个心潮澎湃,一个泪眼婆娑。   “怎么到这里就结束了!”   “是啊,我刚觉出味儿呢!”   看客们纷纷不满,小凤哥上来拱手道:“诸位听我一言,并不是我们这戏故意只唱一半,是您们看看外头天色。”   看客们这才反应过来,外头已经是接近傍晚,已然到了用夕食的时辰。   “怎么已经这样久了?”   “是啊,还没觉着呢,怎么就一下子过去一下午了?”   这下子倒没人说什么了,只催着小凤哥快把后头的排出来。   还有实在喜欢这出戏的,已经去预定第二天下午的场次了。   这戏实在好,随便哪一句拎出来都是让人记忆深刻,回味无穷。   这他们哪里能愿意归家呢?得赶紧和一道看戏的同好换地方去回味回味。   地方也不用再想,自然是戏曲尾声,里头皇帝都大为称赞的食为天。   顾茵这边,那几头牛的牛肉已经卖完了,毕竟肉冻久了也不新鲜,味道会变差。   但是熬好的牛油却可以长时间保存,之前都是预约,或者提前存银,成为食为天的贵宾,才能吃到。   小凤哥那边既然推出了新戏,顾茵这边自然跟上,凭戏票可以不用预定,随到随点。   寒风萧瑟的冬日傍晚,先看上一出旖旎生花的戏,再吃一顿热辣辣的牛油火锅,这谁能抵得住?   而且食为天的食客听说了这活动,只要不是一点戏都看不进的,也会在闲暇时候去看一场《风流记》。   两边互相影响,互相宣传,互惠互利。   不过十日,全京城都知道吉祥戏园有一场极为好看的《风流记》,看完凭戏票还能去酒楼吃一顿之前都限量发售的牛油火锅!   这出戏风靡大街小巷,风靡到什么程度呢?   这日文大老爷下值,听到文老太爷都在哼其中的唱段!   大家都在看,文老太爷也没觉得有啥不好意思的,反而对文大老爷道:“这戏情节太俗,但是这唱段真真是文采斐然。老大,你闲来无事也别在家里闷着了,可以去听一听。最好是能打听出来是谁写的,我觉得以这人的才华,肯定不是无名之辈。”   文老太爷之前是因为知道这戏是顾茵为了宣传食为天,请人写的,所以才在得空的时候特地去捧了场。   没想到这一看,把他也给吸引住了。   后头他和顾茵打听作者,顾茵只说是顾野一人负责的,细节她也不清楚。   顾野人不大,嘴巴却紧,说他请的那位先生不愿意透露姓名,就从来不对外说。   文老太爷这话一出,文大老爷想笑又忍住,只道:“父亲知道的,我不爱听戏。”   然后就一头扎进自己的书房了——他还得赶紧走写后头的戏码呢。   后来的几场戏,顾野还是先让他娘把关,然后再拿去给小凤哥看。   这戏本一直都没改过,就最后一本,顾野在听她娘说了里头的内容后,把戏本子收起来,没直接去送给小凤哥。   两人现在已经极为熟络了,这天顾野早早地提溜着食盒,等在茶摊。   没多会儿正元帝来了,笑着问他:“这是又带什么好吃的了?”   “是我娘做的蟹黄汤包,请叔吃的。”   这蟹黄汤包是顾茵新推出的贵宾料理,要提前一夜把鸡肉切块焯水,再把猪肉皮剃毛、切掉肥肉,和葱姜等一起熬成肉皮鸡汤。   第二天等肉皮鸡汤凝成肉冻,再煮螃蟹,摘出蟹黄和蟹肉,调猪肉馅料。最后把猪肉馅、肉皮冻、蟹肉混合在一起,再加入调料搅拌,才算是做好了最终的馅料。   包好之后,巴掌大的汤包放在小碟子上进蒸屉,等水烧开后再蒸上十分钟。   刚出锅,顾野就凭借少东家的身份插队拿了三个出来,装进了食盒。   那汤包白白胖胖,晶莹剔透,从食盒里被拿出来的事,里头的汤汁颤颤巍巍的,还冒着热气儿。   尽管当了快一年皇帝,正元帝还是新鲜道:“汤包我之前吃过,个头也就一口大小,你家的倒是新鲜,这么大个儿,我都不知道从哪里下嘴。”   顾野又拿出竹吸管分给他,让他先用吸管把汤喝了。   正元帝照着做了,吸管毫不费力地插进了汤包,鲜香扑鼻的汤汁立马被吸到了嘴里。   等喝了汤汁,再咬破薄如蝉翼的包子皮,最后吃到鲜美多汁的馅料,真是鲜得恨不能把自己舌头也吞了。   正元帝一口气吃了两个,赞叹道:“你家酒楼的吃食真是没得挑,前头的胡辣汤也比你带我去的那家做的更好,加上这蟹黄汤包,也难怪生意越来越好。”   看到顾野托着腮不吭声,也没碰剩下那个汤包,正元帝询问道:“是有事要说?要在戏文里头推荐你家的汤包?”   顾野点头道:“确实是要改戏,但称赞汤包的能加就加,不能加就算了。主要是旁的。”   戏本子的故事进行到尾声,皇帝和俏寡妇终于解除误会,要把她和小皇子接回皇宫了。   当然这并不是一帆风顺的,里头出来了个坏皇后。   这个皇后嫁给皇帝多年无子,嫉妒俏寡妇既有皇帝的宠爱,又生了那么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几次用计要除去他们母子。   当然肯定是不能得逞的,皇帝识破了她的真面目,然后废了她的皇后之位,让寡妇当了皇后。   “皇后娘娘是好人,我不想在自己的故事里写这么个坏皇后。”顾野如是说道。   说到这个,正元帝也想起来,翰林学士写到这段的时候询问过他。   他当时不以为意道:“这故事本就是杜撰,爱卿随便写,历来的皇后多了去了,又不是说本朝。真要对号入座,皇帝皇后的戏码那么多,朕和皇后都要忙不过来。”   没想到他没在意,顾野倒是在意上了。   正元帝心头一软,“你见过皇后?”   顾野摇头说没有,“不过我知道她是好的,只是生病了。”   前头顾茵和王氏从宫里赴宴回家,难免说起宫里的事儿。   说的最多的,当然是骂冯贵妃和秦氏两个。然后就是周皇后了。   王氏心肠软,劝顾茵道:“皇后娘娘瞪你的时候我瞧见了,你别放在心上。我看她只是紧张孩子,紧张过了头。”   当时顾茵就点头道:“娘就是不说我也省的,皇后娘娘为咱家解了围,只这一点我们就该念着她的好。”   当时顾野在旁边听了,不大高兴地嘟囔:“她虽先帮了娘,可后头娘就看了两眼小皇子,她自己把皇子抱出来的,干啥瞪你呢?”   他护短,反正谁瞪他娘都不行。   后头顾茵就给他解释,说人不止身体会得病,心情也会得病。   “皇后娘娘现在就像是心情上得了风寒,所以表现得过于紧绷。这并不是她的本意,你会因为有人得了风寒,不受控地在你面前打了喷嚏,就讨厌这个人吗?”   顾野想了想说不会。   之前还在寒山镇的时候,他也得过风寒。   镇日打喷嚏、流鼻涕的,别说家里人,就是他那些小伙伴,都没有因为他病了就讨厌他、疏远他,反而会更加照顾他。   所以顾野道:“皇后娘娘是好人,我们不好拿她做消遣,万一她更不高兴了,她心上的‘风寒’就更不会好了。”   心上的风寒吗?正元帝凝眉沉吟。   过去这些年,他只当周皇后是因为对他心生怨怼,同他离了心,所以才移了性情,故意去做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儿。   却从没想过,现在这样并非她的本意,只是她情绪上、心理上得了病,不受控地表现出了病症。   “我知道了,最后一场的戏本我再改改。”   “那就麻烦叔了!”顾野笑起来,“其实也不用大改,把坏皇后改成坏贵妃就行!”   反正那冯贵妃不是好东西!   分别之后,正元帝回到皇宫,直接奔着坤宁宫去了。   这次周皇后还是没让他进殿,正元帝也不同他争吵,让人搬来椅子,往门口一坐,隔着一道门就开始和周皇后聊天。   不扯什么皇帝皇后的,也不提孩子的事儿,就说过去两人相处时那些令人愉快、难以忘怀的点点滴滴。   刚说了不到一刻钟,正元帝正讲到两人刚刚成婚的时候。   周皇后红着脸出了来,让他闭嘴!   …………   十二月初,《风流记》一共三场戏全都排了出来。   喜欢这戏的人实在多,吉祥戏园里所有的戏码都给它让步,早午晚三场,正好能演完一整遍。   就这样还一票难求呢,因为眼下不只是戏迷了——戏迷们听说有这出好戏,早就来看过不止一遍了,现在是街知巷闻,没看过的反而成了异类,都接不上旁人的聊天内容,便是不怎么爱看的人也得买票来瞅瞅。   食为天酒楼趁着这股东风,在开业第二个月就声名大噪,客似云来。   顾茵再一盘上个月的账,利润就达到了五百多两,抵得上过去在寒山镇的时候一年的进项了。   这其中当然还有顾野的功劳,他不止平价买来了质量极其高的戏本,而且也确实很有交友眼光——后续顾茵和小凤哥谈广告费,本以为对方会涨价,毕竟现在人家的戏那么卖座,涨价也在情理之中。没想到小凤哥非但不涨价,反而连事先说好的那十两也不要,直言顾野能把那么好的本子给他们戏班唱,才有了他们声名鹊起的今天,已经是给他们最好的报酬了。   那五百多两的利润,顾茵一开始是拿回家的。   王氏根本不要,说家里的银钱尽够的,而且马上就要发俸禄了,银钱方面根本不用操心。   后头等到武青意下值,顾茵又把这银钱给他,说前头店里留的流动资金还剩不少,这五百两可以随意处置。他之前把私房都掏空了给她开店,不放点银钱在身边总归不好。   武青意并不肯收,反而同她道:“我正要为这个找你,陛下说文二老爷已经把欠款都收的差不多了,之前那三万余两要还给咱们,还询问我要什么赏赐。”   那日接顾茵下工,顾茵一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互惠互利”给了武青意莫大的启发。   他和正元帝之前都把抚恤伤兵这桩事当成一项支出,却没想过伤兵也可为朝廷办事。   思路一变,他向正元帝进言,不用直接给伤兵银钱,而是把京城附近的田产分发给他们,再减一点他们的赋税。   这样一来,伤兵们不用再付佃租,也不用担心赋税,只要踏实肯干,自然能养家糊口。   他们都是义军中人,冲锋陷阵没有退缩才受了重伤的,忠心毋庸置疑。   虽然都身带残疾,但参过军的人身上带着血性和狠劲儿,非普通百姓可比。   把这些人安置到附近的村子里,无形中等于大大加强了京城的守备。   正元帝现在正缺现银,田产倒是不缺,前头他想着先把好出手的铺子那些卖了,变成现银,再来处置田产。   现在省下了一到工序,田产不用再变卖,直接发给伤兵即可。   从武青意进言到现在,这事儿开展了月余,一直很顺利。   最早一批拿到田地的伤兵都对正元帝感恩戴德,也就是眼下京城附近是太平得不行,不然他们恨不能立刻再穿上甲胄,多杀几个贼子霄小来表忠心。   这举动也确实仁义,连之前朝中一些觉得正元帝皇位来路不正,而不怎么服气他的文官,都转变了态度。   这个功劳正元帝自己领了,武青意没有心中不服气的,他是真没有不臣之心,收拢那么多民心做什么?   君臣相处得这么合拍,正元帝自然要赏他,还不像从前是似的,赏赐宫中多不胜数的古董珍玩,而是询问他的意思。   搁以前,武青意大概也不会要求什么,这次其实是顾茵点了他,奖赏自然该归她。   所以他说回去和顾茵商量一番,正元帝忍无可忍,笑骂他一声“妻奴”,把他赶了出去。   听他解释完来龙去脉后,顾茵抿唇笑道:“我前儿个还听卫三娘他们说都分到了田地,没想到这主意竟是你想的。赏赐什么的是真可以随便要吗?”   武青意道:“陛下从前还未登基时就是一言九鼎,这次他说的‘尽管开口,朕无有不应’,你尽管说。”   以武青意对顾茵的了解,她肯定是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而且就算提了,反正是他去开口,至多被正元帝骂两句,也不会损失什么。   顾茵想了想,就道:“那我能要一条船吗?就是那种能出海的大船!”   店里的辣椒现在供不应求,这东西从市面上买来就贵,要是能有自家的商船,自然能省下一大笔。而且如果能在海外找到适合中原种植的辣椒,能在本土种植,就再好不过。   尤其海外的东西可太多了,只是时人还不知道分辨罢了。   武青意点头道:“这不难,不过我也不知道一条商船的具体价值,但是陛下说要还咱家前头花出去的那三万两,若那船很贵,大不了咱们就不要那三万两银子了。”   商量好之后,隔天武青意就进宫去说,顾茵照常去酒楼上工,下工就在家等消息。   暮色四合之际,武青意下值回来,直接找到顾茵。   看他回来得这样晚,又神情复杂,若有所思的,顾茵猜着应该是事情不顺利。   她先让人给他送上一道热茶,再询问道:“可是陛下没允?没关系的,是我贪心了。”   时下朝廷都施行海禁,除非官府允许,一般人是不能出海的。   她所要的虽是一条商船,但给了船还得给出海的资格,海外的很多东西是朝廷未知的,正元帝不允也在情理之中。   武青意摇头,道:“不是不允,而是允的太多了。”   他们家只要一条可以出海的商船,正元帝当时沉吟,武青意也以为他要不允。   没想到半晌后,正元帝道:“朕记得前朝有家‘远洋船行’,和前朝权宦纠葛颇深的。一干人员之前就外逃了,朕登基后就把这家船行给查封了。你这么一提,朕想起来了。也不知道他家有几条商船,索性整个船行都给你家。”   后头他就让人带武青意去清点远洋船行的东西了。   这家船行有两艘巨大的商船,十几条可以载客过百的中型商船。   若折合成现银,价值百万余两。   就是忙着清点这些,所以武青意才回来得这样晚。   顾茵吓得都咳嗽起来了,忙摆手道:“不用,真不用,我要一整个船行做什么?”   武青意伸手给他拍背顺气,“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但陛下却说这是咱家该得的。我说光是伤兵的事儿,我只是提了一点想法,愧不敢受。陛下却说咱家还有旁的大功,等年后再告诉咱家。”   这话把顾茵都听纳闷了,什么大功劳能得到价值百万两的赏赐啊!   不过他们不敢接受也不顶用,隔天远洋船行的房契地契船契一系列的东西,全一股脑儿地送到英国公府来了。   …………   鲁国公府这边厢,这些日子府里的气氛都很不好。   一个月花出去了十万两银子,搁谁家都不是一件小事儿!   一开始鲁国公冯源还觉得自己这件事算是立功,一边心痛一边还美滋滋的。   但没想到自家的银钱如流水般花出去后,正元帝还是待武青意最亲厚。   送船行的事儿,正元帝和英国公府都先没往外透,冯源且还不知道。   但宫里有个冯贵妃,已经把正元帝几次单独留武青意说话的事儿告诉了娘家人。   最近大行其道的《风流记》里头出了个奸贵妃,背景也是武将世家出身,冯贵妃自觉受了天大委屈,哭噎着到正元帝面前告状,想让他下令不许宫外再唱这出戏。   这戏就是正元帝让人写的,而且用来联络父子感情的,这他能允?当时就说冯贵妃太小心眼了,历史上的奸妃多了去了,何必对号入座?   这给冯贵妃气的,递消息出来的时候让家里人查查。   轻而易举的,鲁国公府就查到了食为天,也查到了食为天背后的英国公府。   难怪正元帝护着呢!   秦氏是个忍不住气的,知道消息的当天就开了箱笼,拿出了三万两体己银子。   瞧着现在武青意那简在帝心的模样,他们不好直接对英国公府出手,但是斗一个酒楼总没事吧?   英国公府家底薄,产业只那酒楼一家,只要斗倒这酒楼,够让他家元气大伤!   拿出银钱后,秦氏把家里所有人想了一遍,最后把那银钱给了小儿子冯涛——也就是之前在赌坊输钱给顾野,让他亲哥打得起不来身的那个。   “涛儿尽管去买一间更好更大的酒楼,家里银钱管够,一定得把那家‘食为天’挤兑倒!” 第82章   正元帝给了整间船行, 连同顾茵在内的英国公府众人都受宠若惊。   但各种契书都直接送过来了,自然也不好再推辞。   至于契书的所有者,大家都说过到顾茵名下。   不等她推辞, 王氏就说她啥都不懂, 现在只想陪着武重颐养天年,武青意也说这份产业太大, 记挂在他名下太过打眼。   武重就更别提了,虽然锻炼了这段时间, 身体好了许多, 但还是病人一个, 自嘲说他现在这副身体, 可处理不来这些个事务。   一家子好像都嫌产业烫手似的。   但他们的话也确实有道理,做了船行的东家, 少不得要为大小事务奔忙。尤其是初期人手不够,且有的忙呢,后头办行船许可的文书那些, 也必须东家本人到场。   顾茵倒是不怕忙,但是酒楼的生意日渐红火, 一边在城外, 一边在城内中心地带, 搭乘马车来往就得半日工夫, 实在是分身乏术, 不能兼顾。   寻常大户人家的产业都是分散在一大家子名下, 或者记在忠心可靠的家生子名下。家生子的卖身契再拿捏在主子手里, 其实并没有差别,只是便宜行事。   英国公府主子少,一手调教出来的忠仆更少。一时间倒真把大家给难住了。   顾野在旁边听了, 见缝插针道:“其实,写我的名儿也行。”   顾茵好笑地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小财迷,到时候有大小事儿,可都得你到场,且有的忙呢。”   顾野点头道:“爷奶年纪大了,叔和娘都有自己的事儿,平时就很忙。连武安都要读书的,就我没啥事儿!”   这么一说还真在理儿,而且别看顾野年纪小,办事儿是越来越有条理了,船行肯定是一家子一起出力打理,记在他名下的也无不可。   顾茵和王氏都没意见,武重乐呵呵地道:“小野好志气!”这是也赞同。   武青意更别说了,上赶着和顾野打好关系,还等着他改口喊“爹”呢。   “那就记在小野名下。”   隔天武青意休沐,他带着他们母子俩就去办手续了。   顾野过契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后头再被带到船行,又去城外运河边上看自家的商船。   他吓了一跳,那船实在大,一座宅子那么大。登上去就像在陆地上一般。   到了这会儿,顾野才知道自己名下登记了多大一份产业,他还当就是个什么铺子呢,和自家酒楼那种一样。   他又震惊又惊奇,在船上逛悠了好大会儿都没逛完。   不过这段时间也足够他消化情绪了,下船的时候就拍着胸脯道:“娘放心,我肯定照看好这家船行!”   冬日里运河和接壤的海域都结了冰,不能行船。   趁着这个时间,船行自然要招兵买马,增加人手,等到一开春,船只也就能动起来了。   这活计也不用顾茵操心,由武青意去办。   也正好伤兵的事儿还没解决,他们这些人从前做什么的都有,自然也有不少从前就是靠打渔为生的,而不擅长种地的。   把这些本就会水的人先招过来,再利用冬天的时候招募和训练其他人手。   想法成型后,武青意还是上报给正元帝,由他出面,也由他来领这份功。   正元帝都不知道说啥好了,本是因为武青意有功劳,加上他家收养照顾了自家大儿子,所以给足了赏赐。   没想到这时候,武青意都没忘记要帮自己分忧解难。   等后头下头的人来说那船行记在了顾野名下,正元帝心里就更是百感交集了。   英国公府的一家子那真是把顾野当成亲生子疼,半点儿没把他当外人,易地而处,正元帝自认都做不到这点。   那船行等于左手导右手,还在自家人手里,不过也没事,反正等到大儿子认祖归宗那一日,该给英国公府的东西只会多不会少。   远洋船行一朝更名成了顾氏船行,后续的事情都有武青意和顾野在忙。   顾茵还是料理自家酒楼。   十一月底,太白街的街尾张灯结彩,一家规模不逊色食为天酒楼的大酒楼换了东家,重新修葺,眼看着马上就要开业。   那酒楼也是朝廷放售的,虽是同一条街,但市口不如顾茵买下的这家,价格却是因为那酒楼足有六层楼,且不存在食为天这样上头三层还待修葺的情况,所以贵上不少,要二万余两。   那酒楼敲敲打打了没几天,先把招牌挂上了,名头十分响亮,叫作“望天楼”。   光冲着这个名字,就知道酒楼东家不止财力丰厚,背景也是深厚——望X楼的名字十分常见,但敢在招牌上用“天”这个字而不怕犯忌讳的,自然是有人做保。   一条街上的同行,顾茵肯定得找人打听清楚了对手具体是哪家。   不过事情比顾茵想的顺利,因为那日正好顾野得空,他过来了一趟,在街上看着鲁国公府的冯涛从望天楼里出来的。   两人虽只见过一次,但当时的场景特殊,顾野到现在也记忆深刻,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后头也就不用在查了。   之前同一条街本就有两座酒楼,有人买下还做酒楼,那很正常,顾茵没多想。现在知道那酒楼是和自家素有积怨的鲁国公府买下的,傻子也知道那是准备和自家打擂台!   顾野自责道:“早知道我不让陆叔改本子了。”   两家前头虽然有龃龉,但最近都没有交集,顾野想来想去,猜着多半是坏在自己的戏本子上。   他第一次写故事,存着私心不想在自己的故事里,把家里人都说是好人的皇后写成坏人,就改而弄了个奸妃出来。   但也没有真正的影射冯贵妃,只是把原先坏皇后的人设改成了坏贵妃。   至于同样是武将人家出身,那还是给他写戏本的正元帝出谋划策,说故事到尾声得弄一个高潮,那会武的奸妃穷途末路,上演一场行刺的戏码,再让风流皇帝为俏寡妇挡下刀子,然后两人患难中真情爆发,迎来最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团圆结局。   这样动作戏、感情戏都有,惊心动魄和催人泪下并存,想不卖座都难。   没成想他俩写戏本写爽了,承担后果的成了他娘。   顾茵安慰他说没事,“创作自由嘛,你的故事本来就是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那最后定稿的本子我看过,除了将门出身相同,和冯贵妃没有半点儿相似的。但是同样,她家生气,要和咱家对着干也是她家的自由。而且你没听你叔之前咋说嘛,鲁国公和你叔不睦已久,就是没有你这戏本子,等到咱家从陛下那里得了个船行的消息传开,他家能坐得住?这种事儿也早晚会发生的。”   这虽是安慰顾野的话,却也不是顾茵乱说的。   前头鲁国公府的人能挑着豆丁大的顾野上赌桌,后头又因为赌输了银钱,而故意在人前让顾茵给冯贵妃行跪拜大礼,踩他们家的脸面,可见是个说不通道理的人家。   后头顾茵还借着秦氏那自吹自擂的话摆了他家一道,到这个时候他家也该回过味儿来了。   归根结底,只要武青意在正元帝面前压鲁国公一日,两家的就不可能做到相安无事。戏本子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看小家伙兴致还不高,顾茵又拍了拍他的背,“我之前还觉得这次再开业好像缺了点什么,今儿个才想起来是缺打擂台的对手呢!竞争才有进步,小野难道不相信娘能处理好?”   顾野这才笑起来,“我当然相信娘!”   母子俩说完话,文二太太领着人过来了。   文二太太到了京城后一个朋友都无,又不像文二老爷那样有差事可做,都快闲出病来了。   幸好十月的时候,食为天开业了,离文家也不远,她来这里坐坐,和顾茵说说话,也算是有了个消遣的地方。   最近《风流记》正热,文二太太看的如痴如醉,也因为这戏结交了一群同好,相处着成了手帕交,日日都要约着一道出来坐坐。   “好久没看到小野,瞧着比九月的时候又长高了不少。”两人相处到现在已经极为熟络,文二太太上来就拉着顾茵的手,歉然道:“上次赌坊那事儿,我家夫君做的实在不地道。”   顾茵拍着她的手道:“都过去的事儿了,您都道过好几次歉了,老太爷也带着文二叔上过门致歉了,咱们不提了。”   文二太太“哎”一声,拉着她的手揉了又揉。   其实不只是她,她最近结交的同好,也是一群富家太太们,和顾茵也很玩得来。   有时候顾茵私下里还在想,这文学作品里的穿越女主好像都有不少爱慕者。要是古早一些的,好像几乎是只要是男子,都会拜倒在穿越女的石榴裙下。   她倒是没有那么好的异性缘,技能点好像点在了长辈缘和女性缘上。   文二太太等人并不怎么喜欢吃火锅和烤肉,倒不是嫌滋味儿不好,而是吃多了犯热气,脸上容易冒痘,十分影响观瞻。   而且火锅和烤肉味道都大,虽然食为天会附赠一个去味道的香包,能把那味道盖住。   但是对于她们这样对气味十分敏感的女子来说,每次吃完回去都要更衣沐浴,才能把味道彻底去除,十分麻烦。   她们并不在哄闹的一二楼待,更愿意去还没修葺装潢的三楼。   顾茵只让人在三楼摆了几套桌椅,每次看到个个如同文二太太那样打扮得十分精致的夫人太太,坐到空落落的三楼,自己都替自家酒楼寒碜。   这天顾茵让人送上来她们喜欢的花茶和小点心,又询问她们道:“夫人们帮我出出主意,三楼一直不修缮也不是个事儿,正好前头赚到了一点银钱,我就想着把这里修缮一番,做一个吃甜品饮料的轻食吧,您几位看如何?”   文二太太她们自然都说好,有个圆圆脸的年轻妇人道:“顾娘子别笑话我,我前头是听戏文里皇帝夸您家的吃食好才过来的。其实每次来这里都觉得三楼空落落的,只是你家的东西确实好,格外合我胃口,这才每天听完戏都过来……这要是能修葺一番,弄一个你说的那个‘轻食吧’,咱们也能多留一会儿,我也好给其他朋友推荐此处。”   搁以前顾茵看一二楼的生意好,可能还没这么上心。   现下知道望天楼是冲着自家来的,她正是干劲满满的时候,当下就道:“那我明日就去找人来忙这个,争取在年前弄出这样的一个地方来,到时候下帖子给诸位。”   众人一起给顾茵出主意,热闹过一阵,顾茵就下楼去了后厨,给每人送了一份沙拉。   晚上顾茵就回去画图纸了。   三楼硬装上得比对着一二楼来,但主做女客的生意,软装上肯定得更花一些心思。   顾茵不准备要一二楼那种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了,先设计几张园桌,再弄一些布艺沙发软椅。   沙发这东西眼下还没有,但说到底这东西不复杂,就是低矮宽大的木椅子,然后垫上塞了棉花的坐垫,再套上一整套的布艺棉花靠垫,其他地方再塞几个蓬松的抱枕,做腰靠膝靠之用。   步骤并不算复杂,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棉花不如海绵形状稳定,很容易发生形变。   这沙发坐一段时间就得换一套行头。   但到底不是贵重的东西,对现在又过去一个月,账面上流动资金过千两的顾茵而言,都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罢了。   再就是女客用的盘子、杯子、碗筷,甚至筷子,勺子,顾茵都重新设计,让武安操刀,画了各种图案出来。   硬装那边由周掌柜负责,软装这边由顾茵监督。   因为银钱充裕,不到半个月就把东西都准备其活儿了。   整间三楼,顾茵并没有再设计厢房,而是一整个大开间,最中间设置一个吧台,吧台外放小巧的双人桌,靠近窗户的地方则放大桌子和条形沙发,再用屏风隔档,自有一方小天地。   后头沙发和桌椅等东西都送了过来,顾茵在开业前再巡视一遍,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   傍晚时分,武青意下值,去给王氏和武重请了安后,去了顾茵的院子寻她。   顾茵正坐在书桌前,一手拿炭笔,一手托腮,看着三楼的平面设计图发呆。   到底缺了个啥呢?   她想得太过入神,连门口的下人给武青意问安都没发现。   一直到武青意走到她桌前,面前的图纸映下一道黑影,顾茵这才抬头。   “怎么不喊我呢?”她放了炭笔,让人进来送热茶。   她回到家先沐浴过,换上了家常的草绿色褙子,头发不像平时梳髻,只是松松散散的编了大辫子落在一侧肩上,看起来比平时还小了几岁,越发娇憨。   刚瞧她拿笔托腮,皱着张脸,活像个为先生功课而发愁的差学生。   武青意看着忍不住发笑,哪里舍得打扰她呢?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看你想事情想的入神,不想打扰你。”   顾茵活动了一下脖子,纳闷道:“总觉得好像少了点啥,一时间又想不起来。过两日就开业了,我就怕到时候弄不好。”   武青意笑着看她,“我们顾娘子还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以为任何事到你手里,都是成竹在胸的。”   她斜他一眼,“打趣我是不是?”   她日常脸上带着笑的,故作凶狠的时候板着脸,眯着眼,像一只随时会亮出小尖牙的猫,反而让他觉得越发可爱好瞧。   武青意“害怕”的连连摆手,说我哪儿敢呀,又说:“这府里谁敢说你一句不好,不得让咱娘赶出去?”   王氏现在稳居大后方,料理家中庶务。   之前家里商量好年前得放一批下人出去,王氏正在忙这个。   最近顾茵忙着装潢的事儿,比从前更忙,不到天黑不着家。   武青意和顾野料理船行的事儿,下了值还得出城去,也没空去接她。   偏府里还真有不长眼的一个婆子,之前就在主院服侍,还算得脸的。   她看顾茵和武青意没再同进同出,自作聪明以为看破了什么玄机,到王氏面前上眼药,说什么太太日日在外头奔忙,抛头露面且不说,连家事都不亲自料理,更别说关心大爷的日常起居和给公爹婆母请安了。又说老太太年纪也大了,精力有限,身子金贵,如何能料理这些呢?还是让奴婢给您分担一些。   顾茵他们都不习惯有陌生人在屋里待着,日常说话的时候都让人退到屋外,需要人做事的时候才招呼人进来。那婆子只想着趁机分权,哪里知道王氏和顾茵关起门来,关系亲如母女呢?   看到顾茵这么忙,王氏只有心疼的份儿,她能听得了这些?   她耐着性子听对方说完,又佯装赞同道:“最近偌大的府邸让我一人照看,确实麻烦。不过只你一个能行不?不得找其他人帮帮忙?”   那婆子心里轻看王氏,心道果然是腿上还没洗干净泥的泥腿子,三言两语就给哄着了,当时就笑道:“老太太别担心,奴婢在府里不是一日两日了,且有好些干闺女、干儿子,也还有许多帮手。众人一条心,一定帮您把家里的大小琐事都办好,再不用您操心的。”   这正合了王氏的心意,当下就让那婆子去点出一干愿意帮着管家的人马。   半天工夫,那婆子带着二三十人到了王氏面前。   他们以为自己能上位了,个个都脸上带笑,就等着王氏看过他们之后,给他们分配职务呢。   王氏并不想“错杀”好人,还和她们聊了聊,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对顾茵现在不顾家的做派很看不上。   这些人其心不正,想趁着他们婆媳“失合”的时机揽权,王氏不同他们客气,让人找出这些人的卖身契,把他们一锅端了,赶出府去,还省下了一笔安家费。   说到这个,顾茵也装不起凶了,笑着扬手要打他,“本就是那些人挑拨在先,娘趁着这个机会肃清阖府,怎么到你嘴里,好像我才是那个挑唆娘处置下人的那个?”   武青意故意放慢动作装作要躲,却又没躲开,任她的拳头砸在自己胸口,又连忙告饶道:“太太饶命,小的可不敢再胡吣了!”   这种话要让顾野这素来乖觉的来说,还不怎么发笑。   但到了人前肃穆持重的武青意这里,顾茵笑得前仰后合,肚子都痛了。   “真该让外人瞧瞧,你这恶鬼将军私下是一副什么模样!”   武青意不以为意地挑挑眉,“为什么要给外人瞧?我这是只给内人瞧的呢。”   “胡吣什么啊!”顾茵双颊微微发烫,不自在地挪开眼,又从他身边躲开,坐到屋子中间的圆桌前,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武青意看着她,喉头微动。   那杯茶,是他方才喝过的呢。   喝过热茶,顾茵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温度下去了,才又开口问道:“你有事儿要和我说?”   之前两人都各忙各的,除非是有要紧事找对方,不然并不会打扰对方,都是在主院用夕食的时候碰头。   说到这个,武青意收敛了唇边的笑意,坐到他对面,“确实有事。”   年关将近,正元帝自然要再封赏一下群臣。   说通俗点,那就是送官送钱送女人。   英国公府无官可升,又得了一整间船行,古玩字画那些更是前头开府赏过的。   正元帝也发愁送什么。   要是不送,难免有那笨婆子似的人,以为英国公府失了君心。   换别家,正元帝还能随意点,而且送女人肯定不出错。   到武青意这里,他妻奴的形象已经深入正元帝的心中,曾经正元帝还和顾野打听过,问你娘是不是很凶?   别看顾野平时跟他哥俩好,说到他娘他要急眼,一句“你娘才凶呢”到嘴边,被他生硬的咽下,只说:“我娘最温柔了,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而且从来不骂人,不和人急眼的。叔别说她不好,我听不得这个。”   看到平时一直笑嘻嘻的小家伙突然板起脸,正元帝也就不再八卦。   但不论怎么说,他算是看出来顾茵在英国公府的地位了,送女人去这家,她不高兴,那武青意和顾野肯定都要不高兴。别回头送礼送出仇怨来。   武青意边说边打量顾茵的神色,“我已经回绝陛下了。旁人爱猜测,猜测就是了。没得因为旁人的猜测,而搅乱了咱家的日子。”   出乎他意料的,顾茵没有不高兴,反而眼睛一亮,抓着他的胳膊问:“是什么样的女子?”   武青意的眼神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恍了一下神才道:“是擅乐器和歌舞的伎人。不过你知道的我是粗人,我不喜那些。”   顾茵又拉着她的胳膊晃了晃,说:“你不喜欢,我喜欢啊!”   原说她还觉得缺点什么呢,敢情是缺音乐。   三楼做成甜品轻食吧,给女子聚会。   女子们小聚的时候并不喜欢太过喧闹,但作为一个大开间,说话总是缺少一点私密性,但来点音乐歌舞,不论是助兴,还是放松,或者掩盖大家悄悄说的私密话,都是极好的。   谁说男子才喜欢那些呢?女子才是最懂的欣赏女子的!   想到马上能有漂亮的小姐姐到自家轻食吧弹琴弹琵琶,腰肢柔软地跳个舞,顾茵心里都激动得发痒。   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武青意,就差直接说“我喜欢,我想要,求求你。”   武青意虽然对她这反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她这模样实在是可爱,若不是关系还不到那一层,他恨不能把她抱进怀里揉搓一番。   他挪开眼睛轻咳一声,嗓音略带沙哑地道:“好,我去和陛下说。”   顾茵乐得直点头,但还不忘叮嘱他道:“那你得和人家说清楚,到咱家是做工,不是那种意味。”   虽然她是觉得恢复自由身、给女孩子表演乐器歌舞,并不算辱没了伎人的技艺。但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些人是想奔那种前程的,没得挡了别人的路。 第83章   隔天武青意就和正元帝说了想要伎人的事儿。   正元帝看着他促狭道:“前儿个你不还义正词严地拒绝朕了吗?”   因殿中还有其他宫人, 正元帝也没想下武青意的脸面,所以不等他回答,正元帝又一副“都是男人, 朕都懂”的样子, 摆手道:“行了,不用解释。”   武青意禀明道:“不是臣的意, 是臣妻……”   等到他一通解释完,正元帝目瞪口呆:“所以不是你喜欢伎人, 是你夫人喜欢?”   武青意说就是这个意思, 还帮着转达了顾茵的意思, 说得和伎人说好是去给自家做工, 愿意的再去他们家。   这种要求更是闻所未闻,因为在上位者眼里, 这些伎人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哪有把她们赏人,还得问她们的意思的?   不过正元帝也是穷苦人家出身, 倒没觉得这事儿多奇怪,而且也就是让人询问一声, 不费什么工夫的事儿, 招招手也就让钱三思去办了。   钱三思让宫里新收的徒弟去传了话。   那小太监到了宫中的歌舞伎坊, 说要选人送入英国公府。   伎人们听到消息就一个比一个激动。   她们有一些是前朝留下来, 没有逃走的, 一些是新朝建立后, 其他官员上供入宫的。   想奔前程的大有人在, 尤其听说是英国公府,那都是激动得眼睛都亮了。   不过后头小太监又添了一句,说:“不是大将军爱这些呢, 是将军夫人喜欢,日后是听将军夫人驱策。所以你们想清楚再说话。”   一番话宛如一桶冷水,兜头把大家的热情都浇熄了。   都是在宫里的苦命人,小太监心软,又补充道:“不过将军夫人是极为和气的,说好入英国公府的伎人可以恢复自由身,只算是在她家做工,还能出月钱呢。”   围上来的人还是散开,最后几个只剩不论是容貌,还是技艺,都在伎坊里算是中下水平的女孩儿。   小太监看过她们,最后眼神落在一个穿娟纱金丝绣花舞裙的年轻女孩身上。   这女孩名唤楚曼容,进宫时间不长,正是十六七岁,花一般的年纪,而且桃眼杏腮,妩媚纤弱,就是在这美女如云的宫中伎人里,也是属于顶好的姿容。   而且她擅长的缎带舞,堪称翩若惊鸿,娇如游龙,连同样是粗人,不怎么喜欢看歌舞的正元帝都亲口称赞过。   有她加入,一下子就拉高了留下来的伎人的水准。   小太监自觉没算办坏差事,脸上有了笑影儿,“几位姐姐就随我过去吧。”   一行人刚走到伎坊门口,跑过来一个人,和领头的小太监撞了个满怀。   对方人倒是没动,小太监倒是被撞得“哎呦”一声,仰躺在地。   “公公对不住,是我太心急了!”莽撞的女孩儿立刻伸手拉他。   小太监定睛一瞧,眼前的女孩虽然同样穿着舞裙,却是五大三粗,圆圆滚滚,脸白胖的像个发面馒头的。   伎坊里其他人听到门口的响动,纷纷出来瞧热闹。   “袁晓媛,怎么又是你?你还回来做什么?”有人戏谑道,“怎么,终于改好你的舞裙了?好厉害啊,你这一身舞裙能做我们两三身了!”   看到小太监被其他人扶起,袁晓媛白皙的脸庞涨的通红,绞着手指道:“我听说今天宫中遴选伎人,所以,所以……”   其他人闻声都嗤笑出声。   这袁晓媛是前朝的伎人,改朝换代的时候她没从宫中跑走,照理说是有自己想法的。却没想到她一天比一天胖。做伎人的,首先就得赏心悦目,胖到这副模样,谁有心思管她有什么技艺呢?   后头她舞裙也穿不上了,伎坊的嬷嬷日常就让她做些杂活,把她当打杂的使,要不是她今日穿上了舞衣,其他人都要忘了她原先也是伎人了。   袁晓媛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鹿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小太监。   小太监摆手道:“算了算了,那你跟我走吧。不过若是回头让人送回来……”   那可太丢脸了。但怎么也算是一次机会,总好过在宫中做打杂。   袁晓媛感激得直点头,“谢谢公公,谢谢公公!”   小太监领着连同袁晓媛在内的六人,到了御书房外头。   正元帝和武青意已经说起了伤兵的事儿,聊完听说伎人已经过来了,正元帝问武青意要不要见见?   武青意摇头道:“不用,直接把人送回府中就好。”   …………   顾茵这天主要在做开业前的最后准备。   因为要加设歌舞乐器表演,所以原先定做的大吧台就不能用了。   不过也不碍事,反正上头两层还空着,早晚要弄这些的,就先把吧台放到楼上。   原先摆吧台的地方空了出来,顾茵让人加急做了一个小舞台。   就是铺设一个比地面高出一寸多高的木台子。   工序并不复杂,十来个木工师傅齐齐上阵,半下午的工夫就做好了。   等到舞台做完,外头已经到了傍晚,顾茵没再多留,急着回家看美女呢!   她的马车刚在家门口停稳,武青意也骑马从外头回来了。   顾茵不等她扶,自己就猜着脚蹬下了马车。   武青意也翻身下马。   顾茵对他挤挤眼睛,促狭道:“今天回来得倒是早呀?”   武青意把马鞭抛给下人,冲她一挑眉,“这不是知道你肯定得早回来?”   顾茵边说边加快脚步进了府。   主院王氏已经让人提前摆了夕食,看到他们进来,她就忍不住笑道:“我就知道咱家大丫今儿个肯定得早回来,吃食都备上了。快吃快吃,吃完咱们看歌舞。”   顾茵边洗手边问今天来的那些伎人怎么样。   王氏道:“上午宫里就来了马车把人都送过来了,一共六人。我都安排在一个院子里住下了,让她们下午晌养精蓄锐,晚上表演。夕食刚也让人送过去了,肯定不会怠慢了她们。”   后头一家子用过夕食,顾茵就让人把伎人都请过来。   她们早就得到消息要表演的,因此下午晌都精心排练过了。   尤其是楚曼容,从中午得到消息到现在,别说是饭,一口水都没喝,生怕影响了自己的身形,就等着在首次在国公府表演的时候,崭露锋芒。   袁晓媛吃了个肚儿圆,看她出门的时候脸色发白,劝道:“楚姐姐,为什么不吃些东西?这都出宫了,而且国公夫人都说了,咱们就是来给将军夫人做工的,让咱们松散些呢。”   楚曼容脸上浮起一个轻蔑的笑容,心道这人不止胖的像猪,更是蠢钝如猪!   不会真有人相信她们这些伎人是赏赐给将军夫人吧?   明显是托词罢了。   楚曼容年纪虽不大,从前却是在扬州青楼长大的清倌人,早就见惯了这世间男人的丑态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哪有男人不贪花好色的呢?   即便是眼下后宫只有皇后和贵妃两人的正元帝,第一次看到她的缎带舞,都赞不绝口。   她很有信心,假以时日一定能在后宫谋划到自己的位置。   只可惜,她是冯家的人,出身把柄捏在鲁国公府手里。   鲁国公府本是想着新朝建立,正元帝肯定要充裕后宫,届时后宫百花齐放,已经生育过得冯贵妃可能会比不过新人,所以秦氏才让人把她从扬州买下,改换身份送进宫内,想让她帮着冯贵妃固宠。   但这近一年工夫,正元帝一心忙着前朝的事,并没有去管后宫的事儿。   周皇后一心扑在小皇子身上,冯贵妃成了后宫的独一份儿。   她自然不愿意再让楚曼容冒头了,又恰逢年关前,正元帝要赏赐伎人给臣子。   冯贵妃就递了消息给楚曼容,让她想办法进英国公府。   恶鬼将军威名赫赫,一般人都惧怕他。   但是楚曼容曾在宫宴上见过武青意,他虽然带着半边面具,但露在外头的半张脸英俊非常,比人近中年的正元帝不知道英武多少倍。   而且冯贵妃还给她透了消息,说武青意的后宅比正元帝的后宫还简单,只有一个发迹前在乡下娶的发妻,一个农女出身的山野村妇,对自诩美貌和武艺超群的楚曼容来说,自然称不上是对手。   英国公府可没有拿捏着她把柄的人,楚曼容已经迫不及待想大展身手了。   一行人被引到了主院。   顾茵已经让人把桌椅都挪开,给屋中间留出一大片空地。   而他们一家子则挨着坐在一处,兹等着看表演了!   宫中的舞衣华美非常,行动起来衣袂飘飘。而且因为她们都是会舞的人,身姿格外挺拔窈窕,走起路来都如风吹荷叶一般,楚楚动人。   “妾身见过国公爷,国公夫人……”   为首的楚曼容领着众人齐齐福身行礼。   她微微颔首,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自有一股风流之态。   顾茵眼珠子都快瞧出去了,还要细看她的长相,旁边顾野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顾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最末处看到了个圆滚滚的身影。   她也是和其他人一样的行礼方式,但是因为身子圆润,那动作到她身上就显得有些滑稽,就好像圆滚滚的大熊猫在学人的姿势一般。   顾茵看他一眼,顾野立刻止住了笑。   王氏也瞧到了,小声纳罕道:“下午我有事儿忙,都没细瞧就让她们去安置了,这些不是伎人吗?咋还有这么胖的,比咱家石榴还胖。”   宋石榴就站在旁边的,闻言就嘟起了嘴。   王氏立刻改口,说:“胖点儿也好,有福相!”   宋石榴这才不皱着脸了。   顾茵让众人都起身,不用多礼,接着就让她们开始表演。   六个人里头,一个袁晓媛弹琵琶,还有个尖脸长眼睛的弹月琴。   其他四人则负责跳舞。   那舞是她们下午临时排练的,但在宫中多年,每人都是下了多年的苦工,每个踢腿下腰抬手等动作,不知道练过多少遍,所以一场舞那也是跳得羽衣蹁跹,翥凤翔鸾。   顾茵人都看傻了,脸上的笑就没断下来过。王氏也看的津津有味的,瓜子咳得哔啵作响。   反而是武重和武青意父子俩,觉得没啥意思,看到一半父子俩就开始心不在焉,眼神乱飘,最后一边聊天一边余光看着自己身边的妻子,偷偷发笑。   两个孩子就更别说了,武安已经在想没写完的功课,顾野则在想船行的事儿。   一首曲子罢,歌舞也结束。   顾茵拍手称赞道:“好,真好!”   虽说这些人除了楚曼容外,在宫里伎坊都算不得一号人物。   但是放在宫外,那绝对都是技艺超群。   所以顾茵确实是真心实意地称赞。   看完群舞,顾茵又询问她们有没有个人才艺展示。   毕竟是在酒楼里表演的,总不能让人从早跳到晚,没个休息的时间。   所以只好是每人都有单独的才艺,一人上场表演一段,这样大家轮流休息。   楚曼容往后站了站,等着其他人抛砖引玉。   后头其他五人里头,有人唱曲儿、跳独舞,有人吹笛子吹箫,还有人说会弹古筝和古琴。   这些乐器库房里还真有,都是前朝名家制作的那种,不然也够不上国公府开府时的赏赐级别。而且还不少,让人去一扒拉,居然扒拉出了两大箱,常见的乐器一应俱全。   袁晓媛眼睛尖,看人开箱子的时候,激动得嘴唇子都哆嗦了,喃喃道:“这是苏大家制的玉笛,这是张大家制的琵琶……这这这、这是焦尾!”   她越说越激动,一个不察觉,声音就拔高了。   顾茵听了就笑道:“你倒是识货,以后这些乐器就给你们用,总好过在家里吃灰,暴殄天物。”   袁晓媛忙道不敢!   真不敢,她哪儿配啊!   这些乐器前头赏赐出宫的时候都由专人侍弄过,放到现在虽然落了一层灰,却不影响使用。   袁晓媛方才说要弹古琴的,所以那焦尾琴就让人架到她面前。   “用吧,就是好东西才要经常用呢。”顾茵鼓励地对她笑了笑。   袁晓媛深呼吸一口气,当场抚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心绪激动的关系,一曲悠然恬淡的《高山流水》到她手里,都快成“高山急水”了。   等到后头曲子到了接近尾声的高潮部分,袁晓媛更是弹得忘我,十根胖胖的手指翻飞,快的让人只能看到她手指的残影。   和着她的曲子,和她搭配跳独舞的伎人可就惨了,舞步越跳越快,也越跳越乱,最终把踩到了自己的裙摆,跌坐在地。   楚曼容嗤笑出声,其他几人也都掩嘴发笑。   袁晓媛回过神来,自责得眼泪都出来了,绞着衣摆从古琴前站起身。   她才十五六岁的年纪,虽然胖一些,却一点都不难看,此时圆溜溜的鹿眼蓄满了泪水,偏还咬着花瓣似的唇不肯哭出来。   而那个踩到衣裙的独舞伎人看着十七八岁,桃花眼鹅蛋脸,也羞愧得涨红了脸,“也是妾身学艺不精。”   大小两个美人都要哭不哭的,顾茵见了心软的一塌糊涂,让她们都到跟前来,温声安慰道:“没事,真没事儿,这连彩排都算不上呢,即兴表演罢了。”   又对格外自责的袁晓媛道:“我听人说乐器到人手里,也是要磨合的,所以这次不要放在心上。下次好好练练,知道不?”   袁晓媛的眼泪这才落下来,红着眼眶忙不迭点头,瓮声瓮气地保证道:“知道,一定不辜负夫人的希望!”   哄好了她们,顾茵的眼神落到还没有展现单人才艺的楚曼容身上。   楚曼容不论是容貌还是身段气质,都远超其他人,顾茵对她抱了极大期待。   楚曼容垂着眼睛走到中间,虽然神情恭敬,心中却十分不满。   她自觉受到了前所有未有的侮辱——顾茵等人坐在一处,吃瓜子的吃瓜子,吃点心的吃点心,唯二的两个成年男子,窃窃私语好像在说别的。   回想在宫中时,哪次她出场的时候不是万众瞩目呢?   怎么可能有人这么漫不经心的?   不过没事,楚曼容在心里对自己道,自己还没使出看家本事,到时候一定让他们刮目相看!   她余光注意着武青意,从怀中掏出缎带。   那缎带不知道是何材质,虽然被这折叠起来贴身存放,但展开后一点折痕都无。   等到她舞动起来,那缎带就仿佛活过来一般,泛着凌凌波光,围绕着楚曼容周围游走,衬得她本就出色的面容越发好瞧,宛如谪仙一般。   这缎带舞实在惊艳,顾茵看得目不转睛,王氏都忘记嗑瓜子了,武重和武青意都不由多看了两眼。两个小家伙也是看得全神贯注。   最后楚曼容扭动着腰肢,踏着轻快的步伐,将缎带往武青意身上抛去。   武青意之前看过两眼就接着和他爹说话,余光看到有东西直冲自己面门而来,他立刻下意识地伸手一接,一掼——   楚曼容先是被一股奇大无比的力气往前一拽,接着整个人都不受控地被拉扯着跌到一边!   她惊叫着摔向一边,额头还磕了旁边的桌角上。   顾茵吓了一跳,立刻起身去扶她,“你没事儿吧?”   楚曼容又屈辱又愤恨,这时候根本来不及掩饰自己的情绪,一下子就落到了顾茵眼里。   “没事!”楚曼容捂着额头,垂着眼睛自己站起身。   到底是武青意的不是,顾茵看他一眼,他抹着鼻子歉然地说了声“对不住”。   这句对不住多少有些敷衍,屋里的人都不是傻子,楚曼容表演的时候,离他最近的明明是王氏和顾茵,偏她要绕过两人,把缎带往武青意身上抛,不是别有用心是什么?   顾茵让人请来府里的大夫,让大夫给她检查伤处。   等她离开后,顾茵用眼神询问武青意——   不是让你和人说好,是来做工,不是那种意味吗?   武青意一脸无辜地摇摇头,表示自己确实照着她说的办的,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有外人在场,两人打过一阵眉眼官司也不好说什么。   趁着这个工夫,顾茵也该和伎人们聊聊未来的工作内容和待遇了。   几人听说是去酒楼里专门接待女客的地方表演才艺,都没有表现出不乐意。   反正她们本来就没有其他一技之长,给谁表演歌舞都什么差别,只要不是那种声色犬马的场所就行。   待遇方面,顾茵询问她们从前在宫里的月钱。   宫中伎坊里也有等级,像楚曼容那样出色的自然是一等,月钱十两。   而其他人则是二三等,月钱是三两到五两。   袁晓媛胖乎乎的脸又红了,她月钱只有一两,因为自打她长胖后,每次伎坊考核她都没有资格参加,拿的都是最低等的粗使小宫女的月钱。   顾茵就点头道:“这样吧,我给你们每人月钱五两,当然这是最基础的工钱,另外还有绩效提成,这个我稍后详细说给大家听。”   正说到这里,被大夫看过伤处无碍的楚曼容顶着脑门上的淤青回来了。   “妾身不愿。”她打断道。   五两银子的月钱,让她把引以为傲的技艺表演给普通人看,这是折辱谁呢?   这人明显动机不纯,但又确实能力超群,顾茵怀着爱才之心,耐着性子询问她道:“是觉得这工钱低了吗?这只是最基础的,还有其他的呢,你听我解释就懂了。”   “不,”楚曼容跪下了,“不论多少银钱,妾身不愿意在人前跳舞。”   顾茵就说算了,“既你不愿意,我也不强人所难,今日天也晚了,明日你就出府去吧。”   “夫人慎言,”楚曼容不紧不慢地道:“妾身是陛下所赐,夫人无权把妾身赶走。”   王氏被气笑了,手里的瓜子往盘子里一扔,抄着手冷笑道:“你又不愿意给我儿做工,又不愿意离开我们家,咋的你还赖上我家了?”   她管家一段时间,身上已有一股上位者的气度。   加上她板着脸的时候又委实显得凶恶。   楚曼容纤弱的身子瑟缩了一下,小声道:“妾身愿意为奴为婢,任凭驱策,但就是、就是……”   “就是不愿意跳舞是吧?”顾茵接口道。   楚曼容应“是”。   反正她的才艺只展现给如正元帝、武青意这样的人物瞧,虽然她没想到武青意是这般的不解风情,但若是她傍身的技艺变成为了几两银子的月钱,就能随便看到的普通玩意儿,她哪里还有立身的资本?   王氏又要张嘴,让笑眯眯的顾茵拦下了,“别的什么都成?”   “是!”楚曼容掷地有声地又应了一次。   反正她是皇帝赐下的人,谅英国公府的人也不敢要求她去做什么腌臜差事。   “你可别后悔。”   “妾身绝不后悔!”   …………   腊月中旬,食为天的轻食吧和同一条街的望天楼同时开业。   顾茵这边是早就给预告过得日子,对方偏偏选了同一天,显然是要跟食为天一较高下!   两边都是张灯结彩,鲁国公府的冯涛亲自主持开业仪式,还请来了京城最有名气的几支舞狮队伍,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反观食为天这边,只是在门口架了一张贴着红纸的告示牌,一相对比,显得十分冷清。   而等到街尾锣鼓声停下,顾茵和周掌柜从店内出来。   伙计们也鱼贯而出,在门口架设了一张条案。   后头又出来一个身形纤细娉婷的女子,她穿一身和堂倌一样的淡黄色工作服,头上包着布巾。   她虽然不施粉黛,又木着张脸,但她又是那么的美,光是站着就足以吸引人驻足。   后头女子动了起来,一道洁白的素练在她嫩如春葱的手中舞动,一开始是绕着她纤细的脖子,后头是绕着她的身子,最后在空中画圆,那圆越来越大,那素练也越来越长……   看客们觉得不对劲儿了,什么素练能越甩越长?莫不是变戏法?   而等他们定睛看去,就会发现女子手中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素练,而是面!   “本店新晋扯面师现场表演,绝对的手工扯面,绝对的劲道弹牙,快来尝尝喂!”周掌柜响亮的吆喝声响起。 第84章   虽然望天楼的开业仪式热闹非常, 但说实话,这种仪式大差不差,时常都能瞧见。   反而是食为天的甩面扯面, 倒是实在新鲜。尤其什么扯面师, 更是前所未闻。   且那扯面师还是个姿容气质,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呢!   美人儿和面团的搭配虽然奇怪, 可那面到美人手里,却如同活物一般有灵活, 赏心悦目得叫人移不开眼。   食为天门口的看客越来越多, 楚曼容也扯好了越来越多的面。   她脸上虽然木然, 心底却很是羞愤。   献艺那晚, 她当着众人面前夸下海口,说任凭驱策绝不后悔, 转头顾茵就说让她做厨房相关的工作。   楚曼容当时说自己没下过厨,怕是做不好这份差事。   顾茵还是笑眯眯的,说我给你寻的差事你肯定能做好!   然后楚曼容就来食为天扯面了。   她自觉受辱, 一开始还消极怠工,故意把面扯断。   顾茵不恼怒, 只和她说:“我劝你最好是好好扯, 不然你怕是还得后悔。”   楚曼容第一次遇到这样捉摸不透的人, 看到她笑就背后发寒, 但还是强撑着道:“妾身确实不擅长这个。”   顾茵又纠正她一次, 说以后自称用“我”, 接着就让后厨伙计监督她联系, 她自己则去忙别的了。   等到第一天练习完毕,楚曼容两条胳膊跟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   到了用夕食的时候,顾茵就让她自己吃自己扯坏的面, 说是不能浪费粮食,还道:“陛下也是穷苦出身,最是见不得人糟蹋吃食的,楚姑娘从宫里出来的,想必也知道这个?”   这还真是确有其事。   楚曼容入宫的时候,伎坊的嬷嬷就叮嘱过她们一些注意事项,其中就有一条,说让她们即使进宫也不能奢靡浪费。   后头每次用饭,嬷嬷都监督她们。   但伎坊里的人本就在吃食上注意,每人都按着自己胃口的一半分量要饭食,所以没出现过谁犯了忌讳的情况。   那扯坏的白面,后头被做成一点味道都无的清水面条,悉数进了楚曼容的肚子。   一开始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一天一天过去,自小也算锦衣玉食的她实在是顶不住顿顿吃清水面条了,尤其是她还每天都在闻着酒楼里喷香的火锅和烤肉味,看到肉食的时候眼睛都冒绿光!   人一饿,脑子容易迟钝,就这样过了几日,楚曼容再也不敢故意扯坏面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将军夫人虽然出身乡野,却是个顶奸猾的。   再折腾下去,她怕自己根本不用想什么以后,眼下就交代在这里了。   于是她就正式上任,成了食为天的新晋扯面师。   没多会儿,文二太太也和她的闺蜜团陆陆续续来了。   她们到了门口,也被这扯面的技艺看呆了,之前那个圆圆脸的年轻妇人还笑道:“顾娘子这脑袋怎么长得,这般多的好点子。今日我听人说你家的轻食吧和望天楼同天开业,还担心你家被对方抢了风头,早早地来捧场。没想到顾娘子早就想好应对的招数了。”   顾茵笑而不语。   还真不是早想好的,只是碰巧罢了。   只是真别说,会跳舞的人就是灵活,那缎带舞和扯面更是异曲同工,所以楚曼容没练几天就上手了。实在是意外之喜。光刚才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就卖出去几十分扯面,够楚曼容扯好一会儿了。   后头她请一众夫人移步三楼。   顾茵日前就下了帖子,所以一众夫人不止自己来了,还把其他从前没来过食为天的手帕交也带来了。   不过文二太太没有其他朋友,所以只是她自己过来,她正要致歉,顾茵上前挽上她一条胳膊,笑道:“您总算来了,我还等着您给意见呢。”   文二太太笑着拍拍她的手背,进门左拐就是楼梯,两人边说话边上了楼。   一二楼都没有变化,三楼楼梯口就不同了,放了许多花篮,铺设的地毯也从大红色变成了雾霾蓝色。   “这个季节哪来儿这么些花?”文二太太说着话凑近一瞧,才发现这些花是布匹制作的,并不是真花,她不由赞叹道:“好精巧的手艺,几步开外我居然没发现。光这些花就要价不菲吧?”   顾茵笑着解释道:“倒还真不怎么费银钱,都是自家绣娘做的。”   他们一家子都是不怎么注重享受的人,并不像从前王府的主子那样,每个月都要做几身崭新的衣裳。   上次绣娘们忙活,还是顾茵和王氏入宫赴宴之前。   后头每人做了四五身应季的衣服,绣娘们就闲下来了。   闲散当然不是不好,只是王氏前头刚赶走了二三十人,后头又遣散了一些其他下人。   虽后头遣散的会另外给安家费,但在府里待了这些年了,谁愿意挪窝去外头呢?   尤其绣娘也是吃的青春饭,她们都不怎么年轻了,出去了做几年活计后可能眼睛就不顶事儿了。   还不如在府里,给主子们做活,不那么费眼,不用担心那么多事儿。   所以等顾茵和她们说自己想布置一下三楼,专门招待女客,询问她们有什么建议的时候,绣娘们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   这布花,只是其中一样。   在千奇百艳的各色布花中穿过,文二太太上到三楼。   一股冷冽的雪松香气在鼻尖萦绕。   这香味不算特别浓郁,十分的沁人心脾,完全把楼下的飘散上来的其他吃食味道给盖住了。   这就是府中下人帮着想的第二样了。   可别小看这制香的手艺,在很多世家里,香料是如同家族秘辛一般,世代母女相传的傍身手艺,并不会对外人道的。   也就是原先王府这样的地方,才会有懂的制香的大丫鬟。   她们照着顾茵的需求调配出来了这雪松香,既能遮味,又十分的好闻。   进到三楼,入眼处一大张美人屏风,那屏风也不用想,是王氏从家里库房淘换出来的。   绕过屏风,一张张雕花小圆桌整齐摆列,搭配着浅素色桌布,旁边是雾霾粉或者天青色的布艺沙发,光是氛围就让人十分放松。   小圆桌有二十几张,围绕在小舞台附近。而靠窗的地方则是长条沙发加上大一些的桌子,以精致小巧的屏风隔开。这样大一些的桌子也有十几张。每张桌上还都摆着插着布花的小花瓶。   那小花瓶并不名贵,但同样都是素雅的淡色,花瓶上头的也有图案,或是飞鸟鱼虫,或是梅兰竹菊,栩栩如生,每桌各不相同。   文二太太和顾茵在双人小桌前坐下,身子陷进那填充了鹅绒的鼓鼓囊囊的沙发,立刻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两人刚坐下,便立刻有穿了工作服的堂倌送上菜单。   三楼的堂倌是大孙氏帮着新招的,一共八人,都是眉清目秀的年轻妇人。   菜单也是卷轴式样的,图文并茂,由武安所画,但不论是材质和风格,和一二楼所用也完全不同,显得更加素雅有格调。   文二太太看完一遍,笑道:“我是看什么都新奇,也不知道点什么好了,你给拿主意吧。”   顾茵点点头,吩咐了堂倌,没多会儿各色吃食就被端了上来。   两个精致的陶瓷小杯子先送上来,一份是加了珍珠的奶茶,另一份就是放了水果干的果茶。   文二太太近来十分注意身形,自然是捧了果茶来喝。   那果茶里头放了很少的糖,却是果味浓郁,带着微酸,在这吃不到新鲜蔬果的冬日里,喝上一杯很是舒坦。   后头其他点心也被送上来,做成指节大小的绿豆糕、枣泥糕、莲子糕、牛乳糕等,还有做成小兔子、小猪形状的豆沙包、奶黄包、水晶梅花包等,每样都是精致无比,大小适中,一口一个,并不用担心会弄花口脂。   装点心的盘子都是花瓣形状,一个小盘子上只能放两三个小点心,合在一起正好就是一朵盛开的花朵的模样。   今天开业的点心都是顾茵亲手做的,文二太太捡着几样吃了,又是一番赞叹道:“虽一直知道你手艺好,也尝过你的手艺许多次了,但每次吃着还是觉得稀奇,你这么这个年纪就会这样多的东西呢?”   正说着话,文二太太的两个朋友已经坐到靠窗的地方,招呼她一道过去坐了。   顾茵就让人把吃食都送过去。   那个圆圆脸的年轻妇人笑道:“顾娘子来的正好,快和我说说该点些什么。我方才看到上头有个叫龟苓膏的,这是什么?”   轻食吧新开放,顾茵肯定得琢磨一点新吃食,这龟苓膏就是其中一样。   龟壳和龟板冷水下锅,放入姜片去腥,焯水一刻钟后捞出过冷水,在冷水中清洗掉上头的油脂,之后放入面包窑烘烤半天,把水分彻底烘干。   龟壳龟板和土茯苓放入锅中熬煮四个时辰,在这个时间里,再把蒲公英、金银花、菊花、甘草、白芷等药材清洗过滤,去除杂质,另外起锅熬煮一二个时辰。   等到药材的汤汁熬好,在用纱布过滤杂质,盛出放凉。   四个时辰后,龟汤熬制好了,过滤去除杂质后和前头的药汤混合,放一些米粉,不停搅拌,熬至粘稠。   最后就是把浓稠的汤汁装入小炖盅,自然冷却凝固。   顾茵先询问对方在不在信期,得知不在,才笑道:“这是本店新品,夫人感兴趣的话我送一份给您尝尝。”   没多会儿,堂倌就捧来一个小盅,里头自然就是切成小块的黑乎乎的龟苓膏,虽然淋上了蜂蜜和牛乳。但到底这卖相还是可怖了一些。   那圆脸妇人看着卖相就蹙了蹙眉,但顾茵的手艺毋庸置疑,这也是对方送她的,她也只能拿着小勺子舀一块尝尝。   龟苓膏清苦,带着一股药材的味道,初时尝起来并不很是美味。   可是再吃第二口,第三口,这清冽特别的味道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顾茵又补充道:“这龟苓膏滋阴润燥,降火除烦,我看夫人唇边生了一点火疮,所以推荐给您用。这东西是略带寒性的,所以我方才先询问了夫人在不在信期。”   “原来还有药用,怪不得我闻着一股草本味道。”   圆脸妇人本来还觉得这甜品味道一般,但如果有药用价值,那这东西就得和汤药作比,那滋味绝对算是十分不错的了!   文二太太听到这话眼睛立刻亮了,询问道:“若是吃完炙肉和火锅,再吃一盅这个,是不是就不会长痘了?”   顾茵笑着点头,但还是道:“这东西寒凉,犯热气的时候吃就好,也不能顿顿吃。”   文二太太立刻要了一盅,另外还有一个妇人也要了一盅。   她不是好奇这黑乎乎的东西的滋味,也不是想着解火锅炙肉的热气,而是她本身一到冬天就容易上火,最常见的症状就是通便不顺畅,到了冬日几乎天天都得和下火的汤药。   所以才想试试。   介绍完吃食后,小舞台上的表演也开始了。   袁晓媛坐在舞台一侧抚琴伴奏,其他四人先表扬了一场群舞。   她们妆容清淡,眼睛清亮,每个都是那么的好瞧。她们的舞蹈并不是为了卖弄风情,而搔首弄姿、扭腰顶胯那种,是十分清雅古典的舞蹈。   舞衣当然也不会很暴露,只是比一般的衣裙更贴身一些,修饰出伎人优美的身线。   如顾茵所想,文二太太等人看到伎人们都带起了欣赏的眼神。   文二太太更忍不住小声道:“从前这些个歌舞都是为那些臭男人而跳,如今也轮到咱们享受了!”   旁人附和道:“就是,我从前就喜欢看这些,我家夫君非说哪有女子爱看这个的,说的我都觉得奇怪了,想着难不成我自己才是异类?”   更还有人在心中想到,她其实未出嫁时也学过这些,但后头嫁了人,贪花好色的夫君豢养了歌舞伎人,所跳之舞十分媚俗,令人生厌,以至于她都很多年没有再跳过舞,却不想原来只是优雅的舞蹈的话,确实是适合每个人欣赏的。   轻歌曼舞结束,文二太太等人都抚掌夸赞。   后头文二太太又询问顾茵道:“我看那些男人看完歌舞,都会给些赏钱,我们是不是……”   顾茵就指着桌上的布花道,“夫人可以把这个买下,一支十文钱,可以送给你心仪的伎人,这个银钱会直接折算成伎人的绩效奖金。”   文二太太不懂什么绩效奖金,但还是听懂了这个是可以直接算银钱给对方的。   一支十文钱委实不贵,文二太太直接道:“那我给她们每人送两支。”   其他妇人也纷纷应和。   顾茵早就准备好这些了,很快就让人把合数的布花准备出来。   这些花没直接送到伎人手里,而是放到了舞台边上一个告示牌之前。   那告示牌是由一个个小告示牌组成,小牌子上贴了每个人的小像,下头做成可以活动的数字牌,数字即每个人当天收到的布花数量。   根据方才众人的打赏数量,袁晓媛等人的小像面前放了数量不同的布花,名次也跟着改变。   出乎预料的,她居然是收到打赏最多的那个,贴着她小像的小牌子也挪动到了最前面。   群舞结束后是单独才艺的环节,她帮着堂倌把古琴搬走,又抱着琵琶回来。   回来后看到那变化了的告示牌,她激动坏了,小跑着到了顾茵面前,声音打颤地询问道:“东家,那个牌子……牌子是不是出错了?”   顾茵伸手把她的额前的一缕发丝挽到耳朵后头,说:“没出错,是夫人们喜欢你呢!”   “谢谢东家,谢谢夫人们!”袁晓媛脸色通红。   她其实技艺不比伎坊一等伎人差的,更小一些的时候就是因为才艺才被选召入宫,只是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她都快忘了被人肯定和赞赏的感觉了!   顾茵之前就觉得她并不难看,反而胖的珠圆玉润,十分可爱。   果然文二太太一见她也都稀罕她,伸手捏了捏她胖乎乎的小手,夸赞道:“真是个有福相的好孩子!这是还会弹琵琶呐?好好弹,我还给你送花!”   袁晓媛清脆地“哎”了一声,抱着琵琶坐回到舞台上。   虽然心绪激动,但这次袁晓媛把初次献艺的事引以为鉴,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   她胖胖的手指有条不紊地开始弹奏,一曲婉转旖旎的《春江花月夜》从她的指尖流淌而出。   在这轻柔的曲调中,文二太太等人又给她送了十几支花,顾茵也顺势把自己另外准备的东西展现给她们。   她让人准备了几副烫银印花的扑克牌和简单的大富翁那样的小桌游,唯一和现代不同的,大概就是大富翁里面的钱变成了小银票。   文二太太等人闲暇时分就是打叶子牌和马吊,倒是没玩过这些。   经由顾茵教授,众人很快就玩了起来。   这一玩,很快就到了午饭的时辰。   三楼的午饭有各色沙拉,三明治等,当然也可以另外点菜。   众人点了自己想吃的,或边玩边吃,或边看表演边吃。   玩到傍晚,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屋内并不点油灯,而是点蜡烛。   那蜡烛比一般的纤细,还雕着花纹,插在银质烛台上,再罩上画了美人的轻薄纱罩,把三楼的氛围烘托得越发雅致。   有句话说叫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迷人。   舞台上的伎人本就都是容貌姝丽的美人儿,这烛灯一点,七八分的容色都成了十分。   夕食顾茵准备一些适合女子喝的酒,梅子酒、桂花酒、果子酒、米酒……一应俱全。但这些白日并不对外售卖,只有晚上会有单独的酒水菜单。   和现代一样的,这些酒水并不会整壶出售,而是按杯卖的,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点。   文二太太等人点来尝过,个个也都是赞不绝口。   微醺时分有人一时兴起,主动要求上台表演——都是女子嘛,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妇人擅弹古筝,技艺当然不能和宫中出来的伎人相比,却也是十分的娴熟。   一曲弹毕,众人又是抚掌称赞。   那妇人初时上台的时候是一个冲动,后头又有些后悔,可是看到友人都在自己替自己鼓掌,顾茵和伎人伙计等脸上赞赏的笑容也都是真心实意,她就再不觉得有什么,大大方方地敛裙半福身,给大家还礼。   有人领头之后,自然也有其他人效仿,连文二太太都上台给大家唱了一段。   这些人今天相聚于此,只是因为有共同的闺中密友,有许多其实之前还从未见过,只在密友口中听过对方的名字,但今天一天相处下来却算是熟稔了。   文二太太最高兴不过,她本就喜欢热闹的,一天多交了十几个朋友,实在是意外之喜!   而且这些个朋友和场面上应酬,因为利益而相识的不同,完全是因为兴味相投结交来的,再宝贵不过。   一直到快宵禁时分,妇人们的家人来寻了,文二老爷都亲自驾车过来了,一整日的热闹才算结束。   文二老爷看到自家夫人那满面红光的模样,就埋怨道:“晨间你和我说来给食为天捧场,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待一整日,还当你是去了别处,可把我好找。”   文二太太根本不理他,自己爬上马车。   文二老爷又跟着坐进去,肉痛道:“食为天今非昔比,吃食的价格翻了好几倍。你在这里待一整日,那得花多少银钱?”   文二太太不以为意道:“没花多少,就二三两银子而已。”   吃食确实只花了二三两,当然还有后头打赏送花的,也有几百文。   对着铁公鸡似的丈夫,文二太太很有眼力见儿的没提赏钱。让他知道自己白给人送东西,他要发疯!   说实话他们家真不差这点银钱,不说文二老爷奉旨讨债分得的银钱,文二太太自己就是嫁妆颇丰,不差钱的主儿!   “二三两不是银钱吗?这要从前在寒山镇上……”   他且肉痛呢,忽然马车外头传来一道软糯的女声。   “夫人,您的斗篷忘记拿了。”   文二太太刚还懒懒散散地躺在马车里,闻言立刻坐起身,撩起车帘,探出半边笑脸,“是晓媛啊,走的匆忙,我给忘了,麻烦你了。”   袁晓媛把文二太太的斗篷递上,吸着鼻子道:“没事儿,就几步路而已。”   文二太太看她冻得鼻头发红了,心疼道:“赶紧回去,你这好嗓子可不能冻着。我明儿个还来瞧你。”   袁晓媛甜甜地“哎”了一声,“那我今晚再练练夫人家乡的小曲儿。”   说完她小跑着回了酒楼,进去之前还不忘转身和文二太太挥挥手。   文二太太也笑着朝她摆手,催促她快些进去。   等她彻底进去了,文二太太才放了车帘子,看都没看文二老爷一眼,又闭眼躺了回去。   文二老爷:???   奇了怪了,怎么有种糟糠妻来接风流夫君回家的感觉?   …………   鲁国公府这边,望天楼结束了一天的营业后,冯涛带着疲色回了府里。   秦氏早就在等着他了,看他累的话都说不出,可是心疼坏了,又是让人给他上热茶,又是让人给他捏肩捶腿。   歇过一阵,不等秦氏发问,冯涛就开口说起了今天开业的状况。   秦氏给了他三万两,买酒楼花去了二万两,还剩下万两左右,秦氏让他放开手脚花销。   他可着劲儿折腾,重金聘请了几位大厨,而且不惜以本伤人,各种菜品的定价都比食为天便宜一成。   加上那热热闹闹的锣鼓队和舞狮队伍,本以为是能一举把食为天的生意都抢过来的,没成想他们家弄出了个什么扯面表演,根本没怎么受到影响。   秦氏安抚他道:“没事,那什么扯面表演,也就是图个新鲜罢了,过几天就不是个儿了。那食为天新开放的那什么轻食吧,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冯涛面色一松,“儿子让人打探过了,三楼载歌载舞的,一直有歌声和乐器声传出,却不对男客开放。”   秦氏嗤笑出声,“那武家莽夫的发妻莫不是个傻子吧?自古都知道歌舞是给男子瞧的,她却放着男人的生意不做,只招待女子?”   食色性也,食为天要真是能用歌舞表演博人眼球,那自然会吸引很多男人。   可从没听说过用这些来招待女客的,想也知道行不通!   同样是女人有什么好瞧的?   “我儿放宽心,既知道对方不顶用,只要咱们不自乱阵脚,相信不用多久就能把他家比下去!” 第85章   顾茵回家的时候也有些晚, 武青意也和其他女客的夫君一样来接了。   不过他还是怕吓到旁人,所以只把马车停在街口,自己坐在那儿等着。   顾茵和一众伎人有说有笑地最后从酒楼出来。   一见到他, 袁晓媛她们立刻止住了笑, 站住了脚,纷纷福身给他行礼。   武青意点点头, 跳下马车,“你们先回。”   袁晓媛等人看了看他, 又看看顾茵, 连忙道:“不不, 将军和夫人坐马车就好, 我们走着回去就行,左右也不远。”   最后还是顾茵拍板道:“你们坐马车回去, 我刚喝了一点酒,正好走路散散。你们会赶车不?”   袁晓媛说她会,武青意就下了马车, 把马鞭递给了她。   袁晓媛让其他人进了马车,她拿了马鞭坐到车辕上, 对顾茵挤了挤眼睛, “天暗路滑, 将军可仔细牵好夫人, 夫人吃多了果酿, 走路可不稳当。”   顾茵笑骂她:“赶你的车吧, 天暗路滑, 把车赶翻了,明儿个你们可得鼻青脸肿地上台!”   袁晓媛应一声,很快笑着驾车离开。   等到她们都走了, 武青意换过拿灯笼的手,对她伸出来。   顾茵笑起来,“怎么还真听那丫鬟浑说,我其实没喝多少。”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把手放进他的手掌里。   两只手相握,武青意握着她发凉的指尖紧了紧,“可是觉得冷?”   “不冷,”顾茵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身上的织锦镶毛斗篷,道:“这是娘给我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挡风的很。倒是你,不冷吗?”   武青意只穿着身靓蓝色锦锻劲装,只在袖口和脖领的地方镶着一圈玄色皮毛。   顾茵都替他冷得慌。   他轻笑,又用温热的手掌攥紧她的手,“不冷。”   说着话两人就往英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武青意走在她身前半步,给他挡风。   走了大概半刻钟,顾茵身上发了汗,脸上红扑扑的,手却还是发凉。   走到快见到自家门口了,顾茵看到等在门口的王氏,都在对着王氏招手了,冷不丁听他轻声询问道:“你觉得明年七夕,这个日子怎么样?”   没头没脑的,顾茵酒劲儿上头,有些懵懵地道:“七夕,好日子啊。推出情侣套餐,肯定能卖很好。怎么忽然问这个?”   武青意没回答,王氏快步过来了。   她手里还那这件更厚实的大氅,兜头就把顾茵给罩住了。   “这天眼看着就要下雪,你怎么还在外头走?”王氏边说边埋怨武青意道,“你不知道你媳妇冬日里手脚都要生冻疮?即便是走,你不知道把人背起来?”   武青意被说得没吭声。他是真不知道。   “没事儿,娘。”顾茵依偎着王氏,“我今年冬天一点没生呢!看来是要大好了,往后再不会生了。”   王氏推着她进府,“热水和姜茶都给你备上了,先喝一碗再沐浴。”   到底是自家亲儿子,王氏还是转头对武青意道:“你也来,穿这么少,一道喝一碗再去睡。”   到了后院,主院的灯已经熄了,武重和两个孩子都睡下了。   热辣辣的姜汤端到手里,顾茵呼着热气儿小口小口喝着,身上的热汗也发了出来。   王氏检查过她的手之后,又让人先端上来一盆热水,给顾茵脱靴。   “谢谢娘!”顾茵刚还没觉得怎么样,这会儿突然酒劲儿上头了,浑身绵软使不出一点力气。   王氏把她鞋子脱下,先把她脚掌托到手上检查过,才把她的脚泡到热水里。   武青意坐在旁边喝着姜汤,余光见到如白玉般的小巧脚掌,立刻耳根发烫,忙挪开了眼,侧过身子端坐。   王氏见了就笑骂他,“自己媳妇儿,你这死孩子害啥臊!”   武青意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顾茵泡着脚,舒服地直叹气,她晕晕乎乎的,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刚在码头摆摊的那个冬天,靠在椅子上嘟囔道:“明儿个雪就该停了,我得出去找份短工做,不然开年武安的束脩肯定要不够了。”   这话听得王氏既好笑又心酸,压低声音哄道:“傻大丫,咱家早就不摆摊啦!”   顾茵揉着眼睛,瓮声瓮气地说:“是哦,咱家开店了。咱家有店了,唔,过年卖麻辣烫,赚好多银钱……”   说着说着她就迷瞪着睡过去了。   “这是真吃多了酒了,还当在寒山镇上呢。”王氏把她泡热的脚拿出擦净,然后端起热水一边往外走,一边朝着武青意嘟囔道:“还傻愣着干啥?把你媳妇抱上床去。”   武青意放了碗,没怎么费力,就把顾茵打横抱起。   顾茵醒了一下,见到是他没有挣扎,而是伸手圈上他的脖颈,还乖乖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两人的脸离得极近,呼吸都缠绕在一起。   绕过屏风,进到内室,几步路的工夫他走的极稳当,也极慢。   到了床榻前,武青意俯低身子,把她轻轻放下。   顾茵躺到床上,手从他脖颈上松开的时候,却去到他的脸上,恶作剧似的把他的面具给揭了下来。   她睁开眼,咯咯笑起来。   武青意没见过她这孩子气的一面,也跟着弯了弯唇,低声道:“别闹,快睡了。”   说着他伸手去拿自己的面具,顾茵却比他快一步,把面具往自己腰下一藏,“不给。”   武青意又笑,“不给我就不给我,但怎么塞在自己身子下头睡,不硌得慌吗?”   顾茵蹙了蹙眉,说好吧,“是有一点硌的。”   她又把面具拿了出来,却还是不肯给他,埋怨道:“怎么老戴这个面具啊,一点都不好看。”   “你不喜欢我戴?”   “不喜欢。”   她又撑着坐起身,双手捧起他的脸,奇怪道:“你脸也不难看啊,为什么要把脸藏起来?”   她的双眸雾蒙蒙的,并不聚焦。   武青意不自然地垂下眼睛,摸着自己脸上显眼的红疤,询问她道:“这个不难看吗?”   顾茵努力的睁眼又眯眼,总算是看清了他的手指,也看到了拿到拇指长的疤。   “不难看。”说着她又问:“你不会是觉得这个难看,所以才一直戴着吧?”   武青意没应,过半晌才道:“好,你不喜欢我就不戴了。”   “不行。”顾茵认真道,“我得把你这疤痕弄好看了才成。”   武青意体质如此,连老医仙都没办法把他的疤痕去掉。   他心道她是醉糊涂了,却看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妆奁边上,对他招手。   他生怕她摔着自己,连忙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顾茵将他按在梳妆台前的圆凳上坐下,又在小抽屉里头找出一支极细的软笔。   软笔蘸取口脂,颜色正好和他脸上的疤痕颜色相近。   “别动。”顾茵的指尖抚上他的脸颊,另一只手拿着笔在他脸上描绘起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下笔的地方,呼出的热气喷到了他的侧脸。   加上那软软的笔尖在自己脸上的游走,武青意心猿意马,捏紧了拳头才逼的自己没有乱动。   “好了!”半晌后,顾茵停了笔,“你看看。”   武青意抬眼看向圆镜,才发现自己那道疤痕在她手下被绘制成了一副花图——疤痕为赤色的树干,她另外描绘了几朵小花点缀。若不是在他脸上,倒也算是一种贴花装饰。   “真好看。”顾茵满意地看了看,还不忘掰正他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叮嘱他道:“不许擦哦。”   武青意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得到了想要的答复,顾茵又软绵绵地爬回了床榻上。   武青意在床榻前站了良久,之后才轻声道:“我觉得七夕还是远了一些,你说呢?”   回答他的,自然只有顾茵均匀的呼吸声。   王氏倒完水后就回来了,只是没进内室。   儿子儿媳难得能单独相处,她还是很有眼力见儿的。   只是看到儿子进去快一刻钟了,王氏又有些担心。   虽说是夫妻,但之前也没圆房,可不好趁着大家大丫醉着的时候,趁人之危!   大儿子的为人,王氏自然是相信的,所以她虽然是担心,却也没上赶着冲进去,只在外头咳嗽了两下。   刚咳到第二声,武青意捂着脸出来了。   “在里头干啥呀,待这么久?”   “没做什么。”武青意垂着头快步走过,“天色不早了,娘早些安歇。”   然后就逃也似的去了前院。   王氏后脚去了内室,顾茵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被子也被盖好了,脸上还带着餍足的笑容。   再回想起方才大儿子那害羞小媳妇似的做派,王氏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   这俩人怎么好像掉了个个儿?   武青意快步出了后院,冷风一吹,他脸上的温度才降下去。   前院书房里,他的小厮已经等得睡着了。   武青意没喊他,自顾自去了净房洗漱。   等他带着一身水汽进了屋内,坐在矮凳上的小厮才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我给将军打水洗脸。”小厮说着就要去点灯。   “不用!”武青意立刻喝声阻止,而后又解释道:“我洗漱过了。”   “将军老爱用冷水洗漱,热水擦把脸才舒坦呢!”自觉偷懒被抓包的小厮上赶着表现。   “真不用。”武青意把人按住,“真不用,我最近都不用。”   小厮也没再多言,只在心里奇怪最道——不用就不用嘛,咋个还最近都不用,自家将军的脸上镶金子啦?还不能洗脸了?   …………   顾茵第二天睡到天光大亮才醒了。   醒来后她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揉着穴位起身,却发现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张面具。   属于武青意的银质面具。   她仔细一回忆,记忆却只到回家后王氏帮她拖鞋泡脚那段。   她这边厢一起身,王氏就进来了,笑道:“咱家平时最勤快的人,今日可成了大懒虫!早上武安和小野都来瞧过你了,你半点儿没带醒的,这是喝了多少?”   顾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儿个确实没喝多,但是每样都尝了一点,可能是混着喝了,所以后头醉了。”   说着话,顾茵又把面具交给王氏,“青意的面具落在我这儿了,娘帮我交给他。”   王氏说交啥啊,“今儿个上朝的日子,他天不亮就从家里走了。等他晚上回来,你自己给他就是。”   说着王氏又让人端来解酒汤,让她先喝过再去沐浴洗漱。   等顾茵沐浴完,上午的时间都过去一半了。   王氏说她已经帮着顾茵去知会过周掌柜了,顾茵想着文二太太她们喝的比自己更多,上午应该不会过去,干脆给自己放了半天假。   后头王氏让人重新准备了一顿朝食出来,顾茵腻歪在王氏身边。   王氏也好久没被她这么赖着了,看她时不时捏眉心,就让丫鬟站到身后给她揉按,她自己则帮着顾茵夹点心,舀粥。   武重在一旁看了,又吃味又好笑道:“大丫都这么大人了,老婆子你这是恨不能喂她吃饭呢!”   儿媳妇不过是吃了点酒,有些头痛,他可是半边身子不利索的人呢!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王氏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顾茵也点头,“我也乐意让娘喂。”   然后她指了指桌上的点心,张了张嘴,王氏还真把点心喂到她嘴里。   喂完她,王氏又换了双筷子,夹了点心送到武重嘴边,说:“来啊,不是想让我喂?”   “我啥时候这么说了?”武重老脸一红,但还是就着王氏的手,吃完了一个点心。   用完朝食,顾茵询问家里的境况。   过去一段时间,她都在忙着三楼开业的事情,确实没这么管家里的大小事务。所以也难怪会有人猜测她们婆媳失合。   “家里有我呢,没啥事儿。最近年货也都置办上了,给你们裁的过年的新衣也都快好了。”王氏说着说着又皱起了眉。   顾茵一看她这样就知道有事儿,就到:“娘别瞒我,我那边都忙完了,有事儿咱们商量着来。”   王氏就道:“前儿个不是出了个瞎眼婆子嘛,以为咱俩闹矛盾了,拉扯出来一长串人,一口气都让我赶出去了。但是去了他们,咱家现在的下人还要七八十个呢……最近我就在忙这个,问出了一些自己想出去和家人团聚的,又送走了十来人。这不是还剩下六七十人。”   一家子拢共就这么些人,大部分还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是镇日闲散在府里的,而且武重和武青意还另外有一批自己的心腹,真用不上那么些原王府的下人。   尤其是从前王府女眷多,府里的丫鬟最多。六七十人里头光是丫鬟就有三四十人。   武重和武青意不用丫鬟服侍,所以这些人只能服侍顾茵和王氏。   这要是均摊下来,她们婆媳俩得一人用二十个丫鬟。   “唉,也都是可怜人。”王氏心软道,“我都问过了,这些丫头各有各的苦,都是叫家人发卖,原先王府的主子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她们只会做服侍人的活计,又没别的长项,个个都娇滴滴的,这要是放出去,指不定得遇到什么事儿。”   这事确实难办。   她们正说到这里呢,外头就出现了好多脚步声。   王氏让人询问怎么回事,才知道是丫鬟们听说顾茵身上不舒服,需要人服侍,就都自告奋勇来了。   “正好你见见她们,”王氏道,“见了人,才好给她们想出路。”   顾茵点了头,王氏就让人都进来了。   因为快要过年,丫鬟们已经穿上了王氏让置办的新衣。   大家按着从前在王府的品级,穿着银红色和水蓝色的棉褙子。   别说,个个都是眉清目秀的好样貌,有几个大丫鬟更是雪肤花貌,不输袁晓媛她们那样宫中出来的伎人。   顾茵先点了几个大丫鬟上前,询问她们有没有什么技艺。   她们原先也是半个主子似的养大,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一一给顾茵表演过。   顾茵想了想就道:“这挺好,我们三楼还缺几个人,你们虽然才艺上比不上宫中伎人,但和普通人相比,也算是超群了。就也随我去那里上工,往后不算是奴婢了,卖身契也还给你们。工钱先算三两。后头也给你们弄绩效考核。”   几个大丫鬟高兴坏了,她们何尝想一辈子为奴为婢呢?   听说王氏肯放人出府,还给一笔安家的银钱,她们也是心动的。   只是她们除了点超过常人的才艺,再没有其他谋生技能了。   外头无依无靠的,她们就怕出去后,样貌和才艺成了招致祸患的源头。   她们福身道谢。   后头又出来两个大丫鬟,这两人的样貌差一些,看着有些木讷,但也有其他的本事。   她们是过去负责给主子看私库管小账的,关于女子的吃穿用度一清二楚。   顾茵就点了她们作为三楼的账房——现在食为天的账目是周掌柜在负责,但他一个人应付一二楼的账还行,现在加了个三楼,他自然是有些吃力的。   而且三楼主卖的也不是吃食,而是那种氛围感,所以添置了许多女子的东西。   这些周掌柜自然是没数儿的。   顾茵就准备让她们负责看着三楼的账,当然她和这俩人相交不深,不可能像相信周掌柜那样相信两人,所以先让她们互相监督,她自己也会经常查账。   安排好这些有一技之长的,剩下的当然就是没什么技艺的。   顾茵看着她们也犯了难。   也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剩下的丫鬟呼啦啦跪了下来。   “奴婢知道穴位,很会按摩。”   “奴婢会调头油,能把夫人的头发养的极好。”   “奴婢会捏脚!”   “奴婢会……会倒马桶。”   丫鬟们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的长项,但过去这些年,她们做的就是服侍人的差事,实在是没有特别出彩的。   顾茵让她们都起来,说:“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且让我想想。”   送走了她们,下午晌顾茵带着几个大丫鬟去去了自家酒楼。   袁晓媛等人已经表演上了,文二太太她们都先后到了。   和顾茵一样,众人脸上都带着宿醉后的疲惫。   一照面,大家都笑起来。   文二太太摇头道:“早知道昨晚在你这儿歇一晚上了,我走的时候还没觉得如何,后头让马车一颠,差点在马车上吐了出来。”   “我也是,还差点着了风寒。”   “我看顾娘子后院是有好些厢房的,可能住人?也不用弄的太好,有张床就行。”   她旁边的好友就笑话道:“你睡觉不得让丫鬟服侍着,留宿在外头你自个儿睡得着?”   说话的妇人笑着拍她,“那我把我家丫鬟带出来不行吗?”   众人正闲话打趣,顾茵却想到了个主意,接口道:“厢房是修葺过的,不过暂时还不开放,夫人们容我几日,到时候必然给大家一个落脚的地方。”   后头顾茵把带来的几个大丫鬟介绍给大家认识,听说她们都会下棋。   有几个妇人手痒,当场就和她们手谈。   顾茵让人给她们每人送上一碗醒酒汤,而后又去联系前不久才用过的工人了。   当天下午,食为天宽敞的后院中间开始修墙。原先四处相通的几排屋子给隔成了两个院子。   一个自然是给员工休息的地方,另一半修葺过没有住过人的,就成了另外待客的地方。   顾茵亲自布置过,又另外找人定做了一些东西。   不过十日,顾茵就鼓捣好了。   这十日里头,三楼轻食吧没让她费心宣传,就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女客。   难得能找到这样一个适合女子聚会消遣的地方,不论是布置还是吃食,还是旁的,都格外合人心意,这不得给自己手帕交都介绍介绍?   所以虽然开业那日只来了文二太太在内的二三十人,在她们的自发宣传下,几日的工夫,二三十人就辐射出去上百人。   三楼的上座率很快就达到了七八成。   客房一弄好,这天顾茵就邀请大家去尝试一番。   文二太太等人自然应了。   众人从楼上下来,也不用出酒楼,楼梯后头就有个小门,小门旁边还守着丫鬟,若是遇到男客,会把人挡住。   这门是新开的,走过半刻钟,直通新开放的后院。   三楼的轻食吧已经算是安静,但到底一二楼男客多,呼朋唤友好不热闹,在楼上总能听到一些。   这后院却是绝对的清幽。   进了院子,几个屋子门口前都放了不同的招牌,招牌上有沐发、足浴、全身按摩等题字,当然旁边还有一些是可以直接住人的,写着客房的房间。   每间厢房都不大,正好可以容纳两三人,顾茵就给大家介绍,让大家可以选择和最亲密的友人一道,也可以自己单独要一间房。毕竟不论是拆头发还是露脚,或者是趴下按摩,在这个时代还是很私密的事情。   这些人既然能当轻食吧的第一批客户,自然都是比一般女子放得开的性格,所以很快就三三两两地按着自己能接受的项目进了屋。   文二太太笑着拉上顾茵,“咱俩一间。”   顾茵和文二太太进的这间正好是沐发的。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让人躺着的皮椅,上去先稀罕一阵,然后才躺下。   两人并排躺着,丫鬟就轻手轻脚地上来给两人拆头发。   头发拆好后,丫鬟再把她们的发尾放进木桶,用木勺舀出温水,轻柔地给她们洗发,边洗还边轻柔地按压她们头上的穴位。   丫鬟都是原王府的丫鬟,能在主子跟前服侍的,要么是天赋异禀,要么是不知道挨了多少板子练出来的,她们的服侍对普通小官或者富商人家的女眷来说,自然是从未享受过的舒服。   文二太太一直在夸丫鬟手艺好,没夸多会儿,就听着水流声沉沉睡去。   等到一通洗完,梳头的丫鬟进来帮着梳发髻,还调了格外好闻的头油,把每根发丝都打理得油光水滑。   见文二太太还没醒,顾茵先放轻手脚出去了,等了半晌,却几乎没人出来,再唤来丫鬟一询问,大家的情况都和文二太太差不离。   文二太太等人休息了一两刻终都先后醒过来。醒来后她们也不急着离开,还要去享受别的。   等从头到脚的按摩都享受完,天色也不早了,那就干脆还上三楼吃夕食,喝果酿,看看表演打打牌……   等到宵禁时分,她们也不想走,还下楼去再来一遍!   反正有厢房,且能住呢。   …………   文二老爷最近已经习惯自家夫人每天在外头玩到天黑时分才回来。   这天更好,直接让下人回来传话,说在食为天住下了!   这样的人当然不止文二太太一例,以至于武青意在年前最后一次上朝的时候,有好几个官员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第86章   年前食为天三楼的女客越来越多, 众人还给这里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叫轻食雅舍,也更贴合这个时代。   后头连文大太太都让二太太给请来了。   文大太太是书香门第出身, 和商户出身的文二太太背景性格都不相同, 妯娌俩感情一般,因知道这里是顾茵弄出来的, 大太太才过来捧场。   因为其多年受到的闺秀教养,文大太太一开始并不能接受楼下的按摩沐发, 只是在三楼喝喝花茶, 看看歌舞。   但氛围感这种东西, 人一旦沉浸进去就很容易被影响。   加上楼下每个厢房都确保了私密性, 出于对顾茵的信任,文大太太很快也经常出入客房按摩部了。   后头她也介绍了其她手帕交来, 都是一些文官的夫人,喜欢风雅的。   聚在一起后,她们不喜欢打牌玩桌游, 喜欢一道吟诗作画下棋。   好在轻食雅舍的本就兼容各种人,自然也有喜欢这些的。   通俗点说, 就是在这里做什么, 其他女子都不会以异类的眼光看你。   眼看着三楼的经营也上了正轨, 顾茵把大孙氏从楼下调到三楼当负责人, 还再三叮嘱她一定要确保女客们不被打扰, 尤其是楼下的厢房部。   大孙氏保证道:“东家放心, 咱们男人都是战场上下来的, 身上要没几分本事,孤儿寡母的也支撑不到现在。必不让咱家的女客让人打扰,若办的不好, 我提头来见。”   顾茵忍不住笑道:“倒也没必要说的这么严重,你们警醒些就好。”   现在好些官员女眷出入,只要是正常人,不会去想着冒犯她们。   一二楼的客人也有周掌柜和其他伙计看着,只要众人各司其职,是肯定不会发生那种事的。   顾茵也是例行公事的叮嘱一下,没想到大孙氏这般认真。   不过员工认真负责肯定是好事,所以顾茵也还是褒奖了她一番,后头又提拔了楼下的卫三娘,当一二楼的领班。   不着家地忙了两个月,顾茵总算是闲散下来,每日只去食为天待上半天就好。   腊月二十九,这天是年前最后一日上朝的日子,下次正元帝再临朝,那就是七日后,下一年了。   顾茵和武青意上次好好说话还是轻食雅舍开放的那日,后头顾茵忙着按摩部的事儿,武青意则负责船行招人的收尾工作,两人回家的时间一个比一个晚,就算晚上碰了头,说不上几句话就到了该就寝的时辰。   这天她前脚回,后脚武青意也回来了。   他如今已经不戴那银质面具了,而是放下了一缕刘海在脸侧,正好盖住他那道疤痕。   说来这个也有些好笑,顾茵醉酒那夜在他脸上描了梅花。   虽然大男人顶着朵花在脸上实在臊人,但武青意既答应她不擦,也就准备好第二天让人看笑话了。   却没想到过了一夜,口脂描绘的小花颜色就黯淡了许多,加上他当日入睡后,心绪难定翻来覆去,那口脂绝大部分印在了枕头上。第二天起身的时候,若不是像前一夜顾茵那样贴着脸细看,其实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了。   那天晚上顾茵去把面具送还他,武青意还想着同她解释,却发现顾茵已经完全忘了那夜的事,只字不提。   白让他纠结了一整日,弄得他无奈发笑。   这天下值后,两人总算是能坐在一处好好说话了。   武青意难免提起今日上朝时,好些文官看他的眼神都不大对劲。   别看都是同朝为官,但是自古文武官员泾渭分明,平时最多就是点头之交。   今儿个被这么些平时都没说过话的人好一顿瞧,武青意一开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还起了一丝疑惑——难道最近自己有言行不端的地方,所以要被弹劾了?   后头散朝的时候,他因为心里想着事儿,走得慢了一些,正好落在那几个文官后头,而后就听到了他们的寒暄。   “小李大人,今日你家可还好?”   那小李大人摇头道:“张大人别提了,你家如何?”   那张大人跟着叹气,“我从前还嫌我家夫人不许我出去应酬喝酒,如今没了她那唠叨,实在是不习惯。日日回家冷锅冷灶的,这日子可真不好过。”   “张大人和小李大人,就没想过重振夫纲?”同行的文官询问道。   两位大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吱声。   他们自然是不乐意自家夫人出去玩的乐不思蜀的,但一来,那场所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地方,就是寻常女子聚会罢了,而且那样的交际场所,也能得到不少消息。   新朝新气象,各家都是惴惴不安的时候,能在这个时候多知道些消息,多结交些朋友,自然也不算坏事。   所以他们都没拦着,当然想拦也拦不住,前朝到如今,民风一直是开放的,加上他们的夫人娘家门楣都不低,都是有自己的底气的。   所以那小李大人又道:“算了算了,那轻食雅舍也算是风雅之地,我家夫人只是和手帕交待在一处说说话,下下棋,又不是做什么坏事。”   张大人也道:“就是,夫人操持庶务琐事多年,身上担子也不轻,是该放松放松。”   武青意听了一耳朵,才算明白自己今日这待遇还得“归功”于顾茵。   “你呀,”说完来龙去脉后,他笑着看她,“不知道给大家灌了什么迷魂汤。”   不只是给那些女眷灌了,给他也灌了。许多天不见,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她。   顾茵听完忍不住笑道:“真和我没关系,前头文二太太她们虽然是我邀请的,后头却都是她们自己私下邀了更多的人来。至于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喜欢那里,大概是时下没有这种场所,独一份儿的东西,自然是吸引力大一些。而且年前琐事多,夫人们难得能找到适合休息的场所,自然是得了空就过来。”   她解释了一大通,武青意却只是带着笑看她。   把顾茵看得都脸上发红,嗔道:“我和你说话呢!你听了吗?”   武青意皱眉,奇怪道:“听到什么?可能是迷魂汤喝多了,最近五感失调了。”   顾茵啐他一口,躲开他去寻王氏了。   除夕当天一大早,顾茵就被顾野和武安放鞭炮的声音吵醒了。   两个小家伙从前就很喜欢放挂鞭,但是那会儿家境一般,挂鞭这东西也就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放上一两串。   这次自家改换门庭的第一个年,武青意也纵着他们,前一天就让人买了好多的爆竹和鞭炮回来。   顾茵听到动静的时候,他们已经放了好一会儿了,出去一瞧,院子里都雾蒙蒙的。   而这还不算,两个小家伙脚边还有一大堆呢!   顾茵咋舌道:“怎么买了这样多?不怕把咱家炸了?”   买鞭炮没数的武青意上前一步,站到了顾茵身边,和她同一阵线,跟着蹙眉道:“就是!怎么买这样多?”   都知道这些都是他买的,一般人也买不到这样多。   顾茵笑着捶他,两孩子也笑起来,一人抱住他一条腿,说一起挨骂不许躲!   武安还笑着吟了一句他刚学的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顾野怕他娘接着念叨,想着转移他娘的注意力,故意夸张地拍手道:“好呀,武安念得好!”   顾茵好笑地拍了一下他的背,问他道:“你知道他念的啥吗?你就说好。”   顾野笑嘻嘻地道:“我猜着就是说过年的嘛,肯定是好句子。”   顾茵说你也别猜了,“开年怎么也得让你读上书,到时候你自己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顾野脸上的笑一下子垮了下来,小声嘟囔道:“大过年的呢!”   顾茵又忍不住笑,“读书是好事儿啊,怎么倒成了过年不能提的话题了?”   顾野都六岁了,早些还在寒山镇的时候,顾茵就是想让他读书的。   但是一开年,先是改朝换代、废帝南逃风波,后头又是回坝头村修衣冠冢,一家子上京团圆,光是路上的时间就花费了一二个月,在京城安稳下来后,顾茵忙着开新店的事情,眨眼就是一年了。   顾茵虽然没指望自家崽子靠着科举加官进爵,但还是希望他读书识字明理。   看他垮着张小脸,顾茵又安抚他道:“前儿个不还说肚里没墨水害人吗?年后你还写戏不?要是还写,我家小野这么聪明,不用多久,那故事大纲就不用武安代笔了,甚至连唱段都能自己写呢。”   顾野脸上这才有了笑模样,点头道:“也是,我不止要写戏,还是顾氏船行的东家呢,可不能一直当白丁。”   后头笑闹了一阵,王氏让大家都进了屋,先一道吃了一顿甜汤圆。   那汤圆饱满浑圆,白白胖胖,又软又糯,里头填了芝麻、花生等馅料,放了足足的糖和猪油,十分香甜可口。   吃着汤圆,看着老老少少的一家子,王氏又要感叹,说从前哪儿敢想这样的好日子呢?   顾野依偎到王氏身边,“怎么就不敢想了,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往后我让奶过上更好的日子。”   他嘴甜起来能把人哄死,王氏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虽心中觉得他说的是孩子话——自己都是国公夫人了,哪儿还能更上一层楼呢?却还是搂着他笑着点头,“好,那奶一定努力活到长命百岁,等着咱家小野孝敬!”   说完王氏就给俩孩子封压岁钱,一个红封塞一百两银票。   “奶最好了,怎么会有这么好又这么年轻漂亮的阿奶呢?”顾野那张小嘴就跟抹了蜜似的,各种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把王氏哄得一整天都笑不停。   他们一家子人口简单,过年的时候也没有比平时更热闹,但因为团圆在一处,便已然是再幸福不过了。   后头一家子吃了团圆饭,又在一个屋里一起守岁,和和美美地就到了新的一年。   整个年关,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英国公府隔壁大肆修葺。门口都用幕布围上了,拦了半条街,出入的时候有些不方便。   那也是一座极大的府邸,听王氏说是十一月上头就开始大修,一直修到现在了。也不知道正元帝是准备在年后封赏哪家。   好在两家府邸都极大,虽然外墙挨着,里头的院子却算是隔开。   所以除了偶尔能听到响动和出行的时候需要绕一绕路外,其他时候日常起居倒是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年头上是酒楼最繁忙的时候,年初二开始,顾茵就也得去食为天上工了。   王氏跟着她去过一次轻食雅舍,一开始王氏肯定会喜欢这样的地方的,但没成想后头王氏就不想去了。   倒也不是王氏觉得那里不好,而是那里的妇人年龄层和她不相符,只有文二太太算和王氏聊得来。   文二太太还有其他朋友,王氏也不愿意文二太太为了照顾自己,而少了同别人玩乐的时间。   说起来,和她兴味最相投的,还是那位同样姓王的老姐姐。   王氏刚想到她,隔天一大早,王太后就来串门了,还带了一车年货。   那会儿武青意带着俩孩子上街去玩了,王氏在家实在无聊,真让人套车准备去戏园子,就邀请王太后一起去。   在马车上,她们姐妹俩就说起话来。   王太后本来没见到顾野还有些小失望,但兴味相投的人一聊起来,那真是有说不完的话。   聊着家常琐事,没怎么察觉,马车就已经停在了吉祥戏园外头。   戏园里最近还在唱《风流记》,这戏文听到现在戏迷们都烂熟于胸了,只是里头的唱段实在美妙,回味无穷,每次听都有不同体会,而且年头上又正是听戏的好时候,所以虽然演了一个月了,还是很卖座,一票难求。   这次的雅间不用王太后出动侍卫,因为自打食为天和小凤哥合作的戏曲大热之后,顾野特地给他奶争取了个特权——就是让园主留了一个雅间出来,让他奶随时想去都能去看。   别看那园主从前目中无人的,不把他们俩孩子看在眼里,眼下却简直把顾野和小凤哥当祖宗似的供着,无有不应的。   当然了,园主也不是肯吃亏的人,所以留出来的不是顶好的单独一间房间的雅间,而是用屏风搁出来,挨在一处的那种,其实没比楼下大堂安静多少。   不过王氏也不是讲究人,有位置能看戏就成,倒没因为这样而不满意。   两人连票都不用买,王氏靠着刷脸,就把王太后带进去了。   两人落座后,王氏道:“和老姐姐都第三次见面了,到现在还不知您是哪家的呢!这次可再不好忘了,没得只有你寻我。我想你的时候却不知道哪里去寻你!”   王太后真要笑着回答,却听旁边的雅间突然喧闹起来。   旁边突然喧闹起来。   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上了楼来,端茶倒水的伙计背对着楼梯口,没察觉有人来了,转身的时候茶汤撒出去了一些,正好洒到那老妇人的衣摆上。   伙计正在忙不迭道歉,“小的有眼无珠,不小心把茶汤洒到夫人身上。老夫人恕罪!”   伙计面前高髻华衣的老妇人怒目圆睁,身旁的年轻妇人则帮着打圆场道:“您别生气,这伙计也不是故意为之,幸好只弄湿了您一小截衣角,用帕子一盖就瞧不出什么了。”   “有你什么事儿?”老妇人转头怒瞪她,“若不是你预定不到最好的包间,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一开腔,王氏就认出骂人的正是鲁国公府的秦氏。   儿媳陈氏被她骂的不敢还嘴,只歉然道:“您不肯亮明自家的身份,所以……但归根到底,确实是儿媳的不是。”   秦氏确实不肯亮明身份,都知道这戏码是英国公府的人鼓捣出来的,她怎么可能盯着自己的身份来看戏?   可是年头上走亲访友,女眷们都在说这个戏,只她没看过,很多时候插不上话,这才得偷摸着过来瞧瞧。   那秦氏懒得同伙计掰扯,烦躁地摆摆手让他快滚,而后就在王氏她们的隔壁坐下。   双方只一个屏风相隔。   秦氏坐下后嘴巴不闲,挑三拣四了好一通,陈氏依旧不急不恼地好言相劝。   后头到了好戏开场,引人入胜,秦氏的抱怨声才慢慢低了下去。   王氏和王太后一对眼,心里都不大看的上这样磋磨儿媳妇的恶婆婆做派,自然也没了闲聊的兴致。   两人吃着点心磕着瓜子,只把注意力放到戏台之上,再次回味起自己喜欢的戏曲。   一直到戏码最尾声处,风流皇帝在生死一线之际,给俏寡妇挡了刀子,两人终于互诉衷肠,解除误会。   陈氏眼窝子浅,看着看着就拿帕子拭泪。   秦氏哪里见得了这个,咬着后槽牙骂道:“英国公府编排咱家那位……你倒好,看着还哭上了?你这胳膊肘往哪里拐?”   陈氏连忙擦干了眼泪,小声道:“您息怒,儿媳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今儿个看了这戏,觉得那奸妃根本不是您想的那样,影射了那位。而且儿媳方才上来的时候听人说了,这戏文是英国公府那位几岁大的小公子请人写的,那么大点的孩子,怕是没什么坏心思。”   要不是在外头,秦氏指不定又要和陈氏动手。   秦氏直接起身下楼走去,一边走还一边道:“你懂什么?你竟为了那奸猾的一家子说话?那家子一个当儿媳妇的抛头露面,品行不端。生出来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氏黑着脸,嚯的站起身,人已经冲过去了。   也很不巧,刚好戏曲上演到结尾处,整个园子里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叫好声。   安静了许久的戏园子一下子人声鼎沸,哄闹起来。   王氏下去的时候让人一拦,就没追上秦氏。   “这个老虔婆,看我不撕了她的嘴!”王氏回来同王太后知会一声,准备立刻让人套车去鲁国公府讨个公道。   王太后脸色也难看,但她还是把王氏拉住,“年头上吵嘴动手要犯忌讳,来年要走霉运。”   王氏自然知道这个,只还是恨的咬牙切齿道:“便是来年走一整年的霉运我也认了,没得让人这么编排我们家孩子!”   “你若信得过我,这事儿我来办。我来帮你骂!”   王氏愣了,“老姐姐咋只怕我犯忌讳,却不怕自己犯忌讳?”   王太后道:“我骂她,她不敢还嘴。你等着,我现在就回去办这件事!”   啥人骂鲁国公府老夫人,能骂的她不敢还嘴?王氏还没理清楚呢,王太后风风火火地走了。   当天傍晚,鲁国公府老夫人秦氏受到了来自太后的申斥。   王太后是信佛之人,深居简出,从没听说过她和人摆太后的谱,更别说是从慈宁宫发懿旨,派出一队宫人浩浩荡荡的从正门出去,这样惹人注意的做法了。   一大队宫人进鲁国公府传太后懿旨,秦氏还得换上诰命的衣服跪着去接。   一道懿旨虽不带脏字儿,通篇却是都在申斥秦氏品行不端,爱逞口舌之利。   当然末了王太后还夸了夸鲁国公府的晚辈,说幸好他们没有受到秦氏的影响。   这夸的部分自然是夸陈氏,顺带着也是说冯贵妃也是好的,毕竟冯贵妃现在也是自己人,王太后气归气,还想着给她留面子。   那传旨的太监在鲁国公府门口念叨了快两刻钟,总算是把一道懿旨念完。   末了那太监还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夫人接旨吧。太后娘娘是个不爱搀和事儿的和气性子,今儿个为了您可算是破例。希望您别辜负了她老人家的谆谆教诲。”   大过年的让太后这么骂,秦氏羞愤欲死,却还得硬着头皮恭敬领旨。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一夜,这事儿就传遍京城,秦氏俨然成了京城高门圈子里的一个笑话。   她那张嘴早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只是过去后宫里王太后和周皇后都不爱管事儿,冯贵妃风头无两,没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去触冯家的霉头而已。   如今太后发了声,年关上头本就是外命妇为数不多可以递牌子进宫的机会,趁着这股东风,一众受过秦氏排揎的外命妇第二天一早就进宫去纷纷告状。   而王氏也终于知道为啥她那老姐姐信誓旦旦地说她来帮着骂秦氏,秦氏肯定不敢还嘴了!   乖乖!老太后啊,天底下最大的皇帝都是她生的,那可不是她骂谁谁都不敢还嘴!   …………   后头秦氏告病,冯源进宫,想以秦氏的年纪为由,和正元帝求个恩典,让太后再出懿旨抚慰一下自家母亲,也挽回一下自己母亲的名声。   正元帝却表现得比他还急,已经将那些外命妇说的内容都让人整理出来,都摆到冯源面前,还苦着脸道:“阿源来的正好,朕正想着帮老夫人挽回声誉。只是老夫人怎么得罪这样多的人,叫朕实在难做!”   冯源看着那些张狂到没边的话,一时间都愣住了,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自己母亲的口中。   “一定也有添油加醋的地方,阿源不必这般。”正元帝在他看过后就让人烧掉了那些书信,又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是开国功臣,老夫人更是贵妃的母亲,朕也不相信皇子公主会有那样的外祖母。”   冯源哪里还敢求情,想着不再加重责罚就是好的了,连忙感激涕零地跪下谢恩。   一个年就这样过完,有人欢喜有人忧。   正元帝自然属于欢喜的那个,鲁国公府抖的实在过头,太后出面,母子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总算是让冯家有了自知之明,连冯贵妃都消停了不少——没再出现他去看望周皇后的时候,冯贵妃故意横插一脚,借着儿女的名义强行请他移驾永和宫的事儿。   而更让他欢喜的,自然就是顾野的身世证据都搜集完整,全部递送到了龙案之上。   他的大儿子,终于要名正言顺地认祖归宗了! 第87章   正元帝让人搜集的证据分成几部分, 一部分自然是远洋船行的人的口供,几个对顾野有印象的人都被押解上京。   另一部分,则是寒山镇上的码头摊贩的供词, 还根据他们的描述, 把当时三四岁大的顾野的画像画了出来,作证的摊贩都签字画押。表明他们不是信口开河, 是要承担责任的。   现在的顾野和走失时画像上的样貌差别颇大,但若是中间放上一副三四岁时的画像, 那就完美的衔接起来了, 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人。   最后一部分, 自然就是顾茵和王氏婆媳当年在寒山镇上辛苦谋生的证据。这一部分不是给别人看的, 是正元帝自己看的。   收养顾野的若是其他人,如鲁国公冯源这样的人家, 正元帝要把人猜疑死。   但是搁武家,武家父子俩的为人正元帝是相信的,尤其当年这父子俩以为王氏他们没了, 一个在重伤之际,惊闻噩耗而中风, 差点没了性命, 苟全性命后则成了残废之人, 之前正元帝派去的御医都说武重心志消沉, 怕是没几个年头可活。另一个则消沉落寞了好几年, 从昔日意气风发的将领变成了后来沉默寡言的模样。   父子俩的惨样还历历在目, 要是武家父子能有这份心计, 一演就是好几年。   这份心计去筹划什么不成?现在的皇位都轮不到正元帝来坐。   而且如果真是他们都这样有心计,会顾野上京之后放他乱走吗?   就算真放他乱走,那他们不知道给他改个年纪?   六岁的孩子说是七八岁, 一般人知道她们家从前的境况,也不会怀疑,只会以为他家从前条件艰苦,所以孩子长得不好罢了。   还能让老太后第一次见到顾野,回来后就猜着他是自家大孙子?   不得留着那孩子徐徐图之?   正元帝自认文不成武不就,但看人还是有自己一套本事的。所以他并不猜疑武家,但该查的还是让人一并查了。   没让他失望,当年王氏和顾茵婆媳俩确实是因缘际会到了那处,一路千难万险地过了好些年。收养顾野也更是巧合,这小崽子当年在码头上只同顾茵亲近!   年后正元帝第一次临朝,下朝后他就把武青意留了下来。   …………   武青意从宫里出来后就直接回了英国公府。   顾茵这日没去食为天,顾野也没去城外的顾氏船行。   两人都待在主院,正在筹划着年后顾野去上学的事儿。   “明儿个初六,文老太爷他们应当都空一些了。明儿个我带你和武安一道去,顺带商量好你入学的事儿。”顾茵一面写礼单一面道,“上元节之前我就给你准备好束脩。”   顾野木着张小脸,虽说前头已经说好了,可真到了要进学的日子,他还是不大乐意。   王氏平时最疼惜他的,但关系到读书的事儿,她没犯糊涂,只道:“小野好好学,奶在家让厨子给你做好吃的!”   武安也跟着安慰他道:“其实读书不累人的,新来的穆先生人也很和气,博学多识,什么都会,他讲课的时候引经据典,可有意思了。而且每过五日就能休沐一日,比一般的学堂松散多了!”   再有意思的先生讲课,能比在外头好玩?而且五日休沐一日什么的,对顾野这样一直在外头到处玩的,实在是没什么诱惑力,反而让他觉得像坐牢一般。   顾野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娘,“那每天只上半日成不?我现在可是船行东家,还有事儿忙呢!”   顾茵停了笔,“我怎么记得咱家船行的文书都下来了,伙计也都招上了,船员也由你叔的人操练?”   顾野语塞,正好武青意回来,小家伙用眼神谴责他——你咋什么都跟娘说嘛?!   搁平时,武青意要笑得不成,这天他心事重重,坐到一边后就没吱声了。   顾野也不看他了,搔着后脑勺道:“那我还写戏呢!《风流记》唱到正月结束,不写新戏的话,谁给娘打广告啊?”   “不打广告也成,现在轻食雅舍做起来了。”顾茵道。   时下女子的地位虽然不如男子,但家里掌管中馈的还是女子。   轻食雅舍在妇人圈子里风头无两,过年的时候若是要下馆子款待亲朋好友,雅舍的女客自然是把食为天放在首选。   当然了,一二楼现在生意那么好,主要还得归功于《风流记》的大热。   所以顾茵其实是逗他的,看他又垮起个小脸,她忍不住笑道:“好了不逗你了,反正不指望你考科举,也不用等着文大老爷下值批复,半日就半日吧!”   顾野这才笑起来,腻歪到他娘身边,一肚子彩虹屁张口就要来。   顾茵把他嘴巴一捂,“你可省省。丑话说到前头,虽只上半日,但是功课还是要写的。到时候若是先生说你学的不好,那可得和武安一样,学一整日。”   “我一定好好学!”顾野讨好地用脸蹭他娘的肩膀,若是后头长根尾巴,现在一定是要晃起来了。   和小崽子商量好这件事,顾茵转头看向武青意,询问道:“是有什么事儿吗?”   他在外头身兼二职,也算是日理万机,但很少会把情绪带回家里。   武青意点了点头,顾茵看他有话要说,正准备让两个孩子先出去。   武青意开口道:“小野留下,这事儿和他有关。”   “那武安也留下吧。”顾茵起身让门口的下人都退到廊下,又把屋门给关上。   武青意便把正元帝和他说的话转述给了一家子。   之前武青意说事儿和顾野有关,顾茵和王氏他们还当是顾野又在外头惹祸了。   小家伙连忙又是赔笑又是摆手,表示自己最近可乖了,绝对没惹任何事儿!   王氏都在打腹稿了,想用“大过年的”为开头,帮着大孙子求情。   后头听武青意说着说着,一家子都笑不出了,都被这惊雷似的消息给吓着了。   后头武青意拿出两幅画像放到一起。   顾茵和王氏自然是记得小崽子刚被收养的时候的模样的,再看他两三岁时的画像,和眼下的模样一对比,自然是没话说。   “当时就是我奉命去寻小野的,没想到兜兜转转还在自家。”武青意叹息一声。   王氏也跟着叹息道:“也是怪我,早前只和你说了小野是收养的,没说其中具体过程。”   当年顾野在码头上和流浪猫崽子似的吃百家饭,王氏和顾茵都心疼坏了。   等到后头相处出感情了,顾野好不容易把前头吃苦的事儿都忘得差不多了,那段往事更是婆媳俩都不愿提起,就怕触景伤情的。   逢人就提孩子当年的惨样,这不是等于给孩子伤口上撒盐?顾茵和王氏都做不来这样的事儿,只对着武重和武青意说孩子是收养的,其他的没提。   武青意摇头,“就算娘说了,我也未必会觉得有这么巧的事儿。”   当时知道这孩子被远洋船行的人弄丢,他带着人沿途寻找,找过的码头不说一百,也有五十。那世道外头乱的很,小乞儿不知凡几,那么些码头里,谁能想到正好孩子就丢在王氏和顾茵摆摊的码头?还正好让她们收养了。   “那眼下陛下是要把小野认回去?”顾茵揽着顾野,出声询问。   武青意点头,“当年拐走小野的就是远洋船行的人,负责那次行动的人随着前朝那些人南逃,如今已经落网,稍后这些人就会被押解上京。陛下的意思是,他们的口供和画像可以为小野作证,但未免将来横生枝节,就对外说小野当年就让我寻回来了,只是身子不好,又被相士批了命,所以先寄养在咱们家。”   那些证据只是一重,英国公府为顾野作保是第二重,两重保障之下,往后自然没人敢怀疑顾野的血统。   “明日一早,小野就要随我入宫。”   这话说完,大家都相顾无言。   若顾野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就算他父母寻过来了,两家也可以当成亲戚那样时常来往。   可若是皇家,谁敢和皇家攀亲戚?尤其是自古未成年的皇子都是住在宫里的,等于就是要和他就此分开了。   这一分开,就要等他十几岁的时候,出宫建府。   若他被封为太子,那还得住在东宫,再不是啥时候想见就能见到的了!   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连心最大的王氏想到要和大孙子分开,都忍不住小声哭起来,顾茵也紧了紧揽着顾野的手。   顾野一直垂着头听着的,听到他奶的哭声,小家伙抬起了头,笑着说:“阿奶哭啥啊?我是皇子诶!多厉害啊!”   他说着也红了眼眶,又不以为意地用手背一揩,“我从前还当是被爹娘扔了呢,原来只是我被人拐走了。眼下我不是多了好几个亲人嘛!是好事儿呀!”   这样陡生的变故,连一般大人都承接不住,反倒是他小小年纪,还反过来劝大家。   顾茵又心软又熨帖,跟着道:“嗯,还是小野想得通透。”   顾野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又笑道:“多好哇,我都不用去文家念书了!”   顾茵破涕为笑,“是皇子自然更要念书,天不亮就要进上书房呢!”   “哈哈,这样啊。”顾野笑起来,“头一回当皇子,我都不懂。哈哈……”   他白着张小脸,大眼睛里全是泪,看得顾茵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当天下午,武青意没去上值,顾茵也没去食为天,都留在家里陪着顾野。   只是从前一家子待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今日大家却都是沉默的多,只有武青意给他介绍了一下皇家的人员构成。   到了晚上用过夕食,顾茵自然带着顾野一起睡。   两人洗漱好了躺在一张床上。   对着他娘,顾野没再笑了,只是腻在她怀里小声说:“从前只想着我这么大了,还要缠着和娘一起睡,让旁人知道了要发笑。要是早知道只能和娘待这么几年,我肯定日日都要赖着娘。”   顾茵搂着他小小的身子,在他背后轻拍,“没有外人,和娘说实话,寻到家人开心不?”   顾野在她怀里小幅度地点头,“开心的。但是小时候的事情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他们对我来说就像陌生人一样,可能相处着能处出来感情。但是……”   他抽噎起来,“但是要是不用和娘,和阿奶,和武安,和大家分开,就好了。”   顾茵也跟着叹气一声,叮嘱他道:“宫里的事儿娘也不懂,但是遇到事儿也不要怕,娘和你叔、你爷奶都在外头,知道不?”   “知道的。”顾野又点头,“船行那边事儿都忙完了,记在谁名下都不要紧,等我得空了就把那些契书的名字改了。小凤哥的那边我今儿个忘了去通知他了,娘帮我知会一声,我应该是写不了新戏了。生意的事情,我知道娘最有办法的。但你也不要太累,若是遇到难办的事儿,让叔进宫的时候给我捎个口信,大小是个皇子呢,我啥事儿都给娘办。”   他每说一句,顾茵都应一声“好”。   说完许久,他都没再作声,顾茵还当他睡着了,低头一瞧,才发现他正闭着眼无声地流泪。   察觉到她的目光,顾野把头埋得更深了,最后才小声道:“我叔其实人不错,我离家后,娘就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的。”   “你这兔崽子。”顾茵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还操心这些呐?”   说着顾茵伸手挠他的痒痒,顾野带着眼泪咯咯直笑。   哭过又闹过,没多会儿他就沉沉睡去。   顾茵却没再睡。   回想当初刚遇到顾野的时候,只是觉得他可怜,家里那会儿境况已比从前好很多,不差他一口饭吃,就把他养在家里了。   那会儿她懂什么啊,看王氏怎么对武安,她就有样学样地怎么照顾他。   转眼都把崽子拉扯到这么大了。   比起分离,她更担心顾野的以后——周皇后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还看的比眼珠子还重要。小家伙占有欲格外强,知道他亲生母亲在他走失的时候,又生了一个孩子,肯定要难受。   更别说,皇家离不开夺嫡这件事儿。   周皇后会喜欢后头的孩子越过他去吗?冯家会愿意冒出来个大皇子吗?   桩桩件件,都超出顾茵的能力范围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天一早,顾茵趁着顾野睡熟,就帮他穿戴整齐了。   王氏和武重、武安都静悄悄地过来看他。   等到武青意过来的时候,众人都没喊他,只把他交到武青意怀里。   后头武青意把他抱住,王氏又拿了大氅来给他兜头包住。   就在这种安静的氛围里,武青意把顾野抱上了马车。   刚到马车上,睡得香甜的顾野就睁开了眼。   “走吧叔。”他忍着探头出去的冲动,对武青意笑了笑。   …………   顾野第一次进宫,马车停到宫门口后,他不要武青意抱,自己腿儿着下了马车,沿着宫道到处看了一遍。   一直把他送到养心殿附近,武青意站住了脚,蹲下身子道:“陛下喜欢纯直之人,你切记。”   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背,“你记得咱们一家都在,我最近也会在宫里上值。遇事别怕,去吧。”   顾野用力地点点头。   钱三思早就在殿外候着了,见到他们过来,立刻笑着迎上,“小殿下快随奴才进去,陛下和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在等着您呢!”   顾野冲他一笑,“谢谢公公。”   钱三思忙道不敢。   顾野又对着武青意挥挥手,然后就跟着钱三思进去了。   别看顾野面上看着不慌,其实手心都湿了。   他知道新朝的皇帝和从前的皇帝不同,但是至于怎么个不同,他不咋懂。只想着说书人嘴中或者戏文里,都经常提到“伴君如伴虎”这句话。   他稳住心神,深呼吸一口气,进了去。   想到前一夜王氏说他之前见过的阿奶就是太后,顾野就用眼神先找她。   看到王太后慈眉善目的模样,顾野心下一松,转眼看到她身边穿着龙袍的中年男人,顾野人傻了,“陆叔,咋是你?”   正元帝和王太后都笑了,尤其老太后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一边对他招手一边道:“好孩子快来。”   殿内一共三个人,两个都相识,尤其是正元帝和他十分相熟,顾野是真不紧张了,小跑着上前。   王太后摸着他的手觉得有些汗湿,就把自己手里的手炉塞给他。   顾野两只小手抱着个掐丝珐琅手炉,先对着王太后道谢,又转头看向正元帝,“叔把我骗得好惨。”   正元帝哈哈大笑,他故意没和武青意说自己见过顾野,就是等的现在。   这小子猴精猴精的,知道自己被骗,他又气又想笑,却偏偏要板着张脸,强忍着不笑。   笑完他道:“咋了嘛?我前头收你那么点银钱,却发动了好几个翰林学士帮你写戏本。虽然骗了你,难道没给你好处?”   顾野“嗨呀”一声,靠在王太后怀里道:“我说咋有人只收五两定金,就把价值五百两的戏本子卖我了!”又轻轻晃了晃王太后的手,“阿奶,他欺负小孩子!”   王太后心头软的能掐出水来,登时就冲着正元帝抬手,“好孩子不气,奶替你打他!”   因为殿内也没有其他宫人,正元帝也夸张地抱头道:“娘是啥意思,要孙子不要儿子了是吧?”   王太后笑得脸都酸了,她都不记得上次这样开怀大笑是啥时候的事儿了。   笑闹过一阵,王太后把顾野往另一边推了推。   周皇后正看着他默默垂泪。   正元帝从年前努力到现在,周皇后最近总算是能和他好好说话了。   前一夜他找到了周皇后心情不错的时机,总算是把证据都给周皇后看过了。   周皇后一整夜没睡,生怕醒来发现是场梦。   看到顾野的那一刻,他总算是明白了早先正元帝说的虽没有证据,但就觉得是他。   周皇后揪着胸口的衣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是我对不住你,当年不该在浣衣的时候把你带出去,还没看顾好你……后头你爹和你奶都说寻到你了,我还要什么证据,不敢相信……”   如果顾野前头过得并不好,他可能会对他们心生怨怼。可他前头虽然流浪过一段时间,但现在早也不大记得当时的事儿了,后头过得很快乐,反而是周皇后这汹涌的眼泪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您别哭了,”顾野努力组织着言语,“武叔都和我说了,我是被拐子佬拐走的。那些人的手段防不胜防,也不能怪您。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虽说顾野对她已经没有印象了,但他看周皇后还是觉得十分亲近的。所以他边说边拿了她手边的帕子给她拭泪,“哭多了坏眼睛哩。”   周皇后抓住他的小手,温温热热,又软软和和,不真切的感觉才算是消失。   这时钱三思进来通传,说小皇子睡醒了,见不到周皇后正在哭闹,几个奶嬷嬷哄不好他,怕他哭坏了,只能往这边递消息。   周皇后下意识地就起身,刚准备抬脚又发现不对,她歉然地看着久别重逢的大儿子。   顾野妥帖地道:“您去吧,我省得的。”   “好孩子。愿意和我一道去看看你弟弟吗?”   顾野转头看向正元帝和王太后,得到两人的准许,他就跟着周皇后去了坤宁宫。   在那里,顾野第一次见到了小皇子陆照。   在顾野看来,他是好大的孩子了,但是都不会说话和走路,还要让人抱着哄着,奇怪得很。   不过他也没说啥,周皇后给他玩具,他就和陆照玩起来。   上到十来岁,下到一两岁,就没有顾野处不好的孩子。   更何况两人是亲兄弟。   陆照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哥哥,不像从前那样只要周皇后一个人了。   兄弟俩边玩,周皇后就在旁边满眼慈爱地看着,时不时询问顾野一些事儿。   她问顾野就答,但也不说不好的事儿,只捡着那些不会让她哭的话说。   一直玩到中午,周皇后询问了他的口味,让御膳房准备了饭食,看着他们兄弟俩都吃过了饭,周皇后一夜没睡,到现在就有些撑不住了。   顾野等到她和陆照一道睡了后才离开坤宁宫,还回养心殿。   养心殿平时跟铁桶似的,冯贵妃都进不去,但顾野来去自如。   正元帝正在处理公务,看到他来就笑着问道:“看过你弟弟了?”   顾野含糊地唔了一声,正元帝又拿出一个腰牌,一份文书,说上头的东西都是给他的。   至于他的身份,则要等远洋船行的人被押解上京,他下圣旨昭告天下,再让钦天监寻个好日子,祭告太庙。   一系列的安排也在文书里,三言两语说不清。若是有不满意的或者其他要求,尽管可以提。   顾野又应一声,把腰牌往腰带上一系,随便看过一眼文书后就揣进了怀里。   正元帝手边都是年前积压到现在的公文,确实没时间陪他,就同他道:“朕忙过两日好好陪你。今日你去一趟慈宁宫,陪陪你皇祖母。后头就早些歇着。”   顾野应一声,由钱三思带着去了慈宁宫。   王太后宠孩子的手法和王氏如出一辙,就是给孩子塞吃的,塞银子。加上王太后也不习惯殿内有人服侍,就祖孙俩待着,顾野松散许多,一个下午把王太后哄得就没停下来笑过。   到了傍晚时分,王太后想着他起了个大早,就让他歇着去。   顾野从慈宁宫出来后,按着记忆里的路线越走越快,最后变成了小跑,一直跑到宫门前,他才站住了脚。   站了大概两刻钟,顾野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养心殿,正元帝总算是处理完了公务,见到小家伙回来,正元帝愣了下:“怎么这样多礼?不是让你陪完你祖母直接歇着去就行了吗?不用来和朕行礼。”   顾野搔了搔头,说:“没,我还不知道我住哪里呢!”   正元帝更奇怪了,“给你的文书里不都写了吗?”   顾野红着脸说:“我又不识字!”   正元帝正在喝茶,闻言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你看戏本子不是有模有样的吗?”   血缘上的一家子,往后要天长日久的相处的,顾野自然不装了,说:“我也骗你的,我根本看不懂。”   父子俩互相骗,正元帝也不好说什么。   正元帝忍不住笑道:“猴崽子,朕都让你骗了!你先住宫外的王府,在英国公府隔壁那间大宅。” 第88章   暮色四合, 寒风呜咽,武青意骑马回到英国公府。   顾茵和王氏正一人提着灯笼,都站在门口。   他下了马, 快步上了石阶。   婆媳俩都往他身后瞧, 见他一人回来的,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失望。   不过她们也没说什么, 王氏催着道:“夕食摆上好一会儿了,进去吃饭吧。”   三人沉默着到了主院, 武重和武安都在。   父子俩也是往他们身后瞧, 最后都没说话。   下人又进来添了几道菜, 因为还在年头上, 所以菜色比平时还好上不少。   八宝野鸭、鹿羧水鸭、龙舟镢鱼、乌龙肘子四个大菜,配上几道小菜和一道海参冬菇虾仁羹。   尤其那乌龙肘子, 放了陈皮、八角、茴香、甘草等香料,和周掌柜做的大不相同。顾野就喜欢吃肘子,这是给他准备的。   家里用饭的时候不讲究什么食不言的规矩, 白日里大家忙着自己的事儿,这时候下工下学举到一处, 正是有说不完的话的时候。   这天大家都没什么话说, 安安静静地用完饭后, 众人各自回屋歇下。   武青意脚步顿了顿, 没径直去前院书房, 而是去了顾茵的院子。   因为前一天顾野是在她屋里睡的, 所以屋里还有他换下来的衣物, 已经洗好晾晒好堆叠在一处。   顾茵索性把这些都收拾了,又去了他屋里,把他爱玩的东西都归拢到一起。   武青意过来了, 顾茵就道:“也不知道他在外头习不习惯,这些东西我知道他是不会再缺的,但也许他用得上呢?”   武青意点头,“我知道,我明日进宫的时候我给他捎带去。”   顾茵“哎”了一声,回了屋里,坐到书桌前。   她的书桌上日常放着的都是食为天的账簿或者采购单子之类的东西,虽然现在手下得用的人越来越多,但顾茵作为东家,自己分内的事儿还是都会做。   今天她却有些看不进去,拿起账簿没多会儿就开始出神。   武青意站到他身后,大手抚上的她的肩膀,轻声道:“小野今天一大早先去了养心殿,后头随着皇后娘娘去了坤宁宫,听说是和小皇子玩的很不错,在那处用了午饭。下午晌,他又去了慈宁宫,陪伴太后娘娘。”   武青意在宫中职位颇高,但这也不代表他可以肆意窥探皇家的动向。   他任值到现下,也就是顾茵和王氏初次赴宴那日,他破例让人注意了一下慈宁宫,但也没做到今日这种程度。   顾茵自然也想到了这些,她伸手按住武青意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轻声道:“不必这样。”   他确实是简在帝心,但若让正元帝发现他这般,肯定也是要不高兴的。甚至很有可能对他心生芥蒂。   “无妨,”武青意翻转手掌,捏住她的指尖,“我知道不论何时,你都把小野当成自家孩子,那他便也是我的孩子。”   两只手掌交握,顾茵轻声道:“让我靠一下可以吗?”   武青意点点头,随后在她身边坐下,顾茵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虽然这是带着安慰意味的接触,但她柔软的发顶抚在他的下颚,发上若有似无的头油花香萦绕在鼻尖,武青意还是难免的心如擂鼓。   屋外无声呜咽,两人静静依偎在一处,天地间就好像只有彼此。   武青意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   窗棂让人从开头开了,顾野垫着脚探进来半边脸,要笑不笑地说:“你俩干啥呢?”   武青意到唇边的话咽回肚子里,顾茵更是一下子坐直了,惊喜道:“你怎么回来了?”   顾野推门进了来,懒洋洋道:“咋了吗?天黑我回自己家还不成吗?”   他披着个纯白的鹤氅,一丝杂色都无。   那鹤氅是不符合他身形的大,所以他一只手还得提着下摆。   他也不自己脱,朝着他娘伸下巴。   顾茵起身帮他把脖子上的系带解了,把鹤氅脱下,笑道:“去见过你爷奶了没?”   顾野拿起桌上的茶盏,也不管有没有人喝过,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热茶下去,才道:“去过了,爷奶都睡下了,我想着反正往后日日能回来,就没去打扰他们。”   喝完茶,他一屁股坐到太师椅里,从怀里摸出了文书。   顾茵和武青意一起看了,也就明白了。   原来正元帝准备在认回顾野后封他为烈王,他也就不用日日待在宫里,晚上是要回王府歇着的。   至于烈王府嘛,英国公府隔壁那间,从年前修葺到年头上的就是。   而正元帝给他的那个腰牌,就是方便他出入宫廷的。   当然文书上还要其他安排,因为涉及到皇家秘辛,所以顾茵也没多看,扫过一眼连忙合上,还把文书放他手边。   上头的东西正元帝都给他解释过一遍了。   当时顾野想笑又忍住了,试探着问他:“我咋听说皇子都得在宫里住到十几岁,快成年的时候才能出宫建府?”   正元帝挑眉问他,“你不喜欢?朕之前说过你有不满意的地方,尽可以提,既如此,那朕就……”   顾野连忙说“不用”,又觉着自己说的太猴急了,又放慢语速说:“挺好挺好,我这人就不是那种爱麻烦的人,府邸都修好了,不住太可惜了!”   正元帝也想笑,但又忍住了,放了茶盏道:“还不走?晚了朕可能要变卦。”   顾野当然知道他是在故意逗自己,就靠过去道:“天晚了,我饿了。”   正元帝好笑道:“你还得赖一顿晚膳才肯回?”   “我都请你吃多少顿饭了?”顾野掰着手指头数,“一顿胡辣汤,一顿蟹黄汤包……”   正元帝把他小手一抓,“没得让人笑话,来来,朕今天好好请你吃一顿。你想吃啥?”   顾野不同他客气,点了自己爱吃的,还特别说明:“肘子还要挑那种皮厚肉多的,我娘老说这东西只能偶尔吃,多吃会得啥高血脂。今儿个本来府里厨子要做的,这个时辰了,我回去肯定也赶不上,也不知道我娘啥时候肯让厨子再做……”   说着说着顾野自觉失言,顿住了,小心翼翼地看正元帝脸色。   正元帝伸手捏捏他的脸蛋子,说不碍事,“反正只咱们在一处,没有其他人,还照着你的习惯说就好。”   顾野虽然养到现在还不胖,但到底生活条件一天好过一天,所以他的脸蛋已经是肉嘟嘟的了。   正元帝想捏他的脸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他还化名陆先生的时候,就不自觉地伸过手。   顾野之前都是躲开的,今日倒是没躲,乖乖任由他捏了。   后头尚膳太监和宫人呈上饭食,父子俩一道用了。   饭后顾野还小大人似的同他道:“你也别太累了,这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忙完的,还是身子要紧。都说过年的时候最养人了,我都胖了一圈呢,反而看你比年前还瘦了,让人看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正元帝是真的没忍住笑,伸手揉着他的发顶道:“你才多大,管家公似的,还管起朕来了?”   顾野这次矮下身子躲开了,跳下凳子说:“那我走啦?”   正元帝摆手:“走吧走吧。”   顾野刚出门口,末了又站了站脚,小跑着回去问:“你明天想吃啥?我从外头给你捎。”   天下谁都可能缺吃的,唯独正元帝不可能。   但他还是笑道:“都成,你早上去食为天随便带一些来就成。”   顾野搔搔头,“这个时辰了,我怕我明天要睡过头,我中午来成不成?”   正元帝说不成,“你早上随你叔上值的时辰来,吃过朝食朕要给你找先生上课了。你大字不识几个,这咋成?”   顾野黏黏答答地应一声“好吧”,正元帝好笑地让人拿来他常穿的鹤氅,亲自给小家伙披上,还叮嘱护送他的侍卫小心一些。   他这才从宫里回了来。   “那话咋说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没想到我躲过了文家的先生,躲不过宫里的先生。”顾野越说越丧气,最后整个人软泥似的瘫在椅子上。   “坐没坐相。”顾茵把他拉起来,“洗漱去,你叔可是天不亮就起来了,洗洗快睡了。”   顾野应一声,自个儿跑到净房去了。   “你没说错,陛下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顾茵担心了一整日,眼下才算是纾解开来。   正元帝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孩子,却还是愿意让孩子先住在宫外,这自然是他怕顾野不习惯,爱护他、为他着想的表现。   顾茵虽然对他了解不多,但想着这样一个会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父亲,肯定不会是什么坏人。   没多会儿,顾野带着一身水汽跑回来了,进了屋就笑嘻嘻道:“叔咋还不去歇着?咱们明儿个一道进宫,你可别起晚了。”   这小崽子!   武青意好笑地摇摇头,从后院离开去了前院。   他一走,顾野就更没个正形状了,还没到床边就先踢了鞋子,纵身扑进床褥。   顾茵也去洗漱,洗漱回来后发现他还没睡,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要和她体己话的模样。   顾茵刚躺倒他边上,小家伙就打开了话匣子。   “他们都好和气啊,大阿奶和陛下都很喜欢我,比我想的还喜欢我。大阿奶给了我好多东西,我荷包里全是金瓜子,金锞子,大阿奶说这是宫里赏人的东西,我都检查过了,不带记号的,可以变卖,我都给娘。”   王氏和王太后他都叫阿奶,但王太后比王氏大好几岁,所以他就称呼为王太后为大阿奶,用来区分两人。   顾茵心中熨帖,说不用,“太后娘娘给你的,你留着就好,往后你在宫中行走,用这些东西的地方比我多。”   顾野又道:“上次咱奶说宫中吃食难吃,我还不咋相信,人家都说宫里吃的是龙肝凤胆呢!今儿个在那里吃了两顿饭,再好吃的东西端上来温吞吞的,真没啥吃头。”   这个顾茵倒是知道,他给前朝皇帝当过厨娘呢。   “宫里都是金尊玉贵的主子,一道膳食出锅,那必须先由人试毒,再送膳房里送出来。时下天还冷,自然是没那么热了。我和你阿奶去的那次则不是,是因为人多,宴席上的菜也多,所以都是提前准备好食材的蒸碗,看着时辰差不多就提前蒸在锅里,所以也不好吃。”   顾野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顾茵听他只提王太后和正元帝,就试探着问:“那皇后娘娘……”   “啊,她也挺好的。就是一直哭,刚见到我的时候哭,后头问我这些年在外头怎么过的,我都只捡着好的说,她还是又差点哭。”顾野是真挺无奈的,要不是他天然地觉得周皇后很亲切,换成别人,一整天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他可能都要觉得烦。   “你是他生的,她心疼你,难免情绪波动,你要多劝着点,知道不?”   顾野说知道的。他白天也是那么干的。   “那小皇子……”   顾野道:“他也挺好,就是三岁多了,还不咋会说话和走路。不过还挺喜欢我的,我本来就招人喜欢嘛!”   顾茵捋着他的背,轻声询问:“那你没有不高兴?”   顾野想了想,说真没有。   顾茵惊讶地看着他,这么大方可不像他!   “本来就是嘛。我是这么想的,我昨儿个以为要和娘分开,心里难受坏了,她当时肯定比我昨儿个还难受,又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活着……小陆照比我小好多呢,所以她也不是在我被拐走后,立刻就生别的孩子了。我都省得的,所以没有不高兴。”   “真是个好孩子。”顾茵忍不住伸手环住他。   “而且我想,我在外头这几年,有了娘,有了爷奶,有了亲兄弟似的武安,还有叔……有了好多别的家人,皇后娘娘只是多了小陆照一个,多正常的事儿啊!”顾野笑了笑,又问:“那好孩子可以反悔昨晚上说过的话不?”   “反悔什么?”顾茵回忆了一下,“是船行不想更名了吗?”   “不是啦!”顾野连忙否认,“我哪儿有那么财迷,娘怎么这样想我?”   说着他又附耳到顾茵耳边,“是说娘可以和叔生孩子的那个话!我反悔啦!”   得,还是那个怪“小气”的性子。   顾茵好笑地又要拍他。   第二日一早,顾野和武青意一道出了家门。   后头王氏起了才知道他往后就在隔壁住着,这外头不比宫里,顾野就是隔壁王府最大的,自然是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日日摸过来都很方便。   这才一家子脸上都有了笑模样。   顾茵这两日都因为小家伙的事儿心不在焉的,这日却是不好再惫懒了,起身后收拾好了就去了食为天。   早市的时候,几乎没人吃火锅烤肉,加上同街的望天楼价格更低廉,口味也不差,也算是做出一点口碑了,所以食为天一二楼的人并不多,上座率只有五六成。   而到了三楼,情况就不同了,年跟上到年后,各家夫人太太都忙着家里的大小事务,没什么空出来。这日是初七,走亲访友的热闹告一段落,所以不少人都赶紧过来放松放松。   楼下的按摩部已经满人了,没赶上的就先在三楼吃朝食。   顾茵和众人打了个招呼,好几天没见,再聚首少不得得寒暄几句。   顾茵夸这个夫人的新首饰好看,又夸那位夫人的新衣裙鲜妍。   她别的本事没有,认人的本事还是有的,虽说是寒暄,却也得有一双慧眼,能看出女客年后和年前的不同。   一众女客都被她哄笑了,还有性子跳脱的年轻妇人忍不住笑道:“顾娘子不止本事大,厨艺好,怎么讲话也这般讨人喜欢?这小嘴儿是不是抹了蜜?让我尝尝!”   那妇人做势真要探过脸,顾茵笑着躲开,笑闹过一阵,顾茵下厨给她们送上一份甜品,算是年节上的一点心意。   午市的时候,轻食雅舍来了个生面孔。   那是个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的年轻妇人,白净的皮肤,水汪汪的眼睛,面容谈不上国色天香,但是自有一种温温柔柔的气质。   她来了后就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新奇地张望了一番。   堂倌送上菜单后,她客客气气地道谢,然后仔细看了一遍,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   顾茵就上前询问道:“瞧您面生,是第一次来吗?”   年轻妇人微微点头,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泛起一对梨涡,语气轻柔地道:“让您笑话了,这上头好多东西我都没听过,所以不知道点什么。”   “尝尝我们家的姜撞奶可好?”   妇人点了头,没多会儿堂倌就送上来一个白瓷小盅。   姜撞奶的做法并不困难,就是老姜榨出汁先倒入小盅,鲜牛乳和白糖按比例混合,放入锅中加热。   比较复杂的一个步骤,就是加糖牛乳熬煮的时候,温度得控制在七十度以上,八十度以下,不能煮至沸腾。   这个时代没有温度计,所以靠的是顾茵对火候的把控。   牛乳从火上离开后,需要从一定高度倒入呈了姜汁的碗中,这才是名字里那个“撞”字。最后盖上盅盖,放置一段时间后,凝结成半固体,放上勺子不沉下去,就算是成了。   年轻妇人拿起刻花银勺,舀起一勺吃到嘴里。   这姜撞奶又香又浓,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而且姜味并不会浓郁到刺鼻的程度,反而是盖住了牛乳本身的腥味。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年轻妇人刚从外头过来,手脚都有些冰凉,吃了带着姜的甜品,没多会儿胃里就暖和起来。   “您推荐的真不错。”妇人由衷的夸赞道。   顾茵后头又给她介绍了其他东西,对方都认真地听了。   等到顾茵介绍完,妇人才恍然道:“对不住,让您说了这样多,我……我再点一盏花茶就好。”   她衣着光鲜,其实不像是囊中羞涩的人,但顾茵也不在乎那些,她又不是强买强卖的那种人,只是看她面生,又没人陪着,有些不自在,所以才来和她搭话,又纯粹地介绍而已。   想到自己去别的店做客的时候,也不大喜欢一直有伙计跟着,又恰逢文二太太过来了,正在寻她,顾茵也没再多留。   文二太太今日心情不好,来了就大吐苦水,说自己在年头上忙的不成,文二老爷倒是乐呵,从前在寒山镇上狗嫌人厌的,现在居然还有人上赶着同他交好,请他饮宴吃酒的,日日不着家。   “亏他年前总说我不着家,我心里还过意不去,年头上一天都没出门,还和从前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倒好,比我从前过分了不知多少倍。”   文二太太性子直爽,常在轻食雅舍出入后,已经结交了一大帮手帕交。   女子聚在一起嘛,除了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必不可少的肯定还要骂男人这一项。   她一开口,就也有不少人附和。   “我家夫君也是这样。比你家的可混不吝多了,不止是不见人影,年头上还收了个舞姬,那舞姬妖妖娆娆的,技艺不能和晓媛她们相提并论,却把他迷得五迷三道的。我不高兴,我婆母还……算了,晚辈不论长者,总之这个年过得是够让人堵心的。”   眼看着她们越说越大声,顾茵不想牵扯进别家的私事,正要离开。   文二太太把她拉住了,道:“你先别走,今儿个我气不顺。雅舍的单都我来买!”   轻食雅舍的东西不便宜,如文二太太这样注意身形,不怎么吃喝的,待一天只喝点花茶,吃点沙拉,也要二三两银子。   如果是敞开吃喝,那一个人一天的消费怎么也得有十两银子。   加上后头多了按摩项目,那消费可就更多了。   顾茵正要劝二太太别置气,那个和文二太太一道痛骂自己夫君的女眷就抢着道:“都别和我抢,我来付!”   顾茵仔细一回忆,这妇人夫家姓刘,开着京城内最大的绸缎庄,而刘夫人娘家也是不输于夫家的富商。   那刘夫人又压低声音恨声道:“反正我家那个给舞姬添一套行头就花上百两,与其让他那样随便花销,还不如请咱们姐妹玩乐一场。不过我也不用他的银子,不怕你们笑话,我这年纪了,我爹娘还把我当孩子似的,过年的时候还让我兄长捎带了许多财物给我,让我别苦着自己!我远嫁而来,朋友少,爱好也少,银钱没其他地方花,所以都别拦我。”   顾茵也不劝什么,让堂倌公布了这么消息。   雅舍内都是不差钱的主儿,但承蒙了她的款待,还是都会来和她打个招呼。   刘夫人是个爱交友的性子,和你聊聊,和她说说的,那一腔怒火还真消下去了。   加上顾茵知道她心情不好,找袁晓媛她们问了问,知道刘夫人娘家在江南,就让几人临时排了个小节目——江南的曲子配上江南的小曲儿,加上顾茵特地下去做的几道江南点心。   刘夫人是真的高兴起来,整个人不再蔫蔫的,好不快活!   角落里,那个年轻妇人一直安安静静的,只是看向刘夫人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艳羡。   她多想也有这种底气啊。   …………   顾野天不亮起身,天色大亮的时候正元帝开始处理政务,他也就开始上课。   上了一上午,他脑袋发晕,饥肠辘辘。   此时他再吃不下宫里温温吞吞的东西,下了课抓起腰牌就出宫了。   因正元帝只给他一个时辰午歇,所以出宫后顾野直奔食为天,从大堂一路轻车熟路蹿到后厨。   午市的时候大家都在忙,周掌柜他们余光看到他进出,也没吱声。   后头顾野随便弄了点吃的,食盒都不要,油纸一包,往怀里一揣又跑出来。   时间紧张,他只能在马车上吃喝。   没想到刚出店门,还没到马车呢,他身后就有人跟过来道:“你偷东西,这样不好。”   顾野转身,说话的是个十岁左右、气宇宣扬的小少年。 第89章   顾野被他喊住, 疑惑地歪了歪头。   小少年冯钰把他从头到脚一打量,又分析道:“瞧你穿着打扮,也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可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还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正说到这里, 周掌柜拿着个小银锭子跟着出了来, 对着冯钰道:“小客官,你银钱给多了。”   冯钰摇头, 解释道:“没给多,我给他付账。掌柜的莫要误会, 他是我朋友, 没有偷东西, 只是出来的匆忙, 所以……我帮他给了也是一样。”   顾野哭笑不得道:“周叔,他以为我偷东西, 所以帮我付账。”   周掌柜也跟着笑了笑,把银锭子还给冯钰,“这是我们少东家, 小客官误会了。”   冯钰赧然地接了银钱,“是我多管闲事了。”   顾野摆手说不会, “这叫仗义相助, 绝对不是多管闲事。而且你方才说了咱们是朋友, 我今天就交下你这朋友。”   冯钰倒是没和比自己小三四岁的人交过朋友, 但看顾野小大人似的, 和他倒是说得上话。   他轻笑, 点头道:“成, 确实是我说过的话。”   两人互报了姓名,顾野想着要来不及了,道:“我想请你吃饭, 但我手头还有事儿……”   冯钰道:“我娘在轻食雅舍,应该会待上好一阵。我今日都会在这里,若是有缘,咱们还在这里碰头。”   “那就好了,我傍晚就过来,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说话。”   两人告别,顾野上了马车,在马车上解决了吃喝。   他回到文华殿的时候,正元帝从御书房过来等着他了。   见了他急匆匆赶回来,正元帝就笑道:“你这猴崽子真闲不住,就午歇这么一会儿还非得出宫去?”   顾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到他身边掏出个油纸包,“给你也留了呢!”   油纸包打开,里头是个肉烧饼。   烘的酥脆的金黄色表皮,里头是满满当当的肉末,一口下去齿颊留香。   烧饼刚烘好就顾野包起,一路揣在怀里赶回来的,所以并没有冷掉。   顾野路上已经吃了好几个,但想到正元帝吃的东西要试毒,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把烧饼递过去,而是准备咬一口,试给他看。   正元帝把他拦住了,笑道:“不是说给朕留的吗?”   然后他便接过烧饼,几口吃完。   父子俩还没说上几句话,教授顾野学问的先生歇好过来了。   先生姓郑,年纪颇有些大了,也在翰林院任职,是公认的学问最好的先生之一。   正元帝没急着走,留下询问顾野的表现如何。   顾野还是个纯纯的白丁,但好在眼下只是在开蒙阶段,学的东西都是武安从前学过的,武安虽然过目不忘,但到家后该复习的一定会复习,该写的功课一定会写。   顾野耳濡目染之下,学起来的速度并不慢。   郑先生上午就看出顾野底子差,但好在顾野虽然又困又累,还是坚持上完上午的课。   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能耐得住这份性子已经是十分难得。   所以郑先生对他多有夸奖。   下午晌郑先生不给顾野讲课了,让他自己描红和背上午教的书。   正元帝索性就让顾野跟着他一道去御书房,他一边处理公务,一边亲自监督小家伙用功。   等到顾野写了好几张字,正元帝询问顾野对郑先生的看法,顾野想了想道:“我一个白丁哪来的资格评判先生呢?只是郑先生年纪大了,教导我这么个没有半点儿基础的,想来是破费心力的,我就怕先生太累。”   这一点正元帝自然是考虑到了的,只是前一天才突然知道自家大儿子是个白丁,郑先生是他临时从翰林院抽调来的。   皇子之尊,肯定不止一个先生。   “朕今儿个已经在琢磨了,你说小文大人如何?”   文家和顾茵他们当时一起从寒山镇来的,两家私交甚好。   且前头正元帝让文大老爷办事那次,他办的很不错,人也是知情识趣,所以正元帝对他感观不错。   顾野没一口答应,试探着问:“那给我上课,对他来说算是升官还是降职呢?”   正元帝笑道:“自然是升官,他们往后不只是教你一个,还要教授你两个弟弟呢。”   顾野似懂非懂地点了头,“既是升官,那自然是好的。”   说定之后,还是在下午晌,正元帝看他困得不成了,就让他先回去歇着。   顾野很自觉的,在离宫之前去慈宁宫和坤宁宫转了转。   王太后正是看他不够的时候,听说他已经念了一整日的书,王太后也没多留他,说读书最累人不过,让他好好休息。   后头到了坤宁宫,周皇后正在给小儿子喂点心糊糊。   小陆照调皮的很,吃一口要吐两口。   顾野陪着她一道哄了会儿小陆照,就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他起身告辞,周皇后把小儿子交给奶嬷嬷,拿了披风追出来,“入了夜天要冷,你仔细多穿一些。”   昨儿个正元帝给的那个鹤氅还在马车里,顾野今日穿的也不少,但他还是把披风接了,道:“外头风大,您留步吧。”   周皇后应一声,还是亲自送了他一段。   出宫之后,顾野还是直奔食为天。   天将黑,京城的富户一般这时候才忙完,正是用夕食的时辰。   酒楼里客人比中午时分还多。   顾野走进去,询问了周掌柜后还真找到了中午遇到的那个小少年。   “你居然真没走,”顾野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我还当晚上回来肯定是遇不上你了。”   冯钰已经有些困了,见了他才打起了精神,笑道:“我娘还没走,我等她一道回去。”   周掌柜让人给他们换上两道热茶,喝完茶顾野不用人服侍,又去后厨拿了些吃的出来。   “来来,再吃点。”顾野把烤肉往他面前推了推,“干坐着等也不是个事儿。”   说完他先大口吃起来。   冯钰不怎么饿的,看到他香喷喷的吃相,不觉也跟着动了筷子。   等到烤肉吃完,顾野又去端了火锅来,再端上一些素菜。   “我娘不让我只吃肉,咱们再吃点菜。”看到冯钰没再动筷,顾野还道:“都是我请你的,你别同我客气。”   冯钰好笑道:“倒是你不必这么客气。我们才初相识。你要是认识个人,就这么请客,家里生意还怎么做?”   顾野就笑道:“哪儿能啊?我是觉得你人不错,才这么大方,平时可抠门的很。而且我虽是少东家,也不是吃白食,我给我娘办事,在这里有工钱的。平时吃喝都是挂账,月底要算账、从我工钱里扣的。”   冯钰惊讶道:“这不是你家的产业吗?怎么还算的这样细?”   顾野吃的差不多了,拿了帕子擦了嘴,说:“这不能这么算。谁家没个亲朋好友,这要是人人都来白吃白喝,这生意才是做不起来呢。我家自打开始做生意,不论是我娘,我阿奶,还是我,除了工作餐外,另外吃东西都要记账,从工钱里扣。从我们自身做起,不就杜绝了旁人白吃白拿的可能?”   冯钰若有所思道:“你家做生意确实有一套办法,也难怪你家酒楼生意这么红火。”   顾野笑笑没接话,心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再皮毛不过的东西。真核心的东西,他也不会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   后头他们吃完,堂倌帮着把东西撤下。   顾野询问道:“你娘经常来雅舍吗?”   冯钰说不是的,“她头一回来,所以我才放心不下,跟着过来了。她并不知道我来。”   这话挺奇怪的,来自家三楼雅舍的妇人都是来玩的,这有啥好不放心的?   顾野没揪着这个问,只笑道:“那你有的等了,三楼的姐姐们经常玩到宵禁时分。”   冯钰点头,“无妨,我等着便是。你不用管我,若有事接着去忙就是。”   “我也等我娘。”描红在宫里的时候已经写完了,顾野就回马车上拿了本书来背。   冯钰看他背的是孩童启蒙用的《三字经》,纳闷道:“我听说吉祥戏园的《风流记》就是你所写,能写出那样好的唱段,你怎么还看这样浅显的东西。”   “这传闻怎么传成这样了?”顾野听了都有些臊得慌,“那《风流记》的故事是我想的,其他都是请人代笔的,怎么就传成我写的了?你看我这年纪,像能写出那样的戏本子的吗?”   “这不能这么说,不能以年纪论人。蔡文姬六岁能辨弦音,曹冲七岁称象,甘罗十二拜相……历史上的神童可太多太多了。”   这些典故,刚念书第一日的顾野还真没听过,问起来,冯钰便十分耐心地一一给他讲解。   他不过十岁,说起典故从容不迫,有条不紊,还十分生动有趣。   顾野跟听说书似的听入迷了。   等到一系列典故说完,顾野看他的眼神又不同了,变得更加热切了。   眼前这人不止心肠好,学问也好,这种朋友他能放任溜走?那他就不是顾野了。   “第一日交朋友,倒是麻烦你给我讲这样多。我倒是没什么能帮到你的,你想不想吃甜品?只给三楼特供的那种,我去端两份来。”   冯钰说不用,又有些为难地道:“倒是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忙,我母亲十分喜欢你让人写的那《风流记》,那戏本子能借我看看不?当然不是白借,该给的银钱我照给。”   冯钰不是爱麻烦别人的性子,但他母亲陈氏自打鲁国公府开府之后,就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   陈氏难得有喜欢的东西,回去后当着他的面哼过好几次,他有心想陪着她再去看一次《风流记》,陈氏却不允。   不允的理由不用言明,自然是怕秦氏不高兴。   “这有啥不行的?”顾野答应下来,“咱们都是朋友了,还提什么银钱?我今日没带,下次我就取了放在这里,和周叔他们知会一声,你有空随时来取就行。”   戏码开唱之前,戏本子当然是不能给外人看的。但《风流记》从年前唱到现在,不少看客都倒背如流了,就算是流传出去也不碍事。   “你先不要答应。”冯钰面露难色,他算是看出来顾野是真心要和他结交的,两人相处也确实舒服。可两家的关系……他在犹豫着要不要自报家门。   犹豫了半晌,冯钰还是道:“我家……”   顾野抬手制止了他,“我们两个交朋友,怎么还论这些?又不是说亲,还得看门第。”   冯钰被他逗得笑起来,拱手道:“我虽虚长你几岁,倒是我想窄了。”   两人便不聊身份,接着谈天说地。   顾野肚子里没墨水,这方面和十岁已经文武双全的冯钰没有可比性,但冯钰说,他就认真听,听完也能接上话。   后头顾野给他讲一些市井里的东西,这些冯钰就不懂了,他长在军营,后头就成了国公府的公子,秦氏规矩大,又嫌他前头被亲娘教养的不好,派了好些人日日督导着他,过得日子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没差别。   今日他也是好不容易才从府里脱身出来的。   两人聊着聊着,顾茵陪着陈氏从三楼下来了。   陈氏上午来的时候很是拘谨,后来被陆夫人请了一轮,她也去和陆夫人到了谢。   陆夫人江南来的,就喜欢温温柔柔的女子,一开始还以为她是自己同乡,后头看她没人陪着,就留她在自己桌上一道玩。   陈氏的性子看着内敛,其实她还不到三十岁,哪有不爱热闹的?   一玩起来,她也忘记了时间。   夕食的时候,文二太太和陆夫人又争着要买单,请所有女客都喝了一杯青梅酒。   陈氏吃了杯酒就更放得开了,跟着陆夫人她们看歌舞,把手掌都拍疼了。   顾茵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面色砣红,这才立刻把人扶下来,想着把她送回家去。   “母亲。”冯钰看陈氏脸色红的不对劲,立刻站起身去扶。   陈氏见到了他,立刻清醒了一些,忙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冯钰没说自己跟着她后脚出来的,已经在楼下等了一整天,只道:“儿子担心母亲,所以过来瞧瞧。”   “真对不住,”顾茵歉然,“我不知道你母亲不胜酒力,不然肯定不会让陆夫人她们劝着她饮酒。”   哪有人在酒楼喝醉了,怪酒楼东家的道理?   陈氏摇头道:“是我从前没饮过酒,让你们看笑话了。”   说着话,顾茵和冯钰一起把陈氏扶上马车,冯钰和顾茵道了谢,又和顾野点头示意,这才示意车夫驶动马车。   目送他们离开后,顾茵问顾野说:“你啥时候过来的?”   “傍晚从宫里出来的,天将黑的时候过来吃了夕食。”顾野说着,然后又把白天和冯钰因为误会而相识的经过说给她听。   “你这哪里是等我?这是又和人交上朋友了,玩的乐不思蜀了。”顾茵好笑地伸手戳他。   顾野把她手指截住,“娘先别笑我,我有正事儿说。”   顾茵进去和周掌柜打了个招呼,拿了自己的披风出来,母子俩坐上了自家的马车。   马车上,顾野神神秘秘地问她:“娘知道他们母子是谁不?”   顾茵摇头,“他们都是第一次来,面生的很,我从哪里知道?”   顾野自豪地挺了挺胸,“我知道。他们是鲁国公府冯家的人。”   顾茵愕然,问他怎么知道的?   “他说叫冯钰,后来和我要戏本子的时候,我一口答应了,他却面露难色,让我不忙给,然后欲言又止地提到他家……娘说京城里姓冯的,和咱家有关系,却又不是交好的,可不只有鲁国公府?”   他虽然没有证据,但分析得有条有理,加上王氏在家里说过那次戏园里碰到秦氏婆媳的事儿,还特别愤愤不平道:“也不知道那样的老虔婆,如何能得那么个温温柔柔的儿媳妇。在外她就这样横,在家里还得了?不得把她儿媳妇往死了磋磨?”   这还真对上了。   “所以我只做不知,让他别说,真要说破了,我俩也不可能再交好。”顾野又皱起眉头,“娘说他们为什么来?是他们家不合,所以冯钰他娘故意和她婆婆对着干?”   顾茵沉吟半晌,道:“我猜着是鲁国公府那位老夫人逼着她来探听消息的。若真有不合,今日那夫人既为了气她婆婆特地过来了,不会只字不提……咱家光明磊落的,事无不可对人言,只是探查而已,咱们长个心眼就是。”   顾野赞同地点点头,“冯钰人还挺好的,他娘也不差,咋就在那个老虔婆手底下讨生活呢?”   顾茵伸手点了点他的嘴唇,“别学你奶说话,若是从前也没事,但你往后不比从前,明白不?”   顾野立刻正了色,点点头,说知道了。   …………   再说陈氏和冯钰这头,从食为天离开后,陈氏撩开车帘吹冷风。   冯钰要拦着,又听她道:“我这样回去,你祖母肯定要不高兴。起码让我把酒味散散。”   冯钰最后还是拗不过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吹了一路冷风。   回到鲁国公府,陈氏让冯钰先去歇着,她还要去和秦氏回话。   冯钰却不肯,他就是知道母亲被祖母逼着去英国公府的酒楼探听消息,所以才放心不下,跟着去的。   毕竟自己的母亲的为人,冯钰是了解的,怕是给不到他祖母满意的答复,但若是他跟着一道去了,祖母看着他的面子,怎么也得宽恕一二分。   却也不巧,他们母子过去的时候,冯涛正在和秦氏说话。   不久前秦氏才给了他三万两,创立了望天楼。   都知道年头上酒楼生意好,秦氏询问了一下账目,想知道自家那大酒楼挣了多少银钱。   没想到不问还好,这一问,冯涛就开始哭穷,说年头上根本没赚到什么钱,赔本赚吆喝罢了,甚至连买酒楼后剩下的那万两银子,都快赔进去了!   鲁国公府根基是比英国公府稳,但也没到几万两银子不当钱的地步。   加上前头安抚伤兵还花出去好大一笔,家里的账目其实已经是一团糟。   秦氏这哪里还坐得住,只纳闷道怎么同样是开酒楼,食为天就办的红红火火,自家反而亏得本钱都保不住?   加上秦氏前头对轻食雅舍嗤之以鼻,如今人家却越办越好,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女客,俨然要成为京城最负盛名的妇人聚会场所,她就更是纳闷了。   当然她本人是不可能亲自过去的,一来是她本身要面子,二来是前头才遭了王太后申斥,还在家里称病,既有些糊涂,还不知道为何王太后突然这般,不敢再出府去,且也没那个脸,眼下就说病好了。   她得用的人日常都带出去过,听说轻食雅舍里头也有官眷,保不齐就让人认出来。   想来想去,也就儿媳妇陈氏,自打入京后就被她管着,没再出去抛头露面。   和她相熟的都是昔日和冯家交好,同在军营的人家。   那些人家既和冯家交好,自然是不会去背靠英国公府的食为天的。   所以秦氏就驱策陈氏去了。   陈氏一开始还不肯,但让她板下脸来骂了,说又没让她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像一般客人那样去坐坐吃点东西而已。   更有鲁国公冯源,想着亲娘才受了气,怕她再气出个好歹来,就也帮着秦氏说话。   夫君和婆婆两面夹击,陈氏这才不得不从。   这也是她为什么会那么羡慕陆夫人的原因——婆婆的打骂虽教她难受,但自古儿媳妇都要侍奉婆婆,人的性格也各不相同,相处不来的婆媳比比皆是。可婆婆和夫君一起逼着他做违心的事儿,却是真的让她有些心灰意冷。   然而再心灰意冷,作为孤女的她却没有反抗的底气。   真要让冯源和秦氏都对她厌了,她被休弃也不要紧,可儿子冯钰往后却要在继母手下讨生活,这是她万万不敢设想的。   冯涛又在秦氏面前哭穷,秦氏被他闹得没办法,又拿了五千两体己银子给他。   冯涛拿到银钱心满意足地走了,才轮到陈氏进去回话。   陈氏已经猜到秦氏正是气不顺的时候,对着她自然没个好脸色,就让冯钰现在外头站一站。   果然她进屋之后,秦氏也不让她坐,就让她站着说白日见到的情况。   陈氏如实都说了,秦氏沉吟半晌问她道:“你说若是咱家也在酒楼上做一个这样的,是不是也能赚到银钱?”   陈氏没再吭声。   明着打探对手的消息还能说是为了知己知彼,但照着对家有样学样的做招待女客的场所,就很不光彩了。   “问你话呢?哑巴了?”秦氏还不知道冯钰在外头,当着一屋子丫鬟婆子的面,气恼道,“你从前不也是厨娘出身吗?人家能做的什么甜品,难道你不能做?怎么从厨娘爬了床,当了几天国公夫人,就得意忘形,忘了自己的跟脚吗?”   陈氏从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但爬床这样的话委实太过难听了,尤其冯钰还在外头。   她满脸通红,嘴皮嚅嗫,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红着眼睛,夺门而出。   “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这当婆婆的,病恹恹的躺在床上,她也不知道留下来服侍。且我还没说完话,就敢自己走出去是不是?等我养好身子,再调教这个没规矩的东西!”   秦氏喋喋不休的叫骂声从屋里传出。   冯钰默不作声地站在廊下,眼神森然。 第90章   顾茵和顾野回到英国公府的时候, 王氏和武重他们已经用过夕食,正陪着武安写功课。   看到他们母子一起回来的,王氏笑着嗔道:“小猴崽子, 早上听你娘说你往后还回家来住, 我特地又让厨子炖了个肘子,没想到你又没回来吃饭。”   顾野赶紧腻到王氏身边, 说:“我知道奶最疼我不过。今儿个在外头遇到点事儿,出宫后耽搁了一下, 所以回来晚了。”   王氏问啥事, 顾茵自然也不瞒着她, 把遇到陈氏母子的事儿给她说了。   王氏听完叹了口气, 然后看向武重。   武重点点头,说:“没事儿, 说吧。”   王氏就先让两个小家伙一起去忙功课,再把屋门关上。   等到只剩他们三人了,王氏才开口道:“那家儿媳妇也是可怜见的, 上回你爹听我念叨了一阵,告诉了我一些旧事。”   当年陈氏到了军营当厨娘, 并不是什么野心勃勃想往上爬的人。   只是因为她的手艺比一般人强些, 所以入了冯源的眼, 经常让她单独做吃食。   一来二去, 两人就渐生了情愫。   那会儿军中风言风语, 冯源就想收了她, 但身份有别, 陈氏也不肯做小,一直不接受他。   有一次冯源中了剧毒,大夫都说不可能活了。   照理说陈氏同他本就还没开始, 那会儿更该和他撇清关系的。   但她那时候却愿意不要名分,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后头义军又打了一场胜仗,冯源偶然得了解药,又好起来,立刻在军中办了场热闹的婚礼。没多久,陈氏就怀了冯钰。   这一段军中佳话,几乎是元老级人物无人不知的。   到了眼下,旁人虽不知道秦氏在家里如何对儿媳妇的,但看她次次外出赴宴,都不带陈氏,提到她也是嗤之以鼻,不用想也知道这段佳话怕是没有延续下去,陈氏的日子不会好过。   想来也是唏嘘。   顾茵本就对陈氏不反感,只是没想到她温温柔柔的模样下,还有这样坚强的一面,可谓是女中豪杰了。   这要是关系不错的人家,看到这种不平事,顾茵和王氏自然得出手帮帮忙。   然而两家水火不容的,她们要是插手,怕是陈氏的日子更不好过。   后头没多会儿,武安和顾野都忙完了自己的功课。   武安还是平常的脸色,顾野却揉着眉心,似乎是累到了。   王氏见了就问:“小野这才进学第一日,功课就这样多了?瞧把咱们小野累的,这不得补补?”   顾野还没说话,武安噗嗤一声笑出来。   王氏问你笑啥,武安看了顾野一眼,顾野红了脸,说:“你有话就说呗,看我干啥?”   武安这才道:“没笑啥,就是小野的功课就是背一段《三字经》,他早就背完了,累是因为方才他写了新的戏文大纲。”   王氏忍不住笑道:“咋又鼓捣啥戏文了?”   “哎!”顾野小大人似的一摆手,“奶这就不知道了。这戏文和娘酒楼的吃食一样,得不断推陈出新呢。我眼下开始写,这个月排上,下个月就能看新戏了!”   “好好,那这次准备写个啥故事?”   王氏本就爱看戏,自家孙子编的戏就更喜欢了,那《风流记》她看了不下十次,好多唱段都会背了。   顾野道:“这次准备编个恶婆婆虐待儿媳的故事。”   王氏和顾茵对视一眼,要不是自家崽子不是爱听壁角的性子,他们都要怀疑方才的话让他听去了。   不过也不难理解,这种戏码还是挺俗套的,从前在寒山镇上的时候,王氏就听过一出类似的,后头儿媳妇还进宫当娘娘了呢。   所以婆媳俩都没置喙。   天也暗了,顾茵催着大家安歇,她又留了一留,让人去前头等着。   后头听说武青意也回来了,她这才回屋歇下。   翌日天不亮,武青意等了顾野一刻钟,没看到他过去,就从前院过来抓人了。   天气还是冻人的很,顾野连着起了两天早,这天就起不来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抓着被子耍赖:“大冷天的,冻死了。我起不来,我今天不要去!”   武青意当然是有力气把他挖起来的,但就怕下手下重了,伤到了他。   正僵持着,顾茵捧着小棉袄,推门进来了,笑道:“我就知道今天有个崽子得赖床,让我看看是哪个不讲道理的小家伙?”   顾野在被子里咯咯笑起来。   顾茵走到床边,说:“快起吧,衣服都让人给你熏热乎了。”   顾野这才松了抓着被子的手,带着困腔,瓮声瓮气地说:“娘给我穿。”   顾茵给他穿好衣服,他也完全清醒过来,自己下床去洗漱。   等他的工夫,顾茵让人端来吃食,同武青意道:“你昨儿个回来得晚,今儿个又起了个大早,带点东西去吃。”   那吃食不是府里厨子做的,是顾茵鼓捣出来的肉夹馍。   烘得外脆里软的白面馍馍,加上剁碎了的酱肉丁,那肉丁肥瘦相间,肉汁四溢,用油纸一包,晨间吃着最抗饿不过。   武青意拿了两个油纸包,轻笑道:“好,我带着路上吃。”   顾野洗漱好跑过来,手上抓着自己的发带,催着武青意出发,又动了动小鼻子,嗅道:“什么味道,好香!”   “小狗鼻子,这么灵?”顾茵点了一下他的鼻头,“也给你准备了。”   听说是新东西,顾野揣了两个,又问他娘:“还有吗?我给宫里也带一些。”   顾茵是给家里其他人也准备了的,但眼下时辰还早,还有时间重新再做给武重和王氏他们重新再做,所以顾茵就道:“有是有,就是……”   她还不知道顾野早就经常带吃食入宫,想着外头的东西带到宫里总有些不好,就怕给顾野惹祸。   顾野摆摆手,“娘别想那么多,叔说陛下喜欢纯直之人,我只管带着,吃不吃无所谓。”   武青意能成为正元帝的左膀右臂,对正元帝的了解自然是非一般人可比,而且今日的吃食都是顾茵亲自经手,确保没有问题的,所以她就把弄好的另外几个肉夹馍让顾野都带上了。   出了英国公府,天边泛起蟹壳青,武青意拿了正元帝给顾野的鹤氅,把他从头到脚一包,包成个毛茸茸的小球,抱着他在无人的街道纵马狂奔。   紧赶慢赶的,两人总算是赶在上朝之前,入了宫。   正元帝刚从文华殿出来,见了他佯装生气道:“今儿个给你换了新先生,朕还想着上朝前引荐给你,没想到你这小子这个时辰才来。”   顾野连忙讨饶:“我错了我错了,这不是长个子的年纪,贪觉嘛!”   这是王氏常说顾野的,也是老一辈嘴里都会说的话,只是没听过有孩子自己这么说自己的。   正元帝忍不住笑起来,“你倒是挺有道理。”   “没,”顾野又是讨好地笑,“我是真知道错了。我早上没吃东西就赶过来了,你吃了没?”   “朕等上完朝再吃,你饿了先自己让人弄东西给你吃,不必等朕。”   顾野就摸出一个油纸包递到他手里,“那先垫吧垫吧。”   正元帝好笑道:“我这就去前头上朝了,你让我上朝的时候吃?”   顾野说这有啥,“你这袖子这么大,一挡就是了。而且上朝的时候谁敢往上头瞧啊?”   说着话,太监过来说百官都到齐了,正元帝立刻往过去了。   等坐到龙椅上,他才发现那个油纸包还在手里。好在如顾野所说,他袖子宽大,旁人也瞧不见。   今日上朝谈的还是年前积压的事务,那些事务既然会被积压,各有各的棘手之处。   后头那一团乱麻的事情还没理出个章程,两个臣子谁也不肯让谁地辩了起来。   正元帝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一开始还两边都劝上两句,后头看这俩人像斗鸡似的不听劝,他也就省了口舌。   当皇帝是个辛苦活,正元帝不过睡了两三个时辰,又没吃东西,就有些撑不住了。   手里的油纸包还温着,正元帝做头疼状用大袖子掩面,吃了起来。   那肉夹馍就巴掌大小,对成人男子来说,也就几口的事儿。   然而他刚吃一半,忽然有个极其重视规矩法度的御史道:“什么味道?谁人敢在金殿之上进食,还有没有规矩了?”   正元帝老脸一臊,忙把纸包包好,又放下了袖子。   好在那御史没怀疑到正元帝头上,只是用目光查探其他大臣。   “罢了罢了,”正元帝无奈摆手,“今日退朝,有事明日再议!”   新朝还是遵循前朝的旧制,五日一朝,但若是有未处理完的事务,则几乎是日日要朝参的。   退朝之后,武青意特地留了一留。   正元帝还当他是有什么要紧事禀报,让宫人先下去了,没想到他倒是没什么事儿,只是指着嘴唇道:“陛下,这里。”   正元帝伸手一摸,还真摸到了馍屑。   好在只是他看到了,正元帝拿帕子把嘴一擦,接着当无事发生过。   殿内也没其他人,武青意干脆掏出个油纸包,吃起来了。   正元帝刚自己当着文武百官偷吃过东西的,也不好说他,只无奈笑着瞪他一眼,让他吃完去上值。   回到文华殿,顾野已经和新先生说上话了。   这日新来的先生一共两个,一个自然是正元帝前头说的文大老爷,另一个也是前头帮着正元帝写过戏文的翰林学士,还不到三十岁,是前朝的状元郎,名叫荀敏学。   一共三位先生,老中青三代都包含了,也是正元帝为顾野的考量。   正元帝过来得时候,顾野正跟文大老爷嘀嘀咕咕的。   一见到他,顾野立刻住了口,笑道:“等着您用朝食呢,我吃完就要开始上课了。”   私下里顾野一口一个“你”的,亲近的不行,人前却还知道称“您”,乖觉的模样让正元帝怎么看怎么喜欢。   正元帝就让文大老爷和荀敏学去偏殿用饭和备课,他和顾野一道用。   “你还吃得下?刚塞给我那个夹饼,朕吃了半个就差不多了。”   顾野嘿嘿笑了一下,“好吃吧?我娘做的,不叫夹饼,叫肉夹馍。不过我没吃,都让人送到大阿奶和娘娘那了。”   正元帝已经听人说了他前一天回去的时候,还知道去了慈宁和坤宁两宫,再听他说这话,心里越发熨帖。   眼下自家这身份,其实谁会缺一口吃的呢?但这种事事把家人放心上的举动,很难不让人心里发软。   两人又一道吃了点心,喝了膳粥,正元帝同他道:“有个事儿得让你拿主意。你选个伴读进宫来。”   顾野立刻面上一喜,正元帝又道:“最好不要是武家的。”   第一个想到武安的顾野立刻蔫了,正元帝揉着他头顶,分析给他听道:“不是朕不喜欢武家的孩子,而是当你伴读的名额只有一个,这个人,甚至这个人背后站着的家族,都将为你所用。我知道你和武家的孩子一起长大,情分是外人不能比的。但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不要选他,懂不?”   顾野懂了,伴读就是给他培养自己人的机会,武安已经是他一个阵营的了,所说要把这个机会给别人。   而且顾野又想到,武安性格比较腼腆内向,也就在家里的时候比较活泼,在外头他是会不自在的,让他进宫来,他段时间内可能还真习惯不了。   顾野和正元帝接触的时间虽不长,但正元帝桩桩件件都为了他考虑,顾野是知道他对自己好的。   “那能容我想想不?”他没再不高兴了,没骨头似的,靠在正元帝身上。   他还不到七岁,但道理一点就透,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遇到不顺遂的事情,只会哭闹。   正元帝自然道:“当然可以,左右这正月底朕才会下旨恢复你身份,你慢慢想。”   顾野点点头。其实他还有另一个人选的,就是冯钰。   虽然认识时间短,但冯钰一开始误会他偷东西,先帮他给了银钱,又跟出来规劝他,询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后头还给他讲了那么多典故。   跟他借戏本子的时候,冯钰还想着自报家门,并不故意隐瞒两家敌对的身份,光明磊落的很。   不论是为人,还是文采,冯钰都是挑不出错处,极好的。   坏就坏在他是鲁国公府的,同样是当伴读,他肯定是给自己表弟当,哪里轮的到他?愁人的很。   …………   顾茵送走一大一小,又去厨房给家里其他人做好了肉夹馍,才去了食为天。   到了快中午时分,外头忽然喧闹起来,顾茵去外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车队在运送东西。   太白街本就熙攘,那车队运送的东西又都是大件,就把路给堵上了。   顾茵使人去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送到望天楼的——那街尾的位置不像食为天所在的街口那样四通八达,运送大件的话只能从食为天门口经过。   打听消息的是大孙氏,她心里玲珑,不止探听到这个,欲言又止道:“东家,我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茵让她说,她才开口道:“我看那些东西又是金又是玉的,不像是一般酒楼会用到的。而像是女子贵眷用的东西,且我还在望天楼看到有工匠出入,他家伙计也对人说今日顶层不开放,要重新修葺,您说他们是不是……”   前一天陈氏才来过,今日望天楼就开始敲敲打打,添置女子用的东西了。   自然是要抄自家的轻食雅舍。   速度是比顾茵预料的更快,但也并不足以让人吃惊。   “我知道了。”顾茵点头,“没事儿,咱们且看看。”   先不说自家轻食雅舍有顾茵自己做的甜品加持,光看摆设她就觉得望天楼抄不明白——怎么说呢,他们运送过来的东西,贵重华美,但给她的感觉就是,这并不是年轻女子会喜欢的东西,而是男人以为这是女子喜欢的东西。   而且桌椅那些也都是红木为主,红木自然更加名贵,摆在店里更好看。   但这种颜色其实是不利于开店留住客人的,看久了容易让人焦虑,更别说那种硬板椅子,舒适度上根本不能和沙发相提并论。   顾茵不由想到了陈氏,她昨儿个在雅舍里待了一整日,会没察觉沙发比普通的木椅舒服?   沙发这种东西比红木桌椅便宜,且做法不复杂,说给匠人听,人家立刻就能做。   望天楼却没照着这个抄,应该是她回去后根本没提这个。   确实是个挺不错的人,若不是两家对立,顾茵都想交她这个朋友了。   …………   城外的月半庵,是享誉京城的香火鼎盛之地。   也是之前武重为家人立长生牌位,后头送沈寒春过来养病的地方。   这天王氏是听御医转达,说沈寒春觉得在外有些孤苦,所以代表全家过来探望她。   沈寒春调养到现在,身子已经好上许多了,起码能下床了。   但听到王氏过来,她还是称自己身上还没大好,未免过了病气给她,就不见她了。   她自己说觉得孤苦的,眼下又不见人,颇为奇怪。   但王氏心虚——前头自家差点意外弄死她,当时还让顾野日日去瞧她呢,后头才知道这命格最贵重的就是顾野。所以王氏也没生气,只叮嘱丫鬟们服侍得尽心一些,转头就去烧香了。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出城的人少,庵堂里只有三五个香客。   王氏跪在蒲团前,给家人都祈了一遍福。   等她再睁眼的时候,发现身边的蒲团上也跪了一个人。   “信女陈氏,年幼被拐,卖入杂耍班,命途坎坷。不敢奢望自身,只求菩萨保佑,保佑我爹娘平安顺遂,在码头上不受风吹日晒之苦,保佑我儿平安长大……”   年轻的妇人一脸虔诚,连王氏端详了她半晌,都没发觉。   王氏看她也是事出有因,因为听到她声音耳熟,仔细一回忆,想起是那日在戏园子碰到的秦氏儿媳妇。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说官话的强调和一般人都不一样。也就比自家儿媳妇差一些了。   所以王氏对她印象深刻。   陈氏睁眼,看到王氏,她歉然地道:“是我声音太大了,打扰了夫人么?”   王氏摇头说不会,然后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忍不住叹息道:“你是个好的。唉……”   看陈氏身边还带着人,王氏怕自己和她说话,让秦氏知道了又要发落她,所以也就没再多言,立刻走了。   厢房里,沈寒春正在问一个小尼姑,“你确定她们俩人在一处祈福?”   “是的。”小尼姑点头,“可是沈姐姐为什么要让我把两位夫人引到一处?是想让她们结交成朋友吗?”   这小尼姑十一二岁,是乱世中被庵主收养的弃婴之一。   她自小在这庵堂长大,虽然年纪不算特别小,但心思澄澈,半点儿不懂世间险恶,叫沈寒春随便一哄就帮她跑腿办事儿了。   沈寒春唇边泛起一丝冷笑,结交朋友么?自然不是,她是要让两家结仇!   那陈氏不是什么厉害人物,甚至整个鲁国公府,日后都不算什么人物。   但那鲁国公府的世子冯钰,却是个顶厉害的。   当年的烈帝登基之前,虽然正元帝爱重这个儿子,但他登基之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最大的对手,就是冯贵妃生的皇子陆煦。   倒不是陆煦有多么惊才绝艳,而是他有个极厉害的表哥,也就是冯钰。   那冯钰是个文武全才,陆煦有他辅佐,才能和烈太子分庭抗礼。   冯钰后头败了,也不是他技不如人,而是后头烈太子拿捏抓了他的把柄——他弑亲!   杀的不是旁人,正是鲁国公府的老夫人,他的亲祖母!   他当了世子后就让人给秦氏下了慢性毒药,让秦氏在晚年时生了如同中风一样的症状,苟延残喘地活了几年后,撒手人寰。   这事实在骇人听闻,而且也匪夷所思,他好好的杀自己的亲祖母做什么?   后头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他娘在他十来岁的时候,让那秦氏磋磨而死。秦氏还效仿古人做法,以发覆面,以糠塞口,不让他娘去黄泉路上告状。   他那是为母报仇。   虽然情有可原,但这种事确实是天理不容,正元帝判了他斩立决,陆煦也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糟心的外家,再没有了夺嫡的希望。   他问斩那日,陆煦和冯贵妃等人都没去瞧他,只烈太子去看了他。   听说两人在法场之上把酒言欢,惺惺相惜。   当时这案子牵涉到下毒,所以正元帝派出了所有宫中会医术的人彻查,沈寒春也在其中,这才对整个案子知道甚深。   尽管知道再等几年,这两人就会成为死敌。   但沈寒春等不了了,也不能等,她要把英国公府拖下水。   支开小尼姑和丫鬟后,沈寒春借着锻炼病体为由,出了半月庵,联系到了一些三教九流之辈。   今日之后,京城上下都将知道陈氏的出身——一个被拐子拐走的孤女,早先在杂耍班子里靠卖笑、卖杂耍技艺为生的。   现下不少人知道陈氏从前是军营里的厨娘,但她当厨娘之前的往事,自然是只有和陈氏真正的亲近之人,或者是如王氏那样,在旁边听过一耳朵她祈福的话的人,才知道。   堂堂国公夫人,让人知道了这段出身,怕是很快就要成为全京城的笑话。   那鲁国公府的老夫人最注重颜面不过,这流言一出,想也知道会暴跳如雷,越发磋磨陈氏。   冯钰极为看重他娘,肯定是不会忘了这个害了他娘的传闻。   他会不会也把英国公府当成仇人呢?   沈寒春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了。 第91章   有过一次差点迟到的经历, 后头顾野没再迟到,天天都赶在正元帝来查岗之前,就已经进了文华殿。   这天文大老爷比他来的还早, 两人又立刻头碰头说上话了。   后头正元帝过来, 就听到顾野正赞叹道:“大叔公好棒的文采,我就知道我前头想的不错, 那《风流记》最精彩的那段——唱我家麻辣火锅的,就是您写的!”   当然了, 顾野这白丁水平, 肯定是看不出《风流记》里哪段是文大老爷写的。   只是听他娘私下念叨过, 说夸麻辣火锅的那几句实在太真情实感了, 简直像写这唱段的本人不仅吃过,而且还十分喜欢一样。   后头他又听正元帝提过, 说那戏本子是他发动了翰林学士来写的,又主动提议让文大老爷给顾野当先生,显然对文大老爷还有几分看重。   前后一联系, 顾野自然猜到了。   文大老爷是个内敛的人,听到这话却是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殿下客气了, 下官可不敢当殿下的一声‘叔公’。”   顾野笑着点头道:“您是为我好, 我省得的, 但是私下里嘛, 我还是喜欢像从前一样喊您。”   文大老爷被他哄得满脸堆笑, 说:“殿下要是觉着还行, 那我接着……”   话音未落, 文大老爷看到正元帝过来,立刻起身行礼。   正元帝进殿让他免礼,询问道:“昨儿个就看你们在商量什么, 这是又在计划什么?”   顾野就解释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是我想了个新戏,请小文大人帮着润笔呢。”   正元帝愕然。   堂堂翰林学士,如今又是皇子的先生,上次是他以皇帝身份,才能驱使的动文大老爷等人。   顾野虽是皇子,可昨日他已经拜了文大老爷为老师,文大老爷可没必要听学生的。   顾野就笑道:“文大人知道我孝顺呢,两位阿奶都爱看戏,写给她们瞧的。”   得,原来和正元帝之前用的是一样的理由。   这理由第一次还能骗骗人,后头吉祥戏园和食为天都因为这出戏赚的盆满钵满,可再没人会相信这戏只为了孝敬长辈。   不过文大老爷既然愿意给他写,正元帝也不说什么。   但后头私下里,正元帝还是和顾野嘟囔了两句,“前头不都是让我帮你想吗?这次你咋直接和小文大人商量起来了?”   顾野心道,这叫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直接对接,他娘从前教过的。   正元帝虽然不是中间商,但既知道了那戏本子出自谁手,自然就可以省略中间这步了。   这话当然不能说,顾野蹙眉道:“从前那是不知道你身份,所以为这点小事麻烦你。眼下知道你这般忙——最近天天上朝,一上就是半上午,后头还有处理不完的公文。”   说着他又是扶额,又是叹气,“劝你休息你也不听,愁死我了。”   正元帝哈哈大笑,“怎么一套一套的,比人唱戏的表情还多。可真是让人拿你没办法!”   顾野也跟着笑,问说:“那既然你问起了,我能占用一点你的时间,聊聊戏本子的内容吗?”   正元帝确实忙,但再忙也要吃饭,就用吃朝食的时间,和他慢慢聊。   …………   顾茵这天到轻食雅舍的时候,陆夫人等人就已经到了。   众人没像往常那样说说笑笑,而是在压低声音说话。   她一上来,众人就止了话头。   顾茵察觉到了,想着多半是隐私的事儿,她就道:“我新做了甜品,叫双皮奶,做法和姜撞奶差不多,但口感略有些不同。请大家尝尝味。”   轻食雅舍开业之初就已经有了许多新鲜东西,后头顾茵也经常不定时的推陈出新。   但不论新品还是旧品,都是有品质保障的。   即便是开业时候的那卖相让人觉得难以接受的龟苓膏,在文二太太等人抱着尝试的心态试过后,都体会到了顾茵说的滋阴降燥的功用,而十分喜欢,隔几天就要吃上一盅。   而每次推出新品,顾茵都会请大家品尝。如果她们按着自己的口味给出意见,那么下次再点单的时候,顾茵就会细心地按着个人的口味来调整。   相处的这般好,没得因为一点事而瞒着她,生了嫌隙。   所以陆夫人和几个手帕交对视一眼,就招手让她过去。   “这两天有个流言,已经传的街知巷闻。”陆夫人开口道,“是说关于鲁国公府和你家的。”   顾茵在外行走时并不端着自己的身份,但雅舍的女客非富即贵,时常在这里聚会,肯定会打听一下东家的具体身份,而顾茵也没有刻意隐瞒,所以大家自然都知道的。   顾茵正色道:“夫人请讲。”   陆夫人就接着道:“外头在传,说鲁国公夫人当年参军当厨娘之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还被买入杂耍班子里,靠愉人讨生活。还传说,这消息是……是你家放出去的。”   顾茵愕然,陆夫人小心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确实是一副才知晓的模样,呼出一口气道:“我们自然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平时大家喝了酒,兴头上来言行无状。你要真是这样的人,外头早不知道该怎么说咱们了。”   顾茵蹙眉道:“我家和鲁国公府确实有些不合,但并不会做这种下作的事儿。且这种事儿外人如何得知?怎么好端端的说是我家放出去的消息?”   陆夫人又给她解释:“说是鲁国公夫人两日前去的半月庵祈福,而你家老夫人,那日也去了庵堂。”   话说到这里,顾茵就明白了。   这段过去在顾茵看来不算什么,知道了至多感叹一声陈氏命途多舛。但陈氏现在成了鲁国公夫人,在高门大户的眼中,这些就是不光彩的事儿了。陈氏便是为了儿子,也不会对人提起那些。但人在神佛面前自然是不会掩掩藏藏,肯定是什么都会交代的。   自家婆婆和她同一天去祈福,后头立刻流言满天飞,确实是太巧合了。   “我娘的为人我了解,她就算听到什么也不会往外说。那日去祈福遇到鲁国公夫人的事儿,她回家后都没特地提起,更别说去听来的话散布全京城。谢谢诸位提醒,我这就去仔细查查这件事。”   这事儿确实麻烦,若不查个水落石出,一来自然是和鲁国公府结的仇怨更深——倒也不是说他们怕了鲁国公府,只是没必要背这个黑锅,二来,陆夫人这样和她相交甚好的,自然是愿意信任她,可其他人呢?   真要让人觉得自家是那种乱嚼舌根的人家,谁敢放心在食为天说话聊天?   道过谢后,顾茵还下楼去把那甜品做出来。   下午晌,顾茵为了这事儿提前收工回了家。   她先把来龙去脉说给王氏听,王氏知道了直呼冤枉。   “我真要有那份心,我也是冲着那老虔婆去,我为难她儿媳妇做什么?她儿媳妇温温柔柔我还挺有好感的,那天认出她来,看她几步开外还站着丫鬟和仆妇,我怕那老虔婆知道我同她搭话又磋磨她,啥都没说就立刻走了。”   顾茵把茶盏往她手边一递,“娘先别急,我自然是知道您的为人的,不是怪罪您,只是询问您当时的状况。当时除了您之外,鲁国公夫人祈福时可还有旁人听到她说话?”   王氏喝了口茶顺了气,仔细回忆道:“那天天不好,要不是咱家前头亏欠着沈姑娘,我也不会在那种天气出城。庵堂那日人很少,当时在里头的除了我,就是半月庵的小尼姑,还有鲁国公府的下人,但她们都离得不近。”   王氏越说声音越小,要不是她确实没做过,自己都要觉得自己有嫌疑了。   她懊悔道:“早知道会惹出这样的事儿,一认出她我就立刻走了。再不该听下去的。唉,当时虽然离得近,但是祈告神佛的话,她本就说的十分小声,和呓语差不多,而且都是人家最私密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认真去听,去打探?只听了一耳朵什么被拐卖,码头,杂耍班什么的,后头我都自觉没听了,只在心里感叹她可怜。早知道如此,我当时就该……”   “娘等等!”顾茵突然打断了王氏道:“什么拐卖,什么码头?”   王氏被他喝的有些懵,讷讷的问:“咋了这是?就是她自己说的话,我只听到这几个字眼。”   顾茵在屋里绕了好几圈,平复了心情后才开口道:“娘还记得葛大叔和葛大婶吗?”   “咋不记得呢?咱们才离开镇子半年,不就是早前咱们在码头上摆摊的时候……”说到这里,王氏嚯的站起身,“你是说……”   顾茵点头,“虽知道可能性不大,但也有句话叫无巧不成书,咱家小野还是青意前头费心寻找的孩子,这样的巧合都实实在在发生过。所以我觉得,这事儿也有可能!”   葛家老夫妻远在寒山镇,无从查证,而且若是在只猜想阶段,就问起这件事。就怕最后给老人假希望,尤其是葛大叔身体在码头辛苦了这些年,身体已经不大好,三五不时就发一些小病小痛。   最快也最便捷的方法,当然是直接问陈氏,看她对小时候的事儿还记得多少,能不能和葛家对上号。   但这传言已出,两家关系现在说是势如水火也不为过,也不知道陈氏是不是也误会了。而且就算她没误会,这个档口肯定是被秦氏关起来了,不会放她出府来的。   要怎么和陈氏联系上呢?   婆媳俩正发愁着,顾野从外头跑进府中,边跑还边喊:“冯钰,你不要欺人太甚!”   眨眼间,冯钰气势汹汹追在后头,“你家敢编排出那样的流言,我不教训你不配为人子。”   两人在门口就弄出了不小的动静,门房赶紧来通传了。   顾茵和王氏连忙赶出去,顾野已经跑进来,而冯钰就在后头追。   府里下人都围上去了,但冯钰年纪虽小,武艺却不低,且看穿着就知道家世显赫,所以下人也不敢动手,只敢把他拦着。   “误会误会!”王氏连忙扑过去,挡在顾野身前。   本就是她惹出来的事儿,这要是让大孙子挨了打,那比直接打她还教她难受。   然而王氏预想中冯钰大打出手的事儿没发生,冯钰没再动,顾野还催着下人道:“都傻站着干啥?快去把咱家大门关上!”   下人们和王氏一样茫然,还是照着他说的办了。   顾野这才拉了王氏一下,在她耳边轻声说:“奶别急,假的假的,我们没要打架。”   两刻多钟前,顾野提早从宫里出来,想到放到食为天的戏本,也不知道冯钰过来取了没有。   途径太白街,他就让车夫停了停,他下车过去。   询问周掌柜后,顾野得知冯钰没再来过,他心里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   然后他再出酒楼,迎面就遇上了冯钰。   冯钰站在太白街街口左右为难。   外头的流言已经传到了鲁国公府,他祖母秦氏气的咬牙切齿,一开始还要发落府里下人。   但后头秦氏冷静下来,一想陈氏的身世只她和冯源知道,连冯钰都没说,更别提其他下人了。   后头外头的流言越发有鼻子有眼了,还据说是英国公府的人放出来的。   秦氏再一盘问那天跟着陈氏去祈福的下人,得知陈氏当时祈福的时候,身边确实有个穿着打扮不似普通百姓的中年妇人。   秦氏把王氏的模样一描述,丫鬟仆妇自然说就是他。   秦氏恨得牙痒,指着陈氏骂了好一通,然后就把她关在小院子里,让她面壁思过。   冯钰虽没受到牵连,但亲娘挨罚,比罚他还难受。   若他和英国公府的人素不相识,此时自然是记恨上了,但是他和顾野算是有些交情的,尤其是顾野那交朋友不论出身门第的言论,让他颇为吃惊和喜欢的。   能教养出这样孩子的人家,真的会做出那种下做的事情吗?   冯钰很是怀疑,所以他才来到这里。   他正犹豫着,顾野小跑着上前打招呼了,说你来的正好,“我写新戏呢,我娘说可以搞个预售,正准备给你家送两张预售票。”   冯钰看着他没心没肺的笑脸,神色凝重。   顾野止住了笑,试探着问怎么了?   冯钰这才道:“这两日外头的流言……”   顾野更懵了,“我最近开始读书了,天天都在苦读呢。都好几天没在外头乱转了。”   冯钰说算了,转身要走,顾野把他拉住了,“话说一半怎么就走?是啥流言,关于咱们两家的?”   “你知道我身份?”冯钰先是吃惊,转念一想,顾野既知道,却也愿意和自己相交,这般的不拘小节,通情豁达。对那流言的真实性就更怀疑了。   那流言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所以冯钰三言两语说给他听了。   顾野和他娘的反应一样,当即就说不可能,“我奶就不是那样的人。”   说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奶就不是有玲珑心思的人,神佛前祝告的时候也不会大声嚷嚷吧?可能她当时根本没听清楚。不过这件事我说了也不算,你随我回去,咱们当面对质。”   别看顾野戏文里爱写误会纠葛,其实他被顾茵影响着,性子里也有直来直去的一面,觉得有误会当面说开就好。   “这不好吧。”冯钰还是犹豫,上门讨要说法什么的,那就是撕破脸皮了。   顾野说没啥不好,“肯定不是我家做的,只是误会。没做亏心事,我家都不怕对质,你怕什么?”   冯钰又道:“这流言一出,我祖母已经记恨上你家了,肯定派了人在你家附近监视。我冒然上门,还是不好。”   他也不是怕自己受到责罚,而是担心他母亲。   他在军营里长大,陈氏在那里人缘颇好,给他寻了文武先生,他也确实聪明,学什么都进步神速。但自从鲁国公府开府后,秦氏却还嫌陈氏把他教养的不好,不再让陈氏插手冯钰的教育。   而冯钰但凡敢违逆秦氏,就会招来秦氏对陈氏更多的不满和磋磨。   冯钰便变得谨小慎微起来,遇事都先想自己母亲。   顾野想了想,想出个主意。然后冯钰就装作为母亲抱不平,追着他过来了。   王氏听他说完事情经过,总算松了口气。   顾野又去看他娘,挨到顾茵身边,幽怨地道:“奶还知道挡我前头呢,娘就这么看着哦。”   顾茵好笑道:“前头我听门房说有人追打你,我是有几分担心的,可看到你们都跑着进府来了,追着你的又是冯小公子,你对冯小公子那么赞不绝口的,他真要是非不分就动手的人,你能那么喜欢他?”   说着顾茵又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身边肯定有侍卫,只是平时不露面罢了。”   顾野又笑起来,“还是娘懂我。”   顾茵笑着点了他一下,请冯钰进正厅说话。   他们走后,跟出来的宋石榴没动,她叉腰看着一众下人,板着脸道:“都知道今儿个的事儿,该怎么说吧?”   府里的下人虽都是原王府的,但经历过一次次换血,现在留下的都是老实的。   宋石榴跟着王氏管家,都知道她是王氏身边最得用的那个,她的话就等于是主子的话。   所以立刻有人道:“知道知道,冯小公子追打咱家小少爷,追到咱们府里,让咱家老太太和太太给扣下了!”   宋石榴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众人各自去做其他活计。   正厅里,顾茵让丫鬟给冯钰上了茶水,又屏退了其他人,这才解释道:“令堂去庵堂那日,我娘确实也在场。但是她当时也只听到几个字眼,回来后连家里人都提,更别说出去散布流言了。但这先按下不表,我有更要紧的和你说。”   当即顾茵就说起葛家老夫妻。   冯钰听到她说葛家老夫妻就想着哪一日被拐走的女儿可能会回来找他们,所以这些年风雨无阻地在码头出摊,都到了满头霜白、浑身病痛的年纪,却还在一直等着、盼着……   他到底年纪小,虽还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自己的外祖,他还是红了眼睛。   顾野坐在他旁边,见状也没劝什么,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冯小公子可听令堂提过从前的事?她可还有印象?”   冯钰背过身擦了擦眼睛,这才道:“母亲没提过,只说在战乱时和双亲失散,所以我没有外家。”   说着他不由蹙了蹙眉,换以前他当然是可以直接回去问陈氏的,但是眼下陈氏被禁足,除了秦氏身边的人送吃喝进去,旁人再不能和她相见的。   顾茵看他的脸色,也猜到了一些。   正好宋石榴进了来,走到顾茵和王氏身边,小声邀功道:“老太太和太太放心,奴婢已经训完其他人了,他们不会出去乱说的,只会说冯小公子是追打咱家小少爷,然后让咱家扣下了。”   王氏赞赏地看了宋石榴一眼,顾茵眼睛一亮,笑道:“好石榴,还得麻烦你跑一趟。”   宋石榴拍着胸脯道:“太太尽管吩咐。”   屋里其他人还不明所以,又听顾茵接着道:“冯小公子欺人太甚,把我儿打成这样,难道还想当成小孩玩闹,善罢甘休?去请他家大人来,分辨分辨!”   宋石榴想了想,问:“鲁国公应当和咱家将军一样,还在上值吧?奴婢晚点过去?”   顾茵给她个“你傻不傻”的眼神,“可就得在他回家之前,你趁早去,趁早回。记得气愤一些,让他们务必立刻来人,晚了冯小公子可要在咱家吃苦头!”   宋石榴还是不大明白,但不明白也不要紧,反正听太太的肯定没错,她连忙“哎”,立刻让人套车,眨眼就出府去了。   “谢过夫人了。”冯钰起身作揖。   冯源和武青意都不在家,鲁国公府能主事儿的只剩下秦氏,她还在称病,又极好面子。这种没面子的活计,她自然也是让不受她待见的儿媳妇来。   没多会儿,武安下学回来了,他今日也下学的早,回到家正准备歇歇,让顾茵捉了壮丁,让他按着记忆里葛家老夫妻的模样,绘出了画像。   武安学画的时间短,还没受到当下追求意像神似,而不追求写实的画风影响,他不用毛笔,只用炭笔,画出来的画像更接近现代的素描像。   画像画完,陈氏也到了英国公府。   她实在赧然,流言传出来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像是英国公府会做出来的事——她们母子和顾茵母子都打过交道,对他们印象都挺好。   后头秦氏虽然说她那日在庵堂的时候,旁边的中年妇人就是王氏。   可她祝告的时候,王氏也在虔诚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两人同时进行的,王氏就算真有那本事,一心二用,把她的轻声呓语一字不落地听到耳朵里,也不像是那种人——她临走时看自己的眼神,温柔疼惜,像长辈看自家晚辈一样。起码秦氏从未这样看过她。   听说冯钰把人家孩子打了,让人扣下,陈氏越发无地自容,来了之后就先帮着冯钰致歉,说自己管教不严。   但后头他看着冯钰在旁边和顾野头碰头说话的模样,又不像坏了的交情的,一时间也迷惑了。   顾茵让人把门关上,道:“事出突然,权宜之计请了夫人过来。您先看看这画像。”   素描像递到陈氏面前,画像上的夫妻都是五六十岁的年纪,满脸风霜沟壑,慈眉善目的很。   这并不是陈氏印象中认识的人,但就是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囡囡?”顾茵试探着喊了她一声。 第92章   陈氏正在定定地看着画像出神, 闻言第一反应就应声道:“嗯?怎么了?”   应完她和顾茵都微微愣住。   顾茵立刻道:“你小名叫这个对不对?”   陈氏闭了闭眼,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 又好像不是。抱歉, 我实在有些记不住。”   囡囡是方言中普遍存在的对女孩的爱称。   光这还不能证明什么,顾茵就接着道:“葛家叔婶在码头最好的位置, 卖油饼面条那些……唔,他家还有个混不吝的侄子, 名叫葛大龙……”   恍然间, 陈氏脑海中出现一个片段。   熙攘喧闹的码头上, 年幼的她帮着父母做事。   一个和她年纪相当的男孩子溜过来翻她家的钱匣子。   父母在旁边忙着, 小小的她拉住了小男孩的手,气呼呼地骂他:“你不许拿我家的银钱!”   那男孩神气活现地把她推倒在地, “什么你家我家的?阿奶说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所有东西都是我的!”   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男孩心虚地溜走。   她娘赶紧过来把她抱起来, 温声说:“娘的好囡囡,这是怎么了?”   她抽抽噎噎地把之前的事情说了。   她娘把她好一通哄, 还连带着埋怨她爹, “大龙好歹是男孩子, 欺负咱们囡囡算怎么回事?”   她爹也是一脸心疼, 又无奈道:“大龙被他奶养的骄纵, 但确实欺负囡囡不是回事儿, 等到收摊, 我就去找大龙他爹娘好好说说。”   陈氏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泪水涟涟:“说来惭愧, 这些年我对父母的印象越来越浅淡,记得的却是有个叫‘大龙’的堂兄弟,打小就仗着力气大,欺负我……”   码头,吃食摊子,和混不吝的堂兄弟都对上了,这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说着陈氏起身,朝着顾茵深深地福下去,“这次我承了夫人的情。他日不管夫人要我做什么,我都肝脑涂地,不敢有怨言。”   顾茵把她扶起来,“夫人不必这么客气,就是不为你,为了葛家大叔大婶,他们从前照顾过我,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陈氏背过身擦了眼睛,又问:“他们人在何处?我这便……”   说到这里,陈氏顿住,她虽然听着是国公夫人的身份,但其实在府里一点实权也无,就算是现在知道葛家老夫妻应就是自己的父母,却连个去接人的心腹都没有。   更别说秦氏如今正在气头上,她这趟出来都是侥幸,回去后还得回自己住着的小院子禁足。   秦氏怕是也不愿意冯钰有那么样一个外家,不从中作梗就算不错了,别说出力帮忙。   冯钰就出声道:“娘放心,这个我来想办法,我去接外祖他们。”   这娘俩都在秦氏手底下讨生活,都不容易的很,且冯钰还是个十岁的孩子,顾茵就道:“你们别急,这事儿我来办,把葛家叔婶接过来不难。我娘有个手帕交,儿子开年要上京科考的,马上就要动身过来。我们这就去信,让他们把葛家叔婶带着一道来。”   陈氏越发赧然了,“这种事儿还得劳烦你家。”   顾茵说无碍,又拿了帕子给她拭了拭泪,冲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债多不压身,反正既承了我的情,那就让我好人做到底。我这好人也不白做……”   陈氏正等着听她要什么报酬,顾茵又接着笑道:“葛大婶炖的排骨别有风味,好些时候没吃到了,这不得好好吃她一顿?”   陈氏跟着笑起来,进屋时眉间的愁绪一扫而空。   做戏做全套,后头陈氏领着冯钰出了英国公府,顾茵还跟出去,在门口铁青着脸吩咐下人道:“都警醒些,再让人打上门来,仔细了你们的皮!”   众人诺诺称是,没多会儿武青意打马回来了。   听到她训斥下人,他立刻从马上下了来,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询问道:“发生何事?”   他带兵多年,身上的威压非常人可比,门房下人虽知道顾茵是做戏,却还是被他看得直打抖。   顾茵拉了他一把,“进府去说。”   进了家门,顾茵就笑起来,“是有事儿,不过是好事儿!”   后头她就把陈氏应就是葛家老夫妻走失的女儿的事儿说给他听。   武青意脸上的神情这才松散下来,摇头笑道:“我还当是有人欺负你了呢。”   王氏正在旁边让武安给许氏写信。   分别半年,她和许氏时常通信。   且还不是一般用驿站的人送信,用的是武青意在军中时豢养的飞鸽。   飞鸽传书是时下最便捷的通讯方式,尤其那些飞鸽都是专人训养,百里挑一的。一天就能飞上千里路。   武青意在寒山镇上留了人,用来监督王家的表亲,怕他们得到自家发达的消息后为非作歹。   后头就让镇子上的旧部帮着通信,不止许氏和王氏,顾茵和徐厨子也用这个渠道。   年前就听说许青川已在恩科试中考上了举人,今年二月就要上京来参加会试了。   本来许氏还想着年都在路上过,提前上京,怕到了京城人生地不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这也意味着许青川在家温书的时间要减少,毕竟换了个新环境,又是长途跋涉,对学子肯定有影响。   王氏让她放宽心,说自家已经在京城站稳脚跟,保管给他们都安排好,他们母子只要在科考前过来就行。   从前寒山镇虽然通水路,但旧朝的漕运让权宦垄断,乘船出行的费用颇高。   眼下新朝新气象,虽然许多地方还是沿袭前朝旧制,但百姓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比从前好了不少。这乘船出行便是其中一样。   走水路比陆路快得多,只要十天左右,他们便能上京来。   但要到正月中,运河彻底解冻了,才能行船。   许氏本在水路和陆路之间犹疑,得了王氏的话就不急了,说一月中旬乘船过来。   这样一月下旬他们能到京城,留二十天时间给许青川适应。   眼下去了信,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但若是他们凑不到一起,则再让武青意派人去接。   听到武青意这话,王氏抬头笑道:“有我在呢,我能让咱家大丫被人欺负了?臭小子小看你娘是不是?”   武青意无奈地看着他娘。   他娘老嫌弃他不解风情,可也不想想,他难得想表表殷勤,但是家里大小事务他娘都以他媳妇为先,轮得着他吗?   夕食过后,武青意去了顾茵那边。   顾茵刚拆了头发,正要去净房沐浴,见他过来便询问道:“有事?”   她最近和陆夫人她们结交,打扮上都会成熟一些。   此时散了头发,那黑缎子似的头发披散在脑后,看起来比人前小了几岁,更贴合她二十出头的年纪。   武青意有些委屈地看着她,轻声问:“无事不能寻你吗?”   他在外头和私下里是两幅面孔,顾茵都习惯了,忙笑道:“哎,能寻能寻。是我说错话了,只是看你这几日都早出晚归,比平时更忙,今日难得回来的早些,又没去歇着,所以才问了。”   武青意这才不逗他了,弯了弯唇道:“是有事儿,也是好事儿。我有好东西给你。”   说着他的手伸进怀里,顾茵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银钱尽够。”   是真的够,从前只有一二楼的时候,一个月就能赚五百两左右。   后头三楼雅舍生意火爆,利润直接翻了一倍。   一个月上千两的进账,顾茵吃住又不要花钱,全都攒下来了。   更别说年头上家里的俸禄都发出来了,王氏捏着好大一笔银钱没地方花销,还要补贴她。   武青意无奈地看着她,“不是银钱。”   说着他拿出怀里的东西——那是一封朝廷签发的海外行船文书。   有了这份文书,即代表着顾氏船行的船只,马上就能出海了!   “船员都操练好了,领头的那个是我费尽心思寻来的老把式,很有行船经验的。”武青意解释道,“另外我和娘支取了一部分银钱,这段日子已经采买好了茶叶、丝绸、瓷器等货物。择一个良辰吉日,这个月咱家的船就要出发了。”   顾茵惊喜道:“原来你这段时间是在忙这个!这确实是比直接给银钱还好的事儿!”   武青意昂了昂下巴。   见到她这般高兴,他便觉得这段时间不分昼夜的忙碌是值得的。   “你懂得多,想要什么就写下来,我让人去寻。”   顾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我这几日好好想想,到时候列一份清单出来,就是我也不了解海外是怎么个情况。”   海外的知识从前武青意也不懂,但自打接手船行,他就在学了。   学到现在,他也能给顾茵说说。   两人聊起出海的事儿,不觉转眼就到了月至中天之时。   一直到住在厢房里的顾野起夜,发现他娘的院子里灯火还亮着,小大人似的披着衣服过来,老气横秋道:“晚上不睡,白天怎么起?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个二个都让人不省心?”   顾茵和武青意被他“训”得笑起来,这才各自歇下。   …………   话分两头,陈氏带着冯钰回到鲁国公府,母子俩虽然都情绪激动,但也知道眼下这情绪不能流露给秦氏,所以两人都装作垂头丧气的。   秦氏还半躺在床上,让他们进来后,她脸上罕见地有了笑,询问冯钰道:“和祖母说说,你真把英国公府的孩子打了?”   冯钰垂着眼睛应是,又歉然道:“孙儿太过冲动了,连累了母亲上门领人,才把孙儿领回来。”   秦氏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做的好!你母亲去领人,不过丢一点面子,又不值当什么。我冯家男儿都是血性男子,敢作敢当!我看往后那英国公府那厮泥腿子,还敢不敢在咱家人面前放肆?!”   冯钰眼神又黯了黯,秦氏没察觉到有异,摆手让他回自己院子歇着。   等他走了,秦氏脸上的笑褪去,对陈氏摆手道:“你回去歇着吧。没我的吩咐,还是别乱跑。”   也就是说,虽然陈氏帮着去做了没面子的差事。但秦氏还是不准备解除她的禁足。   陈氏微微苦笑,但因为心中想到将要上京来的父母,她心头火热,对这种事也不在乎了。   后头她回到自己的院子,晚些时候冯源下值过来。   夫妻十载,陈氏和冯源感情一直不错。   当然自打鲁国公府开府之后,两人感情就越来越不如前了。   陈氏想了想,还是不想瞒着他。   就像成婚前,她没有选择隐瞒自己的身世一般,她这次还是准备告诉他。   然而不等他开口,冯源先开口道:“母亲身子不好,脾气大一些,委屈你多担待了。外头的流言,确实难听,对咱家不好,源头本就在你身上。你现在家里待几日,等风头过了,我自然帮着你去劝,自然也就无事了。”   一番话宛如兜头浇下的冷水。   陈氏犹记得成婚前,她对冯源和盘托出,不愿欺瞒他,又很担心他介意过去的事儿,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反应。   冯源还信誓旦旦道:“这算什么?这些都是你受的苦,并不是你的过错,我只会越发怜惜你,并不会因此就看轻你。”   然而当年信誓旦旦的人,眼下却说出“源头本在你身上”这样的话,言辞之间都在以她的出身为耻。   陈氏轻笑着摇摇头,说自己累了,请他离开。   …………   第二日顾野进宫,正元帝已经在文华殿了。   他忙转头看外头的天色,嘀咕道:“我没迟到啊。”   “没迟。”正元帝让他上前,“是朕提前过来了,和朕说说昨天的事儿,听说冯家的孩子打你了?”   前一天顾野和冯钰商量好计策后,顾野找到跟着自己的侍卫,叮嘱他们一会儿不论发什么事儿,都不许现身。   侍卫们听了他的话,后头看他被冯钰追着跑回家,侍卫们见他没受伤,就也没动,但肯定要把这消息传回宫里。   正元帝知道了,肯定得仔细问问。   “哦,是这事儿啊。”顾野就把来龙去脉说给正元帝听,末了又再次补充道:“冯钰和她娘都挺好的,昨儿个也不是真的要打我,还是我出的主意。你可千万别记恨他。”   正元帝挑眉道:“小孩玩闹罢了,别说知道是假的,就是真的,难不成朕还去为难个十岁的孩子?你把朕当成什么人了?”   “你当然是大方明理的人了!但人嘛,总有不冷静的时候,而且这事儿关乎的不是别人,可是你最疼爱的儿子!”   正元帝是真没忍住笑,刮着他的鼻子道:“你倒是挺不客气,你怎么就是我最疼爱的儿子了?”   顾野嘿嘿笑着,“难道不是吗?”   正元帝没接他的话茬,免得再说下去,这小崽子越没个正形儿,他转而问道:“冯家的孩子,就是你口中这个冯钰。他就算再好,那也是鲁国公府的人,你们两家的关系可不好,费心费力这么帮他做什么?”   “你明明就懂。”顾野看他一眼,还是道:“我叔在家时说,当年遇到你,你就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就是了,王侯将相都不论出身,交朋友就更不该论这些了。”   正元帝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当时他肚子里是真没墨水,这句还是听村里夫子念叨过几句,这才记在心里,年轻时招揽人才时就用这句当开场白,别说,还真挺好用。   不过顾野的性情确实像足了他,正元帝欣慰地看着他,“那我就不管了?”   顾野点点头,然后又想到什么,“也不是全然不用管,有个事儿想求您呢。”   “倒是难得看你私下里还这么客气。”正元帝让他尽管开口。   相认也有些时日了,顾野没开口求过一次恩典,所以这次只要他的要求不是太过分,正元帝肯定是有求必应。   没想到顾野没给自己求什么,而是道:“葛家的阿爷阿奶在我落难的时候,给了我一口热饭。怎么也算是对我有恩,若是他们上京来了,认回了冯钰他娘,怕是身份要让人看不起……”   正元帝蹙眉道:“给银钱是很容易的事儿,但以鲁国公府的门第,以他家老夫人那眼高于顶的性子,就算葛家老夫妻成了富户,她怕是也看不上这样的姻亲。”   这把顾野也难上了,搔搔头说这可咋办?   正元帝把他习惯搔头的手扒拉开,“这事儿就容后再议,你都开口了,朕再给你想想办法。左右要先等他们相认。”   顾野点了头,“那就全靠您了。”   父子俩正说着话,文大老爷来上值了。   顾野见了他就立刻迎上去,“您来的正好,我昨儿个有了新想法,那戏本子大纲完全想好了,我这就说给您听。”   顾野的新戏,开头就是很俗套的恶婆婆和俏儿媳的故事。   早先这一家子是村里的穷苦人家,恶婆婆一人供养儿子念书,家里一贫如洗。   书生和村里普通的农女两情相许,虽然婆婆自觉她配不上自家儿子,但无奈家中用度吃紧,而儿媳妇家中兄弟多,田地也不少,在村子里算是富户,就许了这桩婚事。   成婚后,屡试不中的书生开始走起了好运,考中了秀才、举人,最后成了状元郎,不过数年就平武青云,从一介白身成了翰林学士。   自此婆婆还是作妖,折磨自家儿媳妇。   而儿媳妇的娘家这会子就不够看了,根本不能给到她什么帮助。   这是前头顾野已经相好的,文大老爷的唱段也就写到这里。   按着时下的套路,后头就该是儿媳妇苦守寒窑,感动了婆婆和夫君,最后一家圆满。或者再大胆一点,儿媳妇被皇帝看中,进宫当娘娘之类。   顾野却嫌后头的内容太同质化了,感觉这么写下去的话,即便是文大老爷帮着润笔,也不能写的比从前更好——没错,他是有志向的,追求第二部 戏比第一部更卖座呢!   前一日的事情给了他灵感,他准备让儿媳妇随着婆婆和夫君到了京城后,屡屡被磋磨,最后自请和离。   和离后的她同样是被好心的食为天东家请去做工。   食为天三楼的轻食雅舍女客众多,就有个贵妇人觉得她十分的合眼缘,莫名喜爱她。   那贵妇人也有个女儿,和儿媳妇同样的年岁,生的和她半点不想像。   后头随着剧情展开,贵妇人才知道原是府中胆大妄为的妾室,买通了家中下人,把自己生的孩子和贵妇人生的孩子调换了。   而贵妇人亲生的孩子,则被那妾室丢到了荒郊野外之处,却没死成,而是让一户好心的农人给收养了。   再追查下去,那被收养的女孩自然就是那儿媳妇了。   这故事比时下的套路曲折多了,文大老爷当天下值回去后就开始写。   两天后就给了稿子。   至于为什么这么快,一来是一回生二回熟,写过一次的文大老爷驾轻就熟。   二来是从前是三个人一起写的,各自分了戏份回去写,但戏本子这种东西不可能完全分割成几份,得有总体的统一性。所以之前他们写完自己的部分,还得根据其他两人写的再修改,反而不如一个人单枪匹马的效率高。   后头顾茵看到,自然再次咋舌。   这小子的脑子到底怎么长得,前头搞出个追妻火葬场就够让人吃惊的了,眼下连真假千金都写上了。   这小家伙要是放到现代,估计就算没有别的长项,光去写网络小说也能养活自己了。   戏本子很快被送到小凤哥手上,这次他连看就没细看,当天就开始分戏,彩排。   戏班子里的其他人也再无二话,自发自觉地放弃了休息的时间,不到十天就排好了第一场。   顾野听了他娘的,搞出了预售卖票。   一口气卖出去成千上百张,别说正月里了,就是二月的票都有人抢着买。   这次的戏名还是顾野起的,叫《亲缘记》。   正月中旬,新戏开唱。   文大老爷妙笔生花,每一句唱段都让人回味无穷。加上这次顾野主笔的故事虽然还是不新,但加入了真假千金这个经久不衰,在后世都受众极广的元素,更是锦上添花。   短短数日,《亲缘记》风靡大街小巷。   而秦氏知道这消息后,又生了好大一场气。   上次那戏文里,奸妃的出身和冯贵妃是相似的,所以秦氏恼怒还在可理解范围。   这次里头的人和现实完全挂不上号,连身为秦氏亲儿的冯源都没明白她气在哪里。   秦氏振振有词道:“他写什么不好,非得写恶婆婆苛待儿媳妇。这不是在影射咱们家是什么?”   这种戏码多如牛毛,冯源却想不到那些,只惭愧道:“是儿子没有出息,连累您也脸上无光。”   秦氏哭道:“我的儿,哪里就能怪你?还得怪陈氏那狐媚子,当年迷了你的心智,让你娶她为妻。不然我也不会当这恶人……”   平心而论,冯源早年间对陈氏又爱又敬,尤其对她在自己生死不明的时候,不离不弃的行为十分感激。   但时移世易,他从一方守将成了一朝国公。   陈氏这样出身的妻,对他毫无助力,只会让他蒙羞。   加上被亲娘秦氏日日月月地念到现在,冯源的心里也一天比一天纠结。   知儿莫若母,秦氏看到冯源脸上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这段日子的坚持没有白费,他的儿终究是回心转意,知道谁才是真正为他好的了。   她得意地在心里盘算着日子,想着再过不久,便可以让陈氏“得病”了。 第93章   一月下旬, 许氏和许青川并葛家二老上了京。   得了消息的顾茵和王氏这天都没忙别的,早早地就去了城外接他们。   只是分开了数月,许氏等人都没有什么变化。   倒是顾茵和王氏, 穿着打扮和气度都和从前判若两人。   远远地看见彼此, 许氏差点没认出她们婆媳。   许氏上来先给王氏一个熊抱,“好你个王宝芸, 只说你家在京城站稳脚跟,怎么没说你家已经富成这样啦?”   王氏差点被她圆乎乎的身子给撞倒了, 笑着啐道:“哪有人上赶着和人说这些的, 那不成显摆了?”   许氏笑着松开她, 自豪道:“那有啥?我家青川现在都是举人了, 我现在是举人她娘了!”   说着她又压低声音道:“我儿前头得了头名解元,温先生说只要不出什么纰漏, 中个进士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这话我也就和你说,不和青川说,我怕他有压力, 反正孩子尽力就好。”   她们两个头碰头说起了悄悄话,顾茵也见到了跟在后头的许青川。   他还是穿着从前洗的发白的书生袍, 头上簪一支木簪。   但或许是前头考的不错, 他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的。   两人相视一笑, 一个拱手, 一个福身, 便算是见过礼了。   而许青川身后, 就是葛家老夫妻了。   他们二人这辈子也没走出过太远的地方, 京城外的码头人流涌动,各个还都穿的十分齐整,不像寒山镇那边, 码头上讨生活的人都穿的十分随便朴素。   他们很是局促,一边四处打量,一边轻声耳语。   葛大婶难免嘟囔道:“我都说该穿过年时候的衣服来,穿这平时做工的衣服,没得给咱家囡囡丢脸。”   他们二人是得了消息立刻过来的,所以并没有时间置办衣物。   王氏发出去的书信上并没有写陈氏现下的身份,只说是遇到了一个极有可能是他们女儿的妇人。毕竟葛家夫妻并不怎么识字,那书信还得让许青川读给他们听。   虽说许青川的人品十分可靠,但到底葛家的私密事,还牵涉到鲁国公府,没得把他牵连进来。   但葛大婶想着,能在京城嫁人,还能被王氏和顾茵遇上的,肯定不会是差了去的人家。   葛大叔咳嗽了一下,小声回道:“过年的衣服是大袄子,京城比咱们那儿暖和。你看现在路上谁还穿那样的袄子?穿那么厚实过来才招人笑话。”   抬头看到顾茵,葛大婶再顾不上什么穿着了,快步上前紧紧拉住顾茵的手,红着眼睛道:“好孩子,这次多亏了你,真是谢谢你了!”   葛大叔虽没说什么,但他脚步凌乱,嘴唇微颤,显然也是激动坏了。   顾茵心中酸涩,想到还好这次是查的八九不离十了,才通知了二老。不然眼下若是心里没底,看到二老这么激动,她该亏心死了。   虽然信上已经简单写了一些,但顾茵知道二老一定还挂心着,所以不等他们发问,顾茵就一边引着他们往马车上去,一边详细地说道:“那位夫人说是二十六岁,不过她自己记不清出生年月,所以年纪并不准确。但她记得家里是在码头摆摊的,她也是五六岁那会儿被拐走的,也记得有个叫大龙的堂兄弟,小时候老欺负她。”   葛大婶的眼泪已经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连连点头道:“那葛大龙打小就混不吝,几岁大点就欺负我家囡囡,我找他爹娘不知道说多少次了……”   说着就瞪葛大叔一眼,葛大叔懊悔地接口道:“怪我怪我,是我听我娘唠叨,想着大龙是咱家小辈里唯一的男丁,放纵了他。这次再寻回囡囡,往后咱们再不同他联系了。”   “这样最好。”葛大婶又转头看向顾茵,“我知道你是谨慎的人,不必说这样多,不管这次成与不成,婶子都领你这份情了。就是不知道如何感谢你。”   顾茵亲热地挽上葛大婶一条胳膊,忍不住笑道:“前头那位夫人也是这般说,我当时就说了,想念婶子给我炖的排骨。”   顾茵自己的手艺那是众所周知的好,哪里就需要记挂她做的排骨了。   可这明显是撒娇卖乖的话,却让葛大婶心里熨帖无比,她哎一声,“等安顿好了,就给你做,要吃多少婶子给你做多少。”   王氏和顾茵一共套了两辆马车过来的,一辆给许青川和葛大叔乘坐,另一辆大一些的,则是她们几个女眷。   英国公府的马车虽然没有特别华贵招眼,但好歹是国公府的规制,比普通马车还是气派不少。   许氏人都傻了,上了车就同王氏打听道:“你家不是上京城来开酒楼吗?京城就这么好赚钱?半年不到挣了这样多?”   王氏道:“好了,现在没必要瞒你了。憋死我了,我之前不是只和你说我儿参加过义军,然后卸甲了吗?其实他没卸甲,还挺顶用呢!”   许氏犹还记得之前听顾野和其他孩子提过,说武青意在京城看大门,当时她心里可酸死了,想着自家儿子不比他差,可坏就坏在他和顾茵是原配夫妻,自家儿子再出色也不顶用。   “那看大门的差事……”   王氏笑道:“啥看大门啊,他是掌管皇宫里的禁卫军,给皇帝守皇宫呢!”   许氏咂舌,“乖乖,好你个王宝芸,从前啥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全天下,这次倒是瞒的严实!”   王氏就解释道:“当时镇子上不还有我娘家侄子侄孙嘛,可不敢张扬,没得让他们轻了骨头,给我家惹事儿。”   许氏本就没生气,闻言更是点头赞同道:“那是应该的!”   后头她们唠起家常,葛大婶时不时跟着也唠两句,但她的眼神主要还看向窗外,自然是急着见闺女。   马车行驶了半个多时辰,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巍峨气派的英国公府门口。   许氏要不是在马车上听王氏讲了,看到这样的府邸得吓得腿软。   葛大叔和葛大婶则更拘谨一些,下了马车就道:“我们身上腌臜,可不好弄脏地方。我们另外找地方住就是。”   许氏也跟着道:“是,我们住客栈就行。”   王氏一手拉上许氏,一手拉上葛大婶,笑道:“来了还想跑?都给我进家去安歇。”   许氏和葛大婶哪里敌得过她的力气,许青川和葛大叔自然跟上。   家里眼下就武重一个,也拄着拐杖出来相迎。   地方虽然不同了,但不论是顾茵还是王氏,甚至第一次见面的武重,都对他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   所以众人进屋坐下,又吃了一道热茶和点心,也就没那么拘束了。   王氏先领着许氏和许青川去客房休息,顾茵则让葛家夫妻先留在正院,老夫妻两个自打进了府里就越发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但他们还是强撑着胆子到处打量,依旧是等着看女儿。   顾茵就解释道:“那位夫人身份高贵,眼下并不在我们府里,不过叔婶放心,我会想办法请她过来的。”   得了她的准话,葛家老夫妻松了口气。   葛大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顾丫头,能借你家的厨房用用吗?我家囡囡爱吃我做的炸糖饼,我想……”   顾茵说当然可以,又问道:“叔婶长途跋涉而来,要不要先歇一歇?”   葛大婶摇头道:“不瞒你说,自打得到消息,我这心里就没安生过,晚上睡都睡得不踏实,生怕醒了发现是一场梦。而且你也知道,我和你叔做惯了这些活计的,不做点什么,我心里难受。”   顾茵也不强求,让人领着他们去了厨房。   下头就是该把陈氏请过来了。   这几天两家的联系全靠顾野和冯钰,前头是在食为天,后头冯钰说他祖母因为顾野的新戏生了好大一场气,连食为天附近都安插了眼线,两人便又改了接头的地方。   顾茵让人去宫门附近等顾野,让他把葛家二老今日已经到了京城的消息传递给冯钰。   当天晚上,鲁国公府的陈氏自然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她其实和顾茵一样,早就在许氏的来信上,知道葛家老夫妻这两日就会上京。   但真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又激动得落下泪来。   冯钰就温声宽慰她说:“母亲莫要再哭了,回头外祖见了,还当是我调皮,惹了母亲时常生气呢。听说外祖常年做活,身体比同年龄的长辈康健不少,也不知道我挨不挨得住他们一通打。”   陈氏被他逗笑了,“你外祖都是极为和气的人,哪里就会打你呢?”   儿子从前在军营的时候,性子也是和同年龄的孩子一样跳脱的,时常跑出去玩的泥猴似的回来。   只是这一年多来,他被秦氏逼着越来越成熟,再不像从前那样说说笑笑的。   有时候陈氏想到这个也颇为心酸。   如今他和顾野相处了一段时间,人也开朗了不少,陈氏自然为他感到高兴。   冯钰笑着说也是,“外祖那么宝贝娘,我这外孙自然也是外祖的心头肉。”   母子俩说了阵话,冯钰又问:“这次母亲出府,可要我请阿野他娘帮忙?”   陈氏摇头,“哪儿能事事靠别人呢?我自己去和你祖母说。”   冯钰担忧地看着她,陈氏站起身笑了笑,“别担心,娘不怕了。”   她从前羡慕陆夫人,倒不是羡慕她父母兄弟给金银那些,而是羡慕她的家人是她的坚实后盾。   如今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就在外头,天地间不止自己和儿子相依为命了,自然也就有了底气。   后头陈氏就去了秦氏的院子。   秦氏正和身份最得用的老妈妈说着话,那老妈妈姓郑,是秦氏的陪嫁大丫头,伺候了她一辈子,没有外嫁过。   说来讽刺,陈氏虽然贵为国公夫人,但其实在府里的地位还远远不如这郑妈妈。   丫鬟进去通传,陈氏静静地等在廊下。   秦氏不久前才喝过药,所以让人开了窗户透气。   隐隐约约的,陈氏就听到郑妈妈在里头道:“老奴都省得,一点……而已,保管……不再有声儿。”   她糊里糊涂听了一耳朵,没多会儿郑妈妈出来,陈氏进了去。   这几日外头关于陈氏身份的流言已经不再新鲜,议论的人越来越少,加上冯钰帮着求情,所以秦氏允许陈氏可以在府里活动。   见到大儿媳妇,秦氏依旧没个笑脸,道:“虽解了你的禁足,但前头你为咱家惹出那样的事儿,没事儿还是不要到处乱走的话。”   陈氏就轻声细语道:“儿媳是有事要来禀明婆母,儿媳明日想出门。”   秦氏皮笑肉不笑道:“上回就是你祈福惹出来的事儿,这次你还想出去?”   陈氏道:“这次不是去祈福,是儿媳想去食为天。”说着她又叹息,“说来惭愧,上次虽然待了一整日,但儿媳未能替您探听到什么,这次儿媳想将功补过。”   “你倒是开窍了些。”秦氏凝眉沉思。   小儿子冯涛前头也清空了酒楼的一层,弄出了一个雅舍。   秦氏腆着老脸给交好的人家下了帖子,那些女眷卖她的人情,呼朋唤友去了。   但也就开业那天热闹了一日,后头就没什么人愿意去了。   冯涛又来歪缠,秦氏只能再写书信询问那些妇人的意见,问她们怎么不再过去了。   那些妇人都给她回了信,但信上却都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个说家里事情多,那个说身上不大好……说来说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这个,秦氏才没一口回绝她。   后头她又转念想到,陈氏和英国公府的王氏碰过面,难保此行不让人认出来。   但认出来也无所谓,左右是陈氏脸上无光。   而且她也不怕陈氏出丑而带坏了自家的名声,反正全京城都知道陈氏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算真的闹得难看,她还能推脱是陈氏自己想去的,和她这当婆婆的无关。左右虱子多了不怕咬,还是自家酒楼的生意更重要。   “那你去吧,去和郑妈妈支上十两银子。这次可一定要探听到得用的消息。”   陈氏点头应了,心中酸涩地想到,过去她把秦氏敬若亲母,所以不想说假话欺瞒她。   眼下却是她随便扯几句谎,就哄得秦氏难得地对她和颜悦色。   从秦氏的院子离开后,陈氏去寻郑妈妈。   郑妈妈有单独的院子,虽然在府中十分得脸,但她到底是下人,所以小院里并没有其他丫鬟服侍。   陈氏畅通无阻的过去了。   郑妈妈正和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在屋里说话。   那人是郑妈妈的干儿子,同时也是鲁国公府前院的一个小管事。   陈氏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郑妈妈把一个小纸包递到那小管事面前。   她的到来让冯妈妈吓了一跳,那小管事更是一下子把纸包塞进了袖子里。   “夫人怎么过来了?”郑妈妈不悦地站起身。   陈氏解释了几句,郑妈妈就拿了秦氏的对牌,去公中的账房领了十两银子交给她。   等到郑妈妈回去,她那干儿子还等在院子里。   “夫人瞧见了,干娘看……”   郑妈妈嗤笑道:“夫人能顶什么事儿?别说她又没听到什么,就算知道了,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这是老夫人交代的差事,办好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那小管事松了口气,拱手道:“这是干娘提携儿子,儿子铭记在心,一定把这差事办的漂漂亮亮。”   …………   翌日晨间,歇过一日假的顾茵自然去食为天上工。   她和陈氏前后脚到了,这次她没让陈氏上楼,邀请陈氏去了后院的按摩部。   按摩部清幽又多厢房,两人找了一间说话,同时顾茵让人去接葛家老夫妻过来。   陈氏知道马上就能见到父母,立刻就坐立不安的,时不时看向窗外,时不时又理一理鬓边的碎发。   两三刻钟后,葛家老夫妻被接了过来。   顾茵都在外头听到宋石榴的声音了,她站起身,走了两步,却发现陈氏还没动。   她整个人都在打抖。   眨眼的工夫,宋石榴进来道:“太太,我把人给你接来了。”   顾茵招手喊她到一边,对着她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门外,葛大叔本来是快步走在葛大婶前头了,到了门口他反而不敢进去了。   葛大婶说你怕个啥?   但她说话的声音也带着颤音。   葛大叔忙压低声音道:“囡囡面前,你可得给我留点面子。”   这说话的工夫陈氏也调整过来,迎了出去。   三个人终于见到了面。   葛大婶不错眼地将她从头看到脚,恨不能把她每根头发丝都看过一遍,一边看,她一一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道:“娘的囡囡,一点都没变……不不,是比小时候更好看了。娘……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炸糖饼,你吃一口好不好?”   前一天葛大婶到了京城就做好了炸糖饼,当然后头还没见上,那糖饼就被他们分着吃了。眼下拿出来的,是这天早上刚炸不久的。   陈氏讷讷地应“好”,立刻接过油纸包,打开来吃了起来。   那糖饼呈金黄色,酥酥脆脆,中空内里的糖馅软糯可口。   陈氏这些年也吃过不少珍馐美味,但不论哪一样,都不能和这炸糖饼的味道相比。   熟悉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她啜泣道:“我记得有一年过年,娘给我炸了两个,我非要拿到大龙面前显摆,他把我两个糖饼都抢了,害我哭了一整个年。”   葛大叔擦着眼睛道:“记得记得,爹也记得。那时候家里刚在码头上摆摊没多久,那会儿生意也不好做,到了过年也没银钱给你置办新衣裳,好的吃食,只能给你炸点糖饼吃。那是……那是你在家里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葛大婶哽咽道:“要知道咱们要分开这么久,娘当年说什么都不让你去码头上帮忙。怪我,怪我啊,没看好你。”   葛大叔同样老泪纵横,“咱家囡囡长得这么好看,我早该知道的,我该早知道的!是我对不住你,囡囡。”   二老又是自责又是悔恨。   “爹,娘!”陈氏颤声唤她们一声,“不说那些了,咱们终究还是聚到一处了!”   一家三口终于回过神来,他们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真切切地又团聚了!   他们抱在一处哭了起来。   顾茵和宋石榴在旁边看着也跟着眼热。   宋石榴带着鼻音小声道:“太太,我最爱吃你做的面条。”   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顾茵有些没反应过来。   宋石榴又接着道:“要是哪天我丢了,不记得太太了,太太给我做面条,我就知道了。”   顾茵又心酸又好笑,“你都多大了,还要靠吃食记住我?再说你丢啥丢,现在你可是咱家仅次于我娘的小管家。”   宋石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后头顾茵让陈氏和葛家夫妻进屋里说话,她自己则很有眼力见儿避开。   葛大婶把她拉住了,擦着眼泪说:“傻孩子你回避什么?难不成你现在还把自己当外人?”   陈氏也跟着道:“是呀,夫人对我恩同再造。没什么不能听的。”   顾茵被他们邀请留下,当然后头陈氏和葛家夫妻聚在一处也没说什么不能告人的事情,还是唠家常为主。   葛家老夫妻这些年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三言两语就能说完。   倒是陈氏,不,她如今也不需要再用曾经那杂耍班班主的姓氏了,从葛大婶口中,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本来的大名——葛珠儿。   葛珠儿这些年的境遇十分曲折,她知道这些事若不说,父母虽不会逼着她,但不知道私下里要如何操心,所以她事无巨细地都说了。   前头听她在杂耍班讨生活,又在军营里当厨娘,葛家二老心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但后头听她说和将军情投意合,生下了聪慧的儿子。   二老脸上这才有了笑,欣慰地红了眼睛。   “再后来,便是去年初陛下建立新朝,将军因为战功获封鲁国公。”   一口气说到这里,陈氏停了嘴。   再说下去,若还不说谎,父母听了肯定是要越发难受。   而葛大婶并不知道这个,她试探着问道:“可是因为我们身份低微,所以相认的话会连累你,连累咱家乖孙?”   葛大叔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接口道:“你怎么这样问?”   又对葛珠儿笑了笑,道:“能找回你,我和你娘便不敢再奢求旁的了。不相认也没事,也别让孩子知道有我们这样一对外祖。你们都好好的,你偶尔能出来见我们一面,或者让人给我们传个口信,让我和你娘知道你们的消息。这就很好了!”   葛大婶也跟着点头,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葛珠儿的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柔软,她擦掉又不自觉淌下来的眼泪,再不见平时的柔弱模样,而是目光坚定地道:“不,爹娘就是我的爹娘,我若不认你们,岂不是枉为人女?”   葛大婶怕她赌咒发誓,忙把她的嘴掩住。   二老还要相劝,让她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的未来考虑。   这档口,顾野领着冯钰过来了。   冯钰进了屋就给二老跪下了,方方正正地磕头,朗声道:“孙儿冯钰见过外祖父、外祖母。”   葛家二老虽方才还说不让孩子知道,但真到了这样一个俊朗又乖巧的大孙子,还是爱他爱的不行,齐齐伸手把他扶起来。   但后头他们又看到自己因为多年辛苦劳作,而满是风霜的手,又齐齐把手缩回去。   冯钰一手拉住他们一个,紧紧的,稳稳的,攥住了。 第94章   “好孩子, 真是个好孩子。”葛大婶看着冯钰移不开眼。   冯钰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他们身边,让二老把他好一通瞧。   葛大叔在旁边用眼神描绘着他的面容,喃喃道:“这眉眼像咱家囡囡, 但是整体轮廓应该是像他爹那边。”   葛大婶连连点头, 这会儿才拍着脑子道:“头一回见面,忘了给乖孙准备见面礼了。”   冯钰立刻摇头道:“能和外祖团聚, 就是孙儿收到最好的礼了。”   后头葛大婶又看到了旁边的顾野,歉然道:“半年不见, 小野真是长大不少。这要是路上遇见了, 我肯定是认不出了。”   顾野立刻上前和他们行礼, 打招呼。   顾茵虽然早就离开了码头, 顾野也不怎么往码头去了,但逢年过节, 顾茵时不时都会带顾野去走动一下。   所以葛家二老也算是一路看着他成长到现在的。   葛大婶忙把他拉住,说:“咋还这么客气,让阿奶好好看看你。”   顾野就干脆坐到冯钰身边, 两人一道坐在葛家二老中间。   俩孩子从前就是朋友,眼下有了共同的长辈, 关系自然更进一步, 尤其葛家团圆还是顾茵的功劳, 那自然是亲上加亲。   后头葛大婶问起冯钰爱吃什么, 爱玩什么, 就这么说说聊聊的, 外头的天色就已经黑了下来。   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葛家二老依依不舍地把葛珠儿和冯钰送出后院。   葛珠儿心里也难受,她才和父母相见,但下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前头被冯钰一打岔, 葛家二老才没接着问她婆家的情况。   此时看她一脸纠结,葛大婶和葛大叔对视一眼,就已经猜到了一些,而后葛大婶开口道:“我和你爹头一回上京,可要在这里到处看看。万一在这里待高兴了,说不定就不回去了。到时候咱们相见的机会多得是。”   葛珠儿这才好受一些,临分别前,葛大婶又低声叮嘱道:“囡囡,爹娘虽没有什么本事,但你要记住。现下你是有娘家的,有娘家人的,在外头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千万不要藏着掖着,知道不?”   葛珠儿差点又要落泪,像小女孩似的吸着鼻子,连连点头。   顾茵送他们母子出去。   葛珠儿对着她自然又是一番致谢。   顾茵这两天不知道听了葛家人多少声感谢了,就笑道:“都说了是我前头承过葛大婶的情,在码头上多受二老的照顾,都是我该做的。往后咱们也别夫人前夫人后的,我小姐姐几岁,就称你为姐姐。咱们姐妹相称,再谢来谢去的,可就生分了。”   葛珠儿擦擦眼睛应了一声,又唤她一声妹妹。   “我还得麻烦妹妹一件事,我家里的境况你应该是知道的。”葛珠儿咬着唇,歉然地道:“我回去后就会和将军说寻到父母的事。但家里我并不能做主……爹娘初来乍道,还未麻烦妹妹照顾他们几日。但左右就是这几天,后头我一定自己安顿他们。”   顾茵忙说不麻烦。   是真不麻烦,家里住那么大个宅子,安顿葛家老夫妻还真就是饭桌上添两双筷子的事儿。   而且平时家里大大小小都在忙,就王氏在家陪着武重,二老虽然不说,但肯定觉得冷清。   眼下许氏母子和葛家老夫妻来了,王氏可得劲儿了。   想到这里,顾茵忍不住笑道:“我娘是个爱热闹的,就是姐姐不说,我也要让葛家叔婶在家里多住几日。”   葛珠儿心中温暖熨帖,拉着顾茵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到了门口,顾野拉住了他娘,解释说:“娘别送了,让冯钰他奶的人看到,珠儿姨母和冯钰都要吃挂落。”   顾茵还不知道顾野和冯钰被秦氏的眼线逼着,打游击似的换接头地方的事儿,闻言便立刻站住了脚。   但这也给顾茵提了个醒儿——葛珠儿在冯家的日子,怕是比她想的还难过。   她看着并不像是贪恋富贵的人,过着这种如同扯线傀儡一般的任人控制的生活,多半还是因为……   顾茵的目光落到冯钰身上。   她最后叹息了一声,低声道:“妹妹劝姐姐一句,人活在世,先得是自己,然后才是别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不再方便相送,葛珠儿和冯钰走出食为天,坐上了自家马车。   葛珠儿仍在回想着顾茵方才那句话。   道理她都懂,只是冯钰才十岁。   她正兀自沉思,却听冯钰开口道:“姨母方才那话说的真好。”   葛珠儿问道:“你真的这般想?”   母子俩从前都未聊起过这个,但冯钰聪慧,早就猜着母亲这般委曲求全是为了自己考虑,便点头道:“自然。不过我知道母亲最在意我,怕是做不到这般。但其实若是为了我,母亲才更要先做自己。儿子看母亲委曲求全,心里自是比刀割还难受。总之母亲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是府里的嫡长子,您不论做什么,我都不会受到影响。”   葛珠儿摇头说他傻,“你现在是嫡长子,可若是我遭了你祖母和父亲的厌弃,你父亲有了其他的妾室,甚至停妻再娶,有了其他的嫡子。到时候你没有我在身边,你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吗?”   冯钰抬了抬下巴,“母亲就这样看轻我?”   葛珠儿说当然不是。   冯钰便接着道:“儿子四岁习文,六岁习武。不论是在军营里的,还是后头祖母请的先生,都对儿子赞不绝口。同辈之中再无敌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忍不住笑起来,“当然这话不能在小野面前说。那小子鬼精鬼精的,身上也带武艺,就是比我小了几岁。若是同辈,我就不能这么说了。”   “总之,我有信心不逊色于任何人家的孩子。即便真如母亲所说,父亲和祖母偏疼其他孩子,我自己也能立起来。从文也好,从武也罢,总有我建立功勋的地方,我也不稀罕什么世子之位。”   葛珠儿又是眼眶发热。   失散多年,难得团聚的父母方方面面都为自己考虑,还有这么个有本事、有心气儿的儿子,她真要是再立不起来,真是不配有这么些家人!   母子二人回到鲁国公府,葛珠儿这次没有直接去给秦氏回话——因为出府去的理由本就是瞎编的,且顾茵对她们全家有恩,她更是不可能做出对顾茵不利的事情,打探什么食为天的商业机密。   去了她说不出个所以然,肯定是要挨秦氏一顿痛骂。   她便借口喝多了酒,让人去给秦氏告了罪,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没多会儿,冯源从外头回来了。   他是个孝顺儿子,每日回家第一件事不是看妻子儿子,而是看年迈又还在称病的亲娘。   从秦氏那里出来,冯源自然又听了一通关于妻子的抱怨。   到了葛珠儿这里,冯源疲惫地捏着眉心,同她道:“阿陈,我娘身体不好,我早就交代过你要小心侍奉。你今日一大早和我娘说出门探听消息,回来后却没有去回话,她老人家又不高兴了……听说你还在外头饮酒作乐,妇道人家怎可如此放浪形骸,这般作态,和英国公府的有什么区别?”   这一年多来,每次说到这些,葛珠儿总是要颇费口舌地和他解释。   但解释往往会衍生成一场争吵,然后冯源甩袖走人,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今日葛珠儿却没和他争辩,只静静看着他。   一直把冯源看到说不下去后头的话了,葛珠儿才开口道:“我并不叫阿陈,我叫葛珠儿。”   冯源蹙了蹙眉,“你不是说记不清少时的事了吗?”   “从前是记不住了,但最近几次出门,我遇上了父母。他们还在码头上摆摊,一直在等着我回去,最近才到了京城……”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冯源打断道,“肯定是有人听到外头的流言,来冒认亲戚,诓骗你的!”   葛珠儿唇边泛起一个讽刺的笑,“冯源,我只是性子柔顺,并不是蠢钝。我被拐走时已经五六岁大,不是对父母一无所知,任人诓骗的。”   她真的生气的时候便是这样目光发冷,冯源很少看她这样,便又改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遇到你父母是好事,左右你这段时间在京城深居简出,旁人也不知道你的姓氏。从陈氏变成葛氏,不是什么大问题。”   葛珠儿静静听他说完,才又问道:“就这样吗?我寻回了爹娘,只是改个姓氏的事?”   冯源蹙眉,“那你还想如何?昭告天下?让世人都知道,咱家阿钰有一对做摊贩的外祖?”   葛珠儿终于对他心灰意冷。   也就在这个时候,冯钰过来,正好听到这么一句,他当即就道:“母亲当过厨娘,外祖摆摊,都是靠自己的双手生活。没有他们,自然没有我。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为何不能昭告天下?”   对着出色的长子,冯源还是压住了自己的脾气,道:“你别说这样孩子气的话。就是咱家不在乎,宫里能不在乎?贵妃娘娘的皇子眼看着就要开蒙,到时候为父准备让你进宫去当伴读。为了你的前程,你可不好说这些浑话。”   正元帝在文华殿招了几位先生的事早不是秘密。   当然顾野的身份外人是不知道的,整个皇宫都在正元帝和武青意的控制下,想打探消息比登天还难。且顾野身量也矮小,进出的时候让训练有素的侍卫簇拥在最中间,旁人远远地看到,也很难注意到他。   所以冯贵妃等人只知道正元帝在文华殿设了学堂,而不知道顾野已经日常在上课了,还当着是出了正月,正元帝就准备让其他两个皇子开蒙。   冯钰不以为意道:“这个怕是不成,我已经答应了一个朋友,往后要陪着他一道读书的。”   这话真触到了冯源的逆鳞,他拍桌站起身,喝道:“那是你的表弟,是未来的……这并不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你懂不懂?!”   冯钰道:“父亲说的我都懂,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且并不是不进宫去给皇子当伴读,儿子就没有前程了。”   话音未落,冯源的巴掌已经落下,打得冯钰的脸歪向了一边。   葛珠儿想拦,但她的动作自然快不过常年习武的冯源。   她只能站到冯钰身前,恨恨地瞪着冯源。   “你们、你们……”冯源脸色铁青,指着葛珠儿和冯钰道:“一个二个都不让人省心,都给我在家里待着!什么摊贩父母,什么朋友,通通不许再见!若再像今天这样大的小的都没有规矩,就……”   “就如何?”葛珠儿看着他,半晌后,她轻笑起来,平静地道:“冯源,我们和离吧。你若不想要阿钰,阿钰便跟着我离开,我们母子什么都不要。”   冯源愕然地退后两步,“疯了,你疯了!”   …………   隔天顾野哼着小调儿进的宫。   正元帝现在已经习惯每日先来看他,而后再一个去上朝,一个读会子书,天色大亮的时候再一起吃早膳。   看小家伙脸上的笑就没断过,坐在八仙椅上的时候,两条腾空的小短腿还一晃一晃的。   正元帝抬腿,在桌子下踢了他腿一下,笑道:“坐没坐相。”   他没用力气,但顾野冷不丁被他一踹,手里的卤鸡翅就掉到了盘子上。   “干啥啊,狗吃饭都不能打呢!”   正元帝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少和我贫嘴,和朕说说发生啥好事儿了。”   顾野的嘴角又翘了翘,“好事儿不少呢。前头的冯钰你还记得吧?昨天他外祖父母都到了,和他们母子相认了呢!当然还有个别的好消息,我想到陪读的人选了。”   正元帝就问:“就决定是冯钰了?他同意了?”   顾野含糊地“唔”了一声,又说:“昨儿个冯钰非得谢谢我,我说他娘和外祖都谢过我娘了,他说不行。那是长辈们之间的事儿,我们两个小的另算。我就说想让他陪我读书,他一口应承了。”   说到这里顾野顿了顿,“我这不算挟恩图报吧?”   正元帝摇头说不算,“当你的伴读,那对他来说是件大好事儿。不过你可想好了,选别人,别人的家族势力也会为你所用,选冯钰,可就只他自己。”   冯钰虽然是鲁国公的嫡长子,可秦氏是冯贵妃的亲娘,冯源是冯贵妃的亲兄长。亲疏有别,鲁国公府府邸自然还是偏向永和宫的陆煦。   顾野当然知道这个,不过他还是道:“你没见过冯钰,等见了就知道他有多好了,能文能武,满腹经纶,反正我没同年纪的,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也就是和我一样还没长大,不然他一个人能抵得上好多好多人。”   他前头恨不能把冯钰夸出一朵花来,后头非要加一句“和我一样”,这是连带着把自己也夸起来了。   正元帝又被他逗得笑起来,摇头无奈道:“你啊你,能选的人千千万,你偏要选冯家的孩子。你不怕冯家不高兴,不怕朕不高兴?”   顾野不解道:“冯贵妃不高兴我懂,你为啥要不高兴?”   “真傻还是假傻?”正元帝伸手点了点他,“那冯钰明显是冯家人为你弟弟准备的,却被你抢着用了。到时候人家说你这性子争强好胜,到朕面前搬弄是非,说你现在是抢人,将来是抢别的……”   顾野恍然点点头,但又说道:“我也不是抢啊。我是询问了冯钰的意思,又来请示你,你们但凡有一个不同意的,我也就算了啊。而且冯钰又不是什么物件,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说完他顿了顿,把吃的冒着油光的小嘴擦了擦,“再说了,我最近新学一个词,叫尊卑有别。往大了说,你是皇帝,你准许了的事情,别人搬弄是非,那就是错的,是质疑你的决断。往小了说,你是家里的爹,我是哥哥,小陆煦是弟弟,咱们家里的事情,也是由你一家之主做决定,关别人啥事儿?”   正元帝前头还在听他的大道理,听到最后可记不住前头听得什么了,只笑着问他:“我是啥?”   他连“朕”都不称了,可见是有多高兴。   顾野小脸一红,但说都说了,再扭捏也没意思,干脆就道:“你是皇帝,也是我爹,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正元帝大笑起来,“既然冯钰要当你的伴读,他外祖又对你有恩,这两日朕就抽空把他们召进宫来,怎么也得见见他们。你先知会他们一声,做做准备。”   皇帝见人肯定不是白见,肯定是要给好处的,顾野就帮着答应下来。   当天从宫里出来后,顾野没等到冯钰,就去了食为天,提上食盒去看望自己在京中的另一个朋友——小凤哥。   最近《亲缘记》的戏票真是卖疯了,那园主也是个钻钱眼子里的,如今不止三场,还家开一个夜场。   夜场在傍晚的场次结束后,在宵禁之前,时间实在是紧张。等于晚上小凤哥等人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无,立刻要接着开唱。   就这样,夜场还几乎座无虚席呢。   小凤哥还是个半大孩子,这些天不知道是因为累着了,还是上火,一直嗓子疼。声音都不如以前清亮了,请了大夫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然而他在这戏里唱的还是个挺重要的角色,恶婆婆的女儿,儿媳妇的小姑子。   这小姑子年纪轻轻,被亲娘养的刁钻任性,翻来覆去地刁难嫂子。   戏份不轻,他也就不能告假。   他正恹恹的准备勒头上妆,园主和小凤哥同戏班的俏花旦一道端着几个茶盏过来了。   园主如今待小凤哥越发殷勤,进来了就道:“小凤哥累着了吧?瞧你这小脸,一点精神都没有。我这里有从外头买来的新鲜吃食,叫酥油茶,说是能提神醒脑,生津止渴。你快趁热吃一盏。”   “有劳班主了。”小凤哥起身致谢。   昔日班主是如何眼高于顶的,他可没忘记。所以尽管园主如今的态度和从前判若两人,小凤哥待他也还和从前一样,礼貌而疏离。   园主见怪不怪,后头没多会儿就离开了。   那俏花旦跟着园主过来的,他手上也有一盏。   看小凤哥依旧屋子对镜,没动那盏酥油茶,他端着自己手里的品尝起来。   花旦咕咚咚咽下好大一口,“真香啊,这东西确实新鲜,又香又浓,园主费了功夫托人弄来的,你快尝尝。”   小凤哥到底年纪不大,听他这么夸赞,不禁嘟囔道:“真有这么好吃吗?”   花旦笑眯眯地说:“你尝尝就知道了。”   小凤哥揭开茶盖,吃了一口,奇怪地皱了皱眉,“有点膻,我吃不惯。”   花旦又道:“你小孩家家不懂,这就是特别的风味,多吃两口就好了。”   小凤哥点了点头,又抬起茶盏到唇边,那俏花旦一边吃自己手里的,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后头有人来寻花旦,他就先去忙,离开前还叮嘱小凤哥就算吃不惯,也不要浪费。   小凤哥也是穷苦人家出身,自然是有这样的习惯的,便点头说知道了。   他这边厢正要喝第二口,顾野过来了。   如今他在吉祥戏园也有一席之地,园主私下里巴结着他,想让他给自家戏班也写个戏本子。   他畅通无阻地过来了,看到小凤哥在吃东西,顾野嗅着味道询问起来。   听说是酥油茶,他阻止道:“这东西听着对你嗓子不好。还是别喝了,我给你带了川贝雪梨膏,我娘亲手做的呢,你快尝尝。”   从前还在寒山镇的时候,有一回文老太爷犯咳疾,顾茵就做过这个。   不过当时罗汉果不好买,其实并不算特别正宗。   眼下到了京城,自然是各种配料都能购买到。   那川贝雪梨膏呈现褐色糖浆状,闻着就是一股清凉甘甜的味道。   两厢一对比,小凤哥就把手里的东西给放下了。   吃了顾野带来的一盏雪梨膏,小凤哥喉间确实舒服不少。   后头戏曲开唱,顾野也没多留,只询问他道:“这个酥油茶我能带回去吗?京中好像甚少有这种吃食,我带回去给我娘,她就喜欢新鲜东西。”   小凤哥歉然道:“这个我喝过一口了,不然我再去问问园主,给你弄一些新的。”   顾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不用麻烦的,我娘最聪明的,不用尝,让她看看就行了。”   小凤哥被人催着了,便不再多言,二人就此分开。   后头顾野回到家里,顾茵和武青意都提前回去了。   之前他们要等着这小崽子用饭,但现在家里有客人,当然不好让其他人跟着一道饿肚子。   所以就让厨子单独留出他的饭食,其他人先用。   等到他回来,许氏母子和葛家二老都去歇下了。   顾野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就开始喊饿。   王氏立刻让人端来温在灶上的饭菜,顾野大口吃起来。   宋石榴收拾他随手放在桌上的食盒,顾野一边吃饭一边含糊道:“先别收拾,这里头有我带回来的酥油茶,说是京城里都少见的东西。专门带给娘的。”   宋石榴把酥油炸端出,放到桌上。   顾茵笑道:“是这个呀,我会做。”   宋石榴好奇地看着看着那黄澄澄的酥油茶,转头询问顾茵道:“太太,奴婢能尝尝吗?”   她惯是嘴馋的,也见不得浪费东西,不过前头吃过一次加料麻辣烫的亏,所以现在起码不会偷吃要倒掉的东西,会先问问顾茵。   “小凤哥尝过了,你要想喝,我让人给你买新的。”   宋石榴忙说不用,顾茵也接过她手里的茶盏,“这东西热了才好吃。我回头做出来,你尽管吃就是。”   说完话,顾茵闻着那真酥油茶的味道,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95章   酥油茶是西藏的特色吃食, 顾茵曾到过那边旅游。   一开始她也有些吃不惯,后头吃过几次,又觉得别有风味, 回去后自己鼓捣过。   但是手里的这碗, 闻着味道却是不大一样。   她微微蹙眉,武青意见了便出声询问道:“可是哪里不对劲?”   顾茵道:“我也说不上来, 隐隐闻着味道不大对劲。好像有药材的味道。”   做厨子的,嗅觉和味觉灵敏是必备条件。顾茵既然说了, 那肯定是有事儿。   武青意就站起身, “那不如请我师父瞧瞧。”   老医仙就在府里住着, 请他过来也不算麻烦, 至多就是被念叨两句,武青意便亲自过去请了。   没多会儿, 前头老医仙和大家一起冲用的反,刚回去歇下,又被请过来了, 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没好事儿,肯定没好事儿!”   但嘟囔归嘟囔, 顾茵解释完之后, 老医仙还是正了色, 立刻检查起那碗酥油茶来。   没多会儿, 他老人家报了几个药材的名字, 因在场的没有通药理的人, 他便又解释道:“这是致人失声, 不能言语的药!”   顾茵立刻看向顾野,顾野道:“小凤哥前头就让人传口信给我,说他最近喉咙干涩, 嗓子疼,说不定哪天就得歇下来。他请了大夫看过,但大夫说他只是累着了,上火。没说他是中毒。”   老医仙摆手道:“这几位药材本身不算毒,只是几味相冲的药混在一起,才有了毒性,伤人身体。而且这方子一般大夫无从知道,听说有些高门大户,若是被下人知道了不得了的秘密,就会给下人吃这种东西,几副药下去就能让人这辈子都不能再开口说话,自然也就保守住了他们的秘密。”   “那小凤哥……”   “孩子的耐药性不如大人,他眼下还能说话,甚至唱戏,应是还没吃下去多少。也是他走运,这药我也只听人说过,没研究过,若他真吃坏了嗓子,我一时间也配不出什么解药。”老医仙说的十分认真。   顾野连连点头,询问顾茵道:“娘,我能把小凤哥接过来不?”   虽然老医仙说眼下小凤仙肯定没到失声的份儿上,但肯定还是让老医仙亲自看看,才能让人放心。   顾茵想了想就道:“石榴套车过去,就说咱家来了亲戚,喜欢听戏,想见见他,请他过来唱堂会。晚一点也没事,左右咱家屋子多,住在咱家也是一样。记得表现如常一些。”   宋石榴前头帮着跑了几趟差事,办事越来越有效率了,当即让人套了车,去了吉祥戏园传话。   吉祥戏园的夜场已经开唱,等到快宵禁时分才结束。   宋石榴跟着王氏来听过几次戏,在这里也算是老熟人。   不过她没那个特权进后台,只能让人传话过去。   小凤哥之前吃了顾野送来的枇杷雪梨膏,觉得舒服了一些。但唱到现在,喉咙又开始火烧火燎,连说话都成了问题。   这种时候他肯定得立刻歇着,但因是顾野家里来人请,他便立刻卸妆更衣。   那俏花旦和他一起下的台,听说有顾野家的丫鬟来请角儿唱堂会,便跟着小凤哥一起出来了。   宋石榴带了个顾野在家时常披的斗篷来的,见了小凤哥往他身上一披,就要离开。   那俏花旦连忙出声道:“这位姑娘,我才是戏班里的花旦,若是要请人,不把我一起请去吗?”   戏班子的人自然无从知道顾野背后是英国公府,只知道他是食为天的少东家。   但拥有那样一座大酒楼的人家,在这些人眼里也是顶富贵了。   请过去一次,唱上一场,主家怎么也得给点打赏,手里稍微漏点儿,就够他们这样的人,半年一年的嚼用了。   所以那俏花旦才特地跟了过来。   眼瞅着就要宵禁,虽说宋石榴带了自家的腰牌,但让士兵拦下也得颇费口舌。所以宋石榴没空和他说话,一边和小凤哥往外走,一边道:“我们太太只请小凤哥一个。”   两人连带着宋石榴带出来的几个下人,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因是在前台起的这个事儿,那俏花旦上赶着想跟人一道去,却让人给落下的事儿让不少看客瞧在眼里。   当下就有好事者嗤笑起来,嘲弄俏花旦一般不见戏迷,只见那些出手阔绰的,嫌贫爱富,却不想人家真正富的,还瞧不上他呢!   那花旦被人说的满脸通红,又羞又愤,还是园主出来解了围,让看客们赶紧在宵禁前回家去。   等人都散了,园主劝他道:“你别同那些人一般见识。且再等等,等小凤哥没了声儿,大伙儿自然只记得你。”   听到这话,花旦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他自认不论嗓子还是模样,不论是在津沽,还是在京城,都是出类拔萃的。   但小凤哥一日比一日出挑,尤其最近这些日子,他又长开了一些,眼瞅着再过二年,只要他平稳度过倒仓,就会把自己压下去,花旦如何不能着急?   所以之前他才想着接园主的橄榄枝,换到园主自家的戏班子待。   但后头小凤哥有顾野提供了戏本子,那可真是好本子,只要是有点眼力见儿的,就不会拒绝那样的本子。   他这才又留了下来。   但两次的戏文里,他虽然唱的都是主角,却总是让小凤哥出彩。   就像第二场《亲缘记》,小凤哥唱的是个为难嫂嫂的刁蛮小姑子。   可这小姑子在他的演绎之下,虽然坏,却又蠢,经常害人不成,反而把自己给害了。   例如她趁着嫂子河边浣衣的时候,想把嫂子推下河,结果嫂子正好转身,她自己掉进去了。   还有给嫂子下巴豆粉,想让嫂子在人前出丑,结果她自己糊里糊涂记错了,自己吃了带巴豆的那碗,然后在众人面前出虚恭,差点把自己羞死。   这种蠢得根本害不到别人,反而害了自己的蠢人,诙谐有趣,并不令人生厌,每每干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儿,总是让人捧腹大笑。   尤其小凤哥的扮相也是一日美过一日,看客们对他扮演的角色自然越发宽容。   反而是俏花旦,虽然是戏份最重的,但隐隐已经有压不住小凤哥这配角的趋势。   他就觉得小凤哥是故意这样踩自己,而显出他来。   所谓花旦,是指性格活泼,泼辣放荡,带喜剧色彩的女性角色。他也是唱花旦出的名,这才有了“赛貂蝉”“俏花旦”这样的雅称。   但自打到了京城后,园主给他们的本子自然不可能是什么量身定做的,她唱的大多都是偏向青衣正旦的角色。   但他们又不是园主的自己人,没不要为她设想。   可小凤哥不是,小凤哥是少班主。怎么就不知道为他考虑考虑呢?   那戏本子更是小凤哥的好友写的,给他的角色还是悲苦为主的小媳妇儿,完全不能把他显得出彩。   一次这样,第二次又是这样,俏花旦就觉得他是故意的!   前不久园主再次劝说他离开这破戏班,他又心动又纠结,纠结的当然不再是过去那点情分,而是想着离开小凤哥,可在没有那样好的戏本子了。   但园主同他道,这不是他想弄小凤哥,是高门大户的显贵看不惯他。   办好了这差事,能到手一笔银钱不说,还能让人查不出来小凤哥是怎么哑的。   唱戏的倒仓是常有的事儿,不只是变声期一遭,太累了失声的也有。   到时候小凤哥不知道自己是让人害了,只会想着是自己身体的原因,连累了戏班。   那戏本子他自然不会据为己有,还得拿出来和俏花旦他们分享,以作补偿。   食为天和他合作,又不是光因为少东家顾野和他是好友,难道小凤哥失声儿了,食为天就不打广告了?   到时候自然还是便宜了他们。   那让人失声的药散,被他们二人分成几次,下在小凤哥的日常吃食里,效果已经渐渐显了出来,再过不久,两人的目的自然达成。   那俏花旦想到这里,心里舒坦了不少,总算是不再纠结此事。   …………   小凤哥被宋石榴接到了英国公府。   时值宵禁,一般人家早就歇下,街上黑漆漆一片。   但英国公府门口还挂着两个红彤彤的大灯笼,照耀着牌匾,那金漆招牌泛着红光,说是在夜里熠熠生辉也不为过。   小凤哥隐隐有些腿软。   宋石榴将他一把搀上,进了府内。   王氏已经陪着武重先去歇下,屋里只剩下顾茵和武青意、老医仙,当然还有不放心朋友的顾野。   “太太,奴婢把人请到了。”宋石榴先进了屋,一边困得直迷瞪眼,一边还不忘回话。   顾茵让她赶紧去睡。   因她是给自己办差,顾野还特地道:“石榴明天歇歇,睡到中午起来也无碍。”   宋石榴脸上一红。自打到了英国公府之后,她很有危机感,生怕别人抢了第一丫鬟的位置。因此干活儿比从前更加殷勤卖力。   但她到底在长身体的年纪,起的越早,干活儿越多,也意味着她中午越饿,下午越困。   顾茵和王氏都不把她当下人看,而是当家里人。   尤其王氏,对小辈最宠的,自然不会克扣她的吃食和休息时间。   所以通常她只做一上午的活儿,中午吃上和王氏他们一样的好菜,再配两大碗饭,吃完就去午睡。   下午晌王氏没事的时候都不去寻她,经常她一觉下去,半下午的工夫就没了。   明天再睡懒觉,等于一整天都是歇着了。   “不不,奴婢还是要早起的。”宋石榴红着脸告退。   顾茵越看她越好玩,要不是眼下还要正经事儿,还想要再逗逗她。   小凤哥在宋石榴后头进的屋,进屋后他立刻脱下斗篷,给众人行礼。   顾野把他拉住,道:“别那么客气,还和从前一样就好。”   小凤哥看着他,心里暖的不像话。   从前还当他是富商之子,愿意和自己这样三教九流之辈结交,已经算是纡尊降贵。   没成想他这好友竟是如此显赫人家的少爷,这已不是简单的纡尊降贵四个字可以形容的,这份看重是他不知道如何回报的。   说着话,顾野三言两语给他解释了酥油茶里被人下了药的事儿。   小凤哥吃惊不已,后头老医仙给他把脉,道:“还好,吃的不多,影响不大。你嗓子最近应该只是发干发痒吧?”   小凤哥点头说是,老医仙接着道:“我给你开几副解药性的汤药,你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便和从前没有两样了。”   小凤哥听到这话,面色越发凝重,问道:“那我得歇多久?”   老医仙算了算,“因没有解药,所以少说一年半载,多则一二年。”   他白着脸退后两步,半年一年的时间,他必然是要变声了,那段时间肯定得再歇。   若顺利,得歇个一年半载,若不顺利,就得歇个几年,甚至今后都无法再唱戏。   老医仙出声安慰道:“只是让你这段时间不要唱戏,不是不能说话的意思。”   小凤哥白着脸摇摇头。   他为什么这段时间任由班主加开夜场呢?   概因为知道自己年岁到了,马上就要倒仓,想趁着眼下这个工夫,多挣一些银钱。   也不是给自己挣,是给整个戏班挣。   那俏花旦自然是不愁出路,可戏班里其他小角色,小龙套,本事没有,年纪却都不小,若不给他们攒出一些傍身的银钱,他们都要无路可走。   到了眼下,他最想到的不是何人给他下药,而是怕自己再承托不住这些人的生计。   顾野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询问起他酥油茶的事。   小凤哥就道:“今日这酥油茶,是园主送来的。我和他关系不睦,他送来的吃食我本没想碰,是同戏班的唱旦角的师兄劝着我,我才吃了。如今想起来,这几日师兄经常寻摸一些少见的吃食来和我着吃……我前头还觉着奇怪,想着他为了保持身形,并不是讲究口腹之欲的人,还问过他。想来是为了打消我的疑虑,所以这次酥油茶是园主来送。”   那药散并不是什么无色无味的毒药,下到一般的吃食里很容易让人察觉到味道不对。所以他们就挑选那种京城中少有,小凤哥之前没吃过的吃食。   却没想到正是因为这样,那加了料的酥油茶让顾野带回了家,让知道酥油茶该是什么味道的顾茵发现了破绽。   “这两人歹毒之人!”顾野义愤填膺地看向顾茵,“娘,咱们能报官吗?”   顾茵蹙眉沉吟,半晌后道:“老医仙说这药散民间不常见,都是高门大户藏着的东西。园主和那旦角从何得来的?咱们报了官,那两人自然是跑不了,但难保他们顾忌对方身份,不敢如实招供,后头打草惊蛇,怕是不好再查。”   “那怎么办?”顾野发愁起来,习惯性地挠头。   顾茵看向老医仙,讨好地笑了笑。   老医仙被她笑得背后发寒,忙道:“徒媳有话就说,别朝老夫笑,老夫瘆得慌!”   顾茵嗔道:“您是青意的师父,自然和我的师父没两样。师父怎么这样讲话,徒媳把您当亲师父看。对您笑一笑怎么了?”   老医仙比她还急,催着她想到法子就快说,别搁这儿整虚的!   顾茵就笑道:“就麻烦师父,也配一些这种药散出来。”   老医仙无奈,他是医仙,又不是毒仙,根本没配过毒,且他前头都说了对这种高门大户当家传之物的药散知之甚少,还要配出差不多的,这是真把他当活神仙用呐?   但顾茵一口一个师父的亲热劲儿,他还真不好拒绝,只能点头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回去翻阅典籍,这两天就给你配出来。”   …………   小凤哥在英国公府住了两日后才回戏园子去住。   两日的时间他当然没有误了正事儿,到点还是回去唱戏,只是每次都掐着点儿去,还带着英国公府的下人给他送吃喝,唱完立刻就走。   园主和花旦自然没了再下药的机会,两人对这药也不大懂,就怕断了服用,就没效果了。   这一日小凤哥没再出园子了,园主便和花旦故技重施。   这次园主让人从外头买的羊乳羹,这东西不算罕见,但味道腥膻,也能把那药散的味道遮盖住一些。   两人一道去的后台,小凤哥刚歇下。不止他一个,顾野也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日忙进忙出的缘故,小凤哥整个人都显得十分疲惫,眼神黯淡。   园主进屋便心疼道:“我的天爷啊,你瞧你把自己累的,可得好好补补!这是刚从外头买来的羊乳羹,你快吃一口。”   小凤哥这次没推拒,把羊乳羹接到自己手里,又歉然道:“这几日全赖园主和师兄周全,回来就我一人吃这好东西,这心里如何过意得去?不如我们一道分着吃?”   园主和花旦自然连忙拒绝。   顾野坐在他旁边,嗅着味道说:“我也有些饿了,不如咱俩分着吃吧。”   这话把园主和花旦都吓得变了脸色。   都知道这位是食为天的少东家,要真把他吃出个好歹,那后果可不是他们能承担的!   但事情到了这步,已经没了回头路,园主道:“不用分,不止你一个人有,我买了不少呢。你这一碗先吃着,我再让人送三碗过来。”   没多会儿另外三碗羊乳羹送过来,小凤哥把手里的碗放下,和他们搁到一处。   一样的羊乳羹一样的碗,园主和花旦都紧紧盯着,生怕弄反了。   后头听顾野眼光一移,惊呼道:“这戏袍怎么破了个洞?”   戏袍对梨园中人十分紧要,尤其现在《亲缘记》正在热唱,若是戏袍出个好歹,可就坏了招牌。   园主和花旦下意识地起身去看旁边的戏袍,却又看顾野懊悔道:“原来是个苍蝇,我看错了,咋个正月里还有苍蝇?”   园主不自然地笑道:“戏园子里人多口杂,什么人都有,生一点虫子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儿。”   而后园主和花旦转身回去,余光似乎看到站在桌边的顾野似乎在忙活什么。   不过两人离开桌边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所以也没多想。   “喝吧喝吧,”顾野笑眯眯地,“羊乳冷了吃可就不好吃了。”   小凤哥先拿起了自己面前的碗,其他三人也跟着拿了自己的碗。   小凤哥和顾野都只尝了个味道,园主和花旦因为要劝着小凤哥多喝一些,反而把自己碗里的给吃完了。   顾野拿起自己的小披风准备告辞,末了歉然地道:“方才我太顽皮了,你们去看戏袍的时候,我把桌子撞歪了,碗都挪位了。还好没撒出来多少,也没撞掉碗。”   一句话,把园主和花旦都吓傻了。   两人战战兢兢地送走了他,又连忙比对那药散和方才吃的羊乳羹的味道。   无奈那药散已经用完,前头他们下药的时候知道这东西有毒,自然不会仔细去闻,只有个大概印象。   园主出声安慰道:“方才我们确实去看了戏袍,但左右没离开太远,动作太大的话,咱们自然会瞧见。想来那顾少爷只是稍微碰了一下而已,并没有调换我们的碗。”   花旦这才安心一些,连连点头。   然而第二日起身,园主和花旦都觉得喉间发痒发痛,火烧火燎。   两人立刻碰头,又商量起来。   “怎么会这样?”园主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那顾少爷把小凤哥碗里的东西,撞到了我们碗里?”   两人齐齐中招,自然只有这样解释得通。   花旦急的都快哭了,嗓子可是他的命!   “园主快去寻那家人要解药!”花旦哑着嗓子催促。   园主还是犹豫,但后头听说小凤哥今儿个突然开不了声了,他也吓坏了——最后一剂的药散加的最多,虽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多半他俩是中招了,真和小凤哥一样彻底失声了可就来不及了!   园主立刻借口说出去给小凤哥找大夫,跑出戏园去联系那个给自己药散的管事。 第96章   大白天的, 那鲁国公府的小管事本该在府里上工。   但因有个在主子面前得脸的干娘,这小管事日子可谓是滋润非常,这会子正在个小赌坊里赌钱。   那吉祥戏园的园主也有这个爱好, 便是在此处同他结识的。   所以没费什么工夫, 园主就寻到了他。   从赌桌上被拽下,那小管事一肚子不耐烦, 但想到那差事,还是耐着性子问他道:“可是差事办成了?”   园主压着嗓子回道:“成了成了, 今日那小凤哥已经出不了声儿了。我提前训练好了同戏班的孩子顶他的位置, 今日便是我戏班的孩子登台。”   小管事根本不耐烦听什么戏班的事, 只听完前头一句就不再听后头的, 兀自想到这差事算是办成了,自己回去能和郑妈妈交代, 郑妈妈再和老太太一回话,好处自然跟着来。   却看那园主絮絮叨叨说了一大推还不走,小管事皱着眉摆手道:“你先去吧, 说好的银钱肯定不会少了你的,左右我又不会跑。”   园主忙说不是这个!   “是我和同戏班的花旦也中招了。”园主面露尴尬之色,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他听。   那小管事既能被郑妈妈收作干儿子, 是有几分聪慧的。   听完他就问道:“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可是那食为天的少东家故意为之, 调换了你们的碗?”   园主说哪儿能啊, “那少东家才那么大点儿, 就算真有那种在人眼皮底下, 偷天换日的本事, 能有那份心智?”   园主不知道食为天靠着英国公府,知道了他是不敢下手的。   小管事却是知道的,所以他只蹙眉沉思, 没有冒然下决断。   但园主说的也对,那么大点儿的孩子,泥腿子人家出来的,就算现在家里鲤鱼跃龙门了,能有啥本事和心智?   而且即便是他调换了,那园主只在一碗羊乳羹里下了药,再怎么调换也不可能弄出两碗来。   怕就是如他所说,碰巧而已。小管事也就没再接着起疑心。   差事已经办成,小管事根本不想管那园主和花旦,两个下九流的东西而已,值当他关心?   但若眼下直接说不管,怕是闹起来,走漏了风声,所以小管事想的是先稳住他,摆手道:“你先回去,我请示一下主子。你也别太着急,这药散要吃够剂量才能发挥效果,你们就吃那么一点,没什么大碍的。”   园主还得求他的解药,虽听出他话里的打发意思,还是陪着笑脸道:“那就麻烦您了。我过两日再来寻您。”   两人就此分开。   而晚些时候,这两人的对话就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顾茵耳朵里。   虽知道那药散出自高门大户,却没想到这事儿是出自秦氏之手。   负责去跟踪打探的,是武青意训练出来的府中心腹侍卫。   顾茵再次询问,那侍卫禀报道:“是属下亲眼看着那小管事进的鲁国公府,门房还上赶着和他套关系,说什么请他干娘在他家老夫人面前美言几句。鲁国公府也有武艺精湛的好手,是以属下不敢再跟,立刻回来复命。”   顾茵点头道一声“辛苦”,让他先下去歇着。   王氏和顾茵一起听到的消息,铁青着脸愤愤道:“小凤哥还是个半大孩子,又和那老虔婆没什么交集,她好端端的害他做什么?”   顾茵沉吟半晌,道:“上次送珠儿姐姐从酒楼出去,小野让我不要送到门前,说咱家酒楼附近都被秦氏安插了眼线。后头回家我仔细问了,他说是因为他的新戏,写了个折磨儿媳妇的恶婆婆,那秦氏又记恨上了……”   王氏这就明白过来了,“你的意思是,因那戏文让老虔婆不高兴了,所以她就对着唱这戏文的小凤哥下毒?小凤哥何其无辜!”   顾茵点头道,“咱们两家势均力敌,她就算有那份心,也不敢如何。小凤哥却只是个普通人,坏了他的嗓子,既可以杀一杀咱家的威风,也能坏了咱家的生意。”   王氏哼声道:“得亏他家还不知道咱们已经洞悉了先机,如今成了他家在明,咱家在暗,把那园主、花旦、小管事一抓,审问审问,一个都跑不了!那老虔婆前头让太后老姐姐一申斥,躲在府里快一个月没敢见人,这次再让人给拿住了把柄,这不得在府里缩个十年八载?”   顾茵却没王氏想的这么乐观。   若下黑手的只是一般的高门大户,一并送官查办就是了。   但冯家不只是国公府,更是冯贵妃的母家,皇子的外家。   这样的人家培养出来的家生子,能把秦氏给招供了?一家子老小不用看顾了?   而且别说这次秦氏的奸计并没有成功,没有害到人,就算真的把小凤哥害到没了声儿。一边是唱戏的戏子,一边是功勋之家,皇子的外家,正元帝再英明神武,那也是个人,为了保全皇子的声誉,怕也会把这件事按下不表,至多再如上次申斥一番,小惩大诫。   里头的纠葛颇深,顾茵就准备等武青意和顾野都回来了,一家子坐下好好商量。   傍晚的时候,顾野气呼呼地回来了。   他进屋后先如往常一般,咕咚咚喝下一道热茶,后头把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搁,咬牙切齿地捏着自己的小拳头。   顾茵还当他是已经知道了秦氏下毒的事儿,便问道:“你都知道了?”   顾野愣了一下,问知道啥?   顾茵就先把侍卫查到的事情说给他听。   顾野恍然道:“原来又是那老……那老夫人。不过小凤哥到底无事,我气愤的不是这个,是别的。”   顿了顿,他才又接着道:“我今日和冯钰见面了,他很不好。”   顾野和冯钰之前因为葛家老夫妻的事儿,几乎每日碰头。   当然冯钰也被家里管的紧,但好歹是个小少年了,每日里出来透透风还是不难的。   每次相见的时间不多,就一二刻钟。   但最近这两三天,冯钰一直没出来过。   这天顾野还是先去接头的地方晃悠,在那处见到了冯钰。   冯钰头发散乱,身上没穿自己的衣服,穿着一身下人才会穿的粗布短打,还灰扑扑的,顾野看着好笑,上去就忍不住笑道:“你怎么这副模样,爬狗洞出来的吗?”   冯钰低低地“嗯”了一声,轻笑道:“还真让你说中了。”   两人打了个照面,顾野看到了他高高肿起的半边脸,就笑不出了。   “你的脸……谁打你了?”   “我爹打的。”   冯钰既然带着伤出来见顾野,自然没再瞒着他,就把家里的事说给他听。   那天从食为天出来后,因为葛珠儿执意要认回父母,和冯源起了争执。   加上后头冯钰说不想给冯贵妃生的皇子当伴读,冯源怒不可遏,对他动了手。   因为这样,葛珠儿终于再忍受不了,提出了和离。   冯源愕然之下,仓皇而去。   然而葛珠儿的小院子里都是秦氏安插过去的人,还不到两刻钟,秦氏就知道了这消息。   很快她就把葛珠儿和冯钰一道唤了过去。   秦氏比冯源镇定的多,指着葛珠儿就骂道:“我们冯家是何等的人家,你高攀嫁过来,就已经是修了几辈子的福!你既不知道珍惜,我这当婆母的也不留你。但阿钰是我们冯家的长子嫡孙,你想把他一并带走?你想都别想!”   这样的结果葛珠儿和冯钰都早就料到,冯钰在衣袖底下,默默地捉了他母亲的手,用力地回握,表示他真的没事,让他母亲放心离开。   葛珠儿心中无比纠结,但想到了自己爹娘,想到了儿子前头和她说的话,更想到了顾茵劝她那句。   终于,好半晌后,冯钰听到她母亲开口道:“那阿钰留在府中,他日将军续娶……”   秦氏嗤笑道:“难不成没了你一个,我家阿源还要打一辈子的光棍?他自然是要再娶的,娶一个比你好百倍千倍的高门嫡女!不过你放心,我这话放在这里,阿钰是家里的长子嫡孙,又这般出色,该他的一样不会少。阿源后头的妻子要是敢同他伸手,先来问过我!”   “真的?”葛珠儿不确定地再问。   秦氏哼声道:“自然是真的。”   秦氏要脸面,当着一众下人打了这样的包票,日后冯钰真让人欺负了,就等于在打她的脸。   葛珠儿也终于不再有任何牵挂,点头道:“那我们当场就写和离书,我连夜便离开。”   秦氏没了方才好说话的模样,冷笑问道:“什么和离书,要写,那也是写休书。”   虽同样是分开,但和离和被休弃完全是两码事。   和离可以说是感情不和,双方和平分手。   而被休弃,则意味着过错出在葛珠儿身上,通常只有犯了七出之条的妇人才会被休弃。   虽葛珠儿没想着再嫁,和离和被休弃对她来说无甚差别。   但这却关乎着冯钰的声誉,若是有个被休弃的母亲,他将来必要在背后被人说嘴的。   秦氏方才还口口声声说冯钰是冯家的长子嫡孙,转头却要让他多个被休弃的母亲。   可见所谓对他的关爱都是假的!   葛珠儿不平道:“我嫁给冯源十载有余,为他生儿养儿,操持庶务,还受过公爹的三年孝期。后头到了京城,我虽不得您的喜欢,但晨昏定省,该尽的礼数一样没有落下。七出之条,我一条没犯过,‘三不去’中,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我占了两条,冯源凭何休我?”   秦氏抄手哂笑道:“我这当婆婆的不过说了一句,你这当儿媳妇的,却有十句百句等着我,这不正是犯了‘口多言’这条?”   口多言说的妻子指妻子喜欢嚼口舌、说是非,离间亲人,影响家庭和睦。   这根本就是不实的指控。   葛珠儿自然不肯认下,直言秦氏莫要欺人太甚!   但秦氏就是咬死了,不让葛珠儿和冯源和离,只可能是休妻。   看葛珠儿气愤的不能自已,秦氏最后还凉凉地道:“你不是和阿源说找到了爹娘吗?既然不认,不若让你爹娘上门来分辩分辩?”   这种休妻还是和离的事儿,本就是由妇人的婆家人做主。   当然若是妇人的娘家够强,两家就能坐下来再好好聊聊。   但葛家老夫妻不过是普通摊贩,根本没有和鲁国公府谈判的资本!   秦氏这般说,只是嘲弄葛珠儿罢了。   这件事就此僵持,葛珠儿和冯钰都被禁足,秦氏直言什么时候他们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就放他们出来。   冯钰和她娘分了开来,沉寂了两日后,还是觉得不能眼睁睁放任事情发展,和小厮换了衣裳,偷溜了出来。   说完这情况,冯钰很是赧然地道:“本是我的家务事,本不想烦扰到你家。但外祖在外头,还不知道内里的情况。我就怕祖母让人查清了他们的动向,拿捏住他们,要挟母亲答应。”   顾野就道:“葛家爷奶都不是爱乱跑的人,这几天他们就待在我们府里,他们的安危你可以绝对放心。”   得了他这话,冯钰才呼出一口长气。   后头他便没再多留,掐着时间点回去了。   但顾野气坏了,打他的朋友和打他没什么区别。   他虽然年纪还小,但其实也见过不少人了,就没见过比冯钰的祖母和爹更恶心的。   “明日我就进宫去同陛下说。”顾野认真道,“由陛下出面,肯定让葛家姨母和冯家和离。”   顾茵跟着叹了口气,无奈道:“自古以来只有皇帝赐婚的,你何时见过皇帝下旨让人和离的?传出去人家会议论陛下搀和臣子的家务事,对陛下的名声也不好。”   顾野又从椅子上跳下来,腻歪到他娘身边,“那娘说怎么办,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的。救救葛家姨母吧,我实在不忍心看她这般。”   顾茵好笑道:“真把我当活菩萨用?不过你说的在理,葛家叔婶帮过我,冯钰又是你的朋友,还因为答应了给你当伴读而挨了打,这并不是和咱家无关的事儿。这样,你去把小凤哥请过来,我问问他的意思,他若是同意,我那办法才能得用。”   虽不知道怎么又和小凤哥有关了,但顾野还是没多问,立刻又在出府去。   小凤哥现在对外宣称失声了,这日没再登台,而是让别人给顶上了,园主自然不再管着他。   连名目都不用再想,顾野直接接到了人。   顾茵和小凤哥开诚布公地谈完,武青意回来了。   此时时辰已经不早,其他人都已经歇下,只顾茵还等着他,见了他就起身笑道:“厨房里还温着你的饭,但温吞吞的东西连小野都不爱吃。还是我给你重新做,你想吃什么?”   顾茵现在不用为了生计而不分昼夜地在厨房做活,亲自下厨这种好事儿,一般只发生在食为天推出新品,或者她心情好的时候。   武青意就道:“不用忙什么,下一碗鸡丝面,调两个小菜,我吃一口就好。”   顾茵便转身去了厨房,没多会儿就下好一碗鸡丝面。   那面条是现擀的,劲道爽滑,十分弹牙。   手撕的鸡丝、爽脆的乳黄瓜片、佐以调制好的豆芽、菜心等,虽然简单,吃到肚里却好不爽快!   武青意吃完了一大碗,放了面碗一边擦嘴一边道:“快说吧,什么事儿需要用到我。”   ………………   翌日一早,顾茵便和王氏带着葛家老夫妻、并其他一些人上了鲁国公府的门。   秦氏这时已经起了,正由郑妈妈梳头。   郑妈妈正同她道:“我那干儿子昨儿个回禀说已经把差事办妥,那小凤哥再唱不了什么戏。有他在前,老奴看再没人敢唱那什么恶婆婆虐待儿媳妇的戏码。那园主和花旦如今等于送了把柄到咱们手里,后头食为天再找他们宣传,那戏本子得先过了咱们的眼……本是该让我那干儿子来给您回话的,那混不吝的东西昨儿个说出去消遣一遭,到现在还没回府。老奴只能厚颜和您求个恩典,看他办成了差事的面上,饶过他一回。”   郑妈妈絮絮叨叨了一大通,秦氏其实没在听。   对付个小戏子,在秦氏眼里,跟碾死一只蚂蚁没区别,办成了才是正常,办不成才是笑话。至于郑妈妈说的什么干儿子,那更是秦氏毫无印象的人物。   “家奴彻夜未归,按家法当打二十板,既你开口了,便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郑妈妈连连道谢,秦氏仍接着想其他的事儿。   她在想的还是葛珠儿。   忍耐了一年,秦氏看着冯源一点点偏向自己,已经准备对葛珠儿出手了。   她手里还有不少如同那消声散一样的高门秘药,保管让葛珠儿无声无息地没了,不招人怀疑。   如今倒省了她的手脚工夫,葛珠儿自己提了和离。   秦氏自然乐见其成。   但和离之后,葛珠儿就是自由身了,难保不在外头说冯家的坏话,坏了自家的名声。   还是得让她成为被休弃的下堂妇,那样她的名声一坏,再说什么,也就没人相信了。   休书只需要男方写,不用经过葛珠儿的同意。   难就难在冯源是个心软的,前头偏向了亲娘,事已至此却又反悔,和离他不肯,休妻更不行,还劝着秦氏说:“她只是寻回了爹娘,知道咱家不肯相认,所以一时气极说了糊涂话。等到她冷静下来想明白了,我再让她来给娘赔不是。”   这才形成了眼下的僵持局面。   这日是冯源休沐的日子,秦氏准备梳妆好后再和他仔细说说。若再说不成,她就只能去把葛家那对摊贩抓在手里,逼葛珠儿去求冯源写休书。   就在这个时候,下人通传说英国公府的人已经到了门口。   无事不登三宝殿,两家只有仇怨却没有交情,但人都来了,若是不见,反倒像是秦氏怕了他们似的。   且这是自家,冯源也在家里,秦氏自然更是不怕,让人把他们请到正厅。   秦氏晾了他们一刻钟,这才姗姗来迟。   而顾茵并不是没耐心的人,一刻钟的时间,她坐在冯家的正厅里和王氏说几句,再宽慰葛家二老几句,都没怎么觉得,就见到了盛装打扮、盛气凌人的秦氏。   “稀客稀客,”秦氏要笑不笑的,“不知道今天吹了什么风,竟让您几位来了我们府上。”   这人嘴里没好话,又不是在什么场合上,顾茵懒得同她寒暄,开门见山道:“我们并不是来做客的,是葛家叔婶托了我们,所以来谈珠儿姐姐和你家国公爷和离的事儿。”   秦氏并不认识葛家二老,但前后一连贯,便也知道了英国公府是来搀和自己的家事了。   秦氏撤去脸上端着的假笑,哼声道:“这是我家的家事,莫说是你们,便是陛下,也不好插手。”   顾茵点头道:“外人自然不好插手,但我既称葛家二老为叔婶,又称呼他们的女儿为姐姐,便不是以外人的身份,而是以娘家人的身份来的。”   秦氏之前还担心他们抬出正元帝,毕竟两家人如今作比,确实是英国公府更得圣宠一些。   但转头想到正元帝九五之尊,日理万机,哪里会有空关心这些?   再听顾茵这样说,秦氏便越发放下心来。   她慢悠悠地拿起茶盏,掀开茶盖撇起了浮沫。   葛家二老看着她刻意放慢的动作,想到已经被关了多日,不见踪影的女儿,更是心急如焚。   顾茵给他们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道:“我知道您是看不上珠儿姐姐这样的媳妇的,与其让她在跟前,两两生厌,让她和鲁国公一别两宽,不是更好?”   秦氏抿了口茶。“确实是更好,所以我的意思也是让我家阿源直接休妻另娶,无奈我儿是个重情重义的,他是不肯的。你们来了正好,不如劝劝陈……葛氏,让她自请被休。”   饶是顾茵再好的定力,听秦氏把“重情重义”这个词用到冯源身上,还是泛起一阵难言的恶心。   王氏和葛家二老更别提了,个个都气得咬牙切齿,怒目圆睁。   顾茵冷笑道:“老夫人这话说的令人发笑,珠儿姐姐未犯七出之条,更还占着‘三不去’中的两条,如今感情不睦,自然是和离,怎么可能休妻呢?”   秦氏斜着眼看她,“葛氏在婆家如何,即便是娘家人,如何知道?七出之条,不是你们说没犯就没没犯的,自然还是我们婆家人说了算。”   时下女子地位低,还真就是如秦氏所言,这些事就是婆家说了算。   但顾茵既然过来了,自然就是有了对策。   她轻笑道:“老夫人莫要把话说的这般满,不如先见见我带来的人。”   秦氏嗤笑道:“你们英国公府的上门还真不客气,前呼后拥带这么些人……”   后头小凤哥和那小管事便过了来。   小凤哥白着脸,进屋后无声地给众人拱手行礼。   而那小管事则灰头土脸的,被人捆成了个粽子,嘴也被堵上了,正对着秦氏呜呜出声。   秦氏本来就记不清那小管事的模样,何况他这般狼狈,莫说是她,就是郑妈妈亲自过来,怕是都分辨不出。但小管事的品级不高,日常穿的还是府里统一分发的下人服侍。   秦氏认出了上头自家的徽记,已经猜到了一些,脸色微变,但还是强撑着道:“你这是何意?”   顾茵不徐不疾介绍道:“这是吉祥戏园的小凤哥,前头不知为何,突然失了声。普通大夫看过,不得病因。但您莫要忘了,我们府上还有一位老医仙,已经看出这可怜的孩子是中了毒。至于被捆起来的那个,您应该更不陌生了。不止他呢,另还有戏班的园主和花旦,老夫人要不要一并见见?”   “你放肆!”秦氏拍案而起,“本夫人是国公的亲娘,陛下亲封的超品诰命。岂是什么腌臜人物都能见的?”   顾茵点头说确实,然后也跟着起身,“夫人既不想好好说便算了,我这就把这管事和园主等人送官查办。按着本朝律法,‘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这三人的怕是逃不过绞刑。”   那小管事面如死灰,被顾茵身后的婆子拉起的时候,他嘴里的巾帕掉了,直呼道:“饶命啊,老夫人救我,我可是为您……”   顾茵一挥手,婆子立刻把他的嘴给堵上,还拿出个黑头套,把他的头一并罩住。   顾茵又朝着秦氏歉然地笑了笑,“您看这人吓得,什么浑话都往外说,胡乱攀咬。只我们听听就算了,若进了衙门他还这般……”   秦氏恼怒无比,既恨顾茵奸猾,又恨郑妈妈办事不力,竟收了这样一个不可靠的干儿子——   顾茵说的确实是本朝律法,但这小管事给小凤哥下药,又不是想杀人,自然不可能判绞刑。若这小管事不认,秦氏自然还能掰扯掰扯,偏他被人三言两语地吓破了胆……   这种人真进了衙门,不知道要招惹出多少祸端来!   “你们留步。”秦氏强忍着怒气,咬牙切齿道:“有事好商量。” 第97章   秦氏说完, 顾茵就站住了脚,笑道:“您看看,我本来是来和您好好商量的, 非要把场面弄成这样, 实非我本意。”   秦氏面色铁青,嘴唇嗫喏了两下还是没发出声来, 半晌后她稳住了心神,重新开口问道:“你到底想如何?”   顾茵就道:“我的来意, 坐下时就已经说了, 所求不过是珠儿姐姐同鲁国公和离。这事儿只咱们娘家和婆家人说不算, 还得他们双方到场才是, 您说对不对?”   秦氏摆手让人去喊了冯源和葛珠儿来。   葛珠儿先过来的。不过两三日光景,她瘦了一大圈, 面色惨白,尽管施用了脂粉,但瞧着还是一副病容, 比称病多日的秦氏看起来来孱弱几分。   葛家二老如何看的过眼,立刻都红了眼眶。   葛珠儿坐到他们身边, 安抚地拉着他们的手拍了拍。   虽然她没想到这么快父母就会上门, 但看到在旁边的顾茵和王氏, 她已经猜到了一些。   很快冯源也过来了, 他这两日也有些消沉, 胡子拉碴的, 本就不再年轻的年纪了, 一下子又平添了好几岁。   冯源进屋后就道:“我不会休妻,也不同意和离。”   顾茵不紧不慢道:“国公爷莫要把话说的这么满,不若先和老夫人说两句体己话。”   秦氏派去唤冯源的下人, 只大概说了葛珠儿的娘家人拖了英国公府的来出面斡旋,冯源连前头秦氏派人去害小凤哥的事儿都无从知道,自然更不知道秦氏的把柄已经捏在了顾茵手里。   事情到了这份上,秦氏就是再要脸面,也不好再瞒着,只好把他拉到一边解释起来。   听完了来龙去脉,冯源蹙眉道:“娘糊涂啊,怎可如此!”   秦氏掩面道:“我也不知道郑妈妈会把事情交给这样不牢靠的人去办,但事已至此,阿源还是先解决了眼前的事。”   冯源沉吟不语。   秦氏又劝道:“儿啊,莫要糊涂。那葛氏本就不想同你过了,强留这个人在府里有什么意思呢?难不成真让英国公府的把那管事送官查办?那咱家的颜面放在何处,宫里娘娘的颜面又放在何处?”   冯源这才走到葛珠儿身前,“你真是铁了心要同我和离?夫妻十余载,你真的半点夫妻情分不念?甚至不惜使用到让人拿住把柄,要挟我们的手段?”   顾茵刚要张口说那所谓手段是她想的,和葛珠儿无关。   葛珠儿已经坚定地开口道:“是!在这鲁国公府里待得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对我而言都是一种折磨,煎熬无比。你说的不错,你我夫妻十余载,自然是有一些夫妻情分的。你若还念着那一点情分,便答应和离吧。莫要像我憎恶其他人那样,憎恶你。”   到了此刻,她的目光是那么平静,仿佛在说的是旁人的事情。   在冯源印象里,成为冯家媳妇的葛珠儿一直是柔顺,乖巧的。她永远是那么的温声细气,不骄不躁,从不恼怒。   以至于冯源都快忘了,当年葛珠儿初到军营时,她虽然还是温温柔柔的,却比许多人都要强。   那时候军营里的伙夫长看轻她,说军营里不需要女子,还不如随便招个伙头兵。   葛珠儿就发了狠,天不亮起来做活,半夜才睡下,一日只睡两个时辰。   她本就不是娇养着长大的女孩,手脚十分麻利,加上这份韧劲儿,别说什么伙头兵,连那伙夫长都被她比下去。   军营里都是年轻光棍,早在冯源看上她之前,葛珠儿早就得到了许多将士的青睐。   是他借着统帅职位之便,让她单独给自己做吃食,这才争取了更多的相处机会……最终抱得美人归,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   他对葛珠儿有情,葛珠儿在他中毒之际,对他也有照顾之恩,恩情并重的夫妻,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半晌后,冯源颓然道:“我明白了。今日,我们便和离。”   他和秦氏都松了口,事情便顺利起来,和离书被当堂写下,冯源和葛珠儿都按下了手印。   顾茵立刻把文书收起塞进怀里,起身道:“那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告辞。”   冯源不错眼地看着被葛家二老搀扶着的葛珠儿,立刻问道:“你往后准备如何?”   葛珠儿面带微笑,平静地道:“不论如何,做工也好,讨饭也好,都不劳将军费心。”   冯源还想再送,但王氏和葛家二老等人的眼神都十分不善,他站住了脚,讷讷地道:“那让阿钰送送你吧。”   秦氏拉了冯源一把,“我冯家的子孙,还送这些外人做什么?!”转头又对顾茵和王氏道:“你们准备就这么走?我们家的那个下人,你们不得留下?”   “这是自然。”顾茵对着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孔武有力的婆子自然松开了被捆成粽子样的小管事。   因为葛珠儿没带嫁妆出嫁,今日身上也没穿戴任何属于冯家的首饰,所以不用收拾分割什么,顾茵很快领着众人离开,上了马车后,顾茵立刻催着车夫快走。   马车急匆匆驶动,葛珠儿方才还能行走,此时却是根本坐不住,完全靠在了葛大婶身上。   “我的儿,你到底是怎么了?可是那老婆子喂你吃了什么药?”葛大婶眼泪直掉。   葛珠儿虚弱地摇了摇头,“只是这几日,婆……那秦氏每日只让人送来一餐半餐的吃食,我这是饿狠了。”   别说葛大婶了,王氏听到这话都气的捏紧了拳头,“她这是要成心磨死你啊!那鲁国公也真真是个恶心的,口口声声说什么夫妻情分,就眼睁睁看着你这样?”   “冯源这几日没来看我,不过就算知道了,只要秦氏说我是自己不肯吃,他也不会起疑。”葛珠儿笑着擦了擦眼睛,道:“都无所谓了,左右从今往后就和他家再无瓜葛了。”   她是真放松下来,目光平静地看着顾茵,“咱们亲姐妹不说两家话,我不和你道谢,但这份情我是真的放在心里的。”   平心而论,她自问并不比任何人蠢笨,冯源对她确实还有一些情意,若以此为筹码,她和秦氏也能斗的有来有往。   但她就是不愿成为和秦氏一样的人。   如今,终于落得一身清净,她最终也没成为自己厌恶的人,从泥淖里挣扎着出了来。   没说两句,葛珠儿就唇边带笑,靠在葛大婶怀里睡过去了。   王氏心疼坏了,压低声音问顾茵道:“刚咱们这么急着走干啥?和离书都到手了,好歹让我骂两句出出气。”   葛大婶也跟着惭愧道:“那老婆子害人是真,以此事就为要挟,让她松了口同意和离。但那个招供的管事就这么放回去了,没了人证,被老婆子害得失声的孩子却不能再讨回公道,我实在对不住他。”   顾茵摆手笑道:“娘和婶子的话我可以一起回答,为什么那么走那么急,为什么又简单地把人证交还给他们,因为都是假的!”   小凤哥被害的失声儿是假的,那招供的小管事也是假的!   前一夜武青意还没回来,顾茵就让他留在府中的侍卫把小管事和园主、花旦三人绑了回去。   园主和花旦倒是老实,让侍卫一审问就什么都招了。但他们又没有什么证据,可以作为物证的药散都让已经用光了。   而那小管事,如顾茵所料,他是冯家的家生子,打小受过训练的。   他半点儿都不带惊慌,嘴也紧的很,说他确实是和园主认识,但那就是在赌坊认识的,根本不知道什么戏园子里认识的人。他在外头消遣的时候,认识三教九流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那些人家出点什么事,都能怪到他身上?   那小管事还懂律法,背起来头头是道的,比顾茵还顺溜,说没证据不能对他用刑,不然就算是私设公堂,就算是屈打成招了,他往后也是可以翻供的。   就这么滑不留手的人,能让顾茵三言两语给唬住?   所以顾茵特地等到武青意回来,和他商量这件事。   他当时能改头换貌接近废帝,自然是深谙变装易容之道的。顾茵就需要一个看起来足以以假乱真的“人证”。   后头听他说了,顾茵才知道那些他只是懂个皮毛,都是老医仙教的。   两人一道去了老医仙的院子,老医仙已经歇下了,大晚上让人从床上喊起来,老医仙气的拿枕头砸人。   武青意被枕头砸了好几下,一声不敢坑。   顾茵好声好气地解释了,说这次是为了救人,事急从权,老医仙卖她这徒媳的面子,才没接着发脾气。   他去见过了那小管事,从侍卫里头选了个声音最像的,然后把那个身形比管事矮小的侍卫一通改造,再弄的狼狈一些,又教了他一些模仿人声音的速成法门,还真弄出个七八分像的来。   所以顾茵才会拿黑头套罩住那人,又在拿到和离书后立刻带着众人离开,晚了就要露馅!   王氏听完哈哈大笑道:“所以既无苦主,又无人证,咱家根本没拿到冯家什么把柄,全是骗那老虔婆的?”   顾茵说是。   葛大婶担忧道:“那咱们这般弄虚作假,那老婆子告上去……”   这个不用顾茵解释,王氏接口道:“那老虔婆咋告啊?告官说我们拿假人证要挟她同意儿子儿媳妇和离?那人家不得问她要是没做,怎么会被个虚假的人证给唬住了?这种自揭老底的事儿,那老虔婆又十分要面子,只要她没疯,就知道不能到处宣扬!”   顾茵赞同地点点头,然后又撩开车帘看了看外头,“咱们走出来也快一刻钟了,他们家应该已经发现了。希望那位老夫人受得住这个刺激。”   …………   顾茵等人走后,秦氏再不用强撑着体面,气的直接在正厅内砸东西。   冯源失魂落魄地坐在旁边,充耳不闻。   下人不敢去劝,只能去把郑妈妈请过来。   郑妈妈慌慌忙忙地过来了,忙劝道:“老夫人怎么发这样大的脾气?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话音未落,秦氏兜头一个巴掌打在了郑妈妈脸上。   “就是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让什么人去办差不好,挑那么个不顶用的东西!”秦氏指着还歪在角落里的“小管事”,“你的好儿子,让人三言两语就给唬住了,当着我的面就敢嚷嚷是为我办事,让我救他!若英国公府家的真把他移交官府,你是要让我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吗?”   郑妈妈被她打的发髻散乱,嘴角出血,但还是捂着半边剧痛的脸,膝行着上前辩解道:“老夫人明鉴,我那干儿子虽不成器,却是顶机灵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儿呢?”   秦氏一把将她挥开,“人就在这里,当着我的面说的话,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郑妈妈被她推的连滚带爬地过去,将那“小管事”拉起,恨声道:“从前我是如何教你的,你就这么回报我,回报老夫人吗?”   “小管事”还戴着那个黑头罩,瓮声瓮气地求饶道:“干娘,救救我。”   今天这场面闹得这样难看,秦氏的脾气平时就十分可怖,如今动了真怒,少说得填进去一二条人命。   郑妈妈就是心中再不忍,也已有了决断,一边拿下他的头套,一边道:“儿子,干娘救不了你,你好好给老夫人……”   话还没说完,郑妈妈看到了“小管事”的全貌。   “你是谁?!”   郑妈妈尖叫的同时,那“小管事”已经自己解开了那些绳子,将郑妈妈往旁边冯源坐着的位置上一推,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跑。   郑妈妈摔在冯源身上,尖叫道:“老夫人,那不是我的干儿子,是别人假冒的!”   秦氏尖声唤人来追,冯源已经起了身,立刻追了出去。   那装扮成管事的侍卫轻功不错,很快就突出了重围,眼看着就要离开鲁国公府,冯源追上来把人拦住。   也就在这个时候,武青意跃上了鲁国公府的墙头,向下抛出一截绳索。   侍卫拉住绳索,眨眼功夫两人便一起消失。   “欺人太甚!”冯源气得暴跳如雷,跟着一道出了去。   武青意已经打发那侍卫回去了,自己留下拦他。   两人就在鲁国公府门口当街对打。   冯源因为气极,招数凌乱。   武青意十分轻松地一一化解,口中还问道:“我不过是路过你们鲁国公府,鲁国公为何动怒?”   他这般明知故问,冯源自然越发气恼,怒目切齿道:“我同你好歹一场同僚,你竟施展如此毒计,拆散我家?!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道理你难道不懂?!”   冯源使尽全力朝着武青意的面门挥拳。   那拳风极猛,真要中了这么一拳,不死也得重伤。   武青意不再出言激他,同样用尽全力抵挡。   冯源到底长他十岁,如今已经是快四十的人,加上急怒之下内息紊乱,很快就败下阵来。   武青意一掌将他拍倒在地,认真地看着他道:“道理我懂,但破你婚事的,到底是我,是我妻,还是你的母亲,你自己,难道你真不明白吗?”   冯源头发散乱,形容狼狈,他道:“我是对她有情的,我娘劝了我那么久,我承认我动摇过,纠结过,但我自始至终都没想过和她分开。”   武青意又问他:“你的情是什么?是折其羽翼,困其于泥淖,是见她苦苦挣扎,见死不救?”   冯源被他说得面上一臊,眼神闪躲,“你知道什么?你又懂什么?我娘到底生养我一场,她年纪大了,脾气差一些罢了,天下哪个儿媳妇不得受婆婆的气?多忍让一些就是了。你家难道不是这样吗?”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武青意轻嗤一声,不再理会他,负手离开。   鲁国公府门口,一群看热闹的百姓早就围成了一圈。   不过拳脚无眼,他们可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看着。自然也没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   “这冲出来打人的是鲁国公?光天化日的,他这是干啥?”   旁边的人接口道:“谁知道呢?看起来胡子拉碴,疯疯癫癫的,别是犯了疯病吧?”   “看着是挺疯的。还好被打的那个人武艺不低,不然他那疯状不得把人打死?”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打的那个可是恶鬼将军!将军虽然没带面具,但我看过将军凯旋游街,那魁梧高壮的身形全天下只有他一个!”   “那这鲁国公果然是疯的不行了,打人也得看对手啊,打本朝第一猛将,那不是自取其辱?”   众人议论纷纷,就差当着冯源的面说了。   此时秦氏也跟了出来——她本来以为以自家儿子的武艺,拦住那假冒之人是轻而易举之事,听人说了才知道武青意亲自来了。   唯恐儿子受伤,已经气的胸口隐隐作痛的秦氏还是立刻赶了出来。   却见到冯源如一条斗败的丧家之犬一般,十分狼狈地跌坐在门口,而旁边百姓纷杂响亮的议论声则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她耳朵里。   半日之内接二连三发生了这样多让人无比气恼的事儿,她张嘴想把冯源喊起来,却忽觉得脑袋一阵刺痛,眼前一花,就此晕死了过去。   下人们大惊失色,七手八脚地去扶,连冯源听到响动都顾不上再去想旁的,立刻冲了过去。   一行人把秦氏抬回府里,鲁国公府厚重的大门关上,这场闹剧这才算落下帷幕。   …………   武青意回到英国公府的时候,王氏和葛家二老先带着葛珠儿进去,传府里的御医来看诊,顾茵则在门口等着他。   “事情顺利?”   武青意点点头,道:“我那部下身手不错,已经让他避出去了,过段时间再让他回来。”   顾茵一边点头一边将他从头到脚看过一遍。   武青意和冯源对招虽然没落下风,但到底动过手,衣服上的痕迹是骗不了人的。   顾茵嗔他一眼,“不是让你接了人就走吗,非得动手?”   如今的武青意武艺远超人近中年的冯源,若不想和冯源对上,自然能脱身而去。   武青意并不瞒她,一边和她往府里走,一边轻声解释道:“我就是看不过眼而已。从前和他不对付,那是摆在明面上的矛盾,到底是一起杀出过一条血路的同僚,我也敬他几分,不想同他闹得太过难看。却没想到他竟然放任自己的亲娘磋磨妻子,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他娘生养他不容易……难道就不想想,他娘生养了他,又没有生养她的妻子,凭什么要求妻子去代他偿还生养恩情。这样的人,实非良配。”   能在这个时代找到三观如此契合的人,委实难得。顾茵听得笑起来,偏过脸问他:“那若是我和娘不合,你夹在中间,你待如何?”   这问题武青意还真没想过,自打重遇之后,他就发现他娘就把顾茵看成宝贝疙瘩,身为亲儿子的他都得往后捎捎。   两人恰好走到正院,王氏已经让各家二老扶葛珠儿休息去了,见了他们就招手道:“大丫快过来歇歇,忙了半上午了,你还去门口等他做什么?大小子长那个大个儿,有胳膊有腿儿的,还要你操心吗?”   武青意对着顾茵苦笑,小声道:“这哪是我娘,对我像女婿似的。别回头她为了你来磋磨我就不错了。”   顾茵抿唇笑起来,伸手打他一下,“别浑说,让娘听见有你好果子吃!”   武青意也跟着笑。   他比冯源幸运得太多了,冯源只有一个好妻子,他却有这么好的一家子。   家里从没有什么糟心事,只是一个让他放松,让他随时可以安心休息的港湾。   看着王氏又和顾茵说起悄悄话了,武青意快步跟过去,说:“我饿了。”   王氏说你饿了,你找人传饭就是了,家里又不是从前了,就那么点米面,都捏在她手里,吃饭还得经过她同意。   但念叨完,王氏还是又接着道:“烦死个人,你想吃啥?”   武青意说随便什么都成。   王氏一边卷衣袖一边笑着问他:“那我去给你随便做点?”   王氏许久没亲自下厨了,但武青意前头十七八年都是吃她亲手烹调的食物度过的。   想当年人家参军,好多人都吃不惯军中既没什么滋味,又没什么油水的大锅饭。   就武青意和武重父子俩,吃啥都喷香。   只能说他平安长到那么大,属实不容易。   武青意脸上的笑滞了滞,“其实也没那么饿,我突然想到还有公务没忙完,去书房里随便对付一口就成。” 第98章   武青意被亲娘的厨艺“吓退”, 脚下生风去了前院。   正好也确实有事没处理完,园主和花旦、小管事还在府里,立刻就被他送官查办了。   因是武青意亲自送去的, 官员卖他面子, 效率高的吓人,审讯结果当日就出来了。   小管事滑不留手, 在公堂之上依旧临危不乱,半点儿口风没漏。   而园主和花旦则是不禁吓的, 招供了意图坏人嗓子的事儿, 但顾忌到小管事背后的鲁国公府, 两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都没敢指认。   因为事情没成, 所以这两人只是判了一年监。而小管事则因为证据不足,被放了回去。   前头缺了小凤哥这么个好配角, 那《亲缘记》再唱的时候,效果就差了不少。   如今再缺个花旦,缺个统筹一切的园主, 这戏自然是唱不了了。   当天吉祥戏园就开始退票,看客们自然得打听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一打听, 自然也就知道小凤哥嗓子坏了, 园主和花旦因为害人, 进了大牢。   这还不算, 因为戏园子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消息传的格外快。   这事儿越传越离谱, 有说那园主下的哑药无色无味, 所以小凤哥才中招了。还有说吉祥戏园里的人擅巫蛊之术,不是用毒,是用的巫蛊之术害人。   流言四起, 根本无从辟谣。   但不论是毒,还是巫蛊之术,都是这个时代的人极为忌讳,不敢沾染的。   凭借《风流记》和《亲缘记》风头无两的吉祥戏园,一时间门庭冷清,再无人登门。   但好在,食为天并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因为大家也都打听出了这件事就是食为天的东家检举告发的。   不说前头他们已经在食为天吃过多少餐饭,知道这里的饭食绝对没问题,光看东家这份眼力,就知道没人敢在食为天搞鬼。   但到底没了实时宣传,加上同一条街上还有个不惜以本伤人的望天楼,食为天的生意还是回落了不少。   好在全京城独一份的轻食雅舍依旧生意火爆,拥趸众多,酒楼生意不至于冷清。   三楼的轻食雅舍是年前开放的,四五楼且还空着,也是时候该鼓捣一点新东西出来。   顾茵如今已经不满足做吃食生意了,客房按摩部都发展出来了,四五楼也可以做别的用途。   思维一发散,这想头可就更多了。   这天小凤哥先去了食为天,听周掌柜说顾茵不在,他便去了英国公府求见。   他是个很知礼谨慎的性子,自觉身份低微,无事不会过来。   顾茵听门房禀报了,就把人请了过来。   他前脚进的门,后脚顾野回来了。   正月底,天气已经正式暖和起来,连顾氏船行的大船都出海去了,但顾野还是穿的十分厚实,又是皮帽子又是皮袄子的,整个人看起来像头毛茸茸的小熊。   进了屋里,顾野把帽子袄子一脱,一边喊热,一边小狗似的伸着舌头直哈气。   顾茵见怪不怪的,早就给他准备好了温吞的茶水。   顾野咕咚咚喝完,不怎么情愿地咂嘴道:“这温茶还是不得劲儿,想喝娘熬的酸梅汤。”   顾茵笑道:“这才几月,哪里来的梅子?不然咱们还是少穿一些?”   小孩体热,顾野是个闲不住的,比一般的孩子出汗更多。   每天换下来的中衣都是一股浓重的汗味,顾茵生怕他长痱子。   顾野边摇头边叹气,说算了,“马上就真的暖和了,到时候就好了。”   顾茵不是讲究春捂秋冻的家长,她是觉得什么时节就穿什么衣服,冷了热了都过犹不及。   顾野这么穿,是因为现在的袄子帽子都是周皇后做的。   她养孩子讲究那些,自打认回顾野之后,帮小儿子准备东西的时候,帮着顾野也准备了一套。   那袄子帽子都是她亲手做的,顾野收下后准备来年再穿的。   没成想第二天照常去给周皇后请安的时候,周皇后见他没穿,就小心地问他是不是觉得哪里不好?   她对着小儿子那是无微不至,对着顾野那是自觉对他亏欠,谨小慎微,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   两人的角色像掉了个个儿似的。   顾野看她问着话就歉疚起来了,怕她要哭,哄孩子似的哄她道:“都挺好的,就是新衣服嘛,得过一遍水上身才软和,明天我就穿上!”   周皇后一想是这么个理儿,这才又高兴起来。   当着小凤哥的面,不好细说这件事,所以母子俩都不再提。   顾茵拿帕子给顾野擦汗,顾野一边乖乖任由她擦,一边问小凤哥道:“你今天来是来瞧我的不?我这几日有些事情忙,所以没去看你。”   二月初就是正元帝给顾野定的认祖归宗的大日子。   到时候顾野不只是要在群臣面前亮相,还得以皇长子的身份跟着正元帝去太庙祭告祖先。   礼数和流程上头不能出一点错处,都是要提前演习的。   顾野这些天上午还是照常上课,下午就在忙着最后的演习。   小凤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开口道:“既是来瞧你的,也是来辞行的。”   顾野止住了笑,正色问道:“怎么就要辞行了,你去哪里?”   小凤哥就解释道:“吉祥戏园门庭冷落,园主戏班子的那些人,牵怪到了我头上,不让我们戏班其他人再登台了。这两日我问了其他园子,也是不想惹事儿的态度,都回绝了。所以我就想着,不若再回津沽去。”   他那草台班子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一个他,一个花旦,如今他不能开唱,花旦入狱了,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在京城站得住脚。   “怎么就回去呢?”顾野接着问道,“是你想回去?”   小凤哥当然是不想的,他在津沽无亲无故,也没什么名头。就是在那边过不下去了,才破釜沉舟地带着所有家当来京城闯一闯。   而在京城,他既有顾野这个朋友,前头也算闯出了些名头,小有名气。   但京城什么都贵,他还不知道后头还能不能再登台,不敢把银钱都花费在修养期间。   所以才想着回物价低一些的津沽去。   顾野看他一脸为难,没再刨根问底地问下去,转而问起他回去后准备怎么讨生活。   小凤哥苦笑着摇摇头,除了唱戏,他还真没有其他本事。   而且估摸着再过不久,他那小戏班也得散。   所以他只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不唱戏了也可以留在京城嘛,我们家正缺人呢。”顾野说着就看向他娘,她是知道顾茵这段时间正在琢磨开放四五楼的事儿的。   “不不,”小凤哥红着脸摆手道,“我真是来践行的,不是讨要差事。我是知道自己的,虽年纪不小,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好仗着交情这样的。”   说着小凤哥又对着顾野和顾茵拱手致歉道:“我还想说声对不住,那《亲缘记》是顶好的本子,才没唱多久就被搁下了,实在对不住。”   顾茵连忙道:“这不怪你,本就是无妄之灾来的,这样的局面也不是你想的。且要论起来,还是因为你帮着我们宣传,才招惹来的祸端。”   小凤哥连忙说不是,是他不够小心,才会差点着了道。   但小凤哥说的确实不错,那样好的本子,倾注了顾野和文大老爷许多心血的,只唱了那么几场,实在可惜。   而且顾茵觉得他是天生有观众缘的人,受限于年龄,他前头唱不了花旦正旦,都是一些配角。   但就是不怎么讨巧的配角,经过他演绎,都十分讨喜。   那俏花旦十八九岁,顶好的年纪,嗓音不比他差,演的还都是绝对的女主,却根本压不住他,就是没他有观众缘。   观众缘这种东西玄而又玄,现代科学都解释不了,只能说小凤哥天生是吃台前饭的人。   顾茵冥思苦想几日,没想到四五楼的用处,听他说了一番话,反而多了想法。   “你眼下不能登台,不若就先做些别的。小野说的不错,我眼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   小凤哥又要推拒,顾茵就解释道:“我不是让你做工,而是让你表演别的。你的嗓子只是不能唱戏,日常说话却是不受影响的。咱们就不唱了,改念的,做话剧。这个要是演好了,一样能很卖座。”   小凤哥当然不知道什么话剧,但话说到这里,他要是还往后缩就说不过去了,就点头道:“只要能解决生计,但凭夫人驱策。”   顾茵就放他回去休息,顺带问问他戏班子其他人愿不愿意和他转做话剧。   决定好这个之后,顾茵就去画了图纸。   食为天最顶层的五楼,被规划成了表演话剧的地方,就仿着戏台的样式。   但因为五楼要隔出一部分作后台用,所以售票处就不能设在同层了。   顾茵就把售票处设在四楼——四楼还放了个前头闲置的大吧台呢。   大吧台售票的同时,还能卖爆米花和饮料,同层其他地方也不闲置,隔成一个个窗口,做各种好吃好拿的小吃。   这样等候场次的时候,也可以在这里消磨时间。   图纸画完,顾茵就把它交到了周掌柜手里,由他去负责联系人手开工。   最难的一部分,当然就是从传统戏曲跨到话剧上了。   首先是剧本创作,顾茵先请文大老爷到了食为天。   文大老爷帮着润色《亲缘记》没要银钱,纯粹是为了兴趣和喜欢食为天的吃食。   后头顾野没给文大老爷塞钱,但给了他一个超级贵宾的身份,在他账面上弄了五百两的额度,文大老爷和文大太太过来消费都不用掏钱,直接从账上划。   文大老爷来了之后听说顾茵要把戏本改成剧本,他没有不耐烦,反而觉得十分有兴趣。   同样是写故事,戏文其实是比较晦涩难懂的。   要想懂得戏曲的妙处,那得有一定的文学功底。   在这个普遍白丁的时代,很多人听戏就是听个热闹,其实并不能听懂。   就比如顾茵自己,到现在了,她还是不会听戏,纯粹是外行看热闹。   但顾茵说的这个话剧的表演形式,采用的是通篇口语化的设定,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只要能听懂人说话,就能看懂。   但剧本和戏本子完全是两回事,更像是话本子,但也有明显不同。即便是文大老爷这样才高八斗的有学之士,在没有参考的前提下,实现从无到有的转变还是极为困难的。   所以顾茵凭借着记忆,还原了一个十分经典的话剧剧本——《雷雨》,作为蓝本给文大老爷参考。   这真的是顾茵印象极为深刻的一部话剧,高中时代在课本上学过,后头学校举办校庆,老师让他们学生自己在课文的基础上写了剧本,排了一个课本剧表演。   当时顾茵因为模样周正,还被老师钦点演四凤那个角色。   那时候的顾茵家人俱全,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刻,所以这是她青春记忆中极为轻快的一部分。   后头听说同城的话剧院上演这部话剧,她即便再忙,也会抽空去看上一场。   因此,她对这部话剧的剧本是极为熟悉的。   当然现在她是不能照着写的,还得稍加修改,把背景改成眼下这个时代才成。   写出来之后,文大老爷啧啧称赞道:“你这么一写,我就明白了。这是真有意思,把每个人该做什么,说什么,都写的极为细致,便是没什么经验的伶人,照着演都不会太过离谱。不过既有这样好的本子,不若就先演这个,这故事比殿下那《亲缘记》还曲折不少。”   文大老爷说的十分含蓄了,顾野的故事和《雷雨》这样的大作一比,自然不算什么。   顾茵立刻摇头道:“这个不成,这剧不是我写的,是别人的故事,将它写出来只是让您明白格式而已,咱们要演,当然还是演自己的故事。”   文大老爷心想着以顾茵如今的身份,都知道这故事全部走向了,虽这剧本是旁人写的,但只要她喜欢,花银钱去买来就是。难不成对方还能光告诉了她,却不卖给她?   但顾茵既然回绝了,文大老爷也没再多说什么,把剧本收起来道:“左右最近殿下只上半日的课,我无什么事,便改上一改。”   顾茵千恩万谢,送走了文大老爷后转头去了三楼。   轻食雅舍的生意还是十分的好,但顾茵这段时间实在是忙,已经有些顾不上这里了。   被提到三楼的大孙氏虽然十分麻利,但她不擅厨艺,和陆夫人、文二太太们也不大说得上话,很多事都需要顾茵亲自去做。   现在却不用发愁这些了,顾茵新得了个得力助手——葛珠儿。   葛珠儿那日得了和离书后就成了自由身。   葛家二老在寒山镇码头上还有个极好的摊位,凭借葛珠儿的手艺,回去后自然能把生意做好,说不定不消几年,她就能和顾茵一样靠着双手自己挣出个店面来。   但冯钰还在京城,她和二老肯定是放心不下的。   所以商量过后,葛家老夫妻两个先回寒山镇变卖摊位,然后收拾家当过来,全家就在京城定居了。   京城这地方确实什么都贵,葛家老夫妻省吃俭用攒了一辈子的家底,加上那还没到手的几十两摊位费,也远不够在京城开个小店的。   父母年纪大了,葛珠儿也不是那种靠他们养的人,就决定在他们再过来前,先找份活计做着。   顾茵就立刻递出了橄榄枝,聘用葛珠儿作了轻食雅舍的副掌柜。   别看秦氏那么看不上葛珠儿这儿媳妇,其实葛珠儿已经比一般的人优秀的太多。   她本身就厨艺颇好,且十分聪慧通透,做事也是有条不紊,不骄不躁。   而且前头闹出过英国公府嚼舌根的流言,葛珠儿到来后,她并不以自己的过去为耻,大大方方的并不掩藏。   富贵人家的夫人消息灵通,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她就是那位传闻中被编排了的前国公夫人。   她如今在食为天做工,和顾茵好得像一个人似的,那流言自然不攻而破,再没人担心在雅舍里说的话被传出去。   顾茵倒不是让葛珠儿来攻破什么传言的,是真心爱才惜才。   从前三楼的甜品一直是顾茵做了后,教授给酒楼里其他厨子。   但这些甜品点心之类的东西,虽不需要顶好的厨艺,却十分考究人心思的细致程度。   周掌柜和其他两个厨子都是粗人,做出来的甜品和顾茵做的相比,总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葛珠儿来了之后,顾茵只要稍微一教,她不要多久就能学会不算,还很能融汇贯通。   像顾茵最近推出了沙琪玛,就是普通面粉打入鸡蛋,搅拌混合均匀后和成面团,静置一段时间后擀成大面皮,切成条状,入油锅炸至熟透。然后在另外的锅里加白糖和糖浆,熬出粘稠的糖液,倒入面条裹上糖液,离火倒进方形模具,按压紧实后彻底晾凉,到处切成方块即可。   这对于会厨艺的人而言,步骤并不算复杂,但对于大孙氏那样的外行人,就把握不好炸面条和熬糖浆的火候,很难成功。   葛珠儿厨艺比不上周掌柜和顾茵,但基础的功底是远超常人的。   顾茵示范给她一次,再看着她做一次,指点两句,她就能做不出差不离的来。   顾茵来的时候,葛珠儿正和陆夫人等人说着话。   陆夫人正在吃葛珠儿做的沙琪玛。   沙琪玛呈金黄色,掰开还能拉丝,又绵又软,酥香可口。   不喜欢甜腻食物的人可能接受不了,但若配着清茶一道吃下去,则恰到好处,味甘无穷。   陆夫人嗜甜如命,就很喜欢这个,近来几乎日日都要点上一份。   “前头只觉得你长得甜,说话声音也甜,没想到咱们珠儿还有一双巧手,做出来的东西也是这么甜。”陆夫人前头本就和她投缘,后来听说她和离了,在食为天做工,对着她又多了几分怜惜,说着又道:“顾娘子实在恼人,怎么就把你收拢了。若我知道你要寻活计,肯定让你到我家来。每天光和你说说话,就够舒坦的。”   这倒是真的,葛珠儿自带温柔气场,脾气再不好的人,除了秦氏那种少有的,到她面前就觉得火气消下去三分。   再让她温温柔柔地问一问,劝一劝,剩下的几分火气也都全消了。   葛珠儿轻轻一笑,“夫人喜欢和我说话,常来看我就是。我和东家多学几道甜点,到时候每日换着花样做给夫人吃,难道不好?”   陆夫人连连道好,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顾茵就在这档口过来,嗔道:“好啊,我不过忙了几日,如今诸位都只记得珠儿姐姐,不记得我了,怎么我好像还听到有人骂我?”   众人齐齐发笑,掩唇看向陆夫人。   陆夫人面上一红,只做不知,反而摩拳擦掌道:“谁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骂顾娘子?来来,快把那人叉上来,我第一个饶不了她。”   顾茵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起来。   众人笑着闹着,很快就玩在一处。   后头袁晓媛她们上台表演,雅舍里安静下来,顾茵就让葛珠儿去歇过一阵。   葛珠儿没去歇着,反而跟着顾茵下了楼。   顾茵见她欲言又止的,便问道:“可是担心你家阿钰?”   葛珠儿点点头,“我知道阿钰支持我和将军和离。但他到底年岁小,我那婆……那秦氏不是对他真心疼爱,我就怕他迁怒到阿钰身上。”   顾茵就道:“这你放心,你家阿钰……”   顾野的事儿还不能说,但左右就在这几日,他要恢复身份了。冯钰作为他的伴读,自然就要进宫去。日常在宫中行走的人,能三不五时面圣的,秦氏只要不傻,自然不敢对他如何。   所以顾茵顿了顿,就道:“他是有大造化的。你且看着吧,就在这几日了。”   这话旁人来说,葛珠儿会觉得只是安慰之言。   但顾茵办事素来妥帖,她既给了准话,葛珠儿悬着的一颗心就落回了肚子里。   ………   二月初,随着前朝余孽南逃的远洋船行的人被押解上京,正元帝下旨昭告天下,又祭告太庙,正式恢复了顾野皇子的身份。   证据确凿,又有英国公府作保,所以朝野上下都未对顾野的身份产生怀疑。   受封那日,他穿一袭靛蓝色九蟒袍出现在人前,不论是规矩气度,还是礼数,都挑不出一点错处。   自此之后,除了宫中为数不多的几位主子,其他人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尊称一声“烈王殿下”。   当天,一道圣旨也送到了鲁国公府,冯钰正式成了皇长子的伴读。 第99章   圣旨送到鲁国公府之前, 秦氏正和冯贵妃说着话。   秦氏年纪不轻,当日晕死过去后阖府上下都吓坏了。   府里的大夫先给她诊治,说她年纪不轻, 脉象紊乱, 十分凶险,搞不好就要中风。   冯源让郑妈妈递送了秦氏的腰牌进宫, 给冯贵妃透了消息。   冯贵妃求到正元帝面前,想出宫来探望亲母。   那会儿正元帝正忙着大典的事, 日日把顾野带在养心殿, 既没空应付她, 也不想让她在宫里见到顾野, 走漏消息,想着这段时间她出宫也好, 就允了冯贵妃的请求,还允许她在娘家小住几日。   宫里的妃嫔能出宫归宁,那真的是一件极为体面的事。   秦氏在病榻上听冯源说冯贵妃要回去, 立马精神了,吩咐郑妈妈赶紧收拾院落, 装点门楣。   等到冯贵妃带着十几箱子礼物和御医回到鲁国公府, 秦氏在御医的诊治上, 吃了宫中的名贵药材, 又好上了一些, 能被人扶着在床上坐起了。   后头冯贵妃又劝她道:“娘何必为这些不值当的人生气?本宫的兄弟难道还能缺了媳妇?”   秦氏咬牙道:“娘娘说的不错, 一个葛氏自然不值当什么, 但英国公府的实在可气,竟让人假扮了府中下人诓骗了我……那家人便是不看同为国公的咱家,也该看娘娘的面子才是!”   冯贵妃上次在宫宴上就准备下顾茵和王氏的脸面, 但被周皇后横插一脚,也没得手。   这次英国公府这般行径,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冯贵妃眯着眼道:“咱们的家事,英国公府却要横插一脚,还使出那样下三滥的招数,确实可恨。但娘还是身子为重。如今那姓武的莽夫圣眷正浓,咱们便是再恨,也只能先咽下这口气。”   说到这里,冯贵妃意味深长地看了秦氏一眼,“山高水长,咱家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娘且看着。”   秦氏自然反应过来。   如今正元帝的后宫里只周皇后和冯贵妃两个。   周皇后虽也有个皇子,但她生养的小陆照三天两头病着,实打实是个病秧子。且到这个年纪了还不怎么会说话走路呢,像个襁褓婴孩似的,日日都要让抱着。   反观冯贵妃生的皇子陆煦,和陆照同年,虽然因为龙凤胎的关系,比一般的孩子瘦小。但在冯贵妃精心照顾之下,已经是能跑能跳,能说会笑,好不讨人喜欢!   周皇后已经不再年轻,不大可能再有孕。   正元帝也是草根出身,嫡庶观念没有世家大族那么深重,对待两个儿子是如出一辙的关怀。而且因为陆煦更同他亲热,父子俩瞧着更亲热一些。   就算后头有其他嫔妃再入宫,再开怀,那也比冯贵妃生的陆煦小了好几岁,不能同日而语。   秦氏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影儿,拉着她的手拍了拍,“还好上天垂怜咱家,不止你兄弟一个有出息的,还让我得了你这样的女儿,得了咱家殿下那样的麒麟儿!”   秦氏又道:“可惜咱家的殿下不能出宫来,我这当外祖母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次。”   听他提到小陆煦,冯贵妃转而问起道:“阿钰呢?前头我递消息给兄长,说出正月陛下就要给皇子挑选伴读,他就不知道出来迎迎我?亏我这当姑母的还想提点他一番。”   秦氏又板下脸道:“你不说还好,说了就要生气。前头你兄长和他说了这事,他却说已经答应了陪外头什么朋友读书……气的你兄长发了好大的火,动手打了他。后头他那不省心的娘让人我关在家里,不能和外头通信的,她那摊贩父母如何会知道消息,还托了英国公府的一道上门来?不用想也知道是他给外头传了信……我就让人把他关起来了,还把他身边的小厮都打了个半死,他也就老实了。”   冯钰是家里的嫡长子,又是冯源的肚独子,秦氏数落完一大通,又帮着他说了两句好话,“到底还是个孩子呢,从前是让他亲娘教坏了,往后由我亲自教养,后头再送到宫里,由你这当姑母的指点,这孩子会分辨好坏的。他也确实出色,我给他找的几个先生,就没人说他一点不好的,将来肯定是咱家殿下的一大助力!”   冯贵妃听她说冯钰为了个什么朋友,不肯进宫去给自己儿子当伴读,心里已经有点不高兴。但卖了亲娘面子,冯贵妃还是道:“那把他放出来吧,我和他好好说。”   秦氏就让人把冯钰唤了出来。   冯贵妃做一副慈爱的长辈模样,先说他长大了不少,也瘦了一些,嘘寒问暖了一大通,冯钰恭敬地一一应对。   后头冯贵妃又提起,道:“陛下最近寻了好几个有识之士进文华殿,这几日天气也暖和,正好你入宫来,和你表弟一道进文华殿读书。对你也好,你应该懂的对不对?”   冯钰躬身行礼,“姑母一片好心,我都省得。但我确实是答应了别人在先。表弟能进文华殿,想来也并不需要我这样的伴读。”   冯贵妃脸上的笑立刻淡了,秦氏见了就让冯钰下去,还对郑妈妈使了个眼色。   郑妈妈立即会意,已经想着回头等冯贵妃走后,把冯钰身边的几个小厮就地打死!   要说鲁国公府家里的大小事务,肯定不是轮不到冯钰做主的。   但进宫去给皇子伴读,自然是三五不时能面见正元帝,要是冯钰自己不情愿,在正元帝面前表现得差了,那可要连累一大家子。   因此秦氏和冯贵妃才没用强,还想着把他劝服。   但口舌费了这样多,冯钰还是梗着脖子不肯应。   冯贵妃前头还劝着秦氏别因为家里的事置气,眼光要放的长远一些。   此时她的脸上却也是一副怒容,恨声道:“娘说的不错,这阿钰真是让他亲娘教养坏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说着冯贵妃开始劝着秦氏快给冯源续娶。   续娶之后当然会给家里添丁,不用他冯钰,自然还会有其他表亲兄弟支持自己的儿子。   就这个档口,宫里的圣旨来了。   冯贵妃才出来第二日,宫里就来人了,秦氏一边起身梳妆一边笑道:“一定是陛下爱重娘娘,赐下恩典了。”   冯贵妃顿时心情大好,扶着发髻,搭着丫鬟的手起身笑道:“陛下也是,恩典赏赐的,在我出宫前和我透个消息,私下里带回来就是了。怎么就下圣旨了,这也太打眼了。”   “这是陛下给娘娘做脸呢!全天下独一份的厚宠!”郑妈妈顺势奉承道。   母女俩笑得跟朵花似的出去接了旨,然后就傻眼了。   冯钰是要进宫当伴读了,正元帝钦点的皇子伴读,却不是给冯贵妃生的陆煦,而是皇长子陆烈,今日封了烈王的那个。   因冯源还没回来,消息没透露回来,凭空多出来个皇长子,而且还是从前养在英国公府的那个孩子,秦氏整个人是懵的,讷讷地问冯贵妃道:“这就是陛下给的恩典?我的儿,你瞒的我好苦!”   即便对面是自己的亲娘,冯贵妃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是今日才知道的。亏她前头还夸口说自己如何得宠呢,居然在宫里像聋子瞎子似的被瞒了这么久。   再回想此行出宫这么顺利,越想越觉得当初正元帝是在打发她!   实在没脸再在娘家待了,冯贵妃没再解释,立刻摆驾回宫。   而在她走后,秦氏懵懵地躺回了床上,总算是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在正月里遭到了王太后的申斥——因为当天她在戏园子里咒骂了英国公府的那孩子,也就是现在的烈王。   秦氏越想越后怕,汗出如浆。   后头等到郑妈妈过来,才发现秦氏居然又不省人事了!   …………   正元帝晨间带顾野一起上的朝,在朝堂上下的圣旨,然后立刻安排太庙祭告仪式。   隆重的大典在下午晌结束,因是从一大早忙到这会儿的,正元帝没再留人,放了群臣回去休息,第二日再请群臣和外命妇入宫赴宴。   顾野这日肯定是要在宫里待到很晚的,所以武青意一个人提前回去了。   顾茵正和家里邀请王氏一道去看话剧排练。   文大老爷改本子的速度是真的快,前头顾茵给了他一个参考范本,没两天他就写出来了一部分。那会儿正好先修葺的五楼舞台搭建出来了。   顾茵立刻就拿着本子给了小凤哥他们排练。   但同样因为话剧眼下还没参考物,小凤哥他们表演不得要领,就需要顾茵在旁指点。   这工作是有点枯燥乏味的,但好在有王氏这么个老戏迷在。   王氏肚子里墨水也不多,有些艰深的戏文她一耳朵听下去也不明白在说啥,说是喜欢看戏,其实是喜欢看故事。   虽然《亲缘记》的故事已经烂熟于胸,但王氏还是乐意去看排练。   婆媳俩正要出门,武青意正好回来,两人就让丫鬟给他上茶,再问问宫里的情况。   王氏突然就道:“哎呦,没来由的我这头怎么晕晕的。大丫,我怕是陪不了你了,不然当青意陪你去吧。”   王氏身子素来好,反正顾茵穿过来到现在,从没看她有过什么头疼脑热。   且她眼下面色红润,半点不带病容,一边说不舒坦,一边却是唇边带笑,眼尾偷偷瞧他俩。   傻子也知道她是故意在给顾茵和武青意创造独处空间。   顾茵笑着看她一眼,转头问武青意愿不愿意去。   武青意已经记不清上次和顾茵单独待在一处是什么时候了,依稀好像还是年前轻食雅舍开张那日,他去接顾茵下工。那会儿天气还冻人的很。   后头虽然两人还是时常碰面说话,但每次都是有正事说,而且也是在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顾野或者王氏他们就会来找人,把两人为数不多的独处空间给占据。   武青意立刻起身道:“正好今日下值早,我换身衣服就随你过去。”   他放下还没沾唇的茶盏,快步去书房换衣裳了。   等他换好便装,刚还说头疼的王氏已经让人套好了车。   武青意一边理着肩袖一边过来,见了便道:“不用车夫,我能驾车。”   这话说的王氏手都抬起来了,若不是车夫就在旁边,巴掌已经招呼到武青意后脑勺上了。   亲儿子,亲生的!王氏在心里默默念叨了几遍,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傻不傻?你让车夫驾车,你和大丫就能在车厢里拉拉手,说说话。你要是在车辕上驾车,大丫在马车里,你俩能说上什么话?”   武青意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   过去几次他去接顾茵下工,都是让车夫自己回府,他来驾车。   虽然顾茵几乎都会陪他坐在车辕上,但马车驶动的时候,外头风大,尘土也大,谁也不会在那会儿一直张着嘴说话,不够喝风吃土的!   所以一般都是两人静静地坐着。   这话他没敢和王氏说,王氏前头看他得空的时候去接顾茵,还称赞过他两句开窍。   让亲娘知道从前是怎么回事,估计不管车夫在不在旁边,都得气的动手。   怕亲娘回过味儿来,武青意立刻钻进了马车。   顾茵已经先他一步进了马车,坐稳了。   见他有些着急忙慌的,就笑道:“不赶时间的,天色还早呢,慢点儿也没事。”   说着就递上茶盏,“让丫鬟新沏的,你从外头回来也没喝口水。”   武青意笑着接过,掀开茶盖才发现里头不是平常的茶叶,而是一般女子才喝的花茶。   花茶香味扑鼻,却不怎么对他的口味,但因是顾茵递来的,他还是接过喝下。   顾茵就跟着道:“看你这几日又忙的不着家,想着该有些上火,这花茶里放了枸杞菊花那些,疏风清热的。”   武青意点头,笑道:“那挺好,最近有些发齿痛,应就是上火。”   顾茵接了他喝完的茶盏收到小桌上,“今日怎么回的这样早?虽陛下说明日才设宴,但今儿个文武群臣忙了大半天,又是皇长子的大日子,人都还该在宫里才是。”   武青意点头说是,“确实是只我一人先走。其余人还在那处。”   后头他又接着解释道:“咱们小野恢复身份,都知道他是养在咱家的。我这养父若留到最后,自然大出风头。到底小野是陛下亲子,我怕陛下会心生芥蒂。”   顾茵点头道:“我前头私下里也和小野说过,让他切记在皇后娘娘面前少提我。绝对不能像在外头的时候一般,开口‘我娘’怎么怎么的。没得伤了他们的母子情谊。”   “不止这样,我这两日忙,是忙着交代事务,京城守备和宫中禁军,两头我得放掉一个。”   他说的十分轻松,但再无知的人,都知道这两头都是重权,等于是正元帝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他。   这种差事要是落到醉心权势的人头上,只要人不死,就不可能把这差事拱手让人。   顾茵惊讶地看着他。   武青意被她都瞧的有些不好意思了,问她看什么呢?   顾茵摇头笑道,“从前我只知道你英武,没想到你却是粗中有细,想的十分周到。还有这放权的魄力……是我从前太小看你了。”   武青意如今的身份,没少听旁人夸,但还是头一回听顾茵当面这样夸自己。   他面上一红,握拳到唇边轻咳一声,“我这人其实没什么大志向,一开始跟着义王,是被旧朝逼的没办法。后头想着既做了谋反的事儿,那就坚持到底,稀里糊涂就走到如今。如今天下太平,陛下英明神武,不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咱家,日子肯定是越过越好,我要那些权势做什么?做个富贵闲人,每日像今日这般,陪着你出来上上工,晚上再把你接回去。就很好。”   顾茵好笑道:“就算你不想弄权,也不好做这样的闲人啊。你镇日里围着我转,这像什么话?旁人要说嘴的。”   武青意挑眉:“旁人会说什么?”   顾茵想了想,道:“大概会说你不思进取,说我红颜祸水?”   两人隔着马车上的小桌说话,因为没有外人在场,所以并不注意仪态,说话的时候不觉就越挨越近。   顾茵如今在外行走都是把刘海梳起,整头乌发挽成灵蛇髻。这样看起来会成熟一些,和陆夫人等女客的年纪更相仿。   但在马车的颠簸途中,她细软的刘海已经不听话地落到了额前。   那细软的发丝近在眼前,武青意看着那发丝,既想伸手把它梳到一边,又觉得这行径有些唐突,不觉就有些走神。   顾茵见他突然不说话了,只定定地看着自己。   她面上一热,垂下眼睛问:“是我这样梳妆不好瞧吗?”   武青意立刻摇头说不会,“是这里,乱了。”   说话的同时,他终于还是伸手把那碎发梳理到顾茵耳后。   他粗粝温热的指腹在她额前擦过,又落到她的耳后。   顾茵的耳洞还是到了到了京城后打的,因为王氏说家里金银首饰实在是多,再不紧着多穿戴一些,都要在库房里吃灰。   但顾茵戴不惯那种垂挂似的耳环,就拿库房里最多的珍珠做成了耳钉。   洁白圆润的珍珠,点缀在她莹润饱满的耳垂上,说不出的好瞧。   武青意不觉失了力度,把那珍珠碰歪了,下意识地又去描补——   回过神来的时候,手指已经抚了上去。   顾茵的耳垂温温软软,武青意只觉得指尖似乎在把玩天上的云团。软乎的稍一用力,就能把它弄坏。   他指尖的温度陡然升高,顾茵只觉得耳垂也沾染上了那灼人的热度。   顾茵脸颊通红,眸光潋滟,平时十分清脆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又软又糯,“我自己来就好。”   武青意并不肯松手,甚至欺身逼近,嗓音低沉地道:“不用,很快就好。”   那珍珠耳钉最终还是在他的指尖重新插戴回原来的位置。   而顾茵的耳朵已经能红的滴出血来,也不知道是被他把玩的,还是羞的。   后头马车停稳,顾茵也不用他扶,自己赶紧下了车来,然后闷头往自家酒楼里去。   武青意自然快步跟上。   顾茵快的像后头有人追似的,闷头到了五楼。   见到小凤哥等人,面上的红热才退下去一些。   小凤哥等人经过她的排演,如今已经初得要领。   还有他同戏班的一些其他人,现在被顾茵分配做了场工,来说舞台效果已经按着顾茵的要求,做出来了一些。   顾茵定了定神,就让众人都动了起来。   小凤哥等人去了后台,顾茵在舞台前的座位坐下,工人把帷幕放下,随后又把窗前的窗帘都拉上。   那是顾茵请人定制的双层窗帘,外头虽然日头高挂,但拉上之后,整个室内便都变得昏暗起来,只舞台边上放了一圈高脚架子灯,照着舞台十分光亮。   小凤哥等人已经开演,除了他们念台词的声音,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就在这样安静昏暗的环境下,武青意跟了上来。   他从室外来的,猛的到了这样的环境,适应了一会儿才能视物。   他找到顾茵的位置,走到她身边坐下。   醇厚低沉的嗓音在顾茵耳边响起,他问她:“你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不是两人独处的环境,顾茵不怕他了,没再躲,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刚在马车上的画面——男人年轻俊朗的面孔近在眼前,他定定地看着自己耳侧,目光深沉如水,眼尾都隐隐有些发红。   这还叫不会吃人?恨不能把她拆吃入腹似的!   顾茵兀自腹诽,武青意没得到答复,以为她是看排练看的入迷,没听到自己说话,便又凑近她耳畔两分。   “嗯?”   带着慵懒尾调的一声“嗯”,把热气送到了顾茵的耳朵上。   尽管他眼下什么都没做,但耳际酥麻之感立时升起,顾茵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这里不对!”她嚯的站起身,走到舞台前,气息不稳地道:“刚这里的感觉不大对,再来一次。” 第100章   指点完一通排练后, 顾茵在舞台前站了一会儿,直到把小凤哥等人盯得诚惶诚恐的,她才不得不又坐回了自己的专座。   武青意自然还坐在那处。   两人过去待在一处的时候, 一直是十分舒服的。但今天的气氛实在有些暧昧得让顾茵有些不习惯。   也不是说让她不舒服了, 是还没准备好呢!   她开始找话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演小媳妇的那个人有些眼熟?”   武青意唇边泛起浅浅笑意, 但还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话剧不同于传统戏剧,表演者不用勒铜钱头, 也不浓妆艳抹, 并不穿戏袍, 不论是妆容还是打扮, 都更接近于生活中的模样。   舞台上的女主角,也就是《亲缘记》中的小媳妇, 荆钗布裙,却难掩清丽之色。   “好像真在哪里见过。”武青意蹙眉沉吟,一时又想不起来。   “是楚曼容呀。”顾茵笑着同他解释, “原先戏曲里都是男子反串,但我们话剧没那个必要, 且原先那花旦还进了牢房, 我们女主角的位置空悬, 我就把咱家这‘扯面师’请过来了。”   武青意听到楚曼容的名字还是想不起, 说到扯面师, 他立刻想起来了。   “她倒是让你驯服了。”   顾茵又笑着摇头, 看舞台上的人没注意到她, 她凑近武青意,压低声音道:“哪里就驯服了呢?我可没那本事。是我和她一说,她自己愿意的。”   楚曼容自打成了食为天的扯面师, 也可谓是小有名气。   后头如望天楼那样的酒楼,也试图模仿过。   但他们的扯面师,要么是身形容貌不如楚曼容,要么是手艺不行,总之京城里提到扯面师,食客们想到的还是楚曼容。   虽说楚曼容是因为不服管教,和顾茵对着干,才让顾茵安排去扯面的。   但顾茵没亏待她,一份现场手工扯面价格不便宜,要三十文,因为卖的不只是面条本身,而是技艺了。   每一份,楚曼容能分到十文钱。   她多年练舞的身体比一般女子强健,一天能扯上几十份。   像前头生意好的时候,楚曼容一个月能赚十几二十两的分红,还能再拿五两银子底薪。   她前头削尖脑袋想攀高枝,也就是想过好日子,如今虽然辛苦,但靠着自己就能赚到那么些银钱,改善生活,她就本分了不少。   但现在因为少了戏曲的同步宣传,加上天气暖和了许多,火锅生意少了好几成,扯面师已经没有那么必要了,正好话剧里缺个女主角,顾茵就让她过来了。   对楚曼容这样傲气的人来说,比起在一楼扯面,五楼当伶人当然是一份好工作,而且顾茵许诺说不会比扯面挣得少,楚曼容看着自己日渐发达的肱二头肌,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武青意听着顾茵在耳边轻声细气的说话,目光还落在舞台上,心中却是忍不住又在回想,方才捏着她耳垂时,那种令人难忘的触感。   怎么就能这样软和呢?   舞台之上,楚曼容刚演到和前夫和离后,流落街头的那段。   察觉到武青意的目光,她表演得越发卖力,瑟缩着身子梨花带雨,轻声哭泣,楚楚可怜,心中却在嗤笑,果然天下男人一般黑,武青意不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吗?   她如今虽歇了依附男人的心思,但不妨碍她想着让男人为她倾倒。   帷幕落下,场景更换。随着剧情推进,楚曼容饰演的小媳妇被食为天收容,在这处做工。   楚曼容心思已经全落在武青意身上了,她换了一套服侍,就是食为天女堂倌统一的那种。   这衣裙比之前那套粗布衣裙好上一些,更能衬托她的身段。   想来武青意见了,应当会更不错眼吧?   正兀自想着,冷不丁的,楚曼容手里被塞了个面团。   她奇怪地问道:“这是做什么?”   场工就解释道:“之前道具都没齐活,今天第一次上舞台效果。不做什么,就是表演你的扯面呀,楚师傅。”   原先剧情里,小媳妇到了食为天后没具体说做什么。毕竟传统戏曲的表现形式有限。   话剧里当然是可以演出来的,而且也不用费心想什么桥段,还做她擅长的扯面就行。   “别喊我楚师傅!”楚曼容咬牙切齿地道。   说着话,帷幕拉开了,楚曼容拿着个面团,没办法,只能又扯起面来。   看完她扯面,顾茵站起身道:“效果差不多了,都做的不错。下头我就不看着了,小凤哥过来,交给你了。”   小凤哥从后台出来,拱手行礼道:“东家辛苦了,我一定好好监督大家排练。”   五楼的表演人员大多都是从前戏班子的,自然都以他这少班主马首是瞻。   只有楚曼容一个,不怎么服管教的,但顾茵早就有办法,对小凤哥说过,只要楚曼容消极怠工,就让她回一楼扯会儿面。把她累的够呛,她自然就没那个力气弄什么幺蛾子了。   顾茵意有所指地看了楚曼容一眼,小凤哥立刻点头示意,表示自己都省得。   他们说话的时候,武青意起身走到她身边,在顾茵宽大的衣袖之下,他温热的大掌牵上了顾茵的手。   顾茵还在和小凤哥说话,冷不丁手掌被包裹住,她面上一红,把手捏成拳头,在衣袖下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   无奈武青意是铁了心,就是不松开,还用指腹轻轻摩挲顾茵的手背。   他的指腹也带着茧子,顾茵只觉得手背像被砂纸磨一下,很轻微的疼痛,又很痒。   她松开拳头接着躲,武青意的大掌就在这时候捏住了她的掌心。而后十指相扣。   小凤哥还在等着顾茵交代事项,却看她突然若有所思的沉吟不语,还当时自己哪里没办好,让顾茵难做了,便又道:“要还有其他不对的,东家但说无妨,我一定改。”   顾茵耳根发烫,忙道:“不是的,是我刚在想别的事儿了。你们这排练进度不错了。”   怕人看出端倪,顾茵说完就牵着武青意离开。   从五楼下来,按着顾茵的习惯,一般都还要在三楼的雅舍坐一会儿的。   如今武青意跟着,那就不方便了,而且要是让陆夫人那些促狭鬼看见,指不定要怎么调笑她。   所以顾茵直接牵他出了酒楼,在五楼拉着窗帘还不觉得,出来后才发现外头已经是黄昏时分。   一直回到马车前,武青意还是捏着她的手不放。   顾茵瞪他一眼,嗔道:“还不松?是让我单手爬上马车吗?”   武青意笑着送了她的手,但等顾茵转身,他却把她拦腰抱起,直接放到了马车上。   “你……”顾茵的惊呼还没出口,人已经坐稳了。   又听武青意忍着道:“不用爬,夫人这不就上去了?”   车夫还在不远处,顾茵懒得同她掰扯,红着脸就进了车厢里。   武青意自然跟上,却见顾茵进去后就面朝里,半躺在引枕上,一副“我要休息,不要打扰我”的模样。   他看的好笑,挨到她身边,顾茵立刻睁开了眼,看着他。   武青意被她看的又忍不住笑起来,忙道:“别看贼似的看我,我可什么都没做。”   顾茵又把眼睛闭上了,轻声埋怨道:“你今天做的已经够多啦。”   武青意摸了摸鼻子,又问道:“真累了?”   顾茵轻声“嗯”了一声,他把矮桌搬到另一边,道:“那你好好躺会儿。到家了我喊你。”   国公府的马车虽然宽敞,但若是完全躺下,再坐人就会很逼仄,尤其是武青意这般身形高大的,和那小矮桌挤在一处,胳膊腿儿都伸展不开,只能屈膝而坐,可怜兮兮的。   想想他今天其实也没做什么,摸摸耳朵牵牵手,即便是恋爱初期,也不算是越矩孟浪的行为。   顾茵便道:“不用,马车上颠簸,怎么睡都不会舒坦,我靠一会儿就好了。”   “这样呢?”武青意又去了她身边,将她扶起,自己靠在车壁上,再把条枕搁到自己身上。   顾茵尚没看明白,武青意已经拍着自己的胸口道:“我给你垫着,应当就不会那么颠簸了。”   因两人中间还隔着个长长的条枕,加上两人初春的夹衣没比袄子轻薄多少,顾茵就低低地“嗯”了一声,靠了过去。   武青意半躺,顾茵上半身靠在他胸前,虽隔着条枕,却依稀还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原来他的心,和她跳得一样快。   武青意没再做任何带着其他意味的举动,只是伸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后背,像平时顾茵哄顾野睡觉一般。   “把我当小野呢。”顾茵轻声呢喃,然而被他缓慢而颇有节奏感地哄着,还真觉得眼皮发沉,睡着了。   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武青意垂眼,见到的便是她恬静美好的睡颜。   他又伸手帮她把额前碎发捋到耳后,手指忍不住又在她耳垂上摩挲了一下。   睡梦中的顾茵嘤咛一声,他便立刻松开了手。   …………   又说皇宫里,正元帝虽说第二日在设宴,但群臣跟着忙活了大半天,他还是设下了小宴款待。   宴会的主角当然是顾野,别看顾野私下里跳脱的不成,人前那真是老成持重,气度非凡。   只见他小小的人儿身姿挺拔的站在人前,不管是谁上来寒暄打招呼,他都丝毫不怯场,对答如流。   正元帝看着他,忍不住想到自己小时候,他七岁左右好像也做不到这般。   自豪之感在胸腔中升起,正元帝看着顾野,已经可以想到再过几年,他成长起来,该是如何的出类拔萃。   正元帝正畅想着未来的顾野,余光却看端着气度的小家伙在和一个大臣说完话后,拱手行了礼,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自己身边。   正元帝也正在和人说话,冷不丁的手里就多了个东西。   亲儿子递过来的,正元帝虽然不知道是啥,但还是不动声色地收下了。   后头又有其他人来和顾野说话,顾野又过去了。   正元帝打发了自己跟前的人,趁着饮酒的空档抬起了自己的袖子,总算能看看小家伙刚塞过来的东西——一个小荷包,正是顾野今天戴在身上那个,而里头是一包油纸包着的猪油渣!   宫宴上当然不会缺吃食,却没有这种民间百姓才会吃的东西。   正元帝好笑地看过去,顾野和人说完话又过来了。   他还是板着脸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口中却在轻声道:“我看你喝了好多酒,干喝容易醉,吃点这个香香嘴儿!”   说着还趁着没人看到的空档,对正元帝眨了眨眼。   这当然是顾茵在家里给他炸了,放荷包里带出来的。   猪油渣入嘴,虽已经冷了,但还是香香脆脆的。   别说,还真挺下酒,比御厨准备的那些更合正元帝的胃口!   要不是在群臣面前,父子俩都得端着,正元帝真想秃噜一把小家伙的脑袋,再挠挠他的咯吱窝,看他还装不装的出这副小大人的模样。   傍晚时分,小宴总算是散了。   不用正元帝开口,顾野把群臣送了出去。   众人忙口称“不敢”,让他留步。   在行礼和还礼之间,顾野目送众人出了殿,走远了,才回到正元帝身边。   正元帝心情大好,对着他笑道:“今儿个你很不错……”   顾野挺胸抬头了一整日,小腰小背都隐隐作痛了,正美滋滋等着听正元帝的夸奖,宫人突然来报说冯贵妃求见。   正元帝略有些醉意了,回忆了一下才道:“她不是回娘家去了么?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钱三思就禀报道:“应是贵妃娘娘在鲁国公府接到了圣旨……”   正元帝想起来了,点头道:“那让她进来吧。”   到底是自己的枕边人,为他生儿育女的,正元帝还是得给冯贵妃几分面子。   顾野刚坐下歇着,闻言站起身道:“那时辰也不早了,我这就出宫去了。”   正元帝摆手,说没事儿,“她也不算外人,算是你的庶母,总该见见的。”   说着正元帝伸手到他脖子后头,摸到了一脖子汗,又道:“天还没黑呢,你这一身汗出去吹风要着凉。听话待着,等汗干了再走。”   顾野并不很想见那冯贵妃,但正元帝都这样说了,他就有些明白了。   他这皇帝爹应当是希望他和冯贵妃和睦相处,起码明面上得维持好。   从前都是皇帝爹替他着想,方方面面周到的不行,自己也该给他面子。   顾野给他一个“是你说了我才听,别人说我可不理”的眼神,乖乖应了,待着没动。   没多会儿,冯贵妃进来了。   进来后冯贵妃先行礼,然后正元帝让她起身,她却没起,反而直接跪下,期期艾艾道:“陛下,你骗的臣妾好苦啊!”   冯贵妃捏着帕子哭起来,做那弱风扶柳之态,微微侧身,露出一截白嫩纤长的脖颈和一小块雪白的肩颈。   而且冯贵妃身形丰满,她特意这样歪着身子的时候,胸前的沟壑也是若隐若现。   这是正元帝喜欢的模样,往常只要她这般一撒娇,正元帝都会对她心软。   冯贵妃就是委屈,正元帝把她当外人那样瞒着,不用想也知道这凭空冒出来的皇长子,阖宫上下的几个主子里,只有她一人不知!   但坏就坏在,冯贵妃只听钱三思说人都散了,没想到顾野还在里头呢!   “你做什么模样!”方才还心情大好的正元帝立刻变了脸,传唤道:“钱三思,贵妃御前失仪,把贵妃请下去!”   冯贵妃这才抬头,看到一脸怒气的正元帝,和他旁边一脸愕然的顾野。   “陛下……”   …………   “陛下,臣妾不是故意的!”   英国公府里,一家子屏退了下人聚在主院里。   顾野把自己的衣领拉到肩膀,正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臣妾不知道还有旁人在啊……”   而后又换了个粗粗的声线,“你放肆,什么别人,这殿上除了朕只烈王一人,何来的别人?”   学完,他又看宋石榴和武安,小声道:“快拉我啊,等啥呢?”   宋石榴和武安笑得脸都酸了,闻言立刻一人拉住顾野一条胳膊,把他往门口拖。   顾野被拖到门口,嘴里又道:“陛下,臣妾失言,您不看臣妾的面子,好歹也得看在煦儿的面子上。”   说完,他从宋石榴和武安的手里挣脱出来,道:“就是这样,陛下就把她赶走了。”   顾茵和王氏这天都等着他回来,问问宫里的事儿。   虽都听武青意简单讲过,但总归要听顾野亲口说一句顺利,众人才能放下心来。   顾野说一切都很顺利,就是正元帝要给他封王这一项,有个御史跳出来,说历来没有这么小的皇子就封王的,不若还是先把皇长子养在宫廷里,稍大一些再做这些准备。   不过很快文老太爷就驳斥回去了。   顾野学着文老太爷的模样,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撵着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斜眼看过去冷笑道:“什么历来?我朝开国不过一年,陛下是我朝太祖,你说的莫不是前朝?”   那御史确实是前朝的官员,被正元帝留到现在的,还算是有些头脑。   文老太爷不动声色点了这么一句,就是说他当着新朝的官,还想着那前朝的旧制来说事儿!身在曹营心在汉!   那御史立刻不敢再多言,吓得两股战战连连请罪。   他学了这一通,后头说到冯贵妃过来刚说两句就让正元帝赶走,王氏奇怪的问了一句,说这贵妃不是挺得宠的吗?不然冯家之前不会抖成那样。   顾野那戏瘾就上来了,把冯贵妃那勾人姿态学了出来,惹得屋内众人都笑作一团。   顾茵连忙道:“别学了别学了,你直接说冯贵妃表错情了,让陛下赶走了,一句话的事儿,我们就都知道了。”   顾野坐到她身边,“这不是奶问我,我才学的嘛。我知道在外头不能这样的!我今天表现可好了,陛下都夸我!”   顾野边说边看向他叔,武青意便笑着道:“确实,小野那仪表那谈吐那气派劲儿,跟换了个人似的。”   事情进行的顺利,顾野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所以才比平时还活泼不少。   等到后头时辰晚了,众人都去歇下,顾野回厢房洗漱后,又带着水汽钻到顾茵房里。   “原来我下个月就七岁了。”顾野踢了鞋子上床,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去年九月在路上过得生辰,这才几个月啊,三月又要过了。”   顾茵正拿巾帕给他擦头,“这不正好?这样三月你在宫里过,九月咱们私下里自己过。别人都只一个生辰,你却能过两个呢。”   顾野特地说起这个,就是怕他娘不高兴,毕竟早先他信誓旦旦说只过那个和他娘相遇的生辰,听到这里小家伙立刻笑起来,用脑袋直拱顾茵的手,“娘最好了。”   过了半晌,他的头发让顾茵擦干了,顾茵正要哄他睡。   冷不丁的,顾野开口道:“娘,你说我当皇帝怎么样?”   顾茵自己都快睡着了,听到这话被吓了一跳,这才刚当上王爷,怎么就想着当皇帝了?便立刻问他是不是旁人教了他什么。   顾野回答道:“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想的。”   顾茵就怕他年纪小被人挑唆了还不知道,听到这里微微放心一些,“我知道你这小脑袋瓜比一般人顶用,但这并不是你这个年纪该想的。”   顾野叹了口气,说:“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娘不知道,今天我才知道皇帝是怎么样的。”   顾野和正元帝接触有段时间了,但那会儿身份没公开,他不能出现在人前,只在私下里见面。   皇帝给他的感觉就是忙,非常的忙,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就不剩多少自己的时间了,然后宫里的饭菜也都不咋地,日子还怪可怜的。   但今天不是,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即便是文老太爷那样的人物,都得给正元帝跪下,回话的时候还要十分恭敬。   尤其是顾野亲自见到王氏口中嚣张跋扈的冯贵妃,到了正元帝面前的时候乖得像个小兔子,被他黑着脸骂了一通,都不敢争辩,只敢求饶。   原来当皇帝是这样的,比他从前当孩子王不知道风光了多少倍。   若他坐到那位置,看那冯贵妃和秦氏还敢不敢在他娘他奶面前蹦跶!   顾茵看他一脸热切,不由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小崽子是皇子,早晚是要牵涉到夺嫡这种事情里的。   尤其他是嫡长子,即便是他不争不抢,后头的兄弟也得先把他除了,才能确保皇位坐的稳当。   也好在正元帝后宫里妃嫔少,孩子也少,另两个皇子还不到四岁……不然光想到这一层,顾茵怕是连觉都睡不好。   “这事儿其实不是光你想就成的,”顾茵想着措辞,同他道:“你得先当太子,然后等陛下老了,没了,才轮到你。所以现在想那些还不成,千万不能对别人透半个字。”   说完,顾茵又想了想,“皇后娘娘面前你也不能说。”   不是她要离间顾野同周皇后的母子关系,而是周皇后还有一个儿子。将来的事还说不大准。   顾野连连点头,“我知道的,我要和别人说了,别人还当我盼着我皇帝爹没呢。所以我只和娘说,娘知道我不是那种坏心眼的孩子。”   顾茵抱着他拍了拍,后头又听他半梦半醒之间呢喃道:“我那皇帝爹其实真挺好,年纪又不大,我不能盼着他没了。这样吧,先定一个小目标,我先当个太子。”   顾茵忍不住喷笑出声。   还真是一个“小目标”啊! 第101章   第二日一早, 顾野起身后还得先去隔壁烈王府。   那府邸修葺了数月,早就能住人了,府里侍卫下人齐全, 都是正元帝给安排的。   顾野选了个和英国公府只有一墙之隔的院子, 然后让人在相邻的墙上开个小门,自由出入。   这样晚上他还能到英国公府这边住, 早上摸过去洗漱,从那边更衣出府, 方便得很。   昨晚临睡前, 他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 想要先当太子。   今早起身他也没忘。   立太子这种事话本子里常说, 反正通常是皇帝说是哪个就是哪个。   顾野觉得太子未来要当皇帝的,肯定不能这么儿戏, 皇帝爹喜欢只是一方面,自己也得出色才成,不然都是一个姓的兄弟, 独一份的好东西,给了他不给其他人, 那些个弟弟肯定要不服气。   正元帝前一天和他说过, 从他恢复身份开始, 文华殿就不止他一个人上课了, 身体不大好, 说话都不利索的陆照先不算, 陆煦是要过去的, 加上被钦点为皇长子伴读的冯钰,一共三人,要一起上课。   冯钰比他到的还早, 两人好些天没见面,顾野一边打和呵欠一边进的文华殿,见到冯钰,他立刻精神了。   两人坐到一起,顾野上来先问:“这些天咋样?你祖母没为难你吧?”   冯钰和他同时开的口,问说:“我娘如何了?还有我两位外祖……”   虽是一起问的,但冯钰肯定更担心,顾野就先道:“珠儿姨母现在在我家酒楼做工,还是个副掌柜呢!我娘说那些个夫人太太的可喜欢她了。葛家爷奶回镇子上收拾家当了,往后就要在京城定居。定居的地方也不用另挑,我奶买了几个小院子,可以先在那处住着。”   前头正元帝收回了欠银后,就悄悄把武重垫出去的三万余两还给了英国公府。   加上过年时朝廷发下来的俸禄,英国公府的账面上就多出来四万余两银钱了。   其中一半武青意和王氏借了,作船行出海,购置货物之用。   剩下二万两,王氏本来想给顾茵添置点什么。   但顾茵是真不缺银钱,现在酒楼完全可以做到自给自足,甚至还盈余不少。   王氏就用那些银钱置办产业,朝廷放租放售那种大便宜是捡不着了,她就买了些田地和小院子,租赁出去。   像之前刚上京来的许氏和许青川母子。   王氏虽然有心想留他们在府里,但一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关系再好,住在别人家到底不方便,二来许青川是读书人,未来要走仕途的,长住在英国公府,怕让人说他依附勋贵。   所以许家母子只在英国公府小住了几日,转头许氏提出该离开了,王氏没再劝,让许氏从她买的那几个院子里,选了个位置最清幽的住下。   许氏当时还要推辞,因为王氏给的租金比市价低了好多。当年她租给王氏和顾茵的院子,可也没少收什么租子呢,只是个公道价格。   王氏就同她道:“等你家青川高中,自然将来会有自己的宅邸。到时候他住过的屋子,那可是状元屋,我就是把租子提到市价的十倍,都有人上赶着租!除非,你对青川没信心……”   许氏骂她在放屁,说她能不相信自己儿子?   当然许氏也反应过来,王氏是在用激将法,但一想王氏说的也不错,等到许青川考好了,两家是双赢的局面,所以也没推拒王氏的好意。   如今那些院子里还有几个没租出去的,正好可以用来安置葛家老夫妻。不需要他们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在四处托人寻找住处。   亲娘有了工作,外祖过来也有落脚的地方,冯钰呼出一口气,惭愧道:“我这为人子为人孙的,却使不上半点力,还得托你家照顾,实在惭愧,我不知道如何报答……”   顾野就道:“你这话说的忒客气了不是?我娘在家时说的,葛家爷奶往常那么照顾她,她就是珠儿姐姐半个娘家人。我们俩往后也要一起读书,日日待在一处,和亲兄弟没两样,你这谢来谢去的可太生分了。”   顾野如今是皇子身份了,却还和从前一样,冯钰笑起来,点头道:“好,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看其他人还没过来,顾野又压低声音道:“反正你白天都和我待在一起,我还有出入宫廷的腰牌,以后午歇的时候我带你出去,见见珠儿姨母。不过今天不成,今天宫里设宴,宫里人多,容易让人瞧见。”   冯钰好些天没见到亲娘了,虽说是他全力支持父母分开,但到底年岁不大,分别了这些天早就挂念的不成。闻言他张嘴又要道谢,但想到前头顾野说的,把那道谢的话咽了回去,只又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冯钰说起自己这些天在府里的状况。   要是从前,他可能还会替自己祖母和亲爹遮掩一番,但眼下他是真把顾野当自己人,自然不会瞒着他。   “祖母前头发现是我给你家递的消息,虽没罚我,却把我身边的人打了一顿。后头我姑母回了府,召我上前说让我给表弟当伴读……我不瞒你,当时虽然答应了你,但是我看姑母和祖母都十分不高兴,怕祖母又要对我身边的人动手,心里其实萌生了一些后悔退缩之意。不过好在,昨天圣旨就下来了。”   顾野也跟着歉然道:“怪我怪我,我要早和你通了气儿就好了。是皇帝爹说得等到大典之后才能和其他人说……还好没害了你身边的人。”   冯钰摇头,“哪儿能怪你,兹事体大,你要是和我说了,那可是违背皇命。”   要怪,当然是只能怪秦氏心狠手辣,不把下人的性命当回事。   两人说着话,没多会儿陆煦过来了。   奶妈和宫人簇拥着把他送到了文华殿,便站住了脚。   他一个人进了来,丝毫不怯场,扭着脖子到处看。   陆煦三岁半了,个头比同龄的孩子小一些,但是看着黑黑瘦瘦的,像个小皮猴儿,十分的有精神。   “表哥!”陆煦看到了冯钰,先笑嘻嘻地喊了他一声,后头再看到顾野,他没喊人,反而昂起小下巴,哼了一声。   回想前一天,宫人都在议论宫里多出个皇长子的事儿。   他可高兴了,因为早前听宫女太监说,他们家里都有兄弟姐妹,虽然为了点吃的穿的玩的,经常打打闹闹,但是回头又会一起玩,好的像一个人似的,可有意思了。   陆煦不缺吃的喝的玩的,不怕别人分这些,他就想有人和他一起玩。   之前他还想过找陆照一道玩,但是偷偷去了坤宁宫,发现和他差不多大的陆照居然还像个小婴儿一样,一点意思都没有。   后头他还让周皇后给发现了,立刻让人把他送回了永和宫。   他母妃为此还生气了,让他不许再过去,他也觉得陆照那样的兄弟挺没劲儿的,就乖乖答应了。   昨儿个听说多了个哥哥,陆煦高兴坏了,要不是宫人说前头正元帝正在忙着,他早就摸过去了。   后头他就等着正元帝和素未谋面的哥哥忙完,然后找过去。   没想到傍晚的时候,他母妃回来了。   他正纠结着是先和母妃要宫外的礼物还是先去瞧哥哥,他母妃就哭上了,边哭还边道:“我的儿,母妃对不住你啊。你往后可怎么办……”   陆煦懵懵懂懂的,问她不是回外祖家了吗,又问她为什么哭。   冯贵妃就道:“我的儿,你还小,你不懂。你那表兄如今都被指作你那皇长兄的伴读了,今日你父皇还为了他,不留情面地把我赶了出来……往后这宫里,哪里还有咱们母子站脚的地方呢……”   冯贵妃边哭边絮叨了好大一通,三四岁的陆煦好多都听听不明白,但有一点是明白的,因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自己表哥不给自己当伴读了,而且母妃也不高兴了。   所以他故意不喊人,哼声之后,他选了旁边的位置坐下。   但是他又确实对顾野这哥哥存着极大的好奇,所以坐下后拿起了书挡脸,但是又偷偷去看他。   他以为自己做的很隐秘,却不想顾野和冯钰早就发现了。   先不说陆煦这么大点还没开蒙,根本不识字儿,就说他只拿书挡下半张脸,两只眼睛在书本上头一通乱瞧,想让人不发现都难!   冯钰虽然和顾野更加亲近,但陆煦到底是他存着血缘的表弟,他正要从中调停一番,却看顾野已经先过去了。   顾野把陆煦手里的书扒拉出来,笑着问他:“咋一来就看书?你认字儿啊?”   陆煦又哼一声,“我认识,咋了!”   顾野说:“那你认字儿怎么还把书拿倒了?”   陆煦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我……我……我不要你管!”   顾野又笑,“好啦,我骗你的,其实你没拿倒,我是故意来找你说话的。”   陆煦脸上的红下去了一些,看着顾野那极具感染力的笑,他强压住想要跟着上翘的嘴角,问他道:“我都不理你了,你不生气吗?怎么还来和我说话?”   “这有啥好生气的,咱俩又没见过。我正式和你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顾……陆烈,是你的大哥。”顾野说着又道:“但是这次咱们就算认识了,你下次要是还不喊人,我可真要不高兴,不理你了。”   陆煦想了想,说:“那你脾气还挺好,但是你为啥抢我表哥,还欺负我母妃?”   “你表哥又不是什么物件,也没先答应你,而是先答应的我。咋能说抢呢?再说咱们以后三个一起读书,是谁的伴读有什么要紧。”   陆煦看了一眼冯钰,想着好像也没错,表哥不是在这儿呢嘛,还对他笑呢,没被人抢走。   顾野又接着道:“再说我啥时候欺负你母妃了?”   “那她昨天说因为你,父皇把她赶走了。”   陆煦一点儿藏不住话,当下就把冯贵妃卖了个干净。   顾野心下对那冯贵妃越发不喜。   像他娘,早上听说今天他要和陆煦碰头了,还会和他说大人的事儿归大人的事儿,他们几个孩子不要被大人的恩怨影响。   那冯贵妃对着三岁大点的陆煦说这些干啥,不是存心离间他们的关系吗?   也得亏陆煦年纪小,藏不住话,都直接说开了。不然换个心思深的,还没认识呢,就已经结仇了。   顾野最听他娘的话了,所以没把这比账算在陆煦头上,说:“昨儿个我确实在场,但不是因为我啊……”   当着陆煦的面,顾野不好说是冯贵妃自己表错情,就说:“不过我当时忙了一个白天,累坏了,一句话都没说。是贵妃娘娘自己惹了父皇不高兴。所以才”   “你胡说!”陆煦气呼呼地打断了他,又争辩道:“父皇可疼爱我母妃了!从前都没有过这样的,你一来就不同了!”   两人眼看着要争上,冯钰出声道:“不如请钱公公来问问?”   钱三思是正元帝的贴身太监,寸步不离的,宫里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   陆煦哼声道:“咱们主子的事儿,为啥要问那样的人?我母妃说了,前朝就是昏君错信阉狗,放任阉狗干坏事……我才不要听他说话!”   顾野板下脸来,伸手拍他的嘴,“你怎么能这么说钱公公?”   “你敢打我?”陆煦被他拍了嘴,虽顾野没用力,但陆煦长到这么大,正元帝都没碰过他一个手指头,冯贵妃更是把他当宝贝疙瘩,其他人就更不敢了,当下他就大哭着跑出了文华殿。 第102章   再说顾茵和王氏这边, 这天顾野走后没多久,两人就开始梳妆。   上次进宫还是刚来京城,王太后设宴那次, 这次是为了顾野而设的宴席, 两人自然更不能缺席。   前朝一样设宴,武重这次也没缺席, 同样捯饬了一番。   回想去年九月的时候,武重还不良于行, 语不成句, 衣食住行都需要两个小厮代劳。   但是自打王氏来了后, 她不喜欢有人贴身跟着, 日常没需要的时候,都只让下人在外头。   所以武重开始事事亲力亲为。   对着一屋子血亲, 他再没有因为自己奇怪的走路姿势和说话方式而自惭形秽。   心态一好,加上积极的锻炼,老爷子现在面色红润, 精神矍铄,和半年前判若两人。   这次宫中是因为顾野而设的宴, 所以不等王氏开口, 武重自己就说要参加。   加上个还没有去过宫里的武安, 一家子齐齐整整地出发了。   顾茵叮嘱宋石榴要好看家门, 所以落后了其他人几步。   等她出来的时候, 就看到王氏抬手要打武青意。   武青意穿一声藏青色劲装, 头竖金冠, 光是站在那儿,都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   但王氏一抬手,武青意下意识地偏过头要躲, 那气势顿时就没了。   顾茵看得好笑,忙上前道:“这就出门了,娘怎么还要打人?”   “没有没有,我就是看他脸上有个虫子。”王氏边解释边瞪了武青意一眼。   昨儿个她特地给机会武青意和顾茵独处。   回来后,顾茵在马车上睡了一觉,下来后钗横鬓乱,慵慵懒懒的。   王氏当时见了,心下大喜!   但没多会儿顾野回来,说起宫里的事儿,王氏就没顾上打听小夫妻俩之间发生了什么。   等到今早出门,王氏自然得问儿子和媳妇进展到哪一步了。   提到昨天的事,武青意唇边泛起了温柔的笑意。   王氏也跟着笑,又催促道:“别光顾着傻笑啊,快说!”   武青意就说昨儿个帮着顾茵捋了头发,正了珍珠耳钉,还牵了她的手。   王氏笑眯眯地听完,问:“还有呢?”   “还有她说了累了,我们躺在一处。”   “躺……躺在一处。”王氏激动坏了,嘴唇都开始哆嗦。   武青意点头,接着道:“马车上颠簸,我就给她垫着条枕。她睡在条枕上。”   王氏激动的心情瞬间褪去,“颠簸直接你垫着她不成?还需要隔着条枕?”   这话一说,武青意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   是啊,他充当人肉靠垫不就成了?还有那条枕什么事儿?   这副才反应过来的模样,真是气的王氏忍不住扬起了手。   怎么就能这么木讷呢?这哪年能指望他俩抱上孩子呢?王氏一脸郁卒地上了马车。   ………………   一家子分乘两辆马车到了宫门口,武重和武青意去了前朝,顾茵和王氏则带着武安入了后宫。   这次设宴的地点还是在慈宁宫,但不同于上次,这次王太后可没躲着,早早地候着了。   顾茵他们过去的不算早也不算晚,王太后一边坐着周皇后,一边坐着冯贵妃,还聚拢着好些个外命妇,正在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顾茵和王氏上前行礼,王太后立刻免了她们的礼,还对王氏眨了眨眼,又对着武安笑道:“这就是你家老二吧?长得真机灵,快上前来让我好好瞧瞧。”   如今都知道顾野之前是养在英国公府,王太后和她家亲近,是人之常情。   其他外命妇就也跟着王太后一道夸起武安。   武安是腼腆内向的性子,但到了京城这样久,他的性格已经开朗了许多。   被王氏推到人前,武安虽有些害羞,但还是上前端端正正地又给太后行了礼。   王太后问他年纪,爱好,都读过什么书了。   武安对答如流,还说起自己已经通读过开蒙的那些书籍,但还没开始读四书五经那些。   王太后有心要给他做脸,但无奈她大字都不认识几个,都考校不了武安,就看向身边一个女眷。   那是云阳侯府的侯夫人,世家出身,据说是阖府上下就没有一个白丁的书香门第。   云阳候夫人卖了王太后这个面子,开口从《增广贤文》和《弟子规》中抽着问了两段。   武安不止立刻背诵出来,而且学到现在不只是会背了,连其中的意思都解释得头头是道。   就他这个年纪,能学到这个程度,谁能相信他五六岁才开蒙?   世家大族里二三岁就开蒙的孩子,学到现在也不过如此了。   一时间诸如“神童”“天纵之才”等夸奖声不绝于耳。   一旁的冯贵妃心中不屑,但碍着今日这样的场合,也碍于现在英国公府又比昔日更进一步,她自然不敢说什么。   就这个档口,陆煦哇哇的大哭声传进来了。   冯贵妃立刻认出这是亲儿子的哭声,顿时变了脸色。   慈宁宫的宫人自然不会拦着陆煦,没多会儿这小家伙就边哭边跑进来了。   冯贵妃忙起身相迎,“我的儿,这时辰不是该在文华殿念书吗?怎么哭着跑过来了?”   陆煦从文华殿一路跑到了这儿,其实早就没有眼泪,只剩呜哇假哭了。   但被亲娘问起,陆煦委屈上了,豆大的泪珠又滚了出来,他指着自己的嘴说:“母妃,有人打我!”   “谁这么大胆敢打你?你父皇给你们寻的那几个先生?”   陆煦摇头说不是,“是陆烈打我。”   “烈王怎可如此……”冯贵妃气恼无比,但在人前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揽着陆煦哭起来。   母子俩在慈宁宫里哭作一团,看着好不可怜!   其他外命妇目睹了这样一场热闹,虽没跟着说些什么搀和进来,但其实心里已经不约而同在想,这皇长子到底是流落在外头的,虽昨日都在传他规矩气度十分好,但真有规矩的孩子会在这个时候打弟弟吗?   王太后被他俩哭的头大,忙问:“你哥为什么打你?”   陆煦抽抽噎噎地说:“我不知道,我和他说着话呢,他就突然动手了。”   冯贵妃赶紧添油加醋道:“唉,我的儿,他是哥哥你是弟弟,长幼有序,他打你你就只能受着。只是你父皇都没舍得动你一个手指,怕是你被吓坏了吧?”   两个都是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王太后本就不擅处理这种事儿,被这母子俩哭的一个头两个大,就道:“好阿煦不哭啊。让皇祖母看看你被打哪儿了。”   陆煦正要过去,冯贵妃把陆煦揽住了,道:“没事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然而她越这样惶恐,就显得顾野这初回宫廷的皇长子越发强势吓人。   周皇后便道:“小孩子玩闹没个准头,本宫在这里替阿烈……”   周皇后正要帮着顾野致歉,顾茵开口道:“可怜的殿下,从文华殿一路跑到慈宁宫,这少说得跑两刻钟。可怜见儿的,小腿都跑酸了吧。”   这话一说,众人回过味儿来。是啊,这文华殿在前朝,距离养心殿最近,这小皇子挨了打,不该去养心殿找正元帝主持公道吗?怎么一路跑到后宫来了?   陆煦听到这话就道:“对啊,好累,我本来要去父皇那里的,但是奶娘她们说……”   后头的话她没说完,叫他亲娘冯贵妃一把捂住了嘴。   但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是奶娘和宫女教唆,让陆煦跑到这里告状的。   至于为何要这样,当然也很好理解。   前头正元帝要先处理政务,而后再款待臣子,不像后宫女眷这边,已经开始聚在一起说话了。   这小孩子打闹的事儿,就算是告到正元帝面前,他几句话就能把事情压下来。   而告到王太后这边,则能让来赴宴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从而把事情闹大。   冯贵妃接口道:“孩子遇事委屈了寻找亲母本就寻常,你何必揣度旁的?”   顾茵立刻道:“贵妃娘娘何出此言,臣妇什么都没说,只是心疼殿下罢了。”   冯贵妃本是想按头让周皇后在人前给自己赔不是,如今顾茵接口了,她是皇长子的养母,若她开口也是一样。   冯贵妃便不去看周皇后了,只对顾茵道:“将军夫人若真是心下歉然,不如直接帮着烈王致歉。毕竟只是小孩子玩闹的事,致一声歉,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娘娘宽厚。”   冯贵妃嘴角微微翘起,却又听她道:“不过烈王的性情旁人不了解,臣妇却是知道的。他虽流落在外,但自小就性情敦厚,绝不是无缘无故就会对弟弟下手的人,三殿下年纪小,解释不清,不如把烈王殿下请过来,让他解释一便。”   冯贵妃恼怒道:“你也会说我们煦儿年纪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淘气,但不管说错了什么,烈王都不该对弟弟动手。咱们大人说几句,揭过就算了,将军夫人非要再把烈王请过来,这是不怕把事情闹大?你可别后悔!”   顾茵对自家崽子无比信任。   他虽然确实是野惯了的,但他交友那么广阔,从没听说和人动手的。   既然动了手,肯定是事出有因,陆煦该打。   她自然不怕把话都说开。   正在这时,外头的太监唱道:“陛下驾到!”   正元帝率领着宫人过来了,顾野和冯钰一左一右跟着。   殿内众人纷纷起身请安。   正元帝免了众人的礼,坐到王太后身边。   他既然过来了,这件事就正式闹大,已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揭过去的。   冯贵妃心中欢喜,面上却做惶恐状,戚戚然道:“孩子间的玩闹罢了,怎么就惊动陛下了?是臣妾管教无方,请陛下赐罪。”   正元帝先前确实在忙,后头听钱三思提起,说文华殿那边好像闹上了。   他也没当回事,说是小孩子玩闹罢了。   但是没成想,他公务还没处理完,又听钱三思说陆煦哭着跑去慈宁宫了。   他要是再不管,怕是来赴宴的外命妇都知道大儿子刚恢复身份,就对幼弟动手的事儿了。   他这才起驾,路上遇到了顾野和冯钰。   当时顾野打完陆煦就后悔了,倒不是后悔自己的举动,而是看陆煦哭的那么大声,他以为自己没控制好力道,真把他打坏了。   他和冯钰后脚追出来,陆煦却被奶妈和宫人簇拥着离开了。   两人都想着陆煦应是去找正元帝告状,所以往养心殿那边去寻,没成想陆煦根本没往那儿去。   正元帝脸色不大好,倒不是已经在心理判定谁对谁错,只是单纯地觉得这种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坏了这大好日子的氛围,觉得扫兴。   他问起来,顾野就立刻请罪道:“确实是儿子对弟弟动的手,但儿子确实是没花力气,没想到会把弟弟打哭。请您责罚。”   顾野这么顺利地就认下了,冯贵妃得意洋洋地看了顾茵一眼,转而又变了脸,哭的梨花带雨道:“大殿下不知,小孩子最是面嫩,就算阿煦惹了你不快,也不该打他的脸。先不说有没有打疼,这就算是宫里的宫人,但凡得脸一些,主子都不会动人的脸……”   所谓脸面脸面,打脸就等于是在折辱人了。   “就是,就是!”陆煦稚声稚气跟着帮腔,“母妃打宫女都不打她们的……”   小陆煦的嘴又让冯贵妃给捂上了。   顾野又是一叠声的致歉,边说边看了顾茵一眼。   顾茵会意,上前跟着跪下,“是臣妇这些年教养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说着又痛心道:“烈王殿下,你怎么能打小殿下的脸呢?若他有什么不对,您该禀报殿下才是!”   顾野跟着一脸后悔道:“您教训的是,当时就是说话间提到了钱公公,听阿煦说什么……”说到这,顾野猛地止住,“总之是极刺耳的话,所以才动手拍了一下他的嘴。”   小陆续被亲娘捂嘴捂得难受,总算挣脱开来,得意地看着一直在请罪的顾野道:“是我说的咋了,太监就是阉狗!”   这话要搁前朝说,还真没人会说什么。   但新朝的太监可没做过什么坏事,尤其是大太监钱三思,人那也是开国的功臣!   若他是个齐全人,虽不至于像武、冯两家那样封国公,但当个侯爵伯爵总是可以的。   而且如果钱三思是前朝那样的其心不正的阉狗,正元帝还这般信重他,那他成什么人了?和前朝亡国小皇帝一样的昏君?   正元帝登时变了脸色。   钱三思立刻以头抢地,“都是奴才的不是,都是奴才惹起的祸端。”   殿内其他太监见他这领头的一跪,就也跟着跪下请罪。   一时间殿内“热闹”非常。   正元帝亲自把钱三思扶起,又唤顾野道:“烈王也起来。”   顾野皱着小脸,一脸自责地起了身。   最后正元帝闭了闭眼,忍下怒气笑道:“一点小事罢了,小孩子吵了嘴,动了手,让诸位看笑话了。”   说罢,他就带着人回前头去了。   陆煦不服气地拉着冯贵妃的衣袖一通摇,嘟囔道:“父皇怎么回事?就这样了?母妃,母妃……”   冯贵妃脸上的表情别提多精彩了。   作为正元帝多年的枕边人,她自然是发现正元帝虽然面上不显,实在是动了真怒了!   她哪儿敢再说什么,把陆煦的嘴再次捂着,干笑道:“本宫本来就说没什么大事,不提了不提了。”   后头借着给陆煦请御医,冯贵妃没吃午宴,直接走了。   两个皇子,一个虽然自小养在父母身边,却是口无遮拦,一味只知道哭闹,一个虽然流落在外,对弟弟动了手,却是事出有因,认错的态度又落落大方,顿时高下立现。   只要不是太傻的,看过这场热闹后,众人心中就已经有了分寸。   …………   当天晚些的时候,宴席散了。   顾野留了一留,将钱三思请到一边,和他拱手致歉。   顾野开诚布公道:“三弟因为昨日的事,以为我欺负了他母妃。阿钰这才说起可以请公公做见证,所以他才会那么说话。但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让公公没来由地挨了顿骂。”   其实不用顾野解释什么,这宫里,消息最灵通的其实不是正元帝,也不是武青意。而是作为太监之首的钱三思。   文华殿同样有宫人,早在陆煦刚哭起来的时候,钱三思就得到了消息。   他本是可以早早地让人把陆煦拦下,然后通知正元帝,结束这场闹剧的。   但他没动,让人给陆煦放了行,又特地晚了一会儿才禀报给正元帝。   陆煦这个年纪还没什么自己的想法,都是跟着大人学舌罢了。   冯贵妃这些日子以来就是这般教他的,早在之前钱三思奉命挡着冯贵妃,不让她随意进出养心殿的时候,冯贵妃私下不敢说正元帝什么,就把钱三思骂得底儿掉。   说他睚眦必报心眼小也好,总之这是钱三思早就在等的机会。   要说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大抵就是钱三思没想到顾野会这般回护他,在人前辩解的时候都不愿意重复陆煦的口中那极难听的称谓。若不是陆煦自己口无遮拦又说了一遍,怕是他真的吃了这哑巴亏,坏了自己的名声。   当然其实若最后都没人提,钱三思也会让其他太监提起。   但顾野这么做,还是让他心中熨帖无比。   所以钱三思立刻回礼道:“烈王殿下何出此言?奴才都说是因为奴才才惹出来的事端。殿下听奴才一句劝,奴才这样的人何至于殿下回护至此呢?再有下回……”   “再有下回也是一样的。”顾野接口道,又笑起来,“父皇说过的,您是好人。若不是遭遇了不测,如今您和我叔他们是一样的。”   钱三思眼眶发热,背过身去擦了擦,又道:“天色晚了,殿下快回去歇着吧。奴才让人送送您。”   顾野“哎”一声,笑着对他挥挥手,跟着打灯笼的太监离开了。   他这边前脚走,后脚冯贵妃就过来了。   说来很尴尬,前头亲儿子才那么不留情面的骂了钱三思,后头她还得贴着热脸请钱三思代为通传。   好在钱三思并不为难,态度和从前一样的恭敬,回话道:“娘娘稍等片刻,陛下饮多了酒,刚喝了饮酒汤正在养神。”   初春的夜里风大冻人,看到冯贵妃穿的单薄,钱三思又道:“娘娘怎么穿的如此单薄,若是伤了身体,可是不好!”又让人去永和宫拿冯贵妃的披风来,再殷勤热络地请她到避风处,让人搬来了一把椅子。   冯贵妃一一受用,客气地同他道谢,心中却哂然道,到底是无根的东西,男人都不算,前头让自家骂了,还得这般巴结。也算是他知道审时度势,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让人好好招呼了冯贵妃,钱三思进了殿内。   正元帝闭着眼睛休息了一刻钟,醒过来的时候见到钱三思正在轻手轻脚地给自己续茶。   “唉,”正元帝幽幽叹口气,“三思,是朕管教无方,对不住你。”   钱三思忙道:“前头烈王也是和陛下一般的说辞,可真是折煞奴才了!”   “那小子也和你致歉了?”正元帝嘴角微微扬起。   “可不是嘛,烈王殿下说得您教诲,要善待功臣。并不因为奴才身体的残缺而轻贱奴才。”   “他倒是记得住朕的话。”正元帝脸上的笑容渐浓。   “贵妃娘娘在外头求见,”钱三思恭敬地禀报道:“更深露重,娘娘等候许久,想来是有要紧事。”   冯贵妃当然是来认错的,正元帝心里有数,想着她也不算太笨。   “你啊,”正元帝看他一眼,“阿煦嘴里的话都是跟她学的,你怎么就不知道生气呢?”   钱三思好脾气地笑了笑,“小殿下年幼不懂事,把奴才当成前朝那样的太监而已,再说了,奴才这样的,被骂一骂实在不算什么。陛下千万别再为了奴才置气,伤了一家人的和气,那奴才心里可真要过意不去了。”   钱三思这般知进退,一心想善待功臣的正元帝自然也得给他脸面。   所以他没让冯贵妃进来,而是起身出去。   他要在人前让冯贵妃认个错,低个头,他再告诫冯贵妃两句,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   正元帝走到殿外,却看殿前空无一人,而一旁廊下的挡风处,冯贵妃坐在一把垫了软垫的酸枝木镂雕龙纹小扶手靠背椅上,身上披着银白底色翠纹斗篷银狐轻裘披风,手里还捧着个鎏银百花香炉掐丝珐琅手炉,手边矮桌上一水儿的蜜饯干果,瓜子点心,还把一众小太监使唤得团团转……   这叫来认错的?! 第103章   冯贵妃正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小太监的服侍, 抬眼看到正元帝过来,她立刻起身相迎。   正元帝蹙起了眉,已经是不想再看她了。   但既然过来了, 正元帝还是想看在一双儿女的面子上, 给冯贵妃一个台阶。   “这个时辰,贵妃怎么过来了?”正元帝明知故问道。   冯贵妃张了张嘴, 转头看到身边好些个小太监,好像都在听她说话, 到嘴的话她说不出了。   “臣妾就是……就是……”冯贵妃“就是”了半晌, 才憋出来了后半句, “就是来看望一下陛下, 想和陛下说说话。”   正元帝终于是没了耐心,摆手道:“朕好得很, 不劳贵妃费心了。时辰不早,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说罢他就转身进了养心殿。   冯贵妃娇怯怯地唤着“陛下”,抬脚要跟。   钱三思挡到了她的身前, 态度依旧十分恭敬,“陛下明日还要早朝, 贵妃娘娘请回吧。”   冯贵妃看着钱三思, 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正元帝亲口说的让她回去, 冯贵妃不敢歪缠, 本还想在门口再待一会儿, 等正元帝回心转意, 转头却发现小太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桌椅手炉那些都撤走了。   她在门口空站了好半晌,终究还是什么都没等到,只能败兴而去。   正元帝这日饮多了酒, 歇下后睡得十分沉,不会再需要人服侍。值夜的活计不用钱三思来做,他点了两个机灵的小太监值夜,又被其他小太监簇拥着到了耳房休息。   后头钱三思的徒弟小路子,打发了其他人,亲自端来一碰热水,服侍钱三思泡脚。   双脚浸到热水里,钱三思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小路子一面给他师父捏肩,一面压低了嗓音恨声道:“那冯贵妃欺人太甚,前头私下里那样编排师父不算,还把这话教给三殿下。今遭总算是让她吃了个闷亏,但是……但是徒弟总有些担心。”   小路子的担心,钱三思都懂。   他们这样的无根之人,仰仗的只有主子的信重。   而冯贵妃,虽然也仰仗正元帝的宠爱,但立身之本,还是她孕育的儿女。   现在是开国之初,正元帝还念着开国功臣的情分,不会让冯贵妃这么糟践他钱三思。   但这情分随着时间流逝,那情分总有淡下去的一日。   而冯贵妃的儿女却会慢慢长成。   到时候再对上,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最坏的结果,三皇子陆煦可能会继承皇位,那到时候他们这些人还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钱三思嘬着牙花子笑了笑,“今日之前,你担心的事或许会发生。今日之后么……”   他笑而不语,小路子仍旧不解,还要接着再问。   钱三思推了他一把,“去,歇着去,明日警醒一些,好好服侍烈王殿下!”   顾野身边现在只有侍卫,没有宫女太监之流,但他早晚是要有贴身宫人的。   钱三思说了这话,就是准备把徒弟小路子推到顾野身边服侍。   这里头的意思……该懂的自然都懂。   那小路子也是个机灵的,前后一连贯,他明白过来了,笑着道:“徒弟一定办好这差事,不辜负师父的信任。”   …………   英国公府这边,顾野回来的最晚,顾茵和王氏等人回来后都更衣洗漱,已经歇下了。   顾茵在他屋里等了好半晌,他才慢腾腾地过来了。   顾茵看他面色发红,再伸手一摸,果然小脸滚烫,便猜到他是喝酒了。   这个时代没有小孩子不能喝酒的说法,尤其今天这种场合,前朝和后宫的宴席上都准备了果酿,顾茵和王氏都吃了不少,武安也尝了一杯。   “没喝多少,就三小杯!”顾野竖起短短的三根手指比了一下,然后就要往床榻上爬。   顾茵把他抱起来,“身上一股子味道,洗洗再睡。”   顾野乖乖任由她抱到净房。   自家这崽子无比的量浅,从前在寒山镇办的那次生辰宴上,有小伙伴特地带了果酿来,他一杯就倒了,今日喝了三杯,那醉意可想而知。   顾野被放到净房里后,自己宽衣,都没想起来要把他娘赶出去。   丫鬟们提了热水进来,给浴桶里灌好了水后就退了出去。   顾野已经脱好了上衣,穿着个大棉布四角裤,歪歪斜斜地就要往里爬。   就这醉样,顾茵自然不放心他自己洗。   伸手帮他脱了裤子,顾茵把他抱到浴桶里,拿起澡巾把他从头到脚洗了一遍。   顾野靠着浴桶直接睡着了,等到后头洗好了,被他娘用大浴巾一裹,放到床上了,小家伙才醒过来。   这时代的酒本就度数低,那果酿更是不醉人,小睡了一会儿后的顾野完全恢复了神志,登时就闹了个大红脸。   “娘咋偷偷帮我洗澡呢!”他一边嘟囔,一边接过顾茵递过来的新裤衩,在浴巾下头套上。   顾茵见了就好笑道:“看你回来的时候直打盹,我怕你把自己呛着,好心帮你洗,你还不满意是吧?”   “就是不好意思嘛!”顾野在浴巾下头穿上了中衣中裤,那红的像个熟番茄似的脸总算是恢复过来。   顾茵催着他快睡,但顾野睡过那么一会儿后又睡不着了,母子俩干脆说起话来。   “今天的事,我确实有些冲动了。”顾野认真地反思道:“我就是当时看他小小年纪,说话却那么难听,所以下意识地伸手拍了他的嘴。就算后头事情闹大,惊动了皇帝爹,我都没后悔。但没想到原来宫里打人的嘴会牵涉到脸面的事……”   说完他顿了顿,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我就知道了。再有这种事,我不能凭着在外头的本能反应去应对。”   顾茵之前还想劝他来着,没想到他自己早就都想好了。   “宫里的事情我帮不上你,只能靠你自己。谨慎小心些,总是好的。”顾茵轻轻摸着他的小脑袋道。   顾野立刻摇头,“怎么没帮上呢?我后头都听人说了,当时皇后娘都要帮我道歉了,是娘信任我,坚称我不是那种没事乱打人的性情。”   顾茵也笑起来,“你虽不是我生的,但养你这么大,天天在我跟前的,我能不知道你?”   顾野又道:“还有明早还要娘帮忙呢,上次那个肉夹馍,我还想吃。”   顾茵自然笑着应下,看他说着话又开始迷瞪眼了,就哄了他睡下。   等他睡着了,顾茵轻手轻脚离开,没有回房,而是去了厨房。   第二天一早,顾野起身,顾茵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朝食,不只是肉夹馍,还有卤肉烧饼。   馍馍和烧饼都是按着顾野的身量做的,格外小巧,一个就小孩巴掌大。虽然所用的食材大差不差,但是肉夹馍的馍馍是松软的,吸足了卤肉的汤汁。而肉饼的饼皮则是烘烤得酥酥脆脆,咬下去还会掉渣,口感完全不同。   两样吃食里的肉都是提前半夜腌的,入味极了。   顾野在家时一样吃了一个,其余的他也没浪费,都用油纸包了,揣在怀里带进了宫。   冯钰比他到的还早,正在摆放桌上的笔墨纸砚。   顾野来了就道:“哪儿用你做这些?你晨间吃过没有?我带了吃的。”   冯钰身为皇长子伴读,在冯家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连秦氏都得对他客客气气的,自然没人敢磋磨他。   但是到底亲娘不在身边,下人虽然服侍殷勤,但到底和葛珠儿在府里的时候不好相比。   朝食他已经吃过,但因为不合胃口,所以吃的并不多。   加上这是顾野特地给他带的,冯钰自然道:“正好有些饿了。殿下带的是什么?”   顾野把两个油纸包拿出来,一包里头放肉夹馍,一包放卤肉烧饼,加起来一共四个。   吃食刚拿出来,小路子就拿来绞了温水的帕子给两人擦手,再让人送来茶水,还拿出桌布把书桌盖上,防止油污溅落在文房四宝上。   顾野笑着和他道了一声谢,小路子忙道不敢。   冯钰比顾野细心一些,早在顾野来之前,他就发现今天宫人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   这变化怎么说呢,大概就是从前宫人也态度良好,恭敬有加,但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味道。   今儿个则不同,妥帖殷勤,像现在这样,都不用顾野张嘴,自有人上前来服侍。   这是个示好的信号,因是对顾野有利的,所以冯钰发觉了也没说什么。   他们这边刚铺展开,陆煦揉着眼睛过来了。   他正是贪觉的年纪,因昨儿个觉得新鲜,所以才那么顺利地起了个大早。   今儿个他没了那新鲜劲,就起不来身了,还在永和宫哭闹了一场。   最后还是奶娘和宫女合力给他穿衣洗漱,再把他抱过来的。   进了文华殿后,小陆煦走到自己桌子边上,先对着顾野和冯钰哼了一声,而后开始搬动自己的小桌椅。   刚还殷勤服侍顾野和冯钰吃喝的小路子等人,此时都站回了自己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看见他折腾。   文华殿的桌椅都是按着孩子的身量做的,虽比一般的桌椅小巧,但也是实木制作,不是三岁半的陆煦这小胳膊小腿可以撼动的。   顾野放了手里的吃食,先起身帮忙,冯钰也跟上。   “你要搬去哪里?”顾野问。   陆煦朝着旁边努努嘴,“搬到离你们远点的地方!”   顾野和冯钰对视一眼,两人一阵失笑,但还是帮着陆煦把桌椅挪开了几尺。   挪好之后,三人都坐定。   顾野和冯钰接着吃东西,陆煦则趴在桌上接着补觉。   但是趴下没多会儿,陆煦的肚子就响亮地叫了两声。   起的太晚,他自然是没吃早膳的,后来冯贵妃还让人给他拿点奶馍馍吃,陆煦嫌麻烦没拿。   他想着反正就还在宫里,饿了当然会有人给他拿东西吃。   但是肚子叫了好几声,殿内的其他人却都好像没听到。   闻着浓浓的肉香味,陆煦更饿了,深深地嗅了两下那香味,咕咚咕咚连咽了好几下口水。   顾野拿着没动过的饼正要张嘴,让冯钰拦下了。   冯钰笑着开口道:“殿下带的这馍馍和烧饼怎么这样好吃?这馍馍松软,烧饼酥脆,最好吃的当然还是里头的卤肉,肥而不腻,咬下去满口肉汁。真好吃,都把我吃撑了!”   冯钰是讲究规矩的人家出来的,吃饭一点声响都没有,但为了配合自己的说辞,他还响亮地砸吧了两下嘴。   顾野忍着笑接口道:“是很好吃,尤其是这肉夹馍,好像只有我这有,其他地方就是有银钱还没得卖!前头送给过父皇和皇祖母,都直夸。唉,就是带多了,还剩了两份没动。又这个时辰了,想来父皇他们都吃过早膳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可惜可惜啊……”   陆煦已经不知道咽下多少口水了,但口中还是道:“哼,骗小孩的,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当然是宫里的,怎么可能是外头的吃食?我才不信!除非,除非……”   顾野和冯钰又对视一眼,强忍着笑意问他除非什么?   “除非让我尝尝,我才相信!”   剩下两个没动的肉夹馍和卤肉烧饼最终还是到了陆煦手里。   因做的都十分小巧,向来饭来张口的陆煦没要人喂,自己就拿着吃起来。   冯钰那话虽然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但其实并没有掺假。   美味在舌尖炸开,陆煦吃的整张小脸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很快就吃了个干净。   “也不怎么样嘛!”陆煦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所谓死鸭子嘴硬,也就是这样了。   顾野和冯钰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陆煦也小脸一红。   “这是谁做的?为啥说有钱买不着?”回味了一下那滋味,陆煦忍不住问道。   顾野就道:“是我养母亲手做的,虽然自家酒楼也会卖,但其他人做的不如她做的好吃,所以是有钱都买不到。”   “她还给你做吃的?”陆煦惊住了。   冯贵妃私下里念叨顾茵和王氏不止一两次了,当然没什么好话,都是骂她们的。   好多话陆煦不懂,只知道她们是坏人。   坏人不是应该满肚子算计,整天想着怎么害人吗?怎么还花功夫做吃食?   顾野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点头道:“是啊,我养母厨艺非凡,酒楼的生意就是全靠她支撑,客似云来,尝过她手艺的就没有不好的。”   冯钰就接口道:“那确实,一段时间没去姨母的酒楼了,十分想念她的手艺。”   顾野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冯钰想去吃饭是假,想去探望葛珠儿才是真。   这本是两人早就说好的。   虽说有腰牌通行无碍,但宫里出入其实是瞒不过正元帝的,有了这由头自然更好。   顾野就道:“好啊,反正中午有一个时辰午歇,我们快一点儿,吃完饭还能赶回来。”   话说到这里,文大老爷和另一个先生过来上课了,闲聊的时间到此为止。   一通学到上午的课程结束,送走两位先生后,顾野和冯钰正要收拾东西。   小路子上前道:“殿下时间紧,这些琐碎事务让奴才来就是。”说着还已经拿来了两人的披风,殿门口还停着一个轿撵。   顾野入宫到现在出入都是靠两条腿,看到轿撵他奇怪道:“我可以坐这个吗?”   他怕坏了规矩。   小路子就解释道:“从前是殿下未恢复身份,出入都得仔细些……如今殿下已是烈王。这轿撵后宫女眷都乘得,您怎么乘不得呢?殿下放心,都是有手续的,内务府给您做的。您看看那轿撵上,还挂着殿下的牌子呢。”   顾野出去一瞧,过着轿撵上挂着一个刻写着“烈”字的玉牌。   既然是过了明路的东西,自然就可以放心乘坐了。   顾野这才点了头,又和小路子道了声谢,招呼着冯钰和他一起乘坐。   陆煦上着课就睡着了,文大老爷他们瞧在眼里,提醒了他两次,但刚把他喊起来,转头他又睡着了。   皇子之尊,他们也不好用什么过分的招数,既督导提醒过好几次也没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他了。   听到殿外的说话声,陆煦揉着眼睛爬起来,迈着小短腿吧嗒吧嗒跟了出来。   “我也要去!”   顾野和冯钰闻言都是一愣,两人还没弄明白怎么他也要跟着去,又听他叉着腰,奶声奶气地威胁道:“不去的话我就哭!我很会哭哒!”   他没来由的哭闹,正元帝肯定是不会怪在顾野和冯钰头上。   但午歇的时间本就紧张,再解释一场,自然就时间不够了。   顾野皱起了眉,没有一口回绝,只是道:“这轿撵坐不下了,下次再带你去好不好?”   那轿撵通常是一个人乘坐的,只是因为顾野和冯钰都年纪小,才能挨在一处坐。   再加个陆煦,那肯定是挤不下了。   陆煦就朝着小路子道:“那我的轿撵呢?你让人把我的轿撵拿来,我坐我自己的!”   小路子陪着笑脸道:“殿下日常只在永和宫,乘坐的都是贵妃娘娘的轿撵。”   “那就让人抬我母妃的轿撵来啊。”陆煦理所当然道。   “这……这文华殿距离永和宫,来回得半个多时辰的脚程,且还得给贵妃娘娘回话,得到她的允许。”   总之就是时间不够。   陆煦委屈坏了,眼睛红红地问道:“凭啥他的轿……轿啥,就早早地在这儿等着了,我的就得费那么多工夫,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去!”   小路子一边说着“殿下恕罪”,一边垂下头腹诽道,烈王殿下的轿撵那是我听说他们今天要出宫,特地去支使人提前取过来的!就你们永和宫私下里骂太监一口一个“阉狗”的,还想要这待遇?想的美!   就这僵持的工夫,钱三思从养心殿过来了,笑着道:“陛下听闻两位殿下和冯小公子要出宫,就让奴才过来传话,说今儿个天好,殿下和小公子念了一上午的书都累了,下午就放半日的假。”   这话更是让顾野和冯钰觉得摸不着头脑了。   “烈王殿下的帽子歪了,奴才斗胆给您正一正。”钱三思说着话走近到顾野身前。   他一边给顾野扶正帽子,一边轻声解释道:“昨儿个之后,陛下就让人盯着这里,不是有心人传过去的。陛下期望看到烈王殿下和三殿下兄友弟恭呢,烈王殿下放宽心,好好玩就是。”   几句话说完,钱三思从顾野身边退开。   顾野在心理把他说的话想了一遍,也就明白过来了。   所谓有心人,当然就是永和宫冯贵妃那边的人。   这事不是她在从中使的什么坏,而是正元帝在经过昨天的事情后,长了心眼,让人实时汇报文华殿的情况。   所以这才让他知道了。   知道之后他特地给他们放假,让顾野带着陆煦出宫,就还是希望他们培养兄弟感情。   顾野虽然烦陆煦这个小哭包,但记着顾茵说的,还是没把冯贵妃做的那些事儿牵怪到他头上。   既然这是他皇帝爹的意思,顾野就先对钱三思道了一声谢,而后招呼陆煦道:“走啊,你不是要去?”   陆煦刚还在抹眼泪,听到这话立刻不哭了,看到冯钰轿撵上下来了,指挥着小路子把自己抱上去。   顾野看一眼准备走路的冯钰,也跟着下了来。   轿撵被太监稳稳当当地抬起,一行人往出宫的方向走去。   顾野和冯钰两个走在旁边正在咬耳朵。   顾野道:“实在是我没想周全,父皇默许他跟着去,我也不好不给他面子。”   陆煦要去,照顾他麻烦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这小家伙会学舌,让他把今天的事情说给冯贵妃听,冯贵妃知道冯钰私下里去见亲娘,不知道又要如何。   冯钰点头,“我都省得的。没事,反正还多了半日休沐。而且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日。”   “那一会儿我就陪着他,你自己找机会去和珠儿姨母说话。”   两人正商量着,坐在轿撵上头的陆煦又不干了,说他们肯定在说自己坏话。   他又从轿撵上头下来,非要跟着两人一道走路。   最后小路子费心安排的轿撵还是被空置了,三个人还是腿儿着出了宫。 第104章   陆煦人小腿短, 养尊处优养大的,走到宫门口就走不动了。   所幸宫门口停着顾野的马车,上了马车他就躺下了。   一路躺到食为天门口, 陆煦缓过劲儿来了, 不要侍卫抱,他自己跟在顾野和冯钰后头, 踩着脚蹬麻溜儿地下了来。   顾野让侍卫如往常一般隐匿身形,守在外头, 而后便带着冯钰和陆煦进了酒楼。   时值午市, 酒楼的生意虽不如之前, 却还是人声鼎沸, 门庭若市。   周掌柜正在招呼客人,见到顾野他们过来, 他让女堂倌去三楼雅舍请了顾茵下来。   “大中午的就往家跑,这是又嘴馋了?”顾茵笑着下楼,等看到冯钰, 她挑了挑眉,又笑道:“原是阿钰来了, 我倒是误会了。”   顾野故作生气地嘟囔:“我回来就是嘴馋, 看见阿钰来了, 娘就这般高兴。这是怎么的呢?只见新人笑, 不闻旧人哭?”   顾茵抬手做势要打他, “这是又从哪里学来的浑话?”   顾野夸张地抱头躲开。   后头顾茵正要让人正把葛珠儿喊下来, 顾野抢在她开口前道:“娘先不忙, 不止我俩,还有个小尾巴呢。”   他朝着自己后头努努嘴,顾茵一脸奇怪地看了看他身后, 又看了看他。   顾野再回头,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他又跑出店外,去寻小尾巴陆煦。   陆煦压根就没跟着他进食为天,在门口就被卖各种吃食和玩意儿的小摊子吸引了注意力。   因为距离食为天不远,还在侍卫们的保护范围里,而且因为食为天是顾野常出入的地方,所以附近的人早就经过仔细盘查,不用担心摊贩会对他们不利,所以没人出来拦他。   陆煦刚让糖人摊的摊主给他画了条大鲤鱼。   那摊主的手艺确实不错,在附近小有名气的,那鲤鱼圆滚滚的很是讨喜,每一片鳞片都勾勒的十分细致。   陆煦看到顾野在到处找人,接了鲤鱼就要过去,摊主立刻把他拦住,陪着小心道:“小公子,您还没付银钱呢!”   “啥银钱?”陆煦疑惑地歪了歪头,然后又看旁边其他人在摊子上买东西都会给铜钱作为交换,那东西是他没见过的,他随手拿了腰上系着的玉佩,问那摊主道:“我把这个给你行吗?”   陆煦还穿着宫里的衣裳,那一身宫缎和金线图案十分唬人,摊主在京城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已经通过衣着判断出他身份高贵。所以他拿了糖人没准备付银钱就准备走人的时候,摊主都拦人都得陪着小心。   而现在陆煦解下的这玉佩更是不得了,那是一整块羊脂玉雕成的,通体乳白,没有一丝杂色。   这样一个玉佩,别说一个糖人,能买下一整条街的小摊子了。   摊主连连摇手说不敢,又道:“小公子没带银钱就算了,这么好的玉佩我可不敢收。这就算我请小公子吃的。”   陆煦舔着糖人,实在有些搞不明白这人为啥不要自己的玉佩,他这玉佩可比那种铜钱看着漂亮多了!   不过对方都说请他吃了,陆煦也没再多问,蹦跶着跑到顾野旁边。   “你看!我的大鲤鱼!”陆煦得意洋洋地当着顾野的面舔了好几口。   不过舔完几口,陆煦就不想吃了,觉得这个糖人有点发苦,一点都没有宫里的糖好吃。   他平常不要的东西都是塞给奶娘和宫女处理,现在身边没人,陆煦拿得手酸,随手就要往地上扔。   顾野立刻把他拦住,脸上带出了一点怒气,“我们上午刚学的什么,你是光顾着睡觉,一点没听是吧?”   上午文大老爷刚给他们教了《悯农》的其一和其二。   农是社会的根本,身为皇子,自然是要体恤百姓的不易。   这个其实不用人教,顾野在外头长大的,自然能深刻体会。   倒是陆煦,他生下来的时候,当时还是义王的正元帝已经胜券在握。   所以这一课,其实是文大老爷他们精心为他准备的。   “我没光睡,都听着呢!”陆煦争辩着,还把两首诗都背了一遍。   没想到这小子还真听课了,顾野的怒气消下去一些,又道:“那你自己都会背,‘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糖人就算不合你口味,也不能就这么扔了。”   陆煦更迷惑了,“这又不是啥‘盘中餐’,又不是一粒粒的。”   顾野人也不大,让他来教陆煦,他也说不明白。   正好顾茵出来了,听到这话就笑道:“这个糖人,用的糖叫麦芽糖,是用米和麦芽经过糖化熬煮而成的。米和麦芽你应该知道,就是粮食。”   陆煦还是不咋懂,但人家解释了这么一堆,他再问下去会显得傻乎乎的,就似懂非懂地道:“反正意思就是这个也是粮食,是先生说的要珍惜的东西对吧?”   到底是正元帝的孩子,这聪明劲儿还真是比一般孩子强不少。   顾茵连连点头,真心实意夸赞道:“小殿下真聪明,就是这么个道理。”   在去文华殿上课之前,正元帝就叮嘱过陆煦要听文大老爷等人的话。   即便是冯贵妃,私下里也叮嘱过让他不能违逆先生。   所以陆煦又把糖人拿住了,没再说要扔掉。   后头顾野又问他:“你哪里来的糖人,你带银钱了?还是侍卫帮你给的?”   陆煦摇头,“是那个人说请我吃的。”   他指着不远处卖糖人的摊主。   顾野过去替他道了谢,又递出了十几文钱。   “少东家客气了,五文钱就够了。”摊主在食为天外头摆摊了好一段时间,自然是认识顾野的,他只数出了五文钱,其余的还还给顾野。   陆煦还跟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头,拿了个铜钱到眼前反复地看,“这就是银钱啊,比我的玉佩还好?”   摊主看他天真懵懂的模样,便和蔼地解释道:“小公子的玉佩值好多好多这样的银钱,够买成千上百个糖人了,所以我不敢要。并不是说小公子的玉佩不好。”   陆煦更不解了,“你给我一个糖人,我能给你价值成千上百个糖人的玉佩,多还不好吗?”   “这个,这个……”摊主都被他问住了,总不能直接说我看你穿的富贵,出身一定显赫,怕收了你的玉佩招来祸端吧?   还是顾茵过来,接着轻声细气地同他道:“有句话,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通俗点说,就是干多少活,出多少力,就吃多少饭。所以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摊主听到这话笑得越发和气了,“我可不敢称什么‘君子’,顾娘子真是折煞我也。”   后头陆煦又去了旁边捏泥人的摊子,看他那稀奇劲儿,顾茵没拦着,只过去和附近的摊主打好了招呼,把陆煦的账挂在自家酒楼下头,到时候去找周掌柜结银钱就成。   等陆煦逛摊子的工夫,顾野蹙着眉头和他娘道:“他烦人的很,小孩子难道都这样烦人的吗?”   顾茵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下个月才过生辰,还不到七岁整,还一口一个喊别人小孩子?”   顾野挠着头笑了笑,又道:“那我小时候没这么烦人吧?又会哭,又一直问。”   顾茵回忆了一下,就笑着说:“你是不怎么哭,也不会问。但是……”   但是是个撒手没!   以至于现在顾茵回想起刚收养顾野的那段时间,能想到的都是去外头找他或者在家里等他回来吃饭。   母子俩说着话,陆煦一手还拿着刚才的糖人,另一只手拿着泥人,怀里还揣着几个油纸包,满载而归。   顾野看着就咋舌道:“你买这么多东西,一会儿咋吃饭?”   陆煦早上吃了肉夹馍和卤肉烧饼,刚又在买其他东西的时候,吃掉了“鲤鱼”的尾巴,已经不饿了。   他摇头道:“我不要吃饭,我还要玩!”   顾野把他带出的宫,等于是把这个烫手小山芋接到了手里。   这要是换成别人家的孩子,说要和他一起玩,顾野能想出几十种办法和他增进感情。   偏陆煦虽是他弟弟,却是冯贵妃生的,还是个小哭包,轻不得重不得的。   顾茵就道:“我正好要去京郊,你们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顾野奇怪地看了他娘一眼,意思是咋还真带他出去玩?   顾茵抬头朝着食为天三楼的方向,昂了昂下巴。   顾野立刻会意,把这陆煦支开,冯钰才好和亲娘安心会面不是!   他便接口道:“那正好,我也很久没去外头了。今儿个天气确实不错,正适合骑骑马,放放纸鸢。”   陆煦的眼睛立刻亮了,不等他们再接着说下去,就走到马车边上催着出发。   顾茵喊了人出来接了陆煦身上的东西,又和周掌柜交代了两句,就带着两个孩子坐马车离开。隐在暗处的侍卫自然跟上。   太白街距离京郊有半个时辰左右的路程。   陆煦开头还问表哥怎么不去?让顾野说冯钰难得休假,只想休息给糊弄过去了。   再后头陆煦扒着车床看沿街的热闹景象,看啥都觉得十分新鲜,也就顾不上去想冯钰了。   初春的日头暖融融地照在陆煦身上,没多会儿他又泛起春困,直接躺下睡着了。   顾野没吃午饭,正吃顾茵带出来的小点心,见他睡着,他压低了声音问:“他睡着了,我们是不是让马车兜几个圈子,回头就说已经去过了,是他睡着给错过了,成不?”   顾茵低声解释道:“我出城是真有事儿。再说了,他虽年纪小,看着没比你小时候笨,这么糊弄他,他又哭怎么办?”   顾野说也是,遂没再接着出主意。   顾茵并没有离开主城太远,她去的是水云村。也就是卫三娘和大小孙氏居住的地方。   前头王氏置办田产,就买下了一些水云村的田地。   顾茵这次过去,是代表王氏去和佃户签契书的,顺带也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以收上来。   到了水云村外头,马车刚停下,村长连同卫三娘和大小孙氏家的男人早就在等着相迎了。   顾茵下了马车后见到他们,转头让陆煦先在马车上留一留,怕他被带着伤残的人吓到。   不过陆煦根本没听她的,抢在顾野前头就踩着脚蹬蹦了下来。   看到这么些人,陆煦一点没怯场,反而蹦跶到卫三娘家的男人面前,好奇地摸着他的木质轮椅。   那男人没了双腿,从前在家里进出都只能在地上匍匐。   那木质轮椅还是顾茵想到他不方便,请人定做了送来的。   木料虽不算顶好,但这东西确实实用,而且原理也很简单,这样就算时间久了,轮椅损耗了,卫三娘也能直接找人再做。   “你为啥坐这样的椅子呢?为啥这椅子还带两个……马车上那样的东西。”   陆煦还不知道这叫车轱辘,奶声奶气地和卫三娘家的询问。   卫三娘家的也不见怪,先说自己的腿断了,然后转动轮椅的轱辘给他演示,说这样自己就可以挪动了。   陆煦又接着问:“那你为啥没腿了?”   “打仗打的。”顾野过来接口回答,眉头又蹙起了,代替陆煦和对方致歉。   卫三娘家的连说不碍事。   后头顾野怕陆煦再说出冒犯人的话,就把他带到一边去玩了。   初春的田埂上已经不是荒芜一片,许多农人都在田地里忙活,秧苗种下去后,小青蛙和小田鼠也都出来了。   顾野就捉了个小青蛙给他玩。   顾茵看侍卫都在他们身边,也就不再管他们,接着去做自己的事。   后头她签好了契书,又收了一些山货,再回到村口,就看到陆煦拉着顾野一个劲儿地问问题。   顾野人都快被他问傻了,从眼前的庄稼是啥,眼前的农人在做啥,啥时候这些庄稼能变成平常吃的那些饭食,解释到青蛙是啥,田鼠又是个啥。   看到顾茵过来,顾野如蒙大赦,头疼道:“娘的事情都办妥了是不是?咱们快走吧。”   顾茵看着好笑,拿出帕子擦了擦他额头的汗,陆煦见了,就也自来熟地跟在顾野后头,探出自己的小脑袋。   顾茵帮他一道擦了汗,卫三娘家的男人送来了他刚回去扎的纸鸢。   这纸鸢只是用了竹浆纸和竹篾做的,最简单的四四方方的菱形款式,一点儿花样也无,和京城铺子里卖的不能相提并论。   但这是他方才听陆煦提了一嘴,问顾野说说好放纸鸢的,怎么不给放?顾野给他解释说这里没有卖纸鸢的,所以他特地立刻做出来的。   所以不论款式花样,光是这份心意就让人十分动容。   陆煦一看到纸鸢就眼睛发亮,然后扯扯顾野的袖子,说:“银钱,银钱!”   他还没忘了今天新学的,拿人东西要给银钱呢!   然后不等顾野回答,他小跑着去接纸鸢,还对卫三娘家的男人道:“这个挂在我哥账上!”   众人齐齐发笑,卫三娘家的笑着道:“这是我随便做的,小公子拿去玩就好,不要银钱的!”   这下子陆煦得了纸鸢,自然是更舍不得走了,点了个侍卫和他放起来。   村长就请了顾茵和顾野去田边的凉棚坐下。   那凉棚虽小,但也有板凳矮桌,比干站着强不少。   顾茵便和他们寒暄了一番,问他们如今生活境况如何。   村长回答道:“拖陛下的福,给伤兵分了田地,等于给了我们一个饭碗。如今又有夫人这样的善人,买下田地后租子比别人要的少,只要不是懒到家的懒汉,都不会缺了一口饭吃!”   顾茵忙道村长客气,“不过是减了二成租子,举手之劳罢了。”   英国公府现在还真不靠这点田地租子吃饭,置办这些产业纯粹是王氏觉得银钱在家放着也是放着,拿出来物尽其用罢了。   “对夫人不值一提的小事,说不定就能救我们这样农人的命呢!”村长起身行礼。   顾茵真有些不习惯这么谢来谢去的,而且她虽减了租子,但收东西的时候,对方感念她的大方,给的足斤足两不算,还往里加各种添头,并且主动说下次再有好东西也都给她留着。其实是互惠互利的事,并不是她单方面的施恩。   她移开眼,恰好看到田边长着一些长椭圆形低矮的野菜。   顾茵认出这是塔菜,也叫菊花菜,风味很是独特。用来做菜饭最好不过。   村长注意到她的目光,当即就说:“夫人可是觉得这野菜新鲜?老朽这就让人替夫人装一些回去。”   村长也是退下来的伤兵,而且看着年纪比武重还大,而其他人也都身带残疾,顾茵哪里好意思让他们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而忙活,便忙说不用。   顾野就起身道:“我去帮娘挖!”   然后抄起凉棚里的锄头和篮子就过去了。   顾茵跟过去要一起帮忙,顾野就道:“娘和我说怎么挖就成,别再沾手了。”   顾茵就提点了两句。   旁边的陆煦放了一会儿纸鸢已经觉得无趣了,看到顾野下地了,他把纸鸢往侍卫手里一塞,也跟着过去。   而且过去的时候,陆煦还十分小心,生怕自己踩到庄稼——这半晌午的,他是亲眼看到农人如何辛苦劳作的,所以生怕自己坏了别人的劳动成果。   而且他是真的有听先生讲课啦!要珍惜粮食!   顾茵和顾野都注意到了他那小心翼翼的小碎步,不约而同笑起来。   陆煦过来后就说要跟着一道挖,顾野也没再赶他,把顾茵刚教的,又重新说了一遍给他听。   没多会儿,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就挖出了一整框筐塔菜。   当然主要是顾野挖的,陆煦刚挖没多久,注意力就被泥里的蚯蚓吸引了注意力,光顾着玩蚯蚓了。   两人身上都染了泥,成了小泥猴。   顾茵好笑地帮他们掸了掸土,擦了擦脸,让他们先去马车上休息。   后头侍卫帮忙进村搬山货,顾茵要付塔菜的银钱,村长他们说什么都不肯收,说这东西村子里不少,平常大家都是随便挖着吃的,顾茵也就没再勉强。   黄昏之前,顾茵带着顾野和陆煦回到了食为天。   冯钰和葛珠儿待了一下午,看到泥猴似的两人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顾野佯装恼怒道:“还好意思笑呢!要不是为了……”   要不是为了冯钰,他早就想办法撇开这个小哭包了!   冯钰心领神会,忙憋着笑和他拱手致谢。   时辰不早,照理说就到了该把孩子们送回家的时辰,但陆煦直喊肚子饿,想到他确实出宫后确实没吃正餐,又正好收了一筐塔菜,顾茵就说给他们做菜饭吃。   三个孩子都跟着顾茵进了后厨。   新鲜的塔菜去掉根部和老叶之后,洗净切碎,然后下油锅翻炒至变软。   之后顾茵把咸肉切成小粒,再把肉粒、塔菜碎和大米一起放进锅里焖着。   等到饭焖好,一揭锅,那清爽的香味就扑面而来。   连冯钰这下午在食为天吃了不少新鲜东西的,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顾野和陆煦更别提了,肚子都咕噜噜叫了起来。   顾茵一人给他们盛了一碗,然后再他们的碗里一人放一勺猪油,让他们自己用勺子拌着吃。   这菜饭虽然步骤简单,但塔菜清爽,咸肉喷香,有荤有素,咸鲜软糯。再把香喷喷的猪油一拌,好吃的简直让人想把舌头一并吞了!   三人都没顾上端出去,直接在后厨找了小板凳小桌子,坐在一处吃起来。   很快,冯钰和顾野先吃完了,他们不用人帮忙,自己就去锅台边上添饭。   陆煦也吃完了,看到他们这样立刻也要跟过去添饭。   顾茵把他拦住,摸着他发硬的肚子说:“你不能再吃了,你已经饱了对不对?”   这要是在宫里,陆煦还想吃东西的时候,被人拦着,那肯定要闹。   但后头他又听顾茵轻声解释道:“吃撑了回头要肚子痛哦。”   陆煦皱着小脸一想,好像自己还真的肚子痛过。   顾茵收了他的小碗,“这东西其实很简单,在宫里也能做,我把食材都给你带回去,你要是想吃就让人给你做。”   陆煦这才歇了哭闹的心思,笑着点了点头。   看到顾野和冯钰还在盛饭,旁边并没有其他人,陆煦拉拉顾茵的袖子,让她附耳过去,然后轻声问她道:“我看你挺好的,为啥我母妃说你坏人?”   陆煦和顾茵待了一整个下午,顾茵对他一直十分和气,还给他做饭吃,而且水云村的人也都说她是好人,陆煦藏着这个疑问已经藏了一下午了。   顾茵失笑,这小家伙还真是半点藏不住话!   顾茵并不是一味糊弄孩子的家长,但艰深的话现下说给陆煦听,他也听不懂。   所以她想了想,就解释道:“像你哥今天带的那两样吃食,肉夹馍和卤肉烧饼,虽然东西差不多,但却是截然不同。你不能因为它们的不同,就说一种好,另一种不好,对不对?人也是这样,虽都是人,但也有不同……”   陆煦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顾野端着饭碗再过来的时候,就听到陆煦和他娘说:“那你是肉夹馍……”   “你娘才是肉夹馍呢!”顾野想也不想就道。   陆煦认真地摇摇头,接口说不是,“我娘是烧饼。” 第105章   顾野听得一头雾水。   顾茵赶紧解释道:“小野别急, 小殿下不是骂人。”   然后她又把方才的话复述给顾野听。   顾野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陆煦,总算没有和他接着吵嘴。   后头顾茵让人把塔菜和咸肉都装好,让陆煦带回宫里。   陆煦还真是喜欢吃这菜饭, 最后还出声提醒道:“还有那个白白的, 你忘了给我装啦!”   顾茵指着灶台上的罐子问:“你说的是猪油吗?”   陆煦又是一连串的点头。   宫里怎么可能会缺猪油呢?顾茵好笑,但还是照着他说的给他装了一小罐子。   其他东西都好放, 就是装猪油的罐子是瓷器,需要轻拿轻放。   陆煦就不让人碰这个罐子, 自己捧在手里。   冯钰让顾野别送了, 他负责把陆煦送回宫, 自己再回鲁国公府。   陆煦抱着罐子上了马车, 马车正要驶动,他想到了什么, 连忙从车窗内探出个脑袋来,“银钱,我还没给银钱!”   说着他又要伸手解玉佩, 伸手递给站在外头相送的顾茵。   顾茵自然不肯收,道:“只是一点吃食罢了, 不值一提的东西。小殿下不必这般客气。”   马车里还塞着早上他在附近摊子上买来的东西, 陆煦是真有些不好意思, 搔头道:“那我下次把银钱给我哥, 让他带给你。”   顾茵忍不住又翘了翘嘴角, 点头说好。   顾野前头还不咋耐烦带着这陆煦的, 但是一个下午下来, 这小哭包没哭,而且一口一个“我哥”的,他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种当哥哥的感觉, 对着他也就越发包容了。   “你回去后记得去给父皇回个话,还有带这么些东西,也可以送一点给他。”   叮嘱完他,顾野又和冯钰道了别,目送了马车远去。   陆煦回到宫里的时候,他的奶娘和宫女都守在宫门旁。   中午晌,正元帝放几个孩子出宫,没和冯贵妃商量。   冯贵妃从前在宫中颇有脸面,也算是消息灵通。   但就从顾野恢复身份的大典之后,以钱三思为首的宫人就自觉站了边——就算是没站边的宫人,也不会搀和这浑水,再主动去永和宫卖好。   因此冯贵妃是一直到晚膳的时候,等不到陆煦回去,使人过来问了,才知道陆煦跟着顾野出宫了。   这可把冯贵妃担心坏了——虽有她娘家侄子冯钰作陪,但冯钰眼下明显就是顾野的人了。   前头冯贵妃私下里还嘲笑过周皇后年纪大,若是病秧子陆照没了,周皇后不能再有孕了。   其实她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若陆煦有个闪失,后果也是不能设想的。   然而她再忧心也无用,至多只能让奶娘和宫人在宫门内等着。   见到陆煦全须全尾地回来,奶娘和宫女立刻把他团团围住。   奶娘还抹泪道:“小殿下总算回来了,可把娘娘和奴婢们担心坏了。”   说着她们就要簇拥着陆煦回永和宫。   陆煦想到了顾野的话,他从带回来的东西里拿出那个糖人,然后让侍卫把其余的东西递给奶娘她们,说:“你们先帮我把东西拿回去,我还要去和父皇回话。”   他要去面见正元帝,奶娘等人自然不敢阻拦,就先依他所说,把他从宫外带回来的东西拿了回去,给冯贵妃复命。   正元帝还在处理公务,听说他回来了,还知道过来回话,正元帝让钱三思把他放了进来,和蔼地笑道:“我们小阿煦真是长大了,规矩礼数都越发齐全了。”   陆煦被夸奖以后,自豪地挺了挺小胸脯。   不过他也没邀功,老实地道:“其实是大哥教我这么做的!”   听到他这么说,正元帝脸上笑容越发浓重,招手让他上前,“和父皇说说,下午晌和你大哥相处得如何?”   陆煦就乖乖坐到他身边,从去食为天买糖人开始说,一直说到他跟着去城郊的村子上放纸鸢,挖泥鳅。   “大哥的养母做饭真好吃。”陆煦一边舔着手里的糖人一边回味道,“我吃了好大一碗,看到大哥和表哥要添第二碗,还想吃,她摸着我的小肚子,说我已经吃饱了,再吃要肚子痛……我把那个菜饭的东西都带回来啦!到时候父皇一起吃!”   正元帝笑呵呵地直点头,陆煦被他鼓励着,话匣子打开了,又接着说了好多的话。   今天他和侍卫去旁边放纸鸢的时候,他还看到有一对兄弟帮着家里干活。   那对兄弟其实没比顾野和他大多少,但干起活来可熟练了。   后头那个弟弟看到他放纸鸢,就想把手里的活计放了,来和他一道玩。   他哥哥看见了,就过来打他的屁股。   那和陆煦差不多大的孩子因为家里人没空照顾,所以还穿着开裆裤。   他哥哥一巴掌下去,发出“啪”一声脆响。   陆煦听了都替他疼得慌。   不过那弟弟依旧笑嘻嘻的,后头和他哥哥歪缠了一会儿,还真过来和陆煦一道玩了会儿。   陆煦问他说:“你哥怎么这样打你,你爹娘不管吗?”   那孩子没陆煦这么聪明,听了这话反应了一会儿才说:“哥哥打弟弟,那有啥?和爹娘说了,爹娘打的更厉害。”   陆煦听完都惊呆了。   “原来哥哥打弟弟是正常的,我前头还哭闹,觉得父皇不给我做主,是不疼爱我了。”陆煦红着脸道歉,“和那个哥哥比起来,大哥那天根本没花力气打我。”   陆煦虽然骄纵,但本性并不坏,起码眼下是如此。不然前头在正元帝找回大儿子之前,不会最疼爱的就是他。   正元帝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说长兄如父,哥哥教训弟弟是很正常的事。当然了,那肯定是有弟弟做的不对的地方,哥哥才会那样。   父子俩聊了好久的话,陆煦犯困了,该回去休息了。   离开的时候,陆煦一边揉眼睛一边道:“对了,大哥还让我分礼物给父皇呢!我给父皇带了这个!”   他伸出另一只手递出,然而他带过来的那个缺了尾巴的“鲤鱼”已经消失不见,都让他说话的时候舔完了,只剩一个光杆子了!   陆煦小脸爆红,正元帝哈哈大笑,说收到他的心意了,快回去睡觉吧,第二日还要起早去文华殿读书呢!   陆煦这才告退。   出了养心殿以后,陆煦被奶娘抱回去,心里不禁想到,自己前头听了母妃的话,说钱三思他们是阉狗,然后父皇明显不高兴了。但是今天他听了大哥的话,父皇就一直很高兴。是不是母妃说的不如大哥说的对呢?   兀自出着神,陆煦回到了永和宫。   他正要和冯贵妃接着絮叨一下白日里发生的事,却看冯贵妃正脸色不虞地问大宫女说:“那些个下贱玩意儿都处理了?”   大宫女答话道:“都依娘娘所说,扔进火堆了。只那罐子猪油不好烧,让奴婢直接扔了。”   冯贵妃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一些。   她让人处理的,自然都是陆煦从宫外头带回来的东西。   要搁平时,陆煦特地带回来的,冯贵妃还不会为一点宫外的东西置气。   但坏就坏在,那猪油瓷罐子上刻着食为天的标记,十分的显眼,让人想不发现都难。   对家送来的东西,冯贵妃当然看着刺眼,所以直接让人通通给处理了。   陆煦把他们的对话听到耳朵里,小脸上立刻没了笑容,他从奶娘怀里挣扎着下了地。   “我的菜呢?我的猪油呢?”陆煦跑到冯贵妃面前,气势汹汹地质问。   冯贵妃为他担心了一整日,还因为食为天的东西生了场闷气,正是气不顺的时候,对着亲儿子也没个好脸,当即就道:“母妃都让人扔了,都是些下贱东西,你金尊玉贵的,哪儿能去碰那些?”   陆煦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大声反驳道:“母妃让我听先生的话,先生教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母妃做的和说的不一样!”   当着一众宫人的面,被亲儿子这么顶撞,冯贵妃面上十分的挂不住,拍着桌子呵斥道:“大人的事你不懂!”   陆煦委屈坏了,他现在总算知道为啥要珍惜粮食了,像今天那塔菜,他也是出了力的,现在知道都没了,可真是难受死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蹬着两条小腿儿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还骂她:“你就是骗人……呜呜呜……肉夹馍是好的,烧饼是坏的!”   冯贵妃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越发气恼了,“出去半日就满嘴浑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陆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没工夫回她的话。   母子俩这正闹着,钱三思过来了。   他是替正元帝过来传话的。   虽说前头正元帝恼了冯贵妃,冷落了她,但因为陆煦今日表现好,正元帝看在小儿子的面子上,还是准备给她些面子,让钱三思送了些小玩意儿过来。   没成想,正撞上母子两人闹起来,陆煦哭得都快背过气去了。   “可怜见的,小殿下怎么坐在地上?”钱三思连忙去扶。   搁几天前,陆煦听了冯贵妃的话,看不上钱三思这样的太监,肯定不要他扶。   但今天晚上他就这件事和正元帝开诚布公地聊过了,正元帝给他解释了钱三思是功臣,是好人,不能那么说他,所以顾野才会拍他的嘴,而正元帝也会不帮他出头。   所以眼下的陆煦拉着钱三思的手起了身,抽抽搭搭地诉起了委屈:“母妃扔我的东西,欺负人,还骂我……”   这话虽是和钱三思说的,但钱三思代表正元帝过来,等于就是给正元帝告状。   当着钱三思的面,冯贵妃也不好哄人,只能尴尬地道:“那些东西来路不明,本宫只是照着规矩做事而已。”   钱三思心道怕照规矩是假,为了下午的事置气才是真,不过他面上不显,皮笑肉不笑道:“娘娘说的是。不过三殿下这么哭闹也不是个事儿,不如由奴才把小殿下带回养心殿,再传御医给他看看。”   冯贵妃虽不愿,但既已让钱三思知道,肯定这件事是瞒不过正元帝了,而且总不能说不许儿子去和亲爹正元帝待在一起吧,所以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下。   转头又到养心殿,陆煦折腾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没说多大一通话就睡着了。   正元帝和颜悦色地哄了他睡下,转头脸又沉了下来。   从前他忙着打天下,登基后又忙着处理繁杂手生的事务,对后宫的事干预甚少。   没成想这一放手,好好的一个孩子都快让冯贵妃给养歪了。   他当初选中冯贵妃,当然也有冯贵妃姿容出色的缘故,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冯贵妃有个战功赫赫的兄长,同时脑子也不太聪明。   他可以容忍后宫里有个愚蠢的贵妃,却绝对不允许自己有个那般愚蠢的儿子。   所幸,发现的及时,陆煦才三岁,现在还是个天真懵懂,本性纯良的孩子,想掰过来不算晚。   正元帝就让钱三思找出了之前就让人准备好的一张图纸。   那是华殿东北一带,撷芳殿附近。前朝时皇子居住的地方。   钱三思立刻会意,正元帝这是要把陆煦从永和宫里挪出来了呢!   他恰到好处地提道:“烈王殿下虽在外头有王府,但总得有个在宫里落脚的地方。”   正元帝一想还真是,于是御笔一挥,又写了新的批注。   …………   二月上旬,食为天的四五楼一起开放。   话剧的首场,一共就几十张票,顾茵没对外出售,都是随帖子送到三楼雅舍的女客手里。   说起这搞话剧,一来当然是因为小凤哥的嗓子暂时只能如常说话,不能再唱戏,且后头还要倒仓,于梨园行当上前途未卜。二来,其实顾茵也存着私心,想给自己找点乐子。毕竟她到现在还欣赏不了传统戏曲。   雅舍的女客们早就听说她要弄新戏种,早早地就私下里约起人来,想着给她撑场子。   而最好位置的两张票,顾茵留给了自己和王氏。   王氏当然是极其喜欢这种热闹的,笑着接了票,转头就把武青意喊到一边,把票递到他手里,口中道:“这几日就是会试的时间,你许婶子没心思出来玩乐。我就想着等青川考完,再和你许婶子一起看。”   武青意立刻会意接过,“那就谢谢娘了。”   王氏又斜眼看他,眼神里满是威胁的意味。   这要是再不成,她可要不认这儿子了!   武青意被她看的心虚,回去后就传来小厮,让他去街上搜罗了一些话本子过来。   小厮跟着他已经有些日子了,自认主仆俩心意相通,不等他说具体,当天就买回来了好些。   武青意看着他买回来的那些《七侠五义》、《错斩崔宁》之类的话本子,久久没有言语。   他在人前素来持重,不苟言笑,小厮没发觉他面色不对劲,还擦着汗水表功道:“将军不知道,如今那些个书局里,卖的都是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小的跑了好多地方,这才搜集了这么些。”   武青意前头和顾茵说过想放权,那是真放权。禁军统领和京城守备,两个都是香饽饽,而且都是正元帝亲自递他手里的。   正元帝喜欢纯直之人,那他就纯直到底。是以武青意没有自作主张,而是直接把自己的想法禀明正元帝。   果然正元帝虽然说他想太多,差事干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但还是允了他的请求,收回了禁军的管理权,拿在了自己手里。   如今武青意只需要时不时去京郊军营应个卯,点点兵,操练一番,其他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比从前不知道清闲了多少。   那小厮不知就里,还当他是闲得发慌,心里有落差,所以才搜罗来那么些热血的话本子,给他消遣解闷。   最后武青意也没说他什么,只挥手让他下去。   后头他一个人出了府,像做贼似的找了个离家远远的书局,重新买过。   …………   话剧首演那日,顾茵一大早就去了食为天。   她去了没多久,后脚文大太太、文二太太和陆夫人等人都先后到了。   因顾茵和他们说,看话剧是和看戏一样的消遣娱乐,所以女客们都不止自己来了,还拖家带口。   所以这些张票自然是不够分的,不过好在下午还有一场,其他人也能分到票。   一众女客现在来食为天跟回家似的。   她们到的比开场的时间还早小半个时辰,特地过来吃朝食的。她们进了酒楼,见到熟人,互相打着招呼就往雅舍或者后院的按摩部去了。   留下的文大老爷等人则被顾茵请去了四楼的候场区。   一行男客被周掌柜引着上楼,经过三楼的时候都会刻意放慢脚步,就想看看这轻食雅舍到底有多了不得,把自家夫人勾的不着家,几天不来就魂不守舍!   可惜三楼摆了个巨大的屏风,跟一般宅子里的影壁差不多大,只在两头留出进人的位置。   而那只容一人通过的位置上还挂了珠帘,且还有女堂倌挡着,他们根本一点都瞧不见,只能隐隐听到里头的琴音和谈笑说话声!   上到了四楼,楼梯旁就是售票和检票的大吧台。   再往里去,则是一个个窗口式样的地方,出售各种截然不同的吃食。   当然留空最多的,是供客人休息的木制桌椅。   文大老爷等人都被窗口卖的吃食吸引了注意力,纷纷过去瞧。   只见有的窗口卖各色甜点饮品,有的窗口则卖烤面筋、烤玉米等烤物,还有的窗口则是炸物,炸鸡块和各种炸串……各色小吃,一应俱全。   周掌柜还解释道:“诸位客官放心,我们这小窗口里还设了隔间和烟道,烟尘都是往外排的,肯定不会烦扰到诸位。”   至于还有几个空着的窗口,周掌柜则说那是顾茵准备的特色窗口,到时候会请其他地方的厨子过来,在这里做家乡特色的东西。   这些小吃不怎么占肚子,但是消磨时间的时候吃一吃最好不过。   而且这些东西都是半成品,不需要厨子有多高超的厨艺,只要是涉猎过厨艺的,专项训练一段时间,就能做的又快又好。不用像一二楼那样,点东西都需要等待。   文大老爷等人都是陪着自家夫人来捧场的,自然都慷慨解囊,按着自己的口味买了不少小吃。   只文二老爷这铁公鸡,跟着转悠过一圈,连钱袋子都没打开。   开玩笑,他夫人隔三差五就过来雅舍,一趟就花出去十几两银子。他要也跟着不知俭省,金山银山都不够花的!   他空着手坐到了文大老爷身边,闻着那炸鸡的香味,他咽了咽口水。   文大老爷被他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尤其当场还有好些外人,不知道的人还当他们文家多苛待文二老爷呢!   说良心话,文二老爷真不至于这样,现在他在户部任职,虽品级不高,但那可真是个大肥缺,每年光正元帝默许的冰敬炭敬都能拿好几百两,还不提他本来的俸禄,和前头奉旨讨债后正元帝赐给他的几千两赏银。   可以说文二老爷现在身家可比文大老爷这当哥哥的丰厚多了。   在外人的面前,文大老爷也不好劝他什么,而且银钱方面,就算劝了,文二老爷也不会听,所以文大老爷只能把装着小吃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大哥咋这般客气。”文二老爷乐呵呵地搓搓手,拿了一串炸鸡块吃了起来。   这鸡块是顾茵照着后世鸡米花的模样做的,表皮金黄酥脆,但里头鲜嫩多汁,还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搭配番茄酱或者甜辣酱。   文二老爷边吃边感叹道:“顾娘子的手艺是真没话说!”   三下五除二,文二老爷把文大老爷买的小吃一扫而空。   文大老爷都懒得说他什么了。   后头到了话剧开演的时间,女客们都上了来,众人一起去了五楼。   五楼正中间是一个比其他地方高了数尺的半圆形舞台,拉着厚厚的帷幕。   而舞台下头,自然就是众人的座位。   座位是和三楼一样的沙发椅,只是没用那种清浅的色调,换成了更耐脏的茶色。每张椅子都宽宽松松的摆着,每张沙发旁边还配了一张小巧的、刚够放点茶水和果盘的桌子。   沙发椅上都写着编号,正好和众人手上的戏票对应。   众人坐下后,就有场工推着屏风过来。   那屏风比一般的小一些,底部装了木质滚轮,十分方便移动。   场工们按着众人的关系,撤下几张小桌,插入屏风。   这样也算是给了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不用担心被人窥探。   顾茵后脚也过来了,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轻拍两下手,场工把双层的窗帘放下。室内立刻比外头昏暗了数倍。   帷幕缓缓拉开,大熙朝第一场前无古人的话剧正式开演。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到了顾茵身旁。   “抱歉,我来晚了。”武青意低沉浑厚的嗓音在顾茵耳边响起。 第106章   顾茵没想到武青意会来, 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是王氏安排的。   武青意在她身边坐定,高大的身形窝陷入沙发椅内, 两条长腿收拢在一处, 看着竟有几分大狗狗似的乖巧。   “娘也是。”顾茵压低了声音,好笑道:“若想你来, 直接再匀一张票给你就是,何必把自己的让给你。”   武青意笑着没吱声。初场的票难得, 若是后头加的, 岂不是他就不能和顾茵待在一处了?   此时的舞台上, 帷幕完全拉开后, 一个破旧的茅草屋场景内,恶婆婆的恶声恶气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骂骂咧咧地让媳妇去溪边浣衣。   楚曼容一袭荆钗布裙的打扮,捧着个大大的木盆上了场。   她怯怯地和屋里回话,说外头天气实在冻人, 询问婆婆可不可以在家用热水。   屋内的婆婆声音越发大,说家里没有柴火了, 且拢共就一个男人, 也就是她的儿子, 正在用功读书呢, 难道这大冷天的让他来做这粗活不成?   楚曼容咬了咬唇, 虽然委屈却不敢争辩, 最后被恶婆婆赶了出来。   等到她从那假门框里迈出腿, 舞台的另一边就刮来一阵大风,吹的她一阵瑟缩。   但天气再冷,她也只能抱着胳膊走到了溪边。   顾茵再有本事当然也不可能在舞台上造出一条小溪。   所以那小溪是一条水蓝色的布, 从后台延伸出来的。   后台的场工正在有规矩地抖动那条水蓝色的布,看着就像流动的溪水一般。   这时候的传统戏剧还不讲究什么舞台效果,布景通常就是一套桌椅,一块素布。其他的全靠看客自己想象。   眼下这话剧的布景虽然和现代的不能比,但对比传统戏曲,却算的上标新立异的精致了。   楚曼容蹲在“溪水”边上,风越吹越大,她整个人眼睛都睁不开,却还在兀自给自己鼓气,说夫君科考最要紧,自己既然选择嫁给了他,眼下吃点苦不算什么。   她身形本就纤瘦,蹲在那处小小一只,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二胡配乐声响起,好不可怜,一个任劳任怨的小媳妇形象顿时就塑造成了。   武青意陪着顾茵来看过排练,虽然两次来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也很快被台上新奇的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   “这个风是……”怕打扰到旁人,武青意凑到顾茵耳边,用低如蚊呐的声音问道。   顾茵耳边发痒,但还是道:“是我让人做了几块很大的硬纸板,在帷幕旁边的候场区,往场上扇。”   武青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舞台上一边的帷幕虽然没有乱飞,却是鼓起来的。   说话间,只听夸嚓几声,突然间雷声大作!   屋内众人一下子都窃窃私语,议论着怎么突然变天。   等发现舞台上的风也越发大了,才明白过来,这也是舞台效果!   武青意又要张嘴,顾茵把对着他那边的耳朵一捂,“别问了,是我让人做的金属板,抖动起来做的拟音。”   武青意看她这模样越发好笑,心思终究还是不在话剧上,而是只看着顾茵。   顾茵只做不觉,拿起中间小桌上摆着的零嘴吃了起来。   小桌上的零嘴儿有两种,一种是米糕,另一种是冰糖山楂。   两种零嘴做法都十分方便,米糕是大米下油锅炸几秒钟后,炸成金黄色米花捞出,然后白糖下锅熬成糖浆,倒入米花翻版,最后撒上黑芝麻放入模具中压实,切成方块就成。   而冰糖山楂则是和冰糖葫芦一样的做法,新鲜山楂裹上芝麻糖浆,虽然简单,但当个磨牙的零嘴再好不过。   顾茵目光不离舞台,捡了个个糖山楂小口吃着。   因为位置靠近舞台,她白净的脸被舞台周围明亮的灯火一照,仿若蒙上了一层的轻纱,朦朦胧胧的。   这当然是顾茵在多番实验之后弄出来的灯光效果,为了衬托女主角的美貌的。   却没成想这样的灯光,也把她衬托的越发好看。   所谓灯下看美人,别有韵味,武青意定定地看着她,不由失神——   鲜红色的山楂果被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捏在指尖,点了口脂的小嘴微微张开,将那山楂含在了唇见,然后轻轻脆脆一声响,咬下了一小块。   武青意喉间发紧,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两下。   顾茵扭过脸见到了,便探身过去,把小桌上的两个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是不是没用朝食就过来了?先吃点这个垫一垫。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都是甜食。”   话音未落,武青意已经拉过她的手,就着她的手,把她手上的半颗果子叼进了嘴里。   “是很甜。”他意义所指地道。   虽只接触了短短一瞬,但是顾茵感觉到之间似乎被他的舌头扫过,顿时脸颊绯红地嗔道:“桌上还有这么些,偏抢我的做什么?”   武青意还是笑,“还是你手里的甜。”   然后他把外头的糖衣咬开,吃到了里头的山楂果,顿时被酸的顾不上笑了,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顾茵也顾不上窘迫了,忍着笑道:“我就是和你一样吃不得酸,所以慢慢吃。”   说着话又把茶盏往他面前递。   武青意皱着脸并不接,昂了昂下巴示意。   顾茵再软软地瞪他一眼,揭了茶盖送到他唇边,喂他喝了好几口热茶。   总算是综合了口中的酸味,武青意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此时舞台上已经演到书生高中的消息传回,儿媳妇被赶出家门,在外头讨生活,又是打雷声又是大风的,天上还下起了鹅毛大雪。   楚曼容依旧穿着单薄的衣衫,哆嗦着嘴唇抱着胳膊,伴随着凄怆的二胡声,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真真的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这次不等武青意发问,顾茵就解释道:“那是纸片,装在顶上的框子里,场工一拉,那框子倾倒下来,就是‘下雪’了。”   武青意笑着接话道:“那打雷不是该下雨吗?怎么是下雪?”   “这叫‘雷打雪’,降雪的同时伴有打雷,虽不多见,但也是自然现象嘛。”顾茵狡黠地眨眨眼。   谁不知道这时候下一场瓢泼大雨效果更好呢?   可是眼下又没有高压水枪,造不出那种下大雨的效果。而且就算用别的法子代替,在室内做这种效果,淋湿了整个舞台和所有道具,也不好收拾!   后头舞台上帷幕落下,看客们前头都看的目不暇接,赶紧趁着这个空档去如厕。   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舞台上的场景已经换过,楚曼容已经到了食为天做工,开始表演扯面了。   她这手上的功夫是真没话说,加上换了女堂倌的工作服后,她的姿容和身段完全展现了出来,真真叫人看的移不开眼。   只除了武青意,他并不怎么看舞台,还是看着顾茵。   顾茵被他看的都要羞恼起来了,低声埋怨道:“不然下回我演主角得了!让你看个够。”   武青意先是好笑地点点头,转头又反口道:“那还是不成,只我一人瞧你就是了。旁人瞧你,我要不高兴。”   顾茵红着脸,扬手做势要打他,武青意立刻把她的手捏住,只笑道:“怎么好端端地学娘抬手打人?让旁人见了,指不定怎么想你呢。”   “想我什么?我就是母老虎,怎么了。”   顾茵一边小声嘟囔,一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她那点小力气根本不能和武青意的相提并论。   虽说两面有屏风,可后头还坐着人呢,顾茵也不敢闹出太大阵仗,只能乖乖让他牵着。   武青意的大掌轻轻揉捏她的手掌,想到了从前在废帝身边举事之前,第一次握她的手宽慰她。   彼时他还不知道眼前乔装打扮的厨娘就是自己的发妻,他小心翼翼地不敢越矩,察觉到她手掌的茧子,只在心中怜惜她生活的不容易。   如今兜兜转转,他们的手掌相握,虽还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到底不用再像从前那般小心翼翼。   顾茵的手背还和从前一样的柔软,掌心的茧子也因为顾茵这段时间不用辛苦劳作,变得柔软了许多。   他粗粝的指腹在顾茵的掌心来回游走,那亲昵而又满是爱怜的意味,让顾茵的掌心起了酥酥麻麻的颤栗之感。   那酥麻如同涟漪层层扩散,她赶紧捉住他四处捣乱的手指,带着警告意味地轻轻捏了回去。   武青意看了一眼她砣红的脸颊,这才没再乱动,只是攥紧了她整个手掌。   一直到这整场话剧演完,一众演员和场工都上台鞠躬致谢了,顾茵才抽回了自己的手。   顾茵的手都被他揉捏得起了一层薄汗,看到其他人都起身了,她拿帕子擦了手,询问众人有没有什么建议。   文大太太笑着道:“不瞒你说,从前我是不怎么看戏的,觉得戏园子喧闹,只是因那本子……”   她说着顿了顿,给顾茵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顾茵立刻会意,前头两套戏本子都是文大老爷操笔,虽没署名,旁人不知道具体作者是谁。但文大老爷和文大太太伉俪情深,且文大太太是个嘴紧靠得住的,所以自然没瞒着她。   文大太太前头看戏,纯粹是给自家夫君捧场。   文大太太又接着道:“这次看话剧,虽也是为了捧场而来。但后头我是真看进去了。”   文二太太也过来跟着夸赞道:“是啊,我是个老戏迷了,但是从前戏台上三不五时乱糟糟的,总是看到正精彩处,就被人打断了兴致。这个真不错,帷幕一落,场景一换,还有工夫去如厕。”   文二太太所说的“乱糟糟”,是指传统戏曲的舞台布景虽然简单,但也需要更换。而场工搬动桌子,更换布景,甚至端茶递水,都是不避着观众的,另一边还有其他角儿继续表演。场面经常会显得有些混乱。   如文二太太这样注意力不够集中的,经常看着看着就只顾得上看后头的人忙活,然后漏听了漏看了正在表演的戏份。   后头陆夫人等人也都跟着夸,从各个角色夸到布景,恨不能给顾茵夸出一朵花来。   看她们都接受良好,顾茵又试探着问:“那我若是排演别的,精怪和书生的那种故事,夫人们可愿意看?”   这出《亲缘记》算是小小试水,因为这出戏前头卖得好,就算一时间不知道话剧为何物的看客,卖这个本子的面子也会来看看。   但再演别的,自然就没有这效果。   而且这种戏码肯定得涉及术法,布景道具上都得花不少心思。   文大太太等人却比顾茵想的还激动,陆夫人当即就道:“那自然最好不过,我就喜欢看妖精和书生!”   其他女客听了都不约而同掩嘴而笑,陆夫人也不恼,只笑道:“怎么?你们不爱看那些?”   时下百姓消遣少,女子的消遣就更少了,最主流的一是听戏,二就是看话本子上缠绵悱恻、情情爱爱的故事。   其他女客们笑归笑,还都是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后头顾茵就请大家回去后写下自己最想看的,或者看过的最喜欢的话本子。   这样后头再排新戏的时候,顾茵直接按着众人的喜好去请人写,或者去买那个话本子的授权就行。   众人聊过一会儿,时间也到了正午。   女客的夫君们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且午饭过后,下午的场次也要接着再演,上午便先这样散场。   顾茵送了众人出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走在前头的一位女客惊呼道:“怎么放了这样多的花?”   顾茵快步出去,只见食为天门口廊下,目之所及,姹紫嫣红一片。   虽然时值初春,但冬日刚过,花草才刚吐露嫩芽,还不到盛开的时候。   所以那位女客才会这般惊奇。   “顾娘子真是好本事!”客人们自然把这归功于顾茵。   顾茵却知道这些不是自己安排的,转头看向周掌柜询问。   周掌柜朝着她挤挤眼睛,又朝着武青意努努嘴。   顾茵这才知道,这些花都是他弄过来的。也难怪他会来晚,想来就是去费心搜罗这些了。   他们的眉眼官司没瞒住陆夫人这样的人精子,陆夫人再和她旁边的几个手帕交耳语几句,众人便都会意。   “顾娘子不只是好本事,还是好福气呢!只是这送花之人未免太实在了一些,怎么还连带着花盆一起送?”陆夫人说着,众人都促狭地笑了起来。   陆夫人说的不错,食为天门口的花不是花篮或者花束的样式,都是一盆盆的,连着根带着土的。   顾茵耳根子发烫,又羞又好笑。   武青意被人说的也跟着红了脸,不过他肤色黝黑,不凑近了看不出来。   最后顾茵拱手求饶,总算是让陆夫人等人没再接着打趣她。   后头顾茵送她们上马车,陆夫人最后留了一留,询问道:“最近天气实在好,五日后我要办一场马球会。不知道你有没有空过来和我们一道玩?”   不等顾茵说话,陆夫人接着道:“可是要说不会打马球?”   顾茵点头说是,“不怕夫人笑话,我不止不会打马球,马也不会骑。”   陆夫人说这有什么,又一边看武青意一边道:“不会正好可以学一学嘛,你家那位的马上功夫了得,千军万马都教得,难道还教不会一个你?”   顾茵红着脸嗔她一眼,转头看向武青意。   武青意笑起来,同她点头示意。   顾茵便应承下来,“那好,那到时候就全赖夫人招待了。”   后头送走了一批客人,武青意走到顾茵身边,摸着鼻子歉然道:“我下回就知道了。”   顾茵还没反应过来,问他说知道啥?   “知道送花不能带着根土和花盆呗!”武青意的小厮抢着回答,又想着帮他邀功,接着道:“夫人不知道,这些都是将军费心搜罗的,有些是从花农那里买的,有些是从同僚家里买的,还有从城外寻得的……因是初春,好多花都还没开,可不容易呢!”   武青意看他一眼,小厮这才止住了话头。   顾茵笑起来,看着武青意摇头道:“去了根土的花放几日就会凋谢枯萎。还不如这样呢,能摆好久,还能成为一道风景,为酒楼增色。”   武青意面上的窘迫之色这才褪去,轻声回道:“你喜欢就好。”   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一高一矮相隔半尺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把那小厮看的一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后头顾茵留武青意在酒楼里吃过午饭,她要接着招待下午场次的看客,而武青意则要去城外军营上值。   军营的操练是机械式的重复运动,枯燥而乏味。   今日的武青意却是兴致满满,进了军营后就换下常服,穿上铠甲,开始操练将士们的马术。   在行军打仗时能骑马的除了骑兵,就是身上有职位的,一般的士兵并不用练习马术。   新朝开创到如今已经一年有余,这些人虽不至于丢了本事,但如今天下太平,他们身上又都有官职,已经比从前懒散了不少。   武青意压着他们操练,谁都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跟着练。   从正午一直练到黄昏,一天的操练总算结束,将士们心里叫苦不迭。   然而这并不算完,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皆是如此。   休憩的时候,将士们聚在一起开了个小会,商量着为什么将军突然这般。   但商量来商量去,众人还是一头雾水,后头有人下了结论道:“一定是我们最近太过疏懒,将军碍着往日情分,顾念着我们的面子,不好责备我们,所以通过操练我们,来给我们提醒!”   “将军真是观察入微,不怕诸位兄弟笑话,从前我骑马也是一把好手。没想到休整过一年,这两天骑多了马居然会磨破腿。真是对不住将军的殷切期望!”   众人纷纷自责,再不敢叫苦,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如同当年刚入军营时一般,勤加操练起来。   到了第六日,众人都习惯了这样高强度的操练,正准备在武青意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却突然听说他今日告假了。   …………   一大早,顾茵就起了身,穿上了让府里绣娘赶工而成的骑装。   骑装比一般的衣裙紧窄,更能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形。   顾野晨间起来就连连夸好看,又嘟着嘴不高兴道:“我的黑马都只在家里骑过,还没去过外头呢!可惜今日要上课,不然一定跟娘一道去。”   顾茵就安慰他道:“春天结束的时间还早呢,娘这次先去看看。下回等你休沐,再带你和武安一道出去踏青。”   顾野这才高兴起来,洗漱之后他没急着从隔壁烈王府出发,而是去了前院武青意的书房。   武青意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劲装,同样出自府里绣娘之手。   顾野见了又忍不住酸溜溜地道:“叔和娘的骑装颜色虽不同,但花纹却是一样的呢!”   武青意好笑地抿了抿唇,道:“听说府里绣娘这几日还在做两身小骑装,和我们的也是一样的。不知道是给谁的呢?”   顾野忍不住笑起来。   他就知道他娘从不因为他年纪小就糊弄他,真的想好后头要带他和武安出去玩的!   “那我就把娘交给你啦。”顾野止住了笑,认真地看着他道。   武青意也正色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会保护好,照顾好她。”   虽说顾野还不满七岁,但一大一小两人此时不用再多说什么,自有一种男人间的默契。   后头时辰不早,顾野就出发进宫了。   武青意收拾妥当,也出了书房。   小厮要跟着他一道出去的,他也是穷苦出身,头一回去参加马球会,忍不住出声问道:“将军,打马球很危险吗?需不需要小的多带点人手?”   武青意被他问的一头雾水,“马球就是骑着马,用球杆击球入门。虽会分成两队,但都是同好,不算得什么危险。带那么多人做什么?”   小厮挠着头不明白道:“那小公子怎么那般郑重其事的?”   武青意但笑不语。   顾野哪里是在说今日的马球会呢?   这小崽子是终于认可他了! 第107章   差不多顾野前脚进了宫, 后脚顾茵和武青意也从家里出发了。   武青意带贴身的小厮,顾茵只带了宋石榴,另外就是府里的几个侍卫。   顾茵上了马车, 武青意打马走在车厢旁边。   顾茵几次撩开车帘, 都看到他一边骑马一边兀自发笑,就好像遇到了什么极高兴的事儿一般。   她看的好奇, 招手让他靠近,询问起来。   武青意并不瞒她, 当下就把顾野那句“我就把娘交给叔了”复述给顾茵听。   当时小厮在旁听了, 不明就里, 还当是打马球多危险, 但眼下顾茵听了却是立刻明白过来。   自家这小崽子护短的很,从前防武青意跟防贼似的。   只要他在家, 她和武青意单独相处超过两刻钟,这小崽子总是能找到理由和借口来赶人。   也就是最近他得按时按点在宫里读书,顾茵和武青意独处的时间才更多起来。   所以其实顾野就算不说这话, 其实也挡不住她和武青意在一起的。   小崽子多半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这么轻易地松了口, 等于做个顺水人情。   只是顾茵看武青意委实高兴, 没好意思说破。   而且换个思路想, 其实武青意何必要经过顾野认可呢?   顾野是她收养的, 又已经恢复了皇家人的身份,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 武青意和他根本没什么关系。   他既然在意顾野的认可, 显然是做到了他之前应承的——会把和她一样,一直把顾野当成自家孩子。   想到此处,顾茵心中熨帖无比。   车队走了一个多时辰, 就到了陆夫人家的马球场。   陆家的下人早就在等候,见人来了便引着他们往里进。   顾茵如今也算是见过不少场面了,但还是被这马球场惊了一下——这地方足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可容纳数万人。   此时看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而最中间的马球场绿草茵茵,也已有不少人提前练习起来了。   陆夫人作为主家,正在繁忙的招待来客。   听下人禀报说顾茵和武青意过来,她赶紧和人告饶一声,出来迎他们。   后头陆夫人给他们在看台上安置了位置,旁边正是文二老爷和文二太太一家。   “招呼不周。”陆夫人一边说着,一边让下人送上茶水和点心,又同顾茵道:“这一片安排的都是咱们雅舍里头的人,顾娘子都是认识的,随意一些就是了。等一会儿人齐了,马球会才开始,可以押注,也会设置彩头……”   陆夫人三言两语一解释,顾茵也就明白了这马球场的规矩。   即主家或者客人设置一个彩头,对这个彩头有意的,即可自发组织下场。   然后其他看客就能根据两个队伍的实力,来下注。   这样就算是不会打马球的,也可以通过押注来获得参与感。   当然了,如同顾茵这样既不会打,又对赌钱没兴趣的,也可以看人家比赛,或者在场边上骑骑马,自得其乐。   这马球会比顾茵预想的更盛大,雅舍的女客只在里头占据极小的一部分,其他人都是生面孔,想来都是陆家生意上的伙伴。   所以顾茵也不耽搁陆夫人的时间,说自己会照顾自己,让她尽管去忙。   陆夫人又叮嘱了下人仔细侍奉,这才又去忙自己的事。   过了辰时,日头渐渐出来了,马球场内跑马的人越来越多,顾茵也歇过一阵,就准备去骑马了。   陆家是备了不少马匹的,下人正询问顾茵想要什么样的马。   武青意帮她回答道:“我们带了自家的马。”   下人恭敬地应是,不再多言。   顾茵一边下场,一边问武青意道:“你说的自家的马可是你那匹‘踏雪’?我觉得它好像不怎么愿意给我骑。”   武青意的战马是起义立功时,当时还是义王的正元帝所赐。   那马据说是关外来的,身体强健,格外高大,通体乌黑,只四个马蹄是白色的,漂亮是极漂亮的,但野性难驯,也只有武青意能降服他,在府里的时候连喂马草都得武青意自己上手,其他如顾茵这样的外人接近,那踏雪就会异常烦躁。   武青意却说不是,随后挥手让小厮带来了一匹枣红色的母马。   那母马是个矮脚马,粗粗短短的四条腿,小小的个子,憨态可掬,也不是中原的品种,但和踏雪不同的是,它十分的温驯。   武青意牵起顾茵的手去摸它,它亲昵地用头蹭着顾茵的手。   顾茵摸着它柔顺的鬃毛,惊奇地道:“好温顺的小马,从哪里得来的?”   武青意见她喜欢,也跟着弯了弯唇,只说:“你喜欢就好。”   这话昨儿个才听过,耳熟的很,顾茵知道他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便看向随侍他左右的小厮。   小厮便立刻接口道:“这个矮脚马是番邦的品种,因没什么战斗力,所以只作为观赏品种,养在宫里的。是将军进宫和陛下开了口,为夫人求来的。”   原来这马还有些来历,顾茵不由弯了弯唇,同他道:“劳你费心了。”   武青意摇头说不会,随后他伸手扶着顾茵上马。   小厮很自然地过来牵马绳,武青意拦着没让,还朝着旁边挑了挑下巴示意。   小厮这次没会错意,也没再上前抢着表现,转头对着宋石榴道:“石榴姐姐,你想不想骑马?我去给你借一匹这马场里的,给你骑骑好不好?”   宋石榴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早就眼热了,小厮的提议虽然让他心动,但宋石榴没急着应下,而是先来问顾茵。   虽然宋石榴极力的想展现自己沉稳懂事的一面,但到底是个直肠子,嘴里虽说着“奴婢是想服侍太太的,也不怎么想玩”,面上却是一副眼巴巴的样子。   顾茵见了便忍着笑道:“知道你不是只想着玩乐的,只是将军陪我就好,有他在我也不需要旁人服侍,你且去玩吧。”   宋石榴立刻笑起来,“那我就玩一小会儿!”   顾茵正要叮嘱他们小心些,两个半大孩子已经蹿了出去。   “不碍事,我那小厮年纪不大,办事还算稳重。有他看着石榴呢。”   宋石榴虽然名为丫鬟,但顾茵从没把她当外人,看成半个亲妹妹的,所以武青意特地说了这话让她安心。   支开了他们后,便只剩下顾茵和武青意两人。   武青意给她牵着马慢慢的走,一面还提醒她道:“背挺直,双腿可以放松一些,但也要留着力。”   他身形比常人高大,在那矮脚马旁边一站,显得十分有趣。   初春的日头暖融融的照在身上,微风徐徐,入眼处皆是生机盎然的春景和朝气蓬勃的少年人,顾茵骑着那温驯的马悠然自得。   绕着马球场周围走了两圈,顾茵看武青意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就出声道:“我觉得我差不多会了,不若咱们……”   她正说着话,身边过来了一队年轻男女。   为首的女子十六七岁,一身大红色的骑装,神采飞扬。   恰好听到顾茵这话,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同行之人问她笑什么,她道:“这位夫人的马怎么生的这么奇怪?骑这样的马也能练会骑马吗?”   那矮脚马确实不多见,顾茵也是在现代的时候在电视上看过,所以认得。   所以顾茵并不见怪,朝着对方笑了笑,解释道:“我初学骑马,我夫君怕我摔着,特地寻来的。”   那少女将顾茵和武青意从头到脚一打量——   他们二人身上的骑装虽然是崭新的,但顾茵想着骑装这样的服侍当然以轻薄和吸汗为主,所以骑装的料子不是府里那些带着宫里记号的,是后头在街上买的。   少女看俩人穿着打扮只是寻常,且身形高大的武青意还帮着牵马,猜着他们身份普通,唇边泛起一个轻蔑的笑。   同行之人见了,便奉承她道:“也不是人人都能像陆小娘子家这般富贵,穿的是顶好的缎子,骑着是关外最好的良驹……”   顾茵骑着的那小红马似乎听懂了对方的意思,烦躁地打了个响鼻,两只前蹄蹬了两下。   顾茵安抚地拍了拍它,然后搭上武青意递来的手,顺势下了马。   本来也就准备休息了,所以顾茵也没觉得被人坏了兴致,和武青意肩并肩地就准备往看台上去。   那少女却打马过来,走到他们前头,又道:“你们这马虽然丑,却是我没见过的。反正这位夫人也说不会骑马,不若索性把这马卖于我算了。”   顾茵虽看着对方年纪小,不打算和她一般见识,但眼前少女这盛气凌人的态度还是让她反感了。   “我亦同你说过,这马是我夫君送我的。所以并不会对外出售。”顾茵不卑不亢道。   那少女对着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其余人就将顾茵和武青意团团围住,大有他们不答应把小红马卖了,就不让他们走的架势。   武青意把顾茵拦在身后,左右歪了歪脖子。   顾茵听到他骨骼间的轻响声,知道他这是准备动手了。   对方挑衅在先,顾茵并不拦他,便退开两步。   为首的那少女又轻嗤一声,提醒道:“我没想伤人,两位可仔细些,我座下这马是汗血宝马,力大无比,若它伤了人,我可……”   话音未落,武青意上前一步,一拳打在那马头上。   那马儿嘶鸣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连带着那少女也一起发出一声惊呼后滚落在地,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那少女被同伴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又羞又恼地看着武青意和顾茵恶声恶气地道,“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茵面色不变地看着她,“那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顾茵从没有因为身份的变化,就觉得高人一等,待人接物还和从前一样。   但真到了这种需要抬出身份比对的时候,她自然是不怕任何人比——就算没有武青意的功勋加持,就顾野那一层,顾茵都能称得上是本朝第一关系户了!   正在这时,陆夫人带着下人匆匆忙忙过来了。   她先看到倒在地上的马,又看了一眼一身尘土的少女,转头福身给顾茵致歉,又解释道:“这是家中小妹,念在她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顾娘子原谅则个。”   顾茵方才听那少女的口吻就猜着她多半是主家的人,没想到还真是。   顾茵正要说不碍事,反正他们也没吃亏。   却看那少女满含怒气地接口道:“我说是什么人这么猖狂,原是嫂子请来的客人。”   陆夫人虽已猜到肯定是这小姑子惹事儿,但到底不是亲妹子,还得陪着笑脸道:“是我请来的客人不假,不过顾娘子和他夫君都是极好的性子,想来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那少女恨恨地一跺脚,转头就道:“我告诉母亲去!”   然后她转身离去,其他人也跟着上去。   陆夫人陪着顾茵和武青意回了看台,又再次致歉,“这马球会虽是我办的,其实主要还是在婆家出银钱,和家里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拉拢关系的。后头我那小姑子要来玩,婆母发了话,我是拒绝不了的。”   文二太太此时已经过来了,就被安排在一处。   听到他们说话,文二太太自然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正好陆夫人也不知道前情,顾茵就把事情的始末说给他们听。   这一听完,陆夫人越发歉然,又是一叠声的致歉。   文二夫人咋舌道:“陆家的姑娘这么猖狂,连你家都不放在眼里?”   这要说是鲁国公府那样的人家,也是功勋起家的开国功臣,家里出了贵妃,贵妃还孕有皇子的,那还真有底子和英国公府叫嚣。   然而商贾陆家,再有钱也不过是商户人家。不是说要贬低商户,而是时下商人地位确实不高,不能和英国公府这样的勋贵之家相提并论的。   陆夫人便一脸愧色地解释道:“我没知会家里这些,只说这次多请了一些相熟的朋友来。实在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顾茵听了便明白过来,陆夫人这是没有拿他们的身份给自己做脸!   虽然因为这样才惹出了方才的事儿,但这恰恰是陆夫人的心意,说明她是真心让顾茵过来松散玩乐的。   她越发不恼,拉着陆夫人的手背拍了拍,“夫人致歉也致歉过了,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揭过就算了。”   后头下人来报说又来了其他客人,陆夫人自去招待。   顾茵看文二太太一个人来的,便询问怎么不见文二老爷。   文二太太轻哼一声,“他说告假要扣月钱,不肯过来呢!”   这倒是确实符合文二老爷的性格,顾茵听了又忍不住发笑。   后头其他日常在轻食雅舍出入的女眷都携家带口地过来,众人碰头少不得寒暄一阵。   顾茵陪着她们说了会儿话,后头没人注意的时候,文二太太轻轻推了她一下,笑道:“我有人陪了,你快回去吧,你家那位,都快成望妻石了!”   顾茵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武青意正等在自家的位置上,看着自己这边。   她起身告辞,快步回了去。   抱歉的话刚到嘴边,武青意已经开口问她说:“休息好了吗?还想接着骑马不?”   顾茵自然点头,有些歉然地道:“和二太太他们说着话就没注意时辰。”   足把武青意晾了快两刻钟。   武青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当年爹没空,让我陪娘去镇上看戏。娘看戏看的忘乎所以,我那会儿人小挤不进去,足足在外头等了他一两个时辰。你这才多大会儿?再说本来就是出来玩的,自然是你怎么高兴怎么来。”   顾茵心中柔软无比,再骑到马上,武青意任劳任怨地接着给他牵马。   她犹豫半晌,最终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青意,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问完,她目光中多少有些忐忑。   纵然穿越过来已经好几年,顾茵和原身的记忆完全融合,原主的记忆已经成了她的,许多事回想起来,和她自己亲身经历过没有两样。   但其实顾茵还是很清醒的知道,她和原主是两个人。   她很怕武青意说我们自小青梅竹马,她是他的发妻,又在他们父子生死不明的时候,照顾了王氏和武安……   或许说起来是有些矫情的,她知道武青意是因为两人共过患难,才在相认那日,即便误会顾野是她和别人生的,都没提和离。但到底还是有些担心,他心里有过原主的身影。   她看着圆融,其实内里是爱较真、一板一眼的性子,尤其感情上头,非黑即白。   武青意似乎是没想到她突然会这么问,脸色有一丝不自然,但还是回答道:“因为,喜欢你啊。”   说完他俊朗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我们虽然一起长大,但从前我一直把你当妹妹,年少气盛时还想过我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人呢?娘真是半点不了解我……如今想来真是后悔得很,早知道中间要分别这样久,那几年该对你好一些的。”   顾茵呼出心中一口长气,手指轻抠着马鞍,轻声道:“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好样貌是原身的,内里的她还是上辈子不解风情的模样。   这性情要是真讨人喜欢,上辈子也不会一直单身。   这还真把武青意问住了,他先下意识地说了句“你很好”,然后顿了顿,又实在不会说那些花言巧语哄人,憋了半晌道:“你做饭好吃,人又聪明,性格也讨喜……”   他笨拙的,甚至是稚嫩的,同时也是真诚地夸赞着她。   顾茵忍不住想到,那时候从废帝身边逃出,危险重重的分别后又在破庙相聚。   他也是这般,说她“是个好兵”。   当时她还没觉得如何,如今回想起来,那大概也是他搜肠刮肚想出来的夸奖之辞了。   “别夸啦!”顾茵轻笑着打断他,“让旁人听到该笑话咱们了。”   “我说的是实话。”武青意说着,还是听话地住了嘴。   两人安静地待了会儿,后头没多会儿热闹盛大的马球会开始。   为了不影响打马球的人的发挥,顾茵和武青意便没在马球上多待,回到了看台。   顾茵还是第一次亲眼看打马球,一边用帕子擦汗,一边问旁边的文二太太,是哪两家对打。   文二太太就解释道:“主家陆家设置了彩头五千两银子,那陆小娘子率领几个堂兄弟,代表陆家,和另一个同在商场上纵横的刘家对打。”   顾茵听得连连点头,随后随着一声铜锣敲响,一身红衣的陆小娘子率先开球。   那小娘子虽然骄纵,却真是身形轻音 ,骑着马如履平地,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马球杆到她手里像活过来了一般,随心所欲地控制着马球的方向,不多时就赢下了比赛。   后头又有其他人家设了别的彩头,比过几场之后,时间就当了正午。   顾茵已经有些看不进去了,冷不丁的,眼前多了只兔子。   武青意额头带着一层薄汗,抓着兔子的耳朵递到顾茵面前,随意地道:“刚在场边捡的,给你玩。”   旁边的小厮又要张嘴,让他一个眼刀子扫过去,小厮这才立刻闭上了嘴。   但其实并不用小厮多嘴,陆家既然办了这样盛大的马球会,肯定会事先把附近的猎物都清理一番,以免它们惊扰到马匹。   加上武青意出了不少汗,所以不用想也知道这兔子是他费心抓来的。   “哎呦,顾娘子真是好福气。”周围和顾茵交好的女眷打趣道,“亏我在这坐了这么久了,我家这个也不说怕我闷着了,别说兔子,兔毛都没见到一根。”   那位夫人的夫君闻言就站起身道:“那我去给你抓?抓一窝够不够?”   那夫人连连摆手,“我都说了你再去有什么意思?我不要。”   她夫君一头雾水,蹙着眉道:“你自己说的想要,我说我去抓,你又说不要。你这人忒难伺候!”   顾茵怕他们夫妻吵起来,便站起身道:“我去把这兔子烤了吧。这时节有这么肥美的兔子也不容易,大家都帮着尝尝味。”   武青意自然跟着起身,顾茵没让他忙活,把他按着坐下,“你歇会儿,石榴帮我就好。”   后头顾茵问了陆家的下人,找到了马球场的灶房。   陆家在京城都是排得上号的富贵之家,即便是这地方的灶房,各种物件和调料都一应俱全。   宋石榴在食为天当过一段时间的帮工,也学到不少东西。   她没让顾茵沾手,抢着帮忙收拾兔子。   顾茵就在一旁指点,等到兔子剥好,顾茵把兔子改到,拿来葱姜蒜和料酒,再打入一个鸡蛋腌制兔肉。   宋石榴寻来了炭火,开始生火预热。   腌制了两三刻钟,炭火也都热好了,顾茵把兔子放到炭火之上烤制。   等烤到两面焦黄,顾茵把孜然粉和辣椒面放到碗里,浇上热油,刷到了兔肉之上。   那兔子确实是初春时少见的肥美,肥肉烤出了油,滴在炭火之上吱嘎作响,加上那调料的香味被烤了出来,馋的宋石榴一直嗅着味道说好香好香。   顾茵把兔肉分成几份,先塞了一块到她嘴里,总算是止住了她的话头。   分好之后,顾茵便和宋石榴回到看台。   却发现自家位置上人已经空了。   文二太太赶紧指着马球场中央,让她快看!   只见马球场上,身形魁梧的武青意正在策马狂奔,他明显是第一次打马球,挥动球杆的时候控制不好马球的方向,很快让那身着红衣的陆小娘子抢了去。   但是于马术上,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自然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再加上这两人身上没有武艺,所以不多时马球又会回到武青意的球杆之下。   然而这麻球并不是一对一的活动,而是二对二。   武青意的小厮既不会打马球,又不很擅长骑术,看着在场,其实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反而是陆小娘子同队的堂兄弟,技艺并不比她差。   场上俨然是武青意一对二的局面。   前头顾茵看别人玩的时候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此时见到武青意下场,她就不由紧张起来。   但好在她烤兔子的时候,这场马球已经开始,此时已经接近尾声,所以没过多久,武青意就以一分之差,赢过了那陆小娘子。   武青意拱手说了声“承让”,然后打马到了台前领了彩头,回到了看台上。   顾茵把烤兔肉分给文二太太等人,然后快步迎了过去。   她一边拿帕子给他擦汗,一边想着他不是好勇斗狠,爱出风头的人,便出声询问道:“怎么好好的下场了?”   武青意尚未回答,那落败的陆小娘子一脸愤愤地打马过来,不屑道:“不过是几亩田地,至于吗?真不愧是我嫂子请来的客人,为了点蝇头小利,恨不能豁出性命。”   旁观者离得远,许多细小的地方看不见,但那陆小娘子作为下场的人,可是什么都看在眼里的。   她以高超的马球技术为傲,眼前的男人虽然马术高超,身怀武艺,但打马球并不是单纯地比御马和武艺,更多的是技巧。   若不是这男人拿出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结果如何还真未可知呢!   武青意根本不理会她,牵着顾茵的手回到了座位上,而后拿出方才领到的彩头。   那确实是几张契书,如陆小娘子所言,就是普通的几十亩良田而已。   然而顾茵仔细看下去,面上立刻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居然是几十亩辣椒田! 第108章   田地当然是眼下的顾茵不缺的, 稀奇就稀奇在这居然是辣椒田。   之前顾氏船行的船只出海前,武青意询问顾茵想从海外获得什么,顾茵就说过想要一些辣椒种子。   辣椒这东西时下卖的那么贵, 本土却还没人种植,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想着让人多搜罗来一些不同品种的,然后就可以开始试着自己载种。   没想到这东西竟早就有人耕种, 而且数量还这么大,按亩种植的!   武青意看着顾茵欣喜的笑容, 便知道自己没想错, 她果然是喜欢的。   后头陆夫人又帮着她小姑子来致歉, 她实在是赧然, 都觉得没脸见顾茵了。   她自问真真是一份好心,不想抬英国公府的名头出来压人, 免得商场上那起子唯利是图的上前阿谀奉承,坏了顾茵和武青意出来玩乐的兴致。   唯一漏算了就是那骄纵乖张的小姑子也跟来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他们。   武青意如今不带面具, 在顾茵身边的时候也显得性情温驯。   但恶鬼将军的名声到现在还威名赫赫,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惹得起的!   偏她想知会小姑子的时候已经晚了——陆小娘子已经恼了她, 根本不给她这嫂子说话的机会。且她身边呼朋引伴的, 陆夫人还真不好在人前把话说开。   顾茵因为得到了成亩的辣椒田正欣喜不已, 并不为这点小事耿耿于怀, 反正那陆小娘子没讨着什么好, 前头想买马不成, 自己的马反而让武青意放倒了。引以为傲的打马球上, 还输给了此前根本没学过的武青意,得意了一整日最后以失败告终。   她只是和陆夫人打听这辣椒田的来历。   陆夫人招来人耳语几句,那下人出去后没多久又回了来, 同时带回来了顾茵想要的消息。   “这番椒田是刘家设的彩头,刚使人打听了一番,似乎是从前的刘老太爷喜食辛辣,就让人从前朝那远洋船行购买了许多,再请了好些人来试着栽种。实验了好几年,终于算成功了。后来刘老太爷寿终正寝,这番椒田自然就落到子孙后代手里了。这番椒种植条件严苛,很难推广,这上头赚的那点银钱,做珠宝生意的刘家也看不上,便当做个新鲜的彩头送出来了。”   顾茵听完难免唏嘘。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的道理一般人都懂,现代人从没觉得种植这些外来物种有什么困难,那是科技发展进步了,且还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吸取了前人的经验教训。   想把一个外来物种弄到适合本土种植,其中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的摸索。   可惜那些农人辛苦了那么久,最后的劳动成果就让富贵人家的子孙当成玩闹的彩头,随意地送了出来。   不过好在这天辣椒田最终落到了她手里,自然是不会埋没了它们。   就是不知道种辣椒的那些农人还在不在,他们有了这样宝贵的经验,后头船行再从外头获取别的东西,也可以交给他们种植。   此时已经到了下午晌,马球会接近尾声了,陆夫人还要招待客人吃喝休息,顾茵便没再托她去询问。   顾茵兀自想着辣椒田的事儿,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武青意已经吃完了一个兔子腿。   看到顾茵看过来,武青意餍足地称赞道:“外焦里嫩,肥而不腻,夫人这兔子烤的真不错。”   这还是第一次武青意在人前称她为“夫人”,顾茵嗔他一眼,又问起方才那陆小娘子的话,“她怎么说你是豁出性命才赢了马球?”   武青意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顾茵问了,他也不想撒谎,就道:“有好几次他们堂兄妹配合,眼看着就要把球运走,是我用了蛮力,把他们拦住了。不过我于马术上还是有些心得的,所以完全没有受伤。而且也不至于像她说的那样,豁出性命,至多就是摔下马来,让马踢上一脚。”   顾茵前头还当是那陆小娘子夸大其词,听到这里不由变了脸色——   什么叫至多被马踢上一脚呢?   落马这种事真的可大可小,轻则断胳膊断腿的,重则完全可能丢了性命。   当然以武青意的武艺,真要落马他肯定能保全自己。   但是顾茵还是不大高兴,辣椒田固然是她想要的,但绝对没重要到他枉顾自身安危。   后头文二太太他们都过来攀谈,顾茵就没再接着和他说下去。   傍晚时分,马球会结束,众人各自回家。   武青意没再骑马,陪着顾茵一道坐马车。   顾茵确实有些累了,上马车后就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一直到进了城,快回到英国公府,顾茵才睁开眼睛。   一睁眼,她就对上了武青意的视线。   他正小心翼翼地打量她,两人视线一碰,武青意立刻心虚地挪开眼。   或许乖巧这个词用在他这个年纪和身形上极为不合适,但顾茵脑海里却是立刻冒出了这个想法。   就好像上辈子在自家铺子里她养过一条看门的大狗,它每次犯错,偷吃后厨的饭食或者咬烂了东西,被顾茵训斥过后就也是这副模样。   顾茵弯了弯唇,武青意见她笑了,不由也呼出一口长气,试探着轻声问她:“你不生气了?”   顾茵道:“本也没生气。”   谈不上生气的,毕竟他那么做只是为了让她高兴,是他的一番心意,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再对他生气,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下次不要这样了。”顾茵顿了顿又接着道,“不值当,知道不?”   武青意郑重地点了头,又解释道:“其实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听人说了那彩头,想着是你会喜欢的。又看当时那陆家兄妹赢了好几场,又没人敢和他们叫阵。我想着那陆小娘子性子骄纵,东西若到了她手里,怕是后头就算用银钱买,她多半也是不会卖的。所以才想下场试一试。”   “算啦,不想那些,总之还是谢谢你。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顾茵说着主动去牵他的手。   小巧绵软的手第一次主动靠近,柔软的指腹轻轻挠着他的掌心。像是安抚,又像是逗弄。   “别闹。”武青意攥住她胡闹的手指,嗓音却比平时还低沉了好几分。   顾茵笑得眉眼弯弯,问他说:“我怎么就闹了呢?”   这戏码还是和他学的呢。若她眼下是胡闹,那前头他那么做又算怎么回事呢?   一边问,顾茵眼波流转,带着狡黠的笑意,伸出手指在他大掌虎口处打圈。   武青意眼神一黯,捉住她的手顺势一拉。   顾茵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武青意拉到怀里,他粗重急促的呼吸声陡然在耳边放大。   “做什么呀?”顾茵伸手推他,声音不自觉地比平时软糯了几分。   “再不许胡闹了。不然我就……”   “不然你就如何?”   气氛正有些旖旎,王氏的大嗓门从外头传出来。   “大丫,大郎,你俩干啥呢?怎么马车停好半天了,你俩还不下来?”   顿时再旖旎的气氛都消失殆尽。   顾茵察觉到他的手一松,便从他怀里坐起身来,又笑着推他,“快下车了,武大郎。”   武青意眼睛中的黯色褪去,在王氏一叠声的催促中先下了马车。   下马车后他再朝着马车伸手,顾茵搭上他的手,跟着下了来。   王氏到底是过来人,光是看到两人这小小的互动,不用再问什么,就已经猜到今日两人相处得不错。   “玩的咋样啊?”等到顾茵下车,王氏挽上她一条胳膊,带着她回后院。   顾茵看武青意一眼,武青意朝着前头书房的方向挑了挑下巴,示意自己也去休整一番。   顾茵对他笑了笑。   两人虽没言语,但这种两人之间氛围,反正是连王氏都腻歪到了。   回后院的路上,顾茵给王氏讲起今天的所见所闻。   后头她去洗漱更衣,略休息了一二刻钟,武安和顾野都下学回来了。   两个小家伙正是爱玩的年纪,照理说该比王氏还好奇,一定会追着问的。   今日到家,顾野没问,不止没问,还把武安拉到一边,和他咬起耳朵说悄悄话。   他说了好半晌,武安板着个小脸,十分认真地道:“那我考虑一下。”   顾野点点头,最后补充道:“反正我觉得是好事,所以第一个想到你。”   反倒是把顾茵看的好奇了,问他们这是在商量啥?   顾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不是不和娘说,是这个事儿不一定成。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娘今日累着了,我等娘空了再和娘好好说。”   顾茵看他办事越来越有章法,也就没再接着追问。   不多时,主院摆了夕食,武青意也从前院过来了。   武青意不是话多的人,日常一家子聚在一起吃喝,他都是和武重一样很少插嘴。   今日也是这般,只不同的是,他会时不时看向顾茵,顾茵也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视线,第一时间回望过去,为他添一碗汤,或者夹一筷子菜,两人再默契的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以至于晚上众人各自安歇,顾野洗漱好了,又跑到顾茵屋里问:“叔是不是把我说的话告诉娘了?”   顾茵刚洗完头发,正在梳妆台前用干布帛擦着头发,点头道:“他今天出门的时候就一直面上带笑,我见了问起来,他才和我说的。”   那话确实是自己说的,顾野搔搔头,站在她旁边看她擦了半晌的头发,后头站的腿酸了,他又搬来个小杌子坐着。   顾茵的头发长及腰际,擦干破费工夫。   头发晾了快一个时辰,她在梳妆台前也坐的腰膝酸软,起身的时候因为腿麻,踉跄了两下。   顾野大惊失色,嚯的从小杌子起了身,赶紧把她扶住。   顾茵看他板着张小脸,严肃得和平时判若两人,忍不住笑道:“这是咋了?”   “娘也太不小心了。”顾野皱着眉头一边说,一边一脸郑重地把顾茵扶到了床榻前。   顾茵拿起床头小几上的茶盏,“白日里那马球会真不错,我走之前特地问了陆夫人,陆夫人说那马球场平时也会开放给普通人,稍微给一点银钱就能去里头玩,而且马球、球棍那些都会提供。下次休沐,我带你和武安一道去。”   顾野是按旬歇假,十日一休,和武安五日一休能对的上。   顾野闻言眼睛先是一亮,但后头想了想又道:“那不然还是让叔带我们去吧,娘在家里好好歇歇。”   这可太奇怪了,顾茵一面喝着温茶一边心里狐疑,从前这小崽子可只有把武青意往外推的,怎么如今关系真好到这份上了?把她这当娘的摒弃在外头?   “毕竟……”顾野顿了半晌,最后憋出来一句,“毕竟娘快要生小宝宝了,得注意身子。”   顾茵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里,好一通咳!   顾野连忙给她捋着后背顺气,老气横秋地道:“娘都要再当娘了,可不能这么冒冒失失的,又是站不稳,又是喝茶呛到,怎么让人放心呢?”   顾茵顺过了气,把茶盏搁回小几上,把他抱起来,好笑道:“什么小宝宝,什么又当娘,这都是哪里听来的?”   顾野被她抱到怀里,却不像平时坐稳,而是小胳膊小腿齐齐发力,扒拉着床沿站起了马步,生怕压到她的肚子。   “是我之前和别人打听的。”顾野红着脸解释道:“他们说男人和女人单独待在一处,就会有小宝宝。”   顾茵实在是忍不住笑,把他抱在怀里掂了掂,“怎么可能待在一处就有宝宝,人家是看你年纪小,许多话不方便和你说,所以只能说个大概,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你叔才单独出门玩了一日,哪里来的小宝宝?”   顾野这才放松下来,趴在她怀里没再挣扎。   顾茵越想越好笑,原说这小崽子之前老是在她和武青意独处的时候出来打岔,合着是听信了那种话!   “所以娘和叔单独待在一起,并不代表着就有小宝宝了。”顾野认真地分析着,又问道:“那到底怎么才能有呢?”   也难怪他问的人会糊弄他,和六七岁的孩子解释这个,实在是臊人。   顾茵顿了半晌,又道:“起码得睡在一处吧。”   顾野了解地点点头,“那我就懂了。”   时辰不早,顾茵赶紧打发了这个好奇宝宝回自己屋睡觉。   …………   第二天顾茵起身,先去了食为天。   五楼的话剧已经演了好几日,场场都是满座。   当然这不是说话剧一下子就替代了时下传统戏剧在百姓的心中地位,而是食为天的这话剧院本就不大,而且是宽宽松松的放置着沙发椅,确保观众体验的,所以一场只能容纳几十人。   位置不多,加上《亲缘记》的名声加成,所以显得热闹非常。其实观众的数量不过是戏园子里一个零头。   当然了,顾茵这边话剧的客户群定位和整个食为天酒楼的客户群是一致的,票就卖的比戏园子一般的票贵多了,一张就是一两银子,另外送一份糖山楂或者甜米糕这样的零嘴儿。   这样富客可以随时过来消遣,而家境普通一些的京城百姓,逢年过节时也舍得花这个银钱。所以赚头是丰厚的。   昨儿个和陆夫人他们相聚一场,顾茵从他们口中知道了好些个时下热门的话本子,也听她们说了大概故事。   今天趁着演员们中间休息的空档,顾茵让大家集中在后台,询问他们对新戏的想法。   从前戏园子排新戏,少说得半个月一个月的,若精益求精一些,排上几个月也是常有的事儿。   戏班子里的也都是人,是人就会懈怠,更被说他们才初初转行,所以顾茵还挺担心他们会不乐意。   顾茵预想中的事没发生,小凤哥一口应承下来,其他人也都乐呵呵的,连楚曼容都没有二话,都开始设想新戏服,提要求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从前戏班的人从班主手下讨饭吃。班主拿大头,他们一群人分小头。累死累活,赚的也抵不上班主一个零头。   现在顾茵和他们分账就公道多了,每个人的收入都比从前大幅增长。   尤其是话剧中的主要角色,顾茵设置了和三楼雅舍一样的制度,观众可以购买酒楼里十文钱一支的布花送给他们。   别小看了这送礼物的收入,小凤哥一场能收上百朵花,而楚曼容这女主角,比从前那个花旦强不少,异性观众缘格外好,一天也能收到几十朵花。   收入一上来,人自然就不觉得辛苦了。   最后就定下了一个叫《双狐记》的新本子,从名字就能知道故事走向,是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精初入尘世的故事。   顾茵当天就让人去书局打听话本子的作者。   书局的人一开始还不乐意,以为顾茵是想挖角,不肯吐露半个字。   但去的是周掌柜,他为人处世的本事没话说,先和书局老板攀上了交情,等到对方肯听他好好说话了,再仔细解释来意——他不是来挖角的,是来合作的。   若这《双狐记》改编的话剧卖座,那书局售卖的原作自然也会大卖。   显然是个双赢的局面。   加上还有食为天的招牌做保证,书局老板总算是松了口,透露了作者的消息。   当天中午,顾茵就见到了话本子的作者——一个姓蒋的中年书生。   透过书局的人,顾茵才知道这书生不止写了《双狐记》,前头写了不少本子,都同样不愁销路。   这要在现代,那就是个畅销书作者,应是不差钱的主儿了。   但眼前的书生看着年近四十,却是面黄肌瘦,身上的书生袍不止洗的发白,还打着补丁。   反正一看就过得很是困苦的模样。   顾茵请周掌柜先带着蒋先生去楼下吃顿饭,而后让人出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时下书生撰写话本,一般都是直接卖给书局。   如蒋先生这样写的话本子曲折离奇,本身故事素质过硬,且前头还写过其他的畅销话本的,一本话本子能卖出几十两银子。   但这蒋先生颇有傲气,他不肯把自己写的本子完全卖给书局,而算成和书局合作,每卖出一本,他就得一份银钱。   这种合作模式当然是可行的,在现代的话,蒋先生肯定比一口气卖断的挣得多。   但坏就坏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著作权的说法,相关律法并不完善,他名声响亮之后,本子卖得好,转头就有人照着写一模一样的不算,还敢署和他差不多的笔名,让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加上书局的人一般都推自家买断的本子,卖的越多,自家挣得越多,对蒋先生这样执意只肯合作,不肯卖断的,自然没那么热络。   所以蒋先生的笔名十分响亮,生活却不尽如人意。   一通打听清楚后,蒋先生在周掌柜的招待下餍足了吃完了一顿大餐。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蒋先生没有以自己傲气的一面示人,不卑不亢地询问道:“不知道夫人寻我前来所谓何事?”   顾茵便开门见山提出想买他的话本子排成话剧,然后又请蒋先生看了下午场次的《亲缘记》,让他明白话剧是怎样的东西。   看完那排演精良的之后,蒋先生的态度就越发和善了,很愿意和顾茵这边合作。   两个都是爽快人,顾茵趁着他去看话剧的工夫就让人拟好了契书,契书上还是按着蒋先生的分成制,按着戏票收入来分成的。   当然看着蒋先生境况窘迫,顾茵另外设置了一个十两银子的保底,也就是就算戏票一张都卖不出去或者因为其他原因,话剧未能上演,蒋先生也能获得这份收入,怎么也够应付半年嚼用。   这契书对比书局和他签的优厚的太多了,蒋先生签下之后,还包揽下了后续的剧本工作。   最后就是新戏的戏服,这次的戏服不能像《亲缘记》那样完全按着时下百姓的装束直接购买,毕竟主角是妖精,还得专门定做。   顾茵让人把府里的绣娘接到了酒楼,让她们量了小凤哥他们的尺寸,而后和她们解释了一下自己要的效果。   绣娘们的本事同样毋庸置疑,但难就难在话剧是前无古人的,顾茵想要的那种脱离朝代特色、和戏服也完全不一样的舞台装,同样也没有先例。   这不像写剧本的时候,顾茵能复刻个《雷雨》剧本给大家做示范——她的画画水平还不如武安呢,武安到现在还不会画人,顾茵就更别提了,画画草图还行,画服侍显然是把她难住了。   后头依旧是蒋先生帮了忙,他早年间是学过画的,在写戏本维持生活之前,就是在街边卖字画的。   不过蒋先生也说了,他的画画水平也很一般,不然当年也不会卖字画都赚不到糊口的银钱。   顾茵让人弄来了笔墨纸砚,让蒋先生尽管试试。   新戏的事项安排妥当,一二楼的生意有周掌柜看顾,三楼则由葛珠儿顶着。   顾茵又给自己告了一日的假,她隔天就要去城外看武青意给她赢回来的辣椒田了!   …………   翌日清晨,顾茵和王氏打好招呼,就准备出发了。   王氏笑呵呵的,挥手让她快去吧。   都没叮嘱她一路平安,出城小心之类的话。   顾茵看着她笑就觉得怪怪的,出了主院没多久,她看到已经等到二道门前,同样整装待发的武青意。   她总算是明白过来。   “你今日又告假?”顾茵脚步轻快地上前,虽然心中欢喜,但还是道:“你不比我在自家酒楼,不好这样连连告假的吧?”   武青意见了她,眼中同样酝满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前天去马球会是告假,今日不是,是我把休沐的日子和下属换了。”   “那下次我再出城……”   “下次说不定我是正好病了,告病在家。”   “堂堂大将军这么惫懒。”顾茵抓住他的手指捏了捏。   两人别说话边走到了英国公府大门口的影壁附近。   车夫给顾茵准备的马车已经停稳,然而还不等他们跨出门去,又一辆华美气派的马车停下来了。   一个头梳高髻,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先下了来,而后是一个身穿红裙的妙龄少女,最后则是陆夫人。   陆夫人在人前从来是鲜活豪爽的性情,今日却有些畏首畏尾的,一直低垂着头。   那中年妇人说了她两句“手脚慢腾腾,什么都做不好”,陆夫人这才赶紧从马车上下了来。   顾茵认出了陆夫人,也认出了那性子骄纵的陆小娘子,便猜着那领头的中间妇人是陆家的老夫人了。   她无奈地和武青意对视一眼,想着估摸是得晚些出门了。   陆家是京城富商,像陆夫人那房经营的绸缎庄,在陆家的生意里都不算什么。   不过到底只是商贾之家,这样的人家想递拜帖进国公府,一般是不可能的。   但既然陆夫人来了,顾茵就卖了她这个面子,让人把他们都请了进来。   陆老夫人让下人抬了好些个礼物,上来就说是来赔罪的。   陪侍一旁的陆夫人臊得面红耳赤,整个人都不发一言。   顾茵不是爱计较的性子,而且确实之前那陆小娘子只逞了口舌之利,没讨到什么便宜。   对方既然特地登门来致歉,这件事便算就此揭过。   招待她们坐了一二刻钟,顾茵说自己还有事要办,便送了她们出去,然后立刻和武青意坐上了自家马车,奔着心心念念的辣椒田去了! 第109章   陆老夫人带着儿媳妇和女儿, 早顾茵和武青意两人一步离开英国公府。   等确定离开了英国公府的地界,陆老夫人放下车帘,总算是呼出一口长气。   端庄了半日的陆小娘子正也松散下来, 背靠着引枕嘟囔道:“那国公府好大的派头, 娘亲自领着我们去,陪着笑脸各种赔不是, 不过才容我们坐了两刻钟不到,还不肯收咱们的礼, 怕就是看不上咱家呢。”   陆夫人便开口道:“妹妹这话说的, 将军和将军夫人就不是那样的人。他们应是真有事要办。至于那些礼物, 应也不是看不上, 只是将军夫人不收重礼罢了。”   陆家送过去的东西都十分名贵,顾茵又不指着这个发财, 收下了不知道惹出什么传闻,所以就说自家不收重礼,都给退回了。   陆小娘子抱着胳膊, 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嫂子倒是了解人家呢。说起来,今日这般破费周章, 还是多亏了嫂子呢!”   陆夫人有苦难言。   顾茵和她们这些雅舍女客都兴味相投, 先认识了, 相交了, 后头才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顾茵真正是平易近人的性情, 从未和她们摆过谱, 一群人一道玩到现在, 从没闹过红脸,发生矛盾。   马球会是陆老夫人让她办的,自己和她说可以招待一些朋友, 显得热闹。   前头陆小娘子说不去,陆夫人便把交好的朋友都请过来了。   马球会当日她和顾茵解释说是陆小娘子临时起意要去的,其实是陆小娘子根本没知会她这嫂子,当天径自带着人就过去了。   陆夫人实在没面子,却也不好在人前说小姑子的坏话。   谁成能想到她好端端地去惹顾茵和武青意?   到头来,竟成了她的不是。   陆夫人无从解释,只能苦笑。   后头陆老夫人看了陆小娘子一眼,让她止住了话头,又开口道:“不好怪你嫂子的,本就是你这丫头让我骄纵坏了,冒犯了人家。”   陆老太爷走得早,陆老夫人青年守寡,带大了几个儿女不算,还保住了陆家的家业。   她在陆家地位极高,说一不二。   陆小娘子是遗腹子,虽平时最得宠爱,但听她娘发了话,也就不敢再说话去刺陆夫人。   后头回了陆家,陆老夫人让陆夫人回屋安置,不用伺候,只把陆小娘子带到了自己屋里。   屏退了所有下人,陆小娘子靠在陆老夫人怀里撒娇,“娘如今是不疼我了。”   在外头骄纵无比、目中无人的陆小娘子趴伏在母亲的怀里,像一只乖顺的猫。   陆老夫人爱怜摸着她的头发,“都多大的人了,还说这般孩子气的话。我自然是最疼沅琪了。”   陆沅琪嘟着嘴道:“那娘怎么不让我说嫂子?本就是嫂子惹出来的事儿,请了那样身份的客人却又不事先相告,害的女儿本没讨着什么好不说,今儿个还得巴巴地上门致歉……要女儿说,说不定就是嫂子故意这般,让女儿人前丢丑。”   “她没这份心计。”陆老夫人拿串菩提子在手里慢慢转动,“你嫂子虽是远嫁而来,但娘家那边的情况我是都打听清楚的。家里人丁比咱家还简单,这种环境养出来的女儿,没有这种心计。再说她嫁进咱家也有年头了,真要是包藏祸心的,早就该露出马脚了。退万步说,她设计你这小姑子丢丑,她这当嫂子的能落到什么好?”   陆沅琪还是不大乐意,陆老夫人又接着道:“不过之前确实是我小看了她,没想到她不声不响的,竟认识了那般人物。往后你得对你嫂子敬重一些。”   陆沅琪气呼呼地道:“也不知道嫂子是走了哪门子的运道。”   转头她又拉着陆老夫人的手晃了晃,“娘,新朝不少人家都改换了门庭,那英国公府从前也不过是乡下泥腿子。如今却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咱们这样几代人积累的巨富之家,反而要屈居在这样的人家之下。”   这要是从前,年纪轻轻的陆沅琪是想不到这些的。   可今日她一道去了巍峨雄奇的英国公府,才知道勋贵人家是这般的花团锦簇。   当然那样的宅子其实陆家是买得起的,只是时下的商人地位不算低贱,但许多规制的东西商人却不能用。   前头在马球场的时候,陆沅琪还在心里笑话顾茵和武青意穿着普通,看着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出身的。   如今才知道,人家那是不显山不露水,反倒是她,才是那个身份低微的。   顺风顺水了十几年长到如今,陆沅琪如何能接受这种心里落差?所以才把一腔怨气都怪罪到她嫂子头上。   陆老夫人没吱声,兀自沉思。   他孕有二子一女,大的那个成家了数年,还没开枝散叶。这些年她塞了不少妾室通房给大儿子,那些女子同样没有开怀,虽不想承认,但陆老夫人心里清楚,问题多半是出在大儿子身上。   然后就是比陆沅琪大了一岁的小儿子,那是个没定性的,给他说了好几门好亲事,他挑三拣四不满意,像只没有脚的雀仔。   府里另还有些庶子庶女,这些年在她手里讨生活还算规矩,但也有几个不老实的,盘算着走科举路子。   若真要庶子熬出了头,她和儿女往后都要在庶子手下讨生活。   女儿虽然骄纵,但话说的不错。新朝新气象,没得还只安于当一个富商之家,得想法子往上爬一爬。   至于如何往上爬,陆老夫人看着女儿如花骨朵般娇滴滴的脸庞,笑着问道:“我们沅淇长大了,再有几个月就是你十七岁的生辰了,亲事也该相看起来了。”   陆沅琪羞涩地垂下眼睛,她并不愚笨,前后一连贯,就知道她娘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要给她寻摸一门好亲事呢!   当天晚些时候,陆老夫人使人请了京城享誉盛名的冰人来。   那冰人知道陆家富贵,若说成这门亲事,少不得得个成百上千两的红封,因此格外殷勤,进屋就笑道:“您家小姐闭月羞花,知书达理,不知道多少青年才俊眼巴巴盼着小姐说亲呢。这消息兹要是放不出,回头提亲的人家怕是把您家门槛都踏下去三分。”   陆老夫人先让人封了一个小红封递上,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冰人听得直咂舌!   这陆家竟想着把陆家姑娘许给高门大户,而且得是家里有二品以上在朝官员的文官家,或者是入流的勋贵之家!   到手的红封顿时变得烫手无比,那冰人迟迟没有言语。   陆老夫人当然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那些人家一般怎么可能娶一个商户女做正室呢?   所以陆老夫人又接着道:“小女是我掌上明珠,这嫁妆方面自然是会按着丰厚来的。我们府里女孩出嫁,公中都会给万两嫁妆。”   冰人听到此处眼前眼前一亮,又听陆老夫人接着道:“当然了这是公中的,小女作为陆家唯一的嫡女,我另外还会贴补一些……至于怎么个贴补,当然还得看对方的条件。总归是不会比公中那份薄的。还有其他的,你想必也懂。”   陆老夫人的意思,就是陆沅琪出嫁,起码有二万两现银做嫁妆。   至于她口中的“其他的”,则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嫁女儿,给现银压箱底只是一方面,另还会给置办田地铺子的产业,那些才是会生金蛋的鸡,能保证后半辈子吃喝不愁的!   京中高门大户的嫡女楚家也就万八千两嫁妆,陆老夫人给女儿筹备的嫁妆,绝对算是在京中排得上的号的了。   高门显贵看着光鲜,内里一笔糊涂账的不在少数,有了这份丰厚的嫁妆做资本,陆家想把女儿高嫁,就从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冰人一面笑着点头,一面将那红封往怀里一揣,应下了这份差事!   …………   中午之前,顾茵和武青意总算是寻到了契书上的辣椒田。   那田地并不在村子里,居然是在山里。   得亏武青意行军打仗多年,认路寻路的本事高超,这要是让顾茵一个人过来,不知道得走多少冤枉路。   刘家算是爽快人,送出辣椒田的当天已经使人来说过这件事。   所以顾茵寻到那处后,拿出契书,管事的很是客气,并没有什么不情愿的,立刻带着他们去看田地。   辣椒刚播种下去没多久,顾茵大概看了下长势喜人,这方面她其实也不大懂,就没多言语什么。   田地的归属权确认的很快,剩下的就是侍弄田地的农人了。   若这些农人是佃户,那么顾茵想留下他们还好说,若是刘家的下人,那么他们自己也没有权利决定去留。   顾茵客客气气地把管事请到一边,正要出声询问,突然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人跑了出来。   他形容狼狈,状若癫狂地喊道:“天理不公,天理不公啊!”   然后就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竟好似遭遇了天大的冤屈,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武青意见了便立刻上前一步,将顾茵挡在了身后。   那管事面色不虞,转头使人来把那哭闹不止的人拉走,一边拱手致歉,解释道:“这山中的田地是家里老太爷在世时开垦的,负责的人手都是家中下人。只这位杨先生,是老太爷从外头聘的。这杨先生是个‘农痴’,让您二位见笑了。”   管事说话的时候,几个农人来架那杨先生,但到底杨先生是聘请过来的,并不是刘家的下人,所以他们也不敢用强,真把人给弄伤了。   杨先生借着他们的手起了身,却没下去,反而踉跄着上前道:“我通读《氾胜之书》、《齐民要术》,醉心此道半生……民以食为天,食以农为本,我是‘农痴’怎么了?怎么了!丢人吗?一点都不丢人!”   那管事越发头疼,反而顾茵眼睛一亮,轻轻推了武青意一下。   武青意从她身前让开,顾茵上前询问道:“杨先生莫急,有话好好说。你方才说‘天理不公’,是发生了何事?”   那杨先生看她态度不错,就嘟囔道:“刘老太爷在世时和我说的好好的,说明这辣椒种植成功后,还会搜罗别的新奇东西让我种。现在才几年啊,老爷子寿终正寝,刘家这些人就不认他说的话不算,还轻而易举地就把我这些辣椒田送出去了……人走茶凉,人走茶凉啊!”   管事板着脸插话道:“杨先生慎言!刘家家风清正,子孙孝悌,怎么可能老太爷一走,就翻脸不认人?你可拿得出当年和老太爷的签订的字据凭证?”   杨先生面色赧然道:“老太爷纵横商场多年,一言九鼎,是重诺之人。我相信他,自然就没立什么字据。”   管事又问:“那这些田地,老太爷请了先生来侍弄,可说过种成之后,把这些田地送给你?”   “那……那也没有。”   管事拢着袖子道:“那不就成了?杨先生只是来给刘家做工,这些年刘家不曾亏待你,每个月的工钱都按时发放。田地既然归属刘家,那就是刘家的人说了算。眼下田地易主,家中还出了一笔辛苦费给先生。先生拿着这笔银钱,做些小买卖也好,另寻一份差事也好,总是不难的。何必一直在此处歪缠呢?”   这话已不是管事第一次说,但这杨先生就像听不懂人话似的,一味说着刘老太爷在世时不是这样说的,却又拿不出什么凭据。   反正就是不愿意刘家把辣椒田送人!   “我要是想要银子,我去做什么不成?偏要来帮你家种这番椒?”杨先生又一屁股坐下了,絮叨起来:“前头人家来请我去养花,一个月开出十两银子的工钱我都没去……”   眼看着再要掰扯不清,说不定得闹到官府去。刘家这样的人家自然不怕事,就是怕杨先生口无遮拦的,坏了刘家的名声。   管事头疼不已,却听顾茵开口道:“杨先生可否听我一言?”   杨先生停住了嘴,狐疑道:“方才我就觉得你面生了,你应不是刘家的人。”   顾茵就解释说自己是这些辣椒田的新主人。   “好啊就是你!”杨先生这次没要人扶,一跃而起,哆嗦着手指指着她。   顾茵还当他要骂人呢,没成想杨先生指了她好半晌,最后只是委屈巴巴地道:“你一定要好好对它们啊,它们都是外乡来的,在这里扎根不容易。这些田地是我好不容易侍弄好的,就适合中番椒,不适合种别的,你要是种别的,也得等这批播种下去的长成了……”   他说起悉心栽培的辣椒,竟好似在托孤一般。   那管事的脸黑如锅底,腹诽道也不知道老太爷就怎么招了这么个疯子!   顾茵做了个“请”的手势,将杨先生请到一边。   管事想着自己都劝服不了杨先生,眼前的小娘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自然更没这个本事。但好在这小娘子的夫君看着身形魁梧,是有把子力气的。若是他们商量不成闹起来,由这小娘子的夫君出马把杨先生赶走,这样就坏不了刘家的名声了。   管事兀自盘算,半刻钟后,却看杨先生脸上带笑回来了。   他兴冲冲地跑到管事面前,一把攥住管事的手,一叠声地道:“我误会你家了,你家真是好人,全家都是好人!”   管事还不明所以,杨先生又兴冲冲地跑走了。   顾茵也过来了,同他解释道:“我和杨先生都商量妥当了,从前他给刘家做工,往后就给我做工。只是换了东家,其他的刘老太爷答应的条件不变,所以杨先生一口答应了。”   管事惊讶道:“我们老太爷答应的条件……”   然后他又猛地顿住,尴尬地赔笑道:“我是说,杨先生说的老太爷答应的条件,可不只是让他主管这些田地,还有寻摸新奇玩意儿给他栽种。”   主管田地这事儿不算什么,那杨先生确实有本事能把田地侍弄好。   但寻摸新奇玩意儿栽种,可是费钱费时间的活计,为了这些番椒,刘家花费了好几年工夫不算,还填进去千两银子!   刘家人也不是傻子,好不容易到了番椒成熟的时候,虽赚头不多,但第一个想的肯定还是把这选育成功的番椒卖回本钱。   但这番椒前脚种成,后脚杨先生就说要种新东西了!   这次种番椒,算运道不错,三五年就折腾出来了,再种新东西,岂不是等于前头的成本还没收回,又要填银子进去?   刘家这才想赶紧把这些田地脱手,趁机把杨先生这大麻烦甩了。   顾茵但笑不语,“我都知道的,和杨先生都说好了。”   管事狐疑地看着她。   刘家人把田地送出去后,打听了一下顾茵和武青意的来历。   前头陆夫人她们能打探到顾茵的身份,那是顾茵看陆夫人等人人品很好,真心和她们相交,没有选择瞒着她们。   刘家这样和她无甚关系的,想往深一层打听,就难了许多,加上他们也和那陆小娘子一般,没往深一层想,只随意打听了一番,所以只知道顾茵是食为天的东家。   这食为天酒楼的生意确实好,鼓捣了不少新东西,但也才开业一年。竟也有这资本?   不过结果是自己想要的,那管事也不再多言。   后头顾茵问起之前收成的辣椒,管事就把他们带到一个粮仓。   那地方说是粮仓,其实也就是几间茅草屋。   辣椒是去年年末种成的,才收获了一次。   一大半已经让刘家卖了出去,还剩下一间库房的干辣椒。   那些辣椒经过晒干脱水,颜色比新鲜辣椒深了好几个色号,但都娇艳艳红彤彤的,比海外那些长途运送过来的看着好上许多!   “这些番椒……”   顾茵问起来,管事就道:“这几间屋子也在契书之上,所以里头的东西也一并归于您。全看您怎么处理了。”   一库房的辣椒,少说得值百两银子。   不过刘家同样是几代积累的巨富之家,几十亩辣椒田都送出来了,自然不会再吝惜这些。   顾茵又道了一声谢,后头和管事交割清楚,又写了份字据,官家就带着那几个农夫离开了。   等到管事一走,顾茵脸上的笑容才完全绽放。   武青意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见她笑起来,神情也跟着一松,拉起她的手问:“得了番椒就这样高兴?”   回想去岁顾茵和王氏刚到京城的时候,王氏领着她去查看英国公府的库房。   里头堆了那么些金银珠宝、名画古玩、绫罗绸缎,王氏看着笑得合不拢嘴,当时顾茵也跟着高兴,但和现在的反应相比,当时她绝对称的上反应平平了。   早知道这些能让她高兴,那会子开国封赏,他就不该要那些俗物了。   不过那会子他也没想到会有后来的事。   “不是因为番椒。”顾茵笑着解释道:“是因为杨先生啊!”   比起辣椒,当然是杨先生这样农业人才更宝贵啊!   偏刘家不识宝,只把杨先生当大麻烦!   那刘老太爷真是个人物,当年能把杨先生收归麾下,绝对是准备做大事的,只是对外说自己喜食辛辣,只让杨先生过来种植番椒。   真要是只为了番椒,他能答应杨先生往后一直提供新东西给他种?   显然是要进军饮食界的。   可惜刘家子孙完全没摸准他老人家的心思,反倒是让她这后来者捡了漏!   没有别人在场,顾茵当下就把自己猜的说给武青意听。   后头顾茵又去了一趟水云村,说自己新得了一些田地,就在附近的山脚下,要寻人去侍弄。   她前头放出来的田地,租子都比平常低了二成,来收山货的时候同样是价格公道。村民们早就念着她的好。   加上此行武青意陪着前来的,伤兵们虽是得了正元帝的旨意安顿在这里的,不知道这主意是武青意出的,但不提这个,他们都对他信服无比,中间不少人前头受过英国公府的救济,更是满怀感激。   尤其卫三娘家的那个坐轮椅的男人,见了他再过来,差点又要挣扎着下地给他磕头,让武青意给拦住了。   众人争相做这份活计,一个比一个要的工钱低,甚至还有如卫三娘家的男人那样,说不要工钱的。   场面热闹坏了,眼看着都要内卷了,顾茵最后出声,说并不要他们白辛劳一场,还是给了公道的价格。   伤兵们还是看着武青意,武青意跟着道:“这些事都是夫人做主,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众人这才应下来,纷纷同他们致谢。   顾茵选好了人,给他们说清了地方,让他们去和杨先生对接。   傍晚时分,顾茵和武青意乘坐马车回到了城内。   忙碌了一整日,照理说这会儿顾茵该是累着的,她今日却是十分的亢奋。   她没让车夫直接把马车赶回英国公府,而是先去食为天把自己放下,再让车夫把武青意送回去。   到了食为天后,顾茵赶紧喊上周掌柜、葛珠儿和卫三娘,连同后厨两个大厨,召开了一个临时的管理层会以,商量起了自己的计划。   一仓库的辣椒啊,而且后头还有收成,这要不弄出些特别的东西来,都对不上它们!   顾茵的计划,就是办一场辣味宴,就像后世的美食节一样,确定一个主题后,围绕这个主题,做出许多不同的美味吃食。   这概念一解释完,众人都没有不同意的。   尤其是周掌柜和两位大厨,自打天气转暖,火锅和烤肉的热度下去后,一二楼的生意就下降了不少,且还有日渐下滑的趋势。   反倒是葛珠儿和卫三娘管着的三楼雅舍,生意自打开业到现在一路走高,加上五楼现在有了个小话剧场,女客们消遣的事项又多了一项,更喜欢拖家带口的在食为天消磨时光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虽说顾茵这东家从没苛责他们,但他们三人当然不甘心就这样被比下去。   这种良性竞争,顾茵还是乐于见到的,所以当即她就拟了一份菜单,让周掌柜和两位厨子带回去参详参详,若有其他想法也可以再提。   再就是写告示,画传单了。   周掌柜写惯了告示的,立刻就写了出来,写明十天后,食为天将举办一场辣味美食节!   传单则还需要等确定菜单后再画。这步骤也不需要要外包,家里武安是这上头的熟手了。   等到这些都弄完,外头天色完全黯了下来,酒楼的晚市也开了。   顾茵让众人先去忙,她则该回家了。   然而出了食为天走到街口,顾茵发现马车的位置居然还在原处——   太白街熙熙攘攘,能停马车的只有街口的空地。   若车夫驾着马车离开后又回来,自然不会还在那个位置。   顾茵小跑着上前,撩开车帘,果然看到了等在里头的武青意。   他陪着她奔波了一整日,同样累得不轻,此时他抱着双臂靠在条枕上,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顾茵看了车夫一眼,车夫朝着她拱拱手求饶,表示自己劝过武青意了,是武青意吩咐这般的。   他们虽然没有言语,但武青意警醒惯了,察觉到身边有响动,他立刻睁开了眼。   待看清马车前站的是顾茵,他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他朝着她伸手,顾茵立刻回握过去,被他拉上了马车。   “累坏了吧?快睡会儿。”他的嗓音带着满满的困倦,说完又闭上了眼,将顾茵揽在怀里,像哄孩子似的轻拍着她的背。   顾茵靠在他怀里,心头又柔软又酸胀。 第110章   顾野这日比平时还早了半个时辰入宫。   入宫后他没如往常一样去文华殿, 而是去了养心殿。   正元帝这日并不用早朝,但起的比顾野还早些,已经办了好一会子公务了。   顾野规规矩矩到了殿前, 请钱三思代为通传。   后头正元帝唤他进去, 眼睛虽没离开奏章,说话的时候却满含笑意, “你这小子今儿个倒是难得。前头听小文大人他们说,你最近可都是掐着点进了的文华殿。今儿个倒是起得早。”   顾野搔着头笑了笑, “最近贪睡的厉害, 个子也长得厉害, 您看我是不是又长高了?”   正元帝搁了朱笔, 招手让他上前,把他从头到脚一打量, 眼睛里笑意越发浓重了。   “还真长高了不少,总算是有些七岁大孩子的模样了。”   说来这件事也是正元帝的心结,拢共三个儿子, 陆照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加上被周皇后溺爱, 所以形如襁褓婴儿。   顾野和陆煦虽都活蹦乱跳的, 但一个因为早年在外头吃过苦, 一个是早产的孩子, 身形都比同龄人瘦小一些。   现在的顾野又长高了一些, 穿一声浅蓝色的小蟒袍, 腰系一条黑色腰带, 腰带上垂着一块羊脂佩,冬日里常戴的小帽子也摘下了,露出个软软的扎成小揪揪的发顶。   而且因为最近都是天刚亮的时候入宫, 天黑后才出宫,他的肤色白皙了很多,越发显得他一双大眼睛乌灼灼的。   怎么看怎么讨喜!   顾野大大方方地给他看,然后还笑着问说:“怎么样?我今日这么穿好看吗?”   他身上的东西都是正元帝赏的,正元帝自然点头说不错。   顾野又站到龙案边上,把袖子一卷,露出两截浑圆的胳膊,垫着脚抬手帮着正元帝磨墨。   正元帝见了忍不住笑道:“原你不只是高了,也胖了不少。”   顾野依旧了呵呵呵的回答道:“这叫有福相嘛!”   正元帝伸手把他手里的墨条接过,好笑道:“说吧,什么事儿?”   “哪有什么事儿嘛!这不是给您表表孝心。”   正元帝伸手点了他的鼻子,朗声笑道:“知子莫若父,你等闲可不是这么乖巧模样。到底有啥事?”   顾野这才摸了摸鼻子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宫人提起您使人收拾撷芳殿,准备让陆煦和我都搬过去住。”   正元帝点点头,这消息如今宫里还没旁人知道,顾野能知道是钱三思前头提醒了他,说顾野虽然封王开府,但年纪不大,也该在宫里有个落脚的地方,所以正元帝让人可以给他透露了消息,毕竟是要时不时留宿的,总归得让他提提要求。   正元帝点头,“是这么个意思。”   顾野就接着道:“您看撷芳殿那么大,光我和陆煦两个住肯定有些冷清,且我也不是日日在宫里的。小陆煦看着皮猴似的,但到底还不到四岁呢,我就是怕他害怕……您看,是不是也给冯钰准备一间屋子,他们到底是表兄弟,有他照看着,小陆煦就不会害怕了。”   “原是这样。”正元帝忍着笑意点点头,“我们烈王真的是越发长进了,还知道帮着弟弟思量。”   顾野白净的小脸蛋微微发红,还是补充道:“当然我不瞒您,主要还是存着我的私心呢,儿子是真心喜欢冯钰,想和他多相处相处。”   冯钰虽然是外人,但年纪不大,身为皇子伴读留宿宫中也不算什么大事。   正元帝点头允了,顾野行礼致谢,却还没急着走。   再藏着掖着要惹人烦,所以顾野自己开口道:“还有件事儿,文大人他们身为本届恩科考官,这几日两头奔忙,儿子见了实在于心不忍。”   前朝最后末路那几年,科举虽然照常进行,但不少如许青川那样的学子,或看出前朝气数将尽,或不愿为之所用,都暂缓科举之路。   新朝建立后,朝廷风气和百姓生活都比从前不知好了多少。   新朝第一界恩科,天下学子都卯着劲儿想大展拳脚,参考人数实在众多。   正元帝点了二十翰林为同考官。   而文家的文琅本次也下场了,所以文老太爷和文大老爷没参与进去。   翰林院里抽掉了那么些人,剩下的人便要顶替他们的本质工作,文大老爷等人一边顶班,一边还要入宫上课,每日都只歇息二三个时辰。   正元帝稍微一想,就知道顾野所言非虚。   不过这次他没一口应承,反而凝眉沉吟,半晌后,他道:“人手确实有些不够,这样吧,左右你现在身上还没有差事,回头四月殿试,你也跟着搭把手。”   顾野被正元帝这话吓了一跳,忙道:“我才读了几天书,怎么够资格在这种事情上插手?况我年龄这般小……”   “只是让你帮忙监督而已,又不是让你当天下举子的考官,成为他们的座师。”殿内没有其他人,正元帝就直接道:“咱家根基浅,朝中官员多是前朝的。除了文老太爷那几个,其余人朕都不是很信得过。而这一届恩科选上来的,才是咱家真正能用的人,所以得慎之又慎。为了防止前朝官员徇私舞弊,我朝重蹈覆辙,本就该设一个皇家人在里头协理监督。咱家拢共那么几口人,你不去谁去?”   陆家人口简单,女子又不得干政,就剩下正元帝和三个皇子。   顾野虽然当皇子的时间短,但自打跟在正元帝身边,遇到一些他不怎么明白的事,正元帝都会掰开了、揉碎了和他说。   所以他越发信服这个皇帝爹的同时,也渐渐对朝中的一些事务开了窍。   “那我就代表咱家去?”顾野搔搔头,“您说的我都懂了,就是怪不好意思的。要我在大几岁就好了,人家也就不会笑话我了。”   正元帝笑了笑没说话。   顾野若是大几岁,正元帝让他插手科举,那就等于是昭告天下,他准备把储君之位传给他了。   虽然现在三个儿子里,正元帝确实是最属意顾野。但他下个月才七岁,自家这江山也才打下一年,且不到那个时候呢。   顾野说自己太小了,其实他的年纪恰到好处,都知道他是去充当个吉祥物镇场子的,虽也会让群臣猜想,但不至于惹出无尽的风波来。   笑完正元帝顿了顿,问他说:“你刚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提文大人他们做什么?”   “我就是想让您给文大人他们放半日假,正好我也散散。”   正元帝:……   合着这小子不是来要权的,纯粹想偷懒!   宫中皇子读书比外头刻苦多了,天刚亮学到天擦黑,中间就一个时辰午歇。   文大老爷等人每日都会奏报几个孩子的表现,陆煦就别提了,每天能在课上清醒的时间少,昏睡的时间多。   顾野和冯钰却都是学的极认真,但人冯钰是自小被这般悉心培养的,早就养成习惯了。而顾野等于是散养着长大的,却还能凭着意志力坚持下来,更显得难能可贵。   “那就把下一旬的休沐,挪半日到今日。”正元帝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就这半日散散了,月底之前撷芳殿就能收拾出来,你往后时不时要住的,到时候自己让人安置一番,三月你要过生辰,四月忙殿试,功课也不能落下,且有的忙呢。”   顾野笑着连连道谢,说自己保证不懈怠。   等他准备告辞的时候,正元帝又道:“把阿煦也带上。”   虽顾野没说今日要出去做什么,但正元帝现在对他也有些了解了,想着肯定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才让这小子天不亮就过来告假。   顾野点头道:“我省得的,您不说我也得带着他的。”   他说“也得”,不说“也会”,因为自打那日去过一次城外后,小哭包陆煦就缠上了顾野这个哥哥。   倒也不是一味歪缠,就像养成了什么习惯似的,遇到事儿就爱问他哥。   课上陆煦时常睡过去了,午歇的时候陆煦就找他补课。遇到有先生讲的他不明白的,他也找他哥问。下午肚子饿的时候,他也不找奶娘,很自觉地去掏顾野小荷包里的小点心小肉脯。   顾野被先生们一直夸奖的“意志力”,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被陆煦逼出来的。   他一口一个哥的,若顾野表现的不如他,或者答不出他的问题,那多丢面儿啊!   从养心殿出来后,顾野就把消息带回了文华殿,说午后可以出宫去玩的事儿。   此时上午的课程还没开始,陆煦就已经打起瞌睡了,听到这消息立马不困了,连忙问他:“这次去干啥?骑马、放纸鸢?还是玩别的?”   他连珠炮似的一通问,顾野反而不敢说了。说了怕是要被他问到中午。   “反正是有好玩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顾野安抚住了他,转头看向冯钰,又压低声音道:“正好你再见见珠儿姨母。”   冯钰这几天心情很是不好——因为这几日他听府里下人偶然提起,秦氏正在给他爹张罗续娶的事儿。   虽然是她娘提的和离,可这才过去多久?还不到一个月呢,实在太快了些。   他心里实在有些别扭,但作为小辈,他却不好置喙,想着私下里和他爹谈谈。   和离那日,冯源表现得那般黯然神伤,这半个多月里他也很是消沉,下值回家后就是借酒消愁,然后醉的人事不省。连冯钰成了皇长子伴读这样的大事,他都没有表现出太激烈的反应。   那日他难得清醒,却只是道:“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爹和你娘没有那些,最后落到这个局面。所以这次还是听你祖母的。不论怎么样,你是咱家的嫡长子,不管再娶谁进门,都不会影响你的地位。”   冯钰虽然是葛珠儿一手带大,和她最亲近,但在鲁国公府开府之前,他们一家三口还是十分和睦的。   做儿子的,多少对父亲是有些孺慕之情的。   然而听到冯源把他和葛珠儿的不幸归结于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把续娶的事说的如同吃饭喝水那么平常,仿佛和他没什么关系似的——不只是对自己不负责,也是对未来续娶的女子的不负责任。   冯钰心中最后的那点孺慕也消失殆尽。   那个家,他真是恨不得再不回去了。   听到今日能见到亲娘,冯钰紧绷的神情松散了一些,顾野又接着把他求正元帝,让他给冯钰在宫里也设个落脚处的事情说了。   这样住在宫里的话,也就是只有旬假的时候,冯钰才需要回去鲁国公府。   其他时候他住在皇宫里,就是秦氏都不敢说什么。   冯钰心头一热,看着顾野久久没有言语。   家里的烦心事他没有对顾野说,没得让他一道跟着烦扰,只是顾野这几日看他总是闷闷不乐的,问起来,他也只是说家里有点事儿,他觉得不自在。   没想到就那么一句,顾野就听进去了,还特地求到御前去。   冯钰心中既温暖又感激,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想到若他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怕也不过如此了!   顾野同他娘一样,不喜欢谢来谢去的,所以不等冯钰再说话,他就伸手捶了冯钰的肩膀,“咱们兄弟俩不说客套话。”   冯钰笑起来,认真地点了点头。   …………   中午时分,顾野带着冯钰和陆煦又到了太白大街。   陆煦虽然才来过一次,但他记性极好,到街口就认出来了,嘟囔道:“怎么又是这儿啊?我还当哥带我去新地方玩。”   嘟囔归嘟囔,陆煦想到上回顾茵带她出城去玩,给他擦汗,给他做那么好吃的菜饭……其实他也没有反感,没说吵闹着一定要换地方玩。   “这次不一样!”到地界儿了,顾野也不瞒着他了,“这次是我家酒楼排了新话剧,还办了一个辣味美食节。又有好看的,又有好吃的,难道不好玩?”   话剧和美食节什么的,陆煦听都没听过,当下就眼睛发亮。   等到马车停稳,不要人抱,他自己踩着脚凳,和顾野他们一道下了马车。   这日的太白大街真是人潮汹涌,常年隐在暗处的侍卫都不得不现了身,簇拥着顾野几人往酒楼去。   顾野是来给他娘捧场的,看到人这样多,他没觉得不方便,反而感到高兴。   食为天的大门经过了特别的装点,门口挂了好些个串成一串的干辣椒,远远看去就红彤彤一片,格外喜人。   这还不算,顾茵还让人定做了两套卡通辣椒形状的毛绒玩偶服,让后厨里的两个小徒弟穿上发放传单。   陆煦看到接口那个“辣椒人”就迈不动腿了,围着他转了好几个圈,甚至还想让对方脱下来给他穿一穿。   好在他现在能听得进顾野的话,顾野和他说这玩偶服按着成人身形做的,他穿进去头都露不出来,等于把自己装进箱子里,没什么好玩的,又说真正好玩的还是在酒楼里,总算是把他给劝走了。   走过“辣椒人”旁边后,陆煦就去看自己手里的传单。   那纸张算不上好,但比一般纸张厚实不少,上头画着好些个陆煦没见过的菜,每一道都是红红的,特别诱人。   好不容易到了酒楼门口,顾野却发现街上的行人不全是冲着自家酒楼来的,还有不少走向街尾望天楼的。   他奇怪不已,和周掌柜打听起来。   周掌柜才把事情的原委解释给他们听。   原来那天食为天张贴了告示后,转头街尾的王天楼就贴出了个差不离的,也是搞美食节,也是辣味主题,而且还打下包票,说绝对是全京城的最低价。   一共就他们两家搞辣味美食节,望天楼说是和全京城作比,其实大家都心里跟明镜似的,就是在和食为天打擂台。   望天楼仗着背靠鲁国公府,资本雄厚,开业到现在一直以本伤人,定价低的离谱,一直陆续在抢食为天的生意。   虽然没有动摇食为天的根本,但就像跳蚤似的,时不时不疼不痒地咬人一口,十分恶心。   顾野听着不觉皱起了眉。   正好顾茵听人说他们过来了,出来迎他们,见他还发愁上了,就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   “小小年纪老是皱眉,可别十几岁就长皱纹。”   看到她脸上没有半点担心,顾野知道她肯定是有办法的,所以立刻舒展开了眉头,笑着道:“娘和我说说呗。”   顾茵就直接和他道:“那番椒的来历你都知道的对吧?”   顾野点点头,“是叔帮娘赢回来的。”   “所以啊,这对咱家来说,本就是无本的东西,而且我和杨先生打听清楚了,这选育出来的番椒适合本土种植,往后再不是过去那样昂贵的东西了。我这人喜欢银钱,但又不是那等钻钱眼子里的,所以这次辣味吃食的定价,是按着原先的一半来的。”   朝廷的事务顾野还在摸索中,生意上的事他却是一点就透,立刻就明白过来——   他们自家的辣椒本钱低,而且没指着这个赚黑心钱,所以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那辣椒是前几日顾茵偶然赢回来的,冯家就是消息再灵通,也不会立刻得到消息。   望天楼不知道这个,还当食为天会和平常一样的定价,依旧准备走以本伤人的路子,提前夸下海口,说保证最低价。   他们的辣椒自然是从市面上买的,就算买的够多,比市价低一些,但和他们自家白得的,没有可比性。   刘家前头一共才种出一次辣椒,数量绝对没到可以冲击整个辣椒市场,拉低均价的地步。   顾茵就是早知道这个,所以半点不担心不止,后来还让周掌柜在告示上设了个期限,说自家要搞十天半个月的,果然那望天楼立刻也更新了告示,声称要做最全京城时间最长的美食节,而且转头就开始搜罗辣椒了,买了数量极大的。   告示贴出去了,辣椒都囤上了,除非他们自甘坏了刚经营气派的招牌,否则就只能硬着头皮按着告示上的卖!   而卖的越多,自然就赔的越多,绝对是要元气大伤!   顾野还带了其他人过来,顾茵看他已经明白过来便不再多说,招呼冯钰和陆煦去五楼看新话剧。   却看陆煦又没好好在原地待着,正新奇地在店内四处张望。   辣子鸡,香辣虾,水煮肉片,毛血旺,麻辣酥皮鱼……   各种新奇的菜色和强烈的香味冲击着小小的陆煦。   他挨张桌子问过去,问他们吃的是啥,好吃不?   客人们看他年纪小又生的机灵,被问了还都会一面直哈气,一面回答他。   顾茵过去和众人致歉,然后立刻把陆煦拉到一边。   “肉夹馍姨姨,”陆煦喊她,然后察觉到顾野不怎么高兴的视线,他赶紧又变了称谓,“姨姨,这些菜我都没见过,你让人每样做一份给我吃。”   顾茵摇头说不成,自然不是因为吝惜吃食,而是和他解释道:“这些菜太辛辣了,对肠胃不好,你这个年纪不能多吃。回头可是真要肚子疼的。”   陆煦抿着小嘴眼巴巴的看着她,泪水都在眼眶里氤氲了。   他们确实是没吃午饭过来的,顾茵让人给他们准备饭食,照顾到陆煦这个对啥都好奇,但确实不能吃刺激性食物的年纪,她亲自去后厨,做了两道减辣的食物端出来。   两样菜很快被端上了饭桌,一样是不怎么正宗的辣子鸡丁——就是油炸的鸡米花加上干辣椒,辣椒充当提味和点缀,鸡米花并没有什么辣味。   另一样是麻婆豆腐,做法同样并不繁难,锅内烧热油,然后加入葱姜蒜、辣椒酱和花椒、肉末爆香,然后加水,炖煮汤底,最后加入豆腐焖煮半刻钟,撒上白糖即可出锅。   顾茵放了很少的辣椒酱,所以在麻婆豆腐虽然看着红彤彤的,其实也不辣。   陆煦早就拿好小碗等在饭桌前了,因为店里确实忙碌,所以顾茵亲自给他们端菜。   等两个辣味菜肴上了桌,顾茵转头再去厨房给他们炒了个蔬菜,再过来得时候他们三个都已经吃上了。   油润润、滑嫩嫩的豆腐和咸香微辣的肉末拌在饭里,再一口一个香香脆脆的鸡米花,每个人碗里的米饭都很快就下去了一半。   顾茵把清炒菜心放到桌上,让他们三个再吃点蔬菜。   等到他们餍足了放下碗筷,桌上那盘辣子鸡丁里,就只剩干辣椒,而麻婆豆腐则被吃了个精光。   要不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呢?顾茵给他们做的可都是特大份的!   此时下午场的话剧在检票了。   这次的票还是搞预售,不等开演就销售一空。   下午场依旧是那些熟客,当然顾野作为少东家还是有特权的,就临时加了两张椅子,他们三个人挤着坐。   坐定之后,帷幕缓缓拉开,一身白色纱裙的楚曼容和一袭红色小纱袍的小凤哥娉婷窈窈地登场了。   楚曼容本就美貌,那飘飘若仙的白色纱裙一衬,就好像随时要登月的仙女一般。   小凤哥五官浓艳,他这次没穿女装,但那火红的袍子穿在他身上,自有一种雌雄难辨、魅惑人心的美感。   两人的妆容都偏妖冶,从舞台一旁走到正中央,小凤哥垂着腿抱怨道:“姐姐,这做人也太难了。”   一句话,就交代了两人是妖精的来历。   后面的剧情在现代人看来,其实也不算标新立异——初初入世的两只狐狸精,遇到了一个清俊正直的穷书生,然后大的那个芳心暗许,小的那个虽然不懂,但也帮着他姐姐倒追人家,但因为不了解许多尘世的规矩,就闹出了很多啼笑皆非的笑话。   故事的前半程轻松喜感,中间自然少不了一个自诩正义的降妖人出来和两只狐狸精斗法。   这是最能展现舞台效果的一段,刮风打雷的效果都是小儿科,顾茵让人整上了威亚。   不过现代那种既轻又结实的金属绳不好弄,所以捆在演员身上的绳子是足有拇指粗的麻绳。   但好在观众席距离舞台还是有一定距离,且那绳子被刷成和黑色,加上楚曼容和小凤哥极其轻盈的身段,乍眼看去真的好像在空中飞舞一般。   而且都知道这平地飞天是假的,时下观众对穿帮没有那么反感,所以只觉得新奇,倒没人挑刺。   只陆煦是真不知道,她看着楚曼容和小凤哥飞来飞去的,嘴里就一直“哇哇”声。   一场话剧演到结尾,陆煦还想求着顾野带他去后台,他想和人学飞天呢!   后头顾野待他去看了道具,小家伙总算是知道原来是假的,只是舞台效果罢了。   话剧结束后,外头天色渐晚,就到了陆煦该回宫的时辰了。   冯钰早在他看的入迷的时候,找到机会和葛珠儿说上了话。   说过鲁国公府府里的事,葛珠儿倒是比他想的开,宽慰了他许久,冯钰心情也就越发轻松。   这确实是极好玩的一天,陆煦回去后逢人就说看了一场极好看的话剧。   他这样了,其他人自然也这般。   食为天的特效话剧推出后广受好评,更是吸引了一大批前头没来过的生客。   客人们既然在这里看了话剧,散场的时候又是饭点,大多都会直接留下用饭。   而被辣味美食节吸引过来的客人,听人说到五楼就能直接看新奇特色的话剧,自然也会在饭后想着去消遣消遣。   美食节和新话剧形成了互哺的局面。   生意低迷了许久的一二楼重回火爆,顾茵每日在店里盘着账,算着算着都要忍不住笑起来。   太多了,大家给的真的太多了!   周掌柜也心情大好,只是偶尔也会忍不住嘟囔,说要没有望天楼故意压低价抄袭模仿,这利润少说得翻倍才是。   提到这个,顾茵就笑得更厉害了,她是真挺想知道望天楼的账目的——想知道他们到底亏了多少银钱! 第111章   食为天的辣椒是无本的东西, 定价是从前的一半,却还是赚的盆满钵满。   有人欢喜便有人忧,望天楼夸下海口说全京城最低价, 高价钱收的辣椒, 低价钱去卖。   卖一份出去就亏一份钱!   过去那些日子,望天楼的定价虽比市价低, 却不至于完全无利润,每个月要亏上数百两。   这次了不得, 刚过了十天, 亏得银钱就抵得上过去一二个月了。   眼看着食为天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夸下海口的望天楼就还得舍命陪君子。   东家冯涛破天荒地想要门庭冷落些。   然而望天楼的辣味菜色虽没有食为天丰富, 也没有话剧加成,但是光便宜一样, 就死死吸引了一些贪便宜的客人。   到了二月下旬,冯涛囤的那些辣椒卖完了,还得再囤新的。没办法, 他就只能回去和秦氏接着讨要银钱。   秦氏前后一直在断断续续贴补他,但冯家之前抚恤伤兵的时候花出去数万两, 开酒楼到现在连本带利又亏了几千两, 到现在已然开始捉襟见肘了。   秦氏最后拿出了千两银子, 和冯涛说再没有下次了。   “娘息怒, 不是儿子非要和您要银钱, 实在是那食为天奸猾, 竟会半价出售那些辣味菜肴。儿子提前张贴了告示, 若这番认了怂,不止是坏了刚经营起来的招牌,更是堕了咱们鲁国公府的威名, 好似咱家怕他们英国公府一般!”   冯涛陪着笑脸说了一马车的好话,心中却在想到,这望天楼又不是自己要开的,是他亲娘自己想的。那以本伤人的路子也是他们母子共同商量的,秦氏自己点了头的,怎么如今好像全成了他一个人的过错?   再说了,家里的银钱又不是他一个人花销——秦氏作为家里地位最高的长辈,是她在冯家改换门庭后,开始了奢靡享乐之风,银钱流水般地往外花。也是她招来了抚恤伤兵的麻烦。   还有他大哥冯源最近借酒消愁,三五不时和昔日军中同僚在外头畅饮小聚,喝的还都是最贵的陈酿,最后都是冯源买单结账,一个月也花出去数百两。   更别说宫里的贵妃娘娘,新朝刚立的时候,冯贵妃收到了许多封赏,还能贴补回娘家。前不久却开始说使唤不动宫人,让秦氏给了她一些银钱做宫里的花销。   冯涛虽不知道秦氏具体给了多少,但宫人眼光都高,不是寻常那种眼皮子浅的下人,三五两银子可以打发的,个个都胃口大得很!   一家子都这样,谁都别说谁不好!   但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冯涛也不能指责亲娘和兄姐。   得到银钱后,冯涛又让人去采买了一批辣椒。   然而让他心塞的是,辣椒的价格居然还上涨了!   京城虽然是一国中心,但番椒作为舶来品存量本就不多,且商贩们知道太白街上两家大酒楼在搞辣味美食节,那自然得涨价一番。   秦氏给的银钱只够又撑过了几日。然而食为天的美食节还在办,他们望天楼就还得硬着头皮上。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冯贵妃又到了要花银钱的时候——撷芳殿收拾妥当,正元帝下了旨让陆煦搬过去住。   宫中妃嫔不可能抚育皇子到成年,虽然冯贵妃早有心理准备,但她绝对没想到母子分离会来的这样快,而且事先竟然半点消息都没得!   如今陆煦和顾野待在一处的时间已经比在后宫的时间长多了,自从那次母子俩因为一点塔菜和猪油闹矛盾后,只要冯贵妃再说顾野不好,让他提防着一些。   陆煦要么就和她顶嘴,要么干脆当耳旁风。   这才过去这么多久啊,就已经这般了,往后再让陆煦和顾野住到一处,那后头指不定这小子就胳膊肘往外拐!   冯贵妃寝食难安,但圣旨已下,她不能违逆,只能再使了大银钱赏赐给陆煦的奶娘和宫女,还要疏通撷芳殿那边的宫人,只盼着他们能警醒一些,别让陆煦被人蛊惑。   宫人对永和宫送出来的银钱照收不误,反正钱三思发话了,让他们心里有数就好。   所以收银钱归收银钱,怎么办事还看他们自己。   两人都跟秦氏伸手,可真把秦氏给愁坏了。   主要不是发愁眼前,而是以后,这姐弟俩可都跟无底洞似的!   秦氏急得唇边燎了个大火泡,隔天冰人过来传递她搜罗来的各家适龄女子的消息,都不由多看她好几眼。   秦氏只能抬起茶盏,把自己嘴唇挡住。   后头秦氏跟卖瓜挑菜似的挑挑拣拣,样貌不如陈氏的首先就不行,家里境况太差的也不行,还有家中人丁单薄,看着不好生养的也不行,最后也就几家人适合。   想到家里那紧张的用度,秦氏又和冰人打听起对方要的聘礼。   那冰人就是陆家托付的那个,性子很是伶俐,虽奇怪冯家这样的显贵人家怎么还操心这些,但面上不显,只接着笑道:“老夫人这话问的,我给您家推荐的可都是好人家。人家姑娘的嫁妆都有万八千的,都不是贪心的人家,聘礼比着嫁妆来,稍微多个三五千两就成。”   三五千两对于现在的鲁国公府来说,自然还是拿的出手的。   但问题是得比人家的嫁妆多,那就等于得一口气拿出一万三五千两。   而且新媳妇的嫁妆虽然肯定会带过来,但那是人家的私有财产。   秦氏要是敢对儿媳妇的嫁妆下手,新媳妇和她娘家人不乐意是一遭,消息传出去,秦氏得没脸见人!   除非变卖祖上在滁州的田地房产,否则根本不可能凑出来这些银钱。   秦氏久久没有言语,说自己再考虑考虑。   那冰人察觉到了一些,一面收拢桌上那些姑娘家的名册,一面惊叫道:“唉,看我这糊涂劲儿,怎么把富商陆家的姑娘也混进来了。”   要搁从前,秦氏眼高于顶,她看不上商贾人家。   如今听到冰人那刻意加重的“富”字,她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立刻看了过去。   冰人觉得有戏,便继续道:“这陆家姑娘真是娇艳美貌,看着就是有福相的。陆家那更是几代巨贾,祖上还是前朝的皇商呢。陆老夫人只陆姑娘一个女儿,疼得和眼珠子似的,所以给了极为丰厚的嫁妆不算,更不在乎什么聘礼,只想把陆姑娘嫁到好人家去。”   秦氏蹙眉沉吟半晌,让冰人把陆沅琪的小像留了下来。   后头秦氏没把那小像把冯源面前递,富商之女当侯夫人,他还是不满意,他想让小儿子冯涛娶陆沅琪。   冯涛听说那陆沅琪比他还大两岁,不大乐意,但听秦氏一通劝,想到陆家的家底,他还是点了头。   消息很快递到了陆家。   听说能和鲁国公府接亲,陆老夫人和陆沅琪都喜不自胜。   但是后头一打听,那冯涛是个游手好闲的,日常不是在赌坊就是秦楼楚馆。   而且冯涛看的那个望天楼看着生意不错,但陆家在京城人脉甚广,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只是穿绸子吃粗糠——表面光!   冯涛又不能袭爵,又没本事,就该了个好家世。   陆沅琪虽想攀高枝,却也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攀,私下里就和陆老夫人表示了自己的不乐意。   陆老夫人已经使人仔细打听了鲁国公府众人的品性,猜眼高于顶的秦氏此番这样轻易松了口,该是府里缺银钱,还好陆家最缺的就不是银钱,且尤其是这种关系到整个陆家未来的关头。   陆老夫人和冰人透了个底,说自己一开始误会了,还当女儿要嫁的是准备续娶的国公爷,给女儿准备了二十万两的嫁妆支撑门庭。   眼下既说的是鲁国公府的小公子,女儿嫁过去又不是家里的宗妇,不用照顾阖家上下的,那二万两嫁妆就足够了。   二十万两,冯家积累数代,全部家底也就差不多这个数了。当然那是从前,现在是别想了。   而且陆家的意思很明显,那二十万两嫁妆就是过去给整个鲁国公府支撑门庭的!   反正前头秦氏想把陆沅琪说给冯涛的事只自己人知道,不担心走漏风声,招人笑柄,秦氏心动了,还让人送信给冯贵妃商量。   冯贵妃也帮着劝,说家里是国公府,她是贵妃,还有个皇子,京城里除了英国公府就没有更显贵的了。在乎门第做什么?还是得务实一些。   尤其是将来呢,陆煦是要奔着大前程去的,到时候才是真正用银钱的时候!   秦氏一想还真是如此,后头她和陆老夫人碰了头,两人还挺臭味相投,加上刻意装作乖巧的陆沅琪确实品貌出众,于是亲事便定了下来。   秦氏急着要银钱周转,陆家也自觉遇到了天大的好事,并不敢拿乔,生怕到嘴的鸭子飞了,两家一拍即合,婚期就定在三个月之后。   …………   显贵之家和巨富之家强强联合,这事儿很快就传的街知巷闻。   尤其轻食雅舍里女客众多,这种事消息最是灵通,隔天就有人知道了。   而更尴尬的是,陆夫人和葛珠儿还交情很不错呢!   陆夫人好几天都没来轻食雅舍,实在没那个脸,也是怕人笑话——陆家是陆老夫人当家做主,他这大房夫人看着花团锦簇,实则毫无话语权,小姑子的亲事虽然轮不到她插手,但知会她这长嫂一声总是有必要的吧?   结果就是一直到陆老夫人开始操办起来了,点了陆夫人打下手,她这才知道。   这事儿说出去一来是没面子,二来是怕葛珠儿她们也不相信,以为她成心瞒着。   前头她还提过让葛珠儿去陆家做工呢,得亏只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那事儿要是成了,如今陆夫人真要臊得没脸见人!   雅舍里和她玩的好的人一开始都以为她是忙,后头看她快十天没出门,察觉到不对劲了。   又不是她出嫁,再说上头还有个陆老夫人操持,陆夫人总不可能十天里都没个空闲的时刻。   去年冬天到现在,她们一直聚在一起的,突然少了个这样个中心人物,大家都有些不习惯。   后来葛珠儿让共同的友人帮着转交了信件。   和离之后,葛珠儿恢复了自己洒脱的性情,她比谁都想得开。   陆夫人收到她的信,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过去的事,这才还如往常一般来了轻食雅舍。   手帕交分别了数日,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   顾茵知道陆夫人嗜甜,就特地亲自去了一份焦糖布丁——   牛乳里加白糖调味,然后滴入白醋去腥,然后在烧中火,搅拌至白糖融化,但又不能煮沸。   然后将牛乳倒入打好的蛋液里,搅拌混合,用纱布过滤数次。   接着在锅中加冷水和白糖,炒成焦黄的糖色。   最后把糖液倒入小炖盅里,等到糖液凝固,倒入鸡蛋液,然后盖上盖子密封,上蒸笼以小火蒸上两刻钟。   出锅后顾茵在用竹签子在布丁周围一圈扎孔,倒扣在小碗内,便能上桌了。   这焦糖布丁步骤并不繁难,难点在于对火候的把控,炒糖色是一遭,还有中间煮牛乳若是煮的过热,和糖夜混合的时候就容易变成蛋花,上锅蒸的时候若不仔细控制火候,也容易蒸出来蜂窝煤式样的,破坏美感。   顾茵做出来的布丁不止外观诱人,还淡香味和奶香味并存,细腻滑嫩,更有别具风味的香甜焦糖在舌尖荡漾开层层涟漪。   陆夫人吃着这甜品,再听其他人谈着这些天她没过来的时候,发生的一些趣事,心头堵着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被挪开了。   后头到了人散了的时候,葛珠儿犹豫半晌,还是提醒了陆夫人一句,说冯家看着花团锦簇,内里糟心的事儿可不少,尤其秦氏的手段可肮脏着呢。   之前小凤哥嗓子出了一些问题,不唱戏改演话剧了,陆夫人她们那会儿还不知道话剧是什么东西,都在替他可惜,也打听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武青意当时把小管事和园主一起送去的公堂,这事不难打听。   小凤哥被鲁国公府害的差点失声,众人心里都有数。   陆夫人苦笑着道:“我知道后何曾没有劝过呢?你这样好性儿的人都受不住那家子,就算不知道旁的事儿,光这样就知道那位国公爷并非良配……不过终究不是我当家做主,我也怕说多了招人烦。”   陆夫人这话说的十分委婉了,实际情况是当时陆老夫人听了十分不屑,说葛珠儿身份低微,性子木讷,问题出在她自身,所以才会不招秦氏喜欢。他们陆家虽是商人,但族亲无数,家境殷实,虽比不上那些簪缨世族,但和葛珠儿这样的有着云泥之别。   反正两家亲事已经定下,再想多的无用,于是两人也不再多言。   冯陆两家定亲后,冯家的底气立马足够了起来,辣味美食节搞得声势比之前还浩大。   但对面有低价,食为天有新兴话剧吸睛,两家的客流量其实没差多少。   二月下旬,食为天这边的美食节先结束了,顾茵把这段时间的账簿带回家里清点。   她这些日子又忙上了,人比之前瘦了一些,下巴都尖了一圈。   王氏看着心疼,让府里厨子炖了燕窝,他亲自给送了过来。   燕窝的杂毛被挑的干干净净,配了冰糖、牛乳和蜂蜜,顾茵吃着不错,就问:“这东西不便宜吧?娘也是,我说给家用您非不要。”   “咱家现在有俸禄,有田产租子,翘着脚一年也有好几千两进项。酒楼的银钱都是你辛苦赚的,你自己留着就好。”王氏笑着又说:“而且这燕窝也不要银钱,都是宫里赏的。”   “太后娘娘赏的?”顾茵这段时间在家的时间很少,所以并不是很清楚。   王氏说不是,“是皇后娘娘赏的,不止燕窝呢,还有好些补品,最养人不过的东西,等你这段忙完,我让厨子都给你做了吃。”   顾茵和周皇后接触的次数不多,但对她观感不差,便领了她这份心意,想着有机会再回礼。   后来王氏等到她把账目盘清,忙完了,才开口道:“我今日去给你许婶子送东西,就那么一会儿工夫都听说富商陆家攀上冯家了。冯家得了陆家的助力,对咱家岂不是……”   顾茵把账本合上,放松地伸了个懒腰。   “娘说反了,冯家就是因为和陆家接亲,往后咱家才省心呢!”   秦氏不是个省油的灯,陆家说一不二的老夫人也不是好相与的。   这两人若只是成为盟友,那确实令人担心。   但坏就坏在这两人是结成了儿女亲家,秦氏虽应承了这门亲事,但一个人的秉性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她心下还是会看不起陆沅琪的商户女出身。秦氏对儿媳妇是什么态度,那不用多说。   陆沅琪那性情能受得住气?   陆家出具了那么丰厚的嫁妆,自然也不会觉得自家理亏。   加上还有冯源那个昏聩和稀泥的,他喜欢葛珠儿那样温柔小意的,为了葛珠儿都没有出过头,为了个性格不受他喜欢的陆沅琪,怕是更不会插手了。   这两家但凡中间有个摩擦,就能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自然也就没心思搞那么多事儿了。   王氏听了将信将疑,顾茵就摸着下巴笑道:“反正三个月后他们两家就要办喜事了,这山高水长的,娘且等着看吧。”   …………   二月底,撷芳殿收拾好了——这宫殿本就是前朝皇子居住的,废帝耽于享乐,花了不少银钱在衣食住行,所以撷芳殿并不陈旧,只是更新了一些摆设,重新刷了墙换了瓦。   顾茵从烈王府拿了一些衣物,冯钰则几乎带来了自己全部的东西。   说起来还多亏顾野给他求了这个住在宫里的恩典,不然三个月后继母进门,那继母还只比冯钰大六七岁,他留在府里属实尴尬。   再有就是陆煦了,他一开始听说能去前头和顾野他们住,乐坏了。   但到底年纪小,换到陌生的撷芳殿住了没两天,尽管身边还是有熟悉的奶娘和宫人,但他还是开始想亲娘了。   小哭包要面子,晚上咬着被子闷不吭声地偷偷哭。   自以为是不会有人知道的,但他第二天两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发现!   顾野和陆煦也相处出了一些兄弟情谊了,发现之后,他特地连续在宫里住了好几日。   他出入宫廷十分方便,外面什么时兴的玩意儿都能弄到。   今天晚上一道看画本,明儿个晚上一起斗蛐蛐,后天就抽陀螺推枣磨……   几天玩下来,陆煦再不提什么想回永和宫去,每天都乐呵呵的,中午午歇的时候他回永和宫去吃午膳,冯贵妃和他说话他都不怎么听,扒完饭赶紧午睡。   倒不是说分别几日,他就和亲娘不亲近了,而是他真的困——最近顾野还给他立了规矩,说玩归玩,学归学,若他因为玩的疯,功课落下了,就不和他玩了。   所以陆煦现在再不在课上打瞌睡了,在午歇的时候抓紧补觉。   几个孩子的动向还是照常报给正元帝,知道顾野长兄风范这么足,这么快就把陆煦掰过来一些,正元帝自然龙心大悦,不止是越发宠爱顾野,对周皇后也比从前更好。   顾野留宿在宫里的时候,晚膳都在周皇后那里吃。   从前他虽也三不五时在这边用午膳,但他是有午睡习惯的,所以说不了多久的话,就要歇下。   现在晚上住在宫里,他不急着出宫,自然也能多待上好一会儿。   这天用完晚膳,天才将黑,顾野搁下了碗筷,去和陆照玩起来。   陆照其实早就会自己走路了,只是因为被抱着习惯了,平时都懒得走路,说话也是同理。   但是他和顾野这个亲哥哥亲近,顾野和他玩的时候,他会难得的不犯懒,愿意跟他说话,也愿意跟在他屁股后头跑。   兄弟俩玩了好一阵,周皇后给两人擦过了汗,还让人端上了甜汤来。   顾野自己喝,陆照则让周皇后喂。   平时周皇后肯定就亲自上手了,但是顾野笑着道:“小陆照羞羞脸,好大的人了还要人喂。你看哥哥,都自己喝!”   陆照奶声奶气地道:“哥哥大,我小!”   “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早就不让人喂了!”顾野三两口把一小碗甜汤喝完,又假装伸手去拿陆照的小碗,“看来我们小陆照不喜欢甜汤,那我就帮你喝了吧。”   陆照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不缺这一口甜汤,但小孩子嘛,有人抢食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立刻拿了小勺子,自己喝起来,后头嫌自己勺子用的不好,他干脆放了勺子,双手把小碗一捧,咕咕咚咚喝起来。   周皇后一边说“慢点”,一般笑得眉眼弯弯。   “空啦!”陆照捧着空碗放到顾野面前给他看。   顾野自然不吝惜赞美,竖着拇指夸道:“小陆照真棒,不愧是我的亲弟弟。”   陆照自豪地挺了挺小胸脯。   周皇后眼睛里的笑意满的都快溢出来了,慈爱地看着顾野道:“这小子就听你的话,你要是有空就多来教导教导他。”   顾野说别有空了,其实他有个想法。   “文华殿里,我和陆煦都在上课,咱家的陆照又不比陆煦小,难道还能让他比下去?”   周皇后听到这话,习惯性地担忧地看向陆照。   其实这之前正元帝已经提过这件事了,当时周皇后以陆照年纪小,身体差挡了回去。   可对着顾野,她却是说不出那样的话了——当年顾野被拐走的时候,年纪可比现在的陆照还小不少,至于身体差,其实周皇后也清楚,御医说只要稍微小心些,不会再出什么大纰漏,还建议过陆照要多多锻炼。   “我是这样想的,”顾野接着道:“您让小陆照每天只跟着我上半天课,就下午晌。早上我怕他起不来,而且最近早上确实冷……中午吃过饭了,他就在前头上课,玩一玩,和陆煦之前那样在课上睡觉也不碍事,就是别像陆煦那样打呼噜就好。”   周皇后听得又忍不住笑起来,陆照连忙出声道:“我不打!”又拉着周皇后的手摇了摇,撒娇道:“我去玩!”   “母后觉得怎么样?”顾野也学着陆照,拉上了周皇后的另一只手。   小儿子的撒娇周皇后早就习以为常,但顾野虽然被认回一段时间了,却从来没有这样,一直是表现得像个小大人似的。   小大人模样的孩子固然乖巧讨喜,但有时候也会让周皇后觉得母子俩生分,怅然若失。   周皇后的手都微微发抖了,她攥着顾野的手轻轻捏了捏,心绪激动之下,别说只是这样的小要求,便是要她的性命她也绝无二话。   “那就说好了,咱家陆照明天下午就跟我去上课。文华殿虽然不能进其他宫人,但咱家陆照情况有些特殊,我去和父皇说,多备个御医在殿里伺候,这样咱家陆照万一有个不舒服的,也能很快被照顾好。母后要还有不放心,我给您写个‘军令状’,保证……”   周皇后听他一口一个“咱家”,又一口一个“母后”的,心头软的能掐出水来,她笑着把他的小嘴捂住,“都是一家子,立什么‘军令状’?我知道你是为你弟弟好。”   于是陆照也去文华殿上课的事就此定了下来。   正元帝得到消息的时候,真叫一个老怀欣慰,他不禁想到,大儿子说的不错,他现在的年纪确实小了些,不然马上封个太子又如何呢?   其他先不提,光是这份能把两个不是一个亲娘的弟弟都往好了教导的耐心和仁心,就足够了。 第112章   顾野和周皇后说好的第二日下午, 陆照就出现在文华殿上课了。   顾野如他所说的,担负了长兄的责任,不止求了正元帝放了御医过来, 还将陆照的桌子挪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三不五时摸一摸他的脑门,看他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   一开始顾野还担心陆照会在上课捣乱, 但其实陆照比陆煦性子安静。   他虽然对上课什么的一知半解,但周皇后和顾野都反复叮嘱他, 要对先生尊重, 要在课上安静。他都照着做了, 在课上如果实在无聊, 他就摆弄桌上的小毛笔小砚台,甚至玩玩自己的手指, 透过窗子看看外头的风景,也能自得其乐。   他适应良好,反倒是陆煦, 反应略有些奇怪。   白天他就看着顾野对陆照嘘寒问暖不吱声,傍晚顾野送陆照回去, 顺带在周皇后那里用了晚膳, 再回撷芳殿和陆煦玩。   这日陆煦却很反常, 居然没在屋里里等他, 顾野就去了他屋里寻人。   走到陆煦屋门口, 顾野刚要张嘴, 守在门口的太监却立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又指了指里面,让顾野听里头的动静。   顾野就认真听过去。   屋里陆煦的奶娘正在同他道:“殿下别伤心了,娘娘前头早就同殿下说过的, 烈王殿下那是有自己的亲弟弟的。您瞧瞧,二殿下今日一来,烈王殿下眼睛里就没您了。你往常还不相信娘娘说的话,今遭该知道娘娘说的可没错哩!”   陆煦瓮声瓮气的声音接着也从里头传了出来,“奶娘别说了,人家是亲兄弟,比和我亲近本来就是应该的。再说我又不是没人玩,我还有表哥呢。”   说是这么说,他这声音一听就是刚哭过了,傻子也知道这小哭包是泛酸的。   “冯公子虽是殿下的表哥,但眼下他是烈王殿下的伴读,这心呐怕是也偏着呢!”   奶娘还要再劝,顾野在门口清了清嗓子,又对着里头问:“陆煦你人呢?今天不是说好玩扔沙包?”   奶娘的声音立刻停住,陆煦吧嗒吧嗒地从里头跑出来。   他眼睛红红的,跑到顾野身边站住了脚,带着鼻音问他说:“大哥怎么不和陆照玩?”   顾野疑惑了一下,“扔沙包是我在早和你约好的,当时也没说带他。怎么扯到他身上了?”   陆煦这才笑起来,揉着眼睛说催促道:“那快走吧,今天我一定赢你!”   后头顾野就和他玩起来,冯钰也过来了,不过冯钰玩心没那么重,对这种小孩的玩意儿也不是那么喜欢,就只是陪着他们,给他们做裁判。   一通玩到夜色浓重,哭过一场的陆煦玩心再重,都困得睁不开眼了。   想到陆煦那嚼舌根的奶娘,顾野就和陆煦说:“那你干脆在我这住下算了。”   两人的屋子在一个宫殿之内,本就没有隔几步路,犯起困的陆煦立刻点头。   然后顾野又补充道:“不过我这边可没那么多伺候你的人,洗漱什么都得自己来。”   陆煦把小胸脯往前一挺,昂着下巴道:“我又不是陆照,我自己都会!”   顾野就和他一道洗澡,两人坐在一个大浴桶里,打了好一会儿水仗,等到水变温了,顾野给自己打了胰子,再帮他也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洗好了一起出了来。   陆煦穿着顾野的寝衣,宽宽大大的,跟唱戏似的,上了床后还兴奋地跳来跳去的。   顾野又和他玩了会儿,玩到该陆煦实在熬不住了,赶紧躺下来就睡。   后头顾野又在宫里待了几日,看到陆照适应良好,陆煦也没再泛酸,这日他就准备回家住了。   他和陆煦说的是去外头寻摸一些新的玩意儿来,所以陆煦半点儿没有不高兴的,一下课就催着他早点走,晚了可不好买东西!   顾野被他催的衣服都没换,就坐上了轿撵出了宫。   到了外头,顾野没奔着英国公府,奔着食为天去了。   顾茵正在酒楼里,见到他也很是高兴,把他从头到脚一打量,“这神气活现的小崽子是谁?哦哦我想起来了,是我那十天不着家的大儿子!”   顾野咯咯直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娘就知道揶揄我。”   顾茵和周掌柜他们打了个招呼,带着顾野回了英国公府。   王氏他们见到顾野回来,当然都是一口一个“小野”的,亲热地和他说起了话。   一直说到武安下学回来了,两许久没碰头的小家伙又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了。   顾茵看大家都高兴,就亲自去了后厨。   后厨的夕食已经都差不多做好了,顾茵看到今天现买了新鲜的排骨,顾茵就准备做个糖醋排骨加菜。   她这边刚把排骨焯过水放入油锅,后脚顾野跟过来了。   他沉稳地负着双手慢悠悠地过来,那气度诚如武青意前头说的,就是一个皇子该有的,挑不出半点错处。   他进了厨房后就摆摆手,让其他人都出了去,等到人都散了,立刻就腻歪到顾茵身边。   “真香。”顾野嗅着厨房里的香味,嘟着嘴小声抱怨:“在宫里啥都好,就是还是想吃娘做的饭。”   “油嘴滑舌,”顾茵好笑道:“你在家的时候,我也很少做饭啊。”   她如今几乎只在食为天下厨,做一些甜品给三楼的女客,或者如之前辣味美食节,研发新菜式的时候,和周掌柜他们一道下厨互相参谋。   家里原王府的那个大厨手艺不错,顾茵回家后一般都只休息。   上次给顾野做饭,还是他带陆煦和冯钰出宫参加美食节那次。   “就算不是娘做的,但是有娘陪着,这饭呐,就是好吃!”   顾茵快被他逗得笑个不停,一边手下不停,一边将他拉的离油锅远一些,然后问他这几日在宫里过得如何,住的习不习惯?   顾野就道:“都挺好,钱公公指了小路子当我的宫人,小路子年纪虽不大,但办事机灵的很,生活上的琐事全是他贴心安排。而且不止那些,撷芳殿其他宫人都被小路子收的服服帖帖,什么消息都会往我这边透……像前儿个我说服了皇后娘娘让陆照过来和我们一起上课,后来我送回陆照,再去寻陆煦。就有太监提醒我,让我听到了陆煦奶娘挑拨离间的话……”   顾野事无巨细地说着,顾茵一心二用,一边听他说,一边把排骨做了出来。   深红色的糖醋排骨,泛着酸甜的香气,光是闻着就让人流口水。   顾茵最后在排骨上撒上一层白芝麻,就可以端出去了。   顾野抢着帮他端菜,口中还道:“这排骨是江南那边的菜式?”   顾茵说是,“陆夫人想念家乡风味,所以四楼请其他地方厨子的时候,正好请到了一个江南那边的。这几日那位大厨做了好几样酸甜口的菜,我也跟着学了一手。”   “娘还要跟人学?我还当只有人跟娘学手艺的。”   “学无止境嘛,糖醋排骨我虽然过去就会做,但做法和那边最正宗的还是有些不同。”   “那娘请淮阳那边的厨子没有?钱公公和小路子都是淮阳人。”   顾茵听了就反应过来,钱三思眼下明显是在几个皇子里站了队,顾野估计是想借着送家乡吃食来作为回礼。   这办法虽朴实,但钱三思那样地位的御前大太监,金银财宝的孝敬都不缺,反而是这种满含心意的东西,更能让他觉得温暖,从而使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   能留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这还真是顾野天生的本事。   “这不难,你既然提了我就帮你留意。”   顾野点点头,又道:“还有一个事儿,是早前我和武安商量的,那次娘问起来,我说事儿不一定成,没和你说。现在是能说了,我准备让武安进宫去当陆照的伴读。”   顾茵脚下一顿,“你和陛下说了?”   “还没,”顾野摇头,“只先和武安说了,他说考虑考虑,但刚我悄悄问了,他说已经考虑好了,是愿意的。他愿意了,就只剩我去和宫里说了。我是这么想的,皇帝爹说过找伴读,是培植自己势力的机会。但陆照现在这么小,还不是想那些的时候,他现在缺的是能有耐心陪伴照顾他的伴读,而且估摸着朝中都知道他现在三岁多走路和说话都不太行,身子也羸弱,一般好人家不会愿意把自己家的孩子送过去,愿意把孩子放他身边的,指不定存着什么心……”   顾野认真地分析完,顿了顿又道:“所以我想着先把武安放陆照身边,等陆照和平常孩子一样了。再按着他自己的意思寻新的伴读。当然了……”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只要武安进了宫,那文华殿肯定有他一席之位。和皇子们一起长大,对武安往后也好。尤其是小文大人本就是武安的先生,现在奉旨教导我们,留给他的时间就越发少了,不如直接让武安过来文华殿学。”   顾茵认真地听完,点头道:“若陛下应肯,确实是对二殿下和武安都好的事儿。你想的很周到。”   顾野说那是,又老气横秋地做苦恼状,“要不说怎么长兄如父呢?为了他们三个,我可是操了老鼻子心了。”   母子俩说着话回到了主院,武安听到一耳朵,他并不蠢笨,顾野拢共就两个弟弟,哪里来的第三个?第三个走的最近的,最近又让顾野费心安排的,只有自己。   他笑着问说:“小野这是想给谁当长兄呢?说出来让我听听。”   他可比顾野大了一岁呢!而且论辈分,顾野还得喊他一声“小叔”呢。只是顾野一直不肯喊罢了。   顾野立刻止住了话头,把糖醋排骨往桌上一放,一脸无辜地问:“啥?我咋听不懂你说话?”   武安笑着看他一眼,顾野挨着他身边坐下,用公筷给他夹菜,“多吃点,瞧我几天不回来,你都瘦了一圈了,别是想我想的茶饭不思吧?”   武安确实挺挂念他,毕竟两人一起长大的,情谊匪浅,但就几天工夫没见面,绝对没到那个地步。   他确实是瘦了,但不是想顾野想的,而是最近身量长得飞快,人一抽条,自然就显得清瘦了一些。   武安好笑地拍他一下,两人又头碰头说起了话。   后面用完了夕食,武安去写功课,顾野这日特地趁着午歇和下午晌练字的时候都把功课都写完了,所以便能歇着了。   他自己洗漱好了,穿着寝衣去了顾茵屋里。   “我叔呢?咋个今天没见到他?”母子俩躺进被窝,顾野就问起来。   顾茵解释道:“陛下要办春狩,到时候阵仗大,光宫中禁卫不够,还得从京郊大营抽掉人手。你叔这些天都在忙这个。”   顾野点点头,“好像是听皇帝爹提过一句。叔也是,公务再忙也不能不着家,尤其是我这几天也不在家,这不让娘独守空房?”   “独守空房”这话都出来了,顾茵做势扬起手,顾野连连告饶,说他就是说秃噜嘴了。   “你叔就是今日没回来而已,而且让人送了口信来食为天的。前头不论多忙,他都会回来的。”   自古三月春狩是传统,新朝第一次举办这样盛大的活动,既是正元帝和臣子合乐,联络感情的机会,也是给前朝臣子展现新朝军力强盛的场合。不容出任何纰漏的。   武青意确实是忙,既要布置猎场的守卫,驱赶能伤人的野兽,还要加紧士兵们的操练。   但如顾茵所言,他就不是忙起来不着家的人。   就像前两天,他忙到半夜回来,顾茵都已经歇下了,起夜的时候发现他居然在廊下窗户外头站了许久。   顾茵屋里的窗只开了一小半,作通风之用,透过那窗棂,武青意根本看不到屋里什么。   顾茵好笑的问他站在那里做什么?   武青意见了她,肃着的脸一松,笑道:“没什么,只是忙了一整日,想在你这里松散一会儿。”   顾茵正准备从窗边走开,去给他开门。   他又拦道:“不用,夜风凉,说不了几句我也该回去了。”   说着,他又从身后拿出一朵野花,从窗子递了进来。   那不知名的野花是小小的团形,粉粉嫩嫩的,生机盎然,还泛着清香,很是讨人喜欢。   “是在猎场看见的,开的很好,知道你是惜花之人,所以我只摘了一朵回来。我问了人说这花很好养活,插在瓶中放上清水,还能开好几天。”   顾茵心中熨帖,接过后低低地应一声“好”,“那我让人好好养上几日。”   如今那花还开在顾茵床头小几的花瓶中,一连数日了,屋内的空气中都泛着甜蜜的清香。   …………   顾野第二日再入宫,把让人去外头买的小玩意儿给了陆煦,坑了他几声软软糯糯的“好大哥”,后头如常上课。   当天他把陆照送回坤宁宫,就直接和周皇后提起给陆照选伴读的事儿。   他把说给顾茵的话又复述给了周皇后,只不同的是,昨儿个是闲话家常,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今日他重新组织过语言,条理越发分明,也更委婉,同时还实时观察着周皇后的反应,若她表现出一丁点的反感或者不同意,那么顾野就会立刻止住话头。   好在周皇后没有不同意的,只笑道:“难为你了,每天自己要上课不说,还得为你弟弟操心。他身边确实该多个人,不止是陪伴照顾他,在他这年纪多个朋友也是很不错的事儿。”   说完周皇后又问道:“那个武家的孩子我在慈宁宫见过,长得周正不说,人也机灵聪明,那么大点就读过那么些书了。你弟弟的情况你也都清楚,我就是怕委屈、耽误了武家那孩子。”   顾野就道:“这方面母后可以放心,武安虽给咱家陆照当伴读,但又不是咱家的奶妈子,课下会需要他照顾咱们陆照一些,课上我是不会容许弟弟打扰他的。”   更深一层的话顾野没说,其实论亲疏,陆照这亲弟弟还得往武安后头排一排。要是陆照敢对武安气颐指使的,他第一个不同意。   当然了,顾野也是很有信心能让他们相处好,不会让那种情况发生。   周皇后点点头,“还是我们阿烈想的明白。”   顾野又问:“那您同意了,我去和父皇说?”   周皇后摇头,“不用,我自己去说就成。哪儿能事事都让你忙前忙后的?”   母子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周皇后叮嘱顾野不用日日都亲自把陆照送过来,虽同说在宫里,但来回路程也不短。上了一天课,总有累着不想动的时候。   顾野说不会,“哪儿就累呢?本也该时常来看您,陪您用饭的。咱们分别了那么几年,少吃了好几顿饭呢,慢慢儿的我都给您补回来。”   这话听得周皇后又是一通眼热,差点又哭。   后头顾野回撷芳殿去了,周皇后安顿好了陆照,换了衣服过去了养心殿。   正元帝照常在养心殿处理公务,钱三思帮着传消息进去,正元帝是和钱三思一样的吃惊,连忙搁了手头的东西,起身去迎她。   “皇后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正元帝牵起周皇后的手,拉着她一道在龙椅上坐下。   两人许久没有这么亲近过了,周皇后一开始还有一丝不自然,但坐定之后,龙案边上的十几根蜡烛亮堂堂,既照着案台上的文书,也照着正元帝不再年轻的脸庞。   周皇后不禁想起从前的正元帝——那时候两人同在一个村里,青梅竹马的长大,正元帝少年时便与众不同,虽家中清贫,但不用银钱就能交友满天下,连隔壁村子的少年郎都愿意跟在他屁股后头跑。   而她父母去世的早,在叔婶家中寄人篱下长大,但因为有了他的照拂,便没人敢欺负她。   那时候她就知道他与旁人不同,哪里会想到将来他会成为天下之主呢?   两人年岁相当,但因为这些年的操劳,正元帝看着反倒比她大了好几岁。   周皇后心头一软,就温声劝道:“公务是处理不完的,陛下也该注意身体。”   正元帝忍不住笑起来,“这话前头阿烈老说。”   但他还是照着周皇后的话把奏章合上,让人上了热茶和点心。   歇息过一阵,正元帝问她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周皇后就说了想让武安给陆照当伴读的事儿。   正元帝听完,又忍不住笑起来:“武安这孩子倒真是抢手,前头阿烈选伴读,第一个选的也是他。是朕和他说了,伴读就等于是在选自己人,那武安本就和他亲兄弟似的,没那个必要。”   他状若在闲话家常,其实也是给周皇后提个醒。   武安代表的武家,那可绝对是顾野那一个派系的。   虽说正元帝更属意大儿子,但还没有太过偏心,所以该提醒的一样得提醒。   周皇后听出来了,就笑道:“那孩子机灵又好学,自然得大家喜欢。他和阿烈是亲兄弟才好呢,自然也会把阿照当亲弟弟疼。兄友弟恭,这才和睦。”   她的意思也很明显,就没想着让陆照培养什么自己人,只盼着他平安罢了。而且顾野对陆照那么好,她这当母亲的也会督促着陆照长大后对兄长恭敬。   正元帝笑着点头,“皇后说的不错,那就比着阿烈召选伴读那时候来,朕回头也下圣旨。”   周皇后柔顺地点了点头,又接着道:“还有一件事,臣妾这几日想出宫一趟。”   正元帝拉着她的手,问她准备做什么去。   “再过不久就是阿烈的生辰。说来惭愧,从前咱家境况不好,没给孩子过过一个像样的生辰。这次是阿烈回来后第一次生辰,臣妾想去和将军夫人请教请教,悄悄按着阿烈的喜好给他办一个热闹又喜庆的生辰宴,给他一个惊喜。”   周皇后惭愧,正元帝何尝不觉得对顾野歉疚呢?   他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请示完两件事,周皇后就准备离开,正元帝拉着没让。   周皇后的脸红尘一片,轻声道:“阿照还在坤宁宫等着臣妾呢。”   正元帝拉着她的手没松,“朕早就听人说阿照最近上课回去后,倒头就睡。皇后莫要骗人。”   两人说着话就挨到了一处,帝后同宿养心殿。 第113章   周皇后是一年多前新朝建立的时候, 随着义军进的城。   彼时她还心门紧闭,整副心思都系在陆照一人身上,别说京城, 连皇宫其他地方都很少去。   眼下大儿子寻回, 小儿子也去了文华殿上课,能脱开手了, 到了这时候,周皇后才恍惚地想起, 她好像许久没有出来看看了。   正元帝给她安排了侍卫, 还特地把钱三思挪给周皇后用了一天。   出宫后, 周皇后换上了普通的软轿, 钱三思打听清楚了食为天的方向,一行人就奔着太白大街去了。   到了接口停马车和轿子的地方, 周皇后下了来,询问钱三思道:“咱们不是该去英国公府吗?怎么跑到这处来了?”   钱三思道:“奴才的徒弟现在跟着烈王殿下,听殿下提过, 将军夫人日常并不在府里,而是在酒楼里。娘娘若是去了府里, 还得让将军夫人立刻赶回去。”   这就是钱三思的妥帖之处了, 周皇后特地出来寻顾茵, 请教顾野的喜好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自然是周皇后想主动和顾茵结交。凭她皇后的身份, 当然可以直接去英国公府, 喝着茶吃着点心, 等着顾茵奔波回府。但那就太高高在上了。   钱三思看出来了,所以就把周皇后往食为天这边带。   周皇后点点头,说原就该是这般。   两人说着话, 侍卫们隐匿起来,周皇后身边只带着两个宫女,看起来就和寻常的女客一般。   前朝名风就开放,新朝更是如此,街上的妇人只稍比男子少二三成,若是未出阁的少女则会带着帷帽。   而到了食为天附近,女客则更多了。   不少人还都互相认识,在门口就一边寒暄一边携手进去。   周皇后就跟在她们后头,看到她们进了酒楼后直接上了楼梯,她也跟着上去。   到了二楼和三楼的交界处,钱三思让人拦了下来。   女堂倌的态度很客气,说:“这位客官,三楼雅舍只招待女客,您请留步。”   钱三思询问地看向周皇后,周皇后便道:“只招待女客的雅舍吗?这倒有些新鲜。”   钱三思便会意地道:“那老奴就不跟着夫人上去了,夫人若有需要,随时传唤老奴。”   周皇后点了点头,一路到了三楼,自有女堂倌给她打帘子。   绕过那大屏风后,眼前的装潢和摆设都让她眼前一亮。   浅色的布艺沙发,小巧的桌子,甚至匠心独运的一个小花瓶,一个小盘子,都让人觉耳目一新。   周皇后选了张单人小桌子坐下,葛珠儿见她面生,猜着她是第一次来,便亲自送来了菜单。   和许多初来轻食雅舍的女客一般,周皇后对着那么些陌生的甜品名字,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点。   她不知道这些都是食为天独有的东西,还当是自己孤陋寡闻,颇有些局促。   葛珠儿就轻声细气地解释道:“夫人头一回来,我就多嘴介绍一番。这菜单上的多数甜点是我们东家做的,其他地方没得卖。好些个客人头一回来都不知道怎么点。您看这个焦糖布丁,用的就是糖和鸡蛋做的,口感嫩滑香甜……”   葛珠儿的温柔气质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周皇后很快就从尴尬中缓解过来。   “那就照你说的每样来一份。”周皇后笑着道。   葛珠儿应下一声,先喊来堂倌去下单,又解释道:“其他的都好说,我和店里的厨子都能做,就是这焦糖布丁,是东家新研究出来的,对火候的要求十分严格,如今店内只我们东家会做,还得请您稍等片刻。”   周皇后理解地点点头,又询问起来:“我听着你的意思,好像是这些甜品都是你们东家研究出来,然后教你们做的?”   葛珠儿笑着点点头,“是这样的。”   后头没多会儿葛珠儿和堂倌一起把周皇后点的几份甜品端了上来。   都是葛珠儿介绍的,虽然品种不少,但每份的数量都不多,加起来刚好是一个成年女子可以吃得下的分量。并没有因为是新客,就发生胡乱推荐宰人的那种情况。   这自然让周皇后对雅舍的观感更上一层楼。   周皇后挨个尝过甜品,味道确实都很不错。   邻桌旁边突然爆发出一片笑声,热闹却又不至于喧闹。   周皇后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年轻妇人正坐在一处,手里拿着一些她没见过的烫银纸片,最中间的那个妇人被贴了一脸的纸条,正拱手和其他妇人求饶,说认输了。   她们没比周皇后年轻多少,但个个都神采飞扬,鲜活无比。周皇后见了忍不住弯了弯唇,多看了两眼。   食为天这里小桌游颇多,但还是经久不衰的各种纸牌游戏最受欢迎。女客们虽用筹码,但不赌钱,输最多的得买单,还得往脸上贴条。   看到周皇后面生又是一个人过来的,那输的最多的陆夫人就邀请她一道过来玩。   周皇后连连摆手,说自己不会。   陆夫人道:“这个很简单,叫炸金花,我给你说过一遍就是了。”   周皇后不是玩心很重的人,但是已经不由自主地认真听下去了。   陆夫人说完又邀请周皇后在旁边看一看,若真的没兴趣,她们自然也不会勉强她。   因为两边挨得近,所以桌子一拼,众人便能在一处玩了。   周皇后听过陆夫人解释玩法,又看了两轮,已经是会了。   她下场之前,陆夫人还对其他人道:“这位夫人是新手,你们可别欺负人。她若输了,就记在我账上。”   时常在雅舍待着的女客都不缺银钱,谁结账都无所谓,但这在脸上贴条,可是走之前都不许摘下来的!   旁人促狭笑道:“陆夫人怎么记账?你这脸上可没空余的地儿了!”   其他人听了都忍不住捧腹大笑,周皇后也跟着轻笑,说:“不用,我若输了,贴我就好。”   陆夫人小声道:“你可小心些,这些人奸猾着呢!我自身难保,脸上实在贴不下了。”   虽是告小状,用的却是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把大伙儿又逗笑了一阵。   周皇后虽是第一次玩,但炸金花这游戏与其说是博手气,其实更像是心理战役。   她有一点厉害,就是不管拿到什么牌,脸色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而且众人和她不熟悉,摸不清楚她的性格,只是看她面容觉得是个实在人,却没想到她拿着几张散盘就敢“偷鸡”!   几轮下来,周皇后面前的筹码越来越多,而其他人的脸上则或多或少地贴上了纸条。   陆夫人笑得不成,说现在谁也别嘲笑谁了。   打牌的间隙,众人自然肯定得聊聊天。   虽聊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比如谁家里的小妾最近抖起来了,或者谁家里的孩子这几天犯淘气,谁家的婆婆又发难了……   周皇后没说自家的事,只安静听着。   听着听着,她忍不住想到了一些旧事。   正元帝纳冯贵妃的那阵,是他们夫妻感情最差的时候。   她被诊出第二次有孕后,就立刻将当时还是义王的正元帝拒之门外。就差直接告诉正元帝,她那会儿还和他亲近,只是为了再要一个孩子。   正元帝并不是傻子,为此颇为消沉。   那会儿义军已经胜券在握,好些心里活络的人家都瞅准这个机会,想把自家女孩送到正元帝身边。   正元帝来问过她,说她若是不肯,他就去回绝那些人。   是她自己不当回事,让他爱纳谁纳谁,这才有了后来的冯贵妃。   冯贵妃就比她晚了两个月有孕,宫中便多了两个同岁的皇子。   其实现在想想,谁家也不是一帆风顺,多多少少都有些烦心事的。   可眼前这些妇人,她们抱怨归抱怨,却并没有意志消沉,颇有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洒脱之感。   如陆夫人说的:“这日子嘛,怎么都是过,高高兴兴是一天,悲悲戚戚是一天,一辈子只一遭,何苦因为一点烦心事就坏了自己过日子的心情?这世道女子境况本就艰难,自己再不知道疼惜自己,那才真叫没有活路了!”   周皇后颇受启发。也幸亏大儿子找回来了,她心境改变后,再想之前的事,只觉得陌生,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似的,并不觉得恼怒。   等顾茵忙完手头的事,做好焦糖补丁过来,周皇后已经和陆夫人他们玩了快两刻钟了。   过来见到她,顾茵忍不住吃惊道:“皇……黄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周皇后也笑起来,“有事来寻你,钱三思听阿烈说你平常都在此处,我果然没有来错。”   说着周皇后也有些赧然,她真是有事来的,但刚玩得太尽兴,差点就把正事都抛诸脑后。   既知道她是来寻顾茵的,陆夫人她们便很有眼力见儿地把自己的桌子挪开,回到了旁边的位置,不再打扰。   周皇后指了面前的位置,邀请顾茵坐下。   “这就是那位娘子说的布丁?”周皇后拿起银制小勺,尝了一口,又点头道:“她推荐的不错,确实又香又滑。”   她说话的时候,顾茵也在悄悄打量她。   周皇后今日穿一件丁香色十样锦妆花褙子,不像在从前宫里那样上了郑重的妆,只轻覆了脂粉。头发也没梳高髻,而是简单的妇人发髻。虽不如郑重打扮时那么年轻,显出了一些年岁,但看着平易近人了不少。   当然最大的改变,是周皇后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让人不用如从前那般小心翼翼地和她相处了。   周皇后尝完了布丁,就开诚布公道:“我来是想请教夫人一下阿烈的喜好,下个月就是他的生辰,我想为这孩子做点什么,给他一个惊喜。”   原是为了这个来的,顾茵笑着道:“不敢担您一声‘请教’。烈王殿下好像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一是喜欢炖肘子,二是更小一些的时候,许过一个愿,想当穿一身白的大侠……”   这两样还都有个小故事,一是那会儿顾野跟野猫崽似的警醒机灵,全靠一碗炖肘子,才让顾茵和王氏把他给逮到了。二就更有趣了,只因为那个小愿望,顾野把宋石榴“拐”回家了。   顾茵想着周皇后肯定会对顾野从前的事感兴趣,所以不等她接着发问,顾茵就把两件事都娓娓道来。   果然周皇后全神贯注,听得十分认真。   顾野是年后回到皇宫的,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从他嘴里,周皇后已经知道了许多过去的事。   但小孩子的记忆到底有限,且他叙说起来,也不如顾茵这般有趣。   周皇后早就想和顾茵好好聊聊了,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她设身处地地为顾茵想过,若是她自己收养了一个孩子,如亲子般照顾了好几年,最后孩子被家人认回去了,成了人家的孩子,怕就算对方是皇家,当母亲的,心里多少会有些不乐意。   所以之前周皇后虽然有心和英国公府示好,却也只是三不五时让人送些东西过去,并没有其他特别举动。   但顾茵坦荡荡的,没有半点不乐意,让周皇后觉得是自己想的太狭隘了。   “我前头还在想,怎么有这么机灵的小崽子呢?后头才知道……”顾茵笑着压低声音道:“原他是您和陛下的孩子,那自然是人中龙凤,和寻常孩子不同的。像您方才和陆夫人玩的炸金花,烈王殿下玩的就比谁都好。”   周皇后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是你把他教养的好。”   现在的顾野既聪明又懂事,并且并没有因为自己比旁人优秀,或者身份比别人高贵,就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而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温暖着身边每一个人。   扪心自问,即便大儿子没有走丢,周皇后也不觉得能把他养的比现在更好。   能教养出这样孩子的人家,自然也是言传身教的好人家。   顾茵忍不住笑起来,“我说是您生的好,您又说是我教的好。这话可不能让烈王殿下听到。殿下什么都好,就是不禁夸,知道咱们背后这样夸他,尾巴该翘到天上去了。”   周皇后也笑起来,边笑边拿眼睛看她:“那这可不随我,别是……”   周皇后主动开起了玩笑,顾茵自然得接茬,她佯装正经道:“可也不是我教的,您可不能这样。好的是随了您,坏的就是我教的。”   说着说着顾茵也装不住了,又笑道:“还真有一点,是我教的不好。”   周皇后询问地看向她,顾茵压低声音,像说不得了的秘密一般,“殿下和我一样是个财迷,喜欢赚银钱。”   周皇后又忍不住一阵笑,“银钱可是好东西,咱们都是俗人,从前都是穷苦过来的,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银钱?我也是喜欢的。”   两人的距离顿时拉近了不少。   两人都是当农女出身,一开始还在聊顾野,后头聊着聊着就聊到村里的事情去了。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好半晌。   顾茵前头吃过周皇后送过来的上好燕窝,存着想回礼的心思,光陪着闲聊显然是不够的,她还招待周皇后去楼下按摩部。   怕周皇后第一次来不自在,顾茵亲自作陪,两人一起洗了头,做了按摩,再彼此参详,让学了京城时兴妆容的丫鬟重新给两人画了个美美的妆。   傍晚时分,周皇后该回宫了,她现在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这酒楼的女客那么多了,这里真的是太舒服了!   摆设和装潢那只是最其次的,主要还是这里的东西好吃,服务到位,而且从顾茵这东家,到掌柜、堂倌、按摩部的丫鬟,甚至在这里常驻的如陆夫人那样的客人,都十分的和善,让这里整体的氛围都呈现一种罕见的融洽轻松。   “可惜您来的不巧,今日五楼话剧的票都卖完了,连加座的地儿都没有了。”顾茵亲自送了周皇后出去,“招待不周,实在抱歉。”   周皇后说不会,她这下午真是最惬意不过了。   知道周皇后还要回去照顾陆照,顾茵没再耽误她的工夫,就把她送到路口。   钱三思拱手示意,然后带着一行人回宫去了。   回宫换乘轿撵的时候,周皇后还客客气气地和钱三思道了一声谢,说劳烦他跟着跑一场,还在楼下等候了那么久。   钱三思其实并没有觉得劳烦,他虽然确实等了许久,但也不是干等。   顾茵见到周皇后来了,询问的时候得知钱三思陪着她一道来的。   前一天顾野提过想要个擅做淮扬菜的厨子,今儿个也是赶巧,招聘的时候来了个淮阳的厨子。   顾茵让人给周掌柜传了话,周掌柜就把那厨子引荐给了钱三思。   周掌柜做事也妥帖,他不提那厨子是特地为钱三思寻的,只说是店里新招了个厨子,不知深浅,请钱三思帮着品鉴一番。   地道的淮扬菜送到桌上,钱三思尝到了家乡的味道,也就明白过来了——   食为天这样的大酒楼,能品鉴不了一个厨子的深浅?   而且做的还正好是他家乡风味,也不大可能是巧合。   能知道他家乡,知道他想念家乡风味,还和食为天有联系的,那自然就只有顾野了。   钱三思前头站队,是因为永和宫的冯贵妃欺人太甚,不把他们这样的太监看在眼里。   一相对比,自然是对谁都客客气气的顾野更值得辅佐信任。   但要说真感情,那肯定是够不着的,顾野被认回宫里,那也就是上个月的事情呢。   可此番这遭,倒是让钱三思颇有几分触动。   后头周掌柜还询问钱三思要不要把厨子领走,反正那厨子只是寻一份差事,在食为天还是在钱三思的外宅做工,都是没两样的。   钱三思说不用,“这位大厨手艺高超,去我外宅只给我一人做饭,那才是大材小用。就让他留在此处,我得了空也随时能过来。”   顾野已经向他示好,他便也该顺坡下驴,这样时常来往,才能日渐亲近不是!   所以周皇后说完后,钱三思恭恭敬敬地道“不敢”,又说:“本就是陛下指派给奴才的差事,奴才哪里敢道辛苦劳烦呢?且不止娘娘喜欢那里,奴才也十分喜欢哪里的菜色。”   顿了顿,钱三思又道:“所以这不是苦差,而是份美差呢!娘娘下次去,可还得记得老奴。”   “下次还去吗?”周皇后站住了脚,若有所思:“本宫的身份,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哪儿能呀?娘娘虽然身份贵重,但前头……”钱三思左右环顾,让人都退开一些,复又压低声音道:“前头陛下还三不五时微服出宫,去看望烈王殿下呢。还有太后娘娘,也出宫几次去看戏呢。再说了,烈王殿下是至纯至孝之人,娘娘和将军夫人交好,殿下一定非常高兴。”   周皇后回想起那次年后在宫里见到顾野,他们母子是第一次见面,而顾野和正元帝、王太后却都是不陌生的。想来肯定是在宫外的场合都见过。   而且钱三思说得对,大儿子肯定是乐意见到那种局面的。过去一直是大儿子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为弟弟奔忙,她这当亲娘的,应该也做点什么让他高兴才是。   又想到轻食雅舍那惬意的氛围,周皇后不禁又弯了弯唇,“本宫知道了。”   …………   晚些时候,顾茵和顾野前后脚回了英国公府。   碰了面,顾野就问道:“听说今日皇后娘娘出宫了,是来咱家了不?”   顾茵惊讶道:“你消息倒灵通。”   周皇后说是想给顾野惊喜才寻过来的,照理说肯定不会告诉他才是。   “不是消息灵通,是我下学后先把陆照送回去,没见着她,和宫人问起来才知道她出宫了。”顾野一边喝茶一边分析道:“皇后娘娘在京城又没有其他认识的人,除了咱家还能去谁家?难道是猜错了?”   这小崽子脑袋是越来越灵光,顾茵既不想骗他,但也不能把周皇后的用意说出来,只点了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顾野得到了他的答复,又有些紧张地问道:“那……那你们相处得如何?”   “挺好啊。”顾茵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在担心什么?”   顾野搔搔头,小脸微红,“我这不是担心你俩为了我掐起来嘛。”   顾茵听了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顾野被她笑得脸更红了,“娘笑啥嘛!我多好的孩子,却有两个娘。你们为了我拈酸吃醋,不是很正常吗?”   顾茵见他要被笑得发恼了,就忍住笑道:“娘娘十分和气,并没有发生你预想的那种情况。我想一定是有个好孩子,前头就处理的很好,所以才会这样。”   顾野自豪地昂了昂下巴,“那肯定的。”   周皇后虽然是亲娘,和他存在着天然的亲近感,但顾野对走失前的记忆已经完全模糊了,他不责怪亲娘把他弄丢,心底当然却还是和养育他长大的顾茵更亲近。   但他知道若表现出只知道养娘,而忘记了亲娘,肯定会让周皇后心里不舒服,指不定就牵怪到顾茵头上。   所以过去的这段时间,在周皇后面前,顾野不会像从前一样把“我娘”挂在嘴边。   他也是真心和周皇后在一点点培养母子感情,如顾茵教他的那般,以真心换真心,所以才有了现在两全其美的局面。   “不过还是娘有本事,手艺又好,性格又好,和谁都能相处好。”顾野照常开启了嘴甜模式。   顾茵好笑地看他一眼,心里却很清楚知道,今遭和自己的本事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   而是周皇后一开始就是带着善意过来的。   就像王太后和王氏在宫里初遇那次,因王太后是带着善意去接近王氏,所以才能一见如故。   若如冯贵妃和秦氏那样的人,还没认识就对她们满怀恶意,那是再兴味相投都不可能相处融洽的。   不过一码归一码,顾野虽然高兴她们相处和睦,心里却还有些小失落呢。   后头等到用过朝食,写完功课,他洗漱好了在自己屋里歇下。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又起身摸到他娘屋里。   顾茵已经躺下了,冷不丁旁边被窝里多了个小鼓包,她也并不见怪。   顾野一边绞着手指,一边埋头到顾茵耳边,轻声问:“娘怎么能没有半点儿不乐意的?我不是你的宝贝崽子了吗?像我知道未来有一天,娘还会有其他孩子,像疼我那样疼别人,我心里还是不大乐意呢……我可是多了个亲娘诶!指不定哪天我就亲近别人多过亲近你了……”   他絮叨了一大通,顾茵本来差不多要睡着了,听完他的话又给笑精神了。   “那我没有不乐意还不好了?还非要我和皇后娘娘斗鸡似的掐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嘛,就是……就是娘也可以有点不乐意的。一点点的,多一点其实也行,但是我又怕为你、为咱家惹来麻烦。”   顾茵伸手捋着他胖乎乎的小背板,“好啦不逗你了。我没有不乐意,并不是因为不宝贝你。而是小野,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你并不是我的附属品,我的所有物。爱一个人,不是把自己的意志加诸在他身上,而是想看着他高兴,看着他快乐……像你认回亲生父母,我看的出来你比从前又快乐了很多。我看着你这般,自然只有为你感到高兴的……”   一番话说完,顾野没有回应,顾茵以为他睡着了,她也确实觉得困倦,把他旁边另一床小被子里一塞,再便给他掖了掖被角,又闭上了眼。   等到顾茵沉沉睡去,顾野才红着眼睛抬起头。   “娘怎么能这么好呢?”顾野带着鼻音呢喃了一句,又像小狗狗似的,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第114章   三月初, 春光明媚,草长莺飞,正是传统春狩的日子。   正元帝率领文武百官和一众官眷到了城外围场。   英国公府众人自然也在其中, 连出行不便的武重都被王氏劝着过来了, 说开春了本该就出来走走,对身子也好。   顾茵也总算是在白日里见到了武青意。   过去这半个月, 他虽然很少在外留宿,但每次回来都已经是深更半夜。   黑灯瞎火的, 两人连对方是胖了瘦了, 还是黑了白了都看不清。而且说不了几句就该各自歇息了。   春狩前他忙的脚不着地, 焦头烂额, 等到春狩开始,安顿好正元帝等人后, 他反倒可以闲下来。   这日是那日大典之后顾野第二次出现在群臣面前,他自然是跟在正元帝身边的。   武青意和正元帝说完话,从营帐里退了出去, 顾野跟着追出来,“将军留步。”   因是在人前, 武青意忍着笑拱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顾野负着双手, 慢慢地踱步上前, “我有些围场的事想请教将军, 将军请和我来。”   一大一小两人去了一旁无人处, 顾野立刻小身板一垮, 小眉头一皱, “叔,不是我当小辈的说你,我前头咋说的, 把娘交给你了。这公务再忙,也不能不着家啊。当然了我不是怪你,这围场来了后才知道这般大,叔负责这么大地方的安全,琐碎事务肯定不少,而且这里距离城内那么远,你来回奔波也是不容易。”   两头话都让小家伙一个人说完了,武青意忍不住笑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是我的不是。只这几日忙完,我能连着休沐几日,到时候日日在家里陪着你娘。”   “谁说往后啊,”顾野有点着急地道,“我说的是眼前这三日。这三日我肯定是脱不开身的,娘难得出来散散心,叔好好陪着她的同时,也得好好表现。别让其他人给比下去。就像今天这场狩猎,你是得参加的,后头么,就能陪着娘了。”   三日春狩,正元帝都会带着群臣一道狩猎,到时候表现最好的会有厚厚的封赏。   英国公府是不缺封赏,但拔得头筹的人是极威武风光的。   英国公府比不过旁人不要紧,当然不能让鲁国公府的抢了这个先头。   武青意点头,“这些我都知道的。”   说完又忍不住伸手秃噜了一下顾野的小脑袋。   顾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小大人似的:“叔都知道就好,不要老让人操心。”   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后头武青意就从正元帝这边离开,去了自家那边。   顾茵和王氏等人已经在自家营帐里安置好了。   他们的营帐距离皇家的营帐不远,左右也就半刻钟的脚程。   宋石榴带着几个丫鬟收拾行李,王氏和武安搀着武重出去遛弯,营帐内只顾茵一个。   她正在摆弄自己的一些小东西。   她平时用惯的寒铁菜刀,随身携带的瓶瓶罐罐,还有其他一些野炊工具,此时都摆在桌上。   武青意过来见只有她在,便坐到她旁边,问她在做什么?   顾茵就道:“上回去马球会,就没带那些家伙什。你猎了那么好的兔子,只能借用陆家的东西,虽都齐全,但好多器具都不顺手,只能随便烤一烤,这次可不得都带齐全了,到时候一定好好烹制。”   武青意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弯了唇角——连顾野那个年纪的孩子,在这春狩之际,想的都是那设了彩头的狩猎比赛,其他人就更别说了,肯定都卯着劲儿想崭露头角的。   也只有顾茵了,跟出来野炊没两样,没有半点儿争强好胜的心。   顾茵看他发笑不已,就停了摆弄调料的手,问说:“怎么了?我哪里说的不对?”   武青意摇头,轻声道:“没有,你说的很对,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猎。”   四下无人,春日里带着草木香气的温热的风从门口轻轻吹送进来。   顾茵软软的刘海又被这风吹乱了,武青意一面说一面伸手将她的碎发挽到耳后。   “这还带点菜的?”顾茵好笑,然而武青意的手停留在她耳珠上的时候,她便说不出其他话了,只偏过头去躲开他的手,脸颊微红,用潋滟的目光谴责他。   天地良心,武青意这次可绝对没故意碰她,这就是指腹偶然刮蹭到了她的耳朵。   “怎么耳朵这样敏感?”   顾茵听完脸越发红得能滴出血来了,只能接着再瞪他一眼。   “好了,不逗你了。”武青意忍着笑道:“第一日的狩猎我是得参加,后头两日就能陪着你了。到时候我带你骑马和用弓箭……”   两人没能单独相处多久,王氏他们在营帐附近转悠完就回来了。   两人就很自然地不再谈其他的,只谈狩猎。   第一日狩猎从午后开始,上午是各家的休息时间。   快到饭点的时候,顾茵去了营帐旁边的灶房。   毕竟是皇家的地方,这围场里不止有共用的灶房,也有小灶房。   设置最完善的那肯定是给皇家人用的,旁边有一个稍差一些的,武青意则早就打点好了,想着顾茵出来肯定得自己动手,所以提前让人都布置。   再加上顾茵带来的家伙什,也可谓是一应俱全。   王氏他们遛弯的时候采了一筐野菜,其中还有顾茵很喜欢的塔菜。   那次塔菜数量少,三个小子吃了一锅,后头剩下的还都让陆煦带回去了,除了顾茵外的其他人还没尝过菜饭。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围场里调料那些都不缺,但自然不会有事先腌制好的咸肉。   顾茵就用盐腌了半个时辰的五花肉代替。   咸肉后头腌好了,顾野让小路子送来了一些春笋,还让小路子传了话,说都是他现挖的,虽然他现在跟在皇帝爹身边不能乱跑,可不是就把她这娘忘了呢!   看着那笋嫩生生的,顾茵就准备做个油焖春笋。   她把春笋剥皮洗净,然后用刀背把竹笋拍扁,切成小段。然后在锅内放入凉油,放入春笋和冰糖,以小火翻炒。炒到春笋变软了,就放入酱油,再盖上锅盖焖煮,最后再加大火势收汁,撒上麻油,增加香味。   后头再菜饭焖好了,王氏来帮着一道把吃食都端了出去。   浓油赤酱的油焖春笋,加上菜香和肉香并重的菜饭,和拌了芝麻油的清爽野菜。   一顿简单却可口的午饭吃饭,外头号角声响起,就到了该集合的时辰。   集合的地方周围有一圈看台,和营帐一样,也是按着地位来区分的。   正元帝带着顾野和陆煦站在最中间的地方,一面是文官,另一边则是以武青意为首的武将,而鲁国公府的人则紧挨着英国公府的另一边。   第一日的彩头,正元帝拿出了一把弯刀。   那弯刀的刀鞘上还镶满了各色华丽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看就知道价值千金。   但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是那刀十分小巧,女子拿着也不会显得笨拙。   而且据说也是什么陨铁所制,世间罕见,连前朝皇帝都宝贝的不行,只放着赏玩,还没开锋使用过!   这样好的还没使用过的小弯刀,用来片肉可太棒了!   因为离得近,顾茵明显感觉到顾野在偷偷跟自己挤眉弄眼。   母子俩心灵相通,顾茵就猜着这彩头是他帮着挑的。   她立刻回了个“我懂”的眼神,顾野这才没再看他,又恢复了少年老成的持重模样。   武青意已经换上了轻甲上了马,和其他下场的人在正中间的空地上集合。   后头号角声再次响起,正元帝也换上了劲装,让顾野坐在他身前,随后一声号令之后,正元帝率先出发,其他人紧跟而上。   因为这次的狩猎是从午后一直到傍晚,天黑时统一称重,猎得猎物数量最重的,就算拔得头筹,能得到那彩头。   时间漫长,所以众人也没有争先恐后,还算是井然有序。   送走了一大群男人,整个营帐内顿时清净了下来。   顾茵本来还要陪着王氏一道照顾武重和武安,王氏没让她沾手,说她也是难得出来散散,没得还和从前一样围着家里几口人转悠,让她带着人去骑骑马,看看风景也好,或者直接在营帐里午睡也成,总之是让她怎么闲散怎么来。   后头王太后让人请王氏过去说话,王氏服侍了武重午睡,把武安带了过去。   顾茵正想着自己该怎么消磨时间,周皇后亲自过来寻她了。   能在这里见到周皇后,顾茵还是挺惊讶的,不是说周皇后不该来参加这样的盛会,而是据顾野之前所说,陆照也被带出来了。   陆照在宫里的时候,除了陆照去文华殿上课,周皇后都和小儿子形影不离。   如今出了宫,照理说周皇后肯定得是在照顾陆照的。   看到顾茵略有些惊讶的反应,周皇后就笑着解释道:“午饭前阿烈陪着他弟弟玩了好一会儿,累的阿照吃完饭就午睡了。他几个奶娘都看顾着呢,我也也就能脱开手了。”   顾茵点点头,笑道:“那您来的正好,刚我娘还让我散散。我这人啊,平时忙惯了,猛得闲散下来,反倒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说到这个周皇后可太有感触了。   从前作为农妇,正元帝在外头起义,并不告知家里。   周皇后又不知道他在外头做什么,还和从前一样过日子,侍奉公婆带孩子,再接一点小活计帮补家用。   后头一朝成了义王妃,又成了一国皇后,心思却也不在自己身上。   她现在和正元帝关系缓和了许多,这次出宫,正元帝本还不想把陆照带出来呢,说想让周皇后好好歇歇,放松放松。   但春狩要出来三日,宫里主子都出来了,周皇后怎么都不可能放心陆照一个人待在宫里的。   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周皇后可以把陆照带出来,但也要留出自己的时间玩乐,不能全副心思扑在孩子身上,那就和在宫里的时候没差别了。   “陛下也非让我自己寻些乐子,可我一闲下来,还真不知道做些什么。”周皇后提到正元帝的时候,眼眸中流露出柔柔的笑意,又有些赧然地道:“而且不怕你笑话,我在京中也没有其他相熟的人,所以只能来寻你相伴了。”   顾茵想了想就说:“那咱们骑马去?我刚学过一次,青意为我寻的矮脚马也带过来了。那马矮矮小小的,可爱又温顺……”   周皇后也不会骑马,但听顾茵说她也是刚学,所以就没推辞。   两人各自回去卸下钗环,换了骑装,又约着在看在附近的空地碰头。   要不说两人确实是兴味相投呢,顾茵身上的骑装还是之前在马球会上穿过一次的那身,已经算是简约了。而周皇后的骑装则更简单,料子虽好,却不是宫中贡缎那样顶珍贵的,而且一点装饰也无,简直可以用朴素来形容。   两人的骑装都是按着自己的喜好让人做出来的。她们碰了面,互相一打量,又不约而同笑起来。   连周皇后都忍不住笑道:“从前是真不知道咱们的喜好这么相似,也真是有缘。”   顾茵说可不是么,又想起了什么,道:“有件事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有些没想明白,当年烈王殿下在码头上过得艰难,不少好心的摊贩都接济过他。殿下和他们都不亲近,只对我和对其他人不一样。我娘他们都说是我做的吃食好吃,所以他才对我格外不同。”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矮脚马边上。   因为在说的是顾野那几年的事,周皇后听得格外认真,顾茵伸手递给她,她下意识地就扶着顾茵的手,骑到了马上。   顾茵把武青意之前教她的口诀复述给周皇后,扶着她坐好。   “可是后头我才知道,我们酒楼现在的周掌柜,彼时在其他酒楼做工,也曾留下饭食给他……周掌柜的手艺可绝对不输我,尤其是红案上,我后头跟他学了不少东西呢。殿下那时候对他也没另眼相看,显然之前那个猜想是做不得准的。”   说到这里,顾茵又笑了笑,“现在我倒是有新的想头了,大概是殿下那时还存着一些幼时的记忆,或许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娘娘的影子。如果是这般,那就不是我和殿下有缘,其实是和娘娘有缘。”   这话说的周皇后心里柔软无比。   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顾茵已经帮她牵马走了好半会儿了。   她赧然坏了,忙道:“你怎么能给我牵马?快停下来。”   顾茵自己都没在意,只是一边说话一边不经意间重复了上次武青意陪他骑马的模式而已,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有什么?您来找我玩,咱们就且不论身份那些,只在一道玩乐罢了。”   “那既是这样,”周皇子对旁边的宫女招招手,扶着宫女的手下了马,然后道:“那现在轮到你骑了,我来给你牵。”   别看顾茵方才那么说,让皇后来给她牵马,她是真不敢!   “别别,您身份贵重,还比我年长几岁,我……这让人见了不知该怎么说我。”   “不行,”周皇后笑着坚持道:“说出去的话,泼出来的水,你自己说的不论身份的。”   她拉着顾茵上马,顾茵耐不住,忙告饶道:“我错了,我就不该给您牵马。”   周皇后笑得不行,也不逗她了,干脆就还一边遛马一边说话。   只是这次周皇后接过马绳,由她来牵马。   好歹没再说让顾茵骑在马上了,顾茵也没说什么,只是肩并肩和她走在一处。   “有件事,我想和你家说声对不住。”   顾茵歪过头去,又看周皇后惭愧地垂下眼睛,道:“当年将军没寻回阿烈,我竟牵怪到了他头上。为此没少给他冷脸。现在想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那样的人……不说后头阿烈因缘际会地被你家收养了,就算他真的……那无论如何也不该怪罪到他头上的。我和将军不方便见面,所以只能拜托你帮忙传个话。”   顾茵点点头,“关心则乱,您那时候也是心里苦。如今看您比从前快活不少,我是打心眼里为您感到高兴。”   周皇后静静的看着她,看着看着又自顾自笑起来。   “你也说咱俩有缘,就别一口一个‘您’了,咱们姐妹相称如何?”   顾茵自然应好。   两人边走边聊,去了附近的小树林里,一个没注意,就遇上了另外一行人。   那行人数量有几十人之多,对比之下,顾茵和周皇后这边,顾茵只带了宋石榴,周皇后只带了一个大宫女和三五个侍卫。   领头的那个一身红衣,顾茵立刻就认出是已经和冯家定了亲的陆沅琪。   只想不到她今日也来了。   既是不对付的人,那就没必要打招呼,顾茵和周皇后接着自顾自说话。   没成想陆沅琪见了她之后,却是打马过来了。   她从马上跳下来,行了个礼就开口道:“夫人这矮脚马,真的不考虑卖于我吗?”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顾茵有些不耐烦地蹙了蹙眉,但还是秉承着良好的教养回复道:“陆姑娘莫要再问了,再一百遍,一千遍也是一样的。这马不卖。”   陆沅琪拿着马鞭在手里敲了敲,“只是一匹马而已,夫人何必这般执着。”   “是啊,一匹马而已,你又何必这般执着?”顾茵用手扇了扇风,“下午晌的天气有些热,这人呢,一热出了汗脾气就容易不好,陆姑娘若是再歪缠,我可未必还能这么好声好气地和你说话。”   陆沅琪有些恼怒地抿了抿唇,随后又想到什么,面上一松,“再过几月,我的品级还要比夫人高一些。到时候夫人见了我,该给我见礼才是。希望届时夫人还能这么傲气。”   陆沅琪马上就要和冯源大婚,成为新任的鲁国公夫人。   而英国公府这边,因国公之位是封给武重的,所以顾茵还是按着武青意一品将军的身份来,是将军夫人,比超品的国公夫人品级略低一些。   “你在胡吣什么?!”宋石榴可没这么好性儿,闻言立刻站出来道:“我们夫人那可是烈王殿下的养母,按你那什么狗屁品级来,让烈王殿下的养母给你见礼,你多大脸啊你!”   “主子们说话轮到你这丫鬟插嘴?”陆沅琪被宋石榴顶撞得面上一臊,但还是强撑着道:“殿下的养母又如何?殿下可是有正经亲娘的,夫人抬着殿下养母的身份压人,皇后娘娘能同意?”   这实在怪尴尬的,皇后娘娘可不就在旁边?!   “自然是同意的。”周皇后已经开口道,“不止愿意,还十分感激将军夫人,不容许什么跳梁小丑,在将军夫人面前这般放肆。”   顾茵心中微动,转头看向她。   两人眼光一碰,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皇后对她温和地笑了笑,偏过脸看向陆沅琪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她并不是性子怯懦的人,这方面比王太后还顶用些。   过去她一心扑在小儿子身上的时候,冯贵妃都得给她面子,不敢在她面前乱跳。   但陆沅琪不知道这个,她把周皇后从头打量到脚,又差点习惯性地从衣着上判断人的出身。   但前头刚吃过一次这样的大亏,陆沅琪也不算太蠢笨,就没再说什么其他的话,只轻哼一声,就草草地福了福身,说了告辞。   等到她走后,周皇后才蹙眉道:“这就是冯家那个快过门的新媳妇?怎么是个这样的?”   “一个萝卜一个坑。”顾茵弯了弯唇,“也挺好。”   联想到鲁国公府不好相与的秦氏,周皇后也跟着笑了笑,“是挺好。”   秦氏虽然乖张,但也只敢在同品级的面前跳,和冯贵妃一样,对着地位比她们高的,母女俩还能做低伏小,加上冯源的过去也确实是功绩斐然,劳苦功高,这家子只要不犯什么大错,就是正元帝都不好对他家下手惩治。   马上鲁国公府要多陆沅琪这么个炮仗,想想就热闹,也就能漏更多的错处出来。   想到这里,顾茵是半点儿不烦躁了,只盼着陆沅琪和冯源的婚期近一点,再近一点!   ………………   天黑时分,外出狩猎的人先后回来了。   顾野和陆煦两个都玩疯了,跟两个泥猴似的。   周皇后因抱着陆照出来给他们接风的,所以腾不出手来,就看向顾茵。   顾茵便拿着帕子过去给顾野擦脸,陆煦也一边甜甜的喊着“姨姨”,一边也蹭了个擦脸服务。   顾野悄悄声道:“我打了两个兔子,一只给娘,一只给母后。娘想要什么花色的?”   说完不等顾茵回答,顾野又自顾自道:“不对,我问错了,是娘想要肥一点的还是瘦一点的?”   他猎来的兔子,周皇后肯定得留着养大。   而顾茵这个实用主义者,不用想了,养兔子那是不可能养的,最后肯定是祭了大家的五脏庙。   “肥兔子油多,烤出来香。瘦兔子肉紧实,有嚼劲,可以做冷吃兔。都挺好,让娘娘先挑就成。”   他们聊着兔子,其他打猎的人都前后脚往回赶,打回来的猎物都被送到御前钦点,堆得像小山似的。   尤其冯源这次是真发了狠,别看每家带出去的人手都差不多,但他这次带着的侍卫不止武艺高强,更是从月前就开始不分日夜的训练弓马。   这日他一下午都没休息,野鸡野兔那等小东西他都看不上,专打野鹿、野獐子那样中大型的猎物,都堆成了小山。   其他人猎到的东西和他带回来的一比,顿时就不算什么了。   如无意外,鲁国公府就是第一日的胜者了。   但最后关头,武青意带着人马赶回来了,他们马上的猎物和冯源带回来的数量差不多,但等到清点的时候,众人才发现不同寻常了——   常人打猎,那自然是以弓箭射杀。   那样打来的猎物,破坏了整张的皮毛是一遭,而且若是射到什么苦胆上,那猎物直接就不能吃了。   而武青意带回来的这些猎物,竟都没死,而只是让人敲晕了,还鲜活着!   这其中得多费多少工夫,自不必说。   一时间营地内对武青意高超技艺的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刚还志得意满,以为胜券在握的冯源已然变了脸色。   “这第一日的彩头,当归英国公府!”   正元帝一声令下,武将们纷纷喝彩。   还有些不讲究的在旁边起哄,“将军这趟可着实费了心思,就为了给将军夫人赢那把刀!夫人不得表示表示?”   顾茵正拿着条新帕子递给武青意,让他擦脸。   听到这起哄声,武青意伸出的手又折回去,垂在了身侧,只把脸探上前。   “那就有劳夫人了。”武青意黑沉的眼眸倒映着篝火,也满满当当的映着顾茵的身影。 第115章   顾茵弯了弯唇, 拿着帕子伸手为他拭汗。   武青意微微闭眼,惬意地享受着她的服侍。   那起哄的几人在旁边哈哈大笑,被拭干汗水的武青意转头看他们一眼, 又对顾茵道:“空地上烟尘大, 你回看台上去。”   顾茵点点头,“那你也回去换身衣裳, 仔细别着凉。”   两人挨着一处说完话,肩并肩走到看台边才各自分开。   起哄的众人又是一通笑, 笑着笑着, 也不知道谁来了一句:“要是我也有媳妇儿就好了。我也会像将军对夫人那般对她好的!”   然后他们忽然沉默了下来。   一群跟着武青意忙活了大半天的糙汉子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脸上只剩苦笑——他们可都还没媳妇呢!何苦来哉起哄让将军和将军夫人秀恩爱, 这不是自找罪受嘛!   胜负分出之后,晚上是热闹的篝火晚会。   从皇帝到臣子, 猎到了那么些猎物,自然不是随意丢弃,而是分给各家享用。   英国公府这边本就猎物多, 后来正元帝又送来一些,那猎物堆着的小山便又高了几分。   这算是顾茵的才艺表演时间, 别家都只是让下人收拾赶紧了猎物后, 随便把肉放在火上烤一烤。   顾茵这边有讲究, 什么样的肉该怎么样处理, 她早就和周掌柜取了经。   小一些的猎物就做成烤串, 中形的就做成铁板烧, 大一些的就放到火上整个烤制。而其他吃不完的, 则或放火上烟熏,或抹上盐做成咸肉。   猎物的肉安排妥当了,放出来的血却有些让人犯难——这东西一般没人吃, 顾茵看着浪费,就准备做一点毛血旺。   就是锅里放水烧开后,倒入凝固了的血块,然后调整火势到中火,煮上一刻多钟。等到完全煮熟,就把血块放入凉水过凉。这样做出来的血块就和买来的那样没差别了,切块后放入辣椒汤底,再放各色野菜,也就成了。   一开始王氏怕顾茵累着,说本就是出来玩的,随便对付一口就成,不用她再特地做旁的。   后来听顾茵讲了,知道步骤确实不繁难,王氏没拦着了,只说她来做这个菜,等最后炒辣椒汤底的时候再由顾茵沾手。   顾茵还在负责烤肉熏肉和腌肉,就让王氏去了。   宋石榴还要跟着王氏去帮忙,王氏连她一道赶,说自己干活的时候宋石榴还没出生呢,一点小活计而已,不需要人打下手。   宋石榴就还留在顾茵身边帮忙。   没多会儿,顾茵手边的活计忙完了,又去炒了辣椒汤底,和王氏一道做好了一大盆毛血旺。   油汪汪的烤肉,红彤彤的毛血旺,再加上新做的一盆清香的菜饭。   看得人食指大动。   武重和武安先坐到桌前,因只是自家人用饭,所以也不讲究什么规矩,父子俩就先起了筷。   王氏盛了饭过来,见他们要吃那毛血旺就伸手一人拍了一下他们的手背。   “这菜可辛辣了,你俩一个身体差,一个年纪小,不能碰!”   被妻子教训了一通,武重乖乖地放下了筷子。   武安却是有理有据地道:“前头嫂嫂得到那么些番椒,拿了好些回家,当时娘不是还说吃个稀罕,让府里厨子做了好些。那会儿我和爹都吃了,也没如何啊。”   正好顾茵和武青意也过来了,王氏脸上闪现一丝不自然,又圆回去道:“你也说了那会儿是尝鲜,此一时彼一时嘛。而且今儿个这些猎物都是你哥打回来的,自然得先紧着他吃。”   武青意刚要张嘴说打回来的东西多得很,自家完全是够吃的。   但王氏已经给武重和武安一人夹了一碗菜,提溜着他们两个去另一处营帐用饭了,留下他和顾茵单独用饭。   两人能独处自然是好事,武青意也就没再说什么。   烤肉被王氏分走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大盆毛血旺却都没动,两个人自然是吃不完的。   营帐内各家自是不缺烤肉的,但却没有像顾茵这般有心思还做别的菜式的。用来送人的话,倒也不担心对方会觉得多余。   顾茵就分出一些,让人送给了周皇后,没多会儿周皇后那边的大宫女亲自送来一盘樱桃,笑着说:“我们娘娘觉得光吃烤肉寡淡呢,夫人恰好送来了那辣菜,娘娘和陛下都十分喜欢。”   周皇后既让人特地跑了一趟,顾茵又拿出一小罐子干菊花回礼。   干菊花泡水,吃完荤腥油腻后喝上一杯下火最好不过。   看到周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和她恭敬又熟稔的说话,等那大宫女走后,武青意难免问起来,“你和皇后娘娘什么时候走的这般近了?”   “就你不在家的时候,娘娘出宫来过食为天一次。还有今天你们都出去了,二殿也午睡睡着了,娘娘就过来和我骑了会儿马,说了会儿话。”说到这儿,顾茵想到了下午周皇后提到的那事,“皇后娘娘还让我转达她的歉意,说前头她不该因你没寻回小野就牵怪你,给了你好些冷脸。”   武青意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不碍事,娘娘从前确实对我冷过脸,但该给的赏赐和体面却从没短了咱家的。”   两人边聊天边用饭,很快就吃完了一顿饭食。   外头的篝火还烧的哔啵作响,但男人们都忙碌了一下午,所以没有热闹多久,各家就各回营帐歇着了。整个营地都安静了下来,到了该就寝的时辰。   到了这会儿,顾茵才发现有个地方不方便——她得和武青意睡一个营帐!   各家营帐都是报上人数后统一布置,再由各家下人负责装点。   英国公府的营帐就布置了三个卧房,一个给王氏和武重,一个给武安,还有一个自然是她和武青意一起。   时辰尚早,身边也有不少下人可供驱使,再加设一个其实也来得及。   但各家营帐都挨在一处,她前脚让人布置新的,后脚所有人都得知道她和武青意分房睡,指不定就传出怎样的流言来。   看她面带纠结之色,武青意很自觉地从箱笼里抱出一整块的兽皮扑到了床榻边上。   顾茵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洗漱。   下午晌她也出了不少汗,因此便把一头长发都拆了开来,慢慢地清洗了一遍。   等她都收拾好了回到卧房,武青意已经先她一步都洗漱好了。   他洗过了头发,头发氤氲着水汽散在脑后,穿一身纯白的寝衣,露出一截带着旧日伤疤的胸膛,拿着本兵书随意地翻阅,显出几分疏懒。   见到顾茵过来,他搁下手里的兵书,拿起了桌上的干布帛。   顾茵就柔顺地坐到他身前,半垂着头轻声道:“随意擦一擦就好了。”   武青意第一次做这样的活计,略有些笨拙的拿布帛包裹住她的长发末端,轻轻擦弄。   顾茵身上的寝衣是淡蓝色,本也是半点不透的保守款式。   但那她背后的布料沾染到了水汽,就贴在了身上,露出里头白皙的肤色。   武青意扫过一眼,只觉得喉头发紧,立刻不敢再看。   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很快就把顾茵长发上的水汽擦走了。   两人的头发都是半干,眼下肯定是不好睡下的。   但这样的氛围下,单独对坐实在有些尴尬。   顾茵就起身开了箱笼,除了贴身衣物外,其他行礼是府里下人收拾的,照理说肯定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翻找了一通,顾茵还真找到了两盒棋子和一个棋盘。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她和武青意都不会下围棋。   不过这也不碍事,不会下围棋可以下五子棋,顾茵就把五子棋的玩法解释给武青意听。   五子棋的玩法本就简单,武青意很快明白过来。   只是没玩多久,武青意的眼神不自觉地就黏在顾茵手上——   她如黑缎子似的乌发散在脑后,乌沉沉的,更衬得她卸下了妆容的脸庞如白玉般莹润。   顾茵下棋认真,并未注意到他灼热的视线,暖玉棋子捏在她嫩如春葱的指尖摩挲,半晌后棋子落到棋盘上,她才笑着嗔道:“刚你还说不会,差点就让你赢了。”   说完久久没有等到对面的回应,她抬头,这才对上了武青意的视线。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但那样的眼神却让顾茵有些害怕。   就好像猛兽盯着猎物一般。   顾茵被那灼热的视线摄住,不知道怎么,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略有些慌张地垂下眼,拈起手边果盘里的樱桃送到嘴边。   那红艳艳的樱桃被她小口咬下一半,汁水留在了唇上,越发显得唇色娇艳。   武青意看着她不盈一握的纤细脖颈做出了吞咽的动作,也跟着喉头一动。   “要喝水吗?”顾茵一边询问,一边伸手将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   武青意却没伸手去接,而是嚯的站起身,抛下一句,“我出去一趟”,便大步离开。   顾茵在桌前等了半刻钟,见他还没回来,便把棋盘和棋子都收了,先回床榻上休息。   躺下之后,她没多会儿就眼皮发重,然而困倦的同时她又有些觉得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很难形容,就好像熬夜过后,身体很困倦,但精神又很兴奋,使人难以入睡。   又是一盏茶的工夫,武青意带着一身水汽都过来了。   “灶上的水还热不?”   武青意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吹熄了灯火,躺到了床榻边的地铺上。   营帐外已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风吹过草木簌簌声。   山里的夜风徐徐,室内的温度一下子比白天冷了不少。   顾茵并不觉得寒冷,但想到旁边的武青意,她又撑起身,在床榻内侧摸到了另一床被子,准备递下床去。   然而她刚伸手,手腕却被一只灼热到吓人的手掌捏住。   顾茵身子一僵,忙轻声解释道:“我还当你睡下了,想给你添床被子。”   武青意还是没有回应,只是手掌的温度还在逐渐升高,甚至让顾茵觉得自己的手腕都要被他烫化了。   “你的手好烫。”她滴入蚊呐地道。   下一瞬,她手腕上的力道一重,就被武青意从床上拉到了床下,跌在了他的怀里。   屋内静的落针可闻,只剩下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和砰砰的剧烈的心跳声。   好半晌后,武青意才开口轻声道:“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他的嗓音哑的厉害,喉间像氤氲着火团一般。   这还不算,他的身上同样散发着灼人的温度,是整个人都像要烧起来了一般。   之前武青意还觉得是自己自制力不成,与她待在一处光是擦擦头发、下下棋,都那般容易心猿意马。   可刚冲过了一遭冷水澡,他还是没能静下心来,反而越发觉得燥热难当。   回想起来,一切不对劲都是从夕食过后开始的。   顾茵也很不对劲,两人不是没有挨在一处过,彼时心跳得虽快,却没像现在这般,快的像要从嘴里蹦出来一般。   她说武青意的手烫,其实自己身上的温度也不低。   顾茵捂着心口,呐呐地回答:“没啊,饭食虽是我做的,可是咱家人都一起用了。”   说着说着,顾茵想到了什么,止住了话头。   半晌后两人异口同声道:“是那个毛血旺!”   原说王氏先是不让宋石榴跟着一道去帮忙,后头不让武重和武安吃呢!   武青意失笑地摇摇头,“估计今晚吃的那是鹿血。”   顾茵尴尬道:“也怪我,那会子既做烤肉又做别的,没有仔细看顾到。”   虽眼下说的话再家常不过,可即便是这般,两人身上的热度却依旧没有消下去。   武青意将脸埋在她披散在肩头的发上,那发尾还带着一丝潮湿,暂时减轻了他脸上的热度。   然而她发间同时还带着她身上特有的馨香。   那香味从鼻腔进入,丝丝绕绕的,绕的他头脑发昏,怕是再多待一刻便要把持不住。   武青意轻叹一声,在她发间深吸几下,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还不到时候。”   接着便放开了她的手腕。   顾茵收回了自己的手,刚张了张嘴要问“什么不到时候?”,下一刻他就已经出了去。   …………   这天晚上,顾野和正元帝、周皇后一道用的饭。   烤肉由宫中的厨子烹制,放了好多香料,他吃起来却有些不对胃口。   还好后来他娘送来了一小盆毛血旺,那菜辣的人直跳脚,他虽不能多吃,但就着里头的野菜,算是用完了一顿饭。   饭后他本想在皇帝爹和皇后娘跟前多说说话。   毕竟是自己的亲爹妈,他还是很乐意当个中间人,让他们联络联络感情的。   没成想饭后还没说上多大会儿话,他那素来喜欢他的皇帝爹就开始赶人了,说:“你也陪着打了半日的猎,这会子该累坏了,快去歇着吧。”   顾野刚说自己并不觉得累,正元帝却给了他一个赶人的眼神,他糊里糊涂地就被钱三思送了出来。   “殿下安心歇着吧,您的心思老奴明白。陛下和娘娘的事儿您不用操心,他们好着呢!”   留下这么一句话,钱三思又喊了陆照的奶娘来,把陆照也从营帐里抱了出来,再让其他宫人也一并退了出来。   顾野看不懂钱三思那暧昧的笑,想着他为人办事素来稳妥,就不再纠结这件事。   他回了自己的营帐。   小路子早就让人准备洗刷好了浴桶,准备好了热水。   顾野一回去,小路子不让其他人动手,亲自服侍他更衣沐浴。   顾野从前不习惯让丫鬟服侍,但对小路子这样的小太监,他自然不害羞,就懒洋洋地靠在浴桶上,让小路子帮他洗头。   洗着洗着,顾野快睡着了,随意问起道:“今日营地里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下午晌顾野虽然出去了,但小路子这样不会武的宫人却没跟着一道去。   他们这些人消息最是灵通,尤其小路子那是钱三思唯一的徒弟,顾野跟前的第一太监,就算不知道他是谁,也得卖他师父和顾野这烈王的面子。   所以都不同小路子费心主动去探听,自有人上赶着把事儿往他耳边递。   小路子禀报道:“殿下前头和小殿下玩了好一会儿,小殿下吃过午饭就歇下了。皇后娘娘没有其他相熟的人,就去寻了将军夫人一道骑马……”   顾野听着,小脸上不自觉地带出了笑。   他前头被顾茵劝过,已经不再纠结于她们会不会为自己吃醋这个问题了,打心眼里期盼着两个娘能相处好。   然而小路子话头一转,又道:“娘娘和夫人在小树林里遇到了那陆家的小娘子,就是和鲁国公定亲的那位。将军夫人本是没上去打招呼的,那位陆小娘子却主动过了来……”   小路子把当时的情况原原本本的转述给了顾野。   顾野睁开了眼,脸上的笑也退了去。   他虽年纪不大,但仪态气度学的极好,沉下脸的时候已经有一股威严气势。   小路子见了就道:“那陆家小娘子委实轻狂过了头,没有眼力见儿,不把将军夫人放在眼里,和不把殿下放在眼里无甚区别。眼下她还没当上国公夫人呢。”   小路子最后那句意有所指,顾野听了也就明白过来。   陆家和冯家虽然定了亲,但只要一天没成婚,陆家就还只是商户人家。   皇家对功勋之家可能还要忌惮一些,怕冒然出手寒了开国功臣们的心。   但对着陆家那样的,自然不用顾忌。   甚至都不用想什么法子,只要顾野去王太后或者周皇后那边念叨两句,由她们开口说那陆沅琪几句不好,那秦氏惯是个拜高踩低的,就得在银钱和名声之间反复掂量掂量。指不定就会反悔结下这门亲事。   没了鲁国公府的庇护,那陆沅琪只是个商户女,自然就没了轻狂的本钱。   顾野却摇了摇头,说不成。   “我娘说他们两家接亲是‘好事’,这桩亲事不能坏。”顾野沉吟道,“得想个别的法子。”   既不能坏了陆家和冯家的亲事,又得让那陆小娘子没脸再轻狂,小路子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便立刻止住了话头。   很快顾野沐浴完了,陆照的奶娘寻过来了,说他哭闹起来了。   顾野一边心里奇怪怎么不让周皇后哄他,一边还是过去了。   他下午晌确实累坏了,和陆照玩了一会儿后就一起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顾野醒了,轻手轻脚地从陆照屋里出来,想着时辰还早,就拐回了英国公府那边。   此时王氏和顾茵都起了,正坐在一处说话。   顾茵自顾自地喝着花茶,王氏却不像往常那样热络亲切地和她说话,而是低着头在小声地认着错,“我也是好心嘛,想着那鹿血大补,就白扔了实在可惜,所以做成了那什么血旺。没想着劲道那么大。”   武青意冲了一整夜的凉水澡,没回屋子,顾茵则因为躁热失眠了一整晚。   两人一夜过得无比煎熬,尤其是顾茵,最近生活条件好了,身子也养的比从前娇贵,一夜没睡,她眼底下一片青影,看着憔悴坏了。   王氏见了就知道自己的盘算落了空,要坏菜,连忙道歉告饶。   顾茵凉凉地道:“昨儿个那鹿血旺,可不止我和青意吃了,我还送了一些给皇后娘娘。”   王氏尴尬地笑了两声,“那……那想来吃着应该挺好。”   屋里气氛有些不对劲,顾野就没再往里去,只和门口的下人比划了一下,说自己先回去了。   等回到自己营帐,小路子伺候他换衣裳,顾野便问起鹿血的作用。   小路子早就看出自己主子不同凡人,所以并没有因为她年纪小就糊弄他,就解释说鹿血可以壮阳益精,对成年男子是大补之物,对子嗣很有帮助。   吃点鹿血就能有娃娃了,也确实新鲜。不过听方才他奶和他娘的对话,该是没得逞了。   顾野忍不住笑了笑,一通话问完,衣裳也换好了,他又去正元帝跟前伺候。   小路子还留在营帐里,因昨儿个没能帮顾野想到好主意,小路子自觉没办好差事,正自责又懊悔,绞尽脑汁。   联系到方才顾野问的话,小路子脑内灵光一闪,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还是他们殿下有招啊!   就是说的太隐晦了些,他差点都没回过味儿来。   当天小路子在营地里没闲着,摸到正元帝的膳房里,和御厨要了些好酒和鹿血,还和厨子请教了一番最能发挥鹿血效用的做法,将这两样东西搀在一起酿了一瓶鹿血酒。   等到当日的狩猎结束,那瓶酒就和其他赏赐一起,送到了鲁国公冯源的营帐里。 第116章   要说鲁国公冯源也是倒霉。   之前和葛珠儿和离后, 冯源私下几次打听,只知道她去了食为天做工,过得风生水起, 十分滋润, 更多的却是打听不到了。   对比之下,他借酒消愁, 颇为消沉,倒成了放不下的那个。   为了这场春狩, 他憋着一口气, 就是想好好表现, 出出风头, 让葛珠儿和背地里嘲笑的他的人知道,他还是从前那个风风光光的猛将!   然而第一天武青意大获全胜, 他白忙活了一整日。   不过狩猎这活动运动量十分的大,第一日参加过的人家,大多不会连着参加第二日。   而且他和武青意不对付了多年, 对彼此都有些了解。   武青意性子还算内敛,出过一日风头后, 自然就会收敛。   所以第一日的惜败过后, 修整了一夜, 冯源又带着人整装出发。   冯钰虽已对他这亲爹冷了心, 但见他这般, 还是忍不住劝道:“父亲年岁不轻了, 昨儿个奔忙了一下午, 十分辛苦,今日不若好好歇一歇,左右明日且还有一天。”   冯源听不进去他的劝, 蹙眉道:“歇什么歇?你爹我还没老到那份上呢!要歇你自个儿歇着。”   冯钰的骑射工夫在同龄人中不差,但和成年会武之人比,还是比不过的。   少他一个不算什么,冯源就没带着他去。   冯钰也懒得跟,自去顾野身边。   正元帝还是带着顾野和陆煦出巡狩猎,当然皇帝肯定是不会为了一点猎物奔忙了,只是带着他们出去散散,玩耍玩耍而已。   后头到了傍晚时分,正元帝这边鸣金收兵,回营地开始清点猎物,结算第二日的胜者。   要不说冯源倒霉呢?今天武青意又下场了。   其实冯源估算的没错,武青意这日本准备歇着,好好陪伴顾茵的。   但坏就坏在昨儿个两人分吃了好大一份鹿血旺,身上的燥热只通过冲冷水澡缓解,没有得到真正的纾解。   他一身力气无从发泄,于是便又带着人下场狩猎。   平常时候的武青意就能压冯源一头,这种时候就更别说了。   冯源又叫他比了下去。   武青意连胜两场,在武将中的威望更上一层楼。   冯源回营帐的时候,还听到有人在旁边热切地讨论着,说:“都闲散一整年了,人都疏懒了不少,也只有大将军不减当年勇,真不愧是本朝第一猛将!”   旁边的人听了就凉凉笑道:“勤加操练只是一遭,这也得看天赋。不然你看鲁国公,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却连着输了两场……所以啊,大将军那样天赋异禀的,不是咱们这样的凡人勤奋就能赶上的。”   其他人纷纷附和,说确实如此,然后一行人勾肩搭背,继续心安理得地去偷懒了。   只留下听了一耳朵的冯源,差点把鼻子气歪了!   到底是在御前,即便是气恼到了这个地步,冯源也只能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回到了自家营帐。   然而鲁国公府的营帐内气氛也很不好。   秦氏这次也来了,按说她这个年纪的人一般是不会来参加这种活动的,而且她又不像王太后和王氏那样身子康健,喜欢热闹。   所以她为的当然不是打猎骑马,而是和冯贵妃相聚,互通有无。   过去冯贵妃虽然很少能出宫,但往宫外消息递得频繁。   后头也不知道怎么了,她自己宫里的人还好,其他宫人却是越发使唤不动。   想传一份家书出来,那得上下打点,少说得花费百两银子。   正元帝前头给了永和宫不少赏赐,但也都是珠宝首饰那些,很少给现银。   宫中的赏赐都带着特有的徽记,冯贵妃再蠢笨也知道不能让这些东西流出去,便只好一面和秦氏要现银,一面减少往宫外递消息的次数。   上次母女俩通信,还是冯家和陆家定亲那会儿。   秦氏这段时间过得可算是十分如意,碍眼的儿媳妇被清扫出门,后头也没再给冯家惹什么事儿,就好像凭空蒸发了一般。让她又爱又恨的大孙子如今在宫里的时间多,回家的时间少,祖孙俩互相不碍着对方的眼。   冯家的财政危机也在和陆家定亲后解决了——陆家已经先送了五万两过来任秦氏随意支配,而剩下的十五万两,则会在两个月后,陆沅琪嫁进冯家的时候,和她其他嫁妆一道带过来。   因为陆家这样会来事,所以这次春狩,秦氏也很大方地给陆沅琪下了帖子,带她过来长长见识,算是给她和整个陆家做脸。   陆家虽是商户,但在京城也算是享负盛名。   和冯家交往甚密的那些人家知道两家要结亲,见了那恨不得把她夸出一朵花来,又说秦氏高瞻远瞩,摒弃了门户之见,很了不得!   捧得秦氏像活在云端里一般逍遥自在。   春狩第一日冯贵妃随侍正元帝左右,母女俩没见面。   第二日冯贵妃没再跟出去,自然过来和秦氏说话。   母女俩碰了头,冯贵妃见了秦氏就哭诉道:“母亲只顾着自己高兴,却不想想女儿的处境。女儿如今空得一个贵妃的名头,既无宠又无权,怕是再过不久,宫里就再没有女儿站脚地方了……”   上次母女俩面对面说话,还是正元帝认回顾野之前,放了冯贵妃出宫归宁。   彼时的冯贵妃何其风光,侃侃而谈,还谋划着将来当皇后,甚至当太后。   没想到不过短短两月,她就像变了个人一般,不止脸上再不见那志得意满的风光姿态,更是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不如从前美艳不算,还平添了好几岁。   秦氏忙劝道:“我的儿莫哭,有什么委屈快和娘说说。”   冯贵妃就一边流泪一边娓娓道来。   不同于秦氏最近的逍遥自在,冯贵妃近日过得很是不好。   驱使不动宫人已经不值得一提了,她现在和亲儿子陆煦聚少离多。   虽说前头她花了好些个银钱打点,还把陆煦身边的奶娘和宫人都一并送去了撷芳殿。   可即便如此,她对撷芳殿发生的事儿还是知之甚少,只能从奶娘嘴里知道一些。   那会子顾野把亲弟弟陆照也一起带到撷芳殿上课,冯贵妃自以为得到了机会,让奶妈多吹吹耳边风,好让陆煦知道亲疏有别。   没想到陆煦前头确实有些吃味,转头让顾野三言两语一哄,再弄了些宫外的新鲜玩意儿,又只知道跟在顾野屁股后头转了。   后来陆煦还回去说:“大哥和表哥他们都不带什么奶娘,只陆照还需要奶娘跟着。我比陆照强,我不需要奶娘了。”   这番话他后头又对正元帝说了一通,正元帝就让那奶娘还回永和宫伺候。如今只要陆煦不愿意和冯贵妃说的事儿,冯贵妃是再不能探听到半个字!   还有昨儿个第一日狩猎结束,她这亲娘还在正元帝旁边站着呢,陆煦居然跟在顾野后头,对着顾茵亲热地喊着“姨姨”,就着顾茵的手让她擦汗。   而且这还只是一遭,更糟心的是,帝后感情越发和睦了。   从前冯贵妃没觉得周皇后比自己高贵多少,虽说周皇后是皇后,她是贵妃,但周皇后无宠,反倒是她,多得是陪伴圣驾的机会,生下的皇子也比陆照那病秧子顶用。   眼下周皇后多了个厉害的嫡长子不算,还和正元帝越走越近。   那养心殿她想进一次比登天还难,更别说留宿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当夜,冯贵妃气得砸了一屋子的摆设。   动静闹得很大,正元帝知道了让钱三思过来询问,冯贵妃自然不敢说自己是拈酸吃醋,只说是宫人不小心,让宫人顶了包。   这就形成了个恶性循环,如今连带着她宫里的宫人都不如从前那般忠心可靠了。   前一日狩猎,冯贵妃做低伏小,不辞辛苦,不知道在外头吃了多少尘土,跟着随侍了正元帝一整日,本以为会换回一些恩宠,冯贵妃当夜都盛装打扮起来了。   没想到,正元帝和周皇后用过晚膳后又宿到了一处。   说到这里,冯贵妃的眼泪又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哭道:“母亲快给女儿出出主意,女儿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秦氏讷讷地道:“陛下怎么就不宠爱你了,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冯贵妃恨声道:“女儿能做什么?女儿还和从前一样,从未变过。是陛下变了,一切自打烈王回宫后都就变了!”   “那黄口小儿。”秦氏跟着咬牙切齿。   然而任凭他们咬碎牙齿,却也想不出其他招数来对付顾野。   一来是她们是女子,接触顾野的次数本就有限,二来,冯贵妃在宫里使唤人跑腿都使唤不动,让她在宫里出招对付顾野,独木难支,和自寻死路没有差别。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顾野和陆煦相处的极好,这不止为他博得了一个好名声——现在朝中大臣对他这照顾幼弟的仁义之心赞不绝口。而且这还是对冯家的一招釜底抽薪。   毕竟冯家最指望的,还是长大后的陆煦。   照着现在这个趋势发展,怕是陆煦长大后会成为顾野最坚实的拥趸,按头整个鲁国公府给顾野卖命!   沉吟半晌,秦氏出声道:“娘娘别急,今日你兄弟又出去狩猎了,今遭一定风风光光拔得头筹,陛下看着你兄弟的面子,晚上自然会在你那里。你今晚好好侍奉,至于旁的,为娘再好好帮你想想。”   到底不是孤身作战,冯贵妃呼出一口长气,看时辰不早,她就说先回去梳妆打扮。   后来没多会儿,秦氏就听到了外头的喧闹,知道这日的胜者又是武青意,冯源再次落败。   她的脸色自然又沉重了三分。   冯源回来后,秦氏少不得抱怨道:“别人都是娘家人给出嫁的女子撑腰,咱家倒好,光沾娘娘的光,却半点忙帮不上。一个冯钰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冯源越发苦闷,大声反驳道:“娘怪我做什么,难不成是我不想为咱家、为娘娘争光?”   再没人比他想压武青意一头,出口恶气的了!   冯源气恼地一拳砸在桌上,“而且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咱家沾了娘娘的光,娘莫不是忘了,咱家的荣光是我用血和命拼着换来的!”   冯源在秦氏这亲娘面前素来没脾气,今遭却是把满腔的怒气都直接发作了出来,秦氏被他吼的一愣,声音顿时低了下去,嗫喏道:“你要是累了你就歇着,和我吼什么?又不是我让你落败的。”   然后秦氏就捂着心口,又说自己不舒服,让郑妈妈扶着她下去了。   等到屋内安静下来,冯源连一个发泄对象都没有了,就越发愁闷。   回想从前,他每每意志消沉的时候,都有葛珠儿在旁轻声细语地劝慰他。   可如今,葛珠儿让他亲娘赶走了,亲娘也嫌弃他脾气大,不愿意听他抱怨。   “拿酒来!”冯源又是一声怒吼。   下人们送来酒水和小菜,冯源让屏退了其他人,自斟自饮,很快就喝了个半醉。   后头下人来禀报,说正元帝那边送了东西过来。   虽说正元帝给每家的赏赐都差不多,但到底是皇帝赏赐下来的东西,不能慢待。   冯源亲自迎了宫人,冯家的丫鬟知道他正是气不顺的时候,就提起道:“这里头还有一瓶宫廷御酒,陛下显然还是看重国公爷的。”   君臣同乐之际,正元帝送往各家的多是皮毛和兽肉,今日这酒就成了稀罕物。   冯源心情稍好了一些,送走正元帝身边的宫人后,那说了话哄他高兴的丫鬟没下去,在一旁帮着斟酒布菜,他也没说什么。   一瓶酒喝完,冯源浑身燥热难当,眼前已经是模糊一片。   模模糊糊的,那个替他斟酒布菜的丫鬟就变成了葛珠儿的模样,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拉住了丫鬟的手。   那丫鬟是秦氏之前安排在冯源身边的,作用自不必说,只是好些时候了,冯源都没对她如何。她心里也不是不焦急的。   虽然冯源一会儿唤“阿陈”,一会儿唤“珠儿”,显然是把她当成替代品,但丫鬟还是柔顺地扶着冯源进了内室。   营地里各家都带了不少家眷和下人,但要说最多的,那还得是侍卫和宫里的人。不然若是有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联合起来,仗着人多势众岂不是可以威胁正元帝的安危?   因此这边厢鲁国公府刚有了动静,转头小路子就得到了消息。   时下顾野还在正元帝身边,小路子想着既然殿下把差事交给他办,那么收尾工作也该由他来负责。   因此转头小路子就知会了两个得用的小太监,去了陆沅琪那边。   陆沅琪的营帐挨着秦氏的,同属于鲁国公府,但到底她还没成为冯家人,她的营帐也可算做单独的一个。   陆沅琪这两日都在交际应酬,就为了不浪费秦氏给的这个宝贵机会。   她出手阔绰,带来了好些个珠宝首饰,如散财童子一般散给那些个勋贵女眷,又强压着自己的小姐脾气不在人前发作,算是打开了一些门路。   交际应酬了一整天,她累着了,正准备歇下,听到两个小太监在营帐外头闲磨牙。   一个道:“鲁国公府今日可真不走运,又叫大将军给比下去了。”   另一个说可不是嘛,“前头送陛下赏赐过去的那位哥哥,回来说鲁国公府意志消沉,都借酒消愁了。看的人怪不落忍的。”   “轮到你心疼呢?”那前头说话的小太监嗤笑道:“人鲁国公那确实是刚和离不久,但人家马上可要续娶个娇滴滴的新娘子了……”   两人边说边走,那说话声很快就低了下去。   陆沅琪听着,凝眉想了半晌。   她和冯源相差许多岁,在家时也曾担心未来会和他感情不睦。   陆老夫人就教她,说不用想那么多,男人都爱鲜艳漂亮的,只要她小心侍奉,感情都是慢慢培养和相处的。   跟着秦氏出来两日了,她一直在女眷堆里转悠,还没机会和冯源接触,只是在狩猎出发前,远远的看过冯源一眼。   冯源确实已不在年轻,但因是练武之人,也称得上一句勇武威猛。让陆沅琪越发对这门亲事感到满意。   眼下机会递到眼前,陆沅琪自然不能放过,当下就换了衣裳,收拾了一番过去。   因冯源之前屏退了下人,所以陆沅琪毫无阻拦地进了营帐。   半晌后,鲁国公府的营帐内爆发出了一声尖叫。   …………   彼时和他家相邻的英国公府这边,一家子正在一起用饭。   只是顾茵和武青意脸色都不大好,倒不是两人真的恼了王氏,故意摆脸子给王氏看。而是顾茵白日里收拾妥当了武青意前一日狩猎回来的那么些东西,加上昨夜没睡好,熬到现在就有些撑不住了。   武青意没比她好到哪里去,连着打了两日的猎,加上冲了一整夜的凉水澡,身体已经疲乏到一个阈值。   两人都是吃着饭就开始迷瞪眼发困倦。   王氏当了一整日的鹌鹑,此时也不好意张嘴,只去看了武重一眼。她已经和武重透了底,武重已经知道她昨日谋划的好事。虽说是一份好心,但弄成现在这样,实在是怪让人尴尬的。   武重轻咳一声,开口道:“你俩吃完都去歇着,其余的我和你们的娘收拾就成。”   顾茵和武青意一起点点头,正准备从饭桌前起身,就听到了那声尖叫。   两人顿时睡意全消,立刻去外头查看。   两家的营帐拢共就几步路的工夫,等到他们站定,其他稍远一些的人家也都循声过来了。   陆沅琪捂着脸从鲁国公府家的营帐里头仓皇而出,豆大的泪珠从指缝里漏出,她委屈地道:“你们怎么能,怎么能……”   “发生啥事儿了?”不比顾茵和武青意只是冷眼旁观,自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上前去打听。   陆沅琪虽然刚忍不住惊叫出声,此时却也知道这种事不能对外说,所以她只一位哭,并不说话,还想直接捂着脸从鲁国公府的营帐前走开。   看热闹的几个妇人却把她团团围住,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动静实在大,很快正元帝那边也使人来询问了。   宫人不问陆沅琪,只问负责看守的侍卫。   那侍卫只负责营地的安危,又不是鲁国公府的人,没什么不敢禀报的,当即就说了鲁国公府独留一个丫鬟在跟前伺候,后头两人就去了内室,再接着便是陆沅琪过来撞见了。   侍卫特地没控制声量,有耳朵的都给听到了。   陆沅琪哭的更大声了,而那几个看热闹的人家则已经是乐不可支。   “陆姑娘莫哭了,一点小事罢了。这男人哪个身边没有莺莺燕燕的。”   “就是,只是宠了自家的丫鬟而已。”   她们说的话是不假,但这憋不住的笑也是真的——冯家马上就要和陆家结亲,还把陆沅琪特地带到了这样的场合,却又在这样的场合下和丫鬟行闺房之事,还恰好让陆沅琪给撞见了……   这简直是把陆家女儿的脸面往地上踩,这是结亲还是结仇呢?!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句,“鲁国公怎么不出来说道说道呢?这娇滴滴的未婚妻哭成这样了,怎么也得出来宽慰两句。”   旁边的人就笑道:“你这人忒促狭,人鲁国公还在里头那什么呢……你总得让人把衣服裤子穿好了再说。”   其他人又是一阵笑,“怪不得鲁国公府连着两日都惜败了,合着不止白天花力气,晚上且有的忙呢!”   武冯两家附近住着的都是武将,说起话来可谓是格外的荤素不忌。   陆沅琪又羞又恼,眼泪就一直没断过。   而营帐里的冯源则更是没脸再出来,连秦氏得到了消息替冯源臊得慌,没敢露面。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秦氏在屋里狠狠地骂了一通,也不知道是骂醉酒后乱来的冯源,还是在骂惊叫出声,惹了无数好事者来看热闹的陆沅琪。   后头是宫人回去禀报了正元帝,正元帝又让钱三思跑了一趟,让大家都早点安歇,这场闹剧才算是落下帷幕。   顾茵和武青意不是爱看这种隐私八卦的人,听了一耳朵就回去各自歇下了。   这晚上还是一人睡床榻,一人睡地铺,十分困倦的两人别说下棋,话都没说上两句就各自歇下了。   翌日一早,顾茵起身,就看到王氏和宋石榴正一人抓着一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兴冲冲地讲着话。   看到顾茵过来,王氏笑得眉眼弯弯,和她道:“儿睡得可好?”   顾茵点点头,问起她们在聊什么。   宋石榴抢在王氏前头回答道:“夫人睡得沉不知道,天刚亮那会儿,鲁国公说是他家老夫人身体不适,和陛下求了恩典,带着那老夫人先行回京了。”   说完宋石榴嘴里的瓜子皮一吐,又哼声道:“那陆小娘子前头那般轻狂,如今都知道了她还未过门,鲁国公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偷腥了。就算来日她成了国公夫人,但凡提到这件事,她都不敢再抖起来!”   不过一夜,舆论就发酵了,这一日整个营地都在把这件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顾茵早就猜着陆家和冯家结亲后要闹得不可开交,只是没想到刚定亲就出了这样的笑话,比她预想的还热闹不少。   王氏笑着笑着又忧心道:“闹了这样的笑话,这两家该不会悔婚吧?”   换过去想想,王氏若自己有个女儿,刚定亲就闹出这样的事,她肯定是不乐意的。   这热闹好看归好看,但若是坏了两家的联姻,那就不好了。冯源那样的也就和陆沅琪相配了,再说旁的亲事,指不定就祸害了别家姑娘。   顾茵轻笑着摇头说不会,“娘不能按着常理推想,陆家和冯家结亲又不只是陆沅琪和鲁国公自己的事。且看着吧,这两家的婚期说的还得提前呢。”   后头王氏又带着宋石榴出去,接着和其他人闲磨牙。   顾茵没跟过去,和其他人询问武青意在何处。   下人就道:“将军先夫人一步起了身,去了外头打拳,还特地吩咐小的们手脚放轻一些,说等夫人起了身,再去知会他。”   三日春狩,如今就到最后一日了。   顾茵便不让下人去忙活,亲自过去寻他。   武青意已经打完了拳,重新沐浴过换好了衣裳,此时正拿着刷子刷马。   他刷的还不是那匹只让他靠近的黑马踏雪,而是他送给顾茵的那匹枣红色矮脚母马。   踏雪看了可有脾气了,斜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打着响鼻。   无奈武青意充耳不闻,手下的动作轻柔无比,还仔细郑重地交代马奴道:“这马是夫人喜欢的,你们小心照料只是一遭,还得注意这马的表现,若它有个反常,则该早做准备,若是夫人有个万一……”   顾茵听了,就忍不住弯了弯唇,笑着问道:“这马就这么矮,我能有什么万一?”   那小母马真就比寻常人家的椅子高一些,就算是小孩子都骑得,以顾茵这样成年女子的身量,就算是从上头滚下来,也不会有大碍,绝对不至于他这般郑重其事。   不过也正是他这般郑重,让顾茵有了一种被呵护宝贝着的感觉,心头不禁一阵发软。   武青意转头见了她,把刷子递给马奴,又去洗了手这才过了来。   “今日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武青意说着就解开了踏雪的缰绳,先上了马去,又对顾茵伸手。   顾茵自然递出了手,被他拉到上前上了马。   武青意抖动缰绳,很快就带着她出了营地。   晨间的微风拂面,一路繁花绿柳的景色飞快地在眼前倒退,武青意虽策马飞驰,但路途并不颠簸,顾茵放软了身子,靠在武青意的怀里,耳边是他磅礴有力的心跳声,竟差点又睡过去了。   又过了快两刻钟,武青意在她耳边轻声道:“到了。”   顾茵睁眼,入眼处是一片花海——漫山遍野的,全是之前武青意曾经带过去的那种野花,小小的,粉团团的,聚集在一处,迎风招展,生气勃勃。   武青意先下了马,又对她伸手。   顾茵被他抱着下了马,看着这一山头的野花惊奇无比。   一般野花都是孤零零的几朵生长在路边或者田间,很少会这样聚集生长的。   野花芬芳,花上还有不少彩蝶翩跹。她蹲下身摸摸这个,又碰碰那个,发现那些野花根处的泥土都是崭新的,有些地方还能看到工具掩埋的痕迹。   也就是说,这些野花并不是天生就长在一处,而是有人费心费力地一株一株移植过来的。   顾茵一阵眼热。 第117章   顾茵闭了闭眼, 忍住了流泪的冲动,转头去看武青意,却看他还站在踏雪边上, 肃着张脸, 严阵以待,口中念念有词的, 似乎在准备着什么。   顾茵只做不觉,问起道:“这野花长得真好, 上次忘记问你, 这花有名字吗?”   武青意便过了来, 站到她身边, 唇边泛起一点笑意,解释道:“这野花春日时盛开, 平时便如同茵草一般,也没有正经名字,附近的人都称呼它为茵草花。”   “茵草花么?”顾茵在唇边反复呢喃了这个名字。   原这野花的名字里含有她的名字。   也因为这个缘分, 眼前本就讨喜的野花在顾茵严重又可爱了三分。   “谢谢你带我过来,我很喜欢。”她真心实意地夸赞着。   武青意还是一如往常地道:“你喜欢就好。”   顾茵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 又对武青意招招手。   他亦跟着坐到了她身边。   顾茵又看着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的, 又过了快半刻钟, 终于等到了他开口。   “大丫, ”武青意喊了她一声, 似乎又觉得这名字有些煞风景, 连着又改口唤了一声, “茵茵。”   “嗯?”   “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说过的。”顾茵忍不住笑起来,“而且也不用说。”   一个人喜不喜欢另一个人, 当然不是听他怎么说,而是看他怎么做。   从相识相知到现在,武青意为他做了很多很多事,除了在废帝身边救她性命那次,许多事可能都只是小事。然而就是这些小事拼凑起来,让顾茵无比确定的知道,自己在被他喜欢着,爱护着。   “那你对我……”   顾茵歪过身子,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白皙的脸颊上染上一点绯色,“这话还要问吗?”   若不是对他存着好感,当初在坝头村,他回来和王氏母子相认后,顾茵的第一想法肯定也是要和离。   当然她和王氏、武安都感情深厚,和离之后就还把王氏认作干娘,照样能像一家人那般生活在一处。   只是因为来人是她,顾茵也没再提起过和离的事,愿意和他慢慢接触。   这一接触,便已经过了大半年了。   这半年来,武青意从没有因为两人已经成亲,就强逼着她妥协就范。   两人就像更谈起恋爱的小情侣一般,偶然牵牵手,抱一抱。   即便是前头王氏好心做了一盆鹿血旺,武青意不知就里吃下,都没对她做任何越矩的行为。   发乎情止乎礼。   如果说一开始两人的感情是始于共患难后的“吊桥效应”,那么后头的感情培养则是赖于相处的点点滴滴。   顾茵认真地道:“我自然是喜欢你的,只是我不确定这份喜欢,及不及的上你对我的。”   多半是及不上的。   顾茵换位思考一番,不说旁的,光是让她像武青意这般,移栽这么些野花到一处。这般费心费力,她可能根本想不到要做这样的事去换对方片刻的高兴。   武青意还说自己笨拙,不会哄人高兴。   其实这方面,顾茵比他还不如,她可能会关心他在外面饿不饿,累不累,辛不辛苦。但多半是想不到任何和浪漫搭边的事儿。   就像现在,知道对方费尽心思哄自己高兴,顾茵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想中午好好做一顿饭回报,刚差点都想问他中午想吃什么了。   想到这里,顾茵有些苦恼地扶额。   武青意却立刻接口道:“不要紧,有一点点就可以了。”   他说着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下,“就这么一点点,我就很满足了。”   顾茵忍不住笑道:“那可不是这么一点。怎么也得……”   她也跟着比划,最后也不知道该比划多少,最后便是欺身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终归是比你想的要多上不少。”   武青意没想到她会主动这样,方才短暂的接触使他的大脑一片茫然,只是伸手抚着自己的唇——自己的这里,方才好像被比云朵还柔软的东西碰过。   很快一脸茫然的他又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素来气势逼人的面孔变得柔和无比。   继而他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终于把憋了半早上的问题问出了口:“那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   这次换顾茵微微愣住,“我们不是已经……”   武青意摇头,“从前那是为了全我娘一个心愿,权宜之计罢了,而且彼时我们只是兄妹之情……那会儿家里气氛也不好,一切的一切都太仓促简陋了。”   这倒是实话,那时候突然就朝廷来人征兵,给的时限非常的短。   几乎是前一天刚来人,第二天就要把壮丁都押走了。   而且王氏做主让武青意和原身成亲,其实两人都不怎么乐意。   武青意是知道自己多半有去无回,又只把原身当成妹子。   原身则懵懵懂懂的,根本还不懂什么男女之情。   无奈当时是王氏当家做主,肚子里又怀着孩子,两人虽不情愿,但看她那会儿泪水涟涟的哀求,还是听了她的话,点头同意了成婚。   那样仓促的时间点,加上彼时正是寒冬之际,村子里物资匮乏的厉害,又且还不到各家囤积年货的时候。   王氏就杀了家里的一只老母鸡,再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条红头绳给原身系上,就算是所有婚礼的筹备了。   然后就在家里,连对像样红蜡烛都没有,只多点了一盏油灯,两人在没有任何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对着王氏和武重拜了三拜,算是礼成。   至于所谓的新房,则就是武青意之前住着的那间屋子,王氏换了床新一些的大被子过去,就算是布置过了。   然后便是两人相顾无言的对坐了半夜,等到鸡叫时分,征兵的官兵就过来押人了。   素来要强的王氏破天荒的哭哑了嗓子,和原身一起追着把他们送出了村口。   私心里,顾茵回想起那场婚礼,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倒不是真的嫌仓促简陋或者氛围不好,只是即便完全融合了原身的记忆,但说到底那会儿和武青意行礼的,是另外一个人。   两人的感情逐渐升温,早晚要从名义夫妻成为真夫妻。   顾茵是想过再筹办一次婚礼的,但又怕提出来不好。毕竟在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补办婚礼的说法,抛开和离那样的情况,成婚就是一辈子只一次的事。   只没想到,这个在她心里酝酿了一段时间的想法,竟是武青意提起。   顾茵惊讶之余,便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应。   武青意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不是马上就让你和我成亲,只是我想这次好好操办,中间必然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不然若是再过一段时间我和你提,那么再筹备婚礼,就起码得等到明年才能行礼了……”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茵茵,我已经等不及了。”   竟显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意味。   顾茵撇过头,咬着嘴唇才强忍住笑意。   武青意看她又不出声了,还是把之前打好的腹稿接着往下说:“你若是愿意,婚期就定在今年七夕。这中间还有小半年时间,你随时可以反悔……”   他说的极其认真,虽是席地而坐,却挺直了背板,整个人紧张得像一盏拉紧的弓。   顾茵实在是忍不住了,笑出了声,嗔道:“哪儿有人说这种话的,这是巴不得我悔婚?”   “我不是这个意思。”武青意黝黑的脸上升起一片绯色,“只是我还是想尊重你的意愿。”   顾茵托着下巴,笑着看他,“那我觉得你还是对你自己不够自信。”   武青意移开眼睛,略有些赧然地笑了笑,“那我该怎么说?”   此时他再不是人前那个威武持重的大将军,只是个面对心上人而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   顾茵想了想,笑着道:“你该说,本将军心仪于你,现在就要娶你为妻。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本将军说一不二!”   说着顾茵自顾自笑起来,武青意也跟着笑。   笑过一遭,他又有些紧张地问:“那你算是同意了吗?”   顾茵笑盈盈地回望,“你说呢?”   武青意这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那我就放心筹备了。”   顾茵轻轻地“嗯”一声。   武青意又伸手牵住她的手掌,一边轻轻揉捏一边道:“我感觉现在像做梦似的。”   顾茵掐了他掌心一下,他又乐呵呵道:“会疼,不是做梦!”   然而说着会疼的人,却没舍得把她的手松开。   顾茵又笑着问:“七夕这日子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我不止一次和你提过,”他道,“尤其是你雅舍开夜那日。我问你觉得七夕如何,你说挺好的,很适合推出什么情人节套餐,很有赚头。”   如果武青意生一根大狗狗的尾巴,此时那尾巴一定很委屈地耷拉着。   那日顾茵醉酒后是真断了片,但那煞风景的话又确实是她会说的。   她双手合十往头顶一举,“大将军饶命,小女子知道错了!”   武青意笑得轻咳一声,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那本将军就且饶你这小娘子一回。”   两人笑过一阵,顾茵看着眼前的花海,虽心中欢喜,却难免心疼。   “往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顾茵朝着眼前的花海努努嘴,“多辛苦啊。”   武青意便知道她已经知道这花海是他使人移栽而成的了,也是,她素来聪慧的。   “也不是很辛苦,主要还是下属们负责动手。”   顾茵将他的手掌拿到眼前,他的手掌黝黑粗大,掌心满满的都是茧子。   顾茵可不相信他这话,移栽这么一大片野花,肯定不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但武青意并不是旁观其他人干活而自己偷懒的人。旁人帮忙,他只会比别人干的更多。   想到堂堂一国重臣,为天子清扫围场的同时,却还得抽出时间来忙这些。   也难怪那会子他每天都得到半夜才回府。   “骗人的。我现在才发现你手都比之前粗糙了好几分,砂纸似的。还说不辛苦?”   武青意温声说好啦,“确实骗了你,但这种事,也没有辛不辛苦,只有值不值得。”   反正看她这般喜欢,还在此处答应和他再正式行礼,那么之前那点辛苦就不值一提了。   因听她说自己的手掌像砂纸一般,所以武青意松开了她的手,改而揽在她的肩头。   顾茵便顺势靠在他的肩上,想到了吃鹿血旺那夜的事儿,又弯了弯唇说:“我现在总算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为什么那时候说‘还不到时候’了。”顾茵冲着他狡黠地眨眨眼,“也得亏你今天就和我说了,不然我还当……”   “还当什么?”   “还当我不讨你喜欢……”   “怎么会!”   “或者你有什么暗疾。”顾茵最后压低声音补充道。   她呼出去的热气喷在武青意的耳廓上,热热的,麻麻的,他正有些分神,等听清她后半截话,他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看着他认真起来,似乎真的要恼,顾茵下意识地准备避开。   他伸手去拦,而后顾茵爬起身的时候踩到了湿润的泥土崴了一下,仰面倒了下去。   但好在他们坐着的地方是花田边上,绿草茵茵,像草垫子一般,顾茵并未摔疼。   确认她没有伤到后,武青意附身过去,撑着双手,俊朗刚毅的脸正对着仰面摔倒的顾茵,吻了下去。   那个吻不像之前那般只是轻轻触碰,而是带着些恶狠狠的意味辗转研磨。   恨不能把顾茵拆吃入腹似的。   因对方是他,顾茵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所以并不害怕,惊愕了一瞬后,她微微启唇,凭借从现代获取的那点纸上谈兵的知识,反客为主。   武青意不知道一个吻还可以这般,很快就从凶狠的进攻方成为了被顾茵牵引着、柔顺的那一方。   一个吻结束,他呼吸紊乱,眸光迷离,却还不忘接着恶狠狠地道:“哼,早晚让你知道!”   至于早晚知道什么,自不必多说。   惹得顾茵又是一阵发笑。   当然了,很久之后,顾茵每每想到今日这桩事,想到新婚之夜的“遭遇”,都后悔地想咬舌头。   …………   春狩最后一日了,前一天正元帝就觉得有些疲乏,已经说好这日不会再带人出巡,又放顾野和陆煦两人自由活动,让他们在最后一日不用去御前请安了。   陆煦到底年纪小,连着疯玩了两日,第三日直接起不来身了。   顾野也累得不轻,但年纪比他大,好歹练了一段时间的武,到现在还保持着早起后打上一套拳的好习惯,所以酣睡了一整夜后他就缓了过来。   日上三竿,顾野懒洋洋的起了身,小路子立刻上前伺候。   顾野自己穿戴洗漱好了,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饿了自然是找他娘,顾野刚要往外走,小路子就跟他肚里蛔虫似的,开口道:“殿下莫急,今天一大早将军夫人就随将军一道出去了。眼下还没回来呢。”   顾野站住了脚,一想当初他还劝过他叔,说让他多陪陪他娘。   他叔连着下场狩猎两日,这日才算有了自己的时间。   他是个懂事的大孩子了,这会子不该去打扰。   顾野就站住了脚,让小路子去厨子那里随便传一点东西来吃。   一小桌菜肴很快就布了上来,小路子让其他人都下了去,一面躬身给顾野布菜,一面小声道:“殿下,您交代奴才办的事儿奴才都办好了。”   顾野被他说得微微愣住。   小路子又接着道:“殿下贵人事忙,许是忘了。前儿个您不才说想惩治一番那情况的陆小娘子,但又不能直接坏了冯陆两家的亲事,后头又和奴才提了一嘴鹿血……”   顾茵放了手里的小筷子,抬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奴才愚钝,那会儿还不明白呢。后头反复思索殿下的话,才如梦初醒,私下里请教了御厨最能催发鹿血效用的办法,制了那么一壶鹿血酒过去。”说着小路子忍不住笑了笑,“鹿血的效用本就明显,这再混入酒水中,兹要不是神仙,谁都挡不住!”   顾野又问:“那你还能算准鲁国公一定会和那丫鬟……”   小路子只当他家殿下还在考核自己,立马道:“奴才当然算不到那一步,但就算鲁国公身边没有那么个丫鬟,奴才也会想法子让那陆小娘子过去,再使人宣扬出来,他们婚前就有了首尾,到时候那陆小娘子也是没脸。”   顾野早就听说了昨日那场热闹,当时他就在正元帝身边,正元帝听人禀报了事情的经过,虽没发怒,却也是替冯源臊得慌,嘟囔道:“这营地拢共这么大,各家帐子紧紧挨着,那和冯家定亲了的姑娘就住在那么几步路开外的地方……这鲁国公也忒按捺不住!”   却没想到,那出闹剧居然出自他身边人之手。   而且听小路子的意思,他好像还认为是自己授意。   事已至此,局面也确实是顾野乐于见到的,他也不好直说小路子会错了意,其实自己根本没想到那样的招数,只故作老成地接着问道:“首尾都收拾干净了?”   小路子接着笑呵呵禀报道:“殿下放心,这次参与所托之人都是奴才认识了许多年,可靠非常的。而且沾手的御厨和送赏赐的小太监、传话给陆小娘子听的小太监互相还都不认识。”   顾野点点头说知道了,挥手让小路子也下去。   等到屋内只剩他自己,顾野挺直的背板垮了下来,很是茫然地搔了搔头。   没过多久,冯钰过来了。   前一天出了那样的事,冯钰当时也在正元帝身边,他马上就快十一岁,再过几年就该议亲,并不是顾野这般对男女之事还毫无了解的懵懂小儿。   听说亲爹和丫鬟那般,还让未过门的继母给抓了个正着,他一张白净的脸臊得通红,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顾野发觉了,立刻道:“他是他,你是你。”   正元帝也察觉了他的异样,跟着道:“烈王说的不错,阿钰不必这般。做出荒唐事的不是你,把胸膛挺起来,缩着像什么模样?”   顾野和正元帝这般抬举看重他,冯钰心中感动,拱手致谢。   然而刚知道了那件事是自己身边的人会错意而办成的,顾野再见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眉头就蹙得更紧了。   “殿下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两人私下里不讲究什么规矩,冯钰坐下后就出声询问道:“可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一直以来,都是冯钰在接受顾野对他的好,所以他此时看向顾野的眼神真诚而又殷切,是真心想在他愁苦的时候,帮助他,为他排忧解难。   顾野同样和他是真心相交,他嘴唇嗫喏了半晌后道:“也不是什么烦心事,就是有个事,希望你不要生气。”   他便把方才小路子的话转述了一番,又保证道:“我当时真不是那个意思,是听了一耳朵我奶和我娘说话,我奶把鹿血做成鹿血旺给我娘和我叔吃了。”   冯钰问道:“那你娘和你叔……”   “肯定没做那啥生娃娃的事情,不然我奶该高兴坏了,不是那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这不就成了。”冯钰接着道,“同样的鹿血,将军吃了并未做任何越矩的事儿。而我爹却……所以小路子说的什么兹要不是神仙就抵挡不住的话,并不可靠。那鹿血只是个引子罢了。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服用的人身上。”   顾野是真没想到,冯钰不仅不恼,还有理有据地帮自己分析起来了,“阿钰,你真不怪我?”   冯钰摇摇头,“真不怪,不过有些话我也该劝劝你。”   顾野示意他接着说,冯钰便起身确定四下无人,而后才坐下继续道:“自从当了你的伴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是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你这边的人,你的将来你可有考虑过?”   他说的十分严肃,顾野也正了色,“自然是想过的。”   两人同吃同住了许久,早就培养出了默契,话不用说的太明白,自然就知道了彼此的心意——顾野想当太子,想继承皇位。而冯钰想辅佐他。   “我给你说个典故吧。”冯钰想了想,道:“《晏子春秋》外篇里有一句, ‘越王好勇,其民轻死。楚灵王好细腰,其朝多饿死人’。是说越王喜欢勇猛之人,于是他的子民百姓就为了逞勇,不把自己的生死当回事。楚灵王喜欢腰身纤细之人,朝野上下争相效仿,甚至还有为了追求纤腰而饿死的……”   顾野最喜欢听冯钰讲典故,不觉就听入了迷。   半晌后,冯钰结句道:“是以上有所好,下必效焉。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该谨言慎行。我听闻历史上一些皇帝,即便是遇到最喜欢的菜色,最多也不过尝上三口,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的喜好。”   顾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那陆家娘子对我娘不敬,我流露出了厌恶之情。所以小路子才揣度着我的心意,以为我想对她出手。”   “是这个道理。”冯钰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殿下往后可不只是眼前的王爷身份,身边的人将不计其数,如今只是一个小路子,他日若是顾命大臣呢?他们揣度着你的意思,做出来的事可不止是今遭这般,只惹出一点茶余饭后的笑料而已。”   顾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沉吟回味的空档,冯钰又道:“还有一桩,我觉得殿下昨日说的很对。他是他,我是我。我那祖母和亲爹……”   说到此处,冯钰苦笑着摇摇头,“实在是都很荒唐。若有下回,到了殿下真要对付他们的时候,并不需要顾忌我。”   顾野早就恼了鲁国公府一家,但因为和冯钰交好,他有时候想想确实难办,就怕打了老鼠,伤了玉瓶儿,颇有些投鼠忌器。   却没想到冯钰会主动说这样的话。   他和秦氏、冯源是血亲,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在心里把顾野放到了比他们更重要的位置。   顾野眼眶发热,“阿钰,你怎么这般好?”   他已经上了一段时间的课,许多时候文大老爷都会给他们讲史。   自古明君面前多诤臣,可他眼前别说是明君,连个太子都不是呢,却已经有了冯钰这样的良师益友。这运道,实在是好的匪夷所思。   冯钰拱手,“比起殿下为我做的,我这点不算什么。虽现在说那些言之过早,但来日方长……”   顾野又接着道:“一定是我平时好事做多了,诸天神佛看我满意的很,所以才让你来到我身边。”   冯钰表忠心的话就卡在了唇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   与此同时,京郊庵堂的厢房里,沈寒春连着连着打了好几个寒颤。   坐在她对面看诊的还是英国公府的两位御医。   两位御医之前既要照顾武重,又要照顾沈寒春,就英国公府和庵堂两头跑,如今昔日看着没几日活头的武重能走路能说话,起码多了十来年活头。   反倒是沈寒春,这病症就一直翻来覆去。   当时被送出英国公府后,沈寒春在外调养了一段时日看着就好转了,都能下床行动自如了。   一般病症在冬日时都会加重一些,到了开春,天气暖和的时候,则会减轻。   那会儿还没开春呢,她就要大好了,两位御医还当她肯定是无碍了。   没成想,一月之后,她的病情急转直下,又开始咳血了。   脉象还是那个找不到错处的脉象,两位御医把完脉之后,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让她好好休养,再开一些温补的汤药让她继续吃着。   后头两位御医出了门,上了回城的马车。   两位御医中稍年轻的那个耐不住开口道:“上次这沈姑娘的病毫无根据,听老医仙解释了才知道或许是命格之数。自古巫医不分家,我这段时间也翻阅了不少典籍。不若老医仙那般能推演命格,倒是学了一些相面之术。”   年长的那位御医便问:“那你看出什么了?”   “人的面相和手相一样,是会随着境遇而改变的。这沈姑娘印堂发黑,天中塌陷,眼神游离,似醉似醒……”   通俗点说,就是沈寒春的面相已经变成了一副短命鬼的模样,怕是没几天好活了!   他既然说了,便是已经有几分把握了,至于为什么要提前说出来,年长一些的御医也很快明白了过来,当即就道:“陛下让我们二人照料国公爷,如今国公爷身子康健,我们也该回宫复命了。”   反正只要不是在他们手上治死的,自然就不会影响二人的声望名誉了! 第118章   当天下午晌, 顾茵才和武青意从外头回来——毕竟那片野花是武青意费心移栽而成的,所以两人还是待了许久。   因为在花田里滚过一遭,两人身上和头上都沾染了不少草屑, 衣摆上也有不少泥点印子。   也幸好踏雪跑起来像一阵风似的, 武青意又把顾茵护在怀里,一路把她护送回营帐更衣洗漱。就没人看见她的狼狈模样。   顾茵这边刚拾掇好, 没多会儿顾野也过来了。   母子俩也快三天没好好说上话,两人碰了面, 便异口同声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顾茵就先让他说。   顾野坐在桌前整理着思路, 半晌后才把小路子会错意办的事, 和冯钰劝谏他的话说了, 又道:“从前在娘面前定了目标,说先当太子。没想到眼下还没当太子呢, 只是个烈王的身份,就已经有人揣度着我的意思去办事。冯钰说这叫‘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我很有触动。往后在人前,自然更该谨言慎行, 若有旁人向您打听我的喜好……”   他是顾茵养大的, 若旁人不知他的喜恶, 想要打听, 不敢去正元帝和周皇后面前乱舞, 自然可能就求到顾茵面前。   顾茵道:“我省得了, 之前皇后娘娘倒是和我打听过, 暂时还未有其他人。你放心,若是其他人,我都给你挡着。”   顾野点点头, “娘帮我挡着的同时也不妨知会我一声,让我心里有数,知道哪些人是‘机灵’过了头。”   像这次事件里的小路子,就是会错了意,太想急着表功了,所以连问都不问,就擅自做主。   这样的人就太机灵了,若不看在小路子是钱三思徒弟的份上,顾野往后就不敢用他了。   “有些话我不方便和钱公公说,等他下次光顾咱家酒楼的时候,娘不妨提点他几句。”   那次食为天招的淮阳厨子的手艺很得钱三思的喜欢,前头他休沐出宫,宿在外宅的时候,就还去过食为天一次。   顾茵点点头,把这件事也记在了心里。   等说完这遭事,顾野面上凝重的神色褪去,问他娘刚才想说啥来着?   提到这个,顾茵脸上有了一丝害羞之色,声音也越发轻柔,“今天你叔问我,愿不愿意和他成亲拜堂。”   顾野上课的这段时间学了不少东西,人伦礼仪就是很重要的一堂课。   男女成婚,便要行拜堂之礼。   顾野奇怪道:“娘和叔不是早就成婚了吗?”   顾茵也不能说先头的顾大丫不是自己,就用了武青意那套说辞,“那会儿办的匆忙又简陋,你奶杀了一只鸡,给我找了根红头绳,家里点着油灯就行了礼……”   “原是这样。”顾野点点头,“那咱家现在日子好了,肯定得好好办一场。日子定了没有?”   “你叔说就定今年七夕。”   顾野在心里算了算,“那还有四个月的时间,我四月里要协理殿试,后头暂时都没安排,到时候也能腾出时间来给叔帮忙。”   顾野说完,却没听到他娘立刻接话,便望过去。   顾茵正略有些忐忑地观察着他的神色,顾野不由笑起来,“娘这么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顾茵摇头说不是,“就是我先答应了你叔,但也怕你不同意,所以回来后本就是要第一时间和你说这事儿。”   “我为啥要不同意?”   “你前头那不是……”   顾野会意地点了点头,又笑起来,“娘说的那都是老黄历了,我去文华殿上课没多久,不早就和叔说过了嘛。”   说到这里,顾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当然了,知儿莫若母,想来娘也知道我那会子是觉得反正在家的时间少,不能像从前似的时时盯着叔,所以才那么说的。”   顾茵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话说的,倒是承认了之前把你叔当贼防。”   顾野小眉毛一挑,说那可不是?   “娘先头和他成婚的时候我又不在,我咋知道他是不是配的上你的?”顾野说着又自顾自笑起来,“不过前朝废帝那会子不算,只从去年上京算起,那到现在也是好几个月的事儿了。叔和你、和我爷奶对我都是一样的,打心眼里把我当自家人疼,我都是知道的。我有时候也在想,去岁的时候,叔和阿爷咋就对我那么好呢?后头上了学开了蒙,知道的道理多了,学了个词叫‘爱屋及乌’,我就明白了。”   说了好大一通,顾野又抿了口茶,接着道:“叔和阿爷疼我,自然是因为娘和奶疼我。别的不论,光这一点,就能知道叔是真把娘放在心上了。且前头娘也教我了,爱一个人是要让她高兴,让他快乐。娘是这么盼着我的,我自然也该这般对娘。”   顾茵心头柔软无比,朝他一伸手,想要抱抱他。   顾野下意识地歪过去,又立马坐起身,义正言辞道:“不行,男女七岁不同席。虽字面意思是男女七岁后就不能坐在一处了,更深一层的含义,就是七岁的孩子算是大孩子了,就该明白男女大防了。像武安从前还三不五时和阿奶或者你一道睡,七岁的生辰过了以后,他就只在自己屋里歇着了。所以即便是娘,我们也要保持距离了。”   时下的孩子都早慧,他比一般孩子还顶用些,现在又读书了,大道理更是一套又一套,顾茵根本说不过他,只笑着道:“那还不差着几天嘛,不趁现在抱抱,往后可就不行了哦。”   顾野果然被说动了,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嘴角却又忍不住往上翘起,“真拿娘没办法。”   母子俩依偎了好一阵,很快就到了傍晚时分。   结算出胜者之后,为期三日的春狩正式结束。   正元帝办了场热闹的庆功宴,嘉奖了一众在今遭春狩中表现勇猛的人家。   且起头还冒起了一个极让人意外的新秀——文家的文琅。   都知道这种狩猎盛会,虽也会邀请文官大臣来,但文官家里的孩子一般都是走父辈科举的路子,很少会去学武的。   这文家的文琅,不显山不露水的,前头已经进士及第,只等着参加四月的殿试。   顾茵就听人在雅舍闲聊的时候提过,说这文琅虽不能和年少时的文老太爷相比,但绝对是比其父强上不少。考进士的时候他写的文章让人赞不绝口,只要不出岔子,殿试过后绝对是在一甲里头。文家的第三代算是有着落了。   却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个文武双全的。   第三日的狩猎,武青意没下场,鲁国公因为那等风花雪月的事臊得没脸,提前求了恩典回城,加上最后一日下场的人本就比前头两日少许多,就让文琅拔得了头筹。   顾茵从前在文家做过工,和文琅打过几次照面。   印象里他还是个小少年,和其父文大老爷一样,喜欢吃辣。   当初她鼓捣出了烤串的时候,文琅就闷不吭声跟在文大老爷后面,卷着袖子帮着一道烤串,然后被辣的直吸气。   没成想,不过几年,今遭再见,他已经是青年模样,而且这般出类拔萃。   热闹的一场庆功宴后,正元帝和武青意都喝多了酒。   正元帝是高兴新朝建立不久,就已经显出了一派君臣和乐、欣欣向荣的景象,武青意呢,那不用说,自然还是因为上午顾茵答应和他成亲了。   他是真高兴坏了,喝的眼睛发直,脚步蹒跚,回了营帐后,他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傻乐,顾茵拧了帕子给他擦脸,他也乐呵呵地给他擦。   王氏见了忍不住道:“的亏俩孩子都睡下了,不然见到他这副傻样,背地里该笑死了。”   这要是在现代,王氏绝对是那种看到孩子出丑,就会掏出手机拍下来记录,时不时翻出来给全家回味的家长。   好在这会子没有相机这种东西,所以王氏只是和顾茵咬咬耳朵,再对武青意无奈道:“我咋就生出你这么个傻儿子!”   “娘,我要成亲了!我要成亲了!”武青意半点看不出亲娘的嫌弃,高高兴兴地和她报喜。   傍晚的时候,顾茵母子说完话,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氏。   是以王氏并不意外,但耐不住武青意一个劲儿的念叨,王氏只能一个劲儿地回答他,“娘知道,娘知道了!”   “娘,我真的特别感谢您,”武青意笑着笑着突然孩子似的红了眼睛,拉起王氏的手,“当初你把茵茵买回来,我还觉得您乱来。现在想想,还是娘有眼光。”   王氏一拍胸脯,说那可不是。   “当年我看咱家大丫就不是一般人,”她绝口不提当年是因为顾大丫卖的便宜,所以才半道改了主意,“虽前头几年没显出什么来,但后头几年,不就显得我……那个词咋说来着,高瞻远瞩!”   他们母子双手静静相握,说的一个比一个激动。   顾茵端了一碗蜂蜜水进来,好笑地扯开他们的手,同王氏道:“他喝醉了,娘怎么跟他一起胡闹?明儿个一早就启程回京,娘快去歇着吧。”   武青意酒品还算不错,人虽糊涂了,却只是话多一些,并不闹腾。   王氏也就没留下照顾,回自己屋去了。   后头顾茵哄着武青意喝完了蜂蜜水,让武青意的小厮带他去洗了个澡,换了寝衣。   再回到屋里,武青意不再话多,但还是眼睛直直的,也不用顾茵再哄着,他把自己的被褥一抱,很熟练地就铺好了地铺。   他今日醉酒,明早起身肯定要不舒服,顾茵就想同他换一换。   两人说好小半年后就要成婚,所以顾茵又试探着问:“或者咱们睡一张床榻?”   反正即便是吃了鹿血的那晚,武青意都没有任何越矩的行为。他这般爱重她,顾茵自然放心。   没想到武青意立刻摇头道:“不成,我就睡下面,等行完礼,咱们才能睡一起。”   倒是比顾茵还讲究。   他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顾茵去洗漱回来后,自也休息不提。   翌日一早,正元帝率领文武百官回朝。   一口气歇了三天,人人都变得忙碌起来。   武青意这会子倒是闲了,但顾茵忙啊,三天没去食为天看账了,东家该尽的责任也得担负起来。   好在周掌柜和葛珠儿都是伶俐人,即便顾茵不在,他们也能照顾好店里的生意。   所以顾茵也只忙碌了一日,第二日就还和平常一样,每天只去半日就好。   这时候王氏也忙起来了——上次俩孩子是被她按头成婚的,这次是俩孩子要成为真夫妻,王氏自然得帮着好好操办。   那是小半年后的事,眼前还有一遭,三月下旬是顾野七岁的生辰。   这是顾野认祖归宗后的第一个生辰,正元帝当然要想着给他好好操办。   他那烈王府开府也有些时日了,一直没派上用场,这次正元帝就点了人去烈王府,给顾野操办一场热闹的生辰宴。   烈王府只有宫里来的下人,没有其他主子,自然由英国公府这边帮着统领。   顾野前头郑重其事地和他娘说了,七岁就该明白男女大防了,他并不是说说而已,也是这么做的——   他之前有床小被子一直放在顾茵床上的,因为他时不时晚上会过去和顾茵说话。说话说的晚了,当然就顺便一道睡下了。   从城外围场回来后,顾野不用人提,很自觉地就把那床小被子抱走了。   顾茵这天从食为天回来,就看到王氏正和武重说着什么,两人面色都有些沉凝。   顾茵便问起是不是顾野的生辰宴有什么不顺利?   王氏摇头道:“不是小野的事儿,是之前陛下放到咱家那两个御医,今天到了我和你爹跟前,说如今你爹身子大好了,日需要日常的调养就行,他们完成了任务,也该回宫去了。”   顾茵理解地微微颔首,“娘把爹照料得极好,府里还有老医仙在,确实不需要两位御医一直待在宫外。”   人家御医是吃皇粮的,虽然在宫中给皇家人看病,担的风险更大,可既然端了这碗饭,那自然是奔着前程去的。而留在英国公府里,虽然武重和王氏都对他们礼遇有加,但肯定帮不了他们升迁。   既然武重身子已经无碍,人家不想再待,放他们离开就是。   王氏不是心窄的人,照理说并不会纠结这种小事。   顾茵正奇怪着,王氏又接着道:“我之前也没觉得有啥,想着人本就是服侍陛下的,在咱家也待了那么久了,想回去就让他们回去呗。然后他们下午就去收拾行李离开了,后头我让人去收拾他们之前住着的院子,从服侍他们的小厮嘴里知道了件事儿。”   两个御医没从宫里带人,服侍他们的小厮是英国公府的下人,自然就把两位御医前两天去寺庙外头给沈寒春请了平安脉,然后回来后就点灯熬油的写书信联系昔日同僚,转头就来提出要回宫。   这前后一连贯,谁还不明白呢?   王氏叹了口气道:“那姑娘也算和咱家有点渊源,从咱家送出去养病的,你说她在外头有个好歹,且不提对咱家的名声有没有影响,就是想她年纪轻轻,让人怪不落忍的。”   王氏对着小辈都心软,沈寒春救过武重的性命,知道她快不行了,王氏难受也在情理之中。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非咱们能左右的。”顾茵劝慰道。   到底不是有什么感情的人,王氏也收起了哀伤忧愁之色,“也是,就是前头我想着给她一笔嫁妆,如今她那样了,嫁妆什么的就先不提,留着银钱让她自己花销,算是全了她救过你爹的恩情。”   顾茵复又颔首,“不过她身体病弱,身边又只有咱家出去的几个丫鬟,给大笔银钱,恐会为她招致灾难。”   “还是你想的周到,那就不给现银,前头不是刚给咱家置办下一份产业嘛,我就分一些给她,那铺子常年有进项,算是给了她一个饭碗。等她真要不行了,那些铺子咱们也别收回,就以她的名义捐出去,算是为她在下头祈福。”   这件事便就此商量好,一家子还是为了顾野的生辰忙碌。   首先是生辰宴那日招待宾客的吃食,这一点上正元帝指了几个御厨来帮忙,加上还有英国公府的厨子,实在不行也能请周掌柜过来搭把手,所以还算好解决。   顾茵就先让御厨拟定菜单,然后让自家素来负责采买的伙计跟着烈王府的下人一道去买,免得发生以次充好、或者做假账骗钱的情况。   而后便是该拟定宾客名单了。   英国公府的一家子肯定是要去的,和英国公府相当的鲁国公府那边,顾茵一开始想着就只给冯钰下了帖子。   但想到顾野之前说的,要在人前表现得小心谨慎一些,不能把自己的喜恶大模大样展现出来,顾茵和顾野商量了一番,就还是把前头那张帖子作废,重新写了一张邀请他们阖府上下的。   好在前头春狩期间闹出的风波还未平息,秦氏和冯源正是没脸见人的时候,回的帖子上说秦氏身体还是不大好,冯源在病床前服侍久了,唯恐把病气过了人,到时候只让冯钰作为全家代表,也算是合了顾野的心意。   这轻不得重不得的一家子处理好了,其他人就很简单了。   顾野请教了正元帝,正元帝见他对鲁国公府都能这般公道,就干脆让他按品级来,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送帖子去。   帖子送出去后,都很快就收到了回帖。   这上头其实也很有些东西,绝大部分官员自然都是阖府都来参宴的,来不了或者只能派一个代表过来的,除了一些真的是有特殊情况的,其余的大多都和鲁国公府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要么是冯源昔日的同僚部下,要么就是和冯家有着姻亲关系,纠葛匪浅的。   顾野当天晚上写完了功课,就整理出了一份名单。   顾茵陪着他一道整理的,看他对着那份名单眉头紧蹙,沉吟不语,就出声道:“上头的人家你心里有数,都是和咱家、和你都无甚交集的,平常心对待就好,不必烦扰。”   顾野捏着眉心“嗯”了一声,又缓缓地开口道:“我从前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前头我只想着我和陆煦同是父皇的孩子,出身上是一样的,我只要比他优秀,让他信服于我,那独一份的好东西,自然就是我的。今天才知道并非如此,原来暗处还有这么些人在和我较劲。”   “暗处的不少,明处的更多呀。”顾茵负责整理的是会来赴宴的宾客名单,那份名单上的人可比不来的人多太多了,她指着上头的道:“你看文官有文老太爷,李大学士……武将这边有咱家,还有你叔那么些个旧部。”   顾野脸上的神情这才变得轻松了一些,“是啊,武将虽分两派,文官却以文老大人为首。说起来,还是多亏了娘。你说我咋这么走运呢,得了你这么漂亮又温柔的娘,好吃好喝的管了我好几年且不算,要没有你,叔和文老大人知道我是哪个?”   顾野这话并不是单纯的吹彩虹屁,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武青意是纯臣,并不会参与到皇子派系的斗争里,且英国公府也不可能再更进一步,参与其中只有弊端没有好处。   若不是因为顾茵,正元帝看好谁,武青意肯定就帮谁,不会在眼下正元帝还没立太子想头的时候,就已经在几个皇子里分出了亲疏。   文老太爷更别提,还是因为有顾茵,老爷子算是从小看着顾野长大的。   也正是因为这份情谊,当初正元帝昭告天下认回顾野的同时,给他封王,在第一个御史跳出来提反对意见的时候,文老太爷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也就没有其他人再敢跳出来,顾野才这般顺利地成了烈王。   “且若是没有娘,我一个流落在外的野孩子,也不会有那个资本上京来,更见不到宫里的大阿奶和皇帝爹。不知道还要在外头多少年呢。你想想,若我好几年后再回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先不提,就说陆煦,这小哭包现在除了粘人一点,也没啥不好。但是被冯贵妃那样的亲娘、秦氏那样的祖母,还有这么些暗中支持冯家的人教导着,撺掇着,那得变成什么模样啊,我们兄弟两个指不定得斗成乌眼鸡,那也太不好了。”   顾茵不由笑起来,“好像还真是如此,我算是你这小崽子的外挂了。不过我觉得就算没有我,你也能走回正路,只是比眼下辛苦一些。”   母子俩私下聊天的时候十分放松,有时候顾茵就会不注意地带出一些现代的词汇。   顾野都听习惯了,所以并没有追问外挂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又落到自己整理的那份名单上,小小的人儿笑起来,竟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陆煦都没想着和我这哥哥斗,这些人家却要迫不及待开始站边了,怎么也得给他们一些颜色瞧瞧。”   顾茵问他准备怎么办,顾野先道:“娘放心,我不做什么害人的事。”然后就附到顾茵耳边细说起来。   半晌后,顾茵无奈地笑看他,“偏你促狭。”   …………   顾野生辰前一日,他宿在了撷芳殿。   第二日一大早,他起身,小路子等人先给他道喜。   在一叠声的恭贺声中,顾野恍惚有种自己在过六十大寿的错觉。   他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金银锞子,赏赐给了众人。   后头等他穿戴好了,陆煦也吧嗒吧嗒跑过来,说:“大哥生辰快乐!”   一边说,这小东西一边嘟着嘴往顾野面前凑。   顾野一手挡住他靠近的脸,忙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陆煦就说:“我母妃每年生辰的时候,都让我这样亲亲她,这样她就很高兴了。我第一次和你过生辰,也给你一个亲亲!”   顾野正要说推辞的话,陆煦已经挣开了他的手,大辣辣的在他脸蛋上啵唧了一口。   得,这还推辞什么?他只能一边和小路子要了帕子,擦脸上的口水,一边和陆煦说谢谢。   陆煦特别大方,说不用谢,还说往后每年都可以给他这样一个亲亲。   搞的顾野寒毛直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两人没说多久的话,因顾野这日不用上课,但陆煦却还得和往常一般去文华殿报到。   陆煦离开前还和他说:“大哥中午等我,我也要去你家。”   “你和父皇说过没有?”   “说过的,父皇答应了!”   眼瞅着就要迟到,陆煦没再和他歪缠,招呼着让冯钰等等他,赶紧去上课了。   后头顾野就去了慈宁宫,王太后和周皇后,甚至正元帝都在等着他了。   上半日是他们一家团聚的日子,周皇后已经给他做了一顿朝食。   按着他们老家的传统,寿星早上都要吃一碗长寿面,结合周皇后和顾茵打听来的、顾野的喜好,她就亲自下厨做了一碗肘子面。   那肘子是提前卤好的,咸淡适中,并不肥腻。   因长寿面是一整根的,顾野就先把面条吸溜着吃完,再吃那酱肘子,很快就吃了个肚儿圆。   正元帝陪着他用过朝食,让人送来他给准备的生辰礼,就还得回前头去处理公务。   周皇后和王太后本就没什么事,这样特殊的日子自然都一直陪着他。   后头眼看着到了中午,顾野就带着陆煦出宫回了烈王府。   此时烈王府门口热闹非常,前来赴宴的宾客只是一遭,还有不少看热闹的平头百姓。   京城的百姓一般都不是见识短浅的人,照理说达官贵人过生辰,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但稀罕就稀罕在,顾野生辰的时候不需要宾客送礼,只需要他们把本来准备送礼的东西折算成银钱。   这送过来的真金白银并不入烈王府的库,而是全都在门口就捐进功德箱。   这功德箱自然是为了做功德用,或做京城修桥铺路之用,或抚恤京郊困难的百姓,或者捐入善堂,抚养那些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老弱妇孺……总之后续的使用也会公之于众。   这对于百姓有利的大好事,百姓可不得过来看看?   烈王府的门口设了一个大箱子,大箱子旁边是一个条案,王府的账房先生就坐在条案边上。   每逢宾客上门,捐出银钱,账房先生就会一边记账,一边大声唱到某某大人携夫人与某某公子捐赠多少多少银钱。   然后围观的百姓们就会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和鼓掌声。   然后听着听着,有人就会发现不对劲,嘟囔道:“怎么这些个官员有些是拖家带口,阖家都来的,有些却只来了一人代表全家……甚至还有好些个爱在京中露脸的,都不来凑这个热闹?”   旁人就会道:“这你还要问?肯定是那些人家和烈王不对付呗!”   “这不是吧,烈王是陛下嫡长子,虽说今日才七岁,但七岁就知道心疼百姓,兼济天下。还有人和他不对付?”   旁人给他一个傻子的眼神,虽心中清楚,但也不好在人前细说皇家的纷争纠葛。   其实那些前头故意站队的人家也有不少提前得到了消息,何尝不想着描补呢?   但是回帖已经送过去了,他们再想后悔,顾野根本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只说早就拟定好了宾客名单,安排好了酒席和座次,临时更改来不及了。   这些人家也是无奈,只能把贺礼准备得丰厚一些。   顾野是真促狭,后头让人还给所有宾客立了功德碑。   像阖府来赴宴的,开头自然得写是某某官员家,那种单独来的,就只写一个某某人。   单一个名字,不写清家世背景,谁知道哪个是那个呢?   弄的那些人家面子和里子两失!   这日热闹的生辰宴过后,顾野把沉甸甸的功德箱和账册都送给了正元帝。   搞这么大规模的慈善募捐,自然是正元帝点的头。   说来也是愁人,他又不是前朝那种只知道一位享乐的皇帝,是想对百姓好的,但无奈想法多,手头紧——前头文二老爷收回来的那些欠,几个月过去都用下去不少了。   前朝把百姓逼的太苦了,新朝正是要稳固民心的时候,苛捐杂税能免就免,怎么也得等百姓日子慢慢变好了,才能充盈国库。   所以顾野这想法提出来后,正元帝立马同意了。   让人一清点,顾野这生辰一口气就收了好几万两真金白银。因为有很多人家,如文家或者武家那般,知道此番是用于慈善的募捐,所以给的格外多了一些,那千两百两的银票都成摞了!   正元帝就问顾野,要不要私下里再补贴他一些,毕竟是大儿子认祖归宗后第一个生辰呢,倒搞成了为朝廷分忧解难的慈善宴了,让正元帝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顾野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我吃穿都有,平时花销也不大。我娘酒楼里还开着月钱给我呢。我都够用。再说了,好些人家都不是看我的面子,是看您的面子,朝廷的面子,知道是做善事,才格外慷慨。”   正元帝赞赏地直笑,倒是捉到了他话里的一个短句,问说:“你早不在食为天做工了,青意他媳妇咋还给你工钱?”   “我娘忙呗,而且她看账就头疼。酒楼里的账目主要是周掌柜负责,周掌柜喜欢我,又知道我是少东家,当然不会主动和我娘说不要给我发工钱了。”顾野紧张兮兮地道:“父皇可千万别提醒她,一个月好几两银子呢!”   数万两的真金白银他不要分毫,一个月几两的工钱倒是十分紧张。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笑得肚子疼的正元帝赐了顾野这副字。 第119章   一场极为热闹的生辰宴之后, 顾野的名望在京中上升了不少。   且也不担心百姓健忘,那正元帝点头、工部督造的功德碑可就立在城中的热闹地带呢!   只要这碑不倒,走过的百姓便会时不时看上两眼, 一直记得这件事。   虽这碑上头有些人家不是真心做慈善, 只是为了博顾野这烈王的好感,或者提前知道了风声, 想在人前露脸,但即便是沽名钓誉之辈, 只要肯慷慨解囊, 为朝廷分忧, 为百姓谋福祉, 终究殊途同归。   眨眼到了四月,殿试就尽在眼前了。   因文琅还要接着考, 所以文老太爷和文大老爷还是避嫌,并不参加。   主理殿试的,就是李大学士。   这位李大学士家里呢, 说来和顾野还有些渊源,当时文二老爷奉旨讨债, 第一家追的就是这李家的债。   当时顾野还偶遇过文二老爷, 两人在李家门口蹲着吃冰碗。   后头顾野还和文二老爷一起尾随过那小李大人去茶楼和同僚聚会。   也是因为李家开了那个先河, 后头才有越来越多的人家开始陆陆续续的还债。   当时李家是真的被文二老爷磨得没了脾气, 这才当了那个出头鸟。   但也算因祸得福, 正元帝对这李家有了些印象, 后头朝中启用旧人的时候, 正元帝看那李大人虽年迈但确实是得用的,只因在前朝时屡次犯了废帝的忌讳,这才升迁无望, 如今到了新朝,他就就给李大人升了一升。   反正当时李家人都没看到顾野,且那时就算看到了,估计也没想过他身份会有这般贵重的一天,并没有放在心上。   顾野就更不会主动提起了,就和第一日知道李家人似的,和那李大学士相处。   殿试出题一般都由皇帝出马,无奈正元帝是个半路出家的,批阅奏折都是开朝之后现学的,让他出题考那些寒霜苦读数十年的学子,不只是为难了正元帝,也是为那些学子。   所以出考题的责任便落在了李大学士等人身上。   顾野这黄马褂亲自协理,虽才满七岁,但他是正经嫡长子,名正且言顺。   李大学士十分认真负责,先又重新看过这些考生会试时的卷子,而后才出题。   出好之后,他还先拿给顾野看。   顾野这段时间一直保持着极为谦逊恭敬的态度,对主理的几个文官礼遇有加。   像一般为了防止徇私舞弊,主考的官员们早从三月起就被单独隔出来住着了。   顾野这个身份的自然没那个必要。   但他自从四月初报了到,就没行使过自己的特权,就也把自己隔离开来,和李大学士等人同吃同住。   负责殿试的官员们所居住的单独条件尚可,但到底不是放他们来享受的,有些方面和高级官员自家比,那还是略为差了一点,衣食住行都要亲力亲为,不可能说还送些奴仆进来给他们驱使。   但顾野不挑住不挑吃,连小路子都没带进去,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照顾好,反正就住一个来月,洗不干净衣裳就多带几身,到时候再带回去让下人慢慢洗就是了,比有些个享受惯了的官员还能挨苦。   这还只是一遭,正元帝派他过来,不只是监督官员,防止徇私舞弊,另一遭,是自古文人相轻,这次领头的李大学士也是最近才被提拔的,并不如文老太爷那般有名望,正元帝就担心他们同吃同住的,再结下什么仇怨来。   这还真让正元帝给料中了,这几个文官好些都认识半辈子了,虽没发生相轻相厌那种事,但各自对文章的喜好不同,想法不同,思路自然也不同。   争执什么的,那都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火药味浓的吓人,一个文官说另一个文官乱出主意,说他出的考题一窍不通,纯粹是按着个人喜好来的,这样的题要是出出去,那获益的就是贴合他喜好的那部分学子,别是收了什么贿赂,特地给那些人放行吧?   被骂的那个也是个嘴皮子利索的,说骂他的那个才是收了贿赂,所以跟他唱反调,怕是贿赂他的那个学子不擅长做这样的策论文章吧。   相争无好话,眼看着这俩人就快打起来,李大学士从中调停,两人都不怎么服气他,自然不听他的劝。   后头还是顾野出面,提了两壶菊花茶进来。   对着个孩子,两个年纪能当他祖父的文官这才停止了争吵,只气呼呼地各坐一边。   顾野像啥也不知道似的,“这个菊花茶是我从家里带的,这天干物燥的,人就容易上火,两位老大人快喝一杯,顺顺气儿。”   他堂堂烈王,本朝嫡长子,最有希望继位太子,荣登大宝的那个,亲自给两人斟茶递水,送到眼前。   这谁能下他的面子?   吵架的两人忙起身道不敢,接了茶水喝下。   那两壶花茶,都是顾茵给他带的茶包泡出来的,茶包里头虽然主要是菊花,但也有细微的不同,一包里头有枸杞,另一包里头则是干荷叶。   两位老大人喝着茶,很快发现对方手里的和自己不一样。   顾野就解释道:“二位大人中的一位最近时常揉眉弓,似乎是眼睛不适,我就用了这个带枸杞的茶包,枸杞明目,对您最好不过。另一位大人,最近唇边燎了个火泡,似是内火旺盛,我就用了带薄荷的这个,薄荷和菊花都是凉性的,平时不宜多喝,但内火旺盛的时候却很是适合。”   他能把他们这些人最近的不适都看在眼里,喝了他的茶,谁能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接着争吵?   所以那两人很快就顺坡下驴,这个道:“原是我内火旺盛,难怪我今日说话这样冲。”   另一个也道:“也是我最近眼睛不适,人暴躁了一些。”   两人互相致歉,重新言归于好。   后头也就很少再发生这种事,就算再有,顾野自也有办法从中斡旋调停。   从前文官们说是支持顾野,其实是跟了文老太爷的风。而且也不算支持,充其量就是先不同他交恶,暂且观望。   十天半个月的相处下来,众人才是确确实实地对他改观,不敢当面议论他,私下里觉得他礼贤下士这一点颇肖正元帝。   所以李大学士把拟好的考题送到顾野面前,其他人都没有异议。   只是顾野连连摆手:“我从《汉书》中新学一个词,叫‘才疏学浅’,用在我身上再好不过。如今不过堪堪识得几个字而已,哪里就敢给那么些有识之士选考题呢?还是让其他考官大人一道帮着您参考。”   李大学士对他这有多大能耐就戴多大帽子,并不是自恃身份高贵就胡乱指点江山的态度越发满意,其他大人也是。   文人喜爱一个孩子的表现是啥呢?就是反正殿试开始之前,大家也没有那么忙碌,又不得外出,那就给顾野上上课呗。   于是从早到晚,一众文官轮流上课,后头还安排起了课表,竟比顾野在文华殿时还忙碌!   他心中叫苦不迭,却也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许多人一辈子盼不来的,且也是官员们的一片好心,只得咬牙受着。   他本来就聪慧的,如今既耐得住性子向学,进度自然比一般孩子快上不少。   殿试开始前的半个来月,顾野的文化水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上来了。   要不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呢?   后头殿试的时候,正元帝再见顾野,都说他看着越来越文质彬彬了。   殿试结束后,正元帝和一众文官大臣一起阅卷,判出了一二三甲。   这年的状元不出预料的,是文家的文琅,榜眼是一个叫陆友的中年文人,虽身上无官职,但这陆友在前朝时就是有名的才子,只是不喜当时朝廷的氛围,多次写诗写文章讽刺,让前朝废帝夺了他科考的权利。   两人一个是文家重点培养的第三代,一个是享负盛名的有学之士,都不算出人意料。   出人意料的,是这届竞争格外激烈的、新朝第一场科举中,脱颖而出的探花郎许青川。   许青川虽然前头在乡试中考得了解元,但各州府的解元多了去了,有不少比他更有才名的。许青川会试中的成绩也算佼佼,但并不在前三之列。   也是许青川运道好,正元帝虽然没亲自出题,但交代过李大学士等人,这次殿试出题的时候要务实一些、偏实际一点。   许青川虽然出身时家中富贵,但年幼时就已经家道中落。   其他学子比他文采好的,没有他懂百姓疾苦。比他懂百姓疾苦的,又不如他言之有物。   就这么正正好的,他的文章特别贴合正元帝的心意,就成了位列第三的探花郎。   顾野得到消息早,没等朝廷公布的时候,他就已经和英国公府通了气。   王氏比谁都高兴,迫不及待地要把好消息告诉许氏。   不过大模大样过去肯定不行的,那不等于告诉别人,他们家仗着和宫里的消息得到消息了?   所以顾茵和王氏都没乘坐自家的马车,让宋石榴出去租了辆驴车,赶到英国公府后门,两人悄悄摸摸地去了许家。   许氏和许青川如今租住在王氏的之前买下的一个小院子里,距离英国公府并不算太远。   驴车慢悠悠地行驶了两刻多钟,就到了许家小院子的门口。   宋石榴先跳下驴车去敲门,没多会让许氏过来开门。   见到打头的宋石榴,许氏熟稔笑道:“石榴又来了,这是又给你家老太太跑腿?”   一月上京后,许氏作为陪读家长,不好意思只顾自己玩乐,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照顾许青川的饮食起居上。   但王氏时不时会让宋石榴送些东西过来,有时候是一本她觉得好看的话本子,有时候是她吃着不做的小点心……总之一直都没有断了通信和往来。   许氏亲热地拉着宋石榴的手,请她进屋里说话。   宋石榴笑着说不忙,“可不止我一个人来。”   她说着就朝后头努努嘴,许氏这才看到后脚跟在她过来的王氏和顾茵。   许氏真是惊喜坏了,一边道:“你们咋一起来了?”一边把他们往里请。   这小院子就和从前顾茵在寒山镇租住的那屋子差不多大,只是原主卖出时特地修葺了一番,看着还崭新崭新的。   “唉咋不打招呼就来,我这都没啥好东西招待你们。”许氏说着话一头就要往灶房里扎,“给你们冲两碗糖水喝!”   王氏赶紧把人拉住,“别忙别忙,我们吃饱喝足了过来的。而且可不敢让探花郎的母亲给我们冲糖水喝!”   许氏听到先是笑着啐他,“还没放榜就拿我寻开心是吧?”   笑着笑着,许氏又愣住了,自言自语道:“不对,你们特地过来肯定不是为了来调笑我的,这是、这是……”   他越发激动,哆嗦着嘴唇再说不出后头的话,人也看着软软地要往地上栽倒。   顾茵和王氏立马架住她一条胳膊,将她搀到堂屋里。   “幸好提前来给你透个底,不然等到报喜的人来,你这副样子,可得给你家青川丢脸。”王氏说着,在桌上的茶壶里倒了杯水喂到许氏唇边。   这会子许氏没心思和她吵嘴,忙抬起袖子一边擦眼睛一边道:“是是是,不能给青川丢脸。”   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落。   后头王氏又询问得知许青川出门去了,不在家里,她和顾茵也没在许家多待——毕竟许氏这人同王氏一样,也挺好面子的,转头心情平复了,想到自己在王氏面前这般失态,又该不高兴了。   离开许家之前,王氏给许氏留了一包铜钱,让他到时候当喜钱。   衙门里报喜的当然不给这些,少说得给个一二两银子的,但是考上探花郎这样的好事,到时候许家门前肯定不只是衙门报喜的人,还得有很多其他看热闹的,甚至连附近的叫花子都会上门来讨要喜钱。   一千个铜钱才值一两银子,这包铜钱也没多值钱,只是免去了过两日许氏再出去临时兑换的手脚工夫。   许氏不和王氏客气,就给收下了。   从许家离开后,王氏和宋石榴回府去,顾茵没和她们一道,她有自己的事情办。   自家那小话剧场里,《双狐记》已经上演了一段时间,得再寻新本子排新戏。   蒋先生十分得用,经过上一次排演后,已经掌握了话剧的窍门,顾茵已经把导演的职位让给了他。作为东家,她只需要负责寻摸一下新本子。   许家住着的这一片读书人多,书局也多,顾茵也就干脆去了几个书局转悠。   说来也巧,顾茵在去的第一个书局里就遇到了许青川。   顾茵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青川哥”,许青川转身,见到了荆钗布裙的她,一瞬间很有些恍惚,就好像回到了还在寒山镇的时候。   不过很快许青川就回过神来了,彼时的顾茵为生计忙碌,虽她性子乐观,但为生活奔波的人,眉间是不可能出现这样洒脱欢乐的笑容的。   现在的顾茵,眉梢眼角再不见烦扰之色,整个人像会发光一般。   而且彼时顾茵知道两家长辈想结亲的意思,所以对他礼貌而疏离,在他印象里,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热络地喊过他。   “你怎么穿成这样?”许青川弯了弯唇,放下手里的书过去。   顾茵狡黠地眨眨眼,“和我娘过来给你家道喜,但是又不想惹人注意,所以特地换了衣裳来的。”   她边说边伸出三个手指,比了个三。   许青川顿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寒窗苦读多年,猛然知道得到这样的好结果,自然是喜不自胜,很多可能都会癫狂上一阵,不然后世也不会流传范进中举的故事。   但顾茵和许青川也认识好几年了,对他也多少有些了解,他就不是那种耐不住起伏的人。   果然,如顾茵所料的,许青川短暂地急促呼吸了两次,然后闭了闭眼,很快就缓了过来。   他笑着同顾茵拱手,“那就谢顾家妹妹和婶子特地跑这趟了。”   顾茵摆摆手说他太客气了,又笑道:“正好我想淘换点话本子,正好你在,帮着我参考一番。”   殿试都考完了,许青川再是喜欢看书,这时候也该放松放松。   他还来书局,纯粹是放榜的日子近在眼前,他难免有些忐忑,在家里待不住。   眼下既已知道了名次,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许青川自然乐意为她帮忙。   这话本子的更新速度实在快,几乎是每个月都会上新的。   虽其中不少是跟风之作,但也有跟风的同时写的不错的,需要人细细分辨。   许青川看书的速度比顾茵可快多了,一目十行下去,他就能知道这话本有没有可取之处。   书局的人是不可能让客人慢慢把话本读完的,所以顾茵就把许青川说还成的都买下了。   一口气跑了三家书局,顾茵买了一大摞,回过神来的时候许青川已经帮她捧了好一会儿。   许青川说要帮她搬回去,顾茵已经耽误了他半个下午的工夫,哪里能好意思劳烦他,就和最后一家书局的掌柜商量,询问能不能把话本子先存放在这里,等后头再使人来取。   掌柜乐呵呵道:“娘子客气,您在小店买了这样多的东西,确实不好拿。本店有一间杂物房,娘子要是不嫌弃,就把这些都先放那处。”   说好之后,顾茵另外多给了掌柜几文钱当吃存东西的费用,就招呼许青川顺着掌柜指明的方向,把话本子都放到杂物房去。   “都是我的不是,一忙起来就忘了时辰。下午晌许婶子肯定是在盼着你回去的。”顾茵跟在许青川伸手,致歉道。   许青川说不碍事,又道:“过去一直是婶子和你照顾我们母子。道谢的话说多了生分,但那些恩情我们都是放在心里的。一点小忙而已,你不必这般客气。”   “往后指不定是谁家照顾谁呢。旁的不说,等我有了孩子,青川哥这先生可跑不了。”   许青川的脚下一顿,眼神中带出了一丝错愕,“这么快……”   顾茵也察觉到自己失言了,或许是最近家里好事不断,先是武青意和他求亲,又是顾野借着生辰宴得了正元帝加倍的喜欢和好名声,今天又恰逢知道了许青川高中探花,所以格外高兴,弄得她说话也有些不过脑子。   她脸颊微红,忙说不是,“没有,是我乱说的,还没影儿的事呢。”   “也不是乱说,我娘说你是有福气的,子嗣这方面总也是不用愁的。”   顾茵忍不住笑起来,“那我就托婶子的吉言了。”   说话的工夫,两人已经走到了书局的杂物房。   许青川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而后才收回眼神,只看着手里沉甸甸的话本子,轻声道:“那我就放下了。”   “好。”   …………   四月底,天气一下子就暖和起来,向着夏日迈近了。   殿试的成绩早几日已经放榜公布。   三甲跨马游街的时候,王氏还带着一大家子都去看了热闹。   状元郎文琅和探花郎许青川都既年轻又俊朗,京城这地界民风又比其他地方都开放一些,好些个年轻姑娘都往这两人身上扔花和香囊。   尤其是许青川,因他家世背景只能算普通中的普通,所以还有大胆些的人家,甚至出动家丁准备来个榜下捉婿。   王氏早就听说京城有这种风气——富裕的人家多,渴望迈入上层阶级的人家自然就多。她早就防着这一手呢,派出去好些家丁在许青川身边,这才没让那些人得手。   顾野因为这次协理殿试,得到的好处也不少。   这人呢,其实是这样的,若他这个年纪,仗着身份邀功,李大学士等人就算捏着鼻子认了,心底也会对他颇有微词。   但他跟着忙前忙后的,跟着忙了好些天,却半点儿功劳不邀,还在正元帝面前夸赞李大学士等人如何的认真勤勉,如何迫切的想为新朝招揽人才……半点不提自己。   李大学士等人反而不好意思了,感觉像欺负了孩子一般。   几个文官私下里一商量,便统一了口径,上折子的时候也把顾野一通夸,同时没吝惜帮他传播这件事,使他的声望更达到一层楼。   以至于有些学子私下里都称呼顾野为“小座师”。   考过了殿试的学子就算是天子门生了,这般尊称他,和说他是太子没区别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顾野第一时间跑到了养心殿。   正元帝正在批折子,见他着急忙慌过来,好笑道:“朕前两天才夸你文质彬彬的,像个读书人的模样了。怎么才没过两天,又这副形容无状了?”   顾野跑的像小狗似的,伸着舌头直吐气,连忙摆手,表示让自己缓口气再说。   正元帝就让钱三思给他上了一道茶。   顾野揭开盖子,咕咚咚喝了,总算是缓过来。   缓过来以后,他拱手行礼,说:“儿子是来给父皇请罪的。”   这话倒是一下子吸引了正元帝的注意,他先摆手让钱三思他们下去,然后又免了顾野的礼,问他发生啥事儿?   顾野面上臊得通红,看着脚尖,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正元帝。   正元帝并不意外,他的消息自然比顾野灵通,也就比他还早两天听说这事儿。   “这不挺好?你像蹲大牢似的,陪着那么些官员隔出去住了那么久,还从中斡旋调停了好几次矛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好啥啊!”顾野急地直拍大腿,“他们是父皇的门生啊,我也是父皇授意,才这个年纪就去协理这样的大事,当个镇宅的吉祥物罢了。眼下说的人不多,但后面流传出去,说不定还真有人相信了,当我是什么神童,七岁就能给天下学子当小座师了。”   正元帝笑呵呵地搁了笔,摸着下巴看他,“怎么,你还怕人夸?怕自己长大后,没有传言中的厉害,让那些人失望?”   “怕么,肯定是不怕的。”顾野搔了搔滚烫的脸颊,“就是前头我办那个慈善生辰宴,虽是我想的主意,但也是您首肯的。您也不让我和外人说,功劳都让我领了。现在又这样……”   “名声好还不好?”正元帝面上的笑褪下去一些,招招手,让顾野到了跟前来,神情郑重地对他道:“你在害怕那些?”   顾野从亲爹的反应和话语里察觉出了一些意味,心不受控地噗通噗通狂跳,他深呼吸了几下,面容从紧张忐忑变的坚定无比,“我不怕那些,我怕的,只有你不高兴。”   正元帝心中又是赞赏又是自豪,同时还熨帖无比,他伸手轻拍顾野的背,“我没有不高兴,我若不高兴,就不会让这一切发生。所以你抬起胸膛来……”   此时他不再自称“朕”,不是以一个帝王的身份,只是一个父亲的身份,盼着儿子勇敢前行。   说着,正元帝的目光又落到一旁的龙案上。   自古帝王的龙椅龙案都会制的比一般的桌椅高大不少,彰显出帝王天下独尊的地位。   所以顾野这会儿还没那龙案高呢!   正元帝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觉着自己还是想的太早了,于是一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让他咽回了肚子里。 第120章   殿试完全结束, 时间就已经快到五月了。   顾野总算是闲散了下来——虽说现在他是和之前一样,还是每日到文华殿上课。   但和之前那个聚集科举考官、封闭式的“补习班”相比,文华殿的课程对顾野来说, 和放假几乎没有分别了。   正元帝之前说过让他忙差事的时候, 不得落下功课,后头自然要让文大老爷等人考校他。   不负众望的, 顾野的文化水平不降反升,虽不能和冯钰、武安那样学了几年书, 又天赋异禀的相比, 但和差不多同时开蒙的陆煦一比, 那完全是一个在天, 一个在地了。   反正自打顾野的生辰宴和他协理完殿试后,京中百姓和接触过他的文官大臣对他风评越来越好。   冯贵妃自然是坐不住的那个, 但无奈陆煦现在也开蒙了。   人呢,一开始读书,慢慢地就会有自己的想法了。   陆煦学的不算快, 但人也不笨,再不是过去那个大人说啥就是啥的奶娃娃。   而且当身边所有人都说他大哥好, 只有他母妃让他提防他大哥, 小小的陆煦心里已经对他母妃的话持有保留意见。   陆煦不听她的话, 帝后感情又越来越和睦, 冯贵妃实在没招, 还得和秦氏求教。   也恰逢鲁国公冯源和陆家的陆沅琪大婚, 冯贵妃求到正元帝面前, 正元帝就让她去主持婚宴了,算是给了冯家一点面子。   说起来,当时冯陆两家定下了三个月的婚礼筹备期, 已经算是匆忙了。   后头陆沅琪撞破了冯源和丫鬟的那点事儿,闹得人尽皆知,传遍了京城的高门大户。   时人对男子总是宽容一些的,冯源至多落一个风流的名声。   还未出嫁的陆沅琪看到了那种事,就没有那么好过了。若不是冯源就是他定了亲的夫婿,那么她的名节也就跟着坏了,不只是落得眼前这个当人当成笑柄的下场。   冯家在春狩最后一日提前离开了城外围场,回到京城的当天,就把哭成个泪人的陆沅琪送回了陆家。   送他回去的下人当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后来秦氏也没让人登门致歉或者安慰。   陆沅琪是真委屈坏了,在陆老夫人面前一连哭了好几场,说她是偶然听人说冯源因为连输两场,意志消沉,所以想去安慰他一番。哪里就知道走进去后会看见那样的事?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亲眼目睹了那种事,且其中一个还是自己的未婚夫婿,脑子里一片混沌,下意识地就惊叫出声。从而忘了那会子是在围场的营帐里,而不是在高门大院里。   怎么就能怪罪到她头上呢?   陆老夫人也是心疼她,但心疼的同时,陆老夫人也很清醒地知道,这亲事是只能快,不能迟了!   从前两家还算是平等的交易关系,现在主动权却隐隐已经掌握在冯家手里——已经送去冯家的五万两银子先不提,现在的陆沅琪除了嫁给冯源,还有什么好人家敢要呢?   虽陆沅琪是陆老夫人的独女,陆老夫人也有那个能力照顾她一辈子。   但若是家里多了个嫁不出去的女儿,陆家人在商场上就要成为一个笑话,且未来还有陆家的第三代呢,家里多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奶奶,孙辈们说亲也会成为老大难。   陆老夫人当机立断,一面安抚陆沅琪,一面让人准备了礼物,送去冯家。   要不顾茵前头私下里说陆老夫人和秦氏看着像一样的人呢?   这种没面子的活计,陆老夫人没有自己去做,而是让儿媳妇陆夫人出马。   陆夫人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带着陆老夫人准备的厚礼,登了冯家的门。   那些价值千两的厚礼是一方面,陆老夫人还借着儿媳妇的口转达了另一件事,他们陆家愿意给陆沅琪的嫁妆加码,再多给十万两。   秦氏其实没准备悔婚,营地的那事儿她虽然气恼陆沅琪将事情闹大,但若是悔婚,不得把前头陆家送来的那五万两退还回去么?   那笔银钱早已经让她分成两份,一份给了冯贵妃,一份给了冯涛去经营望天楼。   知子莫若母,让他们姐弟再把那笔银钱吐出来是不可能的!   而若是秦氏动用冯家公中的钱贴补回去,那真的是伤筋动骨,非得变卖祖产了。   所以秦氏只是端着架子拿乔而已。   目的达成后,秦氏一面心里高兴,一面同陆夫人道:“你家老太太实在客气,沅淇和我家阿源定了亲,那就是我亲闺女。前头那围场的事儿是我家阿源的不对,回来后我就数落过他了,只是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身子差,在外奔波了一场就越发不行,这几日都在家里病着。”   陆夫人看着秦氏红光满面的模样,还能忍着恶心道:“您最是和善的,我们老太太心里都知道。”   后头议论到婚期,陆夫人继续转达陆老夫人的意思,希望婚期提前,秦氏也没有二话,和陆夫人商量着就把婚期定在四月底。   陆夫人把这消息带回陆家,等陆夫人走后,陆沅琪哭的更凶了,质问陆老夫人道:“他家那般欺负人,我如今每每想到那营帐里的画面都觉得恶心反胃,娘怎么还让我提前嫁过去?”   陆老夫人哄了她好些天了,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也有些没耐心,只冷着脸道:“当初是你说要高嫁,改换咱家的门庭。我才给你出了那样丰厚的嫁妆,如今怎么又要反口?再说男人风流点不是很正常?你大哥还有好几个通房侍妾呢,何况人家国公爷。只是幸了个屋里的丫鬟而已。”   陆老夫人当权掌家数十年,她冷下脸后,陆沅琪也害怕,不敢大声苦恼,只敢小声嗫喏道:“那也不能在那样的场合,不能在我眼皮底下,那不是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陆老夫人就又放柔了语气,劝她道:“你眼下还不是国公夫人呢,等你嫁过去了,那丫鬟妾室之流,还不是任你拿捏?而且别说当娘的不提点你,这种事有一就有二,那丫鬟成了鲁国公的房中人,难保不会有别的想头。那鲁国公府已有了快长成的嫡长子,难不成你还想再出个庶次子?”   陆老夫人的话是在提点陆沅琪,让她别忘了当初结这门亲事的初衷——陆沅琪和冯源又不是什么两情相悦的有情人,两家纯粹是一个要银子,一个要个登高的机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陆沅琪被陆老夫人说的愣住,“难怪娘还要把婚期提前……”   陆老夫人摸着他的头,道:“我的儿,可算明白了为娘的苦心。”   于是四月底,冯家用着陆家的银钱,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冯贵妃也顺利出宫,成了这场婚礼的主婚人。   冯家可不如之前顾野办生辰宴时那么讲究,都没给英国公府下帖子,只宴请了同自家交好的那些人家。   婚礼,同昏礼,是在黄昏时分举行的。   冯贵妃主持完婚礼,时辰不早,如果当夜回宫,时间会非常匆忙,所以正元帝准许她在冯家留宿一夜。   一对新人入了洞房,冯贵妃和秦氏总算是能好好说上话了。   冯贵妃还是喋喋不休说着自己的苦处,虽说她现在手头宽裕了,能驱使宫人了,但是也改变不了什么!   秦氏让她别急,又道:“上回在围场里听了你说那些,回来后为娘苦想数日,倒是有了一点想头。”   冯贵妃让她快说,秦氏就接着道:“你看你大哥,前头和那葛氏和离后,就好像变了个人。还曾对我发脾气,大吼大叫,我和他说话,他也好像听不见去。后头么,就是发生了围场春狩的那件事,那件事虽让人看了笑话,但自打你大哥有了那丫鬟,脾气就好了许多。也又和从前一般,听我这当娘的说话了。”   那丫鬟名叫春杏,经过秦氏调教,还被秦氏放心安插在冯源身边,那自然非比常人,长得美而不妖,而且温柔小意,十分会讨好人。   冯源一开始对她没什么感情的,那次纯粹是旷的久了,酒后乱性。   后头被陆沅琪撞破,冯源羞恼,不等他迁怒到那春杏头上,那春杏自己就和她请罪,说都是她的罪过,因为仰慕他久矣,这才做出了那等糊涂事。   冯源看她哭的梨花带雨的,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他素来酒量好,当时虽然醉酒,却不是毫无意识。进了内室,上了床榻,他其实已经发觉眼前人并不是葛珠儿。   只是都到那会子了,他又不是什么柳下惠,自然不可能半途而废,顺势就把人收用了。   说到底还是他主导了那件荒唐事。   他自然没有再怪罪春杏,还和秦氏通了气儿,等着陆沅琪进门后就会把她抬成妾室。   陆沅琪进门前,那未来的准姨娘,现在的大丫鬟春杏就已经开始对冯源嘘寒问暖了,还真把冯源给笼络住了。   春杏且记得葛珠儿的前车之鉴呢,可不敢和秦氏对着来,在冯源面前从来只有帮着秦氏说话的。   冯源本就耳根子软,一个秦氏就把他哄得团团转,如今再多个帐中人,他比从前葛珠儿还在冯家时,还乖顺了三分。   冯贵妃听秦氏说到这里,蹙着眉头道:“娘的意思是,让我再为陛下添个新欢?”   秦氏点头,“就是这么个意思。现在娘娘这么被动,就是因为御前没有咱们的自己人,咱们寻一个如春杏这般的人,把陛下给笼络住,时不时帮着咱家说话,那自然是如虎添翼。”   事已至此,冯贵妃虽不情愿,也只能同意这办法。   但很快她又愁上了,去哪儿寻这样的人呢?   冯贵妃对正元帝和冯源都是有了解的,冯源那本就不是有主见的人,但正元帝不同,他要是真和冯源一样,那这新朝的龙椅轮不到他来做。   所以要能把他迷住的人,那可得比春杏强不少。   秦氏思索了半晌,就道:“前头咱家不是送过人进宫吗?一个扬州来的、姓楚的清倌人,很会跳什么缎带舞的,早先连陛下都夸过。她那样姿色身段的可难再找。”   冯贵妃道:“娘莫不是忘了,之前陛下赏赐伎人,那楚曼容就让女儿送到英国公府去了。当时还指望着她能迷倒武青意,后头好像是去那食为天酒楼做工了,还帮着那酒楼抢了咱家好多生意。”   “我自是记得的。可那楚曼容既没被收用,就还是清白身。陛下眼下不是同武家亲近么,她应该也有机会再面圣,让人去给她通个信儿,就说咱家会助她回宫。在食为天做工,和进宫当娘娘,傻子也会选吧?再说她当时瞒报出身入的宫,这把柄还捏在咱家手里呢,由不得她不从。”   “这能行吗?”冯贵妃犹疑道:“那楚曼容去了英国公府这般久了,连武青意的身都没近得。可见是没什么真本事的。”   “那姓武的泥腿子没有眼力见儿而已。”秦氏哼笑一声,“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放在眼前不知道享用,这种柳下惠能出一个,还能个个都是?就先帮她试试,我再使人去扬州寻摸几个瘦马,若她不成,再换一个便是。”   冯贵妃这才没有多言,只说:“那就仰仗母亲了。”   …………   顾茵这天是午后去的食为天,傍晚时分就该收工回府了。   不过还没等她回去,顾野就来接人了。   顾茵还在算账,就说让他等一等。   顾野踮着脚伸手把柜台上的账本一合,说:“娘明天再算账也是一样嘛。今天家里可有事。”   还有两个多月,顾茵就和要武青意完婚了。   婚礼的一切安排都已经提上了日程,今天是绣娘裁出喜服的日子。   她和武青意得回去试穿,不合身的地方得提前修改,而后也要定下喜服的花样——这样绣娘才来得及在两个月里绣好两身喜服。   顾茵就好笑道:“你咋比我还紧张呢?”   顾野挺着小胸脯道:“上次娘和叔成亲我不在,这次我在,最近又闲散,可不得好好督促着?不只是督促着其他人,也督促着娘!”   顾野是了解顾茵这人的,她下厨的时候,再麻烦、再费工夫的步骤,她都很有耐心,并不会觉得繁难。但是其他的事情嘛,她就不这么愿意费心了。   顾茵被小崽子催的没办法,只得举手投降,收拾柜台上的东西跟他回府。   两人刚走出食为天,就看到楚曼容从店附近的一个小巷子里出了来,她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和平常十分不一样。   而且她前脚刚出来,后脚就有一个衣着比百姓光鲜不少的中年男子出了来,左右张望一下,确定附近没人发现和尾随,才和楚曼容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顾茵见了正觉得有些诧异,顾野拉着她的衣袖,又把她拉回酒楼,这才小声开口道:“刚后面那个人我知道,是鲁国公府的人。”   顾茵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顾野便又道:“早先我皇帝爹在行军打仗的时候,不是收归了许多不同方的军队嘛,所以当时就定下了规矩,各个将领麾下的人要在服侍上绣上不同的徽记,以作区分。新朝成立后,这规矩也被各家保存下来,像咱家的那些人,袖口上都会有一个小小的火焰纹徽记。冯家就招摇多了,那徽记大的隔半里地都能看见。”   顾茵不由在心底感叹自家小崽子最近学的东西是真的多,又好笑道:“真有那么招摇?”   冯家来寻楚曼容,肯定是没好事。或者说只要冯家人鬼鬼祟祟的,肯定就没好事!   做坏事带着自家徽记,那不是生怕人看不见吗?   顾野狡黠地眨了眨眼,说:“最后一句是我夸张了些,确实没有那么招摇,刚隔半条街我看不见那人衣服上带没带徽记。所以……主要是认得他,之前冯钰没在宫里长住的时候,那管家来接送过冯钰。”   母子正还要接着说话,怀着心事的楚曼容回到了酒楼,经过了他们,上了搂去。   而后也没过多久,楚曼容又脚步急促地下了来,一口气跑到顾茵面前,说:“东家还没回就好,我有话要和你说。”   顾茵就让她进到了柜台里头的酒架旁边。   柜台设置在靠楼梯的位置,和其他客人用餐的桌子颇有一段距离。再有酒架一挡,那自然更是没人会注意到。   楚曼容既然主动找顾茵说事,那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就把冯家的管家寻到了她,提出说想帮她回宫服侍正元帝的来龙去脉说了。   顾茵和顾野都十分惊讶,毕竟在两人的认知里,楚曼容都是心气极高的。   冯家现在是不比刚开国时风光了,可那对一般人来说那也是遥不可及的高枝儿,这样的高枝说帮她回宫去当娘娘,楚曼容居然转头就把他们给卖了?   他们母子对视一眼,还没吭声,楚曼容就道:“我不瞒东家,我从前是那么想的。但我现在不想了,我现在日子好得很!”   刚来食为天的时候,楚曼容是真觉得苦啊,这辈子她就没吃过这种苦!   可后头她想法不知道怎么就变了,从前不论是在妓院,还是在宫里,吃穿用度固然都是好的,但她其实都不算是个人,只能算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   到了这边,她卖的是自己的手艺和本事。   像如果遇到不规矩的、眼光色眯眯的客人,都不用她开口骂人,顾茵和周掌柜就让人提着大棒子把人打出去了。   银钱实打实的赚到手里,小院子都买好了,还买了两个境遇和她幼时差不多,被亲人发卖的小丫鬟伺候她。   而且自从当了话剧的女主角,她真是多了好多追求仰慕者,虽然还是男人多,但也有不少女子,笑称她是“大狐仙”,三不五时给她送花送礼物的。   再没人用打量玩物的眼神看她。   这人呢,腰杆子既然硬起来了,再让她变成从前那样的软骨头,就很难了。   而且冯家的为人也就那样了,前头让她迷惑武青意不成,显然就把她当成了弃子,她刚开始觉得当扯面师辛苦的时候还托人去带过话,秦氏根本没理会。   现在用到她了,就又不管她的意愿,捏着她的把柄威胁。   就这种人家,谁会放心和他们坐一条船?   “冯家有我的把柄,所以大抵没想过我会不同意。东家救我。”楚曼容紧紧拉住顾茵的手,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顾野问是啥把柄?   楚曼容秀美的脸涨的通红,顾茵就把他推开几步,让楚曼容只说给她听。   耳语几句后,顾茵明白过来,她道:“这没啥,你当年又不是情愿的,也是被情势所逼。而且你别怕,那固然算是欺君之罪,但却是冯家在背后操控的,真把你告了,那冯家不等于不打自招?”   “那万一冯家到时候诬陷说是我瞒了他们,他们只是失察之罪。陛下和他家的关系不是我这样的孤女可比的,怕是至多苛责他们几句,只让我一人承担罪责。”   “冯家说你瞒了他们,你就死咬着是他们授意不就得了?冯家是和陛下关系深厚,可陛下却也不是昏聩的。”   顾茵说着看向顾野,顾野虽然漏听了楚曼容把柄那段,但还是点头道:“是,我父皇明察秋毫。”   顾茵又接着道:“而且你放宽心,你也不是什么孤女,是我们食为天的员工。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会出面为你分辨。”   顾茵这人是说话算数的,楚曼容这才放宽了心,她把顾茵的手一放,优哉游哉地扶了扶自己的发髻,“那没事儿了,我这晚上还有一场,得先去梳洗打扮了。”   然后径自走了,就还是平时那个臭屁的模样。   “这人真是……”顾茵和顾野都一阵无语地笑起来。   不过楚曼容的话确实给他们带来一个消息,冯家这是又要搞事,倒不是搞英国公府,而是想在宫里生事儿!   至于为何那般,自然是冯贵妃眼下失宠了,想在安插冯家的自己人过去,培植自己的势力。   基于对秦氏的了解,她肯定不可能寄希望于楚曼容一人身上,后头可能还要再安排别人。   顾茵刚想帮着想对策,顾野拉着她就往外走,说:“走了走了,再晚一些,奶该怪我督管不力了,连接娘早点回去试喜服这样的小事儿都办不好。”   顾茵被他一路拉到马车上,才有了开口的机会:“冯家那边……”   “娘不管,我能处理好。”顾野信誓旦旦地道,“从前总是娘帮我想办法,我如今也大了,不能事事都让娘为我出头,且这事其实和英国公府没什么关系,冯家显然是冲着我来的。”   顾野说着又对她笑了笑,“娘就安心看着吧,我必不会让他们得逞。” 第121章   天黑之前, 顾茵和顾野回到了英国公府。   武青意比他们回来的还早一些,等人一到齐,王氏就催着两人赶紧去换上。   武青意径自去了屏风后头, 直接在主院更换。   而顾茵则由王氏宋石榴和几个绣娘陪着, 回了主院旁她日常住着的院子更衣。   女子的嫁衣繁复,层层叠叠有好几件, 在她们二人的帮助之下,足穿了半刻钟, 总算是穿戴好了。   嫁衣是裙摆曳地的长裙款式, 上身之后顾茵很是不习惯, 几次都差点因为踩到自己的裙摆而脚步踉跄。   王氏见了, 就同绣娘商量着把裙摆改短一些。   这边厢他们说着话,外头武青意早就换好了, 却久等她们没过去,便在过了来,在外头出声询问她们怎么还不出来。   “这心急的臭小子!”王氏笑骂一句, 让顾茵接着和绣娘提要求,而后出去赶人道:“出来啥啊出来?今儿个又不是你成亲的日子, 想看新娘子穿嫁衣, 再等两个月!”   武青意无奈, 但王氏说的不错, 确实没有新郎官在行礼前能看到穿嫁衣的新娘子的, 所以武青意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回了主院。   后头顾野来了, 他是小孩子, 没那么多讲究,就同武青意拍着胸脯道:“叔放心,我去替你把把关。”   而后就一头钻过去了。   见到是她来, 王氏和宋石榴都没拦着。   顾野很快就见到了坐在梳妆台前的顾茵。   七岁的小人儿已经会分辨美丑,他娘素来是好看的。   只是今日的顾茵比好看又多了一种意味——为了匹配火红的嫁衣,她不像平时那般那样素面朝天或者只上淡妆,描眉腮红口脂一样不落,上了一套完整的妆容。   明媚动人的脸庞配着那火红的嫁衣,站起身的时候,那剪裁得体的嫁衣穿在她身上,隐隐约约勾勒出有致的身形,如一团跃动的火焰,风华尽显。   因没有全身镜,所以顾茵大大方方地在他面前转了几个圈,问他好看不?   顾野人都看傻了,呆呆地道:“好看,娘真好看!”   顾茵听到他真心的夸赞,忍不住笑起来,对绣娘道:“除了裙摆部分,其他都很不错,并不用修改。”   后头顾茵把嫁衣换了下来,一行人再去看武青意。   武青意同样是一身火红色喜服,不同于顾茵那身层层叠叠的,他的喜服款式十分简约,却大方得体。   而且因为武青意素日里穿的都是肩袖劲装,偶尔穿这样的宽袖大袍,倒是显出了几分与他本人并不违和的文质。   和顾茵的喜服不是一个风格,却又格外的相衬。   他本是不怕人瞧的,但是顾茵把他从头到脚一看,他脸上也升起一丝绯色。   “咱家绣娘的手艺是真不错,”顾茵同样夸赞道:“你这身很适合。”   武青意跟着笑弯了眼睛,“你喜欢就好。”   王氏等人看他俩这般甜蜜,便在一旁兀自发笑。   后头王氏让武青意也去把喜服换下,一家子一道用了夕食。   夕食后,顾野没急着回屋写功课,脚下一转,去了老医仙的院子。   老医仙这边和主院同时摆的夕食,但老医仙这个人闲散惯了,饭桌上也不讲究,一边看医书一边吃,跟个玩心重的孩子似的,一顿夕食得吃了快半个时辰还没吃完。   顾野过来了,小药童见了他忙行礼,顾野摆摆手,让他别客气,然后一屁股挨着老医仙坐下,乐呵呵道:“师公,还没用完饭呐?”   说着,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桌上四菜一汤,色香味皆有,但不见荤腥。   自然不是英国公府克扣老医仙的饭食,而是应了他本人的要求。   顾野就道:“知道您注意养身,但这清汤寡水吃多了也没滋味。偶尔也是可以吃点荤腥的。”   老医仙也笑呵呵地回答道:“不用,我吃这些挺好。你家这厨子手艺确实不错,但也就这几道菜烧的格外好,其他的还差些意思。”   “知道您爱吃我娘做的菜,不若你说想吃点什么,我帮您老传个话。我娘最有孝心不过,您老一句话,她一定给您做。”   顾野不说还好,说了老医仙脸上的笑容有些卡壳。   早先老医仙吃过顾茵做的桂花糕,那香甜软糯,十分可口。   后头顾茵时常麻烦他,自然不能让老医仙白帮忙,因知道他不爱那些身外物,不然也不会只待在英国公府,而不去御前效力,所以顾茵没用其他方式道谢,而是在家时偶尔为他下厨。   说来也是巧合,前儿个不久,老医仙和顾茵提起一道菜,叫油爆双脆。   那是他博览群书时,看过不少名家食客都赞赏有加的一道菜。   一直很想知道是如何的味道。   可惜这道菜并不是京城地界的,而且从名字里那个脆字就能推断出,这道菜对火候的要求极为严格。   顾茵那会儿正在请各地的厨子充实四楼的特色小吃部,迎合钱三思口味的淮阳厨子是其中之一,另外也招到了擅长鲁菜的。   那厨子倒是知道这道菜的做法,只是自己并不会做。   偏顾茵是个知道做法就愿意尝试,且差不多每次都能成功的,便在家实验起来。   老医仙点名要吃的,自然也好奇步骤做法,就跟着进了厨房。   顾茵虽是第一次做,但基本功扎实,做法在胸之后,她先把猪肚尖上油脂和内膜剔除干净,再切十字花刀……   老医仙当时还笑眯眯地夸道:“徒媳这手法真利落,半点看不出是第一次做。”   后来顾茵把猪肚切好腌上了,又去切鸡胗。   老医仙看着看着,目光不由落到了她手里黑漆漆的菜刀上,笑不出了!   他捂着心口说不大舒服,赶紧从厨房出了来。   后头顾茵还真做出了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油爆双脆,那调汁可能不是完全的鲁菜口味,有她自己发挥的成分在里头,但那猪肚和鸡胗,真的是又香又脆,恰到好处。   老医仙一边心疼自己珍藏多年的那块寒铁,一边吃完了一整盘。   后头他就不让顾茵给自己做菜了,怕想一次心疼一次!   老医仙的脾性和孩子似的,不是能藏住事儿的人,几乎什么都写在脸上。   那天顾茵自然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哪有人吃到自己想吃的菜的时候,一边赞不绝口吃了个光盘,脸上却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   英国公府里最了解老医仙的当属武青意,当天一家子聚在一起用饭的时候,顾茵就问起来。   这才知道他送自己的那把菜刀是用了老医仙心头的宝贝疙瘩打造的!   虽说那是之前老医仙就说要送他的,但人想的肯定是让他打造神兵利器,哪里会想到他拿来给顾茵打菜刀了呢?   饭后两人去和老医仙致歉。   当着顾茵的面,老医仙没开口骂武青意,而是道:“没事,徒媳手艺那么好,这寒铁给这莽夫使得,怎么给你使不得?”   但是如果说那话的时候,他能把捂着心口的手放下来的话,则就更有说服力了。   后头老医仙听说武青意在春狩的时候赢了一把同样稀世的小巧弯刀,前朝皇帝都没舍得开锋使用的,眼下同样拿给顾茵当片肉刀,他这才算是放下了这件事。   眼下顾野又提起了让他娘给做菜,老医仙不自觉地又要把手捂向心口。   顾野见了忙又补充道:“那陨铁寒铁之类的,宫中库房应当还有,我来日有机会,一定给您老再寻摸一块好的。”   这么大点的孩子倒是反过来哄他了,老医仙又忍不住笑起来,摆摆手道:“没事儿,我是真想开了。那是早就说给他的,送人的东西,如何使用都是他的权利。只是意外罢了——你叔那闷葫芦,木头人,竟还会使借花献佛的招数。这几天我也想开啦,你叔那样的找个意中人也不容易,能被他用来讨心上人的欢心,也不算辱没了我那块宝贝疙瘩。”   顾野竖起大拇指,递到他老人家面前,夸赞道:“师公真是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心悦诚服,将来一定以您为榜样……”   他现在的身份非比寻常,未来还要荣登大宝——旁人或许还不确定,但拿占卦当消遣的老医仙,私下里早就占出来了,心里很有数。   这样的一个孩子,说要以自己为榜样,就算是身为化外之人的老医仙,都不禁有些飘飘然。   老医仙笑着摆手道:“只是一点小事罢了,我真没有放在心上。知道你贵人事忙,没必要为这点小事还特地跑一趟。”   顾野也跟着笑,又搓着一双小手道:“师公是世外高人,您的事怎么能小事呢?而且也不止为了这事儿,我还有件事,想要麻烦您老。”   老医仙抬眼看他。   不得不说,顾野和顾茵虽然生的不相似,但一些小习惯却像了个十成十,尤其是这个小狐狸似的笑容!   老医仙被他笑得瘆得慌,但都说了这么会子话了,也不好赶人,只得问他想让自己做什么。   顾野又凑近两分,低声耳语了几句。   老医仙没好气道:“你和你娘一样,真把我当活神仙用呢!”   “您可不就是活神仙?要没有您,我阿爷前头那些年怎么过来的?我那好友的亲娘又怎么是从鲁国公府那龙潭虎穴里出来的……”   老医仙被他一通彩虹屁吹的目眩神迷,赶紧让他住口,又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容我研究几天……反正尽快鼓捣出来给你。”   顾野这才止了话头,跳下凳子拱手和他致谢。   “那就全仰仗您了。”   看到他这般乖觉,老医仙哪还有什么不情愿?   他把筷子一放,一头又扎进了药房。   …………   顾野后头几日都连着留宿在撷芳殿,自然也就在坤宁宫里用夕食。   帝后感情和睦,如今三餐也都陪着周皇后一道用。   若撇开这皇宫的环境,一家子这样的生活模式,和普通的市井百姓并没有什么区别。   正元帝也很是喜欢这种氛围,还让人在坤宁宫的宫人不用按着其他地方那样的礼节,搞那些通传之类的虚礼。   这日顾野和陆照下了课,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牵着手回了来。   周皇后正坐在窗边的条炕上做针线,见了他们兄弟俩,脸上就是止不住的温柔笑意。   顾野先把陆照抱到炕上,而后才挨着他坐下,劝道:“母后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做针线?天光都不亮了,仔细了眼睛。”   周皇后听了他的话,把针线收进笸箩里,让人上了两小碗梅子汤给他们喝,又解释道:“这不眼瞅着就入夏了?我寻思着给你们俩一人做一身小衫子。”   宫中自然也有绣娘,但母亲给儿子做衣裳,看的不是技艺,而是一片关爱之心。   顾野抿了一口那温吞吞的酸梅汤,开口说:“那母后先给阿照做就好,等给他的做好了,再先做我的,就不用这么着急了。”   陆照此时就接口道:“不,先做哥的。”   去了文华殿一段时间了,陆照虽然还是不如同龄的陆煦那般口齿伶俐,但也能说不少话了。   从前这小子独的很,巴不得占据周皇后全部的关心和注意力,如今却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叫周皇后惊喜!   顾野也鼓励地看着他,他就又接着道:“最近学的,长幼有序,孔融让梨!”   周皇后和顾野立刻捧场地鼓起掌来,一叠声地夸赞他真棒!   陆照自豪坏了,后头周皇后说让奶娘抱他回去洗脸换衣裳,他还自己跳下了炕,说不用,“我自己来!”   然后吧嗒吧嗒就往自己寝殿跑。   周皇后看了奶娘一眼,奶娘自然跟上。   顾野是从文华殿出来后就回了撷芳殿换过衣裳的,所以此时周皇后就不让他动,只是让宫人用井水绞了帕子,再拿给他擦脸。   顾野一边擦脸一边解释道:“这小子和阿煦较着劲儿呢,今儿个又吵嘴。阿煦说他是个奶娃娃,这么大了还要奶妈跟着,还要回亲娘身边住。咱家阿照嘴笨,就骂他坏,还动手推了阿煦。”   这算是解释了为什么方才陆照不要奶娘伺候。   小孩子之间的玩闹,周皇后倒是不生气,只是免不了有些担忧地道:“那阿煦那边……”   顾野笑道:“没事,那小子不记仇。后头我从中调停,一人说了他们一嘴,两人没有不服的。眼下我和阿照回来了,就有冯钰陪着阿煦,冯钰的为人母后也知道,一会儿就能把他哄好。”   周皇后放心地点点头,又问顾野说:“那你觉得后头让咱家阿照住在撷芳殿如何?”   顾野眼前一亮,“这自然好,母后放心,有我在呢。”   正是如今顾野越来越长兄的担当,周皇后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有你在,母后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也别担太多事,虽是兄长,但若是阿照对你不好,你尽管回来和母后说,母后打他的小屁股。”   顾野笑着直点头。   后头母子俩接着闲话家常,顾野突然问起,“母后,父皇不在,我可以问您一件事儿吗?”   他特地提了正元帝,显然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不能被人听去的。   周皇后先让宫人退开一些,而后才道:“咱们是亲母子,有话你只管说。”   顾野就道:“再有两个月,我养父母要补办婚礼。我叔像模像样地准备了聘礼,里头还有一幅他亲手写的字帖——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养母知道后非常高兴……”   一边说,顾野一边小心翼翼打量周皇后的脸色。   周皇后也不傻,前后连贯着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了。   母子俩最近才开始交心,周皇后并不瞒他,就道:“世间哪个女子不渴望这个呢?从前和你父皇在乡下成婚,那时候是真穷啊,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你父皇就算有那个心,你皇祖母也不会同意,而且家里再养不起一张吃饭的嘴了。我是从来没担心过这些。”   回忆起那点往事,周皇后的唇边不由漾起一个温柔的笑。   说着,那笑又止住了,道:“后头你走丢了,我又怀了阿照,那时候你父皇已经快打进京城了,好多人都提醒过我,说许多人家动了心思,想把家里的女孩送到你父皇身边。我那会子心里还怨怼着,且不想管那些糟心事。所以就有了现在的贵妃。”   “彼时是您和父皇感情不和睦,那往后……”   新朝成立已有一段时间,现在动心思想往宫里塞人的人家的只多不少。   周皇后早就有数的,她轻叹一声,“是你问,为娘才和你交底。我知道你父皇现在是皇帝,历来皇帝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呢?富贵人家的正妻且得大度呢,我这当皇后的,自然不能拦着其他人为皇家开枝散叶。道理我都懂,只是呢,现在想到那些,我这心里……阿烈莫要笑话为娘,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妇人罢了。”   说着话,周皇后的眼眶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顾野连忙递帕子给她擦眼泪,道:“我自然不会笑话母后。您别哭了,是我的不对,不该说这些叫你伤心的话。”   周皇后摇摇头,这些问题迟早是要面对的,又不是儿子不提就不会发生了,她拉着顾野的手保证道:“没事,为娘分得清轻重。你父皇再有旁人,我就还和现在一样,不去听不去想,不过问,尽可能地装作不知道。这日子还是照样过。”   说着,周皇后又问起顾茵和武青意婚事操办地顺不顺利,需不需要她帮忙。   顾野就道:“其他都好说,就是我养母没有娘家人。她自己说不碍事,但是我不想到时候让她看起来冷冷清清的,所以准备请了珠儿姨母,就是冯钰她娘,作为娘家人。若是母后到时候方便的话……”   “自然是方便的,到时候我也以娘家人的身份去。”   母子俩说起旁的,很快就收起了哀色。   殿外,站了好一会儿的正元帝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   晚膳之后,顾野从坤宁宫回到了撷芳殿。   冯钰已经把陆煦哄着睡下了,正在屋里等着他。   两人见了面,屏退了其他人,让小路子把守住门口,说起体己话来。   冯钰问:“进展得可还顺利?”   顾野点点头,“我之前托小路子送了个香囊给钱公公,钱公公这几日都戴着。他今天刚陪着父皇过来,我就闻着味儿了,问了母后那番话……后头父皇过来,虽看着和平常无甚差别,但今日他看向母后的眼神格外温存,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愧疚歉意。想来是已经把那番话都听到了,且放在心上了。”   顾野说着呼出一口长气,这自然是他想的法子。   冯家想往他父皇身边塞美人,那么他就从根源上解决这件事,让正元帝不再纳新人。   父子俩相处这些时日了,以顾野对亲爹的了解,他就不是好女色的人,当时纳冯贵妃,一方面是和他亲娘赌气,另一方面是被一众功臣劝着。   后头冯贵妃很快生下了活蹦乱跳的陆煦,母凭子贵,得到了正元帝无数的宠爱,才连带着冯家都抖了起来。   想到那会子亲娘心碎的跟豆腐渣似的,偏因为心有桎梏,无从宣泄,只是变得越来越阴郁内向,好好的一个人成了那种模样,就算另一方是待自己很不错的亲爹,顾野都想啐他两口。   所以利用亲爹愧疚心理而做文章这件事,顾野毫无心里负担。   没让顾野失望的是,后头钱三思还带来一个消息,说正元帝回去后直接驳回了好几个奏请他充裕后宫的折子,不留情面地让那几个大臣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手还伸到他被窝里来了?   有这几人当了出头鸟,不用想也知道段时间内没人敢再有这个想头。   “一力降十会,你果然有办法。”冯钰真心实意夸赞道。   双手交叉在脑后,枕着双手的顾野笑起来,“这才哪到哪呢?这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人家,我看呢,就是太闲了,忙一忙就好了。”   说着他看向冯钰,冯钰自然会意,知道他还有第二手准备,让他尽管说来。   第二天顾野回了一趟英国公府,再回宫的时候带给冯钰了一个小瓷瓶,“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冯钰笑着接下,应了一声“好”。   等到文华殿休沐的时候,冯钰就回了冯家。   他一个月才回来那么几趟,若搁别人家,家里长辈早就心心念念地准备了好吃好喝,盼着了。   但冯家自然不会那般,秦氏正和陆沅琪坐在一处,亲亲热热的说着话。   听说冯钰来请安了,秦氏才恍惚想起今日是他归家的日子。   前头陆沅琪和冯源大婚,冯钰身为人子,自然是来参加的。   只是第二日天不亮,他又赶回宫中上课了,后头就一直没回来,和陆沅琪还没正式见过面。   但因为他如今烈王伴读的身份,所以也没人敢说他什么。   秦氏让人放他进来,又拍了拍陆沅琪的手背道:“正好你们还没见过面,今儿就在我跟前,让阿钰给你这继母敬个茶。”   陆沅琪心中恼怒冯钰对她的慢待,但还是乖顺地点点头。   没多会儿,冯钰进了来,他先是被秦氏的打扮晃了下眼——他这祖母从前就爱穿金戴银,如今更是了不得,在家里竟头戴一整副的老翡翠镶金头面,手腕上套好几个拇指粗的金镯子,手上还戴着几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宝石戒指。   让人看着都替她累得慌!   这些东西冯钰之前从未看她穿戴过,不用想也知道不是鲁国公府原有的东西。   再看秦氏对陆沅琪这亲热劲儿,他就更知道这些都是陆沅琪孝敬的。   冯钰心中发笑,面上不显,客客气气地行了礼,问了安。   秦氏让他给陆沅琪敬茶,他就接了郑妈妈手里的茶盏,敬送给陆沅琪,只是口中不称呼母亲,而是称“太太”。   陆沅琪本就只比他大六七岁,让他喊陆沅琪母亲也确实有些难堪,秦氏就没揪着这个不放。   后头冯钰没再秦氏院子里多待,借口还要写功课就回了自己住处。   想到方才见到的秦氏和陆沅琪亲如母女的作态,冯钰隐隐有些犯恶心。   喝过了几道冷茶,冯钰才总算是压下了那恶心感,随后他便让一个小厮悄悄去喊来一个仆妇。   那仆妇是并不是冯家的家生子,是他们一家三口还在军中的时候,葛珠儿救下的一个苦命人。   仆妇看着木讷老实,其实忠心又可靠,是葛珠儿在离府前,和冯钰交过底,让他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她没什么本事,只是跟着葛珠儿学过一点简单的生火做饭的手艺。   后头葛珠儿虽成了国公夫人,但葛珠儿自己地位都不稳,这仆妇自然也没有什么前程,就还在大厨房里做下等活计。   冯钰让贴身小厮去门口把守,而后先和仆妇寒暄了一番,便递出了那个顾野给他的瓷瓶。   仆妇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全身簌簌发抖,却还是咬牙保证道:“公子放心,老奴一定把这药送入老夫人的口中!”   冯钰还在喝着茶,听到这话狠呛了一口,“姜婶子说什么呢?这药不是给我祖母吃的。是给那春姨娘吃的。”   “啊?”姜婶子不发抖了,呐呐地问:“公子不是要给咱夫人报仇呐?”   冯钰好笑道:“我娘如今好得很,比在这家里时好上百倍千倍,有什么仇可报的?而且这也不是毒药……”   听冯钰解释了,姜婶子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闹了个大红脸。   冯钰又最后道:“婶子放心去做,等这件事完了,我娘那边也安顿好了,是时候把您老接出去了。”   姜婶子忙应了一声,把瓷瓶往怀里一塞,小跑着回了大厨房。 第122章   这日, 春杏身边的小丫鬟照例来要补品汤水了。   马上就要入夏,灶房里已经热的像火炉似的。   厨房的大师傅很有些不耐烦,不止一次嘀咕这春姨娘烦人, 三餐之外还要求诸多。   而刚过门不久的夫人陆沅琪, 虽然她要求更多,但人家身边的人会来事儿啊, 来要点什么吃食的时候都会另外给一些赏钱。   一相对比,大师傅自然更不耐烦伺候春杏, 刚好看那姜婶子在灶边烧火, 就让她负责炖那个补品。   两三刻钟后, 一盅补气益血的红枣桂圆莲子羹熬好了。   鲁国公府的食盒都是实木制作, 沉重的很,那小丫鬟每每提到手里, 都十分吃力。   姜婶子提出要帮着相送,因她素来老实寡言,人见人欺, 小丫鬟自然乐得多了个苦力。   后头那补品送到了春杏手里。   小丫鬟忙活了一通,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一边擦汗, 一边也不忘记告状, 说厨房的大师傅看人下菜碟, 每次要点吃食, 都得陪着笑脸, 求爷爷告奶奶的, 就这样那大师傅还不肯亲自动手,每次都指挥旁人来做。   那些吃食都是公中的,春杏作为姨娘有自己的份例, 并没有越矩。   小丫鬟愤愤不平,春杏却不接她的话茬,只一边喝着汤水一边道:“高门大户素来如此,拜高踩低,就是常情。”   她自然不是不生气,只是她的出身确实不能和陆沅琪相比,又没有人家那个挥金如土的实力,便只能先蛰伏。   小丫鬟嘟囔道:“要是姨娘在太太前面生下小公子就好了,就再也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提到这个,春杏倒是蹙起了眉头,摸着自己的小腹久久没有言语。   在陆沅琪进门的前两个月的时间里,冯源几乎日日留宿在她屋里。   那会儿估计很多人和眼前这小丫鬟一样,以为她很快会开怀。   所以并没有人给她脸色看,可两个多月过去,她这肚子一点动静都无。   如今陆沅琪进门后,她大把挥洒金银,府里上到秦氏,下到仆妇丫鬟,就没人说她不好的。   冯源也是和陆沅琪宿在一起的时候多,好几日了才来过她这里一次。她的日子自然越来越难过。   前头在围场的时候,她让陆沅琪丢了那么大的丑,两人便已经结下了梁子。   若是陆沅琪在她之前有个嫡子,想到平素对方看自己、那恨不能拆吃入腹的眼神,春杏不由打了个寒颤。   再抬眼,春杏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姜婶子。   姜婶子存在感实在太低,竟让她一时都没有察觉,她立刻变了脸色,叱责小丫鬟多嘴,竟还敢编排主子!   小丫鬟心里直嘀咕,这姜婆子连主子跟前都近不得,这种人面前有啥好遮挡的?   但是看春杏似乎真的要恼,小丫鬟也不敢再多言,连忙致歉。   姜婶子也尴尬道:“老奴就是不想小桃姑娘再跑一遭,准备把食盒一道带回去。”   春杏和蔼地笑着,说:“有劳你了。”   很快她吃完补品,将炖盅放回食盒,姜婶子提了食盒却没走,而是欲言又止。   春杏便让她有话直说,姜婶子这才道:“我想今日出门一趟,干儿子那边有些事情,姨娘看能不能给我行个方便?”   春杏虽不算是正经主子,但在后院里还是有一点话语权的,像给家里下人放半日假这样的小事,也就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难怪这姓姜的仆妇这般殷勤,不过也好,略为施恩,也算是多了个路子,总好过现在孤立无援的境况,春杏心中有了数,就允了她,又要小桃送她出去,和厨房的大师傅知会一声。   没多会儿,小桃又回来了,嘟囔道:“姨娘一片好心帮忙,那姜婶子却不知恩图报,我就和她打听她要半日假干啥去?她登时变了脸色,半句话不肯透露,还鬼鬼祟祟的……”   小桃胸无城府,素来藏不住话,春杏也是因为这点才敢放心用她。   她本没在意那姜婶子的动向,听到那句“鬼鬼祟祟”,她却重视起来,想着难不成那姜婆子是去做什么坏事,而自己是被她木讷老实的外表骗了?   她不方便出门,便让小桃去和府里其他下人打听,很快就得知那姜婆子无亲无故,只早年在军中认了一房干亲,她那干儿子没什么本事,早些年受了重伤,如今和媳妇住在水云村当农户。   到这一步,那姜婆子也没说谎,到底是有什么事让她那般鬼祟?   春杏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让小桃以为自己采买脂粉的由头出门,去寻了她在外的亲大哥何大。   春杏本名何大妞,并不是冯家的家生子,是早年发卖到秦氏身边的,后头她讨了秦氏的欢心,被提拔为大丫鬟,家里人得到她的提携,也从乡下搬到了城里。   小桃和何大好一通打听,总算是寻到了水云村。   因他们两人是搭乘马车赶来,而姜婶子是徒步回的村,所以正好在村头撞见。   看到他们前来,姜婶子又是大惊失色。   何大是个街头混混,可没有春杏那般弯弯绕绕的性子,当即就质问姜婶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不然为何表现得这么心虚?   姜婶子忙求饶,说真没有!她也不是心虚,只是有些事情不能对外人道。   何大连连逼问,还说要把她这背主欺瞒的老奴抓到衙门去。   最后姜婶子只得道:“是家里得了个生子偏方,老神仙说不能对外人道,道了就不灵了,我这人木讷蠢笨,心里藏着事儿的时候,人家一问,我又不能说,所以才显得形迹可疑。”   忙来忙去合着就这样一桩事,何大气呼呼地直接走了,小桃则回去把消息带给春杏。   “原只是一桩乌龙,是奴婢想多了。”小桃也有些赧然,觉得自己一惊一乍的性子真该改改了。   春杏却是眼前一亮,让小桃守着那姜婶子的屋子,等姜婶子一回来,就把人找了过来。   她先是表现出极大的歉意,又问起那生子秘方的事儿。   姜婶子先自己嘀咕道:“反正说了,那秘方肯定是不顶用了。姨娘既问了,我就直接和你说了吧。”   姜婶子就给春杏说了个故事,说她休沐的时候遇到了个云游的老道士,老道士知道她干儿子干儿媳妇一直没有子嗣,就说他有个秘方,可以给他们,只有一点,就是不能对别人说,说了就不灵!   姜婶子红着脸道:“上次休沐回来的时候遇到的老神仙,那药粉就一直在老奴身边,一直没机会去给那儿媳妇吃呢。今日本该是老奴一月一次的休沐,但大师傅偏说厨房人手不够,不放老奴出去……没了办法才求到姨娘跟前,却不想也因为这般,让姨娘误会我是拿起子小人。若不是让姨娘家的大哥当成歹人拉着质问,还说什么要去见官,老奴到现在是谁都不会说的。”   她说起话来磕磕巴巴的,木讷地跟个木头没有差别。   春杏听得不耐烦,但想到姜婶子说贴身存放的药粉,她还是笑着询问姜婶子能不能分她一些。   姜婶子又犹犹豫豫,嗫嗫喏喏的,春杏终于没了耐心,看了小桃一眼。   小桃就呵斥道:“我们姨娘好性儿才同你好商好量的,你可别没有眼力见儿!惹了我们姨娘生气,后果你可承担不起!”   姜婶子被呵斥地打了个冷战,立刻不再推辞,拿出个小瓷瓶。   春杏拿着瓷瓶嗅过闻过,正还要细细查验,却看那姜婶子还不走。   看到春杏在看自己,姜婶子这才道:“那瓶子,姨娘得还我。一瓶药粉二两银子,这瓶子就得值小半两呢!”   春杏在心中啐她一口上不得台面,但还是把药粉倒出,把瓶子还给了她。   第二天,便是春杏再让小桃外出。   小桃用帕子挡着脸,找了京城享负盛名的医馆,把那药粉拿给坐诊的大夫看。   很快就知道了这药粉根本不是什么神仙偏方,就是一些普通的药材组成,乱人脉象的!   小桃连着忙活两天,回到春杏跟前的时候人都快气死了!   “原说那老道士让姜婶子别声张,原只是骗人的玩意儿,可不是不能对外人道嘛!药粉拿给懂医理的一瞧,人就不知道是假的了?也得亏那假道士没有坏到骨头里,没给人吃什么毒药,人大夫说这药吃了对身体没什么损害。”   春杏听了这消息却不恼,反而还若有所思地笑起来。她大概知道这药粉是做什么的了。   …………   冯钰再次休沐归家的时候,冯源特地为他设了个家宴。   如今的冯源享着齐人之福,红光满面,再不见昔日的颓废。   之前他对冯钰亲近顾野而冷落表弟陆煦这件事,颇有微词,但后头听说冯钰和陆煦相处的也很是不错,冯源就换了个想法——一共三个皇子,其中两个都和自家儿子交好,这不等于是说,未来的鲁国公府必将立于不败之地?   因此冯源就还和从前一般,以慈父的口吻问起冯钰的近况。   冯钰若无其事地一一回应。   父子俩正说着话,坐在最尾处的春杏突然哎呦一声,捂着肚子说疼。   陆沅琪先冷下了脸,哼声道:“春姨娘,因你从前是老太太身边出来的,所以才格外给了你脸面,让你参加今日的家宴。国公爷和大公子难得相聚,你可别坏了今日的气氛。”   秦氏头上身上还带着一整套陆沅琪送的东西呢,就也开口帮腔道:“春杏,素日里倒不知道你这般娇贵。大家一起用的饭食,都一点事情没有,你若真有个不舒服的,下去歇着便是。”   冯源就更别提了,还在和冯钰说话,事不关己似的。   春杏惨白着脸,额头上汗珠密布,一边赔不是一边就要告退。   这时候冯钰就开口道:“春姨娘到底是服侍父亲的人,看她这模样也不似做假拿乔,索性就让大夫来过来瞧瞧。”   陆沅琪接着哼笑出声:“这春姨娘怎么不会拿乔呢?前头还连着两日让丫鬟出去采买脂粉呢,也不知道是准备打扮成什么神仙模样……”   冯钰却并不和她争辩,只是看着冯源。   冯钰如今在府里说话还是很有些分量的,冯源就让人去请了大夫过来。   从前葛珠儿还在府里时,春杏在秦氏的授意之下,虽没成功近得冯源的身,却没少给葛珠儿添堵。   没想到此时竟只有冯钰为自己说话,春杏尴尬地满脸通红,对着冯钰连连道谢。   没多会儿,大夫便过来了,而春杏紧张又忐忑,整个人甚至都在微微发抖。   很快,大夫就为她把过脉,躬身作揖道:“老夫人大喜,国公爷大喜,姨娘这是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这话一出,无疑是在热油锅里倒了一瓢水,一众人等纷纷坐不住了。   陆沅琪首先变了脸色,霎时连唇色都变得惨白。   秦氏和冯源则是喜笑颜开,秦氏更是笑道:“这丫头是我身边出去的,从前看着就是个有福相的,果然能为咱家开枝散叶。”   说着她又亲亲热热地让春杏坐到他身边,和之前那刻薄寡恩的模样判若两人。   后头秦氏又问起大夫,“我也是过来人了,之前怀阿源他们姐弟三个的时候,可没有肚子疼过。她方才怎么疼得那般厉害?可是胎像不稳?”   老大夫就解释道:“女子怀孕初期,各人的反应都不尽相同。不止有肚子疼的,更甚还有孕初期见红的,让人误以为是来了信期而没有怀上的‘暗行经’……都是正常现象,只要后面注意一些,多加调养,便是无碍的。”   秦氏听的连连点头,当即让郑妈妈开了私库,拨出好些补品,都归进春杏的份例里。   陆沅琪的脸又白了三分,不用想也知道,那些定好的补品里,不少都是她孝敬秦氏的!   她暗自恼恨,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放在桌旁的一只手紧紧握拳。   冯源是将近不惑之间的人了,这会儿再得个孩子,那绝对是老来的子了。   他也不再和冯钰说话,只对着春杏嘘寒问暖,让她千万得看顾好肚子里的孩子。   冯钰唇边噙着一个淡笑,对这家子精彩纷呈的表现冷眼旁观。   翌日再进宫,冯钰自然把这桩事说给顾野听。   姜婶子的那生子偏方,自然不是什么道士给的,是老医仙制的。   那药能维持两个月,随后就会被身体代谢掉,假孕的症状也就随即减退消失。   顾野忍不住竖了个大拇指,“你家祖母选人是这个!”   温顺善良的葛珠儿不得秦氏喜欢,秦氏喜欢的陆沅琪骄纵任性,而那春杏更是了不得,明知道是乱人脉象的假孕药,说吃就吃,不带半点犹豫的。   冯钰也跟着无奈笑了笑,道:“我母亲还在府里时,那春杏就是个仗着小聪明、不安分的,我母亲不想同她一般见识而已。如今我那厉害的继母成婚前就和她结下了仇怨,她就不是会坐以待毙的。”   “那位帮忙的婶子可安顿好了?”   冯钰又点头,“春杏自然不能把她留在府里,前几天就给了她一笔银钱,让她告老还乡。正好我就把姜婶子接了出来,如今和我娘他们在一道了。”   顾野和冯钰静观其变,只是没想到那药两个月的药效还没过,冯家居然很快就闹了起来——   自打春杏被确诊有孕之后,在冯家的地位立刻水涨船高。   秦氏开了那个给她送东西的头,冯源后来也寻摸了好些好东西给她,且在家时也几乎日日都去陪着春杏。   府里主子尚且如此,其他下人也是见风使舵,连大厨房里弄吃食,都是先给春杏做了,而后再给陆沅琪做。   陆沅琪就不是能受气的主儿,曲意逢迎冯源和秦氏,那是因为这两人身份本就算高贵,但春杏这种丫头出身的,前头还让她成为京城笑话的姨娘,现在却爬到她头上去了。   想来想去,根节还是在春杏的肚子上。   她回了娘家一趟,求助于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给她两条路,一条呢,自然是等春杏顺利生产,然后把她的孩子抱到陆沅琪自己膝下抚养,另一条,自然就是把春杏的胎落了,陆家作为高门大户,陆老太爷在世时身边莺莺燕燕不断,陆老夫人年轻时没少给那些姨娘通房落过胎,有的是办法。   第一个办法是最是稳妥的,但那孩子若生下来,就和陆家的其他庶子庶女一样,要扎眼一辈子。第二个办法虽然干净利落,但容易落人把柄。陆沅琪刚嫁入鲁国公府,在冯家又无什么自己人,现在动手,十分不明智。   所以陆老夫人更倾向于前者,就还是让陆沅琪先忍着。   陆沅琪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鲁国公府,后脚春杏就来给她请安了。   妾室给正室晨昏定省,那是高门大户通有的规矩,此前陆沅琪还十分享受春杏给她打扇端茶的,此时却觉得她是要耀武扬威。   既人来了,她就让春杏在跟前立规矩。   后头刚到五月头,春杏在她屋子里晕倒了,再把脉时,府里大夫就说她流产了。   那时候她才“怀孕”不到两月,所以并不会有大量见红,只哭的肝肠寸断。   人在陆沅琪跟前出的事,秦氏和冯源自然把这件事怪罪到陆沅琪头上。   陆沅琪百口莫辩,她是真的没做任何事,只是让春杏在自己跟前立规矩,做点端茶倒水的小事而已。谁能想到这也能让人小产?   秦氏和冯源把她好一通数落,哭成泪人的春杏挣扎着下床,跪在地上道:“不是太太的过错,就是奴婢身子单薄,没有那个福气而已!太太未经过生产,许是不知道怀孕初期容易滑胎……”   两人一个死不认错,一个莲言莲语,冯家登时闹得不可开交。   后头兼还有陆家人上门为陆沅琪撑腰,一开始那陆老夫人还挺客气,说陆沅琪就不是那种坏心眼的,这次的事纯属意外。   但秦氏再不是过去那个亲家长、亲家短的亲热嘴脸,反正陆家的银钱的都已经到手了,陆家还逼着吐回去?   冯家子嗣单薄,第三代只冯钰一个,还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秦氏对春杏的孩子寄予厚望,就指着家里再添丁,为冯贵妃助力呢。   当下秦氏就说他们陆家教女无方,残害冯家子嗣!   陆老夫人好声好气地接着陪小心,但耐不住秦氏那张出了名利刀子似的嘴,各种难听的话接二连三不断,最后连“商户就是商户,上不得台面”那种话都出来了!   陆老夫人那也不是吃素的,做低伏小总有个底线,秦氏这话显然是触到了她的雷区,当即冷了脸说:“结亲拿银钱的时候,秦家老夫人可不手软,怎么如今倒是嫌弃起来了?若我们陆家不是商户,哪里来的那二三十万两银子供你驱使?”   秦氏看她还敢还嘴,自然骂的越发难听。   两人你老我往,不遑多让,好一通唇枪舌战,骂战三百个回合,都未较出高下,最后还是因为这两人都年纪不轻,力有不逮,才暂时停战。   秦氏第二天就没下来的床,听说那陆老夫人境况也差不多,陆沅琪都回娘家侍疾去了。   可惜的是冯陆两家都极好面子,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所以虽然撕破了脸皮,骂的厉害,却没把这件事往外捅。   顾野这边也是因为冯钰在家里安插了人手,从鲁国公府内部得来的消息。   但冯钰如今还不是世子,权利有限,他的人近不得秦氏的身,也只能隐约听到一些,知道事情的经过,像后头那精彩纷呈的骂战三百回合里到底骂的是啥,就不得而知了。   这天因为知道了这个消息,顾野回坤宁宫用膳的时候,嘴角都止不住地上扬。   正元帝见了,便问道:“我们烈王这是又遇到什么好事儿了?”   顾野并不瞒着,就道:“是听阿钰说了一嘴他家里的事儿,有些糟心的家务事罢了。父皇要是愿意听,我就说。”   听说是鲁国公府的事儿,正元帝下意识地看向周皇后。   周皇后正照顾陆照吃饭——陆照现在有陆煦比着,吃饭不用人喂了,但握不住小筷子小勺子,经常把自己的衣裳吃的一片狼藉,就还是得让人看顾着。   察觉到正元帝的视线,周皇后就道:“陛下想听就听,看臣妾做什么?”   正元帝想着以顾野的性子,多半也不会说会让周皇后不快的事儿,就让他说来。   顾野就说了冯家小妾在鲁国公夫人屋里小产,然后秦氏和陆老夫人骂架的事儿。   周皇后一开始没怎么上心的,后头不觉也认真听了起来,“那鲁国公府的老夫人我是知道的,素日里那就是得理不饶人,无礼搅三分的厉害人物。这陆家倒是没怎么听说过,那陆老夫人竟能和她平分秋色,想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这两人性子这般相仿,怎么就结成了亲家?结亲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天长日久地相处着,那不是等于三五不时都得闹上这么一场?”   顾野说可不是嘛,又可惜道:“只可惜阿钰那边的人不知道她们骂了什么,能骂上那么半天,直到两位老人家耗得力有不逮才休战,实在是让人很想洗耳恭听,开开眼界!”   母子俩说说笑笑的,只当听过一桩家长里短的热闹事,并未放在心上。   倒是正元帝,把这桩事听到耳朵里,还放在了心上。   能叫他放在心上的,自然不是冯家的家务事本身,而是冯家的亲事是过了明路的,他早就知道结亲的陆家是商户。   一个商户人家高攀国公府结亲,凭啥能那般理直气壮?   终归是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缘由在里头。   他便招人去问。   不同于冯钰只能在家里安插几个无足轻重的人手,正元帝在冯家的眼线是从前冯源的一个部下,如今在鲁国公府当侍卫的。   秦氏和陆老夫人在屋里扯着嗓子对骂,一般人听不到多少,耳聪目明的会武之人听到的可就多了,两人说的话被眼线写成了几页纸,连夜递送到御前。   正元帝这才得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陆家陪送了二三十万两的嫁妆!   那样一笔银钱,即便是对身为九五之尊的他来说,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冯家已有了权,如今更有了钱,且从前还带过兵,有着不少同僚旧部,还不是安分老实的!   这如何不让他忌惮呢?   当晚他又让人去彻查冯家的银钱方面的消息。   没过两日,正元帝就知道了冯家在和陆家结亲后倒是没有置办什么产业,或者招揽什么人手,只是开的那家望天楼越发不计成本罢了。   这稍微让他安心了一些,却又不是全然的放心,毕竟一个酒楼再亏钱,那二三十万两都不可能只补了那么一个空缺,便又让人再接着查。   查着查着,自然就查到了永和宫头上。   冯贵妃这段时间出手十分阔绰,让人办差的赏钱动辄就是百两。   正元帝且不知道那是因为冯贵妃前头得罪了钱三思,所以钱三思故意在背后给她穿小鞋,逼得她在宫里当散财童子。   他便让人捉了永和宫的宫人稍微一拷问,就得知近几个月来,冯贵妃光是打赏宫人,就已经花费出去上万两。   这就很触正元帝的霉头了——这让宫人办差,给了几两银子,那固然可以算是主子的打赏。但这动辄百两,总共花销过万两的举动,却已经脱出了打赏的范畴,而可以归于行贿了。   一个鲁国公府在外就让他睡不安生了,还有这么个在宫里大肆笼络宫人,若不是陆煦还不到四岁,正元帝又对冯源的为人还算了解,都要怀疑这家子准备谋反了!   但谋不谋反先不提,永和宫的宫人平时动不动就会受到冯贵妃的责打,竹筒倒豆子的什么都说,不止说了这方面的事儿,还说冯贵妃如何教唆奶娘,让奶娘时时刻刻提醒陆煦要提防着顾野。   抓了一个又拉出个奶娘,正元帝再让人问那奶娘,果然和宫人说的都对的上,还复述了很多冯贵妃的原话。   早些时候,正元帝就知道陆煦被冯贵妃养的有些歪了,但想着他年纪小,肯定能掰过来。就让陆煦住到了撷芳殿,让他和顾野一起上课,同吃同住,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他是想让这兄弟俩和睦相处。   可这冯贵妃,却还是这般妄图离间他们兄弟,蠢得令人发指!   终归这家子不让人省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被触及底线的正元帝是完全不耐烦了。   冷静过后,想着冯贵妃为自己生育了陆煦,看着孩子的面子,他也没降冯贵妃的位份,只下旨申斥冯贵妃铺张浪费,罚她闭宫思过,再把那些收受贿赂的宫人一并处理,肃清宫闱。   至于宫外的鲁国公府,正元帝则送了两个性子最不让人省心的美人过去,只说是听说冯源失了个孩子,冯钰如今又在宫里长住,冯源膝下空虚,送两个美人去为冯家开枝散叶,也算是在惩治了冯贵妃后给鲁国公府一点赏赐,一个棒槌一个甜枣的,合情合理。   至于那两个不省心的美人,会不会搅的鲁国公府后宅越发混乱,会不会让冯家和陆家从亲家成为冤家,那就不在正元帝的管辖范畴里了。   反正自打这次之后,顾茵就很少再从顾野嘴里听到鲁国公府的消息了——冯贵妃失宠,出不得宫,又递不出消息,冯家忙着内务,自然很少再有心思去管别人家的事,总算是安分下来。   …………   五月中旬,徐厨子带着两个小徒弟上京城来了。   而寒山镇的大本营,则是顾茵在考察了这么久后,从现在酒楼两位大厨里头的徒弟里,各选了一人。两人在年后就出发去往寒山镇。   徐厨子带着他们熟悉了一段时间快餐店的运营模式,便能彻底脱开手来。   师徒分别了大半年,顾茵也十分挂念这唯一的徒弟和一对徒孙。   当天正好她也没什么事,武青意也休沐在家,两人干脆一起去城外接人。   马车停在码头边上没多会儿,顾茵一眼就在下船的人群里看到了十分显眼的徐厨子。   他和砧板、菜刀一人提着几个硕大的包袱。   下了船后,一胖两瘦的三人被人潮裹挟着往前走。   一路走到宽敞地带,三人脸上都浮现了茫然的神色。   顾茵和武青意过去寻他们的时候,正听到徐厨子咋舌道:“乖乖,这就是京城啊,别的不说,光这码头就比咱们镇子上的大了好几倍!”   菜刀和砧板也有些被唬住,闻言都是只点头不吭声。   徐厨子又自顾自道:“也不知道你们师祖在京城的‘食为天’开的好不好,和人打听的话能不能打听到地方。”   京城这样的地界,饭馆酒楼那自然多如牛毛。若只是生意一般的,和人打听,那自然是打听不到。除非是和寒山镇的食为天一般,生意好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闯出了名堂,自然就能随便打听到。   砧板就说:“师父别瞎操心,师祖给您的信上不是说一切都好吗?您难道是不相信她老人家的本事?”   徐厨子伸出圆乎乎的手给了他一个爆栗子,“你们师祖的本事毋庸置疑,但是你看嘛,光码头上的摊子,码头旁的小店就多如牛毛……你师祖她老人家才来了京城多久啊!而且她老人家素来是报喜不报忧,不喜欢烦扰别人的。我可同你们说好,万一京城这边的‘食为天’生意没咱们想的那么好,你俩可不许表露出失望,没得让你们师祖不高兴!”   这话听得顾茵又无奈又好笑,开口道:“我这‘老人家’可不就在这里?”   徐厨子和两个小徒弟连忙循声转头,惊喜地一起喊“师父”和“师祖”。   徐厨子比两个小的更激动,那眼泪说来就来,刚喊完了人就开始擦眼睛了,又说道:“师父好狠的心,当时说先来探探情况,安顿下来后就让人来接我的班,这一分别就是大半年……”   顾茵忙歉然道:“实在对不住,这边的生意没我想的简单,也是到了今年,咱家的生意才算是安顿好了。我也才有工夫抽掉人手去接你的班。”   徐厨子理解地点点头,又接着道:“可怜我这段时间,想您想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味……往后您可别再丢下我们了。”   话是感动人的话,顾茵也确实因为师徒相聚而心绪激动,只是听着这话,再看徐厨子比之前分别时还白胖红润了三分的大脸盘子,总觉得哪里哪里怪怪的。 第123章   顾茵带着徒子徒孙去往马车边上, 徐厨子和俩小徒弟看啥都新鲜,一个劲儿地夸京城是好地方,连脚下青石板路都夸了又夸, 毕竟在寒山镇, 这种平整的道路也只有主城区有,犄角旮旯的地方可都还是泥土地。   京城就不一样了, 这且还是城外呢,路就已经修得这般好了。   边走边聊, 顾茵顺带询问他怎么带了这么些东西。   之前徐厨子从文家到食为天的时候, 所带的行礼连眼前的一半都不到。   他也不像是会攒家底的人, 总不能是这大半年攒下了这么些东西。   徐厨子就解释道:“我们仨就一人一个包袱, 只带了一点必需品和换洗衣物。其余的都是葛家二老的。他们当时家当多,扔了又可惜, 请镖局托运又不值当。那会儿我帮着他们处理事务,就说反正后头我们也要上京,帮他们带过来也是一样。”   葛家二老比他们早了一个多月上京和葛珠儿团聚, 在京城定了居。   顾茵也把他们安排在食为天做工,既方便他们和葛珠儿互相照应, 也能三不五时和陪着顾野一道过来的外孙冯钰见面。   不过二老年纪大了, 又都有些小病小痛, 所以顾茵只给他们排了白班。   葛珠儿作为雅舍的掌柜, 应酬一众女客, 经常要到宵禁前才能下工。   后院还有一些空房, 顾茵本来是给葛珠儿安排了员工宿舍的。   但每到葛珠儿晚归的时候, 吃过了夕食的二老就会打着灯笼,慢悠悠地从自己的小院子里出发,互相拉着对方, 来接葛珠儿归家。   一家三口一边说着白日里的事情一边回去,每每见了,都让顾茵觉得温馨无比。   葛家住着的院子离太白大街也不远,顾茵就想着先带徐厨子他们去放了东西,而后再带他们去食为天。   说着顾茵邀请他们上了马车。   因为时下师徒如父子,顾茵和徐厨子这样的便算是母子关系,所以也不用介意男女大防。   徐厨子坐定之后又念叨起来,“我听人说京城这地界啥都贵,这样的马车,租一次得不少银钱吧?”   他边说边看顾茵,就差直说她浪费银钱了。   顾茵这才想起来,还没和徒弟交底呢!   之前在寒山镇的时候,关于武家的事情一家子三缄其口,谁都没告诉。   连葛家二老和许氏母子,都是上了京城后才知道英国公府的事儿。   葛家二老虽然回过一趟寒山镇变卖产业,但他们为人老实,自然是不会到处宣扬的。   “马车不是别家的,是咱们自家的。”顾茵想着要不要在马车上和他们聊这件事,毕竟徐厨子这人看着年纪不轻,性情却并不是很沉得住气,别回头抛出个重磅炸弹,把他给吓傻了。   还没等顾茵想好怎么开口呢,徐厨子又鬼鬼祟祟地对顾茵招招手,让她坐近一些。再对两个小徒弟使了个眼色,菜刀和砧板就很自觉地调转了方向,面朝车壁,还把耳朵给捂上了。   顾茵看着他一副要说体己话的样子,就坐近了一些。   徐厨子就压着嗓子开口道:“师父,我觉得我师公这人真挺好的。”   没头没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顾茵听了都有些懵。   徐厨子接着道:“刚师公还帮我们拿东西呢,那么些行礼,这大热天的,帮着我们放行礼一点不耐烦没有。您现在看着富贵得很……”   徐厨子的眼神落在顾茵的手腕上,她戴的自然还是那个初入英国公府时,王氏随手给她套上的那个赤金缠丝双扣镯。后头进宫赴宴或者招待女客的时候,顾茵都要装点一番,这手镯就成了她常戴的首饰之一。   “但您可不能因为富贵就抛弃了糟糠夫啊。”徐厨子难得正经地语重心长道,“我师公那是为新朝效过力的,虽现在只在京城看大门,您可不能轻视慢待他。老话咋说的,糟糠之妻……糟糠之夫不下堂阿!”   顾茵强忍着笑意道:“我像这种人?”   “那师父自然不是。”徐厨子又讨好地笑两声,复又小声道:“那这大热天的,师父咋让师公坐车辕上?”   顾茵实在是憋不住笑了,围着他的胖脸比划了一个大圆,道:“你还好意思说!”   英国公府出来的马车自然是宽敞的,只是没想到徐厨子比从前又胖了一些。   他先上去一坐,砧板和菜刀两个往角落一缩,加上旁边还有好几个硕大的包袱,车厢内顿时显得逼仄起来。   身形同样比常人高大的武青意再进来,那是连个伸腿儿的地方都没有,得和菜刀砧板一样,整个人缩在角落里,还不如坐在车辕上晒日头呢!   徐厨子知道自己想岔了,发面馒头似的脸涨了个通红。   后头进了城,到了葛家的院子。   葛家二老和葛珠儿当天都休沐,因为平时一家三口都要上工,在家的时间少,所以难得一家子一起休沐,正在家里一起洒扫屋子,晾晒被褥。   顾茵带着一行人敲开葛家的大门,葛珠儿见了她就笑,“东家怎么这会儿亲自来了?有事直接使人来知会一声便是。”   一边说,葛珠儿一边把两扇木门都开到最大,邀请顾茵进屋去坐。   顾茵进了去,解释了是自己徒弟和徒孙上京,帮着二老把剩下的家当带过来了,所以就先带着他们来了这边。   刚解释完,武青意和徐厨子他们都提着包袱过来了。   葛家二老在屋里听了一耳朵,连忙放下了手里的抹布和扫帚去迎他们。   武青意和徐厨子自然不用二老动手,把行礼直接提到堂屋搁下。   葛大婶赧然坏了,道:“小徐这孩子忒实诚了,都是些不值钱的家伙什,就是我家老头子念叨了几句说怪心疼的,他就说能帮我们带过来。当时没细想,现在想想真是臊死人了,这大热天的背这么些东西坐船,该多辛苦啊!”   说着就赶紧给他们倒水,又让葛大叔去把井里镇着的西瓜捞出来切给大家吃。   徐厨子做惯了活计的人,累倒是不累,就是他实在太胖了些,刚在太阳底下运动了一下,身上汗如雨下,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不同葛家二老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喝了水,喘过一阵,总算是缓过劲儿来,说:“不辛苦,辛苦啥呀,虽东西不值钱,但都是您二老这些年辛苦攒下来的家当。东西虽旧,但用着顺手,多少银钱都买不来哩!”   这话一说,自然把葛家二老哄的喜笑颜开,对着他连连道谢。   葛珠儿看他手边的水碗空了,便又亲自给他蓄上。   徐厨子这才注意到屋里还多了她,赶紧手部不是手,脚不是脚地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这就是您二老寻回的姑娘吧?我这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上门贺喜。”   葛珠儿笑了笑,道:“徐师傅莫要客气,您帮着我爹娘带这么些东西上京,已经是最好的贺礼了。”   察觉到徐厨子很是拘束,葛珠儿就没再堂屋多待,接着去院子里晾晒被褥。   顾茵发现葛家多了个看起来木讷老实的妇人,就也跟了出去搭了把手,询问起来。   葛珠儿就解释道:“这是姜姐姐,是我早年在军中认识的苦命人。之前她在鲁国公府做活,现在恢复了自由身。她家中并无其他亲人,只一个干儿子,也是运道不好,早年就受了重伤退了下来,如今在水云村当农户。姜姐姐想着自己还不算老迈,就想在城里寻一份活计,不去村里投靠干儿子一家,免得给他们家增添负担。”   顾茵就喜欢这种不靠旁人的女子,笑道:“这还有去旁处寻找吗?去咱们酒楼不是正好。姜家姐姐可愿意?”   那姜婶子连忙摆手道:“我和夫人……”   又想起葛珠儿已经不是国公夫人,又坚持要和她姐妹相称,姜婶子又连忙改口道:“我和珠儿妹妹差了十来岁岁,比夫人就更大了快二十岁了,而且我这样的身份,也不敢当您一声姐姐,您折煞我了。”   顾茵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和珠儿姐姐按平辈论,只是称呼的事情而已。你看做工的事情……”   姜婶子面露犹豫之色,磕磕巴巴地道:“我人虽没用,但烧火做饭的本事还有。您不嫌弃我愚钝,肯用我,本该是感激涕零,不敢推辞的。只是我如今身上带着一些事儿,不好在人前出现,所以只能辜负了你这片好心了。”   顾茵自然问起,“可是担心鲁国公府的人为难你?”   姜婶子支支吾吾应了一声,显然是不能多说的模样,顾茵也就没再追问。   后头等到顾茵和武青意等人离开,没了旁人,葛珠儿再问起她身上的事儿,姜婶子自然不瞒着她,把冯钰让她办的差事说给了葛珠儿听。   葛珠儿犹豫再三,当天还是跑了一趟食为天。   那会儿顾茵正带着徐厨子和菜刀砧板参观完自家酒楼。   这师父三人的反应就是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顾茵在书信里说生意不错的新店,是这样的规模!   一二楼现在是周掌柜和两位大厨在管,三楼是葛珠儿和大孙氏、卫三娘等人统筹。   顾茵并不准备更改原有的安排,就让徐厨子和俩徒孙负责四楼的特色小吃部。   徐厨子的手艺一般,但他早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四楼包含各地特色吃食的地方,正好让他大展身手。   看他们三人舟车劳顿、风尘仆仆的,顾茵大概和他们说了一下情况,就让周掌柜带着他们去员工宿舍安歇。   正准备回去呢,葛珠儿过来了。   顾茵正奇怪她怎么休沐的时候跟过来了,葛珠儿三言两语就解释了过程,又道:“这是两个孩子自己办的事,我不知道东家知不知道,就来知会一声。若东家早就知道的,那就见谅我多嘴。”   顾茵连姜婶子身上的事儿都不知道,自然是和她一般且不知道的,所以葛珠儿才特地跑了一趟。   如她所料,顾茵先和她道了谢,让她回去歇着,而后便若有所思地和武青意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在马车上,顾茵不像前半日那么高兴,眉头一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   武青意见了,便很自觉地和她说话,只在旁边安静闭目养神。   直到马车停靠在国公府门口,顾茵才歉然道:“让你跟着我忙活了半天,累坏了吧?”   武青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先下了马车,又递出手扶着她下来,“陪着夫人奔忙,是夫人抬举我。夫人如今这么富贵,我再不好好表现,可不就要成为被下堂的糟糠夫?”   他这是听到了之前徐厨子和她说的体己话了,顾茵这才笑起来,又佯装骄矜地点点头,“那可不是,你这糟糠夫今日表现就很不错,本夫人十分满意。”   武青意还乖觉地应一声,把腰背弯下去三分,像最殷勤的下人一般,扶着顾茵的一只手,一路把她扶回了院子里。   剩下半天他也是空闲,就一直在顾茵跟前打转,给她端茶递水的。   顾茵让他别忙活,他就又拿着“糟糠之夫”这件事当说头。   一下午的工夫,把顾茵哄得腮帮子都笑疼了。   他素日里虽偶也有狡黠、不为人知的一面,但鲜少这般逗趣,今日这般,自然是看出了顾茵心情不佳,想让她高兴一些。   因为知道这一层,所以顾茵心中格外熨帖。   傍晚时分,顾野从外头回来了。   听到顾茵屋里传出去的笑声,他回屋换了身衣裳就过了来,“娘今日怎么这般高兴?”   顾茵朝着武青意努努嘴,“还不是你叔,因小徐白日里误会我嫌弃他这糟糠夫,私下里劝我不能待他不好。他今儿个就一直拿这件事调笑。”   “徐师傅也忒眼拙,”顾野也跟着笑起来,“娘和叔最近的感情更甚从前。”   这会子武青意就站起身,道:“娘那边也快摆饭了,我过去帮帮忙。”   说着又看顾野一眼,便离开了。   顾野脸上的笑淡了下去,正色问:“可是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不然他叔不会特地留他们母子单独说话,显然是他娘有事要和他说。   顾茵让门口的丫鬟把门带上,而后才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小徐给葛家叔婶带了些东西,我带着他去了葛家一趟,碰到了那位从鲁国公府放出来的姐姐。”   顾野自然会意,“那位婶子应当是和娘说了冯家的事儿吧?我没想瞒您,只是您和叔马上就要大婚,不想让那些糟心事冲撞咱家的大喜事而已。”   若是要瞒,他自然会叮嘱冯钰把姜婶子送的远一些,不会只确定她的人身安全。   说着话,顾野发现他娘若有所思,欲言又止,便问:“可是娘觉得我办事办的不好?”   顾茵想了一下午,到现在方才理出头绪,只道:“也不是不好,就是有点说不上来。你先和我说说,你之前是怎么想的?”   顾野就道:“我先让皇帝爹听到我和母后的话,这样他对母后存着愧疚,就不会去接纳什么美人,先从根源上解决了隐患。而后便是让冯家‘忙’起来。”   “这冯家虽说是别家人,但和咱家也打过不少交道,我对他们家的人也算多少有所了解。那个叫春杏的姨娘,在围场的时候,趁着冯钰他爹醉酒,就惹出那样的事儿,我算着她就是个不安分、心眼多的。她和冯家的新夫人结下了那么深的梁子,两人必然势如水火。我只需抛下一个引子,就能让她们争斗起来。而春杏势弱,若冯家的老夫人不相帮,则春杏必然不可能是新夫人的对手,所以那个引子,必须是让那老夫人都在意的。我便想到了那假孕药,造一个假的子嗣出来。”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冯家内部一乱,自然会出疏漏。后头皇帝爹就查出了好些事情,这才发落了他们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现在冯家虽然乱做一锅粥,但归根结底他们还未做出任何让人难以原谅的事,论起来都是一些家事,影响有,却并不深远。等到来日阿钰长成,成了国公世子,接手了鲁国公府,鲁国公府也不会成为阿钰的污点。”   看到顾茵还是沉眸不语,顾野又不确定地道:“可是我算错了?”   顾茵摇头,说不是,“不是算错了,是算的太对了。每一步都让你算到了。”   她虽这样说,脸上却并未有笑容,显然是自己做的这些事并不能让她高兴。   若旁人表现出这样,顾野有的是大把道理反驳。   就像他最近新学的出自《三国志》的一句话——“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所谓攻心,就是从思想上消磨敌人的斗志。   冯家作妖不是一日两日了,三五不时就想惹出点事儿来,但因为陆煦和冯钰的存在,轻不得重不得,让人十分心烦。   如今使这攻心之术,他又没去害了谁,手上干干净净的,只提供了一个引子,使他们内部起了纷争矛盾,没了再和惹是生非的斗志。   但因为对面坐着的是自己的娘,一个真心实意、满心满眼都为自己好的人,所以顾野并不扯那些道理和她辩论,只走到他跟前,认真地道:“娘是哪里觉得不好,直接和我说,我都改,好不好?”   顾茵揽他入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接着聊下去,而是岔开话题问起:“你觉得你珠儿姨母为人如何?聪不聪明?”   顾野虽不解,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回答道:“珠儿姨母自然是聪明能干的,自打她来了咱家酒楼,帮娘分担了好多事务。酒楼里那些伙计和女客们,就没有说她不好的。”   “你说这样聪明能干的一个人,为什么之前在鲁国公府的老夫人手下过得那般不如意?是你珠儿姨母想不到任何应对方法反击吗?”   顾野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   顾茵并不催促,静静陪着他,半晌后顾野才开口道:“因为珠儿姨母在意阿钰,而且并不想变成和那老夫人一般精于算计,手段下作的人。”   “是啊。”顾茵说着叹了口气,转而又问起道:“你有没有觉得,这次虽是你第一次出手对付冯家,其实却好似并不难?”   顾野又蹙着眉点点头。   顾茵才接着道:“今天这事,若是出自鲁国公府老夫人之手,我没有半点意外。但我没想到你会用这样的办法,我还是那句,没有说你做的不好,毕竟如你所说,你想的法子先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再让冯家内乱,瓦解斗志,却又保存了鲁国公府的实力,保全了阿钰的未来,算是两全其美的局面。只是你算的太准了,把每个人的性格,每个人会做的事都算在里头。揣度人心是你的天赋,你的本事,但你用自己的天赋来操控人心……”   “这样的成功会不会来的太容易一些了呢?”   顾茵又紧了紧揽着他的手,“这次是陛下,是冯家。等到下次,再有其他麻烦,甚至他日你坐到了那个位置,将面对那么那么多的人,那么那么多的事,你会不会选择这样简单又可行的办法呢?所以我说这办法虽顶用,但这样的法子也像个双刃剑,该对谁用,该怎么使用,其中得有个度,需要你自己拿捏好。”   顾野伏在她的肩头,闷声闷气地道:“我知道娘的意思了,娘是怕我以此为开端,走上歪门邪道的路子,醉心沉迷于操控人心的权术。”   设想若有一人,凭借天赋本事就能清楚地揣度到旁人的心理,然后施展计谋,轻易便能拿捏旁人的软肋,驱使旁人按着自己的想法来。   那真的是太可怕了。   顾野都被吓了一跳,他之前都觉得自己办法很是顶用,却绝对没想成为那样的人!   若真到了那一天,怕是他身边将一个真正的亲信之人都无,尽是一些将他畏惧到骨子里的人。所谓孤家寡人,便是如此了吧。   “娘别害怕我,我真没想那么深远,我知道错了。”顾野带着鼻音,软糯糯的拉着她的手低声哀求。   顾茵心都快化了,不由也跟着有了泪意,“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么会害怕你?老天让你像一张白纸似的到了我身边来,你那么聪明,学什么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透,我只怕我没有教好你。”   “娘怎么没教好我呢?别人说我好的地方,都是娘言传身教教授我的。今次这个事,也是我说我自己可以处理好,自个儿办的。”顾野拿起她手边的帕子,先给她擦了擦,又给自己擦了擦,下定决心道:“这次娘说了,我就知道了。往后咱们遇事儿还是商量着来。也请娘一直监督我,让我不要成为那种可怕的人。” 第124章   第二天顾野进宫和冯钰一碰头, 两人从对方的脸色就猜出了一些,不约而同道:“你娘说你了?”   问完,又一起笑了起来。   后头得了空, 两人再聊起来, 顾野先把顾茵劝导他的话说了,冯钰再接着道:“我娘的意思也差不多, 不说咱们前头那桩事做错,只是担心咱们年纪小, 怕咱们小小年纪尝到了甜头, 一发不可收拾。”   顾野跟着点头, “我娘说这攻心术怎么用, 用到谁身上,其中的‘度’得咱们自己把握。掌握不好, 则会走歪了路。不过不碍事,有她们两人看顾着呢,我觉得咱们不可能长歪。”   到了中午放饭的时候, 顾野没回坤宁宫吃饭,直接去了养心殿。   正元帝也是忙到这会儿才得了工夫歇会儿, 见到他过来就道:“你这小子是又来蹭饭了?”   顾野行完礼, 又道:“父皇这话说的, 亲爹给儿子管饭, 那是天经地义, 哪儿就能叫‘蹭饭’呢?”   正元帝笑着斜他一眼, 还是让人按着他的口味又添了两道菜。   在英国公府时, 顾茵和王氏等人都不喜欢下人伺候吃喝,正元帝这边也是如此。   宫人只负责摆饭,夹菜那些事儿还是自己动手。   一大一小净了手, 坐到了桌前。   吃饭的时候,父子俩也不讲究什么规矩,想到什么就会聊上两句。   等到吃过饭了,顾野漱了口,擦了嘴,从椅子上下了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跪在地上道:“儿子给您道歉。”   他这般郑重其事,正元帝挥手屏退了人,让他起来说话,又问他这又是哪出?   顾野就还跪着道:“早些时候,父皇该是听到我和母后说的一些话。那话其实是儿子特地问起,让母后说与父皇听的。”   说着,顾野的身子伏得就更低了。   没成想,正元帝却道:“原只是这桩事?吓朕一跳,还当你这皮猴真惹出什么事儿来了。”   说着,正元帝起了身,亲自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顾野人从他话里觉出了一点味道,讷讷的问:“父皇是都知道了?”   正元帝笑着看他,“为父之前和你说的,你难道都忘了?若是为父不想看到的,那就不会让它发生。”   之前顾野借小路子的手,送了那香味特殊的香包给钱三思。   钱三思带到身上,正元帝观人甚微,自然察觉到了,后头问起,钱三思并不隐瞒,已经和他说了是徒弟小路子赠的。   自家大儿子可不是无故献殷勤的人,正元帝就等着看他准备做什么。   后头当天就听到了他们母子谈心。   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想到大儿子忙活一场,只是为了帮他和皇后解开心结,正元帝心中又感动又熨帖,毫无芥蒂。   他这话可真把顾野臊坏了,他之前真是觉得自己聪明绝顶,算无遗策来着!   合着他皇帝爹早就察觉了,只是顺坡下驴而已。   想来也是,他皇帝爹不如他叔勇武能打,肚子里又没什么墨水,要没两样真本事,随便就能让人算计糊弄了,新朝的皇位哪里轮到他来坐?   想到这里,他就把头埋得更低了。   正元帝轻拍他的后背,“不用这样,说起来父皇也得谢谢你。你母后心里苦,却也要强,也只有你问了,她才肯对你说。早先那几年,是父皇对不住你母后,一直想找机会和她好好聊聊。如今有你从中搭桥,我也总算找到了她心中所想。”   说着正元帝又轻叹一声,“原这些年是我变了,她却没变,所求的还是过去在村里时那样的日子。”   顾野看到他眼里的一丝伤感之色,就又劝道:“其实变不变的也无所谓,只要不变的是您心里有母后,母后心里也有您,这日子,终归还是会越变越好的。”   正元帝慈爱地秃噜了他脑袋一把,“所以不用致歉,你的本意是盼着父母和睦罢了。”   父子俩聊完,正元帝起了身,摆手赶苍蝇似的把他往外赶,说:“朕就中午空闲一些,还要去看你母后呢,你就别跟着了,快回你的撷芳殿去歇着。”   顾野乖觉地告辞,临走前还嘟囔了一句自家亲爹是有了媳妇忘了儿。   听得正元帝差点拿手边的折子扔他!   这件事到了这里,便就此揭过不提,但同时顾野和冯钰也都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来日时时提醒着自己——心计不可以没有,但不能用到亲近之人的身上,也得自己拿捏好尺度。   …………   又一日,陆煦从永和宫吃了饭回撷芳殿,脸上是止不住的笑。   顾野他们见了,自然问他遇到了什么好事儿。   陆煦就笑道:“是好事儿啊,我妹妹有名字了!叫朝阳,好听不?”   冯贵妃生下的双生子本是寓意吉祥的龙凤胎,但两个孩子生下来,算是好一些的陆煦都比平常的孩子略有些不足,他妹妹就更别提了,刚生下来的时候差点就断了气,后头虽然强行救了回来,但所有御医和老医仙都给她看过,都说是不大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不好到什么程度呢?这孩子见了生人,受到惊吓,都会随时晕死闭气。   正元帝在永和宫里单独开辟了一个殿,由御医和轮流照看她,不让生人靠近。   都知道这孩子活不长,所以正元帝一直都未给她起大名,寻常时候更不会将她带到人前,只偶尔在只言片语里提起皇室还有这么个公主。   这是时下约定俗称的规矩。   毕竟在这个孩子早夭都快成为一种常态的时代,若是早早地给了一个必定早亡的孩子名字,或者让众人都和她相处出了感情,那么真到了失去她的时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小的打击。   现在正元帝既给了名字,也就预示着这孩子多半是能活下来了!   顾野和冯钰自然都替她感到高兴,可惜的是陆煦说朝阳还是体弱,别说多见人,就是多吹了一点点的风,都会有个头疼脑热,连他和冯贵妃都只能很偶尔地去看一眼。   顾野和冯钰也就没说去看她,回头各自寻了礼物,让陆煦带回去。   顾野帮着陆照也准备了一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在寺庙里请回来的一个平安符和一个小玉牌,都是经过高僧诵经加持的。   冯钰给的则是他从小佩戴到现在的玉石平安扣。   当天上完课,陆煦回永和宫用晚膳,也就把这些东西带了回去。   冯贵妃先认出那平安扣,这东西是早先冯源中毒,差点就没命的时候,葛珠儿特地去了军营附近山头上的寺庙里求回来的。   后头冯源还真就化险为夷了,那平安扣就一直戴在他身上,算是他和葛珠儿的定情信物,后头传给了冯钰。冯钰还真就从小没病没灾,平安长大了。   她对这东西有印象,是那会儿她刚生产完,两个孩子都不大好,心中正难受着。   那会儿新朝还未成立,她还不是贵妃,规矩讲究没那么多,冯源和葛珠儿都一起去看她。   那时候葛珠儿就拿出过这样东西,想送给两个孩子,还解释了这东西的由来,说希望能让两个孩子也和当初的冯源那样,化险为夷,然后和冯钰一样,没病没灾地长大。   当时冯贵妃本是想收下的,但陪在她身旁的秦氏却嗤之以鼻,说:“这等不入流的东西,岂能配得上我外孙和外孙女?”   那会儿义军胜券在握,冯贵妃生下的自然就是来日皇室的皇子和公主。   听了亲娘的话,冯贵妃也嫌弃那东西上不得台面,葛珠儿就把平安扣收了起来。   没想到经年之后,兜兜转转,这东西还是送到了自己跟前。   冯贵妃自小被秦氏教授的,就是人要往上爬,爬的越高,手段越狠,那么便不敢有人小瞧你,怠慢你。   她面对的境况也确实如此——从前得意时,就算宫人不肯为她办事,那也得敬着她,奉承着她。现在她虽同样是贵妃,但自打正元帝下旨申斥了她,还让她闭宫思过一遭,宫中都知道她无宠,拜高踩低的情况就越发明显。   但似乎,天下也不尽是那种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人,也有人是始终如一的。   冯贵妃摩挲着那平安扣久久没有言语,最后还让人把平安扣和平安符、小玉牌一道,挂在了女儿寝殿的入口处。   或许是老天心软,或许是顾野和冯钰送来的东西真有效果,到了六月时,朝阳的境况就越发好了。   六月中旬,到了她和陆煦四岁生辰的时候,经过几位御医商讨和反复思量,确定朝阳可以出现在人前了。   正元帝没有给他们大操大办,只是在宫中设了一场热闹的家宴,连同鲁国公府也一并下了帖子。   鲁国公府只秦氏和冯源来了,陆沅琪并未到场。   冯贵妃久未和亲娘见面了,再碰面时自然得寒暄一番,问问互相的境况。   她先问了陆沅琪,秦氏就没好气道:“从前看着她也是个好的,没成想后头才知道她是被陆家骄纵坏了的,天天在后宅里像只乌眼鸡似的蹦跶,搅的整个家没有一天安宁日子过。看得人心烦,今天这种场合,自然不能带她来。”   “那娘的意思是……”   秦氏话锋一转,“我没那个意思。休妻是不可能的,休妻得退还嫁妆,和离也不用想,你兄弟才和离了一次,再来一次,外头不知道要怎么说。”   反正陆家也是这么个意思,吵归吵,闹归闹,想让他家断了鲁国公府这们亲,是不可能的!   就这么耗着呗!看谁最后耗赢了谁!   这日到底是一双儿女的好日子,就算是娘家的糟心事,冯贵妃也不想多听,问了一嘴也就算完事儿了。   后头母女接着再聊,冯贵妃自然说起小女儿,说从前真的太难了,哪儿就敢想有这么一天呢?那时候正元帝还和她说过,若到了三四岁时女儿还不见好,就只能效仿前人做法,把女儿送到庵堂里出家,把孩子算做是道家或者佛家的人,来延长她的寿数。   那是时下最没办法的办法了,那种境况下孩子也不一定能活。就算活下来了也算是世外之人,和尘缘不能有太深的纠葛。   说到动情处,冯贵妃不由红了眼睛,但转头看到被正元帝抱在膝头的朝阳,虽然还跟小猫崽似的瘦弱,还不怎么会说话走路,却已经会听会笑,满含着生机,不再是之前那个连屋子都不能出的陶瓷娃娃,冯贵妃不由又笑了起来。   秦氏见到她这般,连忙道:“娘娘的眼界可不只该盯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公主再好,那也是女儿家。能为咱家带来什么前程?您该看重的自然还是咱家三殿下!”   冯贵妃脸上的笑容一滞,冷下脸道:“朝阳和阿煦同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种场合上,不知道多少宫人盯着,许多话不好细说,秦氏含糊道:“反正娘娘是该懂我意思的。”   母女俩拢共就说上了几句话,最后还不欢而散。   宴席后,冯贵妃帮着儿女清点收到的生辰礼。   王太后和周皇后、正元帝、顾野等人,送的东西都不算价值连城,但都能看出来满含祝福,希望两个孩子健康长大。   尤其现在逐渐好转的朝阳,王太后和正元帝都觉得对她有些亏欠,所以给她的生辰礼会格外讲究些。   反倒是亲娘秦氏送出来的两样东西,让冯贵妃看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秦氏送给陆煦的,是一套小刀、小剑和小弓,虽都是木制的,但木料是顶好的,从价值上来说并不输于金玉,而且打磨雕刻得十分精细,华美讨喜,一个木刺也没有,给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想舞刀弄枪的男孩子来说,最好不过。   而秦氏给朝阳的,则是一个八宝璎珞项圈。   那项圈固然是华美贵重,冯贵妃却依稀记得这是早前宫中之前送到鲁国公府的赏赐之一。   她在项圈里摸索了一圈,果然找到了宫中特有的徽记。   显然这不过是秦氏让人随意从库房里翻找出来的东西。   后头冯贵妃破天荒的没听秦氏的,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当然也不是说她就不关心陆煦了,只是陆煦回来的时候少,在前头文华殿和撷芳殿那块儿,冯贵妃也伸不过去手。   正元帝后头看在孩子的面上,也没再接着恼她,偶尔过来永和宫,反而夸她如今总算有了几分母亲的模样。   冯贵妃的日子虽和前头不同,但也过出了另外一种模式。   ………………   六月时,天气已经是热的不像话了。   顾茵和武青意的婚事安排也都提上了日程,王氏待顾茵是真没话说,虽说是再次行礼拜堂,她没有不当回事,真就当是正经嫁女儿和娶媳妇那样操办。   娶媳妇要准备的那些她都准备了,同时作为娘家人,她还给顾茵准备嫁妆。   早先买下的那些田产铺子,她分出了一小部分给了沈寒春,剩下的那些,她就准备带着顾茵去更名,全归在她名下。   顾茵是真不想要,食为天酒楼就已经在她名下了,那已然是一笔价值不菲的产业。   光是靠着酒楼,她现在一个月就有一千几百两的进项。   赚到的银钱王氏还从来不要,全让她自己留着。   而其他那些田产铺子,则更是英国公府出银钱置办的,和她没有半分关系。   婆媳俩一个坚持要给,一个坚持不要。   后头顾野知道了,就说可以把顾氏船行放到他娘名下。   那船行是早些时候正元帝赏的,可比王氏置办的田产那些贵重多了。   那会子正元帝还未和他们说开,只说是他们该得的赏赐。   一家子彼时都还很迷茫,先记在了顾野名下,让他和武青意一道盯着船行运作。   现在自然是知道了,那船行自然是嘉奖他们养育了流落在外的皇家嫡长子。   顾野是顾茵和王氏一起收养的,顾茵虽不想独占功劳,但顾野确实同她最亲近,这份嘉奖落到她头上,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这个想法一提出来,家里其他人自然都赞成无比。   小崽子送的,顾茵也就没再推辞,和他一道去更改了契书。   好在之前起名的时候用的就是顾姓,船行也就不用更名。   时间眨眼到了七月,成婚的日子尽在眼前了。   喜帖早就派送了出去,虽这次办的热闹正式,但顾茵不喜欢那些排场虚礼,所以请的都是亲近之人。   文家一家,加上许氏母子,葛家老夫妻,徐厨子和俩小徒弟,还有周掌柜和葛珠儿在内的食为天一众员工,连带着顾野帮着请来的周皇后等,都算做娘家人来观礼。   武青意那边,则请的都是他和武重在军中的同僚和部下,人数比顾茵那边的娘家人多了数倍不止。   成婚之前,照着坝头村那边的规矩,顾茵和武青意就不能见面了。   还在六月底的时候,顾野就帮着他娘收拾了行礼,带她搬到了隔壁烈王府。   到时候她就要从这里出嫁。   这几天里,顾野就不在撷芳殿留宿了,每天上完课就回烈王府。   现在武安也正式成了陆照的伴读,两人一道从宫里出来,一道乘坐马车,但是到了门口,两人就得分开,一个进烈王府,一个进英国公府。   这几日众人都让顾茵安心待嫁,加上天气也确实炎热,她就几乎不怎么出门。   顾野怕她在家无聊,从宫中藏书里借出了好一些孤本食谱食单,让顾茵慢慢参详。   有了这些东西,顾茵自然就更待得住了,经常看着看着就去烈王府的厨房里试验一番,很快就过完了一天。   顾野回来的时候,顾茵已经准备好了夕食,还都是她亲手做的。   美美的用完一餐饭,两人一道去了书房。一个写功课,一个看食谱食单。   日子虽然和从前差不离,但就是好像多了一种只有彼此、相依为命的意味。   等到两人都忙完,顾野还会以怕她换了个环境不习惯为由,和她同睡一个屋子。   当然了,已过了七岁生辰后,就开始注重男女大防的顾野肯定是不会上床的,就只是让人搬了个贵妃榻到内室。   两人晚上虽不算睡在一处,但隔着帷帐,也能说上好一会儿的话。   这天歇下后,顾野提起宫里的朝阳,说:“陆煦现在可嘚瑟了,咱们一群人里,只他一个有亲妹妹。每天都不忘和我们炫耀。他那小子多会吃味啊,前头阿照刚来的时候,我对阿照多关心了几分,他立马不干。现在他母妃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照顾朝阳身上,他非但一点不吃味,还只怕他母妃没把朝阳照顾好……”   说着说着,顾野又补充道:“要是来日娘也给我生个妹妹就好了。我保证能比阿煦做的更好,当一个最好的哥哥!”   顾茵正躺在床上打着扇子,听到这话忍不住笑道:“从前也不知道是谁,三番两次和我说,不想让我有别的孩子呢,非得等他大一些,再大一些……”   顾野被说红了脸,连忙坐起身争辩道:“那人家现在就已经够大了嘛!”   眼看着他要急眼,顾茵忙说:“行行行,你现在已然是大孩子了。不过这弟弟妹妹也不是咱们说好了就算嘛,没准儿的事儿。”   顾野复又躺下,“阿照也催着母后给他生妹妹呢,娘和母后一起努努力,总归会有的!”   这种事儿还带一起努努力的,顾茵笑着啐他一口,让他赶紧睡,别操这份闲心。   顾野上了一天的课,没多会儿就睡着了,打起了小呼噜。   顾茵翻了个身正也准备睡下,就听到了窗棂上突然传来了一点响动。   烈王府的戒备比隔壁英国公府还森严,自然不可能有宵小鼠辈。   顾茵噙着浅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打开了窗子一瞧——   窗外夜色深沉,月光皎皎,并没有生人,只站着武青意一人。   他的发梢和衣摆处都已经让露水浸湿,显然已经站了许久。 第125章   见到来人是他, 顾茵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三分,转头看一眼还睡得像小猪崽似的顾野,才轻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说着她便要转身开门出去。   武青意拉住她搭在窗垣上的手, 摇头低声道:“不用,仔细吵醒了小野。”   说完这句, 他又垂下眼睛,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家里没事, 就是我……我们都有些挂念你。”   从前两人虽说独处的时间不多, 但日日对在眼前, 早就成为一种习惯。   如今虽只隔着一墙, 顾茵和顾野只两人用饭,偶尔也会觉得冷清。   英国公府那边人倒是不少, 还剩下四口人呢。   但少了他们母子,就是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连平素里最喜欢在吃饭时和孩子们闲聊的王氏,话都变少了, 每天掰着手指头算行礼的日子。   还有个武安,晚上写功课的时候假模假样说遇到了难题。   “难啊, 太难了, 今日的功课怎么这般艰深。”武安紧蹙这眉头, 边说边就要门边走, 嘴里还在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小野是不是也被难住了, 不成, 我得去和他商量商量。”   连文家老太爷和大老爷都说过他读书方面, 是世间罕有的好苗子。   尤其是他比顾野早开蒙不少呢,他都不会的功课,问顾野, 顾野能会?   最后武安被王氏提溜着后脖领,按回了书桌前。   武安还尴尬地笑了两声,说:“真别说,娘这一按,还真把我按开窍了,醍醐灌顶,我会了,哈哈。”   武青意把他俩的表现一说,听得顾茵捂着嘴笑起来。   笑完,她又偏头去看武青意,“只娘和武安想我,就没有旁人了?”   武青意握拳到唇边轻咳一声,“还有咱爹……”   说到这里,他自己止住了话头,公爹想儿媳妇,怎么都不像好话。   他只得无奈承认道:“好吧,自然还有我。”   若是不想她,怎么会堂堂一国猛将,一入夜就鬼鬼祟祟跑来隔壁当梁上君子?   而且还是来的很有些时候了,所以才会连发梢和衣摆都被露水染湿。   顾茵反握住他的大掌,“再有三天,我就回去啦。”   武青意轻捏她的指尖,应声道:“我省得。”   他黑沉沉的眸子似黑曜石一般,闪着动情柔软的光芒。   两人静静对视了一阵,顾茵笑着开口道:“好啦,快回吧,我也要早些睡了。不然后头歇不好,可不好上妆。”   武青意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走过了两步,他又站住了脚,转身快步回来,向她确认道:“咱们就要成婚了,你一丝的后悔犹豫都没有,对不对?”   “怎么还问这样的话?”顾茵笑起来,但随后还是认真地回答道:“从应承你求亲的那一日,到现在,我一丝的后悔犹豫都没有过。我很清楚,我要嫁给你,要和你共度余生。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所以然你觉得不安?”   不等顾茵反思更多,武青意又笑起来,连忙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是我想太多了,但这几日我总感觉不真实,生怕某天醒来,发现这只是一桩美梦。”   顾茵佯装抬手要打他,武青意下意识地躲开。   见他退了半步,顾茵便立刻不留情面地把窗棂关上了。   “早点睡吧,爱胡思乱想的新郎官!”   窗外传来武青意压着嗓子的闷笑声,随后两人便也不再多言,各自回去歇下。   等到顾茵复又在床上躺好,贵妃榻上的顾野眼皮一抖,掀开了一条缝儿——   唉算了算了,看在未来妹妹的面子上,就饶了叔这一回吧!   …………   七夕这日天刚亮,王氏就张罗好了人手来帮顾茵上妆更衣。   时下成婚的规矩里,上妆更衣前,还有一个步骤,就是得请一个全福人来给新娘子梳头。   所谓全福人,就是父母健在,有丈夫,儿女双全的妇人。   希望全福人能把这份福气带到新娘身上。   这样的人本就不算多,能匹配的上英国公府门楣的就更少了。   早先王氏多番打听,打听到了一位侯夫人,很符合这样的情况,而且下头不止儿女双全,她的儿女也都过得很是不错,儿子有出息,女儿嫁得好,孙子孙女,外孙外孙都有,是时下少有的四世同堂的人家。   只也很不巧,那位侯夫人虽乐意上门当这个全福人,但她已过五旬,在这个时代已经买入了老人的行列,近几年酷暑时节,她身上都会有些不好,总不能带着病痛来给新娘梳头,那也太触霉头了。   所以只得推辞。   后来顾茵听说光是一个梳头人都让王氏费了这么多功夫,十分心疼她,就让她不用再那么忙活,这个梳头人就由王氏来也成。   世间还有哪个妇人,比王氏更盼着她好呢?   而且王氏如今是超品的国公夫人,夫妻和睦,儿孙满堂,还和顾茵这儿媳妇亲如母女,谁能说她福气不好?   王氏后来想想还是觉得不成,就是因为太盼着顾茵好了,所以王氏觉得自己配不上。   不过顾茵的话也给她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王氏转托顾野带了个口信给王太后,把王太后请来当全福人了。   王太后的父母和丈夫都是寿终正寝,都活到了花甲古稀之年,在这个时代绝对算是长寿了。且撇开那些不提,人家能养出一个改朝换代的新帝,和她比福气,谁能比的过?   王太后自然愿意,前一天她们就住到烈王府来了。   顾茵这边在梳妆台前坐定,王太后和周皇后也过来帮忙了。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已齐眉。”   王太后笑呵呵地帮顾茵梳了一遍,后头梳新娘发髻那样的活儿自然不用她老人动手,由梳头娘子代劳。   梳头之后还要上妆,不比平时简单的妆容,新娘妆十分繁复,还得先从绞面开始,顾茵一开始还和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后头坐的久了,加上王氏请的人都手脚轻快麻利,她不知道怎么就靠在王氏身上睡着了。   等到王氏轻轻把她推醒的时候,镜子里的顾茵已经是头梳宝髻、妆容浓艳的模样了。   后头她戴上赤金镶满东珠的珠冠,再由几个绣娘捧出嫁衣,那火红的嫁衣用金线绣了各色寓意吉祥的图案,华丽得叫人睁不开眼。   顾茵已经试穿过,所以再穿这嫁衣,已经十分熟稔,不过半刻钟就已经收拾妥当。   王氏在一旁看着她——浓艳的妆容衬得顾茵本就昳丽的面貌多了几分艳色,而那剪裁得体、花纹精致华美的嫁衣,则更衬得她身形有致,骨肉匀停。   她不觉红了眼眶。   这样一个漂漂亮亮的大闺女,要不是嫁到自家来,让她拱手嫁去别人家,真跟拿刀子挖她的心肝没区别了。   后头王氏亲手把红盖头给顾茵盖上,而外头武青意也带着人来迎亲了。   这时候娘家人出场的时间就到了,总不能新郎官一来,就那么轻松把人接走吧?   徐厨子一个人往门口一站,就把门给堵上了。   武青意等人早就料到这一遭,就看他们以什么出题来为难人。   考虑到武青意无甚文采,顾茵这边的人自然不会出文绉绉的难题,只先让他做一首催妆诗来。   武青意很快就念了首类似打油诗的催妆诗。   那诗文实在不算精妙,几岁的孩童也能听懂,但显然是他自己所想,情真意切,并非是请人代劳。   所以大家就算他通过了这第一关。   后头便是顾野出题了,他让小厮抬了好些柴火出来,让武青意劈柴。   毕竟他娘最爱的就是下厨,而下厨自然离不开柴火。   这种粗活是武青意做惯了,没有二话,他就拿起了斧子。   来陪他接亲的那些人也都是军中好手,哪儿能只看他一人下场?   他们立刻让人去隔壁英国公府找家伙什,斧子肯定是没有那么多把的,就找来了类似镰刀、菜刀那样的东西,也加入劈柴的行列。   众人热火朝天的,没有半句抱怨,一时间院子里就只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劈柴声。   作为陪嫁丫鬟的宋石榴在旁边见了都有点技痒!   在众人的帮忙下,小山似的柴火很快劈完了,且因为一众将士都是穷苦出身,劈完还都自发自觉地码起来了,整个庭院一点都不显的凌乱。   总共就两关,一关算是考文,一关算是考武,虽都放了水,但也能看出新郎官对新娘子的心意了。   众人便都放了行。   此时日头升起,天光大亮,也到了新娘子可以出门子的时候了。   按着规矩,新娘子是由喜娘媒婆或者娘家兄弟来背。   顾茵这边没有兄弟,喜娘倒是有,只是那喜娘看着比她瘦瘦弱弱,还比她矮半个头的中年妇人,虽王氏说过,这喜娘绝对是个力气大的,但顾茵这一声珠冠首饰的,可绝对不轻!   察觉到她的犹豫,喜娘赶紧道:“新娘子别担心,小妇人真是很有一把力气的,一定把您稳稳当当地背出门。”   顾茵轻轻地道一声谢,趴在喜娘背上刚出了门口。   忽然身子一轻,武青意已经轻飘飘地把她从喜娘背上打横抱了起来。   她连忙松开环着喜娘的手,一手稳住自己的盖头,一手圈上他的脖颈。   众人一阵哄笑,“新郎官这是急不可耐啦!”   “还未行礼呢,新郎官怎么就这样急,也不怕来日新娘子压你一头吗?”   武青意不顾众人的调笑,把顾茵放在地上,又在他前面蹲下身。   众人都已经在笑了,顾茵也不管那么多,反正人在盖头底下,也没人看到她已经羞红了脸。   等到顾茵稳稳当当地趴下后,武青意便轻巧地站起了身。   徐厨子等人笑得越发大声,“我师父爬到师公头上啦!”   听得顾茵恨不能当场啐他。   武青意一路将顾茵背到了花轿上,后头便是众人帮着抬出顾茵的嫁妆——一共是六十四抬,不输给京中任何贵女的。而且不是英国公府或者烈王府库房里的现成东西,都是王氏他们在这段时间费心另外准备的。   加上另外还有武青意给准备,前头已经送过来的聘礼,正好凑成了一百二十八抬,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   既准备了这些,那肯定不是只从烈王府抬到隔壁英国公府这么简单,得绕着京城走上一圈。   出发之前,武青意打马走在花轿边上,轻声同她道:“你在里头随意一些就好,咱们要到午前才绕回来。”   婚礼的流程自然都是先询问过顾茵意见的,所以她早就知道这些安排,便在里头轻声应好。   盛大热闹的迎亲和送亲队伍就此出发,绕城一周,引来无数贺喜声。   到了中午时分,花轿从另一头回到了英国公府门口。   时下还有些规矩,是让新郎踢花轿门,然后让新娘子出来跨火盆的,其实归根结底,就是要在婚前建立丈夫的威信,让新娘子来日不敢在婆家张狂。   这些步骤在这里自然是没有的,武青意直接一路把顾茵背回了新房。   后头他自然也不能在新房多待,就让王氏照顾她。   王氏没跟着他们去绕城一周,早就过来了。   盖头是不能掀的,但王氏有妙招,做那新娘珠冠的时候,她让人打造了两个金环,一边一个,就在红盖头的盖着的边缘位置。   她让人在架子床上系两条绳子,把那个两个金环一系一提,那珠冠虽还在顾茵头上,却分走了大部分重量,立刻让她脖颈一松!   再就是府里厨子熬的冰糖燕窝,王氏拿了个竹吸管过来,让她像喝饮料那样喝了一盅,填饱了肚子却又不会弄花她的口脂。   后头顾野和武安两个小的也时不时进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小半个下午的时光就也并不难熬。   到了黄昏时分,便是该行礼的时辰了。   顾茵被扶着出了新房,去了厅堂之上。   一截柔顺丝滑的红绸递到他手里,而红绸的另一头,自然是递到了那双她熟悉的黝黑大掌里。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在礼者一声高过一声的唱调声中,在众人真心实意的祝贺声中,顾茵按部就班拜堂的同时,也是一阵恍惚……   武青意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其实她和何尝不是呢?   她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可在场这么些人,却都是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伙伴,在这些人的见证下,她嫁给了她爱的人。   一切都美好的像一场让人不愿醒来的梦。   这一刻她眼眶发酸,心头发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安宁。   “礼成!送入洞房!”   顾茵手里的红绸被人接过,她的手落入到了灼热的大掌中,带着些微的颤抖和无比的坚定,两只手紧紧交握。 第126章 番外   拜完堂之后, 顾茵又被送回新房。   喜娘一边说着诸如“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话,一边递来秤杆,让武青意挑开了盖头。   盖头落下, 顾茵眼前的视线终于不再受阻。   她笑盈盈地抬头去,眼前的男人穿着和他花纹相仿的喜袍, 不像平时那般留下一捋刘海挡住面上的红疤, 而是整头乌发都以金冠束起, 俊朗的面容完全展现了出来,那拇指长的疤痕在烛光的照应下, 蒙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光, 煞气顿无。   她看着武青意的时候,武青意同样看她看的挪不开眼。   他素来知道顾茵美, 但没想到新娘装扮之下的她, 端丽冠绝, 妩媚纤弱,光艳逼人, 眉间一点火红花钿,更是美出一点旖旎的味道……竟可以美成这样!   武青意启唇, 正要说点什么,外头闹洞房的宾客已经在起哄了。   闹洞房也是时下的习俗,但因为顾茵和武青意请的都是亲近又知礼的人, 所以大家都只在外头笑闹, 催着新郎官出新房去喝酒,并没说闯进来看新娘子。   闹得最凶的,当然还是武青意那些军中同僚下属——他们好些人可还打着光棍呢!   早先就对武青意格外眼热了,今儿个他们补办婚礼,这些人能善罢甘休?早就商量好了, 不把武青意灌到桌底下不罢休!   “这些猢狲!”武青意无奈笑骂一声,又对顾茵柔声道:“我去招待宾客,你自己把珠冠拆了,松散一些。”   转头又吩咐宋石榴让她去厨房弄一桌酒菜过来。   宋石榴就道:“将军放心,老太太都提点过奴婢的,奴婢都省得。”   武青意这才出了去,别看那些糙汉在外头叫的凶,真等他出去了,那些人的笑闹声顿时就低了下去。   武青意把人都带走了,新房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宋石榴扶着顾茵坐到梳妆台前,帮她卸珠冠。   这丫头惯常是粗手粗脚的,做不来这种精细活儿,今天帮着顾茵拆卸珠冠,却轻手轻脚的自有章程,不只是没有弄痛顾茵,珠冠下的宝髻还完好如初。   顾茵听她说了,才知道是王氏这段日子早就让她练习过了。   后头宋石榴便去厨房要了一桌席面,还都是顾茵平时就爱吃的那些口味清淡的。   晚间宴请宾客的间隙,武青意是再脱不开身了,顾野、武安却还有得空的时候,都过来看她,确保她已经吃上喝上了,这才又安心地回了席上。   顾茵这边用完饭,宋石榴还要服侍顾茵去沐浴更衣。   顾茵看着自己身上的喜服,想想还是算了,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大婚,还是保留一点仪式感比较好。   而且天气虽热,但她就早上天气还算凉爽的时候,坐了一圈轿子,后头就几乎一直在新房里,角落里都是冰盆,还有几个小丫鬟轮流在冰盆边上打着扇子,凉风阵阵,身上也并不难受。   宋石榴忙进忙出一整日了,后头顾茵就让她和丫鬟们都去歇下,她自己则随便摸了本话本子,靠在床前慢慢看着。   一直到月至中天之时,前头女客的宴席先散了,王氏总算能脱开身,过来瞧了顾茵一趟。   看顾茵一切都好,王氏没有立刻就走,抠抠索索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卷了边的小册子,塞到顾茵手里。   顾茵一看那书封上光着上身的小人就知道是做什么的了,耳际发烫,扫过一眼后就立刻压在了被褥下头。   “我知道你素来聪明,懂得多,但是这个事叭……”王氏搔着发红的脸,“总之你多看看没坏处。”   顾茵轻轻地“嗯”了一声。   后头新房外响起了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武青意被一群人簇拥着过来了。   王氏便要出去了,临走时她犹豫再三,还是抛下一句“他可拿了好几日的假!”。   听得顾茵一时没反应过来。   “来,接着喝!今儿个我看谁敢认怂?!”武青意口齿不清地大声嘟囔着。   跟在他身后的人却是别说说话了,都只傻呵呵地笑着,走路都歪七扭八的。   后头也不知道谁脚下绊了一下,连带着一群人都栽在了地上。   小厮扶着他,见了就道:“将军,哪儿还有旁人呢?都让您喝糊涂了!”   说着话,主仆二人到了新房门口。   而后头跟过来的那些人则栽倒之后爬了两下没爬起来,干脆就或躺在廊下,或着柱子,自己个儿找地方呼呼大睡起来。   武青意让小厮使把他们都抬进客房,而后自己踉跄着开了了门。   顾茵已经起身相迎,正要伸手去扶。   却看武青意对他眨了眨眼。   原是装醉。   顾茵抿了抿唇,假作不知,扶着他进了来,再去门口吩咐下人仔细招待醉倒的宾客,然后把房门关上。   等到外头完全没了响动,歪在临窗条炕上的武青意才起了身,拿起桌上的冷茶漱了漱口,无奈道:“这群猢狲真是不要命地灌我酒,若不装醉,怕是今夜连咱屋的门都摸不着。”   顾茵在另一边坐下,问道:“从前竟不知道你酒量这般好,我看外头那些人少说得睡上一二日。”   提到这个,武青意脸上笑意更浓,“我酒量是还不错,但也没到这个程度,一个人能喝倒那么些人。是我提前和师父要了强笑的解酒药,还有就是咱家小野……”   顾野今日是不以烈王的身份,只以本家孩子的身份跟在武青意身边,帮他拿拿酒壶啊,倒到酒之类的。   他年纪小,没人会防着他耍赖,但他手里的酒壶换过好几遭,兑了不知道多少白水。   有了解酒药和顾野这两样宝贝,武青意眼下才会这般好过。   他身上酒味和汗味都很浓重,说完话便立刻起身去洗漱。   没多会儿,他就带着一身水汽,穿着一身和喜服同色的中衣过来了。   顾茵想着他喝了酒,该是想吃点东西的,就已经张罗人弄了一些清淡的粥汤和小菜过来。   武青意却道:“我并不怎么饿。”   但因是她特地准备的,他还是坐到了桌前,拿起那个小碗,喝了两大口。   而自从他洗漱过来后,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顾茵。   那眼神是早前顾茵曾见过一次的,饿狼环伺羊群似的,恶狠狠的,令人心悸。   桌上还放着酒壶和两个小杯子,是给新人合卺交杯之用。   顾茵就忙垂下眼,将两个小酒杯斟满。   武青意放下了粥碗,拿起自己眼前那个,两人的手腕交缠,皆是一饮而尽。   顾茵正要说自己也去洗漱一番,武青意的眼神却已经落在了她的手上——   从前还有薄茧的一双手,此时已经保养得十指尖尖,莹润如玉。   而更惹眼的,是她十指指甲上艳红色的蔻丹。   他接过了她手里的杯子,将一双染了蔻丹的柔荑捏在手里揉搓了一下,接着便径自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跨到床边。   “我……我还没洗呢!”顾茵小声道。   “不用洗,”武青意的嗓音低沉得可怕,一边说一边还埋在她颈边深嗅了一下,“很香!”   被放到了床榻之上,顾茵那保持了一整日的发髻松散开来,如同深色海藻一般铺散在脑后。   她双颊绯红,眸光潋滟,怯生生地看着他,媚眼如丝。   武青意恍神望她半晌,半晌后才动手先帮顾茵脱去鞋袜。   红色的绣鞋之下,是一双浑然天成的玉足,白皙软嫩,脚趾却是小小圆圆的,十分可爱。   武青意伸手,带着灼人的热度抚她的脚背,黝黑粗壮的一只手,竟可以把她的脚包裹进手心。   光是两种肤色的反差,就足以教人脸红心热。   顾茵轻轻咬唇,忍住了到了唇边的嘤咛声。   转头武青意却已经把她松开,把她的绣鞋扔到了窗子上,发出“咚”一声轻响。   窗边一个虚虚的人影则晃动了一下。   “娘!”武青意无奈地喊了一声。   窗外果然传来王氏的声音,“哎哎,就走,这就走!”   又过半晌,屋外终于完全清静下来,武青意的神情松散下来,接着专心致志看她,同时将帷帐都放下。   喜烛要烧上一整夜,而帷帐落下后,则抵挡了绝大部分光线,让这帐中仿佛自成另一方天地。   而这一方昏暗的天地里,则只有他们二人。   顾茵已经紧张得闭上了眼,虽不至于身子发抖,但双眼上浓翘的长睫却如同振翅的黑蝶一般,扑簌簌地微微颤动着。   武青意手掌的温度依旧炙热逼人,他既急切又轻柔地解下她层层叠叠的嫁衣,如同在拆一个心心念念、不知道盼了多久的礼物。   “茵茵,别怕。”   武青意灼热的呼吸落到了她的耳畔,嗓音低哑似呢喃又似安抚。   顾茵闻言抬眼,和眼眸亮的吓人的他对视。   是武青意啊,这般爱重她的人,她如何会害怕呢?   “好,我不怕。”   话音刚落,他便偏过脸吻住了她,脸上的神情既欣喜又虔诚。   他小心翼翼护在身边的那朵茵草花,此时终于任他攀折。   茵草嫩如丝,磐石无转移,锦幄初温,玉影横陈,长夜漫漫,不过开始罢了。 第127章 番外   从前顾茵和武青意几次接触, 即便是吃了鹿血的情况下,他都表现的克己守礼。   顾茵虽不至于真的以为他有什么暗病,但潜意识里就已经觉得他并不重欲。   新婚之夜过后, 才知道她是想岔了。   他不是不重欲,他是真的能忍!   浅尝辄止的初次过后, 顾茵身上有些疼, 但也不算特别难受, 躺过一阵后撑起身子准备去洗漱。   武青意急促的呼吸缓了过来,见她起身,他也跟着坐了起来。   看顾茵要下床,他便又把她抱起。   顾茵只来得及随手抄起一件中衣,披在身上,就已经被他抱去了净房。   新房的院子在主院的另一边,是之前一家子未使用过的一个院子。   经过几个月的修葺, 又换上了崭新的家具, 这院子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而且动工之前, 武青意还把图纸给顾茵看了, 让她提出了许多自己的想法。   像这净房,顾茵就特地提了要求, 希望它和主卧相通,这样洗漱之后就不用再穿戴整齐,直接回卧房就成。   没成想,这样的设计却方便了此时武青意赤着身子抱她去洗漱。   好在净房里只点了一盏的油灯,比儿臂粗的喜烛照着内室昏暗不少,也总算没有那么臊人。   顾茵让武青意把自己放下,然后就不再拿眼瞧他,自顾自把中衣整理好。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胡乱拿起的上衣并不是自己的, 而是武青意的,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下摆盖在了大腿上。   不过那中衣本就是他洗漱过后新换上的,后头没穿一会儿就直接脱下了,倒并未沾染上汗味和其他奇怪的味道。   热水是之前灶房烧好的,两人洞房之前就提了过来。   天气炎热,那几桶热水放到眼下,就变成了温水。   顾茵察觉他灼人的视线还停留在自己身上,耳际发热,也不敢瞧他,只拨弄着温水道:“也幸好过来的早,这水都还热着,我直接洗就成。”   她的意思就很明显,自己这就能洗了,并不用再另外准备什么,武青意可以回屋去了。   却没想到,武青意的眼神黯了黯,走到她身边,欺身过来,高大的身影覆下一片浓重的黑影。   “夫人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嗓音低哑得像孕着一团火,“怪为夫结束得太早了?”   顾茵忙用双手抵在他胸膛之上,垂下眼睛道:“我就是随口一句,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武青意却不听她的,又“自责”道:“那日求亲之时,夫人曾说怀疑我是不是有暗病。想来我今日的表现,还未打消夫人的疑虑。”   “我真没有……”顾茵慌张地垂下眼,不经意间却又看到……闹得满脸红晕,不知道该看哪处才好。   最后这场洗漱自然不是顾茵一个人完成的,浴桶内水波翻腾,她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呼吸的同时攀附着身前的浮木,连自己什么时候睡去的都不知道。   再睁眼,顾茵就已经回到了床榻之上,外头天光大亮。   宋石榴已经领着丫鬟守在门前了,听到响动就立刻捧着换洗的衣物和洗漱的东西进来了。   顾茵身上不着寸缕,但帷帐还放着,就也不担心让人看了笑话。   她让宋石榴将衣裙拿近,伸出胳膊去接。   宋石榴算是在她身边长大的,看她一条隔壁自然不算什么,只是这次她却一把将顾茵的胳膊拉住了,心疼道:“夫人胳膊上怎么这么多红点?这蚊子也忒猖狂了!”   她手劲儿没比王氏小多少,顾茵挣扎了一下,宋石榴松了手劲儿,她才把自己的胳膊抽回来。   听到外头宋石榴已经在叮嘱丫鬟夜间得多用香茅熏几遍屋子驱蚊,顾茵只能快手快脚地把衣服穿好,遮盖掉身上那些比手臂上还多的、惹人注意的红点。   后头穿好中衣,她下床穿外裙梳头。   比顾茵设想的好的是,武青意虽然闹得厉害,但好在还是很有分寸——她脖颈处还是白白净净,没有一点儿痕迹的,不至于说着大热天的,她还得穿个高领衫子遮挡。   新媳妇婚后第一套的衣裙还是以正红色为主,再梳一个顾茵平常梳的双股飞仙髻,簪几支小金钗,便算是收拾妥当了。   宋石榴见了,忍不住就在旁边嘟囔道:“奇了怪了,这衣裙我看着也没比夫人从前穿的好看,发髻和首饰也和从前差不多,但是夫人怎么比之前还好看?”   顾茵好笑地转头,软绵绵地瞪她一眼,宋石榴也不知道怎么了,反正就感觉自己骨头都酥了一酥。   她糊里糊涂地想,大概是夫人比较适合正红色吧!   后头武青意便打完了拳,回到了屋里。   顾茵再去瞪他,可比瞪宋石榴的时候没好气儿的多了——同样是一整夜没怎么合眼,她起身后浑身都没什么力气,这人倒好,竟还有力气早起打拳,实在太不公平!   武青意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笑道:“进来时就听石榴夸夫人,夫人今日确实比平时还好瞧!”   宋石榴年纪小,任事不懂,他能不知道她哪里不同了吗?   偏说这促狭话,顾茵耳根子发烫,佯装拿起梳妆台上的脂粉盒子要扔他。   武青意连忙摆手告饶,表示自己不再胡吣了,又自己拿了衣物去净房洗漱。   等他也更完衣,两人便该去给王氏和武重敬茶了。   在屋里时顾茵只觉得乏力,走出了屋子,她才知道自己双腿打摆子,晃得厉害。   “夫人小心。”武青意贴心地伸手扶住了她。   顾茵羞恼地掐了他的掌心,他微微蹙眉,只做不觉,就还是素日里端方持重的模样。   不过他一直微微翘起的唇角,还是出卖了他这日比平时都欣喜餍足的内心。   两人慢腾腾地到了主院,王氏和武重都已经把朝食吃过了。   这自然算是他们来晚了。   不过王氏和武重自然不讲究那些,看到顾茵进来时歪在武青意身侧,王氏就心疼道:“我的儿,这天这么热,在屋里歇着多好,还来敬啥茶?”   顾茵进了屋就不让武青意扶了,轻声道:“本就是该给您和爹敬茶的,娘不说我来得晚就好。”   王氏是没喝过媳妇茶的,毕竟当年那种环境,简陋婚礼的隔天,武重和武青意父子二人就上战场去了,家里就剩婆媳俩,哪还有心思搞那些礼数?   所以王氏闻言就笑得越发高兴了,笑得眉眼弯弯地道:“你这孩子,都累成这样了还知道孝顺我和你爹。”   说完这话,顾茵的脸又红起来了,王氏又立刻描补道:“我是说昨儿个办婚礼,你戴着那么重的珠冠,肯定累坏了!”   这种事越描越黑,不过还在屋里也没有其他外人,顾茵就低低地应了一声。   说完话,丫鬟就进屋送来了茶水和锦缎蒲团。   顾茵跪下的时候,不出意外又打了下摆子,还好武青意时刻注意着她,伸手扶住她地后腰,才让她稳稳当当地跪了下去。   时下新媳妇敬茶的时候,公婆总会提点忠告两句,让新婚的小夫妻俩好好相处。   这一步骤当然在英国公府也是被省略的,王氏并不担心他们相处不好——旁的先不说,光是大儿子不错眼地看着她家大丫,眼神里透出来的那个黏糊劲儿,都让人起鸡皮疙瘩。   喝完了媳妇茶,王氏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送了出去,之后王氏也不留顾茵在屋里用饭,让她快歇着去。   顾茵赧然地小声道:“其实也并不怎么累的。”   又听王氏压着嗓子,忧心忡忡地提道:“他可是告了好几日的假呢。”   这话昨天顾茵听过了,当时没回过味儿来,又听一遭,就明白了。   但明白顶什么用呢?总不能强行让告了假的新婚夫君赶出府去吧?   顾茵苦笑着出了主院,再回他们现在住着的院子,两人随便用了一点朝食,武青意让人都下去,摸着鼻子道:“你别这么看我,我只是想着平时陪你的时间不多,又不是那等色中饿鬼,告假也不是为那个……”   说着他走到顾茵身边,抬她的腿放到炕上,蹲在地上,捏着两个沙包大的拳头轻轻为她捶腿。   顾茵也不是真的同他生气,看他蹲在自己脚边捶腿,乖觉得像条大狗狗似的,也就越发不去计较作夜他的荒唐无度了。   却听他顿了顿又裹挟着笑意,接着道:“不全是为了那个,只要还是想陪陪你。”   听得歪在炕上的顾茵忍不住轻啐了他一口。   后头这腿捶着捶着,就变成了捏腿,捏着捏着呢,他又道:“这衬裙碍事,我给夫人好好按按,疏通筋络,一会儿就能好受不少。”   他的神色太过正经严肃了,和医馆里济世为怀的大夫差不离。   顾茵还未反应过来,他的大掌已经伸到了衬裙里头,先从脚跟起,捏住她发酸的经络细细揉捏按压,掌心的温度炽热又似带着电流,酥酥麻麻的,一路向上……   混沌之中,顾茵余光看着外头还大亮的天色,只能把嘤咛声死死堵在唇边。   就这样的人,她之前还以为他清心寡欲,实在是昏了头! 第128章 番外   新婚后, 新嫁娘要三朝回门。   虽说是补办婚礼,但阖家都郑重其事,没有半点儿轻慢, 这该有的流程都是早就商量好的。   顾茵的娘家不用说,自然是隔壁烈王府了。   顾野特地拿了半日假, 一大早就在家等着了。   不过家里没有长辈也不好看, 顾野事先和周皇后商量了一遭, 周皇后就也跟着出宫了半日——反正现在陆照也在文华殿上课,她多了很多自己的时间。   帝后关系又越发和睦,她要出宫,也就是和正元帝知会一声的事儿。   要不是正元帝公务繁忙,顾野甚至想把他请出来撑场子。   这天早上,顾茵和武青意就相携着去了隔壁。   其实顾茵是不喜欢在人前秀恩爱的个性,尤其是当着自家爱吃味的小崽子面前。   但没办法, 谁让新婚这几日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生觉呢?   整个人看着懒洋洋的没精神便也罢了, 腿也几乎走不得太多路, 稍微用力就打摆子打的厉害。   这还多亏了武青意婚前觍着脸和老医仙求的秘制伤药呢, 不然怕是连坐都成问题。   所以她只能让武青意扶着,半边身子倚在他身上, 就这样过去了。   顾野之前为了在婚礼上帮忙,连着请了好几日的假,婚礼的隔天他就住回撷芳殿补功课了。   今日再见,顾野就觉得他娘看着恹恹的,好像哪里不舒服似的,自然关切地问起来。   顾茵哪里好意思和他说那些?就说自己是成婚当天早上在外头待久了,沾染了暑起,这几日就有些苦夏而已。   顾野也没怀疑, 点点头道:“这几日确实热的厉害,娘多保重身子。既不舒服,就在家多歇歇。别去酒楼那头了。”   顾茵只能苦笑,她这“病”可不就是歇出来的?而且这几日她也没那个精力去食为天,全赖周掌柜和葛珠儿他们看顾着。   这其中的道道,小孩子不懂,周皇后这过来人自然是知道的。   她以娘家姐姐的身份接待了他们,顾茵给她行礼,她也把顾茵拉起来,笑道:“都说是三朝回门了,咱们自家人还讲究那些礼数做什么?”   顾茵就不再行礼,在周皇后身边坐下。   周皇后不错眼地看着她,把顾茵都看得不好意思了,周皇后这才开口道:“咱们都是妇道人家了,如今更是姐妹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正好给你带了件‘礼物’,也正好和你说说。”   武青意在旁边和顾野说话,顾茵便附耳过去,听周皇后压低声音说话。   周皇后就轻声道:“就在六月里,陛下给几个打光棍的将领赐了婚。中间就有闹得厉害的,人新媳妇三朝回门,在娘家直哭鼻子。陛下把宫中御医都派过去了,又让钱三思代为传了口谕,这才消停下来。你家将军行伍出身,不是那等没分寸的人,但到底这种事儿上头,是咱们女子遭罪些。所以我从宫里给你带了这个。”   一边说话,周皇后一边红着脸递来一本小册子,塞到顾茵手里。   那本册子可比王氏之前给的精良多了,只成人巴掌大小,封面是锦缎软皮,没有任何文字和图画,就像寻常人写的手札一般。   周皇后能把给她这个,而不是给那些真金白银的所谓赏赐,可谓是真把她当娘家妹妹疼了。   顾茵心中感动,心领神会地收下,对周皇后道了谢。   后头在几人在烈王府用过了午饭,顾野得把周皇后送回宫,他也要回文华殿上课了。   分别之后,顾茵和武青意回去后,顾茵就提起道:“咱家荷花池里的莲蓬应该都长不错了,你去摘一点,回头我来剥莲子吃。”   她鲜少提要求,过去都是武青意变着法儿来讨她欢喜。   现在她一发话,武青意自然没有不应的,当下就让人去准备小船去了。   等他走了,顾茵又让把宋石榴他们都支开。   确定屋里只剩她自己了,顾茵这才把那本小手札打开。   那手札上不止有姿势各异的图画,更有很多文字注解,都是提点女子在这过程中该如何应对,使对方快一些缴械投降,从而保护自己的。   和之前王氏给的那本一对比,前头那本春宫图不过是入门级,而周皇后给的那本绝对是限制级。   也难怪已经有了两个子嗣的周皇后,在给出这本小手札的时候,都有些面红耳赤的不自在。   顾茵看着那段关于“锦鲤吸水”的注解,脸烫的能煮鸡蛋了。   正当她看完这段准备把手札藏起来的时候,背后忽然伸出一只大掌,将那手札从她手里抽走。   武青意含笑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夫人这是看什么呢,这般入神?”   顾茵像被当场捉赃的小贼似的,心虚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不是说给我去采莲蓬吗?”   一边问,她一边伸手要把那小手札抢回来。   武青意却已经站直了身子,将那本手札举起。   他本就比顾茵高了一个多头,眼下长臂伸展,顾茵连着跳了好几下,都没能把那本手札抢回来。   武青意很快翻看了两页,看清是什么了,他就把东西还给了快抓狂的顾茵。   “原说这大日头的天,夫人让我去摘莲蓬,半点儿不心疼我。合着是为了支开我,一个人偷偷看这些。”   武青意现在可太知道如何拿捏顾茵了,并不调笑她,只是可怜兮兮的看着她。   顾茵转头看一眼外头艳阳高照的天气,心里是有些过意不去,“那不然还是等日头快下山的时候去吧。”   反正她都被抓住了,不用再特地把他支开了。   武青意又接着道:“我也不是嫌辛苦,只是看荷花池那边风景不错,想请夫人过去一道赏景。”   顾茵正是羞得不想和他独处的时候,闻言自然道:“那正好,我们一道过去。”   说着话,她就把小手札往柜子里一塞,拉着武青意去了外头。   荷花池边上,乌蓬小船已经停在了岸边,丫鬟也在池边的凉亭里准备好了瓜果点心。   他确实没说谎,就是准备过来邀请她一道来赏景的。   顾茵的水性不大好,所以就没有下水去,只在凉亭里一边赏景儿一边吃些瓜果。   武青意一开始让小厮帮着撑船,他去采莲蓬。   后头发现府里的莲叶长得紧密,小船不方便通过,不然就得破坏这处好景致了。   他就干脆自己下水去采,反正池子的水并不深,只是池底有污泥,不能直接踩而已。   顾茵初时还有些担心,后头看他游刃有余,而且小厮说岸边守着的其他人都水性极好,她想着这夏日里游游泳对身体也没害处,而且白日里给他散散精力,晚上自己也好受些,也就没说什么。   黄昏时分,暑热褪去,王氏搀着武重一条胳膊出来遛弯儿了。   两人到了荷花池附近,远远地就看到武青意正好采了好些个莲蓬游到岸边,亭子里的顾茵就搁下了手里的冰碗,俯低身子去接。   接走莲蓬放到一边,顾茵再拿帕子给武青意擦擦脸,喂他喝点水,吃块西瓜,武青意便又乐呵呵的下水去了。   王氏和武重见了,自然都是忍不住的笑,也不舍得打扰他们,搀扶着原路折回。   走了一段,武重突然若有所思道:“老婆子,我咋觉得不大对劲呢。刚大丫对咱家青意,像不像你从前带着咱家大黄出去撒欢?”   大黄是武家在坝头村养的一条大狗,看家护院,忠心护主,啥都挑不出错处,就是精力旺盛的很。   农家人养狗都是散养,狗子大白天在外头撒欢,晚上知道归家就成。   但是后头旧朝的苛捐杂税一年比一年多,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   那会儿王氏可不敢让大黄出去乱跑了,指不定哪天就让人捉了吃了,只能把他圈在家里。   大黄精力无从发泄,就在家拆家,啃柴火啃扫帚那些都是家常便饭。   王氏就只能每天牵着它出去溜达,还得拿个树枝在手里。   她把树枝往远处一抛,大黄就会乐呵呵地去捡,捡回来了,王氏再摸摸它的头,夸它一句,再把树枝扔出去……周而复始,大黄乐此不疲。   王氏笑着啐他一口,“哪有这么说自家儿子的?”   啐完,王氏把大儿子和大黄一对比,那也是忍不住地直笑,但还是说:“小夫妻的事儿你少管!”   武重笑呵呵道:“我管啥?我就是觉得挺好,许多年没看到咱儿子这么开心了。”   两人边走边说回到了主院,后头到了用夕食的时候,下学的顾野武安,还有顾茵和换好了衣裳的武青意都先后过来了。   顾茵下厨给夕食添了一道桂圆莲子粥,还有一道冰糖莲子作为饭后甜品。   那莲子是她和府里的厨子一道处理的,中间的苦芯全都被摘了出去,只剩下满口的软糯甘甜。   且因为知道莲子是武青意亲手摘回来的,所以一家子都吃的格外珍惜。   饭后,王氏和武重歇下,两个小的结伴去写功课,顾茵和武青意也就回了屋。   用饭的时候,顾茵就注意到武青意时不时碰他自己的脖子。   回到了自己屋里,两人挨着坐到临窗的炕上,顾茵就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武青意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轻声道:“天色才将将暗,夫人怎就这般心急?”   顾茵啐他一口,松开他的衣领去看他的脖颈。   果然他黝黑的后脖颈上泛着异样的红。   “这是晒伤了,疼不疼?”   武青意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哪儿就疼了,就一点痒而已。”   “怪我,下午晌没劝着你。”   武青意看着黑黑壮壮的,又武艺非凡,让人下意识地以为他皮糙肉厚。   现在顾茵才想起,他是疤痕体质,皮肤是会比一般人还娇嫩些的,她早就该想到的。   家里常用药都准备的充足,顾茵使宋石榴取来一点治晒伤的药膏,拈在指尖为他上药。   清清凉凉的药膏,在柔软温热的指腹下变得微热,脖颈上恼人的痛痒感渐渐消失,武青意立刻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只是后头又生出了一些别的意味——顾茵为了让药膏快速渗透皮肤,所以是以打圈的方式上着药。   上着上着,她就发现武青意脖颈上的肌肤越来越热,呼吸也比之前粗重了好几分。   她正觉不妙,武青意已经捉住了她柔弱无骨的手,放到鼻间深嗅一口。   草木清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哑着嗓子,带着一点哀求的意味道:“下午晌在荷花池里见到了好些府里养着的锦鲤,只是当时一心只想着为夫人采摘莲蓬,没顾得上仔细瞧。不若夫人告诉告诉我,‘锦鲤吸水’是怎么回事?” 第129章 番外   七月中旬, 武青意的婚假总算是结束了。   顾茵这边呢,说是劫后余生那有些夸大,终归是松了口气。   有句玩笑话, 叫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实践出真知, 顾茵作为耕田本田, 很有发言权。   她过去一直认为自己适应能力良好, 体力因为从前辛苦工作也算很不错。   这次新婚,她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和武青意那蛮牛似的体力比起来,她实在堪称娇弱。   武青意恢复上值的当天,顾茵也去了食为天一趟。   食为天的运作早就上了轨道,周掌柜和葛珠儿等人各司其职,互相监督, 但顾茵作为东家, 算是把他们这些人凝聚到一起的核心, 还是有很多事需要她亲自决断。   只是之前她和武青意新婚燕尔, 周掌柜他们不好意思上门打扰罢了。   处理了一整日的事务,黄昏时分顾茵该归家了。   走之前她检查一下店内新采购的东西, 发现新买的那批银耳很不错,就让人装了一些,带回了府里。   银耳配着莲子可以做银耳莲子羹,润肺养胃,美容养颜,女子吃着再好不过。   她把食材都收拾好了装在锦盒里,等到顾野回来后,就和他说自己给周皇后准了回礼, 让他第二日带进宫去。   顾野就道:“正好母后这几日没什么胃口,娘放心,我明日就把这些都带进宫去,母后肯定喜欢。”   说着,顾野顿了顿,又道:“母后之前到底给娘送啥了?是很好的东西吗?”   当时周皇后就在他旁边给顾茵塞的那本宫廷手札,但两人是在大袖底下秘密交易,其他人自然没见到。   顾野后头问起周皇后送的什么礼,本是随口问起的,周皇后却很不自然地让他不用管那些。   两个娘是因为他才情同姐妹的,如今却有事儿瞒着不告诉他,顾野就把这件事记住了。   如今他在顾茵面前问起,顾茵就也不好意思开口,只含糊道:“就是女子之间的小礼物,不方便对你们男子说的。”   对男女之别已有了初步认识的顾野这才恍然地点点头,没有再刨根问底,只道:“那母后送的礼物一定十分得用。”   顾茵的耳根子就更烫了。   那礼物得用么?那肯定是得用的。   那些光听名字就让人面红耳赤的招式,后来在武青意的恳求下,两人都一一试验过。   如那手札上所言,中间过程是比平时快不少。   只是那也引起了他更大的热忱……   总之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顾茵没比之前轻松。   后头武青意就回来了,他歇了快一旬的假,照理说得积压下不少的军务,顾茵还当他会忙到宵禁前才回来。   没成想,天刚黑,他都已经到家了。   现在顾茵晚上见了他,腿肚子都没出息地会打抖!   “你俩这是又说什么悄悄话呢?”武青意挨着顾茵坐下。   顾野刚要说话,顾茵连忙使了个眼色让他打住。   开玩笑,这再要提一提,保不齐又让这男人有什么新的想头,那晚上她是又甭想睡了!   “没啥,”顾野会意,想着那礼物既是女子之间的秘密,肯定也不能和他叔说,就很自然地岔开道:“娘说今日酒楼里的银耳不错,让我带一些给母后。”   武青意一边听一边点了点头,大掌却已经伸到了顾茵的大袖底下,捉住了她的手,轻拢慢捻。   顾茵忙瞪他一眼,武青意恍若未觉,依旧和顾野说话。   后头用完夕食,顾茵直接跟着顾野和武安就走,美其名曰陪两个孩子写功课。   两孩子如今的功课是一日比一日艰深了,顾茵骨子里还是个看到繁体竖版书就会头疼的现代人,她最多也只能陪着俩孩子练练字。   她跟过来自然只是为了躲着武青意罢了。   后头没想到武青意还没来捉人呢,顾野却是先开口了,道:“娘别在旁边看了,你看着我,我不自觉地就想和你说话,字都写不好了。”   顾茵看着他方方正正的大字,说:“不会啊,你写的很好。”   顾野朝着武安使了个眼色,武安就道:“小野写字很有天赋的,先生都直夸他。今日确实写的没有平时好。”   自家崽子还能怕人看?顾茵是不信的。   不过写功课练字这些也确实需要全神贯注,多了个人在旁边看着容易使人分心。   想着自己过来也有半个时辰了,武青意操劳了一整天,说不定已经歇下了,顾茵便叮嘱他们早些睡觉,而后回了自己院子里。   等顾茵走了,武安道:“你在宫里时不是还念叨说最近回家少,十分想念嫂嫂吗?难得嫂嫂得空过来陪着你,咋还把她往外赶?”   “我从回来后,娘就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和我说话,陪够了,自然也该让她好好歇着。”   武安看他说话要笑不笑的,可不相信他这套说辞。   两人穿一个裤子长大的,顾野也知道他不信,只能压低声音道:“好啦好了,别问了,你不想要妹妹?”   永和宫的朝阳自打过了四岁生辰,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现在已经能跑能跳了。   她前头一直因为身体的原因被拘在殿里养病,能见的只有那结几个中心可靠御医和宫人,现下正元帝就给了这唯一的女儿一点特权,允许她在天气好的时候在宫里随便走。   朝阳这个年纪的孩子,自然也喜欢找同龄人,她有事没事就往文华殿跑。   因她还不怎么会说话,比从前的陆照还不足,所以并不能听懂,但她不吵不闹的,文华殿的几个先生也就不赶她。   于是从前只活在陆煦炫耀的话语里的朝阳,如今就时常出现在顾野和武安等人面前。   这下子不用陆煦多说,顾野他们能看见朝阳牵着陆煦的衣摆,也能听到她含糊软糯地喊陆煦“哥哥”,然后小尾巴似的跟在陆煦屁股后头跑。   别说顾野和陆照了,武安都有些眼红。   所以顾野一提,武安立刻不多说什么了,只道:“那也不是我妹妹,是侄女。”   不过总之不管是妹妹还是外甥女,反正两人就已经在等着了。   …………   顾茵回到院子里,屋里只剩一盏油灯,而武青意已经上床歇息了。   一室静谧,她轻手轻脚地去了净房洗漱,刚上了床榻,就落入了一个炙热熟悉的怀抱。   “你还没睡?”顾茵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白日里不累吗?”   “不累。”武青意拈起她的发丝,在指尖打着圈儿把玩,解释道:“白日里也没什么事,咱们成婚前我跟陛下告假的时候,顺带举荐了两个副将。那两人勇武忠心,曾也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这段时间我在家,正好让他们接手了军中事务。”   他说的十分随意,好像只是在说无关痛痒的日常小事,顾茵却听出了其他的意味。   新朝成立之初,武青意掌管着宫廷禁卫和京城守备。   后头他放下了其中一头,如今再举荐两个得圣心的副将上去,分担军中事务,那等于是又放掉了自己一大部分的权柄。   这样不恋栈权位、急流勇退的魄力,顾茵也只在他身上见到过。   看顾茵没说话了,武青意便知道她猜到了自己的用意,道:“这不正好?从前军中人手吃紧,我一旬才能得一次休沐。如今两位副将得用,我和你一样,日常过去瞧瞧就行,想歇随时能歇,也能多陪陪你。”   说着话,他又亲昵地探过脸,亲了亲顾茵的耳垂。   顾茵的耳朵最是敏感不过,从前让他碰一碰都要不自在好久,眼下这般,她身子顿时软了几分,也就顾不上去想什么军中大事了。   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紊乱,顾茵双手的抵在他胸膛上,小声求饶道:“我身上不大舒服呢。”   “可是又要上药了?”说着话,他反手熟练地打开了床上的暗格,取出一个小瓷瓶。   他不提这个还好,提了顾茵越发羞恼。   怪就怪老医仙自制的伤药效果实在太好,每次上完药,睡上一觉,第二天除了腰膝酸软,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而且这还不算,武青意每次都不让她自己上药,说是顾茵看不着那处,掌握不好用量。   他那个粗粝的手指拈着清凉的药,细细地绕圈打磨,可比顾茵给他上晒伤药的时候细致多了……最后都是顾茵耐不住低声哀求,才算结束。   “别,我是真有些遭不住。”顾茵放软嗓音求饶,就像最近武青意求他似的。   武青意果然没再乱动,只是哑着嗓子道:“好,那你先睡,我去冲凉水澡。唉,反正也习惯了,从前不知道冲过多少回了。”   那语气失落又可怜,起身下床的时候还垂头丧气,一步三回头,活像个被妻子嫌弃的糟糠夫。   顾茵输就输在心软,而且和所爱之人亲密接触也委实不让她反感,她犹豫半晌,武青意走到门口了,她才开口道:“不然就不冲了?不过事先说好,明日我还要正常上工,也不能陪你到天明。”   武青意就等着她发话呢,闻言应声的同时立刻转身,炽热的身躯眨眼间就已经覆了上来。   最后么,顾茵自然是没陪他到天明的,不过就在她睡过去之前,武青意说不碍事,反正他一个人也能行。   听的顾茵咬了他胳膊一口,之后才在颠簸中昏睡过去。   就这样夜夜嬉闹的,顾茵像个兢兢业业的现代打工人,日常加班996,就盼着武青意的激情早些褪去,她好放放假。   可能是她许愿太过虔诚,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她闻着素来喜欢的桂花香,狠狠地吐了一场。   期盼依旧的“假期”,终于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改名啦,之前有宝说文名不大适合,   我自己也觉得确实不是很符合全文,   毕竟后半段女主就不是丧夫的寡妇了。但是起名废拖延症,一直拖着没改。   然后就因为不太和谐,被编辑说了。所以今天就改了。   虽然本起名废想不出啥惊天动地的好名字,但是这个名字一听就很he嘛!   ………… 第130章 番外   平心而论, 顾茵倒并不着急添个孩子。   来日方长嘛,不用急在一时的。   但八月被诊出有孕后,私下里王氏立刻意有所指地叮嘱她, 前头三个月至关重要,千万可不能再折腾。   这个折腾么, 说的自然是房中之事。   老医仙说她这身孕一个月出头,也就是说她中间有两个月不能那啥。   顾茵听着王氏的话, 一边害羞一边舒了口气。   后头等到一家子下值下学回来了,一起用夕食的时候, 王氏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武青意听完这消息是懵的,只唇角扬了起来, 却没有下一步的反应。   最高兴的当属两个孩子, 顾野和武安齐齐“哇”一声欢呼了起来。   顾野最夸张,放了饭碗从椅子上直接跳了下来, 小跑着到了顾茵身边, 又不敢去碰她, 只绕着她来回转了好几个圈。   “娘真好,怎么能这么好?!我没念叨多久说想要妹妹呢,娘就怀上了!”   他现在越来越少年老成了,人前持重端方的很, 如今这般高兴,难得的显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跳脱。   顾茵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 万一是个弟弟呢?”   “弟弟也很好。娘放心, 如果是弟弟, 我也会一样疼他的。”顾野说是这么说,但一对黑曜石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显然还是盼着妹妹更多一些。   “我觉得小野说挺好, 咱家就缺个女孩儿呢。”王氏在屋内环视一圈,看着几个年龄各异的小子,又笑道:“当年我怀武安的时候,他一点儿不闹腾,我没有半点不舒坦的,还真以为是个安静的姑娘呢。没想到生下来又是个小子,眼下可就指望你了。”   武安被亲娘说的脸上一红,武重也点头道:“姑娘好,姑娘像大丫。”   一家子说说笑笑的,很快就吃完了一顿夕食。   饭后,王氏先让顾茵回屋歇着去,再让俩孩子去写功课,最后单独把武青意留下,和他说起了体己话。   武青意回到屋里的时候,顾茵已经洗漱过了,她没穿着最近常穿的交领中衣,而是在草绿色肚兜外头,套一个鹅黄色轻纱大袖,下头则是一条同色的松松垮垮的灯笼收脚裤,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脚踝。   她正歪在炕上看着话本子,听到他回来,从书后探后探出一张笑脸,明知故问道:“娘和你说啥了?”   艳光照人的一张脸,配着那清凉妩媚的穿着,本该是一处让人看的挪不开眼的景致。   武青意却并不敢多瞧,也不挨着她坐,只在条炕的另一角坐下,无奈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顾茵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今天一被诊出有孕,就从严防死守的保守穿着换了这么一身。   她笑嘻嘻地舒展了一下身子,恶作剧地调笑道:“我知道啥?我就是看这天气还是热的过分,在屋里穿的凉快些而已。”   说着,顾茵还得意地摆了摆脚丫子。   武青意是个直肠子,但不是蠢,当下就把她的脚抓到手里,好笑道:“那这大袖该是早就做了的,前头天更热,七月里都没见你这么穿,八月倒是翻出来穿了?”   顾茵任由他的大掌捏着自己的脚,也不挣扎,笑了笑没吱声。   后头武青意见她看话本子入迷,就先去洗漱,然后和顾茵坐到一处,让她靠在他怀里,他一手时不时拿一点桌上的水果喂给她,另一手则给她打着扇子。   一直到看完了一整本,月至中天,夜色已深,顾茵打起呵欠了,两人就上床安歇。   顾茵之前为了躲那事儿,恨不能和他隔着十万八千里躺着,每次都要他求了又求,她才心软着同意他的亲近,此时却心安理得揭开他一条胳膊,然后窝进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茵茵。”他无奈地喊她,但哪里舍得说她呢?最后也只得轻叹一声,伸手轻拍她的后背,哄她入睡。   顾茵迷瞪了一会儿,却是越躺越精神。   毕竟过去这一个多月,她可没有这么早睡过,时差都被武青意弄乱了。   她就和武青意说起来话来,问他道:“娘和小野都说女儿好些,你呢?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多一些?”   提到这个,武青意轻拍她后背的手一滞,半晌后才道:“我还不知道,不瞒你说,我到现在还觉得跟做梦似的,没想过这么快……”   顾茵轻啐他一声,“为啥这么快,你自己心里没数?”   若不是过去一个月,他这蛮牛兢兢业业、不分昼夜的耕耘,这孩子能来的这么快?   武青意闷笑起来,岔开话题道:“其实儿子女儿都好,儿子跟着我练武,女儿就跟着你学厨……咱俩的孩子,怎么都是最好的。”   这话也是说到顾茵心坎里了,她没有那么强的重男轻女,或者重女轻男的观念,反正生儿生女都是亲骨肉,而且是完全的随机事件,她想也没用。   后头武青意又轻叹一声,“茵茵,生孩子如同走鬼门关,我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担心。”   时下医疗条件有限,别说民间了,宫里的孩子都有养不活的,远的不说,就像永和宫的朝阳,像个瓷娃娃似的被悉心照顾了那么多年,也差点不能活。   而在生产中丢了性命的产妇更不知凡几了。   顾茵心态比他好,就同他道:“真没到担心的地步,咱家府里有咱师父坐阵呢,师父今儿个给我把脉,说我脉象挺稳当的。而且我也知道一些养生知识。明天开始我就好好锻炼,增强体质,再好好吃饭,补充营养。双管齐下,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有信心的。”   今天王氏和武青意说体己话的时候,除了关于房中事的那部分,还同他说孕中的女子多思多虑,爱胡思乱想,也容易情绪波动,让他得多看顾一些,千万不能让顾茵有一丁点儿不高兴。   现在倒是她反过来安慰他了。   所以尽管武青意还是有些担心,但也不再多说,笑道:“好,我家茵茵最有本事的,你都这般有信心了,我自然信你。”   后头顾茵也确实如她所言,开始十分注重养生了。   首先是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然后就是每天按时让老医仙给诊平安脉,再多吃菠菜南瓜樱桃等含有叶酸的瓜果,饭后再在王氏的陪同下,在府里找阴凉处找地方锻炼上半个时辰。   食为天那边,她也鲜少过去了,麻烦了周掌柜和葛珠儿等人遇事难以决断的时候,过来府里回话。   这上头她实在抱歉,几次都说麻烦周掌柜和葛珠儿多担待一些。   周掌柜和葛珠儿等人当然不会有怨言,周掌柜更道:“其实现在这样才是时下最常见的,东家从前那样事事亲力亲为的,反而是少。东家就安心歇着,我每过半月就把账目送过来给您过目。”   人人都让顾茵歇着,顾茵歇啊歇的,到了快三个月,胎象越发稳健的时候,其他人都没说什么,她自己有些待不住了。   王氏看出来了,就想着法子给她找乐子,邀请许氏和葛珠儿她们轮流过来做客,和顾茵说话解闷。   许青川在高中后就入了翰林院,官阶虽不高,但翰林院本就是镀金的地方了,那里的官员不是按官阶论的,本身就清贵的很。而且前头许青川做的文章十分贴合正元帝的心意,正元帝肚里墨水还是不多,日常批折子都需要传人侍讲,三不五时就会点许青川进宫,月前才赏了许青川一套小宅子,虽只二进,不算特别大,但地段特别好,距离英国公府就一刻多钟的脚程,明眼人都知道许青川升官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   许氏现在已经是清贵翰林家的老太太了,但听说顾茵这边需要人,她没有二话,没事就过来英国公府。   顾茵都不好意思了,对着许氏道:“婶子没必要天天来的,我就是和娘念叨了一次觉得有些无聊,哪儿能让您风雨无阻地过来陪我?”   许氏一边指挥着王氏给她端茶,一边笑道:“大丫就是客气,咱们两家还说这些?青川如今日日都不在家里,我在京城也没什么朋友,不去你家还能去哪里?”   王氏把亲自把茶盏往她面前一放,还瞪许氏一眼,道:“外头这么多下人在,喊一声就能来人,你就非得使唤我?”   许氏翘着脚笑了笑,把茶盏拿起喝了一大口,还夸张地砸了咂嘴,笑道:“就是你亲手端的茶才香呢!”   王氏恨恨地啐她一口,但啐完又忍不住笑。   别的不说,光看两个长辈活宝似的斗嘴,顾茵都不会再觉得无聊。   后头许氏喝完了茶,就道:“而且今日过来也不止是为了陪你,我正遇到一桩事,想同你们商量。”   顾茵和王氏问起来,才知道原是有人上许家提亲了。   没错,女方主动请了媒人,来给自家姑娘和许青川说亲了。   这事儿在眼下这个时代可谓是极少见的,而且还跟商量好了似的,一下子就来了三五家。   能当得媒人的,那肯定都是伶牙俐齿,把女方好一通夸,夸得天花乱坠,天上有人间无的。   那些话骗骗小孩还行,想骗许氏这样孤儿寡母讨过生活的,自然是不可能。   许氏托人去问了问,那几家的姑娘并没有媒婆说的那么好先不算,多半还是家里不受宠的,只是那些人家为了给自家铺路,推出来的棋子罢了。   许氏对人家姑娘没什么意见,但却不想和那样居心不良的人家结亲。   但因为不能得罪人,所以许氏只推说自家儿子才刚高中,暂时没那个想头,然后直接躲到了英国公府。   她也知道这么回避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就想着自己给许青川定一门好亲事,绝了那些人家的想头!   她也问过了许青川,许青川就道:“儿子的年纪确实到了,就如母亲所言。反正母亲素来是最了解我的。”   许氏嘟囔道:“你虽是我生的,但我咋就了解你了?前头还想着把你和大丫凑一对呢,你不是也和大丫看对眼吗?还是你仔细和娘说说,想要个啥样的媳妇。”   许青川笑笑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娘看中的,自然是好的。您让我自己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儿子到这个年纪还是不开窍,许氏没办法,只能靠自己。他们家在京城的根基浅,认识的人就更少了,于是今日就求到王氏跟前,想让她帮忙做媒。   这次轮到王氏指使许氏给自己端茶倒水了,许氏没好气儿地服侍了她一通,然后连同眼下无所事事的顾茵在内,一行三人就开始忙起给许青川相看的事了。 第131章 番外   许氏说他们家根基浅, 没人脉,其实英国公府这边也就比他们稍强一些。   尤其是英国公府烈火烹油,花团锦簇, 再去主动结交别人家,容易招惹闲言碎语。   不过王氏既答应了许氏, 就还是认真地帮着打听。   隔了三五天,王氏就真的列出了一份名帖, 都是京中最近在相看亲事的高门贵女。   她拿给许氏看了,许氏看着咋舌道:“你搜罗的这些姑娘家也太好了, 家境显赫,我就怕我家匹配不上。”   王氏说她瞎操心, “你家青川长得一表人才, 又是新朝第一届科举的探花郎,如今在陛下身边也很得用, 谁还能看轻了你们?”   没有外人在场, 许氏嗫喏了半天, 才道:“我家青川自然是好的,但是我这当婆婆的……”   后头的话许氏没再说,顾茵和王氏听了已经回过味儿来。   高门贵女锦衣玉食地长大,其中很多人都性情高傲。   婆媳相处, 许氏当然不会做恶婆婆,但也怕未来儿媳妇眼高于顶, 不把自己这当婆婆的放在眼里。那样往后家里自然不会和睦太平。   王氏了然道:“那这个不急, 我再打听打听, 把性情不好的先筛走嘛。若是真知书达理的,即便出身高贵,也知道该敬着长辈。”   许氏搔了搔脸, 说:“其实……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你家身边就有个挺好的。”   屋内没有府里其他下人,只宋石榴一个,顾茵和王氏都把她当家里人看的,所以说话做事不避着她。   许氏这话一说,顾茵和王氏的目光自然落到站在一旁的宋石榴身上。   宋石榴闹了个大红脸,忙摆手道:“太太、老太太看我做什么?我还小呢!”   宋石榴十四五了,抽条了一些,但还是一团孩子气。   许氏一拍大腿,“想啥呢?不是石榴,是酒楼里的葛家娘子!”   顾茵和王氏这才收回目光,不过这也是够让人吃惊的,王氏道:“我记得珠儿比咱青川大了几岁吧?”   许氏说这有啥,“女大三抱金砖,大几岁等于多抱几块了。”   至于葛珠儿前头嫁过人这个事儿,许氏和王氏倒是都没再说什么,毕竟时下民风开放,女子和离之后就是自由身,并不算什么事儿。   当然和离过的女子和闺中待嫁的初婚女子比,还是后者更好说亲。   只是葛珠儿太出挑优秀了,许氏去过几次食为天,看她一派温温柔柔的,做事却十分麻利、毫不含糊的模样,就十分喜欢,更不在乎她从前嫁过人了。   且两家都是寒山镇人士,自然能吃到一起,说到一起,也不担心婆媳关系相处不好。许氏和葛家二老也认识,知道他们都是守礼本分的老实人。   “你倒是个眼睛毒的,才去过酒楼几次,就把我家大丫的左膀右臂给相中了。”王氏不忘揶揄许氏两句,然后两人就齐齐看向顾茵。   婚姻大事,许氏单方面看中自然没用,得有人出面问问对方的意思。   人选不用想,当然是和葛珠儿情同姐妹的顾茵最方面和她说话。   这样只是她们姐妹之间私下里说,就算不成,也不会坏了葛珠儿的清誉和许葛两家的情谊。   顾茵领了这个差事,也正好当天就是酒楼那边送账本过来的日子。   送账本一般就周掌柜和葛珠儿过来,但葛珠儿生产过,和现在养胎的顾茵更说得上话,所以她来的更加频繁。   下午晌,顾茵和葛珠儿碰了头。   时下已经十月中旬,已过立冬,天气一日比一日的冷起来。   顾茵眼下比平时畏寒一些,已经换上了家常小袄。   葛珠儿则因为要在酒楼里打点做工,穿的还是比较轻便的夹衣。   她穿一件豆绿色柿蒂纹杭绸褙子,裹着白底绿萼梅披风而来。   白净娟秀的面容冻得有些发白,但眉间的愁苦之色早就一扫而空,整个人看着容光焕发,越发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顾茵忙起身相迎,又张罗人给她添热茶,递手炉。   葛珠儿不同她客气,将她按回炕上,自己解了披风,接了丫鬟的热茶喝了,然后才拿起手炉在她身边坐下,和她说话。   顾茵摸了摸她的手,确定她身上是暖的,这才松了口气,道:“其实账本我不看也成,这天一日比一日冷,让你冒着冷风过来实在不好。”   她说了好几次了,葛珠儿也一如往常道:“你是东家,账目本就该给你过目的,你出的工钱里本就包括这些。而且路也不远,我坐着酒楼里的马车过来的,也不怎么冷。”   说话的工夫,丫鬟送来了一些干果点心,还有时下很难得的洞子货。   顾茵最近不知道怎么喜欢上吃黄瓜,醋溜黄瓜,黄瓜炒蛋那些菜顿顿吃,连日常的零嘴都成了黄瓜。   新鲜水灵的黄瓜绿嫩嫩脆生生的,顾茵掰了一半给葛珠儿,两人分着吃。   葛珠儿端详了她一阵,笑道:“你比我上回来的时候又圆润了一些。”   提到这个,顾茵无奈笑道:“前头刚怀上的时候,晨间还犯恶心。后头犯恶心的次数就越来越少,胃口一天比一天好。人也跟着胖了不少。”   葛珠儿再伸手摸摸她有了微小起伏的肚子,笑道:“不是胖,就是圆润。从前你有些单薄,如今瞧着倒是正好。看你一切都好,我心里才安心呢。”   说完她又伸手碰了碰顾茵的下巴,像逗弄小猫小狗似的挠了挠。   顾茵乖乖任她碰,亲热地说过一阵话,顾茵就准备进入正题了。   “咱们姐妹不说两家话,我不和你兜圈子。姐姐有没有想过再嫁?”   葛珠儿的脸颊一下子变得绯红,垂下眼睛轻声道:“你都知道了?”   这话倒是把顾茵说懵了,她心想难道是许氏心急,在自己出面询问之前,就已经试探着问过了?   这么想着,顾茵点头道:“两边都不是外人,所以我想当这个中间人,问问姐姐的意思。姐姐尽管说,若愿意,这自然是两全其美的一桩好事。若不愿意也不要紧,横竖就咱们自家人知道,不会传出去,碍了双方的名声。”   葛珠儿脸颊一片砣红,咬着嘴唇,犹豫半晌道:“他人很好,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心里都是知道的。只是……”   说着她轻叹一声,“只是我不是朝三暮四,反复无常的人。年头上我才和离,如今还不到一年,实在有些太快了。且再等等吧。”   顾茵理解地点点头,“一切当然以姐姐的意愿为先,我会去和许婶子说明白的。”   听到这里,葛珠儿面上羞赧之色褪去,“什么许婶子?”   顾茵回味着她方才的话,也觉出不对劲来。毕竟现在是许氏单方面心仪葛珠儿这个未来儿媳妇,许青川克己守礼,照理说现在八字还没一撇的情况下,不会主动去接触葛珠儿,又哪里来的葛珠儿说的“他对我很好”呢?   她把思绪捋了一捋,说:“好像咱们聊岔了,我这边是许婶子想为青川哥相看亲事,然后许婶子偶然见过你几次,觉得你很不错,就让我询问姐姐的意思。但是我听着姐姐方才的话,好像是身边已有了爱慕者?”   “是真的聊岔了。”葛珠儿好笑地摇摇头,“许夫人抬爱我了,我是再嫁之身,如何配得上翰林大人?且虽说文武不同袍,但许翰林和冯源同朝为官,总有碰面的时候,难免尴尬了些。”   “姐姐不必自轻,你和青川哥都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人,就算真到了你说的那样的场景,尴尬得也不是你们,而是不辨好坏的冯家人。”顾茵说着拍了拍葛珠儿的手背,又接着道:“不过我还是那句,一切以姐姐的意愿为先,姐姐既已有了意中人,我会帮着传话回绝的。”   “什么意中人啊?!我都说再等等了。”葛珠儿娇嗔地瞪她一眼,然后就起身道:“账簿也送来了,我也瞧过你了,酒楼里还有事,我就先回了。”   葛珠儿说着就起了身,让顾茵不必想送,然后就逃也似的走了。   葛珠儿快步走到英国公府大门口的时候,就看到门口蹲着一人,正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喝着热茶,旁边的门房认得他,正和他道:“徐师傅还是跟我去耳房坐坐,今天这风忒大,仔细吹病了。”   徐厨子咕咚咚灌下热茶,将大碗归还,不以为意地笑道:“没事儿,我皮糙肉厚的,不冷!”   说着又狠狠打了个寒颤。   这哪儿像不冷的模样呢?   门房一阵无奈。   葛珠儿就在这时过来了,徐厨子一下子从地上站起了身,快步迎过去,走到她跟前了,又站住了脚,挠了挠头低声道:“你和师父说完话了?”   葛珠儿点点头,徐厨子又道:“那赶紧上车,别在外头吹了风。”   葛珠儿一面和他往马车去,一面道:“我每回来你都接送我,真不去见见你师父吗?”   徐厨子摇头,“我听人说女子怀着身孕的时候,看的好看的东西多了,生下的娃娃就好看。所以好多人家在那时候都会在屋里贴一些年画娃娃讨吉利。我长这样,师父见多了,万一生的娃也肥头大耳咋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还是少在她眼前晃悠比较好。”   葛珠儿莞尔,“怎么这样说自己?”   说着话,两人一个坐入车厢,一个坐在车辕上赶车。   徐厨子没和她接着说话,怕风大把她吹坏了,仔细掖好了帘子,又提醒她坐稳,这才抖动缰绳,驾着马车离开了。   …………   后头顾茵帮着葛珠儿回绝许氏,许氏虽有些失落,但这种事总归是你情我愿,而且是私下里问的,和前头她和王氏想撮合许青川和顾茵一样,只为数不多的几个自己人知道,所以就算不成,也就可以直接翻篇了。   王氏让她别担心,说:“好饭不怕晚,青川是男子,二十来岁正当好年纪,再晚两年也使得。”   许氏前头确实不怎么着急的,但顾茵的肚子一日比一日明显了,眼瞅着王氏就要抱上孙子孙女了,她眼馋得不行。   她兴致不高,没在英国公府多待,傍晚就回去了。   顾茵和王氏自觉没帮上忙,婆媳俩开始商量起了别的办法。   高门大户选媳妇一般都是在府里办宴,邀请有适龄姑娘的人家过来。   那些人家闻弦歌而知雅意,有心结亲的,就会带着自家姑娘来赴宴。   英国公府的门第是够得着这样的宴会的,但许青川不算英国公府的人,所以这办法行不通。   所以折中一下,顾茵提议在酒楼办个做诗做文章的雅会。许氏不讲究门庭的,所以只要是和许青川志趣相投的姑娘,出身清白即可。   这种雅会京城不少茶楼、酒楼都会举办,只是一般都是只有男子参加。   食为天都有专门招待女客的雅舍了,办一场不拘性别的雅会合情合理,并不会引人注意。   想好之后,顾茵先知会了许氏,许氏当然不会不同意,只惭愧道:“本只是我家的事,让你和你娘费心不算,如今还这般大费周章。”   顾茵忙说不会,“我在家中养着,酒楼那边也许久没举办新活动,正好热闹热闹。”   商量好了,顾茵让人把周掌柜和葛珠儿、徐厨子等人都请过来,安排起了雅会事宜。   这种雅会之前食为天没办过,但其他地方常有,有例可循,所以周掌柜当即打下包票,说一定办的热热闹闹的。   他说话,顾茵自然是相信的,就让他们放手去办。   后头顾茵说自己看过最近的账本,发现进项比之前又多了一些,就说给大家再涨一波工钱。   葛珠儿和周掌柜当即推辞,意思都是他们的工钱按季度增长就已经很不错了,比同行都高出一二成了。   和他们二人同时开口的,还有个实诚过头的徐厨子。   “那就谢谢师父了。”   拢共三个人,两个都搁那儿推辞,就他直接接受了。   徐厨子顿时臊红了脸,搔搔头不知道要说啥了。   顾茵噗嗤一声笑出来,摆手道:“我是东家,听我的,年前再涨一次。今年我就不提涨工钱的事儿了。”   周掌柜和葛珠儿一边笑一边道了谢。   顾茵就让他们先回去,单独留下徐厨子说话。   徐厨子进来后就一直缩在周掌柜后头,顾茵到了这会儿才看清他的正脸。   不过他还不让顾茵多瞧,侧着身子跟她说话,顾茵问起来,他就那套说辞,说怕影响她肚子里的孩子。   顾茵听得又忍不住发笑,后头把他上下一打量,正色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瘦了?”   “不是好像!”徐厨子笑起来,伸出胖乎乎的手掌比划道:“瘦了五斤了!”   顾茵捧场地“哇”了一声,“我们小徐真不错。瘦点儿确实好,当然师父不是嫌弃你,也不同意你说自己肥头大耳难看,但是太胖了确实对身子不大好。”   徐厨子点点头,那胖乎乎的手掌又握起了拳头,保证道:“师父放心,等您生产前,我一定能再瘦个十斤!”   顾茵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志气,那师父就等着看了。不过怎么突然自己想着减重了,不是真信了那种说法,怕我看多了你,也生出个胖娃娃吧?”   徐厨子扭捏了一下没直接回答,而是挫着双手含糊道:“唔……就是有些原因,想瘦一点来着。”   顾茵摸着下巴,看着他变红的脸,才回想之前和葛珠儿那次聊天。   那次葛珠儿先问她“你都知道了?”,后头她说都是自家人,葛珠儿也没听出不对劲,也就是说她的追求者,就是自家人。   食为天那边能称的上自家人,又和葛珠儿时常接触的成年男子,就周掌柜和徐厨子两个。   周掌柜年纪不轻了,但早年原配去世后,就没再动过结亲的心思。   那就不用想了,只剩下眼前这个徒弟了!   虽说徐厨子是自家徒弟,但论人品本事和样貌,确实是他高攀葛珠儿,也难怪他自发自觉地开始减重了。   两人现下都对这件事三缄其口,不欲声张,顾茵虽猜到了也不点破,只道:“那你减重也要注意身体。而且有些事情呢,急是急不来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师父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她也不知道徐厨子听没听出她话里一语双关的意思,只看他一边点头一边乐呵呵笑道:“好嘞!”   …………   食为天的雅会在十一月中旬举办,彼时天已经完全冷了下来,顾茵也快有五个月身孕了,不方便挪动,便不好亲自到场,只能拜托了葛珠儿代自己出面主持。   这场雅会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前来,但数量并不算太多,毕竟有些眼高于顶的书生听说这雅会女子也可参加,便有些看不上。   这种看不起女子的男人,顾茵开店到现在也见的多了,正好把他们摒除在外头,免得惹人生厌,场面上闹得不好看。   雅会当天会现场出题,写诗写词写文章都成,不拘泥于形式。最后采取当场不记名投票的方式来论输赢,前头三甲都能拿到彩头。   彩头设置了三样,一是食为天的贵宾券,里头有百两存银,而且若是对五楼一位难求的话剧有兴趣,凭这章券还能享受到提前定位的待遇。   另外两样则是一方墨砚,一支狼毫笔,价值也都在百两之上。   到了雅会那日,食为天二楼被提前留了出来,举办起了这次活动。   许青川早早地就到场了,先点了一壶清茶慢慢地喝着。   后头二楼渐渐人多了起来,其他人都是携亲伴友地过来,坐满了一张方桌,只他这里还有空位。   “劳驾,拼个桌可否?”一个身批大氅,内着天青色圆领绸袄的少年走到了他跟前。   许青川抬眼,入眼的便是一副白皙姣好,英气与秀美并存,雌雄莫辨的面容。   “您请便。”许青川客气地让出了半张桌子。   少年大大方方地拱手道谢,行动间身上带出一股清淡的馨香。 第132章 番外   许青川并不愚笨, 仔细一辨认,便知道身边这个不是什么少年郎,而是个妙龄少女。   少女坐下后在酒楼内环视一周, 有些懊恼地低声嘟囔了一句:“早知道我就不必这般打扮了。”   这意思自然就是, 她原本以为雅会这种场合该都是男子的, 所以才做了这副打扮。   没想到食为天这边的雅会是不拘泥性别的,好些女子都呼朋引伴过来,乔装打扮就显得没必要了。   许青川闻言, 不由好笑地弯了弯唇。   少女没懊恼多久, 因为很快她点的吃食上来了。   都是顾茵前头研究出来,特供给三楼雅舍的甜品点心。   这次雅会男客女客皆有,所以一样能点单。   许青川看着身边清瘦的少女一口气吃了五六样小甜品,最终才摸着肚子叹了口气, 恋恋不舍放下了手里的沙琪玛。   许青川是克己守礼的性子,但看她这精彩纷呈的脸色, 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唇。   少女察觉到他无恶意的笑, 并不赧然,大大方方地回以一个笑容, 道:“我在云阳长大的, 不是京城人士,这些吃食我都没吃过,所以贪嘴了一些。让兄台看笑话了。”   许青川微微摇头,“姑……公子不必这么说,雅舍的点心别处吃不到, 我之前也十分喜欢,公子已经十分克制了。”   少女笑得眉眼弯弯,“那公子也是爱吃之人, 咱们算是同好。”   两人聊着便互通了姓氏,许青川也知道眼前的少女姓谢。   不过到底已看出对方是女儿身,许青川并没有多番打听,而是那谢姑娘说一句,他回一句。   宾客齐聚一堂,葛珠儿出面主持雅会,在一众纸条里随机抽了一个冬雪的题目,留给一众文人两刻钟的时间准备。   这写景的诗容易写,写的好却也难。   两刻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做文章有些来不及,写诗作词则充裕不少。   那位谢姑娘和许青川都当堂写了一首诗。   谢姑娘的诗辞藻更华丽,许青川的诗文更务实质朴,两人不约而同都采用了托物言志的手法,一个借雪来思念亲人,另一个则表达了对寒冬时节,百姓生活的担忧。   后头经过票选,许青川以极弱小的差距,拔得了头筹。   谢姑娘输的心服口服。许青川含蓄地说承让。   到了三甲分配彩头的时候,自然也由许青川先选。   三样彩头价值相当,许青川本来也就是随意取用一个。   但少女似乎早就有目标了,在一旁屏气凝神,眼巴巴地看着他选。   当许青川的手放到食为天贵宾券上的时候,她一双桃花眼登时耷拉了下去,整个人都显得丧丧的。   许青川手下一顿,就拿起了旁边的砚台。   她顿时又来了精神,一双眼睛里满是笑意。   这反应实在太过生动,不禁让许青川想起还在寒山镇上的时候,喂养过的一只小橘猫,既贪吃,又娇憨,他发笑不已。   雅会的流程虽简单,但中间每个人的诗写完后都要当众诵读穿越,让众人一起投票,所以颇费时间。等到结束时分,外头已经日暮黄昏。   许青川和谢姑娘有了萍水相逢的情谊,两人便一道离开。   谢姑娘反复研读了许青川新做的那首诗,最后摇头道:“确实是许兄技高一筹,诗文朴实无华,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我那首诗与你的一比,矫饰太过了一些。”   许青川闻言自然道不是,“你那首诗情真意切,对亲人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我不是自谦,今日得胜当真只是侥幸。”   谢姑娘听着忍不住笑起来,“我们两都觉得对方的诗更好,不若平时得空再一起推敲切磋?”   许青川有些犹豫,谢姑娘便又道:“我看许兄和食为天的掌柜伙计都相熟,往后我写好了诗文就送到此处,许兄帮着指点一番可好?”   食为天的人自然是再牢靠不过,不会走漏风声,影响了对方的名誉。   许青川扪心想了想,今日食为天办这雅会,说的就是不拘性别,只论才情。他既然来参与了,怎么又能因为性别而放弃一个志同道合,可以切磋文技的同好呢?   所以他点头表示同意,两人便约好每过一旬就送自己的新写的诗文来。   后头两人便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成了笔友。   一开始两人不算熟稔,便就只讨论诗文。   但再厉害的文人也不可能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能写出新东西,于是书信上便多了其他的。   许青川在翰林院里任值,得了空就在修攥一些典籍,他书信上便多了一些最近的读书心得。   那位谢姑娘并不觉得沉闷,每次听他说完哪些书好,都使人能寻找一番,若寻到了,下次的回信中便也会附上她自己的体悟。不过她那边好像条件十分有限,许青川推荐的书,她十本能得一本就算不错。   偶尔谢姑娘也会聊一些她的心得,或者她最近新尝到了什么好吃的,推荐给许青川去尝试一番。   不过这位谢姑娘的行动轨迹似乎有些单一,她推荐的吃食一般都是食为天的。   许家和顾茵王氏走的那么近,许氏母子自然也是食为天的常客,所以那边的吃食在谢姑娘推荐之前,许青川早就都吃过了。   当然他也不会直接那么说,通常也会再去信点评一番。   书信有来有往,两人渐渐熟稔,意外地志趣相投,颇能聊得来。   但两人也都克己守礼,只聊诗文、书籍与美食,更不曾使人去打探对方的身份,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的便是这般。   新年伊始,顾茵和王氏从许氏那里听到了好消息。   许氏悄悄对着顾茵和王氏道:“那毛小子以为我不知道呢,可我看他每过一旬就往你们酒楼跑,还当酒楼里推出了什么新东西,把他给迷住了呢。后头有一天我正好路过,去问了一嘴新出了啥好东西,听周掌柜说了才知道这小子交了个笔友。”   许青川和谢姑娘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看出来对方是女扮男装,周掌柜那些人精子就更别说了,一打眼,都不用仔细瞧就能分辨出来。   若旁人来问,周掌柜肯定不会说,但许氏自然不同,而且周掌柜看着最近许青川和谢姑娘书信来往频繁,从第一个月的一旬一封,到了后头五日一封,怕是好事将近,所以便都如实相告了。   许氏为人开明,且对许青川有信心,想着和他说得上话的姑娘该是知书达理、光明磊落之辈,同样很有默契地没再让人打听那个姓谢的姑娘。   到了过年前,许青川休沐在家了,突然有些不对劲——有时候许氏去书房瞧他,看他拿着书定定的出神,见她进来才翻过一页。   母子俩促膝长谈了一次,许青川并不瞒着,就说一开始真的是君子之交那么相处,后头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过去近两个月通信习惯了,而年头上家家户户要忙,谢姑娘没抽出空来写回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知道归知道,他这几日总时不时出神,看到好看的书想告诉她,吃到好吃的东西也想告诉她。   最后许青川顿了半晌,放下手中的书,又道:“我和谢姑娘坦坦荡荡,来往书信就算展现在人前,也没有半点让人心虚的东西。娘若不放心,可以检查我们的书信。”   自己生出来养这么大的儿子,许氏能不了解?再放心不过的。   她摆手说不用看他们的信件,但心里已经察觉到了一些。   家里没有亲朋好友可以分享这个好消息,许氏按捺不住,就只能私下里和王氏顾茵婆媳俩说。   说完来龙去脉,许氏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他们是十一月相识,现在才两个月,且没谈过什么风花雪月,我寻思着再有几个月,俩孩子感情稳定了,之后就催着青川和人家姑娘挑明,到时候咱家就能办喜事了!”   谢这个姓氏在京城高门大户中不多见,顾茵有印象的,就是有过几面之缘的云阳侯府一家。   不过云阳侯府是几代以前就钟鸣鼎食的世家,听说阖府上下没有一个白丁,而他们家的女孩则更是循规蹈矩,自小熟读女四书的。   和许青川成为笔友的谢姑娘,在这民风还算开放的时代,并不算是特立独行,但放到云阳侯府那样的人家,就有些格格不入了。   而且许氏应也是想着对方是个小家碧玉,所以能识文断字的同时,又不拘泥于教条陈规。冒然抬出云阳侯府谢家来,许氏指不定如何心慌。   所以顾茵也没提这个,就道:“那后头婶子要是需要人帮忙操持,可千万别同我们客气。”   许氏笑着连连点头。   …………   一直到正月底,许青川才又收到了谢姑娘的来信。   信中谢姑娘先对她过去这段时间的失联致了歉,又解释说是家中遇到了一些变故,她无奈只得躲出去一阵,现在风头过了,则回到了京城。且还提到家中变故尚未结束,可能过段时间她又不能回信了,那就是又躲出去了。   许青川看她不想深聊,去信上也没探究是何变故,让她这般东躲西藏的,只说让她照顾好自己,若遇到什么困难,也能找他。   两人就还像从前那般只聊诗文和美食。   三月时,春光灿烂,许青川和文琅等同在翰林院供职的青年才俊,受邀赴宴。   办宴的那方是云阳侯府,这侯府里如今正有几位风华正茂,待字闺中的姑娘,众人心知肚明,这是云阳侯在相看未来的女婿。   他们二人就是不愿意过来的,但无奈现在翰林院的掌院曾是老云阳侯的门生。   上峰出面帮着下帖子,他们自然就得给面子。   横竖就只吃宴,少出风头便是。   两人十分有默契地穿着日常的书生袍就去了,并不像其他人那般特地捯饬过。   不过两人俱是一表人才,又面容清俊,即便日常打扮,也没有太过逊色。   而且在宴上,云阳侯还主动点了缩在角落的两人说话。   尤其是文琅,文家第三代里最出色的好苗子,虽然前头被退过亲——但已经是前朝旧事了,那时候老太爷被废帝放了白身,文家不想牵连对方,主动让对方提出了退亲。   云阳侯自然不在意那些,就很属意文琅。   文琅没办法,到后头只能假意醉酒,歪在许青川身上,让许青川扶他去外头散散。   许青川从善如流,扶着他出了待客的厅堂。   云阳侯府下人众多,文琅做戏做全套,出来后依旧做醉酒状,许青川便和人打听了茅房的位置,扶着他过去。   两人装模作样到了茅房,那附近自然是没什么人了,文琅也就不装了,步履稳健地进去如厕。   许青川没怎么饮酒,便走远一些,在附近等着他。   刚走到一个僻静之处,许青川就看到一个做丫鬟打扮的身影鬼鬼祟所地摸到墙边。   眼看着那鬼祟的人影就要手脚并用地踩着假山石开始爬墙,许青川只能轻咳一声。   那人影顿时僵住,丧头耷脑地从假山石上下了来,而后一转身,她却是笑起来,“许兄,你怎么在此处?”   许青川这才仔细端详眼前的“丫鬟”,她穿着桃粉色比甲,梳着双丫髻,和云阳侯府其他丫鬟都是差不离的打扮,但一双桃花眼眸光潋滟,笑靥如花,光彩动人。   许青川认出她来,又垂下眼,弯唇道:“谢贤弟怎么在此处?”   谢姑娘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还说什么谢贤弟,许兄该早就知道我是女子了吧?”   许青川微微颔首。   两人虽然在书信来往上越发熟稔,谈天说地,畅所欲言,但真见面时,许青川却仍染很是拘束,并不多言。   谢姑娘倒是比他豁达大方,“相请不如偶遇,还请许兄帮我把把风,我翻个墙就走。”   许青川忍不住又弯了弯唇,正要让她自便,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谢姑娘面色一凛,快步躲到假山后头,还对许青川招了招手。   许青川下意识地跟着过去,反应过来自己是堂堂正正来做客,并不需要躲躲藏藏的时候,已经在假山后头站定,再出去就晚了。   外头来了两位少女和几个丫鬟,声音都娇娇怯怯。   “这天光实在是好,咱们阖该多出来在府里散散才是。”   另一道娇柔的嗓音道:“姐姐说的在理。”   两人这话是听着没什么不对劲,但从没听说哪家小姐会到茅房附近散散的。所以不用想也知道,这两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冲着装醉的文琅而来。   果然她们一行人在假山前头没站多久,文琅过来寻许青川了。   两位侯府姑娘和他“偶遇”,自然也得寒暄几句。   许青川和谢姑娘都清楚明白外头说话之人的用意,不由对视一眼。   两人依旧保持着一定距离,谢姑娘一脸狡黠笑意,许青川还是含蓄地弯了弯唇。   文琅心里当然也是清楚的,没聊几句,就说自己饮酒多了难受,想找个僻静之所吹风醒酒。   两位侯府的姑娘自然不能拦着,年长一些的那个状若无意地提起道:“文公子小心慢行,只是略注意一些,这附近不远处便是我长姐的住处。她那人惯是有些不着调的……若有个冲撞,还请文公子担待一些。”   另一个忙道:“姐姐怎可如此说长姐?长姐她只是被养在乡下,散漫惯了,性情有些顽劣而已,本性还是很不错的。”   “是我失言了。”前头说话的那位姑娘歉然道,“不过只文公子一人听到,文公子谦谦君子,想来不会传出去吧?”   其实傻子也明白,她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就会这么不小心自曝其短呢?还是故意说给文琅听的罢了。   文琅只做不觉,表示自己并没听到什么,拱手行礼后便离开了。   两位侯府姑娘也没在这偏僻之地多待,后脚也结伴离开。   等待外头彻底安静下来,许青川和谢姑娘从假山后头出了来。   谢姑娘双颊微红,摸着自己的脸笑了笑,道:“让许兄看笑话了,以许兄的才智,应也猜到她们方才说的是我吧?”   许青川微微颔首,但很快又道:“不必在乎她们怎么说,我觉得你……认识你的人都会觉得你很好,不是她们说的什么顽劣之辈。”   谢姑娘洒脱地摆摆手,“嗨,我真要管旁人说的话,这日子早就不能过了。”   不过到底是有些不自在的,谢姑娘没说再让许青川帮忙把风的事儿,强笑着道:“其实我出府也没别的事,主要就是要给你回信,顺带去食为天吃顿饭而已。既遇上许兄了,我也就没必要再跑一趟了。”   说完,她递出信封,然后挥手同他道别。   许青川目送她远去,只是看她初时走路还脚步轻快,走到自己快看不见的地方,脚步却又变得十分缓慢,那纤瘦的背影更看着有几分落寞。   堂堂云阳侯府的长女,怎么会是这般境况呢?   许青川回去后仍挂心此事,犹豫再三,他还是托人打听了一番。   打听过后,他才知道原来这谢大姑娘是庶出,是当年还是世子的云阳侯和府中的通房所生。   庶出跑到嫡出前头,对高门大户来说并不光彩,尤其云阳侯府这种注重声誉的文人世家,那更是想要遮掩的存在。   所以谢大姑娘打小就被寄养在云阳老家,直到到了适婚年龄,才被接回京中。   她像一株野草似的自己长大,很不习惯京城侯府里的条条框框,因此云阳侯夫妇觉得她不服管教,想着尽快把她嫁出去。   既然要尽快,云阳侯夫妇帮着挑的人选自然不会是顶好的,   谢大姑娘被逼无奈,收拾了包袱准备跑回老家,半道上让人拦了回来。   许青川的朋友不多,谢大姑娘这笔友算一个,还有一个便是文琅,这消息就是文琅帮着打听的。   说完之后,文琅摇头叹息道:“也难怪那两位嫡出姑娘当着我这外男的面,就那么编排她。原那大姑娘是无依无靠的,且因为不是养在侯府里的,就算名声差一些——只要不是伤风败俗那种名声,对她们那些嫡出来说也无大碍。”   许青川也不由跟着一叹。   她那般有才气,看起来那么快乐,那么自在,如何能猜到平素里过得竟那么艰难呢?   两人静坐半晌,文琅为许青川添了一些茶水,道:“咱俩虽然相识不久,但一个地方出来的,弯弯绕绕还沾亲带故,我不把你当外人。你若对谢大姑娘有意,就尽管去提亲,清贵翰林配侯府庶女,也算是门当户对。不然……唉,你不知道云阳侯夫妇给她说的什么人家。”   再仔细一问,原云阳侯之前接触了好些没功名的书生,来往最频繁的,竟还是一个年过三十的鳏夫举人,还带着一堆孩子呢。   也难怪逼的谢大姑娘年头上跑路。   文琅好心相劝,许青川听进了他的话,回去后再打开谢大姑娘的信。   信上一如既往,以轻松诙谐的语气讲述她最近吃到的东西,看过的书。   看着这样的信,谁能想到她过得并不好呢?   往常许青川回信都写的极快,这回他几次提笔,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犹豫再三,辗转了半宿,他毫无睡意,起身拿出过去小半年两人所写信件再次翻阅。   之后,他再提笔写信,便询问了谢大姑娘的名讳。   问名,纳吉,纳采,纳征,请期,亲迎,是婚姻六礼。   他知道谢大姑娘该明白他的意思的。   作者有话要说:  配角没了,已经完成两个番外系列了。   还剩俩,一个二娃的,一个小野的,   调整一下心态接着冲! 第133章 番外   四月时, 许氏母子请了媒人,上了云阳侯府求亲。   许青川本人没比云琅逊色多少,两人现下都是简在帝心, 日常出入宫廷, 就是家世上差了些。   当时春日宴上一众年轻才俊中, 云阳侯第二属意的就是他。   许家托了媒人过来,云阳侯自然高兴,心中甚至在盘算着把小女儿嫁到许家, 大女儿还是再给文家留一留。   若真能把文琅和许青川两个俊才都招为东床快婿, 那他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不过让云阳侯意外的是,人许家来说的他的庶长女谢芙蕊。   这庶长女虽也是云阳侯的亲生骨肉,但因为多年父女俩没怎么相处过,其实也没什么父女情谊可讲。   只是因为两个嫡女都大了, 该说亲了,需要按着齿序把谢芙蕊先嫁出去, 云阳侯夫妇才把她接了回来。   谢芙蕊性子要强, 之前云阳侯夫妇给她相看了好些人选。当然不能和文琅、许青川这般已经出人头地。本身又很出色的相比,但那也是有前途的, 她愣是一个没看上。   年头上她趁着家里事务多, 瞅准了空子挎着包袱就往老家跑。   都已经走到半道上了,才让人拦了回来。   这还得亏是知道她刚来京城,人生地不熟,除了老家没地方去呢。   她这要是往其他地方跑,云阳侯夫妇都不知道去哪里抓人。   后头谢芙蕊被抓了回来, 直接摊牌了,她说不想胡乱嫁人,更道:“若父亲母亲逼急了, 我就削了头发当姑子去。”   云阳侯府这样的书香门第,若出个当姑子的女孩儿,那其他女儿还做不做人了?   云阳侯夫妇就是时下最正统的那种大家长,对谢芙蕊谈不上疼爱,心却也没那么狠——狠心的大家长要是遇到这么个刺头庶女,那狠辣的手段就多了去了。   正头疼之际,许家上门说亲了。   所以云阳侯虽然意外,但没回绝,和侯夫人商量了一番。   侯夫人对谢芙蕊就更谈不上感情了,只在心理罕见地想到一句粗俗的话,觉得她走了狗屎运,也没拦着——毕竟许青川娶侯府嫡女那是高攀,娶庶女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后头夫妇俩还和两个嫡女知会了一声,她们也没意见,姐妹俩没见过许青川,只见过文琅,又有些心高气傲,不像云阳侯那般不注重家世,心里都对一表人才又家世显赫的文琅更属意。   谢芙蕊是谢家最后一个得到确切消息的,不过其实也不算最后,毕竟之前通信的时候,许青川问了她的名讳,她回信相告,心里便已经有数了。   云阳侯夫妇怕她又要闹腾,都准备好说辞去劝告了。   但她自然不会搅合了这样的好亲事,答应的十分爽快。   后头便是走流程定亲了,而且因为云阳侯夫妇急着把她嫁出去,所以四月中旬就给两人定了亲,婚期也定的近,就在半年后,还知会了许家说不用大操大办。   她们夫妇把谢芙蕊当草,许氏可把这未来儿媳妇当宝——说亲时许氏和谢芙蕊这对准婆媳就见过了,谢芙蕊不止模样出众,腹有诗书气自华,且没有一点侯府小姐的架子,性情机灵又讨喜,这可太对许氏的胃口了。   许氏就卯着劲儿要把未来儿媳妇风风光光地娶进门。   许氏没这方面的经验,尤其京城嫁娶的习俗规矩和寒山镇也不相同。   但这不打紧,她身边有个现成的有经验的,也就是前一年给顾茵和武青意补办了婚礼的王氏。   顾茵和王氏听到许家的好消息自然都为他们感到高兴,在这个流行盲婚哑嫁的时代里,民间还好一些,重视规矩体统的高门大户里,未婚男女可能见上一二面就听依循长辈的意思成婚了,所以找到能说的话、志趣相投的灵魂伴侣就显得越发难能可贵了!   顾茵早就说了让许氏需要她们的时候尽管开口,所以许氏后头上门,婆媳俩每天都乐呵呵地一起在忙这件事。   这天下午晌,众人又坐在一起商量半年后婚礼的细节,宋石榴帮着添茶续水,突然就惊道:“太太,您怎么尿裤子了?”   顾茵啐她一口,再低头确实看到了裙子上的一片水渍,她好笑道:“我这是羊水破了。”   这话一出,刚还笑着说话的王氏和许氏登时变了脸色,嚯的站起身!   顾茵孕中的心态就比一般人好,到了此时,她依旧不怎么慌张,反而有种准备了三年,终于要面对高考,临门一脚、奋力一战后就能放松下来的心态。   “娘和婶子别急,产房是最近早就准备好的,稳婆也都早在府里由师父训练过。娘先带人换上消毒过的衣裙,再把头发都包起,还有之前皇后娘娘给的那一小盒百年人参片,石榴去拿过来,我稍后要含在嘴里。”   她这话等于给众人吃了一枚定心丸,王氏回过神来,吩咐道:“石榴带人更衣,把大丫抱进拆房,再亲自去拿那参片,金钗你一道过去盯着,我去喊稳婆和老医仙。”   看自家婆婆能理事儿了,顾茵就不再多言,只提醒道:“还有青意和小野武安那边,使人去个信儿。”   这三人也是十分紧张她这肚子的。   武青意从她月份大了后,就三五不时请假在家,对外说是从前身上落了病痛,如今旧伤复发,所以需要修养,其实就为了照顾她。   仔细到什么程度呢?顾茵月份大了后如厕的次数变得很频繁,他却坚持要睡在床的外侧,这样顾茵每次起夜,他自然都知道,把她抱着去净房出恭。   还有夜间顾茵的腿容易抽筋,他本就会一些推拿的本事,便时不时起来帮她按腿。   这样他一晚上起来三五次,好几个月没睡上一个安稳觉,又还得上值,不像白日里顾茵疯狂补觉,他比之前瘦了一大圈。   他没有半点不耐烦,还笑着说这样才公平,不然只顾茵一人受苦算什么事儿呢?   顾野和武安也是这般,只是他们还是学生,不好那么轻易地拿假,归家后便早早地拥在顾茵身边。   两个小家伙看到顾茵时不时给孩子读书,或者邀请袁晓媛她们过来弹琴弹琵琶,问了知道这叫胎教。   两人便商量着把这个差事揽了下来,每天轮流给顾茵读上半个时辰的书,既有启蒙的正统蒙学,也有一些雅俗共赏的话本子,读到口干舌燥也半点不说辛苦。   顾野还抽空学了一门乐器,从烈王府的库房里找到了一个玉笛。   因为学的认真,他人也聪明,半年过来已经吹的有模有样了。   顾茵肚里的小崽子还真挺喜欢听他吹笛子,只要他吹,胎动就越发明显。   所以顾茵说要立刻给他们传信,不然回头他们晚上才回来,指定要自责没早些回府。   王氏连连点头道:“对对,他们每次出门都反复交代过的,我这就让人去传信。”   顾茵很快就进了产房,躺平之后没多大会儿,宫缩阵痛便开始袭来。   王氏和许氏安排了好了一些,没多会儿也带着稳婆进了来,老医仙则守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   顾茵红润的脸色变白了一些,但肚子还不算特别痛,所以还有力气吃了一盏冰糖燕窝。   王氏和许氏、宋石榴都紧张地出了一层薄汗。   …………   武青意在城外大营上值,顾野和武安在宫里,都在等闲不能轻易靠近的地方。   顾茵进产房的消息在半个时辰后传了过去,三人便齐齐往家赶,又在半个时辰后回到了英国公府。   三人正好在门口碰了头,见面却是忍不住先笑起来。   武青意这日刚结束点兵,就收到了来信,所以衣服也没来得及换,穿着一身几十斤重、银光闪闪的盔甲回来的。   顾野和武安到底年纪小,没经历过这种事,只知道妇人生产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因此听到消息的时候脑子都是完全懵的,武安抓着笔就回来了,墨汁早在他的袖子上氤氲出一团黑渍,顾野稍好一些,只把最近时常吹奏的玉笛紧紧攥在手里。   他们只互相笑了笑,也没说话,就往产房跑。   到了产房外头,恰好就听到顾茵大声的“哎呦”了一声,三人便再也笑不出了。   丫鬟立刻进去通传说他们回来了,王氏便隔着窗户同他们道:“你们没换干净衣裳,产房里人手也够,你们进去也是裹乱,就在外面候着。不过不用太担心,大丫羊水破了才一个时辰,现在就快生了,已经算快了。”   不过这话还是没能安住众人的心,尤其是丫鬟已经开始往外送血水了。   顾野惨白着一张小脸,问:“奶,娘怎么不出声儿了?还要这么多的血……”   王氏就解释道:“生孩子是很耗费体力的活计,你娘不能喊,嘴里已经咬上木椽子了,那血水是稳婆按着你娘说的,每过一阵就要洗手洗下来的。好孩子别担心,稳婆都说这胎很安稳。”   王氏说是这么说,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安抚过他们后又立刻守了回去,没工夫再实时回报里头的动向。   下人很快送来一道桌椅,让武青意他们坐下等候。   不过三人和老医仙俱都是没这个心思歇息的,一个两个都是来回踱步。   后头连等在主院的武重都拄着拐杖过来了,他公爹的身份不方便接近产房,就在更远的地方焦急等待。   又是一个时辰,武青意在长时间的不发一言之后,说了回府后的第一句话——询问丫鬟有没有准备自己身量的消毒过的衣裳。   这就是他要准备进产房了。   丫鬟听着他打颤的声音,为难道:“准备是准备了,但太太交代过,若她生产不顺利才能把衣裳交给将军和两位少爷。眼下……”   武青意和顾野武安素来听顾茵的话的,此时也不等丫鬟说更多,三人一道去更衣了。   飞快地换上一身衣裳,扎好头巾,三人又洗了手洗脸,总算能进去了,一道响亮的啼哭声在产房内响了起来。   稳婆一连串的道喜声接连响起,没多会儿王氏喜笑颜开地抱着个襁褓出来了,“快来看看,咱大丫真给咱家生了个闺女!”   她出来的急,门是后头丫鬟立刻关上的,但顾茵略显虚弱的声音还是从屋里传了出来,“快快,把我嘴里的苦参片给我拿走!再给我弄点吃点的来,我想喝猪蹄汤。”   刚还紧绷得像一张随时会拉断的弓的武青意等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第134章 番外   知道顾茵一切都好, 还有力气要汤水喝,武青意等人这才去看襁褓里的孩子。   小崽子呱呱坠地时响亮得来了那么一嗓子,后头让人抱起擦洗, 她就不哭了。   新生儿总是没那么好看的, 皮肤有些红也有些皱。   而且她是九个月就生下来的, 不算早产, 但个头也不算特别大, 十足十像个小猫崽。   她迷瞪了一下眼睛,就不肯再睁开了,闭着眼睛哼哼唧唧的,又娇又可爱。   武重听说这边已经生完,也已经赶了过来。   一家子看着她都挪不开眼, 但谁都不敢去碰她, 只敢用眼睛瞧。   没多会儿, 产房里头收拾好了,武青意和老医仙先进了去。   老医仙把过脉施过针, 确定顾茵已经无碍了,这才轮到武青意坐到床前和她说话。   顾茵已经吃上猪蹄汤了,那汤熬的发白,浮油全部被撇掉, 看着十分的清爽。   武青意和丫鬟要了梳子, 把顾茵额上浸透了冷汗的发丝都给梳好,又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额角, 再接替了宋石榴的位置, 拿着汤勺和小碗喂她喝汤。   他一直没说什么,但后头顾茵去碰他手心的时候,还是察觉到了一手心的冷汗。   “真没事儿, 很顺当,前后就两三个时辰,算很快了。”顾茵宽慰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她面色虽还透着白,但一双眼睛亮如往昔,透着勃勃的生气,武青意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用力地回握她虚软的手,轻声道:“你没事便好”   歇过一阵,顾茵趁着还有精神,让顾野和武安也进了来。   产房里虽然收拾过,又熏了香,但不能开窗透风,气味并不算好闻。   俩孩子一点没嫌弃,一个比一个进来的快。   “嫂嫂没事,我就安心了。”武安道。   顾野先伸手摸了摸顾茵的手掌和额头,确保温度是正常的,这才开口道:“娘真是有求必应,我就说是妹妹,您还说这种事没个准信儿,妹妹这不就来了?”   顾茵一阵发笑,后脚王氏抱着襁褓过来了。   小丫头哼哼唧唧的,刚已让奶娘喂过,却还没消停下来,王氏把她放到顾茵身边,她哼唧的声音小了一些,但还是蹙着小眉头,不大高兴的样子。   王氏说这已经很文静了,还说当年她生下武青意的时候,武青意可是足足哭号了快一个时辰,把自己哭的没力气了才睡过去。   “妹妹好乖啊,又乖又好看。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小孩呢?”顾野说着,将一直捏在手里的玉笛递到唇边,吹奏了起来。   小丫头像能听懂音律似的,立刻安静了下来,砸吧着嘴进入了梦乡。   妹妹刚生下来就和自己这么亲近,可把顾野高兴坏了。   后头到了该给妹妹起名字了,大名是武青意和顾茵早就商量好的,叫玉瑶,也就是美玉的意思。   小名暂时还没起,顾茵把这个权利交给家里其他人。   起名废王氏出主意道:“咱大丫一手好厨艺,这孩子的小名不妨往吃食上靠靠。”   顾茵一听自然应好,像在后世的时候,就很流行用吃的来给小孩起小名,小草莓、小布丁、小豆包之类的名字,十分可爱。   王氏备受鼓舞,接着道:“大丫刚生完就想喝猪蹄汤,不如就叫小……”   这谁家的女娃娃能叫小猪蹄啊?顾野连忙伸手把他奶的嘴捂住,这才算是止住了她的话头。   “叫小玉笛如何?”顾野试探着问。   妹妹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经常听她吹笛子,出生后也很喜欢。   她不常哭,但常小猫似的哼哼唧唧,但是只要顾野吹响玉笛,或者把玉笛塞到她小手里,她就会乖巧不少。   比起小猪蹄,小玉笛得到了家里除了王氏外的所有人的支持。   小玉笛出生的第三天,英国公府给她举办了热闹但不铺张的洗三礼。   宫中也来了人,周皇后代表皇家到场,陆煦也跟过来看他大哥家的妹妹。   不过让陆煦失望的是,他大哥嘴里又乖又漂亮的,好的天上有地上无的妹妹,脸红红的,小小的,嘴里还哼哼唧唧的,像小宠物多过像小娃娃,根本没有他妹妹朝阳可爱嘛!   陆煦现在已经念了快两年的书,明白很多道理了。   所以他没说小玉笛不好,说了他大哥肯定要生气。   但他年纪小又胸无城府的,有啥心思都直接写在脸上了。   看到小玉笛后他那失望的神情可骗不了顾野。   搁别人,敢对他宝贝妹妹流露出这样的神色,顾野早就不高兴了。   但陆煦么,同吃同住同学了这么久,又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顾野已经把他划入自家人了。   他没同陆煦置气,只和他解释道:“我奶说小孩子刚生下来都是不怎么好看的,但是后面长开了就好了。你看我家小玉笛,眉眼像极了我娘,整体轮廓像我叔,将来肯定好看的不得了。”   陆煦还是很相信他大哥说话的,但是眼前的小孩又实在是不好看,而且他也确实看不出什么像不像的,就将信将疑地道:“原来是这样。”   顾野知道他还是不咋相信,索性也不再多说。   后头日子如水般缓缓流淌,很快小玉笛就一周岁了。   又是一年四月,周岁宴上,陆煦这才又见到了小玉笛。   她胖乎乎的,穿一身大红色的小襦裙,黑黑短短的头发在头顶扎成两个小辫儿,皮肤又白又嫩,像在牛乳里泡着长大的一般,而她的长相,诚如之前顾野说的,眉眼像极了顾茵,细细弯弯的小眉毛,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而整体轮廓则像了她爹,线条分明。   她还没有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认真,粗粗短短的白嫩小手正在费劲地解一个九连环。   总之就是比年画上的福娃娃还讨喜好看!   尽管陆煦还是认为自家亲妹妹是天下第一好看,但看到这么雨雪可爱的小玉笛,他还是看直了眼,不敢相信这就是之前那个像小猫崽的小孩。   陆煦讷讷地道:“这是小玉笛?别是换了个人吧?”   顾野很满意他这副吃惊的模样,笑着说去你的,又道:“都说了前头小孩刚生下来的时候,都是不大好看的,长长就好了。”   陆煦又问:“那现在小玉笛才一岁,后头还能再长,往后得长成啥样啊?”   顾野握着拳头抵到唇前,掩饰住笑意,又挑眉道:“也就再比现在好看个一百倍吧。”   陆煦人都傻了,比现在好看一百倍,那得好看成什么样?天上的仙女?他都想象不出来。   他俩说了一阵子话了,小玉笛的另一边,顾茵和周皇后也在说着话。   在有小玉笛之前,顾茵和周皇后就相处的很不错了。有了她之后,两人能聊的内容就更多了,就是育儿经都能聊上一天不带歇。   不过周皇后到底不能时常出宫,所以两人多的是书信往来。   顾茵在生育完之后还和之前一样,每日分出半日的时间去食为天上工。   小玉笛虽然在家里,但有王氏和一众丫鬟奶妈一起带着,所以不用她操心半点。   小丫头对家里人都有自己的事忙接受良好,毕竟白日里虽然只有她爷奶陪着她,但天黑之后,家里其他人都会赶紧回来,争先恐后地逗她抱她,所以她一点都不会觉得寂寞。   眼下周皇后看着粉团子似的小玉笛,可真是眼热坏了,惋惜道:“前头从没羡慕过别人家的,觉得有了阿烈和阿照,已经是上天对我的厚待了。”   看着一旁的大儿子,才九岁的年纪,俨然是个小大人,办事越来越稳重,里里外外都能照应到。   还有今日随她一道出宫的陆照,虽然还不如同龄的陆煦那么活络,但她这两年放开了手,陆照茁壮成长,已经不再是那个一味只知道腻在亲娘身边的小娃娃了。   这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今日见了这孩子,才知道儿女双全,才能凑一个‘好’字呢。”周皇后爱怜地帮着小玉笛挽起额前的碎发。   小玉笛自小长在热闹的大家庭里,一点都不怕人。   被周皇后这么一碰,她没有瑟缩,大大方方地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姨姨。”   王氏也在一旁,听了就笑道:“这还不简单?您若不嫌弃,认咱家玉笛当个干闺女。”   周皇后果然十分心动,脸上都带出笑了,但转头看到顾野和陆照两兄弟,她脸上笑意越发浓烈,却没接王氏的话头,而是端起温水喂给她喝。   周皇后身份贵重,成了她干闺女,那自家闺女可就是公主了,那得给食邑和封地的。   做臣子的哪有主动提这个的?   顾茵忙给王氏使个眼色,王氏自觉说错了话,也就没再接着说下去。   后头小玉笛玩够了九连环——主要是玩了这么久了,她还是解不开,就气鼓鼓地把九连环放下了。   放下后,她对着顾野伸长了胳膊,软软糯糯地道:“哥哥,抱。”   顾野连忙应一声,然后也不去管陆煦了,快步过去熟练地把她抱了起来。   这妹妹是他盼来的,顾野对她的疼爱绝不比顾茵和武青意这对亲爹妈少。   小玉笛更小一些的时候,顾野还揽过帮她换尿布的活计,一点不嫌弃腌臜,只担心下人伺候不好,把她的小屁股闷红了。   后头宫里得到了什么好东西,也是一股脑往她的小私库里塞。   以至于闺女还不到一岁,顾茵都得另外指派个人给她管理库房了。   从前顾野是在宫里宫外两头跑,若正元帝指派了差事给他做,他宿在撷芳殿十天半个月不着家,那也是有的。   但是小玉笛开始认人记事的时候,顾野就不敢这样了——   有一次他不过十日没回府,小玉笛看见他的时候就有些不同了。   不是生分,就是一下子没认出他,不像他平时回来的时候,她一定第一个喊他,让他抱,还要亲亲他的脸颊。   是他陪着她玩了好一会儿,还吹笛子给她听,小玉笛这才把他认出来了,认出他后挤到他怀里,吸着鼻子说:“哥哥,坏。”   一岁左右的孩子,能说几个简单的字眼,清楚表达自己的想法,已经很算聪慧了,所以她只说了那么几个字。但她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就是说埋怨他哥哥不着家呢!   她打小就不爱哭,学走路的时候磕磕绊绊的,就算摔疼了,也会自己拍拍衣服站起来,鲜少哭的。   顾野被她这么一哭,心都揪起来了,忙把她抱紧了,自责道:“好,哥哥坏,哥哥好多天没回来看玉笛。”   光说不算,顾野还拿着她胖乎乎的手打自己,“哥哥帮玉笛打自己好不好?”   刚打了没两下,小玉笛就努力抽回自己的胖手,不肯打了,很认真地说:“哥哥疼!”   然后两只小手扳正顾野的脸,给他呼呼。   从那之后,顾野就是再忙,都会保持两日一次的频率回府。   眼下顾野又乐淘淘地把小玉笛抱出去玩了,陆煦和陆照没怎么来过英国公府,就也跟着过去。   外间武重和武青意父子在招待宾客,王氏也起身去招待其他来赴宴的女眷。   屋里只剩下顾茵和周皇后。   周皇后挥手让她随行的宫人都退开,顾茵见她有话要说,便也跟着让下人都下去了。   带待到屋里只剩下彼此了,周皇后这才开口道:“阿烈这就九岁了,陛下的意思是,至多等到他十岁生辰,有些事情便该定下了。”   至于是什么事情,不言而喻,自然就是立太子的事儿了。   顾野刚被认回去没多久,就督导着两个弟弟读书,兄友弟恭,宫内宫外都津津乐道;又协理过新朝第一次科举殿试,获得了一众文臣的青睐;还借着自己生辰办过慈善宴,那一大笔银钱后头都用在修桥铺路和救济穷人上,账目都是公开的。   这二年来,他越发大了,沉稳了,办的差事就更多了,三言两语都说不完。反正不论是朝堂上还是民间,他的声望一直是三个皇子里最高的。   太子之位早就是他的囊中物。   顾茵自然不意外,意外的是,周皇后又接着道:“不过阿烈自己好像不大乐意,前头陛下和他透露过这个意思,他说自己年纪还小,陛下年富力强,不到时候。”   自家大崽早就立下大志要做太子的,太子之位递到眼前,他反而开始推辞了。   他又不是那种爱拿乔,对着亲爹还使以退为进招数的性子,如何能让人不意外呢?   顾茵点了头,道:“那我私下里问问他。”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周皇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 第135章 番外   周皇后和顾茵说完体己话没多久, 她就带着陆煦和陆照先回宫去了。   顾茵也出去跟着王氏招待女客。   下午晌,午宴将要结束,晚宴还没开始的空档, 顾野抱着刚切完蛋糕的小玉笛回来了。   那蛋糕自然是顾茵准备的, 用的是老式白脱奶油蛋糕的做法。   顾茵先做蛋糕坯——将蛋黄、白糖、蜂蜜、牛乳混合, 再用面粉与酥油混合, 然后把蛋白打发, 分次加入白糖,然后在蛋黄液中加入一半面糊搅拌均匀,接着再倒入蛋白霜,再倒入剩下的一半蛋白糊,彻底搅拌。最后把面糊放入烤盘, 进入面包窑烘烤。   这白脱奶油, 其实就是黄油霜, 顾名思义,用的不是淡奶, 而是黄油。而早在寒山镇上卖月饼的时候,顾茵就已经做出黄油过,所以这次做蛋糕,那是事半功倍——把蛋黄和蛋白按比例打发, 然后准备一份糖水, 煮沸后倒入正在搅打的蛋液中,等蛋液打到颜色发白, 然后放入黄油块, 分次放入,接着搅打,若遇到结块, 则需要再下头放一个温水盆,其后倒入微量的白酒和白醋。   最后一步,便是奶油抹面裱花,因顾茵也没正统地学过这个,所以只是把奶油在蛋糕坯上抹平,然后自制了裱花袋,极为简单地装饰了一番,其后再让人用果酱在蛋糕中间画了一一支小笛子,写上一句生辰快乐。   这样做出来的奶油蛋糕,口味是偏咸发硬的,冷藏过后,更有一种如白巧克力般丝滑柔顺的口感。   顾茵上辈子是吃惯了新式甜点的人,但对老式白脱奶油仍情有独钟。   时下的人更别说了,都是第一次吃到,说是惊为天人都不为过。   小玉笛刚满周岁,周岁之前的小孩脾胃弱,很多东西都不能吃。   现在她大了一些,今天又是她生辰,所以家里人都没拘着她。   顾野这两年学武的进度也没落下,虽只九岁,力气却不小,一手抱着她,一手拿着个小盘子,小盘子里装着的自然是刚切出来的蛋糕。   那蛋糕虽是个很大的双层,但到场宾客多,又都看着新鲜,一起分着吃,每个人分到的都不会很多。   小玉笛在外头时已经尝过了一口,此时她双手环着她哥的脖子,眼睛却一刻不离开那块蛋糕。   等顾野把她放到临窗的炕上,她自己就规规矩矩地坐到了炕桌边上。   下人跟着上前,送上了小玉笛常用的小餐具,还给她系上了口水兜。   她稳稳当当地拿起木头小勺,挖了一层奶油,却没急着自己吃,而是先伸长胳膊,要递给她娘。   顾茵摇头说不用,她又接着喂给坐在身边的她哥。   等到顾野也让她自己吃了,她这才开动起来,三两下就把自己吃成了个小花猫,小炕桌上也是一片狼藉。   小孩子刚开始自己吃饭就是这样的,顾茵和顾野都见怪不怪了,都等她吃完了再收拾。   一小块蛋糕很快进了小玉笛的肚子,她餍足地打了个饱嗝,摸着微微鼓起的小肚子说:“好吃!”   顾野把她从炕桌前抱到身边,拿着帕子给她擦了嘴和手,又把她的口水兜解下,理了理她的衣襟,然后才道:“你喜欢的话,哥哥让人常给你做。”   小玉笛正要笑着答应,转头蹙着眉头想了想,又摇头道:“累!”然后模仿着,抖动着自己的小胖手,滑稽又可爱。   她这话倒是没说错,这时代毕竟没有料理机,这蛋糕不论是蛋糕坯,还是白脱奶油的部分,都需要人力来操作。而且要保持一定的匀速频率,最好是本来就会一些厨艺的,单纯力气大也不顶用。   顾茵一人是做不来的,做这费力气的打发工作的,主要还是徐厨子这熟手。   他这二年一直在努力减重,本来当厨子每日的运动量就是足够的,还戒掉了荤腥和油腻,夕食按着顾茵特供给雅舍的鸡胸肉、鸭胸肉沙拉吃,三五天才奖励自己吃一顿大荤或者甜品。   很长一段时间,徐厨子都对酒楼里的各色美食眼冒绿光。   不过坚持到现在,徐厨子还是没有变成他想要的那种纤瘦身形,而是从大胖子变成了一个壮汉。   后厨的男子几乎都是这样膀大腰圆的身形,周掌柜和酒楼里其他两位大厨也是如此。   徐厨子为此还消沉了好几天。   后头顾茵就劝他说:“这天下又不只文质彬彬那一种款式的男子,当个壮汉有啥不好?看着就很有安全感,而且壮汉咋了?我家将军也很壮啊。”   徐厨子委委屈屈地道:“可是将军长得好,即便是脸上有红疤,也是仪表堂堂,威风凛凛。”   “你也不丑啊,真不丑!”   徐厨子从前是真的胖,肉都把眼睛挤没了,瘦了打一圈后,他周正的五官提现出来,不说俊朗,肯定是和丑不挂边的。   再加上葛珠儿正好听了一耳朵,也在旁边说现在的他比从前好看了许多。   他也就又高兴了起来,这次给小崽子做蛋糕,顾茵本来只准备做个小的,自家人分着吃,甜甜嘴儿就成。   但变成壮汉的徐厨子当仁不让,揽下了所有力气活儿,帮着做了个大双层出来,说这样才配得上小玉笛热闹的周岁宴,但那活计确实是累人的很,他现在的身子都有些遭不住,做完手都在发抖。   小玉笛现在虽然年纪小,但顾茵是想让她知道劳作的辛苦,从而珍惜当下拥有的一切的,所以做蛋糕的时候,让人把她抱过来看了一阵。   她果然把徐厨子的辛苦看在了眼里,尽管十分喜欢那蛋糕,但还是没闹着要下次再吃。   顾野问了他娘,知道了原来其中还有这样一件事,就道:“今日这蛋糕确实反响不错,娘不妨试着在食为天推出,一定能大获好评。”   食为天也就是顾茵怀着身孕的那几个月没推出过新东西,后头还是每个月都会推陈出新。   这白脱奶油蛋糕么,是顾茵一直知道怎么做的,但觉得太累人了,所以一直没有大规模销售。   她凝眉想了想,道:“这东西原料本就贵,又这般费工夫。如果真要售卖,那一小块的价格可能就得二两银子起步了。”   二两银子的定价,即便是在现在的食为天出售的吃食里,也不算便宜。   更别说巴掌大的一块,也只够小孩子甜甜嘴儿的。   顾野点头,很有条理的帮着分析道:“今日来的宾客非富即贵,赶明儿咱家酒楼一开售,有他们带头,百姓们肯定会来尝尝鲜。娘不妨先少做一些,每天卖上个几十份,若反响好,则扩大生产,若卖的不好,则说是咱家玉笛生辰前后的限定款,也不会堕了食为天的名头。”   他头束金冠,穿一件宝蓝底菖菖蒲纹杭绸直裰,面容和从前又有些不同,已经越来越像正元帝,说起话来更是不徐不疾,一派少年谦谦君子的气度。   这样大的变化,谁能想到几年前他还是个不会说话的野孩子呢?   顾茵心头一软,尽管知道他这是“围魏救赵”——今天这样的场合,他还想着酒楼生意的事情是虚,想满足他妹妹的口腹之欲才是真,依然点头答应道:“那就照你说的办。”   顾野笑起来,小玉笛懵懵懂懂的,只是看着他们俩都笑就也跟着咧了咧嘴。   很快晚宴就开始了,小丫头又被抱了出去,她像模像样地待了一整天的客,逢人不管认不是认识,都送上一个甜甜的笑。   武青意的很多旧部都是粗人,嗓门大的很,她也不怯场,还大胆的伸手去够别人的络腮胡。也不是扯,就是轻轻碰一碰,然后眼睛亮亮的“哇”一声,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今日来赴宴的宾客就没有不夸奖她的。   晚宴开始没多久,她夜奶都没喝,直接在她爹怀里睡着了。   顾野就把她抱回了后院。   顾茵让奶娘先把小丫头抱下去,顾野放心不下,放轻了手脚将小玉笛递给奶娘,又叮嘱奶娘道:“妹妹下午吃了一小块蛋糕,夜奶没喝,晚间你需多留意一些,万一她要是肠胃不舒服或者肚子饿了醒过来,随时喊人。”   奶娘连声应是,而后才把小玉笛抱了下去。   看到自家大崽还在目送小崽子,恨不能陪她睡上一整宿,确定她不会不舒服的模样,顾茵无奈道:“你别这般,咱玉笛身体随了她爹,身体好得很,长到现在都没有过头疼脑热的,而且府里还有你师公一直在研究各种药膳给她补身子……你这般事事郑重,小心往后把她养娇了。”   顾野还是那句,“妹妹是我盼来的,我对她好是应该的。小姑娘娇一些也无碍,我总是能护着她的。”   兄妹俩感情好自然是好事,而且顾野虽对妹妹好,在教育方针上却不会横插一脚,所以顾茵也不多说什么,挥退了更换茶水的下人,她开口道:“娘娘走之前,和我提起一桩事。”   顾野拿起桌上的茶盏,道:“那我应是知道了。母后是提起立储的事儿了吧?”   顾茵点头,“他说你推拒了,你怎么想的?”   顾野笑着眨眨眼,“娘是想听虚一点的,还是实在一点的?”   顾茵笑着抬手,“人都说你越来越稳重老成,那是没看到你私下里这么贫的一面。”   顾野夸张地做势躲开,而后才正色道:“好啦,不和娘逗趣儿了。我那个志向娘是知道的,但那是不怎么明白事理的时候想的。有句话,叫‘无知者无畏’,我那会儿大概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太子之位是个什么概念都不明白,只觉得当皇帝当太子威风。如今大了,懂得多了,知道太子之位意味着什么,便知道得慎重对待了。”   他顿了顿,抿了口热茶,才接着道:“这是其一。其二,皇家最忌什么?自然是大权旁落,纵观历朝历代,多少少年太子上位之前还是父慈子孝,长成之前却让亲爹给收拾了。父子阋墙只是一遭,于朝廷来说也不是好事。新朝根基还浅,所以我想等一等,等到父皇再多掌几年大权,确保太子不会对他的皇权有影响,而后再顺顺当当地把太子之位给我。”   “原是如此。”顾茵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还有个其三呢,”顾野说着也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想搔头,又把手放下,“当了太子,住在东宫,便不是随时能出宫的烈王了。娘和叔、爷奶还能时不时进宫和我见面,妹妹怎么办呢?她前头十天半个月不见我,再见面都得费好一会儿功夫才认出我。她又这么小,出去吹了风有个头疼脑热的可怎么办?小孩子成长期就这一遭,就算后头我能和她时常见面了,幼时缺失的东西也补不回去了。”   这话听得顾茵直接扶额——怎么会有九岁的崽崽比她这当娘的还懂这些育儿经?!   “当然还是父皇的意思为重,明年三月我过十岁生辰,那会子妹妹也快两岁了,应该是可以外出了。”顾野最后如是道。 第136章 番外   如顾野所说, 来年他十岁生辰过了之后,正元帝和群臣不约而同地提起了立储的事儿,他就不再推辞了。   册立太子是国之大事, 仪式繁多, 顾野要先斋戒沐浴三日, 而后遣官祭告天地和宗庙, 然后再受用策宝, 再入太庙祭告, 最后到御前谢恩,入主中宫。   而且册立太子之后必有天下大赦,昭告太子乃天下之本的道理。   正元帝着手让人去办,大典暂定在六月后。   四月小玉笛过二周岁生辰,因为周岁已经热闹的办过, 这次顾茵没想给她大办,说一家子吃顿团圆饭就是了。   其他人就不是了, 听她这样说了还都有些失落。   顾野开口道:“府里的事儿自然是娘说了算,就是可惜徐师傅苦练一年。”   去年小玉笛生日宴上,徐厨子大展身手做了个双层蛋糕,后头那蛋糕在食为天开售, 一开始是那些尝过的达官贵人不惜银钱购买, 而其他百姓跟风,后来喜欢上这口的人越来越多, 凡是京城富户家的小孩过生辰, 都会上食为天预定。   这是个辛苦活计, 顾茵派给了徐厨子,也把蛋糕的利润按提成分给他。   徐厨子和周掌柜他们相比,手艺不算过硬, 如今好不容易靠着自己这方面的本事得到了一份独属于他的差事,那自然是十分尽心。   像顾茵不会弄的那个裱花,他用米糊代替去练,还真练出一手不疏于后世蛋糕师的手艺,把奶油蛋糕装饰得看起来都好吃了三分。   这次小玉笛再过生辰,徐厨子早就卯着劲儿要给她做个更大更好看的蛋糕出来。   顾茵笑看他一眼,“小徐苦练做蛋糕的本事又不只为了咱家玉笛的生辰,也是为了店里的生意,怎么都不会可惜的。”   顾野不接她的话茬,只问他妹妹说:“我们玉笛咋说呢?”   他还是很想再为妹妹过一个热闹的生辰的,毕竟往后他的身份就不同了,出宫不方便不说,更要在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的监督下谨言慎行。   顾茵一想也是,自家闺女才是过生辰的主角,而且她越来越大了,该让她自己发表意见的。所以顾茵也转脸过去看她,等着听闺女怎么说。   小玉笛二周岁了,已经能听懂很多话了,知道她娘和她哥眼下有了分歧。   两个都是她最喜欢的人,小丫头紧抱双臂,蹙着眉头,鼓起肉乎乎的脸颊,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   恰逢武青意下值回来,看到她这愁坏了的滑稽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爹爹!”小玉笛像看到了救星似的,连忙伸长胳膊迎接他。   武青意走到闺女玩耍的炕边上,为难道:“爹爹还没换衣服呢,玉笛不是嫌爹爹臭吗?”   小丫头对气味很敏感,而武青意在军营上值,身上不止有自己的汗味,难免会沾染上别人的气味。   所以每次她都要让武青意先更衣洗漱,然后才肯让她爹抱。   今日小玉笛一点没表示嫌弃,揽着他的脖子就说:“不臭,是爹爹的味道!”   讨好卖乖的小模样,十足的像一只撒娇的小猫咪。   顾茵和顾野刚就是故意逗她的,看她真的发愁上了,也没指着她回答,眼下看她为了躲着回答,都使上这样卖乖的招数了,自然也不会逼着她。   不过顾茵算看出来了,自己在闺女心里的地位,可没比他哥高。   要不是大崽也是自己养大的,指不定她都要吃味上了。   后头小玉笛的生辰自然按着顾茵的意思小办了一场,这次虽然没有前头热闹,但小丫头接受良好,因为武安也是四月生辰——她想着她小叔叔过生辰也没有搞什么大场面嘛,也不会心里不平衡。   五月时,京城还发生了一件新鲜事,来了个异国使团。   使团从海外的月明国而来,那里和中原的通信缓慢,新朝成立到了这会儿,他们半年前才知道了消息。   月明国曾想过和旧朝发展贸易往来,但旧朝废帝妄自尊大,狮子大开口,妄想在贸易中占据九成利润,把月明国给吓退了。   如今他们再次派遣使团而来,为的自然还是考察新朝廷的国力,和继续商讨通商的事儿。   正元帝是有心发展对外贸易的,从他当初那么轻易就把顾氏船行给了英国公府的举措,就可窥一斑。   他让人先在驿站安顿好使团,再让顾野负责接待,然后定了个半个月后再和谈的期限。   这中间留出来的半个月时间,一方面是给长途跋涉而来的使团休整,另一方面,则也是放手让他们考察。   同时也算是顾野继任太子前,给他的一个小小考验。   这差事并不麻烦,若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带着外邦师团吃吃喝喝,见识一下大熙朝百姓安居乐业的盛况。   麻烦的是,这使团里头还有个小公主,比顾野没大几岁,是如今月明国国主的女儿。   这小公主生母早亡,自小被国王宠得无法无天,使团出使海外这样的大事,她都敢先斩后奏,乔装打扮偷偷跟过来。   这样金贵的小公主,轻不得重不得,而且也不方便和一群男人出出进进的。   顾野就求到了顾茵头上。   顾茵想着就是招待个小客人而已,就给答应了下来。   小公主第二天就来了英国公府,和顾茵见了面,十一二岁的年纪,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好看得像一个精美的洋娃娃。   过来得时候她不怎么高兴,一方面是这边语言不通,而会中原语言的使臣却不想带着她这个烫手山芋,另一方面,则是她就是想出来玩的,但现在一出现在路上,中原人就各种打量围观她,让她今天到现在都没吃上一顿安生饭。   见到了顾茵,小公主红着眼睛,叽里呱啦一顿抱怨,把王氏和小玉笛听得一头雾水。   幸好,顾茵还没把上辈子老师教的东西全忘了,这小公主说的恰好就是和英语、拉丁语语类似的印欧语系语言,顾茵连懵带猜,还真的猜出来一个大概,立刻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让人先弄食物给她吃。   小公主对中原的食物抱有极大的热情,对着一桌子菜肴东尝尝,西尝尝的,很快心情就好了不少。   等到四译馆的官员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被哄好了。   再后头,便有四译馆的官员从中翻译,两人的沟通就完全没障碍了。   顾茵哄孩子也算是很有心得了,加上小公主对她感观也不错,觉得她没学过自己国家的语言也能猜到自己的想法,很是聪明,两人相处的就还挺不错。   顾茵和她熟悉了一些之后就带着她出过几次门,也不用跑远,自家酒楼里吃喝玩乐的项目应有尽有。   五楼的话剧和西方的舞台剧是有些相似的,而且也不像戏剧那,外行人完全看不懂,小公主就特别喜欢这个,拉着四译馆的官员一看就是一整天。   她也不怎么闹腾,顾茵尽可在忙自己的事,时不时去看她一眼就好。   另一边厢,顾野也在热情地招待使团里的男使者。   吃饭喝酒那不必提,京城有名些的馆子他都带他们见识过了。   还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酒色场所,他年纪小不方便相陪,就由冯钰代劳。   冯钰十三岁了,虽在顾茵看来还是个半大孩子,但在这个十四五说亲的时代,他其实已经算是大人了,且去年已经被正元帝亲封为鲁国公世子。   他俨然已是顾野的左膀右臂,凡顾野不方便办的事儿,不需要多说,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冯钰送使者去秦楼楚馆,陪着喝几轮酒,天色不早后他直接回家,翌日再过来接送,周到却又不会好无底线地和他们一同享乐。   大熙朝尽心招待在前,正元帝也比前朝废帝的为人公道多了,后头的和谈自然进行的十分顺利。   五月底,使团就该归国了,小公主恋恋不舍,主要还是舍不得顾茵——她这段时间完全被中原的美食征服了,而且在她怀念家乡奶制品和肉食为主的吃食的时候,只要和透过四译馆的官员一说,顾茵像有魔法似的,什么都能给她做出来。   至于她喜欢看的那个话剧,她后头也知道是顾茵想的了。   但是再不舍,也抵不过小公主对故乡的思念,她到底是要归家的。   不过好在两国贸易已经初步谈成,往后的来往会越来越多,她也是有机会再来中原的。   他们出发那日,顾野亲自相送,顾茵本也是要过去的,但小公主不让她去,说见了她肯定要大哭一场。   所以顾茵没有亲自到场,让顾野带了一大包中原的特产,吃的喝的玩的用的,还有好几个小公主喜欢的话剧原著话本子,都请四译馆的官员翻译成了月明国的文字,方便她后头随时翻看。   小公主收到礼物,扁着嘴差点又哭了。   顾野对哄妹妹以外的女孩子没兴趣,礼物带到,他又和其他使者寒暄了一阵,便就此告辞。   待回到马车上,小路子提醒道:“夫人准备的礼物里有些吃食得尽快食用,有那个什么‘保质期’。”   这本是无关轻重的小事,不过因为好多吃食都是顾茵亲自做的,顾野并不想她的辛苦白费,就让人调转了马车的行驶方向。   传话这种事肯定不用顾野亲自去,和他同行的四译馆官员很有眼力见儿地自己下了马车。   顾野便坐在马车里,等那官员传完口信一道回宫复命。   百无聊赖,顾野撩开车帘,不经意间却看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跌跌撞撞往使团的船只方向赶去。   似乎有些眼熟,但他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他眉头蹙起,看了马车旁边的侍卫一眼,不过眨眼工夫,那女子就已经被捉到了跟前。 第137章 番外   顾野没下马车, 只是让小路子打了帘子,方便他仔细端详那女子。   那女子二十来岁,正是好年纪, 穿着打扮还算不错, 却是形容枯槁, 双眼无神, 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   他大马金刀坐着, 一天胳膊撑在小几上, 凝眉看了半晌,依旧没想起这人是谁。   如果说两三年前他通身的气度,靠的还是刻意保持自己的仪态,现在他身居高位久矣,已经不需要特意去注意那些, 一言一行都是浑然天成的高贵。   顾野面上不显,心里却在想难道是自己弄错了, 闹了个乌龙?   他正要让人把眼前的女子带下去,对方却浑身抖如筛糠,噗通一声重重地给跪下了。   也多亏这一跪,顾野倒是想起这人是谁了——可不就是曾救了他阿爷一命, 初次见他时就莫名其妙给他下跪的沈寒春?   这人和自家倒算是有些关系, 他曾经还担负起每日探病的工作,也难怪看她那般眼熟。   顾野虽觉得她这举止一如既往的奇怪, 但既是故人, 且在后头老医仙的解释下, 顾野知道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影响过她,就没准备为难她。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使团里一个通宵中原语言的使者快步过来了。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沈寒春, 而后禀报道:“烈王殿下,这人之前就在我们驿站附近徘徊,妄图接近我们公主殿下,还曾说过她能告诉我们许多关于武将军的事。”   他这话一说,跪在地上的沈寒春更是面色煞白,面无人色,好像随时会背过气去一般。   沈寒春的早在之前就让两个太医下了没多少活头的评断。   两位太医脱开手后,王氏分出了一些产业给她,还麻烦老医仙跑了一趟。   老医仙给她透了一些关于她命格的话,也算是英国公府对她最后一点心意,彻底扯平。   沈寒春这才知道原她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而是因为自己命格奇诡。   她是重生之人,比一般人更信这些,后头就一直在寻解除困局的法子。   巧合之下,她听庵堂的师太提了一句,说多做好事多积福,自然就能否极泰来。   她后头病急乱投医,把王氏给的那些产业拿去做好事了,还真保全了性命。   最近这段时间,她已经很少再咳血了。   性命无虞,她心思又活络起来。   依旧把英国公府视为眼中钉的她,不敢再冒然做什么,毕竟英国公府和顾野的干系太深了,她还是惧怕自己好不容易保住的小命又被命格影响。   然后,她就听说了使团来访的消息。   上辈子的她,自然是和这外邦使团没什么干系的,但她却记得一件事,这月明国的公主长大后差点嫁给武青意。   据说是她月明使团第一次到访的时候,这位公主也在同行之列。   上辈子的这会儿,皇长子还未被寻回,正元帝就指了武青意和其他文官一道接待来使。   年幼的小公主对英武不凡的武青意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成年后她再次来了中原,两国准备联姻结亲,正元帝年纪不轻了,就准备把她指给那会儿还未娶妻的武青意。   因为幼时的好印象,公主就答应下来。   不过武青意是不愿意的,说自己虽比正元帝年轻,但和公主相比,两人年纪相差了不少,不愿意耽误了人家。   外邦的风气和中原不同,那公主似乎觉得婚事没成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她也没发怒,反而还和武青意结拜成了异姓兄妹。   上辈子武青意就已经成了沈寒春的执念,所以尽管她没见过这位小公主,还是把对方当成了假想情敌,所以打听了那么清楚。   民间对立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了,沈寒春也不确定等到顾野的身份又上一重之后,她还能不能保住这条得来不易的性命。   所以她不管上辈子对小公主的记恨,想着凭借自己“未卜先知”的本事,接近使团,让他们把自己带离中原。   至于去了月明之后么,差一些的结果就是她换个地方谋生,好一些的结果则是,凭借对大熙朝未来的“预测”成为王室谋臣,最好能挑起两国争斗。   可惜的是,她计划的不错,施行起来却很是困难。   首先是她和海外使团语言不通,一开始接近,鸡同鸭讲,对方根本不知道她的来意,把她当成寻衅的刁民打发走了。   后来她就专门接近那个会中原语言的使者,说明自己是来找公主的,那使者还当她是小公主这段时间跟在顾茵身边结识的人,所以把她带进了驿站。   小公主自然是不认得她的,但沈寒春自有办法——现在的小公主应该已经见过武青意,对他有了初步的好感,同时对顾茵有了敌意。   敌人的敌人自然就是朋友,沈寒春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辞,说她和武青意就交情——这也不算说谎,可以任人去查的,她之前确实在英国公府住过一段时间,能告诉小公主很多她想知道的事情。   小公主听完同行的使者翻译,先是迷茫的看了她一阵。   自然是迷茫的,沈寒春三句不离武青意,小公主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对方是顾茵的丈夫。   反应过来之后,小公主就不大高兴了,虽然她才十一岁,但也知道很多道理了。   她一国公主,关心人家丈夫的事情做什么?   且那也不是别人,是她这次到中原之后,热情招待她的朋友!   她一不高兴,公主的脾气就上来,就让人把沈寒春叉出去了,还叮嘱同行的护卫不许她靠近。   沈寒春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其实这辈子发生的意外也够多了,这种结果虽然意外,她也很快就接受了。   接受之后,她回去写了一封书信,里头都是未来大熙朝将要发生的大事——比如将来会发生的宫中时疫。   别的不说,光这一件事,若月明来使有那么一丝吞并中原的野心,就该知道她的重要了。   当然同样,这封书信她也是赌上了身家性命的,但凡有个差错,她就要背负通敌卖国的大罪。   所以沈寒春写好之后犹豫再三,一直到听说月明使团今日就要回去,她这才揣着书信跟过来。   只没想到,这次刚到码头,就让顾野身边的侍卫给带走了。   如今使臣的话一出,加上对顾野的畏惧,沈寒春自然是越发吓得不轻。   她一个从英国公府出去的医女,平白无故几次三番接近外邦使团,此刻又是这般作态,自然引人起疑。   顾野让四译馆的官员帮着翻译,说自己会处理这件事,那帮着小公主传话的使臣也就很快登船离去。   顾野把沈寒春带走,因她和英国公府有些瓜葛,所以他暂时按下这件事没有上报,先让人把沈寒春送到烈王府,严加看管。   后头等他从宫里出来,文华殿也已经下了学,冯钰和他结伴出宫。   说到审问人这件事,自小长在军营的冯钰比顾野更轻车熟路。   冯钰并不使人直接去问,而是先让烈王府里的老嬷嬷帮着沈寒春更衣。   其实也就是搜身。   沈寒春早就想毁了贴身的书信,但烈王府的人不错眼地看管着,她也只能安慰自己,那书信她藏的十分贴身,慢慢地想办法就是。   后头等到老嬷嬷过来,一面让人脱她的衣裳,一面让人拆她的发髻,沈寒春还试图负隅顽抗,把书信塞进嘴里吃了。   无奈老嬷嬷是宫中出来的,就没有她没见识过的手段,早就防着她呢。   最后沈寒春身上的书信自然送到了顾野面前。   看完上头的内容,便是如今已经沉稳许多的顾野和冯钰都不禁变了脸色。   冯钰更是惊得脱口而出,“这世间难道真有人能未卜先知?”   英国公府的老医仙那般本事,都只能透过卦象来知道个未来的大概吉凶。   而沈寒春这信上写的未来之事都那般具体,就好像她亲身经历过一般,真实得让人心惊。   加上老医仙曾说过沈寒春的命格奇诡,向死而生,两人自然往怪力乱神的方面去想了。但一时间也没个头绪。   此时时辰已经不早,冯钰使人回鲁国公府知会一声,说自己在烈王府住下,而后就和顾野一道去了隔壁英国公府用夕食。   这日也稀奇,素来爱笑爱玩的小玉笛格外的文静,正坐在临窗的炕上捧着本书看。   刚满两岁的奶娃娃,说话还时不时嘴瓢呢,更别说认字了,那么认真地看书能不让人稀奇?   而且小玉笛也很喜欢冯钰的,她更小一些的时候记不住冯钰的名字,就喊他“漂亮哥哥”。   今天冯钰难得过来,小丫头看到他先是面上一喜,高高兴兴地喊了人之后,却还是没放下手里的书。   顾野神色柔软地摸了摸她的柔软的发顶,然后奇怪地问道:“咱家玉笛这是看什么呢?”   顾茵刚让丫鬟摆完饭,听到这句就笑道:“她哪儿就会看书了?是最近蒋先生写新戏,我帮着出了个故事大纲,她听到一耳朵,非要知道后头的内容。蒋先生也是有耐心,知道她这小东西想看,剧本还没写完,先画了个图本给她看。”   市面上话本的故事大同小异,食为天的话剧排到现在,很少再有特别吸引人的故事了。   这次再准备新话剧,顾茵和蒋先生在市面上搜罗了一圈都不怎么满意,干脆自己动笔。   受时代所限,蒋先生虽是写话本的老手,但也没有特别新颖的想法。   顾茵就帮着出主意了,她在现代看的网文小说不算多,最知道的也就经久不衰的重生和穿越两个题材。   这次她就是编撰了一个下堂妇重生后,利用自己上辈子知道的事,报复渣男前夫的故事。   顾野坐在小玉笛身边,时不时逗妹妹说上几句话,也陪着她一起看那个图本。   蒋先生的图画配上文字,这个故事很快就在顾野的脑海里成型了。   灵光一闪,他以十分随意地口吻问她娘说:“娘这故事真是有趣,难道这世间真有这种重生之人?”   顾茵自己就是穿越过来的,自然回答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该是有的。” 第138章 番外   有了头绪之后, 顾野依旧没显出什么,如往常一样和一家子用了夕食。   夕食后,他和冯钰回了烈王府。   很快, 沈寒春就被带到了顾野面前。   顾野把从她身上搜出的书信放在手边, 然后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 半晌后才带着笃定的语气开口道:“向死而生的命格, ‘未卜先知’的本事, 你是重生之人。”   沈寒春本就对他畏惧到了骨子里, 认为他无所不能的,根本没想到这只是顾野脑中灵光一闪的试探,最后一根稻草落下,她如同一张绷断了弓弦的弓,面无人色地跌坐在地, 宛如一条脱水的鱼,无力地大口呼吸着。   顾野从她的反应里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和冯钰对视一眼,觉得这事儿有些难办了。   留着沈寒春,那靠着她对未来知道的事,于顾野来说肯定是一大助力。   但这种反常的人却是时下最忌讳的, 顾野和正元帝父子感情再亲厚, 都难以保证若是正元帝知道了,会不会动怒。   而且和妖异之人挂钩的太子, 难保不引起文人的口诛笔伐。   顾野想到的, 冯钰自然也想到, 所以两人都是沉吟不语。   沈寒春一看顾野的反应——他蹙着眉头,抿着薄唇,一手撑着下巴, 一手在桌上轻敲动,他从前准备杀人的时候便是这般,她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出于对生的渴望,沈寒春按捺住恐惧,从地上挣扎起来,膝行上前道:“殿下,我能帮殿下的忙,我知道很多事情!求殿下饶我性命!”   顾野依旧沉吟不语,冯钰便出声接着试探道:“你若是真有那个本事,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   “我……”沈寒春发白的嘴唇嚅嗫,半晌后才道:“这辈子许多事,和我前头经历的都不同了。但殿下信我,还是有很多事情没变的,像您会成为太子,成为未来的帝王……”   冯钰轻笑,“殿下是三位皇子中声望最高,最出色的,六月就是封太子的大典,这满天下的百姓谁不知道这些呢?”   冯钰说完又看向顾野,“殿下,我觉得此女就是得了癫狂臆想之症而已。您也不必为她的事烦忧,直接把她送去疯人寺就是。”   疯人寺顾名思义,就是时下关押有犯罪倾向而又无人照顾的疯子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和人间炼狱差不多。   沈寒春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忙道:“不是的,我不是疯子,我真的知道很多事。”   生死一线之际,沈寒春思维活跃起来,脱口就道:“殿下和家人走散之后,曾在码头讨生活,吃百家饭,与野犬争食,还差点被卷入废帝屠镇的风波中。至于冯世子,您亲娘和您祖母不睦,不是表面上那种简单的婆媳不睦,而是您祖母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您祖母还有一手下毒的本事……”   她说的很多事都是眼下秘而不宣的事,像顾野之前流落在外,正元帝只昭告了群臣他流落过码头,然后被武家收养,并不会说的那么具体。而鲁国公府的事,外人也只知道秦氏和葛珠儿婆媳不睦,并不知道秦氏恨极了葛珠儿,还有下毒的本事。   两人不动声色地再对视一眼,心里最后一丝疑虑也已经打消。   顾野仍然表现得将信将疑,“那你再具体说说,我被收养后头的事情。”   沈寒春再次语塞,她知道的上辈子的情况和眼下根本不同啊。   照着上辈子的发展,现在的顾野还没回到京城呢。   等待了半晌后,顾野无奈地摇头起身,“阿钰说的不错,果然是个疯的。来人……”   “不是,殿下别送我去疯人寺,不是我乱编,而是上辈子的发展和现在真的不同!”沈寒春见了闻声而动、已经站到了门边上的侍卫,慌忙道:“上辈子殿下十二岁左右才回京,而冯世子的亲娘也已经去世了!”   顾野复又坐下,挥退了上来的侍卫,让她接着说。   沈寒春不敢隐瞒,把她上辈子知道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听她说了快半个时辰,顾野道:“你说的话十分奇怪,既你是重生之人,两辈子发生的事怎会有如此不同?”   沈寒春额头满是冷汗,她发现自己每多说一分上辈子的事情,身上就无力难受一分,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对她施加威压一般。   她浑浑噩噩,已经不会分辨,只机械地回答道:“这些我也不明白,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不同了呢……就好像上辈子将军的发妻和母亲、幼弟早就在洪水中丧生了一般,冯世子的母亲现在也该早已死于您家老夫人之手……我不明白,不明白……”   顾野曾经就和他娘说过,说若不是有她,自己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好的境况。   而王氏也时不时心怀感恩地念叨,说当年若不是因为顾茵发现了半夜翻墙的歹人,可能一家子都不在了。   又想到她娘无师自通的手艺,层出不穷的新点子和前头那么笃定的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他连贯着思索了许久许久,总算是想通了。   现在这个收养他、养育他、教导他的娘亲,应也不是上辈子那个顾大丫了。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多了个不同的她。   顾野唇边先是泛起一点温柔的笑意,而后眼中寒光一现,看着沈寒春眯了眯眼,让人先把她带了下去。   冯钰的思维比顾野慢一些,等到沈寒春被带走之后,他仍然有些想不通,询问顾野道:“殿下是如何想的?”   顾野问了许久的话,已经有些口干,便先不紧不慢地喝了盏茶,而后才道:“她不是自己也说了么,虽活过两辈子,但这辈子的事情已和上辈子不同,那她知道的那些事顶什么用呢?而且她知道的东西也大多写在这书信上了。”   冯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顾野便接着道:“且这种人为时下所不容。就像她胡吣的,说什么你母亲早该去世了……”   葛珠儿是冯钰最亲近的人,也是他的软肋,他虽然好性儿,却也觉得那话十分刺耳。   “殿下决断的对,这人不该留,不如今晚就……”   顾野摆摆手,“这个我自有决断。”   刚说到这里,外头的侍卫齐齐唤“夫人”见礼。   顾茵笑盈盈地端着两个炖盅过来了。   她来了烈王府自然是不用通传的,但走到门口,她也没径自进去,而是略站了一站,确定顾野和冯钰都知道她过来了,才探进来一张笑脸:“你俩走的真快,还有糖水没吃呢,我就给端过来了,没有打扰你们吧?”   两孩子都逐渐长成,身上的差事都是国家大事,顾茵不放心别人过来,万一探听到什么,总是不好,便亲自过来了。   顾野和冯钰不约而同神情一松,自然都道不会,起身把她迎了进来。   顾茵把糖水放到两人手边,说:“这一盅是金银花茶,小野最近招待外邦使臣,看着有些上火,就喝这个。还有阿钰,用夕食的时候听你咳了几声,给你准备的就是雪梨水,听你母亲提过你不喜欢太甜的吃食,所以我只搁了一点蜂蜜,没搁冰糖。”   顾野和冯钰一起道了谢,然后捧着炖盅喝完了她为自己定制的汤水。   看他们飞快喝完,顾茵把炖盅收回托盘上就准备走了。   刚走到门口,顾野突然道:“娘。”   “嗯?”顾茵站住脚,等着听他下头的话。   顾野却停顿了半晌,然后道:“唔,没事,就是喊喊你。”   顾茵好笑地看他一眼,以为他是在冯钰面前不好意思撒娇,就道:“时辰也不早了,商量完正事就回来住,这边的枕头你不是说不喜欢吗?你奶新给你灌了个荞麦的,来试试合不合用。”   顾野的神色越发柔软,应了一声“好”。   …………   翌日进宫,顾野又去养心殿蹭饭。   席间,顾野随意地提起道:“我昨儿个知道件新鲜事,就是有些怪力乱神的,不知道父皇想不想听。”   正元帝笑着看他一眼,习惯性地想去摸他的脑袋,又想到他现在已经大了,且马上要继任太子,便又把手收回来,道:“你这兔崽子都这么说了,朕自然得听听的。”   顾野就道:“儿子给使团送行的时候遇到个形容鬼祟的女子,让人把她带到跟前问了问。这女子竟说她是活过了两辈子的,知道许多未卜先知的事。儿子好奇就仔细问了,她还真知道许多不为外人道的事儿,但仔细一问,她又说这辈子遇到的许多事儿都和前头不同,说上辈子的我这个年纪还不该回到咱家呢……儿子不敢擅专,所以禀告给您。”   这话听得正元帝蹙眉,仔细思索了许久后,他开口道:“朕是不信这种事的,且她这说辞前后矛盾的很,什么重生之人,还能活两辈子的事情又不同了?”   正元帝眼下正是壮年,且是白手起家,打来的天下,他信奉的是人定胜天,而不是什么命数。   前朝废帝倒是信奉那些,听说后头连连吃败仗的时候,还想过请高人做法。   信奉的结果是什么呢?是这天下易主。   正元帝半分不信,且对方还知道不少皇家和高门大户的私事,还想过接近外邦使团。怎么想都是个妖邪和隐患。   正元帝就正色道:“想来她是看你年纪小,想着糊弄你的。这样的人留不得。”   顾野点点头,“儿子也是这么想的。”   正元帝又想伸手摸他的脑袋了,自家儿子若是个心思不单纯的,肯定会留着这样的人在身边藏着,以备不时之需。而不是现在光明磊落、大大方方地直接告诉他。   转头正元帝就派人去了烈王府,下的命令不是提审,而是就地格杀。   不过那些暗卫去了关押沈寒春的房间后,却发现她早就已经没了气息。   而且形容十分奇怪——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同行的仵作检验过也说她没有中毒。   她面容完全枯槁,就好像已经死去了许久一般。   对上她前头扯的那些怪力乱神的事,让人越发觉得晦气。   不过反正结果就是他们的主子想要的,暗卫没再探究,把她用草席一卷,直接送去掩埋。   …………   这年六月,顾野继任太子,入主中宫。   正元帝对他的疼爱有目共睹,不止为他办了郑重热闹的典礼,大赦了天下,还为他赐了一个字号,唤作承钧。   时下的习俗,男子年满二十行冠礼的时候才会有长辈取字。   这字号赐下,一方面包含了正元帝的对他的期望,更有另一层意思——这字号将来用作年号也很不错,比单一个“烈”字涵义更深远。   大典之前,顾野从烈王府迁出,顾茵等人自然相送。   顾野十分郑重地给顾茵和王氏等长辈磕了头。   从此世间便多了一个承钧太子,再不会有沈寒春预言的、暴戾无情的烈太子。 第139章 番外   大崽入主东宫, 家里少了个人,顾茵虽然时不时能进宫去,心里还是有些空空落落的。   小玉笛比她还难以接受不能时常见到哥哥的现实, 每到夕食的点, 小丫头就伸着脖子往门口瞧。   后来失望的次数多了, 她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现实, 却仍染坚持要在哥哥的座位上保留他的碗筷。   也所幸她越来越大, 也遗传到了亲爹身体的好素质, 顾茵后头进宫的时候都会把她捎带上。   捎带的次数多了,小玉笛很快熟悉了宫里的环境。   周皇后之前只见过她几次,都眼热的不行,接触多了,越发喜欢她。   后头王太后和正元帝也都和她熟悉起来, 若知道顾茵进宫,都会让人来把她抱过去见一见。   顾野当太子的第二年, 第一次被正元帝委以重任,去两淮彻查一起贪腐案。   那案子牵连甚广,顾野和冯钰一去就是半年。   小玉笛真是跟天塌了没两样,又觉得自己把哥哥弄丢了。   她越发大了, 不像任事不懂的时候想哭就哭, 只在晚上偷偷哭。   一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哭成了大核桃,她还自发要求开蒙, 想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哥哥写信。   时下男孩一般就是三四岁开蒙, 女孩子则不会这般, 即便是高门大户都不会这样严格要求女孩儿。   顾茵面前,那自然不分男孩女孩,读书明理, 既然闺女要求的,她当然满足。   只是没有成见、愿意教导女孩的,且有学问的先生不好找,她和周皇后相处越发好了,进宫的时候就请教了周皇后。   周皇后一想,出主意道:“不若让玉笛直接进文华殿念学,宫中孩子不多,文大人他们也确实教得好。而且最近玉笛都不进宫了,本宫和太后都想她的紧,往后日日在眼前才好呢。”   她想到了法子后当天就和正元帝说了。   正元帝对玉笛那是爱屋及乌,虽说于礼不合,但对外就说她只是去玩的,反正宫里的朝阳公主也时常在文华殿陪着亲哥哥上课,便点头应允了。   去宫里上学,那是天不亮就出发,快天黑才能回来。   顾野小时候还觉得辛苦呢,曾经耍赖不想起床,但小玉笛从没回家说过半个苦字,每天回家都乐淘淘地说自己今天又新学了几个字,然后吃完饭就马不停蹄地回屋练字,再把自己写的最满意的寄出去给她哥。   她这么适应良好,不适应的反而是亲娘顾茵。   自打穿越过来,重活一世,她就一直是忙碌的,早先忙着为生计奔波,后头就是在京城开酒楼,再后来便是督导顾野上进,不办婚礼,不久又迎来了小玉笛……   如今两个崽子都有自己的事儿忙,酒楼的生意也蒸蒸日上,周掌柜和葛珠儿等人从前就十分得用,分工明确,顾茵怀孕的时候休息了大半年,他们就完全锻炼出来了,大小事情的决策上绝对不输顾茵。   连最后开设的五楼话剧院,如今也在幕后的蒋先生和幕前的楚曼容、小凤哥的共同努力下,完全上了轨道运作起来。   家里的事情则更不需要她操心,王氏一手抓,不舍得她辛苦半分。   她一下子空闲了下来,倒是有些手足无措。   她是一家中心,情绪一不对劲,武青意和王氏、武安甚至小玉笛都很快察觉到了。   王氏猜着她就是闲得不习惯,就给武青意出主意,让他努努力,再给家里添个崽子。   武青意和顾茵成婚数年,眼下也能称得上一句老夫老妻了。   他对顾茵的爱意只增不减,却并没有答应下来——当年他就是不懂事,胡闹过头,才让顾茵婚后不久立刻怀上了身孕。   那段时间他几乎全程陪同,看她孕吐,看她下肢浮肿,看她整夜整夜地睡不上安生觉,最后生产时,大家虽都说那已经十分顺利,可他听过顾茵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声,看着一盆盆血水端出,还见过她生产后虚脱到说话都吃力的模样。   比起再有一个孩子,他不想再让顾茵受那样的苦,所以这些年他都十分小心,甚至还觍着脸去和别人请教了避孕的方法,购置了许多鱼鳔。   他摇头拒绝,王氏身为女子,也知道怀孕生产的苦楚,所以提了一嘴也没再多说。   后头还是武青意想到了法子,他询问顾茵想不想再回寒山镇看看。   寒山镇还开着食为天的旗舰店,一直是顾茵的一个念想,故地重游,散散心也是好的。   而且自从顾野继位太子后,武青意便以旧伤复发为由,彻底放权,只在军中领一个闲职。   所以若是顾茵愿意,他是可以陪她出京的。   顾茵果然意动,但也犹豫道:“小野还未回京,咱家玉笛也才这么小,我们甩手出去,总感觉不大好。”   武青意握着他柔软的手掌捏了捏,慢慢地道:“小野回了京城,那还有下次的差事。他如今是太子,往后是帝王,细想每一步都需要人看顾。咱家玉笛眼下刚开蒙,往后十岁还要相看亲事,然后准备她出嫁的事宜。等她出嫁后,还要迈生孩子这个坎儿……”   “茵茵,生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而我只想你余生,都为自己而活。”   顾茵心中柔软,靠进他怀里温存了一阵,出声道:“那我明儿个问问大家的意思?”   顾茵想出城散心的想法提出,家里人当然没有不同意的,都说她早该歇歇了。   小玉笛当然是舍不得爹娘的,不过很快千里之外的顾野得到了消息,飞鸽传书过来,说他差事已经办完,一个月内就能回京,到时候他会和正元帝请示休沐一段时间,带着玉笛跟过去。   寒山镇算是他的故乡,他也十分想念那里。   他这么一说,小玉笛掰着肉呼呼的手指算了算,“哥哥一个月内就回来,然后就带我去找爹娘。那其实就是爹娘先去安顿,然后咱们又在一起啦!”   想明白之后,小玉笛就催着他们出发了,而且她还不说先跟过去,打定主意要在家里等着哥哥回来的。   …………   这年秋天,小小的寒山镇上也多了件新鲜事——食为天那去了京城开大酒楼的东家,又带着男人回来了!   那东家不止回来了,还带来了很多寒山镇百姓十分稀罕的吃食——土豆和番茄!   这两样东西都是和番椒差不多时候传入中原的舶来品,但是因为一直没有成规模的种植,价格可也不便宜。   什么炸薯条,土豆饼,土豆泥,还有什么番茄炒蛋、糖醋里脊、番茄拌面、番茄拌面……各种闻所未闻的吃法都上了食为天的新菜单,而且价格还不贵,镇上普通百姓咬咬牙都能负担得起。   百姓仔细一打听,这才知道原是食为天的东家有了自己的船行,能拿到各种种子,而且还招揽了一位极为厉害的先生,经过几年培育,把这些舶来品都本土化了。   京城那边早就人人吃得起,只是他们这边闭塞一些,所以到现在才更新了菜单。   生意火爆,食为天旗舰店里的人手都不大够用,所幸顾茵和武青意都闲来无事,过来帮忙。   两人都是麻利的人,一个能顶两三个用。   还别说,这份忙碌安稳和每天实打实地一文钱一文钱的进账,加上客人们真诚的赞赏的笑脸,让顾茵重拾了生活热情,再不见在京中时恹恹的神态。   这天顾茵刚忙完午市,送走了一批客人,却听外头忽然喧闹起来。   她在围裙上擦了手,和武青意一道出去瞧热闹。   只看一辆高大的马车停在了街口。   一个仪表堂堂、芝兰玉树的少年郎先从马车上下了来,而后又从马车里抱下一个身穿火红色襦裙的小丫头。   两人穿着打扮并不算特别富贵,但光是那容貌,就足够使人惊艳。   顾茵和武青意见了,却是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娘!”小玉笛炮弹似的冲了过来。   顾野快步赶上,牵住她一只手防止她摔倒,也跟着喊:“娘。”   顾茵“哎”一声,快步迎过去,将两个崽子抱了个结实。   武青意吃味地摸了摸鼻子,最后还是无奈一笑,圈住了顾茵和两个孩子。   “我好想娘啊,一个月里天天想。”小玉笛忙不迭诉说着自己的思念,然后转头看到他爹,又讨好地笑了笑,“我也好想爹。”   武青意好笑地看着闺女,“有多想?”   小玉笛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比想娘和想哥哥的时候,少了一点点。”   她掐着小拇指上指尖,“真就少了一点点啦!”   把一家子都逗得笑起来。   马车上最后还下来了背着大包小包的宋石榴,下来就喊:“东家有喜!今天食为天的菜品打折啦!”   看热闹的百姓一听这话,立刻又往食为天店里进。   “石榴!”顾茵无奈。   不过算了,宋石榴说的也没错,金玉满堂,儿女双全,一家子小别再聚,怎么就不是大喜事呢?   顾茵认命的摇了摇头,拉上顾野和闺女,再喊上武青意和宋石榴,一家子且有的忙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啦,后面就是修一下错字和BUG。   感谢大家的陪伴和鞭策,写这本的时候感觉到了自己的成长,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的不足。   能力实在有限,我会继续努力的!   总之,每个宝挨个啾咪!   作者君专栏里还有四个不同题材的预收,感兴趣地快去收藏啦~   休息一阵再开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