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绑定贤臣系统后》 作者:其桐其椅   文案:   一梦醒来,卓枝穿成了女扮男装的反派小侯爷。为保身家性命,她打算走剧情回封地,远离主角。   不料,天降官居一品系统,不仅强行绑定她,还打算培养她成为一代贤臣,名垂千史,万古流芳。   卓枝看着镜中明艳摄人的“小侯爷”,听到系统喋喋不休: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请开始你的青云路!”   “叮咚,初始任务:太学读书。任务成功将开启贤臣系统,奖励技能树文臣武将;失败即抹杀。”   ※   学习是不可能学会的,只能靠做任务勉强生活这个样子。   “叮咚,提出良策,解救灾民之苦。”卓枝主动加班,翻阅无数经书典籍,寸步不离东宫詹事府。   “叮咚,维护社稷,千里赠药。”卓枝骑马奔赴千里,终于将神医送至营中,解奇毒,治东宫。   “叮咚,国不可一日无母,上表谏言新君立后。”   彼时,卓枝因身份久避人前。眼瞧着任务将要失败,她连连上书谏言。熟料新君见了奏折却按下不发……万般无奈卓枝进宫面圣,亲自呈上。   御书房内,新君眼底满是深情,倾身贴着她光洁的额,诱哄道:“阿枝不嫁,朕如何立后。”   卓枝:......男主你靠的太近了!   ※   都说当今东宫面容如玉,风姿秀雅,只可惜性子乖张,凛若冰霜,成日忙于政事,最是厌恶时下醉生梦死之风。   起先,南曲初见,卓枝醉倚长阶,东宫骑在马上,目光越过高墙一瞥而过,眼含嫌恶。   后来,恰逢宴饮,东宫如玉山倾倒,他掩下满目清醒,借醉意说出心中妄念:“阿枝,你若是女子……便好了。”   东宫他真香了。   阅读指南:【高亮】本文主线升官发财做任务副线谈恋爱~   一句话简介:升高官,娶东宫,走上人生巅峰   立意:女主成长之路,由随波逐流变为不断奋斗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女配 系统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卓枝 ┃ 配角:燕同 ┃ 其它: 第1章 请玩家开始青云之路!   春日暄和,弱柳清美。   天还不亮,远处群山之上微微露出一丝红弧。清和堂里春深花盛,高大的山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春风拂过,一朵碗大的浓山茶在空中打着转落在青砖上,廊下翻花绳的小丫头见了,一溜烟跑过去,扭身撞到了人。   来人着翠衫,发金簪,正是头等侍女蔓芸。她眉头微蹙,暗含愁绪,站在月亮门外,对猫儿轻声道:“车马已备好了,猫儿快去禀告郎君。”   猫儿顾不上玩,匆匆跑回园子里。   说起建宁侯府这位二郎君,整个上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父是征西名将建宁侯,其母则是海宁王嫡女,先帝亲封的寿春县主。因而,上京城好事人给他起了个花名,专为调侃,浑称他小侯爷。   清和堂,内室   春风越过窗,吹起如云似雾般的纱帐。层层叠叠,如蝉翼般轻盈的幔帐因风飞舞,霎时内室好似笼罩着一层薄月光,卓枝清隽的身形就隐于数重帐幔之后。他垂着眸,端坐在黑漆螺钿拔步床上,黑漆薄纱衬得他肤色莹白如玉。玉枕旁散着几张薄黄纸,上面画着些杂乱无章的字符。   天还不亮他就醒了,虽然明日就是离京之日,可他在上京城还有事未了。   “郎君,猫儿到了。”忽地,帘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进来。”   竹帘微动,只见来人十四五岁的年纪,不高不瘦,正是自幼陪在他身边的侍女瓶儿,身后随着个蓝裙小婢。   瓶儿迈过门槛,连声嚷道:“郎君,猫儿来了。”她放下手中黄铜壶,快步上前,执起镀金百合勺,一一勾住幔帐,回身对傻愣在门前的猫儿说:“见到郎君,还不行礼!”   猫儿回过神来,虽不是头次见......他们郎君长得真如话本上的神仙妃子一般,她羞赧行礼,语无伦次说着:“郎君安好,蔓芸姐姐说马车备齐了。”   卓枝嘱咐几句,猫儿躬身退下。   “郎君,快快坐下,我新调了膏子。”   瓶儿捧着黄花梨木匣子,搁在矮几上,嘴里嘟嘟哝哝:“其实想想,回寿春也有好处……县主娘娘罩着咱们,那就是天高皇帝远,也不必遮掩,随便找个由头,寻个如意郎君……”   寻个如意郎君……   卓枝是个女孩,这是她最大的秘密。   若问缘由,那就要说到前朝恩怨。当今承明帝得位不正,疑心寿春县主与废太子有旧。他以利诱之,许诺寿春县主诞下女孩,便允下婚约,将她定为太子妃,许给大她一岁的太子。寿春县主诞下龙凤胎,因不舍女儿牵扯政斗,顾而谎称双生子。   这些年,寿春县主日日提点,卓枝又是穿越而来,自然明白此间利害。小时候还好遮掩,如今她已经十四岁了,年纪越大越显现出女儿情态,面貌愈发柔和,就连身段也初现窈窕。故而平日里还要改肤色,点胡渣,生怕被人看出什么。   卓枝对镜理了理白玉冠,斜觑她一眼,轻声斥:“不要胡说!”话落,便转身坐在罗汉榻上。   瓶儿一时得意忘形,见此忙住了口,低头掀开木匣,只见里面满是瓶瓶罐罐。不一会,瓶儿调制出一碗淡淡青的膏体,小心将膏子涂抹在卓枝面上,颈间,而后又拿出一碟乌青色沙粒,狼毫刷轻点,淡淡一扫。   每日易容日常,至此便算完成了。   卓枝起身隔着珊瑚珠帘,瞥了一眼鎏金银镜,对镜摸过下巴,微微觉得扎手,这才说:“走,今天还有正事要办!”   ※   卓枝骑马,瓶儿坐马车。今日之行极为要紧,乃是原书中卓枝这个无脑“男配”获得重要剧情物品唯一的机会。   书中,不错,一梦醒来她就发现自己穿越了。   父母慈爱,兄长关怀,除却因前朝旧事,她需着男装扮男儿外,再无担忧。就这么傻乐着过了几年,直到一道圣旨下来,全家自河西搬回了上京城。面对种种熟悉的人名地名,她恍然大悟,她这是穿书,还穿进了睡前看的小白文《错嫁东宫》中,成了个不到三章就下线的无脑男配小侯爷.......   坑爹的是,书中并未提及上京城知名纨绔小侯爷是个女儿身。   书中小侯爷犯事全家遭贬谪,举家搬迁寿春,一想到她是个小姑娘假扮男子,至少也算消灭了暴/露身份之忧。种种原因,她选择顺势而为,远离京城是非之地。可喜可贺,剧情线即将到来,小侯爷很快就会消失在上京城。   汉白玉影壁前,卓枝翻身上马。   瓶儿愣住,说:“郎君,您今日骑马,不乘车?接连两日奔波搜寻博学之人,今个恐怕又要折腾一天,明日说不得还得劳累……您大病未愈,身子怎受得了!”说着她嘴巴打绊,声音低了下去。   卓枝笑笑,摇头不语。   明日还得劳累,说的正是剧情线,也正是小侯爷下线的缘由。   原书中,元令二年海外异人来访,礼部官员面对它国文字无措,遭众人嘲笑。卓枝兄长卓泉因一时激愤,在文会之上当着圣人的面立下军令状,声称他可三日内译出,如若不能甘愿受罚。   三日之期将到,卓泉一无所获。   卓枝意外得知舞女莺啭儿知晓异国文字,遂强行掳走她,逼迫其翻译。事后,下令打杀舞女。不料此事终被知晓,御史台上书谏言,弹劾静宁侯纵子行凶。圣人厌恶静宁侯多时,干脆判了静宁侯褫夺官爵,子孙三代不可入仕,举家贬谪寿春,无诏不得返京。   ※   两日前文会之事一出,建宁侯府好似乱了起来。卓泉苦心翻阅藏书,拜会大儒名士,可惜不得其法。卓枝也一时拿不准主意是否要解决译文之事......   随后,建宁侯夫妇微妙的保持了沉默。事发当夜,建宁侯一家商讨此事,定下两种对策,一则此事解决了,全家继续留在京城,卓枝日后寻机送走。二则,若是此事不能解决,全家人也正好远离上京城。   毕竟京中圣人猜忌,且卓枝性别事关隐秘。   他们私下准备三日之期一到,若不能译出译文,便进宫面圣请罪,请求圣人从轻发落。此乃下下之策,因前朝旧事,全看圣人心情,如能全家贬谪寿春自然极好,甚至好过留在上京城,但若是发配边疆就糟了。   卓枝看过书,心知必是后者,书中小侯爷枉顾人命,圣人才判了褫夺官爵,贬谪寿春。更何况她并未打算谋害莺啭儿性命,说不得还会从轻发落。   思绪万千,仿佛转瞬便来到了百宝阁。   二层楼前早就候着大掌柜,远远瞧见个贵族郎君骑着匹胭脂马,便快步迎上来,殷勤将缰绳拴在汉白玉马桩上,欣喜万千:“贵人可算来了,小老儿等的脖子都长了几分!”   大掌柜是生意人,他不是头一次见这位主。从前只知道他富贵,今朝瞧他一席云纹缂丝袍,搭着颗状若莲子的红珊瑚纽,窄袖蓝袍,身如翠竹......如此风姿,绝非常人,他又恭敬了几分:“贵人,这边请,小心脚下。”   卓枝颌首,抬步踏上的木质长阶。   今日来百宝阁,是为了一枚印章。这是书中属于小侯爷的机缘,虽然后来阴差阳错到了女主手中。书中并没有说此印何时出现,她只得派了小厮日日金市打探,好险,若是再晚一日她便赶不上了。   阁楼中央摆着一尊狻猊梅子青香炉,狮口吐出袅袅青烟,周遭顿时弥漫着似兰非兰的香气。   大掌柜双手端起葫芦形漆盘,其上摆着凝碧叠翠的玉匣子。他将托盘放在矮几上,发出啧啧称赞声。只见那碧玉匣以浑玉雕琢而成,镂尘吹影,精美异常。大掌柜满目得意,说:“您快打开看看,可是您要的那方印子。”   卓枝微微笑,这方印绝非俗物。   它看似是印,其实不然。它是慧同大师赠与友人的信物,后来友人将信物转赠,不知所踪。但凭此印仍可求万佛寺慧同和尚出山问诊,慧同是出家人,同时也是不出世的名医。见此印如见人。经此一事,举家搬往寿春,日后远离京城,如遇病痛灾难,带上这枚印便多一份保障。   她打开碧玉匣,只见匣中摆着一方印。印章材料看着极其古怪,非金非玉,色暗却又似透光。晨光一映,闪烁着奇异光芒。卓枝伸手拿出印章,就在触碰一瞬间,手指刺痛,鲜血涌出,那方印随之沾染了血色。   突然间,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她面色惨白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与此同时耳边响起电子音: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绑定成功!请玩家开始青云之路!”   “叮咚,大昭朝取士制为科举制,请玩家获得太学读书资格或者通过院试,期限三个月。 ”   “叮咚,玩家期限内完成任务开启技能树:文臣武将。任务失败,即抹杀。” 第2章 臣,请圣人允臣太学读书……   官居一品系统是个什么东西?   电子音结束,卓枝的痛疼也瞬间消失,刚才的事仿佛只是幻觉。   卓枝手脚失力,古怪印章“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瓶儿呆立在原地,听到声音,才像是惊醒了。   她上前扶着卓枝坐在软榻上,嘴唇颤动,说:“快去请大夫!”说罢就要离开,可她突然想到此处并非府中,外面的大夫......   卓枝扶着瓶儿起身,眉目间闪过一丝凌厉之色,她对大掌柜说:“此事不可多嘴,这方印定下......”瓶儿扶着她坐上马车,转身下车吩咐小厮回府准备。   趁着无人,卓枝捏起印章,见印章上干干净净,血迹荡然无存。   她心中生奇,因指尖仍残留血色,她低声问:“官居一品系统?”   霎时,耳边电子音响起: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玩家未在期限内完成任务,则判定任务失败,将会被抹杀。”   声音来得突兀,不知从何处发出。   卓枝四下张望,遍寻不得,可手中印章并无异样,反而手臂处微微发烫。   她低头一看,撩起袖口只见一团印墨印手腕处,方方正正像是印上去的墨迹。因那印记在手腕下方,衣袖又长,更是遮得严严实实。   这是墨迹吗?   卓枝趁着周遭无人,凝眉细问,才知官居一品系统原本附着在印章之上,现在与她绑定之后,便化作墨印藏在她手腕处。   “如何解除绑定?”   “完成任务后自动解绑,强行解绑将致宿主死亡。”   卓枝沉默了。   她仰着脸依靠着马车壁,两眼放空,想到剧情心生无力。任务要求她三个月内考过院试成为秀才,或者进入太学读书。她除了识字会写以外,从未学过经史方略,莫说三个月为期,就是一年之期估计也考不过。   至于进入太学读书,那就更是自讨苦吃。   她本就需要低调行事,进入太学天天与男子同窗,若是被看出蛛丝马迹,无需系统送她上路,一顶欺君之罪的帽子扣下来,恐怕她也难以逃脱升天。   可,两权相中取其轻。   太学读书,也并非不可。   卓枝定下决心。   这些年她只与太子在宴中略略见过几面,勉强混了个脸熟,并不热络。照书中设定太子殿下并不喜她,自然不会对她过多关注。而其他人应当早就知晓静宁侯小侯爷,性子怪僻,自然也没人招惹。   必须解决翻译之事,毕竟如若不能,下场显而易见——静宁侯被判褫夺官爵,且子孙三代不可入仕。   不知系统是不是检测到她脑中想法,突然冒出一句话:“玩家不可违法犯罪,违法将被判处万针之刑!”   卓枝翻了个白眼,谁要犯罪了。   天无绝人之路。   异国文字,她根本不需请莺啭儿解决。   这事一出,她就好奇弄来了原文,说是复杂无比的异国文字,其实就是拉丁语英语夹杂部分法语词汇。卓枝专业正是英国古典文学,英语法语自然不在话下。   这会她好多了,扶着马车内小桌,略一沉吟提笔写出译文。她的字圆润柔美是京城时兴的俞章夫人体。   半柱香的功夫,她已写好,迎风待字迹干透,将青纸折好放进信封。   这时,马车也到了府中,瓶儿搀扶着她下了马车。   才一进清和堂,家中孟大夫已经等在屏风后了。   很快,孟大夫熬了药端进来,卓枝看着浓墨般的汤药,苦了脸只好捏起鼻子,仰脸喝尽。   瓶儿递上薄荷香丸,颗颗碧绿。   卓枝捡起一粒,含在口中,将信递给她:“将此信送去阿兄。”   卓枝又问:“阿娘可从宫中回来了?”   瓶儿摇头:“您忘了,今日是裕太妃生辰,县主娘娘在宫中恭贺太妃娘娘生辰......不过您的身子虚弱,不可见风,未免冲撞贵体,县主娘娘已吩咐请大郎君代为前去。”   “本就无事,换件衣衫同兄长一同进宫就是了。”   卓枝将信留下,心想今日太妃娘娘做寿,圣人感念裕太妃抚养之恩,定会亲临设宴。她也可趁此寻机,问询太学之事。   卓枝换了件碧色银线竹纹窄袖长袍,搭配珊瑚纽子,一明一暗。   她抬手系纽,袖子上卷,露出线条温软的藕臂。衬着碧衫,她的皮肤细腻光洁仿若羊脂玉,在一室幽幽昏暗中显出光芒。卓枝见此,忙吩咐瓶儿将“护肤霜”端上来,对镜抹匀,以免露出破绽。   正在这时,廊下有脚步声传来,不一会便有个人影停在门口。   卓枝听着脚步声,心知应当是卓泉,扬声招呼:“阿兄!”   卓泉是她嫡亲兄长,心中当她是未出阁的女郎,处处避嫌,生怕违礼。   他听到卓枝声音,依旧站在廊下说:“桂嬷嬷说你我一同入宫,听闻前些日子伤风不适,身体可好些了?”   两人闲谈几句,便一同坐进侯府马车。   卓枝将怀中信笺递上。   卓泉一眼扫过,面露惊异,连声问道:“这,这是从何而来?”卓枝笑着寻了个由头,只说前些日子,华清身边的磨金匠正是异国之人,略懂些文字,她随着学会几句。   卓泉面上闪过不善之色,但只是一瞬。   他素来了解自家“兄弟”,脾气古怪,虽是女儿家却总是男子做派。寿春县主待他极为严厉苛刻,可待卓枝到底是十足的慈母,从来都是爱非其道,娇生惯养。   卓枝明知卓泉心思,无非是因她弄懂了译文,觉得失了兄长面子。   她只故作不察:“我仔细盘问过了,定没大问题。等会面圣,大兄将此呈上,阿娘定会大为欣慰。”   卓泉笑了笑,说:“我自会禀明圣上,此次多亏你救我于水火之中,我是兄长,将来可是要继承侯府的,自然需以身作则,怎能贪你之功呢?”   卓枝点头,也不争辩。   ......   裕太妃的寿宴设在傍晚时分。   正直春意盎然,御园内百花盛开,芳香馥郁,正席两侧布置着金瓯永固杯、玉烛长调灯,树枝上悬挂着丝绸扎花。   九曲回环的廊下挂着云洲寿灯,慈宁殿内正中悬着一盏八角万寿无疆灯,灯上各面绘制八仙过海图景,点燃红烛,光火照耀在洒金砖上,闪烁着细碎的金光,好一副天家气派。   两人来的时辰略早,她与卓泉被引着拜见裕太妃。   裕太妃没有子嗣,将寿春县主当作亲生女,自然待卓枝卓泉亲昵十分。卓枝寻着机会,轻声两三句将翻译之事说清楚,又以玩笑打赌为由说了太学之事。   寿春县主沉默片刻,轻声说了可。   约摸一盏茶功夫,就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唱诺:“圣人驾到!”   恭敬拜见声此起彼伏,卓枝自然也在其中。   承明帝身着杏色团龙袍,端坐于宴厅最上首的蟠龙御座之上。他年过五旬,眼神慈祥,彷佛寻常老翁。圣人低眉一扫,眼神落在卓泉身上,关怀晚辈般:“大郎,译的如何了?”   卓泉定下心神,躬身行礼。   他脊背压的极低,仿佛皇帝的目光重若千钧,压在他背上使他抬不起身。   他面色恭敬,双手捧着一封信。   圣人眼神透出一丝兴味,内侍监王德全见此,忙几步上前躬身接过,于圣人面前小心展开信笺。   圣人垂眸看信,神色不辨喜怒。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   大殿之内灯火辉煌,因是祝寿喜事,众人松快闲适,不免偶有噪杂之声。可此时众人不约而同感到天子之威,声响渐渐低了,皆静默不作声。   气氛压人,大殿两侧立着的宫娥太监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轻了些。   圣人好似未察觉异常,他以掌击御案,叹道:“寿春,你教出了好儿子!未来是我大昭肱骨之臣!”寿春县主与建宁后躬身行礼,规矩十足挑不出一丝毛病。   圣人却看向卓泉说:“大郎,可想讨些什么赏赐?”   卓泉俯跪在地上,谨慎又恭敬,他说:“臣不敢居功,此乃幼弟卓枝翻译而成。”   圣人显然惊讶,卓枝声名不显,他对这孩子几乎没什么印象。今日心情极好,他和蔼地看向卓枝,饶有兴致问:“二郎,想要讨什么赏赐?”   “请圣人赐下恩典,允臣太学读书!”   顿时,哄堂大笑。 第3章 易容之术   天色渐晚,金乌西沉,九曲回廊间悬挂的寿灯依次点亮,无端为寂寂春夜添上几分暖意。春风吹拂,慈宁殿正堂中央高悬的万寿灯缀着的杏色流苏亦随风晃动,点点金芒闪烁。   殿内静谧。   卓枝话落,更是静了几分,而后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嬉笑声,继而笑声更多更乱了些。   圣人心下疑惑,他扫过重重人群,却见众人皆一副要笑不笑的神态。他抬手轻敲桌案,眉间暗藏不悦,饶有兴味问:“王德全,这又是个什么典故?”   内侍监王德全跪在御案前:“奴婢听说卓小侯爷最爱玩乐,至今连春秋还没读过......极擅马球,前些日子浊溪跑马,不知怎的竟与纨绔儿郎,为了歌伎大打出手,这事都已经传遍上京。”   圣人面上露出玩味之色.   卓二郎跪着,寿春县主夫妇神态自若,倒是卓大郎满面羞愧......着实有趣,疑心甚重的他想的更多。圣人目光于人群中逡巡,眼见寿安王世子笑得开怀,他点名:“十七郎,你来说说乐什么呢?”   寿安王世子燕愚,若上京纨绔子弟也排榜,他称第二怕是无人敢做第一。   燕愚兀自乐得不行,闻言起身长拜,满目恭谨,他说:“臣听闻卓二郎有此等向学之心,实在是,实在是不可思议,故而心中动容欲效仿一二。”   满堂又是哄然大笑。   因是家宴,圣人起了逗趣心,说:“前几日,明儒陈大章给朕上了折子,直言乞骸骨,朕留下他,十七郎,你可知道他说了什么?”   燕愚扑通一声跪下了,白胖的面孔涨得通红,高呼冤枉,说:“臣,臣......”他竟然结巴上了,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他磕磕绊绊保证:“不敢了,不敢了,臣也向学。”   承明帝心中疑虑消减,看来众人皆知卓二是个不成大器之流。他的神色晦暗,当场准了卓枝的请求。不仅如此,还叹向学之心宝贵,钦点建宁侯幼子卓枝,寿安王世子燕愚共同入太学读书。   卓枝总算将心放进肚子里。   宴饮良久,丝竹并奏,席间宾客尽欢。直到月挂中天,圣人饮罢示意散席,众人恭谨行礼拜别圣人,依次离开。   一道回府,静宁侯吃醉了酒,卓泉搀扶着他坐上马车。   卓枝陪着寿春县主共乘鸾凤仪驾,仪驾六角高挂凤鸣铜铃,风吹过清脆作响。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县主娘娘,小侯爷留步!”   侍女掀开六宝拈金珠帘,卓枝探身看,来人竟是内侍监王德全,卓枝知道此人不可慢待。她单手一撑,径直跳下仪驾,问道:“劳烦王侍人,可有什么事?”   王德全十分客气,扬起拂尘,搭在右臂上,双手递上信荐,说:“陛下旨意,请您莫贪玩一时,三日后太学报道。”   卓枝收下,再三感谢,递上缂丝香囊,说:“端午节气,王侍人一定要收下!”香囊里藏着一方鸡血石印,价值可观。王侍人笑着收下,两人客气几句,卓枝才登上仪驾。   就在这时,耳边终于传来一声叮咚:   “叮咚,恭喜您!获取太学读书资格的任务完成了!请玩家再接再厉!”   “叮咚,初级任务完成,您已升级为正式玩家。请合理规划路线,选择名臣之路分支走向,请注意不同走向,玩家技能点,财产,军队,官职,身体数值要求均不同。”   “叮咚,奖励积分五点,玩家可自由分配点数。”   官居一品系统—基本信息:   玩家姓名:卓枝   年龄:14(?/14)   性别:女(?)   智力:11(100/11)   体力:19(100/19)   颜值:81(100/81)   声望:负值11   官职:太学预读生   能力:无   “请玩家于三日之内选择名臣之路走向,文臣或者武将。(两种方向,各有详细分门别类,玩家是否需要查看?)”   “暂时不用。”卓枝拒绝。   车行辘辘,箍铁木轮在青石板上压出一个个印子。   皇亲贵胄皆住在皇宫东边,即兴德坊附近,上京城素有东贵西富的说法。兴德坊距离皇宫极近,不多时鸾凤仪驾停下,静宁侯府到了。   寿春县主看着卓枝,娟秀的眉目染上几点轻愁,她说:“太学之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卓枝早就打好了腹稿,她说:“人人都笑儿臣身为宗室子弟不识太学大门......一时激奋这才,阿娘放心,太学奉行淘汰制,一月一考,考试不过就得走人。儿臣一定谨慎小心,日后绝不冲动行事。”   寿春县主爱女无度,听到卓枝这样说,仍忧心忡忡。   她摸了摸卓枝的长发,说:“放心去顽吧,要你哥哥陪着你。”   卓枝念及系统之事,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只能保持沉默。她装作懵懂任性的孩子样,送别了寿春县主。卓枝回到清和堂,遣散了瓶儿,这才安心询问系统分门别类之事。   “叮咚,名臣之路走向:文臣或者武官。”   “不同走向可开发不同技能,达成不同仕途结局,请玩家妥善选择。一经选择立即生效,不可更改,不可放弃。”   官居一品—文官:   声望值:90(100/90)   官衔:官至首辅,加衔三公。   特殊技能:权臣威势,口若悬河,饱览群书,过目不忘,知人善用。   官居一品—武官:   声望值:90(100/90)   财产:百万金之上   部属:十万人之上   官衔:位至国公,获封骠骑大将军。   特殊技能:武功超群,刺谋三术,统帅第一,一呼百应,一鼓作气。   刺谋三术?   卓枝点开技能描述,只见刺谋三术这一技能可分别是:刺客之术,潜藏之术,易容之术。易容之术:刺谋三术之一,分为三等,一等易容术可巧妙掩饰容貌,二等易容术迷惑对方,三等易容术乱假成真。   “易容之术可以掩饰性别吗?”   “当然!”   卓枝心知掩藏身份只是一时,最好的办法应是远离上京。   其他地方,建宁侯与寿春县主的名号已足够保护她不被侵扰,而在上京公侯爵位算不上稀奇,寿春县主地位也称不上皇亲贵胄,京中多的是公主郡主。   此种情形下,易容之术极为重要。   但她不愿意轻信。   “既然有三天为限,三天内何时都不迟。只是,你将易容之术吹上天,我也想见识一二,不然难做决定。”   霎时眼前闪过一阵金色的光芒,她手中多了三张符纸。   卓枝将它们一一展开,只见上面用丹砂画着写看不懂的符号文字,一张比一张略微大些,分别是三个不同等级的易容符。   卓枝称奇,又问系统如何使用。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三张易容符别对应三个等级。易容符产生之初便已确定性别,分别为一等易容符(女)/二等易容符(男)/三等易容符(女)。此为临时效果,玩家正式获得该技能可无限叠加时长。”   “使用方法:将易容符贴在身上,即刻生效。注意:使用前应在脑中勾勒最终效果,每张易容符可使用三小时(叠加使用后,前者失效,易容效果包含身高衣服发饰)。”   次日,卓枝想要出府去,但想先在府里试试效果如何。   第一张易容符,不如就试试易成猫儿。   她想到猫儿模样,将纸符贴在手臂上。   眼前一花,顿觉她的视角变矮了,毕竟猫儿也不过七八岁,正是小孩子。她走到鎏金水银镜前,对着镜子细细打量,黄发酒窝,简直像极了。   她走出园子,碰到仆妇侍女,还有相熟的叫她猫儿。   卓枝低声应下,赶紧走向外院,这才想起猫儿不可私下出府。   如何是好?   卓枝站在假山中,见四处无人,躲在假山石洞匆匆用了第二张符。   她以往有事都是派小厮路小远出府办事。今日路小远被她留在清和堂整理旧书,正好可变做他出府一观。   卓枝雇了轿,半个时辰便到了百汇楼。   这是万事通陈万知说书之地,她早就想来此地听书,可惜每次出门身边都跟着数人,这里本就是三教九流汇集处,寿春县主生怕她遇到事,向来不准她来此。   今天她终于一尝夙愿,这可是号称上京第一书。   她寻了个说书台边的位置,甫一坐下,就听到身后有人说:“看那身影像卓小侯爷的小厮?想来小侯爷也在这呢?”   声音耳熟之极,那正是前日宫中才碰过面的燕愚,燕十七郎。   两人之间素有嫌隙,燕愚一有机会便要找她的不痛快,这下麻烦了。   “爷叫你呢,怎么?哑巴不吱声?” 第4章 初次女装   燕愚是个不好惹的主。   他是寿安王世子,又是嫡亲独子,寿安王太妃将他看做掌中珠,心尖肉,最是宠溺无度。平日里,哪怕是卓枝本尊见到他都是躲着走。现下她虽是易容之后,但易容纸符再是神奇,也不过是改变容貌,制造错觉。若是她被燕愚这个混不吝的混世魔王逮个正着,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   百汇楼里人来人往,熙闹喧嚷,若不刻意去听估摸谁也注意不到旁人。   卓枝低眉颔首,眼睛盯着地面,装出一副没听见的样子,起身离开。因她坐在说书台子附近,台子下数张方桌拥挤不堪,桌子与桌子之间距离不超过两掌,便是寻常男子侧身也难以通过。幸得卓枝是女郎,虽然易容符使她看上去像个男子,但她的身形未变。   燕愚坐在阁楼雅座,他命小厮大李抓住路小远。   大李听令当即向楼下走去。可他身形魁梧,不仅要通过狭窄的楼梯,还要穿过拥挤大堂。如此一来,他奋力前行,越过重重人山桌海,可惜好不容易下了楼梯,却发现比不得路小远溜得快,这会子竟是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燕愚怒不可遏,他没想到一个小厮竟然敢如此无视他的命令。   “世子,他走了。”说话的是个蓝袍高个络腮胡的侍卫,那是寿安王太妃未免孙儿受伤,特意求了圣人从禁卫中挑出来的精兵。燕愚却最不喜欢他,十四五岁的儿郎,走到哪身边都跟着祖母派来的心腹,面子何在?   更何况这蓝袍侍卫从军中选拔而来,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衬得燕愚更加脑满肠肥,不堪一见。   听他一说,燕愚心头旧恨又起,一脚踹上去,力道不小,可那蓝袍侍卫身形未变,动也不动,仿若一块顽石。燕愚猛一拍桌子,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滚过去追,今天一定要给本世子抓到他。”   卓枝并没有走远。   百汇楼位于兴宁坊北,隔一条街就是永康坊。   再远些就是西市商贾聚集之所,这里的地貌街巷,卓枝也只听过一耳朵,具体如何走回府她是毫无头绪。原本想着百汇楼逗留一时半会,雇了轿直接回去便是了,可惜遇到了燕愚。   卓枝隐在制香铺赤色旗子后,侧脸打量着百汇楼大门,暗自思索兴宁坊比邻西市,从百汇楼向西市走,穿过永康坊,向北走途径胜业坊,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若从西市雇轿回府,由西向东,途径数个坊市,但今年才铺好了新路,她算了算应当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回到静宁侯府。   这样想着,就见百汇楼前出现一团赤色团花袍。   这正是燕愚,他身后还跟着一溜人,身畔两个青衣小厮分立左右,一个高一个弱。后面还跟着些高矮差不离的褐衣人,一行人最后面站着个身穿蓝袍,腰间悬刀的侍卫,观他行走之态应当是军中出身。卓枝皱眉,她小心拉下旗子遮住身形,只留出一双眼睛看向燕愚。   大街之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喧喧嚷嚷,万声交汇。   卓枝侧耳,只听到一耳朵嘈杂,无奈只能看着燕愚的嘴张张合合,看他身后的小厮齐齐抱拳。   这时一架牛车压过青石板,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一顶八宝紫金帐映入眼帘,金帐华丽上绘百花,百花之间更饰有珊瑚,珍珠,青金石等珠宝,以金线串起攒出一只只翩翩蝴蝶儿。紫色帐幔随风飘扬,露出车壁上紧紧闭合的青色小窗,轩窗上悬着一盏晶莹耀眼的八角琉璃灯。   只凭牛车金帐认不出是哪位皇亲贵戚,但是看到澄澈如水的琉璃灯,卓枝便知道这牛车属于肃王府。因着琉璃灯盏是西域毗奢上贡之物,统共两盏,一盏赐给了毓贵妃,另一盏赏与肃王爱女城阳郡主。   肃王宅邸正在胜业坊东,城阳郡主现身于此也不奇怪,只是不知为何她心中涌起一抹异样。吱吱呀呀的声响渐行渐远,卓枝探身望去,却直直对上一道锐利的目光。   四目相对,卓枝暗道一声糟糕,蓝袍侍卫看见她了。   顾不上观察燕愚动向,卓枝转身就跑。自然注意不到蓝袍侍卫很快收回视线,冷着脸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甚至引着燕愚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卓枝气喘吁吁,一路小跑,终于来到了胜业坊。到了胜业坊就安全了一半,料想燕愚也不敢大肆喧闹,明目张胆抓人。因胜业坊又被称作三王宅,先帝亲封的三位王侯就居住于此。这里虽与西市比邻,但平素安静,并无市井喧闹之声。   胜业坊过了坊门,入目之处便是一座道观,观名八仙。   八仙观清净无人,外墙由青石砌成,古朴大方,颇有前朝遗风。观门前长着颗枝干横斜的百年怪松,卓枝看了看,心中涌起奇怪的似曾相识之感。她没在意背靠老松歇下。她怕是跑不动了,不如暂时歇息片刻,实在不行只好用上最后一张易容符纸。   一有不对,她立即进入八仙观,寻个隐蔽之地改换身份。   忽听,一阵马蹄哒哒声自不远处传来。   卓枝如释重负,骑马定然不是燕愚了。燕愚不善骑马,身边小厮更不可能骑马。她缓缓松了劲,却听到风中送来“抓到了”“蓝袍男子”,蓝袍,抓人,她低头看自己,正是一身灰蓝袍子,难道说真的是燕愚骑马来了?由不得卓枝犹豫,马蹄声越来越近,人声也愈发明晰。   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响起,他说:“蓝袍暂押,如遇反抗,格杀勿论。”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低哑,却仍不减音色质感。那声音隐隐带着磁性,听得人耳朵发痒。   ——是东宫殿下。   卓枝小心翼翼退回八仙观。   此等情况,她定是不能从前门平缓离开了。虽然她自持清白,可若不幸被逮到暂押大理寺,最少也得呆上一天半夜的,她这个易容符三个小时便失效,到了那时少了一个路小远,多出一个卓二郎,可就有嘴说不清了。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吗?   真的是前有燕愚,后有燕同,怎么都跟燕家人过不去了。   这算什么糟心经历啊,卓枝嘴唇微动,却不敢出声,她依然听得到马蹄踏步声,可见燕同一行人并未离开。卓枝点着脚,一步步向后退,双眼不断打量四周,试图找到一个隐蔽之所使用易容符。   八仙观内门窗紧闭,好似寂静无人之所。   卓枝无法,她不敢用力推动门窗,唯恐引起燕同注意。忽地,一角翠色吸引了卓枝的目光,分明是竹叶,难道这屋舍之后种着一片竹林不成?卓枝目露喜色,她蹑手蹑脚绕过屋舍,却见一片鲜翠欲滴的竹林。竹子一株挨着一株,密密麻麻,只看得到满眼翠色。   她矮身躲进竹林深处,蹲身藏于草丛之中,闭上眼睛试图想出一个女子形象。此时大门哐当一声被人暴力破开,数重脚步声越来越近,卓枝慌了神,她脑中空白一片,只浮现出前几日她身着翠袍揽镜自照的模样。   纸符闪烁,仿若一道金色的光芒游走于杂乱字符之间。   “嗖”的一下,纸符片片散尽,化作细小的碎纸片,落在杂草中消失不见了。   卓枝的衣着形貌也瞬间变了,她变作那日揽镜自照的模样。   三千青丝被揽起,用白玉发梳绾起低垂髻,脸侧小髻斜簪着一对银流苏珠钗,头发蓬松,偶有几丝发丝顺着耳朵垂在肩上。身着胭脂红团花纹下裙配着翠绿色竹纹上衣,轻披纱帔,上印垂丝海棠纹饰。卓枝以手覆面,发觉她额头间,脸侧还贴着小小花钿,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式。   她蹲在草丛之中双腿发麻,只等着禁卫离开,她好逃脱升天。   却没想到禁卫并非粗略搜查,反而搜的极为仔细。卓枝心更慌乱,她蹲的太久,脚麻腿酸,颤颤不安,这时一阵妖风吹来,吹的她背后发凉,起了一层冷汗。   卓枝惴惴不安,却听禁卫一人突然怒喝:“谁躲在那里!”   她猛一抬头,额间银流苏珠钗随之泠泠作响。一时间场内诸位禁卫目光全部转向竹林,“噌”的一声,禁卫亮出随身配刀,阳光照在银白的刀刃上闪烁刺眼。   完了。   卓枝本能向竹林深处退去,脑中亮光一闪而过。八仙观原著之中刺客刺杀失败后,隐藏八仙观,意外发现暗门而后逃离......   原著......   竹林深处有暗门。 第5章 误入南风   八仙观   竹林茂盛,竿竿翠竹枝繁叶茂,遮住了她大半个身形。竹林密不透光,一时间禁卫只知林中有人隐匿,但不清楚几人,因身上未佩戴弓/弩,只得从数个方向突进林中。   藏匿之人竟像是凭空消失了。   “人怎么会不见了,难道还真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说话那人身着绯袍佩银鱼符,观他衣饰,与其他人不甚相同,应当官阶略高。   绯袍人摸索着短须,凝神思索,这时林中响起一阵金玉之声......   这声音好生熟悉。   方才,他曾见到林中赤色一闪而过,此人着赤袍。等等,那声音不正是钗环击撞之音吗?配着赤袍,或许是红裙......纵使蓝袍刺客变装,改换面目,也不会装扮出如此招摇之态。即使他反其道而行,至少不会佩戴满头金玉。   也许林中人与刺客无关,只是个寻常女郎,那她怎会拥有遁地飞天的能力?   说不清啊。   竹林中一个浅绯袍禁卫高声:“段大郎,这里有扇门!”   果不其然!   他推测女郎应是私会之人,怕人撞见,又了解此地情况。他快步上前,禁卫已将黑漆门破开,他趁着间隙探身望,街巷空无一人,但听得到不远处的喧嚷声。   “从八仙观外走过来约莫百步,这竹林占了大半,按此测算那头应是西市无疑。”林中藏匿人到了西市,正如游鱼入海,遍寻不着。   他转身吩咐几句,回到八仙观前庭向东宫禀告。   东宫负手,站在前庭。   他一袭青纱罗圆领袍,戴着顶道家桃玄冠,身后是一颗肆意生长的百年怪松,枝干横斜,倒有几分意境。再远些青砖门楼上悬一块黑漆牌匾,上书两个大字“八仙”,二字是用小篆书写而成。那“八仙”端庄圆润,挺遒流畅,二字俨然有居高临下之态。   绯袍禁卫低下头,跪地禀:“回禀殿下,林中匿人从暗门逃脱,发戴钗环,疑似女子。墙有暗门,连接西市背巷,交通纵横,卑职派庄玄,陈宋庭追捕。”   东宫面容不惊,手中捻着一根长发,沉声吩咐:“善,其余人等追捕蓝袍。皆除官袍,隐匿行动,切莫走漏风声。”   “是!”众禁卫应声。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卓枝出了暗门,她顺街巷,循人声,一路奔波逃命。   终于来到正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她几乎脚不沾地,被人群推着向前。西市又称金市,素来是上京城最为热闹之地,她不多不少也来过几回,从未像今日这般拥挤过。   人群中响起一声欢呼:花担来了!   卓枝凝神去看,只见一担四人抬饰鲜花的担子出现在眼前。   担子上以四根原木撑起碧色纱帐,纱幔轻柔,随着风微微飘动。圆木上下饰以牡丹菡萏等花卉,随着不断前行,花瓣簌簌而落。碧色帐幔中跪坐着位高鬓仕女,她手持一枚圆白扇,遮住大半面容,只露出娇艳的唇。   花担边跟着几个浪荡子,他们身穿锦缎骑五花马,口中唱:“经年何年,佳人不见,王都知娇颜何时展露?”   “王都知”!   卓枝不禁愣神,一停步,竟被人群挤入酒肆。   王都知是剧情中那位香消玉殒的舞女莺啭儿。书中女主与她有莫大关系,莺啭儿死后。她的侍女嫣儿念起二人主仆情深,不顾宵禁夜奔,状告卓枝,不料误冲撞肃王车架,昏厥过去。等她醒来就变成穿越女主王嫣然了。   现在剧情少了卓枝作孽,莺啭儿活得好好的,女主角该怎么出现?   店小二上前揽客:“女郎,可要饮些酒水?寻常酒都有,若您想尝新鲜,新到了富平石冻春......大食三勒浆,价更高些。整个金市,就我家的酒最醇香,您不饮些,可真会后悔。”   方才这店家称她女郎,她完全没反应过来。   卓枝走向小间,说:“那就尝尝三勒浆。”   她坐在隔间中,端起酒酿,缀了一口,三勒浆入口清甜,回味甘长。   这时候击鼓声响起,卓枝数数鼓声,申时已过,太阳将要落山。寻常店家闭门休市,可这酒肆蓝旗招展,门口悬盏竹灯,官印“准夜”的二字闪闪发亮,他家夜晚可经营。   大昭与唐相似,但细节有极多不同。上京城夜市生活丰富,酒肆,饭食,瓦当分布西市。卓枝这个模样,不好回家,也不好逛街,毕竟禁卫可不是吃素的。好在易容纸符作用只有三小时,现已过去大半。只等到了时辰,她就离开酒肆,寻个隐蔽处等待易容消失。   然后她就可以雇轿回府了。   ※   “殿下,蓝袍刺客隐于西市之中,卑职得到密报,贼人藏身南曲……据说是肃王的产业。”绯袍禁卫行礼,等待东宫示下。   肃王是圣人的兄弟,论辈分是东宫的叔父,论理东宫自不愿直接与其发生冲突,毕竟带人搜肃王私产,不亚于当面掌掴,政治影响深远。   此等大事东宫恐怕要上表圣人,方可决定。   只是圣母皇太后自先帝驾鹤西归后,长居长真观做了居士生活;东宫幼年养于圣母皇太后膝下,长于长真观。想来长出了道人心性,道德经有言: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若上表圣人,那刺客早就不知所踪。宋大儒遇刺一案,岂不是要就此搁置?宋儒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父,又是东宫外祖。这事若是处理不利,东宫怕要背上不孝的骂名。   绯袍刺客沉思片刻,一时想了许多,忽然听到击掌声。   “禁卫寻常装扮,随孤南曲赴宴,其余人等尽数守在南曲之外,金市东西两扇大门派暗卫守住,嫌疑人等,仔细调查,不可错放。”   东宫发话,众禁卫领命。   此时金乌西沉,天边漂浮着一片红彤彤的云霞。酒肆,饭食店均挂上了竹编灯。   东宫依旧着青纱罗圆领袍,他骑着匹纯黑无半点杂色的宝马,身后跟随着几个青袍侍卫。他一手持缰绳,面容清俊,风姿秀雅,好似五姓贵族公子带着家仆骑马游街。   南曲位于西市最北,它周围遍布酒肆,人声沸腾,南曲旁三五步立着座秀雅小楼,相比热闹酒肆,它显得静谧,那是家南风馆。人骑在马上远远望去,南曲酒肆灯火辉煌,热闹非凡,耳边隐隐有丝竹之声。   ※   卓枝有系统作弊,她掐表等到符纸失效前,就立即离开。因她不熟悉此地,只好摸出几枚钱,贿赂店家小厮,询问这附近可有安静地。   店家小厮眼神奇异,轻声说:“女郎来这找安静地?”   卓枝点头,她发间的朱钗不断摆动,明晃晃耀得人眼花缭乱。   店家小厮观她贵气十足,又出手大方......这样的女郎,恐怕是上京贵胄家中娇女。本朝作风开放,皇亲贵女养面首的不少,恐怕这位客头一次来尝鲜,不好对他直说罢了。   客若不好这一口,转身离开就是了。   南风馆素来低调,没听说过强拉女客的,何况是大家女郎,应当无虞。   他悄声说:“您瞧见南曲旁边那座三层小楼了吗?那里安静。”他想了想:“南曲旁是南风馆,那里恐怕要数百金之巨,客要好好想想。”   小厮声音低之又低,卓枝担心易容之事,听见了收费贵,其余的也没细听。她看了一眼倒计时,还有十分钟,走过去也要五六分,她点头:“就是那了。”   酒肆小厮说得不错,这里应该是家客栈,几乎没人。安静极了,卓枝靠在小楼背阴处,静静等着易容消失。这时马蹄声仓促,只见青袍人骑马上,冲她而来。   卓枝抬眼看到那人,心中大窘躲在这还能碰到禁卫。   她惊慌,助跑三两步,一手撑起墙壁直接翻进去。   就在翻过去的瞬间,易容符失效。   卓枝瞬间变作平日模样,只是衣衫不正,发髻略有些松散罢了。她的心脏剧烈跳动,此时才感到手软脚软。她揉揉发烫的脸颊,快走几步,倚坐在廊下,她心中得意禁卫聪明也想不到她是那红裙女郎。   正想着,只见禁卫翻/墙入,落地瞧见卓枝,他瞬间傻眼。   忽地,竹门大开,烛火明亮,将院子中的景象照的清清楚楚,也将院外照得明明白白。   卓枝看见了东宫那张熟悉的脸,以及他眼中鄙夷之色......人声沸沸扬扬,她着实有些摸不透,东宫到底是什么道德楷模,见到人夜宿西市客栈便要心生嫌恶了吗?   这时,身畔禁卫语气复杂说:“回禀殿下,已派人搜查此间南风馆,未见嫌疑之人。”   等等!   南风馆?   现下她满脸通红,披衫凌乱,还散着发,被人瞧见夜宿南风馆......明眼人一看即知,她活脱脱一副方才完事的瞟客模样!卓枝捂着脸欲哭无泪,正满心踌躇之时,却听电子音乍然响起:“叮咚,您的名誉值下降至负三十点!” 第6章 获得技能:口若悬河(可升……   天还不亮,建宁侯府却早早亮了灯。   今天是府中郎君太学读书的日子,府里上下忙的热火朝天。专管大厨房刘嫂子更是三更天就起了,因寿春县主吩咐,厨房还专门备好了张朝食单子,上面汤羹茶点,五味俱全。   寿春县主早早到了清和堂,才过月亮门,就听见一阵悠扬的鸟鸣啾啾声。她缓缓走至廊下,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玫瑰鹦鹉单脚立在鎏金铜架子上,红色的鸟爪栓着根细细的梅花金链。瓶儿将清水黄铜盆放下,解开链条,白鹦鹉飞进铜盆,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水珠飞溅,瓶儿扫到一抹烟霞色,忙请安:“县主娘娘万安。”   “花卿可起了?”   瓶儿躬身行礼正欲答话,却听一个清澈明亮的声音乍然响起。   “母亲来了。”话音落,只见竹帘一掀,露出个身量高挑的少年人,那正是卓枝。他着织锦圆领红袍,一尊白玉香兰冠将黑发束起,足踏黑色短靴,一眼望去只觉好个面容俊秀的小郎君。   寿春县主却深蹙眉,不见半点骄傲喜色,她看着她面上浅浅青沙,叹:“可怜我的儿。”卓枝见她面色不愉,忙上前扶着寿春县主胳膊,撒娇撒痴说了些幼稚话。果然,寿春县主转移了注意力,兴致勃勃说起她太学读书的事,卓枝微微松了口气。   一行人终于来到花厅用朝食,卓枝看着一桌汤羹茶点,八碗九碟,这规模奢华堪比府中除夕夜宴......她满心诧异,四处打量,抬眼一望却见阿娘面色如常。   卓枝微顿,默默将想吃汤饼(面片汤)的话咽下。   ——“眉儿。”   建宁侯大步进来,见到孩子在,不免有些尴尬。他咳嗽几声,正欲换个话题,却见一桌丰盛朝食,眼中闪过同样的震惊,口中却不显分毫:“今朝是二郎读书好日子,咱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吃个饭。”说话间,卓泉也过来了。   因上学时辰极早,一家人也不多说话。用过早膳后,卓枝再三推拒了寿春县主陪同之意,才得以乘牛车上学。   “怎么闷闷不乐?才离开家,便想母亲了。”卓泉笑着打趣她。   “阿兄别笑我了。”   卓枝怒视之,转而想到太学之行必然会见到东宫......前几天糟糕会面还历历在目,她心里发怵。   那日在南曲撞上东宫,听到禁卫说起南风馆......瞬间换做卓枝傻眼了,就见东宫眼神轻轻掠过,转而满眼漠然转身离开,呼啦啦人群又都随之退下。徒留她坐在台阶上,冷风一吹倍感凄凉。   耳边的电子音响个不停,彷佛在语无伦次的尖叫。   “叮咚,玩家名誉值跌破负三十点!”   “警告!如果玩家名誉值跌破负五十点,玩家将会社会性死亡,则自动打出结局:一事无成!”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发布任务:拯救名誉值!此任务为短期限时任务(一个月内),玩家名誉值大于等于0,则认定任务完成。任务成功可获得名臣—文官/武将,技能升级一级。任务失败,则遭受惩罚:万针之刑(三次,每次一小时)。”   “二郎,二郎!”   一声呼唤将沉浸在回忆中卓枝拉出来,原来牛车已经停下。卓枝推开小窗,望向更远处,不远处巍峨的太学青碑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为示尊重,太学生皆在一里开外下车步行。   这是有典故的,太学的前身是前朝白露书院,本朝开国□□昭武帝燕巡幼年曾于此地求学。后逢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昭武帝振臂一呼,集结天下万众,最终救民于水火之中,建立大昭。昭武帝登极之后,头一件事就是重回白露书院。他下马步行拜会恩师,自此后每逢路过此地昭武帝为示尊重,皆下马而行。   众学子中兴起步行之风,此后便成了不言自明的约定。这路不长不短,宽约两米,皆用青石板铺就而成。时辰尚早,路上只见一两个人。   卓泉罕见的沉默了,他走在道旁,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卓枝见他如此,心想他定然思索要事,也不好打扰。她想起自个的事,听说太学一月一考,第一门考诗。今日正是五月初一,这么说她刚赶上测试,这算什么糟心经历?也不知新入学的学生是否要参加。   虽然她在家中整整准备两天半,可世人皆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她本想着太学一月游,现下不会直接变成太学一日游吧。更重要的是,若是她果真太学一日游了,名誉值会继续下跌。   卓枝无声叹息,余光瞧见有人闪过。   五蟒团花赤色缂丝圆领袍,掐丝金冠闪闪发亮,一双缀青玉登云靴。如此浮夸的装扮,除了燕愚不做他想。卓枝瞥了一眼,忙移开视线,只觉眼疼。燕愚却不放过她,登登几步上前,靴子底厚踩在青石板上,声音响亮,此处喧闹吸引了众学子目光。   燕愚见众人都看向他,清了清嗓,佯装友善:“卓二郎,听说前几日你夜宿南曲了......”   卓枝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就知道这厮没半点好话!   卓泉脸涨得通红指着燕愚一个劲的你你你,胡说八道,不知廉耻之类的老学究话语。卓泉看起来那样认真,联想到燕愚平日满嘴跑马车的作风,众人反而疑起了燕愚。卓枝强忍住吐血的冲动,因为自燕愚那话出口的刹那,系统开始疯狂示警。   “警告!玩家名誉值下降一点!”   “警告!玩家名誉值下降三点!”   “警告!玩家名誉值下降一点!”   直到卓泉斥责燕愚胡说八道之后,名誉值才趋于平稳,系统也不再叫嚣。   太学门前的小小争端,很快平息,夫子到来之后更是全然消弭。那夫子长须青袍,身形清瘦,他高喊一声时辰已到,接着便推动圆木撞向开门大钟。   咚!咚!咚!   钟声清越悠扬,太学门随着钟声而开。众学子登上青石台阶,步伐稳健向着山门走去。卓枝跟在众人身后,燕愚不屈不挠,几次三番想凑上前说些什么,都被卓泉看似不经意挡开。   众人鱼贯而入,卓枝踏过门槛,瞬间耳边传来系统提示。   “叮咚,三日之期已到,请玩家迅速决定名臣路线!倒计时300,299,298......”   卓枝飞快想起剧情,书中东宫燕同尚武,十七岁时率众边关随大将陈锦园守孤城,一鼓作气突破重围,率兵反杀,孤军深入千余里,活捉汗王爱子......是个不折不扣的马上帝王,如果她选择武将路线,不可避免的常与东宫打交道。   经过前几日,东宫对她厌烦之情更上一层楼。他虽是神仙相貌,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到那时候别说加官晋爵了,保住性命都不容易。   “我选择文官路线!”   “叮咚,恭喜玩家成功选择官居一品—文官路线!”   “请查收文官初级技能奖励:口若悬河。”   技能名称:口若悬河   技能等级:一级—能言善辩(可升级)   技能介绍:能言善辩,不管说什么,都听起来很有道理呢。   技能触发:无使用次数限制,但每次使用后需要等待技能冷却,时间三十分钟。   众人坐在学堂中,一个秀眉长目,道骨仙风的老者立于堂前。他面容严肃,身穿灰色道袍,发髻也攥成了一个道人髻。只差手执白拂,便是一个标准的道子了。   原本燥乱的学堂安静下来,那老者对众人做了一个礼,众学子齐齐回礼,老者称:“善,今日考诗,题目为鹦鹉。”   卓枝叹了口气,这种具体情节她早就记不清楚。所以这两日在家学习也只学了个如何作诗的规矩,并没有特意押题。   “学生燕愚,已经作诗一首,请夫子评定。”   未成想燕愚却上登时上前,意图一展才华。燕愚长长一拜,朗声道:   鹦鹉洲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诗取自李白鹦鹉洲)   他故作姿态摇头晃脑,长吁短叹的念完诗,一拱手:“如何?”   卓枝听到鹦鹉西飞陇山去之时,心中惊叹这不是诗仙李白的鹦鹉洲吗?   燕愚纨绔儿郎一个,字都不认识几个,更别提用典作诗了,更何况还做出首一字未动李白的原诗。难道说他周围出现了穿越者,或者说女主已经穿越而来?可原剧情中女主用一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赢得惊叹,并非是此句。   道袍夫子并不评判,他问:“鹦鹉来过吴江水可用典了,典出何处?”   燕愚支支吾吾,胸无点墨,只得认错:“禀夫子,这诗是我找人作的。”   卓枝疑惑地看向他,燕愚以为卓枝那神情是在嘲讽,怒气当头,他尖酸刻薄的说:“夫子,何不考一考卓二郎!卓二郎懂异国文字,御宴之上出满了风头,亲自恳求圣人赐他太学读书呢!想必是学富五车,无需应试入学。”   一言惊起千层浪。 第7章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众人议论纷纷,或有几人高声申辩,应和着数众,学堂一片乱糟糟。   清风过窗,众人不约而同的静了下来,惊起一身冷汗。   因夫子依然站在堂前,他微合双目,一言不发。尊师重道是一等要紧之事,学堂之上他们为了闲言喧嚷,竟生生忘了夫子还站在堂前,实乃大不该。   夫子淡声:“今日虽为考核之日,但燕愚卓枝二人今日入学,按照规矩考核应从下月初一开始。”夫子说着,抬手抚过山羊胡,若有所指的看了眼燕愚,说:“至于燕愚新作,与考核无关,课下诸位也可点评一二。”   卓枝缓缓长吁口气,暗嗔逃过一劫,心想这位夫子言辞犀利,还说明了不考评他们二人全然为了规矩,正好堵住了众人的嘴。不论他是无意有意,对此时的卓枝来讲,他真是个如假包换的救世主,散着金光的那种。   却有人不想事态平息,团花袍男子上前,拱手道:“杜夫子,学生以为太学规则百年未变,求学艰难,无能庸碌之辈自然不可平担太学学子之名......卓二郎,燕世子为皇亲贵胄,更应当为天下学子表率。二位上京城素有名气,太学规矩严苛,燕世子,卓二郎为何入学?”   ——“干卿何事!”   燕愚瞥了说话人一眼,神态轻蔑,眼见众学子愤然,他又想起那日家宴的情形,卓枝说的那些话映入心头,他补充:“本世子太学入学自然是因了好学之心。”他吞下口中那句话,他上学还不是因卓枝多此一举,圣人金口玉言逼迫。   讥笑声渐起。   “叮咚,玩家名誉值下降两点!”   卓枝:......   燕愚胡说八道,这跟她有什么干系,卓枝无声呐喊。怎么总被这厮连累,卓枝面无表情地想,难道说她和燕家就真的八字不合?   “燕世子的回答,应某领教了,燕世子自是因了向学之心才请人作诗,更是巧了那诗竟然与夫子所拟题目相当,不知卓二郎为何太学读书呢?”   燕愚听他这讥讽之言,心头大怒,刚想开口训斥一二,却被身边的人拉一拉袖子,他顺着那人的手看向窗外,只见窗外露出一角紫衣。   大昭紫袍非高官大功勋之人不得穿戴,那人无论是谁,他此刻都不易出头。虽然不知道那人站了多久,听了多少。此刻这出糗露怯的机会还是让与卓二吧,谁让卓二害得他至此种境地,天不亮就早早起了,放着白日跑马玩乐夜里宿柳眠花的好日子不过,来到这太学寻人讥讽......   话头一转提到她,卓枝无力至极,心道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她施以一礼,淡声说:“卓枝太学求学,自然是因了向学之心。”   众人哗然,这卓枝未免太过狂妄,他竟然将燕愚那话一字未改又重复了一遍。这是看不起太学,还是根本就仗着皇亲贵胄嘲讽众人呢?   一时间学堂内喧喧嚷嚷,议论声,讥讽论,声声喧闹几乎要掀翻屋顶。   窗外紫色袍角微动,那人似乎是要推门而入,听见卓枝继续开口,他一顿停住了脚步。   “叮咚,玩家使用技能:能言善辩。”   这技能使用了好像没什么感觉......   卓枝低叹:“幼承圣恩,从前愚钝不知进取......前日路过慈恩寺,寺中大师傅开坛讲学,听者数众,多是些稚子儿童,布衣赤脚,认真聆听大师傅讲学。那一刻我心中感触良多,”她面上窘然,腼腆的说:“便想认真读书,将来也能像大师傅那般为稚子开蒙,如此也算不负圣恩。”   她这样想着也便这样说了。虽然按照众人对她的嫌恶程度,听了这话只会觉得她这个伪君子满口胡言。   ——不料   “叮咚,您的名誉值增加一点!”   “叮咚,文官技能能言善辩效果已触发。”   “叮咚,您的名誉值增加五点!”   像施了仙法般,众学子目光中的嫌恶不屑全都消失了。更有人对她深深一拜,卓枝心想这技能作用果真恐怖如斯,转瞬间众人竟都被说服。再说,她从前的确是个不爱学习的主,知道这是技能效果,心生羞愧,更是惊慌失措,也忙向那人一拜。   杜夫子抚了抚胡须而笑,说:“二郎诚恳。”   燕愚满面通红,不是羞的是气的,听听这话二郎诚恳?诚恳!明明他也是一片向学之心,天地可鉴。无外乎他是个老实人,不会编故事说瞎话,怎么他本本分分说完那话,众人都眼藏讥笑。卓枝说完向学之心,众人便一片叹服。   卓二郎还装模作样长拜作揖,真是可笑!   无名孽火冲上心头,燕愚锤了身边人一拳,身边蓝袍男为难的看了他眼,摄于武力威胁,只得强出头,硬着头皮讥笑道:“早干嘛去了?”   卓泉朗声应道:“暮何不炳烛乎?臣闻之,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   那人讪讪,众人议论起了卓枝之事。   “诸君。”一声轻喝打断了议论之声,众人目光汇聚于出声之人。   那是个身穿细棉皂袍青年,衣着服饰十分朴素,在众锦袍华服学子中有种别样的不同。就是这样一个朴素的青年人,他甫开口,众人竟果真静默了,都望向他等他说话。   “那是应道奇,文会联诗的魁首,家境贫寒,品行高洁素有声望。”卓泉见那人站起来,忙凑近卓枝身边,低声说起了皂袍人之事。   卓枝恍然想起书中好像有此剧情,他似乎是燕同手下谋士,书中戏称“小诸葛”。卓枝凝神思索,那人却开口讲话了,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仿若流水一般,不自觉使人平心静气。   “卓二郎求学之心众人可见,然规矩不可废。《周礼·保氏》有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大昭尚古礼,六艺择三者评为甲等,自可入学。”   “一个月之后太学一众学子评比,不知卓二郎意下如何?”   形势逼人,这是由不得她不答应了。不过也没关系,六艺之中评判三者,这是非自然程序。通常如太学学习只需要六艺择二通过评测即可,可他提出择三分明是向难为卓枝,迫她显出丑态罢了。她若是因软弱不同意,那么方才她说的那些话可就真的全都是作秀了。   卓枝正要应下,就见众人面色倏然一变,耳边有声音传来。   “圣旨到!”   青袍内侍捧着圣旨小跑而来,他身后紫色的影子一闪而过,门窗打开,那身着紫袍之人,竟是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紫袍老者面上含笑望着她,卓枝疑惑的看过去,她并没认出这位老者是谁。   有学子惊诧:“宋大儒!”   卓枝转过脸盯着那位宋大儒,一时间说不话来,大昭称之为宋大儒的人只有东宫外祖,皇后娘娘亲父陇东名儒宋之孝了。东宫外祖听闻身体不佳,很少露面人前,怎么今日出现在太学之中。卓枝神态一凛,说不得东宫也陪伴他左右呢。   糟糕,东宫嫉恶如仇,本就对她多有误会,前几日还在南曲亲眼见过她,恐怕见不得她玷污太学这片清净地。若这事东宫随意讲两句,恐怕她就可以直接收拾收拾准备结局了。   要不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暂时回避一下。   “小侯爷,您这是去哪?”青衣侍人见卓枝向外走,忙出声呼唤。   卓枝被迫回身打着哈哈:“刘侍人,扰你办差了。”说着她看见燕愚躲在蓝衣人身后,缓缓向众人身后移动,试图将他藏于人群之中,卓枝以己度人,瞬间便明了燕愚的意图,他定然是担忧碰见东宫,听闻东宫也很是烦他。   卓枝眼中藏笑,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念头,呼道:“燕十七郎!”   燕愚咬牙切齿的看着她,转瞬却换了幅恭敬的神色,卓枝大呼不妙,就听见他说:“殿下安好!”   说曹操曹操到,东宫来了。 第8章 殿下思慕的红裙女郎找见了……   “圣人口谕,朕观卓二郎本性纯良,天资聪慧,恭敬守礼,念起年纪尚幼,与太子相当,赐做太子伴读。”   卓枝听到这段口谕,一时也是惊诧万分。她在上京纨绔子弟的名声早已传开,就连东宫这种不爱闲言的人都知晓一二。圣人耳目遍布大昭,这事他定然心里一清二楚,突然下了这项旨意,简直没道理。难道说东宫说了什么?   卓枝抬眼看向东宫。   东宫的眼睛和他那一身道袍正相衬,清凌凌一眼见底,压抑着不满,明明白白写着心如死灰。见卓枝望过来,他丝毫不掩饰不快,眉头一压,直直回望,燕同好似看出她的的怀疑,面上诧异更甚,黑眸中的不满瞬间化作怒气沸腾不止。   上一秒,燕同在她心中还是那个书中描述的杀伐果决,道骨仙风的东宫太子。今朝观他如此,一双眼睛像是要冒出火了,她不知怎的却感到一阵好笑。   卓枝压抑笑意,佯装若无其事的转过眼。   “小侯爷还不领旨谢恩。”青衣侍人含着笑问道。   卓枝叩谢圣恩,因旨意是圣人口谕,所以并没有真的圣旨赐下。周围学子众多,不好多言,又因燕同在此,她担忧再起波澜,便借着送人一事,随着青衣内侍走出去。   随着青衣侍人离去,学堂内的讨论会再度掀起波澜。   燕同情绪不佳,随着宋大儒回到了太学书斋。   宋大儒端一壶茶,老神在在坐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   燕同虽然是大昭太子,自幼学的是治国理政,为君之道。可他才过了十五岁生日,到底还有些孩子心性,更何况是在外祖面前,他也不愿掩饰。   他在狭窄的书斋内,来回踱步,忍不住发问:“外祖,圣人怎么会指卓二郎做东宫伴读?”   宋大儒掀开紫砂茶壶,一阵六安瓜片的清香散开,他不答反问:“卓二郎如何?殿下可曾与他相熟?”   “只打过几个照面,”他想说起那日南曲之事,他不屑于背后说人,又擅自将其归于污秽之事,不肯提起,一时无言倒显得他有理变无理。   “殿下,可知寿春县主为人如何?”   “听闻寿春县主爱子无度,宠溺无边。”   宋大儒眼中闪过什么,他叹息说:“寿春幼年棋艺高绝,禅会之上一人对三名高僧,棋力稳健,丝毫不落下风,更可贵的是年纪轻却不轻狂,三盘平局。因于废太子有旧,如今不显,寿春忠勇嘉诚,她教孩子定然不差。”   燕同气闷,心想您是没看见那日卓二郎那副样子。   两人又说了些前朝琐事,宋大儒口中对卓枝很是喜爱,说远些卓枝如今是燕同身边伴读,近了说卓枝的母亲寿春县主是海宁王嫡女,海宁王与先帝是姻亲,卓枝与燕同也应当如兄弟般相处。   东宫最是尊敬外祖,他的话自然听了进去。   话头一转,宋大儒突然问:“红裙女郎找到了吗?”   燕同一怔,眼中闪过恼意,他说:“三郎告诉您了?”暗访刺客之事,他并不愿意张扬,因为肃王牵扯其中,圣人要他罢手此事。未免肃王警觉圣人不快,便借红衣女郎暗自探查,这风声放了出去,幕后之人坐不住了,当天市井中流出传言,称他对红衣女郎一见倾心,少年风流,私下寻人。   正好将计就计,继续派出人手,佯装寻找红衣女郎实则继续探查刺杀一事。   “你们两个瞒不住我老头子,三郎说你带禁卫搜查西市时,遇到一位女郎,红裙绿衣,面上贴叠翠花钿......皇后娘娘说殿下知慕少艾,要在端午宴上好好寻一位名门淑媛......”   燕同听出外祖口中的调笑之意,他无奈,还以为外祖知道他仍然追查刺客之事。幸好仍是无谓传言,虽然他将计就计,但不愿被调侃:“外祖,茶该添水了。”说罢捧着茶壶退出去。   天光还早,他神色淡淡在梅树下静思,想着外祖说要与卓枝兄弟友爱......   “殿下。”   燕同没有回头,宋三从不迟到,今日却晚了想也知道为了避开伴读之事,他冷声说:“宋三,可是路上耽搁了,现在才来。”   宋三郎宋秀文是宋大儒长子幼子,年纪比燕同长一岁,两人自幼相识,既是兄弟又是君臣。听话听音,听他这语气怕是伴读之事闹得。没能直面现场,宋秀文很庆幸,幸得这事早早露了风声,他借机寻齐夫子勘书,晚来了三刻。   宋三郎不愿触其锋芒,转移话题:“那日红衣女郎的画像摹出来了,殿下可要看看?”   没想到正好触了霉头。   “不必看,你处理便是,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外祖都知道了。”燕同皱着眉说,   宋秀文心虚一闪而过,宋大儒得知此事还是因他多了一嘴。毕竟燕同少年老成,虽然脾气霸道,但小小年纪却七情六欲不上脸。碰到这事,他头次见到燕同气急,一时多嘴便将此事说给祖父听。   再说上京疯传的红衣女郎之事。当时八仙观外殿下处处留心,发现松树枝上挂着几根长发。众人以为是刺客同党潜伏,只有黄维德鼻子尖,又兼之年少风流,见一眼长发便说这绝非男人的头发,桂花油梳头还染着几分浅淡花香。   甚至请来了宫中女官查看,桂花油并非市面上常见的江南货,味道芳馥,清远悠长。桂花油中和着一两百金的西域奇香木,应当是哪家名门淑媛独有的方子。   后来随殿下赴南曲。   禁卫中追查红衣女的,正好是八仙观竹林搜查刺客之人。他听觉灵敏,竹林那一次本能记住了珠钗响动声。到了南曲,那禁卫见灰暗中立着一位翠衣红裙女郎,他直觉就是藏匿之人,快马上前,那女子见他神色惊慌,一瞬翻过竹墙去了。   随着她翻动,珠钗泠泠作响。   后来的事,众所周知红裙女郎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青衣禁卫将此事禀告东宫,他与黄维德两人也在当场。黄维德建议寻不见人,不如拘了卓枝问个清楚。还是他劝住了,首先卓二郎是寿春县主幼子,寿春县主对幼子宠溺无度,众人皆知。且卓二郎向来是个纨绔,他与朝中事素无牵连。说他早有预谋藏人,怕是没可能,何必引得众人视线。   水起沸了,咕嘟咕嘟,转瞬已过了三沸。   “殿下告罪,黄维德来迟。”   闻声看去,院外站了个银甲绯袍武将打扮的高壮男子,他腰间佩长剑,看那制式是宫中禁卫专配的。浓眉大眼,看上去有几分粗狂,不似时下受欢迎的美男子。他正是如今东宫身边的两位伴读之一,三品骑射将军黄督四子黄骋,黄维德。   “诶,水沸几沸。”宋秀文见黄维德来了,赶忙寻借口端着水离开,这会子殿下还是满心不愉,他可不要在这里承受低气压,他丢给黄维德一个自己保重的眼神,端着黄铜大壶潇洒离去。   黄维德有些不解,他走到东宫面前,低声说了三五句,却见东宫神色变得凝重。   再说,学堂内。   卓枝送走了青衣内侍,还递上一个准备好的荷包,里面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是几枚宫中铸造的金花生。送走青衣内侍,卓枝整个人才放松下来,一路沿着来时路慢慢的向学堂内走。   因为今日是众学子考教之事,她与燕愚算是两个异类,闲的发慌。杜夫子布置了几篇文章,要他们回去写。所以,卓枝燕愚也就放学了,卓泉参与考试,卓枝一人先行回府。   燕愚不愿意离开,非要与卓枝同路,还死皮赖脸为太学的事道了个歉。卓枝与他相识多年,素来烦他,想起太学之内自个专门叫住他的事,一抵一索性算了。正好她被突如其来的伴读圣旨搞得心烦意乱,想换个心情,便佯装随意地问起了鹦鹉诗的事。   燕愚斜着眼看着卓枝,沾沾自喜,他说:“怎么样,卓二郎!”而后他又说起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的故事,一时间眉飞色舞。卓枝忍着性子听了一阵,听到他开始畅想美人床笫事,连忙打断:“你那鹦鹉诗,可是她作的?”   燕愚说到得意处,提起鹦鹉诗,他更得意:“嫣儿说她见到府内鹦鹉有感而谈,还说她有预料这诗对我太学有所助益。”   “有预料?难不成这位女郎还是巫师了。”   燕愚挠挠头,神秘的说:“她每次问事都要拿出一摞牌,说是什么西域,塔牌也不知真假,不过上京城好些大事,她倒都说出来了,也有个九不离十。但是问起我的驹儿丢在那里,她却说不上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卓枝心想,不出错这嫣儿就是女主角了。   他没有按照原书中剧情掳走莺啭儿,女主到底是什么契机穿越而来?见到燕愚一脸想不透的样子,她心想这是因为女主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呗,原主虽然只是婢女,但她长在王都知身边,京中隐秘大小事,一一知悉。   建宁侯府到了,卓枝随口道:“许是灵力也有限的。”   燕愚要随着卓枝一道在建宁侯府做客,方才马车上谈天说地,现在直接拒绝燕愚,显得太过冷漠,卓枝干脆应下。两人一道下了马车,从侧门入府。   却见一个小黄门站在庭前,庭中还站着寿春县主和静宁侯。   这是出事了?卓枝心中有种糟糕的预感。   果然,那小黄门扭身见到卓枝,面上挂着虚虚的笑,说:“小侯爷,有人上大理寺状告您打杀舞伎莺啭儿。” 第9章 莺啭儿打他还差不多   事态发展至此,卓枝反而镇定下来。莺啭儿之事,与她没有半点干系,充其量也不过是陷害,可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半点不畏惧。   她理一理衣袍,正色道:“可是圣人唤我大理寺问询?卓枝整理衣冠这就随公公前往。”   小黄门笑着摆弄了下浮尘,说:“小侯爷这就多虑了,圣人知晓寿春县主为人,定然不会教导出这般不知礼法的子孙。特意遣奴婢前来嘱咐小侯爷这几日少出门,莫要招惹争论,再者莺啭儿死于二十八日戌时一刻,当场有奴儿眼见为实,小侯爷那时所在何处?可有人陪同?”   二十八日......   那不就是三天前,她去西市听戏那天吗?   易容符失效大约是七点半左右,那时候正好碰到了东宫及一干青衣卫,耽搁了一阵。从西市骑马归家,一个时辰左右,算一算应当是快十点。   这段时间内,她独自骑着马,确实无人跟随。   若硬要说她在南曲待到戌时一刻,也并非说不通。就算请来东宫为她作证,也只能证明七点半见过她的事。东宫对她的厌恶不必说,说不得根本不会主动讲起此事。不过可以理解,换做其他人是他说不定更狠,将这事坐实,好将她甩个干净,趁机请圣人收回伴读旨意。   寿春县主张口欲言。   卓枝冲她安抚一笑,微微摇头。   她决定据实以告,但将遇见东宫之事略过去,说:“二十八日我确实在西市玩耍,不过莺啭儿遇刺之时,我已经离开了。若说证人,那日下午百汇楼听戏我的随从曾遇见......”   她转头看向身边燕愚,慢慢地说:“燕世子,此事倒可请燕世子作证。至于南曲,若说我是谋杀之人,那必定还有其他证据佐证,诸如何时到南曲,当日我穿什么衣裳之类,不可凭借一个奴儿之言定罪于我。”   燕愚连连点头,说:“小黄门,你瞧瞧看卓二郎这体型,再想想看莺啭儿身边的婆子,莺啭儿打他还差不多。况且,”燕愚不屑的扫了眼卓枝,上上下下,鄙夷地说:“王都知高雅,若见得她,须得赋诗三首,卓二郎一首都做不出吧!”   虽然他说的都是事实,但怎么听了这么让人难受。   小黄门喜笑颜开,连连称赞高明,拍起了燕愚的马屁,又喝了半盏茶这才带着人离开。   燕愚许是很少被人吹捧,小黄门影子都看不见了,他还沉浸其中,拍了拍卓枝,说:“二郎,你是不可能刺杀王都知的,至多就是强迫未遂被赶出南曲。”卓枝无力翻了个白眼,他长吁短叹半晌,才缓缓说:“夫子布置几篇文章,看在我帮你说话的份上,圣人不许你出门上学,那我文章就直接抄你的?”   她难以洗清嫌疑,尚且不能自保,哪顾得上文章之事?还没等卓枝说什么,燕愚罕见的同理心不知为何冒出头来,也不再提什么文章,拍拍她的肩,匆匆告退了。   回到清和堂,卓枝实在静不下心来,只好坐在廊下逗起了白鹦鹉。   这白鹦鹉是西市去年上元开市日拍卖品之一,当时便已经学会了好些吉祥话,甚至还能说几句英语。她觉得好玩,虽然价格极高昂,寿春县主仍然拍了下来,送予她当做新年礼物。   白鹦鹉单脚立在架子上,见没人搭理他,便不甘寂寞说起了怪话:“瓶儿!小美人嘎嘎!”瓶儿不理会它,反是端起一盏茶递来:“郎君,婢子调的新茶,快试试!”白鹦鹉很是不满,扑腾翅膀落到瓶儿头顶,嘎嘎直叫。瓶儿躲闪不及,茶汤撒了一地。   卓枝冷酷的捏起鹦鹉将它放回架子。   它对着卓枝大叫:“坏蛋!花卿丑八怪!”声音呱噪叫骂不停。   小东西脾气挺大。   卓枝被它逗笑,干脆上前揽住瓶儿,学着白鹦鹉的样子,将下巴抵着瓶儿发顶。白鹦鹉气的跳脚,卓枝笑眯眯的反击:“小美人是我的。”   白鹦鹉扑闪着翅膀怪叫,气的语无伦次:“小美人!美人!”来来回回就是这一句。卓枝想要开口教它几句新的,回身看见了一袭织金紫袍......   ——东宫燕同。   东宫眼中满是不可思议鄙夷,他迅速低眼移开目光,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   卓枝一怔愣,赶忙松手放开瓶儿。   为什么每次与东宫见面,都伴随着奇怪场景。燕同看他的表情仿佛在看五毒俱全的纨绔子弟,她没来由的感到尴尬。就好似她平日在家真的做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以至于身边的鹦鹉都有样学样,成日美人美人的。   卓枝有些绝望。   陪同燕同前来的正是寿春县主,寿春县主面色平常,好似完全没发现燕同满目僵硬,招呼晚辈一般的口气,笑着说:“二郎喜欢这扁毛畜生,名字唤作白露珠,殿下瞧它如何?”   东宫抬眼看来,淡声说:“金玉其外。”   他的话似有所指。   今日之事,南曲的事霎时齐齐浮现心头,卓枝只觉一阵羞愧,几乎都要将整个人埋进土里去。就连白露珠也感到不妙,嘎嘎两声,见无人理会,便闭上一张嘴,开始若无其事整理羽毛,一副我很高贵,人类不配的表情。   卓枝向东宫行礼,她不知道东宫来建宁侯府所为何事?难道是威胁她不要讲南曲遇见的事讲出去?联想到八仙观无意听到的几句话,卓枝也知晓那定是要紧事。为了她自身安全,她也不会说。   他若是为这事而来,那可就是白跑一趟。   东宫示意他起身,对寿春县主说:“孤此番前来是为了卓二郎被指刺杀舞伎莺啭儿一事,此事紧要,有隐蔽之言,还请县主暂时回避。”寿春县主担忧的看了一眼卓枝,走到廊下,提起鹦鹉笼架,带走了惹事的鹦鹉,便回身告退。   清和堂栽植奇花异草,花枝繁茂,正中央则留出一片白鹅卵石铺成的石榴花图案的空地。   卓枝与燕同站在那片空地上,她身后是一株仍开的浓艳的石榴树,白石子地面上还有些新落下的石榴花瓣,娇艳非常。卓枝与他单独站在一处,便觉得万分不自在,侧目看向石榴树,脑中不断充斥着各种咏石榴的诗句。   东宫见卓枝身着月色织锦袍,十分清雅秀弱,他身后那片浓艳的石榴花更为他增加几分风雅。大昭素来讲究“以貌取人”......可惜他的行为不堪入目,市井之间更是多有贬言。东宫皱眉,看着卓枝羞愧的神色,又想到祖父所言,卓枝被父母宠溺长大,骄纵天真。   此时见他面含羞愧却是知晓廉耻,并非朽木一块。   思及此,东宫眉头缓缓舒展,说:“南曲旁南风馆,孤见到你,心中疑心你与他案有关,见你走后,特意派了青衣卫跟随其后,一路随你到建宁侯府。”   派人跟踪怎么能说的如此义正辞严......   卓枝垂下眼睛,默默腹诽,派人跟随她身后,这不就说明案发之时青衣卫完全可以为她做不在场证明。青衣卫属于皇家,圣人十二卫之一,自然万分衷心圣人,他的话不会有假,也不会被大理寺质疑。   可是若陷害她的人与宫中有关,或者说青衣卫不愿意趟这趟浑水,那这证据也就算不上证据了。毕竟她不可能逼迫青衣卫开口。东宫说这番话是什么用意,难道说是将此事当做条件,威胁她要她主动提出拒绝伴读之事?   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完全可以不理会此事。   卓枝自以为想明白了这此中关窍,道:“卓枝才被陛下口谕赐作殿下伴读,牵扯官司,确实有辱殿下名声,这便请父亲上折子请求圣人收回成命。”   东宫见他面上了悟,嘴上却说这风马牛不相干的话。一时不想与他多说:“孤此番前来,要你早日向学,莫理会闲杂俗事。南曲之事虽然隐秘,但事关一人之清白,孤不会坐视不理。”   “此事孤已奏请圣人,不日将还你清白。”   东宫说完话,也不等他回答,像是与他多呆一秒都受不了,干脆离开。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您的名誉值有所回升,当前名誉值为负三十一。希望玩家再接再厉,努力转为正值!”   为何?   对了名誉值!   就说总感觉心虚,原来是忘了这个。她都被众人怀疑是强迫不成反而杀害莺啭儿的杀人凶手了,名誉值居然一直没有掉落到负五十之外?卓枝查看历史信息,发现她的名誉值竟然一度徘徊在负四十八上下......   谢天谢地,好巧不巧恰好在安全范围内,卓枝长吁。   毕竟超过五十大关,她就直接拜拜。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圣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请玩家时刻注意与品德良好之人成为朋友,比如太子殿下,这有助于您早日完成任务哦~”   “什么意思?这是新任务吗?”   “叮咚,并非任务,玩家可自由选择探索,但逐步成为身居高位者可有效提升您的名誉值,当然名誉值过低也会影响您的官职哦,请玩家妥善安排点数,将点数增加在基本属性上更为有益~”   太学为了避免大结局,她将点数全部加给了名誉值。   与品德良好之人成为朋友?   品德良好之人又不是只有东宫一人,太学学子众多,她好好调查一下谁人品出众,而后与他多多来往,成为朋友不就好了。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太子殿下作为大昭储君,更是主要剧情人物之一,与他成为朋友名誉值提升的更快~”   这种事还搞特殊......   那是不是其他剧情人物也行?   卓枝揉着眉间,慢慢坐下。   东宫此次前来声明奏请圣人之事,可这并不代表什么。就像他说的那样,他见到事情真相,自然不会使真相蒙尘。书中东宫爱憎分明,时人称君子。只是,他对她的不喜那般明显。与他做朋友难度太大了。   何况她也不乐意勉强自己。   忽的眼前一花,月亮门外有道青影闪过。   她探身望去,门外人看着眼熟,那人左顾右盼,却不敢上前。她招了招手,问:“你可是父亲院子里的?可有什么事?”   小厮苦着脸,结结巴巴回答:“太子殿下遣奴给您带一句话。他说,说一个时辰后,派侍卫送史书典籍给您,要您明日之前写好文章,太子殿下会会,会亲自检查。”   卓枝:......我收回对他的赞美! 第10章 平平无奇的运动小天才……   “佩兰,白玉兰,桃叶......”瓶儿一面数着,一面将香草花叶放入木桶。   她望向白玉屏风上剪影:“县主娘娘,兰草都放齐了,今年怎么闻着不香?”   那影子微微一动,绕过屏风来到木桶前,只见寿春县主头戴金丝花冠,身着洒金赤色团花襦裙,额发高耸,面贴花钿,好一副极为隆重的装扮。她拿着玉兰图案的白瓷香粉盒,花瓣微微一点,盒子应声而开,香粉簌簌洒进木桶中。   “阿娘,不是说好了今年简单些吗?待会还要马球赛舟......”   寿春县主轻笑,拾起布巾裹住她的头发,将水擦去:“说好是说好了,可怎么能一样?我的花卿凭空遭诬陷,如今东宫上书,真相大白,又逢端午,正好用五兰汤好好洗,去污秽的!”   花卿是卓枝的“闺名”,除却寿春县主几乎没人这样称呼她。   寿春县主显然心情极好,微微一嗅,香汤中兰花香味渐渐扩散开来,芳馥悠远,便又从矮几上取来个晶莹剔透的瓶子。   卓枝扶额叹息。   这瓶里装的是兰花香露,一瓶数百金,价格昂贵,据说寻香蝶可以闻香寻人。更重要的是西域商人说兰花香露可消灾避难,卓枝自是不信,商人为了卖货什么瞎话都编的出来。   但有关她的事寿春县主总有三分迷信,一掷千金买下六瓶,商人连带送了几只寻香蝶。兰花香露滴进香汤,馥郁的香气顿时荡漾开来,这便是泡香汤的最后一道工序。   内室中雾气随着香汤的冷却渐渐消散。寿春县主坐在春凳上,指挥瓶儿为卓枝挑选合适的衣衫。   她的目光忽然停住了,走上前来,轻柔抚过卓枝的面颊,忧心忡忡说:“怎么消瘦了些,东宫不安好心,成日布置些狗屁文章,太学本就课业繁重再加之那些文章,好端端人都累瘦了。”   卓枝深以为然。   东宫布置的文章写作要求极高,引经据典阐述论据。她每写一句话都要思量好久。而且不好好写是不成的,东宫每日会为她批改作业,逐字逐句,而后在文章末尾附上她要读的书籍名。   这几日卓枝见天熬着,每天睡不过四个小时,成日犯困。   今日是端午重阳,托了节日的福,总算没有布置作业。沐浴香汤耽搁了时辰,待一番收拾齐整已经过了午时,不过也不晚完全赶得上马球比赛。   她穿一身宝蓝印团花纹齐射服,头发也用布巾高高绑起,与马尾辫样子相似。因今日是端午,寿春县主特意要她戴着一只五毒荷包,沉甸甸的不知都装了些什么。   马球赛场就设在曲江芙蓉园,来着数众,热闹非凡。先帝极爱马球,民间也极为流行,当今圣人自幼身体不佳,虽不爱下场,但也爱看马球。端午马球赛圣人也会到场,因而王公贵族包括有些外族客都会参加。卓枝如今是东宫伴读,自然随着东宫一起。   她下了马车远远就瞧见黄维德,因他一身粉衣分外显眼。黄维德是燕同的伴读之一,也是这几日东宫建宁侯府往返的送作业人,卓枝因送作业的事与他熟悉起来。   黄维德在这里,东宫定然也在。   卓枝踮脚张望,半个身着道袍的人也没见着。黄维德爽朗一笑,重重的拍了拍她的肩,说:“卓二郎,还不上前拜见殿下!”   殿下?   一身朱色窄袖骑装,更衬得他肩宽腿长,身姿挺拔,比她还要高出许多......这是东宫?   东宫总是纱罗道袍,宽袍广袖,道骨仙风。看着与她一般纤弱身形,那时她还想就东宫这幅身子骨怎么做到马上平叛乱的。今朝见他换了身骑射服,英姿勃发,俊秀的容貌平添几分硬朗气,整个人气质大变,不怪她没有一眼认出来。   道袍这么遮肉吗?卓枝天马行空的乱想着。   卓枝上前拜见东宫。东宫扶他起来,温和说:“昨日的文章孤看过了,进步良多,杜沈文笺读得不错,只是你的字......”   卓枝闭了闭眼,心头绝望她还是太天真了,休假难道就只是休假吗?这么短的时间里,东宫还要讲课,为她补齐知识短板,叮嘱她刻苦用功。   怎一个惨字了得?   东宫想起这几日卓枝的作业,心中满意。果然卓枝并非朽木,只要用心提点定然能成为可用之才。只是字太过娟秀,卓枝少年郎确是不好,他正要说字帖的事,就听到远处一连声的圣人驾到。   圣人驾到,预示着马球赛即将正式提上议程。   不多时,圣人便指了都指挥使刘同师做裁判,铜锣一响,马球赛便正式开始了。分为两队,燕同这一队额间绑红缎,多是皇亲贵胄,另一队则以世家子为主,额间绑蓝缎,还有些官宦子弟间杂其间。   正要开赛,却不知为何叫了停。   卓枝向台上望去,阳光热烈,什么都看不清楚。   不消片刻,小黄门过来传旨:“圣人口谕,马球赛人员固定,次次不变,没有新意。今次端午马球赛换个方式赛,双方打乱抽签,组成两支队伍,一支以太子殿下为头,另一支以齐王殿下为首。”   众人便开始抽签,卓枝傻傻上前,被黄维德一把拦住。   他低声说:“你我,自然属于殿下这边。”很快两队边分配好了人选,各自骑着马站在赛场上。比赛热烈,虽然是新分出来的队伍,但双方劲头十足,比分也是你追我赶,咬的十分紧。   卓枝这些年虽然不务正业,不通文墨,但马球投壶这些玩乐之事极为擅长。   那是因寿春县主喜爱,她还小的时候便随着寿春县主日日观看,耳濡目染,她也便自然而然爱上这些运动。自她十二岁起,便一度混在马球场上,与她玩的大多是些少年儿郎,彼此熟悉至极。   今天这场比赛,大部分都是熟面孔,卓枝丝毫不惧。她马骑得好,运球稳,发球准,算得上马球场上一员小将。万没想到,东宫竟也是此中高手,虽是初次配合,却很是默契。几个配合,卓枝连中三球,一下子拉开了比分差距。   齐王是圣人长子,刘贵妃所出,比东宫年长两岁。他脾性暴躁,胜负欲又重,眼瞧着卓枝纤弱少年郎,连中三球,面上便有些不好看。他身边人王璞见齐王面色不渝,忙纵马上前,试图直冲过来,挡住卓枝带球。   此种情形有些危险,如有不慎双方相撞坠马受伤,可绝非儿戏。   卓枝只听身后马蹄声传来,侧目望去,身后有一角飞红闪过,王璞穿的是靛蓝袍,卓枝便没有在意其他。王璞背压得极低马却跑的飞快,他手中持杆,转瞬便到了她眼前。   距离太近,避无可避。   王璞是马上高手,控马技术一流,再加之他纵马而来,左右无人可操作性空间极大。可卓枝身在边缘处,一不小心便会跑出范围,出圈被判下场。如若弃手中球,王璞球到手自然不会追逐,她可避免出圈,还可避免冲撞坠马,自然是上上之策。   “弃赛出圈!”不知谁喊了声。   卓枝不以为意,战意涌上心头。她单腿勾住马背,身体下压,利用自身重量强行扭转马儿方向,用球杆将球一推,那球顺势滚到王璞马下。   席间众人发出惊呼声,突然见马上无人,皆以为卓枝惊慌坠马了。   王璞离得近看得清晰,干脆勒马回身,欲带球前行。   趁他回转,卓枝腿一用力便重回马背之上,斜冲出去,球杆一勾,再度将球控制在手中,巧妙绕过几人,轻轻松松再度将球送入网中!   “胜!”   “这可是当年寿春县主成名绝技回身步,卓二郎高招!虎母无犬子......再加之一招声东击西,漂亮!”   卓枝回首向看台招手,春风得意间想起燕同与她合作默契。便面含得意,引着马向他走去。却见东宫面如平湖,冷淡至极。卓枝不知为何感到寒意,只觉得他那双眼睛淬了冰似的......难道赛场上还有谁不长眼招惹了他。   卓枝一时沉默,不知怎么张口。   东宫也不理会他,仿佛这几日他们的交情都是假的,方才赛前的温和友好瞬间荡然无存。分明赢了比赛,卓枝心里却不那么开心,行礼告退,悻悻然引着马回到席上。   燕愚见她骑马而来,羡慕的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疑惑道:“卓二郎才出了风头,怎么还摆着张冷脸?”   卓枝才受到冷遇,听燕愚这么一问,她心里疑惑委屈,便将这些全都说了出来。   燕愚左右踱步,翻了个白眼,斜着眼看他,说:“这,你也不懂?”   “你抢了东宫的风头了!”   卓枝是半点不信,她正色道:“虽然我与东宫不熟,但这种事绝非可能。”   “唉,你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你想啊,若放在平日燕同也是大度人儿。可今朝不一样啊,这几日市井传言你可听过了?”燕愚挤眉弄眼的示意他。   这几日卓枝没日没夜的学习,又因圣人下令,根本半步都出不了门,市井传言之说,她是一无所知。   她虚心求教:“什么传言?”   “吓,你还真的不知?有传言说咱们一心入了道的东宫,有了心上人。”   卓枝:“......”   她大惊失色,女主已经和燕同有所关联了?   “你知道吗?那可太烂俗话本了,咱们太子殿下于金市之上一眼万年,一见钟情,只觉得这是前世安排好的缘分。”   “金市?”   这剧情正是原书中燕同第一次见女主的地点。剧情安排好的本没什么,可卓枝心跳的极快,不知为何越听越觉得胆战心惊。   “那女子翠衣红裙,白玉梳,叠翠花钿......殿下专门找了人画出了画像,可惜我没见过,不知是什么绝色佳人。所以你今日抢他风头,实属不该,那女子若在场,定然瞧不见咱们殿下风姿呀。”   听到白玉梳,卓枝脑中轰的一下炸开,他后面说的那些话就连半个字都听不见了。   这穿着打扮,不正是前几日易容的她吗?   忽的耳边有道粗狂的男声响起,他说:“殿下寻你呢,快随我来。”   ——来人正是黄维德。 第11章 殿下落水了   虽说不过五月节,天气还没有大热。   阳光热烈,又正是日正时分,仍热的人满头是汗。马球赛决出胜负,圣人移驾临仙阁,宾客也散开,唯独几个少年人还留在马场上。   宴席临御湖而设,水面宽阔,风顺着湖面而来,吹散了些许暑气。   因了夏日节,沿湖蜿蜒的游廊重新上了色,还请工匠描金绘彩,画出新的吉祥图样。卓枝骑着马跟在黄维德身后,心中不定,方才突然听到这消息,心中极为震惊,还以为燕同发现她正是那红衣女郎,欲图传她问话。   凉风一吹,她总算冷静下来,平复了心中混乱思绪。   毕竟,那日使用易容符变作女郎,虽然女郎面目是以她本人面貌做基础易容而成。也许是她心中想的混乱,一时是她镜中面目,一时又是她穿越之前的样子,卓枝在酒馆借来铜镜观看,发觉她化作的女郎,年岁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身形也更为高挑。   再加上隆重的妆点,与她平日大不相同。   卓枝心下方定,便想试探问一问黄维德。   正要开口,却见黄维德突然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几位世家女郎沿着游廊慢慢走来。卓枝勒马,本能向后退,她可不愿再被他人误会是登徒子。马微微一动,黄维德便低声对她说:“不可妄动,那是王家女郎。”   什么意思?   分明黄维德痴望女郎,她居然被风流子当做登徒子?卓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胸中郁闷。佳人渐渐走远,黄维德回过神要她跟上,一时找不到问话机会,便到了临仙阁。   东宫正在临仙阁宴席之上,圣人喝数杯雄黄酒便觉微醺,暂去了望仙阁休憩,留下东宫主持,席间除了王公贵胄还有不少异族使节。两人才到临仙阁,便发现场面有些混乱,许是众人都喝了酒的缘故,闲谈间便无所顾忌。   一个异族男子忽的站起来,他一头辫子五颜六色,全部用黄蓝丝带穿插其间,十分显眼。他满脸通红,醉得很了,他挑衅的看着东宫,说:“我们部落里,也过重五,部落里清晨削柳露白,参赛勇士驭马前行,拉弓以羽箭射白,射断柳白,而后勇士快马以手接断柳,为胜。柳树距人远近不一,距离最远者,堪称勇士!殿下可......”   他话未说完,黄维德已上前斥责:“放肆!”   黄维德一动,原本遮挡的视野瞬时开阔。   这一会不见,东宫已换回道袍,仍是青色的,只不过青色更淡雅些,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极为出尘。他面容平常,轻松适宜,观他心情不错,至少比方才马球赛后冷淡强上不少。   东宫示意黄维德退下,朗声说:“扎克托,孤听闻你是部落勇士,自成年来年年摘得勇士之名,如何可要与大昭儿郎比试一二?”   席上不少儿郎也纷纷应声。   扎克托神态清明了些,说:“有何不敢!太子殿下可敢一战?”   卓枝诧异,这可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看向诸人,众人神态各异,有人气愤,有人兴奋,齐王更是激动万分。宴席之上唯有两人面容平常,一人便是东宫,另一人则是肃王。   东宫应下,笑言:“扎克托勇士酒醉,可先醒酒片刻,以免孤胜之不武。”言罢,吩咐宫人收拾场地。扎克托也不推拒,连连喝了几碗醒酒汤,众人移去射柳场地,约半个时辰的路程,足够扎克托醒酒了。   人渐渐离开,东宫看见卓枝,神态凉了下来,满目不悦。看来生气针对她一个人,卓枝想东宫真是喜怒不定。   定然不是燕愚说的暗恋之事,那天情况,她当事人一清二楚。许是怀疑红裙女郎与他八仙观说的刺客有关,一时追查,被人胡乱传出了爱慕的传言。也绝非发现她扮作男子之事,若此事暴露,定有禁卫捉拿,带她去圣人面前了。   既不是大事......卓枝装作没看见,试图混在众宾客间离开。   “卓二郎留下。”   卓枝被点了名,她垂头丧气站在门口,心中庆幸还好人都离开了,若被听到还不知要怎么议论。   黄维德守在门口,以防有人冲撞,见到卓枝这番做派,他表情都僵硬了。这家伙是怎么回事,竟然摆脸给殿下瞧。他还要再看,却发现东宫瞥他一眼。   黄维德转过身,一脸正气合上了门。   约莫半盏茶,东宫推门而出,他淡声说:“孤拜见圣人,你随二郎一道等在望仙阁。”   眼见东宫下了楼,黄维德回宴厅,见卓枝坐在最下首,面前案上放一个竹编方形匣子。黄维德凑近看了看,好奇问:“殿下同你说什么了?”   黄维德一脸八卦,颇有种不明说就不许走的架势。卓枝才挨过训斥,心情不爽,无力抬眼看他,说:“殿下斥责,要我日后不可莽撞行事,刘内侍还留下这个,不知是什么。”   “应该是时令糕团,许是些豆糕之类的。方才你不在时圣人赐下了御饼,樱桃酪浇在上面特别好吃。拢共没几个,圣人赐了东宫伴读一盒一个,我同宋三郎分食了,你又不在自然吃不上了......”黄维德咂舌回味,喋喋不休说起了樱桃酪的美味。   卓枝心中郁闷,听到他的描述,不禁向往,她还没吃过宫中御厨酿的樱桃酪,早知道就留下来吃御饼。她打开盒子,黄维德顿住了,他结结巴巴:“这!这这!”只见匣中放着一个六瓣金錾刻流云如意纹路高足碗,三个碧色粽子糕摆在其上,清香扑鼻,其下一碟樱桃酱,樱桃颗颗分明,裹着淡红色的蜜,令人食指大动。   “殿下最喜甜食,竟全留给你了。”黄维德喃喃。   他眼巴巴瞧着,卓枝尴尬的让:“你吃吗?反正有三个。”   黄维德收回视线,毅然决然走到门边,催促道:“你快吃了,殿下还吩咐了旁的事。”   用过糕点,卓枝便随着黄维德等在望仙阁,没多久圣人乘辇而来,身旁伴着东宫,身后还跟随着一众皇亲贵戚。   演武场准备好了场地,没有现成的柳树,便换做别的树。只是那树质比之柳树更加坚硬,宫人削白都颇费力气,这要一箭射断,恐怕更是困难。卓枝好奇,看向扎克托,却发现扎克托目光清明不见醉意看向肃王.....   卓枝来不及收回目光,正与肃王撞了个正着。肃王目光锐利,卓枝不禁后退一步。不巧,她正撞到了一个草木香的怀中,卓枝浑身僵硬,就听那人淡声道:“怎么站不稳了?”   竟是东宫。   卓枝不欲多说,无论肃王如何完全算作皇家的事,这与她无关。她回身行礼,方才碰到东宫太过尴尬,一时讷讷说不出话来。   射白比赛,正式开始。   扎克托果然不负勇士之名,他一箭射断木枝,快马驰骋,很快伸手接住断木,场上赢得不少喝彩之声。参赛之人还有不少异族客,贵族儿郎,众人挨个上场,那树越移越远。燕同骑在马上,面上微微含笑,淡然地看向场内。   演武场留下的比赛人越来越少,最终竟然只留下扎克托和黄六郎,孙小将军等五六个人了。扎克托拍了拍马,他骑马来到场中,高声说:“扎克托体力卓绝,如此一轮也消耗不少,殿下可敢出战了?”   东宫轻笑,并不生气。   他拍了拍马走到场中,黄维德低声吩咐宫人几句。不一会,宫人将那十几盆树木重新摆好,每一颗树之间都间距不小。卓枝想,难道东宫要从头开始,一颗一颗按照距离挨着来?这样确实挺累的,扎克托也不好以体力为由多说什么。   场上兴起声声惊呼。   只见东宫抬手张弓,那长弓之上搭着三枚羽箭,箭如流星,唰唰唰,分别射落相邻的三棵树,第一枚箭射落断白,东宫马儿一跃而过,恰好迈过树下,他用弓尾挑起断木当空一掷,那断木登时落入箭筒;此时第二支箭恰巧射中断木,就在断木落下半空中,东宫驱马前来,抬手接住断木......   当最后一截断木落入箭筒时,场中接连不断数声惊呼汇合一个高/潮。   卓枝目测那树与树距离远超过扎克托最好成绩距离,她转向扎克托,见那莽人面白如纸,不可置信看了看又看,眉目间生起衰败之色,对着东宫深拜:“我输了。”   赛马场上的事,瞬间变作成了谈资,来迟之人,懊悔没有目睹现场,在场人立刻讲起了当时见闻。卓枝听得暗暗生笑,那人讲得极好,跌宕起伏,仿佛说书先生。直到黄维德叫她,她才引马跟上,原来重五节目即将上演了。   御湖宽阔,连接曲江,湖面大约是个上大下小的葫芦状,葫芦嘴流出的水流归入曲江。湖东面为首,湖西面为尾。下一个传统节目正是赛龙凤舟。此时夕阳西沉,余晖洒落大地,宫人点亮了九曲回廊间悬挂的盏盏宫灯,烛火闪烁映在湖面中,分外喜人。   赛龙舟自然是男儿比赛,赛凤舟参赛者则是女郎。女郎们赛场在小御湖,不与外界水流通行。赛龙舟则在大御湖,在湖水尽头连接着曲江。   观看赛龙舟众人都上了游船,卓枝自然随着东宫。   船随着龙舟比赛缓缓向葫芦嘴驶去,天彻底黑了,游船上也点起了各色烛灯。龙舟行得太快,游船不知触碰什么,猛地晃动起来。卓枝站在船头,船晃动她也晃动,忽的脚踏空,半个身子直直坠入湖中,幸得身后人一把抓住了她,将她甩上游船,那人却因船身不稳落入水中。   卓枝惊魂未定,听到周围人嚷:“殿下落水了!”   什么?   卓枝未来得及反应,只感到身后被人用力一推,扑通也落入湖中。 第12章 忠心耿耿便也跳下去了……   卓枝是个旱鸭子。   她一落入水中,便不知如何是好,连连呛了几口水,瞬间昏昏沉沉,依稀听到有人大喊:“殿下落了水,卓二郎落水了!”   船上人声,耳边水声,声音嘈杂混做一团。她还保留一点意识,听到有人啜泣:“卓二郎忠心耿耿便也随之跳下去了!”还有些忠心日月可鉴之类的话。   卓枝气的要喊,只想说谁这么缺德推我下去的!水下呼吸不畅,她嘴一张,水咕嘟咕嘟涌进腹中,昏迷间感到有人拎着她的后领,随后她便失去了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她昏迷时,系统叮咚叮咚响个不停。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的名誉值增加五点。”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的名誉值增加一点。”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的名誉值增加二点。”   ......   系统页面不断刷屏,近乎都是提升名誉值增加,其中夹杂了一个不显眼的新任务。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发布新的任务:解除落水之困,确保东宫平安。任务完成则奖励玩家官居一品—文官技能:权臣威势(初级,可升级);任务失败玩家自动则剔除游戏资格,即抹杀玩家。”   “叮咚,尊敬的玩家卓枝,恭喜您!您的名誉值目前为零点。您的任务:拯救名誉值!完成条件已达成,系统认定任务已完成!任务成功,您可获得:官居一品—文官目前所拥有技能升级一级,请您妥善选择,限时三百秒内不选择,则由系统自动随机升级。”   处于昏迷之中,她自然不知道,原本苦恼不断下降的名誉值竟然意外增加,限时一个月的任务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完成了。   “叮咚,技能升级选择倒计时3、2、1......”   “叮咚,很遗憾,你未在限时内做出选择,系统将为您做出随机选择。”   “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目前所有的技能为文官初级技能:口若悬河,接下来将为您选择升级。”   技能名称:口若悬河   技能等级:二级—信口开河(可升级)   技能介绍: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你说的话无论多么离谱,众人总会相信。   技能触发:无使用次数限制,但每次使用后需要等待技能冷却,时间三十分钟。   技能限制:由于您的技能级别不够,书中主要人物将会主动产生免疫效果。该技能作用效果与您本人的名誉值相关联,请您随时关注名誉值哟~   她不知何时有了些许意识。   浸在水中,只觉周身潮湿、浑身发冷。   忽而有人由身后揽着她,将她从水中带到岸边。河岸是泥地,她高热躺在上面湿冷,还觉得湿软舒服。高热烧的她晕晕乎乎,依稀听到:“面上沾了泥......”   ※   东宫一路做下记号,这才将窄刀收回刀鞘。迎着月光一瞧,只见卓枝面上沾着些污泥。他眼中带出了些许笑意,忙用布巾沾了水,擦掉卓枝面上的泥道,应该是方才将他带上岸无意间沾上的。不料那污处倒像是擦不干净了,他沾了水擦掉泥。   月光明亮,他就着月光,发现到卓枝面上还浮着暗黄的泥......河水有这么脏吗?   明亮的月光洒在宽阔的河面上,河流似一条光带,呼啦啦的水声在这静寂的夏夜分外响亮。   水面波光粼粼,岸边芦苇丛丛,燕同视线中出现了几个灵动的身影,他定睛一瞧,神色倏然松了下来。他们正是着劲装的禁卫,因东宫命令,早早守在葫芦嘴外曲江畔。得到烟火示警,他们寻河而下,循着记号,一路快赶终于见到东宫。   为首之人躬身施礼,跪下回禀:“殿下,属下来迟!”   东宫抬了抬手。他浸湿了布巾,慢慢擦去卓枝面上暗黄色的泥,低声吩咐几句。禁卫躬身递上瓶药粉和水囊,这才恭敬退下,隐与河岸边密林之中,始终密切关注东宫安全,又保持一定距离。   东宫捏起枚药丸,扶起卓枝喂进他口中。好在卓枝只是昏沉,还有吞咽的本能反应,想必不多时便退烧了。他背起卓枝,心中突然浮现莫名想法,卓二太清瘦了些。他微微一愣,快步走进密林之中。   卓枝迷迷糊糊摸到暖和处,她不自觉靠近,紧紧依偎着温暖。东宫无奈将她推开,她牢牢抱住,半分也不肯松手。   她听到耳边浅叹:“二郎,快松开,孤生火取暖。”   孤?   卓枝清醒了些,她松开手坐在地上,仰脸看向东宫:“殿下?我们在哪里?”她声音低哑,一张嘴便咳个不停。   东宫递上水囊,她手软脚软接来,连连喝了几口,才觉口干缓解了些。   东宫拿出火石生好了火。他目光专注盯着跳跃的火光,温和的说:“应是曲江外河,距离芙蓉园十几里外,夜里不好行路,等天明我们便回去。”   卓枝不好干坐着,忙凑到火堆前,学着东宫,笨拙地将树枝放进火堆,火光闪烁,映在两人面上。   东宫平静淡然,丝毫没有危机意识。她想起剧情里复杂的争位斗争......东宫救了她,她心中愧疚,明知剧情但不愿管闲事,她向来守口如瓶。   此番多亏了东宫,不然她定要一命呜呼。   卓枝不禁着急,不好明说:“殿下落水,又在葫芦嘴那样险要之地,这么些年圣人连年举行赛龙舟,从没有出过事,怎么偏偏这次就出了事,可见定有阴谋。”   东宫许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侧脸看他,旋即又压低目光。   他肃声说:“此事休提,明日我们回到宫中,无论是面见圣人还是他人问起,你便实话实说,说你为了救孤跳下水,救下人后,一路顺水漂到此处。”   救他?   那岂不是颠倒事实,胡说八道了?   而且平白落下一个救人的功劳,这也太......卓枝诚实,喃喃:“我不是救人才跳下水的,我是被人推下来的。”   一番傻话,东宫不自觉看向他。只见白月清辉之下,卓枝苦着张小脸,黄一块乌一块,再配上愧疚表情,太过生动。   东宫弯了弯嘴角,未免被人发觉。他又端出严肃之态,转过身继续专注盯着火堆,好似正在聆听圣人讲课。心里却想曲江河泥这般顽固,他用布巾擦了半晌,还是这样的效果。   卓枝年纪小却爱美,从他住的园子也看得出这点。若要他知道自己这般模样,还被旁人看见,恐怕难堪的不愿见人了。   ※   卓枝不明白,东宫分明像是有话要讲,怎么临了又闭口不言了。她还不知道自己面上的惨状,心里只觉东宫喜怒难测。   夏日虫声声鸣叫,而她耳边传来电子音。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此地危机四伏,如有不慎玩家任务失败即被抹杀,请小心完成任务!”   系统压榨劳工?   趁她昏迷的时候还冒出新任务? 第13章 朕定会治卓枝的罪!   芙蓉园,含凉殿。   曲江池畔临仙阁望仙阁两座高阁分立于含凉殿左右,高阁以木质架桥与正殿含凉殿相勾连。   正殿位于金銮坡之上,意味着皇权至高无上。   含凉殿上轻而易举便可俯视着曲江池畔,纵览园林风景。含凉殿向北眺望正是连绵不绝的秦岭山脉,也是御湖葫芦嘴引水处。   本是皇家休憩玩乐的园林,如今没有半点欢声笑语徒有当空乌云密布,愁云惨淡。   好好一场重五龙舟赛竟闹出这番滔天波浪。   宫中十二卫皆在场的情形下,东宫落水竟生生消失不见。   圣人罕见的发怒,当场便要处置东宫卫仕,宋皇后力谏方才保全东宫数众,未下天牢暂且以戴罪之身搜寻东宫,以观后效。   更是连夜招了京畿道下辖的京兆府尹调来兵士千数之巨,连夜顺着葫芦口引水口向下搜寻东宫踪迹。   此时紧要保密,除却宫中十二卫外,外面搜寻士兵皆不知搜寻之人正是东宫太子。   圣人下令,若有泄露机密之人,不论皇亲国戚,不理八议之内,全部当即杖毙。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众人颤颤巍巍,更是不敢发一言,甚至连呼吸也放轻了些。   当时游船上在场诸人皆被带到殿上,人数不少,因那游船甲板宽阔轻轻松松便可承纳三十余人。游船众人无不是皇亲国戚,世家子弟,如今请到殿内,众人无不垂头低眼。   圣人怒火旺盛,一双眼睛像藏着利刃,一点一点刮过众人,众人瑟瑟,殿内更加静寂,唯有林野中一声长一声短虫鸣四起,扰的人心头慌乱不已,烦躁不堪。   圣人自高台上,缓缓踱步走到殿上,他环视周围的每一人,众臣无一不垂下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唯有肃王与圣人对视,圣人率先移开了目光,他问:“出事之时,东宫周围都有谁在?”   黄维德沉声:“臣在殿下左右,臣下无能未能......”他说不出话了,面容悲戚。黄维德一身湿淋淋,像是从水里才捞上来,因他自打东宫落水便跃入水中搜寻东宫,其表现堪称忠心不二。   圣人眼睛微微眯起,接着问:“东宫为何落水?”   寿春县主面含哀泣,闻言嘴角微微一抿,不自觉的探身望去。   她心中只忧心卓枝的下落,对东宫死活并不关心。   但她听到传闻说东宫正是因了卓枝的缘故,才不慎落水。虽然目前卓枝下落为名,生死不知。但是倘若真是这个缘由,最终卓枝活而东宫殁了,那么卓枝必定也活不过第二天。   这件事她都有所耳闻,更何况大昭之主呢?   再加之圣人一贯疑心病重,纵使此事真的与卓枝无关,怕在他心里也挂上号了。按他一贯手段狠辣,日后卓枝的性命恐怕不好保全。   黄维德叩首,像是强忍心中悲痛,他慢慢说:“许是船身触碰了礁石,船身不稳,殿下便落水了......”他抹了把面上的眼泪,哽咽几声,勉强说:“卓二郎见殿下落水,当即跳了下去......他身体孱弱不堪,眨眼间人就没入水中,消失不见了,臣不如他,若臣第一时间跳下水,说不得救得了。”   寿春县主惊疑不定,惊诧的看向黄维德,连面上的眼泪也顾不得擦。   圣人胡须微微抖动,走了几步,问:“果真?”   黄维德的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数度哽咽。   圣人眼中有些怀疑,他似是相信了黄维德的话,回身走向高台。   这时一个怯懦的声音响起,重新引起圣人注意。   那人一袭竹纹翻领袍,面上带着恐惧和恰如其分的怯懦。   他跪下膝行几步,颤抖着说:“臣刘亭,分明看见......卓二郎落水,拽住殿下的衣衫,这才害的殿下落水......”他话说完,暗示性的看了眼寿春县主,而后口中喏喏,说:“许是黄四郎念及卓二郎伴读情深,才不得以说了假话,或者是怕伤了颜面,不得不这般说辞。”   这一番话可谓诛心之论。   他既提出东宫落水是卓枝的缘故,暗示卓枝有害人之心。话音一转意有所指,暗示寿春县主与黄家交好,黄维德才不顾律法天地,枉顾君恩胡说八道。   殿内众人跪了一地,谋害储君这可不是一般的事。   十恶之首谋反,按照《大招律·刑律》凡是谋反之罪,不分首从皆判斩首之刑,诛九族,不赦不免,皇亲国戚亦不可减免刑罚,名下财产部曲皆收归国有。   圣人侧目看向寿春县主,却不说话,他垂眸:“谁还看见了?”   宋秀文躬身行礼,缓步上前:“启禀圣人,事发之时臣正在殿下左右,只见到船身晃动,殿下落水,卓枝当即跳水救人。”   “哦?”   圣人惊疑不定看着他。   宋秀文与黄维德自小就绑在了东宫这条船上,即便是东宫有些许闪失,他们两家付出全然沉没,且会成为新君眼中刺。这样的人,怕是一腔真心向东宫,怎么会同时被人买通说假话呢?   只有一种可能,他们说的是真话。   圣人神态稍安,既然不是寿春刻意谋反,那就应当是别的。   他想起经年旧事,眼中闪过惆怅,他沉沉叹了口气,示意重卿家平身。对着宋秀文略一点头,示意他问询刘亭安敢胡言乱语,信口雌黄。   宋秀文踱步走到刘亭面前,垂首看他。   刘亭瑟瑟发抖,那人拿了他的把柄,逼迫他说这话,如若不说他也难以活命......明明说好了,这把火不会烧到他身上。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本是怯懦之人,这一下被心中猜测吓得两股颤颤,两眼翻白竟然昏了过去。   此情此景,无需多言。   众人管他此番作态,明显心里有鬼,只是不知道为何突然胡乱攀咬一番。   眼瞧着他竟晕了过去,众人心想便宜他了,说不得这事便放下了。没想到圣人挥挥手,两个身穿深青色绣青面兽纹的禁卫上前,拖起刘亭,很快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青面兽纹......这不是慎刑司的衣饰吗?   圣人遣散众人,殿内唯留下宋皇后。   圣人坐在高高的蟠龙椅上,他摩挲着把手处突出的龙纹,微微叹息。眉目衰败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再也不是白日里的天下之主。   他仰脸闭目,浑身的疲惫之气顿显,他说:“皇后,寿春可有嫌疑?”   宋皇后眼中焦虑一眼可见,她手边摆着尊黑檀矮几。   她无意识从上端起一盅参汤,参汤滚烫,她的手指被烫得通红,但她却好似没有发觉一般。   身畔侍女眉头一紧,忙倾身小心接过,小心谨慎递上一匣子冰,宋皇后的手指乍烫乍冰,好似缓过神来,她低声问:“圣人疑心寿春,为何将卓枝赐做伴读?”   圣人听她一问,面上竟有些愧疚。   他默了默,最终长叹一声,就以这声叹息当做回答。   宋皇后眼中光芒隐隐消散,她问:“此番,圣人可疑心卓二郎?”   圣人坐直身子,目露凶光,笃定说:“虽说卓枝之事,尚不能有确切说法。但朕总疑心,此番要定下卓二郎的罪!身为伴读,却不能护佑东宫......太子自幼长在观里,得三清庇佑,他是朕的儿子,是天下之主,定会平安归来!”   天下最尊贵的夫妇也如普通父母一般,忧心忡忡,生怕自己的孩子有丁点闪失。   宫人默契的放轻呼吸,一个个站在墙边好似会呼吸的雕像。   就在一片寂寞中,门外有侍人来报:“寿春县主,静宁侯求见!”   圣人看了一眼宋皇后,沉声:“宣。”   ※   大王留村外,密林。   卓枝被那系统提醒吓了一跳,一时控制不住呼吸急促,果然招来燕同疑惑地眼神。   她深深吸了口气,待心头慌乱略微平息,匆忙说:“此地总感觉不大安全,殿下,我们换个地方吧?”   燕同却又看向火堆,慢慢说:“若是怕,你先睡下。”   燕同脑子里在想什么呀!   卓枝气的心急,她闭了闭眼说:“殿下,今日宴上,我亲眼看见扎克托与肃王对视良久,观他二人神态,绝非寻常。”   燕同眼中闪过无奈之色。   他不想卓枝牵扯此事,但也不好向他明说此时情况,毕竟卓枝不比黄维德宋秀文亲近,自幼陪伴他左右。   卓枝,于他不过是圣人强行塞给他的伴读,他心中极为不满。   后来听了外祖的话,放下成见与他好好相处,心中不自觉生了喜爱之意,他想两人如寻常亲眷那样相处,不谈政事,以后渐渐淡了即可。   因而他既不愿意过多信任他,以自己心性,自然也不愿意连累他。   卓枝什么都不知,恍恍惚惚,过了今日最为安全。   不料,卓枝倒是个至情至性之人,面对他这个不熟悉的人,居然敢直接说起皇家秘事。   至情至性,不对,该换句话说,是个傻愣愣的性子。   燕同心口热乎乎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卓枝,正要开口教他日后不可胡说。   熟料,就在转头那一瞬,他眼中一闪,发现密林中闪过一抹银色亮光。   有人来了?   银色闪过应当是兵器折射月光的亮色,看样子,来者不善。   禁卫皆默不做声,难道说禁卫已经...... 第14章 这不是......花卿……   说时迟那时快,燕同挥袖灭火。   眼前没了火光,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卓枝陷入黑暗之中,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状况。她本能的安静下来,树林茂密,枝杈交叠,几乎遮住了今日过分明亮的月光。   卓枝环视四周,什么都没发现。   风声一变,忽的她被带着就地一滚,眼中只见湿软泥土中钉着数只短羽箭。她被东宫按着背,脸紧贴地面,只觉鼻尖湿润,几乎就要压在满是腥味的泥地里。   情况紧急,她不声不响。未免引起刺客注意,她微微张了嘴,尽量轻柔的呼吸。东宫却不显狼狈,他手里握着几颗不知从哪里摸来的鹅卵石,向他们不远处正右方不轻不重的掷出去。   随着那石头声响,噌的一声,数只羽箭穿透空气直直钉在他们前方身边。   羽箭钉在树干上,泥土中,羽箭尾微微晃动,半露出的箭头反射出稀薄的光,那箭头是金属质地,光明晃晃,看着分外锐利。燕同沉沉盯着颤动的羽箭,不知想了什么,不紧不慢向更远些左前方扔出几枚石头。   奇怪的是,却没有羽箭射来。   难道说刺客的箭用完了?   卓枝脑子闪过这个想法,立刻唾弃自己,这么降智的情况定然不可能。连她这种没有被暗杀经验的人都想得明白,东宫这种被暗杀经验丰富的老倒霉蛋了,不消说肯定也明白。   敌不动,东宫却没个消停,仍是慢悠悠扔小石子。   卓枝:......   这样的伎俩骗人一次,对方会上当,次次如此,刺客团又不傻。   难道她高估东宫的智商了?   这样真不会让误会刺客误会他们黔驴技穷,知道他们并无依仗,反而决定短兵相接。此时东宫看上去分外轻松,仿佛不是躲在密林里躲避生死追击,而是慢步松林游玩。但卓枝知道这只是表面。   因为她的背好疼,而且快要窒息。   卓枝费力仰着脸生怕自己的脸全部被按进泥里。好在东宫体贴的发现了她的困境,手从她背上拿开,改为按在她的肩上。   卓枝深深呼吸,突然间感到汗毛倒竖,仿佛危险来临,被什么猛兽盯着一般。她放轻呼吸,耳边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糟糕,一定是那些刺客发现他们藏在这里。   怎么办?   她焦虑的看向东宫,却见他安抚一笑。   他眼中带着几分狡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见他如此,卓枝不自觉放松了些,心中竟隐隐有了莫名勇气。那些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不加掩饰,刺客像是终于发现他们无计可施,只能被瓮中捉鳖的窘迫。   刺客的影子已经看得清楚了。   东宫将她按在怀中,沉声道:“闭眼,屏息,勿动。”与此同时,他手一抬向前方扔出个闪着火星的东西,那东西一脱手便呈扇形散开,密林中顿起一层浓烟。   趁此机会,他带着卓枝一路快速后退。   卓枝闭着眼睛,听见刀剑撞击数声,还有衣料被划破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东宫说:“睁眼,无事了。”   她睁开眼,第一反应便是向四周望去,河流,芦苇,泥地......他们又回到了河岸便芦苇荡中。但这与上岸地并不是同一个地方,这里河流更平缓,肉眼可见不远处还有数座草棚,砖瓦小院,此地应是紧邻河畔的村庄。   她脑中飞快过起上京城地图,不同的村庄在她脑中飞快掠过。   很快,她锁定了村子:大王留村。   该村是个大村,人口众多,良田万顷,去岁出了新科探花,因而闻名于上京城。村子位于曲江池畔十一里外,紧靠丰平峪,水力资源丰富,地势勉强算得上平缓。   “殿下,这是大王留村,我曾来此地游玩过,还与村长相识呢。”卓枝见到熟悉地,精神松懈下来,回身看向东宫。   她脸一白,眸中难掩惊慌,东宫外袍沾染了不少污渍血迹,形容狼狈。他脸色惨白难堪,脸侧沾染了不少血迹,像是受伤不轻。   卓枝忙扶住他,声音发颤:“殿下,哪里受伤了?”   “先处理伤......”   此地无药无医,卓枝本能看向村庄,转念便想到了刺客凶恶,绝对不能如此。   燕同将软剑收起,对她点头,温声说:“不错,你与孤想到一处了,当前不可进村,以免祸水东引刺客伤民。”他看向黑黢黢群山,安抚:“既然这里是大王留村,那儿应该是丰平峪,我们进山。”许是见卓枝脸发白,他半开玩笑:“孤对丰平峪很熟,长春观就在那。”   说罢,他递给卓枝一个小葫芦。   随即解开青罗纱袍,他手受了伤动作笨拙。   这会顾不上别的,卓枝上前,帮他解开外袍,中衣,只见他背上有道狭长伤口,皮肉裂开,伤口较浅,还渗着血。卓枝处理这事已驾轻就熟,因她自幼骑马射箭玩,没少受伤。常常处理小伤小痛,经验丰富自然不提。   她将手中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血慢慢凝注,还需绷带固定才可彻底止血。眼下哪有干净绷带,卓枝愣了下,干脆从自己长袍内衬撕下长长一条。抬手按住东宫,右手飞快缠着宽布条。她动作迅速很快就绑好了,又帮东宫系好外袍。   便站起身扶起他。   燕同利落站起来,抬手指向村口白蹄毛驴,悄声说:“会牵驴吗?”   卓枝虽然从没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   但运气良好,她牵起绳,也不需要驱赶,那毛驴便随在她身后。出乎意料的顺利,两人骑着毛驴顺着山间小道,不一会便消失在茂密山林中。   行了半天路,卓枝感到东宫全身重量都倚在她背上。   她深深喘了口气,轻声叫:“殿下,殿下?”   燕同无声,她耳边感到一阵阵灼热的呼吸。   不会是发烧了吧?   她勒住毛驴,想要先下去再扶东宫。   可她一动,东宫便一晃从她身后向地面重重栽下。卓枝动作快于脑子,本能伸手拽住东宫衣袍,她被那力道拽下毛驴。结局便是两人一道落下驴,更惨的是卓枝垫了底,东宫的重量压得她呼吸不畅,头晕眼花。   卓枝费力推开他,深深呼吸几口。   趁着月光见他的脸烧的通红,额头一摸更是滚烫。   卓枝又叫了几声,东宫毫无反应。   应该是烧的狠了,没有药吃,只能试试物理降温了。东宫昏厥,她不可能将他扶上毛驴。她四周看了看,见到不远处有个矮土阶,目光一亮。   她将毛驴牵到矮阶下,回身将东宫拖到矮阶上,然后奋力将他横挂在毛驴上。   除了样子不太雅观外,一切都很好。   卓枝心虚的看了眼东宫,擦了把汗。她引着驴,向草木茂盛的方向走去,沿路收集露水喂燕同喝下。应是他命不该绝,没走多久,耳边听到潺潺流水声。   她穿过狂野生长的森林,不仅看见了清泉,甚至还看见了一小片浅浅的水洼。   卓枝故技重施将东宫拖进水池。   水池在林中,月光显得昏暗,看不出深浅。卓枝用脚一探,轻易踩底,看来水池很浅,池底并非淤泥,应是几日前下雨积出的一洼水。她撕下内衬,浸水,敷在燕同额头上。   良久,他的烧竟慢慢退下来。   卓枝长松一口气,瘫坐在池边。   夜沉沉,卓枝心想夜太长了,何时才能天亮。   她正要起身,却摸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一看竟是山中草蛇。   不愧是端午。   因了这,她才算想起寿春县主为她带的荷包。卓枝腰间胡乱一摸,果然找到了五毒荷包。急急拆开,荷包装着草药还有碎块雄黄。   三清在上!   卓枝将雄黄撒在燕同身边,她也站在附近,草蛇斯斯吐舌游走了。荷包里剩下雄黄草药残渣,她将荷包挂在东宫腰间。   天未亮,她歇在一旁不敢睡,担心再来些不知名的刺客猛兽。卓枝蹲在圈子里,竖着耳朵,每每困倦,便撩起池水洗洗眼睛保持清醒。   不远处传来微弱说话声,还听得到柴刀砍枝声响,难道是村民猎户进山捕猎?   卓枝心中狂喜,但她不是莽撞性子,打算先躲在一旁观察。   将要离开时,她想了想,将两人外袍对调。   这才踩着草丛,向人声处走了过去。   ※   绯衣银甲的禁卫手持砍刀,一路砍断横斜树枝。   宋秀文持灯走在一旁,看着前方的旧灯,那灯周围绕着些飞舞的金粉紫色蝴蝶。   他眼中怀疑:“殿下若不与卓枝一道呢?蝴蝶有用?”   突然前方人声喧哗,人声嘈杂说了些找到了!   卓二郎昏迷了!殿下!这般语意不明的话。宋秀文扔下竹灯跑过去去,黄维德则慢慢拾起竹灯,向人群后走去。   圣人彻夜不眠等在含凉殿内,寿春县主随着众人跟在西域灯人之后。寿春县主打马前行,就见黄维德抱拳说:“县主金安,前方寻到人了,似乎是卓二郎。”   寿春县主轻挥马鞭,远远看着熟悉衣袍,颤声说:“是花卿,她的衣衫!”   话音未落,那人闻声转过脸,分明是东宫。 第15章 山崖高险,若人掉下去   宋秀文扶起东宫,手中端着半盏汤剂。   观他换了衣衫不说,半个身子躺在凉浸浸的池里......山里夜凉,便是身体康健之人躺在冷池子里一宿也要出问题。   东宫怎么会在这?   他见东宫面色苍白,背后印出凌乱血色,心中一惊,正要问起情况,听到一阵远远马蹄声。顺声音看去,只见寿春县主驭马而来,声声唤着花卿。   ......花卿是谁?   ※   东宫清醒了些,他看向寿春县主,对宋秀文淡声说:“留下禁卫小心搜寻,卓二郎应该就在这附近,其余的事路上说。”他咳了几声,连连饮数口汤剂,补充:“准备几身干净的衣袍,留下太医随行搜寻。”   他话音未落,寿春县主已下马行至眼前。   东宫这会饮了汤剂,面色倒显出几分生机。   他精神好了些,起身对寿春县主略一拱手,温声说:“寿春县主,孤吩咐二郎在这附近寻草药,应当所去不远,搜寻不久自有消息。更深露重,不妨移驾长春观。”   周围的禁卫大都是属东宫詹事府所辖,也就是说现场诸人都是东宫的人。   众人见东宫对寿春县主言谈间如此客气,甚至还率先起身行礼,皆是震惊。毕竟东宫是宋皇后所出,不到一岁便封了太子,虽性纯善大度,但秉性中自有傲气。今朝观他此行,众人心中皆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卓二郎跳水救主传言不假。   看不出卓二郎竟有这般勇气,日后还不知道要受到怎样的重用。   人心浮动,便将脑子动在了寻找卓枝之上,救不了太子,还能找不到卓枝这个东宫新宠吗?混个眼熟也是好的。一时间,众人搜寻卓枝的行动更主动了。   寿春县主不情愿几乎写在了脸上。   留她彻夜奔波寻人,恐有健康之忧......   东宫想到卓枝对寿春县主颇为依赖,便想到他对母亲的心情,还是再度开口劝了几句,甚至留下黄维德负责搜寻以示重视。   一行人便就近移驾长春观,暂时住下了。   随行御医见着东宫身上的伤,心中一突,一道刀伤几乎横贯整个背部,因上面糊着层红褐药粉,更显出万分狰狞。御医用沸水烫过小刀,手法纯熟敷药。   宋秀文站在一旁,递上了碗浊酒。   东宫一口喝下去,就听宋三问:“殿下怎在池水中泡着?方才人前不便多说,可是卓二郎......”   他不善饮酒,不过喝了几口,便觉辣口。宋三是个谨慎性子,事事多疑。可今朝这件事,着实是宋三想多了。   他自上了驴,便烧起来,人昏昏沉沉但也并非不晓事。他记起摔下去时,不小心连累了卓二,累的卓二垫在地上......还拖了他一路,以为他烧的昏过去了?   这样想着,东宫嘴角不禁带起几分笑意。   宋秀文和御医双双低头,御医是头次见到缝针还笑的,宫中贵人真是不一般,他心中腹诽几句,装作没瞧见低眼继续缝针。   宋秀文眼角抽了抽,原本满腹心思,不知怎的真是一句也不想说了。   “殿下,伤口不可见水,汤剂已经煎好了,须得趁热喝下。”御医收拾好医疗用具,将药端起递向宋秀文,忙拎着箱子离开。   宋秀文见东宫面上挂着笑,正要张口提醒。   东宫却瞥了眼他,说:“心不在焉?”他端过汤剂一饮而尽。   宋秀文一肃神色,就要开口。   ——“回禀殿下,寿春县主求见!”   这时禁卫通报声传来,宋秀文心中一哽。   “请她进来。”   寿春县主面色不佳,行礼直言:“殿下恕罪,夜半来访。花卿不在,我实在昼夜难安,有一事不知,请殿下明示。”   寿春县主看了眼宋秀文,又转过眼看东宫。   东宫摆手。   宋秀文拱手行礼,他出门一拐来到旁边厢房,招来一路跟随东宫左右的禁卫,他们选自军中直属东宫,听东宫一人之令。分明有如此军中好手护持东宫,怎么弄得如此狼狈,他不解至极。   ※   门吱呀响,声音回荡殿内。   酒劲过去了,伤口又疼又痒,药剂中的某些成分开始发挥作用。东宫饮茶驱困,温声说:“坐下说吧。”   寿春县主耳聪目明,可她满心都被卓枝失踪占满了,竟没发现什么异常,说:“花卿的外袍,荷包怎么会在殿下身上?”   东宫愣了,他泡进池子里时,已烧的厉害了,完全不知这是缘何。   寿春县主显然误会了东宫的沉默,她身子晃了晃,还是扶住土炕才站稳。她一字一顿:“殿下,你将我的花卿......”她嘴唇微颤,竟说不出话来。   ——“回禀殿下,黄维德求见!”   寿春县主忽地平复下来,她目光焦虑转向门外,只等着黄维德的消息。   这种情形寿春县主该避开,可是她顾不上,定要听到消息。   东宫知她担忧,命黄维德进来回话。   黄维德与宋三一起进来,他沉声回禀:“殿下,目前已经搜查野池附近二十余里,并无踪迹,已经留下禁卫扩大搜寻范围。在野池东南五里处发现......”他拿出一截青罗纱,犹疑的看了看东宫。因他不能断定,这截衣袍究竟是东宫穿时留下的,还是卓枝换过衣袍后留下的。   寿春县主不受控制啜泣一声,她捂着嘴强忍痛苦。   东宫看了眼宋三,宋三倒了盏热茶递到寿春县主手中。又看了眼黄维德,黄维德会意。   东宫才问:“现场如何?”   “现场并无打斗痕迹,但根据脚印在场的确不止一人,应有三人。除却卓二郎,再有两人应当是青壮年男子,左右树木有被柴刀劈砍的痕迹,那两人脚印皆是草鞋印子,据属下推测,应该是这附近的猎人农户,只要继续循着脚印寻找,应当无虞。”   “很好,县主先在偏殿休憩,孤派禁卫继续搜寻。”   东宫这样说了,寿春县主只能退下。   寿春县主离开后,东宫敲了敲桌案,示意黄维德继续回禀。   原来黄维德接到东宫暗示,只拣了些好的消息回禀,暂时稳住寿春县主。   “那三人的脚印在自野池东南方断崖处消失不见,那里脚印混乱,绝非三人,应当还有其他人。属下已派人继续追踪,其余人绕过山路下崖一探,山崖高险,若人真掉下去了,恐怕......”他的未尽之意,在场几人都明白了,气氛变得沉默。   良久烛花爆开,东宫喝了口冷茶,口中生涩,他想应当是茶太凉了:“一定派人仔细搜查。”   一室静默。   宋秀文思及暗杀之事,毕竟此次落水虽是意外,但东宫将计就计,知晓身在上京城,肃王不便动手,特意因势而为落水离开上京城。   他孤身一人,正好留给刺客良机。   为此还特意遣了数位禁卫身随左右。可偏偏遇上卓二郎,宋三详细过问情况,知晓殿下下令禁卫不得妄动,若非如此殿下有禁卫护持,何须受伤。   宋三想过问详细,却看到东宫眼中显出几分难过。他眼睛闪了闪,一定是他看错了。东宫是他追寻的明主,素来七情六欲不上脸,怎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如此情态。   再度抬眼仔细看去,却发现东宫面色如常,果然是错觉。   就听东宫问:“孤下令按兵不动,你们如何寻到这里?”   黄维德恭声答:“圣人盛怒之下,寿春县主称卓二郎佩戴的荷包浸过西域兰花密香,这香嗅之一般,只是有寻踪蝶可一路循到源头。可那蝴蝶倒也怪了,一路引着寻到殿下。”   “殿下浸在冷池里,身上穿着卓二的外袍、荷包。殿下身边散落一圈雄黄驱虫药草,圈里留有卓二脚印,应当是他知道药草避虫,才躲在圈子里,只是不知道他为何将您泡在池中.......”   宋秀文插话,说:“禁卫身负重任,应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们只跟随左右,见您受伤而不为所动,任由卓二郎......”   “宋三!”   见他话头绕到卓枝身上,黄维德忙出声打断。   “孤高热不止,孤曾听闻有些村野乡民为幼儿降温以冷水敷之,想来他正是此意。”东宫低声说,语气竟有些惆怅。   ※   再说卓枝这边,她换好了衣服,牵起毛驴,躲在树木中,偷窥来人。来人有两人,均是一身粗布麻衣,脚下踩这一双快穿烂的草鞋。   他们俩许是为了壮胆,一面砍断杂草,一面说着东府方言。   卓枝听了一言半句,全都是些村子里的事,还说了村长如何悭吝的坏话。   运气真不错!   她一乐,名字地址性格全部对得上,这两人定然是大王留村的。这不是巧了吗?她牵着毛驴刻意发出些声响,引起那两人的注意,以免半夜突然出声吓人。   那俩人仍被她吓了一跳。见他衣着打扮十分不一般,又听她自称是村里王良才住在旬邑的堂弟,名字住址信息一对,这俩人也放下心来。   没错啊!   王良才一直吹嘘他堂弟,是个相貌堂堂的读书人。   这一看却是所言不虚,果真相貌堂堂。听明卓枝来意,便要引着她回村。卓枝放下心,准备回身带着东宫一起顺着小道回大王留村养病。   这时山中林鸟惊叫声响起,在这山里寂静的夜中分外明显。   这动静,难道是刺客追来了? 第16章 大昭太子跳崖了   夜黑风高,冷风萧瑟。   卓枝忧心忡忡,刺杀东宫绝非一般死士,足可见其丧心病狂。若遇见手无寸铁的村民,定不会手下留情,此处又临近人群聚集的村庄,若死士大开杀戒,后果不堪设想。   她语重心长说:“实不相瞒,我这一身狼狈,因在山中遇到些逃窜的土匪,不小心听到他们密谋,便要杀我灭口!多亏我这毛驴,载着我一路逃至山中,他们竟也不放手一站路追着我......”   “唉!”   卓枝长叹一声,当下只能骗村民离开,保全性命。   她愁眉苦脸:“三清在上,我躲进长真观这才甩开了那些流匪!上京城挂了悬赏单子,听县官老爷说见到流窜匪徒若不上报官府,将来这匪徒捉住了,招供出见而不报之人,将当同党罚......”   “两位大哥没见匪徒,速速离去,免得招惹是非!”   村夫却不走,交头接耳嘀咕几句,猎装男子大着胆子说:“你是王良才的堂弟,就是俺们村子的人,这深山野林咋能扔下你?”   此事难以解释,卓枝催促他们离开。   猎人狡黠一笑,白牙在黑夜中格外明显,他自信满满:“你跟俺们来,俺自小载着山里长大,有法子藏起来,保准那贼人找不到!”   天不亡我!   卓枝眼睛一亮,既然能活着谁也不想死。她之所以不愿意留下村民,不过是担忧无辜牵连他人性命罢了。如今既有保命的法子,她又有何不可呢?   东宫仍在林中,正好回身带上他。   就在此时,西北方有火光若隐若现,火光不显眼,只有几个火点子。照此情况想来人数不多,呼啦啦,树叶响动不停,那声音越发明显,越来越近。现在回去,说不定不仅救不下东宫,还得平白搭上她和无辜路人。   幸好方才多了个心眼,暗暗将两人衣衫对换。夜黑林茂密,她骑在毛驴假扮做东宫,如此便可引开刺客。山里行路不便,枝叶横斜,多有阻挡,刺客纵使有百步穿杨的功夫,恐怕一时也难以伤到她。   卓枝当机立断,为今之计只能赌一把东宫命大了。   她轻轻抚了抚毛驴,仔细问起了两位村民如何躲藏。事不宜迟,几人快速敲定方案,眼见两位村民消失在密林中......卓枝眼神微沉,心中反而镇定,她已做好迎接生死挑战的准备。   很快,那刺客的身形影子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一个,两个,三个......   很好,只有三个人,怪不得点着两个火把。   卓枝屏息隐于暗中,她仔细眺望,只见刺客穿着打扮与林中初次相遇的刺客差不离,而且衣衫不齐整,明显有破损。看来应是历经战斗,说不定还是同一波熟人,只是不知为何,他们偏偏误打误撞来到丰平峪。   他们行动之间,随意不紧绷,闷头赶路不见其观察脚下周边。如此说来,这批刺客很可能只是路过,并非为追踪东宫而来。   卓枝看了又看,确信刺客身后再无其他人。她的心终于放下了些,就着微弱的月光看向逃跑路线。确认无误后,她一抖缰绳,毛驴便撒开白蹄子,横冲直撞冲进密林更深处。   这一动,惊起一片鸟叫。   三个刺客寻声而来。   他们循着声响追来,烛火耀亮了一片昏暗。卓枝刻意拉住毛驴,让它的速度慢了些,好教刺客借着火把看清楚她的装扮,只听刺客说:“追!青色道袍!碰到正主了!”   羽箭嗖嗖声起,细密如织,可惜不少箭矢皆被天然盾牌,树枝树叶围挡。卓枝俯身贴着毛驴,除却小腿被箭擦伤外,竟没有受什么伤。只是衣袍被树枝撕扯,留下不少碎布。   那刺客没有马,只能靠一双腿。   卓枝虽有驴,但林子密树枝横斜,处处遮挡,一时间也撒不开蹄子。如此一来,双方你追我赶,追逐竟然进入白热化。   卓枝有意引着他们向既定的方向奔跑,又怕刺客生疑,她微微绕了绕路。   没成想刺客见猎心喜,根本毫不犹疑,只紧紧跟在她身后,生怕跟丢了人。   黑夜赶路,不知过了多久,卓枝终于朝着既定路线跑出松树林,她勒马,眼前迎接他们正是一截突如其来的断崖。   卓枝愣住了。   虽然她早就与村民谈过此处情况,猛地见到如此地貌,她也难免惊愕失色。出于毫无原因的信任,卓枝引驴到了既定的跳崖处,她站在崖边,崖下大风吹起散发遮住了脸。那刺客看不清他面容,但就他们紧追不舍的劲头,也知他们笃定她正是东宫。   她松开缰绳,翻身下马。那毛驴毫不见外,就这草地啃了两口,旋即溜溜达达,拔蹄狂奔,没几下便看不见影子了。   卓枝向后迈了一小步,她屏息浑身紧绷,慢慢后退。崖边藤蔓横斜,颜色翠绿,粗如手腕,有几根藤蔓正是按照她与村民约定的打结方式,卓枝深吸一口气,方觉心下稍定。   她蹲身将藤蔓牢牢绑住小腿。   刺客见他突然蹲下,本能向前迈步,试图探查情况,可惜山里夜黑,只能依稀瞧见人影。他便以为东宫背伤复发,支撑不住,刺客兴奋起来,他们面上谨慎缓慢向崖边步步逼近。   许是怕他跳崖自尽保全颜面。   一个刺客竟然高声劝:“东宫太子,你做了十几年太子,享受了无数金银侍儿,现在也为了我们做点贡献吧!只要交上你的人头......”刺客狞笑几声,张狂说:“便能保我一辈子无忧哈哈哈!”   卓枝本来想嘴他几句,正好拖延时间,却不经意发现一个刺客自她右边潜伏过来。   看来这开口说话之人,并非图嘴上快乐,原是为了吸引注意力,好活捉她。卓枝浑身一凛,下定决心不可拖延,万一暴露,岂不是白费这一场生死逃亡?   于是她紧紧握住藤蔓,双脚猛蹬地,咕噜一下掉落无边悬崖。   刺客团惊呆了,他还放着狂言,以为堂堂大昭太子必定受不了欺辱,定会斥责他。没想到他还没有笑完,人就这么滚下悬崖,消失不见了。   他不可置信的跑到悬崖边,向下一望,只觉头晕眼花。   他只得小心翼翼趴在悬崖边上,焦急向下望,眼中无他只一片黑黢黢。刺客仍不死心,抽出长刀四处勾挑,却什么也没发现。还是身边人聪明,将截蜡烛点燃凝固在长刃上。接着以此为灯,向下探身,熟料沿着几十米的悬崖挨着照过去,竟然一无所获。   难道说,大昭太子就这么跳崖身亡了? 第17章 尊敬的玩家,请您遵守当……   山崖险峻,卓枝滚落的那一瞬间脑中空白。   莫说尖叫,她无形中好似被捂住了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伴随呼呼寒风,她直直坠下。直到她感到她被藤条拽的一顿一顿,才有了些许知觉。   卓枝深吸一口气,才终于缓过神来。因她倒吊在空中,不自觉便向下看去,好在黑夜沉寂,慌张间瞥到了满眼黑色,此时这种未知反而减轻了她心中恐惧。   迟则生变,刺客也不傻,缓过神来下崖寻找也不是不可能。   卓枝想起与村民的约定,忙眯着眼打量寻找,见到距自己十来米处,有点微弱闪烁的烛光。   就是那里!   卓枝微微动腰,拽紧藤蔓,调整了自己的面向。而后,顺着风向,就在即将接近岩壁的瞬间,她抽出腰间柴刀,顺着风力将刀重重插/入崖壁微湿的泥土中。   固定住了!   山中才落了雨,崖上泥土将湿未湿,卓枝才这般轻易将柴刀固定,不然她再多用几分力也是枉然。   崖壁怪石嶙峋,多得是落脚点。   卓枝紧紧贴在崖壁间,她一手握住柴刀,另一只手则拽紧藤蔓,两脚踏在突起的岩石上。她屏住呼吸,就这么一步步,挪到了微弱烛光处。   忽然,一张熟悉的脸探了出来,猎户大哥憨厚的脸上满是警惕,瞧见卓枝,伸出手说:“王兄弟伸手过来!”   卓枝抽出柴刀,同时用力一踏石头,顿时顺着猎户的方向滚进石洞中。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卓枝惊魂未定。   她正欲说话,却听到身后风声呼呼。   扭身一望,只见许多东西刷刷落下,她周围一片黑暗看不清楚,试图上前观察。就在这时脚下一抻,转眼间她顺着那力道被拽向石洞/口。   卓枝瞳孔一缩,近乎本能用柴刀钉在地面上,试图稳住。   她不断滑落,柴刀在泥土中越来越深,甚至听得到刀刃与石头摩擦刺耳的刺啦声。也不过是转瞬功夫,下滑趋势渐渐止住,这时她半个身体几乎悬在半空中,而那柴刀已全埋进泥土中,只剩刀柄还握在卓枝手里。   这是怎么了?   事发突然,石窟内村民不过是寻常人,这会反应过来,吓得脸色惨白,七手八脚将悬在空中的卓枝拉回来。借着烛光,只见卓枝衣服上蹭破了洞,露出的膝盖小臂全是累累伤痕,就连面颊也划破几道,惨不忍睹。   卓枝揉了揉失去已经知觉的手腕,心中满是死里逃生的庆幸。   原来她方才下落是因为进/入洞中,没来得及解开藤蔓,正是那藤蔓坠落才拽的她向下。思及此,想来崖上的刺客也发现了蹊跷,这才一一斩断藤蔓。   此地不宜久留,说不定刺客有法子攀岩而下,到那时她和村民定然性命不保。   她跟着村民,沿着崎岖小道向着山/洞深处走去。忽而一阵震动声传来,卓枝心头一紧难道是刺客招来了同党?她欲快速前行,却被系统提示打了个措不及手。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的任务解除落水之困,确保东宫平安。任务已经完成,请查收您的奖励!官居一品—文官技能:权臣威势(初级,可升级)。”   技能名称:权臣威势   技能等级:一级—正道的光(可升级)   技能介绍:正道的光,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您看起来真是正道之光。   技能触发:无使用次数限制,但每次使用后需要等待技能冷却,时间三个时辰。   “叮咚,您使用官居一品系统时间已超过十天!”   “叮咚,恭喜您达成成就:我超喜欢官居一品系统!成就奖励:积分万点不停送!开业促销大放送!请查收奖励:赠送积分一万点,并开放地图功能、包裹功能、工作地点法律法规讲解功能。”   任务完成了?   卓枝满脑袋浆糊,完全搞不明白缘由。她想查看一下系统出发的新功能,但是碍于此地情况,便不作声继续随着村民前行,心中试探的问了句:“系统,东宫可平安了?”   “叮咚,任务已经完成,任务目标脱离危险,已在安全地带。”   这是怎么回事?   卓枝继续问,她说:“东宫尚在高热昏迷中,如何脱离危险状态?”   “叮咚,禁卫沿痕迹寻到东宫,此时东宫携禁卫已离开密林,暂驻长春观。”   原先打算先引走刺客,再回身带走东宫。现在没必要了,她只需管好自己。卓枝默默盘算着,不多时崎岖的小道终于走到尽头。   穿过丛丛密林,站在缓坡上向下望去,一块块田地整整齐齐,不远处数座矮房错落其间,这里正是大王留村西面,与他们入山那条路正好相反。卓枝心想她应迅速回长春观周围,怎么也要与东宫说上话才是,毕竟东宫与她一前一后出了事,若是他们不见面,回头直接面对圣人问询,说错话可就糟糕了。   “王兄弟,咱们一道回村子。”   卓枝谢绝,她说:“大哥,改日我定上门拜访,眼下还有要紧事。须得速速赶回镇上,将大盗之事禀明县官老爷,免得盗贼流窜作案,损伤乡亲性命。大哥也速速回家中,将此事告知村长,免得匪徒作乱。”因事关东宫不易明说,卓枝便借着先前的由头提醒一二。   两位村民也是明理之人,听她这样说,便也不再阻拦,任她离去。   本想穿过大王留村,自原先入山口进山,这样一路也好寻找东宫足迹。可系统却提示“长春观距离此处更近,且东宫众人不会由洞口出山。毕竟山路狭窄,车马不易通行。”   她朝着村民指出的方向快步走,身上伤痛难忍,但她顾不上这些。换衣服治伤,须得在村里,太过浪费时间。至于借牛马车之事,距离此地一公里处官府设有车马司,到了那里她亮出东宫令牌,便能轻易借用车马。   卓枝朝车马司走去,刚走几步,便听到一声响亮的驴鸣。   竟然是那头白蹄毛驴,它颈上还系着粗糙的麻绳。卓枝走上前,毛驴见了她十分亲昵,低头蹭过来,差点蹭倒她。卓枝翻身骑上毛驴,可是她并不认路,原想到了车马司询问......   她凝眉细想,突然间想起系统的新功能地图功能。   卓枝按着系统提示,点开地图设置,确定了目的地长春观。只见她当前位置被标记成为出发地,而自她所在位置是起始点,两点之间一条绿线相连。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导航已准备就绪,夜晚行车,请您谨慎驾驶,本次旅程全程七点九公里,途径崔南镇,齐水,山道蜿蜒寒凉,请多多加衣!”   卓枝身子一歪,差点摔下毛驴,这导航语音怎么和某种软件语音这样相似......   一路紧赶慢赶,很快便沿着系统路线到了崔南镇。   夜晚亮灯少,她骑在毛驴上,远远一望,依稀看得到几个更夫模糊的身影。按照地图路线,她须得穿过崔南镇,可是镇上有更夫打梆子报时,若是撞到她,肯定会引起骚乱,说不得还要将她捉走见官。崔南镇属于京畿之地,违反宵禁,可是要打五十大板的。   骑毛驴太明显,若她单独穿过崔南镇到还有点可能。她看过系统新功能,譬如地图的新功能之一,便是可以任意选定职业人员,将其设定为绿点显示于地图之上。这样,他们行走皆显示在地图,卓枝避开绿点穿过崔南镇并不困难。   可就这样放开毛驴,谁知它会跑到哪里。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坐骑车架可于包裹中保存,数量不可叠加,一个包裹格子仅能放置一种物品(物品生命状态不受限制)。”   “是否将坐骑白蹄毛驴(一岁半)存放于包裹中?”   卓枝心中称是,转瞬间毛驴便消失在眼前。而她的系统包裹则提示:坐骑一(已存放)。眼前大变活物,卓枝心中惊奇自是不说。她来到镇边缘寻到一棵老树,忍着疼爬上去,又顺着屋顶矮墙潜进崔南镇。   她躲在房屋间的阴影处,又见更夫从不远处离开,这才放松下来,长吁一口气。   “叮咚,尊敬的玩家,请您遵守当地法律法规!宵禁时分,不宜街上逗留,一旦被发现将会影响名誉值!” 第18章 你今日辱我,此仇必报   那就不被人发现......   卓枝躬身藏在阴影中,沿着墙边快步走向路线图的方向。眼瞅着离更夫巡逻范围原来越远,她心中一松,谁知地图中既定的绿色路线起了变化,一百八十度翻转,忽的直直变了方向。   “叮咚,您的目的地变更!”   “叮咚,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请左转,循原路线出城!”   卓枝诧异至极,她低头仔细查看路线图,就见地图指向崔南镇北,再向前只有一片空白。难道说此时东宫离开长春观正欲打道回宫,途经崔南镇。若是如此,照她的推断东宫一行人应当正在她身后?   正要原路返回,却听见梆子声乍然响起。   一声断喝划破宁静的夜:“什么人!城中有贼人!”   三清在上!   卓枝分神去看,矮墙处站着更夫,他身量高壮,手中拿着梆子和长棍,二话不说向她跑来。   卓枝顾不上其他,第一反应就是跑。若被更夫抓到,不问缘由直接丢进牢里。那她可就丢人丢大发了。她像没头的苍蝇般掉头就跑,街巷曲折拐弯,她沿着墙边一溜小跑。身后更夫紧追不舍,很快脚步声更杂乱了些。   说话声不止一人,似乎更夫又叫来了其他帮手。   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她随便找个民房□□进去暂时躲避一二.......   这念头才浮上心头,耳边系统叮咚声再度响起:“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擅闯民宅信誉值将会降低五点至二十点之间,基于人口扣除不同点数!”   只是想想而已,平时怎么不见系统反应这么迅速。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您的名誉值危险!若被人识得真实身份,名誉值将会呈指数降低!请玩家提高警惕,保护名誉值!”   卓枝奔波疲惫,耳边又听到这坏消息,不禁心生绝望。她被人抓到定落不下好果子吃,说不定牵扯进东宫落水,还得将她押送进上京大理寺。那不就回到原剧情了吗?难道说被抓进大理寺才是她的人生必做一件事......   卓枝奋力奔跑,她的大脑也不闲着,不断回想有关崔南的记忆。   前些年曾途径崔南镇,那时她骑在马上,身边随着数个京中子弟。来回停留左不过半个时辰,当时好像是刘家十一郎引着众人从崔南镇穿过,他倒是对此地有些熟悉。画面自她脑中闪过,她仔细回忆散乱信息,渴望从中挑出些有用的。   镇上官衙,迎客来酒楼东家,田大户新买了酒肆挂牌。   酒肆......   酒肆不正如南曲一般,彻夜不休?刘十一郎大话,说田大户求到他办挂牌,他二话不说便求小舅舅将此事办了。若真办成了,那酒肆不就是光明正大夜晚出入之地吗?   田大户也算崔南土豪,自然是有面子也有里子,更夫定然不会擅闯搜查了。   心思百转千回,卓枝心中微定,干脆重新确立目的地,将点定在田大户米记酒肆。按照系统导航运行,很快勾勒出详细线路。她一路左拐右拐,顺着小道,不多时便来到田大户酒肆后门。   只见灯光微暗,却依稀听得到乐声调笑声,看样子应当是营业场所无误。卓枝借着灯火略一打量,她外穿的青纱罗袍,已经脏乱不成样子,小腿上,手臂处还有渗着血印子,头发也乱的不行。   怪不得更夫见了就断定她是贼人潜入,这身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正经人。看来是不能从正门进去,   酒肆墙有些高,单纯靠手爬是不行的。   卓枝朝身后看了看,虽然并无人追来,但估摸按更夫的脚程很快就能赶到。   她用脚抹了抹土地上的印子,躬身助跑几步,跳上身后矮墙,而后在借助矮墙高度回身跳过来,用手攀住墙头,废了些功夫才翻上墙头。此地无人看守,她轻轻一跃跳进酒肆。   这时好巧不巧,脚步声自墙外传来。   卓枝侧耳细听脚步声越来越远,她正要松一口气。却听到脚步声又回来了,墙外吵嚷:“墙上有脚印,还有血迹,贼人定□□跃入......”   三清在上!   业务水平要不要这么精湛,卓枝暗道天要绝我!她沿着矮楼四处打转,无奈只得故技重施爬上高树,隐藏于树叶之中。树上居高,她顺着烛光观察形势。见更夫果然从后门绕到前门,还有几个更夫向着远方跑去,不知做什么去了。   她心下一沉,闭了闭眼就势跳进二楼回廊,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卓枝随意挑了间清净无人的小间,桌上一盏烛灯,大柜上了锁,只有床下能躲藏,她猫下腰躲了进去,却碰到了一具温热的东西......   瞬间,她汗毛倒竖。   她一触即离,本能想向外滚去。熟料她微微一动,身后的人却突然发力制住她,整个人重重压上,将她按在地板。   那人声音含混,却发了狠,他厉声问道:“贼心不死!谁派你来的?”   这声音好生熟悉,依稀曾听过。她动了动腰,试图脱离控制,不料好似这简单的行为却激怒了那人。他竟然掐紧她的脖子,手腕越来越用力。   卓枝用力挣扎,屈起膝盖用力撞向对方小腹处,同时不断用手肘捣向对方肋下。那人却生生忍着疼,双手已然无力却还要掐着她的脖颈。终于,那人被她数重重击之下彻底失了力气。   卓枝屈起膝盖,一脚踢开他,就势翻身滚了出来。借着烛火,将他拖出来,一看到脸,卓枝顿时惊住了。   竟然是文会魁首......应道奇?   他还是那一身细棉皂袍,面色惨白,好似受了重伤一般。   他怎么会在这里?容不得卓枝细想,楼下吵嚷声四起,“有贼人潜入花楼,我等奉大人命令前来搜寻,望罗妈妈提供方便。”   “我这楼里,那里有什么贼人,官爷若要搜查便搜查就是了,这边上楼!”又听一个声音妖妖娆娆的女子说。   方才翻进二楼时,她顺便观察了一下房间分布。她所在的这间房,应该是从楼梯起最里面的那间。酒肆面积很大,若是等到搜查此处,速度快也得要个一刻钟。   卓枝打开窗,只露出个缝隙,她向外一探,后院竟也有几人看守。搜查的人言称奉命,定然不是更夫,即使是更夫请来的人,应该也是吃皇粮的。卓枝顺着窗缝向外看去,只见来人服装一致,配腰刀。   这是官府来人!   卓枝放下心,她人在酒肆并非大街上,怀里有令牌自能证明身份。若被人撞到她一身狼狈,定然会生事。   她将目光转向躺在地上的人。   应道奇这会清醒了些,他伸手握住卓枝的脚踝,咬牙切齿道:“你这纨绔怎在此处?待明日我定要府上拜访,敢问静宁侯一句如何教养郎君!”他声音渐渐低了,昏了过去。像是饮酒过度或是别的,话也说不清楚,目光一会迷离一会清明。   听他厉声质问,卓枝心生无奈。   看他这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再配上她这形象,待会遇上官府众人应道奇胡说八道一通,他们俩就出名了。卓枝道了声得罪,便快速脱了应道奇外袍,为自己换上,又将他拖上矮榻。   做完这一切,门外搜查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了,卓枝散开头发,对着铜镜,重新梳拢整齐。手中握着令牌,大马金刀坐在软榻上,等着衙役进门。   不料应道奇又醒了,他胡乱揪住里衣,却因手脚无力反而更显凌乱,他悲愤地看着卓枝,恨声道:“你今日辱我,此仇必报......”他太过激动,挣扎着起身,一头却撞上了软塌小几,顿时又昏了过去。   他衣衫大敞,教人看见了还不知要说什么。   卓枝想要给他穿好,又听见衙役已经搜到了隔壁房。万一穿着穿着,衙役进来了,这不就更说不清楚了吗?算了,随便找件薄被盖着他吧。可这小间开阔,抬眼望到头,啥也没有,只有褥子铺在床上,就连个毯子也没有。   忽的,卓枝眼前发亮,只见衣架上挂着件浓紫百蝶穿花大袖衫......   卓枝打理完毕,复又坐回榻上。她看着榻上的应道奇,心里复杂的感叹:“应兄,得罪了。”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正道的光技能已触发。”   啊......   请问触发的点在哪里?   “奉令搜查!”   捕快衙役“哐当”一声踹开了门,只见屋内亮着一盏烛火,火苗微微晃动。正对面的矮榻上坐着位唇红齿白的翩翩公子,长发束在脑后,手中握着什么映着烛光闪烁不定。   捕快头子见他面貌不凡,手上又握着令牌,心中不知为何,无端便觉得这少年一身正气,风骨铮铮,他先客气了三分,上前几步,抱拳说:“大人得罪!”   卓枝微微颔首,端出一幅高深莫测的样子,示意他们上前搜查。这时酒肆罗妈妈也跟上了,她甫看见卓枝,眼珠子转个不停,颤声说:“大人,我们酒肆可是挂了牌子,并非是那下九流欺瞒官府之地呀。”   这又是哪出戏?   捕快更是匆匆扫过这房间,竟连她身边的应道奇看也没看一眼,便搜查完毕。捕快抱拳说:“大人定有要务在身,卑职不敢打扰。这酒肆确有挂牌,且属于刘家产业,并非暗处私营娼家......大人若是有心查看,须得出示批文咱们衙门才好办事。”   这是,以为她是来办案扫X的了?   卓枝无言以对,原想着借东宫腰牌摆脱盘问,没想到料想的纠缠竟没发生。索性她借着这误会示意众人速速离去,终于小间清净了。这时悠远的钟声响起,她顺着半合的窗户向外一望,天亮了。   “叮咚,您的路线发生变化,请注意终点确定为上京城皇宫太真殿,直线距离17.3公里。”   得了,东宫已在宫中了。 第19章 寿春教子无方,朕绝无宽……   上京城,平旦。   天将亮,一长队身着银甲绯袍的禁卫遥遥而来。   上京城日出时分开城门,此时日头还未初升,便已有赶早进城的百姓排起了队,不似往日那样熙熙攘攘,今日排队人数却寥寥无几,约莫是昨日重五节,圣人开恩典上京城撤宵禁,准允昼夜欢庆,恩准整夜开西市,东市,一时间上京城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这会子算算时间,昨夜彻夜游玩的百姓方才回家休憩,自然没什么人排队进城。   掌管开城的守门小侍,看了看油灯钟,又掀开窗瞧了瞧天色,用冷水擦了把脸,收拾齐整便要准备开门之事。一走上城楼,远远瞧见一队看不到头的银甲绯袍武士。他陡然一惊,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架势难道是圣人回宫了,不对,昨夜当值的王二可给他通了信,圣人昨夜自景龙门回宫。   今日这浩浩荡荡好大排场的是谁?   很快那队人马便来到城前,当先骑匹五花马的是个正方脸的禁卫,他扬了扬金闪闪的东宫令,喊道:“速速开城门!”   掌管城门防务的长官刘石开上前鞠躬哈腰,面上挂着谄笑,不错眼对过令牌,大喊:“开城门!百姓让至两旁,暂不得入城,时辰未到!”   很快,那队护送八乘马车的银甲绯袍武士便连马尾巴也看不到了。   守门小侍探身瞧,被刘石开当头一拍,笑说:“你小子躲懒,这可是东宫的车架,一般还看不到呢!”   进了城,不多时便到了宫门口。   黄维德仍留在大王留村附近搜寻卓二郎,是以东宫左右唯有宋秀文一人。   宋秀文递了牌子,禁卫属东宫辖,大都留在宫外。唯有他与数十个东宫内卫,随着太子车架一道入宫。   昨日夜半,东宫无端又起高热,太医官叮嘱此病需养神,不得费心多思。故而宋秀文候在车架外。这会先急后缓的钟声响起,惊醒了宋秀文,他正要提醒莫误时辰,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随孤去太真殿拜见圣人。”   东宫下了车架,不要人搀扶,看上去一切与平日无常。只是面色苍白,一眼望去便知他身体状况不佳。   ※   太真殿   圣人精神奕奕,自从昨夜听了东宫无恙的消息,心中安定了大半,一觉睡得安稳。宋皇后陪在圣人左右,却神色不济,此时更是心绪焦灼。   很快,宫人来报:“禀圣人,东宫求见!”   东宫迈入太真殿,一见圣人便要跪下行礼。   圣人扶起他,叹道:“吾儿可好?”见他面色苍白,其余一概入常,行走之间也利索干脆,心中大定,想来伤得不重。宋皇后慈母心肠,不免不放心,宣太医觐见,仔细过问了伤势情况。   圣人不似她这般善感,见东宫平安无虞,便不留他,也不问落水受伤之事,宣禁卫护送他回宫安歇养伤,此中隐秘待他休息几日再言其他。   送走东宫,圣人用罢早膳,招来青衣卫问询情况,听闻刺杀之事以及关键人物卓枝消失不见,东宫命垂一线之时,当即怒形于色,随手将玉箸掷在地上。那玉箸是蓝田青玉所做,触地的一瞬间便碎的七零八落。   瞬时,青衣卫跪了一地。   这时,一名内侍手执浮尘出现在殿内,他对跪了一地的青衣卫视若无物,小步上前,躬身行礼回禀:“大理寺少卿应适之求见!罪人已捉拿......”   青衣卫跪在大殿口,离得远只见内侍嘴动不停,依稀听见了什么人求见的话。瞬时松了口气,圣人怒火正盛,此时还不知哪个不长眼的要撞上来了。   圣人眼中似压抑着雷霆之怒,但他语气却十分平常:“宣寿春,建宁侯!”   皇帝传召寿春县主建宁侯并非是隐秘事,约莫一刻钟这消息便传到了东宫居所储宫。东宫由禁卫护送回储宫后,并未按太医官嘱咐卧床休憩,反而直接到崇文馆,并吩咐召詹事府属官来见。   东宫与众属官崇文馆议事,宋秀文借机透气暂时离开书房。   他站在庭中,打算派宫人请宋皇后派侍女照顾东宫。   不料,才招来宫人简单吩咐,便见一个绿衣内侍快步走来。   宫中行动坐卧皆有规矩,绿衣内侍快步行走,已然不合规矩。   他上前一步,拦住绿衣内侍:“东宫内侍?怎么瞧着如此面生?”他问了两句,不待内侍回答,忽的喊道:“来人!此人行踪诡秘......”   绿衣内侍像是被吓到了,颤声说:“奴婢是殿下吩咐过前来办事的,您是东宫伴读宋郎君,奴婢......”   宋秀文见他开口,便继续问。   绿衣内侍知晓宋郎君是东宫伴读,想来禀告宋郎君也是一样。   他一个小小内侍,自然不期望面见东宫。便老老实实说了,他是太真殿侍人,因适才东宫陪着宋皇后说话时,得了殿下吩咐了若有寿春县主,抑或卓家的传召,便来储宫回禀,一有消息便来禀告了。   绿衣内侍说完躬身退了出去,宋秀文皱着眉想起他说圣人召寿春县主,难道说卓枝有消息了?   他猜得八九不离十,他甚至猜测到圣人急于送东宫休憩,打的便是不许东宫插手的注意。   看来此次卓枝凶多吉少......这不是他瞎猜,毕竟此次落水东宫众人得了嘱咐口径一致,全都声称卓枝是为了救殿下才落水。若是为了此,卓枝找回来,正是东宫与他君臣和乐的好事。   此事背着东宫定有蹊跷,他忽的想到曾经听过祖父所说的一言半语......   圣人心思难测。   宋秀文垂下眼眸,这事他可以直接瞒下来,东宫不知此事自然不必趟这潭浑水,平白伤了圣人的一片慈父之心。   但这样不好,东宫最厌他人擅作主张,日后知道此事,定会对他不喜。所以,他还是要照实回禀的,不过时间上可以拖一拖。   算算时间,宋皇后应得知东宫召属官议事的消息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侍女便会奉命而来,待那时便称替内侍回禀,东宫不好拂了宋皇后面子,只得见过侍女再听到圣人传召的消息。   说不得,等东宫求见圣人时,寿春县主事已经定下了。   他慢慢想着,随手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千瓣莲,温声吩咐侍女寻一只邢窑雪釉白瓷剔花细颈瓶。   ※   太真殿   圣人坐在高座之上,目光炯炯盯着站在殿中的寿春县主。   寿春县主并不畏惧他的目光,脊背挺得很直,面色坦然,置身此处仿佛参加盛宴一般。唯有离得近了,方才瞧得出眼角妆残,泄露出她才哭过的事。   圣人挥了挥手,示意宫人退出大殿。   众宫人鱼贯而出,不稍片刻殿内恢复静寂。   圣人缓缓走到寿春县主面前五步处,停了下来。   他戏谑的看着寿春县主,似是玩笑一般说:“寿春,早在十几年前朕便劝你不要执迷不悟,如今你看这万里河山如何?朕是天定的天下之主,你又何必为了废太子恪苦苦隐瞒?”   “废太子恪留下的男孩,当年由海宁王归封地顺便送往寿春,转道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了无踪迹。朕这些年派人一直探查无果......”圣人似是有些忧郁,他说:“你总将我当做丧尽天良十恶不赦之徒,不肯将那孩子交出来,担心朕会杀了他。”   “朕不会,朕会将他罚守皇陵,如何?造反之罪也算善终了,朕还是不够仁慈吗?”   “说吧,说了这事便到此为止。”   寿春县主转开了目光,漠然说:“二郎定是找到了,”她的目光越过窗,一眼望到空无一人的回廊,半晌才说:“废太子妃因误饮汤药,孩子出生时便出了问题,生出没多久废太子妃便去了,那孩子如今卧床多年,没几年好活了,陛下仁慈,何必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呢?”   她苦笑:“我立下誓言必护着那孩子。如今陛下手里握着二郎的性命,是要与我交换了吗?”   圣人听她说了这些话,心里不愉,寿春县主看似说了许多,但关键处一个字没说。那孩子活着,病着,这事他早就知悉,毕竟当时那药准确无误送进废太子妃口中,他也费了不少力。关键在于那孩子在哪,是谁?   寿春果然还是那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   圣人瞋目切齿,来回踱步,指着寿春县主说:“寿春教子无方,朕绝无宽恕!”   ——“禀圣人,东宫求见!” 第20章 花卿,今日宿在储宫……   太真殿外,阳光炽烈。   日头正炽,烤的地面都要生起烟。   大殿外青石地面上站着些身着紫袍红袍的宗室皇亲。诸位都是与圣人有旧之人,说起话不甚在意,窃窃私语。众人好奇所谓何事,毕竟东宫平安归来身体康泰......这时召人前来,难道是为了给卓二郎表功不成?   紫袍长须的中年男子咳了咳,他清嗓:“诸公安静,圣人自有圣裁,岂容殿前胡乱揣测。”暑气上升,有年纪大的宗室皇亲,额上汗水淋淋。   终于,青衣小侍自殿内出来,传话说:“圣人传召,请诸位大人进太真殿议事。”   大殿之内,除却圣人外,阶下还站着个不甚眼熟的少年人,似乎是那日殿中污蔑卓二郎推东宫入水刘亭郎君。   有眼尖人发现屏风后有影子影影倬倬,似乎立着一个头戴高冠的女子。   那是谁?   承明帝淡淡开口:“叫你们来是为了东宫落水之事,朕已派大理寺调查清楚,诸君都是皇亲宗室,谋害皇嗣此等大事,诸位应当知悉。”他走下台阶,轻声说:“尤其是这谋害之人,竟也属皇亲之列。”   这话一出口,大殿内顿时静默无声。   众人思及马球之事,心头不约而同有了猜测,难道是齐王?   虽说都是皇亲宗室。可是,齐王毕竟是圣人的儿子,他们天家父子之间的事......圣人做了决定,难道宗室还敢有异议不成。这事,这等事怎能提到明面上来说!   ——青衣侍恭声回禀:“禀圣人,大理寺卿方大人求见。”   “宣!”   很快大理寺卿便缓步而来,他恭敬行礼道:“疑犯卓枝,已经押送上京城。”   卓二郎不是救下东宫之人吗?   这时,屏风后的女子转身走了出来,竟是寿春县主。难道说昨日刘郎君所说皆为真,早先传的那些卓二郎落水救主则为假。   卓二郎胆大包天,谋害东宫,那可是不能宽宥的罪责,他怎敢犯下如此罪行?他才被下了恩旨封为东宫伴读,又有什么理由谋害东宫呢?众人垂首低眉,默然不语,等待圣人裁断。   圣人不言,只派大理寺卿照旧例问询。   大理寺卿躬身行礼,称:“圣人,臣已派人提审卓枝等人。”   承明帝想到方才太子口中称赞卓二郎有功,正逢大理寺卿禀告卓枝疑似参与落水遇刺之事时,东宫稍显惊讶,口中却称圣人圣明,并未多言......承明帝长舒一口郁气,还特意留下他听审此案。   ——禁卫通传:“罪臣卓枝带到!”   好似石子落入静湖中,惊起数只蛙,大殿中议论声起,不少人都向殿外看去。   刘亭亦在其中,他与卓枝一般大。   身份更为高贵,母亲可是堂堂郡主......阿娘屡次求了皇后娘娘,要选他做太子伴读,可没成想眼瞧着要选他了,卓二郎横空出世抢走了这好事。他心中暗恨,没想不过几日遇上这等机会,伴读这项恩旨合该还给他。   刘亭站在人群中,踮起脚尖也没瞧见人,索性坐下了。他心想卓枝才不过十四岁,此番经历这些波折又有禁卫押送宫中,还不知怎样狼狈不堪。   随着脚步声愈发近,大殿一下子静了。   众臣只见一个圆领皂袍郎君施施然上殿。   他身如修竹,虽然身着棉布袍,但仍然不减其半分神采。他面容秀丽,肤洁如玉,除却带了几分苍白,竟看不出半点张皇失措。风神秀彻,说是陈郡谢氏芝兰玉树也不为过。   他对圣人行礼,朗声道:“圣人金安。”   众人不知怎的,瞧见卓二郎,心头立即生出了不忍同情,如此少年良才,怎么可能是蝇营狗苟谋害皇嗣之人呢?一见他便心生好感,可以想像未来必成大器,难道说圣人要将良才定为谋反?   成康公紫袍金带端坐在一边,半眯着眼睛,似是睡着了。他心头清楚,东宫不言,且身畔亲侍一个不在恐怕......   卓二郎危矣,寿春危矣。他是经年历久的宗室皇亲,经历许多风波,心头一转,便明白圣人心思。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   再说卓枝,她来到太真殿这一路走得不可不为之艰辛。   夜里阴差阳错触发了正道之光的缘故,她不受任何怀疑便留在酒肆。东宫已回城,她也该起程,早回去早打草稿。将要离开时,却被醒来的应道奇拦住。   他面上潮红,不甚清醒,口中喃喃要走。   虽说应道奇对她起了误会......但卓枝心虚的瞧了眼应道奇脸上的伤。她不是狠心人,此时应道奇没有行动能力,将他一人丢在此处有个万一,日后她心中难安,索性答应。   可他身上的皂袍已经被卓枝搜刮上身,自然不可能将皂袍脱下给他。所以只得委屈应道奇,穿着那一身紫纱百蝶大袖衫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应道奇穿上长衫,衣袖遮脸,随着卓枝亦坐到了马车中。   马车来自崔南镇衙役友情赠送,因他们心中信了卓枝此行为了办案而来。见他无坐骑,便热情提出赠他一匹快马。可快马回去,上京城门还未开呢。干脆换了马车,一路还可休憩片刻,估摸打开城门时刚好赶上,不耽误时间。   一路上卓枝闭目小憩,不多时到了上京城外。   城外稀稀落落排着不少人。   应道奇药性也消了,眼瞧到了上京,掀开帘子探身去看,环视四周发觉众人不错眼瞧着他。应道奇猛地意识到他穿着什么,如此衣衫不整!他忙抬袖遮面,却不知仅仅一瞥,众人看得清楚,一时间闲谈起紫衣美人什么的......   马车中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应道奇脸绿了,又不好出去澄清。   卓枝好不容易名誉值归零,才不愿意趟这滩浑水,干脆装作没听见。   这会清醒了,应道奇想起昨夜之事,正色称定会到府上道歉。恰巧还有些时间,卓枝吩咐马车一转,将他在桃林畔放下,而后重回继续城门外等待。   “叮咚,玩家达成成就:桃林之约(已完成)”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成功搜集剧情碎片(1/10),随机奖励符纸:超级加倍(使用后,已触发技能自动产生满级效果)。已发送至您的包裹,请您查收!”   卓枝还没有弄明白,城门就开放了。   门口侍卫仔细检查,轮到卓枝时,侍卫大声惊叫:“这不正是,这不就是卓二郎吗?”   随后一队衙役将她团团围住,卓枝分神打量,看服饰应属大理寺。她一脸懵逼被押送着,不一会便到大理寺了。   这是怎么了?   她心中茫然,自然无人解答。很快她又由禁卫押送至太真殿。   这时,耳边响起熟悉的电子音:“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您的技能正道之光将于十五分钟后失效,基于玩家请妥善利用。”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建议使用符纸:超级加倍。”虽然弄不明白,她心中默认使用,便由禁卫押进殿内。   圣人面无表情。   卓枝环顾四周,具是宗亲,甚至已到耄耋之年的成康公也位在其列。不远处寿春县主站在屏风前,目光深深望着她,眉头微拧,似惊似喜。   这,这是什么意思?   刘亭如坐针毡,他听闻卓枝请安,登时一跃而起,叫嚣道:“悖逆狂徒,谋害东宫,还不跪下!”   卓枝一怔。   圣人心中突然不舒服,不知怎的瞧见卓枝心里满是喜爱,分明刘亭是早就安排好了的,现在听见却觉万分不爽。他忍了忍没有说话,示意大理寺卿问话。   大理寺卿一板一眼,低头念状子:“刘亭,你状告卓枝陈词称正是此人将东宫推入水中,你亲眼所见,可是真的?”   刘亭胸有成竹,恭敬跪下说:“正是卓枝,”他扭头想看卓枝狼狈相,不料他瞧见卓枝的一瞬间,整个人顿住了。   大殿静谧。   大理寺卿侧目看他,问:“如何?圣人面前,尔等自当如实招来,不可胡言乱语,有污圣听。”   刘亭跪在青砖地上,只觉地面阴凉刺骨。他冷的瑟瑟发抖,衣襟湿遍,自他看见卓枝时,顿失了气力,腰一软脸贴着青砖,涕泗横流,口中颠三倒四,胡乱说:“是我,是我污蔑他......”   这唱的是哪一出?   圣人气得面色涨红,这不是摆明了说他不辨忠奸吗?   难道是卓枝的阴谋?   不会,谁有那本事叫刘亭自愿担上欺君之罪。大理寺卿但有圣人面上无光,忙传唤其他几人。不知出于什么考量,还特意将卓枝暂时扣押侧殿。   其余几名证人上殿,面上含了小心,他们几人原先扣在他处,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是押送他们前往太真殿前,曾见了东宫内侍监刘内侍一面,他是东宫身边人,他口中警告言犹在耳。   大理寺卿一一询问,他们的证言无非是东宫先落水,卓枝后落水,这时间顺序无法证明卓枝害了东宫。这一场鸿门宴不了了之,闹剧一般,众宗室亲族退下了。   承明帝瞧见摊在地上的刘亭,眼神沉冷,心中只觉刘亭苍蝇一只,竟敢蒙骗自己,他转身一脚踢翻刘亭,喝骂:“来人!”   大殿外出现两个身着青衣上绣兽首的禁卫,二人上前将他拖走。   卓枝不能定罪,证词证明这无非是意外,圣人为了面子好看忍痛赏赐了金银绸缎。卓枝自然可以出宫回家,青衣内侍殷勤上前引路。   卓枝顺方向一探,不对,这分明是去储宫的方向。   这是做什么?   东宫站在高阶上,瞧着她,漫不经心说:“花卿,今日宿在储宫吧。”   ......花卿? 第21章 卓小侯爷强抢良男,这不……   夜宿东宫?   卓枝反应过来,正要拒绝。   可是不过一愣神的功夫,东宫已然乘仪驾转过红墙,很快踪影难寻了。   这......   卓枝拽住引路内侍,问:“寿春县主可出宫了?”她说着想要递上金银物,摸了个空,才想起衣衫已换了。   青衣内侍连连摆手,口中称怎敢,躬身轻声说:“县主娘娘早已在裕太妃娘娘宫中了,奴婢这就引了您前去。”   今天这样顺利,她都有些不适应了。   “可是寿春县主请公公前来传话?”   内侍并未直接回答,只说:“奴婢是储宫内侍。”   储宫?   那不正是东宫?   自回到上京城,夜晚的经历好似做梦一般不真实。   东宫为了救她落水,她好像无法像从前那样,将他当做小说人物了,她已经将他当做实实在在的人。可是,她不愿意与他过多联系。留宿储宫过夜,对旁人那是荣耀,对她近乎催命符,她的身份不能暴露。   算了,待她见到了阿娘,夜宿东宫这事就装作没听见,随着阿娘一道回府中。   不料到了裕太妃宫中,才问了安,便被寿春县主拉住请安告退。   宫中不便多言,卓枝晓得利害,眼瞧着将出宫,她悄悄拽住寿春县主的袖子,低声撒娇:“阿娘,晚膳想吃冬瓜盅。”寿春县主回身握着她的手,递给她一个瓷盒,轻声说:“今日留在储宫,要乖,万般小心切莫任性。”   什么?留在储宫?   阿娘同意了?   可是,她,她宿在外面......阿娘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假儿子啊!   卓枝垂头丧气,跟着内侍一路到了储宫,方才抬脚迈入大门,耳边叮咚一声。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名誉值下降至负三点。”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发布任务:拯救名誉值!限时一周内,玩家名誉值大于等于0,则认定任务完成。任务成功无奖励,任务失败,则遭受惩罚:万针之刑(三次,每次一小时)。”   什么惩罚?   卓枝顿住脚步,倒计时结束刹那,电子音再度响起:   “叮咚,您的名誉值下降至负五点。系统维修期间,暂时停止服务,请玩家妥善安排作息!”   名誉值不断下降?   难道是因她被大理寺捉拿,可现在不是证明了纯属诬陷吗?   青衣内侍见他站在门口,贴心问:“卓郎君,可是身子不爽,奴婢引您去里间休憩,可要请医官来?”   “不,不必了......”卓枝回过神,还是先向东宫请安,其余的事等下再想。   ※   崇文馆   东宫自太真殿回来,径直去了崇文馆,崇文馆是书房也是议事之处。看来东宫还有事要忙,估计不会腾出时间召见她这种富贵闲人。   “卓郎君,请您入内。”青衣内侍殷勤上前,卓枝无奈只好随在其后。   宋秀文正站在门边,他说:“殿下正等你,可算来了。”卓枝随他绕过屏风书架,就见东宫靠坐着杏色迎枕,垂目看着手中书卷。   卓枝行礼问安。   东宫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很是冷淡:“你来了,孤有事问你。”   她低声称是,他和昨天很不一样,原先想问的那些话,这会也问不出来了。   宋秀文见两人如此,亲自倒了盏茶递给卓枝,推开门告退了。   东宫垂首看书,卓枝也不语,她呆的无聊,又不能擅自离开。   她四处打量起了周围,内间不大,除却一张罗汉榻,便是几架书,多的什么也放不下了。她坐的这张春凳,还是外间搬进来的。卓枝的目光停了小几上,一尊白瓷美人瓶端立着,莹莹生辉,一枝千瓣莲含苞待放。   燕同放下手中书册,揉了揉眉心,低声说:“你喜欢吗?等下送过去。”   什么?   卓枝吓了一跳站起来。   她看向东宫,又转开目光,口中胡乱称是。她想起昨夜的事,脑子一混:“昨夜,昨夜殿下一切可好?我,昨夜听到人声,这才前去......”   东宫拧眉,隐隐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冷声:“可知错了?”   “我,”   这年头天大皇帝大,她引开刺客,哪有什么错。   虽然她不是为了忠君爱国,只是因东宫救了她......卓枝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错在何处,她只觉委屈,试探问:“不该丢下殿下,毕竟野外无人,若害殿下遇见刺客......”   燕同沉眉,说:“孤在你心中竟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卓枝摇头。   东宫见他愣愣摇头,又可怜又可气。   那帮刺客皆是亡命之徒,他怎么敢冒然前去?   东宫一叹,正要斥他莽撞。   一抬眼却瞧他形容狼狈,额顶还支棱着几根头发,不知怎的竟生生气笑了。   这一笑,恰如春冰消融。   东宫气不动了,温声说:“坐过来。”   卓枝磕磕绊绊说了许多,后来说到了读书的事。东宫说得是杨九德的《寒泉集注》,听闻是南边来的新书。既是新书,她口中讷讷,回答不上来。东宫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低声念起书。   卓枝仔细听着,可是她昨夜奔波逃命,才一会就支撑不住了,脑袋似小鸡啄米般,点个不停,不多时歪着头睡了过去。   “贤传之要,灿然显明于......”   东宫见他睡着了,放下书卷,便要叫人送他回厢房休憩。将要叫人时,却停住了。算了,就留他睡在这吧。寿春县主请他照顾花卿,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也好看顾一二。   东宫放下书册,至于寿春县主也只请东宫将卓枝单独拘在厢房,“单独”这二字便被他选择性忽视了。   他下了榻,轻而易举便将卓枝抱起,心道花卿过分轻了。昨夜便觉得太轻,又不是女郎,难道也迎合时下风潮身轻如燕不成?将他放在榻上,心说这拢共就一张软榻,干脆同睡,都是男子,倒不碍什么事。   ※   卓枝劳累一夜,躺在软榻上自是睡得香甜,梦中总是萦绕着淡淡檀香味,细嗅还伴随着丝丝苦涩。只是仲夏时节,天气越发热。卓枝越睡越热,只觉得怀抱火炉,热的发腻。她贴着枕头蹭了蹭,似梦似醒听到说话声。   “晚膳在小花厅用,添一味冬瓜盅。”   声音好熟悉......她迷迷糊糊睡着还以为在家中,口中撒娇:“还是阿娘疼我。”   话落,她倏然一惊,说话声是男声......   她猛地想起身处崇文馆,卓枝吓清醒了,她躺在榻上睡着了不说,怀里还牢牢抱着一床锦被。   东宫坐在榻上,似笑非笑斜睨她,小几点起了灯,烛光灼灼。   内侍早已退了出去。   卓枝看着东宫,吓得脸都白了,她手忙脚乱摸了摸衣襟袖口,又趁着烛光打量自己一番,见衣衫齐整,这才松了口气,忙回身下榻。   东宫将书放回,见他如此,心中哑然,转念一想大约是他爱美的毛病又犯了,也不以为意。他慢悠悠说:“听孤念书,便睡着了,一提用膳,便醒了。”   “殿下,我,我太困了......”卓枝羞窘至极,满心尴尬,仿佛自己辜负了东宫努力教学的苦心,正要说些什么话感谢东宫教育苦心.......心中甚至暗下决定日后一定要帮助东宫女主达成HE结局。   “正好你留在东宫五日,自明日起卯时一刻,便来此读书。”   ......羞愧瞬间荡然无存了,卓枝气鼓鼓只得咽下痛苦,就算吃冬瓜盅也难以弥补她心中的悲愤。   平日天天读书就算了,好歹是辰时一刻,现在竟生生提前了两个小时。   求求你做个人吧!   不就是将你错认阿娘了吗?至于携私报复吗?   ※   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这段时日那就是:暗无天日。   每日卯时一刻准时崇文馆念书写字,东宫亦然;中午同东宫一道用膳,而后再回到崇文馆写文章三篇,而东宫午休,弹琴,偶尔下棋;下午卓枝终于完成一天课业,东宫亲自批改,得优可加菜,三篇文章无优,则晚上另加三篇大字。   崇文馆往来具是东宫詹事府属官,来来往往人打量着,卓枝心中尴尬。   她以崇文馆人多不适宜读书为由,试图在厢房学习,被东宫驳回。   她又以东宫詹事府议事事关东宫隐秘,实在不适宜旁听为由,要求厢房读书。又被东宫驳回,且说,你如今是东宫伴读,不算外人。   不过,东宫也算听取了她的意见。   以屏风分隔,将软榻移开,为她令设书桌。东宫属官议事之时,声音轻之又轻,实在称不上嘈杂。卓枝找不着理由,只好没白没夜学习,就这样一连五天,终于迎来了出宫之日。   一早,卓枝等在小花厅。   用膳过后,她提出告辞之事。   不料,东宫慢斯条理用过早膳,听闻此事,淡淡说:“正好,孤正要去孤山书楼,顺道,你还有些书不齐全,正好为你挑捡出来,带回家中好好研读,学业不可荒废啊。”他语重心长。   分明有些人一整天就要玩半天......卓枝腹诽。   东宫发言了,卓枝也不好拒绝,只得忍着随东宫一道出宫。   一路乘马车,转瞬便到了东市孤山书楼。孤山书楼不仅仅是书楼,三层高楼,其后还带着半座园子。不仅卖书,平日也是上京学子集会之处。恰逢今日休沐,是已孤山书楼早早便人山人海。   他们自后门进来,书楼掌柜上前亲自陪着,东宫摆手婉拒。   “殿下,掌柜的在,我们要买书岂不是方便......?”   东宫只笑不语,指了指阁楼小间:“新到的书,都在僻静处,人多不好。”卓枝随着上楼。这阁楼却是偏僻,竟没什么人。她叹气,正要讨价还价每日文章的事,耳朵一动,听到窃窃谈话声。   “最近怎不见小侯爷了,前几日马市来了批好马,也不见他。”   “你不知道?卓小侯爷强抢民男,这不,进去了!”   轮到卓枝脸绿了。 第22章 做了坏事就要跑了?……   名誉值不断下降的原因是坊间闲话流传......   她不知该不该庆幸,幸好上京城传言偏好绯闻韵事,若是八卦爱好者的脑回路和承明帝相似,那传言大约就是她因谋害东宫被抓,名誉值说不得当场突破负五十点。   东宫满目调侃,听到趣处,狭长的眼微微一弯,十分愉快。   都怪她一时嘴快,早在入宫那日便将这一路琐事,详细告诉东宫了,自然包括偶遇应道奇的事......幸好,酒肆之事一带而过,不然这会不知道要被笑成什么样子了。   这么会,那两人越说越起劲,什么纨绔子弟,后院美人,剧情如跑马般离谱至极......卓枝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打算上前制止八卦闲话,却被东宫抬手拦住,他指了指小间,又指了指耳朵,显然是要听下去。   二人被迫同居的生活已经结束,卓枝如今可不归东宫管辖,自然不理会他的无理要求。   木阁楼梯陡窄,东宫将手搭在栏杆上,正好挡住她的去路,一时难以摆脱东宫,只得被迫听那两人说些桃色新闻。   那两人又说到,小侯爷为何做了东宫伴读的事......   卓枝总算松了口气,这两人也算有点正经话,她还没轻松两秒,下一句就让她气的几乎炸毛了。   “自然有些其他本事,”男人怪笑连连,“小侯爷本就荤素不忌,扮做娘子说不得别有风味......”   污言秽语!   就是这些人成日胡说八道,害得她名誉值不断掉落,未来说不定还得受万针之刑的折磨......想到这,卓枝额角突突直跳。她恶向胆边生,干脆一把拽住东宫的手,硬是拉着他上前,重重推那书架。   哐当一声,惊得那两人目瞪口呆。   无巧不成书,这两人正好也是宗室中人,抬头瞧见东宫立即认出了人,慌忙作揖,连连称不是。   卓枝想到名誉值下降,心头不断滴血,深觉不满。正要质问为何编闲话嘲笑她时,转念又想,她与这两人同属宗室,若是闹僵起来了,她也占不到什么便宜,说不定还得受斥罚杖责,那样又要掉名誉值。   她灵机一动,说:“东宫的闲话你们也敢说,当真是不知尊卑,更何况还敢胡乱编排,我是东宫伴读,毁了我的名声,东宫面上也难堪......”   这番话,堪称狐假虎威的典型。   东宫最是厌恶借着他名义行事之流,如此一来,简单两句话,既能吓到嚼舌根的小人,又能使东宫对她冷淡不喜......   一箭双雕,我可真是个小天才。   那两人见东宫沉着脸,面色不虞,浑身散发着生人莫近的气场。   他们彻底怵了,心头慌乱,毕竟背后编排绯闻是一回事,当着面说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妄议储君,更何况东宫最厌恶酒色糟污事。从前可是听说储宫中有不长眼的侍婢自荐枕席,被下令罚杖的......   两人连连求饶,其中那个着红衫的,脚下不稳直接撞到书架子,“哗啦啦”,书本掉落一地,惊得不少人回身张望。   许是久未清理,霎时间灰尘满天。   卓枝早就料到,赶忙抬起袖子掩起头面,但仍然被呛的直咳嗽,咳嗽间隙听到东宫要那两人收拾齐整书架,还斥责他们信口传谣......卓枝偷偷笑,方才察觉还握着东宫的手,她吓得松开,悄悄退回台阶上。   吱呀门开,卓枝回身,看到东宫面上发间竟落了不少尘土......   卓枝拿出方帕子,想到方才东宫抬手遮尘,却被她拽住未能成行,心里尴尬至极,小心翼翼说:“殿下,擦擦。”   “真是流年不利......”   东宫凉凉的瞥过来,淡声说:“面上难堪?”他语调平平。可卓枝一听就知道,那是方才她狐假虎威说的话,没想到应验了,满面尘土确实难看。   卓枝窘然,尘土越擦越脏,若叫别人见了东宫如此形象,确实不妥。她客气道:“此地离家里很近,若殿下不嫌弃,移步静宁侯府休息整理?”   东宫肯定不会同意,他不是随便人,坐卧有法。   “既然二郎如此诚恳,孤却之不恭。”   卓枝:......   她真的不想和东宫继续呆在一起了,可是四舍五入,东宫也算因她的缘故被波及至此。卓枝垂头丧气跟着东宫沿侧门上了马车。书楼距离静宁侯府距离很近,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建宁侯府街巷口的梧桐出现在眼前。   卓枝盘算了一阵,说:“等会下了马车,殿下先歇在正堂,我派人引疏风去寻浣洗衣衫的嬷嬷,”疏风和松月是东宫身边的内侍,这些事交给他定然没有问题。   诶,疏风,疏风怎么不在马车上?   卓枝有种不幸的预感,她慢慢回头,只见东宫双手交叉置于膝间,面上带着和煦的微笑:“疏风留在孤山书楼取书,一会就带着书回来了。”   ※   许是不巧,静宁侯夫妇双双不在侯府,卓枝便做主请东宫安歇绿野堂,东宫却说要到清和堂瞧一瞧。卓枝抓耳挠腮找理由拒绝,却被东宫一句“二郎宿在储宫多日”挡了回来。   果不其然,东宫前脚到了清和堂,甫一坐下,便有侍女回禀:“疏风公公到了府中,郎君可要请他前来?”   卓枝要人请疏风过来,东宫衣襟上染了尘,又被卓枝沾着水这么一擦,彻底弄不干净了。无法东宫只能暂时换上卓枝的外衫。   房中只有他们两人。寻找衣衫理所当然落在卓枝头上,她打开装夏衫箱笼,一一展示,宝蓝连珠纹,月白团花袍,几乎每一件她都喜欢。   可惜一件件,东宫挨个看过,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数十件衣衫轮流展示,没一会卓枝额间生汗。卓枝擦去薄汗,原谅她心理阴暗了,东宫怎么看都像是故意的。   “殿下,先凑合穿?松月已回储宫取衣衫。弄脏的袍子,嬷嬷说要浣洗过才干净。”   东宫不置可否,抬手随意一指,竟然选了件黄衫。   卓枝微笑,她正发愁这件呢!鹅黄太过娇嫩,衬得她一眼望去明显就是女扮男装的,这件又是阿娘选的颜色,不好拒绝。   两人隔着扇六面白玉屏。   东宫自屏风后更衣,他抬手解开颈边纽。   卓枝原本站在屏风外等着,抬眼看见他的侧影,脸唰的红了。她虽然成日着男装,可她心里清楚自己是个女孩。同居一室便算了,看别人换衣服,虽然只是外袍,实在是太过不该。   卓枝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轻手轻脚便要退出去。   “二郎,拿外袍进来。”   什么?   她才不要!   卓枝谨慎的站在门口,建议:“我去唤疏风进来,伺候殿下更衣。”   “怎么,做了坏事就要跑了?”他声音带着笑意。   “将外袍递进来,愣在门边作甚?”   只是递衣服......卓枝沉默片刻,还是将衣服递进去,察觉手上一轻,便掉头就走。   “慢着,换下的外衫。”   “殿下,等会叫侍女收拾......”这次,卓枝学聪明了,说话间人已到了屋外。   见她落荒而逃,东宫哑然失笑。他四周看了看,内室没有半点放衣服的地方,连一只矮凳也无。他将外衫搭在六扇屏上,穿好外衫,迈步而出,掀开珊瑚珠帘,抬眼就见一座鎏金水银镜,镜中人眼中含笑,那正是他。   水银镜光洁明亮,四周饰有金色葡萄缠枝纹路,镜边点缀着小颗水晶宝石,迎着光一闪一闪。   燕同心叹,花卿果然爱美。   他将目光移开,可镜中的倒影却留在他脑中,宝塔珊瑚珠帘,蝉翼纱帐幔,若不是檀木床柜颜色厚重,墙壁上挂着一柄长弓,削弱了室内的柔美之气,乍看还以为是女郎房间。   至于为何像女郎房间,这也只是他心中猜测,他自小守礼自持,自然不知女子闺阁如何。   他见过黄维德内室,三郎的内室,虽说风格不同,但没有一个如卓枝这般如此明丽的内间。就连衣衫也净是些明艳的花纹颜色。方才瞧他捧出衣衫,眼中尽是不舍,像极了阿娘养在宫中的猫儿,猫爪子牢牢抱住绣球,生怕被人抢了喜欢的小玩意。   他就选了卓枝最不喜欢的那件,果然他眼中不再紧张。   东宫对镜整衣领,鼻端闻到熟悉奇异的味道,那味道来自衣衫,清冽之中伴随着丝丝甘甜。   这味道......他不免生疑。   ——“郎君!应道奇来了,他到府中了,要引他来清和堂吗?”   应道奇?   他们关系很好?   东宫垂下眼眸,笑容顿失。 第23章 伪装之术   应道奇来了?   对了,这还是那日在马车中约好的事。   只是却因莫名其妙的被抓就这么耽误了,卓枝又想到名誉值的事,不禁心情低落。她回身看了看竹帘,东宫还没有换好衣衫。   应道奇是一定要见的,毕竟他与名誉值掉落有关。   再加上她如今出现在上京城,被抓的谣言不攻自破,如说能说动应道奇帮忙辟谣就更好不过了。东宫换过衣衫,应当很快就回宫去。先留下应道奇,等东宫一走,她就过去见他。   “请应道奇先歇在小花厅,再去园子请阿兄招待他。请他如果无事,千万等我。”卓枝吩咐,她想了想又补充了说,“有事的话,请他留下地址,今日我必定亲自上门拜访。”   瓶儿却没应声,手指着她身后,愣愣的说:“谁?登徒......”   卓枝见她如此,瞬间就知是东宫出来了,她眼疾手快捂住瓶儿嘴,斥道:“速速行礼退下!”   东宫耳聪目明,古怪的看了一眼瓶儿,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他说:“不必,应道奇不必等了,引他来此......”东宫顿了一下,改变了想法,说:“还是在花厅吧。”   卓枝摸不准东宫是何意思,还是按他的话说:“快去按殿下说的办!”   瓶儿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卓枝瞪她,瓶儿匆匆行礼,一溜烟跑了。   “从前还不知二郎与应道奇相熟。”   卓枝尴尬,那日酒肆的事不好细说。   她随意寻了个由头,说:“说不上相熟,只是那日见过,听他说他有一本春山先生的诗集,便约好借来看看,今天正是为了此事。”春山先生是当大家,大昭拥护者不计其数,说喜欢他的诗总没错。   东宫若有所思,淡声说:“春山先生......”   ※   送走了东宫,卓枝顾不上整理,转头便来到了小花厅。   小花厅中,两人正在饮茶。   只是看氛围,颇有些不自在。   卓枝心中有事,匆匆一眼看过,边推开门,说:“阿兄,我与应道奇有约,就先走了!”   卓泉放下茶盏,面上一副终于解脱的神情,温和点头说:“快去吧。”   也不知道应道奇怎么折磨阿兄了,分明在太学之时阿兄口中对应道奇只有称赞,怎么今天两人有机会坐在一块喝茶,倒是弄出一副不情愿劲?   两人相见是为了一道回崔南镇。   卓枝回去是因为她要绕过崔南,转向大王留村还毛驴。而应道奇则是为了去崔南调查他被暗害之事。但是据他所说,当天醒来之后就只见到卓枝以人,所处范围地点完全不清楚,所以特意轻卓枝为他指路。   因而两人基本上顺路。   崔南镇距离上京城有一段距离,两人不打算骑马,便在马车市租了一辆马车,顺道请了个车把式,便踏上了去崔南的路。   “卓郎君,”应道奇率先开口,他似乎是有些迟疑,羞涩,但还是说出了口:“这几日你不在府中,恐怕还不知道上京城有些匪夷所思的谣言,”他拧着眉,肃声说:“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引起风言风语,昨日太学我已经澄清此事。”   “澄清了?”   那她的名誉值怎么还是负值?   卓枝查看数据,意外发现名誉值正在缓慢增长,已经是负一点,即将完成任务了。   怎么回事?   卓枝心里疑惑,她什么都没做,名誉值怎么缓慢恢复了呢?   “叮咚,系统维护期间不提供服务,所以玩家的属性值维持不变。PS:玩家与名誉值良好之人保持友谊,如此更有益于名誉值稳定哦~”   到底怎么回事!   “叮咚,东宫与玩家公开亮相孤山书楼,破除玩家被抓捕谣言,其次东宫威望高,与他交好之人怎么会是宵小之徒呢?众人心中提升对玩家的价值评价,名誉值自然缓慢回复。而且,应道奇太学严肃澄清玩家与他的关系,维护了玩家的名誉值。”   竟是这样?   卓枝也说不上什么心情,默默地接受了。   因为与应道奇说不上熟悉,她又忙于询问系统问题,所以自然保持了沉默。应道奇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很快便来到了崔南镇外。   车把式栓好了驴,好奇地问:“两位郎君可还要回上京,直接租一天驴车,可更便宜嘞!”   卓枝看了一眼应道奇,她今天肯定要回上京城,只是不知道应道奇什么打算。若他不回去,卓枝便租一天驴车,还了毛驴,就坐着驴车一路回城。   应道奇微微摇头,说:“不必,我与他打算游览几日。”   “唉?”   那车把式一听,也不啰嗦,利索上了驴车,赶着驴走向崔南镇车马市。   卓枝见他走远,诧异至极,疑问道:“你我不同路啊,应魁首。”   “有尾巴跟上了,”应道奇倾身低声说,为了掩饰他还抬手在卓枝头发上轻轻一抚,指间突然多出一片柳叶,朗声说:“二郎,瞧,就连天意也要我们久留。”   “留”之一字,他说的轻之又轻,似有所指,随后便将柳叶随手一掷。   卓枝顺着应道奇的暗示,余光朝着柳叶看去,果然见到了鬼鬼祟祟的影子。   不过是顺路,却还被人盯上了。   真是无妄之灾。应道奇被人陷害,转回崔南调查,现在看定是他招惹了什么人。可这一切与卓枝没有半点关系,她有点不开心,气闷说:“我还打算去大王留村呢,你打算如何?”   应道奇歉意一笑,说:“暂且不要去了,我们便索性似游人玩耍,趁机观察一下对方有几人。你放心,时机合适,我一定甩开尾巴,绝不耽误你的事。”   他说的诚恳,卓枝也不好生气,便装模作样的游玩一番。   街市热闹,卖吃食的,卖布匹的,卖杂物的都沿街叫卖,比之上京城多了许多市井气息。也可能是卓枝没逛过上京城的小街小巷的缘故,总之也算是她头一次逛街,非常新奇。   她手里拿着白糖圆糕吃得尽兴,寿春县主正如普通家长一般,不许孩子在街上乱吃,所以她从小只看着别的小孩眼界吃零食,光眼馋了。   这次既来之则安之,她将这条街上瞧过眼的,都一一买下来。   没想到应道奇这种文人学子,吃的比她还尽兴,不仅如此,还一眼认出小摊贩用黄糖充做玫瑰糖。   不多时,远远有钟声传来。   卓枝抬头看天,正中午了,上京城酉时关城门。现在不走,恐怕今日就得留在崔南镇过夜。有人跟随,崔南停留过夜是否更不安全?   卓枝借着寻找酒家,四周一探,没发现什么跟踪之人。于是悄声问:“应魁首,没人跟着了吧,可以走了吗?要不先回上京城,改日再来?”   应道奇轻声说,“路上必有宵小出没,我的友人冯十五郎家在此处,二郎先在他家中暂住一宿,明日,我们先去大王留村,而后一起回上京城可好?”   冯十五郎是谁?有点耳熟啊。   应道奇贴心补充说:“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崔南冯将军家。”   这不,这不正是剧情里东宫手下得意虎将,现在还不起眼。剧情中,东宫率众边关随大将陈锦园守孤城,一鼓作气突破重围,率兵反杀。随着东宫深入孤军千余里的,正是冯家五位郎君,后来被称为一门五虎。   那可太安全,卓枝喜滋滋同意了。随后她脑中闪过一丝疑惑,应道奇一个学子和冯家怎么会相识。   不过这丝疑惑很快被她抛之脑后,冯家到了。   冯将军远在河西护卫边城,卓枝同应道奇一起拜会了冯太君和冯夫人。冯家人亲切好客,他俩见礼之后,便被邀请上席用膳,佳肴珍馐种种,五味俱全。冯太君极为好客,不断示意侍女为她添饭夹菜,她吃的太饱,以至晚膳时候,根本感觉不到饿。   晚间她只简单吃了碗素粥配花酱鸭掌,换洗完毕,将要准备回房休息。   不甘沉默的系统发布新任务了。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发布新任务:酒肆之旅,请玩家与应道奇一起同游酒肆,完成任务后可获得奖励:伪装之术。任务失败则扣除技能权臣威势。”   伪装之术?   是她想的那个伪装吗?   “叮咚,本系统返厂维护期间,依据大数据调查,女扮男装的玩家掉马的可能性极高,为避免任务失败,本系统特意下载了全新的技能包,其中之一便是伪装术。”   “伪装术可伪装万事万物,玩家使用后,无论是无喉结没胡渣,还是身材纤细肤色细腻,就算身着女装,众人也不会感到异常,不会察觉玩家男装大佬的身份。”   “心动不如行动,快快做任务吧!”   未完成任务竟然要扣除技能,这不是强迫人做任务吗?   应道奇与卓枝都被安排在厢房,两人实际距离不过一堵墙。下午房门未听到丝毫响动,想来应道奇还未出门,卓枝对镜整理一番,便来到门前。   她轻敲几下,门应声而开。   应道奇一身玉色缎袍,腰间悬着枚温润生光的环形佩,手持洒金扇,头戴青玉冠。他身后还有个高挑男子,面容俊秀,衣衫色彩纷呈,浮夸至极,犹如打翻了调色盘。   两个人一左一右,浮华鲜艳,相比之下卓枝一袭竹纹锦袍,显得格外朴实无华。 第24章 东宫会娶个男娘娘?……   “应魁首......”   应道奇从容不迫,微微侧身,将身后人让出来,笑道:“二位白日见过了,卓郎君,夜晚来访可有什么事?”   听他这口气,定是没打算约她一道夜探酒肆了。可惜,若在往日卓枝肯定做个贴心人,但今朝系统任务压身,她只能装作看不懂眼色了。   卓枝不客气,开门见山:“应魁首,如此打扮,打算夜探酒肆?”   她不待应道奇回答,转头看着冯十五郎,笑说:“十五郎,听应兄说你一直随父远驻河西,我虽不才,但极佩服守疆卫国的将士,不过,”她悠悠道:“应魁首探访酒肆,特意请十五郎,是为掩饰身份。可二位并非章台走马之人,恐怕你们露面,只会引人警觉。”   事出寻常必有妖。   这可绝非仅靠穿衣打扮就能蒙混过关。应道奇苦笑,拱手求教:“依卓郎君之见,该当如何?”   “叮咚,玩家使用技能口若悬河(二级)。”   卓枝微微一笑,轻声说:“带上我!”   ※   应道奇骑在马上,心中奇怪他分明不打算使卓枝牵扯期间,更何况这事事关隐秘,怎么会轻易应下了呢?但是既然答应了,肯定不能反口拒绝,大丈夫以信立世。   崔南虽然是个小镇,但是距离上京城颇近,京中房舍价格高昂,因而不少商户,或是赶考学子都暂居于此。久而久之,崔南规模渐渐扩大,十分热闹。虽然繁华程度不比上京城,可闭市极晚,人流来往不绝,夜市格外繁荣。   天麻麻黑,不少店家已挂起了灯笼,正街上人声鼎沸,酒楼茶馆早已座无虚席。   卓枝走在街上,她玉冠竹簪,宽袖锦袍,手里一把洒金扇,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形象。   洒金扇来自应道奇上供,玉冠是借冯十五郎的,可惜没一只像样的簪子,卓枝干脆就地取材折竹代替。有了卓枝带头,几人重新拟了剧本,由冯十五郎做客带应道奇玩乐,变作卓枝年少风流,硬邀应道奇作陪,至于十五郎则隐于暗处,两边各不相干。   无需改装打扮,正大光明以身作饵。   毕竟自他们到达崔南那刻起,已然身明处,干脆顺势而为,打一个措手不及。按时间十五郎已到了酒肆,他们缓步走向目的地。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那间酒肆附近,卓枝这才发现它左右皆是赌坊。   上次来时已经闭市,赌坊明面上熄了灯。远远比不上这会热闹,那叫一个人声鼎沸。卓枝停住脚步,远远一眺,酒肆门口站着两个褐衣大汉。   乍一看他们膀大腰圆,很能唬住人,仔细观察却不难发现,他们眼神不定,瑟瑟缩缩。   卓枝合上折扇,与应道奇对视一眼,这两人看上去不似打手,反而像寻常乡下农夫。这酒肆既然敢做出绑架太学学子之事,怎么也不该是这幅模样。   卓枝缓步上前,还未开口。   褐衣大汉率先开口了,是故作的西府腔:“小郎君,请请进!”   不入虎穴,焉得新技能。卓枝与应道奇一前一后迈步进来,只觉满目失望,这地方与寻常酒肆并无不同,客人不少,三教九流,大厅中桌椅绕着台子摆成一个圈。   台子上空空荡荡,二层阁楼全都暗灯。卓枝一眼瞧见十五郎,他坐在角落里,孤零零,与其他桌子的热闹相比,格外引人瞩目。   这......   位置倒是不错,靠近楼梯,只是有些惹眼。   香粉味愈浓,妖娆女子快步走来,笑道:“妾身罗娘子,小郎君真是贵客!”卓枝错开她欲挽上来的手,指了指台子边雅座,说:“就坐那里。”   应道奇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低眼看着草席。   卓枝靠着凭几,抬眼看向应道奇,见他无动于衷,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就这,还打算酒肆探听消息呢?   “小郎君,瞧着眼生,可要人相陪?”   罗娘子面上挂着笑,随手指了指身边几个女子介绍道。   卓枝一望,心想歌伎同为女子,若是让她们近身发现什么端倪,就麻烦了。   她正要开口拒绝,却见应道奇忽然站起来,他面色不佳,作势要走。卓枝忙站起来,拦住他,分神对罗娘子说:“还不速速退下,好教我们躲个安静!”说着递给罗娘子几颗碎银子,罗娘子一把接过,冲她挑眉,递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方才款款退下。   嗯?   好像发生了什么......   雅座四周有围子遮挡,旁人在外只看见的人影,瞧不见人。   卓枝四周一探,还没来及与应道奇说什么,突然眼前一暗,原来这酒肆熄灭了大厅中高悬的竹灯。不少客人都将围子卷起,看向厅中高台。   难道还有什么才艺表演吗?   台下出现了一个布衣老头,一双眼精光四射,弓着腰背手,缓缓踏上高台。   说书先生?   他装神弄鬼一般,朝空中扔出几个铜钱,而后对台下一鞠躬,台下响起了热烈的叫好声。   卓枝迷惑,低声问:“这是做什么?”   应道奇微微摇头,轻声:“十五郎趁暗上楼去了。”   一时,卓枝也顾不上看热闹,她顺着围子缝隙朝角落一望,果然已没了人影。复又看向楼梯,只见艳丽蓝袍衣角轻闪而过。   咦?   可以呀,兄弟。   “小郎君,老夫观你面色不凡。”   突如其来的人声响起,卓枝震惊失色,几乎蹦起来,她扭头瞧见台上布衣老汉站在她身后几步远。原想置之不理,转而又想四周这么多双眼睛,干脆将视线吸引过来,也算掩护十五郎行动。   于是卓枝很配合,她持扇潇洒的挽了个花,笑眯眯:“怎么个不凡法?”   布衣老汉右手不断掐算,似模似样,一双绿豆似的眼睛扫过她的脸,口中啧啧称奇:“小郎君,你样貌尊贵,身负凤命啊!”   卓枝心中一突,面上却挂起吊儿郎当笑:“当今圣人春秋鼎盛,皇后娘娘身体康健......难道说你意思,东宫会娶个男娘娘?”   布衣老汉气的骂她:“小郎君,你不要命了,小老儿我还要呢!”   “玩笑话嘛,都是胡说生什么气,你说我是女郎,我不也没生气吗?”   布衣老汉哼了一声,说:“绝非老头我胡说,观你面相合该是个金枝玉叶呀。”卓枝见时间差不多,递给老汉几枚钱,打发他走。   老汉走远,应道奇正色,低声道:“东宫礼贤下士,可绝非是能开玩笑的性子,二郎切莫胡说,以免惹祸上身。”   奇了。   这应道奇口中可是声声称赞东宫的,原书中也是不折不扣的东宫党羽。原以为这位儒家君子,要用君君臣臣那一套教训她呢,没想到他到说了这么一番话。   卓枝岔开话题,调侃道:“他说的差不离,反过来算算我说不得能混个县君当当。”   应道奇叹气,瞧他这混不吝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转而扫视大厅,拧眉说:“十五郎怎么还未下来,该不会出事了?”   上前去找,定是不能的。   这可如何是好,怎么才能寻个好由头,光明正大上楼去呢,卓枝方才留心观察并没有客人上楼,可阁楼上灯却是微微闪烁,若说没人,何须亮灯呢?若是还不成,他们只能想法子像上次那样,从后门攀树而上。   忽然她想起刘十一说过,这酒肆有些旁的生意,只是不在明面上。   何不试探一番?   卓枝心念微动,捏起桌上酒杯摔在席上,酒杯没碎骨碌碌滚出围子,她不耐烦说:“叫你们罗娘子来!”   罗娘子翩然而至,看在碎银子的份上笑道:“可要人作陪,我这可还有会跳胡旋舞的胡姬呢!”   卓枝敲了敲矮几,冷笑:“尽是些庸脂俗粉,听刘十一说你这有些花样,罗娘子可是欺面生,糊弄我?”   罗娘子怔愣,旋即暧昧笑:“呵呵,您与刘十一郎君相识,都怪奴家有眼不识泰山!旁人,自然是大棒赶走,您二话没说自然有的,请与奴家移步后院。”   后院?   不是二楼吗?先去看看再说。   卓枝掩下惊讶,未免人设崩塌,还特意用力拽着应道奇,随她走向后院。   酒肆后院,卓枝挑眉,不出所料楼后傍着架曲折小梯直通二楼。   怪不得不见人从大厅上楼,原来门在后面。   那十五郎去哪了?既有可能隐藏在楼上,也可能先行离开,无论如何先上楼再说。   二层阁楼上,罗娘子推开一扇门,娇笑:“怕扰您兴致,小侍已交代过了等在外面,不过,”她凑进卓枝耳边,低声说:“您瞧上的这位软硬不吃,房里有酒有药,还有不少小玩意,郎君自行取用。”   她飞起媚眼,回身腰肢款款下了楼。   卓枝:......   合着罗娘子当她是个断袖,还是个求而不得,打算霸王硬上弓的断袖。   奇怪的人设增加了,痴呆。   这时,应道奇已然四周检查完毕,他警惕合上门,低声问:“她与你说了什么?”   ※ 第25章 殿下一时稀罕罢了   东宫储殿。   崇文馆廊下摆着几尊黑陶大缸, 一枝枝千瓣莲微绽,层层叠叠,花瓣尖是胭脂红的, 依次转白,像是美人羞红了脸。清晨水汽重,碧色荷叶上,花瓣中缀着一颗颗露珠,明晃晃, 亮闪闪, 更衬清凉。   仲夏时节, 天亮得早。   回廊下,有宫人将昨夜就包好的茶自荷花蕊中取出, 还有的宫人手执青玉瓶小心收取露珠。   “宋郎君。”回廊深处传来一叠声的问候。   宋秀文青衫宽袖,一身干净,不饰琐物。正是时下风靡上京城的文人打扮, 当今以赤, 紫为尊, 青为卑, 文人墨客常以一身青衫彰显气节, 因而着青衫倒成了不少贵族子弟偏爱的潮流。   “殿下,可起身了?”   宫装侍女恭谨行礼,说:“殿下自今日起恢复晨起练剑, 已去多时了。”   “可。”   宋秀文挥手示意侍女退下,回身等在廊下, 远远瞧见松风捧着一摞书,他唤道:“松风,这是殿下的书?”   松风捧着书行礼, 说:“是殿下借给卓郎君的书,等下便送到建宁侯府去。”   卓枝?   宋秀文微微挑眉正要细问,忽的听到此起彼伏的请安声,原来是东宫回来了。   东宫窄袖骑装,手中握着一柄长弓,身后跟着银红骑装的黄维德。东宫甫一迈进储宫,瞧见了松风,叫住他:“再添一本,架子上取一册《苦泉三问》。”   “是。”   松风不禁心生同情,那书可是极厚的。   东宫绕过回廊,直直穿过庭院,见着宋秀文,抬眼问:“用过膳了吗?冯几道若到了,将他送到曲江别院暂住几日。”说着将手中长弓扔到他怀里,转身走回寝宫沐浴更衣。   那长弓长约三尺,分量不轻,宋秀文将弓抱在怀中,看着东宫袍角一闪而过,问道:“殿下怎么不用那把角弓了?”   黄维德撩袍子坐下,单手撑着刀,想了想才说:“还不是因了卓二......”   宋秀文将弓递给身畔侍女,问:“什么意思?”   “都是些琐事不说了,你没瞧出来殿下可喜欢那小子了,这些日子里外没少给他补课,见天的送书去,就怕那家伙通不过月考,被逐出太学去。”他想着卓二苦着脸,笑了出来。   宋秀文一整袖口,转身走向花厅,淡声说:“殿下身边没有比他年纪小的郎君,一时稀罕罢了。卓二郎可是上京出了名的纨绔,殿下或许一时蒙蔽,但绝不会长久。”   “这话说得,”黄维德挠挠头,从前也没见殿下这般......   ※   “浊溪.......”   东宫挥退宫人,径自选了件檀色袍穿,对镜将领口折好,沉声说:“继续说。”   青砖地面上单膝跪着个青衣人,胸口绣兽首,腰间佩短刀,观他衣着装扮正是青衣卫无疑。   那人垂首,恭敬看地面,低声说:“浊溪跑马事起,诗会之上段都安戏歌伎,歌伎属官伎,元和九年浯河谏言被判流放,家眷充官奴。那歌伎正是赵维次女,年十九,据属下探查赵维与建宁侯交往密切,恐怕二人相识。”   “诗会,卓二郎与段都安相约三局两胜,赌注便是那歌伎。一比跑马,二比投壶,卓枝连胜两局,按理歌伎自然归他。”   东宫低头折好袖口,饮了口荷蕊清汤,问:“缘何大打出手?”   “回禀殿下,段都安此人素有无赖之名,他输了心中不服,上手拉扯歌伎,卓二郎便与他大打出手。”   兀的,一阵哐哐声响起,黄维德站在殿外敲门,他大不咧咧唤道:“殿下,快快用早膳吧,属下实在腹中饥饿。”   东宫瞥了眼荷叶滴,抬步向门外走去,口中轻叹:“倒是他侠客剑心。”这些日子,青衣卫一桩桩回禀,那些事关卓枝的风言风语竟然大都是谣传,也不知那里传来的风非要抹黑他。   黄维德疑惑:“谁侠客?”   东宫挥退二人,转身进花厅用膳。   黄维德好奇心起,一时也顾不得腹中饥饿,不由分说拉住青衣卫。青衣卫一抱拳,也不犹豫将这事倒豆子般全都说得明白。   ※   御史台正在搞风纪,上至圣人下至百官,都比之平日更注重形象。这不,前几日礼部侍郎下朝回家,着官服街上食胡饼,就被御史台狠狠参了一本。   黄维德原本是骑马的,但他还有半个胡饼没吃完,因前日的事,他不敢在路上吃饼,只得憋屈的坐进马车,捏起胡饼埋头一顿狼吞虎咽。   胡饼酥脆,大口咬下去,饼渣芝麻四溅。   东宫嫌弃至极,踢他一脚,示意他坐远些。   黄维德一点一点挪动屁股,窝在最外端,竖着耳朵,听宋秀文低声禀报:“.......见过应大郎,他说昨夜酒肆并无异常,观那酒肆众人,小厮,仆从均已在此地多年,且与那日所见之徒绝非一人,也许是嫁祸于人。”   宋秀文犹豫片刻,继续说:“不过,也并非毫无所获,酒肆内部构造已探查清楚,却有不同寻常之处,这是绘制图谱。”他展开一张巴掌大小的纸,上面用木炭做笔,简单勾勒出酒肆内部。   东宫凝眉,低头看过图,指着纸上的俊秀的字,不置可否。转而抬眸看向窗外青色石碑,淡声说:“听闻慈恩寺有学子用木炭锅灰写字......”随手一推,将手中书加进松风怀抱的那摞书中。   应道奇素有君子之名,想来从未进过厨房。以锅灰作笔,写字画图想也知道定非他所为。东宫言下之意显而易见,那正是宋秀文对此事全貌有所隐瞒。宋秀文狼狈偏开脸,却碰巧同黄维德目光相遇。   黄维德没注意到小小风波,反而对加书之事瞧得清楚,幸灾乐祸做个口型:“殿下可喜欢卓二了。”   宋秀文翻了个白眼。   ※   太学,书院。   时辰还早,尚未开课。   卓枝揉着眼睛坐在席上,长舒一口气。   昨夜处理完酒肆之事,除了闹出个乌龙外,几乎别无所获。毛驴托给十五郎,请他早日送还大王留村,并附上五两银子以作报酬。他们俩则趁夜赶路,终于天还不亮便来到上京城外,这才没有迟到。卓枝的位置在卓泉之后,可她找了一圈都没发现卓泉的身影。   不多时,学子一一到齐了,卓泉仍不见踪影。应道奇起身问过山门夫子,才知他今日请假了。   卓枝寻了个角落,安然坐下。   应道奇起身坐在卓枝前桌,唇角扬起:“你我如今算得上相熟吧?”   卓枝不明所以,默默点头。   “下学之后我回家中取诗谱送到侯府上。你很喜欢春山先生吗?我曾在孤山书楼抄书换钱,借此便利,家中还有些其他孤本手抄本......昨夜多亏了你,你若是喜欢,可要一并送到侯府?”   卓枝喜形于色,摆摆手说:“昨夜的事不提了......你真有春山先生诗谱吗?我只是信口一说,没想到你真的有,真是太好了!借我看看,两天,不三天就还给你!”   春山先生在大昭就相当于李太白之于大唐。诗仙无缘得见,可是春山先生却近在眼前。   卓枝心中激动,口中不住说起了春山先生如何如何的话。   东宫站在芭蕉下,一眼望见的就是草堂中这副场景,卓枝说的尽兴,手舞足蹈,应道奇不住点头。两人相谈甚欢,互为知己的模样。   风轻抚,芭蕉叶微微晃动。   就在这时,一个宝蓝锦袍学子兴冲冲,快步跑过回廊。不料转弯见到东宫,他大惊失色,忙做了个礼,说:“刘十一拜见殿下,殿下金安”。东宫不喜多礼,微微颔首,刘十一郎见此也不敢声张,抬头见着卓枝,他心下暗喜,美滋滋迈进草堂。   卓枝宛如春山先生狂热粉丝,应道奇又是个百事通般的人物。   她惊喜万分,问了许多。   春山先生在一众学子中也是神仙般的人物,更何况他还曾经是太学学子,更曾有一度时间于太学教授学问。听到他们二人的闲谈,众学子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甚至有人一度追问春山先生云游四海,不知何时回上京城这种傻问题。   刘十一郎坐在旁边,插不上话,挠头干着急。好不容易众人散开了些,他才找到机会,挤到人前一下子坐在卓枝身边,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昨夜,见到你了。”   卓枝陡然一惊,昨夜夜探酒肆,难道是酒肆见到她。   她转念一想,不怕名誉值已经归零,任务完美完成不说,还额外获得了伪装术。今天便是她使用伪装术的第一天,感觉没啥不同,卓枝状若自然,对他说:“是吗?还挺巧的。”   刘十一郎暧昧说:“崔南宛郎如何?”   宛郎是谁?   卓枝疑惑,就见应道奇微微点头。   昨天守在门外的小侍?   卓枝根本没注意他的模样,一错眼就让罗娘子打发到门外了。   卓枝想了想,装作东宫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只笑不语。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刘十一郎摸不准他的意思,原先嘴里打算说送宛郎的话,也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此时,一道声音横插/进来:“自然不如何了,哪比得上小侯爷后院诸美,难道你们没听过,别有玉瓶承露冷这句话?”   这人声音太耳熟了,缘何无端又来败坏她的名声,燕愚这个狗!   卓枝恨恨的回头瞪他,却见东宫站在门外芭蕉下。   东宫抬眸,对她微微一笑。 第26章 孤教你射箭   卓枝心惊胆战等着系统电子音提示, 她看着东宫愣了好一会,耳边依旧是读书声,谈话声, 甚至有风微微吹过廊下,芭蕉叶扇动的声音。   唯独不见电子音......   东宫不是最厌恶此事的吗?通常此等事遇见他之后,名誉值瞬间丧心病狂的掉。怎么现下没有动静了?难道说系统有延迟?   ——“你瞧什么呢?”   燕愚这个狗,还好意思和她说话!   要不是他胡说八道一通,这些破传闻怎么会被太学学子知道, 虽然只有几个学子听见了, 名誉值至多掉个一两点, 尚可挽回.......   可谁料东宫站在窗外,看他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肯定是全听见了。   燕愚见卓枝不理睬他,便饶矮几凑到窗前,探身一看, 瞬间惊住了, 他本能说:“殿下金安!”燕愚心里也觉忐忑, 万一东宫呵斥他几句, 这事再传到王府里......燕愚想到他爹寿安王腰间佩刀, 上一次被那把刀抽的死去活来的记忆又浮现心头,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卓二郎, 你为什么盯着东宫瞧?”   卓枝本就愣神中,听他这么一问, 话不过脑子就说:“自然因为东宫风神俊秀......”   话一说出口,她就知道糟糕了。不消解释,这句话定是典型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 没跑了。她欲哭无泪,分明没那个意思。可是方才燕愚那句“东宫金安”引来了数个学子,现在她周围人皆用一种看马屁精的鄙夷眼神看着她,这已经说明一切了。   咚!   这时钟声响起,上课时辰到了。   众学子纷纷回到座位,而卓枝也转过身,怏怏不乐坐在席上。她一句话也不想说,静静等待着系统冷酷无情的通知。   不料没等来系统通知,却等来了夫子。   日后月考,她虽然铁定通不过,但是也不能输得太难看。眼见夫子坐在席上,她赶忙翻出书籍。不知怎么,这次的课听起来轻松多了,遥想第一日听课时,那叫一个云里雾里,基本上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那我在做什么。   看来这一段时间的折磨没有白受,卓枝默默感叹。   下课后,夫子起身欲图飘飘然离去,却被问问题的学子一窝蜂似的围了起来。中午用午膳,休息一会,便是下午的骑射课,地点在太学后山。那里树木繁茂,又在山里定然很是凉快。卓枝收拾好书本,起身打算去小厅寻应道奇。   她单手撑着矮几,一下子没站起来,反而向后倒去。   原来是跪坐太久腿麻了,电光石火间,她脑中唯一的念头便是,身后矮几好像是花梨木所制,十分坚硬......   卓枝慌乱间两只手胡乱舞动,试图寻找一个固定点,却抓到一捧空气。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忽而身子一轻,落入一个淡淡荷叶清香的怀抱里,那人单手掐着她的腰,疑惑道:“一日不见,怎么又轻了些?”   ——是东宫!   他怎么在这里?   他的座位在最前方,什么时候过来了?   见她好似站稳了些,东宫松开手。方才掐着她的腰那种感觉,十分奇怪,不知怎的很不自在,他肃容正要说些什么岔开话题。   却见卓枝一个不稳差点又摔在地上,他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将卓枝扣在怀中,心头那点些微的不自在忽然烟消云散,不过是个未长成的少年郎,腰肢纤细,不,不是,东宫将那四个字在脑中抹去,换了个稳妥的形容,身形瘦弱。   想必是长个子的缘故,日后同他多多练习骑射功夫,很快就会变得结实健壮了。   “殿下,嘶,松手。”   卓枝被他掐的腰疼,她龇牙咧嘴的喊了疼,东宫将她放在矮几上,坦然坐在草席上,自然比她低一头,他却不以为意,问道:“你同孤一起用午膳吗?见你屋中挂长弓,可善使弓?”   两人离得近,卓枝甚至怀疑东宫听得见她的呼吸声,她一慌乱,胡乱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殿下何时过来的?”   “孤,”东宫不自在偏了偏头,他自上课起便一直坐在这里,下课了便可与花卿一同用午膳。他心性坦荡,自认为平生所为,事无不可对人言。此时,却不知为何扭扭捏捏说不出口。   ——“殿下金安,殿下自上课起便坐在那了。”   应道奇施施然走过来,举止从容施以一礼,抬手握住卓枝的小臂,撑着她站起来,一道行礼。十分自然地说:“殿下告罪,我等琐事在身,先行告退。”   也许是心头那抹不自在,他并未气恼,只是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应道奇,淡淡称可。   卓枝糊里糊涂随着应道奇来到太学东湖,这里有一片房舍,应该是夫子居所。   “应魁首,来这里做什么?”   应道奇引着她沿着小路穿行,闻言叹了口气,说:“二郎,我是元庆九年生人,大你两岁。痴长两年......”   “应魁首,有话直说就对了,别客气。”   应道奇停下步子,他身后是一间小小屋舍,灰瓦木屋,收拾得很是干净。   “二郎,不可行僭越之事,太学人多眼杂,此行不妥。”   僭越之事?   难道说她腿麻了不小心摔倒东宫怀里的事,大家都瞧见了?   这也太尴尬了,幸好是太学学子瞧见了,若换做上京市民瞧见了,那就不知道要传出什么诡异的八卦了。   这应该算是僭越之事吧,就算不僭越,此事也万万不可,的确需要万分重视。   卓枝表情严肃点了点头,连连称日后定然注意,绝不再犯。   应道奇松了口气,见他明白不可高座于东宫之上,心里满意。又想卓二郎的确是个好性子,听得了建议,又心性大度,果然不可妄听市井谣传,心中对这个新朋友更加亲近几分。   应道奇上前几步,打开屋舍大门,说:“我家离得远,承蒙夫子照顾,平日就住在这里。”卓枝点点头,他补充说道:“诗集也放在这里。”   卓枝雀跃。   ※   太学,后山。   教授骑射的夫子是由京中十二卫中调来的精兵良将,他们身着兵甲,手握弓弩,背后背着箭筒。卓枝略略一打量,心想这和军训没差了,只是不知道要不要跑圈站军姿。她搭手一望,见到树下有些学子文弱至极,瞧着握弓手法生疏极了。   太好了,她可以混在他们中间,浑水摸鱼。   她骑马功夫不消多说,自然是一顶一的。可是说起射箭,那就不行了。阿娘只要她学会玩乐,从不像寻常家长那样苦苦劝学......她也不是小孩,心里明白,似她这般女扮男装的的假郎君,耽于玩乐正是为了不暴露,若是哪项优异被举荐入朝入军,那后果难以想象。   若不是绑定了这个系统,她怎么会这般倒霉非要太学读书。   不过到了大比之时,她各科都一般般,因评比失败退出太学即可,对她这等纨绔子弟来讲,也不算丢人。   ——“卓二郎,今天你是我的兵!”   此时卓枝已成功混进文弱学子队,心中非常满意,却远远听到有人叫她,声音耳熟,她扭身望去,只见身着绯袍银甲的黄维德骑在马上,手握长弓来回挥舞。   不是吧。   他不是太学学子吗?凭什么可以教学生啊!   思虑间,黄维德骑着马已至眼前,他朗声大笑,说:“快快跟上!”   很无语但也没办法,卓枝依依惜别了才相识不久的文弱学子队众队友,踏上了不归路。   黄维德带的学子还不少,她踮脚一看,约莫十几个。   眼瞧着黄维德忙的热火朝天,她松了口气,拿起长弓,装模作样的张弓拉弦,随便朝着靶子射箭,一组十根箭,很快就剩下一根箭了。   她熟练地将箭搭在弓上,抬手,瞄准——   预想之中“嗖”的一声,并未出现。   握箭的手被人牢牢握住,一阵淡淡的荷叶清香再度包围了她。   卓枝有些愣神,照着东宫教授的那样愣愣照做。   东宫好似没察觉,口中认真讲着射箭要义,自她身后,一手张弓,一手握箭,自她耳畔轻声说:“放!”   卓枝手一松,那羽箭便如飞掷的流星一般飞了出去,“咚”的一声,箭牢牢地钉在了靶子正中间,羽箭尾仍然颤颤。   可见那射箭的力道有多大。   这下轮到卓枝不自在了,她感到耳朵似火烧一般,却不知她的脸也全然红了,似是喝醉了酒,颊上染着酡红,她挣脱开东宫的手,心脏砰砰的跳。   “听闻你投壶极佳,怎么会射箭不准呢?孤教你......”东宫不觉什么,反而正说着射箭要义,正要再引着花卿再试一次时,却被她推开。   怎么了?   东宫见她满面酡红,就连耳朵染上了烫色,抬眼一望日头正炙,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气:“躲什么,这么点日头你便中暑了!”   “快要散学了,孤向夫子请假送你回府。” 第27章 一心恋慕苏转转   “不敢劳烦殿下......”话没说完, 卓枝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她死死压抑着不适,还要再说什么时, 忽的身子一轻,她被东宫揪住后领,向后一甩,背在背后。   他脚步轻快,与寻常无异, 看得出背个人这点重量根本算不得什么。   卓枝晕晕乎乎想到幸好昨日没取下缠胸布带, 不然东宫背她这事, 根本难以预料,若要他发现端倪, 纵使伪装术会干扰他的判断,但心里难免会生出疑窦。一旦埋下怀疑的种子,真相大白也就不远了。   说来也巧, 太学长居的医官今日请假。   原本想好拒绝诊脉的由头也用不着了, 卓枝松了口气, 便提出自行回府。   遭拒, 东宫派人回静宁侯府传信。   乘着马车, 不多时便回到了建宁侯府。   消息早先与卓枝送到府中,建宁侯夫妇外出仍未归,只有卓泉携管家侍女停在影壁前等待他们。   东宫骑马在先, 他率先下马,示意卓泉无须多礼, 抬眼就见车帘一掀,卓枝扶着车厢,便要跳下来, 她说:“阿兄,我先回清和堂,劳阿兄陪同殿下。”   她慢慢说着,脚一落地,便由蔓芸扶住了。   今日这病的奇怪,不过是晒了一阵,便觉头晕目眩,胃酸不适,这会更是感到骨头有些发疼了。   ※   清和堂   屏风后,卓枝躺在床上,身边坐着医官,身旁陪着侍女。   屏风外,东宫一个人坐在罗汉榻上。   到了府中,卓枝先送到清和堂问诊。东宫正要跟上,却被卓泉缠着行礼问候,好不容易摆脱了啰嗦。东宫来到清和堂前,又恰巧遇上清和堂前众侍女仆妇一窝蜂堵在门口,又要一一行礼。   花卿病的蹊跷,他本就心烦,现在还要这一帮人拦住,忍不住斥责:“退下!”   卓泉缓缓而来,命仆从退下,有些慌张:“二郎有疾缠身,为免冲撞,殿下不妨等在绿野堂。”   东宫冷眼瞧他,哼了一声,转身三两步来到堂前,一掀开帘子进去了。卓泉焦虑的跺了跺脚,赶忙跟上去,见到蔓芸陪在卓枝左右,心下稍松。又见东宫人在屏风后......请东宫离开定是不成了,他一个男子也不好待在女儿家的闺阁内室,索性退出去了。   医官诊治过了,收拾好药箱,来到屏风后,躬身行礼便要退下。   “他如何,可是中暑了?”   东宫凝眉问,抬手抽出方子,略一打量,尽是些清热疏气的药材。   医官有问必答,神态恭谨,且又是从前宫中侍奉过太后的,医术自然极为高明。   东宫看过方子,便吩咐医官速去熬药。   看脉案方子不甚严重,可他想起卓枝适才种种,不仅忧心忡忡。他起身,目光越过屏风,见卓枝病歪歪的躺在锦被里,头枕在碧衣侍女怀里。   不知为何,他心中忽起烦躁,斥道:“你退下。”   卓枝给蔓芸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她退下。   东宫赶走了蔓芸,满意地坐在床边春凳上,俯身一探,觉得卓枝额间凉津津的,不满:“怎么回事?可是重五落水落下了病?”   卓枝摇了摇头:“许是昨夜着凉了,府中有阿兄关怀照料......再过一会宫门下钥,可就不便了。”   “嗯?”   东宫心生不满,他想起方才下车之时,脚步不稳,卓泉原本站在车前,见此不仅不搭手去扶,反而后退一步,示意身后侍女上前搀扶,也算关怀?医官看诊,不问结果转身避了出去,如今连个人影子也不见,如何照料?   嫡亲的兄长还不如他,花卿在家中遭如此欺负,竟还习以为常。   东宫不愿直言,即是君子不言恶言,又是为了不伤他二人手足之情。见到花卿仰着脸,等他说话,东宫咳了一声,生硬的转移话题:“推你落水之人查出来了,你可知晓是谁?”   卓枝被这事吸引了注意,她摇了摇头,当日龙舟上人多天又黑,身边有几个人她都记不得了。谁推她,更是寻不到一丝线索。   “段都安,户部侍郎段显的小儿子。据审问他说因了船上不稳,无意推了你......你们可有旧怨?”   段都安,段显,竟然是段显,他不是肃王的谋士之一吗?   卓枝低下眼,将脑中乱七八糟的剧情暂时放下。心中叹息,他们两人确实有些渊源。东宫都能查出来段都安,怎么会不知道段都安与她浊溪跑马的事,她说:“殿下已经知晓了,还来问我。”   “哼。”   东宫哼笑,说:“英雄救美,差点伤了性命?”   卓枝不服气,嗓子发干咳了咳说:“那也是有缘由的,段都安行事下三滥,怎怪得到我头上?”   东宫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她,没好气的说:“白养了许多侍婢,如今喝口水还要依仗孤。”   拜托,讲点道理好吗?   还不是你赶走了蔓芸,更何况清和堂拢共就一个瓶儿,何来许多侍婢,怎么能污蔑人呢?   卓枝喝尽了水,争辩道:“清和堂哪有许多侍婢。”   东宫看着她,似笑非笑,又递了杯过去,说:“别有玉瓶承露冷?”   闻言,卓枝呛了水。   “殿下,听见了?”   东宫点头,卓枝却狡黠一笑。   反正东宫也听见了,这么一会系统也不见提示名誉值下降的事,看来是没事了。东宫整日四平八稳,好像什么都惊不住他......她坐起来,拍了拍手,唤道:“瓶儿!”   他向帘外看去,只见竹帘一掀,露出个矮墩墩圆乎乎的小姑娘来。她手里端着一盏汤药,咋咋呼呼跑过来,说:“殿下金安!”悄悄抬眼,飞快瞥了一眼东宫,而后低声钦佩的说:“郎君,可真是料事如神!药才熬好,正要端进来呢,就听见您唤我进来。”   ——噗嗤   东宫不给面子的笑出来了。   原本是打算看东宫笑话,瓶儿尬吹的话一出,成了东宫看自己笑话了。   卓枝一口饮下汤药,含着梅饯,气哼哼的要找回场子。打算引着东宫去看承露......承露是一株野生白牡丹,虽说从前她一直恼恨上京风传绯闻,此刻却想正好借着刻板印象吓他一吓。   却听东宫发问:“承露久闻其名,黄祭酒写了美人赋夸赞它媚视烟行。黄维德好奇,特意请了黄祭酒相问,黄祭酒却卖了个关子,只说它宛如空谷幽兰......孤很好奇到底是株什么花?”分明知道承露绝非佳人,故意笑话她呢!   “殿下圣明,君子之风,都怪外面闲人心思龌龊败坏郎君名声。”   瓶儿别说了。   卓枝被嘲笑,气的连吃好几颗梅饯。   东宫捏起一颗尝了尝,接着问:“浊溪跑马起纷争的歌伎,后来也不见踪影了,听闻住在了诚意坊里,是你的别院吗?”   卓枝心虚的点点头,赵环儿是官伎,照常例不可私下离开司乐坊,她给那嬷嬷塞了好些钱,才终于将赵环儿偷渡出来。她不想讨论这个,忙转换话题:“殿下的消息可晚了,我改为恋慕旁人了。”   “哦?”   东宫神态间尽是不信,眼中满是笑意。   卓枝闭了闭眼,开始胡说八道:“我心中一直恋慕南曲苏都知苏转转......”   燕同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听她巴拉巴拉一通表白,知道她并非贪恋美色的纨绔子弟,见她嘴硬.......倒不觉得恼,只摸了摸她的发,疑惑道:“上京有云见苏都知一面需呈三首新作,二郎现在学会作诗了吗?”   这话是问她会不会作诗,言下之意就是看穿了她不会作诗,根本不可能见过苏都知。   卓枝一哽,僵硬的说:“殿下时辰不早了......”   东宫今天没事做吗?怎么还不走!   东宫看了眼窗外,笑着问:“无妨,恰逢曲江荷苑诗会,孤在曲江有别院,你住在别院,到时孤教你作诗?”   卓枝嘴角抽了抽,拒绝道:“臣,天资愚钝,不敢劳殿下费心。何况,诗会长达半月之久,臣抱病在身,未免冲撞贵体,还是不便前去。”她一脸遗憾的说。   ——哦。   东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遗憾说:“可惜了,前几日宋三请来了春山先生冯几道,目前宿曲江别院,原想着你若要学诗,趁着诗会,邀你与他一见......”   春山先生?   当代诗仙!   偶像的号召力是巨大的,卓枝顾不上嘴硬,脸也不红当即改口:“殿下,我感觉好多了,咱们什么时候起程?”   东宫笑弯了眼睛,问:“真要孤教你作诗?”   “要!” 第28章 小娘子?   建宁侯夫妇外出, 一时半会回不来。   诗会就在两日后,按照东宫的意思,现在就同他一起先去往曲江, 免得诗会当天人多冲撞。早早去也好挑房间,打理休整。卓枝觉得这个计划不错,再加之她吃过药感觉好多了,毕竟只是中暑,算不得病。但是想要外宿, 这事须得阿兄同意才行。   东宫放下茶盏, 要她同卓泉打声招呼, 赶在关城门之前出去。   卓枝点点头,顾不得生病, 留下瓶儿侍奉左右,转身跑了出去。可是外宿这事并非小事,她身份特殊, 央求卓泉好半天, 他没办法被迫同意说:“你呀, 二郎, 知你面见春山先生心切, 可是,可罢了罢了,一定带上家中侍婢, 就你惯用的,万千小心, 万千小心,若是一不留神出事了,派路小远传话府中, 知道了吗?”   卓枝点头同意,她知道此事麻烦。但是住在曲江北苑,皇家别苑,独门独院,身边又带着瓶儿,还是很安全的。何况曲江诗会这事千载难寻,毕竟按照计划明年她就动身离开上京,然后以意外身亡为由改名换姓,至此卓枝这个人在世上就不存在了。   可是她这张脸又不能改变,估摸着以后不会冒险再来上京城,更别说来王孙贵胄云集的曲江诗会了。   这可是唯一的机会。   请好了假,卓枝马不停蹄回到清和堂,廊下站在瓶儿。卓枝一愣,快步上前掀开帘子,抬眼就瞧见东宫坐在罗汉榻上,垂眸看书,看的正是松风送来的《苦泉三问》。   “殿下,怎么不要人伺候?”卓枝大踏步进去,不着痕迹的扫视一周。   她不是怀疑东宫会乱翻私人物品,为求心安,不论谁进这屋子,她都时刻多个心眼。当然没外人来最好,东宫送她回府,全是为了她的病。之前阿兄旁敲侧击引东宫离开,东宫却理也不理,她总不能张口赶人。   东宫君子慎独。   再加之那匣子放的隐蔽,外人不可能一下子发觉。   转瞬间,卓枝想了许多,她见矮几上只余半盏残茶,就要添茶。   “不必,怎么去了这么久?”东宫放下书,心想少年儿郎出行诗会,这般小事,竟要纠缠许久。从前没想过,今日一见才知,身为兄长竟然嫌恶病气冲撞,独身避开漠不关心。花卿在家中,过得如此艰难,竟如寄人篱下一般。既是他身边伴读,不如干脆住在东宫詹事府,如宋三他们一般,也好过在侯府住得不自在。   卓枝可不知道,今天这一面,东宫脑补了这么多。   她与卓泉说的那些话,自然不能一股脑全说给东宫,只挑拣了些能说的,简单说了几句。   东宫听了不置可否,淡声说:“起身走吧,夏衫不必拾掇了,”他伸手摸了摸卓枝的发顶,“你稍低些,今夏司衣司新做的常服,虽是孤的尺寸,想你穿也合适。”   卓枝捂着头发,躲开他的手,嘟哝:“殿下,臣不敢僭越,劳烦殿下略等一等,收拾箱笼很快的。”毕竟还有收拾些别的衣服,她看到瓶儿求助的眼神,灵机一动说:“殿下,清和堂是阿娘特意请了怀远大师规制的,转一转吧!”   卓枝谄媚的掀开帘子,东宫斜她一眼,迈步而出。   廊下还挂着鹦鹉笼子,白露珠单脚踩在鎏金栏上,正偏着头理羽毛。见到卓枝,它也不理羽毛了,掐着嗓子,哇哇大叫:“小娘子!小娘子!”   卓枝沉默了,怎么忘了鹦鹉还挂在廊下,它又是个人来疯的性子。完事,东宫上次见到白露珠,那张脸黑的好似锅底。这才估计又要不满了,她必须要为自己正名,白露珠天生就会说这些话,并非是她教的!   卓枝忿忿不平,正要为自己开口说话,却见到东宫眼中含笑,手指修长点了点她,调侃说:“小娘子?”   他,他他怎么这样!   瞬间,卓枝脸唰的一下红,她侧过脸掩饰自己发红的面颊,不肯看东宫。   东宫拉着他上前,白露珠见到这次有人与它互动,更兴奋了,扑闪着翅膀飞到东宫手中,一双绿豆大小黑黝黝的眼珠子,一转不转盯着东宫,猥/琐的叫:“美人,美人!”   ——噗嗤   卓枝不给面子的笑出声,东宫正色,转移话题:“收拾好了吗,城门要关了。”   ※   东宫一行人轻车快马,赶在关闭城门之前出了城,曲江北院距离景龙门不远,不多时便赶到了曲江北苑。   卓枝被安排住在叠翠小苑,她带着瓶儿,瓶儿带着白露珠,路小远和几个北苑内侍带着大小包裹,一行人正式住进了曲江北苑。   东宫换了衣衫,回到北苑书房,远远的听见里间有争论声。   ——“殿下身着卓二的杏衫熏香与八仙观外熏香味道极为相似,这不正是证明卓二与八仙观刺客有关联?这味奇香木,市价高昂,今年购置名单,你我一一对过,这名单上拢共三家,宫里哪一位不便多说,其余的便是鸿胪寺卿钱六郎,他购置的奇香木,一两未动,全在这里。还不能说明问题?”   说话声音清且急,应当是宋秀文无误。   黄维德说:“往年奇香木往来,我们并不清楚,虽说这衣衫属于卓二,可是这是女儿用香,他是男子,怎么会用女郎熏香,也许是意外撞上了。”   应道奇也否认:“卓二心性单纯,恐怕不会牵扯此事。”   宋秀文添了盏茶,冷声说:“卓二单纯无知,可是寿春县主呢?”   这话一出,屋内几人皆沉默了。   里间都是东宫身边的人,皆属于东宫詹事府。黄维德,宋秀文自是不消多说,应道奇也并非是单纯寒门学子,他祖父是数十年前浯河冤案时任左相的应相,当年上书乞骸骨退出朝堂。   所以一提起寿春县主如何,众人皆知内情。   寿春县主自幼与先废太子情谊深厚。当日船上,段都安属于段家,亦是齐王母舅家。当日在船上,东宫与卓枝一前一后站着,段都安虽说不慎推到了卓枝,可是他到底向推的是谁,那可说不定。   应道奇清了清嗓子,说:“那日酒肆确实属于刘家,可是酒肆罗娘子层数南曲米记酒楼,米记是肃王的产业......”   肃王是先废太子同胞兄弟,宋儒刺杀之事,此次落水刺杀之事,皆与肃王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宋秀文继续说:“不错,刺客审问结果已出,据审问那刺客说他们眼睁睁见着东宫,即着殿下外衫的卓二,自高崖跳下,后来更是小心探查,确定他落下无误......刺客由青衣卫王礼亲自审问,应当无误,可问题是卓二如何自悬崖消失,不多会便来到了崔南酒肆呢?”   “卓二与肃王可有关联?”   东宫推门而入,里间几人拱手行礼。   东宫捡起桌上审讯录,略略看过,淡声说:“此事孤已知悉,无需多言,这些事二郎回京之日全部说与孤,当日是有村夫相助,那日的事青衣卫已经核查过了,并无问题。”   东宫放下茶盏,宋秀文几人对视一眼,请安退下了。   茶水彻底凉了,天色渐晚,窗外苍翠的群山染上了一层绚烂霞色。   有内侍自门外回禀:“殿下,可要摆膳?”   东宫理一理衣衫,吩咐道:“孤与二郎一道用晚膳。”   他迈步走向叠翠小苑,想起方才书房内几人的争执。他们都忘记了一点,圣人素来厌恶建宁侯府,若是建宁侯府与他落水之事有关,恐怕当时建宁侯府便迎来灭顶之灾,那有如今的安稳日子呢?圣人之所以犹疑不定,正是因为此事与肃王密切相关,肃王站在齐王身后,正好与宋儒打擂台,帝王心术。   竹林之中,他确实没看清楚那女子,只见红裙一闪而过。但在南曲之时,他骑在马上看得清楚,那女子面容衣衫,虽然样貌与卓枝有几分相像,但是她的年龄身量,与卓二郎大有不同,不可能是一个人。   ※   叠翠小苑   北苑内侍见到东宫一一行礼,依旧挂在廊下的白露珠见到有人来了,兴奋至极,一见来人还是熟人,它难以自控:“美人,美人!”   众侍从面色大变,吓得跪下。   “殿下恕罪!”   谁都知道殿下最是厌恶旁人因他的相貌取笑,通常也无人敢以此取乐。从前殿下方从长真观回宫中居住,宋皇后势弱无宠,久居深宫。众人只知柳贤妃,不知宋皇后。那时柳贤妃三子庄王备受宠爱,常常自比太子,曾醉后调笑东宫面若女子,甚至于特意请来面貌似东宫侍儿,暗示调笑。   后来,谁也没料到原以为是个废子的东宫,竟如此杀伐果决,坐稳了东宫的位置。如今柳贤妃剃度住进寺庙,庄王谋反被圈禁。   那场宫中大变,众侍人想想便觉得心惊胆战。   一声轻笑。   有胆大的侍人抬眼望去,东宫笑着摸了摸那白鹦鹉头上竖起的粉毛,拎着鹦鹉架子进入里间了。   侍人低头想起重五那日后禁卫中传来的消息,说殿下极为看重小侯爷,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第29章 哪有好到穿一条裤子!……   御湖沿岸种植大片荷花, 湖水碧波荡漾,水面一望无际直连苍翠山脉。站在四面临荷间,一时只觉绿色满眼, 无穷无尽。   御湖中央有座小屿,正中一间敞厅,那正是四面临荷。出于观荷需要,此厅南北两扇门,东西两面大窗, 壁上悬紫竹帘。曲江诗会今日讲诗就在此处, 讲诗之人正是名满天下的春山先生冯几道。   听讲诸人都是凭帖子入场的, 出身尊贵之如王侯公主,世家清贵自然有帖, 亦或有些虽是贫民之身,但才高八斗也可得一帖。   不幸的是,卓枝两面都挨不着。   她的学问, 不消说根本连帖子的影子都碰不到。至于出身, 在上京这公侯遍地走之地, 一个不承爵的幼子, 自是什么也算不上。   好在东宫忙于政事, 他的帖子自然空下了。   卓枝近水楼台,拿着东宫的帖子,这才一路畅通无阻。开讲时辰未到, 卓枝挤在一干文人世子之中,格外扎眼。原因无他, 文人士子多着青衫,而皇亲衣着艳丽,两边谁也看不上谁。   卓枝穿着件雪青金连枝长衫, 这是她最素的夏衫,依然站在哪边都不合适。文人那里,过于鲜妍,皇亲这边,太过寡淡。她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紫,卓枝叹了口气,心道这种情况,她来这第一天就发觉了,今早上还特意问了宋三郎,曲江小集有没有做成衣的店铺。   她向后让了几个位置,小心隐在人群中,这才不招注目。   一声钟鸣,春山先生正式开讲了。   春山先生不似寻常文人傲气,他文雅和善,讲诗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丝毫不觉枯燥。卓枝站在角落,听得如痴如醉,只恨自己没有带纸笔好将诗句记在纸上。直到又一声钟鸣,宣告讲诗会结束,卓枝才觉脚已经站麻了。   卓枝随人群散去,身旁士子古怪的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向后看。   她回头,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小友,留步。”春山先生向她走过来,身前人群如摩西分海一般,朝两边散开。   这不是做梦吧?   卓枝晕晕乎乎捧着手里的诗集,整个人如站在云端之上,这本诗集是春山先生亲自编写整理的。整个大昭,独一无二,就这么送给她了.......   今天真是她的幸运日。   卓枝乘舟回到岸上,一路将厚厚的书籍抱在怀里。   甫一下船,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一个蓝袍人,他手捧酒一壶,领口大开,狂放不羁。酒鬼危险,何况这位还是段家人段都安大兄,上京有名的酒鬼加色/鬼,卓枝收回脚,打算换条路走,却被酒鬼叫住。   ——“你是谁家女郎,生得如此纤姿芳容,小腰细细,还不带帷帽,等着爷看呢?”   真是见鬼,怎么这货还耍起酒疯了。   卓枝拔腿就跑,那人分明喝醉了酒,却还踉踉跄跄追在她身后。   段家人是上京出了名的色/鬼投胎,卓枝可不想和他们有所纠缠。她分明易容且上了伪装术,没想到还能遇到这种破事。若是与他近身纠缠.......卓枝一阵恶寒,她怀里有厚厚的书籍,周围又有人,实在不便。   不然定要好好打他一顿!   卓枝心口憋着恶气,怀里抱紧诗集继续跑,可一时间也甩不开他。就这么一会,已经有好几个人注意到这里。卓枝从没有这么丢人过,她实在不愿意和他继续兜圈子,干脆心一横,决定跑去东宫的园子。   那里清净无人,且有禁卫把守。   卓枝想着便朝向御园跑去,不多时便到了,她扭身一看段大郎还跟她身后。   段大嘴里开始不干不净,胡说着美人别跑爷榻上疼你这种猥/琐之言。   都到了这里,卓枝也不怕了。她使了个巧劲,将包裹好的书籍甩到园中梧桐树杈间。接着几步助跑,一翻而过,完美的平稳落地。   幸好没有被巡逻的禁卫逮到。   她拍去袍角的尘土,打算依计上树,取下书籍。   结果没走几步,就听到梧桐树旁边屋中传来说话声。   ——“圣人不许动肃王,可肃王世子却动得,好叫他吃个教训!”   有轻笑声传来,那人笑了笑说:“胡说,行船走马三分险,分明是世子倒霉遇到惊马,又不巧踩断了背,若是吃个教训,也是老天要教训他。”   “肃王世子明目张胆将刺客全然灭口,便以为此事了了。笑话,真以为殿下被刺杀吓破了胆,躲在东宫养伤不成?”   几人说笑起来。   窗外,卓枝却听得一愣神。   她虽然早就知道刺杀东宫的人是肃王府派来的,那是书中说明的事。虽然书里肃王世子也惊马受伤,可没交代这事是东宫的手笔。   她想起她所认识的东宫......卓枝摇了摇头,皇室之中阴谋争斗自是少不了的,她无声叹气,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这里是御园的议事处,她怎么阴差阳错跑到这里来了。诗集先挂在梧桐树上吧,她等会寻个由头请禁卫帮忙取。   卓枝又翻了出去。   她满脑胡思乱想,想到今日这衣衫,已惹了众人频频侧目。过几日还有春山先生讲学,到了那时她穿什么好?又想段大郎发酒疯追她满院子疯跑,嘴里不住胡说八道,一定要找机会收拾他......   她溜溜达达回到叠翠小苑,门边站着禁卫。   出什么事了?   小苑里瓶儿正坐在台阶上,一看见她,跑过来小声说:“郎君,怎么才回来!”她冲着卓枝挤眉弄眼,低声说:“东,殿下等好久了......”   东宫怎么在?   她撩开帘子,一抬眼就见白露珠蹲在鹦鹉架子上,东宫递一颗松子,它谄媚道:“殿下金安!”   卓枝:.......   这鹦鹉太过谄媚,一时适应不能。   见卓枝站在门口,东宫拍拍手,说:“怎么才回来?”说罢,他指了指矮几上的箱笼,说:“听宋三说,你问他何处可做新衣......不必了,孤新做的夏衫借你穿。”   卓枝讷讷应下了。   她出门什么都带了,就是没带钱,因平日花销都是找账房对牌子支,这次阿娘不在,她不好意思找阿兄要,她就算想做衣服也没钱。   就先穿东宫的衣衫应付一下诗会,平日就穿自己的衣服。   ※   卓枝随着东宫一道,没少见春山先生。因而短短几日,春山先生竟与她相熟了,不仅如此还时不时点评她新做的诗和文章。卓枝可不愿意在偶像面前丢人,因而她连夜苦学,人都比从前瘦了。   今天是诗会最后一天,她早早换上了东宫送的青纱长袍。她对铜镜略略一照,恰巧合身,真是奇了,东宫比她高一掌还多,怎么袍子倒是合身。   诗会结束,卓枝摩拳擦掌。   紫芸楼下,她四处寻找段大的身影,听闻这附近时常有纨绔饮酒作诗。   倒是巧了,段大郎正好坐在曲水流觞间,同几个狂放的纨绔一同饮酒。   卓枝冷笑。   当然傻愣愣冲到人群里,可不是她的作风。毕竟这要别人看了,就成了她无端生事,说不得那日的恶心言语,还要再听一遍。她打算隐在楼上,等人散的差不多了,单独收拾段大,以报那日之仇。   她坐在紫芸楼上,正好对着曲水流觞,还听得见他们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卓枝轻嗅,旋即一凛这好像是乌石散的味道,按律当杖责五十,段大真是胆大包天。   他喝多了酒,开始胡说:“那日见到个美人纤姿芳容......走近看才知是卓二郎!”众人哄笑,大昭上层饮酒食乌石散的风气极浓,能与段大混到一起的,都是些酒色之徒,这样下去说不定还有什么猥琐话。   卓枝气的失了理智,当即就要下楼收拾他。   她蹬蹬跑下楼,被人抬手拦住。   “你不会也喝酒了吧?现在可别过去。殿下瞧见他们几个诗会里白日纵酒,衣冠不整,正训斥呢。”   拦住她的人竟然是黄维德,卓枝“啊”了一声,还要问什么就被惨叫声吓了一跳。   段大被几个禁卫按倒在地,他跪在石子地上,被压着不许起来,其他纨绔一个个跪着请安行礼,乖得跟鹌鹑似的。   东宫沉着脸,斥责几句。   看见他,东宫眼神有几分怪异,缓缓走来,说:“很合身,半个时辰后到御园。”他离开了,禁卫一左一右压着段大,沉声应诺。   段大被罚跪两个时辰,而后送去刑部杖责。若不是有事,卓枝定要在这里好好看看这家伙的倒霉样。欺负她不说,没想到白日纵酒又吸乌石散遇到了东宫,这下可倒霉了。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活该!   不对,东宫是大善人!   卓枝回到叠翠小苑,很快便收拾好行李。她向御园走去,路过御湖外园听见有人声闲言。   “这里是御湖外,可不是诗会场地,也不是皇家林苑,虽说食乌石散按律该罚,可不遇东宫也没人管!真是不巧。”   “嗨,你以为是意外?”   “怎么说,王兄赐教!”   那人嘿嘿一笑:“我就跟你说说啊。”   ——“依我看东宫才不愿管闲事。只是今朝碰见了是一则,另一则就是段大胡说惹祸!双重叠加,这才又是罚跪又是送去刑部的。你没瞧见段大说小侯爷时,东宫脸色......再说小侯爷穿的青纱袍,大有来头。看出来没?纱是宫中内造东宫常穿的青凌纱,两人都好到穿一条裤子了,段大还敢招惹,真是不长眼!”   哪有好到穿一条裤子!   瓶儿拎着白露珠,却见卓枝停在长年青丛旁,她唤:”郎君,时辰快到了!东宫殿下等着您呢。“   闲话的几人,乍听人言骇了一跳,一人喊道:“我就说吧!”   卓枝探身望,那几人很快不见影了。 第30章 明月几时有   盛夏, 天亮的早。   今天是太学月考,专门考教他们这种方入学的学子。太学每年三月开学,逢月考评, 实行末尾淘汰制。虽说卓枝是蒙恩入学的,但依然要守太学规矩。   简单用过早膳,卓枝便随着东宫坐上了马车。   车行辘辘,东宫从车内矮架中抽出一个桐木盒。   他打开木匣,只见整齐排列着数支狼毫湖笔, 湘竹制杆, 尤见点点竹痕刻字。东宫抽出一支笔, 递给卓枝,说:“这是元平九年外祖赠与孤的一套湖笔, 借一枝给你。”   卓枝接过笔,正欲细看刻字,却觉头上一重。   东宫摸了摸她的发, 温声说:“好好考, 通过考试这支笔就送你了……下午可要孤来接你?”   卓枝摇摇头, 心想谁敢使唤东宫, 又不是不要命了?   东宫却面色一沉, 卓枝不知所以,慢慢下了车,目送东宫离开。宋三郎同他一道步行至太学山门, 就在进门的当口,宋三郎冷不丁问了句:“听闻你四月二七曾在南曲夜游玩乐, 不知可曾见到一个红裙绿衫,发簪白玉梳的女郎?”   卓枝一愣,手心生汗, 她脑中飞快闪过些许片段,旋即慢悠悠的说:“王都知珠玉在前,哪里瞧得见庸脂俗粉呢?”   “呵,二郎果真有趣。”宋秀文轻笑出声,迈步进入太学。   卓枝见他远去,才松了口气,宋三郎难道怀疑什么了?她凝眉想了一阵,怎么也猜不透,她索性放下此事。看着学堂,卓枝心想不通过太学考试,她很快就可以散心为由远离上京了。到了那时,真是天高任鸟飞,毕竟这些天系统也不见动静,想来太学已经没有任务了。   “叮咚,您有新的任务!”   说曹操曹操就到。   新任务,该不会是......   “叮咚,官居一品发布任务:通过太学评比,取得正式太学生身份。任务成功奖励文臣技能:过目不忘(一级);任务失败即抹杀。”   为什么不早说?这种挑战型任务现场布置,真的没问题吗?   “叮咚,任务发布契机取决于剧情点,另,任务发布解释权归系统所有。”   “叮咚,祝玩家好运!”   卓枝气的三尸神暴跳,想要再问什么,系统也不予回答了,只机械的重复“系统维护中”。卓枝慢慢走向学堂,心想这系统任务该不会是为了故意害死玩家吧......   怎么发布的这般随意......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卓枝受制于系统,只能困境求生,她闭目想了想太学的考教内容,暂时松了口气。   幸好太学考教的内容是君子六艺,而不是八股文章。   六艺之中,五射、五御(考试不评比驾车改为骑术)、九数这三门应该能评为甲等。不是她过度自信,她自幼在河西长大,身边净是军中的孩子。他们三岁能射箭,五岁会骑马。她自然不遑多让,在同龄孩子中,骑马射箭她称第二,没人能称第一。   后来到了上京城,阿娘教导她不可处处争先好强,她才藏了些本事。闲来无事,成日混迹于马球场上,就这样在上京城中论起骑马的功夫,她也是叫得上名的。   至于数,那就更不用多说了。她虽然读了英国古典文学这门专业,可她实实在在是个理科生。太学数课,她可上过不少节,大都了解,因而这门考试她亦是胸有成竹。   早上考教的功课,分别是书、数、射。下午三门则是礼、乐、骑。   卓枝坐在座位上,矮几上摆着几张白纸。   道袍夫子站在前方,拿出数个卷轴,由考生一一上前抽取题目。许久未考试,卓枝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她走上前去看着卷轴,满面苦大仇深,毕竟她这些日子天天写,写了还要交给东宫批改,可是至今为止都没得到一个甲。   虽得了一个优,东宫称是瞧在她字写的不错。可是在太学考试中,字写的不错不知能不能提高一点卷面分.......   她看了又看,一共九个卷轴,全都长得一摸一样.   听天由命,她闭眼随意挑了一个。   卓枝打开一看,傻眼了,题目是“论使黔首自实田”。   《苦泉三问》里曾简要提过一笔,那时她还因看不懂问过东宫该作何解释,那时东宫提笔她写了份单子,将近三十本参考书,要她自己去看,还要她写好了心得交作业。那些书她将将看完一遍,心得还没开始动笔呢。   考试时间为一炷香。   卓枝凝神,略略思虑片刻,提笔开始写。承蒙东宫多日训练,她如今写文章速度显著提高,甚至还能时不时用典。至于这门课,她不求高分,只求结果不要太丢脸。   很快,夫子收了卷子。   她随着众考学子退下,来到九数考场,准备考试。九数,对她来讲并不困难,时间方才过了一半,她就已经答完了卷子。而且教数的夫子有言在先,鼓励提前交卷。因为下一场考的是射,去得早的学子,可以早早准备。若去晚了可就赶鸭子上架,直接开考了。   卓枝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场,她方才站定,就听见有人叫她。   ——“卓二郎!”   总算见到个眼熟的人,卓枝冲他微笑示意。   黄维德骑马上前,俯视着她:“叫一声大哥,给你大开方便之门!”   卓枝翻了个白眼,心想不好意思我三岁能射,如今更是个中老手,但嘴上谦虚道:“不必了,我不想。”   黄维德嘿嘿一笑,捏着缰绳,低声说:“你想也没用,殿下交代了我们避嫌呢,我可不能做你的考官。往常太学会请殿下做评卷人,为了避嫌,这不人都直接没来。”   卓枝抬头说:“原来你是想骗我叫大哥......”   黄维德哈哈大笑,捏着缰绳笑道:“万年楼请你喝酒!来不来?”   卓枝摇头拒绝,说:“不去!”   “为何?可是有约了?”   这有啥原因啊,卓枝不解,随口敷衍道:“嗯。”说罢也不与他闲谈,转身回到场中,因为射箭考试开始排组了。   卓枝不是第一个考试的,就这么说话的功夫,已经有不少学子开始考教了。卓枝排在第三组,身边都些不认识的人,等着也无聊,她打算与同组学子聊天,没想到那些学子见了她,立即后退几步,就差把不愿与她为伍写在脸上了。   卓枝也不是自讨无趣的人。   到了下午,乐考自选乐器,骑考马术,很快她便考完了试。因为礼之一门,并不通过书面或是其他形式考试,而是取决于入学之后的种种表现,由夫子评出成绩优劣。   三日后太学月考才会评出成绩,到时将在太学青碑上张贴参考学子成绩。   考了一天,她从没这么累过。   慢慢走出考场,往日下学府中马车已经等在等在太学外不远处了。可是今天他是搭东宫顺风车来到太学的,恐怕要多走几步转头去兴平坊雇轿回家。   顺风车......   不对,东宫今日为了避嫌不到太学来,算不上顺风车。分明是东宫专门送她上学,应该叫校车......好像也不妥当,卓枝这样想着不禁笑了出来。   “小侯爷,您怎么落在后面了,东宫在车里等您呢。”   啊?   她抬起脸,只见松风叉手,小步跑到她跟前,见她不动,催促道:“小侯爷,您可得快点,咱们车停在了兴平道上,快走几步就到了,晚了人多的很呢。”   卓枝傻愣愣随着松风,一路左拐右拐,抄着近道,不一会便来到了兴平道。路口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那正是早晨送她来太学的马车。   松风上前禀告,低声说着什么。   只见马车小窗一开,东宫熟悉的面容露出,他肃声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来!”   卓枝还没稳坐,就听东宫冷声问:“考完了开心吗?”   她点点头。   东宫皱眉头看着她,淡淡说:“可学会作诗了?”   作诗?   卓枝心中茫然无措,她才考完试,怎么又要开始考作诗了?   她委屈的说:“臣还弄不明白呢......”   忽的,东宫不明所以笑了,他语气带着不善:“不明白?不明白就打算去见苏转转了?”   “我为什么要去见苏都知?”   卓枝迷惑至极,许是考完试大脑太过迟钝,她完全不了东宫说的是什么意思。   东宫疑惑,定定的看着她说:“那日你不是说你恋慕苏转转吗......太学学子素有考教完毕酒肆饮酒的习俗,甚至不少学子效仿春闱放榜中榜进士,金市南曲狎/妓作乐......”   什么意思,这是误会她要去狎/妓吗?   讲不讲道理?   你们的风俗,她又不了解!   眼瞧着生出了误会,东宫低声问:“不然为何拒绝黄维德邀你饮酒?不是有约了?”   转念一想,卓枝想起中午随口拒绝黄维德的话,竟然无言以对。   两人终于将此事解释清楚。   许是很少道歉,东宫有些别扭的说:“孤在万年楼摆酒向你赔罪,好不好?”   卓枝又无奈又生气,她心想今天一定要好好大吃一顿,将悲愤化作食欲。   万年楼是上京城第一流酒楼,来往皆是皇亲贵族。提前半年订座,才有可能定下好位置。楼高四层,顶层太高可直窥皇宫内院,故而不开放。   他们坐在三楼雅座,四周用泥金屏风隔开,装饰水晶珠帘,隔着珠帘可以直接看到一楼台子。台子两侧装饰层层月白纱帐,中间坐着一个女子,怀抱一把漆黑的筝。她一身白衣,长发半挽,远远瞧上去跟小龙女似的。   这种打扮......她从没在上京城见过。   不会是,遇上女主角了吧。   卓枝茫然的看向四周,她紧紧拽住手中的袖子,正欲说什么,就在此时:   一声清越的琴鸣响彻楼内。   ——明月几时有...... 第31章 不像看情人,倒像看情敌……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台上起舞的女子翩然退下,乐声渐息,楼内又恢复了喧闹。身畔流水般的侍女依次上前, 手中托着美味珍馐,宴席惯是先上看菜,胡柚香果香味扑鼻,小室之内香气满溢。   卓枝缓缓回神,她目光呆滞望着雕刻成莲花的胡柚, 心中一片茫然。   不对, 这不对。   书里女主头次登台唱的是歌剧卡门。女主一身吉普赛女郎装扮, 赤足浓妆,一袭红裙腰佩金银链。自言本是波斯女郎, 惊艳一舞,名头响彻上京城。后来因她身属南曲酒肆,疑似肃王手下人, 东宫错认她与刺杀之事有关。自那之后就开始了一系列阴差阳错, 缠绵悱恻, 虐心虐身的爱情故事。   可是今天怎么唱的是明月几时有?   难道白衣女主并非原女主, 她也是穿书之人?她和卓枝一样。   她必须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得想个法子见一见女主。   卓枝慢慢直起身子,手中不住摩挲,才觉到手中握着衣袖。她缓缓松了手, 一片月似的鲛纱自她手中滑落。卓枝恍然惊诧,忽的想起东宫今天穿的正是这件袍。轻盈如云明似月光, 这样花哨,不像他的风格。   她回身望,东宫就站在身后, 与她不差一掌距离。两人离得这般近,卓枝不知怎的心生尴尬,她偏头正要避开,却见东宫沉眉看向楼下。   楼内一片静默,唯余筝鸣悠悠。   卓枝愣神,书里不是说男主虽不喜这女子放纵,但仍忍不住被她深深吸引,为她着迷。可是,据卓枝对东宫粗浅的了解,他这副模样分明是审慎衡量。他表情不善,沉眉冷眼看向楼下,那副模样不像是看情人,倒像是看情敌。   应该是她的错觉吧......女主衣着表现并不出格,照理说应该更容易引起男主好感才对。还是说换了个女主,走的感情路线也变了?   卓枝心中腹诽,无意看向楼下瞟见一辆熟悉的牛车。八宝紫金帐上绘百花,饰以珊瑚珍珠,分别金线攒出蝴蝶。紫色帐幔随风飘扬,青色小窗之上悬着盏琉璃灯,散出悠悠橙光。小窗半开,依稀看见张芙蓉娇颜一闪而过。   ——正是肃王爱女城阳郡主。   如击石火,似闪电光。   卓枝瞬间想起四月二七那日,金市乍见这牛车时,她心里不对劲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   城阳郡主秉性张扬,每逢出行,青窗必然打开,好引得旁人瞧她。平素最厌旁人抢她风头,可那日金市她牛车匆匆,不仅青窗闭合,牛车后还紧紧跟着王都知的花担。就连她那日也被花担吸引了注意力,直接忽视了城阳郡主豪华的牛车。   这不对劲,联想到那日东宫命禁卫搜索金市左右,那日尚不知贼人与肃王有关,到了晚间方知肃王搅合其中,说不得刺客早就借着城阳郡主的牛车,一路通畅光明正大出了上京城了。   毕竟琉璃灯,紫金帐,这明晃晃的昭告天下牛车主人地位尊贵,守城士兵定不敢冒然查看。   “歌伎好看?”   她耳边有人问,卓枝分神敷衍点头,转瞬便想到身边问话人是东宫。   难道是吃醋了?   才见过一面,就心生占有欲,不许她看女主......   卓枝忍不住笑,书里怎么没说东宫还有醋精人设,这也真是太反差萌。听他声音低沉,似乎不太开心。至于吗?她又没目不转睛女主瞧。   男主与女主产生的化学反应是巨大的,她可不要牵扯其间,免得天降横祸。   卓枝撇清自己,她很真诚的说:“我没有看歌伎。”   “哦?”   东宫似笑非笑看着她,不消说那表情的意思就是开始编吧。卓枝不服气,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她将方才见到城阳郡主的事一一说给了东宫,果然东宫眼中多了几分认真,他倾身靠近卓枝,低声问:“可看清楚了?”   卓枝点头。   他俩离得近,近的就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分明没什么,可她却不知怎的感到阵阵脸热。耳膜仿佛被触动了般,又酥又痒,卓枝抬手捂住耳朵,偏身坐远了些。东宫沉眉正要发作,一错眼看到她红通通的耳垂,心头微悸,他突然忆起太学教花卿射箭的事来,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浮现心头。   两人之间气氛变得愈发奇怪。   就在此时,“噌”的一声响起,打破了小室暧昧。   只见女主换了一身火红骑装,她一身潇洒,手持木剑舞起了剑舞。   剑舞,在上京算得上常规表演。不甚新颖,看客意兴阑珊,不少人都不注意台上了。卓枝仔细看发现女主舞的是太极剑,剑锋所指,潇洒飘逸。看客不注意没关系,东宫注意就够了。方才应是他不喜欢弹琴唱曲,故而表情不善。   现在肯定变了。   卓枝理顺了剧情,一偏头视线正好与东宫直直对上。   她吓得大惊失色,随之便是无语,好端端的天命之女就在楼下,东宫没事盯着她看什么!   卓枝轻抚胸口,嘴唇动了动:“殿下......”   “还看吗?”   “啊?”   “这歌伎腰背无力,不通技法。”东宫瞥了眼,语气十分冷淡。   不对劲,他怎么这般冷淡。   东宫抬眸望着她,乌眸专注深邃,透出万分认真,他低声说:“你若喜欢舞剑......孤,孤听闻黄维德极为擅长,他师从赫连离,你可想看?”   卓枝恋恋不舍望着台下,用力拍手暖场,见女主躬身退下。闻言轻轻摇头,她可不喜欢看舞剑,何况是黄维德舞剑,那就更不必了吧。   “还看吗?”   她是不敢看了,这还怎么继续欣赏呀。东宫就坐在她身边,虎视眈眈,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   谁还能看的下去!   卓枝认命了摇头。   东宫目光不自觉落在她耳畔,他压下眸光,俯身靠近她轻声说:“趁人多我们先走,随孤办事。”   卓枝本能同意,旋即心生疑惑现在要去办什么事?之前没听东宫提起,难道是东宫突发奇想?   话音方落,就见东宫轻敲桌案。室外随侍的大掌柜躬身而来,他面容恭谨,一双眼睛盯着脚下,并不看四周。他不动声色抬手一翻动作,只见那墙上木板缓缓移开,墙壁竟然是中空的,露出张一人高的小门。   万年楼竟然也如此隐蔽的小道?东宫对此地这样熟悉,难道说万年楼是东宫手下产业?   卓枝心里有一万个好奇,但她警觉并没贸然提问。毕竟此处人多眼杂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她随着东宫从小门隐梯下楼,自万年楼院后侧门而出。这一路安安静静,半个人也没遇到,只听得见楼内悠悠乐声。   青蓬马车已经停在了巷口,卓枝坐上马车,一眼闪过只觉车把式面熟,她仔细想这人好似曾在东宫见过,难道也是东宫禁卫不成......   不知为何心里安定了些。   “殿下,我们去哪里?”   她侧目回望,不想却看到了东宫换衣,她立刻低下眼。只见,东宫径自除去鲛纱外袍,转而换了件朱褐色窄袖袍。   怎么突然换衣服?她盯着脚下波斯毯,心中腹诽。   不消片刻,东宫整理完毕,见花卿穿的衣衫颜色偏暗,黑靴窄袖,心道花卿一身齐整,倒不必多费心思。他垂眸理袖,轻声:“我们去夜探肃......”   啊?   卓枝大惊失色,肃王是反派男配,据书中说肃王府豢养私兵暗卫三百,个个都是军中好手,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劝:“殿下,不可孤身犯险。”   东宫眸中荡起笑意,温声说:“怕什么,夜探别院罢了。” 第32章 燕长龄想和她断袖分桃,……   乍闻此言, 卓枝更是慌乱无措。   肃王府,常驻私兵三百,堪称狼巢虎穴。   肃王别院, 常驻肃王幼子燕长龄,比之肃王府那也不遑多让。燕长龄住在别院,远离肃王管教,成日花天酒地,那里就是个不知不扣的淫/窟。   提起此人, 她不禁想起从前, 那也是害得她闻名上京城的事。   她才到上京城时, 不过十来岁,那时还不知她穿的是本书。又加之年纪小, 长得灵秀些,实属常事,故而从不遮掩。谁知不知为何, 上京城疯传寿春县主幼子长得好, 玉雪可爱, 像是观音菩萨座下灵童。   她就这样凭脸出名了。   后来不少京中纨绔子弟, 请客摆酒纷纷送帖子给她。她不去, 也不关心为何。过了两年浊溪春宴,她被肃王幼子燕长龄醉酒拦住,口口声声要认下她, 待她长大了做契弟。她这才知晓,感情没事天天请她, 就是为了和她断袖分桃。   卓枝虽是女孩,可从小骑马射箭,一身功夫不输同龄人。   当即甩开燕长龄, 转身就走。   燕长龄是肃王幼子,肃王妃生下他不久便撒手人寰。他又体弱多病,从小教人宠的无法无天,是已整座上京城还没人敢给他个没脸。   头一次踢到铁板,他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便要身边侍卫捉拿卓枝。   卓枝若是男子就罢了,可她是个姑娘。酒宴人多眼杂,露馅后果不堪设想。她道歉假装顺从,趁人不注意,抢过一匹快马,打马回府。上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八卦人士,不少人就站在路边,眼瞧着她一骑绝尘,身后缀着十几个侍卫骑马玩命的追她。   自那之后每每提起纨绔子弟,就少不了她。   卓枝思及前事,心中微微叹息。实在不愿见到燕长龄,她勉力劝:“殿下,为何要去肃王别院啊?肃王幼子住在那,他是个不成事的。”   东宫敲了敲车厢,马车速度慢了下来。   他说:“八宝帐牛车这段日子一度停在肃王别院......你说那日见牛车有异,疑似偷送刺客,想来与别院有些联系。万年楼舞剑表演时,孤派人跟随,目前来看它前行方向似乎正是肃王别院。”   东宫疑惑看着她,问道:“你似乎不愿去肃王别院?”   东宫已经发现端倪,卓枝懒得隐瞒。   她点头承认了。   “缘何?”   看着东满是好奇的眼,卓枝尴尬转开眼睛,燕长龄想和她分桃断袖,这话她可说不出口。她犹豫半晌,口中讷讷:“......不太喜欢他。”   东宫不用说肯定不信,不过好在他不再问了。   ※   肃王别院就在平康坊里,距离鼎鼎有名的北曲不过相隔百米远。   北曲顾名思义,与南曲相对。北曲一带多勾栏,与南曲不同的是此处多是做兔儿爷生意的。大昭南风愈盛,因而北曲的生意竟与南曲平分秋色,到了夜间热闹非凡。燕长龄就是此地常客,他近来养了不少弟弟皆在此处。   凡是新到的都得先要这位爷看过了眼,瞧不上的才能挂牌。   桃卿一张脸长得极为艳丽,是北曲出了名的清高。可谁都知道,他不接客,全是因了背靠燕长龄,专门伺候这位爷的。   是夜,月朗星稀,不甚明亮。   桃卿对镜梳妆画好了眉眼,以金粉点痣,用金沙绢遮住下半张脸,裹紧纱衣等在榻上。果然不多时,一阵脚步声便随着声声请安,是燕长龄来了。最近燕长龄有了新宠,对他不甚关心。他不敢像往日那样甩脸摆谱,早早迎了上去。   “爷,桃儿侍候你脱靴。”众侍女闻声退下。   桃卿的脸长得与卓枝有三分相似,尤其是一双眼,都是桃花瓣般圆润柔媚,微微勾挑着。他遮住下半张脸,眼中带着十分讨好,燕长龄极为受用,心急难耐扑了上去,很快两人便滚作一团。   院外,东宫带着数十个禁卫,全都撒了出去。   两两一队,分开探查情况,卓枝没得选,被迫和东宫一道潜进了最里面的园子。这园子修建的复杂,人工造景,名贵花木处处可见。   只瞧这浮夸之风,便可知绝非是寻常人住的。   可也怪了,这里按位置绝非主院正房,也不属家眷宿的后院。故而,东宫推测此处应该住着地位较高的客卿或是其他重要人士,他率先靠着墙边潜进去了,卓枝没法子只能躬身跟着。   园子静寂,一个侍女也不见。   周围只听得见虫鸣声声,卓枝害怕被人瞧见,从怀中抽出暗色手绢,蒙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她整理好了,蹑手蹑脚跟在东宫身后。   正房大门紧闭,窗户却留着缝隙。   奇怪的是东宫立在窗前,微微探身,瞬间整个人定住了。   卓枝看到这一幕,心中好奇,在她心中东宫少年老成,就是看到奥特曼出现在上京城,估计也不会露出惊诧之色。见他站在那里愣,卓枝本就在三两步外。她忙跟上,踮起脚望,也呆住了。   三清在上!   不是她有心窥探别人隐私,这燕长龄的相好长得也,长得也和她太......相像了。不管谁见了这画面也觉得里面那位就是她了。并非是单纯长得像,纯粹就是装扮成她,她眼下生着两颗小痣,里面那人眼下竟也用金粉点着两颗小痣。   她还要再看,却被东宫揽着肩按在怀中,大手牢牢的捂在她的眼睛上。   耳边却传来淫/糜声,燕长龄声声叫着桃卿,卿卿......   随即她感到周身一轻,便被东宫甩在肩上,这一路不长不短,她的胃刚刚提出意见,人已经到了肃王别院外,她被东宫放下。   卓枝揉了揉了肚子,心里怒骂燕长龄真是个死变/态。她不愿意,就找一个长得像的,真是气死人了。   “你可气......”   东宫发话了,卓枝本能抬头,心中不知他要说什么。   东宫背着光站着,一双眸子暗沉沉的。他看见花卿看向他,暗色帕子遮掩了她的唇齿,只露出双清凌凌的眼,好似春日一汪温柔的湖。这幅模样似乎带给他某种暗示......罕见的东宫顿时慌乱,他抬手有些粗鲁的扯下花卿面上素绢,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卓枝念头一转,便明白东宫定是不好意思。   直到坐上青蓬马车,东宫依旧沉默。   卓枝也觉得尴尬,毕竟那里面的人和她长得很像......她没话找话:“殿下,燕长龄素来如此,早知道那屋子住的是他,咱们就不去了。”   东宫眼睛微微阖上,似乎是闭目沉思。   “殿下?”   难道是睡着了?   听说直男见不得断袖事,恐怕是心里不适不想当着她的面表现出来吧。   唉!   东宫不该捂住她的眼睛的,应该腾出手捂住他自个的眼睛,也免得此刻难受不安。卓枝胡思乱想着,转而又想到燕长龄竟然找人模仿她的脸做这种事,得找个法子好好收拾他。   车马缓行,很快停在了储宫外。   这一路上想东想西,她竟忘了早早下车。   卓枝打算向禁卫借匹快马,骑马扬鞭回府休息。熟料,她刚提了个话头,就被东宫打断。   “花......”   东宫迅速改了口,卓枝甚至没听到他说什么。只听他肃容,沉声说:“卓二郎,你今日留在储宫,孤有事与你相谈。”   谈什么?   卓枝想问他,毕竟这话不好大声说。她上前一步,凑过去,却没想到她上前一步,东宫像是被吓到了般,猛地后退几步。   卓枝:......?   你们直男胆子太小了叭。   卓枝自认为窥破天机,竟然看了东宫笑话。她心中暗暗生笑,叉手行礼,转身摇头摆尾进了储宫。   “卓小侯爷,请跟奴婢来。”青衣内侍引着她向储宫内苑走去。   青衣内侍引着她来到了东边厢房,她头一次宿在储宫便是住在此间。她走上回廊,便见门吱呀一声响,从里面被推开了。   她停住脚,只见房里走出两个宫装侍女,那也是之前东宫赐下伺候的人。   “卓郎君安好。”两位侍女齐齐行礼。   她微微颌首,示意她们留在门外。她不喜欢身边留着人,一是因为她不习惯他人侍奉左右,二自是因了她的身份。她昨日才从这里离开,今天又回来了。   卓枝坐在罗汉榻上无所事事,目光停在矮几上白釉瓶中鲜妍的千瓣莲上。这花是昨日新摘得,怎么放了两天还这般精神。   她唤侍女问询:“千瓣莲不到一日便失水发蔫,怎么这花还如此精神,碧茹姑姑可有什么养花的法子?”   闻言,碧茹捂唇而笑。   卓枝面带不解,碧茹解释道:“奴婢纵使有花匠的本事也没法子呀,这千瓣莲是今日下午新换的,自然精神。”   “今天下午?”   那会她早走了,晚上照例是回府中。怎么还额外插花收拾屋子?应该是屋子有别人住,她恍然大悟,于是好奇问道谁还住在此处。   碧茹诧异:“这间厢房只您住过,从来没旁人住过的。殿下吩咐,东厢每日照常打理,按您在的时日一般。”   啊?   这是为什么?   正闲话间,门外有青衣内侍前来传话:“卓郎君,殿下召您去寝殿。” 第33章 寝殿觐见,你是头一个……   东宫寝殿?   她没见过东宫寝殿长什么样子......崇文馆并不奢华, 一眼望去满眼架子,单是书多。她住的厢房古朴大方,也没多余装饰。老实说, 还不如她的清和堂。大昭尚奢靡,金樽酒食玉馔,盛华服承金辇。东宫寝殿属私人地界,总不会还如崇文馆那般寻常吧。   她起身跟上青衣内侍。   ※   储宫,寝殿。   东宫惯有就寝前处理折子的习惯。通常是加急连夜送到的新折子, 或是因白日詹事府属官意见不一, 重新讨论过后拟定的折子。   今天这意外搅得他心神不宁。   但东宫依旧沿袭以往习惯, 挑灯看折子。   他方才坐下,就见刘内侍捧着托盘快步前来。   刘内侍面带喜色:“殿下, 您白日吩咐太学成绩一出便送过来,这是今日的考教成绩。”   他轻轻将一摞成绩名单放在案上。   东宫朱笔批写完最末一笔,将折子放好。这才拿起那一摞成绩单, 迅速翻阅查看。他一目十行, 挨着扫过, 直到看见卓字才停住目光, 太学卓姓学子不多, 拢共十来个。东宫慢慢看过,见到卓枝的成绩,他拧起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第一行的成绩是骑与射, 毋庸置疑卓枝拔得头筹,双甲便能保住他的入学资格。   东宫饮了口紫/阳仙毫, 随口吩咐道:“请花卿过来。”   “是,殿下。”   刘内侍一直服侍东宫左右,这些日子他看出东宫喜爱卓小侯爷, 他躬身退出寝殿交代下去。   寝殿无人,茶汤甘冽。   东宫润了润嗓子,轻声读:“鞭辟入里,文采却平平,乙末三十七;心物相合乐蕴自成,可得甲等;九数评一......”   六艺择三为甲等,自可入学。   花卿不仅完成赌约,还更胜一筹。   东宫心中雀跃,抬头正好见到刘侍人躬身进来。他抿抿嘴扮做寻常模样,意图敛目看折子,可惜忘了今日折子早已批阅完毕,他伸手向托盘却摸了个空。   “殿下,卓郎君已请到了殿外。”刘内侍恭声回禀。   什么?   东宫蹙眉,方才他一时忘形,随口吩咐请花卿过来。   这要是往日也就罢了,可今天,他想起今天在肃王别院看到的那一幕......颇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他低眉,心想或许是见不得花卿无端遭人侮辱,这才心中怪异。好在离开肃王别院时,他已经吩咐禁卫见机行事,也教燕长龄长点教训。   人已经在门外,他要是不见,可没道理了。   思及此,他温声说:“请他进来。”   卓枝在殿外站了站,不多时就见东宫身边的大太监刘内侍来了,他竟然亲自引她进殿。   怎么感觉还挺受重视的......   刘内侍提灯走在她身后半步,卓枝局促不安,她暗暗腹诽几句,就听他说。   “卓郎君,太学考教成绩单子出了......”   乍闻他言,卓枝瞬间有些手脚无措,怎么突然就开始宣布成绩了,这也太恐怖了。东宫该不会是看她没考好,联想到这些日子见天给她补课,一时气的等不到白天,当夜就要训斥她吧......   刘内侍说了什么,后面的她半句也没注意,只是满脑子慌乱。   这可不行,她欲静下心来详细问询,这时电子音乍响,瞬间惊得她一个倒仰。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通过太学评比,取得正式太学生身份,该任务已完成。任务成功奖励文臣技能:过目不忘(一级),请玩家查收!”   “叮咚,玩家获得太学生身份,奖励玩家工具:名誉值协调器(作用:名誉值保底功能,除因重大事故外,名誉值不会随意波动至0点以下。大规模降低名誉值,一旦达到总体百分之十,即触发熔断机制。)”   技能名称:过目不忘   技能等级:一级—一目十行(可升级)   技能介绍:一目十行,语倾黄河水,一目千行书,百家兼诸子,纵览竟无余。   技能触发:无使用次数限制,无冷却时间。注意:使用时限过长将导致负面影响,玩家轻则大脑缺氧,词不达意;重则头晕眼花,大病在床,请玩家妥善安排使用时间。   任务,任务完成了?!   卓枝狂喜,忍不住傻笑开来。   刘内侍还说着:“殿下看重郎君,从未宣他人寝殿觐见,您是头一个......”一看卓枝那副喜不自禁的模样,心想卓小郎君天真聪颖,至情至性不假饰,难怪殿下疼他。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寝殿外。   “殿下,卓郎君到。”   ——“请他进来。”   刘内侍殷勤地推开门,目送他进去,正要守在门外静候殿下吩咐,就见月亮门外有个青衣太监面带急色,点脚张望。   行动应有法,真是没规矩!   刘内侍轻轻合上门,眼风扫过门外内侍,提点他注意,这才快步过去。   ※   东宫坐在案前,见人来了,将一摞单子递过来,说:“念。”   卓枝心知完成了任务,可她仍然好奇各科成绩如何,她接过来展开单子,寻到她所在的那页,轻声念:“礼为丙等其一......”   礼的考教是自入学之初便开始了,她得了个丙,并不觉得委屈。有燕愚天天张嘴造谣,她没得一个“不入流”,便是上天恩赐了。文章得了乙,她心中喜悦,原想着文章只能居最末。这一场考教,成绩斐然,当然只是对她而言。   卓枝念完了,想起什么说:“承蒙殿下指点,臣来世结草衔环报答殿下恩情......”   东宫笑问:“来世?今生便不报答了?”   卓枝连连摇头,又见东宫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眼熟的桐木盒。那正是早上东宫取笔的盒子,他打开看了看,合上盒子递给卓枝。   他说:“成绩不错.......孤将此匣赠与你,盼你日日勤勉,刻苦读书。”   卓枝推拒。   这匣子笔可是宋大儒赠东宫的,意义非凡,她怎么好接受。何况,她文章成绩变好,全都要感谢东宫不厌其烦日日教她......她不送礼便罢了,哪有收礼的道理。   东宫却说长者赐不可辞。   卓枝只得收下,默默吐槽东宫算什么长者,满打满算只比她大一岁。   虽然这只有他们俩人,却并不觉尴尬。东宫专心整理奏折,卓枝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还倒了盏茶润嗓,茶是紫/阳仙毫,就产自上京城百里开外的秦岭。   价格适宜,鲜醇回甘,上京人人都爱。   茶盏是耀州窑秘色瓷,茶汤本是嫩绿,但映在密色盏中却更显幽碧。   卓枝靠在椅背上,一面品茶,一面打量着寝殿。寝殿简单至极,空荡荡雪洞一般。架子床,正对着罗汉榻,大柜一对,桌案一张,分立数把太师椅,墙角还竖着几架子书。   东宫寝殿比她住的厢房还朴素几分。   ——“殿下,淮南道急报!”   青衣禁卫捧着厚厚一摞折子,恭声禀告。   奏折上有被水浸泡过的痕迹,边边角角还留着泥点子。   东宫当即起身,翻开奏折细看。他目不斜视,凝起眉头,一双眼睛直直看着急报,似乎没注意到指间已染上了泥污。   卓枝不禁被他面上肃色感染,心中忧虑,不知淮南发生了何事,又是水渍又是泥......   忽的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淮南,淮南水患!   与此同时,电子音突然响起。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有新的任务!”   “叮咚,任务:淮南水患,提出良策,解救灾民之苦!任务完成则奖励玩家文臣技能:知人善用(一级,可升级);任务失败名誉值下降至负三十点,霹雷之刑(三次,每次十分钟)。请玩家努力完成任务!”   “叮咚,任务提示:寻找治水大师,有助于任务完成(占比百分之七十五)。”   许是这任务太难,系统竟然罕见的给了提示。   卓枝捂住眼睛,仔细回忆书中内容,书里只说圣人派东宫前去押送粮草,东宫从陇西调兵救灾,后来水退了又遇上疫病......   书里没提及大昭有什么治水大师。   她忧虑的看过去,只见东宫将奏折放在案几上。   他快速穿上外袍,将奏折握在手中,肃声道:“将信使带上,同孤一起求见圣人。”禁卫恭声应诺,起身退出寝殿。   东宫目光转向她,说:“花卿,若无事先回东厢,明日刘内侍送你回府。”   殿下......   卓枝没来及说话,东宫已大步迈出殿外了。   她心绪焦灼,竟没意识到东宫称她“花卿”。   从前回宫那日如此称呼她,只是为了假名情谊,将她留在东宫的手段罢了。自那之后,东宫从来都是称她卓二郎的,惯没如此亲近过。   卓枝坐卧不安,不只是为了任务。   她闭眼......淮南百姓众,那可是一条条生命。   她不能等在这里。   卓枝起身走向崇文馆书苑。 第34章 今日之内,绞杀治水之人……   一轮弯月高高悬在天中, 洒下清辉。   夏夜并不寂静,聒噪的虫鸣,一声长更一声短。   储宫还是往常那般有序, 卓枝才走出月亮门,就有宫装侍女贴心上前,素手执灯盏,为她引路。   卓枝停下步子,指了指崇文馆书苑, 说:“不回厢房, 去书苑。”她想到崇文馆是东宫议事处, 事关机密,恐怕侍女不会擅自引她前去。她不愿为难人, 不知这事和刘内侍说,用没有用。   熟料,宫装侍女闻言毫不迟疑, 执灯走向崇文馆。   见此卓枝也不多事, 低头跟上。若是侍女因此事挨训遭罚, 到时她上前请罪, 想来她在殿下面前也有微末面子情吧。   崇文馆外只守着两个看门的青衣禁卫, 见她来并不多话,打开书苑偏门,请她进去。   卓枝借了一盏油灯, 烛芯亮起,一时间满眼都是书架, 仿佛跌入了漫天书海。   她微微叹了口气。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若是从前,将这些书籍全部翻阅完毕, 她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现在有了一目十行这个技能,想来很快便能查找出有用的资料。   头一次,她对系统生出了感激之情。从前那些技能虽好,可都是被迫完成任务后的奖励,成日疲于奔命。分明可以早日溜溜,却被迫留在上京,连累一家子平担风险,她心不甘情不愿。   可这次不同,她想做得更多,但只凭她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   “叮咚,玩家主动适用技能:一目十行。”   一整夜过去,卓枝手已经写酸了。   黄檀桌案上放着约莫一掌高的纸张,全是重新整理誊写的资料。卓枝手肘左右堆放着半人高书籍,皆是整理出的资料诸如书籍索引,治水百家要术总结以及淮南道历年水文记录。   成千上万册书,也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   多亏了义务教育练出的手速,卓枝甩了甩酸痛的手,用力揉了揉眉心,努力缓解技能使用过度的晕眩感。   好一阵,晕眩感才渐渐消散,她起身忙将不相关书籍挨着放回书架。   黄檀案几正中摆着本《大昭治水》先鹤道人。   ※   夜幕落下,淡青色的天畔慢慢跃出一抹橙红圆弧,悠悠钟声回荡耳畔。   太清殿上,圣人连夜召众臣工上殿议事。   整整一夜,天色将亮才散,众臣也不必出宫回府,毕竟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早朝之时。人也不多,约莫二三十人,这会暂时歇在了九御房,以便饮茶清神。   储宫距离太清殿并不远,东宫起身回储宫。并非多此一举,因崇文馆水文书籍众多,且詹事府也需东宫安排事宜。   东宫回寝殿更衣,刘内侍端着盅香附养气汤守在一旁。   刘内侍见殿下眉间紧缩,整个人透出疲惫,忙将汤水递上。   东宫简单洗过,换了件绛色宽袖袍。   在此期间,东宫略略沉吟,不断吩咐着什么,青衣禁卫恭敬的守在门外。   青衣禁卫低声说:“殿下,照您吩咐詹事府詹事已经等在宫门外,只等宫门开。”见东宫颔首,青衣卫意会便领了命,退下行事。   东宫这才安歇下来,他饮了口汤水,关心道:“花卿可起了?刘内侍,你亲自送他回建宁侯府。”   刘内侍面上带着几分犹疑,他说:“殿下,卓郎君昨夜自您离开,便去了崇文馆书苑......方才一问才知,卓郎君一整夜都留在了书苑。”   留在书苑?   东宫喝尽了汤,再度净了手,说:“孤正要去崇文馆,走吧。”   刘内侍低声吩咐小太监速速摆早膳,然后迅速跟上东宫步子,向崇文馆走去。   崇文馆书苑仍亮着灯,书苑光线不好,一时没发觉天亮实属正常。   书苑门半合着,东宫迈步而入。   卓枝专心将书摆回书架,根本没注意来人。东宫见书案上摆着好几摞书,正中放了一本《大昭治水》,桌案角用黄玉璃兽镇纸压着一沓纸。   东宫捡起书籍翻开看了看,这正是他要用的书。   昨夜事发突然,加之事态紧要,他根本没有多言。花卿如何知晓是水患的?他垂眸看向黄玉镇纸下压着的纸张,只见上面详细书写了淮南道历年水文记录。   东宫眼中欣慰,花卿只从淮南道急诏五个字就知水患之事。堪称一叶知秋,足见其心思细腻,思维敏捷。他果真是可造良才,未来定能成为治世之臣。   他心中感怀。   总算整理好书籍,卓枝累的腰酸背痛。   一转身,她就瞧见东宫站在门边,正专注垂眸看着她誊写的纸张。   她唤:“殿下金安!”   东宫将纸张重新用镇纸压住,抬眼望向他,只见他眼下一片青,十分疲惫,饱受案牍之苦。   霎时心里一片柔软,他虽名为东宫伴读,但并未领职,又是未及束发......东宫劝说:“二郎,若是累了便回厢房休憩一阵,待醒了要刘内侍陪你回建宁侯府。”   卓枝不想走,但她也不愿与东宫争执。   就在这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卓枝顺着门向外望去,只见月亮门外进来数十人,大略一看就知都是熟人,东宫詹事府詹事领命前来了。   为首的正是宋秀文和应道奇。   应道奇见书苑亮着灯,率先迈步走来。   见到东宫,他问安:“殿下金安!”   他见到卓枝也在此处,对他微微点头,而后拾起桌案正中那本书《大昭治水》,摩挲半晌才道:“先鹤道子这本《大昭治水》竟在殿下这里,这可大好了。”   什么?   这本书难道是什么名书不成?她是见它上书大昭二字,才想恐怕是近年大昭水文情况,便将书摆在案上。   宋秀文插话:“有这本书极嘉,只可惜先鹤道子隐居终南山修道,许久没人听说过他的踪迹。”   应道奇说:“殿下将书整理出来了?我等该早日为殿下分忧。”   东宫垂眸看纸张,闻言淡声说:“多亏了卓二郎连夜忙碌。孤看过了,比孤先拟的单子更要丰富,十分齐全。”他说罢,将纸张递给应道奇。   瞬间,众人看她的目光都不同了。   连夜,这样多的书籍,纵然一目十行连夜看完也不可能,何况整理出单子来。他们自问,没人做得到,卓二郎绝非寻常人。   因半个时辰后,东宫还要上早朝,因而趁这会,东宫引众人于崇文馆议事。   卓枝无事可做,她不懂治水调兵,运输粮草这些事。   她站在廊下,一时竟然无事可做。   崇文馆里蓝衣男子踱步而出,他见卓枝立在廊下,凑过来问:“某是陈三郎,二郎还记得吧?”   卓枝点头。   陈三郎是武将世家出身,恐怕此次押运粮草就要用的上他。这会讨论治水,他应是和自己一样,插不上话,所以才溜出来。   陈三郎是个话痨:“先鹤道子知道吧?他可真是个怪人,这些年修道也不知如何?”   卓枝尴尬笑。   陈三郎又说:“他三十岁治水出山,先帝称他是能吏,赞治水之事无人能超他其右。可惜四十来岁便又入山修道去了......他长得奇怪,半边脸上是白的,另半边黑,更怪的是他眉心长着颗拇指大小的红色痣。你说怪相是不是能出奇人?”   半边脸是白的,拇指大小红色痣......   这相貌怎么和终南山送她承露的古怪道子相貌这般一样?   难道说,他就是先鹤道子?   治水大师?   卓枝匆匆告别他。   这事关紧要,她不敢轻易下定论。   以免让大家空欢喜一场,她留了字,请刘内侍放在寝殿桌案上。毕竟她自上京城快马赶去终南山再赶回来,一来一去约莫大半天。等东宫回到寝殿休息差不多就是下午,那会此事应该已经确定。   到了那时东宫看了留字,召她进宫,她就能将这事说清楚。   ※   与此同时,肃王府烛火亮了一夜。   先是肃王别院无端起大烟,众人以为肃王幼子胡闹弄翻了烛火,引起火灾。众侍卫胆战心惊,冲进去救火,没想到只是四处起了烟雾,并没有一星半点子明火。   白忙一场不说,还被肃王幼子狠狠发作一通,因被搅了兴致。   京兆尹下属小官值夜吏,更是早早得了吩咐。寻机前来问询,好巧不巧,正好碰上燕长龄训话,燕长龄狼狈相被众人看了个遍。   燕长龄是肃王幼子,如今肃王世子瘫痪在床,这仅剩的幼子不能出事。   肃王因这事半夜没睡,正要睡下,又接到了密报:淮南道急诏。   王嫣然自万年楼归来,留在肃王左右。这密报到来的突然,王嫣然听得清楚,她想起第二部 书写了个治水的仙鹤道士,书里说这人住在终南山酒岭重云观......   她忙将这事告知肃王,不料肃王却下令:“今日之内,绞杀先鹤道子,此人面若太极,额间红色痣。”   “属下领命!”   王嫣然震惊至极,她心头一动,娇声道:“莫说惹人厌的朝中事了,王爷昨夜应了嫣儿奇珍楼那套头面......”   王嫣然轻衣宝车径直去了奇珍楼,她遣开侍女,匆匆换衣自后门离开。   与此同时,卓枝到了酒岭。   可她不知身后还跟着肃王府数十刺客。 第35章 她不能看太医,不能暴露……   咚咚咚, 几声鼓响。   金市开市了!   翠翘随着他家姑娘到了金市,见姑娘踩着小步上了奇珍楼。她舒了口气,她家姑娘惯爱试戴金钗玉环, 没个一两个时辰绝不出来。翠翘了解她的爱好,也知她不爱被人打扰。   她匆匆转出去,等不及早市开市,翠翘便守在店门口踮脚张望,好赶第一波早集。   再说王嫣然遣开翠翘, 不过是头一步。事急从权, 未免暴露, 她丢给金楼管事一锭金,要他仔细遮掩。拎起裙摆, 赶紧出了侧门,一路狂奔至骡马市。交定金,雇牛车, 叫了个面相憨厚的车把式, 这才风风火火赶起路来。   那可是一锭金啊, 万年楼跳多少舞才能赚回来......   王嫣然心疼的咬手绢, 心里怒骂奇珍楼管事真是狮子大开口,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老敲竹杠了!可没法子,谁教她不留神多一句嘴, 竟要害的无辜道士殒命。   书里这场淮南水患,全权由东宫领兵救灾, 完全没有提及先鹤道士,因而两人明面上是半点关联也没。   她自然不可能多想,也不会明白, 肃王诛杀先鹤是为了阻挠淮南治水,他深知水利能吏之重,仅此一人,便可如虎添翼。为防东宫先手寻到先鹤道子,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但这几日,她好似明白肃王并非书中那个深情男配。他有魄力,有野心,就好似潜伏在深夜中野兽,瞪着一双充满欲/望的眼,窥探着高高在上的王座。   王嫣然退却了。   待这事结束,她打算收拾细软包裹,带着翠翘立即跑路。到那时,她有一身医术在身,沿途医病救人,顺道寻个相貌堂堂的小郎君,好好过日子岂不妙哉。   山路崎岖难行,牛车渐渐慢了,车把式一甩鞭子,趁时问:“女郎,咱们这是到了终南山下。”   她不满问:“怎么回事?不是说送我进山的吗?”   车把式弓着身子,搓了搓手说:“山路难行,都是靠脚走出来的,牛车不行......不过女郎你说的酒岭冲云观,俺知道路。”   说来说去,人生地不熟的,不就是要将她丢在这?   幸好这车把式提前说他知道路,不然她才不会多花两倍价钱雇他!   方才肃王府,她说起仙鹤道士的时候,紧要关头耍了个花头。原想着这等紧要消息,她随便一说,显不出消息珍贵。因而口中留话,这酒岭道观林立,重云观,冲云观,一字之差,其实是分立东西的两座观。   书里说,不少人都误以为酒岭只有一座重云观。只有女主角自幼长在终南山下,所以才晓得山里真实情况。正好她穿成女主,这下省事了。   若不是因为此,她可不敢跑到山里,独自面对穷凶极恶的刺客团。   刺客团应该直冲西面重云观,她轻车上阵往东边去也。   ※   卓枝将马拴在道观外老树上,抬眼看天,略略算了算时间。   这会应该是怪老道,她捂脸该称他为先鹤道子。   先鹤道子这会应该在山崖上放牛......   山崖放牛,她头次听说时也是满头问号。   先鹤道子却说的头头是道,他云游四海见过一种羊,能在陡峭山崖间如履平地,所以他想知道是环境能改变羊,还是羊天生能力非凡,因而决心换做秦川牛试验一番。   卓枝一度怀疑先鹤道子投错胎了,他应该是先鹤·达尔文。再说人家那品种就叫岩羊,没事干为难黄/牛干嘛......   山上树林茂密,完全是原始森林风貌。   车马难行,卓枝留下路小远看马。   先鹤道子出行方式简单难学,他惯爱踩着树枝,跟猴一样穿行森林。至于牛,他早就养在山崖边了。算算距离不远,卓枝没有先鹤道子的本事,只能抽出腰刀沿着密林开出一条小路。   约莫半个时辰,卓枝才来到山崖边。   山崖岩石嶙峋,灰黑褐三色相间,远远便能看到一抹黄色点缀其间。   那应该就是先鹤道子的黄/牛......   卓枝双手围成喇叭样,大声喊:“怪道子!有要事相询!”   先鹤道子扇了扇蒲扇,那蒲扇还是去夏卓二郎编好送他的。他吆喝一声,黄/牛利落的跳跃几步,很快来到他身边。先鹤道子骑上牛向卓枝走来,嘴里喊道:“包喊,来咧!”   他说的是西府雅言,意思是别喊来了。   约莫一刻钟,先鹤道子终于走到她眼前。   卓枝急急问:“怪道子,你是不是写了本《大昭治水》?”   ——怪道子支支吾吾,还是认了:“咋?”   卓枝欣喜异常,她牵起黄/牛颈上草绳,心急火燎向着道观走去,一股脑将淮南道水患的事全都倒给他。末了,她急急说:“天色不早,你这就跟我进城去,先住在我家......”   “慢些,慢些!”   卓枝拽紧草绳,忧心有变,回身警惕的看着他:“你不愿去?”   闻言,先鹤道子毫不客气,一把蒲扇拍向她的头,满意大笑:“碎娃(小孩)胡说,不少书还在观里,带上一搭里(一起)走。”   两人又历经乱石路,终于回到道观中,路小远正百无聊赖的守在门外,见到他们喊道:“郎君,怪道你们可回来了!”   幸好多带了个人!卓枝叫上他,三个人一起收拾书册。   这时,山中却突然传来马蹄喧嚣声......   此处偏僻难寻,寻常半年都见不到一个人影,怎么会传来马蹄之声?   某种不幸的预感涌上心头。   卓枝吩咐先鹤道子,见势不对溜之大吉。她快步走出窄小书斋,蹬蹬几步跑上台阶,她站在高台上搭手一望,不远处竟有数十个褐衣人骑马而来,他们腰负长/刀,身背弓/弩。   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此时避无可避,卓枝心知无论如何,必须一试,至少能为先鹤道子留出片刻时间逃脱升天。她按照约定那样,打下暗号,示意此处不妙,先鹤道子走为上策。   她则孤身御敌,暂时抵挡一二。   文臣技能如何,全看这一遭。   “叮咚,玩家主动适用技能:口若悬河(二级)。”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已过度使用技能,精神力枯竭,请玩家妥善使用技能!”   刺客带头人是个彪形大汉,他骑着一匹杂色马,眼神如狼似虎,缓缓抬手将弓/弩搭在臂上,箭矢对准了卓枝。   千钧一发间,卓枝开口了。   “壮士停手,听我一言。”   刺客头/子也不知自己怎的,竟真如孩童般听话,他将弓/弩放下,心里只一个念头想听这少年郎的话。   卓枝负手,站在高阶之上。   微风徐来,袂裾翻飞,他面容如玉,声音沉稳:“壮士高义,君可知淮南水患,数万万百姓流离失所,安能灭杀治水能臣,愧对皇天后土,只为一逞私利?”   “壮士如此英雄,何必屈居人下。劝君弃私武从军,北守国门救黎民,如此才对得起一身本领!”   王嫣然紧赶慢赶来到冲云观,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她顿时傻眼了。只见肃王养的死士闻言竟然果真除去弓/弩,一副弃恶从善洗心革面的样子。   我的老天爷。   这也太强了,这位小郎君姓甚名谁?   王嫣然踮起脚,左右张望,却一不留神暴露,被刺客头/子擒住,叱责:“隐秘丛林,鬼鬼祟祟,何等小人!”   卓枝愣了,女主怎么在这里?   当即她请女主速速离开,而后命刺客后退十里开外,趁机悄声吩咐路小远和道子兵分两路,赶往上京。这技能还有半个时辰的功效,她得留在此处周璇片刻,毕竟谁知这技能范围如何,万一她也离开,技能失效就翻车了。   现下她只盼路小远能赶回上京向东宫报信。   卓枝说得认真,先鹤道子虽不明刺客缘何放下刀/剑,但现下不是说话时。他深深看一眼卓枝,将书箧递给路小远,两人按约分头行路,而后头也不回钻进茂密丛林中。   女主却不愿离开,她不远不近缀在他与刺客身后。   卓枝因精神力透支严重,头疼欲裂,竟然难以支撑,她骑在马上摇摇欲坠。眼瞧看不见先鹤道子的影子了,她长舒胸中郁气,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她一个不稳,竟直直掉下马去。   耳边听到女主惊慌失措大喊:“东宫太子殿下!救命!他晕倒了!”   东宫又不在此处,唤他有什么用,她思绪混乱,脑中种种幻相频出,时而见到东宫,时而又仿佛还在家中。   恍惚间,她竟真听到了东宫的声音:“花卿!”   东宫声音却不似往日沉稳,他仿佛有些慌张:“速回宫中,宣太医院冯医正准备金针!”   太医?她绝对不能看太医......卓枝最后的意识挣扎片刻,终于她落入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失了气力,彻底晕过去。 第36章 这就睡一张榻了,进展够……   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   太真殿上气氛沉凝,原本灿烂的日光也黯淡几分。   圣人垂眸问询:“尚书令,朕该派何人担此重任呢?”   众臣面面相觑, 齐齐将目光转向尚书令冯松龄,冯国老是三朝元老,去岁才办过七十寿宴。   不想,冯国老率先请命救灾。   圣人不允。冯老又提出几人,圣人似乎都不甚满意。不少大臣不愿意揽这差事, 毕竟治水之事并非仅靠个人之力, 全看苍天垂怜。换言之, 这活干的差了脑袋不保,这活想干得好, 基本不可能。殿内议论声声,甚至有几个三品大员议论争辩间,彼此不服动起了手。   圣人制止了这场闹剧, 垂眸淡淡看向东宫, 沉声说:“就由吾儿代朕前往治水救灾吧。”   “陛下, 君子不立危墙。”   “东宫关乎国祚, 不可儿戏。”   “储君年幼, 不可贸然......”   众臣这时急了,左一句不可右一句不应当,嗡嗡嚷嚷全被东宫一句“臣领命”止住了话头。   承明帝眉头舒展, 朗声说:“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朕是大昭的圣人, 自当一视同仁,百姓是朕的儿子,太子也是朕的儿子, 兄弟齐心有何不可?”   下了早朝,东宫目送圣人离开。   东宫站在九层高阶之上,俯身向下,仿佛能一眼望尽整座上京城,一时只觉千钧重担在肩。他垂眸沉思,回身只见远处重山苍翠,天地清明。   正可谓,须臾天宇复清霁,回望南山苍翠多。   霎时只觉心绪清明,东宫理理衣袖,他下定决心的事,总会竭尽全力。无论是天下大事,还是微末小节,时不我待,现下正是安排治水事宜之时。   他步伐轻快,迈向储宫。   刘内侍得了卓枝的交代,将信放在储宫桌案上。   不知怎的,心里颇有些不安稳。毕竟东宫对卓郎君的重视有眼可见,崇文馆书苑寝殿,卓郎君来去自如,还是因殿下早早吩咐过。换做其他人,哪有这般待遇,纵使是从小陪伴殿下左右的宋郎君,黄小将军也不行。   他还是将这信早早递给殿下,以免误事。   刘内侍看看日头,时间差不多了。他守在门前,左右踱步,见到殿下飞扬的衣角,小步上前:“殿下,卓郎君早早出了宫,还留了信......”他说着将折起的纸递给东宫。   东宫接过纸,越看越拧起眉头。   一个人赶去山中?   这时节山里多雨,前几日还有滑坡上报,总不安全。究竟是不是先鹤道子,这事紧要,派一队禁卫前去探查即可,禁卫都选自军中可比花卿经验丰富多多了。   观其描述此人定是先鹤道子无误,有了他,治水之事大半已成。   东宫回到崇文馆,还未曾歇下,这时青衣卫正好自宫外而来按命回禀。   ——“进来。”   青衣卫叉手行礼,恭声说:“殿下金安,昨夜交代的事......”   东宫听到燕长龄窘迫之态,眼中微微露出了嘲意。   “肃王府昨夜如何?”   青衣卫恭声说:“不知缘何,肃王府中今日出动两批刺客奔赴终南山中......”   什么?   花卿危矣!   肃王从不无的放矢,他既然毫不遮掩派出刺客精锐,绝对是为了诛杀先鹤道子。毕竟若是请人相助,怎会派刺客前去?   东宫沉眉,先鹤道子性命危矣。   当即亲点了两队青衣卫,一骑当先率青衣卫奔赴终南山酒岭冲云观。   丛林密布,车马难行。   一路赶到冲云观,乍然听到女声大喊:“东宫太子殿下!救命!他晕倒了!”   谁?   东宫驱马上前,看到了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花卿被刺客挟持惊慌坠马。他顾不上反应,身体前倾迫向马颈,马儿一跃数步,终于赶上了。   就在花卿落地之际,东宫牢牢抱住了她。   只见她面色惨白,额际冷汗淋漓。   ※   不用说,刺客团女主在东宫看来,全部都是嫌疑人等,朱笔一判均押送至刑部大牢。不过念及花卿坠地之时,奇怪女子出声提醒的缘故,东宫善心吩咐可以先不用刑。   刑部大牢里,王嫣然直叹出师不利,倒霉催的。人家穿越女都是被男主拯救于危难之中,她可倒好,危难都是男主亲自赋予的。   穿越第一步,刑部大牢住。   小剧情,挺别致啊。   好在没有鞭子烧铁打骂她,伙食虽然不佳,但她天性乐观吃了睡睡了吃,只等那东宫枕边人,身如翠竹面若美玉的小郎君醒了,好给她申冤,拯救她出苦海。   她左等右等,终于第二天好消息曙光降临。   引她出局/子的是个一身青衣,胸口绣兽首的高个冷面男。   她问话,那人也不答,完全当她是空气吗。   她只好跟这个冷面男一路走,然后她发现事情大条了 ,这这,这好像是去皇宫的路啊!   太稀罕了。   她被人先教了一通礼仪,又搜过身后,这才由姑姑引着一路到了这地。也不知道是哪里,只倒了茶水要她等着贵人传唤。   真是万恶的封建旧社会......   正发愣着,忽的听到耳边有女声传来。   ——“女郎,卓郎君请你前去一见,请随我来。”   来人是个宫装侍女,容长脸,柳叶眉,看上去可靠又沉稳。   她随着宫装侍女绕过重重围墙,终于来了一处宫殿。檐角飞翘,九曲回廊,她随着侍女进来,一眼望见廊下摆着好几缸莲花。早晨下了雨,花瓣荷叶犹带着雨露,花香清幽,亭亭可人。   等她找好地方定居,也要养几大缸莲花。   侍女引她走向西边,她低头跟上,再越过一道门,就来到了个别苑。门口侍女打帘,她踏进里间,一扇绣屏半掩,依稀看得见榻上半躺着个美人影子。她走近几步,只见榻上美人雪颜乌发,下颚线生的精巧异常。   玉面小郎君歪靠着大迎枕,透出几分单薄病态。   她不禁想当东宫太子真好,伴读都选的这般漂亮......   许是她表现太过放松,显得怪异,一时间屋内几人纷纷看向了她。   王嫣然忙墩身行礼:“小女这厢有礼了。”   卓枝忍住咳嗽,勉强说:“王姑娘,快快请坐!”说罢她又咳嗽几声,自昨日昏厥落马之后,她当时便烧了起来,回来又是灌药又是针灸,现在头疼算是好了些,可是咳嗽不止。   昨日昏昏沉沉间,她感到东宫到来,心里百感交集,直叹小命保住了。旋即担忧却浮上心头,她的身体若是要太医诊脉,岂不是一下子挑破真相了。   这可如何是好?   念头一转,她的头愈痛,转瞬便失去意识了。   等她再醒来,人已经住进储宫寝殿,躺在东宫榻上养病了。   这是发现了,还是没发现啊?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伪装术使用后,无论是眼睛观察,还是医疗手段都不会察觉玩家真实性别。请玩家信任系统实力,谢谢!”   虚惊一场,卓枝抚了抚胸口。   “叮咚,恭喜玩家!您的任务:寻找治水大师,任务已完成。”   “叮咚,恭喜玩家!您的任务:淮南水患,提出良策,解救灾民之苦!任务已完成。任务完成奖励玩家文臣技能:知人善用(一级,可升级);已经发放技能请注意查收!”   技能名称:知人善用   技能等级:一级—洞若观火(可升级)   技能介绍:洞若观火,见人之明如见火动,一目了然。   技能触发:一月一次,每次十分钟。注意:此为特殊技能,玩家可于一定范围内了解玩家所在小地图(范围:五十米为半径)全部人物当下的心理活动,由于此技能易超负荷,请玩家妥善使用。   “叮咚,现开始测试玩家承受能力,以便于后期调整适用范围。”   “叮咚:文臣技能洞若观火发动,倒计时3、2、1!”   啊?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别人怎么想!   纷乱的思维活动霎时扑面而来,她的脑子又开始疼痛。   以她为圆心半径五十米,刚巧囊括了崇文馆,那里东宫正与詹事府属官议事,人数众多约莫二十几个,何况出宫之中禁卫,暗卫,侍女太监人数也不少。   这一瞬间,上百种思绪一下子涌进她的脑海。   她几乎崩溃。   “叮咚,现测试结果已出,此次将玩家适用范围人数固定为三人。即小地图内结合距离精神力综合判断:王嫣然,碧茹,碧珂。”   卓枝握拳抵住额头,心想只要不说话,撑过十分钟就好了。   王嫣然却聊兴大发,恳切谈道:“卓郎君,你平日就住在皇宫里啊?不回家住吗?”   卓枝解释道:“不是,平日我都住在建宁侯府,你若有空来找我玩。至于这次,不巧病的起不了身,才住在宫里。”   这会到了喝药时间,碧珂端来药碗。因药味熏人,卓枝请王嫣然在外间稍等片刻,又请碧茹打开窗户,这才低头喝药。   都怪这莫名其妙的技能加成,她能听到不远处王嫣然和碧茹的心理活动。   碧茹心想:“卓郎君备受殿下宠爱,昨日送回来直接在殿下寝殿躺了一宿,这可是头一遭。 ”   王嫣然想:“啧,听碧茹说卓郎君这是第三次夜宿东宫,第一二次宿在别苑,第三次这就睡到太子殿下的榻上了,古代人不是很讲究君臣有别吗?就照这进展,再来几次还不得送入洞房......卓郎君摔下马,东宫心痛如绞的眼神,真真是情深义重,这对我嗑了!”   王嫣然:“看书的时候就感觉东宫像个断袖!他不对劲,对女主也没啥感情,书里描写他成天忙于政事,作者后来直接换男主了......”   卓枝:......   三清在上!   十分钟怎么这么久啊! 第37章 他心中生出怪异的羞涩感……   元令二年, 六月十五,圣人颁圣旨,赐虎符, 命礼部择吉期于祈年殿举办祭天仪典。   虽是十五日的旨意,但早在两天前即太真殿早朝当日便由中书省立案起草,很快门下省审议迅速通过。   六月十三日,东宫接下虎符。   自陇西调遣兵团数万以作治水救民,护送粮草之用。令户部调出陈仓, 鄠邑、盩厔粮食万石, 粟米七三为分。令吏部派遣治水能吏, 数吏数百。令太医署召集医官,杂役及数百种药材。下令陇西军团押送筹集粮草, 药材先行,其余随筹随行。   其间种种,不一而足。   自那日后, 东宫忙得脚不沾地。   卓枝虽然在寝殿旁养病三日, 但拢共只见过东宫一面。   她不愿待在储宫惹人闲话, 一能走动, 她立刻请辞出宫。因东宫忙碌, 腾不出时间来,她不愿意打扰,只向刘内侍请辞并留书一封表示感谢。   终于, 回到了建宁侯府。   瓶儿许是听路小远说了那日情形,见了她眼泪不断, 抱住她嚎啕大哭。   她哭着打嗝,抽抽噎噎说:“前日有个奇怪女郎带着侍女,亮出您的玉佩要见您......她实在纠缠, 大郎君无法只得请她暂住府中。”   奇怪女郎,她的玉佩。   王嫣然来了?   虽然她邀请女主来府中居住,但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前几天见面还说最近瞧上了肃王,怎么这就变了......   “莫哭了,我去见她,她是王家女郎......”   王嫣然被卓泉安排住在了听素厢,那处距离清和堂不近不远。是已,卓枝先回园子换了衣衫,吩咐厨房准备点心,这才提着一匣八拼酥油鲍螺果子前去见她。   她说过最爱吃这种点心,卓枝也爱,府中有个果子师傅极善此道。   卓枝到听素厢前,正遇见王嫣然躺在小榻上翘着脚晒太阳。   见她来了,王嫣然欢呼一声。   王嫣然赶忙倒了茶,卓枝请她品尝果子,她不扭捏快活的吃起果子来。   卓枝看着她,心中思绪万千。   她对王嫣然的感觉很复杂,因为王嫣然唱的歌曲,不经意泄露的信息地名,都说明了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可是按照书中描写,女主来自异世界,她生活在皇权和现代化整体共存的国家。   所以,王嫣然极有可能和她一样,都是看了小说,莫名其妙穿进来的。   但此时不是认亲的时候,她身负隐秘,许多事解释起来太过麻烦。   ——“卓郎君,你,你相信有人一梦醒来就发现世界天翻地覆,不似人间吗?”   王嫣然磕磕绊绊的说。   卓枝惊诧至极,她避而不答:“圣人云,子不语怪力乱神,避而远之。”   王嫣然却继续说:“卓郎君,不管你信不信......听说淮南水患,朝廷召集大夫,我不是良籍,能不能请你帮我遮掩?我是临,”王嫣然磕绊一下,改口说:“我自小临医馆习医,已经学七八年,你信我!”   王嫣然竟然是医学生......   卓枝看着她,只见她眼中不见半点嬉笑色,满是认真郑重。   半晌,卓枝才说:“此去艰险异常......若你执意如此,无须遮掩,我可请阿娘为你代办良籍,太医署正紧急传召城中大夫,若你能通过考教,自然就能加入医官之中。”   东宫率军出行日定在六月十九祭天典当天正午。   今天是六月十六,若要赶上队伍,王嫣然的良籍现在就要着手去办。   她应下了,也不迟疑当即去正房见寿春县主。   也许真有女主光环,按照正常流程办理良籍手续繁琐,非常麻烦。   没想到王嫣然转良籍不过一天便办理好了,卓枝将引着官府印的户籍纸递给王嫣然,已经是六月十七了。事不宜迟,卓枝又驾快马将王嫣然送去太医署。   虽不知考教内容为何,但王嫣然通过了考教,今日便要住在太医署同其他医馆共同行动了。   王嫣然将绿萼和全部身家二十两银子一并托付卓枝,她应下了,留在手边等王嫣然日后回来将钱和小跟班一道还她就是了。   太学放榜三日,因是休沐日,人并不多。   卓枝引马到了太学,她站在青碑下,顺着大名单看下去,终于寻到了她的名字。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入耳畔:   ——“六艺择三得甲,可为太学......”   竟然是东宫。   卓枝眨眨眼睛,语气中难掩惊喜:“殿下!”   东宫亲昵的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派黄维德去建宁侯府请你,不巧你却不在......”   找她?   难道有什么紧要事?   她忙问:“可是有什么公事?我自当全力以赴,不负使命。”   东宫严肃点头,说:“善,二郎不准食言。”   卓枝亦步亦趋随着东宫来到太学后苑,求见道袍夫子。   道袍夫子摸着胡须笑呵呵的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卓二郎可愿意随太学学子一同赴关中书院游学?”   虽然夫子这样说了,可卓枝仍有些犹豫不决。   见东宫微微点头,她说:“学生愿意。”   离开太学,卓枝便要掉头回转建宁侯府,却被东宫拦下。   东宫皱眉,问:“不为孤送行?”   ※   东宫送行,宴上人应该挺多吧。   卓枝仍打算回家换衣服,却被东宫拦下拽进马车,马蹄得得很快车跑起来了。   卓枝前几日留在储宫养病,就在病中得知宋三郎、应道奇和黄维德都要随东宫远赴淮南道治水救灾,詹事府众属官也有精通计算之人随行。   若是践行宴众人到齐,岂不是要好几十人。践行宴不可能设在储宫,难怪东宫要接她一道前去......东宫在马车上仍不闲着,他低声同青衣卫说着什么。   事关陇西兵团,卓枝不愿细听,她干脆趴在窗边,向外张望。   熟料,卓枝越看越觉得眼前的景色熟悉,这里不是曲江畔大慈恩寺吗?   大慈恩寺位于曲江畔大雁塔旁,不远便是天坛祈年殿,与曲江畔的芙蓉园分立南北,距离不远不近。   怎么定在这里了?   这里可没什么食楼酒馆......   ※   东宫简单问了几句,青衣卫恭谨回答。   说的虽然是陇西兵团,但并非朝中事,而是酒岭中剿灭的那一队刺客。将他们打入刑部大牢后,他们竟真的洗心革面,不仅交代了肃王阴谋,更是主动要求远赴河西服劳役。   东宫御笔朱批,准允他们发配朔方服兵役永录军籍。   刺客之事牵扯肃王,据青衣卫回禀肃王府进来蠢蠢欲动,若要肃王得知酒岭之事与花卿有关,恐怕难以善罢甘休。索性借着游学的由头将花卿送去关中书院,上京放言花卿随军而行,花卿可安;并以朔方节度使之职牵制肃王,上京可安。   大慈恩寺,客舍。   马车真的停在了大慈恩寺,卓枝哑然,难道在这里十几个人一道吃素斋不成?   素斋不多,仅仅几盘菜。   山笋清新,八珍鲜美,还有僧人早晨磨得新鲜豆浆,热气腾腾,惹人食指大动。   怎么不见其他客人?   她心中好奇,便问了东宫。   东宫气笑了说:“哪有其他人!”   卓枝恍然大悟,祭天大礼前东宫须得斋三日,难怪没有其他客人。东宫这是拉着她一道强行吃斋,她本不需要斋戒,完全可以胡吃海喝。   啧,殿下你这见不得人好可不行。   用过膳,东宫信步曲江畔,卓枝根本没吃饱,只得打起精神随着东宫一起。   正值盛夏,荷花开得极盛极繁,月光朦胧,荷叶间小小荧光时隐时现。   卓枝探身去看,竟然是一大片萤火虫。   不多时两人漫步到了曲江池畔别苑,别苑亦邻水。   卓枝坐在高台上,上是一轮溶溶月,下是悠悠曲江水。   她摸了摸下巴,感叹:“只缺一壶酒了!”   闻言,东宫变法术一般,从袖中拿出一壶冻凝春。   卓枝接过酒壶,轻嗅只觉清凉扑鼻,她说:“殿下斋戒怎么能喝酒?”   东宫席地而坐,指了指酒壶说:“放心,孤不好杯中物。”   他既然这样说了,卓枝也不客气,端起冻凝春,小口啜饮。东宫也十分放松,同她讲起了近日琐事,时间如水倏忽而已,卓枝不知什么时候喝尽了酒。   她晕晕乎乎站起来,指着南山,心中豪情:“遥祝殿下平安归来,一帆风顺,天佑苍生!”   话落,她脚下不稳“扑通”掉进曲江池里。   “花卿!”   东宫忙跳进池中,入水不过瞬间便揽住她的肩,将她向上托起缓缓游回岸边。好在她只是呛了口水,东宫打横抱起她,踢开竹楼大门,将她放在榻上。   此处无侍女,花卿一身湿衣,如何能安寝。   无法,东宫取来衣服,打算帮她换掉湿/衣。   衣服沾了水,更难解开。   东宫沉着脸,径自脱去他的外袍,心想等花卿酒醒,定要将此事详细告知,要他自此引以为戒,不可随意饮酒,更不能独自饮酒。   卓枝就是这时醒来的,她一把按住东宫的手,不许他擅动自己的衣服。   她嘟嘟囔囔:“衣服怎么是湿的,”说话间,已自行解开中衣,露出白似锦的里衬,锦衣单薄沾了水近乎透明。   显然,她人醒了,但酒没醒。   东宫拧眉正欲说教,抬眼却只见溶溶月下,花卿的肩透过湿/衣显出一抹奇异的白,纤弱透明,仿佛一瓣莲悄然飘落,落在了他的眼底。   不知怎的,他心中生出了怪异羞涩之感,他不明白同为男子何必扭捏......   东宫闭上眼,忽的转身走出里间。   ※   元令二年,六月十九,圣人命东宫以天子礼代行祭天大典。   日出前七刻,钟鸣同奏,礼乐并起。   东宫着大裘衮服,冠十二旒冕,手持镇圭,赤足行神路。 第38章 白衣合掌观音舞   六出飞花入户时, 坐看青竹变琼枝。   大雪纷飞,雪下了一整夜,雪片子有大有小, 这不满园翠竹被压弯了腰。   清和堂一室温暖,卓枝擦了擦额间薄汗。   她因胎里不足,冬日尤其畏冷。自出生起就随着寿春县主,一直住在正房。直到长到七岁,才搬到清和堂。寿春县主担忧她冬日受寒, 早在清和堂修好了暖阁。   她坐在堂前, 迎着辰光, 提笔写信。   这十来封信是写给大舅一家的,大舅是寿春县主的大兄, 也是早已承爵的海宁王。   她又长了一岁,卓枝写到这里,停了下笔。   她有些怅然的想, 六月中东宫赴淮南治水, 一眨眼的功夫已过了半年有余。   起初听说淮南情势艰难, 大雨连绵不绝波及下游数个州府;不到一个月又听到捷报频频传来, 东宫雷厉风行处决贪污枉法之徒, 迅速接手治水之事;然后就是昨日听阿爷说的,东宫率兵等起程回上京,听闻途中淮南百姓随行数里, 手执万民伞遮云蔽日......   她在关中书院结交了几个好友,也得知了不少其他人的消息, 听说有个女医忠肝义胆,舍身救幼童,一时传为美谈;先鹤道子更是不得了, 当地百姓感怀他,还为他修了生祠......   只可惜,她没机会同他们再见面了。   她年岁渐长,阿娘已经传书大舅海宁王,两边商量好,等过了年便送她远赴海宁。对上京报意外失踪,至此她就隐姓埋名重新开始生活了。   至于系统的事,就更无需担忧。   系统升级成3.0版本,新功能之一便是通过地区身份灵活调整任务。   她可以远赴边疆做个狗头军师。海宁远在边境,民风极野,有不少女子参军。到了那,她上有大舅罩着,下有系统帮助,升职加薪,成为一代谋圣指日可待。   为了不突兀,阿娘建议她过了年便会关中书院开学后,连夜出城。这样书院只会以为她回家了,等众人发觉她失踪了,应该过去一段时日了。   圣人再想寻她的不痛快,也找不到人。   后天就要开学,今日她写过信就启程去书院。   虽然昨夜下了一夜大雪,可听天文官说今年雪多。   今日是个晴天,她不敢等,万一明日又下起雪,山路难行就不好了。   寿春县主眼中含泪,紧紧握着她的手,最终道了句:“路上记得给阿娘传书。”   建宁侯拍了拍她的肩,卓泉将宝贝许久的西域石匕塞到她手中。   依依惜别,终于还是起程了。   关中书院设立在扶风,距离上京城不过百里而已。日头方落时,她恰好到了扶风。幸亏她早在出了上京就变换车为马,要车夫按原计划慢行,明天扶风见,这才一路急行。   她看着身后缓缓闭合的城门,长舒一口气。   只差一点就要露宿野外了。   扶风城并不大,她牵着马一路溜溜达达很快便到了关中书院门口。   她将马拴在石桩子上,这时身后来人猛地拍她肩,笑道:“你总算来了!赶上了,救人如救火,快来快来!”   做什么?   身后这人也姓黄行九,扶风当地人,他与卓枝年岁相当,是她在关中书院结交的好友之一。   黄九郎一路引着,卓枝随他到了书院后院。   这?   卓枝揉了揉眼睛,她看着满院子彩衣同学,一时间还以为她走错了片场。   不等她疑问,黄九郎滔滔不绝:“今年行春之仪,原本扮观音的方三郎贪冰,吃坏了肚子......你来了正好帮忙扮观音!”   不等他说完,卓枝连连摇头。   黄九郎拍胸口:“咋?伙计(兄弟)不给面子?若不是这事不让我上,哪能轮到你?”   卓枝疑惑:“你既然想去,为何不试一试呢?”   黄九郎胸口拍的震天响:“他们瞧不起人,我一听这情况,饭没吃就去去帮忙,乡里看都没看我一眼,说下次扮阎王叫我。”   乡里是里正的夫人。   “怎么能这样?”   见他气的脸涨红,卓枝不忍继续问。   没想到黄九郎却不依不饶,他拉住卓枝说:“你扮不扮!扮不扮!”他忽的转身,似是自言自语:“不扮就算了,孙夫子二女子(女儿)今天就在书院,等会她瞧见你缠上了,有你受的......”   这位孙二姑娘会些拳脚,她若近身纠缠起来,卓枝真怕身份暴露。   毕竟她的身体到底不是男子,只是看上去像男子罢了。   伪装术虽然强大巧妙,但是那也只是营造一种错觉,若要人近身一探,极有可能试出她的身份。毕竟她年龄长了一岁,身体也张了些,每日裹胸裹得生疼。   算了,扮观音就扮观音。   反正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了,没什么关系。   行春之仪是此地民间春日游乐活动,不少大家族,大商铺等等都组织出自己的队伍,多是男子假扮的神话人物,坐花车夜游。   关中书院每年都出节目,今年节目是白衣合掌观音舞。   黄九郎引着卓枝去乡里那面试,乡里瞧见她,直接忽视了黄九郎,围着她转,口中不断称赞:“书院竟出了神仙人物......”   卓枝想,她跟学院一众关中大汉比起来,她确实更符合如今的流行风潮。   不仅如此,乡里将原本准备的衣服堆放一旁,转身回屋拿出了白缎帔肩,金臂环(镀金),甚至拿出一件时兴的雪柔纱长袍。   乡里语气温柔:“试试看。”   卓枝迟疑的拿起道具,黄九郎却委屈的问:“为啥不穿那套衣服?”   乡里将他推开,嘴里说:“去去去,你懂个啥!宝剑配英雄,好衣配美人。”   卓枝:......   到了夜晚,花市灯如昼。   大街两边站满了游玩之人,商户店铺沿街高挂着明灯烛火,树干上装饰着红绸布花,树梢上还挂着盏盏彩色纸灯。   街道边站着些商贩,有担一架子彩纸灯笼的,灯笼各异花灯狮子灯等;有卖糖葫芦的,还有卖冰梨子引的,冰雪糖圆子的等等不一而足。   “关中书院的状元郎来了!”   此地乡民淳朴,他们心里凡是识字的都是状元郎。   卓枝端坐莲花台,一手弯曲托胸前,一手掐兰花。   她发簪佛光环,身穿白锦帔肩宽袖,露出一截白似雪的小臂,小臂缠着金环,肩上白纱披子随风飞扬。她面容肃穆,端坐其中,身前身后皆是学子扮的舞人,舞人一身彩衣,面上涂满夸张的油墨,他们随着锣鼓踩拍子起舞。   很快书院队伍到了街中央,四周具是彩灯烛火,浓墨般的夜色明亮好似白昼。   该她表演了。   卓枝立在莲花座间,抬手向四周抛洒铜币糖食。   忽的她一愣,再抬眼去看老梧桐,那处却什么人也没。   难道是她眼花.....   她好像看到了东宫。   旋即她摇头嗤笑,东宫远在淮南,怎么会现身此地呢?   花车缓缓前行,她很快将这插曲抛之脑后。 第39章 驿馆失火,东宫也在其中……   正月十五, 大雪方歇,树干仍压着层雪,地面积雪足有一掌厚。   俗话说,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不才一会,卓枝就冷的瑟瑟发抖,顾不上注意形象,她赶忙裹紧身上的白缎。   看来,散财童子也不是简单活。   好不容易花车驶离主街, 黄九郎递上一领棉斗篷, 她赶紧接过披在身上, 不过片刻便暖和起来。她虽穿了多件衫,可件件单薄不保暖, 加之小臂肩膀露在外面。她手臂上还缠了圈装饰金环,金环本就冰凉,冷风一激, 更是冷如寒冰。   等下回书院, 一定要点两个炭盆子, 灌两个汤婆子, 卓枝美滋滋的想着, 却感觉更冷了。   熟料,花车一转,方向又冲着主街去了。   这是做什么?   她满心迷惑, 仰脸四下张望,就见黄九郎一路跑来, 他兴奋至极:“伙计!咱评第一了!里长给发奖咧!”   卓枝欲哭无泪。   可是众人眼中欢喜,就连孙夫子那张老脸都笑开了花,卓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走就走吧,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获奖。   虽然她穿的单薄,可其他学子扮舞人也穿的不多,上身一件彩色褂。也许是少年郎火气旺,个个都不怕冷,她不愿表现出异常来,只能依依不舍的将棉布斗篷叠好,藏在莲花座下。   花车缓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重新回到大戏台附近。   锣鼓敲响,扮舞人的学子又开始踩点起舞,可是卓枝准备的铜钱糖食早就散完了。   干坐着难免尴尬,她索性对着围观众人招手示意。   这时,戏台下有小孩大声说:“观音娘娘没糖了!花丫有!”说着她捧起碗冰雪圆子,非要爹娘将她手里的冰圆子递给“观音娘娘”。其他小孩见了,也有样学样纷纷要将手里吃的零食,头上戴的发绳,玩具布老虎等等送给“观音娘娘”。   卓枝拒绝失败,只得抱着满怀小孩子的爱物。   黄九郎笑话道:“你哪里是散财童子,分明是个聚宝盆!”   孙夫子捋了捋稀疏的胡子,笑呵呵的说:“你这娃倒是招碎娃喜欢,不错,不错。”   他笑得一脸满意,看卓枝的眼神十分慈爱,明显将她当做准女婿人选。   卓枝窘然,默默移开视线。   锣鼓同响,里长上台子讲话,他清嗓咳嗽几下:“乡党们,今天选出了花车状元,那就是咱们关中书院的节目‘白衣合掌观音舞’,现在有请获奖队伍上前领奖!”   寒冬雪日,这里气氛极为热闹。   就在他们要登台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卓枝站在戏台上,抬眼张望,只见一队绯衣银甲禁卫骑马而来。后面还跟着县官老爷,县城衙役若干,他们个个手握火把。县官老爷胡子一抖一抖,紧跟着禁卫官说话,卓枝只看见他那双眼睛瞪得溜圆。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一队禁卫,乍眼看去约莫十来个人,细细看服制还属宫中十二卫。   禁卫听命于圣人,寻常事惯来用不上他们。   不由得卓枝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总不能是圣人发现她不见了,派人来捉拿她的吧。   好在禁卫很快离开,县官老爷走上戏台子,大声说:“上元节气,圣人恩典,今夜不开市,赐下粮食......”   原来是圣人赐恩典。   只是今夜不开市可太奇怪了,按惯例上元夜整夜开市,怎么今年却大不相同。   许是因为淮南之灾,圣人下令几道禁宴禁奢,上京城里去年六月起,官宦人家也不敢轻易办宴。看来这倒禁令,要持续到今年了。   孙夫子代替关中书院上台领奖,奖品是粮米三十斤,各色棉布五匹,还有三十斤炭,堆了满满一筐。   书院并不富裕,这次奖品算得上大丰收了。   因禁令的缘故,众人也不好再热闹,慢慢人群散开了。   ※   卓枝回到书院,却见黄九郎对她使了好几个眼色,挤眉弄眼的示意她。   他能有什么事?   黄九郎看着大不咧咧,穿衣用食皆是平常。   可他却是扶风黄家子弟,黄家是当地大族,如今的族长是黄九郎的大伯黄朗,他掌管上京边防,在上京只能算个不大不小官,但此任此官职非得圣人信任之人不能担当。   难道是说不准开夜市这事?   卓枝随便想着,很快回到了院子里。今天众学子都出门扮花车,整座书院竟是一个人也没留,自然不可能点灯了。   卓枝摸黑开门。   她试探摸到了门把,伸手一拽,门竟不动如山。难道冻得连拉门的力气也没了?卓枝不信邪,她用力拉门,只听得“砰”的一声,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四周乌漆嘛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看不清楚,只好蹲下来慢慢摩挲。冰凉,光滑,圆润。分明是探到了个圆咕隆咚的罐子嘛!该不会黄九郎挤眉弄眼的就说的是这罐子吧?她握了握冻僵的手,恢复了一点知觉,她才费力将罐子移开,放置一旁。   进了屋后她点亮油灯,顿时一室之内尽是光明。   卓枝赶忙换了身厚衣服,又烧了个暖手炉塞进袖口。等渐渐感觉手不僵了,恢复了往日灵活,才端起油灯走向门外。油灯明亮,罐子顿时无处遁形,只见它通体漆黑,罐口封红泥,罐身依稀瞧得出泥土痕迹。   卓枝细细嗅,周围弥漫着一阵淡淡的桂花酒香。   竟是一罐酒!   十有八九是黄九郎整出来的,肯定是见夜市逛街无望,转而盘算窝在书院叫上她偷偷饮酒。   她明日有事,不能喝酒。黄九郎性子倔,硬要拒绝恐伤情面。不过他有点丢三落四的,估摸着见不到酒罐就想不起这茬。不如这样,她干脆将酒罐藏在床下,若他问起,就说没瞧见让他自己去找。   说曹操曹操就到。   果然不一会,黄九郎就来了。   他眼中闪着精光,以手掩口,神神秘秘说:“二郎,知不知道为啥今夜圣人赐粮?”   卓枝摇头,心道逢年过节赐下粮米亦是寻常事,哪来许多惊奇。   ——“东宫治水回来了!”   耳边似炸惊雷,卓枝的手不住动了动,倏地手炉从她袖中掉出,骨碌碌一路滚到了床下。   良久,她语气干涩,不自然回道:“哦,哦。”   黄九郎神经粗,完全没感觉到有何异常之处。   他搓搓僵冷的手掌,继续说:“大爹(大伯)说的,今天宫里上元宴东宫正好赶上......”   东宫今天回来,她今日赶到扶风。若她晚来一日,就能再见东宫一面。这样她就不留遗憾了,毕竟今夜过后“卓枝”彻底消失在世上。   她嗤笑,也许是没有缘分吧。日后,东宫地位尊贵,想来不会有机会再见。   黄九郎仍絮絮叨叨说着闲话。   ——“估摸着这会上元宴还没结束呢,好可惜大爹今天调班,这还是秘密呢,可别跟人说啊。”   “东宫回上京这事,还是因了京畿间传旗语提高守备,大爹才看到的......”   “刚才我听说了,赶紧告诉你。二郎,你说东宫长啥样子,他是属龙的,跟我一般大,已能独挡一面,我辈当自强!”   黄九郎管不住嘴巴,将秘密倾倒得一干二净。这下,他心满意足转头走向邻屋,打算和其他学子继续分享。   ※   老梧桐下一瞥,果然是她的错觉。   花车游约是戌时一刻,宫中开宴惯常是戌时三刻。无论如何东宫也不会出现在扶风。正月正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屋里也冷如冰窖,卓枝不过呆坐一会,就觉指尖冰冷几乎没知觉了。   她的手炉呢?   卓枝茫然的想了片刻,才记起好似是滚到床下去了......   她蹲身去寻,指尖一颤碰到了冰凉的瓷器,原来是摸到了那罐酒。酒应该还给黄九郎,不然等明天她走了,万一弄丢就不好了,她模模糊糊的想。卓枝抱起黑罐,抬步去寻人。自黄九郎十一岁起就在关中书院读书,因而他入学早住的房舍距离书院大门很近。   酒罐颇沉,她一路抱在怀里,好不容易才来到房舍前。   她方才站定,眼前乍然亮起。   卓枝抬眼去瞧,一下子就愣住了。   只见山门处,根根火把连成一片。烛火刺眼,山门前亮如白昼,一个长髯将军骑黑马,背负长锵,率领一纵期门军,分立门前。书院山长,县令皆陪同左右。明光耀耀,映照在黑袍银甲上折射出一丝不祥的光芒。   当先的长髯将军气势汹汹骑在马上,刀/尖指着书院山门,他冷声下令:“奉圣人令,搜!”   山门外动静颇大,引出一干学子。   奇怪的是,黄九郎竟站在山门外,他不声不响看着期门军进入书院。   随即,黄九郎上前拽着她一路走回院子。   黑夜寂寂,沉沉天幕如一汪墨泉,半点光亮也无。   他梦游似的坐在地上,声音极缥缈:“你知道吗?就在刚刚上京驿馆失火,东宫也在其中......”   “听说是东阳党反贼纵火逃逸,如今草木皆兵,京畿之地全部封城,许进不许出......”   乍时,嗡的一声,卓枝耳边只听到杂鸣声声。   她看着黄九郎嘴巴一张一合,满脸哀容;她看着天幕沉沉,期门军空手而返;她看着黄九郎悲痛大哭,一抹眼泪说:“你备了酒,今日大痛,我们一醉方休!”   长夜,火把,期门军最终目光定格在黄九郎涕泗横流的面上。   刹那间天地颠倒,火光轮转。   她身子一软,歪倒在那人迟来的怀中。 第40章 糟糕,系统不会暴露了吧……   北风紧, 萧瑟风中夹裹着雪片子,只消片刻地面上便落了层雪,那因消雪泥泞不堪的地面, 霎时被白雪遮掩,月光照耀之下,整座太平宫明如雪堂,平静太平。   只有不远处的驿馆的坍塌木柱,熏黑的断壁残垣, 昭示着今夜并不太平。   前朝驿馆向来伫立在禁宫左右, 彭丹之耻后, 前朝覆灭。   昭武帝登极后,为避免重蹈覆辙, 吸收前朝经验,将异族驿馆全部修建在上京城外,即距离约莫数百公里之外的陈仓附近。为示亲近, 特意在驿馆附近修筑了夏宫太平殿。   若有庆典活动, 通常由东宫或受宠的皇子代圣人前去主持。   这也是惯例。   驿馆素来严格查验, 如今又逢数九寒天, 无端失火就很匪夷所思。   谁不知道这里面有点东西呢?众人皆知, 可如今东宫还在里面生死未知,没人敢出声,这消息已经传回上京城, 圣人雷霆震怒还不知如何发作。   如今只能祈祷天佑东宫,千万不要出事, 驿馆众人默默祈祷。   皇天保佑,火好不容灭了,可是驿馆是木质建筑, 整体坍塌,出事之时东宫坐在主位,那是最里面......   宋秀文站在太平宫外,身披灰鼠大氅,雪花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很快他肩上积了一层雪。   陈仓令大步而来,他沉声说:“宋大人,太平宫前殿已开始清障......”   宋秀文打断他的话,厉声问:“殿下在中殿!可从两侧暖阁向中间清,岂不是更快?”   陈仓令拱手:“宋大人,中殿尚未完全坍塌,从暖阁开始极易造成二度坍塌,何况里面情况不清楚,万一再度起火......”   他不敢将话说得太死,他言下之意,想来智计卓绝的宋大人也明白,从前殿开始发掘,至少东宫能......能留个全尸。   他们都清楚,东宫必死无疑,从发现火情始到蔓延整座太平殿,不过须臾的功夫,太平殿驿馆区霎时烧成一片火海。今夜刮北风助火势,再加之,陈仓令闭上了眼睛,再加之太平殿梁木被火油浸过,为了遮掩气味,上面层层缠绕丝绸,因而没人发现不对。   太平殿正如烈油就干柴,一点火苗子,霎时就能烧破大天。   他这颗脑袋是保不住了,只是家中幼儿才过了百天......   宋秀文绷着脸不说话,眸光沉沉看着眼前一片废墟,心里想起两个时辰前,上京城圣人云东宫既回来了,正好代圣人驿馆赴宴,也好叫外族人看一看大昭太子。   东宫竟不觉疲惫,换过衣衫,骑着那匹大食上供的汗血宝马,直奔陈仓而来。   他们这些手下人,自然紧随东宫左右,熟料到了陈仓,东宫驿馆只露了个面,便以:“陈仓令说关中书院就在此处不远,孙正农孙大儒就在此间,孤打马去看看他......”   话落,人就这么溜了......   留下他和居一,黄六那厮干巴巴参加宴会,他们还时不时打着掩护......   当时殿外,他正与黄六那厮吐槽此事。眨眼的功夫火情突起,居一坐在下首,没想到他一个文人,出事竟是头一个跑出来的,很快大殿在他身后轰然倒塌。   居一面色难堪,说:“不对,木柱浸了桐油。”   黄维德也变了脸色,他说:“疏忽了,竟然没闻到。”   居一说:“不怪你,冰天雪冷,殿内炭味,熏香味浓郁交错,遮住了桐油味,何况木柱以锦缎包裹隔绝气味......”他话落,看了看周围,太平殿内约莫百十人,跑出来的不足五个......   若东宫在此处,后果不堪设想。   宋秀文将事情捋清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浸满胸膛,他不禁一抖,这会才感到身上生了层冷汗,他拉紧灰鼠大氅,心想黄维德已速去关中书院传话,想来殿下很快就会回来处理此事。   若此事处理得当,那屡屡暗下杀招的幕后之人也该付出代价了。   他眼中沉凝,透出冰冷的杀意。   ※   半梦半醒间,卓枝听到细微的说话声。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说:“殿下已看够我们这些旧人了,可道那红颜未老恩先断......”   那人说着说着,竟捏着嗓子唱起来了,粗犷宛如十万只鸭子齐齐歌唱。   卓枝将脸埋进松软的锦被中,鼻端满是桂花酒味,一闻更加昏沉。她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只能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百般努力皆无用,她竟然气哭了,而那对话还在继续。   “你胡说什么?黄六郎,二郎还谁在里面呢。”   黄六郎不依不饶:“居一,殿下带了桂花酿送二郎,他全喝了就罢了,怎么能便宜关中书院那个姓黄的呢?殿下亲手酿的酒,还以为能分两口呢。那么大一罐啊,这会还醉着呢?”卓枝听到有什么人走了进来,又被拽出去。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与王家婚事未成前,殿下赏你一尊青玉佛像,你拿去讨好泰山......现在都要大婚了,还计较一口酒!”   声音渐渐远了,卓枝依旧头疼的厉害,   关中书院,一坛酒,殿下......   她恍惚想起,驿馆失火,期门军搜查纵火东阳党,殿下身陷火海,生死未知,他会死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是人,是人就会死。   她仿佛又听见了系统冷冰冰地声音:今夜为必杀之局,有人不想要东宫活着回到上京,东宫一旦殒命,世界重新确立天命之子,玩家名誉值重回不稳定状态,技能暂时封存,请玩家妥善保存生机。因为这一局,建宁侯府会是替罪羊。   不!   她终于睁开眼睛。   她看到,她就站在太平殿前,眼睁睁看着东宫一身风雪,大步踏入太平殿,一点火星子掉落在地面上,霎时起火,火势凶猛,烧红了半天天。   她看到,宋皇后病重,骨瘦如柴,不到两月溘然长逝。   她看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建宁侯府赐毒酒,阿娘一饮而尽,鲜血染红了她雍容华贵的面庞。阿爹,阿兄斩立决......   唯有一个人在笑,那人是肃王燕琮。   “不!”   东宫迈如暖阁,只见花卿满脸泪痕,睡的极不安稳。   他正要上前,一迈步雪花落在厚毯上,瞬间消融洇出水渍。他才一愣,自外面回来,大氅早已覆满雪花,他也是一身寒气。   东宫解开大氅,站在炭炉边烤了烤。抬步入内室,他坐在榻上,浸湿布巾,轻柔的擦净花卿的脸,他脸上满是泪痕,哭的跟花猫似的。刚擦到眼睛时,他觉掌心酥痒,原是花卿睫毛微颤,似是要醒来。   东宫停下手,果然花卿睁开了眼睛,泪眼朦胧问:“殿下,你不是死了吗?”   他抬手摸了摸花卿额头,不烫,看来烧已经退了。太平殿事发突然,他将桂花酒放在花卿门前,那时去岁中秋也他亲自酿的桂花酿。骑马回转陈仓,匆匆安排余下事宜,骑马回关中书院接花卿。   自昨日起将近十五个时辰不眠不休,他却不觉得累。   他知道是为什么。   去岁花卿坠水,他一宿难眠,那时就知道了。   只是花卿......   东宫垂下眼眸,昨夜他赶回关中书院,正好错开期门军搜查,等他找到花卿就听见那男子说起太平宫的事,那男子嚎啕大哭,花卿却不哭不语,腰一软就昏了过去。   待回到别苑,才惊觉花卿高热不安。   太医官诊过脉说,花卿惊惧过甚,又受了寒,开了土方子夹杂着烈酒灌下去,待他好好睡一觉就成了。   这会睡醒了,怎么瞧着还犯迷糊?   ——“请太医官速来!”   隐于院中的禁卫低声应诺。   很快,头发花白的太医官迅速赶来,他闭目把脉:“禀殿下,卓郎君已无大事了,只待下官开一张安神凝气的方子,喝上几天可治惊梦不眠。”   卓枝这会清醒过来了。   她呢喃:“殿下,我.....”   卓枝挣扎着坐起来,想要解释一二。   暖阁炭盆烧的正热,她还穿着那身厚袍子,一幅药下去,顿时热的浑身生汗,衣袍紧紧贴着。她额发濡湿,脸颊嫣红,一双眼睛还带着茫然不安。   东宫取了件青纱宽袖袍,连带中衣一并递给她,说:“不可沐浴,以免寒气入体,叫了水擦身即可,”东宫迟疑地看着她:“这边没有侍婢,可要人帮忙?”   卓枝连连摇头,便要来布巾热水,打算仔细擦洗。   东宫交代下去,就起身去了隔壁书斋。   擦洗过后,她一身清爽,又换上了青纱广袖袍,揽镜自照顿觉病气也去了不少。还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京畿之地封城何时结束?她这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只能困在这里。问别人,反遭猜测,不如直接问当事人。   卓枝擦净面上水珠,心道自从有了伪装之术,她再也不用早起化妆,生活质量直线提升。   她脚步轻快来到书斋,东宫正垂眸专注看书。   ——“头还疼吗?”   卓枝笑着答:“劳殿下关怀,臣神清气爽,”她心思一转,直接问起昨夜发生了什么,自然她不会提远赴海宁之事,只说想回上京。   东宫不疑有它,巨细无遗将太平宫之事讲给她听,至于连夜奔波只为见她,自是隐去了。   卓枝听到“桂花酿是中秋礼物”时,她满脑子都是黄九郎快把酒还给我!   许是她面上的遗憾太过明显,东宫从柜中拿出一物,递给她:“年初一时,行至浊山。登州盛产青田石,孤为你挑了枚印。”他自是没提,这方印是他亲自刻的。   封门青上刻两小字,特意选了宣和体,圆润活泼。他颇为得意,因花卿的小字,在他看来与宣和体正相配。   卓枝不禁微微脸红。   她忙双手接来镂空檀匣,青纱袍衣袖宽大,抬手瞬间衣袖滑落,露出半截莹润如玉的小臂,她没在意,说:“殿下,我什么都没准备......”   骤然,东宫目光凝住,他盯着她小臂上“居一”二字墨印,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他声音低哑,言不由衷:“孤有要事......”话未说完,竟冒着风雪径直走出院子,就连大氅也未披。   东宫瞬间的失态,卓枝看在眼里。她不明所思,茫然无措看向手腕小臂,当她看到“居一”墨印,霎时慌了,那是官居一品系统留下的印记,如今被人看见了。   东宫面色不佳,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 第41章 殿下床榻睡着可格外松软……   窗外风雪正急, 琼玉满地,不多时东宫留下的脚印就被白雪覆盖。   卓枝不好留在书斋,毕竟书斋属于私人地界。   卓枝起身整理衣袖, 方才她还忧心东宫为何离去,疑心是否与系统有关。可心念一转,便想到“居一”像个墨印,正常人也不可能知道那是系统印记,更何况东宫呢?他纵有天大的脑洞, 也不可能弄明白。这么一想, 她放心许多。   幸亏当时她跟系统讨价还价, 没有让系统留下初始版本“官居一品”四个字,不然任谁一看都明白她有不可说的野心。   当时分别在, “官居”“居一”“一品”中做选择,她理所应当选择了最不像词语的两个字。   就是防着被人看见了,不言自明, 招人眼神。   这就叫愚者千虑, 必有一得。   至于东宫步履匆匆离去, 应当是有不好告知她的事发生了吧。   卓枝对此地并不熟悉, 她没地方去, 只好又回到了醒来的那间厢房。   ※   等待雪停,就可转道回关中书院。   雪却一度未停,洋洋洒洒仿若鹅毛, 远处西岭更是覆上厚厚一层雪。卓枝闲得无聊,每日就是看书写字, 再无其他事可做了。   自打那天起,她就没见过东宫,她住在此处, 除却两个内侍外,再无其他人。可她又不能要内侍近身,而且她也不好使唤东宫的人,只好这么无聊着过。   在此期间,她问内侍许多问题,他们大都是一问三不知。   趁着闲暇,她也没有浪费时间,反而借着无人打扰,仔细回忆起梦里的事。现在穿书都成为现实,她就算做一个有关预知的梦,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防患于未然。   当时那本《错嫁东宫》是她睡前看的,那书不长不短,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古早狗血虐文,她不到一个小时就看完了。书里内容几乎全都是围绕着女主角王嫣然展开的,肃王在书中担任深情男配。   男配这种生物,女主失恋,他安慰。女主热恋,他受罪。   理所当然,肃王极为不喜东宫。   肃王屡次刺杀,可惜每每失败。后来连齐王,及东阳党人共同谋反,女主舍身救东宫。肃王眼见阴谋未果,制造女主死亡假象,掳走女主,后来东宫登基为帝,而女主被囚禁在西域某个小国。   数年之后,女主终于逃脱,她不愿见东宫,住在江南小城了却残生。   关于阴谋的描写,寥寥数笔,不过东阳党人确实是一个着力点。   “东阳党人”属废太子恪党羽。废太子恪是先皇嫡长子,十八岁册立为太子,后来谋反失败,被先皇下令圈禁。废太子恪却不承认谋反,饮毒酒而亡,可他的幼子却被送了出去。   那个孩子养在外,身周围绕着废太子恪的谋臣死士。自幼长在仇恨之中,他一心要为父平反。纠结数众,很快成了朝廷心腹大患,他出生在东阳,因而称之为东阳党人。   卓枝将剧情全部理顺,抽出一张宣纸,将这些事画出脉络,心想这些事她应该想法子递给东宫,然后在将此事告知阿娘,毕竟在她无根据的梦中,阿娘也因此付出代价。   虽然阿娘与世无争,可难防有心人栽赃陷害。   她暂时不能离开上京城,必须将这件事办妥了,如果能出想法子全家离开上京城就最好不过了。她在心中暗自揣摩如何将此事说明白。   就在这时,内侍之一的王祥和自门外禀告。   ——“卓郎君,黄维德黄将军来访。”   好家伙,黄维德升职了!   她忙将桌上宣纸折叠揣进袖中,收拾整齐书桌,她对王祥和说:“请黄维德、将军进来吧。”   黄维德大嗓门,人不到声先到。   ——“小花卿,修养几天可好转了?”   花卿!   为什么这样叫她!   一阵朗笑声,黄维德踏雪而来,他不似寻常绯袍银甲的打扮。他这次穿了身赤色袍,颜色深沉,留着短须,看着颇具威仪,与年画上膀大腰圆将军竟有十分像。   原来年画并不夸张,纯粹是纪实绘画。   黄维德脱掉大氅,递给内侍,大不咧咧坐在罗汉榻上,端详一番,促狭说:“殿下的屋子住着如何,榻睡着可格外软?”   他这句话惊到卓枝,她一时顾不上寻问花卿的称呼之事。   她磕磕绊绊:“殿下的屋子?”   黄维德见他一脸惊讶,恶趣味得到满足,夸张大笑说:“是啊,不过没关系,殿下前几日忙得很整夜整夜宿在议事处了,这几日虽说不慎忙碌可仍守在那处,你就继续霸占东宫榻吧。”   三清在上!   东宫不回来,该不会是不好意思驱逐她离开吧......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卓枝懊悔,这事闹得她浑身紧张。   黄维德喝了半盏热茶,拍拍桌说:“不说那些了,我的婚事定在三月十六,届时一定要来,若非你瞧着太柔弱,就请你做傧相,到时候弄新郎,就请你帮我代挨打了。”   卓枝翻了个白眼。   大昭成婚格外热闹,男方到女方家迎娶,便要任由亲属作弄玩笑,称作“弄新郎”。自然也少不了女方,女方嫁过男方家,也要来一遭“闹新妇”,新娘子面皮薄,多是姑姐善意玩笑几句。   她见过几场婚事,作弄新郎的手段可太多了,跟玩大冒险似的。所以男方会请兄弟朋友,充当傧相分担一二。   卓枝不理会他胡说八道,反将一军:“行吧,我身上无职,到了你大喜之日也就不过多准备,聊赠一枝江南春色于你,祝你与阿嫂年年今朝,岁岁知春。”   黄维德连连摆手,笑说:“那就不必了 ,还是多送些金银物吧,你阿嫂是江南人江南春色看够了。”   卓枝哑然失笑。   黄维德威胁说:“你这小子!半点亏也不吃,等你结婚还不是要找兄弟们帮忙!我不像你小气,到时候你发话,对了寿春县主可为你定下婚事了?”   卓枝摇头表示不知道,这个话题太危险,她转开话题,随意问起东宫身体可好。   这随口一问,不得了了。   黄维德像是上了发条,他正色道:“这不过两日就是千秋节,听说皇后娘娘打算就在宴上,仔细观察好为殿下择一名门闺秀为妻,这几日上京珍宝阁都卖空了!”   卓枝一愣,心中生出奇怪的酸涩,她不愿意细想。更不欲展露,她只佯装饶有兴味的样子,微微笑着听黄维德继续说。   黄维德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说起了琐事。   不经意间卓枝思绪飘远,翻过年来东宫已经十六岁了。若是今年皇后娘娘定下太子妃人选,内务府宫中司宝司珍司衣几局开始筹备也要一年之久,再加上过礼,礼部择定良日,算下来就算快也要一年半后了。   那时东宫应该已经十八岁了,就是搁在她所在的时代也是成年人了。   卓枝心中怅然,她想起书里的剧情,女主正是被认作杨氏嫡次女送进东宫,册立良媛。那一年正好是元令五年,东宫十八岁之时。   这就是剧情不可抗力吗?   黄维德人已经走了许久,矮几上唯余两盏残茶。卓枝看着凉彻的茶,端起一饮而尽,凉气瞬间渗透五脏六腑。   暖阁温似春,炉炭正旺盛,她却不住打了个冷颤。   良久,她垂眸继续写起肃王的脉络图。   ※   第二日正午,连续数天的大雪终于停了。   卓枝心想此地不知距离关中书院远近,大雪既然停了,她正好借机向东宫告别,将这间屋子腾出来。   而且,她也不想在这里呆了。   不想听见与东宫婚事相关的消息了。   她换好衣袍,招来王祥和:“王内侍,此地距离关中书院远近?我叨扰多日,是时候后告辞了......”   话未说完,王内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暖阁之内铺着厚重的地毯,寻常走动安静无声,王内侍这一跪动静如此大,可见他跪的很重。   卓枝惊愕失色,不过是提一嘴告辞之事,何至于此。   她伸手去扶,王内侍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奴婢伺候不周,自愿领罚。”   这是做什么。   一时她也不好提告辞的事,王内侍安心退下,依稀瞧得出王内侍努力掩饰双膝不适,卓枝心中愧疚更甚,竟也无话,心念此事日后直接向管事人提及,不可贸然。   可是这园子里除了她,王内侍和另一个内侍,基本上见不到人。   正发着愁,王内侍熟悉的声音响起,他的声音中带着喜悦和如释重负。   ——“殿下金安,卓郎君每日都问候您,正盼着您......”   她确实问了,可是从王内侍嘴里说出这话怎么听着这样怪?   东宫掀开帘子,见到她说:“天放晴了,走吧。”   太好了,她马上就能回关中书院了。   卓枝坐在马车里,看着身侧垂眸看书的东宫,心里悔恨至极,恨不得抽方才那个提出要走的自个。   原来东宫嘴里的“走吧”指的是和他一道回上京城。机不可失,这时不问,若等到东宫走了,她可不敢再问王内侍了。   卓枝急声问:“殿下,我不回上京城,关中书院开学了,我要回去读书.....”   东宫放下书卷,反问她:“京畿之地州县封锁,你也去不了关中书院,太学念书不也很好?”   “臣......”   东宫翻了一页书,淡声说:“今朝正是千秋节,正好你同孤一道进宫为母后贺寿。”   千秋节......   忽然,卓枝想起黄维德说,皇后娘娘打算在千秋宴上为殿下择一名门闺秀...... 第42章 圣人原想定下婚事   因圣人连下几道敕令, 宋皇后以身作表率,今年千秋节并未大办。   千秋节宴定在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兴庆宫东面小山遍植名品梅花, 冬日逢雪,琼玉枝头衬寒梅正是一景。兴庆宫就在上京兴庆坊,距离不远,众人也不必车马劳累。   他们乘的是四马并驾的马车,又走的是官道, 因而速度远超寻常马车。虽不知别苑所在何地, 距离上京距离远近。可卓枝认得路, 她顺着窗户细看,便认出了这正是扶风去上京的官道。   难道说她这几日一直就住在扶风周边不远处......   从前她甚少去宫中。   如遇宫宴, 她就称病留在府中,阿娘总是独自去,阿兄随着阿爷一道。不过称病也不是借口, 她幼时三天两头生病, 有时一顿饭没吃好积食就能病半个月。   寿春县主与寻常人不同, 她没有百般呵护, 反而鼓励她骑马射箭, 果然身体渐渐好了些。   那都是还在河西的事了,后来回到上京,她依旧住在新的清和堂。   寒风如刀, 卓枝不禁打了个寒颤,思绪瞬间回笼, 忙合上小窗。她低头一看,不过是片刻间,她的双手指甲盖都冻紫了, 鼻子也冻得疼。   ——“坐过来。”   啊?   卓枝嘴快于脑子,本能应了声:“殿下?”   却见东宫垂眸看书,神态专注认真,很明显车厢就他们俩人,这话肯定是对她说的。卓枝好奇的瞥了一眼,古怪的移开眼睛,这似乎是本市井小说......   东宫还看市井小说?   如今的话本子都是些才子私会佳人,花魁迷上落魄书生,还有些神神妖妖艳/情话本......   她小时候还稀罕过几天,看了几本就觉得没意思,花魁闺秀美貌有财,天天爱上落魄老书生剧情太无聊。   一看就是老书生写的。   东宫还好这口?真是没看出来。   卓枝欲言又止,暗想东宫看得那么认真,她还以为《苦泉三问》下册出书了。   东宫叫她坐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炭盆距离小窗较远,这会她坐在此处,距离炭盆正近。她张开手烤着火,小心翼翼竖起耳朵,等着东宫说话。   熟料,等了半晌也不见东宫出声。   卓枝抬眼望去,东宫又拿出本新话本子开始看了。   话本子有那么好看吗?   卓枝无聊的打哈欠,这么一路撑头迷糊着睡。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一停,卓枝掀窗去看,一眼就望见上京城墙箭楼的尖顶。   她心中欢喜,很快就能回府见到阿娘了。   可惜想象是美好的,事实是残酷的。   马车径直上朱雀大街,车轮压过青石板吱吱呀呀,这声音令人牙酸。   卓枝还未来得及分辨几句,就听东宫说:“回宫,这会回府中坐了不了片刻,就要起身去兴庆宫,不如同孤一路,免的奔波。”寥寥数语,好似是解释。   卓枝气鼓鼓没话说,自那日之后东宫就有些奇怪。   据黄维德说,除却开头几日,最近是不忙的。   卓枝想也是,这小半个月时不时见他到处发请帖请人喝酒,可是东宫却每日沉溺于工作,甚至直接睡到议事处......她联想到东宫看话本子的举动,一个诡异的猜测浮现心头。   难道是失恋了?   看样子也不可能......   卓枝叹气,心道反正都和她没关系。   话说最近东宫詹事府三人组里,她见过宋秀文,见过黄维德了,怎么从未见过应道奇,也不知忙完治灾好不容易归来,他又去哪忙?   马车已经停在了储宫外,卓枝随着东宫下马车,她想到这就问了一句:“殿下,怎么不见应道奇?治水归来却没见他......”   东宫脚步一顿,他转过来,倾身直视卓枝的眼睛,轻声反问:“你很想见他?”   不知道怎么回事,东宫表现的很奇怪。   难道是应道奇得罪了东宫?   卓枝避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她被看的有些慌乱,她摇头说:“不想,我不想见他。”   东宫轻笑一声,眼中似有嘲意,隐含难过。   良久,他看着卓枝回避的眼睛,终于移开目光,头也不回走向了寝殿。   卓枝自是什么也没看见,她心里还想东宫今日为何不对劲。   这时刘内侍上前,引着她走回厢房,她低着头想事看也没看,只一路跟着走。等到了厢房,她才愣住,怎么将她引到寝殿偏殿了,这还是上次养病住的地方。   这里距离东宫太近不说,而且这里是,通常应该是东宫的爱宠妻妾住的地方。因而她养病那几日住的很不自在,一等好了赶紧告辞。   所以,无论如何她住在这里都不合适。   更何况东宫订婚在即,她怎么能冠冕堂皇待在此地呢?未来太子妃听说此事,恐怕也不合适。   “刘内侍,等一会就要去兴庆宫了,不必安排我在此处。”   刘内侍笑眯眯的,挡了回来:“卓郎君,殿下安排的,老奴也不敢擅专。”而后一挥手,碧珂碧如一左一右,分别捧着翠羽大氅和彤色兔毛滚边冬袍,她们齐齐行礼:“卓郎君。”   卓枝还穿着一身素衣,这样参加千秋宴确实不妥当。   最后一次,她告诉自己。   ※   冬日天晚的早,她换洗完毕梳好了头就到了时间。   一路上东宫闭目养神,时而面上恹恹,时而神色凝重,仿佛有什么要事压在心头。就是重五落水,被刺客追杀,那般紧要的关头也不见他如此......   难道发生了什么?   许是与那日大火有关......   卓枝难免有些忧心,她不愿说话打扰,两人就在一片沉默中到了兴庆宫。   花萼相辉楼挂着盏盏彩灯,冰凉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梅香。一眼望去,有不少眼熟的皇亲贵戚,看来这会来已经有些晚了。   太监站在门外,高声唱诺:“东宫到!”   东宫抬步走了进去。   卓枝则混进人群慢慢溜进去,没走几步就看见阿娘正站在阶下赏绿萼,她心念一动,打算悄悄过去,给她一个惊喜。   人还没过去,就被眼生内侍拦住:“卓郎君,请跟奴婢前来,皇后娘娘要见您!”   宋皇后见她做什么?   她也没跟宋皇后说过话,只是远远见过。   卓枝随着内侍走近花萼相辉楼,行至后殿,后殿用语主家休憩之用,人并不多。就见宋皇后殿内高座,下手边坐着东宫,另一边坐着个湘袍小郎君,他眼型狭长,一看就知是宋家人。   内侍恭声回禀:“回娘娘话,卓郎君来了。”   宋皇后眼中含笑,细细的打量着她,笑着说:“好孩子,快坐过来。”   那种眼神很奇异,卓枝说不上是为什么。她只觉万分不自在,低头上前,却被东宫拦住,抬手一指示意她坐在旁边。   卓枝干脆坐下了,她方才注意到东宫也穿件彤色袍。   和她穿的这件,无论是花纹,布料还是滚边几乎没有不同。   难道说宋皇后看的是这件袍子......   不一会,内侍又上前回禀:“禀娘娘,寿春县主来了!”   卓枝抬头,只见阿娘就站在距她五步处,她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这点规矩她还是懂的。   宋皇后看在眼里,笑着说:“寿春坐上前来,”待寿春县主在她身畔坐定,宋皇后看着卓枝对寿春县主说:“孩子找娘呢,不知怎的这孩子越看越觉得喜欢,寿春养了个可心儿郎。”她叹了句。   寿春县主低声应和。   宋皇后笑着打量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圣人原想为你们定下婚事。”   “啊?”   卓枝痴呆了。   “如果二郎是女孩的话,就是天下第一的良配了。”宋皇后大喘气似的补充了半句。   顿时殿内几人的目光全部落了过来,卓枝如坐针毡,她提着一口气,半上不下的,这时宋皇后又开口了。   宋皇后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东宫,眼瞧东宫羞恼,她这厢才不紧不慢说:“不过,二郎做伴读也很好,我儿以为呢?”   ——“母后,外祖该到了,儿臣前去拜见。”   东宫比她看着更要坐卧不安,竟连一刻钟也待不住了。   见他如此,卓枝尴尬之情有所缓解。她悄悄扫一眼东宫,垂头忍笑,只见东宫眸中满是羞恼,就连耳畔颈侧都染上了恼色。   不等宋皇后再说玩笑话,东宫倏忽起身,转身就要离开。却不知怎的,他脚步一顿,忽然回身,拽住她的小臂,强行拉着她一道走了。   卓枝甚至听得见殿内的笑声......   东宫步履匆匆,径直走出花萼相辉楼,仍旧紧紧拽着她,走向东山梅林。   今夜白月高挂,东山梅林满地琼瑶碎雪。   月光映在白雪上,折射出朦胧的光辉,仿佛为东山披上了一层薄纱。梅花多是白瓣绿蕊,乍一看竟分不出枝干上是雪还是梅,唯有似有若无的暗香袭来,方觉误入梅花深处。   不知走了多久,东宫终于停下步子。   他面上羞恼丝毫没有消减,反而加重了,耳畔更像是烧起来了般。   东宫不禁紧张,他想到这些日子逃避毫无用处......   旋即下定决心,他说:“孤,”方才说出一个字,他惊愕的发现手中还握着花卿小臂,他像是火中取栗的猴子一般,烫到了似的松开手。   卓枝诧异,有些不明白东宫又抽什么风。   她上前问:“殿下?”   东宫竟向后退了一步,说:“你,就站在那。”   见他避之不及的样子,卓枝有些受伤。   东宫沉默片刻,他说:“孤,与你......”   ——“殿下!” 第43章 劝你慎行,色衰而爱驰……   ——“殿下金安, 太后娘娘已到后殿,随行的还有长春观方道长......”   内侍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边,卓枝暗暗思索太后娘娘在文中似乎没有提及, 至于方道长更是闻所未闻了。她很确定这两尊大佛,与她半点关系也无,那东宫临走前别有含义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她百思不得其解。   天又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卓枝出来也有一阵了,虽穿了滚兔毛的厚袍子, 但在雪夜慢步仍觉寒冷。这会距离开宴还有些时间, 她不急于回去, 万一宋皇后瞧见她又开起玩笑......   宋大儒是文人帝师,秉性可想而知, 东宫也是天生一张严肃脸,怎么宋皇后性格如此跳脱?   难道是隔代遗传?   卓枝踏雪寻着东山小阁直去,脑子却不住胡思乱想。   东山小阁是座二层八角飞檐小楼, 八角悬挂惊鸟铃, 风吹过叮咚之声连绵不绝。   寻声而至, 小楼灯火通明, 卓枝在白茫茫一片雪中难得感到了暖意。楼外阶下站着个躬身内侍, 见到她垂首行礼。   卓枝轻声问:“可有贵人在?”   内侍恭声答:“宋郎君在。”   卓枝一听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宋秀文似乎对她有些恶感,只是不知道是为什么。眼见雪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凭什么她要避开宋秀文,卓枝转念想, 一回身三两步踏上了台阶。   楼内敞间,宋秀文站在炭盆前,一张脸明明暗暗, 看上去就很不好惹。   卓枝拱了拱手,权当是全了礼貌。   宋秀文也拱手回礼,卓枝心中意外,并不多言,站得远远沉默烤火。   虽说方才只看了一眼,但是宋秀文和黄维德一样,两个人都于去年大不相同,不是说面貌变得老了,而是像从少年人一下子成长了。   东宫......   他也与从前不甚相同,长高了些,脾气也越发怪了。   “卓郎君。”   卓枝诧异抬眼,今天刮的那阵风,宋秀文竟然如此异常,看他那样子是有话要说?   卓枝走进两步,示意他有话快说。   没想到宋秀文退开几步,直直退到墙边才停下来。   卓枝:......   宋秀文推开窗,片片碎雪飞入窗中带来阵阵寒意,他说:“去岁太学月考,听闻你三门获三甲,想来是书读百家,《韩非》、《汉书》想来也读过了吧。”   卓枝不明其意,但是她的确读过韩非子,她点头称是。   宋秀文点点头,说:“那我就直言,汉书奸佞有论董贤,说难曾言弥子瑕......你我身为人臣又是男子,自然应该以史为鉴,一身学识,报效社稷......”   卓枝气的满脸通红,忍不住反驳道:“我并无断袖之癖,宋秀文你若喜欢教训他人,你可找错人了。”   宋秀文不怒反笑,他拍手:“好,我信你,卓二我再问你,去岁上京,有人眼见为实,你与紫衣男子共乘马车桃林游乐,可是真的?那男子着女袍,你果真没有断袖之癖?”   紫衣男子,共乘马车,桃林游乐......   卓枝僵硬了,那不就是酒肆偶遇应道奇那次吗?   这根本没法解释,再说她凭什么要向宋秀文解释?   宋秀文是不是有毛病,她是不是断袖之癖碍着他什么事!   宋秀文见她不解释,心中已经坐实了卓枝正是龙阳之好,可怜东宫一腔真心尽付东流,又想殿下怎么就看上如此风流之徒,时至今日也不思悔改,他气急反问:“你对殿下就没有......”   “无稽之谈,我什么男子都不喜欢!”   卓枝快要气糊涂了,一时顾不得深宫内苑,她恨恨说完转身就迈进风雪里。   她就不该和他说话!   宋秀文有什么资格胡说八道,她和东宫清清白白。她心中的喜欢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难道有好感也有错?   卓枝气冲冲跑到梅林中,吹了一阵寒风,心情才逐渐平复。   这会天色更晚,她站在梅林里,一眼望见花萼相辉楼烛火璀璨,近处还有女子嬉笑声传来。声音很近,仿佛人就在不远处。卓枝怔愣,本能向林子深处钻去,以免冲撞游园女子。   雪才铺了一地,还没压实,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动静颇大。   她退的更快了些,余光看见身侧一角绛色,这附近有人?   她耸然一惊。   卓枝回身,轻声问:“何人?”   绛袍主人露出半张脸,高个蓄须,竟然是黄维德。他嘴巴努起,做出个禁声的动作,小声道:“嘘,不要出声快过来!”   他躲在梅林里干嘛?   偷窥游园女子?   黄维德不等她发问,将她拽到一颗老梅树后,轻声说:“我是要成婚的人了,真的不是登徒子,你我认识这么久,你还不了解我嘛!”   卓枝嘴角抽搐,心想这方面确实不怎么了解。   黄维德和她隐于树后,直到女子声音渐渐远了,他才踏步出来说:“原以为能遇到五娘,你嫂子,没想到她人没来......”   卓枝忍不住说:“这么冷,不出来也很正常啊。”   黄维德挠挠头,叹:“唉,也是。”   他们沿着石子小径下山,黄维德嘴巴不闲着:“我也不是为了自己,这次本想着为居一介绍。五娘从前没见过居一,自然不肯乱做媒,原来是说好的要将居一引到梅林,好教五娘为表妹看看如何......”   居一?   裹着雪的寒风似乎一下子吹进脑中......可她小臂上的官居一品系统留下的印记却在隐隐发烫。   居一是谁?   一瞬间的晕眩,卓枝急声问:“居一,是谁?”   黄维德哈哈直乐,仿佛她问的问题十分奇怪,他说:“应魁首嘛,你们俩老相识了。”   应道奇......   应道奇,字居一?   电光石火间,卓枝想到小臂上有“居一”,又想到东宫看到她手臂那副怪异神情......   等等,东宫该不会误会她是个变态吧?毕竟将人名写在手臂上,怎么看也不正常。   他神色古怪,方才也是欲言又止,难道是为了这事?   说话间,黄维德跳下台阶,看着她一步一步下来,闲闲说:“今夜里雪又下大了,居一还在深山里守着,不知山里雪大小。”   卓枝随口应声,心里还想着“居一”这事,不知要系统重新换两个字能行吗?   花萼相辉楼的欢声笑语依稀可闻,她却踟蹰不前,等会东宫真的问起此事,她要怎么糊弄过去? 第44章 郎君且慢,你身上有蛊寄……   花萼相辉楼, 前殿。   烛光耀耀,满堂金银彩绘,因是旧岁描画贴金, 白日看时难免看出金箔剥落,可是夜晚映着烛光却显得格外华美绮丽,熠熠生辉。   因是千秋节,又因某种不能明说的因由,席间贵妇人皆装扮华丽, 金簪银篦, 明珠璀璨, 一时直教人看花了眼。   ——“圣母皇太后驾到!”   随着内侍高声唱喏,众人一一上前, 齐齐行礼。   圣母皇太后是当今圣上生母,先皇淑妃,曾诞下二子一女, 长子就是当今圣上, 次子染疾而亡, 女儿福颐公主如今尚待字闺中。   她寻常打扮, 只额间饰一条明珠额带, 在一干宝光璀璨的贵妇人间竟然也丝毫不显寒酸。若是寻常人家婆母如此朴素,众人定会疑心婆媳不和。可换做眼前,大家反而不觉, 因为这尊大佛不一般。   因圣母皇太后自先皇薨逝后,长居观里做居士生活。宫内外佳日节庆向来是不参加, 修士生活乏味清贫,可圣母皇太后数十年来从未离开过道观。   这竟是圣母皇太后头次下山。   众人纷纷猜疑最近刮的那阵东风?谁不知东宫自小养在圣母皇太后膝下,感情亲厚, 非比寻常。难道说此次前来是为了亲自为长孙挑选佳妇孙媳?   看来除夕夜宴衡宜公主放出风头说,宋皇后有心挑选太子妃是真的......   ——“太子殿下到!”   殿外,东宫一身风雪,姗姗来迟。   东宫上前请安,圣母皇太后眉目平常,不见丝毫亲昵。两人之间也是淡淡,众人还没看出个名堂来,太后她老人家竟因困乏提前离席了。   这是什么新鲜花样?   宋皇后携一众命妇恭送圣母皇太后,风雪越发大了,轿辇逐渐消失在红色宫墙转角。   宋皇后回到殿上,和颜悦色宣布开宴。白日里圣人已出席了千秋节佳宴,晚上这一席只算得上小宴小聚,又是众命妇齐聚一堂,因而自是不便前来。   宋皇后主位,左手边是东宫。两人离得近,也便于说话。随着开宴,奏乐声起,丝竹之声悦耳动听,掩盖住了闲谈切切嘈嘈声。   宋皇后饮了一杯羊羔酒,面上起了一层薄晕,她打趣:“怎么不见花卿?”   闻言,寿春县主抬眼看过来。   东宫避而不答,起身举杯祝词,众人同饮酒。   东宫将那杯酒放在唇边,微微碰唇。   原是不想喝,可是看见母亲调侃的眼神,他只能一饮而尽。他几乎滴酒不沾,一杯倒不说,仅是沾了酒头疼这一项,就足够叫他不饮酒了。莫说酒劲大的羊羔酒,就是果酒一杯也头痛半天。   曾因伤饮酒止痛,头痛难耐直直到了第二日。   宋皇后见他这个样子,心道分明是个儿郎怎么比小娘子还怕羞,怕羞到为了躲避话题竟连酒也饮了。   她大发慈悲干脆换了话题:“太后娘娘此次下山是为了福颐公主远嫁定远候的事,圣人心里有了章程,福颐公主是你亲姑母,此次送嫁就由你亲自去......”   东宫不置可否,淡淡点头。   他虽说是长在圣母皇太后膝下,又是亲祖母,可是太后与他并不亲近。两人同在观里,逢除夕早晨拜见祖母共用早膳,一年来就见一次面。   论起亲厚,的确算不着。   他自小是道长养大的,读书习字,亦是方道长教授。他才不过两三岁便养在山中,远离父母,连年累月,等到他年纪稍微大懂事后,不免有种被放逐山野的错觉。   东宫思及往事,垂眸沉思。   直到听到耳边有人小声提醒:“表哥!表哥!卓郎君回来了!”   东宫抬眸望去,此时酒意上头,情难自控。他仔细瞧着花卿,只见他脸侧发白,定是风雪太大冷到了。下次出去,要为他戴上大氅......至少也得是一领披风,彤色衬人,他暗暗记在心里。   卓枝进了大殿,东宫不错眼看她;   卓枝入席坐下,东宫目不转睛;   这里的异常,时时刻刻关注女儿的寿春县主立即发觉了。   寿春县主福身,见众人酒酣耳热,没人注意,扭身缓缓下台阶。干脆坐在女儿身前,正巧挡住东宫视线,卓枝顿时松了口气。   她尴尬至极心想东宫一定是等不及想知道缘由了......   他好奇心太旺盛了,就算是好奇,也没必要直直盯着她看吧。卓枝下定决心没编好理由前,她绝不和东宫见面。   此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寿春县主观察了好半天,心中一凉。   她早先以为东宫是单方面的......可是观花卿满脸不自在,两人气氛明显有些异常。她脑中浮现出一个不敢承认的猜测,寿春县主闭上眼睛,暗下决心花卿绝对不能留在上京,最好这几日就起程离京,绝不能等......   她按下心中焦虑,低声说:“花卿,方才饮多了酒,头晕难受,随阿娘一道去园子中散散酒气,可好?”   卓枝连连点头,说:“外面风雪正紧,一定要披上大氅。”话落,她起身吩咐候在一旁的内侍,简单说了几句,那内侍手脚利落捧来大氅,卓枝道了谢,接过大氅的同时递给内侍一枚荷包。   待寿春县主穿好大氅,她随着母亲走出大殿。   东宫失落的看着她离去,微微叹气。   宋皇后松了一口气,不过一杯酒而已,未来可怎么好?她吩咐侍女,派个内侍送东宫回储宫安歇吧。再待下去,万一早闹出什么事......   方道长却起身,施以一礼,道:“皇后娘娘万福,道子先行告退。”   宋皇后对方道长极为客气,闻言她唤身畔内侍监前行相送,说:“风雪急,道长慢行。”   方道长像是赶时间一般,迅速退出去。   宋皇后心下疑惑,但也不深究。她偏头看向左下手席,那里空空如也,东宫怎么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怎么湘袍宋小郎也不见了?   也许是表兄弟俩一道出去了,宋皇后乐观地想。   ※   梅影湖畔,梅影湖就在东山脚下。如遇天气晴好,湖面平如镜,水清浅,倒映着东山梅林盛景,因而得圣人赐名。   寿春县主一路沿着回廊缓缓前行,不知不觉便来到此处。卓枝随在母亲身后,阿娘一脸难色,想来是有什么艰难事,她安安静静陪在阿娘身边。   冬日湖水结冰,冰面下竟还有锦鲤缓缓游动摆尾,冰层中冻着残枝花叶,竟也别有一番特色。   寿春县主停步,轻声说:“花卿,如今即要春日雪消融,你便起身赴海宁,可好?路上若觉得无聊,便叫泉儿陪你同去......”   阿兄最是在乎他的课业,还是别了吧。   卓枝摇摇头,说:“我在上京还有些事,差不多要耗个几日,阿娘再缓几日吧?”   寿春县主盯着她,笑着反问:“何事?可是与东宫有关?”   那最末的一句,她说的犹豫不决。   卓枝明白阿娘应是担忧她的性别,她正要否认,却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呼唤。   ——“且慢 ! 寿春县主,卓小郎君且慢!等等道子!”   这方道子所来为何?   她可从不与这个人相识,难道是阿娘的旧相识?   可是寿春县主面上也带着惊疑不定,那是一种十分警惕的神情,就像遇到危险时,保护幼崽的母豹一般。   卓枝凝眉望去,本能的生出警惕之心。   方道子却好似转瞬就走到了她眼前,他一拜浮尘,行了个道家礼,语气十分郑重:“三清在上,道子冒昧,”他又行了一礼。   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   方道子苦笑几声,说:“十方信众,千万不要误会,道子有一事不解,此事事关善人性命,还望善人千万海涵。”   他问:“郎君,你身上有蛊寄生,此物非正非邪,绝非天地造化之物......敢问善人,可曾觉得身体不适?可曾遇到奇异难言之事?”   “此蛊寄宿你为生,以精力为食,长此以往有害善人康健,怪哉怪哉,道子竟然平生从未见过此等怪物。”   一道亮金色自空中炸开,万千金银花,顿时散开,划出一道道带着烟气的亮光。   原来是千秋节的烟火。   此时天际凛光,烟火灿烂。   方道子的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卓枝面色惨白,她站不稳退后几步撞到了梅树。   白雪纷纷落,她微微颤抖,不只是雪冷还是害怕。   她从未想过竟有人能一眼看穿系统的存在,系统正是他所说的蛊吗?系统会对她身体有害?随即一连串的疑问浮上心头。   卓枝平复片刻,不自然的说:“仔细回想,也想不出什么......容我仔细想想,到时必定请教道长。”   寿春县主不明所以,但是将女儿护在身后,目光如刀,盯着方道子,一字一顿说:“天黑夜冷,告辞。”   方道子看着她们相扶离去,心里百般滋味,他是世外人,不理俗间事。   昨夜星象异动,他卜了一卦,遂劝服圣母皇太后连夜下山。此卦既关系公主嫁娶,又隐含危机,昭示婚事不利,易遭大难,甚至于动摇国本。卦象透露,若有亲近兄弟送嫁可解。   没想到圣人金口玉言,轻易便决定东宫送嫁,此一难得解。   可他并没有感到轻松,天象大凶,卦象莫测,隐含变数,难道说东宫在送嫁之事上另有他意?他劝说太后亲至晚宴,他趁机同东宫浅谈此事,不料他一眼看到了变数。   变数竟然是卓二郎,上京不利他,他怎会好生生的呆在此处?观其面相,分明已篡改天命,暗道此人有玄妙,可他不像修士,难道是蛊?   一经试探,果不其然。   只是这变数如何影响到送嫁呢?他捉摸不出,转身回殿,一抹彤色在雪中分外扎眼。   东宫隐于老梅树,他踱步而出:“孤有事请教道长,‘蛊’为何意?”   他定然全都听见了。   瞬间所有迷雾清空,拨云见日,方道子一下子明白了,变数影响的不是送嫁,而是东宫! 第45章 他与范娘子定下婚事   月光不甚明亮, 朦朦胧胧,像是为天下万物披上一层薄纱。   东宫望过来,他的眼眸深沉如同黑夜, 神色清明竟然不见半点醉意。他说罢,揉了揉紧皱的眉心,缓缓站定:“孤敬道长如师长,还望道长不吝赐教。”   方道子暗道一声失算,原以为东宫饮了酒定会绊在花萼相辉楼。他这才趁着寿春县主离席, 前来单独说话, 没想到东宫竟跟上来了, 还教他听得一清二楚。   这下可好了,连半点迷糊眼都打不得。   反正他也没有胡说八道, 只是变数性命隐隐与天命相连,决不能使东宫分神操劳......虽说他目前也想不出法子,楼观台袁上悟的夔龙玉, 定魂明神, 说不得有用。   可惜袁上悟是头倔驴, 谁的面子也不卖。   方道子心中发憷, 虽说东宫自幼由他教导, 但这孩子与寻常孩童不同,自小就跟个大人一般。小时候他都糊弄不来,何况现在呢?   方道子想了又想, 干脆直说:“卓郎君身居怪‘蛊’,顺气运而生。如今难说, 只是卓郎君命数已改,原本应蒙遭大难病重而亡,如今这‘蛊’改命, 反而前途莫测,但是‘蛊’与天命有关,这点毋庸置疑。”   东宫像是稚子学语,怔怔重复:“蒙遭大难,病重......”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可袖中修长的手指倏然握紧,手背上有青筋隐隐突起。他心知方道子相面之术,放眼大昭之境无出其右,堪称举世无双。他断言生死,绝非信口儿戏。   俄顷,雪越下越大。   方道子虽是世外高人,却也怕冷,他忍不住拍落一身雪片子,跺跺脚说:“殿下,送嫁之事不仅事关公主平安,边境安宁,更事关卓郎君性命,请殿下万千重视!”   东宫脑中思绪纷乱,他眼中浮现花卿惊慌失措撞到梅树,冷的瑟瑟......他眸中闪过隐痛,沉吟片刻,说:“开春之后福颐公主出降,就在四月初,如今还有两个月,道长可有什么法子救他?”   方道长心道解铃换需系铃人,这‘蛊’来自何处也说不定,再者冒然去‘蛊’并非就是好事一桩。眼下只能先借宝定神,安东宫之心。   只要东宫送嫁起程,卓郎君如何也不能影响天命国运,至于法子,未来如何就看他个人造化。   方道子说:“听闻楼观台袁上悟有一道祖留下夔龙玉,可定魂明神,助卓郎君保住性命。只是此物是重宝。高祖皇帝曾想借来一观,袁上悟不肯;后高祖皇帝决定亲自前去,后来因病未能成行。”   两人又说了许多楼观台的事,直到雪停了,这话方算说完。   东宫告辞,转身回储殿。   方道子鼻翼微动,他似乎闻到似有若无的血腥味,他目光逡巡一遍,也找不到任何血迹。索性收了心,沿着回廊向殿内走去,东宫留他住在储宫,托他照看卓郎君。   他只能应下,因而也该去圣母皇太后殿前告辞。   ※   东宫身披风雪,一路缓缓回储宫。   刘内侍守在殿外,见殿下回来,连忙提起炉上黄铜壶,倒进热水盆中,手背一探盆壁,微微烫手正适宜,这才端至东宫面前。   东宫将手放进热水中,淡淡的血迹消散开来。   刘内侍惊诧万分,焦急道:“殿下,手可曾伤了?”身畔机灵的小内侍见了,不等吩咐,忙匆匆躬身去请太医官。   东宫回到温暖的内室,身体渐渐恢复知觉。热水一浸,方觉手心刺痛,他垂眸只见掌上血痕淋漓。他不甚在意,低声吩咐无需请太医官,这点小伤,不等敷上药粉就好了。   只是手冻了太久,放进热水中反而觉得是水冷。   刘内侍亲自为东宫敷上药粉,轻声问:“今日皇后娘娘都来新话本子,殿下可要看看?”   东宫眉头紧锁,似是万般烦心事笼罩心头,他说:“放在案上吧。”   刘内侍将那摞书小心放在桌案角落,剪了剪灯花,这才躬身退出去。刘内侍的徒弟吉祥上前端起水壶,轻声问:“殿下的学问那样好,皇后娘娘还日日送书督促......”   刘内侍老神在在说了几句,心道那里是督促学习,分明是督促寻檀卿......他想起前几日皇后娘娘召他说话,心觉东宫到了年少慕艾的年纪,提出赐下侍奉的侍女,问他如此可好?殿下可会喜欢?   刘内侍吓得登时跪下了,早先圣人赐下的侍奉宫女,东宫命他将人放到次后苑,那里寻常都见不到人。   宋皇后这样问,当然不是为了征求他的意见。   也许是敲打他,刘内侍吓得连连叩首,他不敢擅自替殿下决定,只好硬着脑袋回:“殿下性情板正,恐不喜......”   原以为这话会惹怒宋皇后,毕竟寻常人家都盼着开枝散叶,何况天家呢?   没成想宋皇后却笑了,收回成命说:“本宫有些书册,带回去给我儿看。”   这便是这些话本子的来历了,他识得字,略了一看便知是市井流传的话本子,想来东宫不会看。可奇怪的是东宫不仅留下了,还每日都看......   ※   清和堂,内室。   寿春县主一路陪着她,直到回到府里,也没将她留下。   卓枝心知缘由,不愿阿娘操劳烦心,她安慰说:“阿娘,那道士说的正经,吓我一跳,回头这一路细细想来,也没什么蛊不蛊的.....”   寿春县主揽着她的肩,声音低柔:“花卿莫怕,莫怕,”一面轻轻拍她的背,像是哄婴孩睡觉。寿春县主却不如她这般乐观,方道子断命从未出过岔子。   何况花卿出生那时,说不得被动了手脚。她自幼身体孱弱,哭声低微,便是一刻也不能离了人。好不容易长得这般年纪,眼瞅着就要成人......   寿春县主长于海宁,海宁地处边疆,历来便是各族杂居之地。   若说起蛊,她倒不陌生。密族善用蛊,她定要去信大哥海宁王,好使他送来大巫,亲自看过花卿,她才放心。   卓枝已睡了过去,寿春县主嘱咐仆妇精心照顾,转身回书房写信海宁王。   ※   至那日后,寿春县主神魂不定,每日都陪着她。   卓枝也给关中书院请了假,平日也不出门,待在府中,专心等待海宁王来使。   就这么平静无事,一连过了小半个月。   春末最后一场雪方停,玉兰洁白如灯盏,一盏盏挂在树梢。墙角那株迎春也乍然绽放,香味扑鼻,卓枝特意剪了枝送去阿爷大兄,她才来到绿野堂,却见侍女仆妇全都站在廊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是有客人来了?   难道是大舅来了?   她笑着看了一眼怀中花觚,鹅黄色迎春,朵朵娇嫩,配着蓝釉花觚,更显春意盎然。   卓枝将花觚抱在怀里,好奇上前,只见正席上端坐着位道袍青年,风姿秀雅,轻纱袍宽阔,衬得他仿若仙人之姿,只是靴子沾惹几点泥,一看就知是踏雪而来,匆匆赶路。   ——东宫怎么会在这?   卓枝有些恍惚,距离千秋节不过半月而已,怎么好似与他许久未见?   绿野堂内,寿春县主正与东宫低声说话,那声音清清楚楚传进她的耳朵。   东宫仿佛是察觉到她了一般,目光似有若无地瞥过来,他低声说:“花卿身体可好些了,听闻他抱病在家,如今怎样了?”   许是海宁王来使已经起程,这些日子寿春县主心情平复许多,她闻言只说:“花卿体弱,医官开了方子要他静养。”   东宫抬袖遮了遮面,眼中竟然沁出微末笑意,说:“孤来看望他,倒不是为了琐事,正与花卿的病相关......方从楼观台回来,袁上悟道长赠孤夔龙玉。”   夔龙玉?   那是什么玉?   卓枝脑中好似对此物曾有记忆,但她细细回想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这时只听绿野堂内传来哗啦声响,她顿时一惊,踮脚向堂内望去。   地上孤零零躺着碎茶盏,浅色波斯毯沾染残茶洇出一片污。   寿春县主起身做出一副送客的样子,她冷冰冰的说:“花卿静养着,实在不宜见外人......天色不早,殿下请回吧。”   东宫却看不出丝毫不快,他低声说:“孤叨扰多时,也该告辞,烦请县主将此物带给花卿,想来有些效用。”   寿春县主沉默地接过白玉匣,面色平平,她说:“花卿早与海宁王长房次女定下婚约,范娘子已经起程,不日赴京,小儿女天作之合,很快就会完婚......”   东宫沉默不语,他张口欲言,但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行了礼,状若寻常转身离开,掩在袖口下的手却不禁微微发颤,深山跋涉,大雪奔波,这数十天的疲惫一下子齐齐涌上,东宫闭上眼睛,遮住满眼情绪。   后面两句话,他们说的低之又低,一阵风声都能轻易盖住声音。   卓枝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感觉东宫似乎不太开心。   ——“花卿,躲在窗外多久了?虽是春日了,天还冷呢!”   卓枝收起失落,她说:“本是来找阿爷......殿下怎么来了?可有什么事?”她目光扫过大门,期待的看着寿春县主。   寿春县主将匣子递给她。   白玉匣颇重,卓枝费力抱起放在膝上,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放着两物,一个掐丝方盒,和一方桐木匣。桐木匣里放着枚白如羊脂的龙形玉佩,寿春县主取出来挂在她的颈上。   卓枝摸了摸玉佩,触手生温,灵台清明,顿觉爱不释手。转头又看向另一物,掐丝方盒精巧异常,上绘百草花卉,她正欲打开细瞧,却被寿春县主按住了。   寿春县主面色衰颓,她嘴唇发颤:“花卿,这是小娘子才玩的,恐怕是殿下弄错了。”   卓枝从未见过阿娘如此,忙放下匣子,安慰说:“那我不看了,转头要路小远送还于殿下......”   ——“不,不必了,你若是送还回去,不正是提醒东宫有疏漏吗?也是不好,交给阿娘吧。”   寿春县主将掐丝方盒紧紧握在手里,轻声说。 第46章 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紫云斋, 雕花窗牍半开半合着,露出一丝缝隙,夜风携着冷幽幽的花香缓缓散入书斋, 烛影跳跃,随着花香摇晃不定。   春寒夜冷,寿春县主衣衫单薄,还穿着白日那件缂丝洒金大袖。   白日送客后,她来到紫云斋, 吩咐左右不得打扰。大半日过去了, 室内连个炭盆子也没点上, 她手冷如冰,竟然僵硬的握不住笔。   连云案几上堆着厚厚数张纸, 她心事重重,颤着手终于写下最末一笔。   园外有问候声响起:“侯爷,县主娘娘吩咐不得打扰。”   很快重重的脚步声近在眼前, 静宁侯沉声斥责:“呆头呆脑, 速速点上炉火!”   话落, 建宁侯推门而入, 他大步上前合上窗牍, 又指挥仆妇点上炉火,煮姜苏子汤,忙忙碌碌一阵, 斋内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建宁侯挥退仆从,盛一碗姜苏子汤放在案几上, 握住妻子冰冷颤抖的手,温声说:“眉儿,喝了汤我们再说。”   寿春县主勉强饮了几口, 再抬眼已是满脸泪痕,她似是承受不住心中激荡的情绪,扑倒在建宁侯怀中,哭着说:“我对不住花卿,是我害了她......燕同对她,对她,”寿春县主檀口发颤,哭的抖个不停。   建宁侯将她扣在怀中,安抚道:“眉儿,众人都知二郎是男儿,从未有人怀疑,朝野市井更是没听闻东宫有此等偏好,许是少年郎玩闹,你误会了罢。若实在放心不下,待开春将二郎送去海宁......”   寿春县主摇头,张开手,露出紧紧握在掌心的掐丝盒,说:“这是装乞情的盒子,怎么会是误会呢?”   乞情是一种金色蝶,生于春日,金翅会飞。一旦被人捉住,它就不敢逃跑,只会不断叩首。因而在大昭,少年郎酷爱捉这种彩蝶送给情人,意味着像心上人求爱。   似这种大小的金银掐丝镂空花卉匣,正是专门装乞情的。   良久,烛泪落尽。   建宁侯重重叹了口气,轻声说:“等大巫到来,若二郎身体无碍,我亲自走一趟送她去海宁。”   寿春县主低声说:“我早该料想今日,这些年刀悬于颈上......当日杨妃即将产子,恪跪下求我护住太孙,要我发誓养在膝下......谁在那里!”   寿春县主快步上前,推开窗户,却见园内静寂,空无一人。   ※   窗外,卓泉躺在地面上,用力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他面上涨红眼中满是迷惘和狂热,他听见了什么?   原本只是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他前来请爷娘用膳。   庭前无人,连半个婢子也无,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上前,正欲敲门却听见寿春县主的声音,听见她说恪求她将太孙养在膝下......   太孙,杨妃,恪,是废太子恪。   二郎是女孩,唯独养在膝下的儿郎只有他,他是废太子恪留下的孩子。   他是先太子恪留下的长子,是先帝的长孙......   难怪母亲偏疼二郎,日日关怀,宠溺无度。从不许她费心劳神,不爱读书,母亲反而夸赞;若是喜欢玩的,母亲头一个为她奉上。   全都是因为她才是母亲亲生的孩子吧。   呵呵,他在黑夜中嘲讽的笑。   烛光灭尽,卓泉终于起身,他踉踉跄跄跑回清辉堂。大雪方消,他背后,手臂,甚至于面上发间都沾染了不少污泥,他不理侍儿召唤,恶狠狠地将他们赶出院子。   就这样一身污泥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抱着头无声痛哭。   ※   卓枝在家中呆的无聊。   阿兄成日忙于读书,她总是见不到人,也不好打扰。这些日子,寿春县主几乎日日都去大慈恩寺听师傅讲经,日日昼出夜伏。至于阿爷就更别说了,这个时代的父亲与女儿之间也是很注重距离的。   她竟然有些怀念上学的日子了,关中书院太远不安全,那她就去太学总没关系了吧。   这日,她早早等在影壁后。   一待寿春县主听经回来,她就殷勤上前,搀扶着寿春县主的胳膊,撒娇说想去太学念书,却直接被阿娘拒绝。   寿春县主见女儿郁郁不乐,低声劝说:“花卿,三月底你大舅请来的大巫就到了。密族的事复杂,改日再同你说,大巫到来之事不可明面说,圣人忌讳巫事,你可明白?”   卓枝点头称是。   寿春县主又说:“为了遮掩此事,你大舅特意遣你范家表妹同行,对外只说是你自幼定下的婚事,待你表妹抵京,你同她年岁相当。花卿,你头次做东道,要带着表妹好好游玩上京。”   卓枝有些犹豫,不知怎么说。   黄维德大婚在即,她想去观礼,不知阿娘会不会同意。许是她的犹豫被看出来了,寿春县主听了只说到时再说,也没给个肯定话。卓枝心想没有允她出门,那就是不行了。   这些日子寿春县主苦恼烦忧,她都看在眼里,也不愿为阿娘徒添困扰。她正要回转,却听到一片热闹喧嚷声。   影壁外传来男子谈话声,声音很熟悉,一个低沉,一个洪亮。低沉的是大兄,洪亮的正是黄维德。   卓枝迟疑的看着寿春县主。   寿春县主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发,并没说什么,就见黄维德满面喜色阔步而来。黄维德看见寿春县主叉手行礼,双手递上一张烫金笺,喜气洋洋的说:“县主娘娘金安。”   卓枝伸手接过,打开一看正是请柬。   寿春县主拉紧披帛,语气祥和:“月余收到府上请柬,怎么今日?”   黄维德罕见的有些羞涩,说:“阿爷请柬是请您和建宁侯的,我这张请柬是专门请二郎的做傧相。县主莫担忧,全是因二郎好面貌为我充场面,绝不让旁人闹他!原本定下堂弟,只是他不巧......”黄维德低声说了个什么,一脸讨好。   “二郎日后成婚了,我黄六郎绝对冲在头一个!”他拍着胸脯保证。   寿春县主犹豫了。   大巫即日就到,花卿很快就会离开上京。再者她关在府中许久,心中难免不愉。花卿对东宫本就模模糊糊,若是她强硬不让见面,万一孩子想明了,岂不是起了反作用?那日东宫知晓订婚事,想来他是要脸面的,应当不会纠缠......   想了许多,寿春县主下了决心,说:“好吧,你们这些少年郎君,到时候就叫大郎同花卿一道。”   黄维德连连抱拳点头,口中不住:“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   三月十六,大吉,利婚事。   天麻麻黑,卓枝就起了,她是要做傧相的,特意挑选穿了件鲜亮的衣衫。这里面也有些学问,既不能穿的太红抢了新郎风头,也不能穿的太素不喜庆。   好在寿春县主乐意为她做衫,春日天还冷时,便要布庄做好十二套春衫早早送过来。   她挑了件杏红缂丝宽袖袍,腰间配着条织金彤带。她往水银镜前一站,只觉光彩照人,寿春县主也很满意,又去看了卓泉新衫,这才催促着他们快快起程。   卓枝他们是第一波到的,寿春县主和建宁侯自然是随着寻常客人的时间。他们在黄府休憩片刻,简单用过扁食。   吉时一到,一行人浩浩荡荡随着黄维德向平宁坊赶去,迎新娘子的队伍极长,人数众多,各位傧相打扮的五颜六色,非常热闹有趣。卓枝细细一看,还有不少熟人也在期间。   很快便到了平宁坊,才走过巷口大杨树,就有一群孩子欢呼雀跃:来接新娘子咯!   黄九郎骑在马上,喊了声:“六哥,有小子去报信了,这下嫂子家该准备好打你了!”   黄维德闹了个大红脸,他不理九郎调侃,一群人反而嘻嘻哈哈乐起来了。平宁坊道路宽阔,很快迎亲队伍到了王府门口,只见门前高悬红绸,喜气洋洋,但大门却紧锁。   黄九郎上前砸门,高声叫道:“亲迎佳妇,姑嫂相看!”   门内顿时一阵笑,有个温和女声笑问:“谁人君子,可是英才,家门相报?”   黄九郎再上前大声对答,就这样热热闹闹终于叫开了大门。   卓枝感慨,怪不得结婚要带许多傧相,人少了嗓子也受不了。她以为这就算亲迎结束,没想到“弄新郎”才拉开序幕。先是姑嫂赶婿,好不容易挨完了打。接下来又是跨一道门,便题一首催妆诗。见应道奇,宋秀文挨着来,卓枝略略一数竟然题了将近百首诗。   看来没文化是娶不到新娘子的。   然后进入正题,奠雁,亲迎,终于迎到新娘子,这才一行人浩浩荡荡回转黄家。   新妇坐在车上手里举着一柄扇遮面,黄维德站在一旁,引着新娘子下来。   气氛又热闹起来,众人簇拥着新人走进正堂。   就听见门外内侍唱喏:圣旨到!东宫驾到!   东宫......   卓枝向门外望去,却见东宫今日穿了件朱红袍,手捧圣旨,跨步而来。众人行礼,听东宫念完圣旨,流水的赏赐便由门外搬进黄府。   有人唱道:“吉时到!”   新人行三叩九拜之礼,众人乐呵呵的围至一旁观礼。   卓泉跟在卓枝左右,这几日他心中积郁难安,但见此情此景竟也觉得开心羡慕。他正欲同卓枝说上几句,却感到有一道视线牢牢地盯住他。   他看过去,心中惊异万分,那人竟然是肃王。   肃王像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卓泉想起前几日的见面,心瞬间变冷了,低声对卓枝说:“花卿,我离开一阵。”   卓枝傻乐着点头,完全没察觉这里面的暗波涌动。   待礼成,卓枝跟着众人鼓掌拍手,掌心都拍红了,她呼呼吹了几下。这时门前又放起了大红鞭炮,噼里啪啦,震耳欲聋,卓枝想要捂上耳朵,却有人先她一步捂住她的耳朵。   鼻端顿时浮现一阵檀香气,还伴随着丝丝缕缕青草味道,她不用回头,就知道东宫来了。   大红鞭炮齐响,周遭一片白烟,众人只关心新娘子,没人注意他们。东宫俯身在她耳边问:“孤问过黄维德,你在关中曾说婚事并无打算,怎么转头便有了自小订婚的范娘子?”   “婚事是假的,对吗?”   卓枝被他揽在怀里,她想挣扎,却害怕引起别人注意。东宫消息好灵通,怎么范娘子人还未到,他就知道这事了?看东宫这执拗劲,她要是不回复,今天就别走了。   但是阿娘才说圣人忌讳大巫,她也不好直说范娘子是个幌子。   犹豫了片刻,东宫竟放开她了。   卓枝转头去看,却被东宫拉着手,七拐八拐的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终于,东宫停下了,他们站在一片幽幽竹林间。四周无人,不远处有一小片池塘,水声潺潺,时而红灿灿的锦鲤跃于水面。   东宫见他颈上挂着夔龙玉,心中担忧去了几分。方才看他犹豫便知婚事是假,花卿不会说谎,一看他的眼睛就知晓。   婚事不过是寿春县主搪塞他假话。   他想起什么,温声说:“夔龙玉取下来。”   卓枝抬手取下玉佩,因今日穿的是大袖袍,一抬臂袖子自动下滑,露出小臂来。卓枝不在意,因为那日后,她时时都记得抹膏子遮掩。   东宫则是想起,黄维德说花卿竟不知应道奇的小字......他便想也许那日只是误会,这下取玉佩是假,想看那字还在不在是真。   花卿小臂一片莹白,半个字都无。   东宫目的达成心情良好,他接过玉佩,似模似样看了看,又重新为他挂在颈上。   惊蛰已过,万物萌生,这会林中也响起叽叽喳喳的鸟鸣声。   卓枝眼前一花,就见东宫不知从哪里摸出个草编菱形小筐,柔声问:“花卿,花卉匣子带了吗?”   卓枝一怔,那个当日就被阿娘拿走了......总不能照实话说,她赶忙说:“忘在家里了,殿下要吗?等回去取出来.....”   东宫不语,沉默得将菱形草筐放在掌心,示意她打开。   卓枝依言行事,手指轻轻拨开小纽,草框盖子翻开,一只金色蝶悄然飞出,扑闪着翅膀,乖乖巧巧落在掌心。   竹林幽暗,金色蝶翅膀闪烁不定,闪着细碎的金光,仿佛周身披上一层朦胧金纱。竟有如此美丽的生灵,卓枝伸手触碰,那金色蝶却并不飞走,不避不闪,忽闪着翅膀不断叩首,像是乞求她放过。   不可思议!   东宫低声说:“前几日在终南山中无意间遇见的......你喜欢吗?”   卓枝点头,太神奇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乖巧的蝴蝶。   ——“却扇宴!看新妇咯!”   不知何处起了喧哗声,东宫忽的打开菱形草筐,将金色蝶收回去。   卓枝诧异。   却见东宫垂眸,捏起她腰间彤带,十指翻转,很快系出一个精巧同心结,将菱形草筐巧妙地挂在正中央。他松手,织金彤带顿时垂落衣摆,碧色的筐与杏红的锦袍正相衬。   东宫拉起她的手,柔声问:“你明白我的心意吗?” 第47章 花卿更喜欢那朵美人羞?……   卓枝如坐针毡。   她左顾右盼, 生怕引起周围注目。眼瞧众人重心仍在新郎官身上,这才揉了揉跪累的膝盖,手上却不停歇, 挪动席子,抽出袖子,行动一派小心,终于将同心结掩在袖下。   她长舒一口气,抬头却撞上双含笑的眼睛。   兀的, 她的脸烫起来了。   卓枝忙将目光转向案几, 却因心绪不宁, 手足无措,“哗啦”一声碰倒了茶盏。   寿春县主正同身边人寒暄, 闻到动静惊得回头,却发觉女儿浑身僵硬,她关怀的问:“花卿, 可是累了?”   卓枝摇头, 嘴上却说:“我有点头晕......”   寿春县主怔了瞬, 本能看向上席, 却见东宫低眉, 一脸正色与身边人说话。她压下心头怀疑,摸了摸卓枝额头,担忧道:“是有点热......难道是吹了檐下风?”   婚宴已经进行到末尾, 他们现在离席并不算失礼。   简单地向主家道别,卓枝随着母亲离席。   黄维德敬了几圈酒, 人已经有点晕晕乎乎,他站在一旁,像是自言自语:“方才瞧见花卿腰间系了同心结......还打趣了他几句, 难道是害羞离席了?这小子也害羞,看来是好事将近啊!”   东宫状似不经意举起茶盏,掩住满眼笑意。   ※   建宁侯府,影壁前。   卓枝下了马车,就见管家早已经等候在影壁前,他恭声:“禀县主娘娘,海宁远来的客人已到府中,照您的吩咐已将客人安排在泰和园......”   怎么会这么快!   寿春县主显然比她更激动,既是因女儿身体,也是因许久未见家人心中难抑,她说:“花卿,先回清和堂躺着,晚膳在正堂用。”她又对管家吩咐几句医官的事。   这厢交代完毕,她起身回房换衣,命蔓芸引客人前来。   寿春县主站在绿野堂外,心焦难耐,左右踱步,最终停在廊下,望眼欲穿看着月亮门。   终于客人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只见一个面容清丽,眉眼英气的女郎走在当前,她身后随着位墨衣妇人。女郎一身蓝绸胡服,腰佩双刀,她大步而来,见着寿春县主叉手行礼,亲昵万分:“范二娘拜见姑母。”   这女郎正是范姝行二,寿春县主扶起她,拍了拍她的手,看向不语的墨衣妇人,温声说:“想必您就是家兄受托请来的密族大巫,请上座。”   墨衣妇人行礼,连连摇头,她抬手比划......竟然不会说话。   范姝挽住寿春县主的胳膊,轻声说:“姑母,此事容我慢慢说。”   原来海宁王与密族关系密切,代代联姻,因而两家关系密不可分。这也是海宁王统治边疆多年的原因,密族之中择大巫,圣女则从海宁王子嗣后代中选择。   去岁,上一代圣女回归天命,理所当然范姝继承圣女之职。   范姝大马金刀坐在堂中,将这些年的家事娓娓道来。见到仿若将军般的坐姿,寿春县主忍俊不禁,温声说:“二娘子,一路辛苦,可累了?此次是假做花卿的未婚妻......”   她有些犹豫,毕竟圣女掌密族祭祀大权,终身不得成婚。原本没有料到事情发生变化,才假借未婚妻做幌子,如今是否不太妥当?   范姝朗声笑道:“入乡随俗,姑母无需担忧!见过花卿之后,那‘蛊’的事便可水落石出。这位是蛊夫人,我幼时由夫人教导......密族之中论‘蛊’,夫人堪称独一无二,姑母大可放心!”她指着身边的墨衣女子说。   寿春县主面上宽慰,她说:“旅途劳累,先请休憩片刻,其余的事晚膳之后再说。”   ※   再说卓枝,她回到清和堂,心下稍松。   甫一坐下,她就吩咐左右不得打扰。独自一人专心解同心结,不知东宫是怎么系的......这般难解,她想到竹林里那一幕,脸颊再度烧了起来。   若说单是金蝴蝶,她还不甚明白。但见到同心结那一刻,她心中即欢喜又害怕。霎时她脑中一片空白,那时她想的不是东宫的问题,反而是些旁枝末节。书中杂乱内容浮现在她脑海,她失声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东宫等不到她回答,并不生气,反而摸了摸她的发......   卓枝不禁停下手,心中生涩。她的指尖轻柔拂过织金彤带,终于还是舍不得解开,她取下彤带,珍而重之放在玉枕畔。她的身份尚且不能直言,东宫的问题她又怎么回答呢?   她对着水银镜,勉强勾起嘴角。   ——“郎君,县主娘娘请您去正房用晚膳。”   卓枝看向窗外,暮色将至,远处的天际染上了层温柔的橙色。绿野堂用膳完毕,范娘子看着她,冷不丁的说了句:“二哥哥,你身上可佩戴了什么?”   二哥哥......   卓枝后知后觉,“二哥哥”叫的是她。   佩戴了什么?   她不假思索将腰间香囊解下来,范娘子不语;她又将碧玉竹簪取下,范娘子却还是摇头。   对了!   那块玉佩!   她从颈上取下玉佩,范娘子终于点头,说:“正是这块宝贝,压制了‘蛊’,也遮掩了它的气息。”范娘子看向“蛊”夫人。“蛊”夫人取出个巴掌大小的紫金葫芦。范娘子适时上前,捂住她的眼睛,声音飘渺轻灵:“莫怕,莫看......”   好一阵,她才松开了手,卓枝茫然看向四周,却什么也没瞧出。   寿春县主急切问:“如何?”   “蛊”夫人手中比划不停,范娘子点头说:“玉压制太久,‘蛊’萎靡不振。不如先拿下玉佩,一待‘蛊’生异变,便可动手。”   寿春县主迟疑道:“......不会影响花卿身体吧?”   范姝点头说:“姑母放心,我会一直陪她左右。”讲完了蛊的事,许是见气氛紧张,她又说起听闻上京夜晚开市,有女郎丽水踏青集会......   寿春县主笑道:“正好清明节休沐,就让花卿陪你逛一逛上京。”   先前寿春县主决心不许她擅自出门,如今有了范姝,出门玩竟是畅通无阻了。   到清明节休沐日约莫还有十来天,这些天范姝日夜陪着卓枝。可奇怪的是系统仍无动静,不声不响不发布任务。要不是系统功能仍可使用,她都要怀疑系统只是她的臆想了。   范姝性格爽朗,不拘小节,见多识广讲起故事来很有意思,不仅如此,她还很会饲养蝴蝶。东宫送她的金蝴蝶,便由范姝教她饲养法子。   这几日范姝已经逛过了东市,崔南桐县以及太平峪等地。每日游玩,时间过得很快,仿佛转瞬间便到了清明节气。大昭逢年过节,不少闺中女儿都会在亲人陪伴下出行。   因而逢节气,丽水,浊溪这些地总是拥挤不堪。范姝不愿意人挤人去逛丽水,她想逛上京夜市。   终于等到圣人下了恩旨,准许开宵禁,允万民昼夜欢庆。这不天还不黑,范姝便已等在清和堂前,她一身上京女郎装扮,同她平日胡服短靴的模样,大不相同。   卓枝听着她声声催促,不免失笑。   月牙弯弯悬在天边,金市依旧热闹非凡,人潮如织。挑灯的、卖吃食的商贩,乘花担的歌伎,甚至还有不少贵族女郎列身期间。   范姝只觉十分新奇,眼见不少女郎发间簪着各色花,她心中纳罕,小声对卓枝说:“花卿,我们也买牡丹花簪吧!”   卓枝无奈,现下牡丹不到季节,不少女郎发上簪的牡丹,大都是家中温室所养。他们身处街上又是夜晚,哪有新鲜的牡丹花卖呢?   她正要解释,范姝却惊喜指向前方,雀跃道:“那里不就有许多牡丹吗?”话落范姝拉起她的手,努力挤进人群中。   卓枝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正是万年楼。楼前厅堂摆出一架时令鲜花,她心觉奇怪,万年楼是上京第一楼,平白无故怎么会开始卖花生意?   但是见到范姝跃跃欲试的眼神,卓枝还是陪着她上前。   范姝一时挑花了眼:“花卿,这个粉的好?还是红的好?”   粉的是粉妆楼,红的是状元红......她看了半晌,心想范姝千里迢迢赴上京,只怕不再有机会来此,便说:“你若喜欢都买下,重云,绿珠还有白玉板......”卓枝轻声介绍。   范姝喜爱簪花,簪了满头,还余下数朵。范姝两手全被花占着,只好示意卓枝帮她将花系在裙带上。卓枝手笨并不会系复杂的,干脆系了个蝴蝶结。   正欲绑另一朵时,范姝摇了摇手中花,认真道:“花卿,这朵美人羞赠你......”   ——“美人羞不适合他。”   卓枝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泥金六扇屏风一转,其后露出个隔间,席上端坐着位气度高华的年轻郎君。   卓枝:......   东宫怎么会在这里?   她心中喜悦,正欲上前,待看到范姝还是停下了。   此情此景,卓枝不知说什么好。   范姝好似没察觉到气氛变化般,她眼波一闪,轻声问:“依阁下看,二哥哥适合什么花呢?”   初见之后,范姝从来只称她花卿,怎么突然就呼二哥哥了.......   卓枝轻声提醒东宫身份尊贵,却不知哪个角落冒出个冷面女郎,她一身青衣,快步上前使巧劲“扶起”范姝,裙摆一甩,两人进了万年楼隔间。   卓枝无措:“殿下,范娘子她......”   东宫低眉不语,手掌翻转凭空变出一朵并蒂莲。他折下半枝,簪在卓枝发间,温声说:“花卿可喜欢?”他垂眸,眼中认真不容错辨。   “殿下,我......”   忽的,她被东宫揽进怀中,又不知怎的一转,霎时就置身于泥金屏风后的隔间里了。金市繁华喧闹好似一下子变远,她耳边安静,甚至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怎么不说话,还是说花卿更喜欢美人羞?” 第48章 孤按约前来(补充)……   范姝自幼随大巫修行, 善使双刀,若单论起身手,她不见得比不上宫中禁卫。是已那青衣女郎现身刹那, 范姝眼中闪过了然之色。她本要寻机避开,如此倒也不许多费工夫。她收起警惕,放软身段,只随着青衣人的动作,翩然入了隔间。   当日探查过卓枝身上“奇蛊”, 她便察觉其间不妙。   只是这话自是不可当着卓枝的面讲。   当夜不眠, 她同‘蛊’夫人思虑一宿, 列出各种法子,可到底也找不出彻底解决的办法。照密族六行推演, 卓枝已非生魂。若非这味‘蛊’,她根本活不到现在。去‘蛊’,她的性命难保;可若不去蛊, ‘蛊’依附她, 也在消耗她。   夔龙玉能保神魂不灭, 同‘蛊’达成微妙的平衡。只要‘蛊’不发动, 卓枝命数暂保, 可这绝非长久之计。如果能找出契机,以同命蛊牵制‘蛊’,卓枝还可一救。   寿春县主听闻, 当即要以身种蛊。范姝劝下姑母,心甘情愿只是其一, 契机妙不可言,全凭天意。见不得姑母垂泪,她使六行推演之术, 头一次算出月相。月相是反相,是警告,意味着此卦终结,不宜再算。   范姝只能择日卜卦,不料又是月相。她此次前来正是为解决此事,她不顾警告,重新起卦,终于成卦,却算出水火既济。三阴三阳得之其位,先吉后凶,此之谓:上京险象环生,福祸相依。   这也算是勉强指明方向了,一卦终了。范姝头痛欲裂,本命蛊震颤不安,休息许久才缓过劲来,既然上京福祸相依,她就不信找不到出路。是已,她日日陪着卓枝游玩,希望能碰到转折点。   这些日子,她也没见到契机转折,难道说她的卦象有误?   范姝取出那卦,耐心参详,水为利,六行之中司夜;离火盛,光明繁华,意指节庆亦指花。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此山中,她竟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这卦象清晰分明,指明了地点清明节夜,繁华且有花之处。   是已,她生怕圣人不允开夜市,昼夜欢庆。她不好明说,只得借游玩的幌子,果然花卿相信了。   更妙的是,她在繁花盛开处真的见到了契机。看样子两人竟然颇为熟识......范姝坐在席上,轻轻缀一口富平石冻春,入口甘甜,却也不失辛辣。这酒不错,符合她的口味。   范姝半点不着急,她坐在席上,悠闲地饮酒,时不时侧耳听旁边的布衣老汉算命。老汉一双绿豆眼,精光四射,他说的头头是道,看来有些本事。   她正听得津津有味,却听那老头突然一声怪叫:“你!你这小子!”   范姝起身望去,见那老汉手指颤颤指着的人,竟然是花卿?   ※   万年楼,里间。   并蒂莲......她心中慌乱,还不明白如何对待东宫。   她的感情毋庸置疑,只是她的身份始终是隐忧。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不能为了情爱,枉顾全家性命。欺君之罪,圣人绝不会放过建宁侯府。   是已,这些日子她见不到东宫,心中反而平静。   可是眼下卓枝被堵在隔间里,不得不直面东宫。她正欲开口申辩,抬眼却见东宫深深望着她,黑黝黝的眸,似蕴含千万种情绪,沉甸甸,一晃就会洒出来。她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刻,她几乎就要和盘托出。   但很快,理智阻止了她。   卓枝深吸一口气,低声说起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言明范娘子真表妹假未婚妻。又再三重申两人头次见面,毫不相熟。   东宫才算勉强满意,他心情大好,甚至连簪花的事也不纠结了。方才的失落仿若一页书,轻易翻过,他温文尔雅:“想来范娘子赴上京,独身在外等的焦急,不妨请她上来同席观灯。”   还不是你将范表妹留在外面的?   卓枝心中嘀咕,正欲前行,却被东宫自身后一拦,说:“忘了这个。”话落,他手指灵巧捏起卓枝肩上纽子,将余下那半面并蒂莲插进纽孔中。   怎么将其余的并蒂莲给她了?   东宫心思莫测,卓枝一时猜不透,索性不去细想了。两人一前一后迈出里间,将要走近范娘子时,听见一个耳熟聒噪的声音:“你你!你这小子!搅得我在崔南的生意做不成,居然还尾随我来上京!有没有天理啊!”   卓枝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布衣老汉,绿豆眼,不正是崔南的那个算命老汉吗?   布衣老汉又是一跳,他颤声:“你这郎君怎么也在,结伙作案?”   循声望去,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应道奇。   人多眼杂,自然不能放任老汉在此处喧闹。应道奇施以一礼,将老汉引进里间,温声问:“老汉的生意可出什么事了?”   布衣老汉坐在席上,长叹一声:“米记被封,老汉的生意摊子不就没了?”   卓枝心道米记被封还真与他们有关,心中信了三分,说:“这些日子上京生意如何?”   布衣老汉斜眼看过来,气哼哼的说:“总少不了被纨绔子弟戏弄......但也比不得你这小子,竟敢胡说起东宫闲话......”他抱拳向上示意。   卓枝:......   她怎么就忘了这茬。   卓枝闭上眼睛,等待迎接命运的鞭挞。今天总算明白千百年流传的真理,饭可以随便吃,话千万不能乱说。   果不其然,就听东宫好奇问:“望老汉不吝赐教,什么趣话?”   布衣老汉话一出口,顿时心生悔意。   天子脚下,尊贵之人又非坊间戏子,怎能随意拿来取笑。可是紫袍郎君低眉看来,他一瞧就知其身份尊贵。话赶话至此,他颇感压力,遂小声:“我观这位小郎君身负凤命......难不成东宫还要娶一位男娘娘不成?”   应道奇斥责:“放肆!快快退下!”他看向左右,禁卫躬身将老汉请了出去。   卓枝担忧东宫恼怒,躬身行礼:“殿下恕罪,全是臣之过,还望殿下宽恕无知老儿。”   东宫放下茶盏,不显分毫怒色,淡声说:“无妨,下不为例。”   放下茶盏,正是委婉送客之意。应道奇见此起身,直言与友人相约,适时告辞。东宫不留他,里间徒余他们两人。卓枝生怕秋后算账,心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低声建议:“殿下,臣先行告退......”   东宫却不准:“不妨请范娘子前来,共揽花灯。”   门外禁卫恭声应诺。   方才还因范娘子吃味,怎么这会非要请范姝前来?   卓枝实在猜不透他的脑回路,轻啜一口茶,却见东宫目不转睛看过来,他刻意的摸过鬓发,眸中期待溢于言表。   卓枝满目迷惘:“殿下?”   东宫虚虚一指,温声提示:“你看,孤缺什么?”   缺什么?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卓枝呆愣愣看着东宫。   东宫见她不解风情的模样,哑然失笑,心道方才还知为人簪花。换做他,怎么待遇就不一样......算了,求人不如求己。他倾身取下那半面并蒂莲,俯身靠过来,干脆挑明道:“还不快快为孤簪上。”   同心结芙蓉,花开并成双。想来那范娘子也是通透人,一瞧见这双并蒂莲怕是什么都明白了。东宫面上端方君子,心里深沉的想兵法谓之: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策也。   可惜天不遂人愿,没等来范娘子,却等来了一纸调令。青衣禁卫躬身低语几句,东宫面无异色,眉头却深深蹙起。他挫败的看向泥金六扇屏,眼中一闪,温声说:“花卿,等会明天见。”   见卓枝点头,东宫起身迈步离去。   看来是宫中有要事,卓枝反而松了口气,她实在担忧范娘子和东宫会面。万一范娘子看出什么,再要寿春县主知晓,又是一桩官司。   说曹操曹操就到,范娘子推开泥金屏,好奇张望:“那位紫袍郎君走了?”   卓枝点点头,想到范娘子游兴未尽,积极建议道:“想不想去看歌伎乐舞?”   “在哪里?”   卓枝掀开小窗,遥遥一指景龙湖,只见湖上灯火璀璨,不少游船张灯结彩,隐隐有丝竹喧闹声,分外热闹。她说:“今天应该会有歌伎比舞,可要去看?”   范姝眼见那处繁华异常,心下一动,便要结伴而行。   两人一路挤进人群中,其中艰难种种不提,费时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来到景龙湖畔。岸边,桥上,甚至临近的树上都坐满了人。   只见游船画舫之上,一个身穿宝蓝鲜绿彩绸的异域女子登台献艺。她面上戴着金纱,但卓枝一眼就认出这不正是王嫣然吗?   她何时从淮南回来的?   这时音乐声起,旋转一跳跃,我闭着眼......   范姝看的津津有味,直到人潮退却,她还依依不舍:“我喜欢方才那跳舞娘的女子......”竟然又是个身负大气运之人。   上京不一般,气运满地跑。   范姝想到方才眼中有敌意的郎君,心念微转:“花卿,方才万年楼里的紫袍郎君,是你的情郎吗?”   卓枝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连连摆手:“不可胡说......他不知我是,”卓枝不好明说,在范姝掌心写了个“女郎”,而后窘迫说:“我们只是朋友关系,男子之间,没有什么的。”   范姝语重心长:“花卿,他对你......”   卓枝不愿意纠缠危险问题,将她送回泰和园,匆匆告别。   游乐半夜,月挂中天,竟已过了子时。   卓枝来到耳房,仔细梳洗。晚上终于能去掉裹胸,一时只觉腰背生疼。她草草揉过,系好锦色里衣,慢吞吞回到里间。   春意渐暖,前几日新换了单薄锦被。   她靠在迎枕上,怀抱锦被,心里想起白日的事......没等她想出个子丑寅卯来,烛光昏暗,阴影绰绰耀到窗,露出个人影。   卓枝惊愕失色。   叩门声响起,那人很是礼貌:“花卿开门,孤按约前来。” 第49章 你作甚脱衣服   按约前来?   什么约定她怎么不知道?   卓枝惊讶太过, 脑中空白了一瞬。春夜凉风吹起幔帐,影纱如水波泛起涟漪,忽的散开。卓枝在冷风中打了个颤, 瞬间冷静下来,她不吱声裹紧锦被,打算装作睡着糊弄过去。   扣门声再度响起,不轻不重,极有规律。   卓枝知晓依东宫为人, 定不会翻窗而来。但她心脏仍砰砰跳动不停, 卓枝依着微弱烛火, 良久直到外面的人影消失不见,她才松开紧握的双手, 指尖犹自颤个不停。   ——“郎君歇下了,怎也不关窗......”   这道声音是瓶儿,她就睡在耳房中, 想来到了起夜检查房间的时辰了。她这会睡意全无, 正好同瓶儿吃过茶点再睡, 小厨房好似做了道白玉牡丹......   “什么人!竟敢擅闯郎君闺阁......殿下?”   大事不妙, 场面失控!   瓶儿起夜撞见东宫了, 他不是走了吗?不行决不能引来旁人。   卓枝跳下床,慌忙间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小跑几步绕过白玉屏, 无意间瞥到水银镜,她一身单薄里衣, 长发披散,胸前微微起伏......她快步跑回去,披起锦被打开门, 就见东宫负手站在石榴树前,紫袍玉带,侧脸向她看来。   月光照耀下,他的面容温柔清俊。   瓶儿坐在台阶前,大张双臂,像个护小鸡的老母鸡一般。   卓枝裹紧葱绿锦被,微微一咳:“瓶儿退下吧......殿下亲至,可有什么要紧事?”   瓶儿咬了咬嘴巴,蹲到廊下美人倚处。她不肯回房,目光乱飞,嘴上嗫嚅:“郎君,我有点睡不着......”   东宫目光逡巡一圈,似有不满,温声问:“不请孤进去?”   卓枝捏紧被角,扯开一个尴尬的笑,忙说:“臣惊讶过甚,殿下请。”   若不是怕这边动静过大,引来巡园侍卫,她才不愿请东宫进来。清和堂是寿春县主特意关注之地,巡逻的侍卫也是建宁侯自河西带回来的亲兵。若是他们发现端倪,定会立即惊动寿春县主,到时候只怕有口说不清。   只能说东宫运气不错,竟没被发现......或许应该说东宫功夫上佳,毕竟那次落水,他护着她躲避追杀,一路进山,身手绝对称得上一个好字。   卓枝不去管瓶儿,披着锦被垂头丧气走进里间。只见东宫已经坐在罗汉榻上了,她将自己裹得像个花卷,一步一步挪过去,轻声问:“殿下,怎么来了?”   东宫不语,眼中疑惑,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行吧,你说了算。   卓枝走近几步,打算再问一遍,赶紧完事散伙。   东宫皱着眉看她:“怎么不穿鞋?”   卓枝低头一眼,不禁缩了缩脚,找补说:“方才出来的太急了,顾不上穿鞋。”她也坐在罗汉榻上,低声说:“殿下可有什么事?等下殿下离开,我就回去睡觉了,这一会不用专门穿鞋了。”   东宫忽的起身,绕到白玉屏风后:“看你冷的瑟瑟,你干脆躺回床上,我随你说几句话,无需多礼不碍事。”其实也不必这么体贴,卓枝腹诽,她随着东宫身后,亦步亦趋。   她走了两步,忽然想到白玉屏后是床,床上还有她新换的裹胸......卓枝浑身一颤,快步赶上,顾不上形象守礼。她三两步跳回床,恰在东宫来前,锦被一展将床遮的严严实实:“臣......实在太冷了。”   东宫:......   东宫总觉得其中有异,想起今天的事,还是说:“无妨,”他搬了个春凳坐下,就见卓枝一床锦被遮住了整张床,他失笑,忍不住开玩笑:“怎么这样盖着,难道被下藏人了?”   卓枝将裹胸团进锦被,背靠迎枕慢慢坐起身,将被子卷紧,说:“你看,没有什么。”   东宫只见花卿窝在锦被中,小小一团,分外纤弱......建宁侯府也待郎君太不精心,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怎么会这般羸弱。他又想到,方才园子里那场风波,竟只留个小丫头侍奉左右,再无其他仆从。   还不如就随他身边......   圣人云于子女前,不言父母不是,他默念。   卓枝见东宫不言不语,她心中焦急,胡乱问道:“殿下,何时有约的?”   东宫收敛神色,食指微动,轻敲紫檀床边,咚咚几下,说:“只记得玩,万年楼孤不是邀你明日见吗?现下可是第二日了。”   卓枝小声:“臣以为是白日......”   东宫却微微摇头,“明日正午起程赴万佛寺,福颐公主送嫁规矩繁杂。孤得前行送嫁,至明日一去,再回来一路行程,快也要三四月。若路上不顺,等回京怕是会赶上中秋佳节。”   东宫凝眸,专注的看着他:“方才见你睡了,便想略等一等,未成想惊动留门的小丫头,幸好你醒了......孤看你这丫头倒是忠心护主,可惜年纪小了些。”   难道瓶儿不出来,东宫还会继续等在门外吗?   春寒露冷,东宫至少等了半个时辰,她心中酸涩,但是这事她已经下定决心,决不能放之任之,任由两人暧昧情态,至少现在不能。   她只觉指尖冰凉,她用力握住手,像是这样能为她增添几分勇气一般。卓枝缓声说:“承蒙殿下厚爱,臣......并不好南风。”终于她还是违背心意,全都说出来了,这好似用尽了她的勇气。   空气中极静,春夜冷风拂过她的发丝,吹到紫檀床帐悬着的金木兰铃,木兰铃摆动,发出阵阵清脆声响。卓枝屏住呼吸,垂眸看着锦被流苏,静静等待东宫转身离去。   不料,东宫也无声无息。   她抬眸望去,月光明亮,恰巧照在东宫脸侧。   东宫耳朵红的似滴血,他见卓枝看来,脸红似火烧,害羞的偏过脸。但很快,他又强迫自己看过来,直视卓枝,一字一顿轻声说:“孤知晓......孤,我在追求你呀。”   卓枝被这一记直球打蒙了。   她本能抱紧锦被,将自己团团裹住,就这样她仍然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一声重过一声,她嘴唇发颤,也不知是喜悦还是其他,只觉什么也说不出。   东宫怎么不按剧本来!   她整个人卷缩一团,不断向着床脚缩。她身上卷着锦被后退,好在理智尚存,怀里不忘紧紧抱着裹胸,却忘了其他猫腻。   很快锦被一翻,露出玉枕,也露出前几日放在枕边的织金彤带。那是东宫系的同心结,她舍不得拆开,一度放在枕边陪她入睡。   见微知著,花卿若完全对他无意,怎么会将同心结放在枕畔呢?   东宫眼眸弯弯,想打趣几句,又怕花卿害羞,得不偿失。   干脆不语,他抬手拾起,烛光下打量片刻,摇头谦逊道:“这个没系好,孤现下会系更多花样。”说着,他方才忆起所来为何,花卿为范娘子系了花,他也想要一个。毕竟送嫁也是出远门,俗话说行船走马三分险,他要个花结不过分。   不能系在外面,不留神弄散了怎么办。   东宫放下织金彤带,将同心结抻平,好端端摆在枕畔。而后起身,他抬手解开肩旁珠纽,叩开玉带,正要除开外袍时。   ——“你作甚脱衣服?”   东宫意识回笼,他这一番行为确实容易遭人误会,他解释说:“花卿,方才万年楼你为范娘子打结束花......孤此番远行,你为孤也束个同心结吧。”   卓枝见他没说其他,心下稍安,掩耳盗铃解释说:“随手放在枕边,便忘了。”   东宫不置可否,除掉外袍只着中衣,单膝跪在床上。东宫侧过身,只见他肩膀宽阔,腰背挺直,身形已然接近青年男子,他说:“系在此处,要一摸一样的。”   卓枝欲哭无泪,想要拒绝,可是她又怕东宫捡着同心结的事不放。   罢了,赶紧打个蝴蝶结,送走这尊祖宗。   她不知为何手发颤,又加之中衣布料极光滑,原本两秒钟的事,她手抖足足浪费了两三分钟,终于打好蝴蝶结。卓枝赶人,她怕说话无用,赶紧搬出寿春县主:“殿下天色已晚......烛灯不灭,一会阿娘就会过来。”   东宫慢斯条理穿好紫袍玉带,见她战战兢兢,一幅害怕模样。心中难免不愉,他难道是孟浪之徒吗?又忆起话本子里说,檀卿相亲,昵称彼此。可那远道而来的范娘子都声声花卿,小声吃醋:“孤很快就走,只是旁人都称你花卿,孤很不喜欢。”   还不是你天天花卿长花卿短,弄得世人皆知,这还能怪她吗?   卓枝一阵无语。   她神经紧绷半天,心直口快说:“从前只有阿娘称我花卿,还是殿下要旁人知晓了......”   东宫系好珠纽,垂眸听卓枝埋怨,却觉两人比方才亲近。他眸中不自觉盈满笑意,轻声说:“阿枝。”   ※ 第50章 官居一品系统:您有新的……   夜里忽然起了雾, 不知哪里飘来一片云,将月亮遮的严严实实。很快雾色蒙蒙,细雨如织, 竟然开始落雨了。   卓枝顺着半合的窗,望向园子,夜雨密织似是雾气,吹不散摸不着。真是诗里说的那样,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卓枝本是困倦至极, 却一点也睡不着。东宫临走前说的话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东宫低声说:“阿枝, 此去千里,通信不便。肃王狼子野心, 手段上不得台面......孤委实忧心,方道长是孤启蒙之师,你若有事可去寻他。”   她反复回想这句话, 并非是单纯的离别愁绪作祟。而是, 东宫说起肃王手段低劣时, 分明有些欲言又止, 他定然有所隐瞒。她总觉得那未说出口的话 , 与她切实相关。毕竟肃王争权夺利,与她这个纨绔子弟有何干系?   何必多提一句,又何必暗示她多加小心?   灯火如豆, 细雨顺着夜风刮入青窗,只听“噗呲”一声, 灯苗跳闪,顿时屋内昏暗下来。   她也睡不着,正要下床点灯, 就听见廊下传来踏踏脚步声。   ——“郎君,我能进来吗?”   大半夜了,瓶儿没睡还守在外面?   卓枝哑然,想也不想唤道:“瓶儿?”   瓶儿提着黄铜壶,壶底依稀看得见红色,看来是炉火上温着的。她小心翼翼推开雕花门扇,探头探脑:“郎君,我进来了?”   卓枝披衣下床,单手拂开幔帐,疑问:“怎么?还不快快进来,仔细夜雨浸湿衣衫。”瓶儿低眉垂眼,放下黄铜壶便要轻手轻脚退出。   她这般异样,卓枝怎么会看不出来?   卓枝叫住她:“怎么端了水来?”   瓶儿悄悄看她,小声说:“殿下吩咐的,郎君恐怕要用水......”   用水就用水,干嘛小心翼翼的?   卓枝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一凉,察觉微弱的湿气,难道也在外面守了许久?她温柔低声说:“快回去睡吧,好好休息,明天就当放假了。”   瓶儿期期艾艾:“郎君.....当心身体。”   卓枝见她回到耳房,才安下心来,瓶儿有些奇怪,她也说不上来。折腾这么一会,她总算有了些许困意,就着热水擦过手便睡下了。   ※   清晨空气中还带着三分雨气,范姝晨起练过刀,路过墙边停下脚步,竖着耳朵听卖花贩吆喝,他们走街串巷,声声清脆:千瓣桃红白碧桃,垂丝春桃洒金桃花嘞!   她微微笑,海宁长年如春,鲜花遍地,从未听过卖花贩叫卖,如今一听却觉得稀罕有趣。   蔓芸福身:“范娘子,县主娘娘请您去书斋叙话。”   范姝将双刀递给‘蛊’夫人,一整衣衫,抬步向书斋走去。园里泥土湿润,鹅卵石拼花小径,沾了水湿滑无比,纵是蔓芸这等家生婢女,走惯了小径,万分小心仍然时不时打滑。   可这位远道而来的范娘子,丝毫不看脚下,步子却轻快且稳,不见有半分不适。绕过手掌粗的垂丝碧桃,没走几步便到了书斋之中。   书斋门扇大开,依稀能看见寿春县主嫣红大袖,范姝快走几步,问候:“姑母,范姝拜见。”寿春县主坐在案几后,素手提笔,闻言抬眼望来,温声说:“二娘子,快快进来!”   寿春县主眼下青影颇重,就连脂粉也遮不住浑身疲态。信正好写到末尾,她并不避人,将信纸折叠封好,温声问:“可用过早膳了?用的可好,不习惯便吩咐蔓芸,都是自家人,无需讲究虚礼。”   范姝点头称是,她问:“姑母可有什么事?”   寿春县主将信递给她,说:“明日起程,将送花卿去海宁。还需劳烦你,一路上陪伴花卿左右,我实在忧心她的身体。”   范姝默了一阵,建议道:“上京可解花卿之危,虽说姑母不愿意同燕家打交道......可我观那位郎君爵位心思诡谲之徒,花卿身体要紧,”她话未说完,就被寿春县主冷声打断。   “不必!”寿春县主虚弱扯开一个笑,她没有解释说:“还请二娘子送她去海宁吧。”   到底是亲生母女,想来姑母必定有她的考量。   范姝压下心底疑惑,便回泰和居打点行装。她想不通,便问‘蛊’夫人,寿春县主爱女如命,听闻同命或许可解‘蛊’,竟不惜己身,分明异常心疼孩子,怎么会因为政见不和枉顾生机?   ‘蛊’夫人见她疑惑,比划手势,意思是她远在海宁其上无人,堪称海宁至尊至贵。可是上京律法不同,欺君之罪为十恶之首,不是玩笑。   范姝恍然大悟,竟是她不了解大昭律,差点闹出笑话来。   她没带什么行礼,简单收拾一番,便抬步去清和堂。泰和居距离清和堂不近,但不难找,因为只消站在高处一望,满园春色花枝烂漫处,那便是清和堂了。   真是奇怪,到了这个点卓枝还睡着。   难道是昨天西市游玩太累了?她扣门几下,就听门里一道迷迷瞪瞪的声音应道:“谁?我就起了。”   这分明是没睡醒!   若是平日她定然不能扰人清梦,只是今天不行。明日一早起程,今天若是睡过去大半天,岂不是浪费时间,万一花卿不知晓行程,误了事怎么办?   她继续扣门,朗声叫到:“花卿,是我范二!”   脚步声起,门扇大开,花卿披着床葱绿锦被,困得睁不开眼睛。春风含凉,她轻轻一颤,秀气的打了个哈欠:“范娘子,可要去哪里?容我稍微梳洗一下,很快就好。”   范姝毫不废话,简单的说了明日启程的事,还着重说建宁侯会亲自送她们俩去海宁。   卓枝手一颤,茶盏晃出几滴残茶,她说:“多亏范娘子提醒,正巧有位朋友留了点东西在我这,今天还给她。范娘子,想不想去东市吃月牙饼水盆?”   范姝听她描述,便觉胃口大开,连连点头:“蛊夫人不吃荤腥,可能给她带些什么?”   卓枝用木簪挽了个髻,介绍:“来个面脆油香的胡麻饼,桃花蜜糕......若是再晚一个月槐叶冷淘就当季......”   王嫣然住在东市桐木头巷,今天也不知在家不在。她当时去淮南治水,将翠翘和二十两银子托付给她,这次正好一并还给她。   圣人去岁下令整修东市道路,如今新路方才修建完毕,宽阔平整。新路不许百姓骑马通行,百姓包含皇亲国戚。除非宫中十二卫政事需要外,所有人都得乖乖的下马走路。   卓枝早有经验,她将马寄存在坊门外,引着范娘子步行进东市。   桐木头巷紧邻繁华大街,范姝留在街上排队等月牙饼。她自街后寻王嫣然居所,很快找到,她敲门。就听王嫣然怒声说:“你还好意思来!”   卓枝:......应该不是跟她说吧。   王嫣然打开门,见是她脸红了红,一番解释前几天才回到上京。见到翠翘,两人泪眼婆娑,互诉感情,王嫣然揉了揉眼睛,说:“钱数目不对,分明是三十两,多了十两,我一掂就知。”   卓枝笑说:“算你的分红,前几月斗鸡挣得。”   “我明日起身远行,再见你都不知什么时候,别客气收下吧。”   王嫣然小脸一垮,嘴里喃喃我Cp不真了。   卓枝:......   王嫣然惊觉失态,羞窘道:“我们山不见水见,你到了好玩地可别忘了给我写信啊!”又说起此次治水,她见到不少名医奇方,日后打算四处行医,也好长长见识。   卓枝要她注意安全,约好日后写信的事,她告别王嫣然,回到前街去找范姝。   ※   时间如白驹过隙,倏忽间卓枝已到海宁一个多月了。   她住在海宁王府,大舅舅母待她温柔可亲,正如家人一般。舅母将她安排在锁春堂,听闻她喜好花草,特意为她寻来不少名品海棠。海宁四季如春,如今已到秋日,垂丝海棠仍旧繁花盛开,美不胜收。   自打到了海宁,她就换上了女子装扮,对镜梳妆,她竟然有些不习惯。   海宁王府对外只说她是远嫁江南三姑娘的女儿,这边与上京几乎不通有无。没人知道上京事,按府里女儿排行,府中干脆称她一声:七娘。   那块夔龙玉,她一直戴在身上,系统也竟真的不见踪影。范姝这个圣女不务正业,不怎么管族里事,反倒一到傍晚便来寻她泡温泉。   她坐在温泉边,就见范姝面有喜色,匆匆而来:“七娘,福颐公主送嫁遭袭,幸得东宫......如今东宫率兵反杀突破重围......鞑子不安分,近些年战事平息,时不时骚扰边城,谁能想到竟敢劫掠公主仪驾?“   “若不是东宫,福颐公主怕是性命难保,何况她远嫁联姻。定远侯明为范阳节度使,实则盘踞一方,若闹出事,这二十多年年安稳付之一旦。”   卓枝抚了抚心脏,心道书中东宫被派去平乱,出于战略目的,孤身率军深入千余里,活捉汗王爱子,这才暂时阻却汗王南下之势。后来他领命守边城,足足三年多,才回到上京。   所以,卓枝根本不担心东宫发现她离京。   卓枝心绪平复,她取下夔龙玉,忽然头晕目眩,头疼欲裂,脑中似有火钩搅动,她滑进温泉水,耳边传来熟悉的电子音。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有新的任务!”   “叮咚,维护社稷,千里赠药。” 第51章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温泉热烫, 鼻端尽是硫磺味道。   卓枝落进水中,剧痛之下,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 范姝的呼喊声远在云端之上。唯有脑中剧痛翻腾,耳边电子音嘈杂重复:“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有新的任务。”   “叮咚,您的任务:维护社稷,千里赠药!任务完成则奖励玩家:全部技能升级一级;任务失败副本重置,天道重新确立天命之子。届时玩家名誉值, 技能点将全部恢复初始状态。惩罚玩家霹雷之怒(三天, 持续无间断)。请玩家努力完成任务!”   “叮咚, 任务提示:营中染疫症,庸医且无为, 此中有三昧,神人定生死。”   玩家基本信息:   玩家姓名:卓枝   年龄:15(?/15)   性别:女(?)   智力:49(100/49)   体力:60(100/60)   颜值:89(100/89)   声望:60   官职:东宫詹事府属官,东宫伴读。   点数:100(注:玩家可将点数用于基本能力加点, 兑换比例2:1。一经兑换不得改变。)   能力:口若悬河(二级)、过目不忘(一级)、知人善用(一级)、权臣威势(一级)。   范姝反应极快, 瞬间躬身自水中一把揽起卓枝, 担忧道:“七娘?”   卓枝捂着头, 睁着眼睛, 眼神空洞没有焦距。   突然如此?难道是蛊发作了?范姝眼神一厉,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又以刀柄勾起夔龙玉, 单手戴在卓枝颈上,未果被卓枝无力推开, 她喃喃:“二娘,先,先不要......”   她口中含混不清, 但是范姝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抱起卓枝放在藤床上,低声问:“可要叫蛊夫人前来?你这样定是不行,我留下欧金照看你。”密族装扮的侍女做了个礼,警惕地守在卓枝身边。范姝大步离开,一路奔跑至‘蛊’夫人处。   卓枝昏昏沉沉,却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她之所以制止范姝为她戴上夔龙玉,完全是因为系统的缘故。夔龙玉还没接近她,系统已经开始发出滋滋杂音,卓枝依稀听见。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夔龙玉与系统磁场相悖,如果玩家长时间携带夔龙玉,将会削弱系统与玩家的联结。玩家到时将不能使用系统技能,但仍需完成任务,届时不当使用工具所产生的后果,皆由玩家自负。”   卓枝心中默问:“系统会影响我的生命吗?”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玩家本是已死之身,系统通过玩家吸取气运,玩家通过系统维持生命,何来影响,分明是互取所需。”   “夔龙玉切断联结,并不能提供能量维持玩家生命。玩家没有感觉到近日疲惫易病吗?正是玩家这具身体生机断绝的后遗症,若无系统能量滋养,恐怕命不久矣。”   如此竟是再无选择了?   卓枝低眉,面上平平也不知信了没信,反而问起了任务的事:“任务时限为何没有标明?”   “叮咚,此任务虽无时限,可是晚一秒便少一分生机。若不能及时遏制疫症蔓延,只恐大昭颠覆。届时系统将会再重新确立秩序之后,继续发布任务,为玩家提供优质服务。”   ——此中有三昧,神人定生死。   许是脱离夔龙玉影响,她这会头疼症状已经完全消失,除却神经时不时抽动外,竟与寻常无异。她默念几句系统提示,一时也摸不准这提示是何意。   神人是谁?   总不能说的是神仙吧?若指的是神仙,方外之人,不同与本世之人,那唯有王嫣然符合要求了。可是王嫣然自己也说过,她是骨科医生。她真能解决疫症吗?   卓枝点开系统查询功能:“查询好友列表王嫣然,现处何处?”   “叮咚,查询中:您的好友王嫣然位于三塔斯草原,以玩家为中心点,王嫣然所在地(坐标:87643.1876.73)。”   那不正是定远侯所属范阳节度使管辖之地吗?王嫣然在战场上,若是神人指的是她,疫症早就解决了。目前仍然爆发疫症,可见她并非提示中的神人。   卓枝凝神,细弱的眉头紧锁,她心中思绪万千,瞬间将这两句话拆开字词,分门别类,一个个挨着细细思索。可是半晌过去了,她依旧没有半点思绪。   三昧,神人。   她好似隐隐抓住了什么,但是却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种感觉如鲠在喉。她仔细回忆起书中内容,可是书中并没有发生疫症。只是刺客行刺,女主舍身挡暗箭。   疫症分明是新的内容......她提神将经历琐事全都顺了一遍,竟意外发觉许多事都和书里不一样。可能是蝴蝶效应,蝴蝶煽动翅膀即可引发飓风。那么好端端的剧情加入了她,穿书女主,甚至别的什么......   剧情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也不是不可能。   三昧,此中有三昧,此中三昧......奢摩他、三摩钵提、禅那,佛偈,涅槃。   忽而,门外风声大起。   ——“七娘,‘蛊’夫人来了!”   卓枝抵着额头,复又望去,只见范姝并‘蛊’夫人,还有一干密族巫皆至门前。   她拖着病体起身,虽然她自觉良好,一身轻松。可她这副面色惨白,唇色发青的模样,范姝心下微沉,她虽不是巫医,但也能看出一二。范姝不动声色进屋,小臂适时一挡,将卓枝揽住,轻声说:“你歇下吧,莫要惊了风。”   范姝捂住她的眼,‘蛊’夫人取出紫金葫芦,她口中默念,不多时一个五颜六色的王蛊爬了出来,王蛊俯在卓枝脉搏处,将背刺扎进皮肤,瞬时王蛊颜色变作灰白间色。   ‘蛊’夫人将王蛊收回紫金葫芦,抬手比划,意思是蛊奇异,不能剥除,寻找饲蛊之法,好生养着蛊,再寻生机。   范姝松开手,示意众人退下,而后轻声安慰:“你可知蛊如何饲养?你俩如今一体同命,互供生机,不能轻易剥除蛊。”   卓枝心道如此简单,只需多做任务即可。她将卷起的袖子放下,看到“居一”二字,眼神一凝,刹那间豁然开朗,这枚印子原是为了慧同之约。这世间不出世,且名望极高的神人不正是慧同和尚吗?   三昧指的是佛教,神人指的自然是万佛寺慧同和尚。   原来最开始,这一切早已注定。   她无声微笑,心中感慨万千,自是不提。卓枝起身穿好外衫,细睫上沾惹了水汽,她说:“二娘子,我即刻起身去河北道玄缺州,切莫担心。”   范姝惊诧,眼中闪过了悟之色,她苦笑:“你都知晓了?疫症的事?原先想着瞒过你没成想......你打算如何去呢?疫症爆发,关心则乱,你孤身独去也解不了这番劫难,何必罔顾性命冒险呢?”   卓枝胸有成竹,狡黠一笑:“别人或许不能,但我可以”说着,她从怀中箱笼中取出个雕刻精美的碧玉匣,她素手一翻,只见那匣中摆着一方印子。   范姝本就是见多识广之辈,她不可置信:“这是?这是慧同印?”   卓枝微笑颔首,说:“我必须走这一遭。”   范姝将双刀别在腰后,双手抱拳,行了个江湖礼节:“卓小侯爷,可否容许鄙人护送前行?”   卓枝大笑出声,她这一番江湖作态委实有趣,离别愁绪瞬间消失尽殆。   两人当即启程,这件事并非人多有用的。卓枝对这地图计划路线,两人应该先去幽州万佛寺请慧同和尚出山,而后一路向北长途奔袭至玄缺州,将慧同和尚送到军中,这就算使命完成。毕竟,其余的事,她也插不上手。   系统纵使算得上万能,可惜也没有传送服务。   她们只能老老实实换乘出行。自苍蓝江一路东行,翻越十万大山,好在顺流向东,借好风送力。路上十来天的路程,水中不过一日便到。他们换千里快马,一路向北。   多亏了东宫令牌,她可凭借令牌于各地车马司任意借用马匹。其中方便不言自明,他们一路走官道,沿着系统规划最近路线前行。途中艰辛日夜赶路,种种不提,终于第九日抵达幽州。   万佛寺修筑在燕山之上,山并不险峻。可惜燕山孤立重山之间,它孤零零修筑在山顶,四周赤沢河昏黄河水暗波涌动。无路不通行,唯有山头一链铁索连同外界。   卓枝犯了难,铁索长约数百米,粗细不过手腕。寻常杂技能手,也不敢冒然尝试。何况铁链两端高地差不离,纵是通过高低差回荡过去,也是不能的。   极有可能挂在中间,可就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卓枝收起印,她念及系统伪装术,瞬间灵感大发。她拿出牛皮麻绳交错绑在手腕处,扬眉一笑:“范娘子先赶去玄缺州,我来拜访慧同。”   范姝不肯,卓枝笑道:“不只密族有秘法,我也会些特殊本事。你且放心就是了,我不是莽撞胡来之辈。”   “叮咚,玩家主动使用伪装术:鸟。”   话落,卓枝跃起。一瞬间,她只觉身子轻盈,竟果真如一只鸟般。她踩着锁链一路直行,观她行动间稳重异常,如履平地,那锁链更是半分也不晃动。   燕山雾气浓郁,不多时便看不到卓枝的影子了。   范姝按捺心中担忧,她翻身上马,鞭子轻扬孤身赶往玄阙州。一路上出奇顺利,虽然两方皆属于战争状态,可到底没有开打,是已路过城镇百姓仍属安居乐业的状态。   ※ 第52章 大事不妙,贺栾正随殿下……   天清气朗, 雾气尽散,不远处巍峨山巅伫立着一座金顶宝殿。   卓枝站在栈道之上,栈道以木板铺就而成, 拼接的严丝合缝,许是浸了水,踩上去有些哗啦哗啦的声响。她垂眸细观,见那木板边缘有细微的破损,露出铁一般的颜色, 毕竟栈道经年日久染上侵蚀的痕迹。   她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抬步缓缓走向万佛寺宝殿。   殿前站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他腰深深弓着,指着卓枝问:“你身上有东西, 这世上无人可解,但老衲可解。施主,我佛慈悲, 你可要自救?”   卓枝轻笑出声, 她问:“您正是慧同大师?”   老和尚不答反问:“施主请我出山, 只此一次。若是浪费这等机遇为救他人奔波, 累得自身性命, 可就得不偿失了。施主选择自救,这世间也无第二人知晓。”   他见卓枝不为所动,继续蛊惑:“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   卓枝身子一晃,差点行错踏空。   她努力稳住, 只见她人仍站在铁锁链上,不过才走了半程,脚下昏黄的赤沢河奔流不息。瞬间, 卓枝浑身起了层白毛汗,眼前雾气浓郁,暴露在外的皮肤感到微微刺痛。呼吸之间,仿佛进入鼻腔的不是空气,而是固体渣子。   难道灰雾不是雾气,而是瘴气?   卓枝将手腕上棉布抽出,缠在口鼻之上,凝神定气继续走向孤山。许是没有瘴气干扰,后半程她走得出奇顺利,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她便来到燕山。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卓枝才心觉后怕,她的手指控制不住微微发颤。   与想象完全不同,燕山之上没有什么金顶宝殿,只有座石头混合木头搭建的寺庙。   卓枝连连掐自己好几下,确定的确不是幻觉,这才抬步向那庙中走去。庙中无人,唯有一只黄狗,那狗见了她不吠叫,兀自枕着台阶睡的正香。   院中有狗,看狗的情况分明是人喂养的,想来庙中僧侣很快就会回来。   见此,卓枝也坐在台阶上等着。   天色渐晚,灰雾中锁链上依稀透出个人影。   卓枝忙站起身,她踮脚眺望,怎么这人影还不及她的肩高。万佛寺真在此处吗?难免她对此产生了怀疑。   那人影越来越近,卓枝目瞪口呆看着蹦蹦跳跳的猴子。   那里是人影,分明是猴影。   那猴子背着一筐米粮,身穿小褂,头上戴着顶赤红小帽。怎么感觉像是走错片场了?这真的不是西游记吗?   这时锁链声响,卓枝回首望去,这下终于看到人类了。只见一身灰色僧袍的和尚走下锁链,他背着筐,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贫僧慧同。”   他就是慧同和尚?虽然看得出并非青年人,但是年纪应该不超过五十,按道理慧同历经三代,怎么着也得八/九十岁了,卓枝漫无天际想着。   慧同放下筐,一拍猴头,那猴子连拖带拽将筐子拖进院内。   慧同和尚说:“施主可是为了玄缺城疫症之事而来?若是为此,施主请回吧。贫僧已是方外人,不理俗间事。”   卓枝愣愣点头,她手忙脚乱从袖中拿出那方印子,说:“慧同大师,我曾无意获得此印鉴......小子斗胆请大师赴玄缺城治疗疫症。”   慧同接过那方印,微微颔首,以手结印吹了几声长短不一口哨。猴子从树上窜下来,“哐当”一声,石头庙门应声合上了。   卓枝紧随慧通和尚,再度踩上铁索回到来时路。   慧同见她以棉布遮掩口鼻,端详她片刻说:“此为天然迷障,施主可曾坠入幻象?皆是因施主大病未愈,身体虚弱,又遇风邪入侵缘故。”   卓枝深以为然,怪不得她在幻象中觉得不对,仔细回想幻想中的慧通和尚长着西游记里盗袈裟和尚的脸......   燕山距离玄缺城直线距离约莫五百里,自下了山,他们路途顺畅。卓枝每遇过车马司,便换一匹快马。慧同大师精神头尚好,不仅不需休息,甚至提出可与她一道日夜兼程赶路。   快马加鞭,不过一天的功夫,他们两人已到了玄缺城外。   自海宁一路赶往玄缺城,横跨大昭南北,她已是疲惫不堪。玄缺城已进入备战状态,寻常百姓不得出城进城,好在卓枝身怀令牌。   守城将士见到令牌,下令开城。   甫一进城,几个灰衣士兵持戟上前,将他们俩团团围住。只见那城头将士大步走来,他一身蓝袍铁甲,腰佩长剑,虎虎生风而来,一抱拳:“大人恕罪,特殊情况进城诸人,须得搜身。无论身份高低,还望大人海涵。”   城头将士挥手,士兵近身走来。   她怎么能被搜身?   卓枝脑袋都要想破了,她套近乎:“将军好生面熟,不知将军家住何方?鄙人姓卓行二,家父是建宁侯......”   闻言,蓝袍将军胡子抖了抖,他谨慎的说:“京城公子哥到玄缺为何?你是说你就是那什么卓二郎?”他虎目一瞪,颇具威仪,目光满是警惕疑惑。   她的纨绔之名应该没有传播到边疆这么远吧......   蓝袍将军以剑尖指着她,又说:“管你老子是玉皇大帝,也不过搜身罢了。既不是贼人何必畏惧搜身?”   他那副表情就差将“怀疑”二字写在脑门上了。   若真的要搜身,卓枝只剩下奋力逃跑一条路了,使用技能太过冒险,毕竟技能有使用次数限制,若贸然浪费掉。她又身处边城,周遭危机四伏,真正遇上麻烦该如何是好。   气氛紧张,这时一到熟悉的声音传来,犹如天籁之音。   ——“大哥!又是可疑人等......卓二郎?你怎生在此!”   来人竟是冯十五郎,正是崔南借住的冯家人。难道这蓝袍将军也是冯家人?   无巧不成书。   卓枝引荐了慧同大师,蓝袍将军听说是闻名天下的神医,忙恭恭敬敬将他请进城里。冯十五郎一抱拳:“实非家兄谨慎,而是短短几日城里已经捉住多个可疑之人......”   鞑子近日连连骚扰,小动作不断,东宫禀明圣人调大同屯兵五万众,约莫在五天后大军方能赶到。可这几日鞑子正像知晓城中无兵一般,日夜骚扰边城,再加之玄缺五城突发疫症,真可谓雪上加霜。   卓枝低声问:“那殿下呢?”   冯十五郎左右四顾,在她耳边轻声说:“此为机密,殿下天未亮即带兵出城......”   府衙前突然起了喧闹声,冯十五郎快步走去,片刻间他面色变的极为难堪。卓枝随在她身边,茫然的问:“怎么?疫症易于染上,但十五郎放心,妇人不会有事,慧同大师定能妙手回春。”   冯十五郎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她是贺栾的夫人,贺栾此刻正随殿下左右......”   大事不妙。   玄缺城府衙,议事处。   卓枝凭着东宫伴读的身份成功混进议事堂,只见堂内诸人皆愁云惨淡。众人围坐,唯有冯将军起身来回踱步,他斟酌着说:“贺栾媳妇今日方起高热,慧同神医说贺栾极有可能已经染病,只是男子身体强健,许是发病时晚些......”   众人本就为此事揪心,未成想这个消息比诸人预料的还要差。   “只等殿下归来,慧同大师神医妙手。”   “昨我与贺栾一道,今朝也没甚反应,诸君可别杞人忧天。”   堂内议论纷纷,卓枝却想东宫此次秘密出行,并未是冯十五郎告诉她的照例巡查。众人亦被蒙在鼓里,堂内众臣忧心东宫可能染疫。可她用系统查看过东宫所在方位,距离玄缺城三百里开外,这种距离,想也知绝非巡查。   难道剧情中孤军直入千余里,俘获汗王幼子,火烧粮营就是此次?   冯十五郎说鞑子似是知晓城中无人,大军压境,又逢疫症横行......自河东调兵,速度最快也要五日之后才能抵达。玄缺遵令同达雅换防,正是兵力匮乏时......玄缺城守不住,城墙残破,四周无援,城内无粮,若城破数十万百姓沦落铁蹄之下,后果不堪设想。   风声忽紧,不过片刻间风卷乌云,一时只觉冷的渗骨。卓枝向门外看去,很快空中洒落雪片子,耳边风声怒号嘶吼。   ——“是黑风暴!”   有人一屁股坐到地上,颤声说。   冯将军掩上门扉,抽出长剑用力掷在地上,剑鸣声嗡嗡,似是惊醒了惴惴不安的众人。冯将军肃声说:“我率兵前去接应殿下,玄缺城一干防务全部交由明将军和苏少师。”   冯十五郎率先请命:“大哥,我与你共进退。”   卓枝只觉心中沉甸甸,她知道东宫必定不在巡防途中,可是她说出去,也没人相信。她想了想还是上前阐明此事,只说东宫惯爱剑走偏锋,说不得另有打算。   冯将军驱散众人,眼神炯炯盯着她:“你怎么知晓?”   卓枝诧异抬眸,冯将军此言不正是说东宫谋划他知一二吗?   为防止秘密泄露,冯将军不顾众人劝谏,强行令明将军将她囚于府衙。临行前,冯将军用剑指着她,厉声说:“若非你与殿下相识,老子非得宰了你不可!”   早知不多嘴,看来冯将军当她是间谍了。   草原宽广没有标示,又有黑风暴来袭,冯将军纵是事先了解线路,两边也难以迅速接头。   卓枝被看守在后厢,满腹心思,却听一声:“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目标人物高热危险。”   ※ 第53章 喂药   疾风高高扬起黄沙, 忽而倾倒于三塔斯草原上,片刻间沙粒和着雪片子席卷而来。寒风呼啸,金乌隐落, 沙点子盈满视线,远方岩石筑成的玄缺城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纵使是身经百战的战马见了此等场面也不住嘶鸣,身穿明光甲的莽汉急急拽住缰绳,他凝眉望天,向着身边玄袍青年, 大声喊道:“殿下, 这是雪风暴, 我们必须找地方掩蔽,待风暴过去, 再图玄缺。”   玄袍青年抬手起势,掉转马头,众人且跟随明光甲莽汉一路急行。那莽汉姓贺名栾, 正是玄缺城土生土长的兵士。他了解草原气候, 尤其是九月飞雪天。因而他带着大部沿着石堆子飞驰而去, 石堆子是当地人的土话, 意思就是石窟或石洞。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众人连带战马齐齐掩身于石窟之中,洞外寒风凌冽,风疾迅猛仿佛要掀翻天地。遽然天地齐暗, 众人眼前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贺栾低声说:“雪风暴终于来了。”他低声说完话, 便咳嗽不止,像是喘不上气一般,大口大口呼吸。东宫眼中闪过震惊, 他抬手一探,只觉贺栾额头滚烫。   东宫沉声吩咐:“冯十七,贺栾高热,扶他躺远些,将药灌下去。”   高热,药这两个关键词一出,众人只觉心惊胆战,难道说贺栾染了时疫。一时间,人心惶惶,毕竟当前这疫症无药可医。染疫几乎等同于死亡通知书,这怎能叫人不心乱。   东宫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他心中低叹,却知这事必须直言相告,如若隐瞒致使众人心生猜忌,疑心易生暗鬼,到时难以挽回......他思绪万千,却不过一瞬而已。   东宫沉声说:“诸将,时疫扩散虽快,无需忧心城内家眷。圣人已下旨请方济大师坐镇玄缺,他人已到燕山脚下,不到半日就可直抵玄缺......若明日之内赶回玄缺,贺栾定然无碍。”   这一番话虽然简单,却为围困此处的众人带来信心和希望。   “呜呜呜......放了我!”   窝在角落里的汗王幼子托木儿悠然转醒,他被人以刀背砸晕,一直混混沌沌尚不知发生何事。虽然年方十七,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但论起脏心眼可是一个顶俩。他是汗王大阏氏所生养,大阏氏属穆汉部落公主,两厢强强联姻诞下唯一子。   众人的目光瞬间望向角落,冯十七阔步走去,大脚踹上托木尔,叱骂:“畜生种子,若不是你向伊智逐建议抛洒部落染疫尸体,玄阙怎么会......”他声音悲戚。   旧恨未灭新恨又起,众人义愤填膺,眼中充斥着复仇的火焰。   串脸胡汉子俯身挡住众人视线,轻声提醒:“这家伙是要留给汗王伊智逐的,切莫冲动脚下留人......”   雪风暴咆哮未止,大自然展现毁天灭地的力量,众人无能为力,只能唏嘘焦灼遥望着玄缺的方向。   到了后半夜,贺栾高热渐渐退了下来。冯十七兴高采烈,想来是他年轻底子好,撑过这一波高热。待回到玄缺,很快便可得救。   夜半人困马疲,众人沉沉睡去,他轻手轻脚走过来,低声说:“殿下,贺大哥退热了......”他话未说完,衬着微弱烛火看见东宫眼底布满血丝,额间冷汗淋漓,牙齿紧咬对他说:“孤许是染上时疫,切莫声张,以免军心动摇。”   冯十七关怀:“殿下!”   东宫玄袍衣领已被冷汗浸湿,他淡声说:“将药拿来,孤观雪风暴有停止之势,待风暴方歇,由你与十二郎带队返回玄缺,看好托木尔。孤尚可支撑一二,不可泄露风声。”   很快,雪风暴渐息,雪花却缓缓飘落。   天上挂着一轮秋月,月光明亮甚至有些刺眼,黑色沙土很快被层白雪覆盖。冯十七探望路况,却忽然一愣。他凝眉望去,只见前方依稀可见单人单骑遥遥而来,耸然一惊,他搭手再望,只见那人明显是直直冲着这个方向。   难道说是伊智逐派骑兵探查?   他不自觉握紧手中角弓,身子俯得极低,警惕道:“恐有敌袭!”   单人单骑越来越近,月光皎洁,映衬他的面容也愈发清晰。只见他一袭大昭士子装扮,可背负长弓,腰间挂短剑,面容形貌绝非鞑子。   雪风暴中走出这样一个人,怎么看怎么奇怪。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若此人是伊智逐探查骑兵,全军危矣。   五百步,三百步,一百五十步,就是现在!冯十七张弓搭箭,弯弓如满月,尖锐冰冷的箭尖直指那人头颅,只待松手,忽然斜出一只手牢牢握住箭。冯十七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却见东宫嗓音嘶哑制止道:“建宁侯幼子卓枝,不可妄动。”   冯十七顾不得反应,东宫话落心悸万分,顿时昏厥过去。   就这犹豫的片刻,待冯十七再度拾起长弓,那人已身在五十步之内了。他手微微发颤,东宫昏厥,无人辨识真假,若他一箭射死此人......   那人挥动双手,喊道:“冯秋月剑下留人!”   冯十七郎出生前,全家人请了大夫请脉,都认定他是个女郎,特意请算命先生取了个娟秀的名字,冯秋月。可谁知他一出生,大家傻眼了,这哪里是女郎,分明又是个臭小子。   冯秋月这名除却冯家人自己,无人知晓,冯十七郎这一愣神,可让卓枝找到机会更近几步。她下了马,抛下长弓短剑,双手举起示意无兵器,慢慢向这边走来。   卓枝一面举起手来,一面暗暗发动系统技能。   “叮咚,玩家主动适用技能口若悬河(二级)。”   “叮咚,玩家主动适用技能正道的光(一级)。”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多重技能叠加,耗费精神力,请玩家妥善处理!”   这下由不得冯十七不信,卓枝慢慢走过来,向众人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甚至拿出了东宫令牌以证清白。为了取信,她简述了玄缺城情况,还对冯十二,冯十七将东宫计划略略一提。   费了好些功夫,终于取信众人。   卓枝打开随身包裹,取出药粉药丸若干,深吸一口气说:“诸位莫怕,慧同大师亲至玄缺城,这便是慧同大师亲自制的药丸,若诸位认为不妥,我先饮下以证清白。”说罢,她不等旁人反映,一口咽下。   因为技能的加持之下,众人也不再怀疑,眼见贺栾服下药后,体温很快恢复平稳,不在咳嗽难抑,众人眼中已然带了崇敬信任之色。   卓枝按照旧法炮制,将药丸喂给东宫。可是东宫远不如贺栾那般配合,他牙齿紧咬,卓枝努力了半天都没喂进去。没办法,她只能用手掐住东宫下巴,硬让他张口,这才将药丸塞进嘴里,不想卓枝还未来得及收回手,却被东宫咬了个正着。   卓枝:......   冯秋月悄悄笑了,卓枝冷眼看过去,默默揉了揉见血的手指,心道东宫牙口真不错。她见东宫呼吸渐渐平稳,面上红晕散开,这才试探问道说:“殿下可交代了日后如何?眼见风雪停息......”   也不知东宫有没有交代,若是没有。她又该如何暗示速速赶路呢?毕竟系统提示队伍中有鞑子间谍,是已紧要事,她方才特意只挑了冯家人细讲。其余诸事,她都模模糊糊一笔带过。   冯秋月正色,对众人道:“殿下令冯十二郎率众返回玄缺,如有违令者,军法处置。”   卓枝虽然自证身份,但她似乎并不被信任。她骑着马跟在队伍中间,身前是清醒的贺栾,身边是冯十七郎和若干个魁梧骑兵。至于她为何获得此种待遇,花团锦簇的被围在中间......卓枝无奈的看了眼身前的东宫,他的手紧紧揽住卓枝的腰。   赶路要紧,东宫紧紧抱着她,打了结一般,怎么也不肯松手。   冯十七郎黑着脸,令她在队伍中间,以便监视。   三塔斯草原石堆子距离玄缺城快四百里,月光明亮,虽然能看到玄缺城,可是望山跑死马,路程并不短暂。卓枝想起系统提示的间谍之事,她似是不经意的转动眼睛,四面探看。却看不出谁是有异样。   更关键的是,她就算知道谁是间谍,她说了众人也不一定信。   毕竟军队之中众人都是多年战友,袍泽之情深厚,其是他人一言两语可以动摇的。那么她只能小心提防,观察谁有异样异心......若东宫清醒过来就好了。   明月高挂,卓枝一看天,便知这会已经过了夜半时分。要不了多久就会迎来旭日东升,天若亮了,东宫一行人的行动更难以隐蔽。若是间谍趁机发作,可就大为不妙。   她查看系统,此时已经赶路近百里,想来很快就会进入玄缺地盘,说不得还会偶遇冯将军一行人。卓枝提着的心,微微放下,却听电子音提示道。   “叮咚,伊智逐率领骑兵近万正在接近的路上,请玩家妥善保护任务目标!”   怎么会?   她分明没见到任何人有异样。 第54章 她干脆抽出刀削去袍角……   卓枝勒马, 环视四周,只见远方地平线晨星隐现,这是天光即白的征兆。卓枝眉目间瞬时蒙上警惕, 她不自觉用手紧紧挽住缰绳,战马长颈后仰,不住昂头嘶鸣。   这点微末动静,霎时引起了冯秋月的注目。   他口中轻吁,迫使身下马减速, 他驱使马儿与卓枝并排而行, 皱眉低声问:“你若累了, 将殿下交给我......”旋即他眼中兴起狐疑,声音轻而快:“贺栾都已经醒来, 殿下怎么还昏迷着?”   无需他问,卓枝还纳闷呢。   难道这药的药效针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疗效?慧同大师将药交给她的时候,并未提及此事。何况那时她走的急, 根本没时间多问。卓枝方才也吃了颗, 只觉嘴里酸苦发麻, 异常反应一点也无。   卓枝伸手一探, 只觉微热, 看来东宫高热已退,只是人昏迷不醒。   思及目前情况,卓枝委婉提示, 装作不经意道:“天就要亮了,不知何时才能赶回玄缺......”   冯秋月横眉警觉, 谨慎低声说:“凡事有十二哥指挥负责,你问这么多干嘛?”观他满眼不信任,卓枝心中低叹, 冒然使用技能的后果,时效一过便会引起反弹。不知技能等级提升后会怎样?   卓枝小声说:“殿下交予你。”东宫在她身边并不安全。其一她虽然练武射箭,可并无实战经历,恐不能对敌;其二,她若处于队伍中心,很难观察四周情况,更别提找出藏身队中的奸细了。   东宫双手环抱她,掌中更是紧紧攥着她的衣袍。卓枝尝试掰开他的手指未果,她总不能脱了衣服......算了,卓枝干脆抽出短刀削去那片袍子,腰一弯,从他怀中钻了出来。冯秋月极力正色接过东宫,眼神却不断瞟过来......   卓枝:......   “叮咚,恭喜玩家取得成就:断衫之情(已完成)”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成功搜集剧情碎片(2/10),随机奖励符纸:真言符(贴肤使用,一经触碰产生效果,效果时间约为十分钟左右,注意可中断!)。已发送至您的包裹,请您查收!”   这又是什么成就?   方才她试图开地图查看敌袭情况,系统不言不语一心装死,只用距离太远权限不够搪塞她。这个时候它又莫名其妙蹦出来了,真是无语。   断衫,断袖,断......难怪冯秋月表情异样......   不等她辩白,大地震颤,齐齐马蹄声自远方而来。卓枝脸色大变,很快她飞快察觉,听声音对方虽然人数不少,可绝非是万骑之军,撑死不过百十人。难道说还有其他流散队伍?这么明显的动静,众人皆注意到了,队伍只是慌乱片刻,很快便听令摆阵。   趁乱卓枝引马缓缓退到队伍外围,她点开地图查看,东南方约莫数百蓝色点迅速向他们这边移动。顿然,她眼神凝滞,她看到了什么,她竟然在本方密集一片绿中,看到了个突兀鲜明的蓝点。   这就是奸细吗?   难道这个奸细一度隐藏众人之中,神不知鬼不觉的便将消息传递出去了?   敌方不过数百人,冯十二郎带着三四百人,完全可以简单解决对方。可是伊智逐的万骑军队在何处?百人骑兵是探查小队吗?难道敌方大部正驻扎等待,见机趁虚而入。   卓枝脑中思绪万千,她想知道这一切是否如她所料。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使用技能洞若观火,目前地图所负载人数超过五百,据判断玩家精神力等级过低,难以使用技能。”   精神力过低?   这可如何是好,事不宜迟,她大脑飞快的转动,忽然想起面板内容。她令系统展示面板,只见智力,体力,声望值等系数,并没有见到精神力这一项。   “叮咚,精神力属于智力范围,开展五百人以上地图,玩家智力需要达成六十以上,请玩家妥善安排。”   目前智力值是四十九点......卓枝汗颜,她还拥有任务积攒的百点成就点。依照二比一的比例,她只需要花费二十二点即可兑换十一点智力。她点击兑换,只见智力值瞬间达到六十点。基于混战的需要,她又为自己增加了十点体力。   洞若观火这个技能的作用范围是五十米以内,也就说,她不能呆在原地不动,而是应当引马横穿战场之间,如此她不仅可以抓到奸细,更可以知晓敌方骑兵唱的哪出戏。   “叮咚,玩家主动使用技能:洞若观火(一级)。”   刹那,卓枝好似变成了大海之中的一叶扁舟,一百种声音一万个思维,霎时包围了她的大脑。卓枝的倏忽变得苍白,她不敢等待,技能时间稍纵即逝。此时双方已经短兵相接,战争逐渐进入白热化。   卓枝沉眸驱动战马,手握长刀,直直冲进混战的人群中。刀枪剑戟,各种武器在她眼前身后飞舞击打。卓枝矮身尽量贴近马颈,从左至右穿插过去,一圈,两圈。两遍下来,左右这条线思维心里基本弄明白。   这些大都是听命行事,也不知所来为何,不过在众多思维中,她发觉了个重复出现的名字:伊先。伊先是谁?卓枝将这人的名字暗暗记在心里,这批人马极有可能听伊先命令而来。   卓枝故技重施,再度引马冲进人群中,这次她是按照由上至下的线路行进的。鞑子带兵将领同冯十二郎缠斗在此,观周围人衣饰皆属于身披银甲,看起建制绝非寻常兵士。   果然这次她还没有行进五分之一,便被人围住,卓枝并不惊慌。眼前一杆银色长锵直指她,所话说一寸短一寸险,骑兵最为趁手的武器莫过于长锵。不少成名战将都是以锵为兵器,卓枝随身只有一柄剑。   决不能躲避,若是她转身逃跑,便将身后一片破绽卖给对方。对方只消打马上前,一锵挑断她的喉咙轻而易举。无妨,消除对方距离优势,她自能找机会调转优势。   卓枝俯身,快速引马上前,直直逼近那人身前。   果然那人主动攻击,长锵斜刺而来,卓枝心道等的就是你。   她丝毫不减马速,抽出长刀,以刀抵住锵扁头方楞,恰好恰在方楞之间,使对方一时难以摆脱控制。同时马速不减,重力加速度,只见那锵杆越来越弯,几乎弯成一弯新月。   这时,卓枝忽然抽出长刀,矮身一躲,锵在弹性作用下回弹回去。就在此时,卓枝出其不意一刀斩下,那人瞬间掉落马下。周围几人试探围上,卓枝以刀柄重击无主马儿,那马瞬间踩踏着草坪,向对方横冲直撞而去。   卓枝一拍马臀,战马高高跃起,瞬间她便到了五步之外。   轻松摆脱包围圈,卓枝并未掉以轻心,方才那出露面,使得敌方一时不敢冒然前来。她不愿与人缠斗,这可便宜了她。卓枝转圈的目的并非杀敌伤人,而是聆听心理活动。   她一看时间,距离洞若观火的技能时间已经过去了8分多。这一片情况她算是弄清了,现在只要专心观察奸细即可。   点开地图,卓枝向着蓝点前进。   实在是出乎她所料,她一直分神关心东宫左右。生怕那人依葫芦画瓢,掳走东宫玩交换人质那一套,没想到蓝点一直守在西南方,根本没有离开半步。   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还有一分钟。   卓枝纵马飞奔,时不时抬起长刀削断飞射的箭枝,间隙抬眼望去,只见西南角留下不少人等,他们全都是在保护托木尔安危。奸细也在此处,难道他一直暗中保护托木尔?这才不敢离开片刻。   还有三十秒。   近了,近了,战马似乎也知她心里焦虑,高高跃起,速度如飞。终于她在人群中锁定了那个奸细,竟是个面貌憨厚的汉子,他串脸胡遮住大半张脸。卓枝凝神记住他的面貌,专门在地图上为他下标记。   “叮咚,十分钟已到,洞若观火技能效果消失。”   卓枝微微觉得晕眩欲呕,她猛地咬破舌尖,铁锈般的味道在她口中蔓延开来,刺痛使她冷静清醒。敌方约莫近百个骑兵,此时基本消灭过半。   卓枝缓过神,慢慢靠近那人。   她不动声色隐与人群之中,目光炯炯时刻注视奸细,静心等待他发作。奸细隐藏托木尔附近,必有所图,现在战斗已经分出胜负,只有个别人还在负隅顽抗。奸细再不出手,待人群齐聚,他可就错失良机了。   吃一堑长一智,她可不会傻乎乎直说此人异常,毕竟捉贼见赃,这是任谁也不能诬赖的。   ※   不仅卓枝在等待动手良机,奸细也在等待。   他原本想着骑兵小队横冲直撞而来,他便可借机一刀斩断托木尔的脖子,倒是诬陷给骑兵小队即可。他仍可继续隐藏在大昭之中,可惜骑兵小队竟然没有半点对敌之力。竟是楞让人拦在中间缠斗,他想不能等了,如果继续等待下去。   大汗王伊智逐率兵而来,到时大昭不过几百骑定然不敌,托木尔被救下来。他这么一番努力,好不容易使众人相信他,有能力不冲动可以照顾俘虏......全是为了主人大王子伊先的谋划可就付之东流。   他见众人忙于收拾伤员,互相照看,就是此时他想。   奸细自怀中摸出把弯刀,自托木尔脑后就要桶入......   将要成功之时,奸细眼前一花,有枚暗器弹射而来。他手腕酸麻,刀柄瞬间掉落地上,一声清斥响起:“住手!你要做什么!” 第55章 他真是......看谁……   一丝橙弧跃出地平线, 东方初晓,天光大白。东南方那座石头筑成的玄缺城,愈发清晰可见, 一场战斗结束,所有人心中难免疲惫,但此时众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玄缺的方向,那里是故乡,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西南角的嚎啕大哭惊破了这番平静, 众人渐渐围了过来, 只见王胡子似孩童般坐在托木尔身边。王胡子是灵州人, 他的军籍转来玄缺已经数十年了,因而不少人都与他相识。   串脸胡汉子, 即王胡子反应极快,他不去拾那弯刀,反倒一下子坐到地上, 捂着脸痛苦不堪:“我真想杀了这鞑子......元平初年阿爷战死玄缺, 那时我不过三五岁, 同阿娘相依为命......我没法子, 时时刻刻都想着报仇呜啊......”   他提起阿爷战死, 这一下勾起了不少人的伤心事。毕竟玄缺城这事不少只多,已经有人上前伸出手拉起王胡子,口中安慰:“好兄弟, 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卓枝眸光转暗,她默然不语, 此时无需多言,众人心中自然偏向王胡子。若她多说几句,说不定还会招致反感。   不料王胡子却不甘心白白浪费此次机会, 他脑中一转,眼睛通红瞪着卓枝:“你是上京公子哥,懂什么国仇家恨!”   众人本就对她心中生疑,这下方才共同打过仗培养的熟悉感,瞬间烟消云散了。卓枝垂眸不语,做出一副羞赧难堪的样子。实则掩饰面上的怀疑,她几乎就要为这个奸细的话术鼓掌了。   三言两语不仅转移了问题,还里间她与众人的关系。换做她来,肯定做不出如此天衣无缝的表演。   虽然真言符在手,可是此时贸然接近不是合适时机。   符纸可以促使王胡子说心里话,但此符需要贴在皮肤上使用,王胡子从头武装到脚,连手上都戴着手套,只有额头鼻子露出来。这两个地方难以接触,何况现在王胡子对她敌意极深。   若要这王胡子继续看管托木尔,岂不是羊入虎口。   托木尔身死,东宫这一番谋划尽付东流。卓枝欲言又止看了眼托木尔,这时冯秋月过来一把揽起王胡子,将他带上前去,不着痕迹留下两个亲卫看管托木尔。   卓枝长舒一口气。   虽然耽搁了片刻,但众人迅速起程继续赶往玄缺。   快马加鞭,将近二百余里的路程,众人只用了大半天便赶回了玄缺。这一路出奇的顺利,卓枝佯装不在意,一路谨慎的观察王胡子。却完全不见其有异常之处,她不禁疑惑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传递消息的?   还有那伊智逐率万骑追踪,他们人到底去哪了?   总不能是大军迷路......   卓枝想到战场上使用洞若观火收集到信息:“伊先”到底是何方神圣?大王子,难道说王胡子是伊先的人,并不是伊智逐的人。毕竟他想杀托木尔就可看出。   破损的玄缺城,角楼之上,苏少师凝眸观察敌情,等待着将士归来。忽而远处出现了一队骑兵,约莫三五百人,他心中大定,眉间染上喜色,观其衣衫服饰正是东宫一行人,他挥手下令开城门。   只是前去接应东宫的冯将军怎么没有同路而回?   城内墙角下摆着一口大锅,里面熬着黄褐色的汤药,散发苦涩气味。苏少师指挥众人饮下,这是慧同大师吩咐的防止时疫的汤药。   众人一一饮下汤药。   苏少师前去与冯十二郎交接,冯秋月背起东宫打算送向慧同神医处检查。他这一路昏昏沉沉未醒,也不知是不是药不对症?   冯家人满门忠烈,冯秋月照看东宫自是最安全不过。卓枝藏在旗子后,认真观察,她试图跟上王胡子,观察他到底与何人往来。   不料,冯秋月不走,站在原地拿眼睛斜她:“还不快跟上!”   她跟上也没用吧......   众人在场,她不好做的过于明显。只好挪动步子跟上冯秋月,这不转瞬间王胡子就消失在人群中了。冯秋月虽然和王胡子同属军中同袍,可是冯秋月这人更忠心与东宫。此事,不妨提上一提,也好在他心间留下影子。   卓枝喃喃:“冯秋月,那个王胡子趁众人不在意袭击鞑子......”   冯秋月扭头很凶的“嘘”了一声,低声告诫:“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军中一切十二哥都看在眼里,轮不到你操心。”   见他如此,卓枝只能将希望放在东宫身上。   希望慧同神医一针下去,东宫瞬间苏醒。   慧同神医忙于制药救人,听闻东宫在此,他也只是说:“放在炕上吧。”冯秋月急切的打转,慧同见他没事干,立刻吩咐他帮忙抬动其他病人。卓枝见此也上前帮忙,却被慧同神医制止,吩咐她前去领药材。   卓枝拿着牌子出门,慧同神医腾出手来,搭在东宫腕间,细细切脉,他顿时哭笑不得,药材制成丸药,不能比之汤药催发药性,他特意添加了烈酒配药激发药性。东宫脉象平稳,只是时疫撞上烈酒,他又是高热又是醉酒,这才一睡不醒。   慧同简单称了几种药材,热水煎服,又施之金针之术。很快东宫苏醒过来,他眼中一瞬间茫然,很快定神,判断此处地属玄缺,他下榻对慧同神医施礼。   东宫哑着嗓子,温声说:“您正是方济大师吧?”   慧同神医放下金针,双手合十:“施主有礼,贫僧慧同。”   东宫诧异,慧同自从燕山修行,定下了不救的规矩,高祖圣皇帝都请不动他下山。怎会赶来玄缺治病救人?   东宫拱手:“大师医者仁心,孤替玄缺谢过大师。”   慧同双手合十:“施主非也,贫僧因慧同印下山,履约而来。”他说完话,便转身出了内室,继续走向病患住宿处照看病人。   东宫仍觉晕眩未止,他扶着炕站稳,看着掌间那片银蓝布料,心中微微发涩。他自嘲的想,他真是病糊涂了,怎么产生幻觉了,看谁都像是阿枝......   他脑中总是反复闪现一个画面,他昏迷前隐隐记得,月光明亮映照着大地,枯黄杂草已经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就在天色尽白,大雪洒落间,有一个人影,单人单骑向他跑来。   他的阿枝远在上京,怎么会出现在他眼前呢?   那时高热不止,他真是烧糊涂了......玄缺万事繁杂,容不得停歇半刻,他感到晕眩渐息,东宫站稳,丢掉手中银蓝布料大步走出内室,赶往玄缺城府衙。   卓枝背着一筐药材回转治疫处,她将药材放在炮制处,掀开棉布帘子,探头向内室一望,轻声唤道:“殿下?殿下!”   人去哪了?   病人还能自己跑了不成?   ※   玄缺众将领齐聚玄缺府衙,听到小兵来报:“殿下到!”   众人惊愕万分,毕竟方才在城楼下东宫那副昏沉不醒的模样,大家都看在眼里。怎么不消片刻,人就自己走过来了?慧同神医真乃神人也,众将领不约而同的想到。   厚重的营帐一掀,露出东宫的身影,他面色仍然有些苍白,但很明显已经没有病气了。众人心头喜悦,苏少师上前禀告玄缺这几日的事宜,并说托木尔已着人仔细看管,请殿下勿忧心。   府衙内都玄缺高级将领,大家原本见到方才十六岁的东宫,心里虽是尊敬但那只是针对他的地位,而非他的个人能力。想也知道,十六岁长在金银锦绣堆里的娃娃,能经得起什么事?怎么比得上玄缺身经百战的兵士?   不料他竟率领数百骑,兵出险招,枉顾安危,孤军直入尽千里活捉了托木尔回来。   草原宽广,托木尔手不能提素来躲在深处。谁能想到竟然活捉他来?何况托木尔身份特殊,完全可以以他挑起两部落纷争。不仅如此,这更是一种武力威慑。仿佛暗示了草原部落,任你躲在草原深处,大昭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捉住敌人,更别提杀掉敌人。   原先众将领只以东宫照例巡查,任是谁也想不到竟会如此。   武将心思简单,心中倾尽夸赞此计堪称有勇有谋。当今圣人倡文治,不善动兵,是已鞑子百般骚扰,还以为大昭无人。如今未来可望,大昭将有一位戎马帝王。   万事皆宜,如今只等冯将军回城,其余诸事只消等待三天后大同援兵到来。   冯秋月大踏步跑进来,他拉起皮毛帘,探头望进来,他抚胸口叹道:“殿下!一回身不见您了。”   东宫摆手,众将领都适时退了出去。毕竟如今无事,东宫却是拖着病体,还是留下时间空闲以便殿下养病吧。   冯秋月却没走,他疑惑的巡视府衙大堂,目光转了一圈又一圈,似是自言自语疑惑:“怎么不见那小子了?不是留下他照顾殿下了.......”   东宫饮了口茶,闻言问:“谁?”   冯秋月抬手比了比,说:“这么高,银蓝色袍子......殿下昏迷前不是说,他是建宁侯幼子卓枝......”他话未说完,就见东宫罕见失态,丢下茶盏。一把掀开皮毛帘子,迈步出了府衙,很快他竟然大步跑了过去。   冯秋月痴呆,之前听说还以为黄大哥胡谝闲传的,看来是真的啊......   玄缺府衙距离治时疫处并不远,不过半茶展的功夫,东宫赶回那间内室,却没见到任何人。只孤零零摆着一筐药材,许是慧同大师放下的。   东宫上前拾起那片银蓝色布料,他心绪起伏不定,只能紧紧攥在掌中。 第56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天色不早, 暗蓝如缎的天空已经挂上了几颗寥落的星子。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如鹅毛般,轻轻缓缓落在地上。   以她浅薄的中药知识来看, 不想也知药材不能沾水。   若沾了水恐怕影响药性,卓枝卷起衣摆,俯身将并排摆放的药草筐挪动到屋檐下。今天刮的是北风,北风带着雪花打着卷,纷纷扬扬无孔不入。卓枝又铺开羊毛毡盖住药筐, 左右漏不进雪, 才觉得收拾齐整。   方才东宫莫名失踪, 她探望一圈没找见人。   正欲四处寻找,却被慧同和尚拦住, 玄缺人口虽多,但大都属军中,不少百姓已转移至范阳辖下。除却不愿走的老弱, 基本上没有青年人。因而卓枝领了打下手的缺。慧同和尚告诉她东宫伤愈自行离开。   既然东宫安全无虞, 她自是不需担忧。   毕竟治病救人也是她此行的目的, 那王胡子已经游鱼入海, 遍寻不见。分明已用系统标明, 可惜不是战争状态不能使用定点功能。不妨先搬运药材,看看能否寻机打听一番。   卓枝收拾妥当,小步跑到治时疫的帐子。   她站在帐外一探, 帐内简陋,正中央摆着张小木桌, 桌旁堆放着镰刀,磨盘等炮制药草的工具,其余前后左右全都是无穷无尽的药草。桌上点着盏旧油灯, 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慧同和尚就在那片暖光下,垂着头写方子。   大声言明身份岂不会叨扰慧同和尚?   卓枝迟疑片刻,左右为难欲转身离开,却被慧同和尚唤住。   慧同和尚放下毛笔,面容平和略显疲态,温声说:“施主,药材可全搬来了?”   闻言,卓枝谨慎的掀开毛皮帘。因怕雪飘进来,她只探身进来连连点头,认真的问:“慧同大师,还有什么我力所能及之事,请您千万不要客气,直接吩咐。”   慧同大师看着她,眼眸深邃,双手合十缓缓道:“施主,可愿随我燕山修行,自此跳出三界外,不问五行中。”   卓枝惊诧异常,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嚅嗫:“我,我......”   这要怎么回答?   慧同大师低声念了句佛号,温声说:“十月之前,贫僧返还燕山,此前施主改变主意,尽可来寻贫僧......”   难道大师说话都这样难懂?   这又是打什么机锋?   他话落便径自坐下,垂首继续写方子。   卓枝心里记挂着王胡子,至于慧同大师说的出家之事,她过耳即抛在脑后。她郑重的向慧同大师施礼,脚步轻快向府衙所在的官正街跑去。那里居民齐聚,说不得瞎猫碰上死耗子,正好遇到王胡子。   雪不过下了片刻,土地已铺了层绵绵白雪。卓枝衣衫单薄,小跑赶路,无意间低头看见雪地印着脚印,直通药棚。鬼使神差她停下脚,心口慌乱突突直跳,不会有人枉顾伦理道德趁夜偷药吧?   她凝神蹑足,缓缓走进药棚。   药棚尽头除了脚印,并无他人,卓枝正欲上前仔细查看药材。耳朵一动,身后有细微动静,说时迟那时快,卓枝转身去看未果,却不料被人拦腰掐住,紧紧禁锢在怀中。   卓枝以头重重向后撞去,却听一声闷哼,那人仍死死抱着她不松手。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他委屈抱怨:“阿枝......”   ——“殿下?”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东宫没有放开,将她抱了个满怀。他的呼吸炙热,温暖的气息扑向耳畔,只听他语无伦次,声音却轻柔:“阿枝,阿枝,定是有答案......”   恍惚间,卓枝被记忆瞬间带回清和堂那夜。   东宫百般扭捏,温柔又认真的表白......那时卓枝理智仍在,她知晓此事剪不断理还乱,只得违背心意沉声拒绝。   可她话还未说出口,却被东宫察觉。他以指尖抵住卓枝的唇,垂眸望过来,眼中盛满忧郁温柔,他说:“阿枝,不要直接拒绝......等下次相见,再告诉我。”   卓枝嘴唇发颤,心好似被揉皱了,她定神又欲开口拒绝。   东宫却起身就走,转瞬人就出了清和堂,门扇闭合临了听到句: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   兀的一片飞雪落在颈上,将她瞬间带离回忆。卓枝凉的发抖,只觉那冰渗进骨子里,她眼睫颤颤,声音低微:“殿下,天地人伦,阴阳调和......”   她又被捂住嘴了。   不远处有相熟的军中同袍走过,人群熙攘,颇有几分热闹氛围。东宫放开她,另起话头:“此事回京再说......军中有间,你来玄缺不过一日,可看出什么了没?”   卓枝顾不得儿女情长,玄缺大战在即,容不得半点偏差。   她抬眼飞快逡巡四周,眼见无人,低声将王胡子的事说给东宫。系统太过玄妙,她不能言,只挑拣王胡子异样简要说。她想起“伊先”,此人既能将奸细安插玄缺数十年,绝非寻常人。   她略一沉吟,知晓此事若说的详细反而不妥。于是她佯装不经意,闲谈遇袭时曾屡屡听见“伊先”二字,又装懵懂问:“殿下,伊先既是鞑子首领,缘何派人截杀人质?听闻他们是兄弟......”   东宫眸色暗沉,嘴唇紧抿似是沉思。   雪下的愈发大了,洋洋洒洒,让人不禁联想诗仙李白见到的雪景正是此般吧,正可谓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她随着东宫回转,慢慢向府衙走去,很快两人肩上落层雪,就连发间耳畔也落了雪。玄缺地处边疆,不似上京,贵人富户家中修暖阁点金丝炭,这边屋中央摆着架铁炉子,屋内连接台子烧热炕。   东宫脱靴坐在炕桌旁......他素来是一身齐整,卓枝看的生奇,偏头掩饰笑意。   她坐在炉子旁,五指大张烤手取暖。瞥见东宫面露疲态,不住揉眉心,她才意识到东宫几个时辰前还昏迷未醒。她关怀:“殿下吃了药一度昏迷,难道是药不对症?慧同大师可诊脉看过了?”   许是她的错觉,话音方落,内室瞬间变得安静。   忽而,东宫咳个不停,他饮下半盏残茶,半晌无言,似是犹豫不决。良久,他小声说:“药材以烈酒催发......孤不善饮酒......”   卓枝诧异,她根本没尝出来半点酒味。她不经思考,当即问:“殿下,我也用过药,没察觉酒味......不知慧同大师用了什么烈酒入药?”   东宫扭扭捏捏,声音低而快:“高粱大曲。”   卓枝“扑哧”笑出声,高粱酒不超过十五度,怎么能算烈酒?高度酒价格昂贵,且不适于大量生产,不可能用作药引。况且那丸药左不过几滴酒,微末剂量算不得烈。   ——“孤疲倦休憩片刻,阿枝自便。”   便是个二愣子也知东宫被嘲笑生气,圣人并不禁酒,再加之西域传来数种珍稀佳酿,大昭饮酒之风甚盛,便是五岁孩童也能饮上几盏。   卓枝收敛唇边笑意,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烤火。   ※   良久,满室温暖,火花点燃木炭噼啪作响。   木门吱呀,有人自门外恭声禀:“殿下金安,城里百姓庆九月节......可要前去?”   卓枝听出这声音是白日见过的苏少师。东宫尚在睡眠中,她要不要叫醒......不过迟疑片刻,她转头只见东宫已一身齐整端坐榻上,他扬声:“苏将军,请进屋内说。”   他到底有没有睡着?   苏少师掀帘而入,他目不斜视,沉声说着九月节的事。这事与她无关,卓枝不愿意多听,忙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天幕沉沉北风止,雪由大转小,雪片子打着转缓缓落下。   她踮脚看着不远处人群聚集的空地,那里没有任何屋舍,空荡荡有点像广场。人群中央围着木头搭成的台子,耀目火光点点跳跃。人群时不时发出欢呼声,不多时卓枝嗅到了阵阵烤肉香。   难道九月节的节日食物是烤肉?   东宫掀开帘子,正好见她目不转睛,笑着打趣道:“不必在这痴痴张望,我们过去看罢。”   他们随着人群走去,只见节庆似乎进入了高/潮。慧同大师被群军中将士围绕着,又唱又跳,甚至还有玄缺女郎捧着酒盏。   出家人守五戒......慧同大师接过一饮而尽,卓枝啧啧称奇,转念想应是以茶代酒。   宾客都饮过九月酒后,军中将士围绕篝火而坐,放声唱歌,歌声苍凉嘹亮,玄缺女郎则身着滚边大褂间色裙,围绕篝火,手挽着手跳舞踏歌,树木石头上坐着不少百姓,他们吹奏各色乐器以作伴奏。   东宫没有饮酒,他以茶代酒连连喝了好几盏。蓦地他低声说话,人群喧闹卓枝听不清,她偏头问:“什么?”   东宫又说了句,卓枝摇头满脸莫名。   东宫俯身靠近,卓枝忽如其来的心慌意乱,她猛地向后仰不料却撞到了冯秋月。   冯秋月茫然望过来,不明所以端起酒碗递给卓枝,兴奋至极:“喝喝喝,我看你是个能喝的......玄缺歌唱的如何?舞跳得怎么样?”   卓枝连连点头,她不禁感慨万千时疫有救,劫后余生......她真心实意称赞:“这是我平生最美的一幕。轻歌曼舞,绕梁三日,不同凡响,”   冯秋月朗声大笑,乍然起身拉起卓枝向场内跑去,说:“同伴踏歌才能感受......”他说完话,却被苏少师斜了眼。他抓抓头发意识到忽略了东宫,忙回身找补:“殿下可喜欢?”   东宫微笑颔首,他起身走至两人身前,迅速抬手在她发间一抹,说:“你方才搬药.....连翘沾了满头,好了去跳舞罢。”   卓枝尴尬至极,赶紧随着冯秋月向篝火堆走去。   东宫指尖摩挲着五瓣连翘,思及冯秋月问的那句话,不禁陷入回忆。   他见过最美的舞,亦是大雪纷飞夜......篝火旁亮光灼人,他眼前好像浮现扶风城惊鸿一瞥,灯盏明光灼灼,锦缎余霞成绮,他的花卿白衣金环,拈花一笑。 第57章 既如此,阿枝更要与孤同……   鼓乐齐鸣, 丝竹声伴随着人群喧闹缓缓飘向远方。   范姝趁夜赶回玄缺,猛然听闻丝乐奏响,她不禁怔愣。   她比花卿早到玄缺一日。   玄缺城并非如上京寻常城镇那般下属郡县, 而是分由五座城池组成,共称为玄缺五城。冯将军驻守的是玄缺主城,她到主城面见苏少师,苏少师见到海宁王信笺后,只请她留下。   苏少师并不信任她, 毕竟时疫事发, 圣人连下三道圣旨请慧同出山。天家侍者到燕山脚下, 万佛寺大门紧锁外出仙游,归期不定。   范姝没有多费口舌, 转道驱马奔波于四城之间。   她只是信使,传递慧同和尚即将赴玄缺治时疫的消息,她的任务就算完成。好在苏少师还算厚道, 不忘给她一枚令牌。   大战在即, 玄缺五城加紧防备, 范姝等待守城士兵验证令牌和脸, 她无聊看天解闷。   夜观星象素来是那些道子爱干的事。她笃信六行。从前龙虎山新年烧香, 那时她年纪小,特意早早上门寻事。不料长须道子看她一眼,开口就问海宁王康健否。   她索性留下来, 随长须道子做了几个月的修士。今年春彗星冲太微,年中旬荧惑逆位, 种种皆是兵灾之相。   难怪皇帝遣使数次赴海宁......恐怕是怀疑海宁有变,似是要将海宁翻个天翻地覆才算安心一般。   不知花卿身在何处?是否到了玄缺城?慧同和尚脾气古怪,见印鉴真的会履约吗?   两人燕山说好, 待她安置好留下信号示意。可如今玄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若她随意留下信号,搞不好会被当做奸细。   她正欲前行,只感大地震动,马蹄兵甲声起。   范姝警惕向后望去,不远处单薄骑马身影愈发靠近玄缺,夜色沉沉他并不显眼。该不会是探子吧?她心中一凛,忽而嗅到浓重的血腥气。这时,城楼上守城将士突然骚动不堪,有人大喊:是十五郎回来了!   冯十五郎精疲力竭,他不等城门打开,人已经支撑不住当即滚落马下。范姝本能上前,一把撑住他。只听他声音嘶哑:“数千鞑子徘徊洼子,冯将军忙派出数人回城报信......”   苏少师细长的眼睛猛地张大,他压低声不停的说:“大军到哪里了?何时能赶到。冯将军所在何处,殿下已平安归来,城头放烟为信,你们可看到了?”   冯十五郎疲倦地捧起水壶,大口喝下说:“约莫三十里开外石头嘴......正是看到信号,这才集体回转,想来大伯很快就会率众归来。”   苏少师拍他的肩:“好好休息,我去禀告殿下!”   范姝错身,士兵适时上位扶住冯十五郎。   范姝随着苏少师一路走向玄缺府衙,府衙旁的空地上人群围绕着篝火和一个和尚载歌载舞。范姝停下脚步张望,很快便看到了花卿。   她快步走去:“花卿!”   篝火旁,卓枝笨拙的跟着冯秋月踩点踏歌。平日里她自诩运动天才,没想到今天算是遭遇滑铁卢。莫说踩点了,她手脚都摆不对,甚至还会同手同脚,那叫一个狼狈。   冯秋月兴致高昂不肯放人,卓枝苦不堪言。   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卓枝惊喜的回头,果不其然正是范姝。她矮身从人群中一路小跑,到了范姝面前,她微微笑:“我进了玄缺城没见到信号,正打算托冯秋月帮忙......”   范姝简要带过这几天的事,正说话间她感到一道目光看过来。范姝对人的目光极为敏感,她凝眉望去,只见苏少师几人围着位玄袍郎君,气质凌冽,眼如寒潭......这不正是万年楼里的紫袍郎吗?   也对,她迅速反应过来,他是东宫。竟然是东宫,对,他在此处再正常不过。   她知晓紫袍郎身负龙气,原以为他是位皇子龙孙。只是她从没想过紫袍郎君竟然正是东宫,难怪尚在海宁时花卿听到东宫的消息,顿时花容失色,都怪她多嘴。   范姝见花卿茫然不知,忙着对她细细分说鞑子战事。难免暗暗生笑,心道花卿是个不解风情的,怪不得东宫看的紧。她美滋滋看戏,忽的背后一凉。她笑容凝滞,恍惚间记起她如今还担负着花卿未婚妻的名头。   这可如何是好......   基于姑母的交代,她肯定不能主动暴露。可是早先她已经对苏少师交了底,只盼苏少师不要多嘴多舌。不然姑母苦心安排瞬间付之东流。   巫神庇佑,范姝看天默默祈祷。   冯秋月撂下酒碗,快步走来,他神色清醒没有半点醉意:“卓二郎,谈起正事就不见人了,你快来!”   卓枝怔愣,正事和她没多大干系。毕竟她只是个编外人员,怎么突然议事拉上她了?卓枝不解其意,低头跟上,回首轻声对范姝说:“就在官正街口等我,估计没什么事等会见。”   范姝不抱希望,估摸着花卿这一去肯定被东宫扣住。   听闻战事当前,篝火旁庆祝节庆的百姓缓缓散去,玄缺将士们也一一归队。很快官正街前,又变得空荡荡的,一片寂静。   雪已经完全停下来了,地面上积雪融水化开满是污泥。   卓枝随着冯秋月上前,一行人缓缓走进官衙议事大堂,她站在角落垂着头静静听玄缺将领们争执明日守城之事。不知过了多久,东宫终于开口了,他简要的吩咐几句,点名留下几人。其余众将领枕戈待旦,重视守城换防,防止鞑子突袭夜攻。   众人领命退下,留下的皆是玄缺不可或缺的将领。卓枝这等无足轻重的小卒,自然随着众将领退却。   ——“卓二郎?”   冯秋月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袖子,疑惑:“你去哪?”   卓枝理所当然的说:“商讨要事,我当然得退下。”   冯秋月翻了个白眼,有点懒得解释,没想到卓二郎比他还不会看眼色。此时东宫正与苏少师低声谈话,他偷看了眼,趁机耳语:“你傻呀,你不是东宫伴读吗?你是殿下身边人,自然随侍左右。跑那么远干嘛?”   卓枝有些焦急望向堂外,范姝还等在街口,这还不知要安排到什么时候。她先出去交代范姝一声也好,不然这天寒地冻的......   就在这会,苏少师已然沉声回答数句,城中防务算是安排妥当。正巧侍卫上前,汇报冯将军已经回到玄缺,算得上好消息,队中虽有士兵受伤,但伤势不重。   苏少师欣慰,他正要回城墙巡查监督,却见卓枝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他难得有心情打趣,说:“卓郎君怎么如坐针毡?可是佳人相约?真是少年风流。”他话音落,大笑着饮了盏酒茶,完全没留意东宫因这话黑了脸。   这......   卓枝心道范姝算得上佳人吧......   东宫冷哼,强行大度:“范娘子安排在何处?不妨就宿在府衙厢房,你与我同住,以免影响女郎清誉。”   苏少师诧异,怎么东宫也知道密族圣女来访?以为东宫这番安排是对他所说,忙解释道:“范娘子是密族圣女,她自有去处,只说无需玄缺安排。”   密族圣女?   范娘子不是阿枝的表妹,假定的未婚妻吗?   东宫面上罕见的显露几分茫然。   虽然他知晓范娘子是寿春县主挑出的挡箭牌,并非真有婚约,但以寿春县主的心性极有可能弄假成真。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好似独身苦海煎熬。碍于自尊,他不愿表露人前......只是忽听闻范娘子是密族圣女......   若她真是密族圣女,怎么可能是阿枝的未婚妻?   密族圣女终身不得成婚......方才见两人言笑晏晏,他心中失落发涩,疑心两人远赴边城也不舍分离。若范娘子真是圣女,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心中狂喜。   东宫掌中紧紧握着茶盏,压抑喜悦轻声问:“密族圣女?”   卓枝偏脸不看他,掩饰心慌意乱。万没想过苏少师竟然知晓范娘子身份,就这么突然漏馅了,实在是叫人始料未及。   苏少师以为东宫担忧巫族圣女身份真实与否。毕竟玄缺奸细不少,细细一算简直无孔不入。他略一沉吟,从怀中掏出封信笺。那正是海宁王的帖子,其中来龙去脉说得分明,范姝身份正是密族圣女无疑。   良久灯花爆开,惊破了满室静寂。   ——“既如此,阿枝更要与孤同住,圣女清誉重于泰山。”东宫语重心长,摆出副很善解人意的样子。   东宫心情良好,眼睛弯弯期待的注视着卓枝,等她回答。   卓枝羞的两颊通红,磕磕绊绊拒绝了同榻共眠的提议,更是不愿继续讨论圣女成婚的问题。逃似飞一般,随着冯秋月前后脚逃出议事大堂。   ※   玄缺城,平旦,日头将出未出,浓云布满天际。   鞑子大汗伊智逐率领数万骑兵,星夜赶至玄缺城前,他们身披银甲,手持剑/戟,气势汹汹兵临城下。   伊智逐跨/下骑着匹枣红高头大马,身后是鞑子黑铁军。他身边满头辫子的异族男子拍马上前,他手握一柄银锵,锵头直指玄缺城楼,嚣张而轻蔑叫嚣:“是哪个贱/种使阴招害死阔达台,叫他上前,看看能否自我手下走几个回合?”   冯秋月担忧的看着卓枝,因那日粗鲁挑战围攻卓枝,却意外身死的男子正是阔达台。而这男子则是伊智逐麾下号称神力无敌的王子。 第58章 卓枝一脚踢翻托木尔   浓云密布, 黑云压城城欲摧。   冯秋月手握成拳,低声说:“莫被他激怒,今日我们只消守住玄缺。”   卓枝颇有些茫然, 因为辫子头说的是玄缺土话。她基本上听不懂,听闻冯秋月此言,她误会城下鞑子叫嚣之言,尽是指天骂地轻视大昭,她完全没想到竟与她相关。   眼见众将领眼中愤怒, 卓枝感同身受, 沉声应道:“放心, 我知轻重。”   玄缺城内拢共不超过两千兵士,因而今天这场战只有死守玄缺。自然不会因为几句叫骂, 轻举妄动。何况他们还握着张王牌,托木尔在手,无论如何伊智逐也不可能枉顾他的性命。   昨夜不到三个时辰内, 竟有五波人潜入囚牢, 试图暗杀托木尔。冯将军逮住不少, 却没供出消息。并非他们嘴硬, 不畏严刑。而是方进了大牢, 不过一炷香,具是毒发身亡,刺客动手前竟已服毒。   城下叫骂声不停, 直到托木尔被带上城楼那刻,骂声渐息。   黑铁军中明显生出骚乱, 伊智逐抬手下令,示意辫子头男子继续问话。   异族男子勒住缰绳,似是询问伊智逐的意思, 很快他昂头像被激怒的公牛般,他大声叫嚷:“卑贱南人,放下托木尔!”   冯将军不理会他们谩骂,示意侍卫将托木尔带回牢中,沉声说:“后退三十里,否则立即杀了托木尔!”   城下不知说了什么。   冯秋月张手,比了比说:“将军,伊先要求派人确定托木尔真身......鞑子来使站在城楼之下,正好是我们射程范围之内。来使无兵器,也可确保托木尔安危。”   冯将军凝神望向城楼下,他谨慎:“黑铁军距离城楼二百步,虽说黑铁军中并无擅射能手,可若是一旦有。神射手藏于黑铁军之中,这个射程托木尔并不安全。”   双方互不信任,难以谈妥。   如果玄缺不肯允许鞑子派来使确定托木尔真身,毫无疑虑托木尔只能是个假货。   那么这张王牌的优势顿时消散,冯将军仿若被架在火上烤。他目前是玄缺主将,掌握玄缺一干事宜。圣人下旨东宫主领治时疫,公主送嫁的职。   如今这种守城对阵场面,东宫更是不便现身城楼。原先自开战起,东宫即下令护送老弱前往范阳首府暂避。可惜逢时疫,圣人敕令城池间禁止通行。   好在慧同大师神医妙手,时疫有救。加之东宫亲自去信范阳节度使,终于自昨日起城内老弱分批次,连夜赶至百里开外范阳辖下城池暂避。   冯将军继续托词,想法设法同鞑子斡旋,等待着冯十五郎给他信号。   这时,冯十五郎登上城楼,低声耳语,他声音又低又轻。卓枝耳朵不错,顺着风声听到他说最末一批百姓已经出城。   冯将军这才命人将托木尔提上来,托木尔小鸡似的扑腾不停,他口中呜呜不停的大喊。鞑子也派遣了来使。   来使步步向前,走进双方商量好的地方。   经过冯将军一番讨价还价,暂定托木尔远在城墙最里,距离黑铁军约莫三百步的距离。纵然是黄忠在世,臂力也绝对达不到三百步。   当然同时也允许来使更靠近一些。   冯将军示意将托木尔拎至城墙前,就在此时卓枝忽然心生慌乱。   层层乌云好似突然裂开一道口子,阳光直泄,卓枝似乎看到银色光点闪烁不定。   随着托木尔缓缓靠近城墙口的刹那,早已准备就位的弓箭手隐与黑铁军中,他抬起三角弩,一支箭对准托木尔眉心。   “嗖”的一声。   冰冷的箭枝携裹万钧之力直冲城墙而来。   卓枝早就在看到闪烁光点之时,就心生警觉。她顾不上多言,只身赶到城墙缺口,一脚踢翻了托木尔,就在此时“咚”的一声,箭枝深深地钉在城墙砖石之上,箭尾羽毛兀自发颤。   一股难掩的腥臊气传来......卓枝惊魂未定捏着鼻子,看了一眼托木尔。只见那箭自他头顶擦过,好在伤得不重,只蹭破了皮。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敌人发动攻击,是否将敌人纳入地图监测范围?”   卓枝同意纳入,只见她的系统地图瞬间刷新。满屏都是红点,更远处西南方,西北大部还隐藏着不少红点。   还有伏兵?   她应该怎么将着消息告诉众人?卓枝凝神细思,忽闻人群惊呼,她侧目望去只见侍卫将托木尔带离城楼,冯将军虎目一瞪,抬手张弓一箭射至来使脚下。   来使浑身发颤,连滚带爬跑回了黑铁军中,口中大喊:“是托木尔,是托木尔。”   场面顿时有些难堪,鞑子数万人全都听到了托木尔大喊求救。消息封锁的可能性为零,他们索性做戏做全套,依言后退三十里。   方才冯将军担忧此事发生,便下令去掉绳子,托木尔果然发声大喊。若不是没预料到三百步开外,也有如此能手......幸好姓卓的小子机警。   ※   冯将军站立城楼上,卓枝随着苏少师回到议事堂,她站在议事堂外,心里还想着如何将鞑子数量的事告知冯将军。   议事堂内,苏少师将鞑子退兵尽数汇报,众人听了只觉惊险,但随之听闻鞑子后退三十里,心中又是一松。   东宫放下茶盏,却说:“谨防夜袭,虽说据密报,伊智逐麾下约莫骑兵近万......前日烧粮草,一算即知数量不对绝非仅供万众使用,远在三万左右......”   卓枝长舒一口气,东宫竟已发现端倪。   苏少师不可置信的看向贺栾,贺栾手握成拳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一个身穿常服的兵士门外禀告:“据探查,三十里外石头嘴,西南方三塔斯屯兵数万不止......”   贺栾喃喃自语:“难不成鞑子这时前来只是虚晃一枪,等着趁夜突袭......”   众人心头都似蒙上一层阴翳,顿时愁容满面。有人劝道:“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理应由人护送至安全之处......若鞑子破城,殿下安危岂不。”   那人欲言又止,众将士面上眼中都流露出赞同的神色。毕竟如若城破,东宫身死其他人恐被圣人迁怒;若东宫被俘,那就更加......   东宫起身,倒了茶一一递来,众人起身受宠若惊接过茶盏。东宫适时说:“无需多虑,不到一日大同五万援兵即来,等玄缺局势稳定,孤自然打道回京。”他最后竟然罕见的说笑。   众人对他的豁达极有好感,一时也笑起来。   冷风呼啸,卓枝被风吹得直缩脖子。   她安静的聆听大堂内的说话声,心道玄缺满打满算不超过两千人,守城只怕也难。   幸好她昨日即劝说范姝先去范阳辖下,想来她应是随着最末一批百姓前去......想起昨夜东宫希望她随范姝离城,卓枝见他面色严肃,随口说她自然会走。   这事是他们私下说的,没什么人知道。   是已,她从早晨起,一路小心跟着冯秋月,避开东宫视线。   冯将军阔步而来,他目光炯炯瞥了眼卓枝,似是奇怪他站在大堂外意欲何为。   卓枝抱拳行礼,冯将军越过他进了大堂,他单膝跪下:“臣请殿下暂时先赴范阳......玄缺恐怕保不住,火石,滚油防御物资并不齐全,虽在城墙前布置守城陷阱,可难以抵挡万骑,殿下!”   东宫上前扶起他,很是温和:“孤意已决,将军无需多劝。”   冯将军叹气,又说:“殿下,鞑子似乎装备三角弩......那可是工部内造的弩,竟然出现在了千里之遥的鞑子手里,可见奸细本领神通广大。殿下若执意.......末将也就不学文人死谏那一套。”   东宫英挺的剑眉蹙起,他口中沉吟:“......三角弩?何时发现的?”   卓枝脊梁窜起凉意,她蹑足后退。   冯将军老脸一红,将城楼上那幕细细道来:“多亏了殿下伴读机敏,纵使老夫也未能察觉。他一脚踢开托木尔,那箭正好擦过他的发顶......”   东宫黑眸中怒气沸腾不止,昨日应下的事都是胡说八道,他又无官无衔,何必停留玄缺......东宫问:“他人呢?怎不见?”   冯将军回身,一把拎起卓枝进了大堂,看她那副扭捏的模样,十分不解:“躲什么!”   反正东宫总不能大庭广众对她发火,卓枝这样想反倒坦然。她状若自然,拱手行礼:“殿下金安。”东宫淡淡地瞥过来,并不理会她。干脆将她晾在一旁,同其他将领说起守城的事。   ※   卓枝心虚站在墙角充当摆设。   却见堂外士兵时不时看过来,似是有话要说。   反正没人注意,卓枝轻手轻脚走过去,甫瞧见府衙门前站着的范姝,她瞬间傻眼。范姝眼睛亮晶晶看过来,她背着筐药材,连连摆手示意。   范姝笑着献宝:“慧同和尚写了几个奇方,这药方堪称绝妙......名曰千日醉,我们只消在点燃草药,就能轻易放到一片啦!”   范姝说:“......我们再想想法子,毕竟若是成功,那可就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取得领先呀。”   卓枝脑中灵光微闪,她似乎还有一张符纸。   真言符......   有些鸡肋,这张符纸怎么用才能发挥最大效用呢?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战争状态开启,您所在小地图出现敌方!”   卓枝垂眸看地图,大惊失色,只见城中突然出现了几个分散的红点。 第59章 准备就绪   天色放晴, 金乌高悬,金灿灿的阳光洒在身上,不禁让人感觉周身暖和。   可卓枝只觉得浑身冰凉。   地图上拢共出现四五个点, 红色暗芒闪烁不定。他们似乎正在朝着同个方向移动。玄缺城满打满算不超过两千余人,竟然就有四五个奸细,这如何不使人心惊。   范姝背着筐,打算去找慧同和尚商量千日醉剂量。卓枝正好趁机跟随红点,她对守门的侍卫打了个招呼, 转身向着距离她最近的红点跑去。   玄缺城内几乎没有闲人, 卓枝也无需伪装, 径直朝那红点走去。若是陌生人,她无需过多言语。若是熟人, 那问题可就大了。因为战时情况,众人只能步行。   卓枝盯着地图,观察红点前行路线, 推断他接下来去往何处。而后抄小巷, 走近路, 领先一步站在巷口。   卓枝躲在墙后, 顺着缝隙仔细打量。那人越走越近, 他身穿玄缺军制的灰袍子,应当不是玄缺高级将领。终于他的面目清晰可辨,卓枝怔愣。   面熟。   这是卓枝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词。   此人嘴角长个痦子, 总觉得前不久还见过。但他是谁一时也难以确定。贸然出现说不得会引发此人警觉。卓枝躲到屋后,等他出巷口拐向小道。这才上前准备继续跟着, 忽的她揉揉鼻尖,似有若无的,好似嗅到奇异的芳香。   玄缺鲁男子用香?   不可能, 此事有蹊跷。   她心觉这事万分重要,心间暗暗记下,只待继续观察。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的小地图发生了新的变化!”   地图之上数个红点逐渐靠拢,缓缓靠近千米外屋舍处。   地图全貌也由玄缺城图变为居民小区示意图。她不再多想,连忙跟上。未免惊动奸细,她只不紧不慢的跟。幸好有小地图,她不至于跟丢,很快便随着那人来到处陌生房舍。   她没来过这里。   眼瞧那几个红点都进了院子,卓枝分神打量院子,只见它四面砖头墙,白杨光秃秃杈上落满了雪,树干处还绑着半截破旧的红带子,迎风飘舞。   要不要上去听他们说了什么?   卓枝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主动上前。   她轻手轻脚,做起了梁上君子,先围绕着院子转了几圈,打量地势。地图显示红点都在房子里,她仔细挑了面没窗的墙。她助跑几步,手按砖墙,轻盈翻过去。   房舍是砖石结构,比较隔音。卓枝贴着墙却听不到,她心念微转,脑中灵光乍现。   “叮咚,玩家使用技能伪装术:犬。”   她挪步靠近墙边,侧耳聆听屋内声响,此时倒是清楚。   忽的,她鼻端再度浮现那阵奇异又熟悉的味道......   卓枝一凛,凝神听屋内说话,只听其中人说:“按照计划进行”“已经将消息传递”“老方法联络”。   那声音熟悉至极,卓枝耳朵微动,她可以断定说话人定是王胡子无疑。不过简单几句,就听屋门“哐当”一响,木门大开。   卓枝只觉声响巨大,脑中嗡的一声。她捂住耳朵,迅速解除了伪装术。门前几人道别,渐渐走远离开院子。   瞬间,卓枝脑中转过许多念头。   五个人,她定是不能包圆。若是放跑一两个,若他们向鞑子再传递别的消息,可就不好办。何况奸细夜游奸细的妙用。她观察一圈,选择合适方向翻出,就近躲进院旁的大缸里。   冬日缸中无水,她静静等待红点离开。   终于等到他们四散,卓枝再度潜进院子。锁自是不能破坏的,省得奸细生疑。她抽出匕首将耳朵贴在锁上,手指灵巧小心撬动,“砰”的一声锁开了。   甫一进屋,香气扑面而来愈发浓郁。   卓枝终于想起,这味道熟悉是从何而来。似兰非兰,这不正是端午洗香兰浴时的味道吗?寿春县主将数滴兰花香露滴进木盆......后来利用蝴蝶寻找到了她的踪迹。听闻兰花露从西域商道传来,鞑子距离商道更近。   难道说那日她观察王胡子不见其异动,正是因为寻香蝴蝶的缘故?才引来了鞑子骑兵......   她四处扫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嫌疑纸笔。顾不上讲究,她直接扯下截里袍,指尖摸了摸锅底,沾着炉灰简要画了草图。   时不我待,应该迅速将此事告知东宫。   ※   府衙,议事堂。   府衙门前的侍卫见到他,主动招呼:“卓小哥,你转回来啦。”   想起那面熟的奸细,卓枝灵机一动,佯装不在意的问道:“咱们府衙里长痦子的大哥姓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   侍卫愣住,笑道:“不是咱们府衙的,那是明将军身边的侍卫,唤作张刘强。他脾气很怪,原先是朔方的兵......不知怎的调到玄缺,叫他一声老张就对了。”   朔方?   卓枝打着哈哈,掩饰道:“你可别跟人说啊,让人知道了笑话......连身边人都认不清。”   卓枝迈进议事大堂,堂内空空无人,只有东宫凝神盯着沙盘。忆起她糊弄东宫的事,卓枝难免心虚,小声禀告:“殿下金安。”   东宫将书册放在沙盘旁,回身看他:“怎么?”   神态不辨喜怒,看来已是风平浪静。   卓枝心中微松,将方才跟踪,草原遇袭等事全部告知东宫,末了她说:“我听那人说话声,正是王胡子无疑,房舍就位于......”她自袖中摸出半片布料,上面简单描画房舍位置,还特意点出其他奸细初始位置。   卓枝低声说:“我跟着明将军身边侍卫找到院子,又见其他人一旁去......”   东宫看着熟悉的锅灰,突然想起应道奇崔南回来,呈上的那张草图......看来他估计的不差,正是阿枝的手笔,他沉声吩咐冯将军亲自负责此事。   又听阿枝提起朔方,他心中隐隐有个答案。   早年朔方西南部属肃王封地,玄缺奸细不约而同皆与朔方有关。这里面定有肃王干系,恐怕难以撇干净。就连明将军也是长平年间入伍,观他军籍也属朔方......同鞑子密谋,肃王其心可诛。   东宫淡声吩咐四个字“因势利导”。   冯将军意会,为了将消息透出去,还特意召人开小会。   在席诸人就包括王胡子一干人等,这几人虽不是身居要职,可大都从军多年,深得军中同袍信任。他放出夜晚主守南门北门,东宫坐镇南门的消息便散会。随之派出可靠人跟随奸细,等待他们传递消息结束,立即将人一网打尽。   为防自尽,冯将军亲自卸了他们的下巴。等到检查完毕,这几个人竟是面带毅然,显出不畏死的样子。这番作态着实惹人发笑,卓枝看的有趣。   可惜他们嘴紧,半句话也问不出。   卓枝心道轮到真言符发挥作用,她建议:“慧同和尚有一味药,称作吐真剂,将军可要试试看?”   反正没人去问慧同和尚,这事真假也无妨。   卓枝似模似样调制药水,趁人不注意捏把黑土扔进碗中。趁着灌进王胡子口中的空档,她眼疾手快将符纸贴到王胡子面上。   冯将军依言询问,王胡子口不由心倒豆子般说得一清二楚。真言符可中断使用,冯将军问完王胡子,卓枝故技重施挨着贴到那几人头上。   全部问询完毕,竟然还剩下一分有余,卓枝美滋滋将那张符纸叠好装进袖口。伊先安排里应外合的战略计划,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是夜,天幕暗淡。   东宫早早吩咐过,众将领枕戈待旦,马不解鞍人不卸甲。他则剑走偏锋,轻甲长剑等在玄缺东,以身做饵。   按照鞑子计划主攻东面,佯攻南北。   可是王胡子又传出新消息,不知鞑子是否依言改变计划。地图之上,数万屯兵缓缓靠近玄缺,呈包围之势。   卓枝难以判断,他们计划那边主攻。   卓枝干脆打开系统天气预报,观察风向,向冯将军建议:“范娘子乃是密族大巫,擅观天象,今夜刮东南风,城北点燃千日醉最为适宜......若将军还有疑虑,这是慧同大师配置的千日醉解药,到时我方兵士人人佩戴即可。”   冯将军白日已经看过效果,心里万分佩服,当即拍板同意了这个决定。卓枝尚且不知东宫剑出险着,她遍寻议事大堂不见人,也没有多心。   果不其然月挂中天,夜半时分。趁着雾色蒙蒙,突然间杀声震天,鞑子终于趁夜攻城了。   范姝早就准备好火石,只是千日醉埋伏在城外。需要弓/弩手以火箭枝催发,那距离有些远约莫一百五十步开外。善射好手不多,范姝正要借人,却被卓枝拦下。   若是论起射箭,她不吹嘘算得上个中好手。卓枝站在角楼抬手张弓,弯弓似满月,箭弦松,闪烁着火光的箭头瞬间点燃了千日醉。   顿时弥烟四起,混合着雾气蒙蒙,叫人分辨不出。   不消片刻,千日醉起了作用。   城北佯攻的近千鞑子大半已昏昏沉沉。范姝见缝插针,她轻骑快马,将一框麻藤丢进火堆。顿时麻藤作用显现,只听哀声片片。   苏少师负责守城北,他们这边开了挂似的,不费一兵一族大获全胜。苏少师派出过半人马增援其他方向。   许是伊先并不完全信任奸细,他虽然得到了王胡子最新战报,可并未改变作战计划。   主战场仍是东面,卓枝和范姝暂时留在城北,仅防二度夜袭。   卓枝耳边只听金戈之声,鼻端血腥气浓郁刺鼻,直叫人反胃不适。她捂住口鼻,站在角楼,向远方眺望。此时麻藤千日醉烟气已经燃尽,若是再来波人马,恐怕就要重新布置。   念头方才浮现心头,她就看见远方一队人马奔波而来。地图没有显示,来人并不属于伊先部。   难道其他部落也来分羹? 第60章 这真的不是苦肉计吗?   月光照耀之下的玄缺城墙, 显出某种冷酷的金属质感,攻城之战已进行个把时辰。双方具是疲累不堪,当然相比鞑子, 大昭以逸待劳轻松不少。   伊先率众主攻城东,南北充作佯攻。与城南开挂般的顺利不同,玄缺各方城墙遭遇持续不断的破坏。不过众人不甚忧心,因守城相比之攻城占据极大优势,只有将领沉着应对, 等待援军到来即可。   只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鞑子攻势渐歇, 大昭诸人面带喜色。毕竟今日正是大同屯兵到来之日, 再不出一个月玄缺将会万骑归来。到那时,玄缺作为大昭北面屏障坚不可摧。   忽有兵士前来报道:“北面出现小规模不明骑兵, 苏将军派人前去追击。”   糟糕!   守城打的是守,忌讳出城追击。这道理不仅东宫知晓,就连普通将领也明白。冯将军令冯十二郎带人速去守北门。   起伏渐息, 突然有个眼生士兵前来禀告:“北面遭袭, 损失数众......苏将军受伤未归, 卓郎君受伤失血过多。”   众人满心关怀着北面失守的事, 冯将军低声吩咐防御要事, 没人注意到东宫手不自觉颤抖。明将军上前一步,拱手:“东面由末将暂时看守,还请将军前去城北主持大局!”   这句话惊醒了他, 东宫从震颤的麻木中恢复过来。他垂眼沉默,静待冯将军率众离开。不消片刻, 冯将军一干人等终于消失在官正街口,只留下冯十五郎。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明勇突然长剑一挥, 下令:“大开城门!”只见他身边兵士一拥而上冲向城门。东宫眼神淡淡,似是早有预料。   而后明勇忽然揉身扑来,东宫早在他发声时,便知今夜是明勇最后机会。他若此时不反,清晨大军一到更无机会。   东宫自冯十五郎手中接过长锵,挑翻几个兵士。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明勇手握长剑,左支右拙,不消片刻便被一锵挑翻在地。冯十五郎见状上前,吩咐诸人将他绑起押送大牢。明勇手下用惯的兵士早已换了遍。   因是夜晚,东宫又刻意留明勇左右,致使他难以发觉。   明勇大喊着什么,忽然一道白影扑面而来,东宫本能侧身避开,却躲闪不及被箭枝擦过肩膀。瞬间东宫肩头染血,冯十五郎上前扶住,见血色发黑,急声说:“不好,箭上有毒。”   东宫却低声说:“简单包扎去城北。”   就在这时冯十二郎匆匆赶回来,见到东宫受伤不禁失色,沉稳吩咐左右:“速请慧同大师前来,箭上有毒。”   而后想起什么似的,补充说:“城北无事......苏将军并未下令趁夜追击,不过是误会一场。这事正是明勇那厮声东击西之计,多亏早日察觉,未能铸成大错。属下惭愧,竟没发觉明勇暗藏贼心!”   就在慧同大师治伤之时,冯十二郎滔滔不绝,满纸惭愧,简述过城北安全无虞之后。东宫略略放心,就听冯十二郎诉说他如何惭愧如何心痛,若是换成书面写信,至少也要写二十张,可是半点也不提卓枝如何。   冯十五郎打断他,贴心的问道:“卓郎君可好?不是说他受伤了?”   冯十二郎如梦方醒:“说起这小子!你可知来人是谁?说来也巧,竟然是前些日子我们提过的近年声名鹊起民间义士卓家兄弟,听闻玄缺有难,千里迢迢来救......”   ※   月光白亮,城墙下的卓家兄弟膀大腰圆,一张黑脸显得愈发狰狞。   这,这不是肃王府的刺客团吗?   卓枝眉头抽动,却见苏少师高兴至极,看着城下那队人马,吩咐手下:“卓义士来了,还不快快请进来!”   卓枝劝说:“城下人士,我似在上京见过,他们是刺客......”   苏少师拍她的肩,语重心长解释一番:“卓郎君你是不知啊。卓义士本是马贼出身,后来被发配朔方,嫌遭戕害。后来他们逃出朔方,组织马队镖局护送商队,是不是帮助玄缺扫清鞑子......声名鹊起,百姓都知道卓家兄弟的名号啊!”   “他们知恩图报,还与卓郎君是一个卓字。卓郎君从建宁侯姓卓,可卓家兄弟是从一言之师姓卓......”   卓枝心中自是不信,但她劝解未果。   只见苏少师一声令下,城门大开,刺客团骑马入城,他们约有数千人,各个兵甲齐全。就在此时,刺客团呼声渐起,只见头目驱马上前,突然直冲卓枝而来。   卓枝心下凛然,满是防备手牢牢握紧剑柄。   越发靠近,刺客头目忽的滚身下马,“咚”的一声,跪在卓枝面前,大呼:“恩公啊,竟在我有生之年又见到恩公!”   其余刺客具是齐齐下马,跪倒一片。   “愿为恩公驱使!”   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半天,刺客头目如今改名换姓称作卓卫边终于起身。他说自冲云观一别之后,心中感慨万分,将这些日子的事挑要紧的一一说明。卓枝茫然,面对着众人惊叹的目光,她更是无语至极。   她悄悄问系统:技能维持时效多长?   “叮咚,正在查询中,请稍后。”   技能等级:二级—信口开河(可升级)   技能触发:无使用次数限制,使用后需要等待技能冷却,时间三十分钟。   技能等级:一级—正道的光(可升级)   技能触发:无使用次数限制,使用后需要等待技能冷却,时间三个时辰。   距那日之后,略略一算过去快两年,系统技能作用早就消散。   难道说他们真的弃恶从善改头换面?   卓枝只觉不可置信,她正要多问几句。就见冯将军急匆匆赶来,他口中大喊:“苏少师!城北情况如何?”   冯将军大步而来,眼见周围安全无虞,提着的心缓缓放下。虽说他明知是计,难免担忧,此时眼见为实,他总算彻底放心。见到来人,口中称奇:“咦,老卓你们来了?是你们啊!”   众人其乐融融,卓枝仍浑身戒备,倒显得她格格不入。   冯将军寒暄几句,一拍脑袋,忙说:“既然无事,我去先去城东守着,老卓咱们白日叙话。”   ——“报!太子殿下受伤,城东有变......”   那侍卫声音低弱,毕竟此等消息若是放出,极易动摇军心。   卓枝离得近,她听得清晰侍卫说东宫受伤,明勇叛乱......怎么会这样?她顿时待不住,就要跟上前去。城北留下苏少师卓家兄弟继续守城,以防鞑子伺机攻城。   卓枝随众人站在屋外。   慧同和尚面容沉静,站在台阶上:“右肩伤势较重,不宜多动,需静养。箭上火蒺毒性不强,剜去腐肉即可。诸位无需打扰病患休息。”他说罢便大步走出院子。   他的语气严肃认真,卓枝不免多想,东宫伤势是否极为严重?   可病患需要静养,她不知该不该进去。卓枝踮着脚张望,可惜一张皮毛帘子遮住了屋内全貌。只能嗅到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味,她心中愈发不安。   冯秋月掀开帘子,探出半个身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卓枝不扭捏,随着他迈入。   房间构造简单,正是上次她烤火的房子。只是这次多了张屏风,将炕遮挡的严严实实。油灯火苗微弱,只能依稀瞧出个人影坐在炕上。   冯秋月指了指矮桌上的若干杂物,说:“已上过药了......殿下右肩麻痹带伤,不可擅动,城里多是些鲁汉子,哪里懂得照顾人?慧同大师忙于治疗其他伤员,殿下交给你了。”   “殿下倔强不肯借他人之手擦洗......你是殿下伴读,自是亲近,等会擦洗干净,换上绷带!”冯秋月草草交代,便掀开帘子急匆匆跟上冯将军。   卓枝擦干净手,抱着绷带转进屋内,抬眼霎时呆愣。   她磕磕绊绊:“殿......殿下金安。”震惊太过,她甚至忘记移开眼睛。虽说心中早有准备,可是猛地瞧见这一幕她仍是骤然变色。   东宫伤在肩上,慧同和尚执刀剜去腐肉,为了方便干脆除掉亵衣,只穿下裳。他赤着上身坐在炕间,闻声乍然回首,眼眸深深专注的看着她。   火苗跳跃,摇摆不定,似是为东宫镀上温柔暖光,卓枝不由自主怔怔回望。   良久,东宫轻声说:“见你无事就很好。”   他的声音低沉,轻而易举就能听出关怀深重。卓枝垂眸,心中酸涩难言,只觉眼中湿润。东宫话落,再度拾起布巾笨拙擦身,肩上伤口乌黑可怖。顿时,卓枝顾不得羞赧,放下怀中绷带,沾湿布巾小心翼翼上前帮忙。   天色方亮,好消息终于传来大同守军抵达玄缺。   时疫有救,战事暂停,范姝这等非科班人士,彻底闲了下来。天气勉强算得上温暖,她打算同花卿一道赴范阳游览玩耍。可惜花卿忙于看管病患,数十天过去,她竟然抽不出半分空闲。   东宫伤得很重吗?   此事不好过问,她干脆趁着为慧同和尚制药的空隙,询问几句。结果慧同和尚说,昨日已拆过绷带,还告诉她东宫恢复得很好,与寻常人无异。   范姝决定上门拜访,就近观察一二。却见花卿小跑过来,轻声道歉:“二娘子,今天不能陪你去范阳玩。似是有些变天,殿下肩膀又开始疼了。”   范姝:......   她心中兴起疑惑,真的不是苦肉计吗? 第61章 酒是烈酒,碗是海碗(补……   燕台积雪, 温度骤降,远方似隐若现一线白色山脊。卓枝坐在铁炉边,望向窗外, 满眼白茫茫,只消一瞥都觉得渗骨含凉。   莫说东宫因伤引发肩疼,就连她,好端端没病没痛的。掀帘一见风,霎时她风中凌乱, 冻得瑟瑟发抖, 只觉骨头又冷又疼。   今朝太阳罕见露脸, 光芒灿烂,光辉奢侈的洒向玄缺, 可城里积雪却半分不消。   她漫不经心的打量着院子,心里却想东宫身体恢复尚可。这几日东宫虽并未明说,但他已开始有条不紊安排回京行程。许是见范娘子屡次寻她出游未果, 东宫歉意约她回京同游骊山。   很明显, 他误会她是同路人。东宫能否回上京还是两说, 但也是时候提出告别的事了。   她该怎么开口呢?   ——“启禀殿下!”   门扇外传来问安声, 声音熟悉正是冯秋月。听到是他, 卓枝懒得起身,扬声道:“殿下不在,你若有事不妨先等着?”   冯秋月掀帘而入, 他跺跺脚抖落一片雪,快步上前站在炉旁, 来回搓手说:“殿下出去了?你怎么还在这?”   卓枝拎起铁钩,反复拨动炉膛,慢慢勾出只熟透的烫山芋:“殿下日夜忙碌, 我闲人一个,不在这在哪?”   冯秋月眼巴巴看着,卓枝将山芋掰开,露出白沙沙的瓤......他不住咽口水,思及来此的目的,定定神问:“殿下去哪了?”   卓枝垂眸吃山芋,摇头表示不清楚。   冯秋月惊诧万分:“你怎会不知道?”   卓枝慢斯条理解决了山芋,她疑惑反问:“我为什么知道?”   大伯声声警告言犹在耳,冯秋月咽下嘴边话,心里暗道你俩成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东宫恨不得将你揣进袖口随身带着。   还说不知道?说谎也要打个草稿啊。   瞅准机会,他横出一只手,从卓枝手中抢了个大山芋,边吃边说:“今天下午上京派来的钦差大臣就到了,到时钦差总得给殿下见礼,晚上还有宴席......”他烫的口中呜呜啦啦,话也说不清楚,卓枝只听了个大概。   上京来的钦差大臣?   倒是奇了,书里东宫兼任钦差守玄缺,一守就是三年多。怎么莫名其妙的圣人就派了钦差大臣来守边城?也不知这会是派遣谁来?   卓枝惆怅,转念想到那东宫起程之期不就指日可待,可她还没想出个好借口。   就听冯秋月腾地起身,磕磕巴巴抖着说:“殿下金安,微臣是为钦差之事前来,下午办宴......”他嘴里含着山芋,吐字含混,没平日半点的利落劲。   东宫颔首,并不计较失礼一事,简短吩咐了几句。冯秋月便行礼退下,不免狼狈,手里还牢牢握着半个山芋。   卓枝忍俊不禁,心道下次还敢随便抢人山芋不?她正乐着,却见东宫撩起袍角坐在身畔,手掌朝上,语气严肃:“阿枝。”   卓枝忍痛割爱,将仅剩的小山芋递给他。   ※   金乌西沉,周边瞬时泛上寒意。众人等在玄缺外,翘首盼望,终于见到姗姗来迟的钦差仪仗。只见马前大旗红底一个“齐”金字,卓枝缓缓皱起眉头。   范姝不识皇亲国戚,她悄声问:“齐是谁?”   卓枝正欲开口,却听身畔冯十五郎轻声答:“圣人长子齐王。”范姝懵懂点头,卓枝看了眼冯十五郎,心觉奇怪他是个不爱闲话的人。   什么时候俩人变得如此熟稔?   人群喧哗声起,很快便是高声唱喏:巡行天下,抚军慰民,圣人令:齐王替朕代行抚军,领督军之职......   众人齐齐行礼,口中呼道天恩浩荡。   新官上任三把火,齐王当即召见玄缺众将领及大同诸将。范姝本就是混进队伍凑热闹的,齐王还比不得东宫清俊,她看了眼便觉大失所望。   人群散去,范姝总算逮着卓枝,她从袖里摸出一捧板栗,递过来说:“听闻贵妃上京闻名的美人,怎么生出的孩儿如此平庸......”   卓枝赶忙捂住她的嘴。   再三申辩皇家话题不易闲聊之后,范姝总算表示明白,她看四周无人,神神秘秘,小声咬耳朵:“圣人还挺目光如炬的,听说原打算为你和东宫赐婚,如此般配,一对佳偶......”   卓枝:......   卓枝无力的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这都是陈年八卦,范姝从何得知?她颇为迷惑:“你听谁说的?”   范姝不可思议的说:“大家都知道啊,冯十五郎说的!”见到卓枝拧起眉头,她分辨:“没说啥,捎带着说到......嗯,东宫恢复的怎么样?”   听出她在转移话题,卓枝配合道:“殿下外伤恢复差不多,好似骨头还是不对,晚上疼得睡不着。”   范姝促狭的问:“你怎么知道晚上疼的睡不着?”   卓枝看她兴奋的双眼,就知她心里在想奇怪的事,无言以对:“我睡在耳房,听得到他夜里时常走动......若非疼痛难忍,早就睡着了。”她不禁想到东宫近来积郁低落,偶尔听到叹气,难道是因钦差到来之事?   范姝微笑着点头,心道任是圣人,心上人睡在旁边也难以安枕。但她知卓枝面皮薄又是木头脑袋,故而只笑不提。   两人一同分吃了烤板栗,若干卤花生,终于晚上举办宴会的时间到了。   玄缺惯来篝火办宴,齐王不适应。   冯将军令人在议事堂举办晚宴,议事堂沙盘座椅暂时移出,堂内点满灯,明亮异常,东宫和齐王到来之后,众人行礼依座次挨着坐下。   卓枝无职在身,挑了个末端的座位坐到冯秋月身边。玄缺都是武人,开宴约莫等于开酒。没多久,众将领便开始上前敬酒。卓枝专心用小刀旋开炙羊腿,冯秋月撺掇:“上前敬酒吧?”   卓枝摇头,心想我又不在齐王手下混干嘛上前敬酒。   冯秋月说的头头是道:“快点,大家都敬了一圈。你我赶紧混在人群中走个过场,不然要人发现,就剩下你我多尴尬。”   倒也言之有理。   卓枝将炙羊腿放在盘中,说:“我们速去速回,慢了羊腿就凉了。”她想得挺好,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上前就没能回来。   卓枝方一露面,齐王便指着他说:“本王记得你,端午马球赛,哼。”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斜觑东宫说:“太子殿下金尊玉贵不饮酒,难道伴读也半点不称职,端着饮不得酒?”   他语气颇为不屑,面上阴阳怪气,嘴里挖苦讽刺。卓枝明面仍是东宫伴读,若是东宫不许她喝酒,齐王自可嘲东宫小气。若东宫允她饮酒,众人只会觉得齐王占上风。   卓枝上前,赶在东宫开口前,不卑不亢:“臣敬齐王殿下三杯,祝殿下旗开得胜!”她端起酒碗,连饮三碗。   碗是海碗,酒是烈酒。   甫一入腹,她便觉得阵阵晕眩。   东宫不许她下去,让她坐在身边。卓枝撑着头坐在旁边,听齐王三两句提到东宫如何如何。可惜都被东宫轻描淡写打发回去了,齐王忿忿不平,连连喝了不少酒。   卓枝心想齐王比东宫还大两岁呢,口舌官司都打不赢。看来多出两年也只是痴长年纪,没长脑子。她饮过辣酒,胃里烧的难受,席间全是荤菜半点不见素,她实在吃不下。   东宫低声问:“还难受吗?先回去躺会。”   卓枝不肯走。   不过风平浪静片刻,齐王又起话头:“圣人已为本王赐下婚事,太子殿下身在玄缺想必还不知道,指的是英国公嫡女......”   英国公嫡女杨氏,原本正是上京疯传的太子妃热门人选之一。   齐王得意洋洋,颇为不可一世,说罢便等着东宫发作。熟料,东宫低声吩咐侍人过后,这才抽空丢过来个眼神,敷衍恭喜:“那可是喜事。”   齐王总算觉得占了上风,心头得意饮酒,却见方才东宫吩咐的侍人端着小盅,放在卓枝案几上。似乎是一盅粥,方才东宫竟然吩咐侍人上粥空档回复他,竟敢如此藐视他。   他气急又要发作,却见东宫同伴读亲昵低言......断袖之癖,他嫌恶的移开眼,心里想这一遭还是自己赢了。   卓枝勉强喝了几口粥,头晕便喝不下了。此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少将领喝的横七竖八,躺倒一片。东宫淡声说:“诸位尽兴,孤失陪。”说罢扶起她,缓缓走出议事大堂。   玄缺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城里却寂静无人。   卓枝站不稳,走起路来歪歪斜斜。东宫扶着她,雪地光滑,他轻声建议:“孤背着你?”   卓枝自认为只是头晕,并非喝醉。她拒绝,执意走路回院。东宫只得随着她,跟在她身后,时不时伸手搀扶着她,以防她踩雪滑倒。   良久两人行至院外,东宫搀扶着醉鬼,一面分神开锁推开门扇。冷不丁的,就听醉鬼闷闷地问:“殿下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东宫拧开锁,闻言怔愣片刻,疑惑不解:“知道什么?”   卓枝凑到他身边说:“赐婚的事。”   霎时清甜合着酒香扑面而来,东宫骤然脸热。他扶着她的肩,竭力后仰,尽量远离她,一时只觉既甜蜜又痛苦......终于他推开门扇。   ——“殿下正是因为此事,才闷闷不乐的吗?”   ※   明月高悬,星子却寥落。   范姝捏起炙羊腿卷饼,一口一个,她看着篝火低声问:“冯十五,宴会快要结束了吧?”   冯十五郎凝神望着火上羊腿,旋转着羊腿撒调料,闻言他抬眼看向议事大堂,沉声说:“快了吧,怎么,你有什么事?”   范姝抹抹嘴,含混说等人。   冯十五郎转动羊腿,低声说:“你若是等卓郎君,他应该已经随着东宫回去了。”   回去了?   范姝有些慌张,她说:“我去看看,若是他睡了,我就回来;若是他没睡,我们俩一起过来。”   月挂中天,这会已是夜半时分。   此地距离院子有些远,范姝雪夜独行,好半天才终于来到了院门外。院中屋里灯火微弱,可见是有人在的,还没安歇,她心中一松。   院门没锁,她直接推开院门,快步走上前去,正欲俯身扣门时。却听到一道模糊的男声,他说:乖一点,仔细跌下去......   什么跌下去?   这,她好似来的时机不对,叩门勇气瞬间消散殆尽。   范姝心中万马奔腾而过。不能干等,她一撩袍摆,轻手轻脚退出院子。乍闻此事,她不免茫然。范姝缓缓走回篝火处,心里想若花卿成婚,是照海宁习俗,东宫嫁过来?还是依大昭礼,花卿自上京出嫁.....   花卿还同她一道回海宁吗?   范姝坐着木头桩子,愣愣接过炙羊腿,茫然咬下去。 第62章 古人云酒后失德(修改剧……   雪夜霜寒, 万籁俱寂。   任何一点声响都好似放大无数倍。虽说卓枝的声音轻之又轻,可东宫难以装作没听见。锁头松动的声音戛然而止,东宫停手, 他闭上眼睛不语。   檐下结着排冰莹剔透的冰溜子,只听“咔嚓”一声响,倏然断掉落尽厚厚的雪地里。   “孤,并非为了赐婚之事,”他压下心中战栗的紧张感, 正要开口却觉肩上一重, 某位醉鬼眼眸紧闭, 呼吸浅浅睡过去了。   东宫心中顿觉如释重负,他自嘲一笑。   屋中炉火未起, 只稍稍一坐,便冷得浑身发僵。正房仍是如此,耳房更不消说, 又冷又渗。   阿枝醉倒, 人本就不清醒, 若遇冷则伤寒易病......东宫将她扶到炕上, 脱掉短靴, 就见卓枝迷迷糊糊间拽起棉被,顺势滚进去,霎时包裹的严严实实, 只露出张巴掌大小的脸。   东宫心觉可爱,嘴角噙着笑意, 拨弄炉火,很快室内温度渐起。   他浸湿帕子,正欲擦手, 恍惚间想起中箭那日。   那日肩上中箭,慧同和尚以小刀剜去腐肉,敷上草药。草药汁混杂着污血,气味古怪刺鼻。火蒺毒性虽弱,可他中毒反应分明,晕眩昏沉,头又重又沉。   阿枝正是那时到的,他也如这般浸湿帕子......他喝过药,心神不定,眼前恍惚仿佛重新回到清和堂。   重回到那个温暖的春夜,阿枝着彤袍,簪并蒂莲,红的袍粉的花瓣,渐欲迷人眼。阿枝倚靠着碧色迎枕,她垂下眸长睫如羽,乖乖巧巧。   他心神微漾,情难自控俯身不住欲亲吻那双眼眸之时,阿枝忽的抬眸看来,似是诧异,旋即满眼平静,清凌凌的眼倒映出他的意乱/情迷。   悚然一惊,肩上刺痛更甚,提醒他这不过是场了无痕迹的梦。   帕子湿冷,水珠子连成一串,滴滴哒哒落在盆中,荡漾起层层涟漪。东宫掌心湿冷,他低眼试水温,触手冰凉,又提起黄铜大壶,将热水缓缓注入盆中。   他不得不面对,从来不肯深思的问题。   扶风那日,他忽见阿枝臂上小字。心神大震,之所以急急离去,只是为了不失态。将旁人小字印在臂上,不言自明,或许是檀卿相亲......他不愿细想,反是想到阿枝并非只爱娇娥,果真是喜欢男子的。   随后便知,居一不过是误会。   那时他被满腔欢喜蒙蔽心智,不肯面对另一个可能性。阿枝或许根本对男子无意,只是他百般纠缠,阿枝碍于身份不好直言。思及梦中种种,他夙夜难眠,想问阿枝却不能开口。   一声呢喃,打破了他的心不在焉。   ——“咳咳......”   卓枝裹着厚棉被,炉内火正旺,炕也烧的暖和。她越躺越热,浑身粘腻生汗,头晕乎乎,嗓子又干又疼,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睛,低声呢喃:“茶,喝水。”   她模糊间见东宫端来一盏温茶,手上动作笨拙,将茶盏抵在她唇边。躺着怎么喝水?卓枝不愿,她眯着眼睛,只觉油灯刺眼,伸手接过茶盏,却没料到酒劲上头。   她手脚尚未恢复气力,便是连半盏茶都端不稳。她起身坐不稳,整个人倒向炕边,茶水瞬时撒了满襟。   东宫无奈俯身捡起茶盏,总算将阿枝的手放回棉被中。拾起帕子擦水渍,他的目光不经意停留在阿枝颈上。只见她颈上空荡荡,竟是什么都没带。东宫拧眉,心想夔龙玉哪去了?他低声问:“阿枝,夔龙玉可戴着?”   东宫清俊的面容近在咫尺,卓枝怔怔望着,不像平常那样移开目光,她目光清明好似半分醉意也无,她轻声说:“殿下?”她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语:“海宁怎么会......”   东宫心神微颤,似乎有什么事发生,唯独他一人不知。“海宁”二字格外引起他的注意,他低声默念几遍问:“海宁如何?”   雪花如盐粒撒入窗内,只闻风声阵阵,灯苗随之摇摆闪烁不定。   卓枝直直盯着火苗,又要下炕,可腿脚不稳,很快裹着棉被差点摔倒。东宫连忙扶住她,按住兀自挣扎的双手,低声劝哄:“乖一点,仔细又跌下来......”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吱吱呀呀踩雪声,令人牙酸。   正是范姝到访,她行至门前,乍听语气含糊,脑中却想象出一般旖旎情态。撞见此事,她走得飞快,自然不知室内徒有狼狈。   东宫起身走向推开门扇,他虽已足够小心,寒风却是无孔不入,趁机涌入,“噗呲”声响,灯苗熄灭,霎时满室黑暗一片。   突然失去了光源,卓枝脑中一瞬间的空白茫然。   耳边忽的响起电子音:“叮咚,您的任务:维护社稷,千里赠药!任务已完成。”   “叮咚,请玩家查收奖励:全部技能升级一级。”   口若悬河   技能等级:三级—口若悬河(最高级)   技能介绍:滔滔乎似长河泄水,玩家辩才分明,天下无人是对手。玩家使用该技能后,玩家暗示将形成长久刻印。无使用次数限制,但每次使用过后,技能需要冷却三十分钟!   权臣威势   技能等级:二级—正人君子(可升级)   技能介绍:匪我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技能范围辐射当前地图,佩戴该技能后,提升在场人对玩家好感度高达百分之五十。   过目不忘   技能等级:二级—触类旁通(可升级)   技能介绍:《周易·系辞上》曾云: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也。玩家学习任何技能皆通一知百,短时间内迅速融会贯通。   知人善用   技能等级:二级—任人唯贤(可升级)   技能介绍:《尚书》云:任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玩家可直接查看小地图内人物详细信息,包含技能等级,忠诚度等等。   “叮咚,请玩家妥善安排点数,生命值同精神力紧密相连,由于频频使用技能玩家生命值有所下降。倘若继续使用技能,请注意维持生命值。为保证玩家安全,系统已按照1:30天的比例,将剩余点数兑换成生命值。”   “叮咚,请玩家努力完成任务积攒生命值!玩家无需担忧,只消完成最终任务:官居一品。即可获得长达百年寿命,毕竟活得久也是名臣必备要件......”系统滔滔不绝介绍完成任务的优厚条件,仿佛美好未来触手可得。   好似这些完美的就像真的一样。   许是醉酒的缘故,她只听了前面半段,满脑子都是她要死的事。瞬间难以自控,眼睛一酸,泪珠便顺着眼角滑落,掉进浓密如云的发丝间,倏忽间消失。   月光明亮,映照出一串脚印,可院子里却空无一人。   东宫凝眉四顾,他恍惚记起方才回屋忘了锁门,因而才会有人误闯此处......他走至院门前,正欲锁门,却发现院门自外锁上了。   误闯之人锁上的?   这一切倒是令人称奇。   东宫收起钥匙回身却见屋内昏暗一片,油灯早已熄灭,他心中陡然一惊惊,脑中尽是刺客阴谋诸如此般层出不穷的念头......他快步走回内室,特意没有闭合门扇,屋内没有光源,比院子更黑暗。   屋内没察觉到半点陌生气息,东宫略略放下心来。他按照记忆走到炕边,轻声唤道:“阿枝?”   风声呜咽,一声长更一声短,伴随着门扇拍合哐哐作响,无端增添几分凄凉氛围。   东宫回来了。   不知怎的听到他的声音,卓枝心中更觉委屈万分,但她努力忍着眼泪,闷着嗓子应道:“殿下?”   “嚓”火石轻响,红色暗光一闪而过。油灯火苗微微摇曳,转瞬明亮跳跃,顿时满室光明一片。   东宫按捺心中讶然,许是听错了,阿枝好端端的缘何哭泣?他点亮油灯,将灯放在临近的案几上,这才俯身去看。卓枝霎时变颜变色,她不肯被看出什么,本能抱紧棉被裹成一团,试图躲避视线。   “阿枝?”   他轻声唤她,手上动作不停,打算掀开棉被。   卓枝因醉酒手脚无力,很快东宫抽出她手中被角,露出半张可怜可爱的泣容。油灯微弱,她水眸灼灼生辉,眼尾因醉酒发红,躲在被中像只哭红眼的傻兔子。   这番模样,他着实不解。   东宫的目光落在那双犹如桃花瓣般圆润的眼瞳,他一怔愣,心道怎么水汪汪的?东宫抬手摸了摸卓枝的额头,只觉掌心微微发烫,难道是受寒?   他浸湿棉帕,擦掉卓枝面上泪痕。心中不禁想起关中书院那夜,她也正是梦中哭泣不止......只是上次错过机会,没能问询清楚想到这,他单膝跪在炕上,俯身靠近她,轻声说:“怎么了?难道是想家了?”   东宫声音温柔,还带着浅浅笑意哄道:“只待赤河结冰,我们也好速速回去,最近玄缺愈发寒冷,想来不到半月就能起程回上京。”   卓枝见他没有多问,心中轻松,顺着他的话答道:“嗯......”她才哭过声音瓮声瓮气,本就因大醉头疼不止,这一哭头更是疼痛发作。   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东宫浸湿面帕帮她擦干净脸颊,将她带着被子揽进怀中,轻轻拍她的背,哄孩子一般。东宫愈温柔,卓枝却愈觉得委屈。她虽是大醉,但仍保留一份清明,系统的事,她不能对任何人告知。   她忍着眼泪挣扎,东宫却抱得很紧。她又被棉被卷起,跟个卷饼似的,动弹不得。她只得维持原貌,头抵着他的胳膊难以挣扎。   烈酒后劲很足,她脑袋又晕乎开了,糊里糊涂的交代后事:“若我死了......”   她话一出口,就听东宫斥她:“不准胡说!你还要长命百岁呢。”   卓枝被困在棉被中,只能用头撞他表达不满,继续说:“就将白露珠送给殿下,鹦鹉活得很长,也很贵!还有.......”她念叨着计算财产。   话落她一幅“你知足吧”的模样,顿时教东宫哭笑不得。   他不同醉鬼计较,轻声应和:“莫说傻话,你不会......”他不愿意说出那个字,好似说出来就会招惹不吉,他心中一动,吐露心声:“你要活得很久,将来永远陪伴孤。”   他没说出心中隐忧,他也有害怕不能及的事。东宫沉眉惆怅又温柔看着她满头乌发,隔空印下一吻。 第63章 范阳游   次日,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晴空蔚蓝如湖水,胖的溜圆的麻雀齐聚檐下, 叽叽喳喳吵闹不停。东宫似是有事,早早便离开。   卓枝趴在棉被里,欲哭无泪,恨不得长梦不醒。昨晚的事,她记得清晰分明, 她哭闹不休, 着实难堪, 最终竟被东宫哄着睡过去,两人甚至睡在一张榻上......她恨不能回到过去, 直接打晕自个。   铁炉内碳火旺盛,她裹着棉被有些生汗。很明显炉内的炭不可能烧过了夜,还有剩余, 定是东宫早晨离开时新加过炭。炕边矮几摆着陶壶, 似是盛满了水。   卓枝慢慢掀开被子, 方坐起身便觉头晕目眩。   这就是宿醉的危害吗?   窗外枝丫上积雪簌簌而落, 惊起一片麻雀。啾啾鸟鸣, 生机勃勃,冬日也是如此可爱。   鸟鸣声间杂着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靠近。这院子是东宫临时居所, 因他平日议事皆在议事堂,是已此处人迹罕至, 鲜有人到访。   定然是东宫回来了。   卓枝慢慢红了脸......她可没有勇气直面东宫,昨夜她分遗产便罢,甚至大逆不道问起东宫怎么分遗产......她心中慌乱至极, 是装作无事发生起床下炕,还是干脆假装没醒?   没等她想出个子丑寅卯,就听门扇吱呀一声响,她立即卷起棉被闭紧眼睛。   东宫掀帘而入,他脚步轻快绕过屏风,却见炕上那人还未醒。他走近几步,俯身看才知阿枝在装睡。虽是眼帘紧闭,睫毛却颤个不停,他轻笑出声:“阿枝快起,范娘子找你去范阳玩,人就等在门外。”   范姝?   卓枝倏然睁开眼睛,正对上东宫含笑眸。她脸热的快要烧起来,低眼不去看他,胡乱踩着靴子慌慌张张的跑出去。   东宫莞尔。   ※   范姝等在门边,并非是东宫未尽主人之谊邀她进屋等候。而是她主动要待在外边,适才东宫请她进堂屋,她连连摆手:“殿下万安,我站院外晒晒太阳......冬天晒太阳好!”   东宫似笑非笑瞥过来,淡声说:“请便。”   范姝目送东宫的身影消失在门扇之后,提着的心才缓缓放下来。早晨随着冯十五混饭,正遇上东宫。不一会冯秋月前来传话,说今朝卓二空闲,范阳边城往返不超一日......初闻此言她一懵。东宫不许花卿离开玄缺,这又唱的哪出?   往日找她,不是遇到天气有变东宫肩伤发作;就是遇上兵乱未止,不宜出行。无论如何一句话,约不出来。正好昨夜不小心听闻暧昧事,她本就想同花卿见面,就坡下驴她跟了过来。   卯时日头温暖,她闲得无聊,反复踩平脚下积雪。   忽听慌乱的脚步声自身前传来,花卿声音乍然响起:“范娘子,你久等了......容我穿好靴子,这就启程!”   卓枝脚步慌乱,靴子半穿半踩着,单脚蹦过来。   园子里积雪厚重,因无人踩踏并不光滑。她一蹦一跳走得顺利,可是院外虚虚落雪被范姝踩的紧实,自然也变得极为光滑,正如冰面一般。卓枝靴子底方挨到冰面,霎时整个人不受控制向前滑出去。   范姝瞳孔一缩,本能上前牢牢拦住花卿腰肢,“扑通”一声,两人齐齐跌落在厚雪中。惊起一片胖麻雀,范姝单手支地,扶着卓枝急声问:“没事吧?能起来吗?”   卓枝摔的满脸茫然,她自七岁后就没摔过跤了。这也算是格外新奇,她赤着一只脚,双手撑地慢慢坐起身,闻言摇头说:“能起来,二娘子可还好?”   范姝利落起身,示意她并无大碍,卓枝举着一只脚说:“靴子掉哪去了?”   范姝眼尖,俯身从雪里刨出另只靴子,递给卓枝。见她慢吞吞穿好后,这才拉她起身,一面拍打她身上残雪,一面轻声道歉:“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踩实了雪,你也不会滑倒。”   卓枝抬手拂去她鬓上残枝,笑着说:“这怎么能怪你......不提这事了,今天打算去哪玩呀?”   范姝暗自咕哝道:“奇了,今天怎么就舍得放你出来了?”   卓枝没听清楚,凑近问:“你说什么?舍芳城?车行数百里太远。”范姝暗骂自己多嘴,她亲密的拉起卓枝,朗声说:“去范阳,今天不只我们俩,还有冯十五郎的表妹七姑......”两人说着走向城中,很快身影越来越远,拐个弯瞧不见了。   东宫静静伫立院旁,眼见人影全无,方才转身回屋,将臂上大氅重新挂到架上。阿枝亲昵的拂过范姝鬓发......他垂眸遮住神色,近乎无声的低叹。   ※   范阳治下最近的边城距离玄缺不过几十里路。若骑快马,不到两个时辰便可来回。冯秋月的表妹刘七姑身子骨弱,骑不得马。范姝与冯七姑坐马车,卓枝在众人眼里是男子,她只能骑马在外。   这位七姑娘十分娇弱,听范姝说刘七姑家在范阳,距离玄缺约莫数百里。听闻这次前来明面是为祝寿,实则为了相看。似是为冯十五相看,冯十五面对娇滴滴姑娘家,实在没辙,就请范姝帮忙照看。   范姝乐于助人,今朝也是头次约刘七姑出门。正好碰上花卿有空闲,三人正好作伴游玩范阳。   卓枝许久没骑马,冷风吹拂,她忍不住缩脖子。   ——马车壁咚咚几声,有道陌生的声音:“卓郎君不妨坐进马车吧,风大得很。”   范姝也应和,卓枝摆手示意无事,驱马上前。大昭虽然开明,可也没未嫁娘子同陌生男子共乘一车的说法,若被人瞧见刘七姑还不知要遭受何等非议。   积雪未化,官道通畅并不泥泞。才过了个把时辰,一行人已到了边城外。边城墙高,皆由灰砖垒成,雄厚方正,安全感十足。城墙下两道门,各站着数十个守城侍卫,正在一一查看进城引。   卓枝下马拿出路引,却被一双素手拦下。   正是刘七姑,她发簪绢花,远山眉,生的娇弱秀气,只眼下发青,似有胎里不足之症。刘七姑拦下她,取下锦面荷包,从中抽出个银色令牌,只在那守城侍卫眼前一晃,马车无需检查,竟然放行。   卓枝敛眸,方才错眼看到令牌上书“刘”字。绝非冯家人的令牌,边城要塞检查严格,那守城侍卫只见牌子,便立即放行。   卓枝暗忖刘家究竟是何等人家。   进入边城,刘七姑低眉扭捏:“感谢卓郎君,范姐姐,只是我想去银楼买些要用的女儿家玩意......两位先请游玩,我们未时三刻在酒楼见面可好?”   范姝点头称是。   眼见刘七姑走远,卓枝淡声说:“也不知她什么来头,方才瞧那守城侍卫陪着小心。刘家,边城能有如此势力的唯有刘德行了。”她想起什么,不自觉拧起眉头。   原书中刘德行正是肃王聚宝盆。   肃王支使刘家转运兵械,屯田卖盐,一手造就而成的边城豪门巨族。刘家手下掌控边城经济和数以万级的财富。如今肃王通敌卖国几成铁证,刘家又能多干净呢?   卓枝暗暗记在心上,这事需得向东宫提一句。范姝拉住她游玩,边城陌生,她有极大的好奇心。这会距离午饭还差些时候,范姝寻味而至,找到家羊汤锅子。   两人方才坐定,小二殷勤上前。   范姝频频点头,豪爽点菜。小二笑弯了腰说:“两位客是新来的,咱家小铺子,酿的一手好酒。今日送上壶小酒滋味菜。”   不多时酒菜齐全,只见桌上一尊铜火锅,一壶温酒,四五个陶碟,羊肉山鸡片成薄片,甚至还有一碟鹿子肉。   这一番行头,几乎和火锅没有区别。只是汤是白水,肉削得极薄,滚水一烫,不消半刻便熟透,沾着黄辣姜蓉,更是别有滋味。   ——“江爷来了!老地方,里面请!”   卓枝不着痕迹望去,只见一个莽汉腰佩长刀,身后随着五六个大汉自店外进来,齐齐上二楼。范姝忽然说:“那领头的绝非善类。”   卓枝叹气,正欲开口。一阵清脆腰铃声响,厨房矮身出来个红衣女郎,她举个硕大托盘,旋身停在桌边,赞了句:“英雄所见略同。”话落回身上楼。   范姝朗声笑,叫来小二结账,忽的冒出个长须老汉,他瞧卓枝:“小郎君那年生人?可讨媳妇了?”卓枝惊诧。范姝丢下钱,拉起卓枝向店外跑去,老者追出来,依稀还听得到:“老夫姓白,若郎君......”   范姝笑得直不起腰,不一阵刘七姑拎着包裹自银楼出来。   卓枝轻嗅,刘七姑周身香料味道好生熟悉,似曾相识。几人简单用过午膳,便趁着余晖迅速赶回玄缺。   终于回到城中,路上范姝同刘七姑相谈甚欢,眼下仍不舍分离。   范姝大笑说:“那算不得什么,你可知我们去的羊汤锅子......白须老汉问花卿何年生人,可曾娶妻?一连串的问,花卿都吓呆了!”   刘七姑抬眼细细看她,轻声细语:“卓郎君生的俊,边城风俗不同上京,素来是抢女婿的......若卓郎君有意,也是桩佳话。”   卓枝自诩脸皮厚,但仍忍不住脸红,她忙拎起马车中的大包小包低头赶路。   冯秋月等在楼前,他大步上前,低声对七姑说几句。七姑便引着范姝走向城里,卓枝正欲跟上,却被拦住:“殿下等你许久。”   卓枝四顾,不见东宫。   冯秋月接过包裹说:“殿下在楼里。”他犹豫半晌轻声问:“......殿下生辰你备了什么?”   啊? 第64章 孤与你分食   生辰?   东宫是冬至出生的......卓枝不免汗颜, 她从前只知晓东宫生辰在冬月,具体时日并不清楚。毕竟她从前与东宫并无交集,自伴读那事之后才渐渐有了来往。这么一提, 她才恍然意识到两人从陌生到熟稔,也不过才一年。   去岁冬月,东宫犹身在淮南,卓枝万分感慨,她忽略备礼的问题, 转而问:“殿下怎么过生辰啊?”   冯秋月掂了掂包裹, 啧了一声:“都买了什么啊?轻飘飘的......大家伙都不知晓, 还是齐王殿下主动提及......殿下持正慎独,有奸猾人自作聪明提出孝敬的事, 好家伙当堂挨了斥责!”   卓枝随着他走进楼里,闻言诧异:“殿下厌烦这套,”她小声问:“你还问我备了什么礼?”   冯秋月理直气壮, 抬眼说:“我自幼长在玄缺, 没见过世面, 好奇还不成?再者你是殿下身边近臣, 怎么和寻常人相提并论?”   卓枝见此, 也不好直说没准备的事,只含含糊糊说:“殿下地位尊贵,什么稀罕的玩意没见过呀。”   冯秋月语重心长教育道:“送礼, 送的是心意,你以为送的是钱啊!”   两人正说话间, 却被小二打断。   ——“客官里边请!”   踏上最末的台阶,入目便是满眼素色。   三楼是一间阔间,分为六个小间, 小间是由素面屏分隔而成的独立空间。他们站在楼梯口,只瞧得见六扇屏,正如一面面墙壁,其余的什么也看不出。   冯秋月示意小二退下,轻车熟路绕过屏风,引着卓枝向里面走去。   瞧他这幅熟门熟路的劲,难不成他常来此处?   冯秋月不等她疑问,便介绍开了:“今朝殿下请客,华记招牌鲤鱼绣丸烩饼那叫一个香!你我有口福了。”   七拐八绕转过最后一盏素面屏,卓枝终于瞧见熟悉的人影。东宫仍穿着晨起那件藏蓝窄袖袍,见他身形隐于屏风之后,似是并未发觉他们到来。   “殿下金安,臣将卓二郎平安带到!”   这是什么古怪说法?   卓枝斜他一眼,老老实实上前行礼,才发觉东宫临窗端坐,窗的位置极佳正对着城门。她脸一红,心想方才范姝调侃那幕,不会正好被东宫看在眼里吧?   不知怎的,卓枝心里泛起淡淡心虚。   方桌是枣木打的,桌角镶着铜色云纹,简洁古朴。东宫专心把玩手中茶盏,卓枝见茶盏中八角果子漂浮不定,微微愣神。忽听东宫笑问,范阳如何玩得可好?卓枝只觉东宫郁郁寡欢,她略一想,就以羊汤锅子挑起话头,说起玩笑话来。   东宫颇为怡然,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说起赤河传闻。她对人的情绪并不敏感,略略观察,便想约莫是她多心了的缘故。   香气四溢,小二端着铜锅上前。只见红铜锅中炖着一尾红烧鲤鱼,肉质软嫩鲜香,锅热汤开冒气咕嘟咕嘟气泡,下鱼糜绣丸,并山珍八鲜,分开盛到碗里,佐油璇饼伴食。   卓枝吃的肚儿溜圆,心满意足,随着东宫缓缓漫步回院子。   夜幕之下玄缺宁静安恬,月光明亮,映照在白雪上反射着淡淡的光芒。阿枝发间眉梢好似染上一层光晕......东宫仔仔细细看着她,似是要将这幕刻在心底。他噙着笑,低声叹:“孤是子时三刻出生的,花卿是何时生辰?”   卓枝骤然失色,甚至没注意东宫唤她“花卿”。不怪她惊讶,毕竟大昭生辰八字实属隐晦不言之事。东宫是大昭太子,生辰八字更是万分隐秘,恐怕除却圣人皇后再无人知晓。   他状若寻常一说,卓枝垂眸掩饰讶异,心道她生而知之,自然晓得她生辰八字。事实上这时辰,从未有人告诉她。卓枝轻声说:“五月初六,日头当中,”她说罢一乐:“巧了不是,我正是夏至生的。”   东宫轻笑,淡声说:“只是不巧从前未能赶上,明年孤为你庆生。”   卓枝想到她两手空空不说,还吃了寿星一顿饭,心中难为情:“殿下生辰,”她抬头一望,月挂中天,玄缺万家灯火暗淡......此时说不得已到了东宫生辰,她眉间轻蹙,似是沉思说:“今日已是立冬了,也不知送什么好。”   这幅表情,眉间轻蹙......他眼前浮现楼下那幕,范姝拾起两匹布料,问那个更合适?阿枝也是这般,她凝神专注看着范姝,最终指了樱草色,两人贴耳亲昵......东宫眼中晦暗不明,似是压抑,嘴角却扬起笑说:“送礼送的是心意嘛。”   原来楼梯间她与冯秋月一番议论,东宫都听见了。卓枝惭愧,她不经考虑,嘴快提议:“心意?我为殿下做一碗长寿面吧!”   话落忧虑瞬间浮上心头,她并不会做寿面。   东宫见微知著,笑着打量她:“说定了?阿枝可会做面?”   卓枝尴尬一笑,低声说:“殿下暂先安寝,我连夜学习做寿面,从和面开始学,想来明日应当能懂个皮毛。”   东宫推开院门,挽起袖子走向厨房,头也不回说:“将门带上,孤教你。”   将适量面粉倒在案板上,加盐压出窝,水适量,边揉边加水很快面粉变成光滑的面团。东宫将面和好,用碗扣住,分神对她说:“将袖子挽上去,”他抬起小臂,卓枝忙上前帮忙。   只是东宫今朝穿的是窄袖袍,袖子本就贴身紧窄。她万般小心,乍着手,却总是触碰到东宫赤摞的小臂。她额间生汗,分明是寻常的触碰,她却不知缘何脸红心跳。生怕东宫发觉,她索性解开袖内暗扣,手背抵着袖子挽上去。   总算挽好袖子,她悄悄抬眼觑来,发觉东宫垂眸净手,并未留意她,这才缓缓安心。   东宫净手,指着碗下光洁的面团说:“来,孤教你做面。”   好一番波折,卓枝总算在东宫手把手的教导下,完成了切剂子擀开扯面的全过程,眼瞧着锅里起起伏伏的面条,她满心成就感,笑道:“殿下竟然还会做面。”   东宫只笑不语。   寿面满满当当盛了一碗,碗中只有均匀不断的一根面。皆是为了讨个好意头,民间有言寿面延展翻空浪,福禄寿喜贺意浓。   卓枝顺手递上筷子,东宫接过挑起寿面,自当中掐断。卓枝阻拦不及,叹道:“殿下,寿面要连续不断吃下去才成!”   东宫却言:“孤与你分吃,也不算辜负辛劳。”   “哪有分寿面的......”她声若蚊蚋,小声抱怨。   原本用过鲤鱼烩饼回来时,已是月挂中天。这又忙活一阵,卓枝吃过寿面已是万分困倦。她揉着眼睛,强撑着问安告退,回到耳房沉沉睡下。   门扇闭合,东宫笑意尽敛。   他仰头看着天,白月高悬,明亮皎洁却也最是......中天一片无情月,是我平生不悔心。往日幕幕浮上心头,他该知道阿枝最是讨女郎欢喜。   是他一眼断人,频生误会,怨不得旁人。今朝见他对女郎多有体贴,情态亲昵,不过是再次提醒他,阿枝年少慕艾。方才不愿触碰他半分......东宫苦笑,竟这般避之不及。此等酸楚,无人能言,只能藏在心里自行排遣。   日后阿枝定会娶妻生子......他胸腔顿起一口郁气,不上不下,憋闷万分。东宫拾起长剑,掀帘而出。他自欺欺人的想,将来阿枝仍是他的臣子,总在一眼能及之处,勉强可算作陪伴。   ※   立冬日,天气也应景的下起了雪。雪花如沙粒,冰凉刺骨,随着寒风刮到面上,不免刺痛。   东宫不喜浮夸,万事照旧,冯将军便将议事堂简单布置一番,充作宴会大厅。可他忘了,今夜这局可是齐王攒的,这不玄缺大大小小将领携家带口的全都到齐,分外热闹。   原本准备的大厅根本装不下这许多人,卓枝告假,随着范娘子坐在了外头。月亮升起的时候,雪渐渐停了,众人围坐开始饮酒用餐。   庆贺生辰,此等喜事,自然有许多将领向东宫敬酒,东宫浅浅饮下聊表心意。冯秋月坐在一旁专业替喝,他酒量非比寻常,竟有种千杯不醉的架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卓枝身为东宫近臣,不上前敬酒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范姝不与她凑这份热闹,卓枝端起酒盏向大厅走去,东宫端坐正席之上,素来清明的眸子不免染上几分醉意。   她正欲上前敬酒,却被冯将军叫住。   冯将军红光满面,眼中闪着异样的慈祥:“方才还与殿下说起你!你同十七郎一般,唤冯将军太过外道!就随十七郎叫大伯......你可定下婚事了?”   这这这......最近撞了什么运,怎么到处都是为她说亲的?   直接拒绝恐伤冯将军脸面,卓枝委婉推拒道:“婚事都是爷娘做主的,小子不敢”冯将军朗声大笑,重重拍她的肩。   送走冯将军,卓枝端起酒盏道:“愿殿下千岁无忧,年年今朝。” 第65章 你若是女子便好了   宴上觥筹交错, 众宾客酒酣耳热,闲谈嘈杂,杯盘相击继而发出清脆声声......这些声音仿佛一下子沦为背景音, 东宫抬眸看向眼前人,唯听见阿枝含笑祝词。   年年今朝......   似有片刻恍惚,齐王见到两人对视,他心中一动,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不阴不阳挑拨道:“太子殿下不接这酒, 卓二你可知敬酒也有讲究, 本王大度可赐教一二......”   东宫已接过白瓷酒盏,语气淡然暗藏不悦:“孤的人, 无需大哥费心。”齐王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哼了一声,自讨没趣转过身。   这句话没别的意思, 但卓枝还是感到阵阵脸热。   方才东宫不愿拂了她的面子, 这才接过酒盏。东宫饮不得酒, 何况白瓷盏盛的是玄缺土酿“毛烧”, 性烈得很。她上前欲夺过酒盏, 却被东宫侧身避开,一口饮尽,浊酒辛辣呛口, 他面上顿时染上酒色。   那酒盏她用过了......   卓枝浑身不对劲,她不敢看东宫, 别扭的拾起酒盏回身出殿。正被透气回来的冯秋月一把拦住,他说:“你往哪去?方才出去找你,却没见人。”   “我向殿下敬酒, 正要......”   冯秋月眉开眼笑,拽住她的袖子,倾身低声说:“已敬过三轮酒,这都放到一片了......好兄弟,你替我陪在殿下身旁,”他脸一红,小声说:“妹子寻我呢......反正殿下只想你陪着,”他挤眉弄眼,笑着调侃,话落迫不及待奔向厅外。   他最末的一句话说的含混不清,卓枝听得心慌,也想慌不择路掉头就跑。可眼下东宫似醉非醉,齐王虎视眈眈,却是离不开人的,万分没法她只好坐回去。   东宫依旧端坐在席子上,他深深地望过来,眼中似是数种情绪交错,复杂难懂。卓枝躲开他的眼神,百爪挠心,难道东宫听见冯秋月的话了?她掩饰般将八角果子引推到一旁,低声说:“殿下,茶解酒。”   东宫神色黯淡,为她添了杯茶,淡声说:“喝茶吧。”   卓枝端起白瓷茶盏,正要去喝,猛地想起方才东宫用过这盏......“间接接吻”四个大字充斥她心间,心头小鹿将她撞得七荤八素。卓枝缓缓放下杯盏,只觉得脸上的热度一下子烧到了脖子根。   ——“本王也敬你一杯,二弟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俄顷,齐王挑衅的声音再度响起。卓枝茫然望去,就见东宫淡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不止她,就连齐王也被东宫这痛快劲吓愣住。   半晌,齐王握住酒盏,说了个好字,也一饮而尽。   往日东宫沾酒就醉,头疼不止。今天,她掰着指头数,她那一盏,齐王一盏,还有早先慢慢饮下的酒......东宫今天到底喝了多少啊!   月挂中夜,油灯燃尽,今夜良宴终于到了尾声。众将领携妻带子上前问安一一告退,东宫强撑着醉意,许是酒劲没泛上来,他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   眼瞧着宾客退尽,东宫醉态渐深,缓缓如玉山倾颓,他闭目掩住神色,醉意呢喃:“阿枝,你若是女子......便好了。”他的声音轻如雪花,缓缓飘落在卓枝耳畔。   卓枝听得分明,浑身僵冷。   这好似是一个提醒,瞬间她从幻象云端跌落。   卓枝倏的攥紧掌心,收回正欲环抱东宫的手。她想现在还不能,不能,至少要等到将此事告知寿春县主后,她必须要告知阿娘。想到齐全之策前,她绝不能妄动......浯河冤案,诛十族牵连数千。她不受控制微微发颤,她不能用建宁侯府冒险。   她可以爱东宫,但卓枝不能爱东宫。   卓枝沉眉,她起身令禁卫扶起东宫送回院子。天又开始飘起幽幽雪,雪花轻薄,打着旋缓落到东宫面上,发间,很快沾了温度便融化不见。   卓枝站在院外,令禁卫守在左右,转身退出院子。   东宫枕着一室黑暗,睁开眼睛,沉默的凝视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光。   ※   眼前着冬鱼期开始,玄缺热热闹闹庆祝冬捕丰收,鞑子终于坐不住了。   往年冬月年货往来频频,鞑子埋伏商道伺机劫掠,此事屡犯不止,是已过往商客为保安全,往往花巨资雇镖头走镖,已成风气。   卓家兄弟镖局是玄缺五城新近鹊起的镖局之一,走货快,价格公道,只是镖头当家面黑似修罗,瞧着怪吓人的。   王嫣然对姓卓的有着天然好感,她一路逃亡,半信半疑找上了卓家镖局。   逃亡之事长话短说,不过是肃王府侍妾逃亡,派人要将她抓回去。她就不明白了,没携私搜裹金玉,她跑了就跑了呗,未成想惊动肃王派刺客搜查寻找,非要将她带回王府。   她可不愿意回到那鬼地方,原以为肃王是个深情男配。后来偶然发现,肃王深情的对象根本不是她,而是书房里那张女子画像!这是什么鬼剧本,搞半天她是个白月光替身?幸好她移情别恋抽身快,没有带球跑,她翻了个白眼想。   她等在镖局大堂,摆弄着手绢,坐立不安。忽然重重的脚步声自堂后传来,王嫣然顺着声音看去,她立刻见鬼了似的跳起来,这面似修罗的莽汉不是肃王府刺客吗?   她本能的回身就跑,却被卓当家一把揪住:“王姑娘,你且等着。”   他还认识自个?   这就是羊入虎口吧?王嫣然战战兢兢望过来,只见那卓当家的皱眉说:“你莫叫嚷!若非恩人吩咐,我也不愿留你,徒招惹肃王视线。”   什么恩人?   卓当家的不是话多的人,他三言两语将卓枝的事讲的清楚,又问:“恩人叮嘱我若遇到你能帮则帮,你且看看有何事寻镖局?”   王嫣然心中感动自是不提,她现下也不想找什么镖局了,直接问:“听你的意思卓郎君此时也在玄缺?我想见他。”   卓当家的嘴上没注意,露了底,懊恼万分:“家国大事......你个女娃娃参与什么!少惹争端!”说了也不听,他只得引着王嫣然径直去拜访卓枝。   ※   近来玄缺局势紧张,颇有几分大战在前的压抑。   卓枝不是不愿回海宁,而是她久待玄缺,系统又发布了许多新任务。新任务都在玄缺地图内,若她离开,任务自然没法完成。何况这些任务简单轻巧,她碍于生命倒计时的威胁,也乐意做些简单任务积累生命值。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有新的任务!”   “叮咚,拜访人之谜,解决拜访人的迷惑和困境。任务完成奖励成就十点,若任务失败扣除生命值!请玩家重视任务!”   似这般零零碎碎的任务,她这几天接了不下十来个。都是些“帮助桃花解决鸽子迷路之秘”“问一问铁匠大爷的忧愁”“羊倌养羊无故大面积腹泻”诸如此类,毫无联系,莫名其妙的任务。   让她总有种在新手村玩升级任务的错觉......   任务并不困难,桃花的鸽子迷路是因为总是错误飞到五里开外的人家;铁匠大爷则是因为浇筑兵/器不顺心,铁器易脆不耐用;羊倌的羊大面积腹泻的缘由更让人无语,竟然是有人在羊圈撒了腹泻药草。   她总觉得系统不会这般简单好心为她送经验。是已。这些日子她做过的全部任务,全被都详细的记载在手札中,还特意将初始地点在城中一一标明。   为了任务保密方便,也是为了她的感情问题,她特意从东宫的院子搬出来,住在范姝家旁。范姝家是小阁楼,卓枝就在她家阁楼下的院子里。俗话说不看就不想,这句话对她来说很真实,这几日不见东宫,她心情平复许多。   东宫心性至醇,又不是傻。她本就打算择日搬出,只是那场宴上种种,教她无从选择,慌不择路当场溜号。若继续待在一处,说不得他就能发现什么......   卓枝原想写信寿春县主,可是当下局势紧张,她怕她的信遭拦截暴露信息,因而也不敢动笔。但心里已经将这事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不消说,阿娘定是不同意的。卓枝大致设想了几种情况,不禁头疼,至少圣人在这事就不成......   难呀,她低叹。   院门轻叩,“咚咚”几声,卓枝收起桌上纸张将它们小心放进抽屉中,上了锁,这才出门见客。   三间阔间青砖红瓦,卓枝租的小院构造简单,住的也舒服,是已她出了堂屋,一眼就能看见大门外的情况。   卓枝掀开帘子,整个人霎时顿住了。   王嫣然?   她恍惚了一阵,心中波澜慢慢平复。是了,她早在海宁便定位到王嫣然在三塔斯草原,未成想这都过去快两个月,她还在此处。   王嫣然万分疑心,怀疑这卓大当家不是什么好货色。但是碍于武力值威胁,她只得小媳妇状乖乖的跟在他身后,见到农家小院,她愣神反而放下心来。肃王不可能住在此处,难道真是卓郎君?   帘子一掀,王嫣然喜形于色,高声唤道:“卓郎.....”   那个“君”字还没说出口,便被卓大当家的一把捂住了嘴,她霎时禁声。   卓枝见她满眼求救之色,无奈轻笑,挥手解救了她,王嫣然甩开卓大当家,一蹦一跳跑过来,牢牢拽住她的小臂,轻声说:“卓郎君,我有要紧事。”   她的声音里充满不安和郑重,卓枝心知王嫣然不是小题大做的性子。上次听她这般认真还是淮南水灾时,卓枝眉头紧锁,掀帘将她推进去,然后对卓大当家的说:“大当家的若是忙碌,便可先行离开,王姑娘的事......我来看看怎么办。”   卓大当家毫不扭捏,抱拳离去。   卓枝正欲回身,却察觉有人窥探,她倏地转身,四周并无可疑人士。只见刘七姑正巧转过巷口,巧笑嫣然拎裙路过,见到她刘七姑大方道:“卓郎君。”   她虽是刘家人可也是冯秋月表妹,应当不是她,毕竟那道目光锐利充满杀气,绝非一个养在深闺的女郎应有的目光。   卓枝按捺心中不安,微微颌首示意,回到屋内。   ※   王嫣然背靠官帽椅,正襟危坐,神色说不上轻松,她见卓枝进来,等不及便问:“卓郎君,我不小心听到了肃王的私事......他如今非要抓我回去,我该怎么办呢?”   不等卓枝回答,她站起来,像倒豆子一般又说:“我也不隐瞒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她正欲开口,话到了嘴边却迟疑。   那女子相貌同她相似不说,关键是那女子身份尤为特殊,她是杨氏女。她这原身长在楼里,自小听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八卦秘闻。其中有一条正是废太子案,据说废太子造反失败,举家圈禁更是累的岳丈杨氏灭族。   她来到异世也度过两个春秋,知晓其中利害,这本是桩密闻......她还是不要全说出来的好,王嫣然心思百转千回,颓丧的坐回去:“他抓我,我便逃。五个多月,我从上京跑到大同,又从大同转道逃到玄缺......实在不成,我打算顺着商道出国躲躲。”   卓枝总算寻到说话的当口,她问:“女郎,想要我做什么呢?”   王嫣然嚅嗫,她起身来回张望,神经兮兮关好了门窗。忽的解开外衣,卓枝怔愣。   这是要做什么?   王嫣然手上动作不停,抽空抬眼看他,尴尬说:“我将信纸藏得深,怕人偷走。”她扭过去,慢慢自怀中抽出一封信笺,然后将衣衫胡乱拢起,拆开信笺说:“你看看,我同这女子长得像吗?”   卓枝凝神望去,画上女子面容清雅,眉眼柔美,可不知怎的却有一股熟悉感。   她看着信笺,对着王嫣然的面容,细细观察。两人乍一看感觉不像,可细细一看,眉梢眼角,面容轮廓竟是像极了。   见到卓枝点头,王嫣然羞赧说:“我就是想找找看,这女子说不得是我失散的家人。有没有谁与她相像的......卓郎君,你是知道的我一没钱财,二没权势,找人犹如大海捞针。便想着能否托你帮忙,不是强求花费钱财的。”   “只是,”她声音极低:“卓郎君,这人身份不一般,请您千万小心切莫随意透露画像。毕竟我看肃王那股神秘劲,绝非寻常,万一牵连你就不好了。”   看来此事须得请阿娘帮助,她暗自忖度。   卓枝心念微转,定声说:“你放心,这画像你留给我一副。”   王嫣然见她面容认真的应下,心中扬起淡淡喜悦,她挠头说:“我现画就是了,你这里可有彩墨?我可以画好几张一并留给你。”   彩墨?   她可没这些东西,卓枝找出基础的笔墨纸砚放在案几上,说:“你先画吧,至于彩墨,我到隔壁借了就回来。”   王嫣然低头研磨,卓枝自院后上阁楼。范姝前些日子买了不少颜料,直接问她借定是无差。她方才离开院子,大门却这时又被敲响。   有客来访。   冯秋月端着神色敲门,趁机斜觑一眼,见东宫面容平静,看不出什么来。他心里默念,这卓二郎大白天的弄什么幺蛾子!约会不会挑个晚上吗?   这事闹的!   他抬手重重敲门,却不见人应门,他尴尬的笑:“可能人不在吧,殿下要不我翻进去看看?”他说完就像抽自己,方才可是亲眼看见个妙龄女子,冲进屋里,嘴里还喊着“卓郎!”   这会说人不在,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殿下,我翻进......殿下!我翻就行了!”他腹诽几句,正要提议,却见东宫撑着院墙翻进院子了。 第66章 他勉强勾起一个笑,我信……   范姝横躺在藤床上, 面对着窗仰着脸沉思。她脚边,案几上,矮榻春凳堆满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匣子。   咚咚敲门声响起, 范姝懒洋洋的支着额,扬声道:“花卿?直接进来吧,没锁门。”   卓枝推开门扇,嘴角微抽,她小心翼翼垫着脚, 以免碰到摇摇欲坠的匣子堆, 终于走到藤床前:“二娘子, 可有彩墨借我些。”   范姝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她指着藤床上的矮桌, 说:“你看我这卦,如何?”   卓枝认真看了,说:“我不懂这些。”   范姝神神叨叨, 掐指装说:“今朝你有两波客人上门, 第一位是女子, 第二拨客人是两位男子。”   卓枝见她神色端庄, 忙倾身去看卦象, 疑惑:“二娘子是算出来的吗?”范姝起身拾起一方包裹,向门外走去说:“我从窗口看见的。”   卓枝:......   范姝推开门扇,示意她跟随, 两人下了阁楼,范姝突然说:“咱们得快点, 免得打起来。”卓枝无语忍笑说:“王姑娘一介弱女子,两个男子打......”   卓枝一凛,该不会是肃王刺客来抓人了吧!   她快步下楼, 抬头张望便见东宫抿唇站在院子里,王嫣然在屋里断断续续的说:“卓,他他这会不在......”   冯秋月拍门,问:“去哪了?何时回来?”   卓枝屈起食指,轻轻一弹腰间刀柄,声音清脆将院中人的视线全都吸引过来,她行礼笑问:“殿下金安,冯秋月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冯秋月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和她身后悠悠然的范姝,清嗓说:“玄缺军务,你成天不见人影,逮都逮不到,有这样躲懒的吗?”   卓枝还未回答,门扇突然被推开了,王嫣然衣衫齐整,就连半根头发丝都不乱,她出来低着脸行礼问安,然后将怀里的画卷塞到卓枝手心,语无伦次的说:“我先走了,回头来找你。”卓枝阻拦不及,眼瞧着她离开了。   范姝微微颔首,示意她放心,眼看卓枝随着东宫一行人走出院子。她面上的笑慢慢消失,眼神凝重叹了口气。方才算得那卦是真的,可是内容却不是她说的那样。   卦象显示花卿近来遭“祸”,水为阴流年不利,荧惑冲命,昭示秘密初现之相。究竟如何撞破隐秘,荧惑隐隐昭示不祥,刀兵受伤,这些意象不难叫人联想到花卿身份之谜。可那水隐含生机,暗合天象地势......   真是愁上心头,范姝循着王嫣然的方向走去。   ※   一行人向议事大厅走去,今天天气尤其寒冷,虽然没有下雪,可温度却比下雪更冷几分。玄缺城里,众人个个穿的臃肿,恨不得将脸也隐藏在袄子里。   东宫走在前面,他沉着脸不语,冯秋月绞尽脑汁聊天:“卓二郎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卓枝将画卷妥善卷起,意图寻个绳结绑起,眼下定是没有的。她干脆塞进袖口,闻言沉吟说:“王姑娘绘画技艺高超,二娘子请她帮忙画像......我正是去拿彩墨颜料的,这不正巧撞上了吗?”   王嫣然所求为何,她自然不能照实说,便也随意挑了个由头敷衍道。   冯秋月斜睨她一眼,心道撒谎也不打草稿,范娘子根本就不在屋里,王姑娘画的是什么人像,想象出来的吗?   堂堂男子揪着女郎家家的事,说个不停,实在是太没有男子气概了。他不愿继续讨论,便说起军务:“从前夜里至今朝玄缺上空一共飞过多少鸽子,你可知晓?”   “鸽子”,卓枝心头一动,她佯装茫然的问:“多少?近来与鞑子也有不少摩擦,光是商道劫掠就不计其数......眼瞧着大雪封山,冰天雪地的,鞑子越发猖狂了。”   这话可算是说到冯秋月心底。   他重重的拍了拍卓枝的肩,叹道:“谁说不是呢,自打我记事起就没过过一个好年,越到年跟前鞑子越疯狂,咱们过年人家也过年,气得我一个倒仰。”   说话间,一行人终于行至议事大厅。   大厅内正热闹着,众将领围着沙盘不知在研究什么战术,吵吵嚷嚷的,你一言我一语,各自不服。一行人自厅小门而入,未经禀告,因而没有惊动大厅中人。   卓枝跟在东宫身后,迈步而入,抬眼见到个熟悉的人影。她愣住了,面上惊讶的神色也顾不得遮掩,冯秋月见了殷勤为她介绍:“你不认识啊,这位宋大人,听说是殿下表哥,就是皇后娘娘的侄子......”   卓枝微微摇头,轻声说:“我识的他。”上次同宋秀文见面,两人针锋相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宋秀文就差指着她的鼻子骂“断袖误国”了,这次再见面了,也知他没什么好话。   她本就不愿掺和进来,卓枝转身准备等在大厅外。不料人还未动几步,却被东宫抬臂挡住,卓枝站稳回身,低声怒道:“殿下!”   东宫面容平平,不见丝毫悔色,他轻声问:“你去哪?”   那次莫名争端,又丢脸又好笑,她不愿意告诉别人......卓枝略想了想,小声说:“等在外面不做什么,殿下有什么吩咐?”   东宫看着她,眼中尽是不信任之色,吩咐道:“就在议事厅,陪孤听着。”   她走不了,只好就这么站着听。东宫身量高挑,似是又长高了些,他站在议事厅一角,毫不费力便能看到沙盘。卓枝比不得他高,哪怕点着脚也看不见,她也不好凑上前去,等的百般无聊。   卓枝只好四处观察,她瞥过东宫认真的侧脸,不经意间凝住目光。   东宫原先只比她高一掌,现在不过才过了两年,她站直身子竟还不到东宫的肩。他腰背挺直,只站在那里就仿若渊渟岳峙,诗书自华,也不似少年时那般清雅风貌。   东宫的耳畔慢慢红了,他自然察觉到阿枝的目光。他原以为阿枝搬出院子,种种回避,也不见踪影,是以沉默表示拒绝。可今天她的目光绝非嫌恶,东宫直视前方,不自在的问:“怎么了?”   啊?   卓枝内心怅然身高问题,闻言不假思索叹道:“殿下长高了......”   冯秋月嘴角抽搐,如果能选择他一定不站在此处。这些对话太没营养,多听无益。卓二郎这语气,乍一听还以为他是殿下长辈。冯秋月缓缓向人群靠拢,试图远离此处。   东宫侧目打量她,温声说:“外甥似舅,听闻海宁王身高八尺的伟岸丈夫,想来阿枝也会长高的。”他说完“阿枝”两个字,留心见阿枝无异样,似乎对他的亲昵并不反感。   可生日宴那日,阿枝毫不在乎同他人亲近......却连他一盏茶也不愿喝,甚至听他说出那句妄言,当即搬离院子......   东宫垂眸遮住眼中深思,他心中微弱的雀跃再度沉寂。卓枝说完那话,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日后决不能不看场合随心所欲。   虽然缘由不同,可两人不约而同的沉寂下来。   ——“卓二郎,你竟然也在玄缺?”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卓枝缓缓抬眸,看向来人。她心中一紧,顿呼大事不妙。她怎么千般糊涂,连这等要紧事也忘记。她离开上京的事,并非隐秘,恐怕留在上京的人略略注意便会知晓。   东宫远离上京,根本不知道她紧随其后远赴海宁。可是宋秀文这话一问出来,卓枝便知,他定是知道她远赴海宁的事......这都叫什么事啊。   早知道她就不来这么一趟了。   东宫远不知这些弯弯绕,他迈向中央,众将领纷纷起身行礼。这会已是申时,快要下衙,东宫低声垂询,众将领作答,好一阵才纷纷退下。东宫回望,见宋秀文凝神看着阿枝,嘴巴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   他走过去,就听宋秀文说:“卓二郎不是随着建宁侯赴海宁探望海宁王了吗?海宁王身体康健?怎么如今却身在玄缺?这一南一北的,横跨半个大昭,路程辛苦。”   阿枝去海宁了?   他眼前突然晃过那日片段,阿枝说“海宁也有”......   卓枝背对着东宫,并不知道东宫就站在她身后五步远。她离开上京的事,难以隐瞒,她挑要紧的讲:“劳你关怀,大舅身强体壮,能拉十石弓,我等自愧不如。”   宋秀文又问:“听闻远赴海宁是为了婚事,若是婚事定下便永居海宁,如今可是好事将近了?”   卓枝轻笑,四两拨千斤说:“传言不可尽信。”   宋秀文忽然作揖,行礼问安:“殿下金安。”卓枝回身同样行礼,东宫不变喜怒,示意他们免礼。东宫面对宋秀文自在了许多,他毫不遮掩说:“三郎若无事先收拾一番,明日事繁。”话落看着卓枝,一字一顿说:“阿枝,随孤一道。”   “我也需要收拾院子......”卓枝小声,试图请假。   东宫身形一顿,迈步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语气平常说:“正好,孤可以帮你。”   卓枝抱着上刑场的心情,步履沉重跟上去,她心想若东宫问起婚事,随口敷衍一番就是了,反正她也没什么真的婚事。   此时天色已晚,暮色将至。   两人行至院前,范姝住的小阁楼不见灯光,应该是还没回来。她磨磨蹭蹭从袖中掏出钥匙,一不小心碰到个卷装物。   她一愣神,就在这档口东宫接过她手中钥匙,正欲上前开门。卓枝拦道:“殿下,我来,我来吧。”她拿起锁头,画卷顺着袖口骨碌碌滚了出来,那本来就没有绑好的画卷瞬时展开。   一副仕女悲春图就这样展现两人眼前,   卓枝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卷起画卷。这回她真是欲哭无泪了,大昭素有女郎赠送情郎小像的风俗,这幅仕女悲春图乍一看就是王嫣然的自画像。   王嫣然的小像,如今正在她手里。   卓枝嚅嗫,半晌才说:“殿下,我,王娘子和我,她有旁的事。”她想解释一番,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毕竟这事她已应下王嫣然保密,总不能随便说出口。   东宫沉眉长睫压下来,眸中有种不甚明显的难过。他深深看着卓枝,声音低沉问:“阿枝,你与她有私?”   卓枝摇头,她懵然反驳说:“王娘子与我并无......”东宫握住她的手,勉强勾起一个笑:“我信。” 第67章 脱!   新春将至, 城中商户张灯结彩,百姓大小人家门前皆挂上了灯笼,玄缺罕见的多了些繁华喜庆, 原本大战在即的肃杀气霎时被冲散了不少。   前些日子连绵不断的大雪终于停歇,只是风一吹,呵气成冰更是冷。天色方晚,噼啪爆竹声时时响起,提醒人们过了明日就是小年夜。似这般喜气洋洋的场景不同, 齐王宅里却气氛冷凝, 一触即发。   齐王性子鲁直, 少有犹豫不决。这厢听闻东宫布置多日,今夜就要抄了刘家......他似一头莽牛, 没头没脑踱步,好半晌憋出一句:“太子殿下,逢年过节带人搜捕不合适吧, 过了年再说?”   闻言, 东宫根本没有理会他, 起身便走。   齐王见他阔步离开, 一甩袖子, 恨恨叹道:“圣人令东宫暗自接下尚方宝剑,主玄缺事,可这明面上黑锅还是要本王背!”   青衣吏拱手劝道:“殿下慎言。”   “啰嗦!”   齐王负手执剑, 面上愤愤然,无法只得前去大营连夜点兵。   ※   夜里风紧吹得纸灯笼呼呼作响, 烛光摇摆不定,那灯笼面上“禁卫”二字忽明忽暗,无端只觉一阵冷风灌进袄子里。齐王自玄缺大营点兵一队, 身畔随行禁卫约莫二三十人,一行人浩浩荡荡连夜围了刘宅。   铜鎏金的门钉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金光,自是富贵无比。大门一开,刘德行率着一干人等站在门槛前,他身穿苎罗袍,微胖长髯,面上挂着笑,不冷不热的拱手:“齐王殿下远道而来,草民有失远迎。”   齐王不与他寒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刘家边城巨贾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蚂蚁。他挥手下令:“搜!”   刘德行直起身,眼中闪过慌色:“敢问贵使可是奉了什么旨意?”   齐王勒马回首,只见青衣禁卫腰间挎刀自两侧呈雁字排开,露出个一领灰氅的颀长身影,正是东宫无疑。东宫掀开风帽,面如寒霜,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他冷声:“圣人旨意。”   众人齐齐跪下,齐王跪在冰雪上,心里却想着原来东宫手里捏了圣旨,怪不得一刻钟也等不得。寒风呼啸,仿佛掐着风眼,呼呼啦啦听着教人难受。   齐王起身,旨意上说由他配合东宫,他叹气认命,指挥众人抄家。刘家盘踞边城多年,汲汲经营,刘家早已是个庞然大物,刘宅占地面积约莫两万多亩,竟比宫中禁内也小不了几分。   终于大略整理完毕,天色已然放亮,日头东升。   齐王深深的打了个哈欠,引着禁卫走到蔚然居前。见东宫端坐堂里,垂眸看册子,手边案几还摆着一盏冒着热气的茶.....他冻手冻脚跟了一夜,东宫倒是舒舒服服的......   齐王也不请安,坦然坐下,端起茶牛饮,含混的说:“刘家人都齐了,唯独缺了位女大掌柜,刘七姑娘。”他放下茶盏说:“说也奇了,偌大的刘家名义上刘德行是大家长,实则账目流通大半都经刘七姑娘的手。”   “唯她不在,可是听到风声先跑了?”   东宫面若平湖,抬起眼瞥过来,缓声说:“不会。”   “为何?”   宋秀文添了盏热茶,笑着接过话:“齐王殿下有所不知,刘家通敌卖国藏得深,之所以这次拿了证据直接拿下刘家,多亏了刘七姑娘的认罪书。”   齐王怔愣,他讷讷:“她告亲爹老子谋反通敌?”他起身看着蔚然居满室鎏金器皿,紫檀桌椅自言自语:“于国有功,可也难活。刘家满门私通鞑子,卖盐贩铁。元令三年,鞑子数次攻下玄缺左右城,近五万百姓屠戮殆尽,落下的铁器竟然是大昭制......查来查去绕不开一个刘家,却苦于没有证据,不好妄动。我还当此次禁卫暗查有功,没想到竟是她。”   青衣兽首禁卫跪在堂前,恭声禀报:“刘七姑人在玄缺,据探子报今晨她同王氏相约同游霍阔湖,此前曾见她与流匪频频会面,流匪人马现已等在霍阔,意图不明。人手齐备,只待下令。”   禁卫禀报完毕,并未起身。   宋秀文肃声问:“还有何事?”   齐王起身负手,大步迈出蔚然居,声音远远飘来:“啧,扭扭捏捏,本王还不乐意听。”   东宫放下册子,淡声道:“讲。”   “卓郎君也一道前行,只怕流匪来者不善。”   东宫心头猛地一跳。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卓枝这几日一有空闲,便帮忙暗自打听杨氏族人的消息。毕竟杨氏乃世家大族,除却杨氏本家,其余远亲族人皆流放三千里。三千里之外,正是玄缺所辖,想来应有不少杨氏远亲居于此处。   王嫣然的事,一时间处理不完。更何况王嫣然孤身逃往玄缺,身边更是没一个人敢信。若说不理不问,她做不到。这事牵扯朝中事,她也不能对东宫解释一二。   最近东宫忙碌顾不得理她,她正好专注王嫣然所托。   昨日王嫣然说那事有眉目了,便约她一起赴约,乘车去霍阔湖。卓枝应下了,二娘子听闻去湖边,当即也要同行。   霍阔湖距离玄缺约莫三十里,据说水面壮阔,一望无际。逢冬日正是冰封万里,但却热闹,听闻不少流放罪人居住于此。王嫣然坐在马车上,左边是刘七姑,右边是二娘子。她冲着刘七姑笑笑,掀开窗看前侧骑在马上的卓枝,心中微定。   她在边城与刘七姑相识的。初次见面,刘七姑说她面善似曾相识。王嫣然拜托她仔细想想,这不她想起曾在霍阔见过类似面容的女孩......也就有了今日之约。   她不敢单刀赴会,只得拜托唯一相识的人——卓枝陪伴同行。   马车轮毂压在雪上,吱吱沙沙,不绝于耳。玄缺青色城墙被抛在身后,今日太阳高照却觉不到丝毫热乎气,仿佛只是悬起盏亮灯。东风呼呼似刀,刮在面上生疼不已,卓枝脸都要冻僵了。心头再次后悔,方才应该应了刘七姑邀请坐进马车。   反正这一路上没人瞧得见。   卓枝心中默问系统:“这几日做任务奖励的五点,可以加在体质上吗?”   “叮咚,鉴于玩家身体情况,已自动转化为生命值。”   最近她可不敢像从前那样随意使用技能了。由于之前过分损耗精神力,造成精神力枯竭,但凡使用技能便头疼欲裂。系统为了修复精神力又要抽取生命值......拆东墙补西墙,总之她只能多做任务,积攒生命值,顺便好好调养。   好在原先兑换的基本能力值仍在,勉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卓枝苦中作乐的想。   一声尖锐的竹笛声响起,马车忽然停下。卓枝勒马回身,却见刘七姑掀开棉布帘子,仰起脸眼中冷意森然,她单手拉起缰绳,扬起马鞭“啪”的一声,马儿疯跑起来,迅速向着西北方前去。卓枝顾不得多想,驭马追上去。   绕过雪堆子,就见马车安然无恙的停靠在眼前。卓枝背后窜起一阵凉风,只见马车前后围绕着数十个骑马流匪,他们身负刀剑,眼神不善。   刘七姑与流匪?   她与刘七姑无冤无仇,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卓枝定神望去,只觉得那流匪头目似曾相识,仿佛曾经见过似的。电光石火,脑中猛地闪过边城种种,这男子不正是边城羊汤锅子店里见到的莽汉吗?   当时她仍觉得......觉得刘七姑的气味熟悉,原来她沾染了莽汉身上的香料味道,看来那时两人就见过面了。   她心中警惕,闪过许多。这时刘七姑利落的跳下马车,不见半点柔弱劲,她侧目看着马车吩咐几句。就见两个流匪上前,拖出王嫣然和二娘子,她们似是昏昏沉沉。就算逢此突变,仍然萎靡不振,难道是刘七姑做了什么手脚?   流匪抽刀压着她们细弱的脖颈,眼前的一幕是如此的匪夷所思。卓枝斥道:“这是何意?刘七姑,我与你无怨,她们与你无仇。”   刘七姑冷声说:“王氏与我无仇?自称是良女子,实则是肃王姬妾......至于你卓枝,你身为建宁侯之子,东宫伴读,如此出身竟做出丧心病狂外通鞑靼卖国之举,还有什么面目质问于我?”   这话她怎么听不懂,刘家是肃王扶持的傀儡,素来与鞑靼私通盐铁,贩卖军中刀器。若说通敌卖国怎么也和她扯不上干系呀。   难道说刘家卖国通敌,她便见众人都是如此?   卓枝又问:“你细细说,我一一解释就是,必是有误会。”二娘子与王嫣然应当无虞,毕竟若是中毒命不久矣,何必另派流匪看押。   刘七姑冷笑:“也罢,就教你做个明白鬼。那卓大当家的,别人不知他底细。我知晓,他是肃王府里养的暗卫,忠于肃王,旁人信什么一句之师的鬼话,我可不信。暗卫潜伏玄缺,定是与私通鞑靼有关。何况你们三人院内私聚在先,你飞鸽传书鞑靼在后。”   卓枝无语凝噎,感情是卓大当家的惹了误会。看来那日她觉得目光不善之人,应是看似偶然经过的刘七姑。   只是她何时飞鸽传书鞑靼了?   就听刘七姑继续说:“这些日子,你屡次拦截鞑靼信鸽,又与城东刘铁匠私通兵铁之事。桩桩件件,你日日都与鞑靼探子关联,若说这是都是巧合,你信吗?”   卓枝:......   系统害我!   这不是巧合,这是任务啊!怎么做个任务,竟然都与鞑靼安插玄缺的探子有关。系统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卓枝难以解释,她看着刘七姑,心道实在不行只能使用技能,哪怕消耗生命值,这根本没法解释。   卓枝焦虑的看向人质,只见二娘子半眯着眼睛,根本不见丝毫迷蒙。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二娘子眨眼,递了个狡黠的眼神过来。   瞧王嫣然依旧颓靡,看来二娘子根本没有中招。只是装作昏沉,将计就计,二娘子身手了得,这点刘七姑定是不知。只要她摆脱流匪,制住刘七姑,便可解燃眉之急。毕竟刘七姑与那流匪头目关系匪浅,到时即可交换人质。   二娘子距离刘七姑约莫十五步远,若是再近些就好了。卓枝决定上前几步,流匪挟持人质必定移动,到时就是二娘子的机会。   卓枝默然不语,压马前行几步,果然流匪阵型有变,她问:“我是无辜的,你若不信便算了。现下你待如何?”   此时二娘子距离刘七姑约莫十步左右。   刘七姑不语,匪首腰背宽阔,他淡淡看过来,目光似有杀意说:“都杀了吧,既然尔等如此甘做卖国贼,不如就按照鞑靼处理叛徒的法子,也叫你们死得其所。”   鞑靼处理叛徒的法子?   匪首声音如铁:“冰刑,就由她开始吧。”他抬起马鞭指着王嫣然说,只见那挟制王嫣然的流匪,抬手就要扯掉她的披风。   卓枝惊声制止:“慢着!要杀就杀,何必羞辱她!”   匪首手中把玩着长鞭,闻言笑吟吟说:“好吧,我不与女人为难。便由卓郎君以身替之,你舍身行冰刑,留你一个体面,着里衣,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可前去见阎王了。这两位小娘子,我一刀杀了她们,留着衣服蔽体。”   卓枝此时才明白,冰刑的意思竟是活活冻死。   二娘子定定的看过来,卓枝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她距离刘七姑距离稍远,若再进几步,胜算更大。此时须得一招制敌,若是失手,王嫣然必死无疑。   就算冻死也有时间,不妨先拖延片刻。   可实际却不容卓枝怔愣,匪首看她迟迟不动,呵斥道:“还需兄弟们服侍不成?脱!” 第68章 殿下救命   卓枝攥住大氅, 心中隐隐生出焦虑。   霍阔湖冰天雪地,滴水成冰,在这种天气下脱了衣服, 只着单衣恐怕要不了几分钟,便会冻坏腿脚,到时怕是神仙也难治。这会,她仔细想了流匪要她冻死,绝非单纯为照鞑靼的规矩来。只因她身份特殊, 就这么无缘无故被人杀了, 少不了要查。   到时万一留下点痕迹, 他们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若是冻死她,身上不见痕迹, 到时便可推说她外出游玩出了意外。   脱是要脱的,只是如何想法子使范姝更靠近些......   就这犹豫的当口,流匪的手再度伸到王嫣然的颈间, 作势便要扯下......就在这时, 王嫣然似是缓过了药性, 她睁大了眼睛, 短促的“啊”了一声, 拼命挣扎开来。   她这一动,二娘子也佯装醒了的模样。王嫣然挣扎的更狠,却见那流匪不耐烦抬掌就要抽过去。   卓枝连忙制止:“住手!”   那流匪停下动作, 迟疑地看着匪首。匪首居高临下看过来,唇角带着嘲意, 他虽未言语但意思很明显。卓枝解开大氅,随意扔到脚边,这才看着他慢慢说:“大丈夫一言九鼎, 我按你说的做,不要羞辱她们。”   匪首支着马鞭,指向她脚下。   卓枝顺从俯身,缓缓脱靴,余光却瞟见范姝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行动在即,拖延片刻。看来范姝已经找准时机,即刻便能废了挟制,控制住刘七姑。   卓枝踢开靴子,赤着脚踩在冰面上,一时间只觉得冷意渗透五脏六肺。她哆哆嗦嗦的想,系统数据里她的体力值到了七十点,也不知有没御寒的作用。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只见范姝身后的流匪带着她,缓缓向刘七姑靠过去。只三五步远的时候,范姝回身一撞,自人群空隙中捉住刘七姑,兔起鹘落,急急后退十步外。而原本挟持她的流匪,早已宛如破布般,倒在一旁气绝身亡。   不过瞬间而已,匪首反应虽也快。可惜被动防御到底失了先机,只能眼睁睁看着刘七姑被一把抓去,却无能为力。   他拧紧刀柄反身驱马上前,卓枝早在范姝动手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准备,她抓起大氅,三两下穿好,翻身上马,抽出长刀,握住缰绳缓缓拉开距离。   匪首一鞭子抽到王嫣然身上,狠声说:“杀了她。”他说的是玄缺口音十足的官话,卓枝只能勉勉强强的听个大概。   可范姝却是会说玄缺土话的,她直接说起了方言:“你再动她一根指头,我就剥刘七姑一件衣裳,你看看是你杀人快,还是我的手快?”   打蛇打七寸,方才占尽上风的流匪顿时气急败坏,目光似是要吃人,恶狠狠地盯着范姝。   范姝丝毫不惧怕,坦然回望,她单手扼住刘七姑,驱马靠近卓枝。   她盯着流匪,目光不曾分毫移转,低而快的说:“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他们定不会好端端放我们回去。肯定会想法子截杀,等会交换了人质,你带着王嫣然走,我来拖住他们。”   “哪有这样的道理?”   卓枝握紧刀柄,想也不想出声拒绝。   范姝转而高声说:“放人,我们跑出两刻钟,便将她放下。你们到时自去寻人。你我素不相识,亦难继续追究此事。”   刘七姑挣扎:“不要管我,杀了他们!”   范姝不等他们反应交谈。   她声音清亮,却做出泼辣的样子,先发制人:“数十个数,你们若不放人,我就杀了刘七姑。至于姓王的,你们跟踪表哥许久,想来也清楚,她与表哥不过是露水情缘......你们要杀就杀,若不是因了表哥怜香惜玉的性子,我可懒得多费口舌。”   “十、九、八......”   匪首与刘七姑关系匪浅,绝非寻常。近则生乱,他们似是相信了范姝的说辞,又不见卓枝出言反对,揣测他也是同意范姝的处理法子。   “五。”   数字过半,匪首终于下令示意放人。   王嫣然踉踉跄跄的跑过来,她的披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身上衣衫方才被鞭子抽裂,露出鲜血淋漓的肩背,血自身上滴在雪地上,红的刺目。   卓枝俯身拽起王嫣然,将她塞进怀里安置妥当,轻声耳语:“抱紧我,等会马跑起来,怕顾不得你。”话音方落,她与范姝对视一眼,齐齐驭马奔向玄缺。   天上有雄鹰盘旋,鹰唳声声,惊空穿云。   王嫣然失血过多,又因受伤疼痛不已,瑟瑟发抖,她身上衣衫尽裂。现下温度奇低,背上的血竟然冻住了。抱着她,卓枝觉得怀里像是揣了一块冰。   也不知是跑了多久,只听刘七姑咳嗽不停,却还勉力说:“你们跑不了的,看见那鹰了吗?霍起云就在这周围,你们若要报仇直接杀了我就是,等他赶来,可就杀不成了。”   刘七姑胜券在握,差点将他们一锅端了。现下好生生的却开始求死了,可真是奇怪。   范姝全当她是空气,并不理会,对卓枝说:“时间差不多了,这马脚力不足,带着两个人跑不动路。咱们丢下她,不到半个时辰便可回城。”   话落,她便要将刘七姑扔到雪里,卓枝一拉缰绳,驱马拦在范姝身前,轻声问:“虽说如此,但是如那流匪救下她,再来抓我们可就糟了。”   王嫣然浑身发热烧的迷糊,却还努力附和:“是呀。”范姝继续压着刘七姑,只是到底马力不济,很快便有马蹄声自身后传来。   卓枝抽空看了眼系统地图。虽然系统功能消耗精神力,但是使用地图包裹这类功能所耗不多,同使用技能消耗的精神力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她打开全景地图,只见身后约莫二三十个红点紧紧追过来。东南,西南两个方向还有不少红点。   乍一看竟有百数之多,这附近是有多少流匪啊?玄缺外治安太差了。   卓枝将红点简单标记,设立距离提醒,脑中灵光闪现,她忽然想到冯将军每日早晚各派两支骑兵巡逻示警的事。可惜目前不是战争状态,冯将军不属于我方阵营,这就无法查找。   “叮咚,敌人距离玩家约7261米,根据速度估测敌方将于十五分钟后成功超越玩家。”   卓枝专注听系统通知,一时间忽略了身边人。王嫣然小声问:“卓郎君,你穿我的靴子吧?”   靴子?   卓枝听到这两个字,眼前一亮,她脑中有了主意,对范姝喊道:“将她身上的外衫撕开一段,丢到雪里。”   闻言,范姝手刀砍晕刘七姑,以免她挣扎。干脆利落的扯下截袖子,飞快俯身抓了一把雪,团成团包在袖中,抬手一掷,远远地向西北方抛去。   玄缺在此地西南方,虽说雪上留有马蹄印。可是关心则乱,那匪首对刘七姑过分关心,自然是一点差错也不愿有。若起了作用,自是万事大吉。若没有作用,也并无损失。   接下来,她依葫芦画瓢继续扔。   卓枝时不时抽空看地图,发现红点确有数次转向。可想也知道次数多了,对方就不一定上当了。关键还是能否正好遇上玄缺骑兵,方解燃眉之急。   此时距离玄缺还余一半路程,正好进入了骑兵巡防示警的范围,若是靠碰运气定是不成。不妨试试定位功能,若是熟识的骑兵身在城外,那十有八九正在巡防。   冯秋月显示位置在玄缺城里,冯十二显示也在城中......难道认识的人今天都在不在?鬼使神差,她顺手查了东宫的位置。她是不抱希望的,东宫这几日边城玄缺两地奔波。正好撞上他在玄缺城外,这概率不比中彩票概率低。   “叮咚,查询中:您的好友位于玄缺外西南七里,以玩家为中心点,对方所在坐标为(12,871,112),是否设立新的标记点?”   “叮咚,玩家是否开启导航功能?”   卓枝猛地勒马,王嫣然因着惯性重重的砸在卓枝胸前。怎么会这么软?男人的胸竟然比她的大......她茫然的抬起脸,诡异的盯着卓枝瞧,她微微张口:“你是,你,我,”欲言又止,若在平时卓枝自然会注意到王嫣然的异常之处,可此时她满脑子都是得救了,此间种种全被忽略。   卓枝对范姝大声说:“二娘子,我知道巡防的路线,距离这里约莫六七里,掉转马头跟着我。”范姝对她自是万分相信,此刻听她一言,便当即掉转马头,跟在卓枝身后。   一路飞驰,马跑起来颠簸非常。   王嫣然牢牢抱住卓枝的腰,满脑子想着方才的事。就这么会,她又是数次接触到卓枝身前,只觉一片柔软。她穿越之前就有男朋友,自然知道正常男人抱起来是什么感觉。像卓枝这般纤弱的少年郎,身上更不可能长肉,何况是长在胸口......   王嫣然表情异样,她发着烧脑中却不住胡思乱想,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卓枝和太子是单纯的异性恋吗?   不对,这可是古代。   卓郎君出身公侯世家,女扮男装欺瞒圣上,这可是犯法的。她难道是独子,家中需要承袭爵位不成?可上次造访侯府,似是见到她的兄长......缘何改头换面充做男子?王嫣然模模糊糊的想着,总感觉其中似有奇怪之处。   但她正值高热,脑中不甚清醒,思绪混乱不堪,她正欲开口询问却被卓枝的声音打断了。   只听卓郎君一连串的唤道:“殿下救命!” 第69章 倘若阿枝不愿,也作罢……   殿下?   能被称作殿下的出了齐王就是东宫, 难道是东宫?   王嫣然偏脸望过去,第一眼见到的是高悬在空中的旗,墨底金字“齐”字高高飘扬在空中, 仿若一阵墨色的松涛。那面旗下站着匹纯黑无杂的骏马,身披灰氅的年轻男子骑在马上。他面容沉静,掌中握着一柄乌沉木长弓,轻裘骏马的装扮仿若世家郎君游猎,悠闲无比。   他身后是近百人的银甲骑兵, 看过去只觉气势压人, 让人情不自禁生出退却的心思。   忽而那男子沉眉望过来, 面容清俊,眼中隐隐含着霜雪。   只一眼, 王嫣然登时面色大变。她因高热混沌不堪的脑中突然间闪过什么,从前她并没有打算按剧情那样生活,自然也就对书里男主身边不多关怀。只是书里东宫左右并无卓姓伴读......难道是她引发了蝴蝶效应?   相距不过五步远时, 卓枝正欲下马问安, 后知后觉的发现怀里还抱着一个。王嫣然衣衫尽裂, 也不好直接将她放下来, 此处更不便解释许多。流寇还在身后, 她索性引马靠过去,口头请安:“殿下万安,有流匪约莫百人, 自东北、东南而来。”   东宫目光沉静直视远方,仿若一尊冰冷的玉石像。   卓枝回视四周, 竟大多都是熟面孔,甚至还见到了宫中眼熟的禁卫。这会不早不晚的,东宫是出去办事, 还是事情结束回来了?其中详情照例不能过问,一时她也有些沉默。   大地震动,似是有马群齐齐奔袭而来。   远方冰雪覆盖的草地上出现了点点人影,流匪沿着马蹄印记追赶上来。卓枝向范姝看去,没成想刘七姑竟清醒了,她反复挣扎起身。却仍被范姝单手轻松扼住,动弹不得。这时东宫身边的兽首青衣禁卫引马上前,只见他张口,听不见说了什么。   旋即,范姝松开手。   刘七姑张皇失措,她几乎是滚落着下马,俯身长跪不起。   这是干什么?   见势不对,流匪纷纷停住了马。   墨底金字的旗帜迎风飘展,齐字若隐若现,墨底金字,唯有大昭圣人皇子才可使用的规格,旗下男子的身份昭然若揭。若是莽撞上前,便是冲撞,他们虽为流匪可也自认是大昭臣民。   兽首禁卫吩咐:“给她一匹马。”   不知谁迅速牵过一匹马来,刘七姑再度深深叩拜,她翻身上马奔向流匪。不过片刻间,流匪便四散退开。这时,刘七姑引着马缓缓走回来。   一来一往,不费一兵一卒。   卓枝心中极为好奇,那禁卫到底传了什么话。她看得认真,直到耳畔传来连胜呼唤,才扭头望去,只见范姝驱马上前,伸手作势要接过王嫣然。她烧的昏沉又兼之衣衫不整,卓枝只能解开大氅遮住王嫣然满身狼狈,这才递给范姝。   可惜这一脱,却露出她自己的糊涂账,她还赤着脚呢。方才有大氅遮掩,现在自是表露无疑。流匪的事,她没有说全。因这附近都是熟面孔,她也不好意思说被逼着脱衣服的事,含含糊糊带过了。   东宫将乌沉木弓挂在马鞍一侧,引马回玄阙。卓枝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他是否察觉了什么,忽而他回首瞥过来。这时,一团灰色撞入她的眼里,怀中也多出件织物。温暖又厚重,似乎还带着温度。   卓枝抱着一领灰氅,五味杂陈,默然不语。   ※   快到正午,他们才回到玄阙。范姝将王嫣然带回小楼,她身负鞭伤冻伤,还发着高烧,片刻离不得人。卓枝去城中请来了女医,煎药下服,又处理了背后鞭伤冻伤,终于天色将黑时,王嫣然的烧才将将退了。   已过了晚膳时辰,范姝主理,卓枝跟着看火打下手。   王嫣然低头喝粥,她像喝酒那样一口干了,犹豫良久说:“卓郎君,范娘子,多谢你们救命之恩......只是,有件事,不知如何说。”   卓枝放下碗,问她:“什么事?”   王嫣然抬眼看着范姝,卓枝说:“二娘子是我的表妹,我的事无需避开她。”   她就在卓枝耳边轻声说:“你不是男子。”她语气坚定,并非试探之意。卓枝手颤,桌沿上的粥碗随之掉落,范姝眼疾手快接过碗,左手抽出短刀,冰凉尖锐的刀刃抵在了王嫣然的喉头。   “不,不要紧。”卓枝握住范姝的手,轻声阻止,她想唯一能解释王嫣然发觉她身份有异的事,只有今日共乘同马之事了。   便是那时她就发觉了。   她正欲开口询问,却听院外挂在木门上的的铜环被扣动,发出一声长一声短的闷响。   暮色已至,还会有什么访客?   卓枝起身:“我去看看。”   门外的访客正是今日白日见过的熟人,东宫身旁的兽首禁卫。他见到卓枝,拱手行礼说:“殿下有请,请随我来。”   卓枝走得急,却不知小楼中又是另一番场景。   王嫣然看得出范姝对她颇有戒备,她尴尬的找补,以视亲近:“我从前是贱籍,还是托建宁侯夫人为我办了良籍,范娘子不必担忧,我虽胆小,但绝非忘恩负义的小人。”   范姝皱眉,她还不知有这一遭......只是姑母身为先皇亲封的县主,鲜有人称她为建宁侯夫人。这称呼委实奇怪,便问:“姑母寿春县主素来急公好义,”   范姝话未说完,便被王嫣然惊声打断。   她大惊失色:“什么?”   卓郎君,寿春县主,书中的事一一闪现,似道闪电在她脑中炸开。   忽而,她浑身战栗。   她穿越过来的时候,原身正躺在肃王的客舍中。她捋清记忆很快明白她穿书的事。自那之后,她按部就班的生活,若非因肃王欲杀先鹤的事,她根本不会和卓郎君产生交集。   书中肃王联合东阳党人作乱。后来被轻易剿灭,原因之一便是真正的东阳王世子已随着寿春县主贬谪,就在回到封地途中,遭遇山贼已不在人世。因而东阳党人师出无名,随即溃不成军。   可是现下,寿春县主未遭贬谪。东阳王世子自然好生生的活着......卓郎君女扮男装的原因,难道是故布疑阵?实则为了掩饰真正的东阳王世子?   此间种种,不忍细想。   而她的关东之行,原本是为了肃王画中女子。她已自刘七姑那厢知晓,画中人正是废太子妃杨氏,是东阳王世子的生母。   这正是肃王联合东阳乱党作乱的缘由吧。   全部的碎片穿起来了。   ※   今夜无月,便是零落的几颗星,挂在天幕上,光芒似隐若现,暗淡不明。   青衣禁卫提灯笼走在前,卓枝默然不语跟随着他。眼瞧穿过熟悉的街巷,来到了议事堂附近。难道这会东宫忙于公事?她这样想着,青衣禁卫脚步一转,绕过石碑进了青杨巷子。   巷内青杨树棵棵皆有合掌粗,树侧一溜高矮不齐的民房。   这里不是慧同看病的地方吗?   青衣禁卫轻声说:“小侯爷,属下本不该多嘴。昨天主子一夜未眠,忙着查刘家,正天亮听报刘七姑马匪密谋之事,又闻您也在其中......点兵数百,自边城赶回玄阙。原本借着审刘家,宋大人正好替主子推拒范阳节度使曾大人的。”他欲言又止。   卓枝讷讷,她又想起怀抱那领灰氅的滋味,厚重又温暖。   青衣禁卫推开院门说:“殿下在屋内。”   卓枝收敛情绪,掀开棉布帘子一探,就见慧同和尚坐在案前,东宫在旁,他揉着眉心,似是遇到了烦心事。她规矩的行礼问安:“殿下金安,慧同大师有礼了。”   闻言,东宫看过来:“进来,慧同大师有话问你。”   “是。”   卓枝再去望时,就见东宫神色很是平常。   慧同大师却示意她坐下切脉,又问了几个寻常问题,说:“燕施主不放心你的身体。”他这是说明白,好端端的为何要探脉。   燕施主?   东宫垂眸,专注的瞧着药匣子,似乎那匣子有什么隐秘般。   慧同大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又说:“施主,两月前贫僧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卓枝略略一想说:“随您剃度修行的事吗?”   东宫猛地看过来。   慧同和尚说:“你的身体症状不佳......可此次探脉,却觉有所好转,比两月前好转许多,只是那蛊依旧是隐疾。如果施主入贫僧门下修行,跳出五行外,可保太平。”   出家?   卓枝起身深深一拜,说:“家中父母老迈......”她拒绝了。   ※   慧同大师闭门送客,卓枝只得随着东宫一道出了院子。   雪将消未消,雪片子微微化水,遇夜降温很快凝结成冰。上面是雪,下面是坚冰,卓枝走几步,便是一滑,东宫时不时伸手扶她,待她站稳很快松开手。东宫罕见的着绯袍,似有若无的星光勾勒出他的身形。也许黑夜使人有安全感,卓枝望着他的身影,微微愣神。   东宫站定,低声问:“阿枝,自晌午回城孤一直在等你,却不见你。”他轻声嗤笑,透出一股似有若无的嘲意:“便也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若真喜欢王氏,”他似是沉吟:“也不必担忧,孤不好以权迫人,毁人姻缘......至于你我之间,倘若阿枝真的不愿,从前说的那些......”   他停了片刻,说:“也,便作罢。”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白日东宫那张没有表情,仿若玉石像的侧脸。   若是甫到玄缺,闻东宫这般说,她定然认下王嫣然的事,干脆借此回绝他。现在,可现在她却说不出来,一时间耳边静寂,只听到胸腔中那颗心脏咚咚直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过了须臾。她在一片恍惚中,缓缓定神说:“我,”东宫却忽然贴近,抬手压住她欲说话微微张开的唇,说:“有人。”   她从东宫肩头望去,只见巷口一点烛摇摆不定,伴随着靴子踩在雪上沙沙声响,果真有人来了。 第70章 以退为进   烛火一摇一闪, 逐渐映照出来人的身影。原来是青衣禁卫前来复命:“主子,范阳节度使曾大人已等在院中,称逢年节, 请殿下移驾驻跸范阳......”   东宫声音淡淡响起:“他怎么追到这了?翻过今日便是年,罢了,李焕你传令三郎替我见他,随他去范阳安曾宪的心。”   青衣禁卫即李焕,提醒道:“主子, 宋大人此时仍在边城, 连夜审重犯, 只怕一时难以脱身。”他原本垂着头回话,说完“脱身”二字, 抬眼看向卓枝。   此等明示,卓枝如何看不懂?   若非她的事,也不会打破东宫全盘谋算。想也知道东宫对曾大人避而不见, 定与刘家有关。此时曾大人借着过年求见, 东宫便是不见, 也得找个宋秀文那般分量的人, 前去面见陪同才是。   公事是公事, 私事另说......思及此卓枝说:“殿下,我替宋大人去。”   范阳节度使曾大人车架起程,自玄阙西门出, 左右各随私兵上百,不显眼又足够安全。东宫站在城墙上, 目送他们离去,李焕抱拳回禀:“主子容禀,王氏寻人之事, 上京肃王府有所动作。另,据审刘氏证词与盯梢禁卫记录几近相似。方才,宋三郎回来了,正候在侧厅,您可要见他?”   闻言东宫迈步下城墙,欲去官衙侧厅。烛火闪烁,绯袍映着烛火更是扎眼,他步子一顿,转道回小院。   宋秀文连夜赶路,自边城处理完毕刘家的口供,便马不停蹄一路赶回玄阙。途中正好与曾大人车队擦肩而过,兵士黑甲蓝袍,兵容整肃,一看即知是高祖数次赞过得范阳铁骑军。也不知是护送什么人物,还用的上......   他真是忙傻了,还能是谁?   ——“宋大人,主子正在换衣。”   宋秀文笑骂:“宋大人,你小子故意寒碜人?”他说话随意,因传话人不是别的,正是如今东宫禁卫长李焕。李焕颇得东宫信任,又是李家人,他们自小一道长大的,本就极为熟稔。   李焕掀帘而入,笑着做了个礼。   宋秀文问:“殿下怎么骗走卓二郎的?”   李焕笑嘻嘻:“怎么叫骗!”   宋秀文说:“殿下照实说了?玄阙多奸细,大战在即,未免鞑靼照殿下那般,玩一套挟天子以令诸侯,卓二郎便随着曾宪大人先回范阳待着吧。”   李焕噗嗤笑出声:“胡说八道!那至于鞑子能挟小侯爷以令主子了?小侯爷是寿春县主的心肝肉,那也是海宁王的心肝肉。若他出了事,不好交代......何况今朝差点就出事,主子有所防备正常。”   宋秀文说:“今朝的事,我都听说了。殿下同他的事,我比你清楚。淮南治水那时,便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了。殿下并不遮掩,我,黄六那厮,甚至板正如居一也都算半个明知。”他面色莫名:“就连......皇后娘娘那边也是过了明路的,可想而知。”   李焕愣了下,说:“胡说什么,从前是从前,方才已经......”他便将东宫同卓枝“便罢了”那一段细细说了,这分明是恋情失败,结束了那种关系。   哪知宋秀文却说:“以退为进,一箭双雕。”他手指点着桌案,沾着茶水写了个“二”。   李焕不解其意,他问:“什么意思?你是说主子有所安排,我处身其中还不如你知道?主子事先并未交代。”   宋秀文倒了一杯茶,递给李焕,竖起两根指头说:“至少两点,其一殿下知我行踪,明知故问,这是为了问给人听;其二殿下一退再退,正是为了送人去范阳做准备。”后面的是涉及隐蔽,他不好说。早晨东宫见过曾宪一面,曾宪带黑铁军趁夜入城接人出城,分明是事先筹谋。   “那就有许多谋算了?你这种书生,旁人说一句话,也能猜出十个意思,思虑过甚。”   宋秀文蔑视瞥过来,他不屑一顾:“赌?”   迎着他的蔑视,李焕不服气:“打赌,就赌我那匹汗血宝马。”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便定下了赌约,后来这事被东宫知晓又是一番风波,暂且不提。   ※   随着子时到来,玄缺五城正式施行封城令。   议事大厅很快便热闹起来了,齐王是圣人派往玄缺的钦差大臣,领抚军督战之职。齐王站在沙盘前,听冯将军介绍情况,心里却想到东宫领密旨主理军中奸细之事,此次前行青衣卫全部归东宫调遣。   禁卫刺探情报的功夫,那可比普通军中兵士专业多了......齐王轻叩几下,对冯将军说:“依本王看,还是应请太子殿下前来共同商议。”   冯秋月便因此领命请东宫,却正好碰上宋秀文李焕一行人,干脆全都请到了议事大厅里。众人目光齐齐转来,接着就是一片浩浩荡荡的请安声。   东宫抬手:“诸位,无须多礼。”他话落看了眼李焕。齐王专门请他过来,想来是为了禁卫密奏的事,正好李焕有了新的密报,便都由他直接传达。   圣人多疑,他领密旨查奸细之事,其他军事尽量不沾惹,免得落到圣人眼中多生猜忌。是已,大战在即,他本不愿参与军中议事。只是又是齐王请,又是冯将军请,不好直接推拒。   东宫神色淡淡,沉默听着李焕对众人汇报密报之事。   李焕躬身行礼:“齐王殿下容禀,据密报鞑子业已整兵,王帐议事连续三日不止,据报鞑子粮草整备,似有三路之分。”   众将领听了这等消息,果然议论纷纷。   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鞑子齐备粮草,这分明是出兵的征兆。现下正直寒冬腊月,玄缺只需守而不攻,任是鞑子粮草充裕,也有消耗完毕的一日。何况远道行军,怎比得上玄缺以逸待劳。   近年来,伊智逐有一统草原的气势。   众所周知的道理,他不会不明白。上次虽说玄缺守备空虚,但托木尔在手,伊智逐投鼠忌器,自是不好妄动,破坏五族同盟。而如今 ,经过近三个月的整顿,又听闻小阏氏有孕,托木尔恐怕也变成一步废棋。   伊智逐准备众多粮草,极有可能绕过玄缺五城铜墙铁壁般的防备,直冲范阳辖下,亦或者直冲大同劫掠,甚至入关。行军长途奔袭,便有破釜沉舟的气势,若是破城,为养足士气屠城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局面。   何况,肃王一度与鞑靼吐蕃勾连甚深。又兼之他在朔方经营数年,刘家盘踞范阳,流毒甚深,河东之地情况尚不清明,可想也知不容乐观。而玄缺守军,目前正是自大同调的五万屯兵。   此战防备之要,恐怕不在玄缺五城。他示意禁卫属实上报刘家情况,便是着重描其罪责,还暗示曾宪奏报详情,以便圣人令兵部共同商议,提防鞑子南下。   议事厅喧闹不止,齐王不知提了什么提议,同冯将军争执的面红耳赤。东宫心中微叹,齐王此番前来抱着建功立业之心,听他言语中多番挑衅,想来是因至玄缺数月之久,未上阵赢得半点功绩,焦躁所致。   前些日子甚至听闻,他提议主动出击,一路且行军且扎寨,合围鞑子直捣老巢,建立不世之功。他太急切了,可是劝解之话,却不能由自己去说。   依齐王的个性,只怕要起反作用。   眼瞅着天色更晚,漏箭愈长,议事厅中议论喧嚣渐渐低了下去。齐王今日提议又遭劝解,看到东宫一袭紫袍,端坐高位。心中不忿:“听了半宿,太子殿下可有什么高见?”   东宫放下茶盏,风轻云淡:“圣人旨意你为抚军使,兼督战钦差。孤不过问战事,再者夜半时分,有些困倦。”   齐王一拳打进棉花里,东宫根本不与他争论,反倒说困倦?什么意思,他说的作战计划难道都是催眠汤药不成?   岂有此理!   上半年东宫奉旨为公主送嫁,途中无诏调兵遣将,孤身带骑兵深入草原捉托木尔.....消息传回上京,震惊朝野,便是圣人也多次夸赞。怎么他来了,便是人人劝他守城为先了?他齐王做不得英雄?   同样是夜半时分,卓枝一行也终于平安抵达曾宪府中。   范阳节度使相当于三省巡抚,更是当地的土皇帝,府中宽阔自是不提。她被敬为上宾,直接住进了敞阔五间的守心斋。许是为了照顾她的习惯,屋内并没有设炕,倒是摆了张黄檀千工床。   屋内陈设奢华,条案罗汉榻一水的黄檀,矮几上摆着盆含苞欲放的粉重楼,花瓣重重叠叠,由浅至深,这种牡丹娇贵受不得寒,平日只摆在暖房里,远远观赏而已。   绯色的花瓣,她脑中登时浮现东宫的绯袍,卓枝心神微颤。   耳畔似是浮现那句便罢了......   她捂住眼睛。 第71章 她只是自作多情   元令四年, 腊月二十五,鞑靼兵分三路,汗王伊智逐率兵突袭玄缺右卫;由此同时伊先率领一万铁骑绕过连云山脉一路奔袭南下, 直指大同;而还有一支则是五族同盟联军,驻军在赤河前,据赤河与范阳大军成对峙之势。   腊月二十七,汗王伊智逐派人挑衅于阵前,冯将军守城不出。当夜, 鞑靼奇袭左卫, 未果;伊先已过连云山脉, 不日抵达大同;五族联盟与范阳军率先开火,小规模摩擦, 死伤各半。   腊月二十八,汗王伊智逐挑衅阵前,冯将军仍守城不出。当夜鞑靼奇袭右卫, 仍未果;伊先骑兵过银羊峡, 途径成阳, 攻城劫掠屠杀数万, 震惊朝野;五族联盟呈合围玄缺之势, 围而不打。   腊月三十,除夕夜。   玄缺城仿若沉睡的兽,满城皆暗然, 没有半点过年氛围。玄缺十里外,大汗王驻军蠢蠢欲动。而官正街议事府衙灯火通明, 伊先屠戮成阳的事,此时众人尚不知晓。烦忧之事,无非是死守不战, 还是出城迎敌。   若是齐王稍有显露出外出迎敌的念头,冯将军便领众将领语重心长解释,从高祖讲到当今圣人,劝谏言拦的他半步都动不了。深沉的黑夜,半空中悬挂着一轮月,齐王负手站在官正街上,不知缘何竟忽然想到了东宫。   这些个将军顽固之气更甚于朝中老臣......还是东宫聪明,瞒着冯将军,早早带了亲卫去守玄缺左卫。到了那还时不时他说了算,何苦像他看似坐镇中军大帐,实则充当吉祥物,这不成那不可的。   早于腊月二十四日,东宫半隐秘的自玄缺北门出,名为巡查实则到了右卫城便直接住下了。这几日又军情如火,东宫早就表明态度不参与军情议事。故而,直到现在为止还没人发现东宫消失不见的事。   玄缺左卫。   鞑子毫无准备般,头一日夜袭右卫城,第二日突袭左卫城,这么一通乱打毫无章法,似乎只是单纯的试探行为。第三日果然换了地方,原本提心吊胆的冯秋月终于放下了心。他自冯将军处领命,负责护卫东宫左右,这一连六日,简直是寝食难安。   自二十四日以来,东宫吩咐守城将士编做三班,人不卸甲马不下鞍,警醒防备。除夕夜自然也不例外,此时正是第二班换班的时辰。   城墙之上,士兵负剑提灯巡逻。苏少师持灯笼走在前,他神态似是不安,眉头深蹙可见其忧心忡忡。东宫看在眼里,照例问:“苏将军,各城门值守均多少人?”   苏少师恭声一一回答,简洁又清晰,甚至连值守百夫长的姓名,身家军籍都一一道明,堪称了若指掌。   东宫神色淡淡说:“听闻你祖籍是上京人士?”   苏少师眼中翻涌出一股痛苦的神色,他竭力压制,单膝跪下颤声说:“殿下容禀,卑职本是流放罪臣家眷......后永光九年,承蒙圣人德音赦之,由罪奴转军籍,至今已是十七年了。”   东宫垂目看他,眼中似有悲悯:“圣人之德有如日月昌明,苏将军家有高堂,下有妻儿,一思一行当谨慎。”   苏少师深深拜服:“下臣谨记在心。”   冯秋月正欲上前回话,却见苏少师步伐不稳踉跄着走下城楼。他心中暗忖难道苏将军挨了申饬?他上前偷眼去瞧,见东宫神态平常,一身轻甲加身,他低眼回禀:“您吩咐的事都安排下去了,军中伙食照旧例增添了鱼羊等。”   眼瞧月亮升的更高,银色的光辉遍洒大地,东宫身上的银甲反射淡淡的月光,他放眼看向远方,似是自言自语:“今夜大汗王造访何方?”   冯秋月掐着指头数:“按着之前的态势,应该是突袭右卫吧。”他话音未落,就听一阵匆忙脚步声逃命似的赶来,那传令兵跪在地上:“报!西门有敌来袭,东门有敌来袭!”   冯秋月不可置信:“不会,伊智逐兵马未动,怎么会?”他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犯傻了。他们身后赤河之前还有将近三万的兵马,那是五族联盟的人。   可之前他们围而不攻,看样子是冲着范阳去的......谁知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难道说今日正是鞑子发动攻城的日子?   不远处马蹄奔腾声震动天地,万千火把汇成一片明亮的火海,伊智逐也领兵趁夜攻城。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   范阳节度使府,合惠厅。厅房常阔,四周遍设牡丹兰草,中央横着两座八扇泥金屏区分里外,里面是曾家众女性家眷,其外自然是曾家男子亲眷,以及唯一一个外姓人卓枝。   今日正是除夕,昨日曾大人就正式邀请她参加除夕晚宴。   “都是自家人,二郎一定要给伯父这个面子!”曾宪热情的说,他这人极为好客,见到她便说起曾与建宁侯夫妇相见的往事,话语之间很是亲切。见此,一推再推不合情理,倒显出她不识好歹。   卓枝身边坐着曾宪的次子曾保,她随同他们共同拜见过曾老夫人后,甫一落座,就见曾宪身畔的常随在厅外求见。   曾宪面色不好,他对众人说:“鞑子夜袭玄缺,着实可恶。但玄缺城内屯兵近七万,且粮草水源丰富,鞑子虽有云梯万骑,怕也是无功而返。”   卓枝蹙起了眉头,这是近日头一次听到战报。自打住进了曾府中,便每日都由曾报陪同。范阳治下依旧繁华,城里十分热闹,这几日她与曾保一道陪着众女眷上香外出。每日安排的稳稳当当,论及战事,也无人可问。   何况那日她急急离开,留信范姝,也不知范姝身在玄缺可好,王嫣然的伤势如何了......她究竟找到画像之人了吗?   不知为何她潜意识里过度关心这。因为那画像,虽只看过一眼,她心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总感觉这五官眉眼,她曾经在那里见到过一般。   有种,说不上缘由的熟悉。   事多烦躁,无论是战事或是琐事,卓枝竖起耳朵,心中期盼曾宪多说几句。   曾宪却依旧礼节周到,说:“保儿,你陪着二郎回守心斋,你俩年岁相当互相学习。”安排完了卓枝,他转身对着屏风那边,深深一拜:“母亲,虽说一家人应当共同守岁才是。可军情如火,儿子需亲赴城前。”   曾老夫人,曾夫人均起身送他出去,曾宪握住曾夫人的手:“家中一切全靠夫人操持,千万要照顾母亲看顾子女。”   ※   守心斋   曾保捧出一盘棋,那是昨日下到一半残局。卓枝棋力一般,曾保下的更差,可他极为爱下棋,是个不折不扣的臭棋篓子。遇到卓枝,两人有胜有负,他总算找到趣处。   烛火摇曳,跳动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窗外北风呼啸,又开始下雪了。卓枝凝神扣下一枚子,曾保之所以陪她下棋,不过是换个法子守岁罢了。   良久,终于下完了一盘棋。   曾保伸了个懒腰,掩着口打哈欠,问身旁侍女:“几时了?”   侍女欠身:“回六少爷,听梆子声已过子时了。”   卓枝饮了半盏茶,起身目送曾保离去。曾保的身影渐渐远了,卓枝站在廊下,她伸手鹅毛般的雪花片片落在掌心,不消片刻边消融边凝结,很快没了雪花的样子,变成薄薄一片冰。   也不知玄缺战况如何......   她脑中甫一出现这个念头,耳边便传来陌生有熟悉的电子音。   “叮咚,您有新的任务:玄缺之危。请玩家亲赴玄缺城,决战之日前找出隐患,目前任务完成度为(0/100)。完成认为获得任务点数15点,完全完成任务获得奖励点数共30点。任务失败,玩家遭受雷击之刑三次。”   “本任务为倒计时任务,请玩家抓紧时间(倒计时:11:59:59);由于任务难度过高,为使其顺利完成。现系统开放全部技能权限,玩家使用技能消耗精神力暂时累积,不直接作用于玩家身体。待任务完成清算过后,统一计算。”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隐患处为五处,玩家找出并解决三处隐患视为任务完成。任务提示一:衣食住行;任务提示二:忙趁东风放纸鸢;提示三:纸上谈兵。”   一共有五处隐患,但系统只给了三处提示。   难道说三处隐患得以解决,玄缺之危就得以解决了吗?   卓枝不免多想了些,鞑子围城,可玄缺据大昭北第一雄关而建,历来便是易守难攻的局面。仅在大昭百年历史中,无数人打过强攻玄缺的主意,但从没人成功过。鞑靼觊觎大昭已久,不顾雪天严寒,仍出动大军围攻玄缺,动了真格。   难道说,他们有必胜的可能性?正如上次那战,城中有奸细?   系统提示三个线索,究竟哪个指的是奸细?   何况,她曾听说了玄缺封城之事......她虽然距离玄缺不远,可是根本没办法回去,她又怎么解决玄缺之危呢?   何况战时宵禁,巡查兵士发现可疑人等,有权不经审讯直接打死。   莫不是因鞑靼攻城东宫才要她......卓枝垂眸,这种猜测只是她自作多情。东宫怕也不知鞑靼何时攻城吧,何况这次他真的很伤心吧。   任务倒计时一点一点跳动,她站在风雪里,很快便冻得毫无知觉了。她苦笑现下勉强算是体会什么叫心似死灰之木,身死不系之舟。   怎么办?   任务怎么做?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任务失败,玩家将会遭受雷击之刑三次。” 第72章 系统会出错吗?   寒风朔吹, 冻霜结云,庭中枝干含冰凝雪,仿若晶莹剔透的冰雕。寒风呼呼, 枝条细弱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咔嚓”一声,折断落尽厚雪里,眨眼间消失不见。   卓枝一惊,她慢慢握住僵硬的手指, 将思绪拉回系统提示上。   不知为何, 这次任务虽然紧急, 但系统的表现却非同寻常的急切。仅仅“雷击之刑三次”的通知,已经在她耳边重复十多次。换做从前, 系统可不会这般啰嗦。   说不上来的异样浮现心头......现在不是时候,她按下思绪,转身回屋。   见卓枝回到里间, 粉衫侍女忙躬身行礼。她端起紫砂壶, 手腕微倾, 涓涓细流注入白瓷茶盏。定窑瓷盏中片片茶叶脉络镶红, 汤色浓郁, 仿若一汪琥珀。   兰香清新悠远,伴着腾腾热气扩散开来,卓枝看向侍女轻声问:“春草, 听六公子说你家大兄是曾大人身边的侍卫?”   春草闻言一愣,随即称是。   她是曾夫人身边的头等侍女, 颇受信任。这次专门派她前来侍奉这位卓郎君,本是极不寻常。更甚之处在于,她来之前, 夫人特意交代了这位郎君无论问什么话,都如实交代,不可轻慢,还说正因她谨慎自持,从不做轻狂之态,才特意选了她。   卓枝又说:“兄长尚未成亲吧?昨日见你缝补军袍,应是他的。”之所以一眼断定是军袍,并非她眼光犀利,而是蓝袍带子上绣着铁一七二七,这种数字排列通常是兵士代称。   春草脸一红,不自在的点头。   昨日趁卓郎君小憩,她见左右无事偷空缝补衣衫。家里父母早逝,只有她与大兄相依为命,大兄总与同袍争执打斗,这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只有她能做。当值期间做私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卓枝知她心中忐忑,温声说:“不必紧张,衣衫可缝补好了?”   春草点头:“昨夜才收拾妥当了,明日正好送回去。”   “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玩家主动适用技能:权臣威势(二级)。注:使用此技能消耗精神力约任务点数6点,折合生命值180天。”   ※   卓枝一袭蓝袍黑靴,头发梳成小髻,大雪纷纷不见月光,这里成了绝佳的隐藏之所。她躲在房舍间的阴影下,看着远处的高墙,略略有些犯难。   悠远的梆子声似隐若现。   她心头一凛,暗道不能再等了。眼瞧巡逻的家丁身形渐远,卓枝蹑足走到墙下。看似简单,实则不易。墙边没树,不能借力。曾府墙又修筑的很高,助跑上墙虽不失为一个好法子。问题是翻过去之后,墙头离地将近三米高,跳下去说不定会受伤......   梆子声更近了,不多时家丁就会巡逻回来。   卓枝提着口气,后退几步猛地跳起,一步两步,她右手牢牢攀住了墙头。还差一点,她心微沉,全身用力终于蹿上墙头。   勉强算成功了大半,她心下稍安,侧目看向墙外顿时心头暗叹麻烦,墙外地面竟是青石板铺的。曾府下仆负责将落雪打理干净,不见积雪,这会才落得薄薄一层新雪,石板加薄雪,可想而知有多滑......   她心里犯难,余光瞥到花墙里侧似有烛光闪烁......   脚步声越来越近。   卓枝双手攀住墙头,身体下沉缓缓顺着墙滑下去,若是有人站在墙外,就能瞧见一个郎君吊在墙头的窘态。脚尖离地一米多时,她松手,落地瞬间来不及就势卸力。自是一滑,“啧。”顿时卓枝疼的暗暗抽气,纵使万般小心,仍伤到了脚踝。   她蹲身捏了捏踝骨,就听系统电子音悠悠响起。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替换一点治愈脚踝扭伤,折合生命值30天。”   三清在上!   这可从未有过,系统怎么会自动消耗点数?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由于开启全部权限点数积累模式,为保证任务完成,玩家所受伤害将由系统自动替换点数无差别治愈。”   也就是说,她不仅要完成任务,且尽量保证不受伤?完成任务找出三处隐患得到十五个点,现在已经用了七点。可是接下来还要离开范阳,抵达玄缺,找出隐患......如果任务过程中过度使用技能,或是屡屡受伤,剩余的九点全部扣除后,就只能直接扣除生命值。   一级技能消耗点数三点,以此类推。正因此她才使用了“权臣威势”,二级技能,作用时间三个时辰,且效果惊人,全地图无差增加好感度百分之五十。   按照记忆中那样,卓枝沿着街巷小路奔向城墙。   她身上穿的蓝袍是范阳铁骑的制式,纵然遇到寻常兵士也不敢阻拦。这袍子是从春草手中骗......准确的说,算是借来的。她告诉春草,明日随曾保出府,可将衣袍送到守城军中。技能影响之下,春草毫不犹豫将蓝袍交给她。   至于露馅,应当不可能。   鞑靼围城属军中机密,众人尚不得知。春草大兄明晨定在军中,不可能特意回府取衣袍。她借穿十二小时,从现在起算,将近子时三刻,到明日午时前。任务到时,再将袍子送还便是。   边城繁华广阔,卓枝纵使知晓大致方向,仍不能贸然行事。她照记忆中向着城墙迅速行进,脑中飞速想见到曾宪应该说些什么话......很快城墙面貌清晰可见,不少兵士整装待发集结城下,难道是要出城迎敌?   就在此时,“替代”一词冒出脑海。   现下,她身穿铁骑蓝袍,再加上副兵甲,一匹马,完全可以装作某个铁骑,混入队伍中,届时自然而然接近玄缺。另一方面众人同行极为安全,她还可自我保护尽量不受伤。   只是,她怎么才能混进去呢?   眼下虽已列队,仍有零零落落的兵士骑马四处奔行......如果能劫下骑兵替换他就好了。她心思微动,正巧见到兵甲齐全的骑兵从身前十几步远走过,她盯着他侧身跟随。   待他绕过房舍的瞬间,卓枝猛地扑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随即眼疾手快将那张真言符贴在他面上,问:“你是谁?队伍在什么方位?现在要去做什么?”   那人一怔,控制不住说出了问题的答案。   等他说完,卓枝抬手劈在他颈侧,扯下真言符,迅速收回包裹。她迅速剥下那人的兵甲,而后一件件穿上身,铁胄大了许多,几乎遮住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片下巴。如此正好,卓枝心中满意,俯身拾起长剑,瞥见剑柄上刻着铁一七二七。   这数字怎么这么眼熟。她后知后觉的想起,这数字好似正是春草大兄的数字。   卓枝:......   无巧不成书。   ——“还愣什么?没听见军号!”   乍然响起一个怒气正炙的声音,她回头望一个蓝袍黑甲的高壮男子正走过来。糟糕!地上还躺着春草哥哥,原本打算将他藏在房舍里,这下来不及。就在此时春草大兄仰躺在地,似是将醒未醒,不住地轻声低吟。   屋漏偏逢连阴雨。   总不能也将他收回包裹里。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是否将骑兵铁一七二七(二十三岁)存放与包裹中?”   咦。   铁骑兵士走上前,一脸疑惑。他原打算上前斥责这临阵私逃的小子,可此时此刻怒气奇怪的平息了,他随意打量了眼空空如也的地面,催促:“一七二七,你小子发什么愣?快跟上!”卓枝仍处在惊异中,她沉默回到队中,有人问起什么,卓枝沉声敷衍几句。许是技能光环,众人并未寻她的麻烦。   如她所料,范阳骑兵正是向着玄缺方向而去。   寅时三刻。   范阳铁骑跨越结冰的赤河,一路直入,直至到了玄缺城下都未遇到五族联盟大军,途中偶尔碰到零星的探子,皆被一一俘获。玄缺守西门的将领正好是冯将军,范阳骑兵齐聚城下,黄将军下令骑兵以旗语示意,玄缺终于缓缓打开大门。   卓枝趁机挑了个空档,躲在无人处放出春草大兄。他仍是昏沉低吟,似乎和方才没什么区别。包裹里的时间是暂停的,也就是说任何东西进去前进去后是同样状态。趁他昏迷,卓枝照旧替换了盔甲,将他摆在显眼处,这才离开。   卯时初,距离午时还有七个小时。   她回想系统提示,分别是衣食住行;忙趁东风放纸鸢;纸上谈兵。她脑中一转迅速联想到前些日子系统没头没脑的那些任务,诸如铁匠鸽子风筝之类的,风筝对应的应当正是第二点。   玄缺城自是无比熟悉。她跑向风筝任务处,趁着夜色遮蔽攀上院后高树,低眼一探,只见往日无人居住,废旧的院落堆满了风筝和孔明灯。还有几个鬼鬼祟祟的男子,他们时而交头接耳,不断将屋内风筝搬出来,反复沾油涂抹褐色粉末。   这是要做什么?   时不我待,根本无需弄明白。只消引开他们,她脑中灵光乍现,素手一抬折断几截树枝,用力掷到前院里。当下引起那几人警觉,为首之人带着数人走出来院门,四处探查,院内只余一人看守。卓枝从树上滑下,跳进院子,一拳打翻看守人。   满院风筝灯笼,胡乱的堆放着,伴随着一股奇怪气味。卓枝原想放火烧毁,转念却想院子虽破可周围尽是居民,如此不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心念微动将满院子风筝灯都收进包裹。而后躲在前院,她想起方才那涂粉末的人手上包裹着皮革......   卓枝依葫芦画瓢,拾起皮革缠在手间。等那几人进来,抬手扬起一阵褐色粉末,那几人顿时抱着头翻滚。   难道是毒药?   卓枝拎起门后农具打晕他们,然后将几人捆在一处紧靠灶台。原想将他们装进包裹,可系统却称同类物品占一个格子,若是人则每个人占一个格子。   她的包裹总共才十个格子。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玄缺之危。玩家已找出隐患二,目前任务完成度为(33/100)。”   卯时三刻。   衣食住行......   她喃喃,还有个任务是羊倌家羊无故日日腹泻......难道是食物投毒?给士兵食物投毒?不可能,慧同和尚就在玄缺,而东宫早就令冯将军负责食水之事。她的目光无意识瞥到军容整顿的范阳骑兵身上,心中一突。   有没有可能指的是行?   玄缺除了步兵,还有大量的骑兵在编。正如羊无故腹泻那般,她做任务时发现每日时间程度都不一样。借着给羊喂泻药,每日分量测算时间,积攒经验等到大战在即直接给马喂泻药,调整药效,等待阵前发作......   军马不吃陌生人投喂的东西,因而只能将药伴在饲料中,且天将亮时正是投放头一批草料的时刻。她心中千回百转,赶忙解开拴在巷口的毛驴,一路奔向马厩处,生怕晚去几刻会酿成大错。   终于赶上了。   兵士正忙着将草料倒进马厩,卓枝跳下毛驴,高声喊道:“停下!”她在玄缺多日,许多将士都熟悉她,见她高声喊,众人皆停下动作误会她有令要传。   虽说她现在不允军马使用草料,极有可能惊动幕后之人。可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制止:“停下,请慧同大师,冯十二郎过来。”   她站在马厩前,状若寻常实则仔细注意众人,却未见到有人露出心虚之色。   慧同大师先到,冯十二郎紧跟着就过来。眼见慧同大师捻开草料,细细闻嗅,冯十二郎心头闪过不妙的念头,他低声问:“怎么?”   卓枝轻声说:“夜里见到几人鬼鬼祟祟,怀疑下了什么药......还是等神医看过再说。”   慧同大师放下草料,微微颔首。冯十二郎神色凝重,当即下令将全部人等暂时拘在牢里,顺道派人去废院将捆在灶台上的几人一并抓来。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玄缺之危。玩家已找出隐患一,目前任务完成度为(66/100)。”   冯十二郎清空马厩处,沉声吩咐兵士处理草料。卓枝心头微动,她含糊不清地建议:“你且去忙吧,这边我盯着。”等人将草料丢弃后四散离开,她趁着私下无人,将那些草料全收进包裹。   巳时初。   现在剩下隐患三,正对上提示纸上谈兵。   而距离任务截止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唯一没用到的任务点只剩下“铁匠”......任务关键点与铁匠本人无关,而与兵器有关。铁匠称有大主顾提供图纸,欲定制一批弓/箭头。而客人提供的铁块,送来的时候分明是好的,只过了夜,不知怎的全部粉碎膨胀化成一摊粉末。   当时卓枝就猜测应当是金属不耐低温,仔细探查之后,果然不出她所料是锡疫效应。看来,那所谓的神秘客人应当知晓锡变之事,定制弓/箭头,难道他是军中掌管兵器的人?   大雪似鹅毛纷纷扬扬,不知何时突然起了风,夹杂着雪花,竟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卓枝兜起风帽,翻身骑着毛驴,一路奔向官正街,府衙前守门的是老熟人,她站定说:“冯十二郎可回来了?”   侍卫苦哈哈的笑:“卓小哥,少将军三刻前便离开了,这会还没回来呢。府衙内齐王殿下在,可要为您通禀?”   齐王?   算了,万一东宫也在,碰面岂不麻烦,她要怎么解释半夜三更跑回玄缺的事。   不如兵分两路,她先去军营探查,与此同时等冯十二郎回来传消息与他便是。到了军营附近,她仍欲驭毛驴前行。转念想到毛驴体积大,如此引发的动静也大,若不留神引起众人发觉兵器有变便是动摇军心。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的坐骑一(已存放)。”   卓枝裹紧衣袍,迎着风雪艰难靠近军营。军营掌管武器库的是齐王的人,可此时门前无人看守,大门紧锁。不知该如何进去一探?她隐于几米外的草垛后,踌躇不已。为了行动便捷,卓枝特意没穿大氅,这才站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就已冻得瑟瑟发抖。   真是呵气成冰,她苦笑着想。   隔着风雪,她眯着眼睛费力看向武器库前,心里盘算着暴力开锁。还没琢磨出什么,隐隐察觉有人声。卓枝侧身藏起,抬目望去只见来人亦是熟人,正是齐王身边内侍王果儿。   他来此地作甚?   许是太过放松,几人的交谈虽说声音不大,但并没有回避的意思,王果儿低头哈腰:“大人,难道不相信咱家?您吩咐的事早就办妥当了。”   王果儿侧身请,让出一个人来。   那人浑身皮裘,端的是一副富贵逼人的样貌,脑后梳着细碎的发辫,末端绑着些金珠间杂着青金小珠。虽说他是典型的鞑靼装扮,可是玄缺本就与鞑靼接壤,见到此种装扮也不能下定论。   这人,她眯起眼睛瞧。   若是去掉大胡子,将头发梳成汉人模样......   他,正是那个去铁匠家谈生意的大主顾!   毋庸置疑他就是罪魁祸首,王果儿是齐王身边得脸的内侍,竟然和鞑靼有染......卓枝深感压抑,她秉着呼吸,侧耳继续听。   王果儿说:“您知道的,咱家的主子齐王殿下镇守玄缺,可他不过是庶子不能继承大统。太子殿下才是我们的目标,您看?”   鞑靼人恶狠狠的笑说:“大昭太子竟敢对我侄子托木尔动手.....恨得我日夜难安,生生吃了他的血肉才解仇恨。总要还的,早就派了奸细潜伏他身边,”他自言自语,血腥的笑:“马上就会被万分信任的人捅刀子,真想看看他的脸哈哈哈哈。”   谁?   谁是东宫万分信任的人?   他们却停住了口,派人查看仓库情况。只听王果儿一连串得意赞叹:妙哉!妙哉!卓枝便知事情已成。此时,就算她冲出去与那几人缠斗也无意义。一行人来了又走,雪地上的鞋印很快便被大雪覆盖,不漏痕迹。   她要去见东宫。   不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卓枝回首,原是冯十二郎终于赶过来了。事情说来话长,她又有要事在身,不便多谈只简单交代清楚情况,便要转身离去。   此时是午时二刻,叮咚声响。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玄缺之危(已完成),目前完成度为(99.9/100)。奖励玩家任务点数十五点,目前已扣除点数七点,剩余八点,是否将剩余任务点全部兑换成为生命值?”   “叮咚,系统提示:您的任务倒计时还剩:57:29:17。玩家时限内成功寻找缺漏处仍属计算中,请玩家妥善安排时间!”   仓库大门再度重重推开,冯十二郎蹲身捏起粉末,满目惊异。他看着化作粉末的数万箭枝,额头上青筋冒起,他压住满腔怒火,沉声吩咐左右收拾残局。卓枝翻身上马,她问:“殿下,太子殿下此时在何处?”   他怔愣:“这几日忙碌战事,已有几日未曾拜见......”他见卓枝离开沉声:“鞑子多日围而不攻,齐王殿下已吩咐出城迎敌,你多保重!”说罢,他握起长锵扔过来。   卓枝借来匹快马,背负着一杆长锵,奔驰在空空荡荡的玄缺城中。她下意识正要去官正街,复而想到冯十二郎正是从那处过来,他没见到东宫......难道东宫在院子里?   骑驴找马,她心念微转便要定位东宫所在地。忽然听见嘹亮的军号响起,沉重又苍凉,堪称穿云裂石。她勒马,只见官正街前兵士列队齐整,伴随着沉重的响声,玄缺南门正式打开。   浩浩荡荡的兵士列队出城,她站在街角有种奇异的疏离感。   “叮咚,您查找的目标位于玄缺南(129.876.37),是否需要导航?”   卓枝看着地图定位的蓝点,心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最是容易不着痕迹中暗算。她驱马前行,紧紧缀在骑兵后。玄缺城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城外已是杀声震天。无数的雪花从眼前手边落下,天地白茫茫一片,看不到边际,她只能看到无数个人,无数的马。   刀兵之声,枪戟斜刺,箭矢横飞,流矢更如落雪般防不胜防。   这是真正的战场。   地图之上蓝点微微闪烁正在战场中央,面对着如浪潮般的红点,敌人渐成合围之势。此时她心底却有个声音,东宫不是冲动的性格,又非特殊情况,为何孤身入敌营.......卓枝抿唇握紧长锵,以锵尖为刀刃,驭马穿行战场之间,如遇敌兵,甩腕长锵直接挑起,宛如一柄利刃直插战场中心。   更近了。   大雪洋洋洒洒,她凝眸去望却见东宫背对着她,背影模糊不清。卓枝挑开几个鞑子,驱马正要赶到东宫身前,眼角余光瞥见淡淡的反光闪过。   那是几个骑兵手中武器的反光,他们试图上前围堵东宫。   卓枝大惊失色,凭本能将长锵奋力掷出,骑兵瞬间倒地露出右边空隙,卓枝握紧缰绳,战马飞跃上前一举挡在东宫身侧,她喊:“殿下!自右回到中军阵中。”   那个她以为的东宫身影缓缓定住,于风雪中仓皇回顾,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目光满是惊慌旋即退回亲兵间,彻底脱离了敌骑包围。   而卓枝彻底愣住,她反复看地图,终于确定蓝点指的正是齐王。   怎么会是齐王?   系统导航会出错吗?她脑中冒出这个念头。 第73章 怕孤又生起自作多情的心……   午时, 玄缺城下,一线辉光仿若利箭穿破层层霾云,霎时光芒灿烂。   卓大当家抬手遮住光, 眯着眼费力地看向前方,眼瞧恩公只身立在阵前,手中却无寸铁,惊声怒喝:“恩公,我来助你!”   那声“恩公”耳边乍响, 卓枝犹如醍醐灌顶, 浑身一凛, 她侧身避开左侧刀锋,同时勒紧缰绳, 身下骏马高高扬起马蹄,她身体随之后仰,露出身前大片破绽。右侧鞑靼骑兵见势握紧长锵, 对准卓枝颈前, 直直一送。   恩公命休矣!   眼前的一切好似慢动作, 卓大当家目眦尽裂, 他拼命地驱动马匹, 恨不得上前以身替之,不料却见卓枝单手控马,另一只手高高举起, 紧紧握住锵杆。那鞑子竟不能撼动半分,卓枝一握一拽, 竟然将鞑子直接拉下战马。   以马御敌,空手接长锵,这一招一式倒像正中恩公下怀......卓大当家心中暗叹, 还以为恩公是个弱书生,谁知却是他有眼不识泰山。   转瞬间,局面倒转。   旁人的心思卓枝不知晓,眼下她并不恋战,勒紧缰绳意图回转。此行目的分明只是为了解东宫之危。救错人不说,差点将自个搭上。想到仓库旁那番语焉不详的话,她心知事态紧急,纵是慢一分便多一分的险。   相比投身战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想。   可惜此时轻而易举脱身却是不能了。   不远处蓝色战旗随风飘舞,那是鞑靼中军大阵,伊智逐亲自坐镇,他身穿精钢锻造的青甲,鞍旁挂着一柄巨大的弓。令人称奇的是,他身边却立着个青衫文人,那文人遥遥一指卓枝,叹了句:“大君,我们的局破了,齐王殿下一旦回巢,恐怕就如吓破胆子的鸟,日后不会轻易出战。”   “哦?”   伊智逐似乎并不在意一时得失,他张弓搭箭,那羽箭比寻常箭枝更长三分,对准卓枝后心——他不知其姓名,心中将他断为捣乱局势的小卒子,食指松开,长箭飞驰而出。   箭啸声瓮声作响,但在战场混乱的厮杀声中并不明显。   卓枝尚不知晓,她轻拍马迅速回退。迎面瞧见卓大当家怒目圆睁,长臂伸展,大喝:“箭!”事发突然,此时顾不上勒缰停马,她单腿勾着马鞍,错身一倒歪向马下。就在这瞬间,羽箭正巧“嗖”的擦过她的肩头,深深钉在泥土里。   远处蓝色战旗下,青衫文人似是有些讶异,只见忽然间马上空无一人,看着就像一匹独马行在阵中,复而那人又翻身上马。他心中恍然,误以为那人是因马儿歪斜躲过一劫:“小卒竟有这般好运,大君,很少有人能躲过这一箭吧。”蓝袍一晃而过,很快便寻不着人影。   这时,鞑靼勇士驱马上前,插话道:“可不是寻常的小卒。军师,我目力极佳看清楚蓝袍人的脸,他就是迎面一招杀了阔达台的人,不会错。”   伊智逐目光沉冷,再度抬起长弓却是指向天空:“下次必取他性命。”说话间三支箭同时射出,箭啸声尖锐,战场中所有人都听到了三声号令。   荀子说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   箭啸号令正是撤退信号,鞑靼人仿若潮水一般迅速退却。齐王下令玄缺兵士原地待命,声称穷寇莫追,不得趁势追剿,卓枝只得在人群中等待着,心里还奇怪怎么回事,这场战事打的不多不少,看不来胜负,鞑子却忽然退兵了。   难道专是为了“捉”齐王而来?   眼看不成便退了?   可是听王果儿那番妄言,分明是早与鞑子相识,双方早就筹谋多时,莫不是故意做出这么一出?一时间,她心里也摸不准,只是冲充斥着胡乱猜测,盼望着早点领命回城再去寻东宫传信。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玄缺之危。玩家解除隐藏隐患其四,任务完成度(99/100)。”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距离任务结束还有(00:04:59),请玩家妥善安排时间!”   原本一腔不解愤怒正要质问系统为何给出错误的定位,可是却被这些岔子扰乱心绪......此时她竟然生出一股倦怠,也许就算问出口,得到的答案也只会如从前那般“没有权限”之流的回答。   卓枝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寻找着熟悉的面孔,心中还是问出了疑惑:“定位东宫的位置,怎么就变成了齐王的?”   “叮咚,由于玩家处于限时任务中,基于任务优先性原则,系统优先定位相关任务人物位置。特殊任务与玩家需求相抵触,造成程序紊乱。该错误已传送中枢,等待中枢传达解决方案,请稍后。”   卓枝轻轻拂过擦伤的肩头,又问:“现在可以定位吗?”   “叮咚:任务时间内,无法定位无关人员位置。”   可惜人群数张面孔竟没一个熟脸,她只能打消找熟人探问的心思,不过是三五分钟,她也只能等着。   就在倒计时还剩一分钟的时候,中军大阵旗令大军回城,她跟在人群中,等着倒计时结束,她不错眼的盯着倒计时,可谁知就在归零的那刻突起变故。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有新的任务!”   “叮咚:地形图。请玩家探查范阳边域范围,并绘制详细地形图,需标注风向水流山势,及惯常居住人口等信息。任务成功奖励二十点,任务失败惩罚万针之刑(三次),任务时限三十天,请玩家立即返回范阳境内!”   “十、九、八......”   卓枝难掩诧异:“东宫身在何处?”   “叮咚,任务时间内,无法定位相关人员位置。”   “五。”   “叮咚,玩家是否接受任务?此任务为强制任务。若接受任务,玩家需按照路线图立刻回到范阳地界,超时返回,偏离路线视为任务失败(六十分钟)。”   昨夜随着范阳骑兵急行军近乎大半个时辰才来到玄缺城下,现在紧急赶回去,还要按照路线图回去......就算她不面见东宫,单纯传递消息,那这消息也必须传到可靠的人手里,比如冯将军或是谁。   其他人不知是敌是友,谁才是值得信任的人?   若不当心将消息递给奸细......   “一。”   “叮咚,倒计时结束。此任务为强制任务,玩家视为不接受任务,算做任务失败,请玩家查收惩罚。”   “万针之刑(三次)。”   剧痛来得突然,来得密密麻麻,卓枝本能握紧缰绳,随即便觉每寸皮肤万针齐刺,痛觉哀嚎着传递到大脑......幸好还有意识一息尚存,她没忘记紧紧闭着嘴,几乎咬碎一口牙,生怕因疼痛难抑误咬口舌。   不知何时终于感到疼痛稍歇,她差点就要松一口气,可下一秒那自骨子里发作的疼痛再度翻卷而来,犹如浪潮源源不绝。   恍惚间听到系统冰冷地声音:“万针之刑(1/3),已发放。”   不能晕......   这是她脑中唯一的念头。   等到第三次万针之刑终于结束的时候,卓枝已是面色惨白,神魂不属,没有半点好模样。冬日衣衫穿得厚实,外面不显,可贴身的衣服几乎全部湿透,全是一身冷汗。   此时长龙般的队伍已经尽数行进到城门口,卓大当家的等着,瞧见卓枝眼一亮:“恩公!”   好半晌,卓枝消散的神志才重新回落到身上,她张了张口,近乎无声的说:“劳烦卓大当家的带我去槐花巷子口,拜见冯家。”   惩罚结束后,系统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弹出条:“系统错误!”早先的任务完成没完成也不知道。何况今天闹出这番事来,她也模模糊糊摸清楚了,眼下系统不愿她插手东宫的事,原因不明。她想错误就错误吧,如果以后都没有系统,正好一身轻松。   卓大当家的进城后,径直牵着马来到冯家所在的巷子口,重重叩门环:“卓卫边求见!”   却也是巧了,原本以为冯将军此时应在官正街随齐王左右。没想到正遇上齐王令他亲自取信,此时正耽搁在府中。他们跟随冯将军身边常随,一路走到正堂外,等在回廊下。   万针之刑分明已经结束,可疼痛却好似持续不止......卓枝扶栏站定,她目光分散,强迫自己想些无关的事。刺客,原书中就有遇刺的情节。只是书中的刺客是谁,她却没有半点印象。只记得女主角在肃王书房外意外听到刺杀之事。   刺杀发生在夜晚,东宫好似被关在城门外,然后......   ——“世侄!你来了?”   卓枝抬头望去,只见冯将军掀开风帘,他说:“二郎,快快进来!卓义士请进!”卓大当家的抱拳拒绝守在院门口。许是她的脸色太坏,冯将军甚至为她倒了杯热茶。   顾不得寒暄,卓枝握紧茶碗,一口饮尽:“冯将军,如今殿下身在玄缺?”热茶下肚,浑身生出暖意,疼痛似是有所渐缓。   冯将军眼神有些回避,他停了会说:“齐王总领玄缺事,东宫身处何方,老夫也不知......二郎是上京人,该知道规矩私窥东宫行踪,要治一个大不敬的。”   观他如此便是知道,看他眼神有些躲闪,想了半晌才说话,难道东宫不在玄缺?大战在即,军情如火,左右东宫离不开玄缺,左卫右卫皆为玄缺两翼,战略位置非常重要。   卓枝试探道:“殿下在右卫城?”   冯将军虎目微张,他噎住似的:“你咋知......你听谁说的?”   “劳请冯将军赠我玄缺同行令牌。”卓枝接过令牌复又长拜,告别冯家。卓大当家的自告奋勇随她远赴右卫城。卓枝笑着推拒,称一块令牌,怎么是两个人去?反是请他如有空闲照看范姝。   路程不远不近,这会她轻骑快马不到个把时辰便赶到右卫城。冯将军担忧她师出无名,还特意写了封信,吩咐她借信见冯秋月,一切自有冯秋月安排。   ※   大年初四,照习俗是要占羊,接五路行神。可随着鞑靼连日不断列兵玄缺城下,玄缺百姓也无心过节。   衙内门前站着个老汉,他一翻手:“我的冯小将军欸!烧水弄茶也不需要两个人,我一个人全成了......新添一个来,还放我回去过年,难道是要老汉我卷铺盖卷?”   冯秋月打着哈哈:“可别臊我,老李头你放心回去,躲几天清闲日子不好过吗?”他拍着老李头的肩膀,送他出衙说:“你放心,待不了两天的,是我姑婆家兄弟,你千万别回去乱说啊。”说罢递过去几枚大钱算是彩头。   老李头揣好大钱放心离去,冯秋月长舒一口气,转道回到衙中烧水的耳房,他站在门外问:“怎么愁眉苦脸的?”   闻言,卓枝向炉膛中添了几块炭,火势更旺盛,炉上坐着的那壶水顿时咕嘟咕嘟冒起水花来,她放下火钳,另起话头:“你说,殿下知道我在这吗?”   冯秋月不住挠头,当然知道!他心中呐喊道。卓枝骑马来到城下时,东宫正站在城墙上照例巡查,基本算得上眼睁睁看着她进城......何况那日他见过卓枝立即回禀东宫。这几日有些反常,例如从前东宫议事后从不停留府衙。   如今却特意留在正房喝盏茶再走,有时傍晚巡营后再特意绕回来喝茶......   冯秋月心虚,他之前答应过卓枝不汇报东宫的,他现场甩锅:“说不定大伯例行传信的时候提过。”   卓枝无动于衷,她眼睛不眨看着炉火:“哦,你喝水吗?”她倒碗热水递给冯秋月,沉默片刻小声问:“行刺的事,你回禀殿下了吗?”   冯秋月接过水碗随手搁在一旁:“当然了,正经事我还是有谱的。”   “那殿下怎么说?”   冯秋月错眼望向议事堂,却见堂前空无一人,今日结束的早。那么东宫呢?他回身四顾瞥见廊下东宫负手站着,他面容沉静不知等了多久。冯秋月尴尬的咧嘴笑着请安:“殿下金安,我,属下这个他......”   东宫回首看向门外,复又看向他,冯秋月心领神会麻溜的转身就跑。府衙空荡,唯有冯秋月脚步声回荡在耳边,卓枝呆立在半掩的门扉后,似是惊讶久久不言。   还是东宫先开口了:“你想知道,怎么不来问孤?”他似乎没打算听卓枝的答案,就站在门前,伸手端起那碗水。   卓枝才像惊醒了般,手忙脚乱就要端起茶盏添水。东宫长臂一伸,越过她腰间,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阿枝为何不直接见孤?难道你担忧孤听闻你来之事,又生起自作多情的心思,误会了你?”   她怎么会这样想?   “不,不是......”她哽住,卓枝想不到两人之间竟是这样的开场白。   东宫合掌扣住她的手指,他牵强附会:“你也觉孤不是自作多情,”他勾唇轻笑,似是讽刺:“英雄所见略同。”卓枝头次发现她如此笨嘴拙舌,忙摇头否认,满腹辩解正要开口,却觉肩上一沉。   他,他他?   东宫倾身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   卓枝耳畔生热,本能挣扎回头去看,却只看到满眼乌发。她一怔当即就要抽回手,东宫却慢慢抬起眼睛,深深望向她的脸,小臂猛的收紧将她扣在怀里。   余晖昏黄,点点透过窗扉漏出来,耳房采光不好,纵是白日里也时常昏暗暗,何况此时正值金乌下坠,本就灰暗逼仄的房间,更加暗淡。可是东宫的眼睛却很亮,她似是被那目光烫到了,忙移开眼睛。   ——“阿枝,”东宫看着人影交叠映在地面上,仿若一对耳鬓厮磨的鸳鸯......那些定要问出子丑寅卯的心思渐渐消散,东宫目不转睛望着卓枝的侧脸,不紧不慢温声:“怕什么?你不愿说,孤也不过问随你。只是,”   他挑起话头,卓枝不自觉微微侧脸等待下文。   东宫声音带着笑意,他不直接问,换了个法子,循循善诱:“你可以写密信交给冯将军,请他代为传达,孤都教过你的。”   “但你偏偏只身前来,为什么?”   一瞬间能想出许多理由诸如担忧冯将军有异,诸如奸细隐蔽万一接触密信,反是打草惊蛇。诸如许多诸如,其实那些都不是真正的缘由,她明白,东宫也明白。   如果说从前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那么如今却似将揽月在怀,满手芳馥。   她没法反驳。   索性不反驳......   卓枝故作镇定的想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呢?她无意识垂眸,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一双人影亲昵相依,当即俏脸生热,忙移开目光看向浮尘,定定神才说:“诚然我来右卫城是因担忧殿下安危,可是回玄缺却是为了别的事。”   这番话算是实话实说,刺杀之事已一一告知。如今她留在右卫城徒劳无益,索性借机回到玄缺,说不定还帮得上冯将军的忙。   东宫轻笑出声,今天到此为止,再逼问下去阿枝恐怕要恼,也是无益。何况阿枝并未拿君君臣臣充作敷衍,他也算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前半句他很满意,后半句暂时存疑,东宫说:“若是为了军情,你留在右卫城也是一样......若是因范娘子,孤早已令冯十二照看几分。”   “我,”卓枝语塞。   ——“殿下容禀,现下巳时三刻,照例是巡营的时候。”冯秋月的声音不远不近,一下子打破了满室暧昧。   犹如恍然一梦,卓枝挣脱怀抱退开几步。   东宫并不阻拦,墨眸清亮,盛满笑意望着她:“一同巡营,去不去?”   卓枝摇头。   良久,府衙再度恢复寂静。   远方有鼓声响起,正是酉时三刻。熟悉的疼痛席卷而来,卓枝一下失了力气,站立不稳,浑身瑟瑟直接跌落地上,她咬住手腕,不多时隐隐尝到铁锈味。好半天那阵针扎似的疼痛才消失,她靠着门扉慢慢坐起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缝隙照在她面上,卓枝眯了眯眼睛,平静的想自惩罚那日后,每逢酉时午时便会再度发作。也正因为此,她才拒绝了巡营的事。   原想问系统原因,可是这几日系统好似彻底消失了般。从前戴着夔龙佩,她还能隐隐感到系统存在,现下却完全感觉不到系统。   她有预感,这疼痛来的诡异恐怕只有系统才能解释一二。   只是系统还会出现吗?   ※   元令五年,元月初七。   暮色已晚,天边甚至看得到朦胧的月亮。刚过酉时,疼痛方才消散,卓枝换过衣衫坐在炕上,手仍不住发颤,她漠然看着桌案,估算着诡异疼痛持续的时间。忽然门外哐哐砸门声响,卓枝起身开门。   却见来人一身轻甲,正是装备齐整的冯秋月,他难掩兴奋之色低声:“殿下唤你。” 第74章 最终一战   现在?   卓枝抬头望, 天幕墨沉沉不见光,她心里也是一沉。元令五年开年便是战争,自年初一始到今天, 不过才七日,鞑靼便已发动数次攻城,日日喊杀声震天,不见半点安宁,双方消耗胶着也不知何时才是头。   虽然玄阙据雄关天险, 不惧鞑靼, 但是齐王已数次下令开城主动迎敌。且她还听说, 伊先屠戮成阳之后,圣人连下三道敕令, 斥责齐王、东宫督战不利,令凤翔节度使王抱玉领兵三万阻拦其于关外。   天子之怒,流血千里。   圣人不是仁慈的君父, 齐王只怕愈发惶恐不安, 若冒然迎敌, 万一如上次那般......   卓枝满腹心思, 只低着头一个劲的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   冯秋月停下步子,示意她:“到了。”   怎么是这里?   右卫城柳林大营,卓枝环顾左右, 却没见什么人,不远处依稀听得到有士兵高声喝骂着什么。看天色正是用晚膳的时辰, 晚膳过后还有分批夜训,这是齐王的命令,玄缺五城全部兵士日夜三练。实在是纸上谈兵, 不知所谓。   许是看出她不明所以,冯秋月低声说:“殿下正在中军大帐,你知道路的......我还有事,殿下吩咐了旁的事。”话落,他便转身走了。   中军大帐灯火通明,相比其他的营帐在一片昏暗中格外显眼,她靠近几步,隐隐看出几个晃动的人影。   今夜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似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步走到大帐前。正要禀告,她抬头瞅到一个熟悉的面庞,那正是李焕。   李焕一身武装齐整,腰负长剑,他看着卓枝丝毫不见意外,招手:“等你有一会了,快来!”   “什么事?”   卓枝暗暗警惕,虽说右卫城风平浪静一如从前,可是她却惴惴不安,仓库前那番话正如悬顶之剑,时时刻刻刻提醒着她,犹有宵小窥伺东宫,只待一击必杀。   她现在看谁都不保险。   李焕只得走上前,说:“主子有令,你随我前来换身轻甲。”他看出卓枝眼中暗藏怀疑,不免无言以对:“你疑心也太重!你若不信,就随我等在这里。等会主子议事得闲召见你,到时再说。”他身为东宫亲卫,还没遇过怀疑他的人。   卓小侯爷是头一个,这倒新奇了。   他气哼哼的想,主子最厌烦自作主张的,等会卓小侯爷肯定挨一通训斥,可他转念想追究下来他也跑不了,定要一同挨斥责......李焕瞪了卓枝一眼。   卓枝深感莫名其妙。   一等就是好半天,天色愈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中军大帐漏出一点光亮。远处起了喧闹声,应是营中兵士往来声。中军大帐皮毛帘子掀开,数个将领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她与李焕站在帐后,隐于一片黑暗中,几乎没人注意。   眼瞧那几位将领身形渐远,李焕斜了她一眼,迈步走进营帐。皮毡不隔音,卓枝清晰地里面的说话声,正是东宫无疑。   她微微放心。   随着皮毛帘子掀开,李焕缓缓露出身形,烛火映照着他腰间佩刀,却丝毫不见闪光,他沉声:“主子召你上前。”卓枝走进营帐,入目便见东宫站在沙盘前,一手端着灯盏,一手捧着卷地图,对她说:“阿枝,你来。”   李焕躬身退出去,卓枝看着他想方才定是东宫的吩咐......她走上前,捡起沙盘上散落的地图,细细翻看,发觉那地图恰好与沙盘一一对照,正是玄缺以北地区,那里是鞑靼占据的疆域。   难道东宫也想出兵鞑靼?   没等她想出个子丑寅卯,东宫已经看完地图,他举起灯盏,细细端详她:“怎么忧心忡忡的?”   卓枝没有回答,低声问:“殿下,怎么突然召我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东宫将灯盏递给她,对照地图,手指虚点着沙盘,缓缓道:“酉时一刻,暗卫来报鞑靼由伊智逐领兵剑指玄缺,算时间应是打算夜攻。”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要她换上轻甲做战斗准备。   卓枝环顾四周,静默片刻轻声问:“鞑靼知道殿下位置吗?会不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右卫城防御弱于玄缺......况且前几次齐王主战,出城迎敌,兵士略有损伤,左卫右卫调遣兵士换防,骑兵齐聚玄缺,如今城中尚有不少伤员,若有异变?”   东宫垂眸看着沙盘,闻言拾起一枚红色旗扎在右卫前,点头:“自然会有。”   见他处变不惊,定是有了应对之策。   卓枝俯身看沙盘,急声问:“鞑靼倾巢而出?”她的目光扫过沙盘,城内有奸难防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指着鞑靼驻兵之处问:“我们出城埋伏他们?”话没说完,她自己就笑了。前有鞑靼,后有五族联盟,大昭骑兵不丰,广阔的草原战场,步兵对骑兵,那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失败。   东宫递给她一盏茶,说:“阿枝若是你,打算如何?”   卓枝抿了口茶,迟疑地说:“换做我,既然确定鞑靼倾巢而来,且城内奸细难辨,未免鞑靼里应外合,我可带数万骑兵绕到鞑靼身后,同齐王遥相呼应。”   东宫点头:“不错,可解一时之危。”   “若是知悉粮草方位,便可一把火烧了。而后奔袭回来,包抄鞑靼。”卓枝异想天开,美滋滋的盘算着,可是城内伤兵过半.......眼前似闪电光,仿若有什么迷障一下子消散了,卓枝深深呼吸,张开手掌,提笔写了个“伤”,然后又写下“骑”字。   原来这是偷天换日,借主城“伤员”之名替换骑兵,既做如此计,想来东宫早已知悉鞑靼粮草位置。因而此时一派淡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东宫墨眸沁出淡淡的笑意,他合掌而笑称道:“英雄所见略同。”话落他愣了下,目光似是意有所指点过她的右手。   这暗示如此明显,卓枝微微抿嘴偏开脸。   就在这时,帐外李焕的声音响起:“回禀主子,轻甲取回来了。”   ※   夜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鞑靼吹响攻城号角的那刻,东宫亲自领五千骑绕过鞑靼,直奔鞑靼大营而去。右卫城守军不到一万,伤兵近五千。苏少师领一万兵守右卫城,正值夜练时,东宫领五千骑自东门悄无声息的离开。   与此同时,曾宪领东宫密令,布置将近百门大炮隔赤河死守范阳,伺机而动。   齐王第三次下令出城迎敌,营帐内王果儿捧起铠甲,谄媚万分:“殿下英武非凡,定能斩获鞑靼贼首!”齐王还未说什么,青衣谋士冷着脸斥责:“国家大事,岂容阉人多嘴,滚下去!”王果儿敛目,掩住满眼阴狠,躬身退下。   齐王亲自披挂上阵,谋士劝:“纵是圣人雷霆震怒,殿下也该从长计议。初五我们照东宫意思,死守城中不出,朝中文臣夜跪太真殿请圣人换主帅。东宫心思难测......今日若是出城迎敌,虽有禁卫左右护持,可若东宫意图借刀杀人......”   齐王一把推开他,喝骂:“放肆!”   这时冯将军宋秀文联袂而来,宋秀文上前一拜,双手捧起封火漆封着的信:“奉东宫令,传信而来,请殿下看过。”   齐王不耐烦拆开信,目光迅速扫过,重重“哼”了声:“知道了。”他将信扔进火炉中,意味不明看着宋秀文:“听闻东宫将卓二送去范阳了?同为东宫近臣,待遇不一样。”   宋秀文施以一礼,笑的风流倜傥道:“臣身负圣命,乃是朝廷命官,二郎身无功名,怎堪与臣相比。”   齐王拾起剑,转身出了大营。   冯将军将手按在佩剑上,与宋秀文对视一眼,说:“宋大人,信上......?”   宋秀文连连摆手,摇头以示不知。   元令五年,这场足以彪炳史册的玄缺之战争,起头便是有些混乱。鞑靼对大昭,勉强算半斤八两。玄缺列兵九万,骑兵近万,再加上大昭唯二两位成年皇子。而鞑靼此次南犯阵容堪称豪华,自高祖后,伊智逐终于再度联草原五部,养精蓄锐二十年,声称十万骑兵南下。   大昭内贼张狂,外敌虎视眈眈。齐王莽撞无措,兼之纸上谈兵;东宫身无强兵,兄弟不和;肃王里应外合,这一切引得鞑靼孤注一掷,意图攻下玄缺,活捉齐王或是刺杀东宫。   无论哪项目标成功,大昭迎接的只有溃败。他们即可借玄缺补充粮草,继续南犯与伊先大军汇合,直奔关内横行无忌。   亥时过半,齐王终于姗姗来迟,他满脸不愉,身侧禁卫武装齐整,犹如一个铁桶将他牢牢围在中央,看那架势连根流矢都飞不进去。   鞑靼中军正与齐王遥遥相对,伊智逐执马鞭指向玄缺城下,鞑靼武士奇道:“大君英明,上次我阵前喝骂良久,齐王宛如缩头乌龟吓得连头都不敢露。没想到这次,果然如大君所料,他竟敢现身。”说罢鞑靼武士翻身滚下马,跪下请命:“请大君下令,我翰达立即带人活捉了他。”   白衣谋士却奇道:“大昭皇帝斥责齐王督战不利,他自然得有所表现。只是他不上阵,只躲在最后。不像是督战的,倒像是尊摆设。”   翰达抱拳:“军师有所不知,南人懦弱。”他说完想起军师也是南人,撇了撇嘴不语。   伊智逐问:“五族长老如何?”   白衣谋士摇一摇羽扇:“按令行事,明面与曾宪对峙赤河,实则分兵攻打右卫。原先大昭放出烟雾,东宫远避范阳。可我们早与肃王,苏少师分别确定,东宫就躲在右卫。苏少师日夜操练守兵,如今睡意正酣。五族大军入城轻而易举,到时......”   鞑靼幻想中即将活捉的“东宫”,此时已一把火点了鞑靼五仓粮草,正率五千骑兵直奔玄缺而来。 第75章 避无可避   卓枝随着众人纵马奔驰在旷阔荒原之上, 寒风朔朔吹铁衣,这会却不觉冷,只觉满心痛快纵意。天夜色沉郁, 她辨别不清方向,只能追随着前方铁甲忽明忽暗的银光,忽然间视线中多出零星红色闪烁。   子时过半,这会是不可能见到光亮的。   她抬眼望天,只见东方天际显出些许亮色, 却是闪烁着赤色的不详之光。   荧荧火光, 离离乱惑。   天生异象, 国运大厄。红色星子似隐若现,这正是荧惑守心, 心位于分野落在玄缺上方,玄缺属大昭疆域,这场星象指向明显。她并非是纯粹的古人, 也不相信天象能说明灾厄。只是这等异相传至圣人朝中, 只怕又起灾殃。   恍惚间卓枝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又心生迷惑, 她确信从未见过此等情形。就在这片迷惘中, 一声清锐的口哨声乍然作响,原来他们距离玄缺不足十里地了。   鸣哨之人是老徐头,十多年前大昭与回鹘作战, 正是他于死人堆中背出了冯将军。他是个老哑子,不会说话却有着天生辨明方向的本领, 他也被称作活地图。冯将军感念他的救命大恩,一度将他带在左右,前几日也正是借由“伤员”之名送到东宫身边。   口哨声是早先约定的信号。   众人果然逐渐停下, 卓枝也勒紧缰绳慢下来,她忧虑的抬眼看向东宫的方向,天上赤色星子愈发显眼,散发闪烁的微光。果不其然天生异相吸引众人的注意,即使如此军中仍保持静谧,并没有细语闲谈。   她还在思索刺杀之事。   赤星现,天生变......书中似乎有首童谣谶语谈及此事,女主误听机密连夜逃出赤奢城,最终赶到刺杀之时,却来不及多言,只身上前挡住了......   弓箭!   射箭的人是谁?   她绞尽脑汁翻来覆去的想,只记得是个银甲红缨的将军,突然射出一枝冷箭?她越发混乱,女主飞身去挡,但是箭力强劲带毒,穿透女主单薄的肩膀,然后射中东宫?   卓枝也是善射好手。就算是她以最快的速度近距离张弓,也会被人发现,那么只可能在混战中趁乱射箭,或者是小到难以注意的弩机。   大战在即,她上前跟东宫说这些无端猜测,万一引得他分心也是不妥。   耳畔响起一声长一声短的哨声,队伍又动了起来,卓枝驱马上前,她手按住佩剑,眼睛注视周遭,不忘维持距离正在东宫左右。   喊杀声、哀嚎声仿若近在耳边,卓枝飞快抬眼去望,只见不远处明光耀耀,到处都是火把,大昭兵士与鞑靼混战一团,火光映照在玄缺青色的城墙上显出一种莫名原始的血色。   李焕沉声说着什么,老徐头下了马,躬身不住比划。李焕似是得到了什么讯,他躬身拍马带着尽两千倏然前行,这里的动静不小,顿时引起了鞑靼中军的注意力。   两方距离不远不近,草原平坦没有半点遮掩,因而他们这一波人避无可避。伊智逐向天空射出一枝长箭,“嗖”的一声,他身畔鞑靼勇士带兵冲上前来,算距离应当一盏茶的功夫,两军便能短兵相接。自然大昭众骑也已只待一声令下,即将策马上前。   此情此景,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盯在鞑靼人身上。   唯有老徐头,他就站在人群中,依旧是矮着身子弓着腰。众人都转向鞑靼的时刻,他依然看向这边,看着的正是东宫的背影。虽然老徐头与书中银甲红缨的将军半点不相像,鬼使神差,她依着本能后退几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移动瞬间,风中一道极细极轻微的扣动声砰然响起,与此同时老徐头袖底有什么东西反射着灼灼赤光飞射而来。   “殿下!”   卓枝高声喝道,那赤光来得又急又快,她话出口的同时,人已经到了东宫三步远处。太快了,她不假思索用力掷出佩剑,意图打偏那抹红光。旋即她发觉不对,她人在东宫身前,而老徐头正在东宫身后,她的佩剑直直掷出,方向恰巧对着东宫脸侧。   若他出于本能躲开佩剑,或是挥开佩剑,那么正好迎上身后羽箭。   不过是须臾而已,时间却好似被无限拉长,除却继续驭马靠近,竟也没有半点法子,卓枝盯着东宫的眼睛,说不上什么神色。   “叮咣”一声脆响。   东宫竟是直直看着她,岿然不动,并未试图躲避佩剑。   佩剑将将擦过东宫脸侧,正好撞上那枚赤光,赤光是一枚羽箭,带着短短的钩状箭簇几乎全部没入泥地,足见箭力之强。这时她人已经到了东宫左右,方要松懈,电光石火脑中闪过清晰地书中文字。原本她怎么也想不清楚,不得其法的暗杀内容,就这么神乎其神的浮现在她脑海。   刺杀暗器是大昭旧制的二连弩机,因为一次只能安插两枚箭,射程过于短而被废止。可是用于近距离暗杀却是最精巧不过,只需扣动一次,第一枚箭簇发射,不出片刻,紧接着第二枚紧跟而来。   此时老徐头已经被蜂拥而上的兵士卸下双臂,按倒在地,众人心下稍松已然不觉危险。   唯有她知晓,还有一枚。   时间短促,语言已经不可能描述危机。   此时她手中没有剑器,卓枝兜转马头侧身斜插至东宫身后,第二道赤光已经隐隐显现于她的眼瞳之中,她徒劳的用左手尝试抵挡短箭,掌心一阵剧痛,她握住了钩状箭簇,青铜钩划破掌心嫩肉,瞬间鲜血淋漓。   箭劲惯性之大,凭借她的双手难以阻挠,卓枝的左手只能被短箭带着直直捅向胸口。她咬紧牙关,尽力斜起左腕,轻微的脆响,那是小块牙齿崩裂的声音,紧接着“噗呲”皮甲被尖锐的箭簇划断,金甲刺啦,短箭一路自胸口划到颈下,终于停了下来。   卓枝也被惯性带着仰面几乎就要翻下马去,之所以说是几乎,并非是她还顾得上控制马匹,而是东宫自她身后紧紧地抱住她,这才避免了仰面翻下马的惨状。   而那枚箭簇还紧紧握在她手中,皮甲撕裂开,露出棉袍之下的鳞片金甲,身上没有受伤出血的症状,东宫正要问她如何,却听卓枝闷闷的咳了声,血丝自她唇角蔓延开来。   东宫瞳孔骤然紧缩,表情几乎凝固,一时只知道双臂用力将她箍在怀里,他嘴唇颤颤竟然说不出话来,卓枝明白他心中起了误会,她忍着舌尖疼勉力说:“殿下,没受伤,只是咬破了嘴。”   众人:......   冯秋月“嗨呀”一声,从怀里摸出罐金疮药递上前来,搭手向前望,汇报说:“鞑靼人数不过千数,已经与李焕撞上了。”   东宫才缓缓松开手,扶着她坐稳,目光扫过她身前裂开的皮甲,又仔细看过金鳞甲并无血迹,好似才放下心,他沉默不语接过金疮药,战场之上无法细细处理,只将她手包扎严实。卓枝左手受伤,并不影响什么,她右手握着缰绳控马,谨慎的望向战场。   李焕首战告捷,略受了些轻伤,但仍然带着众骑冲散鞑靼防线,其余人等随着东宫顺势突进,很快便与玄缺大军汇合,卓枝骑在马上,满目都是明晃晃的火把,她眯起眼睛一打量,见到了不少熟人。   两军会合之势便已经暗示此战结局。   既如此伊智逐稳坐鞑靼中军大阵,随着两军交战,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人群之中,翰达率军离去,他身边竟然有些孤零零,他问:“先生怎么看?”   白衣谋士立于身侧,一摇羽扇,急促说:“不妙,大君。大昭太子身立此地,难道已知悉苏少师有异?难怪齐王瑟缩不安,仍强行出战,他的确是个摆设,全是为了迷惑我们。”他话落看向翰达的方位,只见他断去一臂,勉强支持。   “大君,今日暂时休战,此局大不利,长此纠缠反坏我军士气。”白衣谋士并不知老巢起火,五处粮仓全被烧了个灰飞烟灭,此时还做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春秋大梦。   伊智逐冷眼看向战场,淡声吩咐:“大昭太子知晓与否,尚未可知。只是右卫城亦可生变,勒令五族长老不可侥幸,固守原地不犯范阳。”   白衣谋士叹:“只怕大昭还有后招。大君,属下即刻传令大军,我们何时后撤?”   伊智逐目光扫过人群,他看到冯将军东宫最终定在城墙底下的齐王,他抬手张弓似乎是在衡量距离,就在那一瞬,大昭太子抬眼看过来,两人目光撞在一起。伊智逐搭上三枚长荆箭,似是瞄准东宫,说:“不急,待我杀了他。”   白衣谋士皱眉:“谁?”他的目光下意识锁定东宫。   话音未落,箭啸轻响刺破空气,仿若雄鹰嘶鸣,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直射而来。   不对,观起箭势,不是冲着东宫。竟是虚晃一枪,长箭直直冲着的竟是背对鞑靼的卓枝。   一片惊呼喊杀声中,卓枝忍着掌心刺痛,小心翼翼穿行人群,忽然间但见东宫驱动战马,奔驰疾行直冲她而来,卓枝脊背突然蹿起渗骨寒凉,她回首望耸然一惊,三枝长荆箭近在眼前,她左手层层包裹万分疼痛,而右手纵使握着佩剑,拼尽全力也不能同时挥断三枚拇指粗细的羽箭。   若不是被射的人是她,卓枝都要为这羽箭拍手称赞,下马也罢,后退也好,三支箭完全封住她的全部后路,此时此刻她能选择的是中几枝箭,而不是全身而退。   打不能打,避无可避。   卓枝盯着仿若流光的暗箭,只得侧身试图避开要害,她想上次伊智逐一箭不成,又看出她擅长单腿控马的本事,这次箭势汹汹,封住左右侧,她若故技重施两条腿骨定然断裂。   只能择一,她苦笑此时全靠右手持缰,只能舍弃左边。情形难为至此,她还谨记握紧缰绳,以防不甚坠马,若是踩踏,后果不堪设想。   转瞬而已,她咬紧牙齿准备忍受腿骨断裂的剧痛。   突然间,变化徒生。她被拎着后颈极速一闪,摔在马鞍上,眼前顿时天翻地覆。金铁撞击猝然响起,三支乌铁箭恰巧从身后射出,正撞上三支长荆羽箭。   噌蹭噌。   那是箭簇撞击之声。   长荆箭一一折断,箭干散落在满地泥泞,而箭簇深深的插/进了泥土里。   东宫仍高举长弓,目光似鹰隼盯着伊智逐,而弓上已搭着最后一枝黑铁箭,他手指一松,箭矢快如迅雷,“砰”的一声,鞑靼战旗被羽箭射落,战场中顿起惊呼。   鞑靼旗一倒,鞑靼人似是集体瞬间静默,霎时溃败如流。 第76章 卓枝捂住心口,只觉隐隐……   鞑靼大军大部已撤离, 无数灰色的影子奔驰着后退,仍有小部分落后,正被大昭将士团团围住, 小股歼灭。东宫下令兵分两路,一路退守右卫附近伏击五族大军,阻断其与主力汇合;另一路则追逐鞑靼主力,但驱而不击。   夜色深沉,东宫沉声下令, 有条不紊, 众将士依次遵令实行。这会玄缺算是打扫战场, 气氛并不紧张,有人生出好奇偷眼扫过东宫身前黑影, 正要多嘴,冯秋月忙上前三言两语打发走。   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卓枝。   虽然没人看见她横挂马上的窘态, 可此情此景尴尬异常, 卓枝默默抽出右手捂住了脸, 原本缓速前行的骏马顿时慢下来, 东宫低声说:“阿枝抱紧, 孤腾不出手抱你。”   这话听得卓枝心头一阵无语,自从方才被东宫揪起后颈甩到马上,两人共乘一骑, 想想也算不上,东宫骑马卓枝勉强算得横挂于马背, 因担忧摔落惊马,为安全计,她只能勉力搂住东宫的腰以维持平衡。   总之一言难尽, 十分尴尬。   她借机分辨说:“殿下放下我,臣自行回去。”   东宫皱眉环视四周,缓声说:“附近乱糟糟的,并无多余战马。”   卓枝无力:“臣走回去。”   东宫见她面庞泛红,伸手探只觉微烫,心中五味杂陈。他断然拒绝:“方才种种仍觉心惊,恐有宵小作祟。此间事了,孤送你回城。”不知是不是趴久了,卓枝一阵阵头晕,东宫关怀的问:“孤扶你坐起来。”   坐起来?   那不就成了光明正大共乘一骑?   这要是上京,明个这事就能编成戏本子,后个故事就登台演出了。   东宫不惧人言,坦然自若的本事,她是望尘莫及的......想到这卓枝摇了摇发晕的脑袋,小臂微微收力,揽住东宫的腰拒绝道:“我还是趴着吧。”   ※   玄缺城府衙,议事厅。   除却追击鞑靼李焕冯十二率领的骑兵、以及阻拦五族大军的三万众外,其余人等皆留在玄缺,等待齐王示下。   议事大厅气氛沉凝,齐王坐在黄檀交椅上,一脸菜色,他摆弄着茶盏,语气不耐问:“慧同神医人回燕山了,其他医官也找不到?你们一个个是怎么办事的?”   侍卫躬身回禀:“已派人去请专治外伤的老大夫,想来人就要到了。”话落,门外士兵适时回话,称鲁大夫已进入府衙,正向后厢房赶去。   齐王起身拍拍手,神态低迷,拽起披风挂上肩叹:“好了,诸位等的人就要来了。”他施施然掀开皮毛帘子,迈步出去了。   静谧的议事厅瞬间议论纷纷,阶下国字脸将军眼含疑惑看向冯将军,一口大同话问:“谁受伤了?难道是......?”他说着双手合十向上高拜,暗示他话里人至尊至贵。   冯将军摇首,迟疑了下,他说起蹩脚的官话:“东宫遇刺的事,高将军已经知道了吧?正是殿下伴读舍身挡了短弩,如今还昏迷不醒......”他语焉不明,只略提一提并不详述。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不多时,东宫那袭银甲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众将齐齐行礼。东宫抬手示意免礼,简短说:“诸位连夜鏖战辛苦,天寒风冷,我们长话短说。方才接到右卫密报,近四万五族鞑子已被阻拦于右卫城之下。”   满堂哄然,顿时议论纷纷。   有几人递着眼色,高将军上前拱手问:“乱军贼子如丧家之犬,无头奔袭,恐侵边城,不知范阳可安矣?”   东宫侧目吩咐几句,冯秋月抱拳离去。东宫手掌下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沉声说:“范阳节度使曾大人早沿赤河一线,设百门大炮,并黑铁军数万,以防乱军侵城,诸位无需担忧。”   高将军与大同将领对视几眼,意味深长。   他们同属河东节度使治下,心知圣人放权甚广,但也猜忌心颇重,因而动兵数量如此之巨大,绝非擅动而已。定是有圣谕,可军情如火,战事瞬息万变。圣人不可能预知玄缺危机,况且鞑靼溃逃不过瞬息之间,消息顺着风也递不到范阳,曾宪怎会陈设大炮?   定是曾宪那老东西事先得了吩咐。   至于得了谁的吩咐......显而易见,齐王无力不善治兵,先前更是差点落入敌手。早先听了些风闻说甚两宫之争,如今事情应是尘埃落定,不言而喻。   突起脚步纷乱声,冯秋月恭声传来:“齐王殿下到!”   齐王胡乱抱着披风,大步上前说:“东宫连夜召本王前来,所谓何事?”   东宫不语。   高将军冯将军见此,适时抱拳率众人退回议事厅,徒留东宫齐王待在庭院之中。待众人散尽,庭院空旷,唯听见积雪落下簌簌声响不绝。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齐王怏怏回身坐镇议事厅,东宫负手离开了。   高将军探身望见,心道东宫处事谨慎至此。如今开年以来头一场胜仗,一不居功,二不借势排挤齐王。反是特意请回齐王,待白日十万玄缺大军清剿五族贼军殆尽,那是行功论赏岂不全累齐王指挥得当?   他竟也甘心退回幕后。   玄缺府衙,后厢房。   鲁大夫专治跌打损伤,那是家传的手艺。长年居与边关,他经验颇丰富,自诩比御医还擅长此道。虽说城中又逢战事,可边关常年如此,他不以为怪,早早睡下。熟料没一会,门人报冯小将军亲自来请。   这可奇怪了。   军中自有军医,论起手艺军医手段也不差,怎么会找到他?听冯小将军路上简单说过,伤者是被一枚倒钩箭镞伤在手掌,箭簇带着青铜锈,恐怕铜屑浸入伤口,若是伤风败血......又听闻伤者已起了高热,鲁大夫忙吩咐药童:“熬一剂退热的汤药。”   鲁大夫终于走至门前,进屋一望,炕上那人昏昏沉沉斜靠着迎枕,面色雪白,灼灼生辉,怎么看怎么与这间破败小屋格格不入。   他上前搭手探脉,又揭开伤者掌上布带,只见他手掌皮肉翻卷,隐隐泛着乌青,血凝成痂合着金疮药,散发出古怪的气味,鲁大夫凝眉说:“准备火,刀子,镊子,胆南星及没药,过熟马钱子并磨成粉,另速速取来参片。”观情况箭簇迅疾不说,这郎君也手力惊人。   念及东宫吩咐,冯秋月插话道:“要用刀炙?大夫开一剂麻沸散吧。”   鲁大夫吩咐药童,待药剂煎好趁热令郎君饮下。他则手持镊子于火上炙烤良久,只待烧的发红,对冯秋月说:“冯小将军,麻沸散药效你也知晓,聊胜于无,何况十指连心。郎君定会挣扎不休,等下你竭力按住他,我来施刀。”   “孤来。”   鲁大夫猛地向门外看去,不知何时门口立着个银甲郎君,他面容沉肃威仪,教人一时难以注意其他。冯秋月抱拳:“殿下万安。”鲁大夫恍然意识到这位是当今东宫,也跟着行礼,却被扶起,只听东宫说:“先生无须多礼,治伤要紧。”   东宫自身后抱起卓枝,让她倚靠身前,而后两臂似铁箍牢牢地箍住左右,攥着她的手,卓枝半梦半醒说:“殿下。”   东宫低声说:“且忍一忍。”   开始只觉有火钻进皮肉,然后便是连绵不绝的疼痛......许是经历过万针之刑的缘故,这点疼痛,她勉强可以忍受,好半天听耳边传来一句“按住了”。   她心下疑惑,然后掌心一痛,她依稀看见鲁大夫将烧的火红的刀刃贴在掌心伤口之上,转瞬鲜血凝固,剧痛来袭,她猛地发颤,来不及挣扎就被东宫牢牢按住,她闻到肉类焦糊的味道。   怎么跟烤肉的味道相差不离,卓枝模模糊糊的想着,神游太虚直直晕厥过去。   ※   元令五年,初八夜子时,五族大军进不可犯范阳,退无半点尺寸之地。   五族首领便想一不做二不休,依仗万众打下右卫,他意外知晓伊智逐私下联系肃王,确认大昭太子就躲在右卫城。伊智逐妄想将头等大功落在翰达头上......谁叫如今是他掌握先机,到时活捉太子头功一件,来年草原大会可就不是伊智逐独占鳌头。   五族大军退到右卫城前,面对着大昭军队夹击,五族长老只得一路退守,心知伊智逐大军尚在玄缺鏖战不休。定能迅速战出胜负,届时前来与他们汇合,长老看向城头熟悉面孔,他心中一喜,心料多年前埋下的那枚棋子终于有用了,对着苏少师大喝:“奉大君之命,速开城门。”   苏少师果然领命,瞬间右卫城门户大开,城中骚乱,就在五族大军进入右卫城,以为万事皆安,大肆搜捕东宫之时,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城中投降的大昭守军渐次退离城外,他们与李焕三万余众汇合,反将右卫城围的滴水不漏。   等五族大军发现东宫毫无踪迹之时,想要退出右卫已是不成了。   清晨,李焕着信使来报。   众将领喜不自禁,原是满心担忧五族大军冲破阻拦与鞑靼主力汇合,亦是担忧两方鱼死网破大招损伤过重,如今这招“请君入瓮”,倒是不费一分一毫。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高将军抱拳禀告:“齐王殿下,接下来我们可要派人全歼五族大军,彻底击溃鞑靼残部?”   齐王莫名摇头,说:“本王可不知,已经着人去请东宫。”言罢他看向门口,果然很快冯秋月请来了东宫。   众将领眼神殷切,齐齐注视着阶上人。   东宫沉吟片刻,说:“李焕继续带人围右卫城,孤嘱咐苏将军前几日便将粮草尽数送回玄缺,如今右卫粮草近乎无,难以支撑片刻。”   高将军问:“听闻五族联军飞鸽传信,我们是不是......?”他做出一个斩的动作。   东宫勾唇:“何须如此呢?无非是求救而已,等的便是伊智逐来救,届时我军围城打援,据守不动便可剿灭残部。”   齐王竖着耳朵听了会,插话:“他们万一不救呢?”   日头上升,明亮的光透过窗照耀在东宫的侧脸上,他的神色难辨,只听他说:“不救,五族联军死困城内,只待他们杀尽良驹充作口粮,徒有突围,届时大数剿灭,各族留出数千放归草原......二十年之内,鞑靼联盟不成,玄缺可安。”   齐王静默片刻,他问:“苏少师,到底是鞑靼奸细吗?”   正逢有人传信,那人等在门后,依稀看出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她不知和冯秋月说了什么。冯秋月低声回禀,顿时东宫满眼忧色,他简单交代了几句,建议由冯将军,高将军方继彤共同主持大局,齐王统领督战。东宫摆手,起身离去。   齐王愣神,问诸将:“什么意思,是还是不是?”   这个问题的答案注定是一时无解,东宫快步走回后厢,他低声问:“还没醒来?昨夜烧便退了,这会如何?”   范姝亦是忧心忡忡:“鲁大夫说药效早就过了,”她抬头望天,这会日头正炙,三刻前听闻城中钟声大作,算算这会应是午时过半,她继续说:“睡了六个时辰,水米不进。”   两人正迈步进后厢时,鲁大夫急匆匆将出门,见到他们大声喊:“卓郎君可有隐疾?忽然浑身瑟瑟,探脉却摸不出什么。”   范姝面色微凛,她忽然想到了“蛊”。   ※   燕山金顶,万佛寺。   李焕带着数百人守在燕山脚下,他仰头去望东宫身影愈来愈小,很快便看不见了。李焕不自觉拧起眉头,东宫不眠不休奔袭一天一夜,终于赶到燕山。此行目的是为了请回慧同大师救治卓枝,今天是初十,卓枝水米不进,晕晕沉沉两日,请遍玄缺大夫,可医者皆束手无策。   慧同大师开年那日便拜别玄缺,径自回燕山修行。慧同的规矩,众所周知。早先也不知缘何无故来玄缺,说也不巧,甫一离开,卓枝却赶上这时怪病发作。东宫亲自追来,也是希望能请动他。   两个时辰了,也不知情形如何。   李焕搭手张望,却见不远处东宫身影愈近,他激动上前几步,却没见到第二个人,他上前欲说什么,东宫抬手制止:“速回玄缺。”   东宫垂眸上马,不断回想方才那一幕幕。   甫一碰面,慧同直言阿枝选择以“慧同印”救玄缺时疫,他的病便不能救,毕竟“一事一印”的规矩在先,莫说东宫来求,纵是高祖复生,也不可能破例。慧同又说阿枝的病,唯有去岁随他门下剃度修行,从此不问俗世方能得救,如今剃度已是迟了。   一时,东宫站在万佛殿前,只觉“茫然荒野中,举目皆凛素。”   慧同双手合十,面容如莲花般静谧安详,他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求上一签?”东宫满心麻木,他几乎如木偶般照着慧同的意思,于佛前叩拜求签。   良久,一枝木签落在青砖地面上。   慧同拾起低声解签,他说签文上句指西南有女,下句指柳暗花明,唯指向范姝。范姝是密族圣女,问蛊求医正是要寻她来解。东宫如梦方醒,他施以大礼,慧同却转身紧合木门送客。原在玄缺时范姝屡屡欲言又止,难道此事她心中已有分明......只是缘何不说?   东宫快马加鞭赶回玄缺。   元令五年,元月十二。   按照寻常年头,这会已到了节尾,只是今年又逢战事不断,如今总算落下帷幕。鞑靼大军被打的七零八落,伊智逐逃往草原深处,战争阴霾暂时退去,玄缺百姓喜气洋洋过起了新年,倒像将上旬未过的年节,一下子全补上。   玄缺街巷张灯结彩,到处弥漫着过年氛围。   今早阵前要事繁多,东宫方才起身离去。   卓枝昏昏沉沉的睡着,如今已有五日之久。范姝摆净帕子,细细擦干净花卿脸面,又施以蛊虫观察几分,确定一切无虞,才拉起花卿手掌换过药。正要起身却见花卿手指微颤,范姝难掩激动,不敢移开目光,直直盯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睛酸涩不止。没想到就在那刻,如有神迹,花卿缓缓睁开眼睛,她虚弱的望过来,声音低哑:“......二娘子?”   范姝万分激动,久久不能言,却见花卿忽然神色一变,她忙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卓枝神色古怪,微微摇头,她捂住心口只觉有什么隐隐牵动......原以为这觉要睡到中午,可是看天色正是早晨,昨夜治过手还疼得很,怎么白日反不觉得疼?   鲁大夫果真神医妙手......卓枝心中暗赞,此时她还不知自个已睡了五天五夜。不知缘何,她心跳愈发快,卓枝费力深吸一口气,暗想难道又是系统。方才一念,古怪电子音乍然响起。   “叮咚,亲爱的玩家:您好,官居一品系统升级至5.75版本。已为您开放以下权限,玩家是否需要系统详细讲解?”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的任务:来访人之谜(已完成)。任务完成奖励玩家十点!”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的任务:玄缺之危(已完成)。任务完成奖励玩家二十点!”   .......   系统提示不绝于耳,但此时她注意不到琐碎。   卓枝心脏砰砰直跳,双眼不由自主看向门扉,只是视线却被扇恼人的素面屏阻隔。很快横帘挑转,一角藏蓝飞闪而过,转瞬间她连人带被皆被那人牢牢抱在怀里,他哽咽几乎不能语:“......阿枝。” 第77章 同生到底是什么?   满室静谧, 不知何时范姝已悄然离开,远方又传来悠悠钟声,清澈明亮, 声声回荡不绝。此时厢房仿若一个小小的龛,密不透风,隐秘而安宁。一时间卓枝只感觉到东宫的气息撩过耳畔,温热的,轻柔的, 她侧脸想要避开。   未等她有所动作, 东宫已然放开手, 回身坐在对面矮榻上,他合掌拍击数下:“李焕, 速请鲁大夫前来。”   话音未落,范姝掀帘错身而入,她笑吟吟:“鲁大夫正在院中盯着汤药, 想来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过来。”她上前欲坐在炕边, 停了一霎, 她瞟了眼身侧, 还是另行搬了只春凳坐下。范姝探手捉住花卿一只手, 似是探脉,可观她行动之间却又不像。   窗影微斜,只听回廊上传来隐隐脚步声, 接着便是李焕恭声道:“回禀主子,鲁大夫到。”鲁大夫掀开帘子, 快步上前,对着东宫行礼说:“拜见殿下,小人来迟。”   东宫请他起身, 这时范姝也停下手,默默地起身站在一侧。鲁大夫适时上前,坐在春凳上,搭手诊脉,他微微一顿,连声问道:“手掌感觉如何?是怎样的疼?可感觉发痒?”一连串的问题,自他口中似吐珠般挨着蹦出来。   卓枝先是谢过鲁大夫搭救之恩,再细细聆听,一一作答。范姝虚点卓枝,看向东宫微微点头。   鲁大夫诊治一番,又看过掌上旧伤,业已迅速恢复,心叹倒像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前几日还屡屡渗血有溃烂征兆,今日却像是好了大半。这会又到了换药的时辰,范姝接过膏药。   这还是因鲁大夫平素诊治的都是些军中鲁汉,包扎剔伤自是大刀阔斧。除却头次外,连日以来换药擦洗都是倚靠范姝巧手帮忙,她心疼花卿受累这是一遭,再加之花卿身份特殊,她也不敢借他人之手。   鲁大夫躬身退出,范姝低眉换药,一面随着卓枝轻声闲谈:“花卿,身子怎么样,还是倦得很?我扶着你在院中慢走几步可好?你睡得太久......”   出去走走?   卓枝听了顿时意动,不知怎的将将睡了一夜,她却觉得骨头发麻,浑身无力酸痛,她低声唤:“殿下,殿下?”她抬眼,只见东宫单手支颊,双目微微闭合,未知何时已然沉沉入眠。   范姝收拢若干瓶瓶罐罐,下巴一扬指向屋外,悄无声息起身退了出去。   卓枝蹑足起身,垂目只见东宫一双英挺的眉微微蹙起。窗牍半合,明光自半合窗隙透出来,光影映照,东宫高眉深目,更显出不怒自威的锐利情致,只是他侧脸抵着拳,面颊微压,原本清俊面容由此多出几分稚气。   她微笑倾身合上窗,不欲扰他安眠,方才一眼看过,但见他眼下深深青影,端是疲倦万分,难怪不过错眼功夫,转瞬竟坠入睡梦。   正是寻常小院,几颗光秃秃的绿杨枝丫横斜。卓枝站在树下抬眼去望,恍惚间有种错觉,好似幽蓝天空竟好似因枝杈分作几片明镜。   花墙外闲谈声顺着徐徐微风飘散而来,她倾耳细听,总觉得声音万分熟悉。卓枝沿着花墙迈步而出,闲话顿停,冯十二郎略一拱手,语气非常温和:“卓二郎,你终于醒了。”说罢便他向着范姝轻轻颔首转身离去了。   气氛似乎有些怪异,卓枝上前,疑惑问:“二娘子,冯十二郎怎么在这里?”她回身望向小院,满眼陌生,原先以为她睡在东宫院子里,才推开门扇便觉不对,这里是何处?   她又问:“这是哪儿?”   范姝稳稳地扶住她,说:“本想放下手中瓶罐,回去扶你出来呢,腿感觉怎么样?”   她手掌受了伤,就算牵连系统,也不过是每日万针之刑,无论如何都与腿脚不相关啊?卓枝满脑子浆糊,不过睡了一觉,怎么醒来后就有点接不上剧情了呢?   卓枝藏不住心事,便将满腹牢骚倾倒而出。   “你昏迷了五天五夜,今天正是第六天了......自那日受伤昏厥,东宫便将你留在府衙后厢房养病,这几日请遍了全玄缺大夫,总算,”她顿了一顿,又继续说:“最终还是托慧同神医,才将你的小命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慧同神医说若是第七日你还醒不过来,便要准备......”   “由我代笔去信爷娘,”她咬紧下唇,剩下的话似乎吐不出口。   卓枝虚虚握住她的手,鹦鹉学舌似的跟了句:“去信阿娘作甚?”   范姝捏了捏她的手,引着她走到日头下,气哼哼的说:“作甚?千里迢迢,去信爷娘,只能是准备后事。”   啊?   她心里惊愕万分,也许是因为有系统在身,卓枝从没想过死亡距离她这么近,听范姝话语中表露出的痛苦不安,她只觉愧疚难当,劳累范姝多方照料,平担忧心,自然不过转瞬,她又想到了东宫。方才东宫种种异样,疲倦难当,齐齐浮现心间。   方才系统突兀复现,难道说系统与昏迷之事也有关联?   范姝见她沉默不语,面上黯然,便是心中再多埋怨一时也说不出,只待日后再讲......这次是铜毒意外牵动蛊毒发作。范姝便说:“花卿,慧同神医初一就已经回燕山了。”她欲言又止:“......寻常人见不到慧同,东宫亲自去请的,路上奔波不说,兼之日夜担忧。”   “如今你俩同生牵制彼此,日后多加小心。”   什么同生?   乍听一个奇怪的名词,卓枝心头一跳,霎时惊诧万分,她问:“二娘子,什么同生牵制?”   范姝暗道失言,心想方才留出时间容他二人相见,难道这事东宫还没来得及说?她答应东宫对此事详情保持沉默,她含糊不清的说:“花卿,你稍等片刻,容我想想再告诉你。这天瞧着不错,风一吹便觉得冷,我先回屋取件披风。”   这难免太过敷衍了......   卓枝阻拦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范姝溜走。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新版本,新体验,玩家是否查看全新的个人界面?”   玩家基本信息:   玩家姓名:卓枝   状态:同生(?)、男装大佬(?)   年龄:15(?/15)   性别:女(?)   智力:61(100/49)   体力:70(100/70)   颜值:89(100/89)   声望:66   官职:东宫詹事府属官,东宫伴读,玄缺兵士。   点数:30(注:玩家可将点数用于基本能力加点,兑换比例2:1。一经兑换不得改变。)   能力:口若悬河(三级)、过目不忘(二级)、知人善用(二级)、权臣威势(二级)。   部曲(追随者):卓守边及其部下,共计一百七十三人。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错误已报告,该问题已经修复,现将补偿发送返还,请玩家查收。物品一(九十点数,具体数值均按照损耗补偿),物品二(随即符纸三张)。”   九十点?   平时死里逃生做任务也不过三点,五点,怎么这次一下补偿九十点?   同生?部曲?   卓枝试图查看同生的详细信息,可是系统却反复弹出“系统出错!未查明。”或是“超出权限。”她不自觉拧起眉头,这事古怪,问及范姝,她缄默不语再行推拒,而系统又是个不顶事的。只有问东宫了,但是不消分说,想也知是什么。   难道是东宫......   一时五味杂陈,她心中重重几跳,原本站立许久颇感麻木的双脚,这时更是仿若踩在云端,站立不稳。   她扶住青杨树站定,忽的微顿,心中又生出莫名慌乱。庭中衰颓,忽闻雀鸟啾鸣不止,似是有人惊扰,她花墙探眼瞧去,先是连串的脚步声响,然后便见到蓝袍窄袖熟悉的檀郎,他许是出来的急,衣冠不整,形容狼狈见到她时,人一下子立在花墙边,静默片刻说:“醒来不见你,还以为是梦。”   这话说的极为简略,可卓枝却明了。   她心中又痛,卓枝极为无力迈前几步,似是有些气力不支,她出其不意问:“殿下,何为同生?”   东宫眉梢微扬,显然有些诧异。   他微微沉默,并不立即作答。反而迈步上前,不紧不慢扶住卓枝,此时早已恢复镇定,温声:“算不上什么,便同夔龙玉相差不离......方道子为孤师长,他曾言以玉定魂,慧同神医却提出借气养人,圣僧说孤生为天潢贵胄,自幼修道聚气养身。如同玉养人那般,气养人也是相同,借法做场。”   他低声凑进卓枝耳边,似是调笑:“阿枝,便是借命之言,你信吗?若真能如此,高祖圣祖早就千秋万代,何苦化作一抔黄土?”他又说虽是笑话也不可轻易提起。   她的确不信,她身处的小世界是个小白文,唯一的神也不过是慧同和尚,而他神异之处在于医术无双,没听说有什么逆天改命的法宝。   何况书中东宫因暗杀受伤颇重,仍是治好了的,只是落下病根......想来她就是这种情况,只是赶上系统发作,这才昏厥不醒。   卓枝已信了大半,又问道:“二娘子说若七日醒不过来,便是不行了。”   东宫嗤笑说:“慧同神医说这话是医者之言。孤幼时顽劣,落水生寒昏睡半日,便有太医官称需呈明太常寺,以作占卜准备后事。范娘子关心则乱,定是她怕你不珍惜身体发肤,特意这样讲。不过也不错,阿枝,这几日无事,孤同你读一读《孝经》。”   怎么又读书?   卓枝揪住脑中那一点灵光,问道:“殿下,同生到底是什么,可有什么灵用?有什么不适?”   东宫凝眉:“同生是什么,孤也不甚明了。想来是慧同大师佛家宝物,明灿灿一枚青丸,你我以血浸之,分吃各半。若论起详情,不妨等回程路上,燕山拜见慧同大师,再问一二?”   卓枝点头,眼含忧虑望着他。   东宫低眉,沉吟片刻:“倒没什么大不适,只是,”他停顿不语,似是斟酌言语。卓枝心中焦虑,竟忘记腿脚生麻,向前移动几步,霎时软倒,恰被东宫打横抱起。   “殿下?”   卓枝脸庞紧紧贴着东宫胸膛,耳畔心跳声咚咚大作,东宫问:“阿枝,你感觉到了吗?”她一时只觉有种淡淡的欣喜亲昵不知从何而来。   忽然有种猜测盈心。   早在她醒来那刻,便觉东宫近在眼前竭待同她相见。方才独立庭中,又忽觉心中莫名慌乱......此时依她个人,难免慌乱,可是心中却突兀浮现淡淡的眷恋。   难怪这些情感出现的如此莫名,因为根本不是她的情绪,是另一个人的。   她按住心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喃喃:“难怪,那日后岂不是心思稍转,便能知悉。”却听东宫意味深长,又好似带着几分逗趣意味:“孤心中忖度,莫不是慧同神医医者仁德,体谅孤一片冰心,误取了旁的丸药?”   “什么意思?”   卓枝又生起紧张。   东宫压抑着满腔笑意,强作正经:“名为同生,可药效分明是......”   “心有灵犀一点通。” 第78章 终于写完了QAQ   同年, 正月十四,上京圣使终于抵达玄缺城。   圣使此次前来主要是为了表功三军,封赏兵士, 因而携带不少财物诸如绯袍金带,锦缎丝绸并金银若干。东宫率齐王等玄缺诸将领旨谢恩。   事毕,众人散开,冯将军上前几步,低声唤:“殿下留步。”见东宫果然停住步子, 立在庭前静候, 冯将军忙迈上几步:“今日不年不节的, 说来实属汗颜,臣想请殿下, 驾临寒舍用膳......”   庭前又落起了雪,不大不小,映衬着满目福字春联, 更显出几分喜庆气。   闻言, 东宫微诧, 思索片刻随之问:“今日可好?”   择日不如撞日, 冯将军自然听从, 他原以为东宫定会推辞,万没想到竟能成事。既然约定好时辰,冯将军匆匆回转, 甫回到府中,立即迈向正堂, 他推开门扇唤道:“杏娘,殿下应了,就定在今日用午膳。”   杏娘正是冯夫人的闺名, 冯夫人不紧不慢,挑起枚金花钿,细细呵气贴出笑靥,说:“昨夜就叮嘱厨房备下十三盏大菜,也好叫贵主尝尝玄缺风味。”她眼睛一转:“贵人身边卓小郎婚事,你可过问过了?”   冯将军着实不解,缘何杏娘这爱做媒的脾性自始未改:“你若有那好姻缘,直接说给十七郎,十五郎岂不正好?何苦非要说给卓小郎?他出身上京,玄缺女郎再好,恐怕也不成。”   冯夫人对镜描眉:“怎么不成?范阳白家的小娘子,五姓七家,怎么不堪与卓小郎相配了?”   冯将军嘀咕:“咱家十六郎还愁没媳妇,到处替别人操心。”   冯夫人柳眉倒竖:“白家娘子择婿不求高官豪奢,只求夫君生的俊。虽说母不嫌子丑,十六郎生的也太像你了,实在是......”她将铜镜一转,正巧映着冯将军面庞。   与此同时,玄缺城里还有一个同样对镜发愁的人。   轩窗半敞着,斜入一片雪光。后厢内卓枝披散着湿发,正对着一柄六瓣梅花铜镜。她跪坐在榻上,心底暗暗发愁,该怎么用一只手梳发呢?她左手伤着不能沾水,适才废了好大功夫沐浴干净,又单手穿上中衣外袍。   卓枝胡乱梳了几梳,漫无目的的看向窗外雪景,心道不如先请范姝过来帮忙?熟料一错眼正对上东宫,他仿佛才回来,此时正站在檐下专心拂去衣间落雪。   许是有所察觉,东宫挑眉回望,眼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待看清卓枝样貌,眉间旋即浮起忧虑,他掀帘而入,上前几步合上窗:“你痊愈不久,热汤洗过,不可贪凉吹风。”   见卓枝恹恹,心知她是嫌恶行动不便,他上前劝说:“偶尔有不便之处,人之常事,孤自会帮你。”东宫自箱笼中取出件崭新银朱锦袍,欲图替她换下:“冯将军请我们去吃年饭,快快换上新衣。”   卓枝大惊失色,出于本能,她单手揪住外袍,口中却掩饰道:“怎敢烦劳殿下屈尊纡贵?臣自己穿,自己穿。”   东宫故作不察,笑着说:“好吧,孤等在檐下。动作快些,等下给你挽发。”雪慢慢停歇,天光大亮,日头复现照耀天地,霎时明晃晃满眼雪光。   卓枝一袭银朱圆领窄袖袍,长发齐整束在脑后,错金环挽出士子髻,又饰以水华朱锦带。一身装扮明艳华丽,端的是万分招摇。甫一出门,便引来不少目光,幸好街上行人寥寥,她方得自在些。   冯将军宅距离府衙不远,两人步行前去。趁四下无人,卓枝低声问:“殿下,缘何如此装扮?”   东宫温声说:“逢年须得穿新衣,何况前几日一番遭难,如今正是应该沐浴过罢,换上新装,一洗晦气。”   这话说得耳熟,却也有些道理,只是太过招眼。   冯将军府,正堂设宴。   席间依次递上了十三盏大菜,五味俱全,虽说没有上京那般海鱼河鲜万分奢靡。但却极具风味,无酒不成席,几尊粗酿,一壶冻烧春,至于菜则如炖煮鲤鱼锦绣糜丸,春韭咸酱炙羊腿,还有烹烤鹿筋等等,面对满桌佳肴,卓枝大快朵颐,吃的心满意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冯将军红光满面,不知何东宫说着什么。趁诸人闲谈之际,冯夫人绕过屏风,一双凤眼盈满笑意,温和的注视着卓枝:“卓小郎,令尊可好?寿春县主身体可好?你年岁小尚且不知,原先在边西之时,我同县主娘娘是旧相识。”   卓枝愕然,万没想到玄缺竟还有阿娘故友,她谨慎上前,施以一礼:“夫人佳节安康,家中爷娘身体康健,劳烦牵挂。小侄早先不知夫人与阿娘有故交,未能拜访,失礼在先。”   两人谈及寿春县主,说了好一阵子话,冯夫人意犹未尽,一拍额头叹:“我怎将正事忘了!真是糊涂,你可说下亲事了?”   今年难道是红鸾星动不成?   卓枝飞快扫过身侧,见东宫侧耳与冯将军相谈甚欢,她微微摇头,羞赧推拒:“夫人,周礼有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侄身为小辈怎敢多言?”   冯夫人仍欲再言,冯秋月却这时上前挡住,说:“大伯母,大伯母,快将二郎借我一会,二十一郎那小子无法无天啦!”   庭中积下厚厚一层雪,几个半大儿郎雪地里张弓射箭,你来我往。卓枝一时万分手痒,正欲下场摸弓,却听一阵纷乱脚步声响,随着高声“圣使驾临”,众人纷纷移步前院,听闻兵士传令才知圣使候在府衙。   卓枝心头琢磨不定,不知是否该跟上去?正欲上前,却见东宫停步等在门前,东宫眉目间淡淡不悦,似是有些不豫。她问:“殿下,臣随您过去?”   东宫慢声说:“冯夫人与你相谈甚欢?”   卓枝方才恍然大悟,他这般问,定是听到说亲之事。她哭笑不得:“从前便罢了,如今殿下不知臣心里是什么滋味?”   东宫回望着她,眸中万般柔情难掩,却是慢慢哼了一声:“你留在冯府,免得来回走动,待孤见过圣使,即刻回来接你。”   目送东宫红袍身影渐行渐远,卓枝回身,快走几步回到庭中,见到冯秋月说:“打雪仗吗?”   日头西斜,天色有几分暗,庭中雪有数尺深,落雪虚虚覆盖着地面。   庭中仍是那几个半大儿郎玩的开心,冯秋月本就跃跃欲试,但苦于没人同流合污,只得站在一旁干着急,如今有了卓枝提议,他一揽袖口,袖下掩着硕大雪球,缓步上前出其不意,一下子丢到二十一郎肩上。   二十一郎不甘示弱,回身掷冯秋月,不知怎的丢中了卓枝。   卓枝笑眯眯捧着满手雪丢过去,事实证明单手虽然不好穿衣,但是打雪仗勉强还成。局面平稳,卓枝稳稳占据上风,她得意握着雪团,东一下,西一下,坏心欺负小孩。不料人生境遇,转瞬即变,随着她一脚不慎,踩雪滑倒,局势瞬间倒转。   满眼都是雪花,雪团,卓枝狼狈的挡着脸连连后退,却发觉雪势有所减缓,半大小子们突然间规规矩矩,齐声行礼:“殿下金安。”   卓枝回身望,回廊之下悬挂着数盏灯笼,已点亮了烛火,灯笼摇摆,烛光昏黄映照着檐下众人。当中站着东宫冯将军及夫人,一行人皆是冯家人,没有什么外人。不是去面见圣使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东宫正如端方君子,面色温和,看向庭院问:“这便是将军幼子,二十一郎?”   冯将军见几个儿郎疯跑着玩,浑身都是雪,抱拳惭愧道:“回禀殿下......”他随着东宫的话,简单介绍了诸位冯家郎君。   冯家小郎君纷纷上前见礼,因是正值年节,东宫身为尊者长辈,他从袖中取出今年御造金珠,当做压岁钱赏给小郎君们。卓枝袖手笑看,这时方才交手数次皆惨败的小胖子十九郎,摇了摇手中金珠,一脸大仇得报的挑衅表情。   卓枝无奈,垂目掩笑。   东宫缓缓将手拢在身后,掌心暗藏一把雪,温声说:“花卿,你来。”   卓枝不设防,迈前几步行礼。   甫一低下头,卓枝顿觉颈间冰凉,霎时冷的微微颤,她忙捂住领口生怕东宫松手将雪送进来。此时也顾不得规矩,她大惊失色:“殿下,你怎么这样啊!”   顿时哄堂大笑。   灯笼随风摇摆,卓枝一袭红衣,趁着暖光,平添十分活泼。东宫拂去她颈间散雪,握起她的手,虚虚一拍,卓枝空荡荡的掌心瞬间多出枚金灿灿的小灯,原来是一枚扁圆的福橘。   她看着掌心的福橘,总感觉有种微妙的嘲讽感,就在她怔愣片刻间,东宫说:“天色渐晚,不多叨扰,冯将军留步。”   青杨巷子,冯府朱红大门前,冯将军一家目送他们身形渐远,冯夫人惊奇发问:“这时节哪里来的福橘?”   冯将军说:“圣使带来的赏赐,圣人赐下福橘。这福橘似是大有来历,好似是楼观台高祖亲手栽种的橘树,每年结不出多少果子,便是讨个好兆头。天冷路途遥远,快马半月,拢共五个。东宫得一个,齐王殿下,高将军方将军,咱们家各得一个。”   二十一郎问:“这能吃吗?”   冯夫人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就知道吃,供着!”   ※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雪花又绵又软,柳絮般轻轻柔柔,并不觉冷。卓枝可不知福橘大有来历,她只当寻常。卓枝素手破鲜橘,捏起橘瓣一尝,皱起了眉:“这福橘酸......”   闻声,东宫善意提醒:“圣人赏赐。”   卓枝继续说:“酸甜可口,真好吃。”说罢她递过来,东宫面不改色吃了下去。   眼见作弄失败,卓枝回想起冯府那一幕,气哼哼的说:“殿下怎么能这样呢?雪真的很冷。”   东宫轻笑:“阿枝可以报复回来。”   “现在?”   东宫扬眉觑她,提步走回院子,他的声音在风中飘飘散散:“现在回屋换药......至于报复,那就要看阿枝有几分本事。”   府衙,后厢房。   卓枝跪坐在榻上,仔细打量着左手,不过几日而已,她掌心的伤已恢复大半。这种恢复速度,快的不正常,难不成鲁大夫真的是不出世的名医?   她丝毫不疑心此事与系统相关,毕竟从前事可知,系统若是给予她任何好处,恨不能刷屏提醒,诸如从前的名誉值平衡器,便是三天两头挂在系统页面顶端,反复昭示存在感;施与害处,则立即频频以“系统出错”装死不语。   偶有细碎的雪花飘进窗来,碰到跳跃的烛火,发出噗呲声响。   卓枝顺轩窗望出去,东宫照旧例晚间练剑,她心神一动,心中倏然冒出白日的事。卓枝缓缓走到廊下,负着手,竭力凝神静气,以免东宫发觉她心中正酝酿着报复大计。   这时,东宫行云流水练完一套剑,挽了个剑花,长剑入鞘,他看过来:“阿枝,来,试试剑。原有一物赠你,只是如今尚处年节,恐损祥和。”   卓枝以为他有所发觉,遂将雪藏在袖内,左手笨拙的攥紧袖口,慢慢走上前来拔出剑,略略一比说:“有些长,”忽的她将剑掷向身后青杨树,东宫转目望去,趁这当口,卓枝单手按住东宫肩膀,左手贴上他颈侧。   糟糕,她暗叹失策,雪夹袖口倒不出来,她没注意刹那间空气中传来细微的响动声。   东宫浑身顿僵,他淡淡瞥向房舍右侧,目光制止意味极浓。这才侧身抬臂,顷刻间便制住卓枝右手,腰背轻俯,使了个巧劲一撩,回环间便将她从身后换到身前。东宫单膝跪在地上,将她钳制怀中,兴味扬眉:“还来不来?”   他的呼吸亲近可闻,一时间卓枝面红耳赤,只顾得上挣扎起身。   此时,东宫却忽的松开手,温声说:“待你手好,”他话未说完,卓枝膝盖用力将他掀倒,一整袖口,不忘初衷欲将雪倾进他衣领,可惜卓枝左手层层包扎,不甚灵活,她只好晃动手腕试图将雪抖出来。   东宫目光倏然一暗,旋即浑身紧绷极力贴着雪地,尽量不与她有所接触,哑声说:“阿枝,不要乱摸......”他声音低喑,仿佛带着某种压抑的暧昧意味。   他他他!   怎么好端端突然这样?   一种异样的羞赧漫上心间,卓枝心中慌乱丛生,她不慎利落狼狈起身,头也不回遵循本能跑出小院。   细雪渐歇,一轮银月高悬天际。   东宫侧目看向那行凌乱的脚印,心中五味杂陈。他颇有些无措,又有种理应如此的茫然......他静立雪地,眼底蒙上漠然,静静感受着心间传来的种种逃避慌乱。   忽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大约是哪个冒失之徒擅闯,交由李焕处置。此时,他委实没心情见旁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院中安然静谧,李焕仍藏身房舍,不动如山。东宫行至青杨树前拾起剑,凝眉回首,眼中寒霜微消,竟是愣住:“阿枝?”   卓枝额间满是细密薄汗,她俏脸憋得通红,不自在的说:“殿下,其实臣心中,我......”她仿若下定决心,轻声喃喃,好似自言自语:“算了,容后再议。”   她倾身。   一个没章法的吻撞上来。   东宫还没来及感觉甜蜜,却是脑后一痛,随即是牙齿磕碰的声响......铁锈味缓缓扩散开,他忍痛“嘶”了声,奇迹般的,那股萦绕于心的郁气刹那烟消云散。   东宫极力抿唇压制笑意,却无意触碰伤处,他抬眉微蹙,正见阿枝一脸惊愕担忧百味混杂,他忍俊不禁,笑问:“阿枝,你疼不疼?”   院外,李焕耳朵微动,默默后退十大步,转念想起打赌之事,心中更加忧愁。 第79章 折梅待佳人   天未大亮, 窗外熹微光芒初现,卓枝叩开小窗,远远只见晨色中燕台积雪闪烁漫漫明光, 婵娟高挂好似一轮淡淡薄影。   她数着梆子声,天就要亮了,卓枝想到天亮心中就发蒙,她捂脸叹了口气。昨夜,昨天真是一言难尽, 若是这是只他们两个人知晓便罢了, 可如今定是瞒不过去, 想到旁人异样的眼神,卓枝连连哀叹几句。   这时天光微明, 她索性将窗推得更开,借着晨光,她探身而出望向东侧那几株青杨树。寻常时日东宫天色不亮起身习骑射功夫, 日更不辍, 她是自愧不如, 每日只觉睡不够。   她探望一阵, 却没见人。   微微和暖的风吹拂而过, 卓枝单手胡乱拢起头发,决定起身去东宫住处看看。他们如今一并住在府衙后厢,东宫住正中的那间, 她住在旁边,两人算是比邻而居。   谁承想她方才走到门前, 便听院外便传来哒哒马蹄声。   卓枝回身望,院门外东宫骑着匹乌骓,马侧一面挂着长弓, 另一面悬着箭筒其中插着数枝花,朵朵含苞有清丽之姿。随着东宫愈发走进,卓枝看清那捧花间杂着朱梅胭脂梅。她心中登时好奇,见他这身装扮分明......晨练?   怎么会有花?   卓枝看着朱梅,问:“殿下,梅花开了吗?”   东宫见到她也是微惊,他下马将缰绳递给李焕,单手拎起箭筒,缓缓行至门前说:“香积寺僧人将半山温泉引至庙中,许是水暖花开。”他推开门,取出箭筒梅花,递给卓枝说:“快来,这会正好给你梳发。”   卓枝呢喃:“香积寺......上京有古刹香积寺,玄缺也有?”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闲话,东宫用梳篦将她长发慢慢理顺,目光不经意落在她白皙的颈边,他转开目光看向铜镜,正与卓枝欲言又止的目光相遇。   卓枝迅速敛目看向案几,她犹豫片刻说:“殿下......伤可好些了?”她声音低若蚊蚋,纵是十分不自在。昨天她种种莽撞做派,累得东宫即撞了树,也因磕碰伤了嘴。那道暗色伤痕正横在期间,虽然经过一夜略有好转,可仍十万分引人注目。   她也正是因这事忧心忡忡,睡不安宁,天不亮就醒了,卓枝试探着问:“今朝,我们不出去了吧?”   今朝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东宫只笑不语,他从容去掉蹀躞带,换上一条彤色衣带,将衣带两端递给卓枝,示意她系花结。卓枝怔愣,她望向镜中只见自身衣衫齐整,腰间结同心。见此,卓枝任命接过衣带,回想昨日东宫教的手法,慢慢垂眸系结。   ※   范阳治下,边城。   大昭自立国后将前朝上元节休一日改成休三日,因而大昭众人自除夕起算年节至十四,年节方歇,又逢上元,再休三日兼之车行路途,又要余出几日。通常年节一歇便是二十余天,尤其是上元节这日,大昭全疆皆领恩旨,圣人准许百姓不遵宵禁,昼夜开市,共度佳节。   边城也不例外,战争的阴霾方才过去,诸人过节的兴致又高几分。只是玄缺五城仍处在警戒之中,因而十四日起不少玄缺百姓连夜赶往边城只待上元节至。   元月十五他们方才起程,已是晚了,路上行人寥寥。   天色微暗,上元百灯遍布全坊,入目所及之处皆是姿态各异的百灯争辉。这还只是坊市间,不知沿河观灯会是何种景象。   人立于坊市间,一时满眼明耀耀,光灼灼,亮灿灿的大小灯盏,令人目不暇接,仿若一下子掉进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教人不知眼睛朝那里瞧。   卓枝捧着盏金睛狮子灯,这是方才猜出谜底赢得的。那时她似是见到了眼熟的影子,卓枝想说不定他们还会遇上其他人......万一碰上众人向东宫行礼,岂不是正好瞧见那伤?   正思虑间,人声愈发沸腾,喧喧嚷嚷。   阿枝凝眉沉思,东宫不禁无奈轻笑。知其所以,故而不甚在意,东宫半侧身挡在她身前,牵着手随着人群走动。不远处人潮顺着道两旁让开,一架描金绘彩,饰铃铛绸缎的花车缓缓行来,花车上下两旁站着诸多舞人,他们随着节拍点子起舞翩翩,当中彩衣歌者饰百花静立中央。   彩衣歌者声如清泉,泠泠不止,她唱: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东宫垂眸看卓枝。   也许世上真有心有灵犀。   彼时卓枝抬眼正欲发问,望向东宫刹那,她朱唇翕翕,一时竟忘了欲说什么。   这时人群喧嚷声更甚,花车也渐渐行至他们眼前,不过三五步之隔。车行声,乐器声,人群和唱声万千声响汇聚成滔滔波浪,耳畔什么也听不见。   东宫似是看出她张口欲言,索性微微歪了身子,侧脸靠近,欲图听她说什么。   就在此时,有人大喝:“花车上是崔大家,崔展眉来了!”似乎花车上和歌之人是成名已久的歌者。人群静默一瞬,旋即喧嚣声大作,纷纷推挤着上前,试图离花车更进几步,一观崔展眉其形貌。   不知谁急于上前,卓枝被身后人重重一推。   瞬间,她站立不稳向身侧扑上去,好巧不巧唇恰贴上东宫耳畔。   东宫微怔,缓缓回眸,眼中徒有诧异不解。卓枝面似火烧,她扶住东宫肩臂,心中千言万语正要解释一二。人群蜂拥又至,附近其他坊市游人借闻讯而来,原本宽阔的街巷瞬间挤满人,竟连尺寸大小的立锥之地也无。   卓枝唯有紧紧握住手中救命稻草,欲图站定。可惜这次拥挤更甚,她行为不轨的程度也更甚......她又亲上去,只是换了地方。   这次若教旁人看来,正像是欲行不轨的登徒子,逢机强行一亲芳泽。   卓枝:......   这番小小风波实属意外,幸好众人忙于围观崔大家,没人注意此处。   她要分辨几句。   灯火璀璨之下,寂寂暗夜亮若白昼,便是一丝一毫都看得清晰。卓枝抬眼欲言,却见东宫镇定自若,黑眸状若平静不起波澜,只是到底难掩,他的耳畔颈侧皆染上害羞。   霎时卓枝心头那点微末的尴尬顿时消弭,唯有满满当当的羞赧。她有些自暴自弃的想横竖都这样了,再度解释也多余。   东宫低声说了句什么。   卓枝侧着耳朵努力去听,却什么也听不清,她大声问:“什么?”   东宫复又言。   卓枝仍没听清,她细细辨别口型,以作分辨,似是说“人太多了”之类的话。她吸收了方才的经验,绝对不倾身靠近东宫,以免遭闹出风波。见东宫面上问询之意,她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鼓乐声渐远,游乐花车终于缓缓驶向下一个坊市。崔展眉的粉丝,或是看热闹的人群也一水的跟了上去,街前人少了不少。卓枝总算松懈下来,她想问东宫方才说了什么,一抬眼看到斜前方小楼酒旗招展,慢慢显露出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面色古怪的宋秀文。   ......   不消说见他如此表情,方才那一幕,他定是看得分明。   卓枝心里十分沉重。   宋秀文平静走上前来,拱手行礼道:“上元安康,您......”他直身面上露出分疑惑不解,不知怎的刹时变颜变色。他素来口舌灵便,这时却结巴几句,他匪夷所思的看向卓枝,好半晌才说:“我,属下不扰观灯,先行告退。”这一席话说的语无伦次,之后更是连礼也未行全,慌乱退开。   卓枝回首望向东宫,瞬间明白了他变色之因。   定是看到东宫伤处,又联想方才种种......难道这就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此时东宫早已恢复寻常,他面色淡然问:“我们去香积寺赏梅,还是去坊市看灯?”   卓枝喃喃:“香积寺人多吗?”   东宫摇首温声说:“香积寺没有外客,阿枝不必担忧撞上外人,只有我们俩。”   她现在心如死灰,已不担心撞上旁人。   可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也有些不自在......卓枝思来想去,反正赏梅总是要去的,不如搁到最后再去。边城占据广阔,遇到一个熟人已是不易,即使接着逛也应当不会再遇到其他人。   “我们去看灯!”   ※   上元观灯是必不可少的传统风俗。通常观灯总与水有关,诸如上京便是沿着浊溪抑或景龙湖沿岸陈设灯展,换做范阳则沿着回河一线,由南至北遥遥可见。   他们无需问路,只消沿着河流前行,不多时便见到千盏映回河,满目皆灿然的场景。回河两岸万灯争辉,火树银花不夜天,回河倒映着银金间色的光辉,波光粼粼,仿若天上银河落范阳。   明月高悬,他们伴着月影终于来到回河畔。只见灯火辉煌,灯盏样貌稀奇古怪,寻常狮子花灯便不说了,竟然还有个大型灯盏灰扑扑不见光亮。围观者众多,这是怎么回事?   一方面爱热闹到底是人的天性,另一方面看热闹可有效消除暧昧氛围。   卓枝拽着东宫凑上前,只听摊主自夸:“花灯是要凭本事点亮的,瞧!”他一努嘴,脚下放着盘残局,见众人目光齐至,又说:“破局连诗,这叫文。登竹楼点灯盏,这叫武。文武双全,落子灯亮,老夫这对柳毅传书面具就白白赠与你!”   摊主举起雕刻精美的黑檀匣,他双手一并,匣应声而开,只见匣内两副面具材质如玉,上绘龙女柳毅二人栩栩如生精美异常。人群发出嗡嗡议论声,见众人识货,摊主洋洋自得:“这两幅面具以青樟木制成,贴白羽坠水晶,更别说绘画所用金银之料,若说上京也不见得有这般精贵的物件。”   有人问:“老汉!这面具卖吗?”   摊主摇头:“老夫这摊子也支了十来年了,老客都知道不卖!只送有本事的人。”   这破局第一步正是破残局,卓枝虽然喜欢龙女面具,可惜下棋水准太次......卓枝细细看着棋盘,又看看花灯,心想摊主到底如何操作,怎么才能破局的同时点亮灯盏呢?   有人先她一句问出:“老汉,棋下对了,灯就亮了?”   摊主傲然:“当然,老夫赠火折子与你,到时你登竹楼点亮灯盏就是了。”   那人惊诧:“说那么多,还以为灯会自个亮呢!”   摊主翻了个白眼。   卓枝听的连连点头。   很快便有人上前试,这可是有价的,一两银子一次,但大多数人头关便输得彻底,只得悻悻然下场。卓枝看了半晌,仔细研究问:“殿......”   她卡壳了,直称“殿下”自是不行,可是若其他称呼如“郎君”也有些奇怪。   这时有人问了:“面具是一对,答题也要一双人来吧。”   摊主点头应许,众人一阵欢呼。   卓枝眼睛亮了,她兴冲冲看着东宫,小声问:“郎君喜欢那双面具吗?我送你吧。”东宫无奈,两人讲了几句闲话。   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沙哑男声高傲道:“我赢了。”   卓枝应声望去。   摊主摇头,说:“你没赢,小子棋差一招。”   卓枝踮脚细看,黑子压在十一星,九,断。正是破局之相,这一步落得正好,怎么能说是棋差一着呢?她目露疑惑看向东宫,低声问:“为什么?”   东宫微摇头,当空遥遥一指棋盘上某点,见她点头又握起手,写了个“和”字。卓枝瞬间了悟,她虽然棋力不嘉,可好在会看......她狡黠一笑,意有所指:“郎君,喜欢那双面具吗?”   东宫阻拦不及。   卓枝上前将黑子压在和点,心道反正摊主允许两人破局,如此也不算赖皮吧?   摊主抚掌而叹:“范阳还是有明白人的,暂请你稍待,容老朽为这痴子解惑。”   摊主夸夸而谈,原来这盘棋应和物候,若要一味争胜,则会落入圈套,一步棋看似略胜一筹,可也为对手打开无限空间,看似占先实则失利。若是下和棋,对方亦无寸进之步。看似平局,实则取胜。   摊主却双手一摊:“小郎君,方才这步棋算你的还是算红袍郎君的?”   卓枝不居功,笑答:“算我家郎君的。”   摊主指向身后竹楼:“小郎君,请登竹楼。”   眼前三层竹楼高约五米,竹杆虽五枝为捆,其质纤细无力,四周空荡却无半点借力之处,灯盏盘旋而上,灯芯设于最高处......若摔下来不堪设想,东宫看了眼委婉道:“阿枝,全无依仗,只怕艰难。”   卓枝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若是如东宫那般男子踏竹而上,竹子自是不负其重。可她身量轻盈,卓枝并不莽撞,她上前摇动竹楼,稍加判断便知可行。只是讲究一个“快”字。若她行动过慢,行至半空便会乏力落下。若要登上竹楼顶端同时点燃灯盏,确有难度。   她有把握不会受伤,不妨一试。   卓枝后退数步,轻提一口气,三步上前跳跃而起一脚踏在竹楼中端。果不其然竹楼因冲击微微摇晃不定,但卓枝身量轻盈,并没有因此落下。她借着惯性顺势而上,此时她的手已经高过竹楼,第三步她借势转体跃到竹楼之上,与此同时,她眼疾手快将火烛丢进灯盏小碗中。   刹那间黑黢黢的莲花灯盏陡然明亮灿然,仿若火花灯树一连成线,粉色绿的橙的各色琉璃花灯次第亮起,随着微风吹佛轻轻摇曳,恍然间犹如一万颗星子同时落入人间。   而那位小郎君银袍闪烁着微光,万般轻盈,上下翻飞,仿若一只月光凝结而成的银翅蝶。   沿河万千灯盏仿若瞬间化作黯然背景,惊呼声此起彼伏。不知为何东宫心头却浮现那句“彩云易散琉璃脆”,他心中发紧驱散杂思。   卓枝攀着竹楼,轻盈下落站定。   摊主拍掌示意:“小郎君请连诗,老朽出题‘梅’,请以上元月对诗。”   她眼中得意顿消......卓枝苦恼异常,一句诗中有梅花有月这并不难找,可是连诗是要连世上已有之诗。她到是晓得不少诗词,可那都是现世的诗词,一句也不能用。也不能现写,着实难倒她。   总不会折戟在此吧?   卓枝满目求助看向人群,这时她只觉似上黑板做题一般。她看向黄衣郎君,粉衣侍女......最终将目光落在那袭红袍之上。   东宫莞尔,他侧身抬手指向耳畔。   卓枝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伸手一探,摸到发间簪的那枝洒金玉台......想到今晨种种,她脱口而出:“朱日光素冰,朝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   卓枝脸红透了,这句诗方说出口,便觉有些不妥当。这不是暗示她正是那诗中佳人吗?   摊主郑重取下黑檀匣递过来,说:“小郎君,红粉配佳人,宝剑赠英雄。”卓枝接过檀木匣,见众人目光犹如实质,全都望过来,她拉起东宫一溜烟的躲进小巷。   小巷比之合河沿岸更显幽静,只有行人结伴三三两两。   虽说行人不多,可仍有许多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因卓枝那身蝉翼银袍是以内造银丝间杂蝉丝缂制而成的,东宫嫌弃太过招摇,于是干脆便宜了她。   这里灯烛暗淡,可银袍散发着淡淡的光辉,仿若一轮银月。卓枝抚平袖口,取出黑檀匣,拿出那一双面具,她将柳毅及匣子递给东宫,爱不释手捧着龙女面具,说:“郎君,喜欢这个礼物吗?”   东宫慢慢哼了一声,原欲装出不满,仍是忍俊不禁:“孤看阿枝比较喜欢吧?”   她捧着面具大笑。   ——“咦,那边好似是卓小郎君!”   谁?   卓枝抬眼望去,见浩浩荡荡一行人,观其模样似乎正是冯夫人一大家子。   横生枝节!   瞬时卓枝一凛,宋秀文见到东宫有伤便罢了,若要这许多人统统见到,到时谁随便说一句......何况冯夫人又识得东宫,届时上前请安亦是情理之中。   卓枝也不晓得胆子从何而来,她反手将龙女面具扣在东宫面上,她拽着东宫衣袖,一把推到树后,慌乱间只顾的说:“人数众多为免冲撞,此事回玄缺再议,可好?”   东宫怔愣,他想起花车前两人所言,忽然冒出话本中稀奇古怪的剧情......勉强点了头。   冯夫人已近至眼前,卓枝上前一步:“冯夫人,上元安康。”   瞧见方才那幕,又见佩戴龙女的女郎隐于树后,冯夫人笑吟吟打趣说:“怪不得不要我说亲,原是早有龙女相伴。”她细细打量卓枝腰间繁杂精巧的六合同心结,她促狭:“龙女巧思如此,你这柳毅还不快快前去相会,我们可就不打扰了。”   什么龙女!   也不知东宫有没有听到。   两人简短寒暄几句,冯夫人携众款款离去。   联想方才种种,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她半点意气风发劲也没了。树后不见人,她想东宫定是不满至极,卓枝拖着步子慢慢回转,茫然四顾,只见不远处河畔立着位红袍郎君。   她挪步上前,悄然一瞟正见东宫仍戴着龙女面具,负手看回河。   卓枝不知说什么好。   ——“谁是龙女?”   他听到了?   卓枝迈上几步,抬手一拨他颈后束结处,龙女面具兀然滑落,她握着面具回话:“臣是,臣是龙女。”   “果真?”   东宫不甚自在,他一行说,一行走过桥,却不回首看卓枝。   她忙跟上去,小声开解:“请恕冯夫人无心之失......”卓枝想约莫是因无端被当作娇滴滴痴缠小娘子,纵使大度如东宫,也难免生出稍许不满之情。   两人缓行至香积寺庙门前,东宫扣动门环,只见门应声而开,门内守着个不足半门高的小和尚,他双手合十施礼:“施主请随小僧前来。”   此间东宫似是若有所思,一语不发,卓枝只得跟着。小和尚左绕右拐,迈过一扇扇门,越过一道道回廊,终于来到小山前停下步子,又施礼:“施主,小僧先行告退。”   小山上有古梅数万株,疏密有致,梅花由红转粉又转为白,深浅各异仿若烟雾。梅梢枝头缀着六角铜铃,乍然风动,叮咚作响。其中有一株千年梅树,其枝干苍劲婉若游龙,花枝间结着细细密密的小花,好似霜雪为神。   卓枝随他穿行梅林,行动间梅花纷纷而落,她衣袂翩翩沾惹不少梅花香雪。稍倾,只见梅林中有匹骊驹悠然漫步,东宫翻身上马,他探手示意:“阿枝,来。”   他们骑马沿河一路向西北而行,越行越远,梅树林很快便走到尽头。他们继续前行,甫一出梅林,入目所及便是浩荡赤河水,更令人称奇的是河面飘着点点星芒,乍入眼帘,犹如梦境美不胜收。原是范阳回河连接赤河,城中放灯自然而然顺水飘出。   穿惠山跨越赤河,东宫策马前行。卓枝一路枕在东宫怀中,半梦半醒间也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回到玄缺。   朔月愈攀愈高,启明隐现。   缓缓行至院前,卓枝揉揉眼睛,欲跳下马。她尚未落地,正被东宫抱了满怀,他语气略有古怪,仿佛意有所指:“阿枝,远在范阳时你说回玄缺再议?”   她霎时呆住,想起方才迫使东宫种种胆大妄为......卓枝撇开目光不看东宫,俏脸微红,垂眸默默点头,心中盘算着如何分辨。   霎时眼前一暗,唇间微热。   突如其来的吻落下。   东宫扣住她的肩,倾身贴近她,温暖的气息若即若离,他声音喑哑:“......随你再议。”身形愈进,话音愈低最终悄然没入唇畔。   微风掩不住暧昧,轻吻绵绵辗转反复,她呼吸不畅露出几声呜咽,恰在此时柔/软倏然相触,两人霎时微僵。她尚未有所反应,口中已尝到微凉梅香,丝丝甜甜,晕染齿间。很快吻允更甚,唇齿被蛮横撬开......   金乌初显,风声送来阵阵清脆鸟鸣,青杨树下几丝呜咽声渐渐低不可闻。 第80章 你不知道?海宁风俗素来……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有新的任务!”   “叮咚!任务:保泉之围。玩家需在自然月内解除保泉之围, 驱逐鞑靼,避免保泉屠城结局。任务成功,奖励玩家三十点, 抽奖三次(包含传奇符纸药物等);任务失败惩罚剔骨之刑(一个月)。时间紧促,请玩家妥善安排!”   卓枝睡醒已是日上三竿,她半闭着眼睛细细听系统发布任务。轩窗外明亮至极,日头炙热,树梢上挂着的些许积雪早消散的无影无踪。   一个自然月内, 也就是自今日起算三十天。   保泉地处定襄郡, 距离玄缺相隔七八百里, 属河东节度使谢成婉治下。早先听闻伊先率兵屠戮成阳,成阳地处大同治下, 距离保泉也不过两百里。圣人遣岐山节度使阻击伊先,目前也不知战况如何?   系统忽然发布如此任务,是不是侧面说明战事不利?   系统提供丰厚的奖励, 以及剔骨之刑三十天这种闻所未闻的惩罚......所谓解除保泉之危难度可想而知。如今最要紧的正是知晓玄缺方有何安排, 因如今玄缺守军皆调转自大同, 伊智逐不成气候, 若是此时回援保泉十分合宜。毕竟他们身居大同多年熟悉情况。   院内清净无人, 她利落起身换过衣衫,对镜拢起头发,执梳子的手一顿, 心中讶然,她的左掌伤势大好, 前几日微红肿胀,如今伤疤已有剥落征兆。想来不出几日便要痊愈,卓枝挽好小髻, 拾起案几小笺,上书寥寥几句。   她提笔回了几句,将笺压在铜镜下,起身出门。   玄缺城仍残留着新春的喜意,商行酒肆也已开张,一眼望去坊市间有些热闹。卓枝低头赶路,“噼啪”声乍响,惊得她几乎跳起来。她停步探望,原来街巷角藏着几个孩童,估摸他们顽皮守在路口扔花子,无意惊扰。   卓枝继续前行,她此番去寻范姝,主要有两桩要紧事。其一是赤河开,料想二月龙抬头时官府将会照例开放河道通行,届时不知她是去是留;其二两人几日未见,颇有些挂念。再者任务将至她远离玄缺,今日就算提前道别。   复行几步,脚边又落下个乍响花子。   若说仍是巧合,她可不信了,到底是什么人无聊作弄她?   果不其然她站定不久,远方传来鹧鸪声声,似是人声矫饰,啼鸣声时而轻时而远。卓枝顺着悠长的巷子望去,只见某家门户柴门忽的打开,露出半个红杉裙影。   正是许久未见的王嫣然。   她快速迈前几步,回望四周见无人注意此处,卓枝低声问:“王娘子,你寻我有事?怎么不去府衙寻我?”   王嫣然摇首不语,她推开柴门,素手指向院内,示意进院说话。卓枝犹疑片刻,还是跟她上前。小院就是寻常农家的样貌,只是收拾的格外齐整,院内一畦畦菜圃区分成块,最远处还架着一藤尚未萌发的葡萄。   这里是谁的家?   王嫣然合上门扇,见卓枝好奇打量,笑着说:“花卿,农家小院是不是很有趣?”   卓枝唇角微弯,她垂首片刻:“王娘子,可有什么事?”   稍倾,王嫣然倒了碗水递过来,她语气包含歉意:“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见你一面,确实有点艰难。不得已才丢花子,有没有吓到你?”   “艰难?这几日我住在府衙养伤......这样日后若有什么事,你向门前衙役带话,届时他自会递给我。”   王嫣然坐在阶上,微微叹息:“不是,不是府衙的问题。”她语气犹豫,似是不知如何细讲:“上次不是请你帮我注意画像上的人吗?”   卓枝点头。   王嫣然绕着葡萄架转了几圈,斟酌着开口:“我已经找到了,这件事无需过多费心。”   找到了?   认出卓枝面上疑惑,登时王嫣然悄然一笑,她说:“花卿很吃惊吗?他们正是这具身体......”她口中磕绊一下:“我的亲人,只是相隔几房,彼此也没了印象。如今我们双方在此相遇也算得缘法,瞧!”她张开双臂转了个圈。   “我暂时寄居在五房三姑姨婆家,你从前给我的三十两银如今还好好的在我兜里呢。在这住一年,连带吃用拢共花费一两银子,花卿无需担忧。”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王嫣然决定暂居玄缺,许是有她的道理。卓枝也不能强求什么,她说:“你我相识一场,若真有什么麻烦,可来寻我。也许春日我就回到上京了,届时我会请人带封信来。”   王嫣然玩笑道:“无事可能寻你吗?”   卓枝不由得被她逗笑。   因三姑姨全家都去范阳看花灯,徒留王嫣然看家,因而院内无人,清静又安全。王嫣然谈及许久未见,请她多喝几盏茶叙旧。   两人说道出席那日种种艰难情况,王嫣然插话问道:“那日正听闻此事,到处都说太子殿下箭法奇准,千钧一发......为啥不早早射断鞑子的箭?”话末尾,她轻声言语,声音愈低。   卓枝闻言轻笑,王嫣然方才察觉秃噜嘴,她尴尬挠头说:“我这个人有点较真,没别的意思,都是胡说呢。”   知她不懂其中缘由,卓枝想了想,细细讲给她听。伊智逐所用弓为铸铁弓,箭枝是特制的铁羽长荆,除却靠近箭簇半寸露出些许木质,其余大部浸过铁水。而那仅有半寸生机,并非是疏漏,只是因组装箭簇箭枝才留出空挡。   何况此等弓箭若非臂力惊人之辈,根本没法使用。大昭连带鞑靼众人武将勇士,能用得了铸铁长弓的不出五人,某种程度来说伊智逐却是不输勇士之名。   因而这种箭势极烈级猛,而大昭通常配备的弓箭都是纯木质箭枝,若是提前射出箭枝,空中历时许久消耗箭势,根本无法阻挡铁羽长荆,这是其一;当时东宫上前,距离极近,方射箭阻其箭势,正是为了瞄准留白处。   “殿下担着风险上前,当时若是失手,以伊智逐的箭势必然穿透我的骨头不说,殿下亦会受伤颇重。”卓枝忆起当时,仍觉万分惊险。   王嫣然冷不丁问了句:“他宁愿受伤也要救你,花卿这是不是就叫生死之交?”   卓枝微怔,郑重的点头。   王嫣然感叹无言,她轻抚胸口说:“前几日发现玄缺茶楼有新的喝法,花卿你想不想尝尝看?”卓枝乐意至极,王嫣然端出来一尊红泥小炉,上面煨着双耳小壶,她先下团茶,加盐等待茶汤起沸,缓缓倾入半壶牛奶。   浓郁奶茶味随着袅袅雾气升腾,小院顿时满室香味。   卓枝一面吹一面小口啜饮,就听王嫣然含含糊糊,似有所指的说:“......之前不好说,因我这一家子早先流徙两千里,万分无奈玄缺安家落户。我家因本是偏房小户,又自小被过继出去,这才逃脱一劫。”   她故作欢快:“我母亲姓杨,你晓得吗?从前杨家本家十几年前满门显耀,还有太子妃呢!”看到卓枝不赞同的眼神,她俏皮的皱鼻:“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我听说了桩隐秘事,姨婆老人家睡梦中说的,她说废太子留下了孩子,隐姓埋名,如今正养在京中贵人的府邸。花卿出身公卿皇族,你说有可能吗?”   卓枝茫然无语,现代说什么闲话都无妨,可是在大昭前朝八卦说不好要丢掉性命的,她很不赞同轻声:“玄缺就罢了,若在上京这话被人听到,你今天晚上就得去天牢报道!”   王嫣然目光灼灼盯着她,有种不得到回答誓不罢休的劲头。   卓枝只得回答,她仔细想了想说:“我看不可能,你不知晓从前我四五岁的时候,浯河谏言错杀三千不可放过,重刑之下谁敢藏匿婴孩,一个不好,牵连全族,正常人不会如此。”   王嫣然似乎有些失落,她点点头,暂时作罢。她立在柴门前,目送卓枝远去,心中浮起满满忧虑。刚才她说那么一番话,绕好大一个弯子,都是为了说出这桩隐秘。   问及东宫是为了确定两人感情如何,若真出事,东宫能否护住花卿。若是不能,便是为了花卿帮她良多,屡次救她性命,她也必须离开玄缺随花卿回上京,届时再提其他。而说出这桩隐秘,也是为了试探花卿知道几多。   结果令人忧心,她啥也不知道。王嫣然饮尽奶茶,她想书中寿春县主全家遭遇匪盗,一个都没活下,看来定是与此事相关。   ※   金乌高挂,热烈的阳光遍洒大地。不少孩童聚集街坊,有的玩花子,有的早已放起了纸鸢,卓枝站在小楼下轻轻扣门,一阵微风吹拂,只觉得玄缺携冰带雪的风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范姝端坐在临窗小榻上,整座屋子地面上摆满了竹制算筹,个个掌心大小,不知是按照什么规律排列的,有的方有的圆,教人摸不着头脑。她掀开青窗,对着楼下喊:“花卿,门没锁!”   卓枝推开门一看,顿时傻眼,屋内连只脚也落不下,她万分迷惑,玩笑道:“二娘子,最近不见你,该不会是因这阵仗困在屋内了?”   范姝踩着榻起身,单手按着高柜,不知怎的一跃,及时落在门边,一张算筹也未倒塌。她亲昵牵着卓枝说:“走,这几天算烦了,正好赶上你来,我请你吃饭。”   六合居是间专门做片羊揾青蒜的小店,每日午后开门,不到申时便售空。店子小但不破,三五张枣木圆桌,十来把矮凳。圆桌擦的光亮,他们两人方坐下,十来岁的儿郎上前招呼:“客人,店里新上了黄糜子酒可要尝尝?”   范姝点头,她熟练地点好了菜。   卓枝试探着尝了口糜子酒,入口微甜,不见酒意,她放心大口饮下。不多时,老板端着冒着热气的带骨拆烩羊上桌,卓枝看着一盆带骨羊肉陷入沉思,她正琢磨着怎么下手,依稀听到老板口音浓厚的玄缺土话说着什么。   她基本听不懂玄缺话,因而不甚感兴趣。   范姝放下酒碗,回头去望,她听了一会说:“花卿,门外那位夫人说与你相识,店里坐满了人,不知能否坐到我们桌来?”   她在玄缺哪有相熟的夫人?   卓枝回身却是惊讶,她上前一拜:“冯夫人,上元安康。我们也只有两人,正好腾出位置请坐吧。”   冯夫人安然坐下,她说:“等老板端上菜来,我带着混小子一道回府中吃饭。”言下之意,绝不会叨扰太久。   卓枝为她们简单介绍:“冯夫人,她是我的表妹行二。二娘子,这位夫人是冯将军夫人。”   冯夫人长长的哦了一声,她笑着问:“两位喜事将近了吧?”   卓枝点点头,冯夫人将昨天的龙女误认为二娘子所扮,这等误会一时难以解释。卓枝干脆默认,范姝看出其中有猫腻,但她沉得住气并不多问。   冯夫人饮了一碗糜子酒,谈及旧事:“从前边西的时候,那时十三四岁的女郎,最是羡慕的就是县主娘娘......她家中本来定下婚事,我们都盼望着看看海宁婚礼,谁知后来赐婚。”她话音一转:“人老了就是总爱回忆。你们是在海宁成婚,还是回上京成婚?”   卓枝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冯夫人点的拆烩羊外卖做好了,她看出卓枝为难,并不再问笑眯眯向她们告别。   “二娘子,在何处成婚难道还有什么不同吗?”   范姝拾起布巾揩去指尖油腻,起身走向店外,她笑着说:“你不知晓?海宁风俗是女娶男嫁。”她恍然大悟:“也是,你在海宁那段时日没见过娶亲事。”她温声安慰:“没关系,未来总有机会。”   卓枝面露遗憾:“正要说起这事,恐怕不能随你回海宁。”她犹豫片刻,终于说明来意:“过几日便要赶要去大同......二娘子,你是如何打算的?”   此时两人已行至街前,不知何处来的风穿巷而过,扬起满地鞭炮碎片又撒向空中,连着鼻端也嗅到浓烈的鞭炮味。   卓枝以袖遮面,咳嗽几声,就听范姝说:“花卿,别动,红纸片儿沾了满头。”她静立等着范姝一一摘下来后,她也为范姝细心打理,她捏着片红纸,笑着问:“快说,你是如何打算的?”   范姝正欲回答,却不知瞧见了什么,她略一停,扬声道:“十二郎。”   卓枝随之转过去,只见冯十二郎一身武将长袍,抱着佩剑立在小楼门前。观他衣着形容,都与寻常不同,冯十二怎会在此......难道是特意等范姝的?   联想到前几日她无意瞧见两人会面,卓枝心随境转,心头冒出个荒谬的猜测,她耐不住贴耳悄声说:“二娘子,他是不是心悦于你?”   未成想,范姝一派坦然,迈步向前慢声说:“是啊。”   卓枝欲语无言,两人走到进前,冯十二郎有些冷淡提起东宫府衙内吩咐李焕寻她的事。范姝对她眨了眨眼睛,悄声说:“快去吧,我正好有事呢,明天一早去找你。”   ※   金乌西沉,玄缺倏然暗下来,她穿过悠长深邃的街巷缓缓走向官正街。正值年节,府衙也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她趋步向前踏进门里,沿着浅淡的烛火走回后厢,忽的她心中浮起一种奇异念想。仿佛已将这一方小小的院落当成家,不过离开了片刻,心头涌现淡淡眷恋。   后厢檐下挂着几只灯笼,随风摇摆不定,微光照亮院前。东宫今日并未照例练剑,他背对着院门,手中握着一柄黑铁长弓,低头注视着弓弦。   她凝目望着眼前人,霎时明白她眷恋的不是后厢小院,而是这个人。   东宫察觉有异,抬目回望,他黝黑的眼瞳深不见底,沉甸甸好似闪烁着异样温情,两人目光倏然相撞,她本能敛目,却不知何时东宫已站在她面前。   两人愈发靠近,卓枝抬首仰望,心中混乱不已,一时想到昨夜,一时又想到东宫旧伤未好......就在这种暧昧氛围下,她慌乱开口:“殿下,你知晓海宁风俗是女娶男嫁吗?” 第81章 三夫四侍......也……   闭市钟声响起最末一遍, 檐下白纸灯随之摇晃不定,几只灯外糊着层十字连菱花纹样剪纸。   灯笼一转,青杨树干, 旧木回廊新泥地上皆映着一个个大小各异的菱花。此时此地因风吹拂,大小相交菱花暗影微微转动,光线走马灯似的涓涓流动。   卓枝话落,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东宫并未回答,只是专注的凝视着她。灯影闪闪, 阿枝面容忽明忽暗, 眼瞳乌溜溜的像一对西域葡萄, 菱花影子印在她面上,好似蒙着纤薄面纱的女郎, 他不由得想到话本子里女扮男装之类的混账话......   念头一转,东宫便觉过于狎昵,他凝神清清嗓子说:“什么?”   卓枝后退几步, 端坐在回廊下, 这回她细细将前情后果慢说了一遍。念及身份, 她不由得微怔, 朱唇半张, 不受控制问出口:“殿下,若我是女郎......”   霎时,东宫眼瞳顿暗充满侵略性, 目光像张网铺天盖地张开笼罩而来。卓枝心知坏事,她并不移开目光, 坦然望去。此时东宫已敛目如常,他不动声色,语气却像等着小动物自投罗网那般, 循循善诱:“阿枝若是女郎,则如何?”   也许那目光只是天黑看不清的错觉?   卓枝并未松懈,诸多懊悔自不多说。   她面上缓缓绽开一个不正经的笑,戏谑道:“若我是女郎,又生在海宁。”说罢不等东宫反应,她自顾自地说:“听闻女子三夫四侍也是常事,若换做我......自然极为不妥。”她无端觉得冷,声音愈发低。   卓枝乌眸晶亮一闪一闪,小心抬眼打量东宫。   东宫眼神淡淡睥睨着她,见她这般模样,不免好笑,低声斥:“君子慎独,言多必失。”   卓枝却悄悄长舒胸间郁气,眼瞧东宫已是惯常模样。她再接再厉,自言自语:“若我是上京女郎,虽心慕殿下风采,可惜蒲柳之姿怕是难入殿下贵眼,还是算了吧。”   东宫嗤笑,他回身去取挂在枝杈上的黑铁长弓,万分笃定:“恐怕算不了,若你真是女郎,早就嫁入东宫,成婚几载,说不得已有麟儿在怀。”   卓枝愣愣,顾不上计较旁的:“为何?”   东宫长睫半掩不悦,心道假作海宁女郎畅想三夫四侍便罢了;假作大昭娇女便连婚约都忘得十万八千里之外......他似笑非笑说:“圣人赐婚。”话落他转身面向月亮门,沉声吩咐:“进来。”   还有人候在外边?   李焕眼观鼻鼻观心迈步进院,躬身行礼禀报:“回禀主子,河东道急报。”他话落再度拱手行礼,连一个眼神也没往上抬,缓步退出小院。   卓枝尴尬的无地自容,她懊恼不已:“他,他一直在啊?”   言多必失四个大字再度浮现眼前。   东宫斜睨她,随手将黑铁弓扔过来,见她轻松接住抱在怀中,懒声说:“走。”话音未落,率先转身迈步走向议事厅。   ※   随着他们一行人到来,议事厅方从寂静中被惊醒,守门兵士手脚麻利点燃数盏烛灯。霎时灯火如昼,不多时履声陆续响起,随之有一阵兵甲声响,门外内侍高声唱喏:“齐王殿下驾到!”   齐王身披灰鼠大氅,他掀帘迈入,见到东宫率先开口问候。如今倒是作风大变.......卓枝暗忖,她欲图照例行礼,只是她抱着长弓多有不便,忙将黑铁弓放在身侧,这才拱手行礼。   齐王缓缓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神情:“这柄弓看着眼熟啊,听闻冯将军缴获了什么神兵利器,这就是鞑子头领伊智逐的黑铁长弓?如今......”他拖起长长的调子,眼睛斜向卓枝,暗示东宫将长弓赏给了她,讽刺东宫暗藏私心。   无端又是一通阴阳怪气。   卓枝一阵无语,心里直犯赌。   东宫面色如常,他将长弓接过来置于烛灯之下,向着众人展示。他凝神细看对众将领说:“冯将军呈上这柄黑铁长弓,孤着人分辨确属伊智逐无疑。”众人议论纷纷,这柄名弓传自伊智逐先祖,据说是罕见黑铁锻造而成。从前鞑靼勇士大会,伊智逐凭借傲人战绩赢取这柄弓,顿时风头无两。   列席诸位都是武将,没有不爱神兵利器的。从前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皆眼都不眨细细瞧着。   东宫将弓摆在当中案几上,慢声说:“河东有急报,圣人着玄缺派遣将军领兵前去护卫。”他起身说:“这柄弓暂摆在议事厅,孤欲将此弓赐予此行将去护卫河西之人,添作彩头,遥祝旗开得胜。无论尊卑,全军皆可一试。十八日节毕,届时诸位可引弓比较高下。”   东宫转身迈出议事厅,他的声音悠远:“俗话说,好马配好鞍,名剑赠名将。诸位停步。”卓枝随后跟上。   他们一路缓行走出府衙。玄缺自是比不得范阳热闹,但不失节日氛围,虽只开了一个坊市。可坊市内人潮拥挤,留守玄阙的人们倾巷而出,络绎不绝,诸多行人充斥着坊内大小街巷。   东宫停下步子,卓枝心中思虑繁多,自顾自低头跟着,差点一头撞上去,遂也停步:“郎君,这是去哪儿?”   卓枝四顾张望,见到不远处酒肆近旁围着数人,还有不少行人三三两两凑上前去,其中的吆喝声远远飘来,似是坊内斗鸡赛事。人群斜前方临街的敞屋出入者皆为男子,高悬的幡子迎风飘荡,约莫看得出一个“赌”字。   难怪东宫停步不语,此处市井间不是斗鸡便是赌坊。她心中生笑,建议道:“郎君不喜杯中物,玄缺糜子酒不觉酒意,不妨一试?”   东宫从善如流,卓枝率前引路上了酒肆二楼。   酒肆二楼不宽阔,稍有狭窄,但此时空荡荡并无客人,显出几分敞阔。应是夜里游玩大多是军中闲汉,大都爱热闹,并未闲情如士子般临窗饮酒,他们正好落个清净。   卓枝点了几盏糜子酒,与东宫共饮。   他们对面而坐,糜子酒温在炉上煮的滚烫,她捧起一盏,心事重重,手指不断摩挲着碗沿,终于不小心误将手指点入酒碗内。   她烫的一缩手,呼呼吹了几口,方才觉得好转。不过一息,她故态复萌又探手捏碗沿。只是这次她的手指还未碰到酒碗,便被东宫捉住,他问:“阿枝,此行前去河东,领兵之人,齐王属意高将军,冯十二郎同去......你也同去如何?”   什么?   她正为此事心烦,不知怎么跟随大军前去河东。东宫却忽然提出此事,这下名正言顺,她不由暗暗感慨天助我也!这几日她细细观察,唯有东宫情绪大幅度变化,她才有所感觉。难道东宫不是如此,他有读心术不成?   卓枝按捺胡乱揣测,她纳闷问:“我?我也同去吗?殿下缘何做此等安排?殿下也会亲至大同吗?”   东宫嘴角露出一丝笑,安然摇首:“孤不去。”   瞬时卓枝眼中闪过几分惊诧,委实不解,她没有细思便问:“只我一个人去吗?宋三郎还有旁的人都不去?”   东宫避而不答,乌眸闪出微微笑意,他反问:“阿枝舍不得孤?”   卓枝低声说:“殿下仍留守玄缺吗?”   东宫轻声念:“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卓枝瞬间明了,难怪方才议事厅里东宫只谈黑铁弓,并不停留聆听河东战情奏报。天家父子便要如此小心,由此及彼她又想到荧惑之事,圣人隐秘下书数道敕令东宫......卓枝雀跃的心缓缓沉寂下来。   见她低落,东宫轻轻一笑,柔声问:“真舍不得孤?”   瞬间,卓枝讷讷不知所言,她端起酒盏,小口啜饮掩饰尴尬。   东宫眉眼凝笑,黑瞳含情温柔注视着她,像是等待她的回答。霎时,卓枝转而随意乱看,倏然望向台前铜押纹路,又看向酒碗小盏,最终目光终于落到楼下,她凝眸眺望斗鸡圆场,仿佛对此大有兴致。   远处喧闹声遥遥传来,楼下几个闲汉似是大声争辩着什么,周围站着好些人,指指点点。她岔开话题:“殿下,听得懂玄缺话吗?”   东宫沉吟片刻,他说:“勉强算作听得懂。”   顺利换到下一个话题,卓枝自在许多,她说:“楼下人正在闲聊什么?殿下听得懂吗?”她只听得懂睡觉,走,吃饭这种简单的话。   东宫侧耳细听,面上闪过几分不自在,斟酌过才说:“那人夸耀掌柜的性情不嘉,待天黑几分便早早归家。”   卓枝反驳:“殿下是不是诓我?他分明说睡什么,我听得懂一些。”见到东宫面上有些不自在,她略略一联想,得出了惊人结论:“他要掌柜的同意他今夜睡在此处?”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小二店里待不住,主动上前劝告。”   东宫垂目不语,便是卓枝也看得出他竭力忍笑,卓枝疑惑问:“怎么了?”   东宫努力绷着面容,压抑着脱口而出的笑意,他勉强说:“不是要掌柜的同意此事。”   “那是什么?”卓枝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点也不明白,闲汉偏要寻衅滋事,强行睡在酒肆哪里好笑了?不管是那家店里的掌柜的也不能同意吧?   难道是她听错了不成?   卓枝凝神细听,她鹦鹉学舌般,连蒙带猜重复了几遍“掌柜的”读音。她被东宫无端的笑弄得羞恼不已,面上不由带出些羞意,她问:“殿下,这句又是什么意思?”   阿枝猜测据真实情况相差太远......东宫收敛笑意,他温声认真答:“媳妇。”   啊?   她愣住,心脏剧烈的跳动,朱唇张合无言:“什么媳妇?”   东宫不紧不慢解释:“并非狎昵取笑,阿枝,此人口中掌柜的指的是府中大妇,诸如夫人娘子,在玄缺惯称媳妇。”见卓枝垂首,沉默不语。他起身捏着她的双手,倾身低声道:“上京也有此等称呼,阿枝未曾听过吗?”   这误会大发了,她以为闲汉欲图睡在酒肆,还迫使掌柜的同意。结果人家原意是媳妇泼辣,他要早早回家睡觉。   东宫又说:“孤未曾取笑你,难道阿枝为此置气?”   她又不是心眼针尖大小的人,怎么会为这种误会生气?   只是,只是她方才听东宫解释玄缺话时叫了声媳妇,顿觉浑身不对劲,耳畔生热,心间酥麻,仿佛有根弦被人重重一撩,真真又羞又恼。她不想东宫看出羞赧,索性认了小气的事。   卓枝不愿抬头看东宫,担心被看出什么。   这时,一声熟悉的叫喊声拯救了她:“卓二,卓二郎!”她凭栏下眺,街面人流如织,她的目光在人群扫视片刻,便发现了冯秋月,只见他奋力抬手胡乱挥舞,大步迈上前来。   冯秋月心中装着事,这方见到解决之契机,连带着什么也顾不得,大步跑上阁楼,正要扑上前与卓枝说些什么,却见到了东宫端坐其旁。   他忙略整形容,抱拳行礼:“殿下金安。”   东宫高深莫测的说:“你来寻花卿,可是为了刘七姑的事?若由此有关,孤不愿听。”他施施然起身,俯身贴耳道:“阿枝,亥时前回来。”他的气息温热,扑洒在她耳畔,卓枝心中微微震颤,某种微妙宛如藤蔓悄然生长。   她慌乱起身,胡乱点头,叫外人看来她是一副恨不得东宫立即走的样子。   冯秋月忽然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上来......还看见这么一幕,他真是勇士。不对卓二才是勇士,从来都是伴君如伴虎的,这里反过来了,他劝道:“卓二,你有没有看过一个故事,就是古代有个郎君极得国主喜爱,经常一起吃桃,后来国主嫉恨他抢桃之仇,便设计两桃杀了他家三兄弟,灭了满门,太惨了!”   他苦口婆心,不断伴以点首。   卓枝嫌弃瞥过来,说:“......分桃,二桃杀三士是两个故事。”   冯秋月尴尬挠头,他支支吾吾:“是吗?是这样吗?”他想起了正事,赶忙打哈哈:“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正如殿下所言是为了刘七姑的事......”   听他细细一番讲述,卓枝才得知自那日劫持她未果,刘七姑和一众马匪便被关在牢中。这事东宫下令,由随行禁卫负责扣押审讯。   冯秋月歉意万分:“他们上次差点害死你,卓二你平白蒙受委屈不假,只是我受人之托便厚脸皮求你饶她一命吧。”卓枝并未想到后果如此严重,那事之后她就去了范阳,后来赶任务回到玄缺,经历生死,至于这些小恩小怨,她早就忘怀。   何况东宫从未提及刘七姑一行人,她还以为他们照旧生活。她轻声问:“我当然不愿她丢了性命。虽说她误会了我与鞑子相联,可并非出于歪心。何况幸得她揭穿刘家与鞑靼私下诡秘,于战事有功。”   她迟疑的说:“可是我当如何是好?”她凝神略想,提议道:“不若我回禀殿下,就说前事复杂难言,对错难辨,此事干脆作罢?”   冯秋月深深地行了个大礼:“不用你去求殿下。我之所以来求你,正是因为婶母托叔父跪求殿下未果,殿下指了条明路说你是苦主,你若原谅自能饶了她。”   送别冯秋月,卓枝漫无目的缓步回府衙。一路上人声沸沸,喧闹不已,她听到有人议论年初那战打的漂亮,玄缺又能得一个安生年......她愈发感慨,小跑着回到府衙后厢。   小院内,正房轩窗大敞,东宫立在窗前仰望天际,执笔勾画,一点一顿,他闻声望来,眼神凌厉凝着寒霜。   他错愕:“阿枝?”   东宫眸中缓缓露出笑意,他放下笔:“原以为你还要一阵才回来,距亥时还早。”   卓枝好奇的望向桌案,只见纸上布满星宿级数字,绝非是作画,有点像解数学题,她也不明白:“殿下正在忙吗?臣先行告退。”   东宫慢慢卷起纸放入袖中,他垂眸理袖:“不忙,阿枝可想好了?”   卓枝问:“想好什么?”   东宫善意提示:“刘七姑。”   卓枝连连点头,她将那些事前因后果通通说的明白。东宫为她处理此事,她贸然申辩不领情,也是不妥。她提起坊间闲言:“方才坊间,听闻民议纷纷,有说齐王殿下指挥得力,冯将军坐镇中军,李焕也打了个漂亮胜仗。”   “若非刘七姑供出刘家与鞑子密谋,或许此战不会顺利至此。臣虽不满,可也知晓大局为重......”话音方落,卓枝恍然愣住。   如此浅显的道理,东宫怎会不明白呢?   东宫这是借着刘七姑的事敲打刘家众人。   卓枝怔怔,她叹气:“殿下,若臣不来求情,此事如何善了。”   东宫胸有成竹:“孤信你会前来。”眼瞧卓枝闷闷不乐,东宫佯装深思,缓声问:“方才阿枝称赞齐王,冯将军,高将军甚至还有李焕,可缺漏了谁?”   他唇角微微翘起,分明是故意说笑,卓枝配合说:“殿下智计卓绝,天下无双,竟能料得先机烧掉五处粮草,甚至还说动苏少师弃暗投明!”   东宫微微点首:“不错,阿枝仍漏失一人。”   “谁?”   东宫坦然:“你。譬如五处粮草,苏少师身份这两处事,若究其缘由皆是因孤扣留刘七姑马匪一行,审问意外得出。若非他们欲图害你,此事定是不得机缘。”   这是什么道理?   天色愈黑,星子愈灿烂,亥时钟声若隐若现,复又沉寂。东宫向她伸出手,温声邀请:“今夜无风,若阿枝无睡意,不妨随孤上城楼观星。” 第82章 被打算不算身体接触?……   正午日头炙烈, 空气中浮动着轻微尘埃,玄缺校场一反寻常整肃氛围,自今晨鸡鸣时分起便挤满了士兵, 众人翘首,热切注视着校场中央那柄黑铁长弓。   伴随着一声大喝,尘土四扬,周遭陆陆续续响起叫好声。记分领官高声唱分:“一百二十大步,两升觥。”   觥是一种酒器, 齐王命人将两升觥挂在一百步开外的青杨树上, 凡能射中觥的人留下参加下来一轮比赛。之后便将觥越退越远, 以此比较胜负。现下进行到一百二十步,场内只剩余三十多个人, 其中自然包含卓枝。   她对黑铁长弓无感,也无意出风头,只是卓枝怅然的望着校场, 忆起昨夜......   玄缺城墙四角各设立一座瞭望高台, 站在高台上, 一眼望尽整座玄缺城, 甚至能看到百里开外的波光粼粼的赤河。   东宫展开那张星图, 时而看天,时而标记。卓枝站在一旁无事可做,便将灯笼举高, 照亮纸面。良久,东宫将星图放进袖中, 递过来一截短竹。   这截短竹正是方才东宫用来勾点描画的工具。   她接过来细细打量,原来是以短竹封口作为容器,装满木炭粉末。逢写字只消以竹尖沾木炭粉即可, 虽说木炭写字容易花,但是简单记录方位,比之墨砚更加便捷。   东宫遥望西北广阔草原,他忽然开口:“阿枝,上次情急之下,你以草木灰代笔墨记下方位,孤令工匠做出此物,你看如何?”   卓枝翻看几遍,心想有点铅笔的意思,她夸赞:“工匠深有巧思。”   东宫沉吟片刻,转首凝望卓枝,他说:“孤见你如此行事,深受启发,由此可见阿枝有急智,骑射俱嘉,假以时日定有一番作为。”他望向亮点闪烁辽阔无际的范阳界,他指着更远处说:“可还记得,从前在储宫我们读过《太宗起居录》,曾载高祖十七岁举事以期平天下,太宗束发之龄率兵破碎叶......”   “阿枝已过束发之岁,从前孤总当你是稚子,此是一过。自至玄缺来,孤方知阿枝志存高远......此去大同,绝非坦途。伊智逐逃窜草原去向不明,据暗卫所报山村屡次遭袭,孤猜测定是伊智逐一行,他们急于汇合伊先部,妄图再起波澜。伊先此人刻薄狠毒,又对你心藏仇恨,此行多加小心。”   “阿枝,替孤上阵驱逐鞑靼,以告慰成阳百姓。”   回忆止于此处,她看着尘土飞扬的校场,心道她即使身在大军之中,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卒。若要争得半点话语权,就要做出一鸣惊人之事,换句话说就是打广告宣传,因而她才决意竭尽全力赢得这柄黑铁弓。   她想扬名并非因东宫所言,只是由此想到,任务难度一次高于一次,愈发困难。若她仍是一身白衣,未来遇大事,恐怕难以插手期间,毕竟面对外敌,个人力量远远不够。   记分令官高声唱道:“李义军,一百五十大步,中两升觥。”   齐王起身自高台走下,他对校场围观众人朗声说:“已有七位壮士射中觥,”他满意四顾,看向卓枝时,眼角一抽:“古有辕门射戟,百步穿杨的神功法,几位壮士臂力相当,不若换个法子,比试准度。”   围观众将士纷纷称赞叫好。   齐王着人将两升觥换做案上银纹小盏,这银盏不过掌心大小,上饰一左一右中空的银羊圆环,不过拇指大小。绳结穿过圆环挂在树梢之上,众人站在一百五十大步开外,若视力不佳几乎看不分明,唯能见到银光闪烁。   酒盏盛满酒水,酒盏翻落酒水洒尽,视为射中。   这真真算得上百步穿杨了,众人屏息以待。   目前比试共七人,除她外皆是军中服役已久的将士,最末等也是比八百石的校尉,往上还有左右将军。虽说按照玄缺配置,不应当有许多超出建制的将军,可是此番守玄缺逐鞑靼,圣人自河东调兵众多,期间也有数位卫将军。   她初出茅庐,暂先在旁观战,决心等在最末上场。   一连三位一箭未中皆败北,第四位擦过酒盏,而酒盏并未翻落,视为不胜。第五位中郎将终于射中,酒盏霎时翻落,众人欢呼雀跃。此时尚未上场的徒余两人。可是众人心中不乏多思之流,剩下的这两人就算射中,也不敌中郎将刘正山。   如此怎么算胜负呢?   蓝衣壮士迈前一步,卓枝侧目正是风头真劲的李义军,他也是军中出名的神射手。只见他握起黑铁长弓,眼神专注望着酒盏,额间汗水缓缓落下。良久,就在众人以为他不会动作的那刻,忽然间他松手,一声尖啸,用以固定酒盏的绳结忽然断落,酒盏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好!”   齐王率先鼓掌称赞,绳结比之酒盏更加细微难辨,胜负无须比较,显然李义军更胜一筹,他不副神射手之名,如此一箭堪称百步穿杨,技艺非凡。   齐王连赞几声,对众人说:“可还有那位壮士上前?”   冯秋月双拳紧握,他望着校场,对卓枝喃喃:“可称神乎其神。”他话落,又忆起卓枝意图上场,心下紧张更甚,他艰难的咽了口水,说:“卓二,你不要紧张,顺其自然。继续射酒盏就是了,不要挑战高难度。”他额头生汗,仿佛即将上场的是他本人。   卓枝对他微微一笑,提步上前,抱拳行礼:“齐王殿下金安,请由某一试。”   齐王斜觑她,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眼神,他抬手取过黑体长弓,丢过来,说:“不必勉强,你现在退下放弃,也没人笑话。”   卓枝行礼接过长弓,并不多话,反而提出一个奇怪的请求:“请换一枝重羽箭。”众所周知重箭比不得轻箭射程远,若要达到相同的射程,更考验射手臂力。善用重羽箭的好手诸如伊智逐,便是身高八尺,力能拔山的壮士。   似卓枝这般面若好女,文弱如士子,换做重箭岂不是自取其辱......毕竟卓枝错面杀阔达台,亦或是孤身误救齐王这几桩事,并不被人知晓。因而众人见她上手拉弓便觉费力。三日以来,军中不少自诩善射的好手都试过黑忒长弓,能拉开弓的寥寥无几,不及半属(一属五十人)。   在这一干各异的目光中,卓枝接过重羽箭,瞥向百步开外因风微微晃动的酒盏,向右迈开五步,就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她反手抽出羽箭张弓拉弦,“嗖”的一声,箭啸轻锐刺破空气。   “叮叮”两声脆响,便是一声“咚”闷响传来。   人群中响起惊呼声,有人失口道:“怎么可能......”   计分传令官一阵小跑,气喘吁吁上前说:“卓二郎箭枝穿过羊纹环,箭势不减,扯断绳结一直向前,直到射中一百八十大步外的辕门,方才止住。”他双手捧上银羊酒盏,只见重羽箭穿过银环,又重击辕门,酒盏已经变形,酒液洒尽。   李义军上前几步,他站到卓枝方才射箭的地点,向前望去,只见这个方向正对着辕门。人,酒盏,辕门三点一线。她方才迈右五步,原来那时她便已预料到箭枝穿破酒盏,力道不减,故而选择辕门止箭。   卓枝面色忽而微变。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玩家声望值提高七点,您的基本信息发生改变,请玩家查看。”   玩家基本信息:   玩家姓名:卓枝   状态:同生(?)、男装大佬(?)   年龄:15(?/15)   性别:女(?)   智力:61(100/49)   体力:70(100/70)   颜值:89(100/89)   声望:73   官职:东宫詹事府属官,东宫伴读,玄缺兵士。   点数:145   能力:口若悬河(三级)、过目不忘(二级)、知人善用(二级)、权臣威势(二级)。   部曲(追随者):卓守边及其部下,共计一百七十三人。李义军及若干部下共计三百余人。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恭喜玩家达成成就:三百勇士!奖励玩家特殊物品,聆听扇。”   物品名称:诸葛扇(S级)   物品作用:该扇有多种用途,随着玩家智慧及官职升级,可自动解锁多种功能。目前解锁的功能为听心。玩家佩戴后,可发动该物品倾听指定对象发言,使用后即可直接模拟指定对象环境,现场直播画面。(注:指定对象必须是玩家有过肢体接触的对象,不能随意选择。)   物品触发:此物为可循环使用物品,每日使用五次,每次一分钟。   必须有过身体接触的对象?   这也太鸡肋了?   她想了想,灵机一动问:“什么叫身体接触?被人打算不算身体接触?”   电子音滋滋片刻,似是沉默:“算。”   ※   一别玄缺近七天,他们一行人目前已经设营驻扎在保泉附近,约莫二十里开外,一个名为石头坡的地方。自从到石头坡以来,她每日都要点过三件物品才能安心睡下。三样分别是聆听扇,黑铁长弓以及东宫借她的随身佩剑。   说是借,那是因为日后回玄缺仍要还给他。   作为交换,卓枝便将随身带着的西域匕首赠与东宫。   石头坡比玄缺更为和暖,山野春花零零星星,颇有野趣。夜晚无聊她睡不着,便起身顺着帐外望去,不料向外望却正巧瞅见个熟悉身影。   见他踌躇不已,似是犹豫是否上前,卓枝低声唤到:“十二,将军!”她还不习惯军中称谓。   冯十二被齐王封为副将军,在高将军率领的三万军队中属于二号人物。诸事繁杂,他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冯十二郎见他醒着,长吁一口气,掀帐矮身进来,他坐定问:“二郎,我们修整几日,恐怕明后日就会与伊先部相遇对战,届时......”他拧着眉,似是不知从何说起:“听范娘子说,你从前长在上京,战场经验寥寥。我向高将军请示过,暂将你调至他身边亲卫队,你谨慎对付即可。”   卓枝顿了一顿,她问:“将军好意属下心领,只是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无需多做安排。”   冯十二郎隐晦的瞅了眼卓枝身边佩剑,剑柄上七段驾云龙纹似隐若现,在一片黑暗中闪动着金色的光芒。他静默片刻,说:“殿下将佩剑交予你,纵是我不多言,高将军也会做如此安排,你无需担忧。”   送走冯十二郎,她看着手中佩剑,静静发呆。这柄佩剑她也没仔细打量过,打眼望去和寻常佩剑并无区别,东宫平日行走几乎不佩戴兵器,也不知他们怎么一眼认出的。   难道是金色纹路?   她记得冯将军佩剑上也有金色纹路......   卓枝带着满腔疑问进入梦乡。   第二日,晨起卓枝便随着传令官上高将军营帐报道,暂时编入高将军亲卫队中。亲卫队约莫十来人,其中都是高将军家乡健儿,其中还有一位是高将军子侄。   众人都性格温和,从前听闻军中欺生之事,并没有降临。她提着的心缓缓放下,论起骑射,她尚可称一声好。若贴身打斗,她怕是仍需历练。   二十七日清晨,斥候报保泉以东三十里外偶遇小股鞑靼骑兵,三五成群,不符建制随意出行;高将军去信保泉郡守,据称此等情况已有月余,应当是早先玄缺之战奔逃偷生的鞑子。这种情况发生,周边村落屡见不鲜,高将军遂以为常。   毕竟三五成群,往往派军未至,他们早已四散逃开,这问题无法得到有效解决。   一连数日,高将军只得在大帐内议起剿匪之事。毕竟伊先就跟水中影似的,看不见摸不着,自屠戮成阳之后,谁也没见过真的。圣人派遣岐山节度使王抱玉据守函谷关,一连着两月,再未曾见过伊先的影子。   伊先率鞑靼一万多骑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高将军称河东境内多山脉,尤其太行山脉纵横几地,提出伊先可能隐觅山中的可能。如果藏于山脉之中,那就有些麻烦,毕竟太行山脉连绵千里,根本无从寻找。   他们只得继续驻扎石头坡,高将军上书几封等待圣人下令。   二月十一日,夜。   石头坡安谧,众人皆入睡。不知何时有浅浅异动,巡夜的士兵侧耳细听,仿佛只是风声,他松了口气提着灯回转,灯影映在地面上拖起长长的两个人影。   “噗呲”一声,巡逻士兵应声倒地,他被紧紧地捂住口,连一声□□也没。地上,灯笼上浇了一片血,他身后鞑子随意拍打下摆沾染的血迹,骂了声晦气。而后一挥手,他身后即刻跟上数十人。而不远处似这般的鞑子三五为组,尚有不少趁夜色悄然而来。   在他们身后更远处是虎视眈眈的伊先部。   伊先屠戮成阳之后,率兵直下,意图先破函谷关,等待伊智逐大军汇合直下上京。   可惜不到函谷关,率先碰上了老奸巨猾的岐山节度使王抱玉,两军阵势一摆。这王抱玉是刀劈不中,油泼不进的人,固守函谷关,任你千般计,我自老主意。伊先劳累奔波几日,粮草殆尽,自觉不敌,只能率领万骑退后大同,等待伊智逐部汇合。   谁知,没等来鞑靼大胜大昭,却等来了鞑靼大败的消息。   这下伊先退,回不去草原;进,跨不过函谷关。两厢自难,若要暂时攻下城池,修整停留也不是不可,只是他此行率领的大部都是骑兵,不善攻城。除了城阳这样毫无防备的小土城,个个重镇要地,他根本不可能攻下。   若说占据成阳暂时休整也不可,他可是才听说了大昭太子的毒计。将五族联军困在玄缺左卫,城内无粮草,率军在外面一围,玩了个瓮中捉鳖的把戏。   这种毒计,中一次是不备;若中第二次,岂不被世人嘲笑活傻子。   因而,他也不能进城。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他只能带着军队藏匿太行山中,时不时掠夺商队,做起了土匪的勾当。好在这种凄凉的日子没过多久,随着大昭军队的到来,他父汗伊智逐的消息也到来了。两边消息互递,很快伊先便按照指示定下了今夜奇袭。   伊先挥手示意其后大军暂时止步,等待前方消息再有所动作。   骑兵动静极大,很难不为人发觉,因而今夜全部军中骑兵都在马掌上包裹着厚厚一层布,全体减速缓行,果不其然途中市镇皆未发觉示警。他们数万众跨越几个小镇,行至距石头坡三十里开外,暂时驻扎,派遣几百好手先锋,率先上前灭掉巡逻兵士。   好打大昭人一个措手不及。   卓枝夜不能寐,她睁着眼睛看着帐顶,默默催眠。她自从调入高将军亲卫队中后,便换了营帐,有单人间换做同其他亲卫共住。军旅之中,众人睡觉都不解衣,而且冬日天气寒冷都是棉衣加身。因此,卓枝并不担忧身份有暴露之险。   她之所以夜不能寐,是因大帐内呼噜声震天,此起彼伏,往往是这厢方歇,那边又起。其中还伴随着磨牙声,梦话声,卓枝微微叹了口气。   实在没有睡意,她坐在帐篷边,透过帐帘缝隙向外看去。忽而卓枝怔了怔,怎么有些时候没听到梆子声响,按理说军营中敲梆比寻常城中更为密集,每逢一炷香便是一阵响。   这是怎么回事?   若说单个敲梆巡夜士兵疏忽时间便算了,可是总不能所有巡夜士兵都疏忽了吧?   天际黑黢黢,犹如乌云压顶。她掀开帘子向外望去,矮山小坡,巡视一圈什么光点也瞧不见,巡夜士兵手中的灯笼呢?   霎时,她惊得一头冷汗。 第83章 任务期限将至,倒计时正……   夜色深沉, 一瞬她想了许多,卓枝跃出营帐,正欲直奔中军大帐而去。   忽然间战鼓鸣金, 这正是遇敌来袭的警告声,她一怔缓缓放下心来。卓枝望向中军大帐,只见烛火明亮,不少人进进出出,想来此间异样高将军已有所察觉。   火把亮起一片片, 石头坡上下瞬间一清二楚, 自然而然伊先部也就无从藏匿, 瞬时暴露在众人眼前。不远处约莫五里开外,几面鞑靼军旗高高竖起, 荒草矮林中尽是蓝沉沉的鞑靼骑兵。   卓枝骑在马上,一眼望去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很快大昭军队迅速集结完毕,时不我待, 鞑靼自然不会等大昭摆好阵型, 再行开战。鞑靼骑兵前, 一个熟悉的人影骑在马上, 正是伊先。他满脸横肉, 猛然举起沉重的马刀,振臂一挥,鞑靼骑兵瞬间像蝗虫一般飞扑而来。   骑兵本就速度极快, 何况鞑靼马种优良,比之大昭马匹更快一筹。   大昭基本没有做好迎敌准备, 鞑靼骑兵瞬间压上来,一时间杀声震天,不少人方才从睡梦中醒来, 还满目茫然,便握着刀愣愣上前。步兵对骑兵,后果可想而知。众人颇有些仓皇四顾,两方略一交手,大昭基本上算落了下风。   双方瞬间陷入一片混战之中,卓枝身为高将军亲卫,她像其他亲卫一般,拧着马缰护卫在高将军身边。高将军策马上前,连连挑翻几个鞑子,一擦面上血迹,他回身叱骂:“都护着老子作甚!传令下去全部给老子上阵杀敌!”   卓枝一时摸不到趁手的武器,便以铁弓充作铁锤,逐渐杀进战场。很快,她拾到顺手的长锵,微抖手腕,轻易挑翻七八个鞑子。与她这厢的轻松顺利不同,步兵几乎遭遇灭顶之灾。很快中军传来信号,指令全体骑兵极部分步兵混合在先,掩护其余步兵后撤。   卓枝随众骑兵一道冲进混战人群中,努力抵挡鞑靼猛烈的攻击。这就要说到两军配置,大昭陈兵三万,其中骑兵约莫两千,剩余的几乎都是步兵。而鞑靼伊先部,共计骑兵远超五千,甚至隐隐望去全都是骑兵。   以少数对多数,以算对不算。   结果可想而知。   更别说此番大昭骑兵的任务是抵挡鞑靼,为步兵提供有效后撤时间,也就是说他们是一道屏障。喊杀声直至启明初现,他们苦苦鏖战,终于等到大部步兵后撤之保泉城前。可此时原本两千多的骑兵已经剩下不足五百之数,而留下共同垫后的三千步兵只剩下几百人。   整体折损近乎八成,当然鞑靼损伤也是不小。   月亮雾蒙蒙一片,半挂在空中,徒为此刻增添几分悲凉。天地似乎也披上一层薄纱,人喧马嘶,到处都是刀兵之声。如果真有地狱,大约就是这番场景。   终于他们得到了后撤指令。可惜正欲后撤时,却被鞑靼洞察先机,伊先长臂高举,乍时鞑靼变换阵形,鞑靼骑兵瞬时分作三组,缓缓形成包围之势,瞬时截住他们去路。   高将军一马当先高声喝到:“随我突围!”他举起大刀,砍翻几个鞑子,杀出一条去路率兵突围。可是石头坡这地方地形特殊,一个高起的小坡,西南是保泉城,朝东走只消三十多里便能直接进入太行山脉。西南已被鞑靼堵住了去路,他们想自西突围已不可能。   为了尽量保全自身,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进入太行山脉。山中草木成林,地形复杂,如此方可躲过一劫。   高将军当机立断,他们一行当即决定撤入山中。伊先也是纵横战场多年的老人,方才错失时机,未能趁夜剿灭三万大昭兵士。此事已使他不满至极,加之大昭骑兵顽强抵抗,又被迫放走了两万多人。   这已然使他怒火正炙。   此行结果与他预先估算的大相径庭,他心焦气躁更不可能放过这一撮漏网之鱼。伊先遂下令全力歼敌,不可放过一人。他卸下马侧悬挂的短弩,抽出短箭,瞄准人群一一射过去。忽然他眼睛微顿,旋即变得凶猛无比:“天助我也,今日就要取贱/种狗命,为阔达台报仇!”   话落连连射出数箭,说也巧了这几箭不是偏了,便是被他人挥刀抵挡。   他振臂一挥,鞑子领命再度冲上前来,这次还伴随着如雨般飞来的长短箭枝。卓枝尚且不知危险临头,她用力挥舞着大刀,努力抵挡飞箭,同时还要兼顾身边。   “咻”的一声,有什么刺破空气自她身后倏然而来。   卓枝专注眼前仍上下挥动长刀,这一会她已斩下数个鞑子。有什么的东西撞上她的肩背,卓枝没时间在意,她随着众人且战且退,正欲退回山林,却发觉后方有个大昭兵士被五六个鞑靼团团困住,眼看就要断绝生机。情形艰难但能救,她飞快做出判断。   她以刀柄轻嗑马臀,战马登时奋力向前。随着马侧身直入,她手腕反转,瞬时抹去一左一右两个鞑子,小臂一横劈开其余数人包围,她一把拎起那人扔到马后,竭力策马奔驰终于跟上大部,顺利退到山林之中。   早先用顺手的长锵早已折断,如今她手中这柄刀还是她从鞑子身上搜来的。战斗几乎经过了一整夜,卓枝万分疲惫,她满头满脸都是血迹,身上的灰袍沾满了血,布料变得极其僵硬,散发着古怪的臭味。   所有人都满心疲累,但仍闷头奔向山林更深处,不知向前跑了多久,直到耳边再也听不到任何厮杀之声,他们才渐渐停了下来。   “你,你背后......”   卓枝听到声响,才恍然记起身后还救下一个伤员。她侧耳细听,那人声音嘶哑:“你背后中了一箭。”   她愣愣本能向身后摸去,摸到一截短箭。原来短箭射入她的棉衣中,而箭簇恰好恰在金鳞甲环扣之间......幸好她记得东宫吩咐,不忘穿上轻甲,卓枝微微用力拔出短箭丢到土中。眼见众人都已经下马修整,她也下马,顺势将那人拖下马来。   不远处有几人喧闹起来,卓枝并不在意,她继续看眼前这人,方脸长眉,若她没认错这不是玄缺比箭的八百石校尉李义军吗?   真是无巧不成书。   李义军虽然受伤,但并不严重,只是伤了要紧处。他的双臂皆受伤,流血不止,怪不得被鞑靼包围无半点还击之力。卓枝自袖中取出金疮药,均匀撒在李义军伤口之上,血很快凝结。卓枝松了口气,她想了想又将李义军中衣撕下几截,用力困扎在伤口之上。   收拾完这一切,她疲惫至极,再无余力。为节省体力。她干脆靠着枯树坐在地上休息。   忽然有人惊喜至极,大喊:“大哥!大哥没死就在此处!”   那声音越来越近,卓枝只得分神望去,几个满头血看不清楚面目的骑兵疯跑过来,卓枝骇了一跳,防备心起,本能握起手中长刀。   李义军压下她的刀,虚弱又疲惫:“是我的兄弟。”很快这几人呼唤过来几十个骑兵,他们都跑上前来,又哭又笑的围观伤员。卓枝默默退后,牵着马走向更远处,为他们腾出场地。   日头出升,金色的光环一点点自山头升起,转瞬间天光大亮。她坐在树下,放眼望去只见周围人倦马疲,众人都沉默不语,唯有伤员时而低声呻吟......荒山野岭仿若一潭死水,卓枝抱臂,忽然感觉害怕,仿若有股冷意自足下直窜脑袋。   这时有传令官前来,正是亲卫团相熟不久的高九郎,他表情凝重说:“卓二郎,将军请你前去。”   高将军请她有什么事?   此情此景卓枝心头浮现某种不幸的预感,等她见到高将军,预感成为了现实。高将军靠着树干,他面如金纸,眼神涣散,身上中了数箭,无需大夫就连她这等不懂医的人看了,也知此人命不久矣。   高将军昏昏沉沉躺着,高九郎跪在他身边小声呼唤......这等场景看了让人心酸不止,她侧过脸随意看向残枝枯干,此刻她只想分心想点别的事,可心中却不住的闪过战场种种惨状......卓枝拼命忍住难受。耳边却已听见低声啜泣,高九郎俯跪着,头脸深深埋进双手,啜泣声却顺着风传出来。   高将军面无血色,他张了张口,便有血丝顺着口鼻流出,他勉力说:“卓枝,你有东宫佩剑,见佩剑如见东宫,余下三百余人就交到你手上了,保全性命,再图大军汇合!”话落他仿佛一下失了生机,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当然卓枝不认为她有领兵只能,但是听高将军所言似乎只是为了提及她的身份,并非真有安排。她只能重重点头,不知如何拒绝。   亲卫营的其他人将众人全部唤到跟前,高将军气若游丝交代了后事,他请李义军辅佐卓枝管理军中。到了最后时刻,他望着李义军,瞳孔扩大,张口欲言但已经说不出话来。   李义军重重跪下叩首。   ※   元令五年,二月十二,距高将军所率的骑兵残军失散已有一天。   十一日夜,冯十二率领其余大部暂避保泉城之后,稍作休整,立即派出斥候回到石头坡刺探战场情况,欲图营救。斥候屡次回报消息,最后一条应当算作好消息,高将军率部突围进入太行山脉,山路艰险多小路,鞑子多战马,不便行山路。   鞑靼尝试未果,徘徊几刻后散开回撤。   他们翘首以盼,屡次派出斥候小组小范围搜山,等待高将军消息,可是一连两天并无消息。与此同时他们等来了圣人派遣的特使,河东节度使谢大人。   谢大人命他们撤出保泉周围,据密报有大部鞑靼潜伏燕子坳,他们应当陈兵燕子坳附近,一则距离大同较近可提供补给,二则阻拦鞑靼穿燕子坳直下当阳关,当阳关后一马平川,鞑靼一旦破关,便是长驱直入,直插上京咽喉。   圣人下令河东节度使统帅全局,冯十二郎只得领命。毕竟他们搜寻高将军未果,但是若能战场中拖住伊先,高将军那边也能减轻压力。   第二日,当他们同鞑靼相遇燕子坳,冯十二郎才知他们阻遏的鞑靼部是伊智逐,并非伊先部,双方占据两边。伊智逐有兵马之利,可大昭占据地利。冯十二郎性情守成稳重,并不轻易出营,只做守势,致使伊智逐困在燕子坳,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双方僵持在此。   伊智逐老谋深算,可是他现下的目的无需多想,非常简单就是汇合伊先部。若是冯十二郎开营,同他打上一场,他就有七成把握破关隘直下,于原定地点汇合伊先部。可是冯十二郎占据地势并不应战。   燕子坳是一条山道,上接范阳下连河东,伊智逐困在入口处,若要下河东必须通过关隘。而冯十二郎正巧驻扎在关隘之上,居高临下,易守难攻。   伊智逐困在此处难受不已,与此同时,伊先更是万分难受。   伊先原本想趁势剿灭大昭部未果。瞧见卓枝,他又想报仇雪恨,短箭虽然射中,可那厮跑的飞快,转瞬间人就消失丛林之中。不仅如此,她顺势砍了几人不说,还救下一个大昭兵。身手矫健,一看即知箭伤并无大碍。   大昭残军进入山林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每每派出斥候搜寻,都是苦寻无果。甚至还有好几次,他们人刚到,便发觉地面炭火方熄。这等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了十来回,他有种自己才是老鼠的感觉。他终于放弃,这等折磨便是翰尼天神在世也受不了。   来来回回,他们补给粮用尽,欲图下保泉成阳再行劫掠,顺势同父汗大部汇于白马原。可是他们欲下保泉时,却因为前两日寻找卓枝残部耽搁大好时机。就这两日内,河东节度使腾出手派出两万大同兵于宜城设防,局势大为不利。   宜城统摄三百余里,保泉正巧也属于宜城辐射范围。   于是伊先一面山林流浪,喝风吃露,心里更是怒骂卓枝一千回。   ※   太行山脉深处,时不时有鸟鸣振翅而上。兵法曰有伏,鸟鸣于林。不错,在林中穿行的人正是卓枝一行。自十一日起他们与大部队失散,原想从山林而出直下保泉,汇合冯十二郎。可是伊先那厮反复派兵搜山,卓枝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等到伊先终于放弃围追堵截,卓枝派去的斥候却称冯十二郎所率大部已经撤离,去向不明。保泉城守拒开城门接纳兵士,只有见大同手令方开门。卓枝一行人顿时无处可去,也只能游荡山林。   再说那日,他们埋葬高将军后,暂时停留收拢队伍,整合下来他们共有近四百人,李义军在军中素有薄名,四百人中将近三百人都是他原本部下,统领残兵一下子变得简单。不存在谁不服谁的问题。剩余的一百余人都属高将军身边人,高九郎与他们关系亲厚。   至于高将军的安排,卓枝打算当无事发生。   毕竟她本就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可谁知李义军却是个犟人。他执意由卓枝统领四百余人,因为高将军对他有提携之恩,高将军所言他应下了,就一定会做到。   卓枝百般推拒未果,只好暂时担职。但卓枝有自知之明,凡有任何行动,她决心不自作主张,一一皆与李义军高九郎商量过后再行。说是如此,但基本上都是卓枝决定,李义军高九郎二人几乎都赞成,他们只负责细究有无缺漏之处,完善计划。   山中行军最大的问题便是缺衣少吃,前一日还能依靠随身携带的干粮勉强顶饱,第二日便出现了粮食紧缺的问题。卓枝苦恼的查看系统包裹,除了马草外,都是些不能吃的东西......她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纸鸢孔明灯,落在诸葛扇上时,她目光忽然一亮!   怎么将这个好东西忘记了!   她盘算着如何寻求良机,听到更多有效信息。按照习惯,冯十二郎每日工作流程是晨起例行看公文开晨会而后练兵......   第二日天不亮,她迅速爬上树,按照系统提示稳稳当当坐在树干上。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是否开启诸葛扇功能?”   “是,连接冯十二郎。”   她眼前好似放电影般,画面忽然一转,变换成军营中的景象。冯十二郎正垂着头不住翻阅公文,卓枝调整镜头,直直望公文内容看去,一本又一本,都是军中安排。比如冯十二郎部正驻扎在燕子坳,又比如谢大人下令阻击伊智逐?   伊智逐果真来此处了?卓枝心头一紧。   冯十二郎看公文速度极快,不过才两分钟,他已经看完十余本。卓枝扫视案上,见到最末放着本大同知州来函。大同距离燕子坳有多远距离?她不过是稍微一想,眼前竟瞬间浮现出一张详细地图。卓枝怔愣,本能反应竟然是:“系统,使用地图需要额外点数吗?”   电子音滋滋:“叮咚,小窗浮现地图功能是5.0版本新升级全新功能,一经下载可反复使用,无需额外消耗点数!”   小地图标识非常明显,他们所在位置以蓝星标注,而冯十二郎与大同位置分别以绿点标注,一目了然。他们此时竟已在保泉百里开外,而距离大同燕子坳分别是两百余里,几乎成一个等腰三角形。   此时,冯十二郎翻开那本公函,只见上面简短的写了几句话,大致意思是说大同今日派遣粮食运送队向燕子坳运送粮草。   这封公函标注日期是二月十三......粮草辎重运输速度不快,按理说来去路上至少需耽搁三两天,今天是二月十四,那么粮草辎重极有可能就在他们附近不远处。   卓枝点开地图,只见地图边缘隐隐泛出血色,这说明系统判断此时已经进入战争模式。既然如此,她只需要调整地图识别模式,就可以立即判断全部同盟所在位置。果不其然,在他们东北方约莫四十里开外,有一片密集的绿点缓慢行进。   难道这就是粮草辎重?   她心中一喜,目光四下逡巡却在无意中瞟见东南方三十余里处,竟然也有密集绿点缓缓行进,这又是什么?   总不能也是粮草辎重?   卓枝重新变换地图识别模式。系统地图可识别全部友军,但是若用于识别敌军,就不那般容易。必须是在本地图发生过冲突的敌军,才能用于地图标注。因而她没法确定伊智逐位置,只能探查伊先位置。   伊先大部全部聚集在保泉不远处山坡之上,他们距离保泉三十余里。   卓枝心中一凛,她想到了系统任务名为“保泉之危”。是啊,她困于山中缺吃少穿,而伊先率领近万人缺吃少穿的情况只会比她更为严重,那他如何解决?   说不得这正是他冲击保泉的缘由?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玩家任务保泉之危,已开启倒计时模式!强玩家妥善安排时间,竭力保护保泉!”   “叮咚,倒计时:41:59:59。是否为将倒计时悬挂于页面右上角以作提示?”   卓枝沉重地点点头。   思虑片刻,她心中已有了决算。   卓枝跳下树,假说远处树林有鸟雀惊飞,唯恐伊先隐藏其中,遂派斥候前去探查一二。斥候分为两路,一路向东北,一路向东南。他们其余人等原地待命。卓枝如此吩咐,众人并无异议。反倒是李义军找上前来,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   似这般突然上前很少见,李义军开口直言,并不含蓄:“兄弟们剩余干粮勉强够今天嚼用,若是明日仍不能找到出路,恐怕难捱。”他略略一顿,说:“某有个想法,此下七十余里应该会经过隘口,附近有村庄,我们暂做休整,不扰民就好。”   他眼中是不加掩饰的焦虑,他话说的还是含蓄了许多。所谓的难捱其实意思怕是地方残部哗变,只是不便说的那般清楚。   卓枝点点头,决定向他漏个口风:“早先在石头坡,我曾听大人说大同会为驻军提供粮草,届时必然途经此处,”她将方才看过的地图,简单画在地上,标记出保泉,大同和周围军事重镇。   她见李义军听得认真,又说:“如今冯将军所部不知去向,但是河东本有屯兵九万,调去玄缺三万,余下六万分别是沿大同一线分布守军。整条防线唯二缺漏之处,就是太行山以北燕子坳处,以及西南雁荡山。”她定定看着李义军说:“远就雁荡山可能性不大,他们极有可能在燕子坳。”   卓枝在燕子坳画了个圈,又将大同保泉连接一线,直至燕子坳说:“大同运送粮草辎重定然途径保泉,伊先前日还追逐不休,可见他大概率未离开保泉周围。”   李义军万年不变的表情有了裂痕,他失声:“保泉没有守军?”   卓枝点头:“不错,冯将军之所以全线向北推进,极有可能燕子坳还有一处敌人。若是保泉出事,他们定然回顾不及。如若伊先也知粮草之事,那么他们大可以埋伏保泉,一举劫得粮草,而后无论是北进,还是南下都大为便捷。而冯将军缺少粮食,届时腹背受敌......”   粮草路过保泉正值夜晚,他们应当预备借宿保泉,第二日天明出发。伊先定会夜半侵扰,卓枝提议将粮草辎重暂时藏匿距成阳镇,此地距离保泉二十里开外。天亮后,他们一行人再行护送粮草去燕子坳。   两人轻声交谈一阵,基本达成共识。   此时金乌高挂,和煦的阳光遍洒大地。经过一夜,山中更深露重,不少草木都结了层白霜,这会阳光照耀,温度和暖,白霜倏然消融化作点点晶莹露珠。卓枝看着树影西移,略略估算,这会应当到了巳时。两队斥候分别是卯时一刻派出去的,他们骑快马,算算时间应当就快回来了。   果不其然两队斥候一前一后归来。   东北方探查的斥候报,东南方约莫五百余人运送物资,约莫有百人骑兵护持,正缓缓靠近保泉方向,此时距离他们应该还有三十里地。东南方斥候带来的消息也令人兴奋,东南方聚集小撮大昭士兵,正是石头坡打散的士兵,一共约两百多人。他们且随且行很快便会赶来,共同汇合于此。   卓枝又重新规划一番。等待东南士兵赶来汇合,卓枝收拢队伍,全部交由李义军管理。她则单独对高九郎说:“九郎,我们等会截下粮草辎重。”   高九郎大惊失色,白净的面庞因激动涨红。他四下回看眼中惊慌顿现,竭力低声说:“怎么能劫自己人,此举不合适吧?”   卓枝不欲说的分明,高九郎不比李义军,他年龄浅不知事。瞧他只听了一句话,就难以自制。何况这件事里面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她没时间废话,干脆说:“什么叫劫?我们这是寻求帮助!”   高九郎一下子沉默,他似乎被卓枝理所当然的无耻劲惊住了。   卓枝振振有词:“如若不暂时借用,我们将近千人吃什么?”她指了指地上简略图,又温声讲理:“我们暂时借用部分,然后随他们一道押送粮草,等见到冯将军一切就好说了。放心,论及处罚我一肩担着!”   萝卜加大棒的计策,无论换到何时都适用。   高九郎果然争辩:“哪能让你一人负责!”他面色沉重,见李义军看向这边,眼神毫无波澜。他便知李义军定是同意此事的......也是不同意的话,明天大家该如何是好?   正午日头正炙,卓枝率残部百人等在道路旁,其余六百余人设伏藏于山野之中。亦是两手准备,若运输粮草小队听从劝告,他们正好一行绕到去成阳;若他们执意不听,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   ※   保泉城守王瑰愁的头发都快掉光了,他不明白手令没错,运输粮草也没错,怎么这传令官就错了呢?王瑰对着铜镜理了理稀疏的白发,长叹一口气,任命迈步出堂屋。苦着一张老脸去面见粮草运输官——玉面罗刹鬼。   如今粮草运输官不是别人,正是卓枝。   若说她缘何变作粮草运输官,这还要从昨天说起。昨夜她率东拼西凑的七百余人,连夜强行“护送”粮草辎重藏匿成阳。   甫一迈入成阳她便心中怆然。   年初成阳遭鞑靼屠城,如今百般凋零,竟然像个鬼城一般。到处可见房屋破败不堪,尽是烈火烧灼的痕迹,还有随处可见的白骨......卓枝心中悲凉,从前她听闻屠戮成阳,心中尽是愤怒不堪。而如今看到这一切,才知道从前的愤怒太浅,她心中更坚定此行定要剿灭伊先,以告慰成阳无辜百姓。   她使计扣押粮草运输兵,然后借其身份,摇身一变,现下她变作手持官方证明书的粮草运输官。保泉城守见令自然得开门,她就这样率兵五百轻而易举进入保泉城。 第84章 保泉之危(已完成)……   保泉城。   保泉城墙是土石所筑, 因并非军事重镇,所以城墙建筑之初基本没有考虑军事效用。论及高度远远比不过就近的城镇,论其防御工事更是聊胜于无。   卓枝心中淡淡思虑着, 自然就带到了面上,她皱着眉沿着城墙快步走过。保泉城守王瑰陪着小心跟随。眼见绕城半圈,罗刹鬼面色越发难堪,他那颗心是越提越高。终于绕到自北门绕到正门,整整走了一半, 王瑰轻轻拍了拍老腿, 颤声提议:“咱们就不走了吧, 那面和这边是一模一样。”   话落,他抬眼小心打量罗刹的面色, 却没成想罗刹鬼却笑了。   思及早先种种,他莫名其妙便同意更换城防,无缘无故便觉鞑靼今夜定会攻城, 更是毫无理由的将保泉城全部人手都交到罗刹鬼手里.......这一定有什么不对, 方才为啥就觉得这人说的事事都对呢?   等他反应过来, 手里权交得一干二净, 就连他手下那帮酒囊饭袋, 如今个个也是信服万分,难道真的是罗刹鬼......王瑰满脑子胡思乱想,就听罗刹鬼说:“保泉这瓮城, 再好不过。”   他要对瓮城做什么?   很快王瑰便知晓了。   卓枝令高九郎率领步兵五百,足备滚石箭枝埋伏于石头坡朝东百余里鹰嘴峡之上。再令李义军率领骑兵三百埋伏于石头坡以西密林草甸处, 听指令行事。余下还剩余粮草运输队两百余人,他们则佯装粮草辎重运输晚半日,十五号晚进入保泉城。   李义军领命离去, 高九郎踌躇着提议:“若是设伏,我们不妨于山口,上次我们进山的羊肠小道两面设伏,正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卓枝则说:“伊先定会派斥候左右布防,勘探情况。若是我们在山口设伏,斥候定会将此事汇报伊先。伊先考虑到进山遭伏死路一条,反而激起斗志同李义军拼杀意图突围,凡是不好。”   毕竟照计划,李义军率骑兵三百起的是佯攻的作用。届时夜黑林密,李义军多点火把,驾马拖动滚木扬尘佯装人多势众。以此诈伊先,则他只能东逃。若是山口设伏,伊先只能拼死一搏。   高九郎又问:“何况进山之后,也有不少地点适宜设伏,鹰嘴峡是否远了些?而且鹰嘴峡虽然窄险峻,但是这段路程极短,我们埋伏此处,他们也便于逃窜。”   卓枝拾起一根树枝,简单画出山脉走势,她以树枝代指伊先,沿着地图缓缓划过,轻声说:“九郎,你有没有想过冯将军缘何率军离开保泉?”   高九郎一呆,他本能的张口:“定是领上命。”   卓枝叹气,又问:“上命他们转移阵地,是为了什么?我们来此是为了阻击伊先部,如今伊先部就在眼跟前,他们为何率先转移?”   高九郎又是一呆,抱拳道:“还望二郎教我。”   面对十万个为什么,卓枝决定长话短说:“定是还有其余鞑靼大军骚扰大同附近,”她没有将话说的直接明白,虽然她早就通过诸葛扇略知一二,她继续说:“我们截下的运粮队正是大同派往燕子坳的,可知另一波鞑靼正在燕子坳附近。燕子坳正在保泉东面。”   高九郎张了张口:“若他们不去燕子坳呢?我们岂不是空手而归。”   卓枝反问:“我们此行为何?”她不等高九郎回答,自顾自说:“为了防止鞑子屠保泉,若是鞑子不进范保泉,万事大吉;若不幸鞑子进犯保泉,我们竭力应对。同样,若九郎正巧在鹰嘴峡伏击到鞑子,那时我们的运气;若是不能,也没什么,安全归来便是了。”   高九郎喃喃:“二郎你做了多番安排,都是针对城外如何,若是鞑子强行攻保泉,届时该如何是好?保泉不过数百兵士,我们又都在城外......拢共不到千人之数,不妨我们全留在城内,人多面对鞑子也更好些。”   “何况我们怎么知晓鞑子何时入城?万一他们选择其他时候?这一番安排?”   卓枝心道莫说咱们这拼拼凑凑的八百余人,纵使翻了倍,就保泉城目前这毫无准备的情况也根本防不住。她微微摇头,说:“山人自有妙计,我有法子教他择夜里攻城。天快亮了,你趁夜进山,记着自西南直下绕过山头东上,切记躲避鞑子斥候。”   话落,卓枝快步越过几个垛口,对王瑰说:“王大人不是备了几个擅长行猎识路的老手吗?借我一用。”   王瑰直点头,命人引来几个熟练猎户。   保泉城墙之上,卓枝垂目望着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高九郎,心中微微一松。她反手将孔明扇展开,只见绿点沿着既定路线前行,红点伊先部仍蛰伏茂林之中,尚未发觉。   既然已经遣走知情人士高李二人,接下来她就要安排余下的事。伊先劫粮草辎重是必然之事,想来他应当极有可能趁粮草辎重进城之际,忽然发动攻城。既截取粮草辎重,又能把握先机,一举趁此良机取得城门控制权。   接下来无论是入城还是过门不入,都由他随心所欲。   是已按照正常行进流程粮草应于酉时初入城,只是那时候天色虽暗,但仍是白日。伊先大部人马不好隐藏,恐怕他不好擅自发动攻击。因而卓枝就要给他一个更好的时机,她令粮草运输官赶在戌时末刻入城,那时暮色四合,金乌西沉。   如此天赐良机,伊先定会牢牢把握。   她也会。   ※   二月十五日,是夜。   自大同始,满载万旦粮草的运输队伍于夜色掩映之下缓缓靠近保泉。   运输校尉官,赵泉生虚虚握了下手中佩剑,望着不见五指的夜色,心中更加没底,但是一想到全部粮草都被扣押在别处。如今车里满载的尽是些马草,他心中微定,若是真如那人所说鞑靼劫粮攻城,出了事,至少保住了全部粮食。   终于他们一行人来到保泉城下,今夜尤其寂静,平日还能偶尔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时时呼啸的风声,如今没有一丝动静。   保泉城楼上,几个兵士点亮火把,一个精瘦的老头,正是如今的保泉城守王瑰,抬手指了指下面。很快就有兵士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赵泉生眯起眼睛,看到王瑰身侧隐于暗影中熟悉的人影,稍感放心。那人手执羽扇,背一柄黑铁大弓,初次见面听他不过三言两语。赵泉生立即便信了,还按着他的意思办事。如今是死是活,便是这一遭了。   赵泉生大声喊:“奉河东指挥使谢大人令,大同一行暂借保泉过夜。请取文书,令牌对照,若是无疑请速速开门!”   兵士问:“应是酉时初,怎么晚了?”   赵泉生指了指车轴:“晦气!不少车轴出了问题,全靠兄弟们推过来的。”   两厢一比照,果然是自己人无虞。   保泉城缓缓打开南门,两扇巨大的木门被缓慢打开,粮草运输队快速进城。   四周安静的不正常,眼瞧着大半粮草都进了瓮城,王瑰擦一擦额头冷汗,颤声说:“罗刹,壮士,三清在上,今夜无......”   他那个“忧”字尚未吐出口,城下异变突起。   不知何时隐藏于密林之中的鞑靼倾巢而出,霎时星星点点火把全部亮起,一簇簇明亮的火光几乎耀亮天际。不待众人有所反应,鞑靼骑兵上前已经截住运输队伍,接着他们正要上前控制城门。   王瑰连退几步,说:“这这这,壮士?”   卓枝扶住他,温声吩咐身后侍卫:“以箭啸为信,着令城中百姓准备点燃孔明灯并风筝迎风直上。”她话落没多久,伊先大军压上,缓缓呈合围之势。   伊先早就知晓这两日会有粮草经过,因而他一度派人盯着峪口。说来也是天助他,正巧粮草赶上夜里入城。便叫他不费一丝一毫轻易占据了城池,他驭马前行正要进城,却有侍卫上前禀告:“大王子,南蛮死守瓮城,瓮城似乎涂满了油,十分光滑。我们并无合适器械,一时攻不进去。”   伊先料想定是城中早就准备的防备之物,只是未曾料到他们突然攻城。是已全用到守瓮城之上罢了。如今粮草全堆在瓮城之内,南蛮防个什么劲?他轻笑传令:“传令下去,全军攻瓮城,破下保泉,全军儿郎自可像成阳那日,尽兴而为!”   侍卫又说:“大王子尽可等待此处,瓮城不过半个时辰可破,一两千个儿郎足以。只是粮车上尽是上好的马草,可要先与战马吃马草?”   伊先想了想说:“都是马草?可派军医看过了?”   侍卫点头,得到伊先的准许令全部战马就地使用马草。因为车轴有毛病,马车难行,伊先之前在城下听得一清二楚,是已毫不怀疑,干脆挥手下令骑兵引马瓮城内喂马草。   眼瞧着过半鞑子挤瓮城,卓枝抬弓射出三支箭,示意放灯及弓箭准备。今夜刮得是西南风,风很快会带着孔明灯顺东北而来。卓枝下令等待孔明灯顺风飞到瓮城之上,便由早就埋伏城墙左右的百姓以弹弓打下孔明灯。   她之前自玄缺城中扣下鞑靼准备的众多风筝,事后曾仔细着人问过,上面古怪的粉末全都是硝石硫磺。她不禁心惊,幸得当时未曾一把火烧了。如今这些硝石硫磺粉末正好还给鞑靼,纸鸢遇火既然,配合瓮城周边遍布的菜油桶,被油浸过的城墙,一时间小小的瓮城只见火焰冲天。   没人敢往火焰中冲,鞑靼大军瞬间仓皇逃窜,他们沿着西面直行欲图跑向空旷之地。而卓枝早就下令埋伏与密林之中的李义军霎时率军而出,他们之后的马匹全都绑着圆木,跑起来尘土飞扬。眨眼望去,仿若千军万马。   伊先此时方知中计,一时无路,他只能向着山中逃窜,但他未曾忘记招来斥候,问询山口情况如何。斥候称整整一百天未见敌人踪迹,三十里之内不见南蛮。伊先遂带着残兵败将一股脑香山里逃去。   李义军继续佯攻,眼瞧已经看不见鞑子身影,方才停下回城复命。   王瑰躲在城垛之后,见火势似有减缓之意,他小心提问:“万一风向不对,遭殃的就是保泉百姓,壮士,此举太危险了。”   卓枝摇了摇羽扇,看着扇面上“夜,晴朗,九点半至十一点,西南风四级。”的天气预报,敷衍道:“昨夜夜观天象,方知今夜刮西南风,王大人勿忧。火势已熄,大人派人收拾残局吧。”   与保泉收拾残局的火热场面相比,伊先大部也终于逃往山脉深处,他们一行人伤的伤残的残,周身狼狈拼命奔逃。侍卫上前问:“已经进山七十余里,想来南蛮并未设伏,大王子,我们如今去向何处?”   伊先忍着手臂上传来的刺痛,他看了眼行军图,道:“向东去,靠近燕子坳,我们可暂时驻扎白马原等待父汗消息。”   向东三十里开外,正是卓枝早就安排好的高九郎一行伏兵,他们准备滚石落木已经等待多时了。而伊先骑兵战马所食马草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即将药效发作。   二月十六日,卯时三刻,晨光熹微。   经过一夜,终于收拾完毕保泉残局,卓枝抽空草草用过干饼,这时电子音悠悠响起:“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的任务保泉之危!(已完成)” 第85章 本王嫌他烦,早早弄去大……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玩家已在在自然月内解除保泉之围, 驱逐鞑靼,避免保泉屠城结局。任务成功,奖励玩家三十点, 抽奖三次!系统已将奖励发送包裹,请玩家查收奖励!”   “叮咚,恭喜玩家取得成就:歼敌一千人!”   “叮咚,恭喜玩家取得成就:歼敌三千人!”   “叮咚,恭喜玩家取得成就:歼敌五千人!奖励玩家解锁碎片(数量共三), 该碎片可用于解锁S即物品功能!注意:已经使用不得返还!”   “叮咚, 恭喜玩家取得成就:八百骑(已完成), 古有霍去病涤荡匈奴叱咤风云,今有玩家散兵游勇八百人, 玩家仍需努力!”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醒您:成功搜集剧情碎片(3/10),随机奖励神秘植物图谱(未知作用, 请玩家妥善保存)。已发送至您的包裹, 请您查收!”   卓枝拒绝现在抽奖, 打算过几天再使用。诸如系统其余各种奖励, 她也不打算细细查看, 暂时全收进包裹,留待日后再探。   目下最要紧的是归队,时刻准备着面临另一场战争。   卓枝注目凝视着手中羽扇, 其上红点鞑靼已经消失不见,系统提示鞑靼超出地图范围, 已经脱离战斗。目前只等待李义军同高九郎回到保泉,他们一行护送粮草辎重一路去往燕子坳汇合大军,便是万事无忧。   王瑰瞄了眼罗刹鬼, 见他手持羽扇,端的是书生文士模样,看着愣是没有一点杀气。他想起昨夜收拾瓮城,抬出许多鞑子......他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死人,霎时更是战战兢兢,王瑰摸了摸稀疏的发顶,心道这等事再来一次,他这条老命就交代了。   他对长随使了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女墙旁,王瑰恭恭敬敬的问:“大人,早晨赶得紧,您只用了干饼,定是没用好。这,”他端起三层食盒,直直递来,“略备了些薄酒,您暂时用些。”   李高二人迟迟未至,也不知是否生了变故?卓枝此刻哪有心情吃饭,何况是这种酒肉齐全的饭菜。   她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晓得王瑰心思,她温声说:“王大人,我是军中粗人,不讲虚礼。您且收回这些,我们午后便离开。城中仍需您主持大局,恕我多言,那些鞑子挖坑深埋,以防疫病传播。瓮城多撒石灰,空置几月再使用。”   王瑰见她说的客气,也不多言,干脆利落的转身带着长随去瓮城收拾残局。   巳时初,日头高升,春日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只觉一阵暖和。瓮城之下,卓枝正随保泉百姓一道清理瓮城,如今已经进行到末尾工作。他们开始收拾昨夜堆放的石子防火带。迎着一双双好奇打量的眼睛,卓枝如今已经学会坦然自若,她不断躬身挪动石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推出个垂髫稚子,她蹬蹬跑上前来,乳声乳气的问:“恩公,我娘叫我问您尊姓大名,想为您立个长生位,拜拜保佑恩公一生平安。”说着她双手合十,似模似样的拜了拜。   卓枝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向众人说:“保家卫国是军人天职,无需如此。”她话音未落,王瑰已经迈着步子小跑过来,他作揖:“大人,李大人回来了,正在城外!”   卓枝顿时精神一振,她向众人作揖,回身大步走向城楼。果不其然李义军高九郎就在城外,卓枝忙吩咐王瑰大开城门,她快步上前连声问道:“如何?鞑子逃向何方?”   李义军恭声道:“如您所料,伊先率众人前往白马原,途径鹰嘴峡时,正中伏击。”他顿了顿,又说:“鞑子战马不知为何纷纷腹泻不止,本是残兵败将加之此事,一时间折损大数。只是伊先却被近卫护送着逃窜,不知所踪。”   高九郎此前一直冷着脸,这时终于忍不住,他上前一步便说:“李义军阻拦我们乘胜追击,不然定能拿下伊先......报仇雪恨。”最末几个字他说的咬牙切齿。   卓枝暗暗叹气,肃声说:“此事是我的决定,只是由李校尉去做罢了。九郎,穷寇莫追,如今我们左不过千余人,不能再冒险损伤。”   高九郎哽咽道:“二郎,你不怕纵虎归山?”   卓枝重重在他肩上擂了一拳,郑重的说:“九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伊先定会与鞑靼大军汇合,届时大仇得报。”他们人数集结整齐,卓枝便带着众人准备出发先去城阳取粮草,而后转道燕子坳。   近千人草草用过午饭之后,列队骑马穿过瓮城出南门,卓枝拧着缰绳,低声同李义军商量接下来的事,高九郎仍是闷闷,引马跟在他们身后。   保泉城道路两旁,不少百姓议论纷纷扰扰,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卓姐姐,什么时候回保泉来啊?”   卓姐姐?   这一声叫的卓枝浑身僵硬,她抬目望向人群,很快便寻到问话之人。正是方才人群中同她对话的小姑娘,人群霎时静默,众人目光同时瞅向卓枝,竟像是忽然静寂了。   裹着头巾的妇人低声训道:“花妞,你胡说什么!分明是大将军,怎么胡乱叫嚷!”   小姑娘瞅了眼娘亲,又看向卓枝,委屈地说:“娘不是说长得好看便是姐姐吗?”闹出这样的乌龙,保泉一众顿时哄堂大笑,就连不少军中之人隐晦看向卓枝,又看一看旁人,那叫一个对比分明。一时众人都抿着嘴低声笑起来。   李义军斥责几句,但没有什么效用。   卓枝摆摆手,看着众人忍俊不禁,想起前几日的愁云惨淡......无奈叹道:“笑吧,都笑吧。”说完她想到方才种种担忧,结果竟是个误会,她自个忍不住也笑了。   ※   阳春二月朝始暾,春光潭沱度千门。春风和暖,带来丝丝春意,只是这股春风却没吹到雁门关外。   玄缺战事已毕,其余的便是整理战报上报朝廷。只是玄缺奸细之事牵连甚广,圣人虽命东宫处理刘家之事,此事统统指向肃王。但圣人心中仍犹疑东宫有公报私仇之嫌疑,毕竟元令三年刺杀宋大儒之事,正是与肃王相关。   当时他不允东宫继续查下去,并非是纵容肃王。而是宋大儒门下学生众多,自诩清流。向来与肃王代表的陇东世族不合,若是为此打压肃王,便是打压陇东世族。圣人心中考量政治影响,便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圣人又特意派遣来使名为慰问大军,实则充作耳目,继续调查玄缺奸细之事,以及暗查荧惑守心。为防止出师不利,特意派数百锦衣卫跟随。此次来使正是宫中老人,侍奉圣人二十余年的方馨方公公。方馨一到玄缺,不急着调查,倒是趁派送福橘之机,将玄缺众人好好看了一遍。   方馨来玄缺之前,曾暗自会见肃王,就奸细一事细细谈过。定要设法洗脱肃王嫌疑,如能将脏水泼到东宫身上最好不过。   说起他们的渊源,便要说起从前,方馨是肃王生母惠贞皇后宫侍,后来惠贞皇后薨逝,他随之调往冼马处。因他属实寒微,并不引人注目。故而无人知晓他从前侍奉过肃王,这些年他一直受肃王资助,两人自是暗通往来多年。   元月初二十,方馨专门拜访齐王。   齐王听方馨说明来意,他不耐烦地抚眉,顿了顿说道:“方公公怎么不早点说?方公公知道之前马球赛,这厮害的本王丢丑。这次逮着机会,早早将他弄去大同,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他背着手转了几圈,心里暗骂东宫无耻,借他的手将人送走。   这方馨便罢了,关键是这锦衣卫有不经上报率先审问之权。东宫送走了自己的人,将麻烦扔到他头上,齐王又骂了几句,但此时说什么也晚了:“方公公,不妨咱们发一纸调令将他从大同弄回来?”   大同距离玄缺五六百里,何况两军大同交战......就连方公公这不通军事之人,也知这提议完全是胡闹。   方馨不愿落人口舌,忙几番推拒,没法子只好先行退下。与此事相关便是刘家了,方馨对刘家听命肃王的事,自是心知肚明。他想起昨日风闻刘七姑围杀卓枝的事,心中微微一动,卓枝是东宫伴读。若将这是泼到卓枝身上,那就是牵连了东宫。   如此自是绝妙,只是刘家最好还是放到最后,当成一个杀手锏,一锤定音。他决心先弄些动静,看看有无其他情况。   果不其然,这天底下什么事情都不能细查。   先是审出卓枝风雪送药之事,方馨觉得奇怪,草原一望无际,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怎么他卓枝就能寻到东宫,顺利将药送到了呢?此间必定有异!   而后又审出卓枝发觉四五个奸细,一下子端了奸细窝之事。这更是奇怪,冯将军玄缺经营多年都难以辨别谁忠谁奸,怎么他甫到玄缺就一个连一个捉出一串?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奸细咬紧牙关死活不招,卓枝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奸细竟然当场招认的清清楚楚?   更别说卓大当家的事......他们本就属肃王刺客,如今却成了卓枝忠心拥簇?方馨知晓肃王对此事暗恨许久,他决定直接将卓大当家一行人定位成鞑靼奸细,如此这般便能成事。   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只缺少关键证据,那就是证人指正。他就能将此事办成铁案,届时谁也无法翻案。   方馨遣锦衣卫提审卓大当家的,这厮是个铁打的汉子,用尽了刑具,一时撬不开他的嘴。方馨生怕弄死他没了人证,只得做罢。决心先提审刘七姑,想她一个弱女子,怕受不住刑,三两下就招认了罢。   未成想刘七姑倒是个愚昧之人,任他明示暗示,愣是丝毫不吐露此事与卓枝相关,反而称她要上京面圣方肯将此事来龙去脉细细言说。方馨忍无可忍下令锦衣卫动大刑,就在这当口,东宫身畔的宋三郎却闯上门。   不等他寒暄,宋三郎手持文书,温声称:“刘家之事已禀明东宫,刘七姑这人得留着,好生看管。”   就这么打打闹闹到了二月下旬,方馨已将此前种种疑点,一一罗列。只等着卓大当家的招认,便定死此事。谁知老天终于看到了他的艰难,大同军信传来诸多捷报之下。方馨听到肃王安插在军中奸细传来一条不甚明显的消息。   真是瞌睡送枕头,正是时候。   那句话很简单“卓枝示意李义军放过伊先,任其逃窜”。此事明眼人可见,卓枝若非与鞑靼有关,怎么放过鞑靼大王子?   他决定以此做文章,至于那些护保泉埋伏骑兵大胜之事,那是李义军的功劳,那是高将军事先安排的功劳!怎么能算作他卓枝的功勋呢?方馨决心只抓着这一句。   就在方馨拟好折子,志得意满准备上报时,他的干儿子内侍安福连滚带爬的上前禀告:“干爹,大事不好了!您那张折子可还没发?”   方馨斥责几句,不悦道:“怎么?”   安福跪趴在地上,哭着回禀:“那,那卓枝一箭射穿了鞑子王伊智逐!谁信他是奸细呀!干爹!” 第86章 随手抓了个山里红扔过来……   “就在危急时刻, 卓二郎一马当先,张弓射箭,那一箭直教天地变色, 迅疾如闪电,当我听到箭啸之声回头去望时,箭簇已经穿透伊智逐,鲜血就像丝线喷洒在旗子之上。鞑靼士气霎时溃散,四散奔逃, 我们乘胜追击......”行军途中稍作休息, 一个士兵趁机绘声绘色的讲到那日种种。   听到这番话, 卓枝策马走得更快了些。   她捂嘴忍着一阵阵疼痛,心道怪不得古话说传言不可尽信。当时鞑靼已失先机, 伊智逐人老成精,绝非一逞匹夫之勇的莽夫,眼见局势不对, 他当即便要率兵携伊先逃窜。   伊先不能逃。   当时这个念头如此强烈, 以至于卓枝顾不上其他, 那一刹愤怒战胜了理智。她策马上前, 冲进厮杀的人群之中, 想也不想便举起长弓瞄准伊先。也许伊先命不该绝,他余光瞥到铜盾反射的光影,迅速跳下马。   这种快速的反应救了他的性命, 也间接露出伊智逐的后背,这一箭终是携裹着愤怒洞穿了敌人。伊先跳下马被奔逃的马群踩断了双腿, 已经交由河东节度使谢大人看管,不日接到圣人下令处决,以告慰成阳百姓。   终于走到无人处, 卓枝解开水囊,浅浅喝了几口茶。而后抽出长剑,她看着剑刃中自己仍未好转的左脸,心中又是一叹。   “二郎!”   听到有人呼唤,卓枝赶忙将剑收回剑鞘,回身望向来人,她温声道:“九郎?”她眼中满是询问之意。她左边的牙齿不知怎的,忽然掉了一块,而后便是连锁反应,日日牙疼,若是稍有动作连带着口中也是疼得很。   因而她十分不乐意说话,这番表现又让军中众将士产生了新的误会,众人都赞她胜不骄败不馁,有大将风范。   听到这些闲言,一时卓枝沉默了。   高九郎知晓他的情况,忙主动说明来意:“你已经三日未用过饭,方才营中造饭,我一瞧今天是汤饼,煮得软烂你正好能吃。”说着他递过来一碗汤饼。   卓枝虽牙疼无食欲,但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双手接过聊表感谢。   高九郎低声说:“二郎,从前我误会你甚深,听你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时我嗤之以鼻,心想伯父对我恩重如山,你什么都不懂,只会说漂亮话而已......”   听他话中透出懊悔之意,卓枝看着远方连绵不断的群山,隔了一会,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李义军身上,她忍着牙疼说:“九郎,回到玄缺由我做请,你去请李校尉向他斟茶赔礼,大家都是袍泽兄弟,着实不该埋下误会。”   两人又是浅谈几句。   终于行军的号角再度吹响,高九郎适时起身。   他接过碗说:“我问过胡大夫,他说没甚毛病许是上火。还特意开了几味清火的草药,令泡水与你喝。”他细细打量着卓枝,想到胡大夫精于治疗刀剑伤,也许是难以对症下药......他安慰:“要不了几日,我们就能回到玄缺,届时寻玄缺的大夫看看,说不得就能好了。”   卓枝点点头。   好在天气晴朗无风无雪,次日他们便已到了范阳地界。这一仗伊智逐战死,伊先被俘,鞑靼大军溃败化作烟雾,说一句大获全胜也不为过。范阳地界百姓长年遭受鞑靼侵扰,苦不堪言,初初听闻此事范阳百姓足足放了三天鞭炮,据说如今整个范阳商铺都买不到鞭炮了。   如今全军途径范阳,范阳万千百姓都拥挤着上街夹道相迎。   军中众将士面上都带着自豪喜悦之情,卓枝骑在一匹白马上,马侧悬挂的那张黑铁弓分外显眼。一下子点出她的身份——正是近几日说书先生嘴里主人公,说书先生唾沫横飞一时吹他英武逼人,力拔千钧,一时吹他面方耳阔,天生的将军相貌。   众人已经接受了这形象,猛一看这位黑袍白马,面若好女的俊秀郎君。人群霎时一默,旋即更加喧嚣。大昭素有“以貌取人”的风俗,惯爱簪花少年郎,这下子不少手帕,荷包纷纷飞了过来。锦缎堆中忽然迎面扑来一枚赤色圆物,卓枝本能抬手一把攥住了。   原来不知是谁欲图抛手帕,却苦于无物,随手抓了个山里红扔过来。   卓枝握着山里红,一时也没地方置放,默默地揣进袖中。这下可糟糕了,大家伙见她收下,一时间又有不少的果子飞了过来。   他们一行人走得极快,因为方才过边城,便有圣使前来传话,他称圣人恩旨令东宫齐王出城三十里迎接凯旋而来的将士。   终于得以窥见燕台积雪一隅,明亮耀眼与远方淡蓝色的天际几乎融为一体。皑皑白雪前玄缺巍峨的城墙青影隐隐展现于眼前,还有城前迎风招展的玄青色战旗。   卓枝的眼神顿时凝住,她怔怔望着战旗下那身形颀长红袍郎君。   骤然间一切都静止了。   无论是白马原驰骋厮杀,亦是方才边城欢呼雀跃,这种种声音全都齐齐响起又齐齐熄灭。此时此刻,她唯一听得见的声音,便是胸腔中心脏脉搏咚咚的跳动声,原本是两种声音,旋即慢慢交叠终成一种曲调。   ——“太子殿下金安,齐王殿下金安!”   高声唱喏惊醒了她,霎时她又好似重回人间,从方才那种恍惚中惊醒。卓枝轻巧的跳下马,随着众人一道行礼。她跟在队伍中间缓缓行至进前,便听见熟悉的声音。   那是东宫,他声音琅琅宛若玉石相激:“圣人令,天佑大昭,功德如日月之光......”   众将士又是齐齐跪下听圣旨。   跪着也无聊,卓枝细细听了一阵圣旨,约莫是说大家工作做得不错,先由太子代替朕夸赞大家,日后升职加薪的事,等诸位随即进京统一加封......后面还说了许多,卓枝牙疼却又开始抽着疼,她看向周围众将士面上都带着满满自豪之色。   卓枝微微笑了笑。   圣旨宣读结束,众将领骑马进入玄阙城,她本是随着众人一道参加庆功宴。但是方才骑上马,便有个青衣禁卫前来传话:“卓郎君,请随属下前来。”   卓枝略一打量,见东宫遥遥望过来,心里便知是东宫的意思。她干脆下了马,步行随着青衣禁卫前去。很快他们穿过熟悉的街巷,缓缓行至府衙前。   回这里作甚?   就听冯秋月大嗓门夸张唤道:“二郎,不对,如今不能这样唤你。就该像说书先生那般称呼,卓大英雄回来啦!”卓枝失笑,冯秋月大步跑出来对她作揖,说:“孙大夫候了好些时候,你先看看牙,随后再听我说闲话。”   孙大夫?   怎么会有大夫等在这里?   卓枝避开他的礼,蹙起细弱的眉,缓缓行至屋中。   冯秋月满面兴奋之色,他解释道:“前几日灭鞑子战报传来的时候,殿下也知晓了你受伤之事。便指定我前去请了范阳孙大夫,你先看看如何。”   孙大夫打开药匣,满满当当摆出了许多工具。卓枝见到那些镊子之类的,感觉牙更疼了。孙大夫果然有两把刷子,只消探脉片刻,便开出一副药。她含着汤药,不多时牙齿的疼痛缓解良多。   孙大夫不住的打量着她,见她面色好转,这才沉吟片刻:“卓郎君这颗牙是受到外力冲击的缘故。应当是从前受过伤,当时黏连不掉,这几日方才掉落。卓郎君仔细想想前些日子受过什么伤吗?”   孙大夫一面问,一面执起金针又轻又快扎在穴位上。   卓枝细细回想,却也想不出什么时候伤到牙。   耳边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有人沉声说:“应当是那夜刺客刺杀之时。”   东宫的声音透出一丝苦闷,她扭身去望,却被握住肩继续扎针。很快孙大夫用过金针,又看过她的牙齿,说:“郎君,牙齿断面不整齐,正是因此,不断刺痛口中,久而久之便生出此等症状......”他细细说起治病的方子。   卓枝却很难专心。   良久,孙大夫终于离开。   东宫细细洗了两遍手,俯身捧起她的脸,卓枝一怔,朱唇翕翕,一时不知缘何便顺着他的动作抬脸。东宫凝眉,面上满是慎重之色,他将拇指抵在卓枝唇瓣,温声说:“方才孙大夫讲过,一是含剂疏风清气,二是将齿间创面稍加打磨。”   他目中有询问之色:“阿枝,你自己能行吗?”   卓枝脸一红,方才还以为......她微微摇头欲图摆脱胡思乱想。既然这事没什么含金量,就不麻烦孙大夫上手了,她自己应该可以。卓枝洗过手,拾起“磨牙石”,想要凭感觉找到打磨处。可是人体的不科学展现出来了,她舌尖感受得到地方,手却怎么也摸不来。   而且时不时撞到伤处,方才好转的伤口又开始疼痛。   见她疼的满头汗,东宫额间亦生出细密的汗,他定定神低声说:“我来。”   ※   庆功宴东宫露个面便急急离开,宋秀文知晓这是方馨在场的缘故。他也不便久留,只是他们这次定是要将启程回上京的事提上议程。也不晓得东宫作何安排?   幸得荧惑守心之相已然消失,若非如此,还有更多麻烦等着。他一面向着府衙走去,心里却想起荧惑移位之事正发生在伊智逐之死前后,难道荧惑指的竟是伊智逐?   那么卓枝此行岂不是......   虽说圣人不喜天象之事,但方馨前来定是与此事有关。若荧惑不移位,东宫作为太子,出于孝道也要代圣人斋戒长跪。他想起天平宫那场冲天火灾,心道这卓枝还是东宫的福星不成?先是除了伊智逐,又是消了荧惑守心,卓二郎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如今方是一时成名天下知了。   他行至府衙前,却见李焕就站在后厢房院前约莫三十大步的位置。李焕身为暗卫,平日随行东宫,不离左右。如今站这么远作甚?   宋秀文迈步上前,李焕却直直拦住。   李焕想起方才办差归来,正要进院内禀告,却无意中听到“疼不疼”的暧昧之言。虽不知院内场景,但一想到上元节那日的事,他便油然生出些隐秘揣测。此时他语气含混:“宋三郎,你不妨先回去,现在主子不会见你的。” 第87章 你是为了殿下清名,还是……   元令五年, 三月初八,是日大吉,齐王于上京城五凤楼前献虏。   五凤楼两侧高楼犹如凤凰展翼, 环绕中殿左右,正中的宫殿檐角飞翘,琉璃黄瓦上覆其间闪闪生辉,立于其上长阶高台一眼望尽,只觉整座建筑尽显威严庄重。红墙侧缓缓拖出一个孔雀蓝的身影, 那正是内侍监王德全。   他神态恭谨, 双手向上捧着一卷长轴, 他立在巍峨的宫室高阶之上,拖起长长的调子:“圣人有令, 宣召齐王觐见。”   卓枝垂眸抚平因跪拜而起皱褶,面上尽是一派沉静。   她静静聆听宫阙中传来的声响,心道献虏之功与东宫无关联, 这件事她早有预料。只是今日这般场景, 竟然不见东宫身影, 着实有些难懂。那日大胜回玄缺之后, 他们略微修整几日, 便随大军起程回上京城。春冰消融,路途顺利,只行进了两日, 他们就到了燕山地界。   东宫策马邀她同行,两人终于来到燕山脚下, 卓枝不解其意。东宫笑问:“阿枝,不是好奇那‘同生’为何吗?那时孤应你同来燕山,好向慧同大师讨教一二, 今日正好途经此处。”   可惜当两人行至山巅,却见山头那段铁锁链已然消失。卓枝愣愣恍然,只能站在山头遥遥望着山那边,晚间山上雾气浓郁,万佛寺也看不分明。他们正欲回转,却听见一段短箫声幽幽传来。那段乐声正与玄缺百姓踏歌之音相同。   他们伴着箫声,踏月回转。   那之后他们情骑快马行官道一路畅通,半个多月便回到上京。今天正是抵达上京的第二日,甫到京中,东宫便接了传召急急入宫。原想着今日能见,却没想到连半个影子也无。   内侍监王德全高声唱喏:“拜!”   众臣皆着礼服面朝五凤楼齐齐作揖,长长一拜,顿时衣摆纷飞宛若五色海。大昭群臣衣饰约莫分五色,卓枝年少却穿一袭五品绯袍。那是念在此次功勋卓绝,圣人早与昨日便命人赐下绯袍并金嵌玉蹀躞带,以昭示圣宠优渥。   很快献虏议事结束,卓枝却被王德全留住,两人一道行缓缓来到太真殿。圣人少见的和颜悦色,赐热茶,问了几句伊智逐那日的事,又夸赞她年少英雄。茶汤之上热气仍袅袅,圣人已然撂下茶盏。   见此,卓枝长揖告退。   至于保泉那件事,已经由方馨禀告高将军谋略深远,便是与她全然无关了。卓枝并不计较,这是最好的结果,任务圆满完成她不引人注目。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恭喜玩家官职升级,是否查看?”   升职?   卓枝回望太真殿,心道难道圣人已经下达旨意?她暂时不予查看,缓步迈下高阶,王德全笑着问:“圣人遣奴婢相送。在这先给您道一声喜,特来向小侯爷讨个赏钱,也算沾沾喜气。”   卓枝佯装不察,疑惑反问:“王公公真是说笑,何喜之有呢?”   王德全一扬浮尘,躬身请:“想来圣使已至府中,县主娘娘素来担忧郎君,如此可算是放下心来了。”王德全果然一路相送,不多时回到建宁侯府,只见那圣使已经等待多时了。卓枝迈步上前客气道:“有劳公公。”   圣使缓缓绽开长卷,朗声道:“圣人令,卓二郎年少英雄,于万敌之中取鞑靼汗王头颅,真乃将门虎子!授执金吾参军,游击将军,又赐绯袍玉符,金带玉带各一,黄金百两并丝绸绫绢各二十匹......”   卓枝领旨谢恩,寿春县主面带欣慰笑意,命左右递上缂丝荷包,她盈盈一拜,口中却为难:“儿郎不孝,远行战场徒惹爷娘担忧,可否有劳公公请圣人收回赏赐官职之意......”   圣使吓了一跳,连赏钱也不敢接,侧身避过,看了眼王德全。王德全不着痕迹扶起寿春县主,他接过荷包叹:“县主娘娘说的什么话!儿郎如此成器,便是其他爷娘拜佛上香求不来的!何况圣人金口玉言,哪能收回!”   寿春县主还欲再言,王德全却避之不及早早告退。   府门闭合,卓枝慢慢回身望着寿春县主。她自离开上京远赴海宁之后,至今已经有将将一年未曾见过母亲,可是此番见面又是这种情况。她垂下眼睛,害怕从寿春县主眼中看出失望之色。纵使强出头这事有许多缘由,她什么都不能说。   卓枝想或许应由高九郎或者是其他谁拿下伊智逐。只是那时她一想到成阳残破不堪,一想到石头坡那夜尸横遍野,便被愤怒控制心神......卓枝讷讷:“阿娘,我,”她话音未落,寿春县主已然揽住她的肩,细细拂过她的眉眼,心疼的说:“花卿,消瘦了些,行军艰苦。”   寿春县主揽着她回到清和堂,庭前石榴花树枝繁叶茂,已然可以看出花开之日将会何等繁茂。寿春县主遣散了身后侍婢,两人就这样站在石榴树前,庭中宽阔一览无遗。寿春县主说:“早在你们离开海宁时,二娘子留书一封,那之后我便知你的去向。”   卓枝点头。   寿春县主掐掉几片发黄的叶子,又说:“圣人赏你的尽是虚职。方才我做出种种姿态,也是为了要圣人知晓从前你不成器之行,并非我故作纵容。只是拿自家孩子没办法,宠溺骄纵有着你来罢了。”   “他,素来多心。若花卿有意朝堂,此后这般事端不会减少,你的身份恐怕难以保全。纵是圣人不治府中欺瞒之罪,但你朝中一展宏图定不可能。此次你讨了巧,正好在你灭杀汗王前后,荧惑移位,圣人平生最忧心旁人说他不是圣人明君,因而你这番作为为他解了烦忧。”   “执金吾参军不过是官荫之位。虚衔而已,不过有了这般头衔,花卿便可穿绯袍佩蹀躞金带,从前花卿不是很是喜爱蹀躞玉带吗?这也算得上是好事。”   卓枝低声说:“阿娘,我无意涉及朝中之事。等上京有些事了,我还要回海宁去。”寿春县主摇头,叹道:“花卿,等秋天吧,这段时日锦衣卫自会盯紧府中,不是好时候。”   盯紧府中?   难道是她的事引发的?   她正欲直言,看向四周仍是闭口不言。卓枝快走几步推开门扇,见到屋内与从前一般无二,她压抑着心酸,回身坐在榻上:“难道是我的事?”   寿春县主把玩着红如牛血珊瑚珠,闻言微微摇头,说:“与你无关。都是你哥哥,这一年里不知缘何他与肃王牵扯甚深,圣人对肃王友爱有之,警惕有之,这一来一往便是牵扯到了府中。”   卓泉和肃王?   肃王不是要造反吗?   卓泉和他牵扯在一起做什么?他们俩非亲非故的。说实话阿兄读书努力,性格温厚。在上京城他身份不高不低,肃王为何要拉拢他呢?   她又想起去岁东宫似曾说过肃王狼子野心,要她多加小心的事,难道说的便是此事?寿春县主担忧她路途劳累,便吩咐瓶儿准备热水,等她沐浴更衣之后好好休息,晚间再行叙旧。   卓枝反倒是睡不着,她此刻迫切的相见东宫,她想知道那时肃王与大兄之事是否已现端倪?   可东宫此时正在远去长真观的路上。   荧惑之事虽毕,但圣人仍疑心上天欲降灾于他,便勒令东宫代替君父前往长真观潜心斋戒修道数日,以求上天免去责罚。因而东宫回到上京,不仅没受到分毫封赏,反而直接打发去深山之中替君父赎罪。圣人此举,难免有些不近人情。   圣人自然知晓这事不可对众臣直言,便说东宫孝心可嘉,径自斋戒祈福。众臣又是纷纷夸赞东宫纯孝,这是后事暂且不表。   应道奇听闻东宫回来后,便一直等待在东宫詹事府。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又听内侍来传:“殿下即刻启程前往长春观斋戒修道。”应道奇点首示意,他起身望向青窗外远处山影重重,心中反复思虑此事。   内侍传话声远远传来:“宋大人,应大人正等在厅中。”   长春观之行,宋三郎未曾同去?   脚步声愈发近了,应道奇站起身,一整衣袍拱手道:“三郎。”   宋秀文掀帘而入,他作揖回礼,面上挂着疲倦之色,他喝了半盏茶:“应兄,这次玄缺之行有些紧急,战事催的急不消说,”他向上拱手示意:“上遣方馨赴玄缺调查荧惑之事,便是万分麻烦,又是借机攀扯殿下......可说起来也怪了,卓二郎这小子!方馨都写好了折子就等着上递,这时卓二郎射杀伊智逐的消息传回玄缺,那阉货气的摔了一套价值千金的琉璃盏。”   宋秀文面上挂了笑,他起身倒了盏茶递给应道奇:“若非这一箭,殿下可就不是回长真观斋戒了,恐怕还得留在边关全当移祸。”他讥讽道。   应道奇饮了口茶,不悦道:“慎言。”   移祸之事,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   史书有云成帝三年荧惑守心,帝忧心遂决移祸于长子,皇长子不眠不休不寝不食,最终竟是活活饿死的。自然成帝之事多由史家贬斥,提及此事难免不被认为腹诽毁谤之罪。   宋秀文轻慢的点头,因此次东宫很快便能归来,他心中还算喜悦:“至于那件事,玄缺城内殿下爱愈甚深,两人同吃同住。再说卓二郎是殿下身边一枚福将,如此也没什么,等日后过些年,这份情谊便淡了。”   应道奇重重放下茶盏,面带怒容,正色道:“宋秀文你果真糊涂至极!殿下是君,你我是臣。劝诫君当有所不为,是为臣的本分。此事便伤及殿下清名,岂不如白璧蒙尘?何况二郎年少不知事,怎能走向歧途,史书后人如何评说?市井坊间如何唾骂?”   宋秀文被他一通斥骂,撂下茶盏心中生怒,他拱手冷嘲道:“应大人好一番胜气凌人。我的确好奇,你究竟是为了殿下清名,还是为了他卓二?想必你心里清楚!”他说完话转身即走,也不想再多争执。   应道奇敛容神色不变,慢慢拾起茶盏。 第88章 误闯   平康坊, 赁春楼。   景龙湖畔坐落着高低错落的小楼,顺着幽深街巷望进去,只见一座高楼上覆碧瓦, 檐下挂着一串串贴金箔雨铃。只是伴随着绵绵春雨,有一丝婉转莺啼似隐若现,歌伎声如清泉汩汩流转不觉,又好似饱含种种压抑忧愁。   赁春楼近来风头颇盛,楼里的官伎赵环儿琵琶技艺高绝, 更是风靡上京, 身价日腾, 听闻今日便要在寒食万花会上争得第一部 头名。这会不过是日中时分,评比定在未时初。高阁之上悠悠乐声传来, 赁春楼婢女小厮路过,纷纷踮脚张望不已。   卓枝抱着琵琶,懒散的拨了拨弦, 她扣上青窗, 对着凭栏的赵环儿说:“环儿, 要不要喝茶?你请了谁来?”   赵环儿扭身接过琵琶:“花卿, 我准备了三年, 此刻正是胸有成竹。”她朗声笑,看向评比搭建的高台,声音又低下去, “若是这次能争的第一部 头名,遵循去岁圣人定会降下恩典, 如此便能去了官伎的籍。”   卓枝饮了薄荷果子茶,唇齿乍凉,她对门扇外唤道:“路小远, 布筹都备齐了吗?”门扇开合,路小远笑着拱手:“小侯爷,这事您放心......只是,”他说罢,看了一眼卓枝似是欲言又止。   此时赵环儿小心翼翼将琵琶放在架子上,一路蹬蹬小跑到了内室,她高声道:“你们快快说事,花卿等下你进来,我这厢还有更要紧事。”   卓枝看了眼内室,以眼神问路小远何事。   路小远搓搓手:“这些日您不是日日赴书斋抄书吗?今日您吩咐我去请假,应状元说书籍明日就会转回枯斋,小的也不懂只跑了趟。应状元问您今日怎么没去,小的旧照实说了,您看这......”   去岁春闱应道奇状元及第,如今便不是魁首了。   卓枝无语,路小远空长着张机灵脸,干嘛说这么清楚,这种事含混过去就好了嘛。   不过这事算不上什么纨绔子弟风流事。每逢万花会,官伎争得头名便能脱籍,从此做良家子,因而不少教坊官伎都眼热此事。官伎是清倌人,每逢万花会,上京远近文人骚客千金博一位,曾有很多先例,诸如不知名的文人凭一诗闻名上京之类的。   纵是世人看来,也算是雅事一桩吧。   从前就有浊溪那事在先,若她不来,旁人还以为他们之间闹出龃龉。今朝赵环儿脱籍之事就在此一举。拼琴技是主要的,曲筹价高也算噱头,就像一场琵琶选秀......卓枝略想了想,又说:“你去书斋等着我,这边一结束,我就过去。”路小远领了吩咐转头退下了。   内室不断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也不知赵环儿在做什么要紧事。卓枝迈步进去,就见榻边箱笼全部敞开着,满目只见绫罗堆满,一匹又一匹,拈翠绫、贴金锦,鲛红绡仿若珍奇绫罗都齐聚于此。赵环儿说:“这些今晚充作酒酬,我早就备下了,原本打算送到侯府去呢。”   这正是今朝的“噱头”。   卓枝愣了半晌,她是打算将圣人赏赐绫罗全部搬来的,她感叹:“环儿,你真有钱。”这些绫罗算算下来,比圣人赐给她还要贵价数十倍不止。   未时初刻,春雨不止,细细密密,但丝毫不曾打扰众人兴致。赁春楼门前悬着五彩帐子,厅内早已收拢出高台,两旁各设绯绿纱幕,其下摆着数盏一人高的贴金花灯。楼中分南北两廊,廊下挂着竹席一遮,便是看不出所坐何人。   灯烛上下相照,卓枝掀开半面竹帘向下望去,只见大多亭阁都坐满了人......笛曲悠悠响起,教坊中琵琶名角姗姗来迟。   琵琶乐声伴随着阵阵西域香木袅袅升腾,赁春楼愈发喧嚣。等待卓枝抛出几十匹拈翠绫绢,刘郎和着赵环儿琵琶曲连出三联短诗时,已是金乌西沉。春雨淅淅沥沥,赵环儿缓缓下场。这要等到评比结束,还要好一阵子。   既如此她留着也无用,卓枝出了赁春楼,马不停蹄赶往书斋,她这几日抄录的正是春山先生去岁游历西域三十六国沿途所创新集子。不仅是诗,还有不少文章。上京人万金求一篇,若不是应道奇名声在前,还轮不到她誊写。   若论往日这时已到了宵禁之时,百姓禁夜,但今朝是寒食节。   寒食节圣人照旧令暂停宵禁,准允百姓通宵达旦。坊间韦诗人的新诗便是提及此事,寒食花开千树雪,清明火出万家烟。原先据晋地旧俗禁火冷食月余之久。圣人考量到此事诸般不宜,便下令允百姓冷食一日,待寒食节当夜方灭旧火,次日一早迎新火。   因而她得以骑马赶往永宁坊,熟料正好赶上书斋关门。路小远瞧见她,大喊道:“郎君!郎君!”卓枝引马上前,沮丧地问:“怎么了?”   路小远高声说:“应状元一直等着您。”她顺着路小远说的方向望去,应道奇捧着书等在小楼檐下,她下马跑过去:“你将集子誊写好了?”她的目光扫过应道奇怀中的那摞书,心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应道奇稳稳撑起油伞,指了指东南方说:“花卿,寒舍就在附近,你随我回去,正好将剩余的文章誊写一遍。”春雨细密不觉湿冷,可历经一番奔波,卓枝身上春衫几乎湿了一片,她连连点头:“也好,不要浸湿了集子。”   应家的宅子就在坊内东南隅,这里拢共两座宅邸,一座是永信公府,另一座就是应府。卓枝从前只去过太学之中应道奇的住所,也就是太学生宿舍。但是他姓氏罕见,又是东宫詹事府出身,卓枝从前便猜他应与应丞相有姻亲关系。   但想也不是直属亲眷,毕竟他穿着简朴不说,还时常抄书换钱。   卓枝慢慢随他迈入院中,应道奇请她换去湿衣,卓枝自然拒绝,她不自在地说:“等一会就干了罢。”   应道奇也不勉强,准备好笔墨纸砚,任她自便。他径自坐回小斋,捧起本《农学三考》,专注的看起来了。卓枝执笔仔细抄书,不知今日怎了,这会总觉得浑身发冷不适,难道是淋了雨......她慢慢的想,可从前不也经常淋雨?   天色昏暗,屋内油灯闪烁,卓枝终于抄写结束,她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脚。方才发出些许声响,应道奇便望过来,他揉了揉额角说:“家中高堂远游,唯有长姐家中做居士修行。这会长姐应是修行事毕,花卿,你随我前去拜访。”   还以为家中长辈不在,这可太失礼了。卓枝喝了几口茶,赶忙起身一整衣衫,便随着他前去拜见长辈。   不知何时细雨已停歇,冰轮斜挂,月光温柔如水静静流淌。他们迈过一道道门,终于来到座敞阔庭院,卓枝抬眼就见到廊下摆着数十盆枝叶舒展的含苞牡丹。拜访过后,卓枝才知应道奇父母自他幼年便畅游山水做了修士,他算是由长姐抚养长大的。   看来正是因此,他们才寄宿应府吧,卓枝心中暗暗猜测。   熟料他们迈步至庭前,却见阶下站着个双丫髻小婢,她上前一行礼:“郎君,傍晚大娘子略感不适,已着人去请刘女医了......”   寄人篱下,想来他们姐弟定是万般不易,她自然不能没眼色停留此处,徒惹麻烦。卓枝忙告别了应道奇,再三推拒留意,骑着马慢慢回到府中。   建宁侯府安静如常,只是清和堂早已亮起数盏灯,瓶儿抱着白露珠守在门前,见她回来欢呼道:“婢子还以为郎君今朝不归家了!”   卓枝将白露珠放回鹦鹉架子,温声说:“阿娘回府了吗?”寿春县主夫妇行至辋川见好友,论经谈道,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月。她原本打算说东宫的事,可是阿娘根本不在家,自然无从说起。幸好前日来了口信说清明前后归家。   瓶儿摇首:“夜色已晚,恐怕县主娘娘今日不能归家,但明日应该能回来罢。”她见卓枝面色疲惫,想了想逗趣道:“县主娘娘临行前不是吩咐田七家的在清和堂里兴土木吗?郎君好奇,县主娘娘却说拾掇好了再请您去看。总算赶着节前架好了,郎君要不要去看?”   淋雨后遗症越发严重,一阵冷一阵热的,她实在打不起精神:“瓶儿,不知怎了这会困得很,明日再说吧。”瓶儿凑近才看出她面色不好,赶忙搀着她扶进屋里,关怀道:“郎君手怎么这般冰?幸好耳房备足热水,婢子伺候您沐浴。”   泡泡热水说不得定会好些。   瓶儿差人竖起几扇围屏,点起栀子灯,又将门扇一一闭合放下帐幔,这才请卓枝沐浴更衣。她平日沐浴都在专门的浴室,可她今日实在累得很,干脆就在内室沐浴。她喝了两盏石冻春,让身子热起来。这才除去衣袍踏进木桶,霎时她便觉好受了些。   这会也晚了,她吩咐瓶儿退下安歇,无需停留照看。   白气氤氲朦朦胧胧,卓枝半靠在浴桶边,小口啜饮石冻春,她痴望水气,心里想起回上京途中曾与东宫相约清明踏春的事。转念又响起去岁清明节,她与范姝夜游金市,误入万年楼碰见东宫......后来,东宫又来清和堂见她......   许是饮酒的缘故,卓枝隐隐感到一阵脸热。可她转念又想如此对比,今年真是万分凄凉。阿娘久留辋川不归,大兄也已数日不着家。至于东宫远在百里之外的长春观替圣人斋戒祈福。躺了好一阵,她觉得好些了正欲起身,却听到门扇外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瓶儿惯爱操心,她还没睡下?   卓枝轻啜一口石冻春,感觉浑身暖和不少。她揉了揉眼睛,懒声说:“进来罢。”   院外廊下,东宫乍闻此言,也不免愣神。   阿枝声音低哑不甚分明,难道是睡下了?婵娟高悬,金市大集正是热闹的时候。今晨他自长真观骑马回上京城,戌时三刻入城,又赶到建宁侯府递帖子进来。这方是亥时初刻,原以为阿枝定然人在金市。此番他不易人前露面,遂打算等在清和堂守株待兔。   谁知他迈入清和堂,就见屋内灯烛暗淡,分明是有人在的。   阿枝没出门去?   屋内,久久不见瓶儿进门,卓枝端起酒盏,懒声唤道:“你进来罢,仔细风冷。”   吱呀一声响,门扇缓缓开合,“瓶儿”缓缓踏进来。   东宫掀开帐幔,只见栀子灯透过层层围屏依稀露出个人影。那人乌鬓如云,长发散散搭在肩头,闻声侧脸望过来,这般场景还有什么不懂的......阿枝正在沐浴,东宫哄然面红,只觉热度一直烧到了耳根,他当即闭目,急急后退几步:“孤在外面等你。”   门扇闭合,依稀听见“扑通”一声,那是酒盏落入水中的声响。 第89章 他仿若坠入离奇梦境   门扇闭合带来一阵春夜凉风, 卓枝不自觉打了个激灵,她摸了摸渐温的水,又看向四垂的帐幔, 疑心自己饮酒过甚做了个无端梦。   此时,东宫不应该在长春观吗?   她抬手贴住脸颊,只觉微烫,又将身子彻底浸入温水中,试探着, 低声唤了句:“殿下......?”帘外春风又起, 带来虫鸣声纷纷, 时长时短,一声高过一声。   到底是有人还是没人?   说不准只是她饮酒的幻觉?   卓枝起身踏出浴桶, 她披衣走到床前,打量着榻上那摞素缎亵衣裹胸......全部穿起来很麻烦,她犹疑着缓缓穿好, 又对着镜穿外袍。待一切收拾齐整, 她才勾起帐幔, 打开青窗, 迈步出门。廊下挂着几盏旧灯笼, 灯烛透过油纸,散出柔和的光。   卓枝推开门扇,只见石榴树枝繁叶茂, 月光映照在白石梅花砖上反射出一片莹莹光辉,映衬着拇指大小的点缀其间的石榴花苞更为清艳。而树下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披着一领长氅,负手背对长阶站在树下,听到她出来, 并不回看温声说:“阿枝,石榴树要开花了。”   方才真是东宫?   幸好她虽嫌麻烦,仍穿戴齐整了,卓枝心中暗暗庆幸。   闻言,她的目光转向石榴树,这株石榴是寿春县主成婚时栽种下的,原本种在边西,后来随着他们搬到上京城,距今快有二十余年了。风吹过庭院,石榴枝叶簌簌而响,春夜大抵仍有些寒。   卓枝攥紧袖子,背上有冒出微微战栗,许是冷的微颤吧,她心下暗想。从前也没这般娇气,今朝这是怎么了?她穿着内室软鞋,不愿落步庭中。因这几日细雨绵绵,庭中虽以青砖石子铺就,但是软鞋底薄,踩着地定会感到湿冷。她一顿,挽袖靠着美人倚坐下,东宫却迈步过来。   卓枝挪了挪位置,给他让出地方,随便找话题:“殿下,可有什么事?”   东宫却似没打算坐下,垂目望着她,温声另行问:“怎么这么早就歇下了?”他握住她的手,东宫霎时皱眉道:“怎么这么冰?”他解开长氅披在卓枝肩上,侧目看向石榴花树,良久他半垂着长睫,唇角挑起笑意:“回上京途中,你邀孤寒食节赏牡丹,难道阿枝忘记了?”   这也算不上忘记,这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吗?确实有点冷,卓枝裹紧了大氅,不消片刻便感觉暖和了些。她望见东宫穿了件云边绯袍,目光难免停留片刻,低声分辨:“原以为殿下不回来呢。”   她喜欢东宫穿绯袍,清俊又温柔,但她知晓此事说来不合适,故而从未提及。   好似没注意到她的目光,东宫拢了拢她额间碎发,仿若自言自语,低声说:“从前日日都能见到,乍然分开这么久,孤很不适应。”他低眼望过来,目光如同春雨般如云如烟,密密温柔,直教卓枝面上腾起红晕,东宫压抑着笑意调侃道:“今朝能见到传闻中的承露吗?”   早先她与纨绔子弟上京厮混耍乐,也不知缘何有许多人传闻她家中藏着绝色女郎,又着了黄祭酒那句“别有玉瓶承露冷”,大家一致认为美人分别唤作“玉瓶”和“承露”了。   怎么又借着这事故意笑她!   这几日忙碌,她也不知晓牡丹开花了没......卓枝扭身看向屋后,她起身沿着回廊缓行。回廊四周栽种着遍地芳草,间杂着点点花苞。檐下悬着六角灯随风摇晃,婆娑花影也随着摇摆,经过最末一道侧门,他们迈入清和堂后苑。   后苑牡丹栏绕阶而设,大都葱葱郁郁,枝叶舒展,又经春雨洗过更显碧绿可人。卓枝停步,抬手指了一指说:“这些还未到时候呢。”她虚虚指向远处那顶一人高的竹楼,竹楼四周笼罩着绿帐子,使人看不分明:“承露就种在那端......”   东宫迈步走下回廊,卓枝看了看湿泞的地面,默默的退了几步。后苑栽种牡丹花丛,处处都是新泥,她穿着双软鞋还是不要冒险了。卓枝回身意图靠在美人倚,熟料方才转过身去,尚未坐下,就听一声:“阿枝。”而后被搂着腰打横抱起。   顿时天旋地转,卓枝本能紧紧搂住东宫,她急声问:“殿下?”   东宫淡淡的哼了一声,似是不悦道:“赏花也躲懒吗?”   卓枝挣扎无果,无力解释:“殿下放我下来,不要教人看见了......那里是躲懒,地上有新泥,我怕粘湿了鞋子。”   闻言,东宫挑了挑眉,思索着正色道:“是孤误怪,”他将她抱得更高了些,让她头靠在东宫肩旁。不急不缓步迈向绿帐竹楼,他低首贴着卓枝额上,戏谑道:“放心,孤一行抱着你,不会沾湿鞋子。”   卓枝:......   她还不如不解释。   他们越行越近,东宫的声音响起:“阿枝,掀开帐子。”他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卓枝不知缘何很不自在,她扭捏了下。东宫却误会她不愿意照做,他明悟叹道:“阿枝,孤抱着你,腾不出手来。”   卓枝更不自在,满面涨红,她赶忙动手掀开帐子,生怕东宫再说出什么令人窘迫的话。   熟料她撩开碧绿帐子一看,方才傻眼了。   那竹子搭就的架子中笼罩的并非牡丹承露,而是新树起的一架秋千。这秋千与大昭女郎惯爱玩的秋千不同,因为大昭女郎玩秋千,都是站着荡秋千,因而秋千木板位置较低。这事她只跟寿春县主讲起过。   而这架秋千木板位置较高且四周描金绘彩,非常鲜艳明丽,与她从前住在边西时那架秋千极为相似。恍然间,卓枝念及方才瓶儿说的话,县主娘娘令人在清和堂后苑大兴土木......阿娘还不许她去看,应当是打算趁节前树好秋千,以便玩乐。   荡秋千这项活动几乎专属于闺中女郎。   卓枝生怕东宫起疑,她想到春山先生提起的西域三十六国,忙低声说:“近来抄春山先生的新集子,其中说到西域秋千,我心中好奇如何坐着荡秋千,便令人树起一架试试看。”   东宫不置可否,反是望向三五步远处另一架竹楼,问道:“那边总是承露罢?”   卓枝连连点首。他们行至那边,照旧掀开帐子。只见明月之下,承露枝叶肥厚,一株株新花洁白好似月光凝成。花瓣似绽非绽,随着春风微微颤动。那是纤薄宛若白绢织就的细腻花瓣,其上滚动着点点雨露,随着风点点滑落枝叶中倏然间便消失不见。   正如黄祭酒所言,别有玉瓶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虽说承露栽种已有数年之久,但卓枝性懒,从未有什么月下观花的兴致。此番美景突兀现眼前,她一时想起那篇美人赋,她忆起赋中曾言爱花之人种种痴态,喃喃:“有时醉里唤卿卿,花枝不应笑我痴。”   东宫轻笑出声。   卓枝正欲抬头,却感到额上一点温热,一触即离。东宫抱着她缓缓退了几步,他眼中流露出笑意,垂目定定的望着她,意有所指重复:“醉里唤卿卿,花笑我痴......花卿,荡秋千吗?”   什么?   登时,卓枝闹了个脸红。   东宫将她放在秋千上,他好似有些措手不及,静默片刻,只听他不确定的问:“孤推你?阿枝,秋千是这般玩耍罢?”   卓枝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眼瞧她越笑越过分,东宫俊颜微红,停步俯身凝望她,眼中腾起丝丝尴尬,试图以目光制止。卓枝见此更是生笑。东宫着实无奈,正欲起身却被揽住肩臂,唇角一热,阿枝仰脸轻轻地“啾”上来。此行落在东宫眼中,无疑是某种暧昧的许可。   他倾身将卓枝纳入怀中,眼中晦暗不明,两人气息交融,热烫又轻柔,他缓缓触碰卓枝颤动不已的眼睫,微凉的琼鼻,最末那阵温热落在淡色姣好的唇畔。   冰轮越升越高,墙外人群欢腾归家的声音很是遥远,不知何时绵绵春雨再度奢侈的洒落人间。东宫不住地轻吻她的唇瓣,一下又一下,不舍又温柔。卓枝却觉比好似方才更亲昵。她攥住大氅带子,东宫目光落在她莹白的指尖,握住一探,登时皱眉道:“手都是凉的,孤抱你回去。”   廊下原本悬挂着的数盏六角灯已然熄灭,许是仆妇熄掉了旧火。   屋内青窗微敞,沐浴的水汽早已全然淡去,只是仍能嗅到一阵冰凉的酒香,淡淡萦绕鼻尖。东宫抱着她迈过白玉屏风,转瞬便到了内室,黑漆拔步螺钿床上堆拢着几床锦被......东宫取下她肩上大氅,瞥向床榻,俯身将她放在榻上说:“你先躺着。”说罢他越过屏风,不知做什么去了。   东宫将大氅挂在架子上,合上青窗,放下层层帐幔,这才回转。   栀子灯下,光影暗暗,东宫目光越过低垂的幔帐,望见阿枝缩在锦绣堆中,她双手握着锦被,几乎遮住大半张脸。恍然间东宫心觉这个场景好生熟悉,他抚平衣袍,视线一转看向床尾。栀子灯烛光微明,杏色缎面之下,白绫布罗袜微微卷起,露出一双纤秀的踝骨......   他掩目移开视线,倾身将锦被抻平。   东宫宽大的袖摆拂过脚踝,卓枝“嗖”的一下将脚缩回锦被,总算将脸露出来大半。荷叶更漏滴滴哒哒,缓缓与窗外淅沥雨声重叠,东宫看向更漏问:“方过子时初刻,孤将灯熄了?”   虽说圣人废除禁火一月的习俗,但大昭律仍严格规定寒食节去旧火,违者判罚千余缗钱,更有甚者罚鬼薪白粲,处罚倒是其次,关键是这事一出昭告上京城,太过丢人。   一想到此,卓枝忙点头。   早先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感觉再度降临,这次更甚,好似连骨头缝里都感到酸疼。她不禁皱起眉头,本能裹紧了被子。灯一盏盏的灭掉,屋内霎时昏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卓枝咬着被角,嗓音低哑:“殿下此番回上京,还去长真观吗?”   东宫迈步走来,他停了一下,迟疑地问:“阿枝,你喝水吗?”   卓枝靠着迎枕起身,微微点首,转念又觉得有些犯傻,屋内漆黑一片,东宫怎么看得见,她正欲说话,却听东宫“嗯”了一声。   什么?   卓枝尚在愣神,东宫已然回转,他坐在床畔,将杯盏递到卓枝唇边,分神回答:“等下便回长真观。”   卓枝小口啜饮,直至一盏温水饮尽。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她望着东宫绯袍上的云边,犹豫的小声说:“殿下,该”她低声说,游廊间回荡着哒哒的脚步声。   卓枝一惊,只听门外哒哒的脚步声更近了。   ——“郎君,您连续问了数天,没成想县主娘娘连夜赶回来了。”   东宫随手将茶盏放在春凳上,忽然一个趔趄不稳,倏然歪斜。   原来卓枝听闻瓶儿说话,手却不断用力拽着东宫衣袖。就在这一瞬,钮珠半松,顿时圆领衫被扯开,露出一片白绢中衣。事发突然,东宫错愕万分,卓枝回过神来,尴尬的松手。   东宫靠着迎枕坐定,慢斯条理整理衣衫,心道阿枝这般反应,着实惹人不解。他垂眸又想两个男子同处一室,再正常不过的事。从前他偶尔留宿宋三郎家中,甚至曾住在黄维德家中。虽说阿枝与他们不同,但此时他们未曾有失礼之举。   东宫温声说:“怎么了?今日来访,孤递......”   东宫话未说完,便被卓枝按在迎枕上。霎时他陷入那片软绵绵的锦绣堆中,鼻端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东宫不免茫然抬眸,目光却不自觉停留在白皙的颈上......此时此刻,夜色深沉,幔帐四合,如云似雾的纱绡隔出一片隐蔽空间,他仿若坠入离奇梦境。   门外瓶儿欢快的说起什么,这声音惊醒了他,霎时东宫回神,他不自在欲图起身,却被卓枝捂住嘴,只听她急促道:“殿下,别出声啊。”   耳边静寂,东宫并未回应她,卓枝又低声催促:“好不好?”   此景万般难言,东宫轻轻咬了咬阿枝手心,勉强算是回应。   一时掌心微麻,卓枝不禁稍稍蜷缩手指,心中又羞又窘。   廊下瓶儿继续说:“本来县主娘娘正要来看您,可是先见了旁人。这才换了主意说是去旧火,夜黑不过来了。娘娘吩咐婢子请您明晨一起身便去汝惠堂,您歇下了吗?” 第90章 这是昨夜落下的犯罪证据……   汝惠堂是建宁侯府的正房, 敞阔的五间,回廊柱间描摹着淡淡的金粉,仿若美人颊上笑靥。阶下栽种着几盆时兴的牡丹, 除此外便全是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一眼望去满是碧色。   今日禁火,幸得天上明月高悬,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映在窗上, 依稀可见斑驳树影。建宁侯卓密洗漱过罢, 他正欲迈向内室, 却见寿春县主坐在榻间,他走上前来:“眉儿, 还道你去看花卿了。”   寿春县主方从怔愣中醒来,她将披帛搭在肩上:“正要去。”   卓密想起什么似的,他问:“方才说谁来了?”   顿时, 寿春县主手发紧一下子攥住披帛。沉默片刻, 她望着摇晃的树影, 遮掩道:“哪有人来?原是令蔓芸注意大郎去向, 谁知大郎今日仍不在家, 说了几句话......奔波一日,你先歇下吧。”她扶簪起身,缓缓走出去。   廊下蔓芸静候着, 眼瞧寿春县主走出来,她忆起瓶儿的回话, 忙上前行礼道:“禀主子,瓶儿已经候在耳房......”。   寿春县主低声说:“此事不得声张,你守在耳房外, 不许旁人靠近。”说罢,她径自进入耳房。见此,蔓芸心中不免多加揣测,小侯爷此番自玄缺归来,立了大功。他是东宫伴读,如今东宫与他亲近,并非坏事,怎的寿春县主将他视若洪水猛兽?   难道也是听闻市井中闲说的传闻,说圣人不喜东宫的事?生怕小侯爷受了牵连不成?蔓芸转念又想东宫此次前来本是微服,寿春县主管束下人,不许多言,也是正常......缘何连侯爷也瞒着?   蔓芸满腹心思,却见帘子一掀,寿春县主露出身形,她说:“蔓芸,请宋侍卫独自前来,不要惊动旁人。”   宋侍卫是建宁侯自河西带回来的亲卫,极得寿春县主信任,惯来负责巡园之事,蔓芸脑中微微一转,沉声照做。   眼见瓶儿蔓芸各自退下,寿春县主微微松了口气,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糟糕,东宫此番递了帖子上门,光明正大,许是无关私情。方才回到府中,便听蔓芸低声回禀此事,霎时她心惊肉跳,竭力按捺慌乱,她强忍冲动回到汝惠堂,暂待片刻,又派瓶儿传话。   瓶儿满目茫然,像是真不知事。   蔓芸又说东宫递了帖子,难道花卿已经同他私自见过面?   一阵脚步声传来,寿春县主顺声看去,来人正是宋侍卫。她心中好似绷着一根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好似寻常问话般:“贵人何时离去的?”   宋侍卫抱拳行礼,沉声回答:“一刻钟前,贵人方离去。亥时一刻,贵人来访,府中侯爷与您皆不在,大郎君亦不在府中。管家不敢阻拦,贵人又不许旁人跟随,径直去了清和堂。”   这会已是子时三刻,她忍了又忍,终于走回汝惠堂。   ※   翌日,天光微亮。   连续数日卓枝都是这个点准时起身,瓶儿照例提着一铜壶热水,她单手掀开帘子,一行忙忙碌碌的添水,一行轻声念叨:“郎君,辰时初刻,您可起了?”   昨夜睡得很不安稳,又是疼又是冷的,卓枝听到动静,仍欲闭眼小憩。忽的想起昨夜的事,她一下子灵醒,忙应声:“瓶儿?汝惠堂那边可有消息了?阿娘起身了吗?”   瓶儿将热水倾进月白釉回文折边洗中,她以手背探了探水温:“您还不知道呢,宫中来了旨意,县主娘娘一早进宫去了。”   进宫?   听见这几个字,卓枝心里总有点不妙之感。既然寿春县主不在府中,今朝她就继续去书斋抄书。   瓶儿上前用木兰勺挽起帐幔,郎君的床榻素来是由她亲手收拾,从来不许旁人碰的。瓶儿见卓枝起身对镜穿中衣,她便绕过屏风,躬身整理床榻。鹅黄锦被堆叠在一旁,她抬手一抻,却见零星沉蓝一闪而过。   瓶儿俯身捡起那点沉蓝珠,圆润光滑,珠身掐着细细的金丝,隐隐勾勒出云纹,这分明是长袍肩侧缀着的钮珠......她疑惑的望向镜前,只见卓枝今朝穿了件浅翠长袍,窄袖束起,她正对镜扣着白玉纽。   不是小侯爷身上的,那这颗蓝宝纽是从何而来?   还是什么新做的衣裳?   瓶儿上前,她张开手露出那颗蓝色珠纽,傻愣愣的问:“郎君,榻上发现了一颗珠纽。只是怎么记不得这珠纽是哪件长袍上的?”   闻言,卓枝漫不经心分神打量,当眼神落在珠纽上时,顿时她面色大变......这不是东宫长袍上的珠纽吗?定是昨夜她扯落的......这应该算是犯罪证据,她窘迫的伸手接过,正欲寻个地方放下,却听帘外女声乍响:“郎君,奴婢蔓芸,县主娘娘吩咐奴婢......”   阿娘吩咐什么了?   难道她从宫中回来了?   卓枝心中浮现诸般猜测,她低眼四顾,只见案几,长榻到处都收拾的齐整。她目光落到床榻间隆起锦被,反手将珠纽抛向那堆锦被。这才匆忙走向门扇前,佯装平静问:“可是阿娘回来了?”   蔓芸静立廊下,恭声回答:“郎君,此事主子吩咐不可声张,可否容奴婢进屋回答。”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尘埃,卓枝不免多想,她静默了一瞬,说:“进来吧。”   熟料蔓芸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事,尽是些琐事。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她终于复述完毕,这才姗姗离去。卓枝长舒一口气,回到床榻前,她皱着眉想着蔓芸的来意,一面仔细搜寻那颗珠纽,一面腹诽怎么有种偷情的感觉......   熟料那颗显眼的珠纽,仿若泥牛入海,这一时半会竟是寻不见了。算了,她瞥向荷叶更漏,这会已经是巳时一刻,坊市已经开市之时,书斋自然也会开门。若是去晚又借不到书,还是等她回来再说。   见她要出门,瓶儿捧着一领披风,体贴道:“郎君,昨天不是身子不适吗?今朝可好些了?晨起风冷,多加一件披风吧。”   卓枝摆手拒绝了。   虽说多少仍有些不适,但这种症状持续了一天,也没什么大影响。她也就不在意忽冷忽热的酸疼,骑着马出府前往书斋去了。   时间赶得不早不晚,她将缰绳栓到拴马庄上时,就见不远处应道奇一袭布衣迎面走来,他怀中抱着一摞书,应该是昨日抄好的新书。卓枝原想调侃几句,又想到应娘子昨日偶感不适的事,她决定还是闭口不言比较好。   书斋掌柜是个长须老者,他一抚胡须,细细翻开那几册书,夸赞道:“龙飞凤舞,笔力险峻,状元郎这手好字,定是师从名家。”他啧啧称赞,手指轻点桌案说:“状元郎,老夫也就不绕圈子,翠微道人的画可还有?”   应道奇摇首,反是道:“一册书百两。”   卓枝眼睁睁的看着掌柜递给应道奇三张百两银票,她目瞪口呆,小声喃喃:“这么值钱......”照这样算,应道奇每隔三五天便抄写出几册书。她还以为人家生活不易,真正生活不易的只有她自己才对,怎么个个都比她有钱。   见她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书斋掌柜嘀咕道:“比之翠微道人一幅山景价值千金,有市无价,这也算不得什么了。”   卓枝心生好奇。掌柜的方才还问应道奇翠微道人的事,想来他们认识,她忙问:“翠微道人是谁啊?他经常卖画吗?”   应道奇正翻看书籍,闻言微微一停,他沉吟片刻,似是不知如何言明。最终他避而不答,反是问:“花卿也喜欢山水画吗?”   卓枝摇头。   两人又重复从前的生活,应道奇低头抄书,卓枝也接着抄。数日前她苦守书斋借书不成,她并非文人雅士,也没有半个相熟的书生。幸好遇见了应道奇,不然不知等到何时去了。   一连半个月,她都是忙于此事。   只是今天不知怎的,她有些坐卧不定。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她越坐着越难受,那股一阵冷一阵热的感觉又出现了,现在还伴随了新的症状,小腹开始坠着疼......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间她心中冒出个奇异的念头。   卓枝几乎被猜测吓的跳起来。她越想越有可能,这么久来,她一直都是孩子样,几乎忘记每月来潮的事。仔细算算,今年也过了十五岁。   不会吧。   不行,她不能继续待在此处。   若有个万一,她该怎么解释。卓枝正想法子溜走,正好瞧见应道奇誊写完毕,起身去换下一册书。趁这当口,卓枝飞快起身,一溜烟的跑到书斋后门。还不容松一口气,她已经嗅到淡淡的血腥气。今天穿的单薄不说,不巧还是件浅色长袍。   卓枝不免有些绝望,他心中飞快盘算着如何是好。   定是不能这么直愣愣的回去,骑马?雇上一顶轿子?她忽然想到之前任务完成,系统奖励她几张符纸,其中有一张是复制符,那么她完全可以复制一张易容符,然后易容成随便什么人。   这样不就可以遮掩一二。   悠扬钟声响彻三遍,已是午时了。不远处传来阵阵喧闹声,很快就会有人过来,若是不巧碰到什么熟人就麻烦了。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复制符未达成使用条件。注:需复制的符纸不存在!”   也就是说包裹中必须有一张易容符,才能进行复制。远处人群的嬉闹声越来越近,卓枝正欲向巷后躲避,猛一回头,视线正对上一辆青帷马车。   马车前坐着个膀大腰圆的车把式,马车壁一扇小窗半开,恰好露出位花信年岁的女郎。   那位女郎面容秀丽,不加妆点,乌油油的长发笼在一层青道幡中,她疑惑地看过来,目光落在她衣摆处隐隐洇出的暗色血迹,有些迟疑问:“郎君?小娘子......”   两人这么一对视,卓枝脑中一片空白。   电光石火间,卓枝迅速反应过来。不远处是即将路过此处的人群,眼下她不可能迅速制住车把式,若是发出任何声响,反而会更为引人注目,届时她定会暴露人前。左右衡量一番,卓枝立即解除了男装大佬的状态,她抬起袖摆遮住半张脸,尴尬的求助:“我,娘子可否帮......”   她话未说完,就见那陌生娘子跳下马车,她脱下披风,抬手展开,一把遮住她的头脸,低声说:“切莫担心,速速随我上马车。” 第91章 这不是救她于危难之中的……   储宫清思殿内外尽是肃穆, 此时方过鸡鸣时分,天色尚暗沉,殿外回廊间已有数位侍女手持铜盏一一熄灭宫灯。寒食节才过, 春花开的正热闹,宫中侍女爱美,纷纷换下笨拙冬装,改穿春衫。此时一阵春日冷风拂过,侍女们皆是瑟瑟。   崔女官从容灭掉灯盏, 头也不回轻声斥:“殿下回宫方一日, 你们若是染了风疾, 如何在御前伺候?还不快回去换衣!”   众侍女散去,崔女官将铜盏递给身畔容长脸侍女, 她轻声问:“碧茹,殿下吩咐收拾侧殿,可是有哪位小主得幸?”不怪她有此疑问, 侧殿就位于清思殿旁, 清思殿是东宫寝殿, 寝殿旁的侧殿通常住的都是东宫家眷, 再不济也是良娣......崔女官掌管储宫, 并未听说圣人宋皇后赐下侍女,也没听说其他风月事。   冷不丁的听闻收拾侧殿的事,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也不清楚是如何收拾,规格如何安排, 该拨几个侍女去。碧茹一度在清思殿伺候,崔女官为了见她,今朝特意领了熄灯的职, 就是为了探一探此事。   碧茹沉默了阵,低声说:“崔姑姑,殿下回宫方一日,这没影的事,我的确不知晓。”崔女官是她的教习女官,对她有师恩,碧茹想了想,猜测道:“去岁冬月殿下曾安排卓郎君宿在侧殿,说不得与此有关?”   崔女官张大了眼睛说:“你是说......?”   碧茹不语,只拿眼睛觑她。   崔女官亦沉默,她自言自语:“那侍女就暂不安排,只安排几个内侍候着。”不过是一会话的功夫,天光又亮了几分,她看着远处的月洞门:“碧茹,时候不早了,你回御前伺候吧,想来殿下该从校场回来了。”   碧茹躬身应是,她回身快步行至清思殿,方行至月洞门前,就听熟悉的男声,那是宋郎君的声音,他道:“居一,这几日坊间流传了数本应状元抄本,竟有人仿你的字?”   另一道清朗的谦谦公子道:“不是仿的,正是我誊写的。”   宋秀文诧异:“你写手抄本作甚?读书人也爱财?”   碧茹迈过月洞门,她墩身行礼:“宋郎君,应郎君。”   宋秀文微微颔首,应道奇侧身避开几步。眼瞧碧茹身影消失在回廊侧,应道奇反问:“读书人不食米粮?”   宋秀文半晌无语,他率先迈步向清思殿走去,嘟囔:“丞相府要倚靠长孙抄书养家了?”他回首看了一眼应道奇,慢慢地说:“你做你的忠臣良相,随心劝谏,可不要扯上我。”宋秀文想起那日争端,歉意说:“那日是我口误失言,妄加猜测。居一,切莫挂在心上。”   应道奇莫名看来,温声说:“不是。”   这时内侍高声唱喏:“应修撰到!宋詹事到!”应道奇迈入殿内,宋秀文慢慢跟上,他一时摸不清应道奇那个“不是”是几个意思。   他还没想明白,就见应道奇递上一道折子,东宫接过沉眸细看。宋秀文退了几步,直至退到殿外,方才他说不愿牵扯此事,可是全然发自真心。玄缺那些日子,他看的清清楚楚,这事就像离弦的箭谁也阻挠不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应道奇缓缓退出来,他面上一派淡然,看不出其他神色。宋秀文心道这应该是占了上风,就听应道奇说:“殿下宣你进去。”   “你去哪?”   应道奇坦然说:“回翰林院修前朝史。”说罢,他挥袖施施然退下。   宋秀文一时无言,心想原来没说赢啊,这是又贬到犄角旮旯里去了,修史就修史还修前朝史......他憋着笑迈入殿内。   应道奇出宫转道翰林院应卯,编撰前朝史并无太多事,也不过是随几个老翰林整理书册。铜钟响彻三遍,众翰林皆下衙离去,应道奇不急着离开,对照着旧史一一编写目录,直到未时三刻才放下笔,略整仪表下衙,骑马向东市去。   东市位于朱雀街东,各种行当齐全,应道奇长姐名下的傅临药铺就位于此处。他行至药铺后,正是即将击钲闭市之时。知晓他今日到来,应大娘子早已等在楼阁中,一见到他的身影,应娘子踏步下楼,只见她长发浑然束起,上饰青幡,不施粉黛。   应娘子面色温和,她说:“上次不巧正在病中,未能见到你那小友。院中槐树结了花洁白香甜,择日不如撞日,黄娘子做的好一手槐叶冷淘,明日你请他到家中吃冷淘可好?”   应道奇拱手应下,迟疑道:“近日他似是偶感风寒,前日去看望她,面色怏怏,今日也不知病况如何?不若去信一封再问?”   闻言,应娘子满眼诧异,她这位阿弟好似天生就通了读书明理那一窍,自幼懂事,无需费心教养。可没想到他为人处世竟像是半点不懂,很有书呆拗劲,她说:“居一,小友生病,正是心烦之时,哪能劳累看信,你亲自去一趟吧。”   应道奇拱手应是,正要送应娘子归家,却被无情拒绝:“你去看卓小郎吧。我身边有捧剑,钱大,不与你同行,正要去西市一趟呢。”   应道奇转道去建宁侯府,建宁侯府位于兴德坊距离东市不远。他骑着马很快就到了,门人已经识的他的脸孔,请他入府便去清和堂通报。   清和堂,内室。   自从清明得蒙女医娘子搭救回到府中后,她已经快有五日没出门去了。那日真叫一个兵荒马乱,她方合帘坐下,一窥小窗,迎面走过三五成群的纨绔子弟,高头大马,锦缎长袍,一眼望去不说全都认识,至少也识得七八。   幸好她机灵,顺势去掉状态,不然他难以如此顺利地进入马车。救下她的是位女医,观她穿着像是讲经修道的,卓枝心想怎么这几日听闻的修道女郎数量如此之多,前有应家娘子,虽未见过面。今又碰上善心侠女。   阿娘好似是信佛的,但有时也见她清谈论道......   侠女领她来到一间东市的药铺后院,许是猜测她年幼无知,不仅赠她换洗衣物,还科普了好一通来潮的注意事项。观她衣饰言谈,定是读书识字的,日后说不得会再度碰面。卓枝有些担忧,便使用系统技能加以暗示,编造了段远房亲眷上京寻亲的故事,其中细节似是而非。见她笃信无疑,卓枝才离开。   回到府中这几日,她左右思索,决心只等寿春县主回家,便将一切和盘托出。至于之后寿春县主意见如何,她基本猜得出。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打算长久留在上京......只待圣人不理事后,她才会回来。   卓枝想两情若是久长,又岂在朝朝暮暮。   而且按照书中剧情走向,元令九年圣人薨逝,东宫过五凤楼于含元殿登基,改年号为仪凤。那时正本书也接近结尾,后面的事作者一笔带过,只说仪凤三年,女主听到街巷议论皇后诞下麟儿之事,不免想起她留在西域旧国的孩子,心中万分思念,但苦于怨憎肃王,不肯回去。   书里的皇后是英国公嫡女,按书中时间线她元令三年嫁入东宫,而后与东宫共同生活十年之久,养育三四个孩子,可是按照齐王所说,杨氏与他的婚事定在今年九月,还有小半年的功夫,她就要嫁入齐王府。   如今剧情已经乱成一团,根本找不到一点原剧情的影子。   她将这些事反复思索,只等阿娘回来,可是左等右等,如今已过去了五天。听宫中内侍传话,寿春县主陪伴太妃娘娘去慈安寺听大和尚讲经吃斋,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郎君,应修撰来看望您了。”   帘外一声回禀,顿时惊散了卓枝思绪,初潮一连五天断断续续,今日已经去的干净,因而她不怕显露端倪,卓枝对镜一望,她周身齐整,发丝都不乱,她朗声道:“请他到簌藻小斋,我在那等着。”   簌藻斋是间书房,其中有不少藏书,那日卓枝见他读了不少农学论集,便想家中有不少古书,或许可以借他一观,如此也算感谢他借书之善举。   卓枝吩咐路小远将书册取下来,她对着目录细细对照,等待书找的七七八八之时,应道奇已经来到门外了。簌藻斋门扇大开,就连轩窗也是敞开的,他见此微愣:“花卿,看来你的病已经好了。”卓枝抱着一摞书,尴尬的点头。   应道奇帮忙接过书籍,他眼神极为认真,说:“上次拜见未成,家姐请你去寒舍吃顿便饭,时间定在明日,不知你可否方便?”   卓枝将目录递给他,听闻邀约,她很是开心说:“那当然啦,长辈邀请小辈怎可推辞?”从前碍于身份,她很少有通家之好的友人,除却赵环儿外,几乎没什么朋友。近两年她认识了范姝和王嫣然本是高兴不已,可她们如今皆有他事在身,她很是寂寞。如今终于多了共同爱好的其他朋友,难免喜不自禁。   三言两语说定此事。   翌日,卓枝禀过阿爷,早早起身带着路小远往应府去。听应道奇说过,他长姐属兔,正与卓枝同一个属相,比她年岁长了一轮之久,又是成婚已久的妇人,于情于理她实属小辈,自然无需回避,直接拜见即可。   卓枝随着应道奇迈入堂前,应府修筑风格与建宁侯府迥然不同,正是传统陇东房舍的风格,严肃规整,基本上见不着许多花儿草儿的,侍从也是个个沉稳守礼。   她随着应道奇迈入正堂,只见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素色绫缎的年轻女郎。他们正欲上前行礼,却见应道奇身边的长随快步赶来:“郎君,宫中有旨意,太子殿下传令您速至詹事府。”他一拱手,见着卓枝,连忙行礼:“卓郎君,那传令的内侍是松风公公,他正赶往建宁侯府,恐怕您也要一道进宫去呢!”   什么事?   卓枝抬首望向应道奇,见他面上亦有惊色,想来他定是不知发生何事。这时应娘子闻言迈出厅堂,她瞧见卓枝,眼中闪过疑惑惊异,她讶然:“你?”   卓枝回眸望去,这不是,这不正是书斋外救她于危难之中的女医吗? 第92章 东阳王余孽天街刺杀圣人……   崇业坊外繁华非凡, 可惜卓枝一路上忐忑不安,心里跟猫抓似的,她握住缰绳引马快走几步, 缓缓靠近应道奇,她欲言又止,毕竟此时此地并非说话的地方,但是方才种种使她坐立难安。   那时应娘子抬眼看来,眼中满是震惊, 她定是认出什么了......卓枝只得强做镇定回望, 应道奇似是察觉什么, 他疑问:“阿姐?”这时小黄门低声催促说此事紧急,应道奇回身行礼, 便与卓枝一道向影壁前走去,可谁知就在那刻,应娘子忽然叫住应道奇。   应道奇折身回首, 卓枝不好强行跟随回去, 只能心焦气躁等在马前。   约莫片刻过后, 应道奇的身形缓缓出现的影壁前, 他眼中似是同情, 似是不解,最终他闭口不言。卓枝本就心中有鬼,见他如此作态, 更是万分紧张。可是小黄门就守在眼前,她只能缄默。两人一同驭马前往, 很快便候在永春门外,这里是外臣拜谒东宫的必经之路,守备十分森严。   小黄门退却, 终于此地只余他们俩。可是此处虽没了小黄门干涉,亦没不相干的外人窥伺,但禁卫手持长戟立在门前,眼含精光,宛若一尊尊门神。禁卫站在三十步开外,若是低声谈话,禁卫虽听不到,可是看得到。众目睽睽之下难免有交头接耳之嫌,说不准还会被礼部言官指责大不敬。   可是等进了储宫,更是没有问话的机会。他是不是知晓了什么,以他的为人,定是不会偏袒隐瞒,届时......卓枝竭力忍耐片刻,几乎就要问出口。   随着一声唱喏,冗长煎熬忽然终结。   朱门内隐现蓝衣黄门,他似是有些不解,顿了片刻,旋即躬身道:“两位大人,请随奴婢前来。”卓枝还是第一次按照正常程序进入储宫,他们随着小黄门绕过一道道回廊,终于来到清思殿前,卓枝垂目进殿。   殿内争论之声四起,依稀听见道中刺杀等等,这事暂时吸引了卓枝的注意力,她正欲细听,殿内忽响起声杯盏碰撞的清脆声,随即东宫诧异道:“阿枝?”   原来松风传令应道奇是入储宫议事之事,传令她则是旁的事,谁料应府下仆会错了意,传错了话。难怪等在永春门前的小黄门瞧见他们,顿了片刻。闹出这等笑话,实在叫人啼笑皆非。既然没她的事,卓枝作揖,按礼缓缓后退道:“容臣先行告退。”   东宫不语,明显是默认之意。   应道奇却上前一步,挡住卓枝去向,他别有深意的看过来,突然说了句:“花卿且慢。”   东宫尚未提及什么,应道奇却先行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应娘子说了什么,何况那一眼......卓枝的心一下子乱了起来,她失措的看向应道奇,应道奇却再也不曾回看,反是有条不紊陈词巨鹿王僭越之事,桩桩件件,竟是有数十条之多。卓枝丝毫不关心这事,她难以自制抬眼看向应道奇,希望从他神色之中窥出一丝半毫。   可惜他养气的功夫甚好,面上不显分毫,对卓枝的目光视若无物。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在一众争论声间隙中,黄维德撞了撞她的肩,玩笑问:“二郎,你看他作甚么?许是应修撰面上开出花来了?”   卓枝惊慌,她垂首看向帐脚,一时竟答不出什么,期期艾艾:“我,我......”   黄维德见她万分紧张,又善意取笑道:“怎么,不过一年未见,二郎途径韩地难道也染了韩非子遗风?”众所周知《史记》列传中有云,非,为人口吃。   卓枝窘迫。   黄维德见她面上尴尬,开解道:“二郎,你可是找应修撰有什么事?”   有事是有事,可是这事也不能告诉旁人。若论平时,她随口岔开话这事便过去了,可是此时精神万分紧张之下,卓枝更是说不出什么。不知何时殿中议论声渐渐停歇,众人自然而然听到了他们对话,不由得好奇的目光便纷纷落了过来。   气氛有些凝滞,似是暗波涌动。殿内不比屋外开阔明亮,东宫立在阶上,看不清楚神色,他居高临下看着应道奇,应道奇平静回望。就在此时,宋秀文却忽然插话说:“卓二,你该不会是想问应修撰借《所思集》,又明知是他的心爱之物,不好意思开口吧?”   对,就是这个,她一直都是春山先生的粉丝,若是为了此事,也是名正言顺。   卓枝就坡下驴,连连点首:“是,我,心知如此,却不知怎么说。”黄维德哈哈一笑,开口道:“哎呀,早说嘛!今天哥哥就舍了这张老脸,请应老弟暂将爱书借与二郎一观吧!”   黄维德话一落定,众人皆是笑了,黄维德是移光七年生人,应道奇是移光六年生人,黄维德分明比应道奇小上一岁,还大言不惭自称哥哥。   铜铸大钟缓缓响起,咚咚咚,一声合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悠远,这时已经过了午时,正是文武官员用午膳的时辰。   东宫撂下茶盏,令众人散会用膳。   东宫詹事府众臣陆陆续续散去,卓枝逮到机会,拦住应道奇:“应修撰,我,我们单独谈......”她话未说完,就见应道奇转身下阶,坦然自若向着庭院中央缓缓走去,他在庭中站定,指着一株含苞待放的豆绿,转首唤道:“花卿,你瞧这株牡丹生的如何?”   庭院中央,任是谁人路过都能窥见他们。   卓枝无法只能上前,她看着豆绿花瓣微展,低声说:“今天不看花好吗?能否随我到静处,再谈一二?”   应道奇拂过牡丹翠色的枝叶,温声说:“这里不就是静处吗?我见你有话要说,便来此处,可是我有所误会?花卿,你我站在此处,周遭三十步内,一览无遗,难道不适合谈话?”   听他这一席话,卓枝连连点首,若是特意避开人群躲在角落,反倒像是有私。他们光明正大立在庭前,若有人瞧见了,只说赏花便可搪塞过去。   时不我待,他们不能久留此处。卓枝虽然心焦难耐,可是还没有傻到直接摊牌问应娘子认出她女孩身份的事。联想到那两个眼神,她低声问:“你方才殿前看我作甚么?”   应道奇沉吟片刻,点了点牡丹青豆色的花苞:“你该知晓那件事吧?四日前贼人藏与道中,趁圣人车驾途经朱雀天街刺杀于上。”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和她有什么干系?   就听他继续说:“昨晚刺客挨不住严刑拷打,招认自称东阳党人,是为了扶持正统而战。更甚之处是从他身上发现背后刺有东阳王世子印鉴,印鉴其下纂刻细微潺潺二字,被捕之时他身上穿的正是建宁侯府的下仆衣裳。”   卓枝面色一白,她踉跄了下几乎跌倒。   应道奇扶起她,朗声说:“何须如此失态惊喜欲狂?”   什么惊喜欲狂?   她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应道奇继续说:“借给你就是,虽是爱书,但某绝非小气之辈。”   是,她不能如此失态。   卓枝站定,应道奇低声说:“前日圣人微服到访大慈恩寺,届时家姐正巧就在寺中,她因回避隐身佛像之后,误打误撞听闻此事。她见宫中召见我,方才匆匆提起,事情紧急只说东阳王余孽似是曾经现身,衣衫或是佩戴与建宁侯府有关。”   “那时便猜测你家中牵连此事,只是人多眼杂,不好多言。方才殿下不欲你多加停留,想来也是事关谋逆,免你沾惹是非。但我以为你该知悉,切必须告知与你。方才留下你,正是为了此事。圣人雷霆手段,此时侯府定早已布置禁卫,日夜严密监视。今日你若一无所知的回去,唯恐一时散漫,闹出些风波。”   ......   卓枝脑中一片混乱,原来,原来应道奇那时神色复杂看着她是为了这件事。虽然不是为了她身份的事,可是无端牵连谋反,这比发现她是女郎更其罪当诛。   怎么会呢?   东阳王余孽无缘无故穿着她家中下仆衣裳作甚?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阿娘说卓泉与肃王走得很近,她知晓肃王迟早会有谋逆之举,和他牵连,卓泉恐怕真的与此事有关联......卓枝心中惴惴不安,她垂目看着那株牡丹花苞,喃喃:“许是碰巧,这怎么可能呢?”   应道奇折下一枝含苞牡丹,递给她同时说:“花卿,此事尚是隐秘,圣人速来忌讳东阳王之事,故而将消息瞒得很深,并无他人知晓。殿下亦是不知,东宫詹事府其他众人也不知晓,都是猜测此事或许与巨鹿王有关。你心中有谱便是了,切莫走漏风声。”   是,是的。   她捏着牡丹花枝,定了定神,慢慢说:“这株豆绿真是珍惜。”   应道奇率先迈步,说:“豆绿虽长得好,可也不要因赏花误了午膳,花卿随我来。”不过片刻之间,卓枝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她收起震惊悲戚之色,缓缓随着应道奇行至休憩之处。   熟料他们正巧遇到东宫,只见他神色微凝,静默的立在阶下,黄维德垂手立在身后。   两人上前行礼问安。   东宫看着她,眼中缓缓散开笑意:“阿枝,怎么贪玩摘花去了?”他看了一眼应道奇,声音辨别不出什么说:“六郎到处寻你,你们且去。”   黄维德揽住应道奇的肩,连声告退。   卓枝沉默的看着手中花。此时她心中仍是震惊不已,只是勉强不显露面上罢了。因而她只顾得上沉思,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东宫从她手中接过牡丹,倾身靠近她耳边:“去借文集了?”   温热的气息扑到耳畔,卓枝耳边一热,她连连点头,忽的想起那《所思集》是春山先生西域三十六国游记。早在寒食节那夜,她就告诉东宫抄完这集子的事了。   “我,”她犹豫片刻,这事不能据实已告,卓枝紧张的看了眼东宫,生怕他继续问下去,轻声说:“是有旁的事......”   正不知如何开口细说,她朱唇翕翕,微微抬首,正好抵住一枝豆绿牡丹。   东宫以牡丹为指虚虚一点,他垂目看来,墨眸清亮闪动着暖意,他缓缓道:“何故愁眉苦脸?孤又不会过问。”他移开牡丹,抬手轻轻拂过卓枝鬓发,似是亲昵耳语:“阿枝,牡丹有了,可要簪在发间?”   卓枝看着那株牡丹,豆青花苞隐隐透出碧玉色,大昭似乎并不忌讳绿色上头......她本能摇头拒绝。   东宫疑惑,沉吟片刻,含笑挪揄道:“总不能是赠与孤的?”见卓枝面上闪现窘迫,他又问:“正像玄阙那时,女郎掷果与你,你再转送与孤?”   怎么说起红果子的事,她都快忘记了。那时她牙疼的要命,匆忙起身行礼,顾不得整理衣衫,袖口一松,那原本藏在袖中的山里红不甘寂寞,咕噜噜的滚了出来。后来卓枝据实已告山楂来历,她还特意熬糖做糖葫芦,结果很失败,滋味一言难尽,又酸又苦。   话头一起,两人顿时回忆起那滋味,具是皱眉。卓枝笑说:“清河堂里的石榴极为清甜,等今年结了果子赠与殿下品尝。”她想起松风,又好奇问:“殿下遣松风去做什么?”   春风拂过牡丹枝叶,随着哗啦啦的细微声响,庭中弥漫起淡雅的香气。花风熏得人欲醉,东宫微顿,抬手略整青纱道袍。那青袍本就齐整不见起皱,他却理了又理,最终有些不自在的说:“邀你宿在储宫的事。”   “今天?”   东宫深深地望着她说:“此后。” 第93章 黑暗之中,那颗沉蓝珠散……   清和堂庭中的石榴树前几日还开的热闹, 不过是经了场雨,却一下子染了病。起先石榴树有些怏怏,卓枝不以为意, 毕竟这株石榴树已经有十七八年树龄,算得上一株老树,不过是雨水丰欠,没两日便自然无事。   可谁知石榴叶片迅速枯黄,许多含苞的石榴花也纷纷从枝头坠下, 卓枝后知后觉, 令人请来了侍弄花木的花匠, 可是请了许多人来,换了无数种法子, 总也无济于事。不过寥寥数日,石榴树便由枝头春意闹转为几许凛冬寒枝。   瓶儿最为难受,她平素守着石榴树, 日盼夜盼等着吃石榴果, 如今等到一场空。她还偷偷抹泪, 这日一早她兴高采烈地掀帘而入, 她说:“郎君, 您有两封信,一封是海宁的,另一封是山东的, 您快瞧瞧看!”   因应娘子的事,再加之石榴树, 卓枝心中难免不安。海宁范姝来信,确实是件好事,她面上挂了笑, 从蹀躞带上取下匕首,飞快的拆开信,她轻声念:“......卓大当家一行人已经安排妥当,目前海宁一切安好,范姝。”   至于山东的信,卓枝也拿不准这是谁寄来的,她心中冒出一个模糊的念头,许是王嫣然的来信也说不定?结果一拆开竟真是王嫣然来信,信里极力邀请她共同去海宁游玩,还说她不日将抵京,到时两人可以一道走。   这信同上一封一般,卓枝仍是念了出来,一旁瓶儿撇撇嘴:“王娘子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不要胡说,王娘子她很好。只是你一心向着我,尚且不了解她呢。”卓枝觑她一眼,慢慢的将玄阙那些事讲给瓶儿听。良久,荷叶滴漏水珠倏然落在银铃上,银铃随着水珠响了数下,卓枝起身穿苎罗轻纱外衫,这会辰时过半,正是到了卓枝与应道奇相约去浊溪诗会的时辰。   应道奇之前久留东宫詹事府不出,前日方才回到应相府。她心中担忧应娘子说出什么,但是也不能直直去应府问询,索性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邀应道奇同游浊溪诗会,届时她试探一二,毕竟若是应道奇知晓此事,面上定会展露一二。   浊溪两岸栽植着数以万顷的桃花,听闻从前浊溪两畔并无桃花林,还是前朝帝姬在浊溪边因一枝桃花与医圣傅少泉相识,后来结为夫妻。傅少泉为谢桃花赐缘,就在浊溪两岸遍植桃花,最终形成了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桃花林。   每逢三四月里,浊溪两畔桃花盛放宛若云蒸霞蔚,美不胜收。是以文人骚客不请自来,浊溪又兴起了诗会。   等卓枝驭马抵达之时,应道奇已经等在城边了,她下马将缰绳递给路小远,快步走过去,她心里藏着事,根本没注意到附近守门巡逻的士兵瞧见他们俩眼睛一亮,先是眼神有异,旋即交头接耳。   浊溪逢诗会,热闹异常,那叫一个挥汗如雨,摩肩接踵,是以吵闹自是不提。故而卓枝也没听到什么闲话,可是应道奇不同,他本就耳聪目明,况且那几人闲话也丝毫不避讳。   “小侯爷从前相好尽是些粉头花魁,如今怎么换了口味。”这是心中疑惑的;“你有所不知,元令三年时,也是一个春日,一人着花蝶大袖紫衫,一人做士子打扮......”这是目睹现场知悉详情的;“人不风流枉少年啊。”这是羡慕喟叹的。   应道奇想起从前初次见面,花卿利落剥去他的外衫,他不好只着中衣被迫穿了那件大袖衫......当时窘迫万分,他仍记得,只是现下想起不免生笑。从来花卿都是活泼纯善,分外有趣,他从前因传闻刻意在太学当众为难她,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轮到他遭难,花卿却不计前嫌与他同行,虽然小小的捉弄了他。   一时又想了许多,他想这些闲话一笑置之,不理会即可。很快卓枝那袭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应道奇摇了摇手中花枝示意。   卓枝望见了,快步走上前来,她先是观察了一下应道奇,见他唇角微微翘起,心想应娘子该是尚未透露什么,她寒暄道:“原本赶早的,熟料又晚了。”他们正说了几句,忽然远远听到一阵马蹄声,合着马儿颈上铜铃如急雨一般脆响声声。   游乐的行人纷纷避开,很快人马影动,尘土飞扬,那一行骑马的贵族儿郎行至近前,为首的人一勒马,他高声唤道:“小侯爷有了新欢,可不理会我们这伙子旧人了。”   卓枝抬眼一往,果不其然来人正是燕愚一行,一年未见燕愚身形更丰硕了些。卓枝同情的看了一眼五花马,笑着问候:“十七郎,近来可好?”   燕愚与她随意寒暄几句,仍是不改阴阳怪气的旧毛病:“小侯爷不必从前,建功立业也是当得。只是有些人也鸡犬升天,人丑还作怪,真让人看了难受!”他似是有些急事,匆匆提了句便赶路去了。   鸡犬升天?   无缘无故的,这说的又是什么?   应道奇却一脸了悟,他看向卓枝,知晓她不甚了解,遂低声道:“此处人多繁杂,此事我与你细细分说,不放换个清净地。”浊溪又逢诗会,到处都是游人,哪有清净之地呢?卓枝心里想着,但还是随着应道奇在人群中艰难穿行。   很快他们又是上山坡又是穿院门,终于走出了人群,眼瞧着距离桃花林愈发远了,这里的游人也是零零星星。卓枝开口:“这里好吗?足够清净了。”   应道奇微微摇首不语,只示意卓枝跟随。   两人来到一处渡口,乌篷船上躺着个懒洋洋的老翁,他惬意的晒着太阳,见到有人前来,老翁眯一眯眼睛:“可要乘船?”   卓枝莫名其妙,她看向应道奇。   只见应道奇不紧不慢递过去几枚钱,他拱手作揖:“老汉,你且回城等着,我们自划船,到时定将小船驶回渡口。”他说罢稳稳地跳进船上,乌篷船一摇三晃,卓枝有些担忧,她扶着老树小心翼翼上了船。   眼见老翁转身离开,卓枝喃喃:“应修撰,我不会撑船......”她回首一望,船已行于浊溪之上,宛若一枚桃叶,原来应道奇会撑船。乌篷船并不大,应道奇立在船头,缓缓将船驶向浊溪更深处,卓枝原地坐下,她望着远处山川,诧异道:“我们要进山吗?”   应道奇哑然失笑:“我们是进城,绕过山头,顺流而下,片刻之间就到景龙湖。我们一行走,一行说,等到景龙湖畔,事也就说清了。”   听应道奇细细一讲,卓枝才知方才那句“鸡犬升天”指的竟然是卓泉。卓泉与肃王走得近,两人宛若忘年交,肃王更是万分看重卓泉,就连亲生儿子燕长龄也比不上。燕愚从来不得长辈喜欢,想来是嫉妒心作祟。   卓枝微微放下心来。   熟料应道奇话音一转,说起圣人遇刺的事,他说现下这事已经明了,刺客确实曾藏于建宁侯府,据说是侯府有人收留了刺客。可是收留人是谁,刺客却迟迟不开口,只说他一家老小的姓名都捏在那人手中,意思是想和朝廷谈条件。可惜没等到二次讯问,刺客竟然在天牢严密监视之下被杀。   圣人震怒,令东宫三日内查出是谁动的手,还令齐王随从协查。   收留人是谁,会是谁......卓枝心中顿时像是打翻了滚水,翻涌不已,烫的她焦灼难安。乌篷船轻盈的绕过山头,正如应道奇说的那般顺流直下,不消片刻他们便抵达了景龙湖畔。卓枝忆起应娘子的事,今日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日后还是麻烦,她咬牙说:“不知应娘子可曾提及曾助女郎之事,那正是族妹。族妹得蒙应娘子大恩,托我问候相报。”   应道奇微愣,他不知忆起什么,脸庞染上了窘迫之色,他说:“阿姐提起此事,只说女郎同你面貌相像,笑言卓家人生的好。再无其他,此事只是玩笑话,我也不好向你提起。阿姐侠义心肠,不过是弄丢了东西,算不得大事,你何必如此客气。”   面貌相像,卓家人,弄丢了东西?   应娘子是这样说的,卓枝悬的心缓缓落了下来。乌篷船停在景龙湖畔,卓枝不敢跳上渡口,最终还是应道奇将她拉到岸上,这会已到申时初刻,正是即将封闭坊门的时辰。卓枝心里装着事,也就不多停留,借着回家之事骑马赶回静宁侯府。   奔波一整日,她已是万分疲惫,只是心里装着事沉甸甸的,竟是一刻也睡不着,她在床榻上躺了两个时辰,又是疲惫又是困倦,却总睡不着。   这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瓶儿兴奋唤道:“郎君歇息了吗?已是子时,县主娘娘回府了!她方才梳洗过罢,正想着清河堂走来呢!”   阿娘回来了?   卓枝一下子翻身下床,她推开门扇,远远便瞧见几点灯火,很快寿春县主那熟悉的身形显现眼前。寿春县主陪伴裕太妃寺庙中修行念佛,她与女儿分散多日,心中思念万分。原以为此时卓枝已经歇息啊,她正欲看一眼就走 ,谁知卓枝醒着。   寿春县主紧紧揽着卓枝,低声说:“回屋再说,虽是春日可也风冷,穿这么单薄站在廊下,切莫染了风寒......”她们一行迈入屋内,卓枝躺在榻上,模样乖巧。寿春县主除去外衫,侧身躺在榻上,说:“花卿许久没随阿娘一起睡,今朝一起好不好?”   卓枝连连点头,母女两人躺在一起,正好能说说私密话。卓枝便将应道奇提起的大兄之事,细细说与寿春县主听,寿春县主轻轻拍她肩背,柔声安慰:“花卿,此事我就知晓,自有论断。”她执起檀梳缓缓梳着卓枝那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她轻声说起这几日的事。   原本卓枝困得睡不着,可谁知不过就这么一会,她几乎困得睁不开眼睛,心里准备将于东宫之事和盘托出。她勉力睁开眼睛欲图细说,可是她终究挣扎不过困倦,竟是没知觉的睡着了。   寿春县主倾身拉起锦被,将卓枝盖得严严实实,又抻平被褥,起身一一熄了栀子灯,正欲回身躺下,眼中似是瞥见一抹沉蓝色。   她起身细细摸索,捡起一颗沉蓝珠纽。一片黑暗中,珠纽散发着幽幽荧光,珠纽周身嵌着七段云纹,精巧异常。   七段云纹。   圣人龙衮上饰九段云纹,东宫饰七段,亲王饰五段......   不可能有人僭越。   寿春县主只觉一股冷意自骨子里冒出来,她双手不断发颤,那颗沉蓝珠纽滚落锦被堆,倏忽间又消失不见。 第94章 不孝不悌,你若是我嫡亲……   春夜寂静, 静的似乎能听到城外鹧鸪似隐若现的啼叫声。寿春县主静默的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良久她才缓缓起身下榻,她闭目静立不语, 最终俯身捡起那枚珠纽。   她并没有惊扰任何人,独自穿行府中,最终到了漱藻斋。守在斋中的小厮见寿春县主半夜独自到来,惊得鞋袜都没穿,光脚举着油灯, 小厮躬身行礼:“县主娘娘安好。”   寿春县主手指紧握珠纽, 低声道:“......”方才一阵的紧张惊惧, 这瞬间她甚至说不出话来,她轻咳几声, 哑声说:“唤常阿姐前来。”说罢她擦亮火折子,一盏盏点亮油灯,小厮机灵的上前, 欲图接过火折子:“小人这就点燃灯盏。”   寿春县主淡声说:“这里没你的事, 都退下吧。”   常阿姐是寿春县主从海宁带过来的妇人, 已是六九年岁, 可她绝非寻常妇人, 一身功夫,纵是面对三五个大汉亦是不惧。   漱藻斋灯火通明,门扇紧紧闭合, 寿春县主立在油灯明光之间,垂目看着掌心那颗沉蓝珠纽, 七段云纹金光隐现......她闭目心想一定是寒食那夜落下的珠纽,好端端珠纽肩扣怎么会落下?又是怎么落在花卿床榻上?   据宋侍卫所言两人东宫亥时一刻到,子时二刻离开, 将近两个时辰,青年男女情难自禁也是可能的......那夜若是她去清和堂就好了。   门扇外几声轻响,中年妇人的声音响起:“五娘子。”   来人正是常阿姐,寿春县主在家中行五,如今这般称呼她的也只有常阿姐了。寿春县主念头微转,她请常阿姐进来,低声问:“从此以后花卿交予常阿姐照顾,可好?”   常阿姐点头。   寿春县主又说:“着人将瓶儿带上前来,切莫惊动花卿,常阿姐今夜之事皆是隐秘,由你亲自带人守着漱藻斋。”   就在这片刻间,寿春县主心中反而平静下来,不由得想说不得落下珠纽只是件意外事,并无其他,只是她想的复杂。正凝神思索间,常阿姐带着瓶儿到了。这是瓶儿第二次被带到寿春县主面前了,上一次夜里见她,还是寒食节的事。   瓶儿见寿春县主面容凝重,似是压抑着什么。漱藻斋内灯光明亮,一连点着数十盏灯,明亮的近乎刺目,瓶儿从夜色穿行到此,一时间本能抬手遮了遮光,而后乖顺的随着常阿姐行礼,垂手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寿春县主轻声说:“瓶儿,你自垂髫之年便陪在花卿身边,如今将近十年了。”寿春县主起身慢慢踱步,她行至瓶儿身边,缓缓张开手掌,掌心中盛着那枚沉蓝珠纽,她说:“瓶儿,你可识得此物?”   这颗珠纽再度现身,恍惚间一下子将瓶儿带回清明那日清晨,她懵懵懂懂的说:“回禀娘娘,这是清明那日早晨整理床被时,我头一次见它,后来又寻不见了。原来在县主娘娘这里。”   寿春县主又问:“你可知这是谁的?”   瓶儿茫然摇首,她小声说:“这不似郎君的,嵌金云纹,也许是新换的......”   寿春县主合掌收起那枚珠纽。   灯火灼灼将人影印在青窗茜纱上,影影绰绰,人影变得又瘦又长,半点没有真正的模样,她脑中纷乱的思绪也是摸不着头,或者说她不敢去捉出那一根紧要的线。寿春县主定神,无论如何瓶儿已不适留在花卿身边,她干脆直接说:“这是东宫落在清和堂里的,你可曾注意那日有异?”   熟料,瓶儿闻言瞬间面色大变。   原本寿春县主也不指望瓶儿说出个所以然来,她的心漂浮在半空中,晃晃荡荡落不下。眼前的事也就不打紧,她漫不经心想着明日该如何委婉的试探花卿,至于这厢简单问话之后就将瓶儿送回寿春。毕竟瓶儿见过这枚珠纽,甚至还能清晰地描述出来,未免日后招惹是非,她必须走。花卿那边,就由她明日亲自去说。   可是,不过是一句简单问话罢了。   瓶儿竟面色如此大变,这,定是说明此中还有隐情,还有不得了的隐情。   寿春县主回神看过来,目光隐隐包含着压力。那目光如此严厉,瓶儿只觉无处遁形,她不知怎的跪下了,嘴巴一秃噜:“去岁,去岁,郎君陪范娘子夜游西市,回来之后已经很晚。那夜还落了雨,然后东,东宫贵人就等在院内......郎君吩咐我退下,后来他们就进去了。”   去岁?   去岁两人就曾私下见面,那个时候正是花卿生病的时日,东宫赠祈情在先,又奔波半月求得道祖环佩,难道那时两人之间便已情至如此。并非是她以为的那般,全是东宫剃头挑子一头热?   两人互相心生爱慕,这一猜测重若万钧,寿春县主甚至不敢去想。   这句话仿若天降惊雷,天地顿时颠倒,重现混沌。寿春县主站不稳踉跄几步,她只扶着黄花梨条案勉力站稳。常阿姐上前搀扶,寿春县主摇首,目光丝毫没有移动,紧紧的盯着瓶儿,她深吸一口气:“何时走的?停留了多久?”   瓶儿窥到寿春县主面色难堪至极,竟无半点血色,她被这种阵势吓得哭声答:“约莫半个时辰,后来贵人离开还......”她迟疑着,不知该如何说。   寿春县主昏昏然,眼中似有金星闪烁,她扶住额强撑着精神,肃声说:“继续说。”   瓶儿颤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   她在内院长大,常年听仆妇之间碎语闲言,也听了不少其他内宅的闲话。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姨娘狐媚,院中要了数次热水之类的。她尚且年幼,又没嫁人,其他仆妇说到此处会心一笑,彼此都心照不宣。瓶儿侍奉内院,卓枝名为郎君实则是个女郎家。索性瓶儿也不清楚内情,就以为要热水暗示着什么风月事。   略略一想,那日种种顿时她后怕不已。县主娘娘既然这样问,难道郎君,郎君她......瓶儿兀自抖个不停,几乎要被猜测吓破胆,她如实说:“......夜里贵人还要了热水。”   说罢她不敢抬头去看,却听一阵桌椅相撞的响动声,就听一声急呼:“娘子!五娘子!”常阿姐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扶着寿春县主,迅速掐住人中,口中急声吩咐:“快去前院请大夫!”寿春县主面如金纸,方才一时惊怒冲心,刹那厥了过去,这一会她缓了过来。   那句“东宫特意要了热水”不断在脑中盘旋回荡。   寿春县主急喘几下,她紧紧握住常阿姐的手,声音嘶哑:“不要惊动侯爷,也不要惊动花卿,此事明日再说。你先扶着我回......”她话未说完,又觉一股郁气冲心,头晕目眩瞬间软到在地。   昨夜吹了大半夜的风,清晨洒扫的仆妇见着满地堆满残香碎叶,嘴里不得不唾了句:“孩儿天,变三变!”春寒料峭,昨日还花团锦簇的清和堂霎时体会了一把寒风突起春无力,仆妇仔细的收拢残花,她专注眼前却脚下一歪,霎时就要摔倒在地。   只见突然现身个冷面妇人,她张臂一拉一抬,扫撒仆妇不知怎的莫名站定了,她抬眼去看,辨认了半晌也不识得,她讷讷:“多谢老姐姐。”   这时冷风又起,吹得青窗闭合不住,如云似雾的幔帐顺着缝隙倏然窜出来。冷面妇人示意她退出园子,而后快步掀帘,人影顿时消失在视线中。   冷面仆妇正是常阿姐,她一直跟随寿春县主身畔,却很少显露人前,故而建宁侯府不少人都不识得她。常阿姐赶忙闭紧门扇,却见睡眼惺忪的卓枝素手一抬掀开珊瑚珠帘,她迷迷瞪瞪的望过来,瞬间就清醒了:“常阿姐,你怎么在此?”   常阿姐实话实说:“五娘子命我照顾小郎。”   这是缘何?   昨夜她随阿娘同眠,怎么一早不见阿娘身影,她去哪里了?   卓枝哑然,她问起缘由,却听常阿姐说了寿春县主生病了,如今正在汝惠堂养病。卓枝骇了一跳,她胡乱披起衣袍转头就向汝惠堂跑去,万万没想到,她站在汝惠堂前去生生一步也迈不进去。   宋侍卫率领侍卫守住汝惠堂,除却侍卫,附近半个人影都瞧不见。他上前拱手行礼,道:“郎君,侯爷有令称县主娘娘正在病中,恐怕不宜见客。”   卓枝错愕,她诧异至极,这话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她反问道:“我,也算是客?阿爷说的,我去寻阿爷。”她低声说,转头又意图跑去绿野堂,不料没跑几步就见到建宁侯面含隐怒,急匆匆大步走来。   卓枝上前躬身行礼,她起身正欲问起阿娘的病情,却见建宁侯好似没瞧见她一般,看也不看,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顾不上多想,卓枝快步追上去,她拦住建宁侯去路,急声问:“阿爷,阿娘身体如何了?”建宁侯终于停下步子,他眼中满是冷漠不耐的神色,甚至隐隐还看得出厌恶,他斥责:“眉儿怒急攻心,昏迷了一整夜。你若是纯孝,早该侍奉床畔,何故在此惺惺作态!”   怒急攻心?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是如此难以置信,卓枝呆愣,她甚至都没听到建宁侯讽刺她惺惺作态,她低声分说:“阿娘如何病了?昨夜好端端,并无异常,我......”   建宁侯大步走上前来,他高高抬起手,指着卓枝,怒火好似从胸腔之中喷发而出,霎时他口不择言:“现下你还敢狡辩?不知廉耻,不孝不悌,你若是我嫡亲的......”他说到此处猛然顿住。   你若是我嫡亲......?   卓枝不可置信的抬起脸,她看着建宁侯,好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脑中瞬间停止运转,耳边嗡嗡声起,可奇怪的是她却还能冷静问话,她说:“阿爷,我若是什么?”   ——“县主娘娘,太医官说头痛之症万万不可见风,侯爷令奴婢侍奉您安心养病,县主娘娘!”汝惠堂内喧喧嚷嚷的呼叫声响起,脚步纷乱,很快寿春县主惨白着一张脸,她踉踉跄跄小跑过来。她病得厉害,不过才一夜,竟然连身子骨都支撑不住。   建宁侯快步上前,欲图扶起她,寿春县主推开他的手,上前一把抱住卓枝,她气喘不已,说一句话便是万分艰难:“我的儿,随阿娘来。” 第95章 看之前刷新一下~   “阿娘......”   卓枝低声喃喃, 她看着满目憔悴的寿春县主,心中酸涩,她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缘何寿春县主会骤然病倒。身畔仆从低声回禀:“县主娘娘,才施过针,您千万不能见风!”   这句话像是一瓯冷水兜头浇下,卓枝一凛,她连忙小心搀扶着寿春县主欲图向院内迈去, 熟料寿春县主却紧紧拽住她的袖子, 停步于此:说“都退下吧。”   宋侍卫恭顺的抱拳行礼, 旋即带着一队侍卫缓缓退开,围在汝惠堂院外。   汝惠堂前除却他们一家人, 唯有原本随在寿春县主左右的仆从医官尚且留步于此,寿春县主回首看了一眼,淡声说:“都退下。”   建宁侯本是一言不发, 静观寿春县主, 这会却突然开口:“医官留下, 眉儿, 切莫任性妄为。卓枝的事, 我亲自处理。你好好养病无需过多烦劳,忧伤心肺。”说罢他阔步上前,伸手欲图抱起寿春县主。   寿春县主后退一步避开他, 不过是一个后退的动作竟使她头晕目眩,她虚弱的依靠着卓枝, 好半晌才站定,她低声说:“都退下,侯爷也一道前来, 今朝便将此事仔细分说。”建宁侯却甩袖转身,他来回踱步几圈,道:“医官留下,未免你头风再度发作,他应随侍左右。”   她身畔有医官在,这事怎么开口?   建宁侯又怎么会不知这其中干系?   到底做了多年夫妻,她知晓建宁侯打的什么主意,就想趁着她卧病在床之时,独自处理花卿的事。昨夜她令人瞒住建宁侯,便是预料有此一着。自那件事起,建宁侯一直不喜花卿,只是不显于面上。甚至时不时他多番提点,说她应该将大半心思放在大郎身上,不要宠着一个,忽视另个......   忽而,寿春县主抬头看着建宁侯。   大昭惯来讲究圣人夫子那套三纲五常,一个“孝”字压死人。若是花卿交由他手,只怕罚跪也要跪坏腿,如此她舍不得。   未成想昨夜她竟然昏厥不醒,才累得此事捅到建宁侯那边去,她的病也闹得阖府皆知,心思斗转,她冷声说:“侯爷,花卿是我的孩儿,他的事我亲自管,亲自教。全都退下!”她看向四周平静的说:“若嫌我还死不了,侯爷就继续命人守在此处。”   众人听闻此话,一时也不敢停留,纷纷迅速退下。有道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医官虽是听命于建宁侯,可此时夫妻拌嘴,他留在这里纵使是,也只能落下不是。   寿春县主身子本就虚弱,何况又生一场气,此时更是不好,便是连勉力支撑的力气也没了。她身子一软歪到在卓枝怀里,卓枝抱住她起身向汝惠堂走去,此时什么嫡亲,什么医官,这些一个她也不关心了,卓枝低声告罪:“阿爷,容儿先行退下。”话罢她转身走向汝惠堂。   汝惠堂不比清和堂那般春花灿烂,到处遍植高大的乔木,今日本就遭了一场倒春寒,这满园树木反倒更添几分寒凉。甫踏进月洞门,便觉阵阵凉意沁骨,今晨卓枝披衣而起,穿的单薄,这会子倒觉得有几分冬天的意味。   她迈入里间,寿春县主虚弱的阻止:“就在长榻上罢。”寿春县主枕着玉色迎枕,低声劝:“花卿,去请你阿爷进来。”眼见卓枝掀帘迈出去,她缓缓直起身子,望向守在门外的常阿姐,轻声说:“着人将瓶儿带进来。”   瓶儿自昨夜后便被拘在后厢,倒也没人为难,只是瓶儿是建宁侯府家生子,她自幼就跟在卓枝身畔。卓枝喜爱她,连带着寿春县主也待她青眼有加,寻常府里娘子身边的大丫头都有个别名,唤作“副娘子”。她在建宁侯便是如此,是以昨日见到寿春县主发病昏厥,她心中有几多难受不安,更是不提。   诚惶诚恐过了大半宿,终于远处有人声,瓶儿扒着门缝向外看,只见来人正是常阿姐。   常阿姐打开门锁,对她说:“娘子令我带你去汝惠堂。”瓶儿垂目跟着常阿姐上前,一路来到了汝惠堂。院内安静空旷,一个人也无。常阿姐站在廊下,低声回禀:“娘子,瓶儿来了。”   堂内咳嗽声渐息渐止,良久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领她进来吧。”   瓶儿头一次踏进汝惠堂内室。   她忐忑的站在屏风外,只见六扇素纱檀香屏后映出几人的影子。模模糊糊看不分明,歪到在长榻上的应当是寿春县主,而建宁侯负手站在屏风前,卓枝跪坐在脚踏旁,枕着寿春县主的膝......她赶忙低下眼睛,行了个福礼,声若蚊蚋:“县主娘娘金安,侯爷安好,郎君安好。”   闻声,寿春县主支起身子半坐着,她望向素屏,声音低之又低问:“瓶儿,你和花卿主仆一场,多余的话也就不说了。明日启程,日后你就留在寿春看县主府吧。”   为何要遣走瓶儿?   卓枝尚未来得及言语,就听建宁侯侧目看过来,沉声说道:“妇人之仁,不过是个奴婢,也值得你费心劳神?”   寿春县主沉默不语,卓枝低声道:“这是缘何?”可是建宁侯并不理会她,反是大步迈出汝惠堂,高声唤道:“来人,这奴婢欺下犯上,罚她军杖五十!若挨杖后还有命在,就交由老刘发卖出去罢。”   宋侍卫一行本就远远守在院外,听闻此命令,几个军汉上前,拎小鸡似的一把掐住瓶儿,将她扔到行刑凳上,眼瞧着板子就要落下。   杖挞五十......   莫说瓶儿不过二八年岁,就算青年壮汉也受不住五十杖,这分明就是要她的命。   卓枝起身奔向院内,可是赶不及,第一杖已然落下。瓶儿惨叫声就在耳边响起,卓枝上前挡住瓶儿,高声呼道:“阿爷,饶了瓶儿罢,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行刑的军汉见到卓枝挡在罪奴前......侯爷下令杖责奴婢,可没下令杖责郎君,他们俩对视一眼皆停下了手。建宁侯看也不看,沉声说:“继续打!”军汉领了命令,手下也不犹豫,当即几杖下来,重重落在卓枝肩上背上。   那行刑的木杖落得又急又快,骤然遭遇重击,卓枝浑身僵滞不动,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上落在耳畔脸侧,她支撑不住痛苦,只得勉力咬紧下唇,一声不发,生怕又被寿春县主听见。建宁侯见此更怒,他大手一挥,连叹了几声好:“好,逞英雄好汉,继续打!”   瓶儿惊喘,哭着说:“郎君,郎君是我奴婢坏了县主娘娘,奴婢不该胡说八道......”   建宁侯不理会这厢混乱,他俯视着卓枝,见她满目仓皇,哂笑片刻道:“你做下什么好事,自己竟不知道了?我怎么养出你这般不知廉耻的东西......”   汝惠堂的青窗半开合着,忽然一只錾刻莲花金盏从窗内掷出来,寿春县主带着薄怒的声音突然响起:“侯爷,你若不认花卿,自然不需管教她。何况养不教父母之过,皆是我的过错。”   就在这一瞬间,建宁侯胸腔中充盈的怒火冷却了。   他躬身拾起金盏,沉默半晌,顿时无比颓丧。他轻柔的摩挲着金盏莲花纹路,良久抬眼望着半张半合的青窗,好似能望见寿春县主一般,他了无生趣的说:“眉儿,错在我,我不该向圣人请旨,拆散你们,迫你下嫁于我。你的女儿,也是我不该管。”   他声音又轻又低,这番话就像是一捧黄土,片刻间便消散在风中。建宁侯转身走出了汝惠堂,他身形依旧挺拔,很快绕过回廊边看不见了。   “你若是我嫡亲的”   “你的女儿”   “我不该管”   这些话简简单单,卓枝却好似怎么也理解不了。无论如何是气话吧,她不敢细想,也不愿意细想,只是不断的骗自己欲图接受。记忆之中建宁侯夫妇惯来相敬如宾,夫唱妇随,就连红脸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杖责之痛使她难忍不已,可心中的茫然无措更逼得她走投无路,更何况她现在仍不明白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她不敢去问,甚至一时间也不敢上前。唯恐说错话累的寿春县主情绪波荡,再加上方才挨了几杖,虽未伤及筋骨,但是肩背刺痛不已,隐隐感觉似是有些出血。这般惨状若教寿春县主看见,心中定会不好受。   卓枝低声对常阿姐说:“常阿姐,劳你将医官请回来......”顿了一下,她忆及方才,轻声说:“侯在汝惠堂小花厅,若是有什么也方便。”说罢她吩咐瓶儿会清和堂,意图关起门细问。然后站在廊下,朗声道:“阿娘,我先回园子,梳洗过罢便来请安。”   常阿姐却拦住她去路,低声道:“五娘子请你进去。”卓枝擦干净面庞上的残泪,又整了整衣衫,勉强使她看上去整洁些,这才掀帘慢慢走到寿春县主面前,她跪坐在矮榻边,仰目望着寿春县主。   寿春县主俯身抱住卓枝,连声唤道:“花卿,乖孩子,我的女儿。”寿春县主抚了抚她的发:“花卿,阿娘相信你。据瓶儿说去岁清明那夜,东宫夜访清和堂......再加之前些日子,东宫递帖来访,当日我和侯爷都不在府中。你告诉阿娘,你们之间可曾越雷池一步?”   什么意思?   顿时卓枝呆住,她一时不明怎会问到此事,她摇头又缓缓点头。   寿春县主见她如此,换了个问法:“他可知你是个女郎?”   卓枝微微摇首。   寿春县主抚住胸前长舒一口气,轻声问:“瓶儿说,去岁清明节东宫离开后,吩咐她你要用水......”   卓枝回忆了好半晌,似乎回忆出确有此事,可是东宫缘何吩咐瓶儿准备热水,她也不了解到底为何。将那日能忆起来的全部细节细细的捋了一遍,她料想,该不会是东宫见她赤脚踏在地上,才特意要了水罢。   她低声将心中猜测缓缓说了:“......许是殿下以为地上不干净罢。”她见寿春县主问的如此细节,心知她定是误会了什么,她窘迫的解释道:“阿娘误会了,我们之间没有,没有什么。”   寿春县主轻轻点头,握住她的双手,平静的说:“好,花卿,自以后再也不要见东宫了。”   若是去岁,从前也便罢了,可如今......她仰面抬眼,深深望着寿春县主,低声剖白道:“阿娘,我知晓身份有异,不可如此。可是殿下待我情深义重,我们已是两心......”她没有能说下去,寿春县主捂住她的嘴,厉声道:“住口!”   卓枝一愣,只见寿春县主眼中有种极为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她安抚似的轻拍卓枝几下,轻声劝哄:“花卿,听阿娘的话,日后不要同他见面了。”   此情此景她恍然明悟,今日之事,想来原是为了此。   “阿爷定是为此事生气发作,我,可是,”卓枝急声道,她看着寿春县主苍白的面容,心中隐痛,声音不由得低弱下去:“在玄缺那半年,若不是殿下,此时女儿已是损伤手脚,惨不忍睹了。”   寿春县主微微摇首,她轻柔的将卓枝额头上的碎发抚到一旁,温声说:“傻孩子,听话。”   若是一年前,哪怕只是半年前,她都能“听话”,可是现下委实做不到。卓枝眉梢眼间不免积余着惆怅不解,她低声道:“阿娘,我知晓圣人在时,此事便是犯忌讳,可日后......”   寿春县主仍是摇首。   “我不明白。”卓枝扬起脸凝望着寿春县主,背后的伤隐隐刺痛,她忍着疼痛,念及东宫种种,勉强分辨:“阿娘,我不能日后不再见他。”她认真的望着寿春县主:“我心悦......”   骤然。寿春县主将她死死按在怀中,急声阻止:“花卿,不要说。”但见卓枝仍是痴心不改,她心中凄然,俯身极力贴近卓枝耳畔,声音轻之又轻,那是仿若幽魂的气音说:“花卿,你没明白,你不能嫁给燕家人。”   她强忍着啜泣。   “你们是没出五服的亲眷,怎么能悖逆人伦,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   一瞬间,卓枝只觉得如遭雷击,她浑身僵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寿春县主缓缓松开了手,只虚虚环抱着她,并没有用力,可是她却半分也动不得。卓枝心中只闪烁着一个念头,离开,她要离开这里。   “花卿,你幼时好奇缘何扮作男子,阿娘告诉你朝中事诡谲难辨,免你嫁入东宫,蹉跎一生。阿娘说的是真话,方才侯爷那几句话......听话听音,你这样聪慧,想来也听出了微末端节。”   “不错,你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你的生身母亲是杨氏,你父亲,”她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吐出那个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既是废太子,也是东阳王燕恪。”   废太子是当今圣人的兄长,那她则是东宫的......   是堂,堂亲。   她几乎说不出那两个确切的字。   倏然间胃里翻涌不已,卓枝恶心欲呕,她咬紧下唇,刺骨的疼痛也压不住胸口的呕意,她死命压抑方才有所缓解......   寿春县主看着窗外,喟叹道:“花卿,乖孩子,听阿娘的话,此后不要在见东宫了。等这段风声过去,阿娘送你回海宁,你在海宁将养几年,经年历久便也想开了,好吗?”   终于卓枝忍耐不住,她紧紧地捂住嘴,猛然站起身来,卓枝跨前一步急切的离开,甚至没注意到那扇素面檀木屏,“哐当”一声巨响,素面屏风霎时被她撞倒,瞬间摔得四分五裂。肩背又添新伤,血渍洇洇染红衣襟,卓枝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   她茫然四顾,望见那扇素面屏,喃喃道:“阿娘,容儿先退下。”   卓枝不知该去向何处,也不知这些事是真是假。   她只是不断地跑,不断地跑,却无从躲避汹涌的回忆。不知过了多久,卓枝还是回到了清和堂,她站在月洞门前愣了好半天,终于慢慢地走进园子。   庭中石榴花树已是枯败,她本能想起前几日谈及石榴的玩笑话,卓枝不愿再看,忙掀帘而入,鎏金水银镜明亮如常,卓枝呆愣地看着镜中人,满襟残泪,狼狈不堪,到底什么时候哭了?卓枝麻木的缓缓移开目光,入目便是几盏铜铸栀子灯,彼时寒食节那夜东宫剪灯的侧影,似乎又隐隐浮现眼前。   是,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她躲不开的。   也不需要躲,她知道,其实不是清和堂里处处有东宫的痕迹......而是在别的地方。   卓枝闭上眼睛。 第96章 叫她见孤面呈   四月二十九, 熏风欲暖,天色愈发长了,圣人敕令恩旨着东市西市自仲夏月起推迟闭坊时辰。日入七刻, 击钲三百最末一声响起,坊市之中业然恢复寂静,唯有少量的夜宿的游人仍在街上游荡。   忽然,游人一凛,他侧耳去听不远处似是隐隐传来骏马奔腾之声。   天边金色的霞云分外浓艳热烈, 道路两旁高大的青槐枝繁叶茂, 叶脉隐隐染上金色轮廓。掌管闭市的小吏再度推开坊门, 一队十卫率骑马呼啸而过,众十卫率皆身着五品武将绯袍, 袍脚海波云纹随马翻腾。期间正首的那人,万绯丛中一点青,正是东宫无虞。   众人穿金市跨过金光门, 一路行至储宫右春坊, 东宫执缰勒马, 他低声交代几句, 便示意众人散去。东宫翻身下马, 随手将马缰丢给黄维德,说:“六郎,明日再议, 你回去罢。”黄维德上前正欲再言:“这会天色还早......”。   宋秀文轻咳一声,他以袖掩面, 低声说:“六郎,你不思念妻儿,乐意再熬一夜, 也考量考量旁人罢。”   东宫已然迈入清思殿,他心情极佳,听闻他们闲话也充耳不闻,甚至罕见的说笑道:”离家小半月,孩子还识得你吗?”   去岁五月黄府弄璋之喜,黄府大为庆贺一番。由于黄家儿孙众多,黄维德的妻子亦是世家出身,孩子的满月办得极为热闹,几乎全上京都要晓得黄府喜事。   黄维德忍不住笑了,他躬身行礼正欲退出储宫,却听东宫忽然说:“六郎。”宋秀文闻声去望,只见黄维德双手接过一个金银平托漆匣,就听东宫温声说:“孤不便前去,此物赐与你,以作试晬。”试晬就是抓周,再过几日正是黄维德爱子周岁。   黄维德万分没想到,东宫自玄阙归来,忙碌至今,竟然还记得这等小事,足矣,足矣,他心中感激,躬身行礼,口中直呼:“臣,替幼子谢殿下圣恩。”东宫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宋秀文见黄维德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样子,他嗤笑:“你儿子是沾了卓二郎的福气,殿下定是念起卓二生辰,殿下送卓二的是檀木匣,你这是金银平托匣。”   黄维德不以为意,朗声大笑:“宋三你若是妒忌,也去生一个。”宋秀文甩袖离去。刘内侍恭声说:“黄将军,殿下还令老奴准备绫罗绸缎共三十匹,簇雪罗一匹......请随老奴前来。”等待刘内侍送走了黄维德,再度回到清思殿时,就见东宫正在屏风后梳洗换衣,疏月双手捧起一件凝夜紫圆领袍侯在屏风外。   这会子已是酉时末刻,天色渐晚,东宫忙碌半月终于回储宫,难道他还要出门见客?刘内侍暗自揣度,不然怎会不着常袍,反是选这件纤云凝夜的长袍呢?   东宫洗漱换衣,对铜镜略整衣袖,他掩饰心意,状若不经意的问:“松风可回来了?想来花卿也到了,刘内侍去永春门引花卿进殿,他,”东宫缓带轻裘,本是极为从容,现下却不知想起什么,忽的俊颜微烫,他系起肩侧珠纽:“他,今夜宿在清思殿。”   刘内侍躬身称是:“老奴即刻去办。”可他还没出清思殿,就见松风独自归来,他诧异:“卓郎君呢?”   松风躬身行礼,他苦着脸:“儿子没见到卓郎君的面,就叫县主娘娘称病打发回来了。”这两年储宫众侍人早已达成共识,凡是与卓郎君相关的差使,都是好差事。   谁承想轮到他就给办砸了呢?   松风躬身谨慎回禀:“卓郎君病体违和,正在府中养病......奴婢求见,卓郎君遣瓶儿姑娘出来回话,说,不敢进宫,唯恐将病气过给贵人。”   “花卿病了?什么病?多久了?”东宫讶异抬眼,他心中暗自疑惑禁卫怎么未曾向他禀告此事,他临走前特意吩咐禁卫注意侯府,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担忧生事,可是阿枝生病,还病了七八日,这等要紧的事,禁卫竟然知情不报?   松风回禀:“奴婢不知,据瓶儿姑娘说约莫有十来日了。”   “十来日?”东宫眉宇间闪过凝重之色,他侧目对刘内侍讲:“太医院派医官前去,恐怕不合适。你拿我的帖子去请香积寺僧医憨山大师,你未曾见到花卿?”   松风嗫嗫嚅嚅:“殿下容禀,奴婢未曾见到卓郎君。”   东宫挥手示意众人散去,刘内侍躬身退出,他即刻出宫快马赶往香积寺。东宫敛袍坐在横榻上,他屈指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梅花几,淡淡道:“你们是如何办事的。”   不知何时清思殿前已然跪着几位青衣禁卫,当中胸前绣兽首补子的禁卫略一迟疑,恭声回禀:“主子容禀,卓郎君近来日日外出,似是无有大恙......”   是病了还是没病,松风和禁卫口径竟然大相径庭。   东宫沉默片刻,他一时想了许多,转念便想到了寿春县主,他说不上为什么,总觉此事或许由此有关。但他心中也希望只是与此有关,总好过抱疾染恙,说:“去建宁侯府。”   ※   松风前来传话时,卓枝正与应道奇在漱藻斋寻书。常阿姐前来通传,当时卓枝正低眼看着手中一十二册的《高宗本记》,眼风不动直直盯着那几行字,她执笔专注地临摹。好半晌,她才温声说:“唤瓶儿去罢,就说我病了。”   常阿姐点头退出去。   漱藻斋不大,但是沿湖面而设,斋舍幽静而长,仿若扩宽版的回廊。卓枝在书案前抄书,而应道奇就湖面侧寻书,加之水声潺潺不止。这厢发生的事,他是一概听闻不得的。   卓枝邀请应道奇此来也并非纯粹为了寻书,而是托他相问卓泉的事。事关紧要,他不敢向任何人漏口风,也不敢随便相信谁。但是应道奇之前说起种种,皆是为她着想。再加之两人认识已久,应道奇对友有义,她心中确有不少信任。   这种事,她只能想方设法问他了。   毕竟若正如阿娘说的那般,大兄无论如何也不该牵扯谋逆之事,更不可能与肃王这个乱臣贼子有所牵连。难道大兄被骗了?   不论这事真假如何,暂时她是不打算面见......他的,这对他们都好。   眼见常阿姐身形渐远,她放下《高宗本纪》,提步绕过错落参差的博古架,卓枝停在五六步远,轻声说:“应修撰,杨氏起于高宗朝,如今却流放关外苦寒之地,存留之人十不过一......如今大兄牵扯东阳王世子旧事,你说可与杨家有关?”   湖畔外怪石堆出嶙峋小山,自浊溪引的流水自顶峰飞流直下,潺潺不绝充盈于耳,斋舍内谈话声音渐低渐小,逐不可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卓枝不愿久留应道奇,一来是天色已晚,二来是不乐意引人注目。现下尚在称病中,她不好直接露面,卓枝披起件风帽披风,兜头盖脸的一路送相应道奇,他们自侧门而出。侧门一出不过几步就是坊市口,她见应道奇骑马出坊门,这才快步回去。   她来去匆匆,不敢久留,自然没留意角楼旁憧憧人影。   黑漆侧门闭合,浮沤铜钉闪过几点暗光。旁人看不出来,东宫却能一眼认出,方才那个兜帽披风的身影定是卓枝无疑,观她行动之间如常,不见病态。东宫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禁卫低声问:“憨山大师已经到了左春坊,请他前来还是送他回香积寺?”   此时天阶暗如墨缎,寥寥几个星子虚挂着,光芒暗暗瞧不分明,也不见婵娟。   “留憨山大师在左春坊暂住几日,”东宫静立原地望着建宁侯府,良久轻轻叹口气,说:“回去罢。”   翌日,东宫见过黄维德等东宫詹事府一众。回想这半个月彻查之事,东宫心中不免疑窦丛生,刺杀之事明面上和肃王毫无干系,加之口供刺客莫名暴毙,若是先皇在时,尚有可能,如今东阳王躺在皇陵中已经十五六余年,若真有忠心耿耿追随之人,怎会无故十几年后再度生事?   依他看,不过是有人借此生事罢了。刺客身着建宁侯府下仆衣衫,意指海宁;又在那刺客身上搜出打着江南道官印的长刃,意在统帅浙直的江南节度使孙少前。西南东南,东阳地处东北,再加一个肃王西北多年经营,东南西北全部攀扯进来。   看着奏折满纸案情,他缓缓落笔,专注的望着案几侧角那个六角檀木匣看了许久,好半晌才唤刘内侍上前:“松风今日请来花卿了吗?”   松风应声上前,他腰压得低,小声回禀:“殿下容禀,奴婢去建宁侯府拜访,依旧是瓶儿姑娘回话,称卓郎君仍在病中,郎中说要卧床静养。”   东宫垂眸,手中端着阔叶簇花鎏金银盏,良久他说:“今朝你也没见到花卿,都退下,唤禁卫进殿回话。”   青衣禁卫跪在殿前,昨日东宫问起这几日建宁侯府可曾请了郎中,请了谁,来了谁,令他去查今日回话。他想到这几日卓郎君的动向,心里发憷,他低声回禀:“四月十九建宁侯府一切如常,并无外人入府,卓郎君出府于浊溪见应修撰;四月二十侯府请妙新堂坐馆,当日即走,坐馆说病患是妇人;四月二十四、五、六,一连三日,应修撰皆拜访侯府,后与卓郎君赴太学,或去苦斋,百汇楼......”   “够了。”   东宫撂下簇花鎏金银盏,银盏落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他的声音不辨喜怒:“这件事到此为止,一个字也不能漏出去。”   “明日东宫詹事府议事,属官一众须到场,若有人抱病请假,让他见孤面呈。” 第97章 叮咚:忠君之事,劝谏东……   翌日, 正是仲夏月初一,按照旧历,圣人赐端午休沐, 自五月初三起直至端午当日,一连三日之久。是以诸多要事皆在初一、二加紧处理。今日鸡鸣时分,御门大开,圣人降临太和殿,群臣行跪叩之礼。   东宫詹事府又称小朝议, 众臣通常等在左春坊, 直至东宫下朝再行朝议。虽说东宫于金銮殿早朝议事, 直至午时初刻方才下朝。可东宫众詹事仍旧鸡鸣时分便得聚于左春坊点卯。   卓枝是圣人钦点的东宫伴读,自是属东宫詹事府属官。况且小朝议不是日日皆有的, 每月逢初一十五惯例小朝议,众属官皆要到场。若不能则要上请批假,若是无故旷朝, 照例罚杖三十, 并罚俸银半年。   她既没有通行的由头请假, 也不能无故旷朝。虽然万分不愿, 但也实在无法。   卓枝心烦意乱毫无睡意, 她手里捧着一卷《高宗本纪》,枯坐了大半夜。远处梆子声响了数遍,这是三更天, 也该准备换衣了。瓶儿这几日依旧留在她身边,等到过了端午, 便随税官一路去寿春。   瓶儿尚且不知她身份的事,寿春县主卧床不起,卓枝杖伤, 瓶儿心中只以为这事是她胡说风月之事闹出来的。她心中愧疚,沉默了许多。   每日若有吩咐,她便侍奉卓枝梳洗换衣,若无事她就跪在廊下。卓枝担忧她跪伤了膝盖,每日都与她找些整理书的烦杂琐事......卓枝劝过几次,可是没用,她想等瓶儿去往寿春,离得远了或许能好些。   远处天边仍是暗沉沉的,这会仍是夜半时分,周遭十分寂静,只有草中鸣虫声声长短。卓枝着绯袍系蹀躞金银带,正欲出门,她回头望着瓶儿说:“瓶儿,你帮我找找晏道芬手抄的《太虚上经》,我回来要用。”   瓶儿低声道:“郎君,石榴树彻底不成了,县主娘娘嘱咐侍弄花草的刘七家的将残根移出清和堂,栽种一株新的,问您可要换什么旁的花树?海棠,梨树或是梅树?”   前几日依稀尚存的石榴花树如今彻底枯败,枯枝上连残叶都落尽了,树干也呈现出一种了无生机的昏暗颜色。卓枝望着石榴树,愣了一愣,她抿唇微微摇首,说:“不必了,先这样吧。换棵树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是,郎君。”   那袭绯色愈行愈远,瓶儿侧目望着漱藻斋,她粗鲁的用袖子擦掉眼泪,她何尝不知郎君每日吩咐她去寻书的用意?   储宫越过第一道门,便是左春坊右春坊。左春坊是众詹事聚集等待小朝议的地方,右春坊则属储宫武官禁卫聚集之地。她是东宫伴读尚属左春坊的地界,卓枝基本不参加朝议,从前东宫逢朝议会下恩旨,免她早起奔波,她自是无需参与。   左春坊对她来讲很陌生,其余属官也都极为陌生。听他们一句朝廷,又一句东阳王谋逆,卓枝听了心里难受,情不自禁想起寿春县主说的那些事。她起身迈过屏风,一直向里走,直至行至庭院中,直到那些议论的声音通通听不见了,卓枝才停住脚步。   她站在廊下,静默的看着庭院中枝叶繁茂的豆青玉瓶,这种牡丹不仅花色呈青绿色,且在阳光映照下,花瓣多呈浅白至透明。天际金乌东升光芒大亮,庭中的露水转瞬间消失不见。卓枝立在庭前,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闻钟声声声清锐,这会已是巳时三刻了。   距离放朝还有一个时辰,卓枝也不愿意再回到堂中。   她心里控制不住不断地想东阳王的事,书里似乎完全没有提起这事,或者说提起过,但是不过些细枝末节,并不重要。她什么也回想不起来,或许,卓枝忽然想到这件事王嫣然比她更清楚......花瓣繁多,她躲不过烦人心思,干脆盯着牡丹,一瓣又一瓣的数着,勉强分散了注意力。   ——“卓二,你在这里做什么?”   卓枝闻声望去,原来是一袭深绯的宋秀文。卓枝心知宋三郎不大喜欢她,此时她也没心情与他周旋,淡淡的说:“宋大人,可有什么事?”   宋秀文姿态风流的摇一摇素面纸扇,他以纸扇点牡丹,笑着问:“你问居一的书如何?料想他借给你了吧。”   他在说什么句意?   哪本书里的,哪句的意思?   瞧见卓枝不解其意的模样,宋秀文登时乐了,这两人无事混到一起,连城门小吏都有模有样的闲谈聊起他俩的闲话了,两人之间还未通报表字,真是稀奇。宋秀文单手合起扇子,他反手掐掉一枝牡丹,簪在自己鬓边,玩味的说:“应修撰表字居一,卓二郎,你真不晓得?”他声音不高,正说到紧要处却听闻高亢之音。   卓枝尚未来及细听,本能顺着钟声的方向望去。方才宋秀文说的话如耳旁风,她看似听见了,实则根本没有留意。   原来是宫中太和殿前的黄吕大钟被礼部官员敲响,声声入耳,振聋发聩,卓枝目不转睛望着东边,她知道这是放朝了。很快,很快她就会见到,那个人。   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光是想到他,心里就已经万分难言,痛苦不堪。甚至她不敢去想。何况是现在呢,见面在即。   这一点使她万分心焦。   卓枝的心微微发沉,她紧张的难以呼吸,随意提了个话头:“怎么不见黄六郎,”说罢,她在自问自答,低声喃喃:“他已是四品武官自是早朝去了,宋大人怎么不去?”卓枝抬眼看着宋秀文,继续自问自答:“你是五品文官,不能上朝。”   宋秀文:......   远远一声唱喏传来:“太子殿下驾到!”内侍的声音穿透力很强,宋秀文甩袖道:“快随我来,言官可是一直随侍殿下左右的,你我来晚几步,能被他们念一辈子。”   卓枝站在众属官之末,随众人齐齐一拜,东宫那双龙纹朝靴路过她时,停了下来,卓枝高举着双臂,维持下拜的姿态,竭力平静的望着地面,直至那双朝靴离开,她方才松了口气。东宫行至殿上,温声说:“无须多礼,起。”   卓枝面无表情的起身。   她能感觉到东宫在看她,目光很明显,她身边已然有人纷纷侧目。卓枝攥了攥袖子想要站在人群中。她错身退了一步,正欲再退,却被一袭三章纹系犀銙的身影挡住去路。她皱眉去看,心下稍松,原来是应道奇。他虽是翰林院修撰,但是状元及第,圣人赏了御书房行走,特令他随东宫参与朝议。   方才没见到他,应该是随侍上朝去了。   卓枝后退一步正好隐在他身后的朱漆柱旁,前面不知说了些什么,顿时又是议论纷纷,许是开始小朝议了罢......她胡乱的想着,只觉得熬时间如此难捱,心里默数只等着散会。熟料宋秀文轻轻一推,她踉跄几步,慌忙站定,小心环视一周,发觉众人朝议非常热烈,根本没人注意。   宋秀文低声说:“卓二郎,卓二郎!”   “作甚么?”   宋秀文有推了推应道奇,才说:“居一,将书借给你了吗?”   句意?   宋秀文窃笑,他说:“居正的居,一生二二生三的一,应修撰表字居一。”   是居一。   她从不如此称呼应魁首,一时间竟也想不起来他的字。   居一,她挽起宽袖,素手轻轻拂过腕上系统留下的“居一”二字的位置。她恍恍惚惚的想到,去岁关中书院的时候的事,原来那时他面色大变,她还当是系统暴露了。忆起从前,卓枝双眼湿润,泪珠不受控制淌下......不能想,她再也不来了,再也不要见东宫了。   她绝不能再见他。   卓枝连忙抬袖掩面,意图掩饰一二,可是轻颤不已的小臂早已暴露了一切。   宋秀文愣住了。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怎么有这般魔力,卓二郎他可惹不起。前几日太常寺少丞钱意劝谏东宫,称卓二郎多矫饰,穿红着绿,以色侍君,还要上书千字檄文讥讽卓二,当场东宫便打发他去平山县当了个七品县令。   虽然他以为,东宫如此动怒的原因,大约是因为......宋秀文慢慢的想着从前种种,与卓二这事之前,东宫从来只穿青纱道袍,逢年过节穿礼袍。这事之后,东宫衣衫丰富了许多,浅绯浓橙,正红凝紫......   宋秀文神态一凛,不能再多想了,罪过罪过,还是想想眼前罢。这,他一句话将卓二郎说的如此失态,日后他连七品县令都当不上了。   平素他惯来伶牙俐齿,这会子倒是说不出话来,他笨嘴拙舌:“卓二郎,你这是无端构陷,我,你倒是说我哪说的不对啊?”   还是应道奇足够从容,他借着宽袖,递过来一张帕子,口中温声说:“殿下似是屡屡注目于此。”   好半晌,卓枝终于缓缓抬起头,只见面色如常好似从来未曾失态一般,她拱手尴尬的笑笑:“家里有些事,宋大人莫见怪。”   堂中争议之声越发嘈杂,宋秀文侧耳听了一阵,古怪地看过来,低声说:“你不是为这事心情不佳罢?”   什么事?   宋秀文迟疑着说:“圣人着礼部选贤良官家女世族女,皇后娘娘其中择太子妃并良娣的事。”与此同时,卓枝耳畔响起那许久未曾听闻的电子音。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有新的任务!”   “叮咚:忠君之事,体君之忧,劝谏东宫娶妻。该任务为限时任务,完成期限为三日内,请玩家妥善完成任务,注:玩家可采取灵活多变的方式劝谏,或可上书或可直述。完成任务,玩家可获得神秘碎片(0/2),技能点十二点。” 第98章 ......   殿中众人又争辩了什么, 卓枝也不在意了,她顺着微敞的窗扇望出去,远处一座座琉璃黄瓦殿宇巍峨庄肃, 她的视线落在重重琉璃瓦团绕最中央的那座宫殿。飞檐斗拱,碧瓦朱甍,那是太和殿,是大昭的权利中心。   熏风越过层层殿宇,悄然而来, 卓枝感到一丝燥热, 她心中默问:“这个任务没有惩罚吗?”   “叮咚, 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此任务为金色任务,可获得珍贵物品神秘的花瓣, 请玩家妥善完成任务!”   神秘的花瓣是什么?   卓枝点开包裹,系统包裹一共十格,全部都装满了, 那些包裹格子里装的都是与他相关的物件, 俯身作揖金翅蝴蝶、夔龙玉、柳毅龙女......她先是一怔, 心口骤然紧缩, 似乎整个人摔入数万里的深海里, 几近窒息。   忽而人群齐齐下拜,原来是圣人遣来使传东宫太真殿觐见。东宫离去,殿内继续方才议题, 议婚的事她不愿听,东阳王的事她不敢听。   卓枝极力忽略那些闲言, 她专注的顺着系统寻找,终于找到了一张名称相同的物件:神秘的图谱,这是一张神秘的图谱, 当玩家集齐全部花瓣将解锁植物。卓枝仔细看那图谱的纹路,平平无奇,正如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菊一般。   肩侧被人重重一推,卓枝倏然回神,她看向殿中,意外发现众詹事倾耳注目,似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这幅场景,不知怎的她竟感觉有点好笑。卓枝顺着众人的目光,寻到方大人。他年纪不大,却蓄长须,嘴角向下耷拉着,他看着卓枝说:“卓郎君,请问你身为东宫伴读,缘何不上表奏,请殿下大婚之事。”   这与他何关?   这真是柿子捡软的捏,瞧着她好欺负了。卓枝不理会他,淡淡说:“干卿何事。”   局面一时有些僵持,方大人眼中多有不屑,似是毫不意外她说此言,连珠炮似的继续问:“亦性柔和便辟,善为媚以自固......以色见幸,谄媚取宠,更是上进谗言,蒙蔽殿下圣听,甚至,”方大人老泪纵横,他哭诉:“殿下竟然将钱大人远远遣至平山县......”   宋秀文翻白眼,心道这也太怂了,有话只敢等到东宫不在场才说出来。钱意自诩刚直,实则脑残之辈。他的战绩诸如参大理寺少卿朱雀天街吃胡饼,陈鸿胪丽水洗马衣衫不整等等,讨厌他的人数不胜数。   甚至还参宋大儒自恃功高,挟功以令朝廷。   仗着言官之职,言行无状,天天关注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姓方的和钱意交好,看来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方大人抑扬顿挫好一通哭诉。   卓枝心如枯木,无心与他争论,只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   应道奇上前半步,他从容不迫朗声道:“殿下大婚关乎天下,此事上有圣人皇后娘娘关怀,下有礼部太常寺操办,花卿上表与否又有何关系?”   方大人挖苦道:“殿下怜爱内宠,便能发配堂堂三甲进士;假以时日,内宠误国!”   应道奇不紧不慢:“你将花卿比作董贤便罢了,你身为人臣,岂能将殿下比作哀帝?方大人慎言。”   宋秀文忆起宋大儒那桩旧恨,接过话头,讥讽道:“三甲进士,还称不上堂堂,同进士不过是如夫人,还真以为能登门入户了?”   “你,你,你!”方大人恨恨的说:“你们,好啊,我不和你们胡搅蛮缠,我只问一句,殿下不愿定下婚事,圣人不愉,三番五次这也不是头一次了!今朝圣人更是甩袖即走,外面人不知缘由为何,自是胡乱猜测殿下有疾。可是诸位,储宫的诸位还有谁人不知?”方大人张开双臂环视四周,他直直盯着卓枝,眼中怨恨似如刀如戟直刺过来,他继续说:“东宫詹事府群臣今朝便联名上奏,你是落名还是不落?”   东宫同圣人争执数次......她从不知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方大人扬起脸从眼角看向她,目中满是蔑视,胡须一翘,重重哼了一声。应道奇仍欲再言。   这一声惊醒了魂游九幽的她,卓枝缓缓抬眼,她好似看着方大人,又好似眼中空无一物,她平静的说:“居一罢了,我自是落名。”说罢她转身坐在回文椅上,任由其他人议论。卓枝靠坐在迎枕上,眼神不经意落在银盏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面无哀色,只是平平寻常。   卓枝以为方才她会再度落泪,但是却没有。或许事已至此,亦无从转圜。又或许那人不在,她满腔委屈也便能自我消化。   “哼,”方大人哂笑:“你当然不落名,你,你......你落名?”他错愕不得,反复揉耳朵,一叠声的问:“你落名?你也劝谏殿下早日迎娶太子妃并良娣?你不会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等翻过今日就不承认了罢。”   有看不过眼人说:“何苦咄咄逼人至此。”   也有人起哄:“不信你还问个什么劲?”   喧喧闹闹的,卓枝坐在吵嚷的中心,耳边全是人声嘈杂,你一言我一语的。但她只觉疲惫,方才那句落名的话似乎用尽她全部力气。她几乎站立不住,一心只想回清和堂静静呆着,什么都不做就好。   也许是过了一炷香的时候,也许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人群瞬时静默了,接着便是高高低低的请安声:“殿下金安。”卓枝跟随人群行礼问安,仿若提线木偶般。又过了一阵,小朝议散朝了,卓枝静静随着众臣欲退走。松风上前,他姿态恭谨,很是殷切的上前一请:“小侯爷,且留步,主子令咱家请您至少阳殿。”   少阳殿又称作“寝殿”,与圣人居住的正阳殿相对。   卓枝不愿意去少阳殿,她低声说:“劳烦松风公公替臣容禀殿下,臣乃外臣,实在不宜迈入东内。”   松风面有难色,凑近一步,谆谆教诲:“小侯爷,这可是主子恩典,您委实算不得外臣,您和他们不一样。您快快随咱家前来。”   卓枝苦笑,她止步不前,躬身作揖:“请松风公公代为禀报。”   “小侯爷,您这是......”松风拨弄手中那柄拂尘,一时也拿她没法子,俗话说豆腐落进香灰里,拍不得打不得,松风急的团团转,他求助的看向立在一旁老神在在的刘内侍。   刘内侍上前说:“小侯爷随老奴前来,暂时侯在殿外,容咱家进殿向主子回禀,您看可合适?”卓枝知晓刘内侍这是退到最后了,她等在殿外就是。两人一路行至少阳殿外,卓枝站在高阶下静静等待。   很快便有数人脚步声传来,那道她最为熟稔的声音说:“都退下。”东宫话音方落,霎时少阳殿四周立着的禁卫,少阳殿内随侍的内侍,侍女皆了无声音的退出少阳殿。不过片刻间,他们周遭入目所及之处不见任何人影。   卓枝只觉疲惫,希望这一切全部立刻结束,不要再折磨她......漱藻斋留着不少东宫借她的书,《高宗本纪》便是一本,其中谈到前朝亡国君陈与宣阳帝姬的杂事。宣阳帝姬生母是臣妻,被强纳入宫,连带着女儿被封为帝姬。适时帝姬每每出嫁,驸马皆暴毙,民间传闻此乃陈的手笔。   东宫曾与她一同看过此章。卓枝到底不是古人,左不过这俩人继姐弟,纵是有感情也无妨。东宫十分诧异,翌日送她几本圣人之书要她好好研读......名义上的亲眷上是如此,何况他们是不出五服的亲眷呢?她不敢想象若是她的身份一旦闹出来,世人会如何评判东宫。   东宫又会如何自我评判?   像今日这样的责问就不会再是针对她了,而是攻讦东宫的工具,至此他就会像陈一般,史书百年唾骂不止。   东宫一步步迈下高阶,向她走来。之前殿内发生的事,他都已经听说了,心知阿枝定然觉得委屈,何况那般情势,众人逼视之下她除却落名,哪有其他选择?东宫按下疑心,心底不断为这几日卓枝的反常找借口。他提步上前,惯常的语调说:“快到你生辰,端午若无事,我们去骊山游山可好?”   卓枝沉默的摇头。   少阳殿静寂,蝉鸣生微起,声声聒噪反觉更为清寂。   东宫将她揽进怀中。卓枝一怔,顿时挣扎开来。若是往日,东宫顾忌她的意愿,定不会勉强。可今日不同往日,他心里充斥着禁卫回禀的事,又想到殿中阿枝那句“居一”,他联想到从前种种,面色更为难堪。东宫合臂制住她,急切细致的吻在她面颊颈侧,仿佛这时的亲昵能消解他的不安。   他凑近与她唇齿相贴。   唇间温热的气息若隐若现,卓枝霎时崩溃,她用尽全力狠狠地推开东宫,旋即那日听闻此事的心情再度浮现心头,她控制不住俯身捂紧口唇,竭力压抑胸口呕意。   东宫握着她的肩,迫使她抬头。他定定的注视着她,垂首与她额头相抵,双目相对,她眼中推拒厌弃那般显而易见,不似作假。骤然间大热的天,东宫只觉犹如置身数九寒天,肝肺皆冰雪,他的心全部浸在那双盛满嫌恶的眸中,他强迫自己直直凝视着,并不躲避,语气竭力温和:“阿枝,我们都那般了......已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你我有什么话不能说?”   “我,”卓枝差点就要按捺不住心中委屈,可当略一回想《高宗本纪》中遭世人百年来口诛笔伐的陈......她的心渐渐冻得僵硬,正如方大人所言外人不知情,那就趁他们的事尚不为世人所知,快刀斩落麻,她要早做决断。   卓枝敛目,周身顿生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她说:“臣会上折子以病请辞。”她退出几步,又深深一拜:“臣请殿下念及圣人恩德,早日完婚。” 第99章 这不由你   “叮咚, 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的任务:劝谏东宫娶妻(已完成),现发放奖励神秘的白色花瓣,神秘的蓝色花瓣, 技能点数十二点,请玩家查收!”   “叮咚,包裹已满,请玩家整理包裹,腾出空间存放神秘的花瓣。暂时由系统代存一分钟, 截止期后花瓣自动删除, 该物品为特殊编号物品损毁后无法重新获得。”   整理包裹, 她该如何整理包裹,金翅蝴蝶, 彤锦同心结件件都是示情宜物的物件,她拿在手里或是落在地上像什么样子?至于黑铁长弓,金鳞轻甲皆为兵器, 自是不得带入禁内, 更是不能取出。   电子音滴滴提示不停, 卓枝心脏怦然重跳, 手足无措, 不过转瞬间她就想到了许多。卓枝愣在原地不过分毫,东宫已从惊愕无状中恢复,他大步追上来, 抬手一抻,捉住她的双手, 一把将她拉回怀里。也就在此时,系统再度闪烁。   “叮咚!倒计时仅剩下十秒,玩家尚且未能整理包裹, 玩家是否同意由系统代为清除包裹?”   “3.2.1”   “玩家默认即视为同意。”   不不,她不同意!   “叮咚!系统主动丢弃物品:夔龙玉,请玩家手动接收!损毁由玩家负责,系统享有全部解释权限。”   卓枝掌心一重,夔龙玉悄然由系统空间滑落掌心。夔龙玉又沉又重,因事发突然,激的她一身冷汗,卓枝提腕握住它,掌心滑腻,小心翼翼将手隐于袖内。   也就在这呼吸间,东宫倾身将她彻底拥入怀中,他垂首靠在她肩上,低低的叹了口气......他不愿相信方才冷言冷语,他尚抱有一丝希冀:“阿枝,不准说气话,到底怎么了?”   卓枝不愿与他亲昵接触,她更不愿多言,生怕一时口误说出什么泄露天机的话。东宫的气息围绕着她,卓枝禁不住微微颤抖,她极力挣脱。   可是东宫双臂合抱,好巧不巧,恰压在她的双肘处,卓枝几乎动弹不得。他抬起手臂,风抚过白绢宽袖荡起一层微波,几乎看得清小臂轮廓,白绢轻薄多做夏日中衣,东宫窘迫低声道:“孤尚未更衣齐整,你便到了。原想你等在殿内,休息片刻,你又不肯。”东宫顺着袖管去捉她的手,却摸到一个古怪的物件。   触手生温,谷纹微隐。   他心中兴起疑窦,从她手中接过那物,慢慢举到眼前,正是通体温润如羊脂的夔龙玉。卓枝得以借机站定,又向后退开几步。终于脱离东宫的气息,她心下稍安。她想了半晌,缓缓说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听闻殿下不肯大婚,臣心中自责不已,夙夜难安......承蒙殿下厚爱,臣乞请殿下收回恩宠,免去臣职。”   卓枝看着身侧那株仙姿芳容的粉重楼,慢慢的说:“双亲年迈,思乡情切,圣人以孝治国,又云乌鸟私情,愿乞终养,臣自当随之。”   思乡情切,自当随之?   她是要去海宁还是回边西?   东宫沉下脸,他极力忽略心底那阵密密麻麻的针扎疼痛,转眸直直盯着卓枝,眼瞳浓墨如点漆,晦暗不明:“夔龙玉。”他举起那块羊脂般洁白细腻的玉佩,夔龙玉稍稍旋转,折射出片片柔光。他似是自言自语:“你要将玉还给我?”   他的脸孔沉静如往昔,此时却好似蒙上一层极为渗人的冷意,卓枝脊背倏然窜起一股冷意,她肩背紧绷猛地收回视线,试探着后退几步,便转身就跑。她方才转过身,东宫迈前长臂一伸,将她拎回怀中。卓枝打架没有章法,只胡乱朝后踢。   东宫错身轻易避开,反是抬膝抵在她腿弯,轻轻一送,卓枝本能屈身向前扑去。东宫使她原地转了个圈,将她囫囵个捞进怀里。他倾身凑近欲细问,方一俯身,就见到卓枝眸中满是仓皇嫌恶,踉跄着后退几步。   她疾首蹙额,声音尖锐:“不要过来!”   她的声音像是命令或者其他什么,霎时他周身僵硬一动也不能,只是眼睁睁看,看着花卿眼中起了层水光,看着那雾不消片刻凝聚成一汪泪泉,浸湿眼睫,将坠未坠。   “咚”的一声。   好似能听见声音一般,水珠砸到青石板上,溅出湿润的痕迹。   夏日蝉鸣聒噪声又起,知了,知了,一叠声的叫嚣着。东宫缓缓弯曲僵硬的手指,他眼前反复浮现方才那一幕幕,俯身捂口又是疾首蹙额,最终东宫抬首看向眼前,他的阿枝紧紧闭目,可泪水却不断滑落。   良久,他唇角稍稍扬起,勉强勾勒出个温和模样:“阿枝,这不由你。”说罢,他抬手欲拭去卓枝满面狼狈,卓枝躲开,垂首看着地面,静默不语。东宫呼吸一滞,颓丧的收回手,他取出夔龙玉重新挂在她颈间,淡淡的说:“送花卿回建宁侯府。”话音方落,月洞门外先出数个青衣禁卫。   卓枝随着禁卫退出储宫,走了好久,她回头去望少阳殿高阶之上立着那袭熟悉的身影。纵使相隔百尺,她依旧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望着她,卓枝古怪的笑了笑,头也不回的出了广元门。   自那日后,她一连数日都没见过任何宫中相关的人或事。重五她在家中渡过,因这些日子东阳王世子谋反之事愈发沸沸扬扬,大街小巷都在谈论此事,寿春县主不愿她听见忧思伤心,干脆邀她在曲江别苑小住几日,也算换个心情。   别苑特意引了景龙湖的水,溪水沿曲折矮山流水直下,此处景致不同于清和堂,有种别致的幽静。庭院遍植牡丹,此时正值花季,卓枝与寿春县主坐在紫茅蔑席对弈,她不善下棋,原来住在边西的时候,没人陪她玩,只有大兄卓泉耐着性子陪伴她。可是如今卓泉不知去向,她也寻不着他。虽然她心中一度猜测卓泉定是在肃王府,可是她递帖子求见无果。   重五节一过,第二日正到了她的生辰。   天还不亮,寿春县主便叫醒了她:“花卿,你有朋友来......二娘子族中有要事在身,不过她请了镖局护送礼物,如今也在别苑门外暂停休整了。”   她的朋友?   上封来信王嫣然说她不日将抵上京,难道是她来了?来得正好,她心里有无数疑问,说不定王嫣然能解答。卓枝赶忙换好衣衫,起身向别苑正堂跑去,寿春县主见着她低郁数日,终于露出笑,她心中连绵数日的忧虑终于淡了些。   寿春县主抬首,打量着别苑旁露出的青瓦檐角,她神色淡淡,又看向卓枝的身影,凝声问:“常阿姐,隔壁这几日住的到底是谁?”   常阿姐低声回禀:“回五娘子,隔壁护卫身手不凡,约莫二十人以上,及其严密。住在隔壁的主人家,自从初四晚入住园中,再也未曾露过面,属下无能。”   常阿姐是自幼护卫她左右的暗卫,年轻时曾任密族军中教习,这些年多次护她安全。寻常人家养的部曲,根本挡不住她。而他们隔壁,连常阿姐也无法越过护卫探查院内情况,邻居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院前传来声声雀跃笑声,寿春县主面上不自觉挂上淡淡的微笑。花卿正是十六年前的今日诞下的。她一直知晓花卿不是她的女儿,也正是因为这婴孩,她才损伤了身子,甚至连孩子也将将只保住一个。对于间接害了亲生孩儿的凶手,她自然没有好脸色。只是这孩子幼年多病,来到这世上不过三日,一场高热差点没了性命。   也许是移情的作用,她日日照顾着孩子,越看越心生爱怜,甚至隐隐觉得这婴孩正是她亲生的女儿。正是那个老建宁侯强行送出去,替燕恪的女儿送死的孩子。也正因此才为她起了名“枝”,她是燕恪唯一的后人了。   她不喜欢这名字,希望小小婴孩活的花团锦簇,便起了闺名唤作“花卿”。   也许她命里正是有个女儿的罢。   这些年过去了,她一直保有那个秘密,将它深深埋在心底,盼望着,期待着一辈子也不需要亲口说出来。花卿是废太子妃误引汤药强行生下来的,当时便由高人断言这孩子活不过二十。她这些年小心翼翼,只希望她活得舒心畅快,好好走完这一生。   任是她机关算尽,偏偏料想不到,卓泉闯出那般祸事,后来花卿意外解开异文之秘,花卿坦言要去太学念书。她一时心软,便都随她高兴,未曾想燕术疑心甚重,偏偏挑中了花卿做燕同的伴读。   更没想到生出这般孽缘。   ——“阿娘,今夜我要与嫣然去看景龙湖游船!”花卿手中拽着那位远方到来的客人。那女子身形窈窕,样貌极其娇美。她们俩一路小跑过来,花卿面上的欢喜不似作假。寿春县主怜爱地看着她,温声说:“跑慢些,梅花石子径不平整,不要扭了脚。”   她话音未落,卓枝身影忽然矮下去,急促的“啊”了声,瞬时歪倒在地上。寿春县主大步走来,只见王嫣然俯身摸过花卿脚踝,低声说:“不算糟,只是伤了筋,有些错位。待好好将养几日,便妥当了。”   卓枝失落,她歉意至极:“答应带你去景龙湖游玩,享受贵客待遇的。嫣然千万不要因我的病留在别苑,今天晚上就叫路小远随你一道,你且放心,路小远是我身边常随,景龙湖游船酒馆几乎都识得他。”   王嫣然吐吐舌头,她见寿春县主低声与身畔妇人讲话,她凑近卓枝耳边,低声说:“我不去了,开玩笑呢,你还当真......你忘了肃王那还注意着我呢,这次回上京我好一番改头换面。虽然刚才你没认出我来,但还是不冒险出门的好!”   “对了!”她一拍额头:“你有没有觉得范娘子派来护镖的壮士们有些眼熟?”   “是卓大当家的!他们都由范娘子一番培训,如今易容换装那是信手拈来一般。多亏了在玄阙时,东宫殿下施以援手,不然卓大当家的一行人定会被那个太监害死!”   王嫣然打了话匣子,欢快地说起分别这段时日的事。听到他的事,卓枝面上笑容一顿,很快便到了午膳时间,他们用过膳后,因卓枝腿脚不便也不好走动,干脆就由常阿姐搀扶着回内室,她半躺在榻上,王嫣然踢了鞋子,盘腿坐在她身边。   王嫣然谈性大发,她由太行说到云台,滔滔不绝,看来这一路定是有许多收获。忽而,王嫣然似是随意地说起:“出门游山玩水真是人生一大乐事,花卿,听闻海宁是女子为尊,你可曾去过海宁游玩?”   卓枝点点头。   王嫣然将额头上散发拨弄到耳边,她反复揉着手指,不好意思的说:“我好想去海宁玩啊。你最近有打算去海宁吗?能不能捎带着我?”   信上她提起过此事。   卓枝想了想,心道王嫣然也许是担忧海宁人不生地不熟,不敢一人前去,她说:“无妨,你什么时候启程,告诉我便是了,我请人送你过去。”王嫣然不断摆手,卓枝体贴的说:“可不是白帮你的,主要是想请你帮我给二娘子带一封信去。这信的内容紧要,不敢假托他人之手,你若是能帮我就再好不过了。”   王嫣然心想她这是要撺掇着花卿和她远离是非地,可不是真想去海宁玩。她努力咽下带骨螺鲍,又喝了数盏扶芳凉酥酪,这才顺了口气,她急促的说:“你能和我一起去吗?越快越好,听说六月群仙湖珀利花盛放,一年只开半月,美不胜收,我们现在启程刚好赶上!”   王嫣然皱着眉想起前些日子,肃王的人已经将杨氏剩余的族人全都抓走,要不是她在街上看猫儿打架,绝对难逃一死。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路上东阳王世子尚在人世的事几乎众人皆知......虽然说现在的剧情比书里加快了许多,可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刺杀之事正是一个火引子,很快便会牵扯出灵州节度使谋逆,为东阳王平反的事。   如此,要不了多久卓泉的身份就会暴露,届时花卿就危险了......   卓枝不解其意,只当她赶着花期。此时天色暗淡,不知不觉她们竟然从下午一直聊到了天黑,卓枝示意常阿姐点燃栀子灯,烛火跳跃,霎时满屋光亮。王嫣然期待的等着她回复,卓枝失笑,微微摇头:“我这边却有些琐事,离不开人。”   王嫣然促狭的一笑,挑眉道:“是不是和东宫殿下的事?”   卓枝愣了片刻,说:“不是,那本就是子虚乌有的。”   闻言,王嫣然顿时呆若木鸡,她正欲分说,却惊叫一声,她指着青窗抖着说:“那里有个影子!”说罢她本能抱紧卓枝,颤颤巍巍:“怎,怎怎么又不见了?” 第100章 她是你的侍妾?   烛光一跳, 卓枝的目光情不自禁望向长榻上悬着的半盏窗,菱花窗蒙着层浅碧纱绡,光洁无比。她们两人的影子, 正相依相偎随着烛火微微摇晃,至于其他影子,什么也没有。   夏夜静悄悄的,唯有虫鸣声不断,有些吵闹。   王嫣然本是闭目屏息, 听卓枝说没有, 她方才睁开眼, 眼风一斜悄悄地探望着,她哑然:“真的, 我方才真的看见了!”她抬手比划着,“有这么高,”她说着, 话语一停, 只听窗外风声轻啸, 树干枝叶的影子因风摇晃, 全都印在纱绡上, 打眼看上去确实像个什么精怪。   虚惊一场。   天色已是很晚,两人又谈了片刻。蔓芸侯在廊下轻声请安:“郎君,县主娘娘已做了安排, 就请刘娘子随奴婢前来就寝安歇。”   王嫣然从榻上跳下,她拍拍掌心, 正欲离去。不知想到了什么,她俯身,贴在卓枝耳边低声说:“有个顶重要的事, 花卿,你能否请人备下轿撵,明日我们得出去一趟......至于什么事,睡前我好好想想,明早见了那人,一切便能大白。”   卓枝不是好奇心旺盛的性格,她并没有细问,就将这事交代下去了。   翌日,上京城钟楼那鼎巨钟悠悠响起,清越之声宛若一滴水落尽湖面,荡出层层涟漪。上京城尚且笼罩在夜幕之间,可此时远方天际群山间已然隐现一星橙色。一队精甲兵士星夜赶路,他们从灵州出发,一连三日彻夜疾驰,终于抵达上京。   为首的那人怀中揣着一封军中急报,那是灵州节度使叛乱的消息。   此时曲江别苑,卓枝沉沉的睡着。忽听到一阵门扇拍响声,王嫣然高声唤道:“花卿,我们今天要进山,要早早地走!”花卿昨日才扭了脚,王嫣然知晓她不适宜移动,可今朝这一行确是必须的。   她空口白牙这么一说,没有半点可信性。只有先找到三姑姨婆说的那接生婆子。当年出了事,她便被人藏在庙中做了姑子。那庙是皇家寺庙,又在圣人避暑的行宫禁地之内,寻常人惯是不可冒犯,不许误入的。前几天她小心试探,自是没法子进去。   这事宜早不宜迟,若是他们再磨蹭下去,等到灵州节度使叛乱,一切就都迟了,到时京畿之地全部封闭,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若是花卿见了接生婆子,到时她肯定会相信。然后他们一道溜之大吉。至于上京城爱怎么谋逆叛乱的,可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今朝天气晴好,阳光热烈,这时已过了五月。夏至时节,一行一动便是汗津津的,上京城富家大户早已换上轻绸罗衫度夏。他们准备进山,准备轿撵是不成的,虽然修了官道,可是依托人力到底行的慢,索性他们骑马出行。   秦岭北麓太乙山历来便是皇家宫苑所在地,远有武帝上林苑,若说起本朝便是高宗常年修养身心所住的圣皇观了。圣皇观修筑在太乙池侧翠华崖之巅,而他们所要去的庙宇,则是翠华崖向东十里的玉岸畔,那里伫立的正是皇家庙宇圣母行宫。   甫一进入山中,便觉阵阵凉意透骨,她们皆披上风帽披风,沿着湫池一路快马上前,终于走到了黄龙洞侧,此时只消抬眼便能清晰望见圣皇观。卓枝勒马停步,她低声说:“嫣然,我们且停一停,观前驻扎禁卫数百有余,难道圣人今日在此?”   王嫣然皱眉望去,前几日这里还是空荡荡的,唯有道士进出,当她借由迷路之事,欲图路过圣皇观,却被几个粗鲁汉子拿着扫把撵出来。今朝也是不巧,怎么就遇上皇帝在了呢?这下防备只会更森严,她们可如何是好。   王嫣然心生退意,但心中知道事不宜迟,她望了又望:“我们绕路看看?今天一定要见到才好。”她心中有种预感,若是今朝此事不行,便是回天无力了。   卓枝拨转马头,向后退了几步,低声说:“嫣然 ,我们此行到底是为何?圣驾在此,若是有什么,被参窥伺圣驾就不好了。”她的潜意思是若无大事,能不去最好。   “花卿,我,”王嫣然知晓这事不好说,她之前想的太过简单,本想见到那接生婆子,想法子拿话去套。到时一交代,便是清清楚楚,她说:“我们一定要去,这是很要紧的事。”   圣皇观占据着太乙山的咽喉部位,进可迅速出山,退可藏于山野。且无论从那个方向进山,必须经过的圣皇观。她们若想绕过圣皇观,便要攀岩走壁,她的脚踝还肿着,基本无可能。   王嫣然焦虑的说:“不然,我们耐心等等,说不定皇帝等会就回宫了呢?”   日头已升至制高点,光芒大盛,他们立在山侧,只觉背上暖洋洋的。他们呆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过了好半晌,马儿已吃净了脚边的草,开始啃食金光洞壁上的浓色苔藓了。不远处有一队轻甲骑士纵马狂奔,很快他们便抵达圣皇观口,只见与禁卫一番交涉,他们便下马进观,不多时只见十六人抬的御撵缓缓行出圣皇观。   圣人竟果真打道回府了。   禁卫一时也去了大半,只留下零零星星数个似是有要务再身,迟迟不肯离去。   他们不能再等待了,若是山里入了夜,其中危险更甚,恐有性命之忧。卓枝当机立断,她说:“不等了,嫣然,”她停了片刻,说:“你现下的身份是自边西而来,投奔阿爷老友的胡娘子。等会定会遇上旁人,以防出差错,我就唤你孙娘子。”   “孙娘子,我们现在就过去,若是遇到禁卫阻挡再谈其他。路上你不要说话,若论及身份,我来说就是了。”   王嫣然点点头。   自抵达上京之后,她就一直易容改装,成日素衣淡妆,团扇不离手,端的是一幅弱不胜衣的侍女形象。与从前她歌姬的艳丽模样,那是半分不相同。而且淡妆易容并非真淡妆,眉目微蹙,脸侧垂下几缕长发。不论谁来,她知消举起团扇,将脸这么一挡,强做害羞便可。   王嫣然得意起来,她这份易容的功夫,先由范娘子传授精髓,再加之她绝佳的化妆技术。强上加强,她特意去了熟悉的店坊做客,竟没有一人识得她。这么走了会神,他们快马已经到了圣皇观。距离观门二三里地的时候,便有御林卫上前,他阻拦道:“皇家别苑,速速退下!”他一抬头,看见卓枝,登时乐了:“小侯爷,怎么到这来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卓枝跨马游街成日玩闹时相识的纨绔子弟。   卓枝见是熟人,瞬时放下心来,她说:“我也是起兴到此处游玩,如何能过去吗?不会犯了忌讳吧?”   御林卫说:“也是巧了,圣人御撵才离开不久......不过,额,算了还忙,你自是过去便是。”他磕绊了几下,也不知有什么详情内幕,卓枝急于赶路并不关心闲事。可御林卫目光一转,直直的看向王嫣然,说:“卓二郎你小子不懂怜香惜玉,山里风大,小娘子弱不禁风的,可别吹坏了。”   卓枝无语,她说:“赶紧闭嘴,我们这就走了。”   御林卫不依不饶,他左右凑前,细细打量着团扇后的王嫣然:“妹妹几岁了,家住何处?卓二,这是你的表亲还是堂亲啊?”卓枝不理会他,牵着马便要上前。王嫣然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她想赶紧终止纠缠,索性说:“请你自重,妾身是郎君的房里人。”   御林卫果然不再纠缠,他羡慕的看着卓枝:“好艳福。”卓枝懒得细说,眼瞧着金乌一路西垂,又晚了些。山里的夜来得很早,他们不能白白浪费时间。她调转马头,单手拉着王嫣然的缰绳,低声说:“孙氏,你随我走。”   御林卫仍欲纠缠,他身后有个绿袍快步上前,斥责:“当值期间还敢胡来!”绿袍抱拳向上比,“主子爷尚在观中,上次挨那三十军棍,你是都忘了啊!”   绿袍作揖,对卓枝说:“小侯爷,主子爷盘桓观中尚未离去。您是来请安的吧,我这就去通禀。”   什么主子爷?   方才圣人御撵都抬走了,还有什么主子留在此......她一愣神,唇畔泛起苦涩,她想还能有谁?   卓枝低声说:“不敢劳烦御林卫众兄弟。这次我是私事出门,不便上前请安,到此之事,也请二位不必提及。”   绿袍尴尬的说:“方才已有人去通禀了,您还是请个安罢。”这下她就是想走也不能了,很快包铜大门微开,来者是个身着青袍绣兽首的禁卫,他垂眸看着地面,语气很奇怪:“主子要你进去回话。”   正是东宫身边禁卫李焕。   猛地见到熟人,卓枝只觉五味杂陈,她低声说:“孙氏,且等我片刻。”说罢,她心中重重的叹了口气,垂首迈入观门。   圣皇观庭前种植着数百颗银杏,枝叶舒茂,片片银杏叶宛若小扇,层层交叠遮天蔽日,方踏入那刻起,便教人觉森森然,卓枝不禁攥紧袖口,她一抬目就见东宫负手站在庭前,他依旧穿着青纱道袍,玄礼冠,一切好似和从前无异。   可她心里知晓不一样了,卓枝缓缓上前,低声请安:“殿下金安,臣卓枝,”她僵硬地念着官话,冷不丁的听东宫问:“她是你的妾室?”   她看着青纱袍角,低声说:“不是。”她不想说这种谎。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宫终于迈步走进银杏林中,他面上十分冷淡,不见喜怒:“不错,且人云不孝有三......”他看向李焕,语气漠然:“卓二郎已不是詹事府属臣。她的事无需请示,都退下罢。”   这是,那一日她劝东宫大婚时说的话......卓枝长揖行礼,她极力压制心中惨然郁气,反复想着这就是她要的,她回身默默退出道观。 第101章 连个眼风也没扫过来……   噌吰初破, 连绵不绝,声声悠远,卓枝顺着钟声来处望去, 圣母行宫隐于苍翠山色之间,隐约能看出琉璃钟塔飞翘的檐角。已经是申时初刻,天色虽然还亮,但是他们若真去圣母行宫,再回来定是过了闭城之时。届时两人无处留宿, 山中危险, 更是不好了。   她揉了揉胀疼的脚踝, 慢慢走到门边,只见王嫣然没精打采坐在台阶旁, 双手托腮,一脸愁色。一定是等得太久了,卓枝打起精神, 温声说:“已是申时了, 今朝恐怕不能去听钟了, 我们这就回罢。”   圣母行宫是高宗为纪念其母修筑的寺庙。   庙中设万钟堂, 青石为基, 上设铜钟高约莫五米,钟身内外铸满佛经,因其铸造手法特殊, 钟声也极为特殊,不少上京百姓逢节便来太乙山外聆听钟声, 以为荣矣。他们此行目的也不知为何。但御林卫驻扎于此,为免去窥伺帝踪的嫌疑,她得找个来此的好由头。   王嫣然已然听到动静, 她扭过脸,沮丧至极:“花卿,我,妾,”她起身快走过来,挽住卓枝小臂,暗暗支撑,减轻她脚踝的压力,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并辔而行,很快圣皇观便被远远的抛在身后。太乙山清幽犹如无人之境,王嫣然静默了一路,低声喃喃:“都怪我,若是甫一回上京,我便请你同来,而不是浪费时机......”   卓枝拨转马头,慢慢靠近她,低声安慰说:“怎么了?明天再来好吗?不过是一天而已。”王嫣然连连摇首,她眼中的神色复杂难辨,缓缓说:“来不及了。”她看着卓枝,声音轻之又轻:“灵州起事了。”   灵州起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会知晓?灵州毗邻西域十国,若是边界叛乱,圣人怎么有心驻跸圣皇观讲道?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卓枝神色一瞬间的空白,剧情末期肃王似乎联合西域诸国叛乱,兴起一番风雨。只是灵州这事,她脑海中没有半点印象,到底与肃王叛乱有无干系?她低声问:“你怎么知晓的?”   王嫣然一时语塞,她怎么知晓的,这可如何回答?方才趁卓枝进观,她牵着马扮木头人,那个御林卫不依不饶嘀嘀咕咕,说什么方才骑兵穿的是虎头蹀躞带......王嫣然灵光一闪,她记得书中描述肃王在灵州的穿着便是如此,她试探的问:“这该是西域的装扮,你连这也不晓得!”   那御林卫果然上套,本能反驳道:“那是灵州传令骑兵装扮,你个小娘子懂什么。”   灵州传令兵?   脑中瞬时阵阵晕眩,书中似乎描绘了这个场景,只说皇帝正与道人论道之时,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门外高喝:灵州兵变!王嫣然站立不稳,缓缓蹲下去,她捂着脸心道,这件事怎么不早想起来!她这个脑子真是马后炮。   面对卓枝满面疑惑,王嫣然坦然的甩锅:“方才那个御林卫说的......”   卓枝有点无语,这种消息那厮也该随便说,就这么一张嘴,怪不得前段时间挨了三十军棍。但是这事和王嫣然想去圣母行宫有什么干系,她不解至极,于是就这么问了。   王嫣然支支吾吾,她想总不能说圣人即将封锁京畿之地,又说剧情里肃王的阴谋浮现水面,东阳党人猖獗,推出个假世子闹事......不对,剧情里东阳王世子已经死了,所以只能推出个假货冒充,如今卓泉可还活着呀!   事情变得更糟糕了!   两人这一路急行,紧赶慢赶终于来到城前,击钲声渐渐愈发响亮,城门即将闭合。他们勉强赶上了最末一波,进了城,他们直直奔向曲江别苑。寿春县主正等在庭前,翘首以盼,见着他们问道:“怎么这么晚,脚可还受得了?”她又对着王嫣然温声说:“劳烦娘子,这一路照料花卿。”   寿春县主是个很有威仪的女子,王嫣然见到她,总是不自觉的立正站好,她低着头拘谨的问安:“县主娘娘安好。”   别苑早已备好一桌酒宴,她们一起落座,天色将晚的时候,方才散宴。今朝一日劳累,卓枝脚踝疼的厉害,便早早回房休憩。临行前,卓枝侧目看了眼邻院,好奇地问:“平日此时邻居也亮起了灯烛,怎么今日到没动静了?”   寿春县主不动声色答道:“早晨便见人离开了,许是有什么事罢。”   两人简单对答几句,王嫣然忙着回忆详细剧情,温声告退快步回到客房。不消半个时辰,便有侍女唤门:“孙娘子,县主娘娘到访。”   王嫣然惊得手足无措,她讷讷的请人进来。寿春县主温和问候几句,又说:“今日见你微动筷匙,可是不和胃口?”王嫣然语无伦次,寿春县主也在席间,她太过紧张,没敢放开吃喝罢了,怎是不合胃口?   闻言寿春县主笑了笑,吩咐侍女为她令呈上一席,翩然离去。翌日卓枝的脚伤更重了,竟然行走有碍。王嫣然见势不可,又听闻圣人并没有封京畿之地的消息,索性又去了趟太乙山,这次有了寿春县主的令牌,她顺利地抵达圣母行宫。途中小心辨认,果然见到了三姑姨婆说的那位妇人。   只可惜她劝说无果,那妇人并不肯随她离开。两人一言不合,甚至起了争执,最终妇人命院守将她驱赶出去。她寻思着这事她一个人也办不好,干脆将这一腔心事,老老实实的交代给花卿。等她回去后,一时天色微晚,王嫣然梳洗过罢,提着靴避开众人,小心翼翼跑到卓枝门外。   卓枝为她开了门,听她大略一说,便示意此事趁夜半无人时私下说。而后吩咐守园的侍女锁好院门,夜里不留人侍奉,全部都退出去。王嫣然简单讲明,只说圣母行宫中有一人,熟知她的详细身世,请卓枝一定帮忙。   王嫣然寻亲的事,卓枝一直记在心间,眼看着她从上京奔波到玄阙,如今又找回上京,期间种种艰辛。于是很痛快的与她说定明日再去。   熟料等她们第三次拜访圣母行宫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那位妇人。所有修行者都说未曾见过此人。再三无奈之下,王嫣然悄悄问其他们引路的,上次才见过面的小沙尼,那妇人现处何处?小沙尼年岁尚浅,果然被套出了话,说昨日便被贵人领走了。   当她正欲细问之时,圣母行宫的掌事院首厉声喝止,他们悻悻然只得再度离去。之后无论她怎么前去,怎么过问,圣母行宫都大门紧锁,她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人了。就这么慢慢耽搁了几天,她终于寻到机会,见那小沙尼一通哭诉,只说她是为了寻生母,心中艰难。这几日流连不去,她也勉强找到了些眉目,譬如前日她守在门前,瞧见有内侍携人进出圣母行宫。   小沙尼怜她寻母艰难,悄声告知她带走那妇人的是正是此内侍。闻言王嫣然谨慎隐于树后,趁机凝神细细观察,那内侍大圆脸,身穿花卉金纹蓝袍,白底黑靴。   她与卓枝一打听,才知这等装扮绝非寻常内侍。论品级也是各宫主子身边侍奉的大太监,或是宫中各局各司的掌印太监。   正当他们为了如何进宫打听发愁时,忽然传来圣人欲在太平峪行宫设宴款待西域使节的消息,据悉王公贵族同往,合宫高阶妃嫔亦是一同前往。王嫣然双手合十拜了又拜,心道菩萨保佑,这不是大好的良机吗?   太平峪位于太乙山不远处,这里坐落着数座华丽的避暑行宫,更妙的是,此处行宫不仅可以避暑,更是因为地处山间,因地利之故又有温泉别馆之称。此去一行人众多,王嫣然识得那内侍与妇人的脸孔,为了方便期间,王嫣然干脆继续装扮成孙氏那套妆容,只是身份稍作了改变。放了头发,换了衣裳,比照着瓶儿,充做卓枝房里的头等丫鬟。   当一行人终于抵达温泉别馆之时,已是日头正炙,古老丛林树木苍翠,荫盖遮天蔽日,可是到底过了夏至的节气,仍旧是热的满身大汗。王嫣然本就怕热,她今日要现身于众人面前,心中担忧遇到肃王的人,故而脸上多装扮几层不说,就连衣衫也穿的更厚,全是为了身形有所改变。   是以,她比旁人更热。   王嫣然手中握着的团扇顿时没了装饰功能,她面上汗水淋淋,手里不住地扇风。卓枝递给她一方丝帕,也展开折扇微微摇晃,为她带来阵阵凉风。不知怎的,卓枝的手倏然间停住了,王嫣然诧异的侧脸去看,远处一行人缓缓迈步走过。   她低下头,向后挪了几步,怎么这么不巧,遇上东宫了呢?从前在玄阙时,卓枝冰湖救她的命那次,他们同骑也是遇上东宫。当时东宫看她不善的眼神,她至今难忘。思及此,王嫣然微微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瞥向卓枝。   却见卓枝同众人一般,眼观鼻鼻观心,摇摇一拜,更是看也没看东宫一眼。而东宫对他们,也是恍若陌生人般,冷漠至极连个眼风都吝啬,半点没扫过来。   难道那日卓枝说“都是子虚乌有的事”,竟不是气话全都是真的不成?她连一秒都未曾犹豫,立刻站了卓枝,心中暗骂狗男人!肃王谋逆的事即将牵扯出来,东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来只有她了,从前花卿屡次助她救她,这次定要想个万全的法子,护花卿安全离开上京城......   终于众人缓缓散去,各自走向别馆。   王嫣然探头探脑小心观察着金丝蓝袍的内侍,可是没见到那圆脸人,她有些焦躁,但是见卓枝郁郁不乐,她忙低声安慰:“其实也没什么好的,你想想首先地位不平等,他能甩你,你又不能甩他。分开的好,我们去海宁,凭你有才有颜,还能娶不到几个合心意的!”   听她这一番歪理斜说,卓枝哭笑不得,抑郁之情顿消,只能接受了这等安慰,笑着说:“本就无甚事,禁内慎言。”转念想起王嫣然从前念叨的温泉之事,转首问道:“想去泡温泉吗?” 第102章 东宫与宋家的婚事定然……   王嫣然心心念念的温泉之行竟未成行。   圣人驻跸太平峪温泉别馆, 广邀群臣来此,看似为了避暑度夏,体恤下臣, 实则其本意是为了向统帅西域十国的突厥大可汗示宠,突厥大可汗常年生活在边远之地,备受风寒侵袭,身患寒疾。圣人赐下汤峪,便是为了使他病体有所好转。   在灵州起事这当口, 这份示宠, 却是无限引人遐想。   是以, 她们方才回到别馆落座不久,就由宫中内侍前来传话:“圣人设宴, 贵人整装毕,请随奴婢前来。”   宫宴素来由宫中侍女内侍侍奉宴席,卓枝借着理冠时, 低声对王嫣然交代:“你不必拘谨, 泡温泉去罢。若是有侍人传话, 你谨慎回复, 莫起争执......”卓枝将能想到的事, 通通又交代了一遍,以防她不小心冲撞了哪位贵人。   今日的宴是尝新宴。   宴设在樱桃园里,太平峪温泉峪口颇多, 山中果实较之山外更早成熟挂果,此时林中高低矮树点缀着拇指大小的玛瑙果, 红润透亮,煞是喜人。樱桃树下四周遍设竹席矮几若干,最上首处设檀木长榻数张, 其上覆着层绣花叠翠丝罗帐子,幔帐尾长长搭垂下来,风吹不动,原来幔帐尾缀着碧玉金铃。   众臣很快侍人引着一一就坐,方才落座片刻,就听内侍高声唱喏:“圣人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臣起身长拜,卓枝抬眼飞快一瞥,肃王,齐王众高阶宫妃皆在其中,只是不见那人。内侍高声唤:“落座!”   卓枝又随众人坐下,她四下望遍,就连黄六郎等人也不见身影,他们齐齐失踪,也不知去做什么?她嘴角扬起苦涩的笑,心道不是说好不再关心他的事了,这样下去她何时才能恢复寻常?他们之间......早是阻隔千山万水,已无丁点可能。   上首处突厥大可汗精通汉话,他高声说:“我的明珠年方二八,正与太子年岁相当,恰是一对佳偶。”   圣人爽朗的大笑数声,委婉拒绝:“着实不错,可惜我儿已定下正妃,若要突厥家女儿做偏房妾室,委实不妥。”圣人举起酒盏,指向燕愚,说:“十九郎尚未婚配,可汗看可相当?”   瞧他那体态,又念及女儿那般较弱,突厥大可汗面色一苦,举酒饮尽,他仍不死心继续问道:“不知太子正妃是谁家女儿?”   宋皇后笑吟吟:“年方十七,蕙质兰心,正与我儿一对佳偶天成。若说姓甚名谁,那可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坦然相告。我们汉家女儿名姓金贵,唯恐伤及丝毫。”话落,她意味深长的朝左边一瞥。   年方十七,蕙质兰心,再加之那意味深长的一瞥。   这人是谁,卓枝心中也明了。左边设的是宋大儒的席位,想来这人应该是宋大娘子,东宫的表妹。卓枝心中说不上什么感觉,她反是想起剧情中,宋娘子以侧妃的身份嫁入东宫,因表兄妹本就有情,女主还数次为此吃醋不已。   顿时心中白茫茫一片大雪,而她则是雪中禹禹独行的迷路旅人。   虽然她心中曾无数的想过万一,她根本不是东阳王的女儿,这事是假的。又或许,纵然是真的,可是未来也不会有人知晓,说不得她就能和他相亲相爱......卓枝垂下眼睛看着眼前水晶盘上红黄樱桃,她想爱一个人不是自私,不能为了眼前片刻欢愉,将他,将一无所知的他拉进悖逆人伦的深渊。   东宫待她百般关怀,她不能辜负这份好。何况,东宫已是对她视若无睹,日后只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很满足了。卓枝低下眼竭力压抑泪意,眼前的樱桃氤氲成一片虚幻的红黄,好似孩童随笔涂抹的印象画。   侍女如流水般躬身上前,将一盘银丝鱼脍摆在桌前。她身旁人也是侯府郎君,从前也许打过照面,那人见她垂眸发愣,莹白像的像是玉做的人。“傅粉何郎”四个大字浮现心头,倏然一动,讨好道:“小侯爷,今日鱼脍可不是御厨片的,而是突厥可汗王子和黄将军比赛片出来的,你快尝尝看!”那人说完,又将一碟黄绿的物事摆至近前,热情的介绍:“沾这个!”   他都将碟子送到卓枝手边,卓枝若不尝一口,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她咬牙压抑着酸涩哭意,挟了片薄若蝉翼的鱼脍,胡乱沾了黄绿酱。甫一入口,辛辣鼻酸,眼角猛地一抽,终于忍了大半天的眼泪汹涌而出。   竟然是芥末。   她哭出来,心中竟然好受许多。那人忽然倾身,抬臂便要揽她的肩,还抽出丝帕欲向她面上抹。卓枝随手端起那一碟樱桃,飞快的一撞,正中他肋下,他疼的双手抱胸缓缓趴在桌上。   见他呜呼哀哉,又不敢大声发作叫疼。周围有人好奇探身,卓枝憋着笑,虚伪的解释道:“方才撞了矮几,下次小心点。”她一面说,一面抬袖遮掩,用箸暗暗施力点他小臂麻筋,他疼的浑身抽,小声求饶:“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   卓枝终于露出今天头一个笑。   这笑落在周遭人眼中,有人一看又是色中饿鬼方家小子,心里也有几分明了,一时间也笑起来。可这笑落在东宫眼中,就不那么让他高兴了。   东宫方从别馆走来,他停下步子,冷眼望着席间那俩人。卓枝抬袖搭在旁人臂上,唇畔漾着兴高采烈地笑意。   引路的内侍见东宫忽然停步,他等了片刻,东宫依旧静立不动,他低声催促道:“主子爷,圣人等您呢。”东宫迈步上前行礼落座,他面无表情垂首盯着矮几,谁也不看。黄维德与宋秀文对视一眼,宋秀文收到鼓励的眼神,无语上前:“家大人也在席上......”   家大人指的是宋大儒,这会席上已是自由活动时间,没谁一直坐在原地沉着脸。东宫敛袖起身,慢慢行至宋大儒身侧。   那一声“东宫驾到!”惊醒了卓枝,她手一松,心里也没了作弄方家小子的心情。她装作不经意抬首,悄悄地望了一眼东宫,见他面色温和,正与宋家人说话。她不敢多看,又低下头,继续摆弄那一盘鱼脍。   心里却想,那桩与宋家的婚事定是真的了。   天色渐晚尝新宴散席,卓枝独自走回别馆,王嫣然见到她,忙告诉说她方才与别馆侍女聊天,终于想到法子混到其中帮忙。想来她应该很容易辨认出来那大圆脸内侍了。卓枝不忍扫兴,便又与她细细分说小心事宜。   约莫七八日,王嫣然成功混成侍女中的一份子,每日忙前忙后,根本腾不出时间温泉玩闹。这几日她跟随掌事姑姑行动,见到了许许多多内侍,可惜仍没见到那人,她甚至暗自怀疑,该不会圆脸内侍好巧不巧留在宫中了罢。   而卓枝这几日则是参加数次宫宴,有时能见到东宫,有时见不到。她精神变得强韧了许多,如今已经可以在心中继续称呼东宫了。东宫如从前,如从前他们不曾熟识那般,陌生又熟悉。他们已经月余没有说过话,东宫也从未施舍一眼与她,卓枝自嘲的想如此正好,比她想的更利落,断的干净,两不相干。   你瞧,她现在都能自如控制情绪,面无波澜。   今日这一席宴设的不好,也不是正式的宴。圣人皇后都未到场,只是有些皇宫贵族子弟聚在一起玩乐。卓枝事先打听此行肃王并不到场,于是携王嫣然一起入场,她们停留片刻,仍然不见那圆脸内侍。   王嫣然失落,低声说:“难道是我眼睛有毛病不成?看的越多,越是看不出什么了......”卓枝安慰她几句。关中夏日多暴雨,谁知今日就迎来一场。不是从那边忽然飘过来一片乌云,风声忽扯,顷刻间便是大雨临盆。   此处无地躲雨,他们俩赶忙一路小跑向别馆跑去。正奔波间,一辆青油顶马车从前方驶过。风雨吹打,马车壁小窗半开,卓枝恍然抹去满脸雨水,细细凝望,马车中人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卓泉。她顾不上回别馆,转身向前方跑去,王嫣然不知所以也跟着她上前。   她们一路跟着车马奔波,直至马车行至山间不知名别馆前,方才缓缓停下。一个身着金丝芳草蓝袍的内侍下马车,他殷勤的举着伞,笑弥勒似的圆脸,眼睛一眯,搀扶着卓泉走下马车,缓缓步入别馆。   耳边响起低声惊叫:“就是他!”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王嫣然找的人和她找的人在一处出现了。此处别馆守备森严,她凝神细观,其中守卫皆有内家功夫在身,此处主人绝非寻常人。卓枝低声说:“我们先离开,记下此地,明日来访便是了。今天你我狼狈不堪,先回去吧。”   王嫣然凝重的点点头。   他们便向来时路走去,山间草木葳蕤,此时天色已暗淡,不知不觉他们竟然跑了快一个时辰的路 。卓枝点开系统地图,温声说:“不要紧,我记着路呢。”来时容易,等他们再度回去,又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此时已是次日丑时末刻。   两人操劳一夜,王嫣然忽而说:“花卿,你累不累?我们去泡会温泉罢。”她心想此地到处是耳朵,唯独温泉旷阔,不易藏人,她们在那可以简单说上几句。   卓枝虽然疲惫至极,但是今日劳累王嫣然奔波这么久,而且一直说陪她泡温泉却未能成行。卓枝也就点头,说:“别馆里仅你我两人,侍女此时都歇下了,正是好时候。”原本身上裹胸的宽布条已经湿透,她慢慢解开,披上单衣,只穿了件系带蓝抹,她犹豫着要不要带上裹胸。   这时,王嫣然已经换好衣衫过来了,她望着卓枝忽然噤声,凝望片刻,轻缓走上前来,手指点着她后心处,惊异至极:“这是什么?胎记?不对,好似金线一般......”   什么?   卓枝反手去摸,什么也没摸出来。   王嫣然恋恋不舍望着她的背,说:“等会去汤池,我捧着镜子,你回头看就成了。好好看哦,真的不是纹身吗?”又见卓枝慢慢缠裹胸,她阻挠道:“待会不还要脱下来,这都两三点了!没人的!”   卓枝被她说动,毕竟每日带着裹胸就像上刑似的,胸口憋闷不堪。两人一路来到别馆后汤池,王嫣然点亮数盏烛火,她抛下里衣,正欲下水,一拍脑门:“糟了,我没带睡衣,不是没带中衣!我先回去拿一下,你先放水啊!”   她慌慌张张绕过素色屏风跑出去,卓枝一时无言,想起王嫣然说的那番话,心中也好奇不已。她抬眸四顾,汤池周遭围绕着数扇素色屏风,四周还笼着层层纱帐,她想这个点众人都歇下,定不会有人闯入。   她跪坐在矮榻上,抬手解开单薄中衣,任由它滑落冷池。卓枝单手拿起铜镜置于身后,侧脸细细打量着铜镜中的身影。铜镜打磨的很清晰,她慢慢移动着手腕,一点点迎着背后,忽而铜镜中闪过模糊的身影。   她回首,只见一抹剑光突兀闪过。   卓枝倏然一惊,本能将手中铜镜脱手扔出去。 第103章 噤声   太平行宫是一座极其庞大宫殿建筑群, 圣人理所应当入主正阳殿,其余王侯宫妃各自按照品级一一入住。   东宫却未曾入主少阳殿,他与旁人不同, 不喜好汤峪,每每来此皆住在一瓯春别馆。别馆有些偏僻,好在紧邻双月湖,湖畔点缀着簇簇野生踯躅,景色尚佳。傍晚那场倾盆大雨过后, 消减了不少暑气, 此处临湖更是凉风满袖。   一瓯春建筑在山势较高处, 人立在廊下便可一眼望遍美轮美奂的太平行宫。此时已是丑时初刻,璀璨明亮的宫殿随着时辰渐晚, 恍若一盏盏灯烛渐熄。李焕抱剑立在廊下,他抬首望向湖畔,东宫负手立在一片踯躅花影中。   平日这时辰早就歇下了, 至于今天反常, 李焕猜测约莫是卓枝携婢女流连在外迟迟未归的缘故。   今晨东宫随圣人于圣皇观行大礼, 身着一袭衮冕, 佩玉剑组绶。大礼衮冕沉重不便, 他穿着一整日,回来后正欲换去厚重衣衫,就听禁卫来报卓枝谢婢女从宴上私下离开......这些日子东宫都是听了禁卫呈报, 方能安歇,甚至令掌事姑姑牵制住那婢女, 使她无力返还别馆。   夜风从湖面吹来,携裹着浓郁水汽,一时只觉又湿又凉。   李焕耳朵微动, 不多时果然有禁卫自远侧快步走来,那禁卫躬身回禀几句,不过转瞬就见东宫周身微顿,面上神情似乎刹那间凝固,分明是盛怒之下,李焕却不知缘何看出几分哀绝,他连连摇头,这种情绪怎么会出现在东宫身上?   李焕迟疑着还未上前,却见东宫猛地攥紧腰间云纹玉剑,口唇微合,似是吩咐了什么,旋即大步迈出别馆直向山下行去。   这是,怎么了?   李焕快步跟上,方才回禀的禁卫抬手阻拦:“主子不许人跟随。”   湖面夜风忽紧,长驱而过,冰凉透骨,他喃喃:“要出事了。”   此时夜色深重,天际更是不见零星光亮,不知从何处宫室传来几声似有若无的琵琶呜咽,平添几分哀婉凄凉。   她不能这般待他。   禁卫回禀的话语仿若暴雨急打,心中强装冷漠的面具瞬间裂成碎片,“携臂同游,衣衫湿尽,依偎而归。”,十二个字,几乎将他的信心全部击溃,他不肯信......   可是,他顿然停步,一双眼仿若月湖结冰,他俯瞰着脚下昏暗宁静的别馆。也许这时已经歇下了,他心中冒出自我安慰的念头,阿枝年少贪玩,性情不定,又逢那婢子图谋不轨,蓄意引诱。无妨,吩咐下去除掉祸根便是。   竹林幽篁接连成片,山风扫过,竹林摇曳纱帐四起,露出一言半角的青玉刻花砖。山中本就万籁俱寂,甚至能听闻细微的风声滑过耳畔的动静。忽的,温泉峪灯烛一盏盏次第亮起,明亮的光芒被群纱笼起,仿若一颗幽碧灯盏,风声送来女子细语声声低唤“花卿”。   花卿。   ——铮   东宫脑中似有根弦登时绷紧乍断,他面上却更加漠然平静,不显分毫,只是内里翻腾着压抑着,这些日强行深藏于心的羞恼愤怒霎时撞破那层坚冰。霎时那些零碎片段全都浮现脑海,无端称病不见,曲江傍晚灯影中相依相偎的身影,说什么“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他立在窗外,心碎难言,一片真心被无情羞辱,这般感觉,足能使任何一人由生到死。   可是他还信她,拼命的找寻蛛丝马迹,只为证明她也有真心。毕竟他们如今早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一双人,他感她所感,他们同生共死。   故而分明其中有异,他仍选择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他像个孩童将他拥有的一切真心统统捧起,百般筹谋,万般精心,以期换回一丁点真心。世人都道他出身高贵,不足岁,便由圣人封为太孙,可没人知晓他拥有的都是满盘算计。不过垂髫之年,圣人便将他送到太后膝下,名为抚养,实则做质,以他的性命充当交换,以获太后信任。可圣人到底谋天下之人,深夜入宫夺位惊变,当夜便在五凤门斩落太后亲子淮南王。   许是他命不该绝。   可圣人数度疑心他仍记挂此事,屡次暗示明示,他只能恭谨应答,曰天下无不是的君父。   宋皇后也因此大病数场,病榻连绵久久不愈......他从未怨怪过她,宋皇后为女为妻为母,实在不易,他明白其中艰辛难言。   只是,他到底也是个寻常人,也渴望拥有亲人爱侣。   他的阿枝。   他信她的。   故而他沉默,忍耐,按而不发。   可如今事情活脱脱摆在眼前,容不得他继续装眼盲心瞎。   他只觉荒唐。   东宫眼中那道明光终于暗淡下来,仿佛是被这山夜寒风吹熄了的烛,心死绝望诸般滋味间杂其中。良久,他重新迈步上前,一步步落下,他心里隐隐有一个念头,他要亲自去,去看,去听,去直面荒唐。   别馆寂静,似是一只沉睡的兽。拨转一道道门扇,东宫几乎不知他是如何踏进去的,他只是在一片黑暗中行走,缓缓靠近真相,那个他早有预料的绝望真相。   他愈行愈近。   温泉峪四周悬着素纱幔帐,质地轻柔隐隐透光,逶迤一地。再向前陈设着几扇素纱黄檀屏风,依次错落排开,烛光映照之下,他腰间的玉纹长剑莹莹生辉,反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风声忽紧,有什么铜色物件破风穿空而来,来势又急又快,东宫挥起长剑重重劈向那物,剑风锐不可当,一声清朗的碎玉之声乍然响彻耳畔,霎时素纱苎罗经不住四分五裂,轰然倒塌一地,幔帐亦齐齐自腰间断开。层层珠罗纱帐谢幕,露出那跪坐在长榻上的女郎,她云鬓高团,如玉的腰背间勾着几丝碧色,慌张回首露出半片堆霜砌雪的柔脯。   他不可置信竟后退数步,直至狠狠撞上栎木重门。疼痛使他周身一顿,方才停下步子,他手腕微旋合上门扇,眸光却一寸不离,缓缓滑过她的面庞,反复细观,仍是不确信地低声轻唤:“阿枝?”   第一个冒上心头的竟然是淡淡的欣愉,侍妾爱宠,他们才是子虚乌有之事。   恍惚间,许多纷乱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很多不甚明了的事也逐渐清明。玄阙厢房双手不便,仍不许他为她穿衣;寿春县主百般阻挠;还有,他最介意的,阿枝缘何总与女郎亲密无间......   ——“禁卫搜查!闲人避散!”   禁卫高声呼喊刹时打破一室静寂,兵戟清脆撞击之音,以及齐整整军靴落地声传来,脚步声愈近,甚至间或听闻空气中传来浅浅的啜泣声,那是侍女年幼被这阵势吓到了。   东宫这才回过神来,他飞快一瞥,顿时面上微烫,燥意直烧到心里,不过转瞬蔓延至五脏六腑。此时此刻他才察觉羞赧,东宫慌忙移开视线,手指飞快一动,叩开七旒冕九章绛纱袍,他今朝穿着冕服,外罩绛纱大袖袍,里间还穿着云锦圆领袍,腰间并玉佩组绶,一应俱全。   卓枝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在此时此地,以这幅姿态撞上东宫......她默默地将握在掌心的西域匕首收回刀鞘,俯身捞起冷池中的漂浮单衣,单衣轻薄浸过一水,略有些重量,她垂首穿上,一团湿冷贴合着皮肤,激的她浑身微颤。   一团绛纱从天而降,她抱起绛纱勉强遮挡胸前,绛纱对襟大袖袍薄如蝉翼,她便是好整以暇穿好也是无济于事,回廊间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该如何对整队禁卫用系统技能?   东宫看向门扇,长睫微压,眸中有暗光隐现......他欲提步上前,却见阿枝猛然缩进长榻角落,她惊疑不定的神色尚在眼前,东宫轻抚心口,方从沸腾的欣悦中脱身而出。东宫状若随意迈前几步,见遮住了她的身形,方才强做淡然道:“他们闯进来,你我照旧遮掩不住。”   卓枝迟疑的望向他,见他背对着自己,看不清楚神色,只是听声音却是仍旧很冷淡。她分明决心不再与他有所接触,可是此时非彼时。一时也顾不上僭越,卓枝试探着去接那件云锦圆领袍,指尖方才触碰到袖角。   下一瞬就被东宫握住手腕拽进身前,许是嫌她磨蹭,他抬手抖开云锦长袍,兜头盖面将她整个人裹进袍中,耳畔霎时响起叮咚一片玉石撞击清越之音。卓枝心想浑身被卷起来,袖子不是袖子,领口不是领口的,等会如何面见禁卫?   “砰”的一声重响,锁扣登时被撞开,一阵吱吱呀呀木门摩擦着玉砖即将缓缓敞开。   就在那重响声起时,东宫已然将她打横抱起,紧紧按在怀中,单手拨转她发间玉簪,随着门扇开合,夜风随之闯入温泉峪,风灌宽袖,她满头青丝瞬间散开如长缎洒落。卓枝一惊,忙伸出手去阻,却被东宫当中截住,眼含责备望她一眼,握紧她冰凉的小臂复又塞进袍中。不仅如此,许是为了防她挣扎露馅,还用彤带拦腰一束。   云锦袍极长,将她周身紧紧覆盖,从头到脚不露分毫,除却那头乌发仍飘散在风中。   温泉峪分设着三五只鎏金铜心灯树,盏盏红烛摇曳,四周明亮异常。禁卫甫踏进来,为首的禁卫见到东宫着中衣,怀里还抱着女子......顿时懊悔不已,他怎么就不知晓先敲门再撞?原是抢来的好差事,可是撞破这种隐秘情/事,升官发财就不敢想了,以后还有命在吗?   禁卫头子不敢多看,忙躬身问安:“太子殿下金安,微臣奉命搜查刺客,不知刺客可曾......”他心中对这女子的身份生出怀疑,这里分明是卓小侯爷暂居的别馆,怎么会有女子现身此处?何况东宫任由她披着龙纹衮冕,绝非寻常身份。   他试探抬首,目光方才越过如缎乌发,刹那就觉有目光状若千斤直压下来,他心生悚然,赶忙低下头,双眼死死盯着地面,勉力说完最后几个字:“冲撞殿下。”   东宫迈步走出温泉峪,他的声音似带着重压:“尔等仔细搜查,不可放过。”   兵戟碰撞杂声渐远,云锦长袍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她睁开眼只能瞧见朦胧朱色。像是时间倏然倒流,那些生死身份尚未知悉,她不知身在何方,只躺在他怀中,便觉安稳。卓枝静默片刻,她低声说:“放下我。”   东宫不语平稳向前走着,似是未曾听闻。   山中特有清新气息愈发浓厚,人声早已渐不可闻。   再好的梦也该醒了,她手臂被束紧,只能扭身挣扎着下跳,她动起来,彤带悬着的数枚环佩珑璁相撞,击金敲玉之声不绝于耳。许是移动了身位,不知怎的环佩也凭空现在身下,腰臀软肉膈得生疼。卓枝蹙眉,方才剑光闪烁,也许是:“放下我,殿下佩剑膈到了......”她话未说完,便觉东宫猛地收手,抱得更紧,她的脸孔深深埋进礼袍前襟,几乎喘不上气。   东宫周身僵硬,面上生出淡淡的红晕,他停了片刻,心中半是羞窘半是无奈,这种事也不能全赖他啊。檀卿在怀,纵是圣人也得生出几分妄念,只能抬臂将她抱得更高些。他难掩尴尬,嗓间像是锈了的弦,艰涩道:“噤声。”   听他语气颇有些不耐,一时卓枝也默然不语。经过这些天,这些事,他们已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方才他帮她遮掩,也许只是微末的怜悯罢。   他们一路行着,也不知去向何方。卓枝颓然的想着今朝的事,也不知东宫怎么会深夜现身别馆里?难道亦是追查刺客?他们如今已不能问这些事了,她转念又想到王嫣然,她是明面带来的婢女,上了名册,倒也安全无虞。   不多时光亮愈显,忽的金玉之声顿停。   “主子金安,午夜肃王遇袭,只是......”   那人的声音突兀的哽住了,卓枝听出说话人应该是李焕,她心里有些着急,一时摸不准东宫将她带到何处,也不知东宫要如何处置此事。她揪住东宫前襟,却听他冷声说:“李焕,吩咐下去,殿内不留人。”   李焕强掩住心中惊涛骇浪,恭声答:“是,主子。”他预料到会闹出事端,可没预料到会凭空冒出个女子来,更没料到东宫衣衫不整行走于外。   简直是匪夷所思。   难道东宫太过失望,一改往常清心寡欲的作风,直接走火入魔了?   李焕忙将殿内侍人清空,殿内没人侍奉,万一有什么,总也不方便,他道:“主子,可要准备热水?”   李焕暗骂自己多嘴,东宫该不会搭理他。   未成想,东宫闻言却停了步子,他垂首看着怀中人。方才闹得那一遭,阿枝原是淋了雨正欲沐浴休憩,却撞上他如此唐突......东宫敛眸,极力不去想那一幕幕,他停了一瞬:“准备热水,唤柳掌事殿外候着。”   李焕躬身回禀:“今日之事,别馆内定然不会有人多口妄言。只是,主子沿路而行,若有途中人窥......”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如何防得住?”   东宫撂下这句话,直直迈入殿内,很快殿门闭合。月光之下,踯躅花丛簇簇紧挨,艳丽无匹,仿若朱砂点染,又似杜鹃啼血,熏风拂过,一阵踯躅特有的淡淡酸涩气蔓延开来。 第104章 古老又传统的故事   一瓯春别馆内空荡无人, 殿内亦燃着点点明烛,卓枝嗅到踯躅特有的微涩气味,很快她感到身下一实被放在榻上。透过云锦, 她模模糊糊的看到东宫转身欲走,她懵然:“殿下,先将彤带解开。”   闻言,东宫她身前微微停顿,不过一瞬, 转身迈出了八扇屏。卓枝一时不知他去向何方, 耳畔听见蛩跫足音回荡在空寂的殿中。她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 心中难免生出些莫名惊慌。   好在不多时,东宫再度回到榻前, 将她扶起靠着迎枕坐定,东宫掀开遮掩她面容的云锦丹袍,旋即微愣, 迅速将丹袍拉下再度覆住她的脸。他耳根子又烧了起来, 指尖微颤着解开彤带。就在彤结散开的那一瞬, 他合目转身即离, 片刻不敢停留。   卓枝掀开笼在眼前的丹袍, 只瞧见东宫洁白衣袖一角闪过屏风侧,很快便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如今,他已是......   一眼也不愿看她吗?   也是, 毕竟他已说过“卓枝已不是詹事府属臣,她的事, 无需回禀”这样的话。   两人之间不过是勉强维持着体面,罔论其他。她披衣而起,绕过屏风, 殿内一眼望尽空旷无人。夜色深沉,窗外熏风渐起,几朵踯躅顺着风散落殿内,落在窗前矮榻上。这里分明是他的寝殿,东宫去何处了?卓枝低下眼睛不再想,慢慢踏进盥洗小间。   一瓯春外野踯躅生的热热闹闹,树与树紧紧挨着,每一枝都悬着连串的浅紫淡绯,婵娟不再吝啬,清辉遍洒山间。   东宫却无心赏花,他急急离开寝殿,原想着湖边风凉能消减几分燥意。熟料这会阳气复苏,就连风中也带着升腾的热意,方才掀开云锦袍,阿枝裹在数层丹袍中,单衣浸水隐隐透出碧色的......东宫深吸一口气,心间默念了几遍清净心经。他立在湖边,久久未能平息。终于他选择放弃,自暴自弃回到偏殿,认命的洗了遍冷水,方才消停。   天际一丝红弧跃起,赪霞拂朝,瞬时顷红烂漫。东宫一夜未眠,半分不显疲惫,他身穿宽袖青袍,垂眸对镜理袖,他轻咳几声分神问:“柳掌事,殿内可有什么动静?吩咐?”   柳掌事垂首立在门外,恭谨回复:“未曾有任何吩咐。”   寅时初刻阿枝方才歇下,这会理应休憩,可是今日事不容缓......他吩咐柳掌事退下,径自走向殿前,他轻扣殿门,门扇仿若未曾扣合,微微一触即向两侧敞开,霎时漏出几丝青色的烟篆。   那是殿内常年熏着的沉迦银檀,野生踯躅微有毒性,若得一味迦南可解。   东宫迈入殿内,见到八扇屏内人影隐现,他上前敛袖坐下,正与卓枝隔屏相对。随着他进来,空寂的殿内也好似多了几分暖意,卓枝心烦忧燥,夜不能寐,而且现下她也不便睡在东宫卧榻上。   一时有些静默,卓枝低声开口:“殿下金安,我的侍女,能否唤她前来带上换洗衣衫......”她声音越来越小。   闻言东宫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不解之色,虽然如今那侍女没了罪名,可是此时好不容易两人单独相处,他并不愿有旁人打扰,他言中浅浅不满:“夜里榻前留下新衣,可是不合适?”   他声音低哑,听起来有些不悦。   卓枝心道许是正值刺客事乱,她此时多言,这才惹得东宫不悦。她一时不知怎么说,东宫留下的衣衫是男子的衣衫,领口腰身皆是宽大,她未着里衣穿着空空荡荡,委实不妥。何况也没穿裹胸,卓枝垂眼看身上衣衫前襟不贴合,隆起显眼的弧度,心中无言难以解释。   她不语只是沉默。   东宫等了片刻,却听不见她说话,万般无奈只能妥协,心想等侍女前来,届时留下衣衫遣她走也行。   殿外响起李焕犹豫不决的声音,他说:“主子容禀,禁内有要事。”顿时,卓枝如闻大赦长舒一口气,见东宫起身走出殿内,她恍然发觉方才掌心生出了潮意。昨日奔波淋雨,后来又经了温泉峪那场尴尬的撞破,一直苦熬至今已经是万分疲累。她想她需要闭眼小歇片刻,周边四顾,她慢慢走向窗前那张短榻,不多时意识不受控制,她蜷缩着陷入睡眠。   窗外山坡上野踯躅落英缤纷,随风摇曳,花瓣顺着风一直吹到别馆书斋。风中飘散着浅涩的野踯躅味,李焕打了个喷嚏,东宫立即嫌弃地退后一步。   李焕揉揉鼻子,继续回禀:“昨夜宫中御林卫连夜搜查,并未找到任何刺客踪迹,只是肃王内侍提及那刺客,孤身一人朝着一瓯春逃避,之后才不见踪迹。也有人言瞧见您昨夜从山下回来,时辰也相当......”   宋秀文万分惊愕,他连连侧目望向东宫,又看了眼黄维德,见对方一脸无知,慢声说:“一个内侍也敢如此诽谤殿下,意有所指?”他实在是惊呆了,肃王内侍哪怕说东宫藏匿刺客也比这番说辞靠谱多了,他意思难道是东宫半夜刺杀肃王,然后又原路返回别馆?   黄维德昨日随行东宫去圣皇观,虽说同属太乙山中,可是骑马往返仍是奔波一天,他理所当然说:“殿下昨日劳累,定是早早歇下,这种无端指责不理会便是了。”   东宫轻轻咳了一下:“孤,昨夜确实出去了。”   ......   “啊?”黄维德不假思索,继续问:“那正好,不是有人证了吗?更不能任旁人胡说八道了。”   东宫唇畔勾起淡淡的笑意,他摆手,声音愉悦:“此事不提,任他们叫屈便是了。”他说罢不久,便有圣人身边的内侍前来传话,说圣人召见。东宫低声对李焕说了句什么,而后略整衣衫,施施然随着内侍迈向正阳殿。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太阳罕见的露脸了,宋秀文腹诽:“一整月都淫雨霏霏的,今朝这是怎的?就放了大晴。”李焕咳嗽了几声,转身欲退说:“等殿下回来罢。”   宋秀文没有放走他,拉起黄维德一同迈向一瓯春正殿,他边走边说:“我们且等着吧,殿下估摸着很快就回来了。”   李焕见他去向,忆起东宫方才的交代,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他们去向:“主子吩咐殿内不许留人。”   宋秀文想起方才奇怪的氛围,顿时一个惊天大雷劈下,他颤声说出心中揣测,声音又低又小:“难道,殿下将刺客藏在一瓯春了?”   李焕摇了摇头。   宋秀文继续猜:“总不能是殿下昨夜真去......”   黄维德无语仰天,他说:“殿下端的是万分淡定,稳坐钓鱼台,怎么会是去做了刺客?不过古有荆轲刺秦,刺客呵,可真是古老又传统的故事。”   李焕笑而不语,他想他们姑且算猜对了一半,东宫确实去做了古老又传统的故事,同属春秋,只不过不是荆轲刺秦,而是齐相捉奸罢了。   宋秀文好奇:“殿下任由他们掀起风浪,乱泼脏水,难道殿下另有妙计?”   李焕心道,昨夜东宫不许他去封众人的口,说什么如何防得住。那一刻或许他就想到了今朝的事,如今肃王一派见机生喜,为了将刺客形象极力向着东宫靠拢,言之凿凿说刺客是个高大男子,又说刺客独身前行。可是昨夜途中定也有人瞧见东宫抱着女子前行,更何况那一队御林卫几十双眼睛,半真半假,届时闹出来,众人只觉东宫昨夜临幸女子,谁会相信他是刺客呢?   他们静立一阵,闲谈几句各自散开。   东宫拜别圣人,他缓缓走回一瓯春,心中想起圣人说的话,圣人问他成婚之事。以往天家父子谈及此事,多是不欢而散,今朝却是难得,他松口了,还赞同圣人所言膝下空虚之事。圣人满意至极,也不多言放他回来。   双月湖畔踯躅纷纷,李焕看着满地的花瓣,有些心烦意乱,东宫吩咐柳掌事将卓二身边的婢女请来,可是柳掌事去了幽篁里,才发觉那婢女不知所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交代的事自然也是做不成了的。李焕左右张望着,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去,他躬身回禀:“主子,柳掌事未曾请到孙氏。”   他说完话,静静等着东宫交代。等了好半晌,东宫也不发一言,他慢慢抬头一窥,见东宫皱眉似是有万般难解之事,难道这孙氏另有隐情不成?   或许与刺客相关,李焕凝重的说:“臣无能,请主子降罪!”   他这一声高喝,惊得东宫如梦方醒,他尴尬的微咳几声:“无妨,”他向前迈上几步,轻声问:“殿内没人出来罢?”   李焕拱手:“回禀主子,不曾!”   东宫迈进殿内,他心道孙氏不来正合心意,他踱步行至八扇屏前,轻声唤:“阿枝,你那婢女并不在别馆,孤唤旁人来帮你可好?”   八扇泥金屏内不见任何回应,也没有丝毫声响,安静至极好似空无一人。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惊慌来,阿枝还在殿内吗?他临走前吩咐李焕,一瓯春内任何人不许进,任何人也不许出。可是这会他却没半点自信,心中焦急三两步便越过八扇屏。   青窗大敞,湖面熏风裹着落英花瓣越过窗,阿枝卷缩着睡在窗边的矮榻上,乌油油的长发披散满肩,几朵野踯躅落在她脸侧发间。   东宫缓步上前,他眼中柔情万分,垂眸细细打量着她,风片刻不停歇,纷纷花瓣顺着她的长发慢慢滑落颈间,衣襟,她的颈柔玉般细腻,比花瓣更柔软。只是她皱着眉头,似是睡不舒服,东宫躬身正欲抱起她,低眼却看到她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前襟更是撑出柔软的弧度,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衣衫交叠间一抹白皙落在眼底。   突然间,东宫明了阿枝为何要唤婢女带来换洗的衣衫,他脸上烧得慌,当即直起身子,后退几步,却冒失的撞上八扇屏,“哐当”一声重响。   阿枝醒来了。   东宫罕见的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底害羞也不愿直视卓枝。他侧身望着门扇,窘迫难言,霎时什么也说不出。过了好半晌,终于他平复心情,郑重其事说:“大婚之前,孤不会再唐突于你。” 第105章 孤如你所愿   入夏酷热一日更甚一日, 幽篁里虽有竹林潇潇,但热意丝毫未消减,别馆内设有三五座黄檀冰几, 冰如小山堆得满满一洗,王嫣然受不了热气,她立在堂内清凉片刻,复又回到内室,见卓枝正捏着鼻子饮药。她想起这几日听到的流言蜚语, 欲言又止。内室不设冰几, 还是因卓枝染了风寒的缘故, 医官令她莫贪凉,饮上几味药寒气散发于体外, 病便可好了。   王嫣然悄悄瞟了卓枝一眼,忍了忍没说出来。   自早晨起,王嫣然就一度扭捏难言地看着她, 卓枝放下药碗, 这一来一去也被她拉起好奇心了, 她将襟帕递给王嫣然, 问:“怎么了?直说罢。”   王嫣然擦去额间汗珠, 她眼神左右游移,最终愤愤道:“这几日太平宫侍人中有个传闻,说是, ”她看着襟帕,双拳紧握, 遂下决心快速说:“都说东宫太子前夜幸了个宫婢,就在刺客刺杀那一夜!不巧被御林军撞破......”   卓枝:......   头一个反应竟然是幸好没人瞧见她的脸,不过那夜的事, 她原以为王嫣然多多少少有所察觉,怎么看样子,她好似一无所知。   王嫣然继续念叨:“那天我本是回去取衣衫,却碰上意外,然后,”她面上一红,哼哼唧唧的说:“就没能回来。你一定是等我太久了,才染上感冒,偶感风寒了罢?”   迎着她关怀的眼神,卓枝低眸回避,轻声说:“不是,我原本是坐在榻上等你的,谁知道就那么睡着,一梦醒来天都亮了,可能是那时着凉了吧。”她不禁微微提高了声音:“什么意外?发生什么事了吗?”   王嫣然连连摇头,她迟疑地说:“太子殿下的事,你不要太过伤心,他们古代人,”王嫣然突兀闭口,她神色苦恼,支支吾吾想要安慰她,却又说不出什么。   卓枝稍稍怔愣,她唇畔勾起淡淡的笑纹,分外勉强:“此事至多是,太子妃劳烦挂心罢。”   屏风外冰几散发出寒凉的白气,她眼前模糊,只觉逐渐与一瓯春青色的烟篆汇合,那一日东宫说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   大婚之前,孤不会唐突见你。   那时方听一声巨响,她从噩梦中惊醒,头疼欲裂,就见东宫立在身前十步开外,他负手面朝殿门,低声吐出这句话,她听得不甚分明,微末的几个字,他声音轻之又轻。梦中东宫大婚的场景仿佛与眼前的一切慢慢重合,她一时恍惚,不知究竟是在现实,还是梦中。   卓枝缓缓起身,踯躅花瓣从她衣间零落满地,她声如蚊蚋:“什么意思?殿下与谁大婚?”   闻言,东宫转身,步伐轻快向她走前几步,他垂首自然而然注视着卓枝,眼中温情脉脉。他似是想起什么,又猛然将眸光下移,落在她交握的双手之上,只觉嗓间微痒,生出十分哑涩:“与你。”   这些日的分别冷淡竟然还没能让她脱身而出,那一刻她忘记他们之间宛若天堑,隔着血脉伦常,心中仍然生出妄想,她本能便要应他。但她终究晓事了,那些欣喜也只是片刻,她听到自己说:“我不愿意。”   东宫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他诧异失言,本能凑前一步:“昨夜你我已经......”   闻言卓枝面色一白。   东宫眼前不知怎的那日她满面残泪的模样,再度浮现眼前,似是慢慢与此时重合。他心中仿佛有什么关窍一动,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只得压下满腹郁气,那些过往纠缠,他决定都通通视而不见,温声讲理:“事关圣人侯府,确有不易。待太平峪事了,孤即拜访侯府,与建宁侯及县主再行商议。”   “我不想。”   卓枝不愿看他,登登向后退了几步,直到膝窝撞到长榻雕花细楞,膝窝一软差点坐下,方才止步。她朱唇翕翕,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直言拒绝,眉目间满是执拗。   她这样三番五次不讲缘由直白的拒绝,东宫也被激出了怒意,这一个多月以来全部的莫名其妙,都使他万分不解,卓枝这种态度更是着实气人,他竭力压抑着满腔愤怒,忍不住低声质问:“从前你对我分明也有情谊,去岁玄阙青杨树下,也是你先......难道如今那些你都不承认了吗?全是孤自作多情?”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严厉,可语气中的失望伤心确是溢于言表。   卓枝眼瞳中的有一寸明光掠过,转瞬便消失不见,徒留暗沉沉的瞳子,不见一丝神采。她双手紧紧交握,仿若一尾孤舟行平湖之上,茫然无措,没有方向,她徒然的握住,低声呢喃:“不是的,那些都是我的过错......”   “如今,殿下遵父母之命择佳偶早日完婚。”   现下竟说都是错的?   东宫怒极反笑,他看着卓枝交握的双手,脑中灵光隐现,那夜风衣兜帽送的是应道奇,还有暗卫所言数日之行,桩桩件件,还有从前关中书院那一幕。他眼中露出森然的冷意,忽然大步走上前来。卓枝甫一抬首,人已行至近前,东宫面如平湖,可眼中却怒意正炙,她手足无措本能寻找退路,可惜方才已经退到最后,身后便是一张长榻,退无可退。   东宫垂眸凝视着她,手上用力一点一点扳开卓枝紧握的双手,复又伸手欲图卷起她垂至腕间的宽袖。卓枝悚然顿惊,心中忽然明白东宫要做什么,她手腕翻转极力挣脱开,攥紧长袖,慌张道:“殿下慎行!”   “慎行?”   这两个字好似如一剂猛药,霎时那日卓枝连日称病不见,却夜送应道奇的场景再度浮现眼前,东宫缓缓地露出个自嘲的笑,唇角似挑非挑,他恨声道:“孤就是太过谨言慎行,才使你耍玩至此!”   这话不可谓之不重。   卓枝心中刺痛,脑中混沌一片,眼前雾气隐现,她多么想辨明分说清楚,可是却一个字也不能说。她仿若提线人偶,此时正被双不知名的手抽出那些控制她四肢的丝线,卓枝失去力气,缓缓坐在榻上,连半个字也说不出。   事已至此,东宫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竟仍然泛起阵阵抽疼。此时此地还心软,呵,可他此时除了追寻那个真正的答案外,他还能得到什么呢?   东宫卷起她的长袖,露出小臂上那熟悉的两个字“居一”,正是卓枝那手圆润柔美的字迹。他的手指中重重点在字上,墨印已然入木三分,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消减不掉。他眼中有什么迅速闪过,他闭目,只徒留了然于心。   本朝乞巧檀卿之间不互送荷包表情示爱,多是请檀郎题字书画绘于裙带发带,或是纂刻印章互赠有无。当时他送“花卿”圆印便是为此,可是他没等来纂刻他姓名的小章,最终还是等来了这个。   不对,从来都是这个,从来都是一成不变。   东宫指节握得发白,指尖不自觉微微颤抖,那是难以形容战栗的痛苦,像一只手倏然紧握,他的胸腔心脏瞬间化作烟尘,东宫停了停,执着的问:“是孤想的那样吗?”   可惜卓枝不知晓这些内情,她此时仍以为这二字或有指向,但未曾想到有如此暧昧的指向。既是不愿东宫为此误会,也是不愿祸水东引,伤及无辜,她慌张解释,可是那样苍白无力:“这一切与他无关,是我自己......”   东宫心间那一簇微末的火苗瞬间熄灭。   “与他无关。”东宫平静的一字一句的重复这句话,他轻轻点头:“那,孤就如你所愿。”他松开手,折身大步迈出殿外。   天旋地转,她双手紧紧捂住面庞,痛苦无措的靠着床榻慢慢坐下,她胸腔脉络血液汩汩流动,每一寸血脉都涌现着酸楚压抑。   如她所愿......   尝新宴上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年方十七,蕙质兰心……还能有谁呢?剧情里早就一笔一划安排分明,从前的杨家女如今的宋娘子,总与她无关,也应当与她无关。   真好。   不知何时天色渐晚,窗外那扇明亮的踯躅花丛也变得暗淡,只有丛丛阴影,仿若嗜人的怪物,静静的凝望着她。卓枝慢慢起身,她看着空荡荡的大殿,苦笑着想一瓯春是他的居所,他跑什么,应当让她离开才是啊。   夜色沉凝,自然无人瞩目,她就这样独自回到了幽篁里,头晕,心口发疼,低热种种状况不止,最终实在病得无力起身,王嫣然赶忙为她请来了医官,才知这是染上风寒的缘故。医官嘱咐,夏日炎炎,但不可贪凉。   完全找不到病因,她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病着,过了两日她又莫名其妙的痊愈了,卓枝心想难道是失恋综合症,身体痊愈了也便好了?   待度夏半月后,圣人终于起驾回宫,她随着众人躬身长拜,余光看见东宫骑马相随,他侧身似是与宋秀文低声说话,宋秀文身边不远处随着一抹娇小的青色身影。她跟随东宫身边许久,似是从未见过......   那娇小的身影驱马上前,逐渐与东宫并辔而行。   王嫣然忧心忡忡的看着她,卓枝摇摇一指,温声道:“也许那就是太子妃殿下了。”马儿打了个响鼻,原地踏步略有不满,卓枝握紧缰绳,说:“嫣然,前几日生病耽搁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们去那处宅子看看吧。” 第106章 请玩家积极争取新工作……   一瓯春外树木高大茂密, 枝稍横斜,遮天蔽日,期间蝉鸣杂乱, 内侍举着粘杆忙碌得爬上爬下。殿外宫中内侍静默的伫立,前几日东宫夜回上京,领圣人命,似是忙碌不止。昨日忽然昏厥,据侍奉的内侍说这几日东宫无故心痛不止, 但查不出毛病, 东宫又不欲引人注目, 便听之任之。   刘内侍引着一个手捧药箱太医官缓缓迈入殿内。太医官请脉,一息过后, 他面色有些谨慎,垂手笼袖,恭敬地立在一旁, 道:“殿下偶感风寒, 且忧伤心肺, 故而咳嗽不止, 肺主皮表, 心藏神主阳气......臣开了三剂凝神健脾的汤剂,您看可有什么增减?”   东宫衣衫齐整坐在矮榻上,他分神望了一眼药方:“分量轻了些, 白芷,龙胆甘草换掉。”话罢, 他看了一眼垂手立在榻侧的宫人,说:“领着去向母后回话罢。”他话未说完又是咳嗽不止,眼下亦是淡淡的青痕, 宋秀文适时说:“殿下自幼身子康健,娘娘乍然听闻殿下昏厥,心中焦虑不已,索性殿下万无大碍,臣也便上前回禀。”   东宫咳嗽不止,不欲多言,只懒懒的摆手示意他退下。   宋秀文携太医一众躬身退下,甫来到殿前,黄维德还在焦虑的踱步,见到他们快步上前道:“太医正怎么说?还和从前相似?”   说起这个也是有因由的,起初东宫只是略有微咳,可是这两日还伴随着心痛不止,咳嗽也愈发严重,圣人皇后皆派了随行的太医官前来请脉,可是得到的结论都同样,都说东宫无病,只是忧虑过重,才表现为咳嗽不止,换言说这病想开点便好了。   又派人自禁内请来了太医正,太医正善金针之术,最擅治忧惧。可惜他来看了,也与数位太医都得到同一结论,如今看来这病因的确只是风寒过重。   万般无奈刘内侍心中直呼庸医,太医正尚在描写药方,他也顾不得,像是抓起一根救命稻草般,急忙派人去请山中修行的方道子。宫人尚未迈出宫门,就见一个粗布宽袍的道人从远处山边迈步而来,不过转瞬间便行至眼前,他做了一个道人礼:“三清在上,无量寿福,引我去见殿下。”   刘内侍焦虑的等在屏风外。   方道子细细端详东宫面色,他说:“疾在心,请殿下宽衣,道子欲施金针之术。”东宫揉了揉眉间,他不自觉拧着眉头:“孤心里有数,过几日便也好了,近来心痛之症时时发作不止,上一次约莫是在四月底一次,五月初又是一次,”他话音未落,面上现出几分黯然。   四月底那次,他尚不知缘由。   可是当他一想起五月初的事,胸腔中便不断传来撕扯的疼痛,这种疼痛陌生又熟悉,他不禁重重按住心口,试图抵抗那种不受控制的心悸。他低眼看着八扇屏,心中仿若明了,这一次和五月初那次不正是因......东宫低声说:“不必看了,孤知晓缘由了。”   方道子执着威胁道:“若殿下不肯,道子这就去向皇后娘娘禀报此事。”   东宫解开中衣端静的坐在罗汉榻上,等着方道子施术。   方道子执起金针,看着他后心处隐现的金色纹路,惊愕至极,他连声结巴道:“殿下,这,这是......”   东宫示意他噤声,温声说:“也许是有些异动,过几日便好了。”方道子看他一眼,那年冬日梅花雪落的夜晚又仿佛再度浮现眼前,他瞬间就明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他慢慢将金针收回药箱,微微的笑了一下,那种笑容仿若洞察世事:“殿下放任不理,与己身倒是无碍,无非是疼痛不止;可若是对另一个人,”他停声。   东宫情不自禁倾身去听,待见到方道子眼中促狭的笑意,他又慢慢坐正,轻轻摇首:“她也能感觉到吗?”   方道子没有看向他,反而折身走出屏风 ,看着刘内侍轻声问:“劳驾敢问卓二郎这几日身体如何?”   刘内侍拱手后退出殿,不多时快步赶回来:“方道人灵机妙算,卓郎君已抱病三日,听说略有不适,不便出门以免冲撞贵人。”   方道子拎起药箱,眼中满是笃定的笑意,从容望着屏风轻声道:“殿下夙夜难安,以至于昏厥。卓郎君身负子蛊只会严重数倍,殿下不妨随我探望他?同生相互呼应,也就不会哀鸣不止。”   未成想东宫并没有迈步出来,静默片刻,东宫冷淡的声音传来:“日后我不再见她。药留下,至于她的事就托付老师,此事无需再提。”   方道子敛目,从容施礼迈出殿外。   宋秀文正欲送走太医,见到黄维德立在殿外,他上前去笑道:“殿下说了不要探病,你不听非要前来,碰了个满脸灰?”他逞了口舌之快,一时痛快:“这次,我们回上京,居一也该从翰林院回左春坊了罢,不能放他一个人浩瀚古籍躲清闲。对了,说起这个,怎么该来探病的人没来啊?”   黄维德慢吞吞的看他一眼,说:“二郎也病了。”他环视四周,见无人注目,继续说:“来此也不是为了探望。”   宋秀文疑惑,他自言自语:“卓二也病了?真是奇了怪了俩人一块病了?什么病?”   黄维德叹了口气:“风寒,心痛,咳嗽不止。”话落,他却上前跟随方道子说:“道子,请随我来.”他对宋秀文说:“你等在此处,等会殿下另有安排。”   刘内侍望着黄维德和方道子一前一后向着幽篁里走去,这才回身走进殿内,他将方道子留下的一瓶丸药送进内室,见东宫手中握着册《太上清经》,他上前将药瓶放在东宫手边,心中担忧东宫仍不以为意,不配合用药。早先便是如此,不然怎会病情一日重过一日,他深吸一口气,苦口婆心道:“殿下,这身子......”   他话未说完,东宫已经用过药了,甚至还饮了汤剂。   日影西移,黄维德方才独自回来,他见宋秀文俯身立在案前,垂首不知在看什么。他上前几步,探身一望,吃惊的说:“谁送来的十二盏斗彩瓷,”他抬手拂过盏沿,见盏壁绘着线鸡啄早哺雏,浅黄色毛茸茸一团,生动有趣,平素斗彩瓷皆以神仙人物,史书典籍为内容。这是他头次见到酉鸡,元令五年是申猴,这是怎么回事?   总不能才过年半就备齐明年的瓷盏罢。   宋秀文以扇点一点杯盏落款,说:“你看看如何?”   黄维德端起杯盏,迎着光凝神望,他轻声念出:“翠微,”他诧异:“殿下画的?殿下向来寄情山水,什么时候也......在这上面用工夫了?”   李焕自屏风内旋身出来:“主子召见。”   东宫咳嗽数声:“肃王别馆有些动静,你们都知晓了罢?六郎你去大理寺寻鄢卿,明夜孤要亲自审刺客灭口之事。”他皱着眉咽下浓苦的汤剂,静默了片刻,继续说:“三郎,河西的信到了?”   宋秀文略一拱手:“臣这就将信呈递殿下。”   东宫垂眸看着药盏,目光缓缓移动落到八扇屏前,原先那扇素面屏已经换掉,这扇八扇屏镶嵌着整块蓝田青玉,苏工雕琢群山延绵不绝,他看着群山巍峨,眼眸深沉淡声说:“不必,唤应修撰回左春坊罢,信交由他看。”   宋秀文怔愣一下,慢慢将信收回袖中。   待天色彻底黑了,两人正要从一瓯春退出来,东宫专注凝神正提笔写信。宋秀文想了想,重重放下茶盏,忽而出声问:“哎,最近也不见卓二,听说是病了,你知道他的病怎么样了吗?”他余光瞥向桌案。   东宫本是垂眸写信,闻言缓缓放下那支紫毫湖笔,抬首瞥向李焕,然后垂首,默然不语专注看着信件。李焕迈前一步,他公事公办,严肃道:“殿下有谕,卓枝不属东宫詹事府所辖,他的事日后无需回禀。”   宋秀文沉默片刻,他心中暗忖这又是怎么了?但是也想不出个结果来。   他看了一眼黄维德,拱手称是。   两人行出一瓯春,黄维德轻声说:“三郎,殿下已上请圣人移除卓二郎的伴读之职。”   宋秀文霎时变颜变色。   过了几日,圣人移驾太平峪回上京,众宫妃皇子随行回宫,东宫自然随行左右。宋秀文亦骑马跟随,他身边宋娘子一袭淡色团暗花胡服驭马缓缓靠近,宋娘子说:“阿兄,我央你的事你问过殿下了吗?”   宋秀文斜她一眼,看着东宫的身影,低声说:“殿下令人将杯盏收进仓库,不打算借你,你要是想借自己去。”宋娘子抬袖微微掩面,端庄的翻了个白眼,吐槽道:“本就疯传婚事,我这时若有风吹草动,岂不叫人误会,日后怎么嫁人?拜托,阿兄帮帮忙!”   宋秀文驭马上前,抛下一句:“......嫁到宫中不也很好吗?不然你去求姑母罢。”   与此同时,卓枝微整病容便与王嫣然一路奔向相反的方向,他们向山中行去,快马加鞭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那座别馆前,可惜别馆中主人已经离去,只有数个下仆正忙于收拾房间。卓枝凝眸看了片刻,低声道歉:“都是我的病,若不然你应当已经找出身世,嫣然,你还有什么线索,余下来我也无事,若能帮上你就最好不过了。”   王嫣然探视四周,心道来晚一步,只是这可不是事关她的身世,而是有关花卿的身世。若非花卿不愿意随她去海宁躲得远远的,她也不需大费主张非要找出这个证人不可。而且,最好是花卿能彻底避开,她试探着问:“花卿,我还有另个法子,你能不能陪我离开上京走一趟?”   “你要去何处?我,凝神!”   卓枝忽然捂住她的嘴,两人低低俯趴在墙脊上,只见有两人自不远处漫步而来,其中一人说:“那老妇如今在哪了?今朝总不要我们前去送饭了?”   另个短訾人说:“你可知,”他忽然抬首,抓起随身短剑向着王嫣然面前掷来,说时迟那时快,卓枝揽住王嫣然就地一滚,避开短剑,她从墙脊跳下来,手攒成拳上去就是两拳,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就是这个道理,那两人虽有防备,但是不敌卓枝,膝盖一软直直倒在地上。   王嫣然吃惊地张大口,缓了缓说:“咱们找个地方,严刑拷打一下吧。”   许久没动过得系统技能了,卓枝笑了笑说:“先问问看,说不得他们受不得威胁,一问就说了呢。”未免碰上其他人,卓枝拎着那两人翻过矮墙,从袍角扯下几段牢牢缚住他们,王嫣然则用力按着两人人中,终于两人挣扎着醒来,王嫣然拾起短剑指着那人的脸,问:“坦白从宽,那老妇人可是这么高,长脸,粗裙,她现在去哪里了?”   卓枝趁她不注意,素手一拍,将真言符贴在那人手背,那人果然不受控制的说:“早晨便随贵人回上京城去了!”   仅有数秒的真言符瞬时失效了。   再问他们详情,这两人是一问三不知,纵是拿刀威胁也说不出什么了。卓枝心中暗暗称奇,王嫣然的身份到底事关什么隐秘,缘何肃王要迅速将那妇人带回上京去?这片刻思绪像是水一般,悄然流淌,她也不在意了。   王嫣然低声说:“花卿,他们有可能回肃王府去了,我毕竟住在肃王府半年多,府中有几个仓人的地方,我倒是知悉,趁着天色尚可,我们回上京去。”   毕竟事关王嫣然身世,卓枝也不好多劝,只驱马一路疾驰向着上京去。她们方才迈入上京,她耳边系统广播闪烁跳跃,不提示了数遍也不曾停歇,它重复着:您有新的消息!请查收。   卓枝只好点开信息。   玩家基本信息:   玩家姓名:卓枝   状态:同生(?)、男装大佬(?)   年龄:16(20/16)   性别:女(?)   智力:68(100/61)   体力:70(100/70)   颜值:91(100/91)   声望:66   官职:金吾参军、游击将军。   点数:130(注:玩家可将点数用于基本能力加点,兑换比例2:1。一经兑换不得改变。)   能力:口若悬河(三级)、过目不忘(二级)、知人善用(二级)、权臣威势(二级)。   部曲(追随者):卓守边及其部下,共计一百七十三人。   “叮咚,玩家失去东宫詹事府詹事及伴读之职,声望值共下降六点,请玩家再接再厉!声望降低不利于玩家达成名臣结局,请玩家积极争取新工作!” 第107章 摄政公主   两人分别在即, 毕竟如今的肃王府正如龙潭虎穴一般,王嫣然这个逃亡多时之人,贸然闯入王府怎会囫囵个的出来?   她心中知晓此事必然不易, 还是开口劝道:“嫣然,你且随我回侯府,那件事你孤身直入太过危险。人活着,才有追寻身世的必要,若你身体损伤, 届时知晓了身世又有什么意义呢?”   王嫣然心道这事争分夺秒, 晚一秒就出不了城, 如今天气变幻莫测,这世上又没有圣人心情预报, 说不定何时圣人抽风就要封禁京畿之地了。但是这事说来话长,还要一路扯到她为何熟知剧情上面去,她阳奉阴违, 干脆说:“你说的也对, 那我们先回去罢。”   两人又回到曲江别苑。是夜, 万籁俱寂, 王嫣然蹑手蹑脚从厢房走出, 经过这几日,她早已熟悉别苑的构造,七拐八拐很快便来到了后院, 她合手叩门,卓大当家的打开门, 四顾探查,让开一步见她进来方才闭合大门。   卓枝这一觉睡的很沉,翌日, 当她被叫醒时,尚在一片朦胧中,只见寿春县主坐在春凳上,温声说:“花卿,你的朋友天色不亮便起身离开了。”   “走了?”   王嫣然没有留下一言半语,就这样趁夜离开,毋庸置疑她定是潜入肃王府欲图探查身份。按照那日所见,卓泉与肃王只见联系密切,此时他极有可能留在肃王左右。曲江不能多留,她要早日想法子见卓泉才是正经事。毕竟,她也不是寿春县主的嫡亲女儿。   阿娘也唯有卓泉这个亲骨肉。   这些年来寿春县主保住她的性命,精心养育她,便是天大的恩情。何况,建宁侯夫妇争执的缘由大半也是为此,若是能有半点可能,她也应当想法子使卓泉摆脱谋逆之事。她甚至有一个可怕的猜想,说不得卓泉变得如此,也与她的身份相关。若非如此,肃王无缘无故解除卓泉也太过奇怪。只是,如今他们尚且见不得面,如何劝他远离肃王呢?   刺杀圣人的刺客在天牢之中自杀身亡......   这件事也不知进展如何了?刺客有没有临死前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若能见一面知情人就好了,听说这案子是交由东宫亲自审的,只是,她却不能问了。如今他们之间已是割袍断义。此后若她的身份永不败露,那么她尚可抱命;若此事败露,她估计也活不成了,无论哪一种他们都不会有机会再相见。   何况东宫亲口说了,就如她愿。   如她所愿。   她的愿望,卓枝忆起那日一袭胡服骑装的宋娘子,听说宋娘子自幼随祖父读书,他们也是很相配的......卓枝闭上眼睛,她想无论如何让还是先回上京罢,卓泉的事近在眼前。时不我待,他们说走就走,当天乘马车回到了建宁侯府。   万没想到事情又有了新变化,她回到府中头一日便接到了应道奇的信,信上很简单请她明日去太学书斋,上次的造染之书换了赤面,邀她一同去看。造染之书,他们什么时候看到染布的书籍?赤面?应道奇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更不是小题大做的人,他既然在这个紧张的时候,约她见面,极有可能是说与卓泉有关的事。   她自是应约到了太学书斋。   应道奇依旧穿一袭布衣,宽袖挽起,怀中抱着一摞旧书,神态自若:“花卿,你要的书我已找出了几本,还有书本应当在库中。正好你也在此处,不要躲懒,一道去吧。”   书斋掌事先生,面容清癯,听到人声,方从账册中,懒洋洋的抬起头来,瞥向他们,盯着更漏,一面随意说:“二位学子不要久留,借完书就离去。”   应道奇施礼作揖:“劳烦先生。”   书斋的仓库位于太学南,那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竹木小楼。他们一路行去,见到不少人,并没有见到任何熟稔的面孔。她望着小楼,只觉眼前一切像是梦般,她还是方入太学,应道奇三言两语,逼的她不得不应下赌约,还是承蒙东宫教她文章......怎么又想起他了,卓枝骤然停顿,沉默片刻方随着应道奇迈入小楼。   应道奇打开箱笼,慢慢抽出一本赤色面的旧书递到她手边,低声说:“花卿,前夜殿下夜审刺客自杀涉事一干人等,审了一夜,也出了结果。”他长叹一口,望着书斋外说:“涉事的仆役及七名监军,一共十一人,以及当晚轮值的掌事,全部受审,就在其中一人家中发现了往来书信,那书信写明了东阳王世子重托,且在那信件上还留有印鉴,正是那枚刻有‘潺潺’的印。”   夏日喧嚣仿佛瞬时停顿在这一刻,卓枝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她手足无措折身走向书斋门前,轻声:“门,门还没关。”   “不必关门。”   他躬身从书架中取出一本泛黄的旧书,见她冷静了些,轻声说:“待查到了信的事,大理寺卿不敢隐瞒,急忙上奏圣人。圣人命令禁卫接手此事,又下令其他人不许过问,此后这里面涉及那些人,那些事,便也没人知晓了。”   应道奇将那一摞书平放在桌案上,以手指顺着书名一一点过,他眼中闪过怜悯之色,轻声问:“你看这些书如何?”   书。   卓枝目光徒然追寻着他的手指,恍恍惚惚,词不达意:“书很好,书”她的目光忽然定住,这,这是,她再度顺着那一摞书望去,那些忽大忽小字形各异的书名,连起来不正是,正是那句诗吗?若得圣人开太平,她踉跄几步,扶着书案站定,仓皇问:“什么意思?”   若得圣人开太平,这句诗出自高宗朝云台诗案,皇子彼此攻讦,同室操戈,当时的太子被逼自尽,太子妃夜叩宫门,撞壁而亡。由此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云台清算,大兴文字狱,直至高宗薨逝方才停歇。   应道奇给她看这句诗,是在暗示什么?   应道奇复又将那一摞书挨着收拢整齐,分别放进箱笼,他看着远处青山巍峨,山势连绵不绝,低声轻叹,俯身靠近卓枝耳畔:“花卿,圣人有高宗遗风。肃王绝非圣人养虎为患,不过是与殿下互为制肘。若有必要,当除则除。”   “自刺杀之事起,圣人按而不发,将此事交给殿下去查,即是查案,也是试探。东宫性善,绝非善于构陷之徒,自是无差;若所异动,”他停顿,方才说:“天下之事圣人皆看在眼里。”应道奇眉目间闪过丝丝怜悯,他知晓卓枝对兄长看重,他垂下眼眸:“花卿,圣人明夜子时一过,便会下令,整座肃王府顷刻便会被围个水泄不通,谁都插翅难飞。”   阿兄。   卓枝心中喧闹的声音忽然止歇,此后的事无需想,卓泉说不得会被肃王牵连致死。他还有救吗?卓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疑窦立刻满上心头,她低声问:“应修撰一直在翰林院行走,怎会知晓此等隐秘之事?”   应道奇垂眸静默片刻,眉目间奇异忧郁一闪而过,他无声地叹气:“圣人恩典赐了个御书房行走的缺,这件事近在眼前了。”   卓枝扶住桌案站稳,极力克制微微颤抖的双手,她喃喃自语:“也许赶在圣人雷霆震怒发作之前,阿兄跪在太真殿请罪,或有一线生机。”   圣人一刻未下令抓人,那阿兄提前请罪应当算自新,《大昭律》中载有明文犯者自新按律减轻处罚。   她以系统定位了卓泉的位置,即刻退出太学翻身上马,一路奔向肃王别苑,可此时已是日落西山,闭坊鸣钲之声不止,她就这样一路奔驰仍被拦在光德坊外。卓枝眼睁睁的看着坊门闭合,心中慌张异常,但是却无能为力。   明日,十方突厥可汗尚在上京,圣人一定不会当着外人的面显示兄弟不和。明天,她还有机会,她决心先回到府中将此事告知寿春县主,熟料她方踏进坊门,就见寿春县主的仪驾在前,捻金珠帘随风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勒住缰绳,催马快速上前,可是也赶不及,仪仗已然起驾,她一路追着上前,顾不得礼态,高声唤道:“阿娘,阿娘!”   鸾架一侧珠帘板卷,寿春县主回首凝望着她,眼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她低声说了几个字,便有小黄门适时停下脚步,立在道旁垂手等待,见到卓枝,小黄门行礼:“裕太妃娘娘口谕,宣县主娘娘进宫侍疾,小侯爷速速回到府中休憩罢,快到禁夜之时了。”   她失魂落魄目送着鸾架远行,直到小黄门几不可见,方才拖着步子回到侯府。鸾架经过丽正门,一路直行从西侧门入宫。守在门前的内侍见鸾架长长一拜,直到车轮声渐行渐远,他才起身快步向着太真殿行去。   太真殿内青色篆烟袅袅,弥漫的烟气使人看不清楚御座之上,那天下第一人的表情,门外内侍恭谨的回禀声音响起,圣人放下奏折,内侍监王德全躬身唤道:“圣人有令,进来说话!”   蓝衣内侍躬身推开门扇,开合之间带来一阵熏风,霎时吹散了满屋烟雾,圣人眼神莫测垂首望来,内侍慌忙跪下:“圣人万安,容奴婢回禀,寿春县主业已进入禁内......刺杀肃王那夜,太子殿下确在幽篁里,那女郎的身份未明,奴婢无能,陛下息怒。”   圣人饶有兴致的问:“不明?”   蓝衣内侍再度顿首:“女郎身披殿下外袍,从头到脚遮掩严密,只漏出满头乌发,观她身量绝非身高七尺的男儿。”   适时,王德全递上一盏茶,见圣人面色不善,他训斥道:“老实回话,头发上可有什么钗环?耳朵呢?熏香?太平宫的奴婢是干什么吃的!大活人不见了,也找不出是谁?”   蓝衣内侍双手递上羽林卫口述的折子,微微摇头:“那时已是寅时初刻,众人都歇下了。”   圣人挑起眉头,无声的蔑笑:“太子无缘无故半夜去幽篁里干什么?”   王德全知晓这是在问他:“殿下秉性温纯,与身边人亲近几分,倒是常事。”   “哗啦”一声,杯盏忽的斜掷在桌案上,淡色茶水瞬间倾倒满案,王德全赶忙上前抢救奏折,就听圣人淡淡地说:“王德全你识人不明,看不懂我的好儿子了,你瞧瞧那张折子,太子上书请朕收回成命,免去卓枝的东宫伴读之职,着实算不上亲近啊!”   蓝衣内侍瞬间跪下,王德全也忙恭谨的跪下:“圣人之明犹如日月,奴婢愚钝。”   “也罢,”圣人却又笑了,语气一转叹道:“朕正要发作建宁侯府,若是太子避之大吉,毫不干涉,也算是孝顺儿子。”   他愉快地拾起朱笔,展开那张奏折,朱笔沾墨水微微一勾,他说:“好,准了,太子明日就借着扶灵之事随突厥可汗一道远赴灵州;至于建宁侯府牵扯谋逆之事,为了避免朝野震惊,此事按下不表,待突厥可汗离京,这事统统,”他淡淡的沉吟片刻,目光顺着青窗望向西南方,微微勾起唇角说:“就交由另一个儿子来罢。”   圣人撂下朱笔,心情放松,说:“宣应相,应修撰一道入宫罢,朕许久没有好好下一盘棋了。”王德全躬身应是,他将那几份圣人方才批得奏折一道抱出太真殿,方才缓缓退下。   与此同时,方才回到建宁侯府的卓枝,尚未来得及坐定,便听到耳边系统不甘寂寞叮咚一声。   “叮咚,系统检测该小世界已经开启新支线,请玩家选择支线并完成任务!”   “请问玩家是否开启新支线系统解说?如果需要,系统将自动扣除20点。”   新支线?   除了文臣武将此外,还能有什么选择?   难道像玩游戏那样,可以玩出其他结局吗?   “叮咚,已扣除20点。”   “叮咚,新支线简介:元令四年,肃王借东阳王遗子拨乱世,反诸正,先后西交吐蕃,东拢鞑靼,以图大业。时五年九月东宫遇刺不治,诸王夺嫡,朝局大乱。时年冬圣人宴饮忽而吐血不止,江夏王殿前陈情,齐王伏诛。江夏王五凤楼登基,河西定阳王挟福颐公主之名趁此谋乱,七路藩王清君侧,率军百万长驱直入据关中。元令九年,肃王胸有丘壑,据西北不出,直待藩王之乱久久不平,各自损耗,最终铁骑踏上京,一统大昭,玩家功勋在身获封摄政公主。”   “至此玩家达成结局:摄政公主。” 第108章 玩家是否接受开启支线……   炎炎夏日, 仿若有谁忽的倾倒满铫冰块,激的她浑身一颤,背上额间生满了淋漓冷汗, 熏风携裹着无穷无尽的热气扑面吹来,又好似烈火烹油,一时冷一时热,她静立原地,好半晌才颓然坐到台阶上。   “我, ”她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 怔愣片刻, 忽然意识到和系统对话不需要出声。   清和堂不过是小半月未曾回来,怎么抬眼一看满是陌生, 庭中绕阶而生的牡丹纷纷凋谢,零落一地残红,院中那株石榴树更是只余下满树枯枝残叶, 好生萧条。   她抬手抹去额间冷汗, 胸腔之中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平复, 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心中问道:“东宫九月遇刺?是谁?”   “叮咚, 事关任务,无可奉告。”   她又问:“我可以不开启支线吗?”   “叮咚,经过系统测算, 建议玩家开启支线!”   “为什么?”   “叮咚,系统经测算玩家若按照主线剧情, 近五年之内大昭境内海清河晏,并无任何大型战争。基于玩家选择武将之路,元令九年之前, 玩家无法达成官居一品的成就。届时玩家生命值降低一以下,则游戏自动结束,结局失败!”   ——“还有期限吗?”   “叮咚,官居一品提示您:您的生命值还有四年。请玩家仔细查看基本信息,系统更新信息时已经提醒!”   卓枝心脏猛的跳了一下,她重新打开个人面板,看到那条不甚明显的信息,从前她一眼掠过,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生命值由“?”变作“20”。   她喃喃自语:“为什么?我能活多久是系统规定的吗?如果这一切都由系统规定,何必又要我去做什么。”   系统滋滋片刻:“叮咚,玩家这具身体机能不健全,毒性甚深,唯有完成任务后才能将全部点数兑换为生命值,自动加成名臣光环!”   风声也安静,整座清和堂似乎充斥着沉默的静谧。   万事突变仿若灭顶之灾,她慢慢地走向庭中石榴树,轻柔的抚摸它的枝条,纵使她的力道轻之又轻,“咔嚓”一声,枝条折断落在冰冷的梅花石径上,那枝条已经太过衰败,哪怕是一阵轻柔的风也能使它折断,粉碎,最终化作虚无缥缈的齑粉。   她无言垂首,腰脊上窜起一股冰寒的冷意。卓枝微微笑,很快她控制不住越笑越开,最终她勉力扶着石榴树,整个人滑落进花泥中,她乐不可支,笑着笑着干脆躺倒在一片花泥中。   “河西定阳王挟福颐公主之名趁此谋乱,七路藩王清君侧,率军百万长驱直入据关中,民不聊生,上京百万民,十不存一。元令九年,肃王胸有丘壑,据西北不出,直待藩王之乱久久不平,各自损耗,最终铁骑踏上京。”   那段话历历在目。   荒谬,真是荒谬。   她不是玩家。   系统才是玩家。   她听见自己心中说:“还是说,这才是系统的游戏?它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高高在上俯视着我,嘲笑我生如蝼蚁,恬不知耻向罪魁祸首下跪求饶,只为了多活那一日半日?为我一人之生,令天下生灵涂炭?”   从前看到类似的问题,倘若玩家是一个绝症病人,那么他愿不愿意按按钮,每按下一次,他便能多活一天,而世上同时会有一人死去。不过是纸面上的问题,毋论对错。可是,当这个选择真正摆在她面前,她根本不可能选择按下按钮。   她不是头一日来到这世界,她见过饱受鞑靼之苦的流民百姓,也见过屠城之后的空寂无人满地血迹的城阳,还见过解除保泉之围那日满城欢欣雀跃。若为了她能长命百岁,就要是这样的悲剧不断上演,长达数年之久,她做不到。   她也不是圣人。   但她想,这种事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做不到。或许是她的问题太过复杂,又或许是其他原因,系统滋滋不语,最终系统急切的说:“叮咚,玩家这具身体机能不健全,只有获得更多气运,才能完成任务,”它的声音好似魔鬼的引诱,“玩家将会获得一世盛名,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不想拥有吗?不费吹灰之力,玩家是否接受......”   它一连问了数遍,卓枝已经不愿回答它。   “叮咚,玩家拒绝接受支线任务,系统将于三个月内暂停玩家一切系统权限!请玩家妥善深思,选择有利的任务!”   “叮咚,请玩家接受第一次拒绝支线任务的惩罚!雷劈之刑(0/3)。”   好像一下子吹熄了灯,耳边全部杂乱声音瞬间消失。   又是这个,卓枝闭上眼,她想起上次遭受系统惩罚时的感受,那种痛入骨髓,甚至惩罚之后,身体还会产生幻觉,时不时轻颤,好似又有一道道雷悍然劈下来。但是那种疼痛却是精神上的,肢体并无丝毫损伤。   她心平如水。   此时此刻她已经是心绝望至极若死灰般,那种疼痛和威胁并不能使她的心波动分毫,反而是一种异样的愤怒盈然于心,使她久久不能平静。卓枝深吸一口气,她若有心情大幅度变动,那他,东宫便能察觉什么。   虽说如今两人再无关联,但她也不愿他得知什么。   三   二   一   第一道雷劈了下来。   时间过得很快,又好似很缓慢。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觉到草丛中虫鸣声声,卓枝摸了摸心口,身体犹在不自觉发颤,但是她心里并无异样,也感受不到其他情绪。看来,系统给与的精神伤害,只要她心里无明显波动,东宫便不能感知。   卓枝仰躺着望天,心道正如从前那次,系统提示过若东宫身亡则小世界瞬间颠覆,重新确立天命之子。这个支线或许就是重新确立天命之子后的结果,新的赢家看来应该是肃王。   从前主线做任务大有好处,系统便要求她拼尽一切去维护东宫性命。如今系统寄宿她身上,无法变换目标,为了获得更多的气运,便又要她颠覆小世界,改去维护另个人。万千生民,在系统眼中只是游戏中的NPC,舍去部分就能换得更多,这笔好生意,它自是要做的。   归根究底,她也不过是一个获取气运的工具人。   卓枝起身迈入清和堂,这会已然冷静下来,完全可以不想系统那摊琐碎杂事了。她去掉长袍,慢慢踏入水中,温柔的水波漫过她的膝头,腰腹,最终没过莹润白皙的肩。卓枝将脸靠在浴桶边沿,心想大兄的事,明日她要去肃王府,无论如何也要见面详谈......东宫,刺杀之事或许确有其事,她若能想法子提醒一二,便也更好不过,此事按照系统预告,刺杀发生在九月,如今还是五月末尾,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倒也不急于一时。   还是先见大兄比较重要。   翌日,东方破晓天色尚早,卓枝早早守在坊门口,等待着钟鸣开市。熟料铸铜大钟一连响彻三五遍,坊市大门依旧紧紧闭合,丝毫没有开门的预兆。她焦虑的等着,时而仰脸看天,这会已过了辰时三刻,无论如何也该开市了。   她的手微微轻颤,这是昨日雷劈之刑的后遗症,卓枝双手紧握极力抑制颤抖,快点开市吧,她心中暗暗祈祷,可是上天没有听到她的诚恳祷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快速飞驰而过,坊市郎的声音飘散在风中:“圣人有谕,今日上午不开市!”   夏日毫无预兆的阴沉下来,城头积起层层乌云,浓云愈积愈厚,好似即将承载不住浓郁的水汽,瞬时瓢泼而落,可是却并没有落雨。卓枝茫然,抬眼去望,只觉积云沉甸甸压在心头。   午时前不开市,她低声重复几遍,无妨待午时过后再赶往肃王府,一切也还来得及。只是上午不开市,她慌张的想总不会就趁这当口派羽林卫围了肃王府罢。坊市之外的街面上好似传来隐隐的哀乐声,她侧耳靠在墙壁上细听,上午不开市,难道是为了发丧?   为谁?   定然不是皇族亲眷,不然宫中早就遣内侍前来通知事宜。就这样时而慌乱,时而不安,她守在门边提心吊胆一上午,终于铸铜大钟再度响起,这次传来的是开市的消息。   她骑马赶往肃王府,这次较之从前顺利许多,她递上帖子,王府管事的便将她引进花厅,语气不冷不热:“卓郎君等待片刻,老奴派人去请卓大郎前来。”说罢,从花厅侧缓缓迈进一水的侍女,桌案上堆起数碟茶点,果子露等,烹茶的侍女跪坐在竹席上,已然开始煮茶。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门扇洒金紫竹帘半掀,蓝袍内侍恭谨的抬手撑着竹帘,他错身请进来一个身穿凝紫镶金长袍的男子,他周身装扮难掩贵气,具是千金难买的。他甫一抬头,看着那熟悉的眉眼,卓枝登时撑着桌案站起身,她声若蚊蚋:“阿兄,我们许久未见了,这次有要事对你说,我们能先回去吗?”   卓泉凉凉的看她一眼,唇边露出了一丝笑,兀自端起茶盏漫不经心的品茶。   他不愿意离开肃王府。   卓枝环视四周,尽是些侍女内侍,粗粗一看竟有数十人,万般无奈她只好说:“请阿兄屏退左右,这事不足为外人道。”   卓泉微微动唇,却并不出言,只是轻拍桌案,众人瞬间全部退下。   室内静寂,唯有红泥小炉上煨着那壶热茶已起了三沸,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水花沸蹦,时不时溅落在竹席上,洇出片片难看的暗影。   卓枝不自觉迈近了几步,她看着卓泉,总感觉卓泉看上去有种说不出来的似曾相识,可是很快她便打消了这种念头,说起了正事,她声音很低:“我听说,”她不自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听说圣人抓到了刺客,那刺客家中搜出了侯府的衣裳和东阳王世子的印鉴,印鉴上纂刻着‘潺潺’二字,刺客更是与肃王府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圣人不会放过谋逆之人,肃王首当其冲,阿兄随我回侯府,若有什么,我们先去太真殿求见圣人,请罪也......”   卓泉随手捏碎一枚桃花酥,粉瓣顿碎,他拍了拍手中碎屑,回首细细的望着卓枝:“听谁说的?”   “我,”卓枝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出应道奇的名字,她磕绊着解释:“消息来源比较可靠,无论是真是假,我们先离开总是无错的。”   卓泉端起茶壶倒了盏茶,放在桌上,他说:“你怀疑我?你是我的嫡亲姊妹,旁人尚未疑心我作奸犯科谋大逆,你倒是先疑心我是东阳王世子?如何,还要我先去请罪?”   卓枝摇首,她只是怀疑肃王前行牵扯卓泉陷入谋逆大事,更不可能疑心卓泉是东阳王世子。可是她不愿意在外面,说起她的身份问题,只是摇首分说:“阿兄,阿娘阿爷还在家中,无论如何我们先回侯府,此事我一定会解释清楚......”   ——“哗啦”一声。   卓泉猛的抬手将那只斗彩暗绘八仙盏砸向红泥炉,杯盏单薄,消薄的碎片瞬间洒落满席,他高声怒意冲冲:“那是你阿娘!”   他看着卓枝,面上忽然挂起诡谲的笑容,直教她感到毛骨悚然,卓枝后退几步,只见他咧开嘴勾起笑:“你听谁说的,”他捂住卓枝的嘴,接着说,“燕同说的,卓枝,花卿,妹妹,你该好好关心关心你自己。虽然没人知道,燕同曾夜访清和堂数次,趁夜私会,悖逆人伦,这种滋味好受吗?”   卓枝握紧玫瑰椅扶手,她眼前微微发黑,血液脉流奔腾不息,耳边什么也听不到,只是一阵阵嗡嗡然,她时至今日才明白什么叫诛心之论,言语如刀。卓枝却想她做的没错,好在他们日后以无瓜葛,从前的事没什么知晓,时间久了日后更无人知。   到那时,他依旧清风朗月,如玉如璋,断不会受到这种指责。   不过片刻间,卓枝便勉力镇定下来,她的眼珠子微微发颤,甚至不敢直视卓泉,只一味说:“阿兄,既然知晓我不是,那你就更应当回到侯府。”   卓泉轻蔑的笑,他一抻长袍,悠然靠坐在玫瑰椅上,哂笑道:“回去做什么?受你的连累,等死吗?花卿,看在我们兄弟多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眼神中浮起怜悯之色,仿佛逗弄罐里蛐蛐般,只需一根稻草,便能逼得它们相互撕咬鱼死网破,他以气声说:“眼下燕同借事远赴灵州平乱,那里等着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刺客。他到灵州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今年秋,他必死无疑......”   卓枝张皇无措,仿佛听不懂似的,只愣愣看着他。   她看上去那般无措可怜,卓泉却突然失去伤害她的兴致,他恨声说:“今天,这会子燕同说不得还没离开储宫,看你能不能赶上前去报信?不要再来找我,不然你那些乱,”他看着卓枝眼睛逼得通红,似乎要滴出泪,卓泉话音一停,“否则你那些腌臜事,我就昭告天下!”   他沉声一字一顿:“不要再来。” 第109章 这种被熟人撞破身份的……   此时已是金乌斜挂, 一阵风吹过,乌云再度重重叠叠压上城头,遮天掩日, 空气更是闷热无比,使人透不过气来。行人穿着单薄的夏衣,步履匆匆,仍是时不时抬手擦汗。   好半晌卓枝才眨了眨眼睛,她回首望, 身后肃王府的铜钉大门早已闭合。方才卓泉下了逐客令, 当即起身头也不回大步走出花厅。她独身一人也强留不得, 只随着引路内侍一路出了肃王府。卓泉说了太多话,她脑中混乱, 嘲讽的话时不时溜进她思绪,占据着最中央的位置,很难不受这些内容的影响。   卓枝微微摇头, 认真回忆方才的话。   今年秋, 他到灵州之日就是身死之时。   系统支线剧情提示过, 她断断续续的想着, 元令五年秋东宫遇刺不治, 那应该对应的就是这件事了。阿兄还说,东宫借扶灵之事远赴灵州,她心中忽然冒出不幸预感, 今晨坊市不开该不会是因......她翻身上马,快马加鞭赶往丽正门。   说不定东宫尚在储宫, 并未出城,她心中暗暗祈祷。可是她忘了,如今她已经不是东宫伴读, 若再想进入储宫几乎是不可能的,丽正门前禁卫亦是按章办事,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可能公开询问东宫去向。   卓枝百般焦灼,她在丽正门前停留不过片刻,便有禁卫上前呵斥:“禁内重地,闲人速速远离!”那人上前一步,长臂一横,长戟忽的落下,直指卓枝颈项,他皮笑肉不笑,讽道:“小侯爷,咱这刀剑无眼,您身份尊贵,”他话音一转,厉声道:“可是如今已不属詹事府,还不速速退下。”   卓枝只得缓缓后退,若不然去拜访黄府见一见黄维德也是好的。她折身退回坊内,正欲上马回转,却被人叫住。   女声清脆熟稔,她唤道:“卓郎君,且慢,且慢!”   卓枝勒马回首,原来叫住她的人正是碧茹,原先在清思殿侍奉茶水的侍女。今朝正轮到碧茹休沐,她方方迈出小西门,向着醇景坊行去,正好听见禁卫讥声笑骂,她也不愿留神,耳边却还是听见了熟悉的人,小侯爷。   小侯爷,说的该是卓郎君罢。   那禁卫讥笑:“......被逐出詹事府,还当自己是尊贵之人了,怕不是今朝爷娘依靠不住,又来求见殿下了罢。”   闻言,碧茹回首用力的盯了他一眼,踮起脚四顾周边,见到那袭熟悉的身影,小步跑着追了上去。竟招来宫中婢女轻视,禁卫面上腾起怒火,不阴不阳的说了句:“真是好皮相,如今是丧家之犬,还招惹女郎青眼,原以为宫中侍女品行高洁,如今看来也下......”   另一个打断了他,说:“抱怨两句就行了,别让人听见了。”   这些闲话碧茹没有听见,她一心只顾着追卓枝,可是卓郎君到底是上过战场的男子,她一路小跑,竟差点没追上,迫不得已,她出声唤道:“您且等等!妾是碧茹!”卓枝站定,碧茹终于行至进前,她上气不接下气歇了歇,说:“郎君可有什么要紧事?是求见殿下吗?”   卓枝迟疑的点头。   碧茹环视四周,附耳上前:“今晨殿下为张辅国扶灵送还故里,算算时间,这会已经出了京畿之地了罢。”   天际积雨云更是沉重,眼瞧着就要撑不住雨滴,只等待最后一根稻草压上,瞬间就会倾泻而下。鸣钲之声响起,一声又一声,像是紧促的鼓点促人前行。卓枝骑着马一路不停向潼关狂奔,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东宫一行车马劳顿,行官道,路途不便;她独自一人,轻骑快马抄近路,算算路程差不多应该汇合于潼关。   倘若她不能将刺杀之事告知他,那么等到三月后,甫一抵达灵州,他就会遇刺,届时再说什么都晚了。   再快一点。   她握紧缰绳,无声的催促,骊马也好似明白她的心意,一路上奋力疾驰,她沿着车辙马蹄印一路追逐。乌云终于承托不住欲坠的水珠,一场瓢泼大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像石子似的砸向她,雨点越来越密集,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暴雨如注,她眯着眼睛终于瞧见潼关城墙一檐半角,暴雨行路艰难,说不得东宫他们一行暂时停在潼关避雨......卓枝握紧缰绳拨转马头,快马行至隘口,城墙上的士兵挥旗大喊:“城下何人?速速呈上通行文书!”   卓枝迎着暴雨向上看去,潼关一如往昔,不见任何旌旗,也不见什么车马帐篷。通行文书,她自然没有,总不能东宫尚未行至潼关?她心中怀着微弱的希望,掉转马头向着不远处山坡行去,山路泥泞难行,骊马暴躁仰颈不前,卓枝将缰绳绑在树上,径自步行,冒雨上山,又费了好些功夫,她深一脚浅一脚终于爬上山坡。   她探身一望,只见一条大河浩浩荡荡,波浪翻卷着沙一路向东奔涌而去,入目所及处山连山,峰连峰。此时正逢暴雨,河水更是浑浊不已,惊涛拍岸险绝至极,卓枝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身畔巨树,勉力向着河那边望去,依稀看得见赤色旌旗。   卓枝揉了揉眼睛,等再度看又好似什么也看不清,她干脆爬上树,居高望远,这才看得清楚对岸旌旗微显。一种深深地挫败感涌上心头,她坐在树杈上,有些茫然的想没有文书,她不能出关,毕竟潼关自古有险路,两岸峡谷高绝,只能从关口过。   可是退一万步讲,她如今回上京,就算想法子弄来了通关文书,她也没法追上东宫一行。除却知晓目的地是灵州外,他们一行如何前行,她更是无从得知。灵州正值叛乱剿匪,此去一路更不知还要经过多少关隘,她又从何处得来通关文书呢。   上次远赴玄缺,也是因了她身上有东宫令牌,自可通行无阻。如今她不再是东宫伴读,自然没有什么出行特权......   天渐渐放晴,暴雨过后,她鼻端嗅到阵阵草木清香,空气也变得明亮,她毫不费力便能见到河畔那端,旌旗飘扬似是队伍重新启程前行。河水依旧浑浊不堪,浪潮却变得温柔,一波波潮水抚过岩岸,又退回河中。   卓枝高声喊:“殿下!”   她又喊:“燕同!”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山谷河畔之间,河岸那边自是依旧听不到,队伍渐渐前行,最末一点赤色旌旗终于消失在崇山峻岭之间。河畔对岸队伍冗长一眼望不到头,当前身骑白马的,一身明光甲的男子驱马靠近东宫,他问:“殿下,此时已是戌时过半,方才过河避雨已是耽搁了好半晌,今朝我们需赶到通榆治下度夜。”   东宫勒马止步,他若有所思的回望,却只能看见暴雨洗礼之下满山愈发苍翠,更远处潼关城墙高伟,牢牢占据着要道屹立不倒,他声音很低,似是自言自语:“孤仿佛听见有人唤......”   黄维德驱马上前,落后东宫一个身位,只与明光甲的将军并行,他笑着说:“皇天之下哪有人敢高呼您的姓名?许是河流拍岸,山谷中的风声所致吧。”   东宫不语,强行压抑心中那不属于自己的微末慌乱,再度回首望了一眼潼关,而后挥鞭打马上前,一行长队浩浩汤汤随之前行。山色愈发清翠欲滴,夜幕悄然来袭,一盏冰轮缓缓升起,高高的悬挂在天际,清辉遍洒潼关,夜晚明亮至极,行路甚至不需打灯笼。   伴着月光,卓枝终于狼狈的走下山坡。   骊马百无聊赖靠着松树小憩,听见她走来,兴奋地打了个响鼻,踏前几步凑上来。山间泥泞不已,她已是满腿泥,马更是无法前行。这会就算回到上京,也不能进城,干脆就在此地找个地方凑合一晚。   她顺着来时路慢慢回转,不知行了多久,依稀看到远处有烛火闪烁,她牵着马缓缓靠近,就瞧见几个草寇围着辆青蓬马车,车上一个身着道袍的娘子,手中握着一把短弓,双方似是对峙良久。看样子草寇只待对方箭尽,便会一拥而上。   卓枝虽然有点武力值的优势,但实则不善与人对战。她隐于树后悄悄靠近,拾起几支短箭,凝神屏息,猛地投掷出去,几个草寇纷纷倒地立扑,唉声连连。卓枝这才走上前去,卸了他们手脚。她手上忙碌,没注意到那道袍女子惊喜的神情。   道袍女子说:“你,”   声音有点熟悉,卓枝回首诧异道:“傅夫人。”她一出声就心生后悔,傅夫人是上次应娘子书斋外救她时自报的家世。若说她真正与应娘子相见,应道奇介绍的是家中守寡的长姐。虽说都是同一个人,但是两边介绍不同,她这一唤出口,不就承认了她识得傅夫人,承认她就是书斋外那个女郎了吗?   应娘子迟疑片刻,眼中有着淡淡的关怀责备之色,她道:“夜色深沉,你个小娘子又换上阿兄衣衫,竟还往深山野林里跑?”   卓枝干脆顺着她的意思,解除了男装大佬的状态,低声道:“夫人也......”应娘子环顾四周,忍不住笑了:“你可有地方去,我家就在这附近,若不嫌弃,请在家中暂居一夜吧。”她看出卓枝有些迟疑,特意解释道:“我是寡居之人,家里没有儿女,只有几个仆妇和看门赶车的车把式。”   应娘子说的宅子就位于潼关二十里开外桃花村,距离这里不过几里路,不多时便来到了宅子。卓枝一身狼狈,应娘子热情招呼:“你先换上我的衣裙,你身上的衣服交由仆妇洗干净,明日正好换上......你换好衣衫等着会,你淋了雨身上正冷,我吩咐厨房下碗酸姜汤饼。”   应娘子的衣衫大多都是素色,毕竟她是寡居,又是信道。卓枝衣衫沾满泥点,又混着雨水,实在狼狈不堪,她也不再扭捏,三下五除二换好女冠袍,又挽了个道髻,这才拿着衣服出了房,心里念着应娘子指的那处,将衣衫送过去。   仆妇腼腆的接过脏衣,说:“夫人已经将饭端去屋里了。”   卓枝急匆匆的走向房间,拐角处躲闪不及,撞上一人。她吓得后退几步,那人却站的稳稳的,他躬身行礼,见到卓枝的面容,他礼行了一半,愣在当场,他深吸一口气:“花卿?”   这种遇到熟人撞破身份的事,卓枝竟然也不如何慌张了,毕竟也不是头一次了,她也拱手行礼:“应修撰。”   应道奇沉默不语,他没有看卓枝,只是看向院外连绵群山,低声问:“殿下知晓此事吗?”卓枝一时尴尬,方才的淡定全然没了,竟不知怎么回答,又听他接着问:“那,婚事如何......”   ——“我和他谈什么婚嫁之事!”   应道奇这才回首看她一眼,叹了口气:“难道是为了东阳王世子的事?”   卓枝色容色难堪,她立即否认:“不是,不是那些事。”应道奇揉了揉眉心,苦笑着想这分明就是承认了,他静默片刻,思量着说:“你若是有什么担忧,我写信递去灵州。”   ——“刚才人还在,如今,你这儿郎子怎么回来了!”   原来是应娘子去房间寻卓枝不见,出来找人,却遇上他们。应道奇坦然自若,上前一拜:“阿姐,路上暴雨,您又急于山中救病。天色渐晚,您身边只有绿夏老刘,我猜测行路不便,这才特意从上京赶来。您这一路可好?”   原来应娘子连夜出城不顾危险竟是为了瞧病。   应娘子有些窘迫,她看向卓枝,递给她一个眼神,避而不答:“你还不速速退下,今夜去邻家暂居吧,这里不方便。”   应道奇并不反驳作揖称是,转身便欲退出小院。   他不能走,今朝已然见到她,万一日后他说了什么,该如何是好。   卓枝上前几步拦住他,她欲言又止:“我,我的事,你......”   月光清亮,光辉明亮的使人能看清楚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应道奇端视着她,轻而易举便能读出她心中的隐忧,他清润的眉目微微皱起,苦涩难掩,那一瞬间他心里感到许多异样的情绪,纷乱复杂,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似往常般温和:“花卿,我们是好友,今日已是很晚,你安心歇下。明朝一道回上京,路上再谈。” 第110章 世子颈侧有两颗小痣……   俗话说立秋之后还有一伏。   前几日上京连绵小半月的细雨终于停歇, 可才过了个夜,周遭便蒸腾灼热的气息,漱藻斋四面临湖, 清凉宜人,不仅如此湖面上还建立了一座水车,顺水而动,湖水高高摇起,而后倾泄而下, 水帘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映照之下漱藻斋仿若水晶龙宫般, 水汽朦胧,凉爽消暑。   蔓芸将漱藻斋四面的呈卷的细竹帘子放下, 以防湖面水汽飞溅浸湿书籍,她低眼正欲退出,却听卓枝出声相唤:“蔓芸, 今日可有阿娘的消息?”   寿春县主的消息......蔓芸垂下眼睛, 自从半月前府门前便总有御林卫守卫出没, 府中侯爷县主娘娘皆不在, 就连大郎君也因肃王府谋逆之事被圈禁在肃王府邸, 她不禁叹息,侯府中唯一的主人家也只有小侯爷了。   御林卫虽说尚未阻止他们出入侯府,可是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他们也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蔓芸微微摇首:“小侯爷, 宫中并无消息传来。”   并未有消息,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卓枝心中暗忖,她放下书册, 掀开细密的竹帘向外望去,不过小半月而已,侯府已现出衰败之相,仆从尚有管家阿姐管教拘束,可是园中琐事已没人有心操持了。她低声问:“蔓芸,路小远可否探到王嫣然的踪迹?之前特意嘱咐他去肃王别苑周遭打探,可有结果了?”   蔓芸仍是摇首。   半月前曾与应道奇一番密谈,圣人刀剑所指之处,已是显而易见。据闻肃王不在府邸,这些日子御林卫更是将上京翻了个底朝天,掘地三尺也没找出他的踪迹。府中除了瘫痪在床的燕长龄,其余叫得上名头的也只有阿兄了。   可是那日刺客所言密信内容为何,她仍是不知。肃王府那日卓泉所言也并未承认与潺潺相关,究竟兴风作浪的东阳王世子是谁?是谁在假扮做戏?难道肃王借这个名头,只是想全身而退不成?这天下谁看不出肃王才是腋肘之患,罪责根源,光凭一个东阳王的名头又能遮掩什么?   何况,她才是东阳王的遗腹子,若有朝一日卓泉被误认东阳王世子,圣人下令诛杀,那她又该如何?   这些事一直萦绕心头,扰得她心头烦闷不已,卓枝迈步而出,没走几步便遇上诚惶诚恐踉跄而来的路小远,他见到卓枝,忙上前拽住卓枝衣袖,慌乱道:“小侯爷,大事不好,侯府前,侯府前来人了,都是骁骑尉的人!”   府衙来人也不是头一遭。   卓枝略整衣衫,迈出书斋,一路沿着回廊走向门前。远远只见白玉影壁暗刻着牡丹菡萏,而那一队骁骑尉披坚执锐就立在百花壁之后。为首的青甲中郎将手持黄锦,看来应是有圣人旨意。卓枝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说:“臣请问圣躬安。”   中郎将抬手展开黄锦诏书,说:“圣人安,圣人有令:着暂将卓枝押送收监大理寺,押后再审。”中郎将收起圣旨,瞥向身后,一个绿袍骁骑快步上前,他手中捧着一幅铁镣铐,中郎将说:“小侯爷,您身为皇亲国戚,又有官职在身,本不该动用刑具。只是,此案关系重大,实属十恶首例谋逆,小侯爷,请吧。”   这些事事关国法,又有圣人旨意,他本无需多言解释。他们既不面熟,也无交情,可他仍多说许多,卓枝只是作揖言谢,伸出双手,待那双镣铐扣合发出一声闷响,卓枝起身随他们前去。   路小远努力憋着泪,傻呆呆站在一旁,只知道哭。还是蔓芸晓事,丝毫不慌张,她递上荷包银两,口中却不提照看卓枝的话,反而说:“大热的天,诸位大人办差辛苦。”   那中郎将适时停下,他望着白玉影壁,低声提示道:“天热气燥,可有什么要交代的,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卓枝低声交代:“家里的事一切照旧,我的朋友不要忘记寻找。若是阿娘,阿爷回府,便将这事如实禀告。”   她们简单说了几句话,卓枝便随着骁骑尉一路到了大理寺,当天就住进了大理寺单间牢房。与她设想的不同,并没什么人审问,也没有什么严刑,她只是被关在这里,一连数十天,每日按点吃饭,仿佛圣人已经忘了她似的。   这是做什么?   那中郎将已经透露关押她是因为罪涉谋逆,怎么会不提审她呢?难道说并非是她推测的那般,谋逆说的不是她东阳王遗腹子的身世,而是因卓泉牵扯的肃王谋逆之事?连带着将她拘进大理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将她扣押却不审。   又过了几日,宫中方才来人。   这次来的还是熟人,正是圣人身边的内侍监王德全,他依旧是那副温吞吞的模样。甫一踏入牢房,面色大变,他用力的摆弄腰间的络子,高声发作:“谁给小侯爷上了刑具!都是皇室宗亲,尔等也敢!”   老好人罕见发怒,这的确令人吃惊。几个衙役对视一眼,心道上枷锁可是宫中的口谕,他们琢磨着照办,现在怎么又变了眼风了?赶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帮卓枝卸去枷锁,一面躬身作揖连连道不是。   王德全上前引路,他边行边说,语态很是亲热:“这帮看人下菜的狗奴才,可伤着没有?小侯爷先随着咱家去宫中面见圣人回话,然后再去太医院好好看看。这么重的枷锁,伤着筋骨,老了可怎么办?”   数十斤的枷锁套在肩上,这么些日子,卓枝每日疼的肩背发麻,这会她还抬得起胳膊,卓枝都觉得近乎奇迹了。但王德全是圣人身边人,嘴上客气几句,她也不能当真,自然未曾顺着他的话说,只是胡乱应了。两人这一道是随车进宫,过了永贞门,下车一路步行,约莫小半个时辰,这才到了宗人府外。   宗人府如今是晋王燕款所管理,他从未牵扯进任何争位斗争,因而算得上逍遥自在。若论起辈分,他算是当今圣人的堂叔父,在一众宗亲中也是交口称赞的软和性子,只是人有些不着调。   都是小节。   他们才行至门前,燕款便忙匆匆小跑出来,他面上有些失望:“王内侍,卓小子,你们怎么来了?今个宫中一道旨,惊得本王从王府中急急赶来。别见怪啊,都进来!”他亲昵地拍了拍卓枝的肩,说:“本王还不知所为何事呢?卓小子你来这,是什么事啊?”   他见卓枝面色郁郁,便同情的说:“你也不知道啊?咱们这圣人......”他还欲再言,王德全生怕他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三两步上前,一把搀扶着他,说:“晋王千岁,您随老奴来。”   卓枝就落在后面。   她环视四周,只见门口廊下都立着好些御林卫,他们身着甲袍腰间悬刀。不由得她心中生出一丝警惕,恐怕今天此行并不想王德全说的那般轻易,只怕又是一场鸿门宴。因为宗人府不像后世那般专为处理宗亲犯罪,在大昭宗人府通常管理亲王公主俸禄或是些婚丧嫁娶的礼仪之事。   平日里除了理事的侍女内侍,基本上没有任何兵甲士。今日调来这近乎百数身负兵甲的御林卫,绝非护卫安全这么简单。   她不禁提起心来,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堂中。正堂门窗紧锁,几乎透不过什么光明,又是午后,极为炎热,甫一进去便觉闷热扑面,她站定抬眼去望,只见堂中依旧立着数十位抱剑的甲卫,除此之外竟无他人。   忽的内侍高声唱喏:“圣人驾到!”   卓枝看着周围更是心生悚然,随众人一同到来的还有寿春县主及建宁侯,以及数位宗亲,她随众人一道立在堂下。方内侍一揽拂尘,尖声道:“带悖逆人犯卓泉上堂。”   很快便由两个御林卫押解卓泉上前,她与卓泉自那日肃王府一别后再未见过面。卓泉身着苎罗长袍,衣衫齐整不染尘埃,面上不见任何慌张之色,他施施然跪下:“圣人金安。”   圣人戏谑的瞟了一眼寿春县主,食指点了点桌案,示意方内侍开问。方内侍意会,他躬身问:“罪人卓泉,你串通肃王,妄称东阳王罪臣之子,借此行谋逆之事,你可知罪?”   卓泉坦然:“回禀圣人,臣无罪,臣并未妄称东阳王之子。”   方内侍疾言厉色,斥责:“公堂之上还敢巧言善辩!传唤人证!”不多时御林卫压着个中年仆妇上堂,说:“禀圣人,人证之一刘氏,带到。”方内侍展开案卷,高声念道:“罪人刘氏,乃废太子府侍人,后因废太子亡,废太子妃杨氏生子而殇,杨氏狡黠做计,狸猫换太子,世子不翼而飞。刘氏为逃脱罪责投身空门,隐姓埋名藏身与圣母行宫。罪人刘氏,可否认罪!”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疾言厉色。   刘氏怯怯,泪流满面,跪下不断叩首:“罪人认罪。”   方内侍呵笑一声,将那案卷扔到刘氏面前,厉声问道:“你曾为废太子妃杨氏接生世子,咱家且问你,世子身上可有什么特征?”   刘氏嗫嚅。   ——“回禀圣人,依奴婢看这贱婢还念着罪人旧主,来人!将她拖下去杖三十!”   刘氏膝行至方内侍面前,嚎啕着叩首,大声喊冤:“罪人冤枉,罪人不敢不如实交代!只是。罪人只略略瞧见世子一眼,何内侍监便为世子裹上棉被,直接抱出门去了。”   方内侍诘问:“你看到了什么?”   刘氏恐慌万状,她张了张嘴,猛地叩拜紧紧贴在青石地面上,她哭嚎着说:“罪人,罪人看见世子颈侧一左一右,有两颗小痣!” 第111章 剥衣自证   就在那声戾哭之声爆发刹那,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正堂中央,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跪在殿前的卓泉。   就连圣人也微微动容,他似是未曾料得先机, 闻此乍变,也瞬时激起了兴致,圣人的目光似是含着某种压力,他淡淡的瞥向寿春县主。   寿春县主竟也满目讶异,她同建宁侯对视了一眼, 又各自收回目光。卓枝情不自禁攥紧衣袖, 阿兄颈侧有无小痣, 她不清楚,可是她颈侧却是并无任何小痣的。她心中冒出疑惑, 这妇人说的话,是真的吗?   圣人不紧不慢的敲了敲桌案,转瞬间又闪过许多心思, 他哂笑:“背主贱婢如何能信?”   方内侍原以为到此处便是大功告成, 没料想圣人竟没有顺势而为, 反是质疑此事真假。玄缺荧惑之事, 圣人交由他严加查办, 可他一无所获不说,还白白给卓二郎做了嫁衣,将获罪表写成了请功书, 圣人已是龙颜震怒,何况他又受过肃王许多恩惠, 肃王剑指东宫,圣人不满建宁侯府。两点一线统统指向建宁侯府,他也毋须踌躇, 直接办了这案子就是。   他心中盘算一圈,干脆有了成算,便说:“奴婢这就派人去寻来当年侍奉废太子的内侍宫人。”   圣人面上不辨喜怒,点首应允。几个御林卫当即领命出去,方内侍谄媚上前,他道:“圣人,依奴婢看来,这贱婢所言虽不知真假,但也不妨一看。”   方内侍的声音不大不小,堂内众人听的清楚。卓枝情不自禁望向卓泉,心中一片混乱,眼前的一切究竟是什么情况?若是阿兄颈侧真有两颗小痣,那岂不是说明他有可能是东阳王遗腹子?若他颈侧什么也无......这妇人只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那么如若没有其他确切证据,根本说不上谁是谁不是。   圣人不言可否。   方内侍挺直了身子,抄起手淡淡吩咐:“来人,为罪人卓泉验明正身。”   寿春县主,迈前一步做礼阻拦道:“不孝子却也生为王侯之家,即使为证明身份故,也不可如此堂前辱没!”   堂中还有数位宗亲,他们虽慑欲圣人之威,但大庭广众之下剥去衣衫不若当头喝骂,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何故如此折辱人呢?   卓泉也涨红了脸,他挣扎着起身,却不敌御林卫仿若虎狼瞬时涌上前来,他们将卓泉团团围住,见他挣扎不休,其中有个短髯绿袍一脚踹向卓泉。这事情发生在短短一瞬,卓枝匆忙上前,她抬臂遮挡御林卫拉扯,努力护住卓泉,而后拽着卓泉跪在地上,她向圣人磕了个头,才小心翼翼搀扶起卓泉,低声说:“诸位大人,兄长尚未获罪,岂容你们如此相待!何况方内侍只是令你们验明正身,并未下令责打。”   圣人原想知悉身份,并非一定要他众目睽睽之下脱衣去履,只是众人一再阻拦议论不止,他心中难免生疑。俗话说疑心易生暗鬼,圣人此时便是这种心态,他思虑片刻,垂手放下海棠盏。这仿若一个信号,方内侍对着绿袍郎试了个眼色。   短髯绿袍冷笑了下,挥手令人将卓枝拉开。   这里毕竟是公堂之上,论情论理也不能袭击御林卫,见卓枝被压制一旁,方内侍上前几步,他侧目阴沉沉瞥向那几个手脚不利落,使得卓泉挣扎开的人,淡淡哼了一声:“御林卫护卫圣人,竟然公堂之上容得罪人逃脱!你们一个个,可知什么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胳膊肘子倒学会往外面拐了!”   众御林卫皆是沉声称有罪,方内侍满意点首,才说:“宁死不从,必是有鬼。压住他,来人为他验明正身!”   卓泉看也没看卓枝一眼,只顾着踉跄上前,他气愤至极,高声道:“你们简直是辱没斯文!”他狠狠地推开御林卫,不顾寿春县主阻拦,高声叫道:“我自己脱去长衫,无需你们!”话落,他并不扭捏,三下五除二去掉了苎罗外袍,又解开中衣,露出颈项之处,他并没有就此停手,反倒是又将里衣脱得一干二净,露出不着丝缕的上身。   卓枝被压在红漆柱后,眼睛只能看见青石地面,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堂内忽然响起几声小小的惊叹,而后便是一声尖锐的男声。   方内侍惊叫:“他这侧果真有黑痣,圣人!”他颤颤微微的回转,躬身垂首低声回禀:“依奴婢看不妨先将他关押天牢候审。”   卓枝极力扭动肩背,欲图站起身来。   几个御林卫见她挣扎,生怕重蹈覆辙,又得一通叱骂,故而手上用力牢牢将她按在地上,紧急之下,卓枝竟然差点挣扎开,御林卫抽出长刀,以刀背砍向她颈后,卓枝头脑昏昏沉沉,一时动弹不得。她出声唤:“圣人容禀,我,我有话……”才说出几个字便被身后御林卫捂住了口,莫说出声,就连呼吸都困难。   又听一声呼叫:“方内侍,你是瞎子不成,”这声音带着笑意,是燕款无疑:“刘氏说的是颈项两侧,一左一右,各有一颗小痣。这卓家小子只有右侧有颗小痣,左侧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   “就这般眼力还敢于圣人面前胡说八道,蒙蔽圣意!”   方内侍故作委屈,连连抽了自个几巴掌,说:“晋王千岁,奴婢是瞎了眼了,”他又膝行至御座前,“圣人,奴婢也是一时情急,这才看走了眼。”   圣人踢了他一脚,责道:“蠢笨东西,还跪着干什么?”圣人意有所指的望向红漆木柱,他又看了一眼寿春县主,只见她终于面色大变,眼含急色,正欲上前却被建宁侯拦住......圣人满意地笑了,立即说:“卓家生了两个儿子。”   方内侍终于摆脱那副狼狈相,他又直起身子,大步走到堂中央,恶狠狠的命令道:“将疑犯卓枝带上前来。”   卓枝仍是晕晕乎乎又被御林卫,生拉硬拽扯到堂前,方内侍看出圣人与寿春县主之间隐现剑拔弩张之感,他方才差点又办砸了差事,还是因为卓枝插手,这会子轮到他报复了。方内侍慢慢踱步至近前,蹲身俯视卓枝,笑里藏刀说:“小侯爷,奴婢为您更衣,奴婢手粗,您且忍忍。”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趁此折辱卓枝一番。   卓枝伸手捂住领口,勉励抬眼,余光之中一团热烈的红由远及近,旋即她便被寿春县主抱在怀里,就听寿春县主怒斥:“狗东西,滚开!”   方内侍悻悻收回手,阴阳怪气道:“县主娘娘,您舐犊情深,咱家可以体会,只是圣人还等着呢。”   圣人并未出声逼催,只是随手撂下海棠金杯,海棠盏顺着阶下滚落,金盏质软触地变形,海棠瓣形歪斜难堪,残余的茶水流淌满地。   寿春县主忍耐片刻,担忧圣人令御林卫强来,她还是放软了声音:“若一定要查验,亦不能由这个阉人动手。”   圣人不发一言,两方僵持不下。   燕款又出来说话:“到底是为圣人上战杀敌的将士,大庭广众之下无缘无故的剥衣也是不妥,何况这卓二小子又没牵涉进谋逆之事里面,总不能见个人就去剥人家衣裳......本王就倚老卖老,心觉寿春的主意不错,不如寻几个侍女嬷嬷人后探过就是了。”   方才卓泉验明身份之时,便有许多宗亲阻拦,可是拦不住他自曝其身。这一次眼看前事再度重演,众人又是一度阻拦。更何况卓泉与肃王往来密切,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圣人查他还有些道理可讲。可若是毫无缘故便祸及家族子弟,那么他们这些宗亲,多多少少都与废太子有些关联,难道圣人疑心再起,接下来他们也要一一公堂之上剥袍自证吗?   如此一来,人人自危,说不定家里那一支偏房子嗣偏偏也凑巧生出了两颗痣呢?这样的话,届时又到哪里去诉苦澄清?   你一言我一语,众人议论沸腾几乎要将房顶掀翻了。他们身为宗亲贵戚,此时也正算是法不责众,自然没人退缩。   如此,圣人方觉宗亲怨念如沸,他轻咳数下,眸中有数道暗流奔涌,最终化作眉间一丝阴冷。圣人方抬首瞟了一眼王德全。王德全心领神会,他躬身上前亲自扶起卓枝,温声说:“这些个武夫粗鲁不更事,小侯爷随咱家到后院来,换洗更衣可好?”   晕眩之感稍减,卓枝正欲出言,只觉掌心一痛。寿春县主攥紧了她的手,美丽的面庞沉静的望向高阶之上,她声音低微:“去吧,莫怕,阿娘很快就去。”   后院换洗之时到底如何遮掩,心中尚未有个明确的念头,如今之计也只能先去后院再说,反正他们也只想看看颈侧有无小痣,并不是真想看她脱衣。不妨到时给他们看颈侧便是了。   事情并没有那般简单。   她前脚方迈出正堂,便见不远处人声喧哗,宗人府大门忽然大开,一行人红袍庄重昂然迈步走了进来。卓枝混沌不堪的脑中忽然清醒了,她眼珠子一动不动,直直盯着那一行人。   王德全也忘了行礼,直至那人行至近前停下步子,他才大梦方醒般,连忙作揖行礼:“肃王千岁,您怎么到宗人府来了?”他心道肃王不是谋逆逃窜不知所踪了吗?怎么又送上门来?他转念一想,不对,肃王谋逆说破天也只是大家伙的怀疑,以及那刺客屡屡暗示,并没有任何明证,白纸黑字写明白肃王谋逆。   他心中不免有些微妙,肃王如今竟也算不得戴罪之臣。   肃王一袭红袍,腰系金玉蹀躞带,他悠悠然转向堂前,手指轻拂过腰间虎头,懒声说:“王内侍辛苦,只是本王听闻有人登闻敲鼓诽谤本王谋逆逃窜。那时本王正在钟南赏花雅会,一时也脱不开身,这才耽搁了数日。如今重花已谢,本王不得亲上京中,也好向皇兄面陈请罪。”   事出突然,王德全也顾不上引卓枝去后院,连忙躬身请肃王一行,拢共七八人上前去。卓枝探目望去,只见那跟随之人中约莫三五个武士,身不带刀,却一前一后似乎挟制着中间那白发老者。白发老者背驼得很厉害,衣着简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十分不利落。   她心中奇怪,这个人究竟是谁   肃王说失踪之日皆在山中赏花,这种话就是骗孩童都骗不过去,定是为了什么阴谋。卓枝定定的看着那白发老者,心道肃王大费周章将他弄来此处为何?   难道也与谋逆之事相关?   不知是否察觉道她打量的目光,那个白发老者在迈入堂前的一瞬,忽然回首,他目光犀利如电,飞快的刺了她一眼,而后便随之迈入堂中。 第112章 大戏开场   “圣人金安, 臣弟误了时日,甫到京中就听了满耳朵风言风语,”肃王语态潇洒, 腰间系着一柄长剑,剑柄上镶嵌着墨玉及五段云纹,他迈步跨入廊下,一面解下礼剑。正欲行至正堂,却被一队御林卫持戟拦在阶下。   肃王也不着恼, 施施然躬身一拜, 行了个全礼, 他说:“皇兄,请恕臣来迟。”   他的声音浑厚, 一时间堂中众位宗亲都听见了,他们方从诧异中缓过神来,这几日上京城传的事风风雨雨, 好似他肃王一露面就会被捉进天牢, 等候处死了。所有人心中早已料得肃王肯定是跑了, 出人意料, 肃王这厮浑不知天地变色竟生生的又跑回上京城。   众人心中冒出一个共同的念头, 他到底是谋逆了,还是没有啊。肃王先声夺人,所有人的目光从脱得寸缕不着的卓泉身上一下子全转到那袭红袍上头。颇有些戏剧色彩, 他这一出突如其来,卓枝也被撇在庭中, 一时不知该走该留。   肃王俯下身子,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迟迟等不来圣人那一声“平身”。   他这些年养尊处优, 整个大昭地界,也没人敢给他面色瞧,是以这种劳其筋骨的体验,对他来说很是新奇。不多一会,廊下内愈发闷热不透风,肃王背后额间渗出细密汗珠,沿着额角流下,他撩起眼皮子擦汗,再也沉不住气,高声请安:“臣请圣躬安。”   一阵未名熏风穿堂而过,除却燥热只剩下沉默。   御林卫个个披坚执锐,腰间悬着长剑,熏风堂内窜了一圈,激起轻甲剑柄相击做声,丁丁零零不绝于耳,无端带来一种肃杀的氛围。众宗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也没人出言多话。此一时彼一时,方才他们个个仗义执言,无非是事关己身。如今嘛,肃王是死是活,可不与他们相关。   于是乎个个闭起了嘴,一个赛一个的装起了鹌鹑。   圣人坐于高堂上,他靠着椅背,似是万分放松,可是面容却隐于阴影之中,寻常也捉摸不出神色。肃王苦夏,这一会子功夫,已经憋闷的满脸通红了,人也有些站立不稳,摇摇欲坠。就在此时,圣人忽然出声斥责:“狗奴婢,还不将太师椅搬上堂,扶肃王坐下。”而后又含着笑意斥道:“人这么多,你声音又小,谁听得见!”虽是抱怨却仍然有几份亲近态。   好一个下马威。   不止肃王,在场的诸位也是心知肚明,但仍是装作茫然无知,纷纷谢圣人隆恩,肃王心里再多怨恨不提,他面上也是感激万分,只是方才面目涨红,猛地做起感恩之态,十分不协调。   肃王苦笑拱手:“臣有错。”   两人很有默契,再也没主动提及谋逆之事。肃王不问缘何圣人派御林卫将肃王府团团围住,圣人也不问肃王这些日子是否见势不对溜之大吉。王德全搀扶着肃王坐在太师椅上,温声探问:“肃王千岁可要饮茶?”   圣人将桌案上那一壶凉茶赐下予他。众人不免有些艳羡,好半晌都没人喝到一星半点,又燥又闷,嗓子干渴的快冒烟了。   肃王手指不住摩挲着椅背上的流云凹纹,他这才望向堂内,第一次将目光投到卓泉身上,他状若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他目光逡巡一圈,直直落到了站在庭中的卓枝身上,愕然道:“怎么卓家一双儿女都这般狼狈?”   自是没人回他的话。   圣人撩起眼皮,环视一周,他眼带责备,斜了一眼江夏王,唠起了家常:“据人报这卓大郎是废太子遗腹子,江夏王又不知从哪弄出来个东阳王府的侍人,一通攀扯。”   江夏王出声伸冤:“儿臣无状。前些日子听闻刺客天街猖獗之事,又见那刺客高声呼喊为废太子请命之类的胡话,臣忧心不已......父王将这事交给二哥去办,儿臣虽然比不上二哥得力,但也想尽一份心,苦于无门。前个正巧陪母妃去圣母行宫拜佛上香,这才无意间得知那贱婢出身废太子府,儿臣捉贼心切,这才闹出了笑话。只稍稍审问,确定了身份,便急火火的将人送到大理寺去。”   这事真是说的凑巧。   若是王嫣然在此处,定能一眼瞧出这妇人分明被肃王别苑的掌事太监领了去了,哪里是他江夏王捉到的。可惜卓枝并不知内情,只是没得吩咐,依旧被两个内侍看着立在庭中,勉强听他们说话罢了。   这里面的曲折弯绕肃王心知肚明,他看了一眼江夏王,又很快转回目光:“江夏王和臣弟想到一处去了。”   圣人眼若含笑,微微倾身靠近案几,好似十分好奇说:“哦?”   肃王又恢复那副闲适之姿,他靠着太师椅,双手合掌拍击数声,朗声说:“皇兄,臣日夜忧叹,只是正事却也不成。又想到皇兄爱牡丹,臣弟只想献上一株碧垂千丝,讨圣人宽心也罢。熟料,好巧不巧,臣弟竟然听闻清虚道长说在他曾见一老叟擅长种植碧垂千丝。毕竟这品种原是宫中侍人培育而生,难道山野之中也有此能人异士?”   “臣也不拘那一套,连夜赶往老叟家宅。那老叟一瞧见臣弟,吓得拔腿就跑,臣弟方知此中有异,命侍卫追捕。”   他微微一笑,停住了话头。   晋王燕款徐徐翻了个白眼:“这个时候就别起承转合了。”   肃王“嗐”了声,倏然转首直直盯着那白发老者,高声说:“将人压上来!”他起身缓缓靠近案几,对圣人躬身请道:“圣人看看,此人您可眼熟?”   这下子不仅圣人注目良久,满堂的宗亲贵族亦纷纷注目。其中一位身着紫袍金带的宗亲,吃惊地指着那白发老者,震颤不已:“何内侍监,你竟没死?当年,老夫亲眼看见你埋进土里,随着废太子殉葬。”   他颤颤微微的站起来,后退了几步,手指兀自颤个不停:“你,你,你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这事也是众所周知,何内侍监是贴身侍奉废太子燕恪的老人儿。当年燕恪薨,他自愿请死。众人亦纷纷看向地面,直到看到白发老叟身下的影子,方才松了一口气。   圣人倒不似他们那般丢人现眼,一惊一乍,他对着堂中御林卫使了眼色,见一众御林卫不远不近呈包围之势,这才沉声审问:“堂下何人?”   白发老者不卑不亢,虽被御林卫压着跪在地上,他仍挺直了脖子,深深叩拜:“奴婢何敛,叩拜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敛......   仿佛一下回忆起从前,何敛曾数次为他在先帝面前说话,也是有些情谊在的。圣人眼中生出怅然之色,不过只是一瞬,他立即正色道:“若是因意外脱生之事,朕免了你的罪责,回到山里去吧。”   白发老者依然是维持叩拜之姿,尚未起身,很快便见地面上隐隐有明晃晃的水渍。原来何内侍竟然泪流满面,他哭着说:“圣人仁慈。奴婢在深山之中尚且听说世子谋逆之事,圣人仁慈厚德,对老奴这般谋逆罪臣罪属如此宽悯,老奴若不能感知天恩,便是万死莫辞,不配做人了。”   他眼中燃起一种奇异的明光,好似风中残烛越吹越亮,却隐隐能看出残烛熄灭的结局。他再度叩拜:“老奴虽是奴婢也不忍有人假借世子之名犯上作乱。有一件事,老奴藏在心中多时,此时也是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时了!”   “当年废太子妃五月产子。”   方内侍冷眼斜过来,他哼了一声,说:“你胡说!谁不知晓,废太子妃七月方才饮药产子,五月后尚有太医日日前去请脉,如何提前生的出来。这等事你也敢胡说!”   内侍监微微摇首:“非也。废太子担忧孩儿活不下来便胎死腹中,于是下令请娘娘饮下催产药。可谁知就这样凑巧,那药让其他贵人误饮早产,生下双胎,其中一个生出没多久便去了。废太子见此趁机,假说将孩子送去府中御医之处看护几月。等待两个月后,一招狸猫换太子,便将整月生下的孩儿换到那户人家。”   方内侍悄然抬首窥了一眼圣人神色。这件事从用药到最终生子,直到确信那孩子生而有疾,这一连串事都是他亲自做的。毕竟那时先皇在世,心中对废太子多有怜惜,甚至打算赦免废太子......圣人忧心忡忡,生怕废太子生出儿子。以先皇对废太子的舐犊之情,极有可能直接封太孙承继大统。   当时圣人也不敢有大动作,便令他悄然潜入下药。   那年旧事渐渐尘封,虽说尚有些许疑点,但时过境迁,圣人渐渐放松了警惕。也就在此时有一股打着东阳王世子的势力忽然崛起,圣人这才令人重新复查当年之事,这一查便查出不少疑点。圣人连带着瞧他眼神都不对了,他这才上蹿下跳意图挣个功劳,好向圣人表一表忠心耿耿。   宗人府闷热欲焚,不知何处又吹起了阵阵焚风,烧灼得人口舌干燥。猛地听闻这幢隐秘旧事,众宗亲皆是瞠目结舌,不知所言,大家都很震惊,一时也就没人发觉寿春县主神魄大恸,她用力按住胸口,意图压抑迅速跳动的心脏,好半晌才装作抚平衣衫那般滑落下来。   肃王唇角挂着不甚明显的笑容,他不着痕迹的瞥向何内侍,略略点首,而后径自抱臂立在朱柱一旁,等待着大戏开场。   圣人淡笑如常,眼中却精光四射,他情不自禁握紧了掌中玉带,扬眉问:“何内侍,你是宫中的老人了。今日之言事关紧要,可没有多余的性命供你胡言乱语。”他盯着何内侍,直起身子,一字一顿的说:“告诉朕,那可怜的稚子如今养在谁家?”   檐下风声忽紧,午后堂内仿若坐着火的蒸笼,众人大汗淋淋,直呼一句夏日可畏。可是时这道风却着实称不上好风,吹的人心凉背冷,满身热汗忽然凝固,惹人瑟瑟发抖。   一种逼人的静寂感逐渐蔓延开来。   何内侍却默然不语,像是被神鬼瞬时缝住了口舌。他直起身子,满眼哀戚:“那孩子是废太子唯一的血脉,他,断不会兴风作浪,”他一番话说的迟疑不决,只说了半句话就停住了口,何内侍膝行数步,像是要凑近圣人,方内侍赶忙侧身拦住他。   何内侍口唇张合,好半晌才说:“罪奴恳请圣人查明奸佞,那孩子无罪啊!”他声声恳切,最终翻来覆去的说:“圣人不要赐死他,圣人留他一条命在。”   方内侍呵斥他:“你这罪奴,老实回话!难不成还想胁迫圣人不成!”何敛不语,他虽是侍奉废太子的宫人,可他早在侍奉燕恪之前,就在先帝身畔服侍左右。更妄论何敛也曾与圣人有恩。   “何内侍你这话说的奇怪,”又是燕款上前,“若世子无罪,圣人必定不会赶尽杀绝,本朝以仁孝治天下,圣人更是万民之楷模,怎么会同孩子计较?”   圣人险些被他气的吐血,谁说他不会赶尽杀绝了,晋王的意思他赶尽杀绝就不配当楷模了?晋王这个没脑子的东西!戴高帽,做好人,他是一等一的会!早知晓今日之事这般复杂,就不应该邀宗亲同堂,如今他不答应反倒是下不来台。   众宗亲见有人出头,也纷纷开始附和,左一句圣人仁慈,右一句有理。   圣人心不甘情不愿,迫于无奈随意点了头。   何内侍身上的精神气一下子抽空,他瘫在青砖上,折身朝寿春县主膝行数步,他砰砰叩首,额头不断点在青砖上,磕出一片血印子,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口中喃喃请罪:“老奴对不住县主娘娘,老奴有罪......”   何内侍一叠声的胡乱喊叫着,如此异样怎会不引人注目?这事中的蹊跷已经浮到表面,昭然若揭了,真到了这时,圣人反是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无论有痣无痣,无论究竟是哪个儿子,总之捏造一个罪名就是了,他们全都得为封锁秘密悄然消失。   圣人懒散靠在高座之上,他目光冷漠不带丝毫感情缓缓滑过大堂,见到寿春县主满面苍白,连神色也顾不得遮掩......堂中有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圣人冷笑着问:“可有证据?你口口声声唤寿春又是何意?”   圣人的问话声并不大,可是何内侍还是听见了,他渐渐停下疯狂的举动,木呆呆的望着寿春县主,从袖中拿出几封泛黄的书信,他声音嘶哑:“当世之人除却老奴,还是杨氏姑婆都是当时亲自侍候着废太子妃娘娘产子的人,她们都可以为老奴作证。这几封书信,”他展开泛黄易脆的宣纸,重重的咳嗽数声:“请呈上圣人,这一封信是废太子写给老海宁侯的,另一封是老海宁侯的回信。”   “请圣人御览!”   圣人并不急于看信。他眼如鹰般锐利的盯着何内侍,圣人声音幽幽响起,在这空寂的大堂中十分不和谐:“东阳王世子养在寿春膝下?是哪一个儿子?”   何内侍生无可恋的仰首看向堂上横梁,目光缓缓移动下来,看着堂中朱漆木柱,他就像张不开嘴似的,浑身发抖,老泪纵横,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圣人金口玉言,金口玉言!圣人饶了那孩子一命,她是废太子唯一的血脉,她只是个女郎,永远也兴不出什么风浪!”话落,他不知哪里生出的无穷力气,用力挣脱了御林卫的挟持,疯一般冲向御阶的方向。   方内侍那句“来人救驾”尚未喊出声,便又憋回嗓子眼。说时迟那时快,耳畔乍然响起“砰”的一声闷响,只见何内侍倏然撞上御阶,不到片刻便断气滚落青色高阶之下。   御阶是光滑无匹磨面青砖铺就而成,可这时却顿时洒满鲜血,血迹凝成血珠一滴又一滴溅落地面,不过片刻,血渐渐凝固,青砖染出一种沉重的黑青色。惊心动魄,方才还活生生的老叟死在眼前,一时间众人的心魄全都被此等悲惨异常的场景摄去。   竟没人意识到何内侍方才喊得那句绝言。   孱弱不堪的何内侍仰面倒在一片血泊中,卓泉恰好就站在他身畔不远处。   卓泉从未目睹过此等惨烈的自尽,突如其来,他呆若木鸡,一动不动,溅的满头满脸血渍,万分狼狈。 第113章 三司会审   午后原是艳阳天, 一股妖风吹过,金乌瞬时被厚重的乌云掩住,眼看着天气就阴沉下来, 虽然没了艳阳高照,可是众人只觉得好似更热了。王德全指挥着御林卫拖走何内侍,青砖已然印出片片血印,堂内也弥漫着阵阵古怪腥气。   这时众人回过神来,他们心中不免生出疑窦, 目光转到堂外去。   毕竟方才经过除衣自证一番风波, 卓泉已是赤着半身, 他无论如何也不是女郎,那么只有另一个了。也许另一个也是郎君, 燕款心中转过这个念头,但转瞬就推翻这种假设,毕竟如此显而易见的谎话, 何内侍就算说出来, 被人拆穿也不过是片刻之间而已。   又何必自尽, 又何必求情。   闹得这般惨烈......   堂中众人百态, 圣人端坐高位, 已是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觉得都不需要派人去验,只消看寿春县主惨白面色, 也知一二。但是验证还是需要验证的,这几人也不能关到一处, 他反复思索着后事,面上不禁带出几分凝重。   宗亲中尽是些老掉牙的家伙,平日仗着辈分耀武扬威惯了, 有自诩陇东世族。大昭以仁孝治天下,圣人对待本支宗亲,面子上还是能过得去。对待陇东燕氏,则是敬之打压之。因而众宗亲也纷纷翘首,有一人认出了什么,忽然说:“卓二郎,不是小侯爷吗?”他停住口,意味深长的看向众人。   众人面色皆有些奇怪。   若说起寿春县主的儿子,众人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什么。   若说起小侯爷,满上京城随便拉出来个人,都能将他那些流言蜚语讲得头头是道。早几年坊市纵马,虽未伤人,但也是触犯律条;更别说浊溪集会,为了个粉头歌姬,和侍郎家的小儿子大打出手,最终闹成打群架,牵连数个侯府;今年春豪掷千金,捧出个红粉头名......这一声小侯爷,一下子唤起了众人的记忆。   这怎么看也跟女郎不挨边啊。   也许,众人的目光又齐齐刷转回卓泉身上,这也分明不是啊!卓泉被众人齐齐盯着,又羞又恼,赶忙拾起衣裳胡乱穿上身。   圣人面色阴沉,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手中的鎏金牡丹盏。   这件事他是打算容后再审的,毕竟有许多事不好当着众人明面上说。原以为此番光邀宗亲前来,也是为了借卓泉子虚乌有之事,简单定罪,敲山震虎而已......他的眼睛眯起来,显露出万分冷厉,食指敲案几数下,当即下了决定,圣人放下杯盏说:“将她押下去验明身份,至于这几封信,找几个翰林学士,辨一辨字迹,今天就......”   圣人意思明显,撂了杯盏,这是逐客令。   可偏有那不长眼的打扰,紫袍金带的东岭侯年岁大了,这会才反应过来小侯爷是何等人也。他老眼昏花,似是没看出圣人满面不善,他眯眼耳背,竖着手掌搭在耳畔,高声问道:“谁?”   燕款尊老爱幼的品德不合时宜的显现出来,他大声回答:“是寿春家的二小子,小侯爷!”   “小侯爷?可是那个,圣人赐做东宫伴读的小侯爷?今年春立下奇功射杀伊智逐的那个小侯爷?真是英雄出少年,当时,老夫记得连带那荧惑守心也历时顿消了。”   他这一连串的明知故问,惹得圣人面色更是黑沉如锅底。   哪里是老眼昏聩,分明年老成精。东岭侯心知此事若是不现下弄得清楚。若让圣人一通大被盖了过去,是男是女,是死是活,还不任由圣人说了算,这就变成永远的悬案了。   何况他故意提起荧惑守心,也是因此事太过出名,上京宗亲哪一个不知荧惑守心之事?冬日里夜里长见荧惑闪烁着不详红光,莫说是他们这些个人,就是山里乡野道士,略懂些天象识几个字的人都晓得荧惑守心的厉害。   荧惑守心,自古以来这就被世人视为天降责罚,大灾之相。   圣人也不敢轻视。   他连连去了圣皇观数次,斋戒月余,甚至一个月内,连下了两道罪己诏,这可是绝无仅有的。若是这天象还不消减,恐怕圣人只能移祸,轻则赐死丞相,重则,虎毒食子只能将手段动到东宫头上。可那时说来也巧了,东宫远在玄阙,便是要处置,一时也不方便。只能等赤河开,那就要等到阳春三月了。   未成想就在二月中旬,伊智逐亡,荧惑当即随之回转退出心区。   此事若是没人知晓,悄没声息将她赐死便是,可是这满屋子宗亲竖在这里,一百双眼睛看着,一百双耳朵听着。莫说要她今日死,就是明年,后年病死老死,这笔账肯定还会算到圣人头上。   这正是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这事瞒是瞒不过去,不妨先带上来,等她自首认罪,届时治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那是易如反掌。事已至此,一味遮掩反是不好,圣人指尖沾茶,点一点桌案,铁钩银画写下什么,方内侍躬身点首。很快字迹消散,看不出半点痕迹,他眼中凝成一丝冷意:“带她上来。”   宗人府庭中不见一棵树木,自然没有荫蔽。   卓枝立在庭前,晒得那是头昏脑涨,可是堂内声音嘈杂,她只能听个模糊,不多时就见御林卫抬出来个血迹模糊的白发老者。她心中一惊,尚且不知前途如何,就见方内侍趾高气扬的行至眼前,他目光奇异,像是看到什么世间罕见的东西,眼珠子打转,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整遍,说:“请吧。”   这胸闷气短的午后,蝉鸣愈发尖锐刺耳,庭中一丝风也没有,加之这会乌云逼催,燥热更甚。卓枝随着方内侍再度回到堂中,她尚未站定,不过是先行了一礼,便闻得方内侍一声爆喝:“罪人还不跪下!”   方内侍睚眦必报,不是好相与的性子,但是他在宫中行走多年,谨慎这一门功课,他是修过了的。方才圣人令她到后厢换衣验痣,可心中对她的身份仍是并无确定的。堂中众人对那不知名妇人说的话,也是将信将疑,是故她的身份如何,有无罪责,还尚未拍板定论。   怎么不过片刻间,方内侍就换了脸色,敢当着众人的面,叱责她为罪人呢?难道是拿话炸她?卓枝并未按他的意思来,仍是直直站在堂中。堂内众人眼神瞬息万变,打量她的神色具是万分神异,好似她忽然变作珍奇物件,少看一眼都是吃亏。   卓枝敛目不语,眼观鼻鼻观心,立在堂前仿若不会讲话、思考的泥偶石塑。可实际上她脑中正在急速思索着眼下的情形。观此情景,不由得她心中冒出一个石破天惊,最不敢相信的念头,难道说,方才那白发老者知晓详情细节,一下子点出了她的身份?   是以众人目光闪烁不定......   她站的淡定,可有的人却淡定不了了。   适才方内侍没来得及彰显他的本事,这会万事落定,可总算是轮到他出手了。厉喝无果,方内侍不免生出万分恼怒,御林卫内侍门都属圣人直辖,平日里打招呼办人都是圣人吩咐他,他再指挥调度的,这等于是众目之下落了脸,丢了面子,日后这威风如何立得起来?   方内侍面色阴沉的滴水,他深吸一口气,意欲再度发作。   ——“罪人还......”   他酝酿良久话还未说完,就被紫袍金带的东岭侯打断了,他说:“大堂之上,圣人为先,公侯伯爵自有定法,尔等不过是个阉人,也敢横行霸道,耀武扬威?”他拱手朝上,“圣人可还未曾开口!”   东岭侯之所以如此张扬,蔑视方内侍,并非是单纯的为谁打抱不平。大昭开国皇帝便出身于陇东氏族,虽是偏门并非嫡枝。适逢乱世,他能够抬臂一呼便能引发万众跟随,不仅是他个人魅力,更是因为其身后隐着庞大的贵族门阀。大昭开国之后,陇东氏族作为大昭皇族的一部分,就好似隐藏在水下的巨大冰山。   东岭侯虽不属皇室这一枝,但确实属于如今陇东燕氏的当家人。废太子燕恪之妻杨氏一族,亦是与陇东燕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当今圣人迎娶宋皇后,推行科举,正是为了以逐步崛起的清流寒门打压宗族势力。   两厢对比,谁亲谁疏,一眼可辨。   这些年圣人借着废太子之事,驱逐杨氏不说,更是趁机欲图分散天下氏族,陇东燕氏也在其列。东岭侯如何不知?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是若能找个由头,给圣人添麻烦闹不太平,倒也是无伤大雅,有何不可。   他是真正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大昭立朝业已百年之久,只怕皇室早就忘了宗族背后支撑的累累功绩。如今翅膀硬了,便想甩脱累赘单飞,天底下有那么容易的事吗?   如今东岭侯不关心卓枝是不是什么燕恪遗腹子,他只想看看圣人如此处置此事。轻不得重不得,甚至,这卓枝不巧正是射杀了伊智逐,朝野之中薄有声名。圣人只是封了金吾,赏赐玉带,市井之中早是颇有微词。   若是圣人赐死卓枝,就更好不过,日后岂不多了一条刻薄寡恩的名头。   圣人之所以召唤宗族前来,也是未曾想到发生此等变故吧。他只是想借着卓泉身份不明,敲打敲打燕氏,谁承想冒出来个何敛。   据何内侍说,这卓枝还是个女子,柔弱无依,又有功在身,他心中玩味的想说不得圣人惩罚不得,还需赏赐恩典......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立在堂中,满身狼狈的人,纵是如此衣衫不堪,仍能看出一眼望出其眉目点染,容貌摄人,如此风姿,从前尚未发觉有这般容色,如今定神细看倒真像个女郎了。   东岭侯心思电转,他话落,一时间堂中更静了些。有道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众人纷纷屏息,只等着圣人出声。看看这次刮得是什么风向,到底是皇室压倒氏族,还是氏族更胜一筹?   圣人是能沉得住气的人,不然也轮不到他坐到这至尊之位上。其实自从何敛说出那一番话后,他心中已信了大半,何况东岭王还替他应下不杀世子之事,不,应该是郡主。他冷厉挑眉,眼睛如刀锋一般刮过卓枝的脸庞,眉目柔美,肤若凝脂有几分姑娘相,但是一眼看上去却觉得是个儿郎子。   圣人丹色袍服胸前绣着十二条团龙,正龙两眼炯炯万分威严,好似藐视万物。远远只见一团丹色迈步走下御阶,并不靠近任何人,只是远远立在阶下。他目光逡巡四周,最终定在了寿春县主身上,他的声音蕴含着无限威严:“寿春,何敛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寿春县主躬身行了个礼,而后起身平静的与他对视。也许是此事已是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余地,寿春县主反倒不复适才的惊慌之色,她面容平静,朱唇微微抿着,一言不发。她漠然无声,也不知是默认这一切指责罪行皆是真的,还是抗拒回答任何问话。   圣人偏首望了一眼王德全。   王德全当即捧上那一摞信纸上前,交予众宗亲观看。翰林院老学究也已经来到了宗人府前,待一众宗亲看过之后,又交由翰林院比对字迹。许是不超过半日,这信便会有结果了。   废太子燕恪毕竟曾是东宫,每日朝中大小事宜皆要上表,他的字迹自然留下许多,以待比较。老海宁王身处海宁,逢年过节便要上表述职,他的奏章也有不少留存。   众人等在宗人府,等着最终落定的那一锤。   直到金乌西坠。天色顿暗,轰隆隆平地一声雷,震耳欲聋,黑沉的天际闪烁着数道刺眼的紫色闪电,天色乍然明亮,不过转瞬间又被黑夜笼罩吞噬。积郁良久的雨终于落下来了,雨点子携裹冰雹砸向天地,纷纷与宗人府琉璃顶相击碰撞,叮叮哐哐,不绝于耳。   方内侍伴随着电闪雷鸣大步狂奔而来,他手中捧着几摞信纸,身后跟随着的翰林院学士年迈体衰,甚至有些跟不上他。他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脚下不察,登时被绊倒在地。他也不起身,就势滑跪过去,跪在圣人脚下,手中高高的捧着刻花银盘,盘中载着信奏折之类的文书,他声嘶力竭高唱:“圣人容禀!”   那几个年迈体弱的翰林也终于跟上来,他们也从信中看出了门道,但是他们也是本朝老人,最明白守口如瓶的道理。他们迈进堂前,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有多看一眼,恭恭敬敬跪在堂中禀告:“回禀圣人,老臣与其他几位同僚已经仔细辨认过,这两封信却是废太子,老海宁王的笔迹,确认无疑。”   天色黑沉,宗人府正堂已经点起了灯盏蜡烛,风声紧扯,烛火随之摇曳不定,圣人的面色也诡谲难辨。忽的他重重掀翻刻银盘,“哐当”一声,霎时那堆满银盘的信纸奏折仿若白雪瞬间飞散,卓枝的目光定在了落在脚边那张泛黄的信纸,她微微发颤:“郡主养在寿春膝下,万可保全......”   圣人雷霆震怒,众宗亲齐齐跪下,高呼圣人恕罪。   天际又是一道雷霆横劈,恕罪之声逐渐湮没在雷霆之下。当空直下数道闪电宛若利剑,豁然划破沉寂的黑色夜空。圣人转身迈出门槛,他的声音阴沉漠然:“建宁侯府欺君罔上,十恶不赦,其罪当诛。着御林卫押往大理寺,三司会审。”   大理寺这段时日是永不熄灯的,自从天街遇刺之事起,东阳党人谋逆一连串的叛乱之事接踵而来。大理寺奉命协刑部御史台三司彻查,自然连带着禁卫也一并进驻。大理寺回廊曲折幽深,夜里一眼望不到头,颇有些阴森之气。只是如今灯盏高燃彻夜长明,窗上映出伏案劳神的青衫郎,教人一眼望去只觉得案牍辛苦。   禁卫策马至此,守门青衫长史探手接过那封急件,略略一看,满目慌张回身向大理寺卿所在的房舍跑去。御用大宝,上次见到此印还是天街刺杀......   大理寺卿孙大人接过那封书信细细打量,忙交给了身畔刑部侍郎并礼部二人,信很短,不过寥寥百字,他们对视一眼,只见对方面色具是惊乱,孙大人定了定神:“先安排下去罢,圣人降临就在几息之间了。”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圣人仪仗降临大理寺。同行的还有诸位皇室宗亲,看这架势不像是处理国事,倒有种处理家事的阵势。大理寺卿垂眼,圣人面色不便喜怒,双手紧握,他知道那是怒极的神情,俯首声音恭敬:“圣人金安。”   门前守着的衙役全部换做御林卫,圣人端坐高座,手边依座次坐着宗亲。隔着两张十二扇素屏,大理寺卿刑部侍郎等人分列其中。既然是三司会审,圣人并不主审的,只是列席旁听,这场三司会审的主角自然是卓枝。   这官司事关宫中,又牵涉废太子。   微凉的夜里,大理寺卿孙乔一脑门子汗,圣人令他主审,他不敢不从,可也不敢膻专,思来想去,孙乔心一横,吩咐长史取来案宗:“堂下何人?”   卓枝身无爵位,也无官职,若按寻常侯府子弟,自有家族荫蔽,可如今她身份尴尬,是民非民。   “臣,”她仰目看向四周,御林卫着甲持剑,大理寺卿眉目端肃,他身后挂着巨幅立轴獬豸,独角,形若麒麟,触不直,去不正,这是世上最公正的神兽......卓枝怔愣片刻,默然垂眸拱手:“罪臣卓枝。”   孙乔捧起卷宗问:“四月十一日,申时,你位于何地,何处?可有人证?”   ......   这样一句又一句的审问下来,卓枝总算将这些时日的事全都交代清楚,这些日子她来去简单,却也不难回答。不是停在府中,便是在书斋、太学。大庭广众之下,也无法隐藏,她将行踪交代清楚,很快孙乔命人连夜传唤证人。除却书斋掌柜,杂役外,有名有姓的人也只有应道奇一人而已。   素纱屏风后传来圣人的声音,淡淡的吩咐:“宣应修撰。”御林卫领命退出大理寺,一路直到应相府,不过半个时辰,应道奇便领宣召而来。孙乔单独过问这些日的事,应道奇坦然相告。   自然他们谈话的内容,谁也没有照实说,就按从前说好的那般借抄书为名。   这件大案要案,三司连夜专审一连审了七日,卓枝身上的谋逆嫌疑却几乎摘的干干净净。   前有肃王欲加之罪,后有何敛信件为证明,圣人虽欲推波助澜,可是世家宗族却未曾置身事外。这件事已经不是单纯的谋逆与否,而是世家宗族与皇权的博弈,就在这种情形之下,案子审理反而十分公正,未有丝毫偏私。短短几日内,肃王一党抛出无数真假证据,宗族世家也就势见招拆招。可无论是字迹比对,还是行踪轨迹,甚至于此案留下的和几个活口,据他们相貌声音描述竟也与卓枝大相径庭。   如此一来,谋逆之事算是彻底与她无关了。   这件真假世子疑似谋逆案,事关紧要,设计废太子等皇族争位之事,一时间也没人敢堂而皇之的议论。圣人虽未曾下令禁止议论,可知情者皆是高位之人,自是晓得其中厉害干系,据《大昭·刑律》中言,腹诽皇族可按大不敬治罪,抄家问罪定斩不饶。是以此案知晓的人虽然不少,可是议论浪潮却全部压下。   如今上京好似一池静水,底下暗波涌动,可是表面却平如镜。   强压至此,民间却仍传出了孩童歌谣,他们唱:凤兮,凰兮,不识不知。这不知其所的歌谣简单朗朗上口,很快便传往各处,只是知情者少,除却上京贵族王侯,竟也没人能说明白此意为何。   凤兮,凰兮,不识不知......   忽的想起崔南曾见到那位算命老叟,他见着她,一眼断命,郎君你面相尊贵,身负凤命啊!   兜兜转转,还真让他言中,卓枝靠在墙壁上,闭目苦笑,耳畔仍能听到墙外秋风送来阵阵童声。自从审理后,她独自被囚在废太子府中,因为她并非谋逆之臣,不该羁押判罪。可她也不是建宁侯府的郎君,自然不能回到府中。   至于如何处理她,圣人也没下决定,这些日子她一个人住在废太子府,周遭静寂,这种氛围几乎使人崩溃。每日起身,她便靠在墙边,听一听墙外行人言谈行走,勉强算作乐趣。   她的身份虽然宗族中勉强算作周知,好在宗族中皆是上了年岁的老者,皆是老谋深算,自是没人甘冒风险说闲话。   如今不论圣人如何处置,她只盼着阿娘阿爷平安,可也知晓这或许只是个不现实的愿望。正午阳光热烈至极,卓枝却觉得疲惫,她起身欲图回房休憩,没走几步,就被内侍监王德全拦下,他面上挂着笑说:“圣人召你进宫。”   终于还是等到了。   卓枝拱手,言语之中极为客气:“容我梳洗一番,再行进宫。”王德全一挥拂尘,立刻上前四位宫中侍女,他说:“小侯爷,啊,瞧奴婢这张嘴!”他掩口一笑,“娘子,您瞧瞧看这些日子颇有些精神不济,是该好好梳理。”   听他这样说,卓枝的心微微一沉,虽然知晓圣人派人必是来者不善,她也很想从容赴死,但死前她想再见一眼寿春县主,她问:“王公公,圣人要赐死罪臣了吗?”   王德全笑容一愣,霎时变颜变色,他的声音又低又快:“您怎么会这样想?奴婢在您面前胡乱嚼舌根子了,快快呸一口!”   “圣人仁德天厚,召您进宫是好事!是大好的事!” 第114章 朕也不忍你孤身无依,……   好事?   如今的她还能奢求什么好事降临?   王德全垂首等在垂花门外, 卓枝被几位侍女簇拥着回到内室。废太子府已经近乎十几年没人住过,很是荒芜,除却她住的这间园子略微修葺, 勉强能住人外,其余各处皆是破败不堪。   卓枝拒绝了侍女侍奉沐浴,她独自进屋以冷水简单浣洗一番,换上了间色襦裙。自从那日大理寺审讯侍女嬷嬷验过身份之后,府里准备的衣衫皆换做各色襦裙。如今身份无需掩饰, 索性她将“男装大佬”的状态顺道解除, 不然纵使穿着襦裙也有种格格不入的怪异感。   换好衣衫, 侍女鱼贯而入。   简单穿衣尚且可以,若是束发, 她则是全无章法。就算是从前做男子的日子,她也只会梳寥寥数种发髻。论起手巧,她还不如东宫, 从前玄缺她手伤不便, 东宫每日为她挽发......想起他, 卓枝面色微变, 呆坐在铜镜前, 任由侍女摆弄。   几位侍女出身宫中个个巧手,有条不紊挽起发髻,为首的容长脸侍女念及今日的差使, 她对镜稍稍一打量,目光微凝, 她是六司主事身边的得意人,经常出入宫廷宴会,竟从未见过这位女郎。这样标志的美人竟然养在深闺人未识, 真是可惜,她压下心中淡淡疑惑,自然她明白似他们这般侍奉伺候的人是没有眼睛和嘴巴的。   所以她手上动作不停,心知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她探目略一打量镜中女郎,见她下巴尖尖,愈发较弱弱不堪,索性挽了个垂环髻。容长脸侍女又自妆匣中捡出一对缀珠錾金掩鬓,素手一抬比在发鬓间,低声说:“娘子,您看这对掩鬓如何?”   闻言,卓枝方从怔愣中醒来,她抬眸,见着镜中人竟觉万分陌生,镜中人两靥贴莹珠花钿,堆云发鬓间押着朵叠粉重楼的垂蕊牡丹,茜底团花珠罗短襦交叠,露出纤柔细弱的锁骨。她凝眸看了片刻,低声叹:“简单些,不要如此隆重。”   容长脸侍女迟疑片刻,晓得不该多嘴,还是低声劝道:“这是圣人赏赐的恩典,您若梳妆过于简朴,岂不是对上不敬。”   活在世上已很招圣人厌烦,也不在这点小事上面。卓枝坚持,她起身拿掉那对连珠金掩鬓,又摘下垂蕊牡丹,独独留下那只固定发鬓的蓝田青玉簪,她抚平衣襟说:“走罢。”   容长脸侍女几步上前,双手递上苎罗幕篱,她说:“娘子,您应当配上此物,以防闲人窥伺。”卓枝接过戴在发间,如今已是女郎,她都忘记了。   此番进宫甚至还安排了车马,几位侍女随她上车。她住的地方正是当年圈禁废太子的东阳王府,此处距离丽正门距离不远,她顺着轩窗眺望,储宫一如从前,清思殿高阁一瞥而过。卓枝不禁想起他们起了争执,东宫命禁卫送她出宫,他就立在清思殿前目送她离开,卓枝心中恍惚,眼前好似浮现一抹熟悉的青色。   是东宫吗?   她不可置信,急忙抬臂撩开苎罗纱,定睛细看却发觉原来只是茵茵树影而已。   几位侍女见她忽然开窗,珠罗纱宽袖轻薄,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手臂,惹眼至极,侍女忙上前将她长袖掩下,低声呼道:“娘子,娘子!”侍女又是一番忙碌,将她衣衫理齐整。待整理完一切,她们已经行至两仪殿前。四位侍女自行退避身后,王德全立在轿前,神态恭敬:“娘子,请随奴婢前来。”   卓枝迈步跟随,没走几步便听闻一阵玉环鸣佩珑琮相击,清脆悦耳,原是身上禁步发出的声音,她没做过几日女郎,就连行路都艰难,日后,日后她该当如何自处?秋风徐来,吹起幕篱,伫罗轻柔因风而起,露出一张凝愁娇颜。卓枝缓步慢下来,垂首小步跟随,心里冒出个模糊的念头,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日后了。   甫一见到王德全,她还以为圣人赐死的圣旨来了。可是又见侍女举动异常,她恍然明了,此行圣人恐怕不是为了赐死她,不然三尺白绫既能解决问题,何须浪费功夫又是梳洗打扮又是进宫面圣?   难道,她心中不免生出些绝望之情......现下灵州战争白热化,圣人有心拉拢突厥可汗,但不愿可汗将女儿嫁给东宫。如此只能送公主和亲,前些日子她也有所耳闻,不少王府郡王府纷纷为女儿定下婚事,也许就是防此等不幸之事落到家中吧。   若将她封公主尊号嫁到突厥之地,届时众人既是心决不适宜,但明面也不会直说圣人刻薄寡恩,说不定还会赞颂她身怀大义。不怕她不配合,圣人自有雷霆手段,迫她“心甘情愿”。事情不容她多想,念头微转,他们已然到了两仪殿前,眼前是数尺高阶,时人称之为凌云阶。卓枝仰脸去望,两仪殿画阁朱楼,飞檐翘角,极其宏伟壮丽,她立在汉白玉阶下,只觉自身万分渺小,这哪里是登天之路,分明是黄泉绝径。   见她踟蹰不觉,停步于此,王德全有些着急,他上前几步,伸臂欲扶:“娘子,快快随奴婢上前吧。”   卓枝错身避开,拧起裙角,率先抬步踏上高阶。也许正是人行至绝路,反而无所畏惧,她胸腔之中忽然生出无限勇气,俗话讲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圣人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此刻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无论风雨如何,她迎头面对便是。   两仪殿是一座美轮美奂的金碧宝殿,此处并非圣人日常接见外臣处理政事的太真殿,而是更为正式的宫殿。从前以她的身份,自然不能到此处前来,这还是她头一次来到两仪殿。殿前守着的青衣内侍许是早就得了吩咐,见到她来,亦不验证身份,甚至连有无佩戴兵器也不查验,只是躬身请她进殿。   王德全亲自上前,双手用力一推门扇,两扇楠木巨门倏然荡开。夕阳欲垂,橙红的光芒照射在门前,铜钉反射微微亮光,竟然有些刺目。她独身迈入,殿中两侧青鹤香炉散出层层青色烟篆,一时看不清楚御座之上有人无人。   许是上过战场,她对危险的感知比从前更甚,只觉暗中有无数眼睛刀剑对准了她的颈项。可是方才悄然一望,并未曾见到任何人影。   卓枝上前几步,躬身行礼:“罪臣卓枝拜见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轻笑响起,笑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殿内,无端生出一种诡谲的氛围。圣人自御座起身,他迈步走下御阶,唇角微微翘起带着莫测的笑意。他淡淡的看着卓枝,仿若寻常慈祥老者,圣人说:“无须多礼,只是如今你不该自称卓姓。”   卓枝垂首称是。   也许见她举止乖顺并无丝毫桀骜,圣人心中满意,语气更是温和:“恪之罪过,早在先帝在时已然平反,算不得有罪之人,你是他的女儿,不必自称罪臣。朝中之事朕不必多说,你也知晓,突厥可汗求娶公主,可朕膝下唯有醇颐一人,她已经嫁人三年有余。宗室之中适龄女郎不多,你算一个。”   他的意图万分明显,已是不言而喻。   卓枝不语,垂首聆听。   圣人并不在意她垂首无言,继续说:“朕想将你封为公主尊号驾到突厥去,”他话头一转,“可是,大理寺审讯之时,你行踪清楚明晰,多与居一同处。朕心中啧啧称奇,你们同处一室,男女有别,难道未曾发觉异样?干脆问起他,有关此事如何?他反是将朕一军,干脆厚着脸皮请朕赐婚哈哈......”   似乎觉得此事极为好笑,圣人的笑声回荡殿内,好半晌方才平息。圣人缓缓踱步上前,他盯着卓枝面前幕篱,笑吟吟的问:“你如何想?”   “朕也不忍你孤身无依,干脆赐下婚事,如何?嫁到丞相府邸,嫁给应相嫡孙也不算辱没你的出身。寿春养育你多年,母女情深,日后若你思念母亲,府邸之间往来也极为方便。你看,这两桩婚事,那一桩更好?”   思念寿春县主。   府邸来往,极为方便......   她就知晓圣人口中,就没有一句是白说废话。若真是欲图赐婚,圣人只需下旨正是了,怎会在乎她如何想?此时提起她们母女情深,卓枝苦笑,圣人是以母亲和建宁侯府要挟她,目的也是显而易见。   圣人甚至不愿意朝中有丝毫指责他刻薄寡恩的可能性,这是教她自愿请旨远嫁突厥。   不对。   不是这般,卓枝望见圣人嘴角那一丝笑意,她背后瞬时窜起阵阵寒意,五脏六腑就像是结了冰般,她浑身微凛,突然间明白了圣人大费周章召她前来,所求为何,绝不是单纯的嫁娶之事。   她身份特殊,谁也不能嫁,甚至圣人决不许她离开囚禁范围片刻。毕竟牵涉复杂,极易生变。若是再闹出似她这般交换身份之事,岂不是自找麻烦。   是已从衣着打扮,到王德全语义暧昧,直到圣人提及嫁娶之事,这一切不过是言辞试探,看她内心有无异动。若她选择嫁人,恐怕此时,已然身首异处。   何至于此......   卓枝缓缓抬起手臂,解下伫罗幕篱放在一旁。她垂眸敛衽,神态没有丝毫变化,缓缓躬身叩拜:“罪臣,”她话一出口,仿佛看见圣人唇角笑意更甚,卓枝微微摇首,以额贴地:“臣爷娘早逝,本是不幸之人。唯愿青灯古佛常伴,为大昭祈福。”   圣人的脚步声越行越远,他的声音缥缈无痕:“念你一片孝心,朕准了。”随着圣人离去,很快暗处阁楼间也迅速退出数百青衣兽首禁卫。   卓枝悚然,仍是维持着俯拜之姿:“臣谢主隆恩。”   也许是因她知情识趣的缘故,圣人许她赴万佛寺出家前,可去宗人府看一眼爷娘。仍旧派遣王德全陪同,宗人府就在禁内西南方,仍是乘一顶矮轿,不消片刻便来到了宗人府门前。宗人府的朱红大门微敞,王德全一摆拂尘,笑模样说:“娘子,一家人叙叙旧情,奴婢识相也就不便上前,只等待门外。娘子,圣人恩典,可也不敢造次,一炷香后奴婢送您启程。”   卓枝点首,迈步而入。   就在她迈入门槛一瞬,耳畔电子音叮咚一声,突兀响起。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支线已开启!”   支线开启的条件是...... 第115章 你合该姓燕,燕枝   秋风仍有三分燥热, 宗人府朱红大门微敞,可那一袭宫装的佳人却忽然停步,她扶着门前石柱勉力支撑, 隔着一层珠罗幕篱教人看不清楚神情。   王德全小小迈步上前,他一度侍奉圣人左右,知晓的事比旁人多,他知道正是眼前看似柔弱的仕女,曾一箭射穿了身负重银甲的鞑靼汗王。若她此时起异动, 后果不堪设想, 绝不是他们这几人能制住的。他不禁心生懊悔, 若不是贵人的吩咐,他怎会打发走锦衣卫, 徒留几个内侍在此,若在这里出了事,岂不是追悔莫及。   王德全小心翼翼的上前, 他暗自琢磨轻声问:“娘子, 可要奴婢搀扶您进去, 县主娘娘等待您多时了。”   卓枝定了定神, 方才拿开手站定。   她恍然仿若仍在梦中, 前行全凭着身体本能,深一脚浅一脚行至门前,果不其然未曾迈过门槛脚下打绊, 她踉跄数步,簪在她发间叠粉重楼的牡丹随之轻颤不止, 数片残瓣零落一地。王德全见此也忙跟上前:“奴婢搀扶着您。”   卓枝失神四顾,愣愣拂开他搀扶的手,直直朝着前方引路内侍的方向行去。   她并没有选择支线, 怎么会突然开启支线呢?难道说,她茫然无措,心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不能思索,脑中依稀只浮现几个词,灵州,东宫,遇刺不治......   难道说,她竭力不去想最有可能的发生的事。若是东宫有什么闪失,圣人才是头一个知晓的人,方才他面上不见丝毫异样,甚至有怜悯她此去无回,准她见爷娘一面......她心里勉强安定了些,至于其它的可能性,此时此刻她根本不愿意念及。   现下见爷娘才是最紧要的事,她不能显露丝毫异样,否则阿娘那般慧眼定能看出什么。这些事,皆是因她而起,分别便是好端端的分离罢,她不能再惹爷娘忧心。至于去万佛寺之后,她定能找到机会去信海宁,若有什么安排,也需趁此机会与阿娘互通有无才是。   引路青衣内侍停在一处院前,恭声说:“卓娘子,这边请,县主娘娘已等候多时了。”   阿娘......   幽闭小院正中栽种一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大槐树,廊下幽静不见寿春县主身影。她缓缓移目瞧见阶下铺着一席蔑竹,卓枝眼前明光乍现,那蔑竹席子上跪坐的锦袍男子正是卓泉无疑。她上前几步,正欲开口想起什么微微顿步,赶忙取下发间幕篱。   卓泉垂目静坐,一眼也没瞥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环佩相击阵阵轻鸣,卓泉抬眼望过来,忆及肃王府那次见面,卓枝一下子攥紧身前彤结白玉禁步,她欲言又止,一抬首正瞧见卓泉面上挂着讥讽的笑意。她的心微微沉下去,只是照旧行了礼,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阿兄安好,我,这次......”   卓泉没耐心听她说话,眉头微扬,径直打断:“真是贵人多忘事,”他看着卓枝尚带着几分茫然无解的神色,恶意的勾起唇角继续说:“上次我说的话,你都忘了?”   ——否则你那些腌臜事,我就昭告天下。   那日的话语仿佛在耳边重现,她骤然失色,唇齿紧咬,好半晌才忍住浑身颤抖,卓枝深吸一口气,微微动唇低声说:“我不是来见你的,酉时末刻我就要随王内侍去万佛寺,临行前见一见阿娘。”   “哦,”卓泉恍然大悟的点首,他起身立在蔑竹席子上,双臂敞开,环视四顾:“你来见爷娘?卓枝,哦,不对,你合该姓燕。燕枝,你自幼聪敏,爷娘就在正堂却闭门不见,你看不妨猜猜看是为何?”   “不过你出身显贵,自然是想做甚么作甚么。”卓泉赤足踏在湿冷的泥土上,他作势走向正房,高声说:“我这就去通禀爷娘,贵人接见,好使他们准备妥当。”她心里难受,但仍怀有一丝痴望,说不得是卓泉不许爷娘见她......阿娘不恨她的,不会不愿见她,她心里默默地想,满目期待,翘首凝视门扇。   仿佛那扇小小的青窗蕴含着她全部的希望。   正房窗侧仍能望见人影隐动,门内却寂静无声,未尝听闻丝毫响动。   良久寂然无声终究是打破了她的幻想。   此时此刻算是她,不算冗长的人生中最昏暗的时刻。无论是得知东宫与她那桩悖逆之事,还是卓泉出言讥讽,亦或是她的身份大明,即将囚禁寺庙终老,她都告诉自己不怕,阿娘还在,东宫也还好端端的活着。   她珍爱的一切尚存于世。   可如今,东宫生死未明,就连阿娘也不愿见她了。   今时今刻她已是山穷水尽,一无所有。也是阿娘怎么能不怨她,换做谁也不能不怨,卓枝强忍满腹心酸,直直上前几步,她不愿忤逆寿春县主的意思,也不愿就这样离去。就在这踟蹰片刻之间,卓泉误以为她不愿离去,抱臂立在槐树下,出言哂道:“你将我建宁侯府一家子害的还不够吗?”   卓泉眼中闪过几丝狠色。   若非有幸得见肃王,此时他还闹不清楚身世性命,岂不白白遭受蒙骗,更是一心为了卓枝性命担忧。那副画像,那些真正的信件,他才是燕恪遗腹子,才是真正的皇亲贵胄血脉。若非肃王帮他将知情人一一灭口,此时此刻死的就是他了。既然真相尚不大白于世,不妨就势先送卓枝这个赝品去死,本来就是他的障眼法,如此也算死得其所。待此事暂时平息,皇帝老儿把心放心肚子里.......他们的大计才能隐于人后,这就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肃王说过的话犹在耳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杀则杀之。”   寿春县主宠溺卓枝,将她养的纯善。卓泉想杀她不需用刀,寿春县主便是一柄利器,他冷笑:“你当寿春县主为何不肯见你,她晓得你们腌臜事,自大理寺回来就一直卧病在床,她一生端庄守礼,没想到如今却因你,因她平素最疼爱的女儿蒙此大辱。”   这些日子她只顾着满心痛苦,见阿娘面上不显一如往昔,却未曾想到她也是苦不堪言,仍维持平静不愿她看出什么......想到这些,卓枝眼泪如泉轻易崩落,声音呜咽不止含含糊糊,依稀能听出几个字。卓枝哭喘数声,压抑着泣音问:“阿娘病情如何?可请了大夫来?”   又是如此,装出一副母慈女孝的模样恶心人,卓泉心中更恨,他想到宗人府堂前,哪怕他万夫所指,寿春县主却不曾为他多言半句,一心护持卓枝,偏爱之心显而易见。   ——“惺惺作态,别来这一套,这里可没情哥哥怜惜,”他话音一转,细细端详卓枝,讥诮道:“就算燕同在此,他恐怕也不会怜惜,说不定,”他面色诡谲,缓缓蹲身俯首,声音连珠炮似的,又急又快,“他,才是头一个要你死的人。万一你们那些腌臜事败落,他这个太子要不要做?只怕到那一日,世人只会感叹堂堂侯府,堂堂寿春县主怎么教养出你这般淫/荡无耻,悖逆伦常,不贞不孝的孽障......”   念及今朝种种,刹那间卓枝面无人色,朱唇翕翕,什么也讲不出来,她用力攥了攥毫无知觉的手,指尖冰凉,只勉力将幕篱放在脚边。   言语如刀尚不停歇。   ——“但凡有点羞耻心,就该学哀帝以发覆面,黄糠塞口,城外找颗树吊死,居然恬不知耻上门求见,真是世间罕见......”卓泉将满腔压抑许久的恨意酝酿成尖酸刻薄之言,一句一刀无情的刺向卓枝,欲图将立在悬崖前的她推下绝路。   她的心脏已经千疮百孔,不在乎再添些风霜寒露。卓枝神色惨然,眼眶通红,她竭力咽下哭意,只是一板一眼抚平群摆,既然见不到爷娘,她只能端端正正跪在房前叩首行礼。   她不想哭的,眼泪却不由控制倏然滑落,一滴又一滴纷纷然落洒满衣襟。事到如今,卓枝不得不承认,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她而起,卓泉说的在理。她踉跄着起身,脚下一绊发间那枝叠粉重楼终于坠落泥地,平日娇嫩如缎的名贵牡丹遇水顿颓,萎靡一地。   她以为上次那番话已是极端羞辱,可此时方才知晓这世上有无数的言语皆是杀人利器。卓枝胸腔之中那口气仿佛上不来,她急急喘了几口气,几乎一下子就要昏厥过去。那句“悖逆伦常”尚在耳畔,她勉力抬眼望向卓泉。卓泉腰间佩戴着锻银蹀躞带,银片闪烁倒映着一道银色光芒。   不对,是剑光。   身后一道寒芒直逼而来,那股杀意是冲着卓泉的,她虽仍是泪眼迷蒙,但是本能反应尚在,转瞬之间而已,她猛然起身抱着卓泉的腰就地一滚。“咚”的一声闷响,那柄剑锋利无匹,大半钉进雕花柱间,剑柄犹自震颤不已,可见掷剑之人怒气甚深。这剑来势汹汹,若是没能避开,她眼睛微微扫过卓泉,比照雕花廊柱,不禁心生寒意,那剑势正冲着卓泉颈项。   究竟是谁?   如此胆大妄为,敢在禁内持刀伤人?   她的目光忽然定住了,剑柄之上七段金色云纹隐隐散发出奇异的光芒,那是东宫曾借她一用的云纹佩剑。   卓枝慌张回首,只见东宫一袭深绛长袍立在院外,他面色平静,周身却好似笼罩着风雪寒霜,教人不禁战栗不止。他大步迈入庭院,不过几息之间,已然行至近前,他提剑上前,卓枝这才回神,急急上前死死抱着他的腰,不允他移动分毫,喊道:“阿兄,阿兄你快回去。”   这一声迫切的呼唤终于惊醒尚楞在槐树旁的卓泉,他手足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终于跑到屋内,门闩一合,他方才捂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缓缓瘫坐在地。耳畔除了能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声,还听得到门扇外卓枝惊声阻挠:“殿下恕罪,手下留情。”   长剑入鞘发出轻微的脆响。   此时卓枝才感到心跳稍许恢复。方才局势不由人,她不得不阻挠,现下一看才觉不妥,卓枝碰到火苗似的,松开双臂,她垂首喃喃,自言自语:“阿兄恨我,他是我的长兄,却也是真的恨我......”她双手拼命向身后缩,人也慢慢后退,直至退无可退方才停下。   ——“阿枝。”   熟料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更是提醒,卓枝垂目看也不肯看他一眼。东宫手似箍握紧她手腕将人制在身前,更是不容她有稍许躲避,强硬捧起她的脸,深深垂首抵着她的额头,四目相对。   方才大哭一场,卓枝眼睛通红,却不看他,不肯施舍他一丝一毫视线。   ——“阿枝,”东宫低声轻唤,专注凝望着她,瞳仁隐隐发红,掠过惊疑狂乱,种种难辨,好似孤舟行水恰逢滔天波浪,好半晌才终于恢复表面寂静,但这种寂静平湖隐隐透出不详,与之相对更惹人心惊的是,他面上不动分毫,此情此景现出一种极端不协调之感。他声音低柔:“不怕,孤才是。”   卓枝茫然摇首。   东宫微微翘起嘴角,任谁来看也着实称不上一个笑。他嗓音低哑又轻缓,正如从前烛下讲书一般,耐心细致:“卓泉姓卓,他不是,也不堪为人长兄。”   “孤不恨你。”   他不急不缓说:“阿兄不恨你。”   阿兄......   如击火石,似闪电光。   卓枝如梦方醒,豁然开悟,这一切事他已经知晓。   如今已没什么隐秘,东宫什么都明了。这一切乍然被摊开显露天地之间,一时间羞耻愧疚难堪五味杂陈,齐齐冲上心头,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周身微微颤栗不止,卓枝扬脸回望东宫,眼神说不出是痛是哀,她朱唇张合数下,仿若溺水之人难以呼吸,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有新的任务!”   “叮咚,支线初始任务:刺杀东宫。” 第116章 同气连枝   “叮咚, 任务:刺杀东宫。任务成功则奖励玩家符纸:来去无踪三张(可复制),替身人偶(一个),重置技能书(一张), 完成初始任务,玩家可重新选择名臣之路!任务失败,限制玩家使用系统技能,技能增益效果全部消失,甚至危及生命, 请玩家妥善完成任务!”   物品:来去无踪   等级:SS级   效果:此符纸一经穿戴立即生效, 效果时间为六十分钟, 在此时间内可反复使用。传送地点以穿戴者所在地为原点,辐射范围达五百公里开外。简单高效快捷便利, 实乃居家旅行必备之物!   物品:替身人偶   等级:SS级   效果:顾名思义,玩家可任意选定对象,按照所思所想设定人偶。该人偶配置全自动智能系统, 一经点亮即可使用, 完美模拟真人性格、才智及武力值等等。无使用期限, 系统出品终身维护!   物品:重置技能书   等级:SSS级   效果:非凡卓绝之作!仅可使用一次, 重置全部技能。   ......   系统没有征求她的意思, 直接将全部物品一一展现。这些也许是系统认为她此时此地最需要的东西吧......电子音毫无感情反复催促,卓枝眼前乍黑,心脏疯狂跳动, 仿佛一块重铁压在胸腔之中。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却只能看见眼前树木房舍全都扭曲呈一个个异色光斑, 旋转不停。   卓枝微微转动僵硬的身体,眼神却瞥见那柄云纹长剑,剑柄錾刻错金银云纹, 细密精致的纹路汇聚于云尾收合,勾勒出小小的弧。   怀中人如石偶木雕般纹丝不动,东宫理智稍微回转,他下意识便想到方才不该这般直言......自接到消息从灵州赶回,途中早就想好了的此次不好露面,即是因此行隐秘,恐惹是非;亦是念及阿枝,可能不愿见他。   原先才知晓这个消息之时,他也只是微愣,很快下决定,调兵遣将一切安排妥当,而后一路启程直奔上京。途中整整七八日,他并没有什么异样。这也许就是苏洵曾言,为将之道,当先治心。可是他错了,自从见到她那一刻起,那些酸涩苦痛齐齐翻涌,涤荡难平。   原来只想远远在院外看她一眼,谁知就听到连番羞辱,他想也不想,杀意萦心,径直掷出手中长剑。   其实那些话隐没在风中,不甚清楚,但是只听闻一鳞半爪。“说不得,他才是头一个要你死的人”,“何不以发覆面”,如此种种皆是因他而起,阿枝遭此羞辱,东宫仿若浸没苦海,心痛如绞。   从前那些抵触回避,如今他皆能感同身受。   他胸口阵阵抽疼,好似腔中囚禁着一只看不清面貌的邪魔异兽,稍有不慎,它就会破笼而出,像方才那般无所顾忌,言语无状。他多多少少有所察觉,如今他是有些不正常的......卓枝仍是默然无声,东宫只能瞧见她朱唇紧抿,失了色般苍白惨然,东宫竭力压抑心底即将沸腾的情绪,他微微靠近,又唤了一声,“阿枝。”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畔。   卓枝浑身一颤,似有火烧。电子音闪烁在她耳畔,仿若死神低语,她迷惘摇首,不禁微微颤抖,只依据本能侧身闪躲。   系统仍在倒计时催促着,她挣扎着抽回双手。   此情此景,这般躲闪回避,正如一簇火苗落入稻草堆。   东宫神色微变,掌心越握越紧,力气大的好似捏碎她的手骨般......阿枝什么都不问,自顾自便决定两人的事。她总是这般,什么事都瞒着他,就连这样惊天之事,也半点口风都不露。她半点也不信他,却信旁人一言半语,东宫眼中染上狂乱沉色,他质问:“你怕孤?”简直匪夷所思,东宫双臂收紧,将她彻底拢在怀中,不可置信的反问:“你怕孤?你信他的话。你信,孤要伤你?”   他声音愈低,瞳仁却更亮,好似草上明霜,虽耀耀不久长:“孤,”他停顿片刻,肃容万分郑重,仿若立誓般:“我绝不会伤你,阿枝,纵使前事不成,如今你我也是,兄弟孔怀,”   兄弟孔怀,此事源于前朝,时年京兆人兄弟分家则分紫荆,一夜之间紫荆顿绝。后人有言:本同株不相分,分则亡。   卓枝呼吸一窒。   虽然事无转圜,已成定局,他们之间唯有一种联系,那就是伦常血脉。   毋庸置疑。   可她像鸵鸟一般,不愿听这些话,更不愿听东宫亲口告诉她这些话,此时此刻她终于找回声音。像是命令哭泣或是哀求:“......你不要说了。”东宫置若罔闻未曾停止,他声音愈发低沉,一字一顿,那些话依旧清晰地传入她耳畔,“......同气连枝。”   “悖逆人伦”、“卧病在床”最终和“同气连枝”汇聚一团,统统涌进脑中,她头疼欲裂,拼命挣扎,此时她只想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蒙上头脑,什么都不听不想不说。   她这般回避拒绝的姿态,东宫只觉莫名恐惧。他平生从未有这种恐惧,那是一种即将失去的感觉,促使他更是极力挽回,他怀抱愈紧,将卓枝深深禁锢怀中,如此勉强感到些许安全,他语无伦次:“阿枝,我们......”   他话未说完,颈侧顿疼。   牙齿咬破皮肤,这种疼痛算不上什么。   可还是使他周身一顿,燕同低眼,此时此刻,他终于静下心神好好望着怀中人,数日未见,阿枝身量又单薄许多,孱弱不堪,他的眼神微停,只见那双凝雪的皓腕已经被他握出青紫痕迹。好似一瓯冷水当头直泼,他倏然冷静下来,手臂缓缓松开,可不消片刻而已,复又抬臂轻柔的环着她。   此时此刻他心中竟只有可耻的贪恋不舍,没有半分悖逆人伦之自责,他不禁自嘲苦笑,可见自幼苦读的圣人之言早被他抛之不见,他心里却隐隐有个莫名的念头,他想这大约,这次应该是最后的亲近。如此也总该顺着她的意思,不惹她伤怀。   腥甜气弥漫口中,卓枝恍然,她退后半步,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东宫没有再度阻拦她,很顺从松开双臂。卓枝垂首,她低声欲言,未曾想一低眼却看见浅色苎罗上襦沾染了点点血痕......是刚才受的伤吗?   她暗暗心惊,顿时失色,反射性看向东宫前襟,她低声暗语:“怎会,怎么会如此?”东宫身穿深绛长袍,颜色深沉看不分明。   瞧出她眼中焦虑,东宫微微勾唇,叩开珠钮,露出白锦中衣,只见胸前隐隐渗出血痕,他轻描淡写:“甫到灵州,受了点伤。”他抬首望着卓枝的眼睛,忆起应道奇那封奇怪的问候信,意有所指试探道:“多亏应修撰来信,孤方才着重避让突厥人,不然,”他点一点胸口,血迹又隐隐渗出,“伤口只怕还要更深些。”   卓枝忧心不止,眉头却是微松,一眼便能看出松了口气,她拘谨点首:“殿下福泽天厚,蒙天庇佑。”   应道奇不是千里送信——礼轻情意重的性子,当时接到那封加急的信,他心觉奇怪,略略看过,搁置一旁也不在意,直到那夜灯火暗淡,他瞥见那个突厥人,心中忽然冒出那封信上的内容,本能回避恰恰避开浸毒刀锋,只划伤油皮,只是那毒着实厉害,日日反复不止,如今又是一番奔波,是以现下仍没能好全。   那信果然如他所料,是阿枝要传的书。   当时他仍在气头上,可是早已有了打算。阿枝对他有情,这件事已是万分确定,既如此他们的事便是定下了。乐不乐意自然由阿枝说了算,至于嫁娶之事,也不能全由得她。那些曲折离奇,恩怨纠缠,无妨,他们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将故事慢慢讲清说明。   他不信天命,不信道,不信佛,唯独信人定胜天。可事到如今,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仍有倾尽常人之力仍不可转圜之事。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当时他意外撞破阿枝身份,心里隐隐有个疑问,为何寿春县主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于隐瞒女儿身份,如今他明了了,皆是因圣人那句戏言,随口允诺将阿枝指给他做太子妃。   他们是隔房的堂亲,怎能兄妹为婚?寿春县主不得不谎报性别身份,为的便是避免婚事罢。   ——“奴婢王德全给贵人请安,敢问娘子可启程了否?”   这声问安惊醒了各自沉思的两人,卓枝望了一眼东宫,又低下头,迟疑片刻:“殿下伤势不妙,还是请太医官看看为好。”   东宫不紧不慢扣上珠纽,温声道:“万万不可,孤回上京,圣人可不知道。”   卓枝眉头微蹙,眉目间隐见急色,她望一眼王德全,急急上前几步,欲图挡住王德全视线,又心知此举定是多余,不免得有些颓丧。东宫不错眼的凝望着她,低声劝慰:“无妨,王内侍知晓此事。”   是她多虑了,卓枝瞧见东宫颈侧渗血的牙印,她赶忙低眼,手指捏紧幕篱,福身行礼:“臣,我祝殿下早日平靖边疆,凯旋归来。也到时候了,我先退下。”   “且慢,”东宫慢慢踱步上前,他低声说:“孤此次回京,正是为了此事。阿枝,你不能去万佛寺......”   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夜色深沉,灞桥渡两岸杨柳依依,年值秋九月,正是秋风萧瑟时。星子寥落,因是夜里也无行人,宗人府东宫那番话说的切中要害,若是她留在万佛寺,两人的事一旦被人所知,她必死无疑,关键定会牵连爷娘,甚至于玄阙众臣,最终东宫也难逃其咎。   “卓枝”这个身份不能存在人世,卓枝望向西南方,万佛寺窜起熊熊火焰,想来安排的人已去救火了罢。她兜帽长披骑马欲行,回首望着东宫,低声道:“千里送君,终须一别,殿下止步,就到此地罢。”   东宫微微动唇,却未能言,他贪恋的望着卓枝,此后黄泉碧落,上天入地恐怕再也不能相见。他知其不可,仍说:“随孤去灵州吧。”   卓枝微微摇首,“殿下,我自有去处。”   东宫折下半截柳枝,随那枝颓靡的叠粉重楼齐齐放进袖中,他望着卓枝,两人不过数步之远,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他微微启口:“此生孤不会......”   后面那半句话飘散风中,卓枝策马身形渐远,她没有回首,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很快身形与夜色融为一体,渐渐消失不见。   东宫静立原地,他身后万佛寺滔天火焰灼亮天际,不多时默默寂然熄灭,他停留许久,抬手轻轻拂过颈侧隐隐作痛的齿痕,这是阿枝最后留给他的了。天色渐亮,方才折身挥鞭奔赴灵州。   卓枝一路纵马奔驰直到潼关峡口,方才回望,远处群山巍巍,暗影重重压人心魄。她想随着她消失在上京,谋逆风波自然消停,可事实上这场牵连范围甚广,纵跨数年直至元令末年的谋逆大案也方才拉开序幕而已。   她依依不舍,仿若隔着群山仍能瞧见那人身影,痴望良久,终究还是挥马扬鞭,直奔西南而去。她不会再回到上京城,也没机会再回来了。毕竟她只有不足三四年的生命,将来她默默客死他乡,像任何一个异乡客那般,不为人知,最终淹没在浩瀚长河之中。   只是她不知道,既定的宿命在元令八年悄然转了个弯。 第117章 无非早晚而已   元令八年, 春三月,灞河渡游人如云,万株杨柳沿堤而栽, 柳叶含烟,絮若春雪,在这一片烟雾朦胧中隐隐传来歌声,“参差烟树灞陵桥,憔翠楚宫腰。”春光和暖, 行人抬眼四顾, 顿被琉璃光吸引, 据说那是三年前意外失火后,圣人降下恩旨命令工匠为万佛寺修筑的八宝琉璃顶, 隔着春雪柳烟,一眼望去更是璀璨生辉。   人群纷纷停在路中,欲图拜一拜琉璃佛光。堤岸宽阔, 可也经不住行人停留不动, 很快拥堵起来, 守渡口的兵士正欲上前疏散人群, 就瞧见不远处马车前, 顶头上司陪着位深绯袍郎君,躬身行礼,一面瞥向他, 斥责道:“还不速速疏散人群!这里是渡口,又不是游乐之地。”   兵士结伴上前疏散人群, 就见掌管京畿道的刘大人也被挡在人群中,他顿时惊愕,刘大人可是三品大员, 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大的官......人群好不容易散开些,刘大人那身袍服挤的不成样子,他也顾不上整理,快步跑向马车前,他躬身行礼:“殿下金安,容臣告罪,臣已经下令立即驱散百姓。”   马车布帘撩起,青袍郎君迈下马车,淡淡说:“罢了,不扰游人。刘卿,不妨随孤走出灞陵堤。”   “是,臣遵命。”   刘大人垂首跟随着,他想东宫灵州平乱已有三年,据传前些日子东宫将突厥人和灵州叛军彻底逐出大昭境内,大胜而归。上京百姓翘首以盼,等着东宫五凤门前献俘,可前几日朝中却由小道消息说,圣人令东宫先大军回京前面圣。   没想到竟是真的,晨起潼关传信上京,他接到抵报紧赶慢赶终于赶到灞河前,原本时间是恰恰好。谁知道灞桥堤又成了新的观景点,人潮涌动,生生将他阻隔在人潮之中,半分动不得。   刘大人偷眼打量几眼,只觉东宫与从前大不一样......遥想三年前,他曾在太平峪见过东宫一面,那时还是个矜贵世家郎君,气质锐利,仿若一柄出鞘利剑。如今他轮廓愈发清隽硬朗,光华愈现,眉目间更让人看不透,正正是矫矫庄王,渊渟岳峙。   避开人群,他们绕路而行,同行的还有绯袍宋秀文以及青衣兽首的禁卫。气氛十分静寂,似乎人群喧嚷半分也影响不得此处,刘大人不免尴尬,他抓耳挠腮说:“殿下有所不知,这万佛寺三年前走水......上京百姓都说,如今有了琉璃佛光,定能保佑离人久留呢。”   本就静寂的氛围似是更静寂了,刘大人声音越来越低,他感觉那位禁卫大人看了他一眼,难道这平平无奇的话也犯忌讳?   宋秀面色一苦,停留半步,拉住刘大人说:“刘大人,下官还有事求教......”他心道怎么非要说起万佛寺,也是这里头内情复杂,刘大人怕是并不知悉。三年前建宁侯府牵扯谋逆之事,圣人暗自将建宁侯全家圈禁万佛寺。结果沙弥一着不慎,当夜走水,好巧不巧卓枝宿的院子就在近前。   俗话说月有阴勤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人的命,有时候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当年东宫避人耳目连夜奔波赴上京,没几日又连夜赶回灵州,其中种种他一字未言。到底是何心情,他不敢想,他们这些近旁的人还是透过李焕知晓的内情。何况卓枝说破天也不过是个五品金吾,算不得大人物,又是牵连隐秘,日子久了,也没人记得建宁侯府少了位小侯爷。   虽说不知者无罪,这刘大人一张口就往这上面撞,宋秀文正欲岔开话题,没想到却见东宫停步,他攀折柳枝,语气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传闻不可信。”   他们一行人自丽正门进宫。   圣人正在一川烟絮听琴,听闻内侍来报,当即召见了东宫。至于宋秀文和李焕,他们两人端立阶下,静静等待。一川烟絮是座水中殿宇,四周清净无人,宋秀文等得久了,开腔低声问:“这几日殿下丑时末才歇下,可是有什么不适?”   李焕一怔,想了想才说:“倒没什么,写信呢。”话落他神色微变。   “写信?”宋秀文愣了愣,根本没注意到细枝末节,他恍然大悟道:“写给卓二郎的吧,这还没到清明......三年过去了,殿下何必自苦如此,年年如此,每逢时节更是,唉!”   李焕心知此事与他所想大为不同,但什么也不能说,只好一副默认的样子。不过片刻间,那袭青袍身影自层层芦苇中显现出来,宋秀文迈前一步,行礼道:“殿下金安,不知接下来,殿下可要回到军中,还是有其他安排?”   东宫一行走,沉吟片刻,他缓缓道:“不必,孤回储宫,月余五凤楼进献的事,另行安排。”宋秀文附耳停了片刻,见东宫再无后言,看来方才圣人交代的事,无需他们知晓,他识相告退,依稀听见东宫问了句:“海宁如何了。”他心里奇怪,也没细想,满心想着圣人提前召见所求为何。   这厢眼见宋秀文退下,李焕随着东宫一行回到阔别三年的储宫,看见刘内侍那张脸,李焕心觉万分亲切。东宫去外袍,只着白锦中衣踏入盥洗间走去,他问:“信呢?”   李焕赶忙呈上。   信封上写着海宁呈递,内造青纸,禁卫加印,由此可知海宁来信并非是卓枝写的信,而是停留海宁的禁卫每月呈递的信。这便要说到三年前,灞桥一别,卓枝驱马离上京,也不许东宫留人相送。路途遥远,一方面东宫担忧她路上安危,另一方面也是忧心她自此彻底失了踪迹,上天入地再也寻不着。故而虽没明着派人,但是暗地里也遣了暗卫护卫。   半年后,卓枝终于留在海宁,暗卫也就彻底留在海宁,每月传信呈报海宁情形如何。只是这事隐秘,没人知晓,就连卓枝怕是也不知情。   东宫接过那封信,缓缓展开信笺,他垂眸速速读过几遍,眉间不自觉皱起,良久他才面无表情放下信,回身迈进盥洗小间。一川烟絮中,圣人的话仿佛在耳边回荡,“男子年二十而冠,我儿如今正是时候。前些年灵州平靖耽误了时间,如今也该成家。五凤楼献俘时,朕打算赐下婚事,太子妃的事,朕和你母后心中也有些人选,日后你们夫妻彼此扶持,长久才好。”   圣人打算赐婚,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无非早晚而已......水声潺潺仿若溪流,汩汩不绝,东宫一惊方从梦中醒来,自灵州归上京,途中马不停歇,不过片刻间竟睡了过去。怎会有水声?他拧眉正欲回首,却被一双柔夷捂住眼睛。   “阿枝?”   东宫握住她的手将人拽进怀中,他垂眸望着一脸无辜的女郎,不急不缓问:“你还知道回来?”他眼中漾着层淡淡暗光,掌心微微用力制住柔软的细腰,那封信笺再度漫上心头:“......与密族郎君日夜不离,如今阿枝是乐不思蜀了,嗯?”   怀中人并不回答,反是抬起素手慢慢拂过他颈项齿痕。   略有些痒,他喉头微微滚动,按下她的手:“这次别想着蒙混过关,好好说话。”似乎是他的力气大了些,怀中人心生不满转身欲逃。他略一施力,将她囫囵个锁在怀中,欺身印上吻......宛若桃花瓣的水眸生出层层雾气,如坠云雾间,东宫猛然心惊,彻底清醒过来。   又是一场荒唐梦。   水已是彻底凉透。   他拧起眉头,拎起一桶冷水,从头到脚浇下去。处理完毕一身狼狈,换好衣衫,他闭了闭眼睛,阿枝种种痛苦情状不断浮现他脑海......东宫盯着满池冷水,水平如镜,照出他一袭中衣的身影,他面容冷刻,暗沉沉的眸中满是自我厌弃,勾唇嘲道:“寡廉鲜耻。”   良久,他才踏出小间,疏月松风各自捧着衣衫佩玉,早已等在一旁。东宫换了身青布长袍,既不佩玉,也不戴冠,翻身上马一行往长春观去了。   东宫连夜出城,自打进了长春观就不曾出来,一心山中修行。   熟料一封来信搅乱了这份平静。   就在元令五年废太子生女卓枝悄然薨世之后,谋逆风波暂时平定,圣人也总算放下了心。况且走水却是禁内无关,反而其间似有肃王手笔。原以为这事便是清风过耳,无影无踪了,谁知次年肃王逃亡河西,打着昭雪的大旗,推举出个什么东阳王世子。   起初,宗室听了这事都觉可笑。卓枝的身份,宗室明知不言罢了,怎么又冒出个赝品来充数?肃王也太没谱了些。众臣不明其间,反复上书请圣人肃清谣言,圣人却又起了疑心,迟迟不动。没成想今年春二月,东阳王世子的名声突然耳畔大作,甚至还有百姓挖出天外陨石写着“东阳必王”的狂悖大论。   圣人总算正视此事,没想到越查越生疑,可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连串的真假疑问统统涌到眼前。也就在今年三月初,也就是东宫回上京的前几日,朝中众臣齐齐指责肃王混淆皇室血脉,决心干脆公布卓枝死因,将这事端到明面上来,坐实了卓枝是燕恪遗腹子的身世,也好彻底堵住乡野传言。   可是肃王早有后手。   三月底,他去信一封传到禁内,其中句句惊天,更是暗指卓枝与东宫有私情......要知晓这般艳/情逸事,不论真假,一旦有了些许苗头,于人是谣言杀人,于国则是动摇国本,一国之储君,牵连这等悖逆之事,如何堪掌家国?   何况这也是逼迫朝中否认卓枝是东阳王世子的身份,与此同时也就坐实了另一位世子才是真身。加之如今东宫与堂妹牵扯不清,于谋逆反倒是正伦理,清君侧了。   这封密信甫传入宫中,圣人面色铁青,捂着胸口重重坐回龙椅,他神色变幻不定,当即下令方内侍暗查此事。熟料这事却有些似是而非,捕风捉影,一时也说不清楚。   双方虽说立场不同,但矛头不约而同对准了卓枝,毕竟肃王踩卓枝就是踩东宫,那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而朝廷则一方面不愿承认东阳王世子另有其人,一方面也不愿储君蒙尘,只好在卓枝身世上大做文章,将她是个男子叛臣的身份定死了。   这事喧嚣尘上,自元令八年四月起直到九月,近乎半年“卓枝”这个名字被群臣口诛笔伐不止,好似幸亏她死的早,不然非得车裂凌迟不可,东宫也顺势自请赴长春观斋戒修道,只可惜仍未能闹出结果。   万没想到,九九重阳圣人降临华山,众臣陪同登高,就在那时竟冒出个女子,她自称是肃王姬妾,怀中书信数封甚至还有人证——当年陪同废太子妃杨氏诞子的一品奉德夫人李氏。梧河谏言之后,杨氏全族流放三千里,死的死,残的残,最终抵达玄缺的十不存一,奉德夫人算算年纪已是耄耋老妇,竟然还活着?从前奉德夫人也是上京一品诰命,自然识得她的人数不胜数,半点不怕人假充伪证。   肃王串通何内侍伪证的书信,毒杀刘氏的刺客,杨氏画像加之奉德夫人指正,众目睽睽之下,任是谁都不能堵住悠悠众口,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原来当年杨氏仅诞下一子。可是这结果双方并不满意,肃王失去打压东宫的利剑,朝廷则是被迫承认东阳王世子尚存于世。她这一招,打乱了全盘算计,肃王姬妾反而站在风口浪尖之上。   谁都以为这女子活不成,果然她消失人前,众人猜测定是遭遇不幸,哀叹几声,也就无人关注了。   紫云楼前,内侍小心偷眼觑着东宫的面色,只见他身穿细布青袍,面容清端,一双眼睛深不可测。小内侍苦了脸,恨不能闭起耳朵当个聋子,殿内女子声音清晰传入耳中:“无人指使,妾身只是受过卓大人救命恩德,妾只是,”她的声音愈发高昂,“恨!“   “诸位大人明知此事存疑,但仍为了堂堂大事,一个个都恨不得将卓大人踩进污泥里,以证明自己靴底干干净净,没沾染上一丁点脏!她为国尽忠,力挽狂澜,于大义无亏,哪一点不比堂前诸位大人高洁,你们却横加指责,说她是叛臣贼子,竟要挖坟掘墓!妾想问问诸位,为什么要这样将脏水全都泼到死人头上!枉你们自称读书人,满肚子圣贤书还不如喂了狗,厚颜无耻,枉为人臣!”   ——“拖下去!将她拖下去!”   随着王嫣然被押下去,群臣也纷纷退下。   紫云楼内只有圣人端坐高位,他移目望向殿外,正欲东宫视线相对,圣人年老但不昏聩,肃王姬妾怎么会突兀现身山前,要知早在十日前御林卫已经肃清内外,不留任何嫌疑外人。就算她狡猾设法混入人群,那奉德夫人一个大活人,她是怎么将她自千里之外寻到,并送入仪队之中?更别说那些书信刺客,她一个小小姬妾焉有本事将这些人齐齐扣押?   ......打鬼借钟馗,姬妾不过是钟馗罢了。   孟子曰,君子引而不发,这是东宫的手笔,山中五月,世人皆以为东宫不堪见人耳目,谁知在这里埋着一笔,果然没白修行啊。   此时已经是秋九月,秋风萧瑟吹彻寒凉,圣人察觉阵阵凉气袭面,他轻轻咳嗽数声。王德全忙侍奉着他饮下参汤,圣人眼皮子耷拉下来,遮住满眼精光四射,肃王精于小道,却战事不利,溃败如流。若非打算借此事,好好捋一捋朝廷重臣,肃王这张虎皮根本披不起来!不日将其,以及生生从眼皮子底下逃脱的东阳王世子卓泉抓回来,届时万事明晰。   从前他一度认为卓枝葬身火海是肃王手笔,结合这桩绯闻,前几月沿着一路向上查,背后纵火竟隐隐指向东宫。   当时心觉奇怪,推己及人,便也想也许东宫为掩人耳目杀人灭口罢。   可若是为此,何必又大动干戈,为何非要证明卓枝一身清白?如今看来,期间必然有异,肃王那封信恐怕不是什么虚假绯闻。卓枝,她,真的死了吗?不过片刻之间,他心思斗转,招招手:“吾儿,过来。”   东宫躬身行礼,缓步上前。   圣人将那盏参汤递上前,他死死盯住东宫,俯身快声问:“宋氏三女,性情端淑,与你正相配,愿婚否?” 第118章 他茫然按住“同生”……   橙红的光一跃而起, 海面波光粼粼折射出金色光芒,霎时天光大亮。在这海天相接处一只蚱蜢小舟急速驶来,很快停靠岸边, 几个蜡染银环的人接二连三跳下来,有人喊道:“七娘子,倭寇水寨尽殆,绞杀匪首三千......神机妙算,先行回来报个喜!”   几人冲上山岩, 那里设着数座军帐, 她们行向最大的那座军帐, 一把掀开帘子,就听见有人阻挠声:“七姊姊方歇下, 脚下都轻点!”少年人神情万分紧张。   “七娘子又发病了?”几人对视一眼,忧虑漫上心头。自打三年前七娘子来到军中,不过任小小的校尉, 她眼光奇准, 时常一言半语便点出要害, 逐渐受大将军倚重, 如今已是海宁军中声名远播的鬼才军师。只是, 甘瓜苦蒂,她的身子骨亦是出了名的差,今年起更是频频惊厥不醒。   为首的女子面色严肃起来, 她说:“倭寇已无返还之力,此战终结数十年来乱象......待七娘子身体好些, 摩酥小师尽可劝说她回城里静养。”   竹屏后响起几声轻咳,一袭腊染长袍的清弱身影缓缓显现眼前,她长袖未挽, 露出白皙近乎透明的指尖,女子抬起脸,眉目如旧模样,只是更添了几分病弱气:“方在岩上已经瞧见海上情形,全托诸位辛苦奋咳......”   一连串的咳嗽声逼的她不得不止话,摩酥适时上前,他手中端起个色彩奇异的铜炉,将艾塔点燃,一阵青烟袅袅升腾,他执艾塔点在女子小臂间穴位处,灸了数下。好半晌咳嗽声终于止住了,一番折腾,卓枝苍白的面上染出几分嫣红桃花色,反倒看上去气色好些了。   摩酥低声说:“劳请各位今日所见,不可对外人言说。”   “自然不会!若有人问起七娘子的事,众姊妹皆是一概不言的......”   ——“报!圣女驾临。”   帐中诸位皆是神情一肃,匆匆俯身退出大帐。海宁人心目中圣女执掌密族,地位比之大昭正如圣人一般。众人甫一退下,范姝也就到了,她掀帘而入,直直望着卓枝憔悴病容,无声哀叹:“七娘,”她深吸一口气,还是直言,“寿春县主病重。”   闻言卓枝原本强忍的头疼愈发严重,晕眩不止,她捂着头慢慢坐下。摩酥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引出牵蛊照旧点燃,好半晌卓枝缓缓张开眼睛,仍是眼前花乱,她凝神问:“怎么回事?”   范姝脸色微沉,将手中明黄物什递上,说:“圣旨发到海宁,点名道姓要你前去侍疾。”范姝环顾四周,声音轻之又请:“你活着,这事承明帝怎么会知晓?”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范姝将圣旨展开,低声念了遍,心道卓枝的身体越来越差,即是大巫用尽办法,也只是勉力维持,可眼瞧着生机日日消减。“同生”的效力逐渐衰减,究竟是什么缘由?难道真如卓枝所言,她与燕同同属亲眷?可若是如此,同生根本就不可能种成,毕竟“同生”类生死契,亲眷之间是不能成的,通常只有妻夫之间方能成蛊。既然不是身份的缘故,那又是为何?   她垂下眼睛,想起那桩燕同大婚的传闻,心下不禁沉默,此事她尚未告知花卿,便是见她身体愈差,心中不忍。   摩酥是个急火火的性子,他忍不住开口:“姊姊,说不定是炸你的,你从前不是说过,兵不厌诈吗?我去!”他求助的望向范姝,”圣女尊上派人去探望姨母,一定没事的!”   帐内静默,卓枝虚弱的微笑,她声音微不可闻,但其中的坚定之意不容忽视:“无需担忧,我的身体,我心里清楚,今日便启程罢。”   范姝并未阻拦,她只是专注的望着卓枝,郑重的说:“千万保重,”她附身耳语,“卓大当家一行人与你兵分两路,各自赴上京,他那厢我已经交代过了,想法子偷天换日将姨母带回来,你多加保重。我以密族大巫去信,”   “不必,”卓枝打断她的话,她语气笃信,“不必如此,圣人不是要我性命。只是个人私事,不必将整个海宁牵进局中,二娘子,你且放心,阿娘平安无事最好,若如此说不得我这一回上京,病就全好了呢。”她眨了眨眼睛玩笑道。   范姝不愿惹她心忧,顺应着点首称是:“摩酥也一起去,你独身一人,我绝对放心不下。”   这时已是冬十一月,海宁四季温暖如春,丝毫感受不到寒意。可此时此刻,卓枝仍感到海的那一边似有寒风吹抚而来,她微微打了个寒颤,抬手拢紧领口,最后望了眼一望无际的长平海。正午的日头高悬,海面闪烁着金色光斑,好似有一尾巨大异兽静静潜在海面之下,明光闪烁似它的鳞片。   不过片刻而已,刺得人眼睛生疼,卓枝闭目,她可能不会再回到此处了,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卓枝回身踏入马车,说:“时间不早了,走罢。”她口中说的笃定不已,其实心里没有丝毫确信,圣人想要杀她,或者是不杀,根本无从预测。   其实她并不关心这一点。   卓枝看了一眼系统界面,硕大的倒计时直白的告诉她,她还有不到三个月的生命。所以此行无论圣人怎么样做,于她影响不大。她已经走到尽头了。只是她心中仍然有些疑惑,从前在上京的时候,她还能勉强感觉到东宫情绪,如今什么也感觉不到,那种隐隐牵连的感觉,也好似彻底消失了。   卓枝仰面靠在藤枕上,细细一想,方觉不对。她离开上京那时,两人曾在宗人府相见,那时她就没能感知到东宫的任何情绪。也许正如东宫说的那般“若真有此用,高祖□□早就千秋万代”,是她魔障了,亦或是两人分隔千里之遥,渐渐便也感觉不到了罢。   这样也好。   这几年她身体愈发差,久病沉珂,心情也时常郁郁不安,更别提再过几月,她备受病痛折磨又会是何等情形。若是东宫感觉不到此等情绪,便是唯一的幸事。   卓枝又望了一眼系统,如今不仅包裹地图天气等全部都不能查看,就连个人界面也打不开了。因她不肯配合系统开启支线任务,如今系统基本上停摆,什么作用也没有。金光一闪,她的目光移到右下角哪一行金色文字上,玩家已收集成就(9/10)。现下记录成就的功能尚在运行,只是不了解究竟有什么作用。   马车轮毂压在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卓枝就在一片单纯重复的杂音中慢慢陷入浅眠,人看似睡着了,实则还有意识,算是醒着。模模糊糊中,她似乎听到摩酥小声念叨:“怎么办,怎么办?尊上交代大婚之事。尊上神态严肃,好似是很要紧的事,还说我若不说,待姊姊到了上京也都晓得......”   大婚,上京。   卓枝清醒了些,她轻轻敲击马车壁数下,摩酥急急忙忙掀开藤帘,露出仓皇失措的眼睛,他讷讷:“姊姊,你醒啦?”摩酥像小松鼠般,探出头强行辩解:“姊姊,我刚才没说话哦。”   她默然无语,用力掐着掌心穴位,勉力抑制嗓间干痒欲咳的难受劲,缓了缓说:“说罢,我都听见了,大婚的事。”见此摩酥心一横,反正总是要说的,干脆趁机交代清楚算了:“尊上,说,说十月初上京,传来消息,”他偷眼看向卓枝,见她神色不变,方才继续说,“东太子,就是皇帝的儿子,好似要大婚了......”摩酥不完全知晓卓枝从前的事,他以为卓枝不明白其中关系,还在依照海宁的情形,比照着细细解释。   似乎年前曾听说过齐王与杨氏女郎那桩婚事不成了,因为太常寺卜卦不吉,当时她心觉奇怪,皇室婚事怎么会因为这种堪称莫名其妙的理由不成呢?也许是为了更合适的婚事,才不成的?   卓枝垂下眼睛,只觉心中酸涩苦麻,她静静忍耐不语,好半晌才缓缓靠着藤枕,装作若无其事,她并不接摩酥的话,反倒问起了不相关的事:“摩酥,你现在会不会讲官话?”   摩酥立即忘记口头正在解释的大昭复杂难解的皇室关系,改为认真思考卓枝的话,他心中将学会的官话过了几遍,数了又数,有种被抓包的窘迫:“会一点,”他眨眨眼睛,从怀里摸出一本磨花皮的书,看了一眼,恢复了自信,他说:“现在已经学的差不多了!”   卓枝瞄了眼书皮,上面似乎写着官话百句通之类的......   摩酥反而打开了话匣子,他兴致勃勃:“姊姊,书上说上京天下漂下白色冰花,尊上说吃起来甜甜的,比椰丝糖还好吃,是真的吗?”   ......   卓枝一行终于抵达上京,正好是腊月初八。上京城高池深,坚不可摧,卓枝提步下马车,抬眼望去,心中恍然上京与她离开那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样人潮涌动,喧闹繁华。   她拢袖立在梅花树下,静静等待守城小吏检查。天高云阔,却不知何时忽然几朵绒花随风飞舞,原来下雪了。今朝的雪格外温柔,雪片子似绒花悠悠然落下,一片又一片,晶莹剔透的冰花落在她的面上顿时融化。   既然是圣人召见,她也无需多做矫饰,衣着如她在海宁那般,襦衫长裙,外披一领白氅。何况她现身引得圣人注意,卓大当家那边便能一探建宁侯府,说不得能救得阿娘离开那座紧闭牢笼。   摩酥终于从车上跳出来,他兴奋至极,笨拙的伸手去接雪花......卓枝微微笑了,树下人在看风景,却不知有人也在看她。   紧邻城墙便是信德坊,坊内酒楼林立,如今上京城风头正盛的银楼就坐落于此。银楼高约五层,最顶上一层,人立于其中甚至可以俯视皇宫禁内,是故圣人敕令五楼封锁,不许设置客席。有眼尖的人发觉今朝银楼五层隐隐能见到人影。   李焕抱剑眺望一番,见到禁卫密信中所提及的马车之时,两眼发亮:“主子,该是那一辆吧!”他展开手中密信,仔细对照,还伴以连连点首。   果不其然,马车停下小门半开,缓缓迈下来个一袭白氅,身姿宛若柳扶风的病美人,行动之间隐隐看出抱病在身。李焕有些尴尬,怎么卓二郎出行还带着女郎?他悄然侧首瞥向东宫,却见东宫专注凝望着白氅仕女,看不出半点不悦之色。   今天倒是奇了,他暗暗的想从前若见到如此,他总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李焕百无聊赖,迟迟不见卓二郎,他只得定睛细看,这一看才发觉不对,这这,这不是卓二郎吗?卓枝的身份有异,他是知悉详情的,只是从未想过今天这样的场景......他暗暗佩服,主子竟能一眼看破,眼力真是深不可测。   东宫不知他这番心思变化,或者说此时此刻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立在梅树下那袭身影吸引,旁的什么也注意不到了。阿枝身体竟如此病弱,虽说早从密信中窥得一鳞半爪,可是未曾想到竟会如此严重,她面色苍白如雪,身子弱的更似一阵风都经不住。   怎么会这样?   他茫然地将手按在“同生”的印记上,隔着衣袍,仍能感觉到隐隐温热。可是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从前那种千丝万缕的联系,竟好似生生断绝。枉前些年他还安慰自己,许是两人分隔两地的缘故......   这是缘何?   忽而马车门侧大开,只见马车里钻出来个少年郎君,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肤色如蜜,踩着雪地,左摇右晃胡乱转圈,耳侧的秘银链携着细碎的各色珊瑚,闪烁作响。东宫目光微凝,这人一袭蜡染短褂迭裙正是密族装扮,他就是密信中所说的那个密族郎君罢。   听闻他唤作“摩酥”。   摩酥玩够了雪,见到梅树旁檐下结着一溜透明的冰柱,迎着光望去七彩光芒隐现,摩酥不禁被这幅从未见过的美景吸引,他忽而想起尊上的话“比椰丝糖还甜”,那种神秘的吸引力,教他情不自禁抬步跃起,折断一截,张口咬了上去。   “呜呜呜!”   冰溜甫一入口,便黏在唇舌上,他略略用力,只觉口中一阵血腥味,他慌张的跑回卓枝身前,比划着求助:“呜呜粘阻呜!灸窝!”   面对这番场景,卓枝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吩咐身畔人取来几盏温水,递给摩酥,不消片刻冰溜终于取出来,他捂着嘴痛呼:“尊上大骗子!姊姊也不要笑了!”   卓枝忍耐不住,终于笑出声来。   这厢尽是欢声笑语,银楼之上气氛却有些凝滞。李焕原本忍不住也咧开嘴笑了笑,这是哪里来的活宝!他回首,却见东宫面无表情,只是垂眸,眼中看不出什么神色。   顿时,李焕敛容。 第119章 两道圣旨   春娘子正得盛宠, 这几日圣人连续数天歇在一川烟絮。方内侍跪在殿前,他擦了擦额头冷汗,踟蹰不已, 实在是,实在是卓枝胆大包天,她一个死人,竟然敢公然现身上京城,这事牵扯太大, 他赶忙前来回禀。   小内侍躬身出来, 低声唤:“干爷爷, 圣人传您进殿回话。”   一川烟絮丝竹声幽幽,乐声顺着水面飘荡, 殿内方内侍回禀的声音显得极为刺耳:“逆臣贼子卓枝,观其行踪正是去往建宁侯府......”   圣人面色莫测,眼皮子耷拉着遮掩全部神色。就在鎏金座旁, 跪坐着一位身段窈窕, 娇艳柔美的宫装仕女, 她双手捧起一盏定窑刻花瓷碗, 汗珠顺着美人玉臂缓缓滑落, 殿内地龙烧的极为热烫,就连空气中都涌动着阵阵暖意。   圣人终于接过那盏参茶:“先拘在建宁侯府,不准任何人进出!待元月十六派御林卫请她入宫, 朕在太真殿见她。”   “圣人?”方内侍错愕万分,头一次他质疑自个的听力, 鹦鹉学舌似的又问了句:“圣人请她入宫?”要知道自十一月起,他领了职,日日守在上京城前等待卓枝。那时他还嗤之以鼻, 卓枝死的不能再死了,圣人这项圣命堪称莫名其妙。   谁知,今天让他见着真的,一瞬间还以为青天明日见了鬼。   圣人淡淡呷一口参茶。   方内侍当即反应过来,躬身跪下叩首,口中恭谨万分道:“奴婢领命。”话罢他赶忙退出殿外,就在那刻,殿内响彻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圣人面色涨红,青筋直跳,几乎要将心肺咳出。春娘子敛袖慌乱起身,她声音急促:“太医官,去请太医官!”圣人张大口呼吸数下,才觉胸腔疼痛稍减,他一把掐住春娘子的手腕:“贱婢,你想要朕死吗?拿朕的仙丹来!”   春娘子手腕登时一片青紫,她几乎是扑向矮柜,手忙脚乱取出个錾花金匣,双手平托举起:“圣人明鉴。”   圣人含着一枚赤色丹丸,好半晌终于平复下来,他起身迈步走向庭院,说:“东阳王世子果真说对了,先去见一见他罢。”一川烟絮距离宗人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圣人精神好些了,披着灰鼠大氅,乘轿径直去了宗人府。   天寒地冻,雪越下越急,不多时青砖地面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圣人踏着落雪走进宗人府,管事内侍紧随身后,圣人停在正庭,他戏谑吩咐:“世子呢?还不将他请出来。”东阳王世子羁押宗人府的事,暂处保密,自然没人知晓。可是管事内侍却知圣人对这位世子的态度的,听话听音,他立即进到院子里,叫上几个身强力壮喂马的内侍,他命令道:“还不将贵人请出来!”   专司喂马的内侍,手下自然并不细致,他们粗鲁踢开门扇,一把揪住缩在墙角的卓泉,此处偏僻,距离正庭甚远,他们也不怕被人知道,口中不干不净叫嚷:“圣人降临,世子爷还躲在屋里学乌龟装孙子呢?”   肃王慌忙逃窜,一时间也顾不上旁人,卓泉便被河西节度使生捉了献给圣人。自他抵上京,圣人就见过他一次,这是第二次。几个膀大腰圆的内侍拖着他一路到了正庭前,管事内侍躬身谄媚道:“回禀圣人,世子到了。”他嫌恶地看着身旁瘫软在地的身影,当着圣人的面,一时也不敢放肆,赶忙跪下,双手用力按在卓泉脖颈,将他按在雪地,小声斥责:“还不向圣人请安!”   圣人才服下丹丸,面色红润,他望着跪在脚下卑微的人影,笑吟吟地说:“你归顺的心思果真赤诚,献计有功。卓枝却是活着,朕令人先后向各地发文,称寿春病重......今朝她已抵上京,请君入瓮这一计,很好。”   “你很了解她。”   地上那摊人影微动,他匍匐着抱住圣人的腿:“臣,罪臣还有要事禀报!”他身上仍穿着逃难那时所穿的伫罗单袍,一路奔波,衣衫早已破旧污损不堪,更别提逃难那时仍是夏月,如今已是寒冬腊月,他瑟瑟发抖:“要事禀告圣人。”   圣人饶有兴致,俯身看他:“哦?”   卓泉冷的浑身颤颤,这时却觉得胸腔之中好像点燃了一把火,他激动地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那个足以惊天动地的秘密:“当日东宫殿下纵火私下放走卓枝,这其中是有些渊源的......两人暗中私通于侯府数次,更别提,太平行宫那夜,也正是她,那个消失难寻的侍女正是卓枝,她”一记窝心脚打断了他的话,晕眩良久,他勉力睁开眼,只瞧见圣人身影越行越远。   他压抑着激动,狂乱的笑出声。   管事太监又气又恨,劈头盖脸抽他几巴掌:“疯子,你污蔑殿下命也该绝!连累我们听见这惊天之言,日后可有你受的!”原本欺负辱骂几句不过是空闲无聊罢了,可如今管事太监是真的对他恨之入骨,此等秘闻,他知晓了,圣人能绕过他一条狗命吗?   污蔑?卓泉仰面躺在雪地上,那群饲马内侍接了命令,慌不迭拳打脚踢,似是要将他打死在这里。都想让他死,他恨不能仰天长啸。这一切怪不得他,都怪寿春县主!不能一视同仁,偏私偏爱......不对,他才不是耽于小情小爱的女子,他胸中有丘壑,根本看不上什么慈母情长。他恨的是寿春县主为何不早早告知他出身尊贵,也好叫他谋一番大业。不然,他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狂笑着忽然却哭了。   寿春县主并不知晓他才是真正的世子,自是不可能告诉他,这又怪谁?   他是东阳王的儿子,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东阳王忧心寿春县主不肯善待幼子,先是借药杀人,随后偷天转日,想方设法假言孩子生而有疾,这才换了孩子......那又怎么样?抵不过母子天性,她仍是最爱嫡亲女儿。东阳王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们这一家人啊,骨子里流淌着都是相同的东西,这就是命运罢?   王朝霸业,什么都没了。他恨,却不知该恨谁,他眼珠直直瞪着一小片天际,好半晌才想到即使,既是寿春县主知晓他才是世子,恐怕也不会直白告知。还想着保命在前,女人终究是女人,不明白什么才是天下格局。这一切不怪他的,若他早早知晓,若他提前筹谋,一切定会不同,毕竟他身上才流淌着正统的天子血脉。   圣人凭何安坐尊位,东宫凭何继承大统?   他不要杀父仇人好生生活着。   阿爷,他的阿爷一番苦心孤诣,终究不能辜负。卓枝生而为盾也不能置身事外,此番不就帮了他吗?同生同长,他悲惨无虞,她也不该好命活着,慈母宠溺无度,更别提日后凭借裙带邀宠,前程定是坦途......就和他一道下地狱,待那时见面再行分说罢。   众内侍见他又是哭又是笑,涕泗横流,着实难堪,又不敢真将他打死了,几个人上手将他拖回屋子。念及方才,暗道几声晦气,遂各自散开。   炮竹声声辞旧岁,除夕的鞭炮声响尚存于耳,日月如梭,不知怎的转瞬就到了上元节。有诗云:年年乐事,华灯竞处。可元令九年却有些特殊,去岁腊月圣人大朝议昏厥数次,当时太医官施以金针之术,总算熬过腊月。可是元月以来,圣人接连半月卧病在床。圣人迷信道人炼丹施术,苦修长生之道,这算不上昏聩,毕竟上京城里人人都笃信于此。   去岁腊月,圣人初次昏厥不醒,东宫侍疾上书恳求圣人不服丹丸,未成想又遭了顿斥责。众臣看在眼里,心中不以为然,皆以为东宫有些不近人情。莫说达官贵人,就连那些乡野富户也尽是服散炼丹的。   原本上元佳节,圣人照旧例下敕令取消禁夜,准允万民进城玩乐,可今年圣人病重,此事定是不能承办。元月十六,天色微明,宫中值守的太监一一熄去宫灯,却见侍奉圣人左右的王内侍朝宫门而去,这种紧要关头,定不是因了私事出宫......   他猜测的不错,王德全此行却是领了皇命的,他出宫快马一路行至建宁侯府,原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没想到卓枝整衣以待:“等您多时了。”   闻言,王内侍微怔,眼前人面含病容,不仅未曾消减半分容色,反是多了几分凛凛风姿。她立在一片雪中,仿若映雪寒梅,积雪难抑,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他们轻骑快马,一路自小南门直入禁内,不多时便来到太真殿前。   自迈入元月起,天公风雪大作,积云压顶,纷纷扬扬直至过了初七方有些好转。太真殿金顶红门,御楼高阶,今朝雪花又起,雪片子仿若凝脂碎玉,一层又一层浅浅覆盖在屋脊瓦片间。王内侍躬身随在她身畔:“娘子,请。”   踏上九重高阶,卓枝立在殿前一眼望去,只觉天下尽收眼底。远处钟声清越悠然,自远及近,她眼含淡笑,施施然转身迈入大殿。   ——“罪臣卓枝拜见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仿若一滴水,落入太真殿荡漾出层层涟漪。良久殿内最深处御座之上那团厚重的锦缎微动,发出了声音:“如今真相大白,东阳王谋逆案与你全然无关,你说是请罪,朕心中生疑,何罪之有啊?”   卓枝笼袖立在殿中央,闻言略想了想答道:“罪臣虽与案情无关,可是罪臣为求保命,借肃王谋乱之机,纵火逃亡,欺瞒圣上已是万死莫辞,怎能无罪?”这时爷娘早已出了上京,她孤身一人,再无隐忧。   圣人微微招手:“你上前来。”   卓枝依然披着一领长氅,缓步行至近前,隔着一道珠帘,卓枝依稀窥到圣人早已头发花白,面色不自然涨红,这是久病之相。殿内温暖如春,仅在榻前便特意增了数个精巧熏笼,炭块明暗不定,既如此圣人仍盖着厚重锦被,额上更不是不见丝毫汗意,他竟畏冷如此。   圣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却不以为然:“你仅凭一人之力,如何纵火逃亡?”   “罪臣怕死贪生,自然是勾结肃王......”卓枝慢悠悠的自我检讨,这事无论圣人知道几分,她也不能言语牵扯东宫,虽说有些徒劳无益,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未成想圣人丝毫不追究其中有异,反是拍手称赞:“好,”他唇角含着和煦的淡笑,撩起眼皮子看向珠帘外立着的人影,笑道:“听闻你在海宁谋划三年,一举设计,趁雾夜突袭歼灭倭寇大半,堪称有功。以你的智谋,明知来上京死路一条,为何还敢来此?”   卓枝垂眸,神情温和答道:“圣人传书且说母亲病重,罪臣身为人臣已是不忠,身为人子,却不能不孝。”   圣人猛然咳嗽几声。   王德全适时递上一碗漆黑的汤药,圣人掀开药碗,勉力起身,他背靠着明黄迎枕,一双眼睛如鹰隼般注视着卓枝,口中却感慨万分:“如此仁孝,朕不会赐死寿春,”他瞥向珠帘外,目光一直望向门扇之外的御阶天际:“母慈子孝一以贯之,这才是天下的道理。寿春疼爱自己的孩子,”圣人稍稍坐起身,话音一转:“朕也疼爱自己的儿子。”   圣人分明衰弱至极,目光却充满审视,仿若淡淡一瞥就能感到万钧之压,他语气不变,可藏在平静如水的语气之下的却能掀起汹涌海浪:“有件事他永远也办不到,朕今日便要为太子做这件事。”   “卓枝,你聪慧识相,这是优点,很好。”   两人有旧,本就是传的有模有样,只是未有真实证据,众人只图口快热闹。去岁见过卓泉,他说的话有凭有据,圣人连夜派锦衣卫彻查,果然有些蛛丝马迹。照此来说待他死后,两人旧情复起已是不可避免。两人之间本有兄妹疑闻,抵不住悠悠众口,日后史书之上如何言说?   他的儿子,他也是知道几分的。   卓枝言语之间小心回避,并不攀扯东宫,想来她明白朕的意图......圣人难得大发善心,也许是人之将死,并无杀心,赐婚远远送走便是了:“你尚未婚配,朕从前说的话如今也还算数,应修撰足堪与你相配,可愿意?”   卓枝微微摇首:“罪臣委实不愿。”   太真殿气氛瞬间凝滞,殿内诸人瞬间变了面色,圣人缓缓抬眼,眼中尽是雷霆欲作。卓枝从容一拜:“罪臣已是半死之人,何苦连累应修撰,”她坦然敛袖,露出欺霜雪的手腕,不紧不慢说:“劳请太医官为罪臣把脉,一探究竟。”   早已潜在阁中的太医官迅速上前,他将手指压在卓枝腕上,一刻两刻,直到更漏水滴悄然落下,太医官抬首恭谨望向圣人:“回禀圣人,此人应当早做准备,怕是没多久了。”   圣人未料到有此转圜,一时难免怔愣,他探目沉吟:“若朕仍要赐婚呢?”   卓枝垂眸理袖,温声说:“罪臣领命,只是拜请圣人赐个更迟些的婚期。待罪臣魂归泰山,这桩婚事也便免了。”   “你倒仁善,”圣人面上笑意更甚,好似处理了什么心腹大患般,他终于脱力缓缓躺在御榻上,屈手指一指王德全说:“将那两道圣旨拿出来,供卓枝看。”   王德全双手捧起一个檀木错金托盘,其上端端正正摆着两道明黄圣旨。既是圣意,她看看也无妨,卓枝拨开绳结,圣旨没了束缚瞬间展开,两道圣旨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道是赐婚,另一道则是赐死。   若她一着不慎......   卓枝敛目。   圣人眼中凝着笑容,他淡淡的说:“你瞧,这两道圣旨都没盖朕的大印。如今你做了决定,朕也便盖下印,王德全,你知道是那一道,速速取出大印加盖!”王德全状若游魂,脚步轻盈,捧着托盘缓缓绕过珠帘,直向内室而去。   更漏滴答滴答不住响起,卓枝垂手立在榻前,静静等待着王德全捧圣旨归来。许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圣人不耐烦的催促道:“王德全人去哪了?”   守门的青衣小内侍身子躬得极低,几乎要贴在地面上,他声音颤抖:“圣人恕罪,王公公适才前去取出大印,正要盖下大印,却不料打翻印泥,已派人去取印泥了......”   圣人蹙起眉头,额间隆起深深的皱褶,简直是匪夷所思,他烦躁不已斥责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王德全人呢?”   青衣内侍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声若蚊蚋,低不可闻:“回禀圣人,不,不知道。”   圣人常年服用丹丸,情绪喜怒不定,闻言当即就要令人赐死青衣内侍,他面上阴晴不定,竭力起身望向殿外,眼中忽然闪过几丝奇异神色,他一把揪住卓枝袖摆,语气又低又急促:“你听!”   卓枝侧耳。   圣人手掌用力纂的更紧,变了神色,面上忽而又生出不明所以的微笑,了然低声道:“......打翻印泥,原是太子来了。”   卓枝侧耳听了半晌,什么动静也没听出来。她缓缓收回探询的视线,心里揣测难道圣人服散饮丹,毒性催发,以至于精神不明,生出些许错乱臆想。圣人松开手,仰面靠坐着迎枕,眼睛半张半合,唇边挂着无奈,奇异的苦意。   殿外忽起跫然足音,守门的青衣内侍仰面悄觑一眼,高声唱喏:“太子殿下驾到!”   ——“儿臣叩请圣安。”   东宫一袭红袍端立殿前,圣人扶榻慢慢坐起,就在那瞬间疲惫病痛仿若从他身上脱离而去,隔着层层珠帘高阶,卓枝依稀瞧见他眸中迅速闪过难懂的悲悯之情。   金乌高挂,明灿金光照耀着赤脊碧瓦,些许光芒透过紧闭窗扉,照出圣人唇边那一丝冷酷又怜悯的笑意,他静静俯视着阶下,俯视着整座禁内也俯视着东宫。良久,圣人闭目,他四指并拢向下一挥,举手投足间满是说不出的厌烦不耐。   东宫遂缓步上前,微微侧首,目光越过卓枝看向跪地的内侍宫娥,淡淡道:“圣人倦了,尔等还不速速退下。” 第120章 常存抱柱信   清思殿回廊宛转曲折, 沿廊栽种着数株老梅树,寒梅繁枝盘虬,间或点缀着数朵红白香蕊, 几个婢女身穿长袍冬装,显得格外圆笨,几人挤成一团,探头探脑,叽叽喳喳议论:“听闻如今住在东暖阁的女郎长得是极美的, 王家子那句诗怎么说来的?”   一阵嬉笑, 有人小声道:“梨花初带夜月, 海棠半含朝雨。”   ——“碧茹纵着你们,一个个如今是越发没样!”柳掌事绕过美人倚, 缓缓行来,她手中捧着一个錾刻梅花纹的金托盘。几个年幼的婢女见了她,瞬间立正, 一个个垂着脑袋, 柳掌事肃声道没:“前些年主子爷不在宫中, 你们张狂便也罢了, 如今还敢说出些狂词浪语形容贵人, 都有几条命在?”   婢女们讷讷不语,垂头耷脑。   柳掌事神色不明,眼瞧着她们鹌鹑似的退了出去, 心中一声长叹,莫说婢女年幼心生好奇, 纵是她们这些储宫里侍奉东宫数年的老人,也是好奇不已。这么一位神仙似的人物,不明不白就直接住进少阳殿旁的东暖阁里, 照谁看了不觉暧昧难言?可东宫日日如旧,夜里回宫也从不踏入东暖阁半步,反倒直接歇在清思殿,这就叫人有些捉摸不清了。   听闻这位贵人是自太真殿过来的......   难道是圣人赏赐东宫的嫔御?可是她们并无听闻旨意,而且也无获封银册。这位神仙妃子只忧心三件事分别是“早膳吃什么?”、“午膳吃什么?”以及“晚膳吃什么?”,其它情由盖是不过问的。   柳掌事看向掌中梅形食盒,每一瓣便是一种花样,小笼金乳酥、玉露团并天花饆饠拢共七八样,各色珍馐引人食指大动。这便是东暖阁里娘子点的消食点心,瞧她身娇骨弱的,没想到胃口还不错。   这么念头微转,很快柳掌事便来到东暖阁前,她轻轻叩门:   ——“娘子大安,奴婢是柳娘......”   卓枝自矮榻翻身而起,她微拢襦裙坐正身子,一副端庄的样子:“柳掌事,请进来罢。”门扇微敞,柳掌事迈步而入,俯身行礼,而后迅速低眼,手上动作不断将梅形食盒拆成花瓣,一瓣一瓣摆开来。   三日前她离开太真殿,原以为就能顺利出宫回建宁侯府,没成想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列青衣禁卫拦下,披甲挂剑只说:“奉命行事。”形势不由人,无论刀山火海,她只能面对。卓枝便跟着内侍上了小轿,许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掀帘探目,顿时大惊失色,若是禁内与三年前一无二致,那此处不应当是储宫吗?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住进了储宫。头一日,她满心以为回见到东宫,一整日她都心情紧张,寝食难安;次日,她略有焦灼;这是第三天了,她已经习惯吃了睡睡了吃的养老生活。   錾刻梅花纹金托盘置于黄檀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响声,霎时卓枝抬眸望去,正与柳掌事四目相对,还是柳掌事飞快垂首,福身道:“娘子赎罪,奴婢无状。”   卓枝偏开脸,低声说:“无事。”   上次见柳掌事还是在一瓯春殿外,那时她尚且还是“小侯爷”,两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的缘分。如今世人眼中卓枝早就殒命三年前万佛寺那场大火,她赴上京,也不过是范七娘的身份。除却圣人对她心知肚明,大部分人眼中,她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所以偶遇熟人,这等场景就很尴尬了。好在柳掌事与她心有灵犀,两人都不提往事,只是默默相对不语。角楼钟声清越悠长,卓枝怔愣,方觉此时已是未时末刻,该准备晚膳了,她闲来无事本能问道:“晚膳吃什么?”   柳掌事略一福身:“鸳鸯五珍脍,梅花汤饼,酪松瓤卷酥......”待她报完菜名,良久未曾听见任何声响,柳掌事抬眼一望,只见这位容貌酷似卓郎君的娘子俯趴在案几上睡着了。柳掌事神色复杂,这位娘子容貌委实与三年前丧身火海的卓郎君太像了些。虽然她只远远瞧过一眼,也能察觉两人至少七八分相像。   她心思稍动,眼中自然而然流露出同情怜悯,恐怕这位娘子心思单纯,如今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罢?   天际金乌欲坠将坠,染出一片明霞,守门内侍窝着整个下午,打算起身伸个懒腰,熟料方才站起身来,就看见远远一行人向储宫走来。他定睛一看,为首那人红袍玉带,身后随着数个青衣禁卫,他打了个激灵,东宫回来了!非是他少见多怪,而是这几个月以来,东宫惯例是亥时后回储宫,而后由他们这些个守门内侍照规矩下钥落锁的。   思虑间,东宫已行至近前,守门内侍躬身行礼,请安道:“主子爷千秋。”   东宫举目望向清思殿,一想到阿枝如今就好好待在殿内,他心中顿觉安稳,眉头也微微舒展,目光不变,一路向着清思殿行去,一面低声问:“她今日都做什么了?”   青衣禁卫抱拳行礼道:“娘子一整日都在殿内,未曾移步他处。”   东宫周身微顿,垂目不语,只怕她是不愿意的罢?   自那日将阿枝送到储宫里,原本打算让她暂时住在从前园子里,转念一想她如今身份未明,难免生出些流言蜚语。旁的殿宇离他太远,也不似东暖阁有火墙地龙,寒冬腊月她身子骨弱,干脆就令人将她送进东暖阁。这几日万分忙碌,本想寻机与她谈及此事,可前两日等他回储宫,已是夜色深沉。   他一路缓行,很快便行至少阳殿前。守门蓝衣内侍见到东宫,连忙躬身行礼,便要高声唱喏,刘内侍一个眼神制止了他们,东宫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他径直迈进殿内,隔着两面八扇伫罗素面屏,依稀能瞧见檀几前端坐的身影。   听到门扇处传来些许动静,卓枝满心以为那是柳掌事布菜的动静,未曾回首,反而微微抿一口长生粥,入口微烫,卓枝娟秀的眉头稍稍蹙起,侧面一探:“柳掌事,几盏汤羹足矣......”话未说完,她瞬间顿口。   竟然是东宫。   她一时无言,唯有默默放下汤盏。东宫亦是不语,折身走向伫罗素面屏另侧小室,很快便有内侍捧着仰莲瓣折腹匜盘上前。事发突然,她几乎以为不会再见到东宫了,没想到这样突兀相见,卓枝怔愣半晌,直到东宫踏出小室,她才恍恍惚惚坐下。   东宫已然除去那身红袍玉带,反而换上一身细布常服,他举止自然,丝毫不觉尴尬,径直行至卓枝对面,而后敛袍坐下。分明是寻常动作,可此时卓枝却觉得隐隐有些压迫感,她垂眸看着汤盏,面上终于挂上淡淡笑容,艰难的开口,语气有些低哑:“听闻殿下即将大婚,臣恭贺殿下。   东宫添了半盏梅花汤饼,闻言他动作微顿,抬眼看了卓枝一眼。眼神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神色,奇异难言,五味杂陈。但他并未多言,只是随手放下绿鸭银匙,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卓枝低垂眼眉,一时间不知该看向何处。虽然已经知晓东宫大婚之事,可这样直面听闻,仍使她胸腔憋闷,万分难安,竟教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心酸难抑自是不提,就在途中她已然听闻杨娘子与齐王婚事不成的事,再加上宋娘子本就与他有旧,这都是他的事,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念头稍转,卓枝自在许多,言至于此,两人也没有继续言谈的必要,又何必在此用膳呢?   想通了其中关窍,卓枝明白这是该告辞的时候了,她扶着檀几起身,正欲出言告辞,却见东宫轻理长袍,又自宽阔大袖中取出一轴明黄长卷,淡淡说:“同喜。”   这是圣旨......   应当是太真殿那卷圣人吩咐王德全盖下大印的那封圣旨,圣人没有将圣旨直接赐给她,却要东宫交给她吗?   卓枝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   东宫似乎没有将圣旨送还她的意思,反是起身走向窗牍旁,少阳殿建立在储宫至高处,前些年方道子远游西域归来,学的炼制明净琉璃的方术,同年方道子炼制出十六扇明净青琉璃方砖献于圣人,及至东宫加冠之年,圣人又将琉璃方砖赐给东宫,既是圣人恩赐,自是一一嵌在少阳殿前。   是已无需打开窗牍,便能一览储宫景致,这也是去年秋日里才镶嵌成了的。东宫推开窗扇,望向不远处的庭院,他微微侧首:“自临潼移栽而来的徒林安石榴,长得很好,你瞧瞧看如何?”   卓枝全部心神都在那卷明黄圣旨之上。   闻言,她方才移开目光,回忆片刻,略有不解道:“很好。”她也不知如何作答,着实不明此问为何?卓枝朱唇微颤,便要开口想问,就在那刻她忽然想起,他们如今各有归宿,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卓枝微微咬住下唇,止住了未说出口的话,一心侧脸躲避他的目光。   阿枝的心思,从来都不会告诉他,从前尚且有同生相连,如今胸腔空荡荡的,唯有一颗心脏跳动不休罢了。东宫垂下眼眸,不欲过多表露情绪,他抬手指了指庭中那株不过半人高的矮树,淡淡说:“分出一株于你。”   东宫的声音琅琅如鸣玉,在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扑向她的耳畔,卓枝微微一颤,才发觉不知何时两人姿势竟如此亲密无间,原本是并肩而立,但她适才探身上前,便像是躲在他怀中一般。   她一愣忙迈步退开,两人各有归宿,独处一室已是不妥。   何况她,她是个没有以后的人,方才的心酸难抑不过是微末的柔情愁绪,只容她自我消解便是足够。自是不能听之任之,由心情把控,卓枝心念微转,转瞬便化作一种果决:“请殿下将圣旨交于臣,时辰尚早,臣领旨谢恩便回侯府,”她抬眸看向东宫,微微动唇:“臣与居一的婚事近在眼前,总要筹办。”   分隔数年,又有那样惨烈的分别情形在先,如今再遇已是上天垂怜,许她这个机会,得以一见年少时爱慕的檀郎,虽说他已另有归宿,但从前那样分别,如今也不能说错......只是,难免有些心酸罢了。此时此刻,不容她多情纠缠,更是需要当断则断,无论如何也不该这当口纠缠不清,藕断丝连。   顿时,东宫眼中温煦的笑意微凝,他薄唇抿起,露出一种极为固执的神色,淡淡道:“你很想嫁给他?”   卓枝说不上什么心情,只记得对居一暗道一声对不住,她佯装出一种懒散神色,漫不经心开口:“非是我嫁给他,而是他嫁到海宁,”她没有看东宫,目光极为专注落在那盏长生羹上,执汤匙舀起一勺,“这一切是圣人恩旨,既有圣旨在上,为人臣子领命行事,也是本分。”   她放下汤匙,眸光微微闪烁复又落在东宫袖中那轴明黄长卷之上。   东宫察觉她的目光,叩开绳结,将那一纸明黄放在檀几上,唇角似扬非扬,黝黑的眸中闪烁着灼人的暗芒,语气不辨喜怒:“圣旨说什么便是什么?”   卓枝抿一口五味汤,轻轻点首,理所应当道:“那是自然。”   金乌还剩下最末一丝橙红,正好映照在青色琉璃窗前,澄碧逢赤浓艳丽仿若飞虹,东宫眸中亦是映衬出这数种璀璨,他薄唇勾起,露出一个极为干净温煦的笑:“你说的那张圣旨,若是未曾加盖大印,便是不作数的。何况孤未曾见过,”他修长的手指微动,明黄卷轴瞬时展开:“孤这里另有一张,是说二十年前圣人指腹为婚的旨意,阿枝,可有兴致一观?”   终于卓枝维持不住冷静神色,她看向那张圣旨,眼中顿时像见到精怪一般,本能就想躲避。   质若碎玉的雪花顺着微敞的青窗飘散进来,东宫迎着雪光望去,只见那株玛瑙安石榴虽不过半人高,但枝干舒展,他心中满意道:“孤已令人辟出一株移植到清和堂去,日后有你我照看,会长的很好的。” 他回眸见卓枝不肯看圣旨,他不似从前那般体贴,反而将圣旨递上她眼前,语含笑意:“慢慢看,圣人赐给你的旨意。   圣旨愈发近,眼瞧着就要与她近距离接触,卓枝惊愕至极,甚至不明白这一切如何转瞬间就全变了?太真殿上圣人言之凿凿,便是不容改变,圣旨怎么也会变化无常?   东宫话语浮现耳畔,未曾加盖大印,便是不做数的。   怪不得圣人口中含混不止,竟无缘无故说东宫来了,原来那不是胡言乱语,更不是随意揣测,而是已然判断出王德全打翻印泥有异。   她不可置信抬眸望向东宫,却见明黄长卷已然摆在她手边,明黄的圣旨瞬时变得灼热烫人,她猛然起身,看着圣旨,口中讷讷只想推拒不看,却又找不到由头,东宫稳若玉山,安坐不动分毫,他眸中蕴含着温煦的笑意,晏晏道:“阿枝念给孤听。”   忽然间卓枝脑中灵光乍闪,摩酥为了躲避学习的场景浮现眼前,她也不知怎么想的:“不,不看了,我不识字。”   东宫:......   殿内没有侍奉的人在,东宫怔愣片刻,旋即哑然失笑,他侧目望了眼门扇,目光回转注视着卓枝,眼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倾身贴近她耳畔,低声说:“怎么还学会耍无赖,嗯?”眼瞧着阿枝白玉般精巧的耳畔顿时染上了几分艳色,他方觉行至过于放纵,遂生懊恼之心。   卓枝微微生颤,她捂着耳朵倏然起身,接连后退几步。   少阳殿门扇大敞,廊下立着侍奉用膳的素衣侍女。殿内两人闲谈言语虽低,但依稀也能听闻一言半角,尤其是这句“我不识字”。闻言众宫侍皆垂首,刘内侍乌头靴悬在空中,一时间也不知该进该出,心生麻木慢慢想未来的太子妃不识字,这种事是他能听的吗?   念及御林卫还等在储宫前,又听见错乱的脚步声,刘内侍心一横,他面无表情,重重踏步迈进殿内,垂首恭敬道:“御林卫求见殿下,太真殿有要事禀告。“   许是想到了什么,东宫面容稍沉,眉间闪过思索神色,他淡淡吩咐几句,起身欲行,蓦然回首他望了一眼卓枝,依依不舍,眸中露出几丝调侃明光,轻声道:“无妨,你等在此处,待孤回来亲自教你识字。” 第121章 圣人之死(修改完毕~……   众人皆有些忍笑不迭, 卓枝却窘迫异常,她还未来及说什么,东宫已然随刘内侍走出少阳殿了。这时她才注意到殿内外立着数位宫装侍女, 前几日殿外是没人的......   卓枝脸皮薄,经这些年锻炼,如今也能人前装装场面,她坦然落座,面对着一桌美味佳肴, 不禁大快朵颐, 很快便将方才那段尴尬抛之脑后。大快朵颐的后果就是她辗转反侧, 难以入眠,卓枝推开窗扇向外望去, 雪夜静寂,婵娟孤清弯弯一点高挂于天际,时而有银雪粒悠悠飘落, 阶下回廊悬挂着精致的六角宫灯, 橙色光芒闪烁, 也为这份静寂增添了些许热闹气。   庭中皆是高大树木, 间或翠竹相伴, 一派绿波幽静。唯独回廊阶下栽植数棵寒梅,暗香浮动,她极目四顾, 西北角一团极高黑影吸引了她。卓枝定睛细看,美人倚旁孤零零栽种着一颗青杨, 挺拔高大,与周边幽碧矮松格格不入。   黄叶青杨......   这颗树冥冥之中似有玄妙,转瞬间她的思绪便回到玄缺那段时日, 卓枝披起大氅,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身走向庭院。   春日不减风寒,庭院自然不必暖阁,干冷异常,她冷的微微发颤,赶忙拢起衣襟。也不过是这遇风片刻,她便觉胸腔泛起阵阵刺痛,卓枝攥紧大氅,这几日她停留在储宫,身体好了许多,一连三日都没发病昏厥。   她眸间闪过些许疑惑,难道是同生的缘故?若说是“同生”的缘故,她如今完全感受不到心脉相连之感;可若说不是“同生”,她的病无端好转良多,也确实奇怪。   这棵青杨树挺拔高大枝干繁茂,可以想象待春日枝丫抽芽,到了夏日树荫会是何等的遮天蔽日,只是这棵树与玄缺府衙那一棵太相像了些。不过这世上青杨树本就相差不离罢,她绕着树木走了几圈,就在冰轮愈发明亮的清辉下,眼前似是看到什么熟悉的痕迹。   卓枝周身一震,她眸光瞬间定在那处暗影,甚至不能移动分毫。   东风渐起,她快步上前,甚至顾不得敛起大氅,倾身伸手微微一触——那段痕迹正是一截剑痕,如此熟悉,这棵树确实是玄缺府衙后的那一棵青杨。这剑痕是她留下的,当时为了作弄东宫,她掷剑声东击西,引得东宫去看,虽说阴谋勉强得逞,最终还是因伤,左手笨拙没能将雪洒进他的领口。   他们在树下亲吻,互通心意,东宫还因她鲁莽磕破了唇.....   她想,那甚至算不上一个吻。   卓枝心中微微一动,旋即垂下眼眸。飒飒寒风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心肺寒凉,就连指尖也已微微泛紫,她无力地攥紧大氅。   他们不会再,不,只是她不会再有那样好的时候了。   夜幕深沉,星子却明亮,一颗耀目赤红的光点似隐若现,她抬眼去望只见赤色光点越发明显,闪现数下,倏然划破寂静夜空,赤星拖着长尾横纵天际,直至紫薇而去,这是......   她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晕眩阵起,那种熟悉的发病征兆仿若阴翳乌云再度笼罩而来,卓枝身形摇晃战立不稳,只竭力撑着树干。北风卷起细密的新雪,仿若扬沙般,泛起一阵阵细碎的波浪,冰冷的空气顺着鼻腔直达肺腑,她嗓间干痒不止,头重脚轻,几乎就要失了意识昏厥过去。   一连三日,她都没能等到东宫回来。   却等来了一个噩耗,圣人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元月。   元令九年春,元月十八,雪光明亮,一颗赤尾横贯天际,冲紫薇,三日后是夜戌时三刻承明帝驾崩于太真殿。   彼时她正因病痛苦熬,日夜难眠,随着时日愈进,诸多症状次第出现,她成夜成夜枯坐着,幸得东暖阁属少阳殿,除却柳掌事日日前来照看外,并无闲人打扰,她的状况自是不招人眼。那夜仍然是寂静的,突然间远处传来一声沉重的铜铸钟鸣之声,沉闷悠远,她惊愕的望向东面,强撑着病体移步到窗前,勉力推开窗扇,向外一望,远处太真殿灯火通明,宛若一颗失了色的明珠,透出一种惨败凄然。   铜铸大钟不断被撞响,声声沉闷不绝于耳,一声声摧人心肝。   她凝望着太真殿,胸腔之间充斥着沉重的寂静感,历来皇位更迭尽是惊心动魄,纵是圣人早有立储诏书,也难免历经风波。她第一时间想到了东宫,不知他现在怎样了,他敬君尊父,可以想象此时此刻他心中苦痛亦是不少。圣人待他却是天家父子,不能按照常人评价,只能道一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于国圣人是君,于家圣人是父,君父即是山川,东宫只是领受。   钟声哭声渐渐汇聚成团,自远方的蔓延而来,在这一片恢弘的沉痛之中,夹杂着急促却不失轻巧的脚步声,很快门扉被扣响,柳掌事熟悉的声音响起:“娘子,娘子可醒来了?请容奴婢为您更衣。”她推门而入,带来一阵凄凉的冷风,卓枝不免轻咳数声,这一开头便是再也止不住了,仿佛方才强忍的病痛在这一刻突兀爆发。   柳掌事的眼神之中带着凝重,是一种与从前不甚相同的神色,她低声提醒道:“娘子,您身子骨弱,不可太过悲痛。奴婢这就去太医院请太医官前来,”   “不,”卓枝扶着檀几缓缓坐下来,她阻止道:“不要兴师动众,我想一个人呆着,柳掌事且去忙罢。”   就在此时,电子音乍然响起:“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获得了新的成就:圣人之死(10/10)!获得成就,奖励玩家神秘的绿色花瓣一枚。”   “叮咚,玩家已经集齐该小地图全部成就,玩家目前获得七种颜色的神秘花瓣,以及神秘植物图鉴一张,请问玩家是否兑换神秘的植物?注:一经兑换不可改变!”   不兑换,现下她又打不开包裹,还不知会兑换出什么东西,总不能日夜藏在袖中。何况如今那些物件又有什么意义呢?系统界面鲜红的倒计时一闪一闪,卓枝只看了一眼,便平静的关闭系统界面。何况早在系统提示支线到来之时,早在她拒绝接受刺杀任务那一刻,她便已明知自己的结局了。   如今又有什么难以接受呢?   只是,这件事她该如何告知东宫?   卓枝剔透的瞳仁望向太真殿,明光隐隐倒影在她的眼中,东宫方才失去了亲人,此时此刻,她在将此事告知,何曾不是残忍?可若不说,这事又能隐瞒几天。若是这次她没来上京便好了,东宫只会以为她在遥远的某个地方生活着,这样平淡的相忘于江湖,就是最好的结局。   可偏偏她就来到上京,偏偏又见到他。   这也许是命运的残忍无常。   无论如何,她总要先离开储宫再提起其他。过了三日,她实在等不下去了,一早用膳之时,卓枝顺道提及此事:“柳掌事,我先行离......”她话尚未说完,就见柳掌事一贯冷静的面容瞬间失色,她定神缓缓将汤盏放在檀几上,低声道:“诸事繁杂,娘子稍等片刻,容奴婢去请刘内侍。”   刘内侍姗姗来迟,他擦一把额间冷汗,万分头疼。   这位娘子住在少阳殿冬暖阁这便不说了,甚至东宫为避让她特意歇在清思殿,虽然不知这娘子身份为何,但是那日一言半语以及往日种种皆证明了一点,这位娘子将来是要入主正宫的,如今少阳殿外还有禁卫看守,东宫的意思显而易见,许进不许出,他怎么敢擅自送她离开。刘内侍与柳掌事对视一眼,他拱拱手,决定照实说:“圣人令您暂留储宫。”   圣人。   她心中泛起一种古怪的情绪,照礼制灵前继位,如今的圣人指的是东宫吧。许是见她沉默良久,刘内侍又提议道:“娘子若有什么事,奴婢便去圣人前......”   “不,无需,”她脱口而出。   卓枝不欲为难他人,只得继续留在储宫。算算时日,停灵七日,扶灵一路直去皇陵也有百里之遥,祭天地拜宗庙路程更是遥远反复。等他们再相见也是一个月后的事了,那时她已经......   卓枝抬眼看了看倒计时,指节泛白,瘦弱的双肩微微一震,旋即低下头来,合上双目,只是涩然不语。若说痛苦自是有的,可这一切也是早有预料的事,便也只剩下闷闷的苦痛,连一丝泣音也发不出了。   柳掌事见她气色难堪,不免想到与她年岁相当的家中幼妹,顿时心生怜惜,不敢听之任之,急匆匆请来了太医官。先请殿下吩咐过此事,只是娘子不肯见太医,东宫不在,他们也不敢违背她,现下见她苍白若纸,情势所迫,便是日后领罚也不能任她如此。   卓枝依旧不肯见太医官,她的身体状况太医官都不消搭脉问诊,只一个“望”便能看出端倪。柳掌事看了刘内侍一眼,心道这事还得禀告圣人。   这几日她的病情又有了全新的变化,从日日贪睡不醒,变作成日成日的睡不着。她抱膝坐在罗汉榻上,窗扇半敞,偶尔有寒风窜进殿内,她也不管不顾,静静的感受着寒风吹抚。殿外御阶如水,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   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卓枝侧耳细听,柳掌事走路轻盈无声,来人不是柳掌事。储宫仍属禁内,这会子也过了亥时,储宫各道门早已落锁下钥,还有谁会趁夜前来?   她慌忙起身,双手用力推开门扇,她探身远眺正欲一探究竟,却见一道身形颀长的身影迈步前来,他的声音琅琅如玉:“阿枝,你留在殿内。今日风寒露冷,为免遇凉,别出来了。”   竟然是东宫。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好似大病一场。卓枝扶着门扇,愣愣的凝望着那个身影,就在这片刻思虑间,东宫愈行愈近,很快他便行至近前。迎着白纸灯笼模糊的光影,卓枝终于看清楚他的面容,不过是六七日的功夫,他竟然清瘦许多,脸侧隐隐能看见一层青色暗影,眼中隐含哀痛、疲惫复杂神色具陈。   他们相识已久,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恸然模样。东宫并没有迈进殿内,他敛袍坐在御阶上,低声说:“寿春县主及建宁侯已抵上京,如今情状,你也不好留在储宫,明日一早,孤令刘内侍送你回侯府可好?”   今日是第七日,过了子时便要一路行至皇陵。守灵七日便是没时间休憩的,从前就有众臣后妃守灵数度昏厥之事,这几日东宫也是一日未曾歇下,丧仪之地距离储宫很远,他却还连夜赶过来同她说事。   卓枝心中亦是难言。   前几日卓枝曾经想过她的事能否对东宫直言相告,如今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卓枝缓缓上前,站在他身畔,强忍着拥抱他的冲动,低声道:“殿下保重身体,臣明日便回去侯府去,”这几日她想了许多,这时也一并说:“臣请暂回海宁一趟。虽说去岁剿灭倭寇数千之数,可怕只怕逢春日,倭寇再起,惹出骚乱便是不妥。”   东宫沉默片刻,低声说:“孤已着人去请憨山大师,你身体不好,怎能赶路?先行修养数月,海宁抗倭之事,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去信海宁便是了。”   卓枝还欲再言,垂首望见他满眼恸然,终究是不忍与他争辩:“殿下也要保重身体,臣先行退下。”她压抑着满腔难受,也压抑着千言万语,极力垂首不再去望他一眼,只是僵硬的移动着步子,一步又一步,好似木石人偶一般操纵着走回殿内。   她的脚步声轻叩洒金砖,在这一片极为寂静安宁的夜里,显得那般明显,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凌冽寒风穿过回廊,越过门墙,呼呼不止。   “阿枝。”   卓枝回首去望,只见他端坐在御阶之上,腰背依旧挺直,可是却那样孤寂。终于她忍耐不住心中翻覆的情绪,回身走向东宫身边。白纸灯笼迎风摇曳不定,光影随着摇摆,卓枝垂眸凝望,东宫面容依旧是沉静温雅的,只是眼中寥落悲恸,那种深深的痛苦,是不容错认的。他的声音依稀听闻暗藏嘶哑,“圣人走了。”白纸灯笼摇曳不定,朦胧的光影映照在他侧脸上,隐隐能看出他眸中那一层浅浅的明光。   那是......   她怔愣片刻,甚至疑心自己看错了,她靠前一步,迟疑低叹:“殿下。”   倏然,她腰身一颤。   东宫回身,双臂紧紧地揽着她,不过数日而已,他肩骨突兀,几可见骨,竟然羸弱至此。卓枝心中泛起疼痛,亦俯身环抱着他。寒风凌冽,两人相依相偎像寒冬取暖的小兽,风声紧扯,呼啸狂乱的风中依稀能听闻他嘶哑的声音,他缓缓道:“......如今至亲之人,只有阿娘和你了。阿枝。”他低声喃喃。   可她。   她。   酸涩悲痛,诸般滋味复杂难言,卓枝骤然紧紧闭合双目,似乎这样可以阻止夺目而出的眼泪。她的心脏晃晃悠悠坠落无垠深渊,既没有底,也没有时间,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几乎也要将她一把拽入虚无之中,诸天神佛,此情此景她该如何告诉他近在咫尺的真相?   卓枝眼睛通红,眼泪控制不住顺着面庞缓缓滑落,最终落在明净如水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圆圆小小的印记。东宫察觉她无声哭泣,扬起脸深深的凝望着她,扶着门扇缓缓起身,因跪在灵前数日,腿骨仍隐隐作痛。   借着摇晃的烛光,卓枝眼睛红彤彤的,他轻柔的拭去卓枝眼畔残泪,心中尽是温情,柔声安慰道:“不哭,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卓枝紧紧闭着眼睛,眼泪却像是溪流涓涓不止,远处钟声响彻禁内,他爱怜的擦去她面上残泪:“不准哭了,明日先回侯府,爷娘都在的。你这般委屈见了爷娘,届时如何分说?”   东宫面容沉静如故,唯有眼角微微红,昭示着方才那一场无声悲痛的迸发。   钟声悠扬婉转,这是提醒到时辰了,此时也该扶灵送圣人进皇陵。这些大礼之事,卓枝早在太学读书之时便已学过,她胡乱擦去眼泪,哭泣太久,声音嗡嗡然:“殿下,到时辰了,我也要回去了。”她一面说,一面踉跄着退回殿内。东宫见她掩上殿门,又听脚步声愈来愈远,这才略整仪容,迈步行至五凤楼去了。   卓枝跪坐在罗汉榻上,目光顺着青窗一眼望去,直至东宫的身形消失在重重宫墙回廊之间,她颤抖不止,将脸埋进双臂之间......方才他看向她的眼神温和依赖,透出万分信任,可是她,该如何是好?   辰时一刻,铸铜大钟再度响起,钟鸣之声悦耳悠长,一声声回荡禁内不止。是时候离开了,卓枝推开门扇,刘内侍得了吩咐早已等在殿外。   刘内侍小心翼翼瞥向身穿白锦大氅,佩戴幕篱的宫装仕女,他得了吩咐晨起送东暖阁的娘子回建宁侯府。虽然不明白这是缘何,可他心里不免揣测,难道这位女郎是卓郎君远方亲眷不成?眼瞅着宫装仕女停步不前,他再度躬身,委婉催促:“娘子,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老奴?”   她不可能再回来了,卓枝又是一段咳嗽不止,好半晌方才回答刘内侍的话:“无事,劳请刘内侍将信交由禁卫传书殿下,送我回侯府罢。”   元令九年,正春,三月三。   刘内侍捧着信笺,眉头紧锁,垂首立在清思殿外,圣人已经继位,但仍属孝期,又是个恪纯至孝的性子,万分忧思不忍踏入太真殿,如今仍住在储宫。他躬身迈入殿内,恭敬道:“圣人金安,这是今朝的御林卫历常呈报。”他担忧的看一眼端坐案前的紫袍天子,低声说:“县主娘娘寅时三刻驱马过潼关,据报其方向隐隐朝着西南而去。” 第122章 大结局(上)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新帝继位, 天子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日,一整月的政事已经累积许多。   待圣人开始理政,左右春坊亦是如此。这小半月东宫詹事府众詹事没日没夜饱受案牍之苦, 已经数十日留在禁内了。听闻刘内侍来意,宋秀文心中称奇,怎么忽然问起倭寇侵扰之事。上月除了照旧问安的折子外,似乎并未见过相关呈报,他脑中一点印象也无, 宋秀文虽不如应居一那般过目不忘, 他也是正经科举出身, 记忆不似寻常人,但凡见过一言半角, 定有印象。   沉吟片刻,自大昭十九道呈递的奏章中迅速挑拣出来几份,轻声问:“浙江呈递的折子并非上报倭寇匪患的事宜, 只是这些, ”他拱手向上微微一举, 说:“劳请公公指点一二, 圣意是何意?”   这事他还云里雾里呢, 刘内侍打迷糊眼,“圣意难测。”一炷香的功夫,刘内侍回到太真殿前, 正好见到掌管锦衣卫的贺大人退出殿外,刘内侍唤道:“贺大人。”贺从拱手, 余光瞥见刘内侍怀中那一捧折子,最顶上那一封上书“浙江道”几个大字,心中微沉, 也是浙江的事,方才圣人召他问的便是浙江的事,他连忙拦下刘内侍。   一来一往,不过是三两句话的功夫,就见松风自二门外疾步快跑前来,他气喘吁吁,连头上的幞头歪了都顾不得扶,他见到刘内侍,倒了几口气:“建宁侯求见!”说着便要行礼。   刘内侍一把扶起他,急促道:“还不赶紧上御前禀告!”   刘内侍守在门外依稀听到天子声音低沉,说了句不是战事。刘内侍心中称奇,只守在殿前,模模糊糊的听见建宁侯说了许多话,最末的几个字,听的分外清楚说:“......万望圣人以国事为重,臣告退。”   既不是战事,又说什么国事为重?   海宁道,高越州。   三月十七,庆春节才过去几日,城中不似往日,并无任何节日气息,栈桥上不见百花彩绸,反而每逢一道转折廊头便悬着数串白兰花,这种花通体洁白,质地如玉如石,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淡雅清香。   寿春县主接到范姝传信,信上说了两件事,其一是报平安,花卿已经抵达高越州,如今正住在海宁王府;其二便是报病,催她速速回海宁,还能见花卿最后一面。花卿的病,其实她早就知晓轻重。三年前那一桩事,宗人府里她忍耐着不见花卿的面,便是怕她见面不肯走,非要留在万佛寺修行。后来听闻花卿远走,她心中也是万分安慰,只是不成想年前花卿竟又自海宁回来了,还是因为她的“病”。   圣人怎么知道花卿还活着,她已无力追究,心中更是恨燕恪恨海宁王,无端将她牵入便罢。非要将她的花卿也拖入这场是非,尚在她腹中之时便因阴谋落下胎里有损,勉强长大方过了及笄,又牵连上了燕家人。   此后便不必说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惊天风波,她才知道,花卿正是她亲生骨血,卓泉才是燕恪之子,念及此事,寿春县主情不自禁攥紧船木,面色难堪至极,养育他一场,落得这般下场不说,卓泉甚至还嫌利用不够,恨不能将花卿敲骨吸髓......只恨她糊涂连自己的女儿也认不出。   “五娘子,我们到了。”   常阿姐轻盈地跳下船,她站在栈桥上,伸手扶着寿春县主迈下船,回首四顾只见栈桥下堆着数捧白珠,大小不一,闪烁着珠光,他们没有留步,反倒一路沿着栈桥换乘蚱蜢舟,穿梭数条河道最终抵达高越州府城外。   府城建立在高越州中央最为空旷平坦的高地之上。寿春县主一眼望去,只觉满眼陌生,她自幼作为质子离家,长在上京,成年后又因孩子的事与老海宁王生出嫌隙,颇有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头,是以算算时日,她已经二十余年没有回到海宁了。   她们行至王府,府前守门正是从前教寿春县主念书的教习娘子,她一眼便认出了寿春县主,念及范姝的吩咐,赶忙引她进来,说:“眉娘子,你终于回来了。圣尊正陪在七姑娘身边......”等在身畔机灵的垂髫女郎见此,赶忙跑回府中禀告此事。   寿春县主尚不知晓女儿的病情,只当她依旧是旧病在身,孱弱不堪。可实际上,卓枝的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起初确实只是重咳不止,像寻常重病的人一般。可就在这几日病情迅速恶化,也不知怎的,三日前她忽然间说身体好了许多,胸腔隐痛消失,周身虽然仍是沉重,但已经不疼了。   当时范姝欢喜异常,立即派人请来大巫检查,这才慢慢发现问题......花卿不是好了,而是身体失去最基本的感觉,彻底察觉不到疼痛了。仿佛一个信号般,接下来便是失去嗅觉,一日一日更是愈发衰弱,昨日轮到双眼,如今只剩下勉强能听能说,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连这些都会失去。   也许是下一刻。   范姝放下族中事宜,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那种回天无力的痛苦语言难以表述,就好似眼睁睁的看着花卿一点点死去,心似苦海沉浮。却还要装作安然无事,免得花卿察觉什么,反倒安慰她。   怎么会这样?   她无数次的反复回忆玄阙的种种,也许当时见到花卿逐渐好转,她便掉以轻心,以为此后只有一条平安坦途。其实那蛊根本没有消失,一直潜在她心脉之中,只是如今才发作而已。花卿留在玄阙这三年,她和大巫用尽方法也不能将其驱逐,只能任由毒蛊兴风作浪一点点耗尽生机。   ——“圣尊。”   门外低缓的声音响起,范姝当即起身,她担忧的看向躺在榻上,半昏半醒面色惨然的卓枝,眼中闪过哀色,她伸手轻轻搭在卓枝腕上,良久才摸到一丝微弱的起伏。   “阿姝?”   范姝移开手指,低声问:“怎醒了?可是我起身惊动你了?无事,你且好好休息。”卓枝微微点头,范姝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这才迈步走出里间,她用力闭上眼睛,可眼前还是不断闪过方才那幕,花卿一双眼眸黯然无神,只是依据声音,勉强望向她。   前来禀告的垂髫娘子站在门前,她年纪不大,举止却十分规矩,只安安静静等在门前。范姝掀开紫竹蔑席,低声问:“何事?”   “回禀圣尊,眉娘子已经抵达府中。”垂髫娘子语态恭敬地回复道。   原来是姨母到了。   眼前似是浮现花卿的模样,她不知道寿春县主到来究竟是对是错,眼睁睁看着爱女一点点生机断绝,这般锥心之疼又有谁能忍受?只怕花卿走了,姨母的身体也彻底垮了。她不禁怀疑请姨母前来这件事是对是错。或许有些事不亲眼看着,痛苦便会有所减轻,也许只是遗憾没见最后一面,可至少不知女儿如此备受折磨。   范姝性情果决,这种犹豫在她心中只是稍转很快便按在心底。   王府虽大,也不过片刻功夫,两人便已相见,范姝不愿隐瞒,将这些事简单的说了一遍,见寿春县主面若金纸,她停了片刻,还是说:“花卿衰弱至此,主要是因蛊,而不是胎里的病。”范眉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好半晌才说:“花卿说,”她捂住胸口,深深喘了几口气,自言自语般:“她说那蛊并无大碍,除夕夜守岁的时候,还说海宁气候好,适宜养病......怎么突然间会这样?”   范姝继续说:“这几年一直请大巫照看,我亲自算,还请大巫算,若承明帝元月内驾崩,花卿行向西南,逢水尚有一线生机。念及此事,一度犹豫不决,加之花卿也不愿,便未能告知姨母。如今终究是行到水穷时,只能请您来见她最后一面。   范姝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大巫看过了,花卿就在这几日了。”   就在这几日。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寿春县主,如今在海宁应该称她为范眉。范眉微微点头,她嗓子发紧,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勉强握了握范姝的手,便要行至卓枝身畔陪伴她,范姝上前一步,搀扶着她:“花卿尚且不知姨母到来......贸然相见,也不知是好是坏?”   闻言,范眉眼中哀痛更甚。   两人一路前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行至门前。范眉立在门前,小臂伸在半空中,久久没有掀帘而入,好半晌她才开口:“花卿不怕的,从前我们母女相伴时间太短,这几日该好好陪着她。”说罢她轻柔的掀开蔑席,迈入屋内。   “阿姝,是不是阿娘来了?”   卓枝闻声抬眸望了过来,那双盈盈秋瞳黯淡茫然,剔透却不见往日灵动,范眉大恸,强忍着郁郁,她俯身揽住卓枝,柔声哄:“花卿,抱病奔波,你是累着了。不怕,阿娘陪你休息几日,病便好了。”   幼时她身体不好,阿娘日日难安,白日陪她饮药,到了夜里总说这句话哄着她休息。如今她已经二十多岁了,阿娘还当她是四五岁的稚子。卓枝微微侧首,笨拙的靠在范眉怀中,不忍她默然垂泪,挑起话头:“阿娘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从上京出来的?”   还要从系统那张神秘的植物图鉴说起,她回到侯府,又听系统催促不已,干脆兑换那张图鉴,熟料竟真生出了神秘植物,一株七色花,它的作用倒也不出奇,只是“男装大佬”的加强版,佩戴七色花便可以使用不同性别形象。彼时她已经不能使用系统功能,这株七色花也勉强有些效用,至少她能以其他身份行走,见一见熟人了。   东宫不许她离开上京,她身后不远不近总是缀着几个禁卫,倘若她迈出府门,禁卫便光明正大的跟上。她的身份没几人知晓,禁卫也不过以为她是寿春县主的远房亲眷,是以当她佩戴七色花以寻常男子身份出府,并没有引得注意。   随后她一路来到齐王府,面见齐王,取下兜帽,露出“卓枝”的形象。齐王如何大惊失色便是不提,卓枝提起玄缺相识的事,齐王面色微变,也不知想起什么,痛快的同意送她出上京。只是临行前齐王也说了几句怪异的话,什么料想不到人面兽心之类的,她急于回海宁,也就没有在意。   海宁高越州,六水围绕。   迎水回环曲折,每逢一道栈桥便可见桥畔堆悬白兰与白珠,玉质花瓣与白珠光辉交相辉映,倒映着青湛湛的水波,有一种神圣素洁的美感,此情此景本是罕见的美景,外来的客人头次见到一捧捧白珠,眼中皆是惊奇不已。又有许多蓝染长袍的密族人面色匆匆乘船入城,外乡人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好奇问,“可是近来有什么节庆?”   那渡河人是个蜡染蓝袍的年轻女郎,她沉默片刻,低声说了句什么。   外乡干瘦的男子见密族装扮的女郎,露出一截蜜色手臂,心痒难耐调笑道:“小娘子嫁人了没?长得......哎呦!”年轻女郎扬起方桨,一抻将满船外乡人悉数扫落水中,那几人挣扎不休,渡河人立在船头,如履平地,但凡几人攀上船只,便一桨扫落水中。如此反复几次,眼瞧着几人就要命绝于此,渡河人的同伴劝道:“杀了他们,反倒脏了路,扰了七娘子安宁,秋姑,算了。”秋姑骂了几句,驶着小船愈行愈远。   远处的动静不大不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李焕立在船上,抬眼张望。天子见过建宁侯,分明没说什么紧要的,无非是解释寿春县主探亲的事,可是天子却好似并不相信,一意孤行非要亲赴海宁,途中也尽是沉默。   他看了一眼风帽遮住大半身形天子,又看向身畔禁卫,他们是随卓枝在海宁住了三年之久的人,海宁风俗习惯定然知悉一二。海宁偏安一隅,又万分排外,许多风俗与大昭极为不同。方才那秋姑爆碳性子,一言不合就要人性命,可是听到“七娘子”什么的,竟也干脆饶了那几人。   七娘子又是何方神圣?   他以仅有的了解问道:七娘子是谁?是大巫吗?“   禁卫小心翼翼瞥向天子,低声回答:“是,是卓大人。”   那,李焕面色微变,扰了安宁是什么意思?   很快随他们进入高越州,饶了安宁的含义也瞬间明了。他们越是行近府城,白兰花珠串越多,入目所及之处无论是树梢檐角还是行人颈项上,腰间皆是悬挂着一串白兰,识路的禁卫上前引路,探目望向王府,这是......他谨慎的说:“恐怕是海宁王府里的事。”   燕同顿步。   夕阳西下,温煦的光芒笼罩着高越州,那一串串明亮洁白的白兰反射出温柔橙光,不知缘何,他眼前却忽然浮现太真殿中圣人眼中一掠而过的莫名意味。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   那是怜悯。 第123章 大结局(下)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回廊间, 檐角下悬挂着一串串白兰,庭中内处处萦绕着白兰清雅的气味,夕阳沉郁, 浓烈的橙色几乎将庭院染成一片橙海,范眉跪坐在榻边,一瞬不瞬专注的看着女儿。卓枝面色苍白,不见半点血色,可此时夕阳浓丽的金澄色斜入窗扉, 似乎为她带来几分鲜活气, 门扇外传来脚步声, 很快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姨母。”   自前日卓枝昏昏沉沉合上眼睛起,整整两日, 她一直未曾醒来。范眉心中隐隐有种不幸的预感,她不愿意离开她片刻,可是门扇外范姝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心间微微一动, 绝望中仍生出几份希翼, 不禁想难道大巫有了什么新法子?   范眉俯身贴在卓枝耳畔, 用力的抱住她, 低声说:“阿娘出去片刻,很快就回来。”   话落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很快就听不见了。   “......”   卓枝欲图开口, 可用尽全力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听着寿春县主走出门去。众人都以为她陷入昏迷, 其实并非如此,她只是不能发声不能动,像被困在笼中的鸟, 身旁人说话走动,大致还是能感知到的。滴答,滴答,系统倒计时仍在继续响起。   许是察觉到她的思绪,系统忽然出声:“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玩家生命值仅剩11:59:58......”   自从两日前她陷入昏迷那刻起,系统就自动打开了生命值倒计时,耳边滴答滴答不止,时时刻刻提醒她没时间了。这种机械的电子音宛如噪音不断响起,幸好寿春县主守在她身边说话,才能使她从这种痛苦中解脱片刻。   滴答,滴答。   夜色渐深,寿春县主却一去不返。滴答声也渐渐越来越小了,一种极深的疲惫感侵袭而来,她的意识越来越沉,好似踩在云端般,又好像陷入滩涂中,所有的痛苦、感觉都消失不见,她就这样轻盈又沉重。听说将死之前,人会感到越来越轻盈,最终灵魂飘出身体,人也便彻底死了。   她也许就是这样。   一阵熏风拂面而来,紧紧闭合的门扇忽然荡开,那阵燥热的气息使她清醒了些。脚步声零碎,不是一个人,她感到有人将她扶起,似是换衣挽发,耳边人声音轻轻重重,伴随着系统滴答滴答和,不断地嗡嗡耳鸣,她什么也听不清楚。   这是要为她换上寿衣吗?   她不禁猜测。   很快那些零碎的脚步声又如来时那般迅速离开,远方似是有什么其他吵闹的响动,随着门扇的闭合,那种声响仿若全部被关在门外,她完全听不清楚了,只觉得喉间生出一种奇异的甜意,卓枝不确定的想那阵甜意是血吗?屋内好似更加明亮了,但这种光亮不似灯烛,好似如月光般白亮,她一会冷,一会热,时而昏沉,时而清醒。   夜色已经很深了,那伴随她一整日的嗡嗡声终于消失,卓枝总算感觉到一阵解脱,忽的她却好似嗅到一阵来自长平海的凉风,那是淡淡的咸涩的水气。她知道这一切实则只是她的臆想而已,毕竟她失去嗅觉多日,怎么还会闻到海风呢?可是那种海风吹拂的感觉如此熟悉,她露在外的肩臂皆感到一阵凉意。   是海风吧?不对,门扇窗牍全部闭合,这阵清冽的海风是从何而来?这时一阵沙沙声响起,好似是袖摆蹭过桌椅的声响,又有什么人进来了。   莹莹宛若月光的白芒,换衣挽发,嗓间泛起的阵阵甜意。   ......   此时此刻,卓枝终于明白种种异样是怎么回事了。莫不是,莫不是......前几日摩酥吵闹着要嫁给她,当时建宁侯担忧她年纪轻轻尚未婚配,如此走了,将来在下面孤单无依,遭人欺辱,几乎立即就同意了摩酥的胡闹之举。还好当时她尚能言说,极力劝说之下,阿爷总算放下了这个奇怪的念头。   可是今朝,不会是他那玩闹般的念头死灰复燃了吧?   事情似乎正如她担忧的那般。   那人缓缓的走向榻前,卓追却恍惚间能感觉到,这人并不是摩酥。   也许是建宁侯重新找到的与她八字相合的某个人罢,那人坐在榻上,扶起她,使她依靠在怀中,不知端起什么碰到她唇边,而后她便感觉有什么液体顺着喉咙直下,卓枝的身体早就失了知觉,只能任由那人摆弄。   不由自主的痛苦使她万分难受,也许是又气又急,忽然间卓枝感到胸腔中传来一阵强烈的痛苦,过去消失的痛觉似乎再度回来了。她拼尽全力,欲图从那人的挟制中挣扎出来,可是卓枝忘记了,早在几日前她就已经不能控制身体了,她以为的拼尽全力其实半分动静也没有。   宛若螂臂挡车般,微不足道,那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便能掐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开嘴,继续吞咽着什么怪异的水液。   良久,一声脆响,仿若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那人也终于停下动作。   卓枝的心脏跳动愈发剧烈,宛如擂鼓般,咚咚作响,一下快过一下,四肢百骸生出剧烈的痛感和疲惫,兴许是过于难熬,卓枝的时间仿若一下子被拉长,每一秒仿佛都有一万年那般长。她感觉到那人轻轻坐在她身边,掌心忽然泛起一阵奇怪的感觉,似有利刃划过......这好似是密族的婚俗,难道说方才那人喂她的是......很快她顾不得那些,因为疼痛愈发剧烈,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皮肤骨骼之中抽离出来,一点一点好像要撕裂她的每一寸神经。   津津冷汗不断地沁出,本就繁杂厚重的蓝染礼袍完完全全贴在她的身上,又湿又黏又冷。   她呼吸不畅,一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攥住心肺。   耳畔电子音似远似近,模模糊糊,仿若天外魔音,“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玩家的生命值倒计时仅剩00:00:58......”   “叮咚,玩家即将判定死亡,官居一品系统开始解除绑定,倒计时开始!”   3   2   1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玩家判定已彻底丧失生命体征!系统开始解除绑定!”曾经掌控她的系统,终于在卓枝停下呼吸的那刻起从她身上彻底抽离,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有一万年那么久。   夜色深沉,墨缎般的天幕黑沉沉仿若能吞噬一切生机,天际不见朗月,也不见一颗星子。忽然间,远方天海交接处升起一颗极为明亮的星子,那是长庚。长庚高高地悬挂在远方的天海交接处,也不过是转瞬天际处倏然跃起一丝橙弧,赤橙的光芒霎时染金海面,带来一种极度温暖的感觉。   燕同木然合臂抱紧怀中人,他感觉得到怀中人正在一点点失去生机,她的手那么冰凉,那样惨然,垂下的指尖隐隐透出一种灰青色,他徒然的握住那双手,手指已经摸不到脉搏跳动,一丝一毫也没了。   他慌忙解开衣襟,只见身前的金色印记渐渐变得浅淡,好似要消失一般......不,不行!他拾起那柄短刃再度划破掌心,鲜红的液体霎时洒在衣襟。他轻轻捏着卓枝的下颚,将血喂了进去,结下“同生”之时,他就是这般,阿枝很快就醒来了......可即使如此,也不能阻止那名为“同生”的金色印记一点点变得浅淡,就如清晨露水见到阳光那般,转瞬就会灰飞烟灭。   燕同紧紧怀抱着怀中人,慌乱的唤了一声:“阿枝。”   怀中人自然不会给他任何回应。   “阿枝,”他又试探着探向鼻端,颈侧,最终他俯身侧脸贴在她身前,他的声音细微渐忽于无,只是低唤,又好似无声恸哭,口中含糊不清,已经听不出说些什么了:“阿枝......”   金乌初升,温煦热烈的光辉瞬间洒满大地,屋内莹莹白珠染上了丝丝金色,那样的热烈灿烂,生机勃勃。   不受控制的压抑终于从她身上退却,卓枝恍恍惚惚间感觉到系统从她身上脱离出去,她周身轻盈好似新生一般,温暖炽烈的热度照耀周身,分明是闭着眼睛,可她眼前却再度感到有种刺眼的明光,唯独胸口仍有重压之感。   她应该已经死了吧?   竟然还有感觉......   她缓缓睁开眼睛,满眼刺目的明光,激得她本能又合上双眸。就在她醒来的一瞬间,或者说就在她心脏恢复跳动的一瞬间,燕同已经感知到了,他不可置信的抬眸,眼前的一切正像一场美梦,他张了张口,又生怕惊动了什么,旋即紧紧抿起唇。他指尖微颤再度探向她的手腕之间,虽然并不明显,可那种微微跳动的感觉,那样真实。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系统已经彻底解除绑定!玩家记得打个五星好评哦~”电子音乍然响起,卓枝不禁“啊”的叫出声来,这一声不禁惊醒了燕同,也惊起了屋外人。   这声音尚未彻底脱口,就被燕同一把捂住,他异常紧张,有些责备的唤道:“阿枝!”话落,他紧张地将手指压在她颈侧,指尖顿时感到阵阵温热,此时此刻燕同仍然恍若梦中,他俯身贴在她胸口,可是蓝染礼袍厚重笨拙,他本就紧张,耳边一时只听得到自己胸腔中那声声重跳。   他扯开蜡染长结,正欲将脸贴在身前,却被卓枝勉力挡住:“殿下!”她一叠声的阻挠,可惜方才恢复的身体使不上力气,卓枝抬起脸费力地望向门扇,有些绝望地说:“阿娘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