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春来》作者:黍宁   文案:   科举带球跑,球天才宝贝,偏剧情流。   剧情版文案:   一觉醒来,张幼双发现自己穿越了。   人不生地不熟,处境很艰难怎么办!只好捋起袖子干事业了!!   教辅业的科举时文大佬:是我   学霸们的凶残老师:是我   话本业的大手子:是我   IP改编戏曲业的巨巨:还是我!   目标是:成为大梁文娱TOP1!   感情版文案:   张幼双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   第二天,她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穿越了,身侧还躺着个男人。   慌乱中,张幼双只能收拾收拾赶紧跑,只是从此腹中却多了个孩子。   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她决心将天才包子教导成一个君子。   十多年后,张衍顺利考中了秀才。   而张幼双却突然发现,那个一直帮她教孩子的俞先生就是孩子亲爹。   向来温润端方的张衍心态崩了:我视之若父的严师,竟然真是我亲爹=口=      俞峻:少负才学,恃才傲物。无意于男欢女爱,惟愿能脚踏实地,多做些实事,为生民立命,为这天下海晏河清略尽绵薄之力。   千算万算,却偏偏输在一个“傲”字。   回想往事,一场大梦。   如今已近不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倒也想求一人能常伴左右,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直到有一天,才蓦然发现,原来妻子早已陪伴在身侧。      注意:偏女主搞事业的剧情流!   论如何拐走一只傲娇正直士大夫   突然想写狗血文的产物,带球跑。   养孩子科举日常。   男主是作者理想型,面冷心热克己复礼士大夫,贤妻良母,有责任有担当,情话技能max   一句话简介:狗血带球跑   立意:自强不息,努力奋进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幼双;俞峻(危甫)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张幼双醒来的时候,身边正躺着个男人。   未着寸缕的那种,就腰部往下矜持地盖了床薄被,遮不住劲瘦的腰肌和那性感的两道人鱼线。   最恐怖的是,她也没穿。   脑子里瞬间飘过各种和谐或不和谐的画面。   张幼双绝望地抱紧了被子,惊疑不定地想。   不对劲啊!!!   她明明记得,大年夜这天晚上她是在她狗窝里睡着的,当时她还熬夜看完了一篇言情小说来着。   那么问题来了,她旁边这位仁兄是哪位?   她也没梦游这种不良的嗜好,难道说她被夜袭了吗?   扭脸看了眼枕边人儿,张幼双立刻就像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移开了视线。   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极为周正,鬓发凌乱地垂在额前。   鼻梁又高又挺,唇淡而薄,眉眼凛冽,如柳叶薄刃,极锐极利。就算睡着了,也是眉头微蹙,眼周泛着青黑与淡淡的细纹。   就是黑,特黑,是那种特性感的蜜色肌肤。   张幼双缓缓打出四个字:靠北,好帅。   夜袭她狗窝的绝不可能有这质量的!!长成这样,有这身材,还来夜袭她,这是活菩萨普度众生来的吧??   张幼双做了几个深呼吸,又打量了几眼周边环境。   她目前正处于一个陈设古色古香的屋子里。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粗粗一看,基本上都是硬木家具。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一张灯挂椅,这玩意儿属于明式八大椅之一。   她能看出来,这得益于她爸妈都算是高级知识分子,她妈沈兰碧女士是某211大学做古文献的,她爸张廷芳是做历史的,主要是科举史这块儿的研究。   她太爷爷是翰林学士,她家就收藏过不少明氏家具。   她么,她不学无术,市里某中学的副科老师。   平常文献没看多少,光看穿越小说了。   要死了要死了,她这是穿越了吗?   要真是穿越了,这开局也太劲爆了吧。   趁着这位一夜情对象还没睁眼,张幼双迅速抄起衣服,手忙脚乱地穿上了,中间还没忘多看了自己一眼。   还好,衣服还是她那套绿恐龙睡衣,不是魂穿。   出门一看,似乎是个普通的民居,也没什么仆人婆子候着的意思。   张幼双硬着头皮,猫着腰迅速冲出了大门。   刚一踏出门立刻就被街上这晃眼的大太阳,照得一阵头晕。   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波光粼粼,人家尽枕河而居。   河对面的长廊内不时有人群往来,长廊底下的青砖上,三五成群的妇人蹲在河边儿淘米洗菜。   街上更不乏那卖浆的,卖新鲜菱藕的,卖油的,卖头花的,骞着驴子走街串巷的。   正是水暖河桥,群鸭凫水,杨柳堆烟,好一场春梦繁华。   这热闹的街景。   她绝壁是穿越了。   ……   张幼双灰头土脸地站在人群中,崩溃地几乎快哭出来。   简直想狠狠地扇十几分钟前的自己一巴掌。   草啊。   身穿好个屁啊!她还穿着那套愚蠢的绿恐龙睡衣呢!   顶着众人惊诧莫名的视线,这一路上简直是走到哪儿,人就看到哪儿,张幼双恶狠狠地甩了甩恐龙尾巴。   她发誓,她这辈子都没这么风光过。   ……   这日,汇通当来了个特殊的女客。   这位女客,穿着件形式古怪的衣服。   这位女客,自然就是张幼双了。   她得感谢祖宗们不像西方人那般野蛮粗暴,看到她觉得新鲜没错,但还不至于把她当成妖怪给拖出去烧了。   至于她要当的东西,却是一块儿表。   就那种做工平平的机械表。   这玩意儿在现代属于烂大街的款式,但在古代这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做工,精确的读数,却足以唬人。   汇通当的朝奉本来还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看到这块机械表,立时就变了脸色,大为惊诧。   这朝奉是个老积年了,眼力见狠辣独道,见状,神情凝重了不少。   这西边儿过来的表,绝不是什么普通人能用得起的。   当下便疑心是张幼双偷的。   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了这位女客一眼。   这位女客口音有些奇怪,但说起话来却颇为有条理,落落大方的模样一点儿都不露怯。   白皮肤,双手柔软,一看就没在太阳底下晒过,干过什么粗活重活。   眼睛恁大,黑黝黝的,看着直教人心里发憷。   身上这件衣服虽然的确……古怪了点儿,但颜色极为鲜亮干净,等闲染不出来。   综合起来一看,非富即贵,倒也衬得上这块表的身份。   开门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把好好的人客往外送。   哪怕张幼双这身打扮和这副言行的确惊世骇俗了点儿,朝奉略一迟疑,还是好声好气地吩咐伙计端茶送水,请张幼双坐下,转身去请了掌柜的来,两人略加商谈。   张幼双是一点儿都不憷,她有信心对方绝对拒绝不了这机械表的诱惑。   来之前她还特地厚着脸皮跑到人摊位前问过粮价,对这个年代的物价水平有了个简单的认知。   半个时辰后。   张幼双拿着百两的银票和一些碎银子站在了汇通当门口,轻轻地舒了口气。   这有了百两的启动资金,穿越后的日子应该不算太难过了吧?   不过当下还有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是——她户籍得怎么办?她现在可算是个正儿八经的黑户。   想到这儿,张幼双有点儿想哭,委屈地只想掉金豆豆。   怎么别人一觉醒来穿越了,都穿成什么家世好门第高的绝色大美女,被什么什么侯,什么什么世子,什么什么王爷抢着追求,吃香的,喝辣的。   怎么换成她就穿个恐龙睡衣傻不愣登地出场了。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得把这件愚蠢的恐龙睡衣给换下来。   拿了钱,张幼双僵硬地顶着着众人的视线,甩着笨重的恐龙尾巴,转了几圈,找到一个买衣服的铺里,这个年代多是量体裁衣,成衣不多。   手里有钱,胆气足,张幼双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一口气买了四件,拿了件杏色的躲到里间去换了。   没想到换衣服的时候突然从衣服里“当啷”掉下来个白玉玉佩,触手温润,一看就是好料子精心雕琢出来的。   她很确定,她没佩戴过玉佩这玩意儿。   那这块玉佩——岂不是她那一夜情对象的?!   张幼双手一哆嗦,顿觉手上这块玉佩足有千斤重。   肯定是她手忙脚乱之下把人家这玉佩给顺走了。   还回去吗……   张幼双默了,   她实在没脸回去。   万一!只说万一!这位不知名的帅比醒来之后非要对她负责咋办?   这位看起来都二十七八,将将奔三了,古人结婚又早,要是他家里本就有一位美娇娘,她岂不是只能做妾……   等等。   张幼双脸瞬间绿了大半。   对啊,古人结婚早,这位二十七八,孩子估计都能打酱油了。   那她岂不是无意中做了小三。   晴!天!霹!雳!   瞬间,张幼双如天打五雷轰,雷得她外焦里嫩,抱着换下来的恐龙睡衣,   沉浸在自己“貌似当了小三”这个残酷的现实中久久无法自拔。   直到铺子里的老板娘看不下去了,隔着个帘子过来催她。   等从这成衣铺子里出来的时候,张幼双已经从老板娘口中将这个时代基本摸得大差不差了。   一屁股坐在别人家门前的石墩子上,张幼双一时间头昏眼花。   已知,今年是永庆八年。   国号大梁。   这根本不是明朝。她这是又穿到哪儿去了?   架空吗!!张幼双默默咆哮!   再说为啥是她穿啊!!   她相信,把这机会让给张廷芳先生和沈兰碧女士,这俩人之间的任何一人,这俩口子都比她这个不学无术的兴奋好吗!   她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穿越到古代能干啥!   教书吗?   就不说性别这个敏感的议题了,人正经坐馆的还看不上她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杂板令呢。   胡乱抹了把脸,张幼双认命地跑腿忙活开来,打算先找个牙行租个房子,为自己不至于沦落到去睡大街而努力奋斗。   然而,就在张幼双小宇宙熊熊燃烧,斗志昂扬准备在古代开展第二人生的时候,却忽然有人一把拽住了她头发,随之而来的是响亮的一耳光!   一个炸雷般的嗓音在耳畔炸响!   “死丫头!你又往哪儿跑!”   这一巴掌当即就把张幼双给打懵了,脑瓜子都嗡嗡的,一抬头就看到个别頦腮雷公嘴的妇人,正拽着她半边头发怒骂:“你个没良心的混帐!好吃懒做的小贱种!”   冷不丁吃了这实打实的一耳光,张幼双眼冒金星,又是懵逼又是我操,   她头皮感觉都快被拽掉了。   那妇人还在不依不饶破口大骂。   张幼双努力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当下心头火起。   我草!这哪儿来的神经病!   果断一脚踩在了这妇人的脚面,趁着妇人吃痛,迅速抽身反手就回敬了对方一耳光。   这妇人被她踩了一脚本就怒极,正欲要骂,却没想到张幼双这一耳光就回敬了过来。   张幼双这一巴掌可是用了实打实的力气,这妇人立刻被打得眼冒金星,足足懵了须臾,这才紫涨了面皮,又要一把将张幼双给拽过来。   “你、你个死丫头!你反了天了!”   飞来横祸,张幼双还处于懵圈状态。   这算什么?碰瓷?还是人贩子演戏来的?   一扭身灵活地躲了过去,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这个老杀才!鳖老婆!老娘我根本不认得你!”   妇人被她还了一嘴,气得直哆嗦。   眼见众人陆陆续续地全都围了过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撒泼打滚。   “反了天了啊!!气杀老娘了啊!!这没良心的小贱种!不孝的小泼皮!”   随着人群越聚越多,陆陆续续有人认出了这妇人,一脸惊讶道:“张家婶子?!”   目光落在张幼双身上,张幼双心中登时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这些人脱口而出道:“幼双??”   “你娘俩咋啦?这是在干什么呢?”   张幼双想都没想,果断退后了一步,和这妇人划开距离,皱着眉道:“我不认识她。”   妇人又哭又骂,骂得更大声了。   周围人指责的眼神令张幼双心里憋火:“我真不认识她!”   令张幼双郁闷的是,这些人竟然全用“你个不孝女”这种眼神看着她。   看得张幼双心里等等等警铃直响,忍无可忍拨开人群就要走。   这时,人群中忽地走出来了个高大的汉子,一把拽住了她:“你这丫头说什么胡话呢!你娘你不认啦!!”   越来越多看起来像街坊邻里的人聚拢了过来,对她和那个别頦腮的妇人指指点点。   张幼双睁大了眼,心中登时如万千草泥马狂奔而过。   双拳难敌N手,她就跟只无力的小鸡仔似的,被众人给簇拥着拎回了家里。   刚一进门,一个中年男人忽地冲了出来,挥舞着蒲扇似的通红的大手,擘头子对她又是一耳光。   妇人那一耳光和这一耳光简直没有可比性,张幼双被扇得差点儿吐血,半面脸立刻就肿了起来。   但她无暇去顾忌这个,主要是男人这一巴掌竟然扇得脑子里忽地多出了一段回忆。   张幼双捂着脸,脑瓜嗡嗡直响,如山崩海啸一般,飞也般地灌入了一幕又一幕的走马灯。   走马灯的主角,是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二十一岁,也叫张幼双。   父张大志,母周霞芬,还有个叫安哥儿的弟弟,不过这位张幼双的人生经历比她要悲惨上数倍不止。   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自小就被这一双狗爹妈当骡子使唤。   这个朝代的科举体制已经十分完备,简直是个全民举业的时代,时人多梦想着靠科举来改变人生,对科举的热情简直不亚于后世的全民高考。   这对狗爹妈自认也不例外,张周二人打心眼里就认为他们这宝贝儿子将来是有大出息的,日日夜夜就做梦盼着能将安哥儿送上考场、   为了能攒齐安哥儿的束脩,给他最好的教育资源,不惜省吃俭用榨干自己,也不惜榨干张幼双。   出生在这种家庭里,“张幼双”又是做牛又是做马,一拖就拖到了二十一岁还没嫁人。   街坊邻里,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终于,这位张幼双接受不能,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果断地收拾包袱跑路了。   回忆结束,张幼双捂着脸瞬间我操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   原主跑了换她顶班吗?问题她虽然跟这位同名同姓同款脸,她也不是“张幼双”啊!   张大志看起来气不过还想再来一耳光,却被街坊邻里手忙脚乱地拦了下来。   “算啦!别这样打孩子!”   “再打这不都得打坏了吗?!”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又有几个妇人模样打扮的女人,护着张幼双进了屋。   虽然张幼双她发誓她真的很想跑路,奈何这些妇人团团围坐在她身边,嘴上叨叨叨,“好言相劝”个不停。   又是骂她不懂事的,又是说她不自重的。   被戳着脑门骂了大半天,张幼双终于忍无可忍。   别说那位“张幼双”了,就连她一个独生女听着这些话都觉得窝火。   什么叫她弟弟还小,每天都要忙着念书,她得让着点儿他,别叫他分心!   什么叫她弟的手那是拿笔墨的手,狗爹妈让她没日没夜的烧火、煮饭、洗衣是为了她好,不然以后到了婆家叫人看轻了去。   听听,张幼双瞬间斯巴达了,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敌众我寡,不可正面硬刚,只能智取,张幼双索性摆出一副木然的表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做听不见。   这些妇人见她这般冥顽不灵的模样,面面相觑,又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到了饭点,众人自觉无趣,这才陆陆续续地散开,各回各家。   “张幼双”这对狗爹妈似乎真被她气得给不轻,虽说在众人劝说之下没再动手,却还没忘在她房门外面把门栓一插,将她给锁在了屋里,不准进出,也不准吃晚饭。   谁爱吃谁吃,反正她也没兴趣吃。   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听人一走,张幼双果断振作起精神,从床上一跃而起,哒哒哒冲到了窗前,准备爬窗开溜。   “张幼双”性格一向懦弱,张大志夫妇将“她”捉回来之后,也没想到“女儿”敢再离家出走,窗户甚至都没上锁。   张幼双刚推开窗,一只脚爬了出去,整个人骑在窗框上的时候,忽地一个磁性的嗓音在耳畔猛然炸响。   “双双?”   到底是做贼心虚,张幼双一个激灵,从窗子上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险些摔了个屁股开花。   怒瞪之。   窗户外面正站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   “双双?”青年惊愕地看她。   一抬头,张幼双就呆掉了。   说话的这青年竟然是个标准的男神长相!!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了的青布直身,生了副好皮囊,丰神挺秀,乌发墨鬓,皮肤白皙,眉眼温润。   整个人沐浴在轻纱般的月色下,仿佛都在布灵布灵地闪着光。   看她从窗户上爬下来,“男神兄弟”明显吃了一惊,忙过来扶她:“没事吧?”   张幼双:……大哥你谁。   下一秒,脑子里又电光火石般地飞快闪过了几个画面。   第一幅画面,是幼年的张幼双跟在个少年屁股后面跑,一边跑一边喊对方“承望哥哥”。   第二幅画面中的张幼双已经出落成了个大姑娘了。少年也已长成了个毓秀挺拔的青年。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每天都会守在他下学必经的路口,鬼头鬼脑,蹑手蹑脚地牵着裙子偷偷张望。   第三幅画面,是青年与另一个陌生的少女在说话,二人相谈甚欢,看着彼此的视线里饱含爱意。   而在一个远远的角落里,“张幼双”则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   第四幅画面,是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说她二十有二了还赖在家里不走,巴巴地想嫁给陆承望,也不看自己早就蹉跎成个老姑娘了。   这四副画面次第闪过,张幼双顿觉无语凝噎。   合着这位暖男兄弟竟然就是那位承望哥哥吗?   和她同名的这妹妹离家出走全为了面前这男人?! 第2章   至于那位陌生的少女,脑海中的记忆告诉她,这少女叫田翩翩,比“张幼双”小上好几岁,是间壁田家的独女,模样标致,聪慧伶俐,正值标梅之年。   ……和这位一比,性子懦弱的张幼双简直就被活生生地衬托成了个丑小鸭,灰不溜秋,惨不忍睹。   更奇葩的是,田翩翩与陆承望这俩货互相爱慕却死活不肯开口,偏在人前装傻。   “张幼双”和他俩一起长大,她打小就暗恋陆承望,终于有天憋不住了,又许是察觉到了什么,竟然傻不愣登地跑去问田翩翩喜不喜欢陆承望。   田翩翩当然不好意思,又嗔又羞,道是你说这干啥?我才不喜欢他呢。   这位傻白甜的妹妹竟然还真的信了!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追逐陆承望,却发现原来陆承望只把自己当妹妹。   而她闹到最后反落了个“不自重”、“撬自己小姐妹的墙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骂名。   张幼双……这是个什么人间惨剧。   就这两三秒的功夫,这位承望哥哥,压根就没察觉到张幼双脑子里究竟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风暴。   看着张幼双呆掉的模样,他倒是“噗”地一声乐了。这位兄弟十分自然地伸出了手,摸了把她脑袋。   “我听说你回来了。”   张幼双浑身汗毛直竖,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他倒也不介意,朝她笑了笑,从袖子里变戏法似地翻出个油纸包。   “你娘又不让你吃饭吧?“青年眯着眼,有些贼兮兮的笑起来,“喏,你最爱吃的。”   张幼双:“呃……谢谢,但是不用了。”   对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她的冷淡,他诧异地看着她,那双干净透彻的眼,迟疑地看着她。   “双双,你的事儿,我都已经听说了。”   “双双。”他清澈的双眸直视着她,皱了一下两条远山似地眉,无不歉疚地说,“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老实说,这个承望哥哥长相的确没得挑,也难怪那位“同名姑娘”会看上他,这一恋就暗恋上了六七年。   可张幼双是什么人,电视上多少小鲜肉美大叔没看过。再说了,这承望哥哥的颜值还不如她一夜情(疑似)对象呢。   这妹妹究竟在图什么?   许是因为这姑娘和自己同名同姓的缘故,又或许是已经先入为主了。张幼双她对这位同名的妹妹报以了同情、恨铁不成钢等种种复杂的情绪,对这对奇葩情侣抱有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忿忿的敌意。   看着陆承望,张幼双反应很是警惕和冷淡,蹬蹬蹬往后退了两步。   “你来干嘛?”   她这疏远的神态似乎果断击中了陆承望。   陆承望怔怔地看着她。   似乎是没有想到昔日里那个总是低着头,不敢正眼瞧他的妹妹有一天竟然这么冷淡,冷淡到透着股陌生。   “我……”陆承望欲言又止,他倒没有因为张幼双的警惕和生气,将油纸包又贴身收好了,扯着唇角露出抹苦笑,“对不起,双双。”   青年特诚恳,又特小心翼翼地抿了抿唇角,眼神有点儿黯淡,“都是你承望哥不好,叫人误会了你。”   “我……”陆承望挣扎了一下,“从你走后,我和翩翩都很担心你。”   张幼双瞬间草泥马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她就不信这个陆承望不知道“张幼双”喜欢她。   他知不知道他这种暖男型的中央空调,用这种“深情款款”的眼神看着人家姑娘,说着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会给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啊喂!   说就算了,还带一句“翩翩”,是怕补刀还不够吗?   幸亏他对面站着的是她,这要是本尊不当场哭出来都算是好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耐心耗尽,张幼双一把推开了对方正准备往前。   陆承望愣了一愣,今天的张幼双给了他太多惊讶。   他脑子里一空,下意识地一把就拽住了张幼双的胳膊:“双双?你去哪儿。”   “走啊。”   陆承望回过神,奇怪地问她:“走……走哪儿去?你又要离家出走?”   张幼双:“说这话之前能放开我吗?”   说罢,指了指对方还攥着自己胳膊的手。   陆承望像是被火燎着了似地,猛地收回了手,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他耳根顿时晕红了一点,很是歉疚与羞涩的模样。   “抱、抱歉。”   然而少女的目光却十分冷淡。   忙着跑路,张幼双懒得再同他啰嗦,万一把这对狗爹妈给吵出来了——   两相争执的动静终于吸引了屋里的注意。   周霞芬的嗓音远远地从屋里传了过来:“是承望吗?”   “谁在外面?”   陆承望怔了一下,下意识答道:“周婶子?”   !!   怕什么来什么!   张幼双简直一口咬死他的心情都有了。   周霞芬端着个灯台走了出来,错愕地看着门口的陆承望,这神情竟然颇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意思:“承望你怎么来……”   话音未落——   “张幼双你个死丫头!你怎么出来的?!”   周霞芬脸上那点软和讨好的笑意在看到张幼双之后立刻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妇人的脸色显而易见地阴沉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飞也般地冲到了张幼双面前,拧着她胳膊肉就开始破口大骂。   “不安分的小泼皮、贱皮子!”   “好吃懒做的贱种!”   周霞芬破口大骂:“不长记性的东西!是不是都忘记别人怎么说的了?被锁在屋里还要巴巴地凑过去不是?!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人承望究竟看不看得上你!”   “这么喜欢勾搭男人,怎么不去做娼妓?每日倚门卖笑,掩哄子弟!”   虽然对周霞芬的凶名早有耳闻,但这还是陆承望第一次看到周霞芬如此破口大骂,登时就被骂懵了。   “周婶子?”   张幼双被周霞芬掐得倒吸了口冷气,眼角余光瞥见陆承望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谁要你这没用的同情心啦!   周霞芬估计是想关起门来打她,按着张幼双她脑袋赔笑道:   “承望啊,对不住了,我家幼双给你添麻烦了啊。”   “你也别插嘴,这是你婶子自己家的家事。”   说完,拽着张幼双进了屋,“啪”甩上了门。   独留陆承望怔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拍门,可临到头又收回了手,抿了抿唇,犹豫了,不好再过去添乱。   一进屋,周霞芬火冒三丈地戳着她脑门骂。   “我叫你犯贱,你这不学好的小浪蹄子。”   这一家人本在吃饭,桌上的菜没多少油水,唯一一条鱼还被放在了安哥儿面前,一家之主张大志也只能吃点儿辣椒拌饭。   张大志看了看张幼双,又看了看早已空无一人的里屋,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他勃然大怒地甩了碗筷,“你还敢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配得上陆承望吗?”   “你非要凑上去给人家看笑话是不是啊。”   至于本尊她弟,此时此刻趁着爹妈的注意力不在饭桌上,正卯足了劲儿往自己饭碗里扒拉鱼,吃得满嘴流油。   将这一幕尽数收在眼底,张幼双几乎都快同情这对狗爹妈了。   这对狗爹妈对本尊的弟弟可真是没得挑,耗费了一切的心力。如果这小狗崽子是懂事的那也就算了,偏偏不学无术,任凭这对狗爹妈如何呕心沥血,奉献自我,却还是烂泥扶不上墙,到现在《三字经》都背不清楚。   张幼双冷笑:“怎么啦?我怎么配不上了?”   有“张幼双”的记忆,她大概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看重陆承望。   这陆承望打小就聪明,最近又一口气考过了县试和府试,只消再考过一场道试,那就是正儿八经的秀才老爷了。   说白了这位就是那种大家伙儿心目中的“清北预备役”,别人家的孩子。   长得好看又聪明,学习刻苦用功的那一挂。   不就是个什么破童生吗?这还不是秀才呢,她太爷爷还是翰林学士呢!   张大志须臾紫涨了面皮:“你、你!你还跟顶嘴!看我打不死你!”   她非但还敢顶嘴,她还敢溜呢。   趁着张大志四处找家伙什的功夫,张幼双像条灵活的泥鳅,从他腋下钻了出去,一把抢过了的饭碗砸碎了,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捡起碎瓷片抵在了安哥儿脖颈边。   “不想他死我劝你还是乖一点吧。”   张大志夫妇如遭雷击般怔愣在了原地,双双傻了眼,看着她的目光活像是见了鬼。   “你疯啦?!”周霞芬变了脸色低吼。   “疯?”张幼双冷笑,“说不定呢?”   说着又提起瓷片来,往安哥儿脸上比划了两下。   “说不定我早被你们逼疯了。可不要逼我这个疯子,不然我手一抖,搞不好你们这宝贝儿子脸上就要多出一道疤了。”   安哥儿这夯货正忙不迭地吃得满嘴油光,冷不防地被张幼双给提了起来,吓得哇哇直哭。   宝贝儿子落在了张幼双手上,周霞芬怕得面色都青了,心疼得直抽抽。   她可都指望着这儿子将来有出息能挣个诰命夫人给她养老,哪里敢舍得宝贝儿子受一点儿委屈。   “你、你放下!有什么话好好说。”   “好好说?”张幼双嗤笑道,“你们倒是给我好好说的机会。”   张大志咆哮如雷:“你、你!!”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我也没什么要求,”张幼双拖长了腔,一字一顿道,“反正你们二位也巴不能没生下过我这赔钱货。”   “从今天起,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   “我不给你们添麻烦,你们也别来招惹我。”   张幼双说着拽着安哥儿去了厨房,拿了把刀出来。   耀武扬威般地在二人惊惧的目光中,比划了两下。   “别想着耍什么小聪明了,大不了我就用这把刀和你们鱼死网破。杀人我是不敢。”   “不过我听说那些官老爷选人只要人才俊秀,容貌整齐的,我这要是手一抖在他脸上划伤一道,”张幼双恶意森森地露齿一笑,“或者一不小心砍断了他的手筋,再也拿不起笔?”   听到她这话周霞芬几乎都快吓晕过去了。   张幼双这才将安哥儿推倒在地,自己拿着刀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反锁上了房门。   独留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安哥儿。和暴跳如雷,捶胸顿足的张周夫妇。   张大志一腔邪火正愁没地方撒,一巴掌就朝安哥儿扇了过去。   “哭!哭又什么好哭的?!”   安哥儿瘫坐在地上,哭得更大声了,哭声几乎要掀翻了屋顶。   依稀又传来周霞芬号丧似的:“你做什么打孩子!你这个狗逼出的老乌龟,老王八!”   “你没听她说么!打坏了以后考不了试了怎么办!”   伴随着一阵拳打脚踢声,张家这个夜晚注定不得安宁,不过这些就不在张幼双的考虑范围内了。   收拾了这对狗爹妈,张幼双心情终于稍微转晴了点儿。   正准备吹灯睡觉,突然,窗户外面又传来了“笃笃”两声轻响。   ……这又是谁!   她本不欲理会,窗户外面的人却坚持不懈。   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扣着窗,还压低了嗓音,轻轻地喊。   这嗓音也十分动听,跟百灵鸟似的。   “双双!双双!双双你在吗?”   张幼双终于忍无可忍,冷着脸哒哒哒冲到了窗子边,打开了窗。   这一开窗,眼中倒映来人的面容。   张幼双瞬间一怔。   月色下,站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   少女生得是那叫一个芙蓉面,冰雪肌,赛鸦鸰的鬓儿,一袭缃裙,紫色的诃子,青色的大袖衫。素面朝天,不施粉黛。   一捻杨柳小蛮腰,一点樱桃樊素口。   我的老天爷啊,这就是田翩翩吗?!   真人竟然长这样!   情敌长成这副模样……   张幼双默了。   本尊真的输得不亏。 第3章   在张幼双眼里,田翩翩这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女主脸,再加上陆承望这配置。   张幼双无不怀疑地心想,她真没穿进什么架空的科举种田文里吗?   少女一看到她,那张波俏的俊脸上就露出了点儿慌乱之意。   “双双,双双,你爹娘……”   她飞快地往屋里瞅了一眼,那双杏儿眼里闪动着担忧,恳切等种种复杂的光芒,轻声儿地问:“是不是又打你了?”   所以说这对狗爹妈不干人事儿已经众人皆知了么!   “承望哥跟我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他个大男人不好上你家门,就托我过来了。”   “这个……”女孩儿忽然一拍脑袋,变戏法似地变出了个食盒,往张幼双怀里一塞。   “这个给你吃,你一定还没吃饭吧。”   田翩翩担忧地抿了抿唇,“你先吃着,这里还有伤药。”   “你爹娘还在,叫他们发现就不好了。你放心好了,我和承望明天再来看你。”   说着又牵着裙子,重新钻入了夜色里。   这位姑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张幼双愣是没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后,肚子倒先是响了。   揭开一看,这里面竟然是一碗粥,一碟小咸菜,陆承望那张油饼,除此之外,田翩翩还往里面塞了俩白胖胖的馒头。   张幼双一向不是个亏待自己的,啃着馒头漫无目的地乱想。   咽进去最后一口面皮,张幼双一个激灵猛然间想到了今早那副诡异的场景。   默默地摸了把胸。   她好像真的一穿越过来就把这位兄弟给睡了。   嘶——   头发瞬间麻了半边。   ……   耽误了这么久,她现在去买避孕药还来得及吗……   田翩翩悄悄摸回去的时候,田家的灯都已经熄了,院门口立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田翩翩心里咯噔了一声,硬着头皮走过去一看,果不其然就是田王氏。   田王氏就守在门口堵着她呢!   瞧见田翩翩,田王氏眉头一皱,“你又去张家了?”   “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去给张幼双送吃的去了?”   “叫你不去你非要去!这姓张的关你一个姓田的什么事儿?”   田翩翩心虚地不敢吱声。   戳着田翩翩脑门,田王氏恨铁不成钢的骂:“你听着,你老娘我看过的人多了,这张幼双根本就没安好心。”   “周霞芬那泼皮做梦都想着做诰命夫人呢,”田王氏抱臂望着夜色中的张家屋,嗤笑道,“也不看看自己下的那俩崽子是什么德行。自家儿女不中用就把主意打到人陆承望身上去了。等哪天你承望哥被她勾走了,你就哭吧!”   “娘!”田翩翩皱着眉,跺了跺脚,生了气,“你怎么能这么说双双?”   田王氏心里不屑。   什么叫怎么能这么说?   这张幼双就是个下作的小黄子,她当真以为她不知道她肚子里打什么算盘吗?   承望年纪轻轻就过了府考成了童生,人先生也都说了,承望这最后一场道试肯定能考过!只要过了最后这场道试,承望可就是秀才了。也就她这闺女信她没心眼,要再这么下去,陆承望这么个金龟婿真被拐跑了,她这傻闺女就哭吧。   等进了屋田王氏还在抱怨,“要我说周家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女儿都这么大了,还拘在家里不嫁人。”   “这挑挑拣拣的样子,还真当她这闺女能嫁个什么金龟婿?也不看看就她这般模样。”   田开富不耐:“关你什么事?还不快睡,这都什么时辰了?”   田王氏却来了精神,一扭腰,推了田开富一把,“诶你说,我把张幼双介绍给吴家大郎怎么样?这也不算亏待她啦。”   要说这吴家大郎可算是田王氏的老主顾了。   原来这田王氏和那《金瓶梅》里的王婆子一样,也不是个本分的,端得有些好本事,平日里是又做媒婆又做牙婆,又会抱腰,又善放刁。   这些浮浪子弟有几贯家资,好弄风月,她就在其中牵线搭桥,寻些良家子与他们作乐,做些半开门的买卖。   她舍不得自家宝贝女儿进火坑,更提防着陆承望这个乘龙快婿被张幼双拐跑,便想着不如拐张幼双与吴家大郎作个外宅。   这样一来,既能打发走张幼双这个下作的小黄子,还能赚几个银钱使唤,岂不是天大的美事?   田开富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哪里听她在说些什么,含糊道:“行行行。”   “那正好,”田王氏也不在乎田开富这副死相,自顾笑道,“那我赶明儿就去探探她的口风。”   田王氏既已认定了陆承望是她老田家的人,就像条护食的狗一样,四处提防着各路妖艳贱货来勾搭她这宝贝女婿。很不幸地,张幼双就成了她眼里这别有用心的妖艳贱货之一。   至于张幼双,在她眼里“清北预备役”再牛逼那说到底也不是清北高材生啊。   第二天一大早,张大志一家三口各怀心思地在堂屋里坐下,一声不吭地喝着稀饭。   安哥儿被周霞芬哄着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在那儿背《三字经》。   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就是那两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还没背上一会儿就烦了,把这《三字经》往桌上一扔,扭着身子吵吵闹闹地要出去玩儿。   周霞芬哄祖宗似的,好言好语,温声相劝,拿着个帕子细细地抹去了他嘴角的饭米粒。   “安哥儿,再背一会儿,就再背一会儿好不好啊。”   往常这个时候,张幼双早就将一家人的饭备好,自去屋外洗衣服了,然而一直到现在她那间屋却安安静静的。   昨天闹腾了一晚上,张周夫妻俩都没睡个好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房门突然被打开,张幼双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看这精气神明显是睡了个好觉的。   夫妻俩面色遽然一变,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没敢吭声。   这死丫头是疯了还是鬼上身了?   昨天张幼双的一番壮举倒令他俩投鼠忌器,这素来懦弱的人一动起怒来,还真有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夫妻俩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逼得她真来个鱼死网破。   还没开口,张幼双就一迳出了屋。   周霞芬终于忍无可忍,皱眉道:“要死啦!她真疯了不成?”   “哼!要她去!”张大志“啪”地将筷子一摔,嗓音像炸雷一样在张幼双后脑勺直跳。   “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离了老子她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吃过饭照理是要洗碗了,往常这个时候也都是张幼双过去收桌洗碗,如今周霞芬也不敢支使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动身。   擦着桌子恨恨地想着,等到了中饭,等到了中饭的时候看她吃什么。   出了门,买了点儿瓜子巧果,这一整天下来,张幼双就坐在巷口,淡定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和这对狗爹妈住一起明显不是个事儿,再说这又不是她爸妈。还得抓紧时间搬出去。要不是为了户籍,免得以后闹上衙门,她才不乐意认这个身份,谁在这儿待谁脑残。   哦对了,还得找个工作。   她如今虽然有百两本钱,但哪有不事生产,坐吃山空的这个道理。   张幼双正想得出神的功夫,头顶上突然响起个公鸭嗓。   “你吃的什么?”   一抬头,张幼双顿时乐了。   这不是安哥儿那小兔崽子吗?   男孩儿七八岁是狗都嫌的年纪。尤其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熊孩子,有样学样,早就学会了将家中的姐妹当他奴隶使唤。   “张幼双”干活儿挨打的时候,他就剥着糖含在嘴里,远远地看着。   安哥儿巴巴地盯着她眼里的糖,指着她说:“我要吃。”   张幼双无动于衷地“啊呜”张大了嘴,当着他的面咬了一口,斜着眼看着他。   这记吃不记打的兔崽子,昨天还被她吓得哇哇大哭。看她没动静,今天竟然就敢上手来抢了。   对于熊孩子张幼双一直没什么耐性,更何况这兔崽子又和她毫无血缘关系。   思及,张幼双果断捡起地上的小木棍追着他打了一顿。   两三分钟后,这兔崽子是哭着跑掉的,吸溜着鼻涕指着她大骂,说要找爹娘来叫她好看。   宝贝儿子被打,周霞芬气得差点儿厥过去。   心疼得抱着安哥儿,恨恨地说:“待会儿不给她饭吃!饿不死她这个小贱种!”   等到了饭点,张幼双不慌不忙,自去买了俩大肉包子。   这包子又白又胖,皮薄馅多,汤汁四溢,鲜味儿飘出了二里地。   越县虽富饶,但寻常人家也不是顿顿都有吃肉的,尤其是张家这种把钱全花在了投资小废物身上的。   张幼双咬着包子,十分无耻地对着安哥儿这小废物露出个森森的笑。   果不其然,这小废物看着她,又嗷地一声又哭了,丢了筷子大骂周霞芬骗人。   周霞芬是面色大变,又气又急。   这小废物被她宠得无法无天,根本就没当她当作亲妈看,在他眼里除了张大志之外,所有人都是任他驱使的奴隶。如今周霞芬可算是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又是一番鸡飞狗跳,惹得张大志大为火光。   张幼双已经没耐性听了,吃干抹净,擦了擦手就出了门,等回到巷口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个略带讶然的嗓音。   “哟,双双你坐门前发呆呢?”   吐出嘴里的瓜子皮。   张幼双在脑子里多出的这段记忆中搜寻了一圈儿,不大确定地看着来人,“王婶子?”   但见对面立了个挎着篮子的妇人,上着一身白绫袄,罩着件豆绿色的比甲,下面一件蓝绸子裙。   这位貌似就是田翩翩她亲妈,住隔壁,快奔四了,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老想着帮张幼双她拉皮条。   前天说那个祝朝奉家事甚厚。又说那个吴家的大郎为人体贴,样貌俊俏。   张幼双嘴角一抽。   间壁的王氏……总令她很不和谐地老想到了《金什么梅》里那个帮忙拉皮条的间壁的王婆,再配上她刚刚这嗑瓜子儿的动作。这不活脱脱是“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的张金莲吗!   问题是她看上去也不像这么好忽悠的傻白甜啊。对方这无非是怕张幼双撬自己宝贝闺女的墙脚吧。   随便寒暄了两句,眼看着王婶子又有着拉皮条的倾向,张幼双额头狂冒汗,露出了个含羞带怯的表情,随便找了个由头,忙不迭地溜了。   走在大街上,张幼双咬着瓜子,留意着这形形色色的营生,这人生百态。   突然之间,福至心灵。   要不——卖字、画画?   这不是空穴来风。   她记得她大学的时候看过《金粉世家》,开头就是女主冷清秋在街上写对联。   说是“人家看见是妇人书春,好奇心动,必定能买到一两副的”。   她虽然不学无术了点儿,但跟着两位高知分子耳濡目染多了,倒也勉勉强强混了个琴棋书画,件件粗通。   琴,小时候被沈兰碧女士摁头去少年宫报了个古琴班。   棋,和她爹练出来的围棋,勉勉强强也混了个业余五段的水平。   书画也是自小在学的,小时候跟着家里的长辈学了点儿国画,高中的时候还想着走艺考,可惜沈兰碧女士态度十分坚决,觉得这不是正道儿,死活不同意,最终她只得忍痛放弃。   沈兰碧女士曾经对她抱有十分不切实际的幻想,热切地给她报了一大堆兴趣班,指望着能开发她的天赋,把她养成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没想到张幼双却长成了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杂板令,拎出去沈兰碧她都嫌丢人。   张幼双十分不以为然,现在大家伙都内卷成这破样子了,谁卷谁傻逼。 第4章   他喵的,仔细一想,她怎么也能算个复合型人才,略有点儿牛逼啊。   说干就干,当天下午,张幼双她就颠颠地跑去采购了不少物什,主要是笔墨纸砚什么的。   周霞芬看到了也不知道误会了什么,嘴上必溜必辣,骂骂咧咧。   “败家玩意儿,这些好东西都给你糟蹋了。”   “有这闲工夫折腾还不如拿过去给你弟弟用!供你弟弟念书。”   张幼双不甘示弱:“拿过去给他?他连《三字经》都背不好!”   周霞芬想都没想,一扬眉头,骂道:“安哥儿能和你比吗?你就会背了?”   她好歹也是个老师,一朝穿越竟然被误会成文盲!   张幼双果断表示不服。   “谁不会背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光是听他背我都会背了。”   周霞芬愣了,震惊了,看她的目光简直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她这个没出息的女儿什么时候还会背《三字经》了。   在周霞芬见了鬼的目光中,无耻地用《三字经》装了一波逼后,张幼双心情大好地果断开溜。   第二天出门前好巧不巧又撞上了“热情”的王婶子。   却说王氏开了门,一径就朝张幼双屋里头走来。   “双双好早。”   伸手不打笑脸人,记忆里这位对原主态度貌似还行,张幼双礼貌地说:“婶子早。”   看张幼双这忙里忙外的模样,王氏露出了个讶异的表情:“娘子这是准备出门呢。”   “是啊。”把家伙事往背上一背,张幼双点点头道,“准备出去卖字挣几个钱。”   “卖字?”王氏吃了一惊,将她打量了一眼,“你还会写字啊?”那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和轻蔑之色。   张幼双露出个鬼畜中透着点儿羞涩的笑,“这不是跟承望哥哥学了点儿吗?”   王氏,王氏她脸绿了。   “再说了,我爹娘这几日也不管我生计了。”张幼双“黯然神伤”,“我这一个姑娘家,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只能碰碰运气了。”   王氏勉强地“呵呵”笑了两下,又开了口,“唉,难为你了。只是双双花枝般得一个人,为生计在外奔波忙碌,看着总叫人心酸。”   “可是——可是双双你这一个姑娘家,又如何能卖得过那些秀才们。”   “倒不如听婶子的话,考虑考虑婶子前几日说的那位吴家大郎?”   王氏笑道,“这吴家大郎生得极为俊俏斯文,人秉性也好,只消得娘子这边点个头,那边吴家大郎定要将娘子视若珍宝捧在手里好好爱惜着呢。”   “这日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如何不必自己去讨营生来得舒坦?”   张幼双乐颠乐颠的:“这倒是不劳烦婶子操心,赚它个一文钱也是赚,赚它个三五文也是赚,总比在家里闷着舒服。”   “走了啊,婶子。”   说完,笑眯眯地推了她转身就走了。   呸,王氏面色微变,暗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好不晦气。   果然是个下作的小黄子。   这都懂得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也就她家闺女太傻。   哼,还卖字。   王氏眼神轻蔑。   不就跟承望学了几个破字吗?还好意思出来和那些秀才相公们抢生意?这是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呢?   王氏不待见她,也乐得看她出丑。   也罢也罢,吴家大郎人还不愿意见呢。   吴家大郎一向风流,最近也不知道是撞瘟鬼了还是怎么地了,竟也不常来了。   她前天把张幼双同她提了一下,吴家大郎也是一副兴趣泛泛的模样。   一想到这儿,王氏那就一个头痛。   ……   张幼双直接去了城隍庙附近的集市里。   放眼一望,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这卖鸡鸭鹅的,珠翠、头面、鞋袜的,又或者是卖鹌鹑骨飿儿、糖炒栗子。   还有挎着篮子,牵着个驴子前来赶集的。   更有襕衫少年,三五成群,袍袖翩翩,说说笑笑,从人前走过,个个神采飞扬,风流倜傥,从人前走过端得是拉风。   瞽目的算命先生,敲着“报君知”走来,几个少年好奇地团团围住了,摸了个钱,欲要扯他一卦问问前程。   张幼双感叹了一会儿,快准狠地找了个好地方,支起摊子,又把昨天写好的牌子给摆了出来。   “卖字,画小像。   两文钱一次。”   今日的城隍庙,却多出了个年轻的姑娘摆摊卖字。   这姑娘生得白皮肤,眉眼干干净净,鸭壳青的眼白,棋子黑的虹膜,那双眼睛特大,黑亮亮的,十分幽深。   为人颇为古怪,不施脂粉,一副散朗自然的气象。   头顶甚至还有一小撮呆毛兀自迎风招展。   这儿人多热闹,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驻足多看一眼。   事情的进展出乎张幼双意料的顺利,很快就有好事的上前来问能不能画小像。   没想到张幼双也不含糊,扭脸看了眼三三两两观望的众人,当下笑眯眯地拿了笔道:“行啊。”   便叫那人坐在面前的小马扎上。   唰唰起笔。   看她画得这般快,来人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强压下狐疑之色,心里却有些后悔不迭。   画完了,“咵哧”摁了个钤印。   上写道:“三五”。   意指“时逢三五便团圆”,恰与幼双二字中的“双”相对。   便将小像递了过去,笑道:“喏,画完啦。”   来人一愣。   他虽然不懂画,但也能看出个好孬来。这画上的水墨线条是极为简单利落的,毫无赘笔。   浓、淡、干、湿、焦一气呵成。   这几笔是人之眉眼,那几笔是垂落下来的柔软衣料。简简单单的几条线,却勾勒出极富生命力的动态美,将这三两分钟前的人永远地留在了画纸上,形神兼备。   众人攒将拢来,俱都为之一振。   大家喝一声采,争先恐后地都要画,还有那要写字的。   没想到这姑娘非但画画得好,这字写得也好。刷刷几笔,竟是一手上好的馆阁体,馆阁体,也就是所谓的楷书。   这也是她们老张家的家学渊源了。她现在这手端雅正宜,流畅圆转的楷书,主要还是得益于小时候挨得那好几顿竹笋炒肉。   除了楷书,其他字体也都能写。   虞褚薛欧贺颜柳、颠张醉素苏米黄,俱都能一一写来。不知是在纸上花了多少工夫。   楷书写得秀丽飘逸,似纤纤初月出天涯,落落众星列河汉   那隶书写得笔若如刀凿,神完气足,法度严密,兼融飘逸与刚健。   行草更是矫若游龙,一气呵成,龙游蛇走,雪浪奔冲,搅翻银汉。   此时那几个出来踏春的襕衫少年也都被这动静吸引了过去,诧异地问左右。   “哪儿弄得这么大动静。”   另一个答:“说是有个女子在卖字,画小像,这字画都写得极好。”   需知这些襕衫少年可不是普通的读书人。   府、州、县学的生员俗称也就是秀才,秀才之中也分个三六九等,分别为廪膳生员、增广生员、附学生员。   一等是廪膳生员。   由于数额有限,后来秀才日益多了,这才行了扩招,扩招的这批就叫增广生员,排二等。   三等的附学生员,其实就是二度扩招。   梁制,各省学政每三年都要考校一次生员,依考试成绩重新对这三等生员重新编排。   若是你附生考得太差,就不准再穿襕衫,只能穿青衣以示轻贱。   远远地,人群中隐约传来好事者那么一两声。   “这字写得当真俊俏!照我看这没比那些秀才差到哪儿去!”   “哈哈哈我倒是觉得,这字写得比我见过的那些秀才还漂亮!”   哈?!听到这没溜儿的话,于是,众襕衫少年面子上顿时挂不住了,不淡定了。   什么叫比他们写得好漂亮!可笑!他们那可是六岁就开始描红大字,八岁就开始学写小楷的!   这些少年本来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又考中了秀才,走在路上简直是春风得意,一团的少年盛气。   当中有个叫吴朋义的,他家经营了一间刻书坊,家境殷实,人称吴二郎。   这吴二郎生得波俏,冰肌玉骨,唇红齿白,一双新月弯弯眼,两条远山如黛眉。   自小生活优渥,性子最是跳脱的吴二郎,闻言瞪圆了眼,一时间来了玩兴,笑嘻嘻地扯了同伴过去,分开人丛,决心试她一试。   围观的众人见竟然来了几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纷纷退避了下去,好奇地继续围观。   “娘子,卖字吗?价钱几何?”   张幼双头也不抬,刷刷落笔:“板子上都写着呢。”   吴二郎等襕衫少年齐齐去看了一眼,哦了一声,又好奇地抻着脖子去看这少女纸上的小像。   的确是神韵备至,简单几笔就将人之神态勾勒得惟妙惟肖。   “娘子这字写得漂亮,可是念过书的?”   “学过几个字。”   “请娘子写副对联,要多少笔金?”   张幼双抬起眼:“说来听听?”   一抬头,面前这几个襕衫少年,一个个鲜嫩水灵得就跟摊子上的新鲜大白菜似的,笑得露出个大白牙,十分之阳光灿烂。   “娘子不如就以我们几人作副对联。”   张幼双瞅瞅他们,心里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不写字偏偏叫她写对联?来砸场子的?   虽然面前这一水青葱的小鲜肉,但张幼双的态度还是十分坚决: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鲜肉不能屈。   “行倒是行——但是吧——”   “如何?”   张幼双挣扎了一下,挣扎失败,诚恳地说:“得加钱。”   为首的那个倒也爽快,“行。”   张幼双提笔,略一沉思,提笔写下了这二十几个字。   这些少年看面前的少女气势陡然一变,眉如峰聚,眼似秋水,整个人周身的气质都凛然一变,变得认真了许多。   众人看她写字,心本来就跟猫挠似的,见她写完了,纷纷走上前去一看,只见这纸页上写着两行行草。   上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吴二郎愣了一愣,这对子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风对雨,家对国,耳对心,对仗工整。   拿在口中咀嚼了两三遍,竟也如读书声一般琅琅上口。最主要的是这副对子简直再贴合他们的身份不过了!   再看这行草,融了古隶的写法,飘逸中又不失雄健、古拙。若非是既善于书法,研究多时,却不会将这行草与古隶结合得如此圆融,自成一家。   他心口一荡,连带着众人心下都是一惊。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喝了句“好!”   “娘子当真是有些真本事的,”这些襕衫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一阵耳热,都有些敬佩有些不好意思笑起来,“咱们可算是服了。”   这一副对子,对这些越县的生员不谛于静夜惊雷。   于是,这些原本来挑事的少年当下也收起了对张幼双的轻视之心。   看来这是个有学问的不栉进士。   这个年头有文才的女性不是没有,但是少。   再一看面前的少女穿着打扮都平平无奇,一身粗布衫裙,裙摆打着补丁,袖口沾了不少墨渍,很是朴素与窘迫。   不由心里暗暗惋惜。   将这二十多个字默记在心上,权当作对自己的劝勉,这些越县的生员,心满意足,交头接耳地走了。   “说是有真本事的……”   “吓!竟是连这些秀才老爷都承认了不成?”   这一来,那些本还持着观望态度的人,也都争先恐后地围了过来。   一天下来,竟然也有了百八文的进账。   张幼双一直都不是个亏待自己的人,傍晚买了点儿炸得酥酥脆脆的小鱼,又拎了两条咸鱼回家去蒸。   这一路上,读书人简直就跟路边大白菜似的处处可见,或慢行,或快步,或坐或立,或是借着暮色在树底下念书,又或是三五成群结社去喝酒。   小鱼炸得金黄,外焦里嫩,鲜美咸香,金黄色的油渍渗进了油纸包里。   咬着炸小鱼,张幼双心里感叹这个世界对于科举的狂热,对于生员的发自内心的尊崇。   那些闲得蛋疼来挑事儿的襕衫少年们只是帮她稍微宣传了一下,这一下午她的摊子几乎是就人满为患了。   这些读书人和后世忙着高考的苦逼中学生有何区别,可能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这考的是高考 考研 公务员超强合体版,毕业之后还包分配铁饭碗。   看得张幼双这个中学老师心中不禁升腾起了淡淡的思乡之情与森森的苦逼感。   科举与高考还有些不同,考中了那可真是鲤鱼跃龙门,实打实地实现了阶级跨越。要是考上了秀才,家里就能免除二丁差役,廪膳生每个月还有廪米六斗作补贴。考上了举人和进士就能做官,若是入了翰林院,那可是前途一片明亮。   就大梁人的“举业观”这三个字简直能写出一篇小论文出来。   甚至不少人临终前还把子孙叫到床前,谆谆教导一番,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光宗耀祖啊,然后才嗝屁。   周霞芬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有时候张幼双对她深表同情和佩服,掏心掏肺,呕心沥血地奉献在小废物身上,这是何等的勇气,令她为之肃然起敬。   就在这时却忽然听到身后又有人在叫她名字。   “双双……是你吗?”   张幼双下意识地就看了过去,差点儿就被闪瞎了一双狗眼。   田翩翩和陆承望,就这对男女主,正比肩站在后面惊讶地看着自己。   一个娇俏明丽,一个神清骨秀。   这俩人衣着板正干净,站在一起就宛如金童玉女一般登对,也难怪本尊自卑呢。   鬼使神差地,张幼双默默扯了一下衣角。   她这手上和衣服上到处都是墨渍。   就算这样,她也不能输!咳咳咳!至少不能给本尊掉价不是! 第5章   “刚刚在后面儿看着就像你。”田翩翩踌躇着说。   看着眼前的张幼双,田翩翩吃惊极了。天知道刚刚远远瞧见双双的背影,她都有点儿不大敢认。   之前送饭的时候天太黑没看清楚,今天终于看清了,田翩翩倒是震住了。   听说双双她和三叔三婶他俩吵了一架,可从张幼双她眼里非但看不到往日的沉默和小心翼翼,整个人反倒是如脱胎换骨了般的清爽。   昂首提胸,精神奕奕的。   张幼双:“你们?”   田翩翩和陆承望齐齐红了脸,像意识到了什么,匆忙和对方拉开了半步距离,小声儿说:“我、我和承望哥哥出来买点儿东西。”   槽多无口,张幼双顿觉无力。   这保持距离还不如不保持呢!这不是又往本尊心口捅刀子吗?   陆承望轻咳了一声,温和地问:“双双,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   张幼双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你俩不是还没回家吗?”   陆承望愣了一下,俊脸薄红,支支吾吾地说:“我这是去了趟县学,正、正好碰上了翩翩。”   县学?   田翩翩怕她不懂,柔声解释说:“承望哥这不是要到县学念书了吗?今日有事这才去了趟县学。”   县学这个名词张幼双还是懂的。大梁类明,实行的是三级学校制。   高级学府就是大名鼎鼎的国子监,中级学府属各府、州、县学,初级的则是随处可见的社学了。   府、州、县学的学生叫生员,也就是大家熟悉的“秀才”。   只有通过了“童子试”,也就是“县试”、“府试”、“道试”这三场考试,被提学官录取了,才能获得入学资格。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社学学生里那种成绩特别优异的经过荐举也能入学学习。   陆承望就属于后者,打小就长得好看,成绩又好,整条街都对其寄予了厚望,巴巴地盼望着这老街上能出个秀才,不,举人老爷呢!   田翩翩说着说着,眼里闪闪发光,一脸向往道:“真羡慕承望哥能去县学念书啊,双双,你说呢?”   被心上人这么不遗余力地夸,陆承望白皙的脸腾得涨红了,温声细语地道:“话不能这么说,我毕竟还未考过道试,与县学生……”顿了顿,“总有些差距的。”   倒有些失魂落魄了起来。那双清澈的眼里略显黯淡。   街坊邻里的好意他懂,但秀才又怎会是轻而易举就能考上的。   陆承望他长得好看,成绩好,俊逸贞劲,看着温温和和的,实际上最有些傲气。   今日去县学这一趟,却将他这一身的傲气给击碎了。   县学里的夫子脾气好,喜欢他,笑着给了他不少县学生的卷子叫他拿回去琢磨。   这一看,登时把陆承望给打懵了。   他在社学一向出类拔萃,此时方才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其中有个叫“吴朋义”的学生,卷子做得尤为漂亮,文章写得也精妙。   陆承望垂着眼,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下午,到傍晚时分这才起身告辞。   田翩翩不知道,他与这些县学生之间的天差地别唯有他心里最清楚。但这些忐忑、失落与紧张畏惧他不好表现出来,免得众人担心,只好整理了思绪,莞尔一笑,又是那一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温润君子相。   县学生?   那不是今天那几个穿着襕衫,闲得蛋疼的青年吗?   张幼双“哦”了一声,没再多话了。   田翩翩和陆承望两个只当她听不懂,也不愿多说免得她无所适从。   三人走了一段路,在家门口各自话别。   王氏远远地就瞧见了陆承望和田翩翩,先是一喜,看到阴魂不散的张幼双后又遽然变了脸色。   张幼双迅速发挥了电灯泡儿的自觉性,快速开溜。   “娘!!”田翩翩倒是没察觉出来王氏的面色变化,如同乳鸽投林一般,一蹦三跳地过来了。   王氏笑道:“回来啦?承望也在?”   陆承望就这么站在夕阳的余晖下,愈发显得身姿挺拔,温温柔柔,眉眼都好似羊脂白玉般温润又晶莹。   田翩翩笑道:“路上碰上了承望哥,是承望哥送我和双双回来的。”   王氏是越看越喜欢,忙笑道:“辛苦你了,承望。”   招招手道:“看这热得一身汗,快,进来吃杯茶。”   陆承望笑着喊了声婶子,摇摇头说:“不吃了,回去念书呢。”   今日去了趟县学,意识到他与这些生员的差距,陆承望心里就装着个事儿,忧心忡忡的。   王氏:“哦……对了双双呢?这孩子也真是的,大了倒不爱招呼人了。”   陆承望侧眸看了眼王氏,有些错愕,又有些尴尬,轻轻地开口解释道:“双双先回去了,去得晚了。”   抿了抿唇,斟酌着说,“周婶子那里怕是不好。”   将陆承望的错愕尽收眼底,也知道自家娘亲看不上双双,田翩翩臊得面色通红:“娘!人双双有事儿!”   “算了,”王氏笑道,“这孩子如今主意大了,今早还跟我说要上街卖字去呢。”   “卖字?”陆承望和田翩翩异口同声,都吃了一惊。   “是啊。”见目的达到了,王氏又笑道,“我今早还说她,她非不听,说是和承望你学了俩字。”   貌似关切地问:“承望啊,双双这字写得是不是真的挺好的啊。”   陆承望和田翩翩面面相觑。   张幼双这字写得什么样儿他们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这完全拿不出手啊,更遑论上街卖字了。   陆承望皱起了眉,意识到王氏还在看他,便又露出个苦笑来,含糊地说:“挺好的。”   王氏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田翩翩忙补漏:“真的,真挺好的。”   听说这些日子双双和家里闹得很不痛快。   陆承望抿了抿唇,眉头皱得紧紧的。   她什么时候困难到这地步了,还要上街卖字?可她这字……也卖不出去啊。   他的确是教过张幼双写字的,学了一两年,歪歪扭扭,一如刚开蒙的幼童。   与之相反的是田翩翩这一手字,两人明明是一块儿学的,田翩翩这字却已经写得是有模有样,勉强也能衬得上秀丽漂亮,这令张幼双大感挫败,抿着嘴巴再也不提练字的事儿了。   陆承望一直把张幼双当妹子看待,思及,再也坐不住,刚准备动身离开,却被田翩翩给拦住。   对上陆承望的视线,田翩翩咬了咬唇,担忧地低声说:“承望哥,别急。”   “双双都被逼得上街卖字了,肯定是病急乱投医,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她不想叫我们知道,我们去了,她肯定觉得没脸。”   另一厢,张幼双根本不知道陆承望和田翩翩是如何脑补出了个落魄却又傲气的少女。   她买了点儿酥炸的小鱼,淡定地当着安哥儿和周霞芬、张大志三人的面,嘎吱嘎吱全吃了,把安哥儿馋得嗷嗷大哭,周霞芬气得面色大变。   却说吴朋义这边,与伙伴们吃了一惊,也顾不得今日出来的目的是为游玩散心,这一路上俱都在说这个卖字的少女。   “这个对子写得妙,等闲是写不出来的。”   “难道是家事败落了?这才出来抛头露面以卖字为生?”   众襕衫少年交头接耳了一阵子,极大地满足了自己的八卦欲望之后,不觉已至日暮,这才与同伴吃了点酒食,各自散去。   笑吟吟地与一众好友作别之后,吴朋义七拐八拐,直接拐进了自家书铺子里。   果不其然,在书坊里就撞上了个人。   乃是个二十多岁年纪的青年男子,生得高大,容貌与吴朋义有七八分的相似,眉眼俊朗稳重。穿着件宝蓝色的直身,正坐在那张榉木椅子上,与另一个同为书生打扮的男子相交谈。   吴朋义大跨步地卖进了书铺子里,见到这青年男人口称大哥。   又看到这书生,眼里多了点儿微不可察地轻蔑之意,只道:“孙郎君。”   这青年正是田王氏口中的吴家大郎,这能在越县一手遮天的大户吴修齐! 第6章   吴家经营着间刻书坊,是祖上遗留下来的生意。   吴修齐他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平日里把家做活,把家业挣得那是越来越红火,开了四五处铺面,就连这越县的知县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除了较为风流薄情之外倒也没什么短处。   姓孙的这书生名叫孙文赋,总围着他大哥屁股后面转,个假惺惺的破落户。   吴朋义一进屋,就自己搬了个椅子,一屁股坐下,笑道:“今日遇上个怪事儿。”   吴修齐将手上的账本放下来,倒也耐心问:“什么怪事?”   吴朋义自认为遇到了奇人异事,此刻是倾诉欲爆棚,口沫横飞,眉飞色舞,连笔带划:“大哥,你晓得不?我今天在城隍庙上遇到个妇人在当街卖字。”   吴修齐差点儿一口茶碰出来,脸色瞬间就黑了。   “这也能值得你来说?”   要不是顾着还有孙文赋在这儿,他差点儿就一个脑瓜崩子就敲上去了。   吴朋义笑道:“别急别急,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呢。”   于是又将今日事由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吴修齐眉眼淡淡的,一副不上心的意懒模样。   皱着眉道:“所以呢?这值得你大肆说道?”   吴朋义打小天赋就高,学什么都不吃力。偏赶上了家中又有几个钱,这下可好了,要啥有啥,什么东西都触手可及,偏就养成了他这么个无所事事的性子,什么鸡毛蒜皮的,绿豆大小的事儿都值得他哐哐哐说上好几天。要不是随着人四处闲混,要不就梦想着那千金买骨,轻财重士的游侠儿风流。   吴修齐这般反应,吴朋义急了眼,顿觉败杀老兴,忙将怀里那张纸抽了出来。   还是簇新的,连道褶皱也无。   献宝似地递上去。   吴修齐微微一怔,一愣神的功夫,已经逐字看了下去,越看越吃惊。   孙文赋是个好事儿的,也凑过来看。   初时不以为然,旋即也是一惊,随后又起了疑。   “这真是个妇人能写出来的字?”   吴朋义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这不也觉得稀奇吗?这妇人简直是个不戴帽的汉子,好一派风度。”   孙文赋一哂:“指不定倒是从什么地方抄过来。”   孙文赋他不善经营,将祖上遗留下来的那些家事基本上都败了个干净。好在其人也算有点儿才学,好不容易才搭上了吴家大郎这条线,如今看到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妇人竟然夺去了吴家大郎的注意,心情那叫一个复杂,说话都带点儿酸溜溜的。   吴朋义本就看他不顺眼,当下便借机发作道:“我亲眼所见,怎能有假?郎君莫不是嫉妒。”   吴朋义话说得不客气,孙文赋涨红了一张脸,“你白眉白眼的这算什么意思?”   许真是上辈子的冤家,不知怎地,这俩人就是互看不顺眼,处不来。   吴修齐顿觉一个头两个大,默默地揉了揉眉心,“别吵了。为个卖字儿的闹成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吴朋义:“嗤,若不是他主动挑事儿,我哪有功夫同他搬驳。”   吴家二郎最为较真,当下一捋袖子:“孙郎君既然不信,那不如这样吧,明日里随我去城隍庙一趟亲眼看看,不知孙郎君敢还是不敢?”   孙文赋亦拂袖冷笑,不犯思索:“有何不敢!”   这两人闲着蛋疼的掐架,张幼双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的。   她最近生意红火,每日里来画小像的排成长龙,甚至还有请她去画观音像的。   就是陆承望和田翩翩这一对有点儿古怪,老欲言又止地望着她,眼里明晃晃写着“我担心但我不说”这几个字,花式给她投喂各种吃的喝的。   这一日,张幼双刚咬着糖渍的山楂丸子,把摊子支起来。   突然就有两个襕衫的少年一边吵得不可开交,一边儿往这儿走来。   看得张幼双一愣,心里这警惕性蹭蹭蹭上涨。   这是来砸场子的还是怎么的!   “啪!”   其中一个有点儿眼熟的襕衫少年,忽地掏出一张纸,恶狠狠地拍在了张幼双面前。   “这你写得对不对?”   “是我的字迹?怎么了?这是哪里不对?”   她心里有些奇怪,这不写得挺好的吗?没问题啊?   那略有点儿眼熟的襕衫少年:“我是问娘子你,这对联是不是你作的。”   张幼双看了一眼纸上这“风声雨声读书声”的对联,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确实不是我写的啊。”   这实乃明代东林党领袖顾宪成所撰。   “你你你你你!!”   话音刚落,这略有点儿眼熟的少年一手指着她,蓦地瞪圆了眼,旋即又收回了手作了个悲痛欲绝的西子捧心状。   其语气悲愤地像在指责负心汉,“你这个骗子!!”   还有旁边这位仁兄!你清醒一点!你欣喜若狂的模样实在太惹人注目了!   ……   自觉在孙文赋面前折了面子,吴朋义咬牙切齿:“不是你作的你说什么你写的?”   张幼双更茫然了:“我什么时候说是我写的了?”   吴朋义气得一个趔趄。   孙文赋颇为幸灾乐祸,又好笑又好气地拍了拍他肩头,“罢了罢了,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与个妇人计较什么。”   大清早跑来俩陌生人对你哐哐一顿指责,又一口一个“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张幼双面无表情地绷紧了一张脸。   说什么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呢?怎么还搞上性别歧视了?今天你姑奶奶叫教教你啥叫女权主义的铁拳。   张幼双看了眼桌上的字,突然恍然大悟:“你觉得我骗了你?”   吴朋义悲愤地:“我看娘子一手好丹青,也不像是腹中空空没墨水的,为何偏要作这欺世盗名之辈了!”   擦——所以穿越之后她的被动技能就是“百分百被误会成文盲”吗!   “谁说我腹中没墨水了?”   张幼双恶向胆边生,恶狠狠地咬了咬山楂丸子,一抹嘴,一拍桌,豪气干云。   吴朋义气忿忿脱口而出:“既然如此!那我问你,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何解?!”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出自《论语·阳货》,原句为:“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不孙,远之则怨。’”   张幼双长吁了一口气,好巧不巧,她之前在家里乱翻她爹的藏书,正好翻到过邢昺的《论语注疏》,释为“此言女子,举其大率耳,若其禀性贤明,若文母之类,则非所论也”,其意说的是像文王母那样贤明的女子不算在内。   当时张幼双总觉得怪怪的,怎么说,有点儿像小粉丝在给什么小偶像洗白。   对于孔老先生这句话,有人觉得孔夫子这在搞性别歧视。有人说这“女”其实通“汝”。   朱熹则解释成“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则无二者之患矣”。   还有人说,孔夫子说这话的时候压根就没想那么多,纯属发个牢骚,结果就被弟子记了下来,讨论了上千年。   老实说,张幼双是同意第三种看法的。   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   不联系时代背景说这话都是在耍流氓。   要知道这话是孔子在离开卫国之后说的,“养”为对待,此句是为告诫人主,内忧外患,慎之于早。   三下五除二地将嘴里的山楂丸子咽了进去,张幼双恶意森森地直接就引了清代八股文名家王揆的破题。   于是,吴朋义和孙文赋就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少女,摇头晃脑,不疾不徐道:“圣人论女子小人之难养,欲人主慎之于早也。”   这是破题。   顿了顿,又道:“盖女子小人养之不得其道,故近与远皆有其患,慎之于早而又何难之有哉,且为国家者非外患之可忧,而内患之足虑;非有形之患之难治,而无形之患之不易以防也。”   嗯嗯嗯?!   吴朋义和孙文赋俱都呆了一呆。   尤其是吴朋义,他问这话本来就是随口提的。但张幼双竟然拿它整出了个破题!   破题啊,这可是八股啊,这姑娘竟还会作八股文?竟还破得如此新颖醒目?   已知八股是“代圣贤立言”,这就要求作者必须要细细揣摩当时圣贤的心理状态,联系时代背景,设身处地的体会当时圣贤的思想,模仿着圣贤的口气来作文章。   又知孔夫子是在卫国受了气之后,离开卫国后说的。   此前还说出过那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名言。   可想而知,是被卫国君沉溺美色轻信小人给气得不轻。于是就有了上述这番“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不孙,远之则怨。”的感慨。   王揆写道,这话不是说孔老先生突然砰砰砰朝着全体女同胞开了一顿地图炮,这女子与小人指的其实是宫中这些美色惑人的后妃与奸佞之辈。   他们“彼非有才能之可用,亦非有忠信之可凭。其始见以为不足畏也,而挟人主之势,则邪正混而威福移;其始见以为无所能也,而邀近幸之私,则谗衅生而祸患起”。   刚开始你觉着他们没啥大不了的,但其借人主势狐假虎威,能颠倒黑白,威福移于臣下。   刚开始你觉着他们没啥能耐,但他们偏偏借着与人主走得近关系好,进谗言致使王朝祸患横生,内忧迭起。   看着面前这其貌不扬的姑娘,吴朋义与孙文赋齐齐一怔,脑海里齐齐蹦出“我操”两个大字来,差点儿就给跪了。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不能反驳。 第7章   从他问出这话,到这少女破题有半炷香的功夫吗?   怕是半柱香的功夫都没有,这是何等凶残,又是何等恐怖如斯的存在。   且不说孙吴二人是何等我操了,话说另一头。   这城隍庙附近的酒楼里却坐了两人,身份都是不凡。   其中一个叫赵敏博,正是这越县的知县。   另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生得身材高大,相貌端正,鼻梁尤为挺且直,一副风尘仆仆的疲倦模样,两只眼睛倒好似秋霜玉刃一般,眉心皱纹许是因为常年忧思过甚,比同龄人要深刻不少。   男人大马金刀地坐着,穿着件直身,灰扑扑的几乎看不清本来颜色,这宽大的衣摆顺势垂落了下来,隐约可见内里这贴着劲瘦腿线的黑色的半旧长靴,皂色的鞋面上泥点子累累。   单看打扮倒像是个沉默卑贱的白身人。   可赵敏博堂堂一方知县,半百的年纪了,对上这将将而立之年的男人却不敢掉以轻心,恭敬尤甚。   两人面前搁着肥鹅烧鸡,荔枝腰子,生烧酒蛎,各色的糖霜果子,并一壶陈年好酒。   男人动筷箸不多,赵敏博把酒来斟,这才多吃了几杯,席间很是恭肃谦逊的模样。   原来这风尘仆仆,难掩倦容的男人却是白龙鱼服,隐姓潜名的。   此人姓俞,单名一个峻字,实乃当今的户部尚书,真正的正二品大员,如今总督江南治水事宜的封疆大吏。   东南水患泛滥成灾,吴淞江中下游和黄浦江下游河道淤塞,朝廷特地委派这位来江南筹划治水事宜。   来了之后,疏洩河道,建坝蓄水,忙得像个抽不开身的陀螺,每天灰不溜秋的,布衣徒步行走于田野阡陌间,往来于河道堤坝上,日夜经划,与民同锅同寝,昼夜辛劳,常常是披星戴月的回来,不到天亮,又套了草鞋,披星戴月地走了。   这一年下来,弄得是灰不溜秋,整整黑了仨度,丢在田间地头,与百姓们厮混在一起,愣是叫人不敢认这位灰不拉几,黑不溜秋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俞尚书。   要说俞尚书,朝野上下凡提到这位的,谁人不竖起个大拇指。   这当今的圣上啊那就是把他当儿子给一手带大的。   万岁爷对不住他。   他俞家上上下下,满门都是个忠烈刚正的刺头性格,就因为这个,给他家招来了灭顶之灾,父兄皆死在了诏狱里,只剩了个看门的老仆和俞峻这一根独苗。   从小,他就靠翻阅着父兄祖辈遗下来的家训笔记长成人的。   皇帝后来觉得对不住他,就把他留在身边照顾。   长大之后,还是和祖辈一脉相承的刺头性格,鲠正风骨,又犟,又傲,又直。   搁其他人身上,圣眷隆宠,早就招来了储君忌惮。   但这位他不啊,这位格外会做人,当今东宫那位也服他。   这倒不是因为他多圆滑,多会见风使舵什么的。   主要是他直,将户部这些钱粮杂务搭理得井井有条。   又是个冷面无情的铁面财神,这宫内的开支、水利兵防所需的钱财都经他一人之手,一项一项,事无巨细,精心核算,不该批的钱是一文也不批。   能砍就砍,能剩就剩,一分钱掰成两分钱来花。   有这位财神爷坐镇,大梁朝的国库是日渐充盈,替大梁他老陈家攒下了不少丰厚的家底。   皇上离不开这位,储君日后继位也得依赖这位帮忙管这偌大的家业。   据说俞峻他从小就过目不忘,多麻烦的数目,他不用算盘一口就能报出来。   争弄权柄他从不参与,倒是在党争倾轧之下救过不少朝野清流,两边儿都得罪过人。   非止如此,这位还敢在午门的廷仗下截胡。   需知这位万岁爷性子急、爆,又轴,有时候性子上来了要打死几个,自己说完都后悔。   奈何这天子的话是能说反悔就反悔的吗?皇威何在?   于是一手扶着乌纱帽,一手骂着“狗阉党”就被拖了下去。   当然后来言官御史以屁股开花为荣,作为政治资本铆足了劲骗万岁爷赏的这几棍子也是万岁爷没想到的了。   总而言之,万岁爷吩咐下去“用心打”的,都能被这位给截胡下来。   回过神来,万岁爷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是后怕。   有俞峻帮着补衮,万岁爷也就着俞峻给的台阶顺坡就驴地下了,又叹了口气,对左右说,知我者,也就这刺头了。   话说回来,这次俞峻他幸不辱命,百年水患终于得以平息,治水有功,眼看着不日就要回京覆命。   赵敏博特地挑了个良辰吉日,在此设宴与他话别,也不说政事只说些闲白话。   两人临窗而坐,这是个好位子,足将城隍庙附近的风光一览无遗。   赵敏博把目光望向楼下,一眼就看到了这槐树底下的光景,笑道:“妇人卖字倒是个稀罕景儿。”   俞峻多看了一眼,收回了视线,嗓音很低,眼睫一扬一垂便好似柳叶薄刃:“丈夫不去营求生产,枉做汉子,只晓得吃死饭。自己出来走街贩巷,把家做活的妇人多了。妇人卖字倒也不甚稀奇。”   赵敏博道:“俞大人此言不假。”   又见到底下那妇人突然和两个襕衫少年争执了起来。   赵敏博是个正统的士人,闻言目瞪口呆,舌挢不下。   那其中一个襕衫少年气忿忿道:“既然如此!那我问你,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何解?!”   没等这卖字的妇人回答,赵敏博到来了些兴趣,笑着问:“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先生觉得圣人此言当真是举其大率,说这天下女人的不是吗?”   这位俞尚书,嗓音沉静静的,眼神也沉静静的,好似这月沉碧海,双眼藏神,眼白带青。   他眉眼生得极为锋锐沉静,偏眼睫尤为纤长,一阖眼,那眼睫又卷又翘,肌肤浑如玉般细腻。   不答反问道:“敢问人道谁为大?”   赵敏博笑道:“自然是人道政为大。”   “敢问为政如之何?”   “夫妇别,父子亲,君臣严,三者正,则庶民从之矣。”   俞尚书那两只眼睛没有什么喜怒道:“敬之至矣,大昏为大。大昏至矣!大昏既至,冕而亲迎,亲之也。亲之也者,亲之也。弗爱不亲,弗敬不正。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亲之主也,敢不敬与?”   两人这段对话实乃出自《礼记·哀公问》。   哀公问孔子:这做人的道理中哪条最为重要。   孔子说:“政”这一条做重要。   哀公又问:请问该如何去为政呢?   孔子说:夫妇有别,父子相亲,君臣相敬。想要做到这不折不扣的敬,到了大婚的日子,要穿上冕服亲自去迎娶,这是表示亲她的意思。所谓亲她,实质上就是尊敬她。   从前夏商周三代圣明的君王治理政治,必然是尊敬他的妻子的。这是很有道理的。所谓妻,乃是供养父母生前身后的家庭主妇,敢不尊敬吗?   自始至终,这位尚书就单引的《礼记》中三言两语,未曾发表过任何议论。   赵敏博闻言,轻轻叹了口气,“下官算是服了。”   俞峻又道:“只把这话单拎出念,实在是没个巴鼻。若真要拿这个作题目作文章。恐怕还是得联系圣人当时的境况与际遇来作答。需知这句话是圣人离开卫国后所做。”   话音刚落,下面儿那妇人也开口了。   “圣人论女子小人之难养,欲人主慎之于早也?!”   赵敏博吃了一惊,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俞峻。   可怜这位赵县令,脑子里也像被雷劈过了一样,劈懵了。   竟是与这位不谋而合了吗?   需知他这县令,每年都要主持县试阅卷的,看过的卷子不知凡几,越听这张幼双的议论他越觉得心惊。   一针见血,简洁清爽。   这若是真在县试上,赵敏博心情复杂,他定要给这能写出这种文章的人拔一个头筹。   又看向底下这两个目瞪口呆,差点儿就给跪了的襕衫少年。   赵敏博心里就更复杂了,非但复杂,还略有点儿恨铁不成钢。   都是他的学生,平白无故欺负一个姑娘竟然被人家凶残地反杀了回去!   赵敏博默了。   这也忒丢人现眼。   俞峻倒是无甚所谓,这位主是个埋头干事儿的凶残的实干派。   如今这天下无论文武,总以科甲为重,仕学两歧,在他眼里,文章写得再好,都不如干得好。   一想到这儿,俞峻眉头微微地,轻轻地,皱了那么两下。   每年殿试下来,他户部也能分过来不少进士,上自国计民生,下至人情风俗,及兵、刑、钱、谷等事,都不是他们平日里在学的东西,一朝猝膺民社,一个个都颇有些无从下手。   俞峻对酒楼底下的事儿不感兴趣。   这世上但凡女子会念几个字就成了新鲜事儿,需知女子不也是人,男人会的她们也会这有甚稀奇的。   他脑子里过了一回,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第8章   此时的张幼双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在知县心里挂了个名儿,打发走了孙吴二人,张幼双倍儿淡定地又拈了颗糖渍的山楂球,叼着嘴里继续开门做生意。   笑话,她手里整治过的熊孩子还少吗?也不看看她老张家都是做什么的,她可是从小就在八股文,故纸堆里打滚来的。   另一厢,吴大郎吴修齐是亲眼看到孙吴两人争执不休的出了门,又额冒狂汗,一脸卧槽,勾肩搭背地回来了。   在这被虐菜的过程中,两人反倒是培养出了浓浓的革命战友之情。   酒过三巡之后,俞峻也是喝高了,婉拒了赵敏博差人送他的好意,自己去酒楼下面解了他那头在吃草料的驴子。   这头驴子这一年来陪他走过了不少地方,赤着脚踩过了不少泥地,建坝的时候人手不够用,还跟自己的主人扛过沙袋。   驴子吃得正欢,看到俞峻来解还老大不乐意的,直撅蹄子,差点儿一脚蹬在俞峻这青衣袍脚上。   俞峻耳根吃得有点儿红,他生得本来是极为清冷的,一剪清锐的轮廓映着月色,半垂着的眼睫皱着眉,把这驴子拽了出来,下手倒是颇为通晓轻重,足以衬得上温柔软款的。   思忖了半秒,拽了一大把草料塞到它嘴里,低低地骂了句“小畜生”,权当做它路上的零嘴,让它路上带着吃。   回到家里,唯一一个伺候着的老翁,见到自家主人喝高了,跌跌脚直叹气,忙着去煮醒酒汤。   “用不着这么麻烦。”接了衣衫随手挂在了壁牙上,俞峻含糊道。   “还不麻烦呢,”老仆道,“少吃点儿酒,我看三妮儿你眼都带青了。”   大梁风俗,有些地方的小孩儿不论男女多以妹字呼之,主要是图个贱名好养活。   俞峻他幼时行三,家里人多喊他三妹或是三妮儿、三姑娘。   等入朝为官,时人也爱给进士们取绰号,譬如说花神、小姐,亦或是春香。更为奇葩的是,只要你敢喊,诸公大臣就敢应。   至于俞峻,除却“刺头”之外,则多被叫“俞三妹”“俞三姑娘”。在朝野被同僚公然泥塑,在家里私底下被老奴泥塑,每回被叫三妹、三姑娘,这位铁面财神俞三妹俞峻都十分淡定,喊一句嗯一声。   俞峻:“我晓得,我哪想吃恁般多,谁料到几日来也没个安生。”   说完,自去外面的缸里舀了瓢水,洗手洗脸,再回书房里点了灯看书。   晚上脱了鞋袜衣衫,吹息了灯,正欲上床睡觉的时候,终于察觉出来了不对。   伸手一摸腰间,空落落的。   俞峻拧紧了眉头:“钱翁,我这玉呢?”   不一会儿,老仆把着盏灯,嘴里必溜必辣,骂骂括括地过来了。   看到俞峻这空落落的清瘦腰身,逮着就是顿好骂。   好端端一个上敢磕万岁,下敢磕言官的刺头尚书,硬是被骂得一言不发,乖乖挨训。   毕竟这玉佩是祖上遗下来的,也是现如今堂堂俞府最为值钱的物什了。   俞峻他虽然管着天下钱粮,自家却狼狈得穷得叮当响,家里除了布衣瓦罐,就是他和这一老仆两个光棍儿大眼瞪小眼。   当初抄家的时候,这钱姓老仆没走,一手将俞峻给拉扯大了,俞峻敬他,从来只唤他“钱翁”。   这回他到东南来治水,顾忌着钱翁年纪大了,本不欲带他,没想到老仆不顾舟车劳顿硬要跟来。   “算了,丢了也就丢了。”   左右摸不着,俞峻默了一会儿,不甚在意地轻轻说,“总归是身外之物。”   急得钱翁心头滴血,破口大骂三妮儿你个败子。   被他吵得头疼,俞峻到底心虚气短,默不则声地任由他骂。   等老奴骂爽快了,这才吹熄了灯,揭帐去睡觉。   梦里睡得不甚安稳,总是梦到个女人,与他翻来覆去行欢好之事。   他浑身害热,两条乌眉直皱。   这梦还得从几天前说起,几天前他梦到他与个女人行了夫妻之实,梦里情事备细,几欲令他以为是真。   醒来一看,下意识地一摸枕侧,却是空荡荡。   俞峻皱皱眉头,心道自己真是吃饱了清水白米饭,闲得发慌,脑子中了邪了。   就此摁住了,不再多想。   却说孙吴二人本是争执不休的走了,不移时却俱都一副难兄难弟的模样,一脸“我操”地赶了回来。   吴修齐又好笑又好怪:“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端得这副表情?”   吴朋义激动地直嚷嚷:“大哥你有所不知,不是我夸口,这女人简直是个不栉进士。”   又将方才的见闻细细地都说了一遍。   吴修齐直挑眉。   不过自家弟弟什么德行自己心里最清楚,哪怕只有一分的,也能叫他足足吹成有五分。   于是,吴修齐看向孙文赋,征求孙文赋的意思。   孙文赋摆摆手苦笑连连,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朋义的确没说错,倒是我之前轻薄了,如今我可真是匾匾的伏了。”   吴修齐这才露出个惊讶的表情:“是吗?那倒是个有真才实学的。”   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了。   吴家的刻书坊往来的都是些秀才举子中的翘楚,那个卖字的妇人不过是有些笔头功夫,他听吴朋义说起这事儿权当做听个新鲜事儿,并不值得他如何如何上心。   倒是自家弟弟这几天来未免有失稳重,   一皱眉,干脆借机发挥把吴朋义给训斥了一通:“区区一个卖字的妇人竟也将你惊成这般模样,你这课业平日里都是怎么做的?!”   这是普通妇人吗?!   普通妇人有这么凶残的吗?   吴朋义心中简直内牛,大声呼喝。   年纪矮了吴修齐一截儿,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说什么都成了满嘴跑火车。   瞧见自家大哥这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吴朋义简直是恨不得揪着他领子告诉他张幼双是有多凶残了!!   可惜吴修齐平日里还得操持着家事,没这闲工夫再同他扯七扯八。   三人白话了一会儿,吴修齐便起身出了书铺,往吴家名下又一处绸缎铺子里查账去了。   忽地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嗓音。   “大郎这都多日不曾傍个影儿了,今日赶巧,怎么就出来了?”   吴修齐愣了一下,盯着眼前来人笑了:“老虔婆,竟是你。”   王氏也笑道:“郎君久见了,上回老身同郎君说的那位张家娘子,郎君可有意思?”   说起来吴修齐,这位非但是商场中的个翘楚,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认得王氏这老鸨母。   自从那天瞥见了张幼双混在田翩翩与陆承望之间,王氏心里更觉不痛快,下定了决心,非要把张幼双打发了出去。   哄她作了吴修齐的外室,倒还是便宜她了!她这容貌和家世,就算作个小的那也不配啊。   王氏心里有疙瘩,也不愿意和吴修齐说张幼双的好话。   只说她家世清白,容貌波俏,不认得几个字,倒也安分。   吴修齐这人却不是那种精虫上脑之辈,他利心为重,此人精明强干,涉及到钱财利益,这色字也不怎么打紧了。这些日子铺子里生意红火,他分身乏术,也没心思玩风弄月。   吴修齐仍笑道:“劳大娘您费心,只是这些日子不得空,若得闲,定去大娘那儿吃杯茶。”却只字不提张幼双那事儿。   听他这么说,王氏懂了他的意思,败杀老兴,也只好作罢,只在心里暗啐了一口。心中愈发看不上张幼双。   亏她还把张幼双给吹得天花乱坠,没想到她如此不中用!白白地劳烦老娘她多少时间!   另一厢,被吴修齐指着鼻子那么一骂。   吴朋义和孙文赋也都觉得有点儿羞耻。   巴巴地跑去踢馆,结果被血虐了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果断地拽了把椅子,化羞耻为力量,一块儿埋头念书。   第二天下午,惦记着那凶残的小妞,吴朋义下了学,鬼使神差地又绕回了城隍庙那棵大槐树底下。   不看不打紧,一看顿时懵逼了,嗯嗯嗯?人呢?!!   和往常那排起了长龙的队伍不同,今天这大槐树底下分外冷清,连张幼双的影子都没瞧见。   “怎么了?!”   身后的伙伴笑嘻嘻地一巴掌拍了过去,“看什么呢?”   吴朋义摇了摇头,懒得多说,闭上嘴大步走开。   一连三四天,他每次下了学都特地绕到城隍庙附近看,然而那其貌不扬又凶残的小妞竟然再未出现过。   彼时,张幼双正蹲在地上,拿着个小树杈,故作深沉地在地上写写画画,神思飘然远去。   不是她不想去,主要是她最近猛然间醒悟了个新的挣钱路子。这一连三天她都在琢磨着如何将这个idea付诸行动。   这点子要是可行,绝壁比卖字什么的挣钱多了好吗!说起来还得亏当初那几个中二少年。   今天天气不错,左邻右舍,三叔二婶子什么的,没什么事儿,都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前晒太阳。   看到她深沉地蹲在地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大笑道:   “双双,听王婶子说你最近出息了啊,写得一手好字都能拿上街买去啦!给婶子写个怎么样?”   张幼双嘴角一抽。   尼玛!到底是低估了这些大叔大妈们的嘴碎程度!王氏这么添油加醋的一宣传,如今整个老街都知道了,这张家的姑娘了不得啊,竟然跑出去卖字儿去了!   这话当然不是说她真出息了,张家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众人只当她是被逼得没法了,病急乱投医,狗急跳墙。   张幼双也不解释,果断伸出脚,将地上的字儿给抹去了。   偏就在这时,田翩翩抱着个盆,跟陆承望一起打南边儿走了出来。   田翩翩明显是刚洗了衣服回来,至于陆承望,就不清楚他俩又是怎么碰上的了。   这俩人整天你侬我侬,黏糊在一起,偏偏又不戳破彼此的心意,光顾着脸红玩纯情。几里地外都散发着股虐狗的气息。   被狗粮喂到吐的张幼双内心十分无力,默默地举起了大FFF团的火把。   这俩人远远走过来,金童玉女,才子佳人分外登对。   众人也都来了精神,知道这俩人好事将近了,都笑着调侃了一阵子,臊得俩人脸色通红。   末了又好像想到了什么,道: “双双,你这字儿是和你承望哥学得吧。”   张幼双拎着个小树杈,迟疑地点点了头:“呃……算是吧。”   本尊的确是和陆承望学得没错。   众叔伯婶子们,又纷纷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承望这字儿啊,写得好,真好。翩翩写得也漂亮。”   “双双,你要真出去卖字啊~平日里就得多跟你承望哥学学,不行的话,和你翩翩妹子学学。你翩翩妹子离得近,字也写得好看。”   这都叫什么话啊,张幼双默默扶额。   这些话这也太伤人了,本尊就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难怪一直都抬不起头呢,从小被PUA到大,能抬得起来就有鬼了!   众叔伯婶子们的注意力本也不在张幼双和田翩翩两个丫头片子身上,寒暄了两句后,争先恐后地将陆承望给围住了。   被众人团团围住,青年无奈地直苦笑。   众叔伯婶子的热情太过澎湃汹涌,他推拒不得,只得耐下性子来应付。   张幼双幸灾乐祸地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记着自己有正事儿的,干咳了两声,忙正经了神色走进了屋。   田翩翩愣了一下,飞快地放下盆,跟上了张幼双的脚步。   “双双?”   张幼双:“?”   一进门,田翩翩就支支吾吾地好似有话要说。   少女揉着衣角,左顾右盼了半天。   张幼双一直都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果断打断了她:“有事儿?”   “双双,你、你的生意怎么样了啊?”   “什么生意?”张幼双诧异地问。   “就……卖字的生意儿。”田翩翩含糊道,俏脸不知道为什么红了。   她一直记挂着这事儿,又不好意思问出口。   张幼双这字儿她是见过的,生意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想到这儿,田翩翩果断一把捧起了张幼双的手,眨着大大的杏眼,郑重其事地说:“双双,你要有困难,记得跟我和承望哥说,别逞强。”   “虽然、虽然你年纪比我大,但我俩都是把你当妹妹看的。”   说到这方面,不论是张幼双还是“本尊”,长得的确都是显小的。   本尊是营养不了,一直佝偻着腰,埋着个头。   张幼双个子矮纯粹是她初中熬夜熬出来的。俩人都是白皮肤,鹿儿黑眼,两颗虎牙,脑袋上又有一撮招摇的呆毛,无精打采的模样。   田翩翩是明艳俏丽挂的长相。   这么一看,确实是张幼双显小。   张幼双挠了挠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随手指着角落里的一张小方桌。   “喏,你看。”   田翩翩愣了一下。   看?看什么东西?   顺着张幼双视线望去,只看见这一张小桌子上岌岌可危得堆满了废弃的纸页,将这见方的小桌利用率发挥到了极致。   田翩翩懵逼地走了过去,随手抽出来一张画满了墨渍的宣纸一看。   霎时间,一震,杏眼睁大了。   “双双……这、这是你写的?!”   揉得皱七皱八的纸拿在手上却足有千斤重。   这纸页上的排版可谓是放荡不羁,一纸的墨渍,乌漆嘛黑,又是画斜杠,又是画叉叉的,却掩盖不了这其中正儿八经写的字的风采。   这是一手极为好看峻拔的小楷,一笔一划,若屈铁断金,险峻又凌厉。   这字明显写得比陆承望还好看!   田翩翩惊讶地看着她。   看着看着,突然想到了前脚众人那句“不行的话,和你翩翩妹子学学”,脸色“刷”地涨红了。   这字儿别说她教不了了,就连陆承望都教不了。   和这时代大部分不认字的姑娘不一样,田翩翩开过蒙念过书。   她喜欢陆承望,少女怀春,怀着不可言说的心思,更是红着脸问陆承望接过不少字帖,字写得不说有多出挑吧,眼力见还是有的。   “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呢?”门口响起个含笑的嗓音。   陆承望站在门口,温温和和,忍俊不禁的笑。   目光虽是看在屋里,却专注落在了田翩翩脸上。   坠入爱河的少年少女,一刻都分不开。这不,才应付完了七大姑八大姨,这便就赶过来了。   至于张幼双,明明还比田翩翩大几岁,这俩人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总把她什么都不懂的小妹妹看待。   他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田翩翩手上拿着的纸,不明所以地接过来一看,登时也怔住了。   “双双……这……”陆承望惊疑不定地问,“是你写的字儿?”   两个人都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像是完全不信这是她能写出来的。   张幼双含糊道:“是、是……”   陆承望惊讶地放下了纸,目光似乎要把她盯出个洞来,惊愕地问:“你什么时候练的字?”   张幼双面色不改,说谎都不带打草稿的,“就这一两年没事儿的时候,私下里就拿着承望哥你送我的字谱自己练练,就练成这样了。”   内心偷偷抹了把汗,幸好她最近写的都是这种小楷,要让陆承望看到她虞褚薛欧贺颜柳、颠张醉素苏米黄,什么都能写,他还不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此话一出,落在两个人耳朵里又是不同的光景了。   陆承望是惊讶和羞愧。   惊的是张幼双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相比,好似有了泼天的变化。   愧的是张幼双这字不知不觉写得这么好了,他竟然都不知道,他这个老师,说是老师却一年多都没管过她,实在不称职。   羞的是,他也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   陆承望抿紧了唇。   这字写得竟然还不如练字没几年的姑娘。   这字拿出去卖是绰绰有余了,他还好意思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担心她。   要说陆承望前几天去县学就被打击过一回,这一次更是被打击得失魂落魄,耷拉着脑袋站在了桌边,竟是连身边的田翩翩都忘了。   田翩翩也是十分失魂落魄的模样,半晌才合上了嘴。   她长得好看,是这老街上最出挑的姑娘。长得好看,女红做得好,又认得字。   田翩翩这十多年的人生中,一直都是张幼双给她当绿叶,当陪衬。   虽然这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她几乎都已经习惯了张幼双灰扑扑的模样,不论做什么,也总是要拉她一把。   如今看到张幼双字写得竟然这么好看,不知不觉间反超了她和陆承望一头,头一次体会到当绿叶的滋味儿,还是在心上人面前,田翩翩一时间有点儿接受不能。   但很快,又为自己的狭隘而感到羞愧,一阵手忙脚乱。   将这俩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张幼双叹了口气。   她可以说,这俩人打一开始就没看得起过“张幼双”,这里说的“看不起”是不含恶意的那种。   虽然带着她玩儿,但就那种,怎么说,根本就没把本尊她个人意志放在眼里。在这俩人看来,本尊就是个不成熟的小屁孩,小屁孩说的话大人会放在眼里吗?   他们对本尊好,也乐意扯她一把,却根本没想过本尊喜不喜欢,愿不愿意。   她能说陆承望和田翩翩这俩人对本尊的同情与照顾是一种傲慢吗?   看着陆承望蔫头耷脑的样子,貌似被她打击得不轻。   张幼双嘴角一抽,压力略大。   凭心而言,记忆力陆承望的字已经写得十分不错了。   陆承望那是不知道她书法其实是从小练到大的。   家里光是字帖就有厚厚的一沓,现代社会想看什么字帖没有,她还在博物馆里看过真迹,家里也有几份传下来的真迹墨宝,如果这写得还不如小县城里的青年陆承望,她干脆被沈兰碧女士给抽死算了! 第9章   “今日有陆兄这个青年俊才加入同志社,实乃是我等同志社之幸啊!”   越县,一间尚算僻静的龙王庙里。   县学生陈子珍正在同陆承望说话。   两人面前排开了肥鹅烧鸡、果品米酒之类的。   陈子珍中等个子,身材敦实,生得是一团和气,脸上挂着点儿笑,举着酒杯连连敬酒。   陆承望脸上那张俊脸上泛出了点儿苦笑,“陈师兄这话说得实在是折煞祖之了。”   陈子珍哈哈大笑,连连摆手,“话可不能这么说。”   “你陆祖之什么本事,师兄还不清楚吗?只消道试一过,年纪轻轻就是秀才相公了。”   陆承望有点儿无奈:“师兄太过客气,这回祖之能进同志社还得多谢师兄提携。”   陈子珍不以为然:“咱们师兄弟二人无需言谢,更何况你真以为这同志社是随便谁,想进就能进的,若无真才实学,求爷爷告奶奶也枉然。”   所谓同志社,其实就是以陈子珍等人为首的县学生,牵线搭桥拉起来的一个文会,在这小小的越县颇有些名气。平日里相互砥砺切磋,攻习举业,会员多是县学生中的翘楚。   陆承望还没进县学,就被陈子珍拉进了同志社里,整个人表现得有点儿拘谨。   陈子珍看在眼里,笑眯眯地劝了两句,又问道:“哈哈哈哈说什么傻话呢。前几日我给你的卷子你可看了?可有什么心得?”   说到这个,陆承望微微一怔,忙从袖儿里摸出了一叠卷子。   看着这卷子上用墨笔画的痕迹,神情黯淡了不少,就连嗓音也低了下去。   “看了,诸位师兄的文章写得实在是漂亮,祖之远不能及。”   同志社每个月定期都要写点儿文章出来,经书、诏、诰、章、表之类的不拘,说白了也就是互帮互助学习小组布置下来的作业。   会长(小组长)统一收作业,完了再用墨笔,与会友们切磋品评,当着全班的面朗读作文,再送各学校教官(老师那儿)以靛笔批点。   这几天,陆承望整个人都被打击得略狠,先是被张幼双血虐了一脸,紧接着又被各位社员写的作业血虐了一脸。   自己引以为傲的成绩在这些尖子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有没有。   陈子珍乐呵呵的:“那你看看这里面那篇为佳啊。”   陆承望不假思索,翻出来一张,苦笑道:“祖之拙见,私以为这篇写得最为巧妙。”   陈子珍直拍大腿:“哈哈哈!好啊!祖之你有慧眼,这是咱们会长写的!”   陆承望迟疑:“师兄说的可是吴家二郎吴朋义?”   “就是他!就是友乐(吴朋义)!不过他文章写得虽然好,性子却不大好相处。”   “他这人是个真性情,到时候师兄再介绍给你认识。”   看着一大好青年被打击成了蔫头耷脑的小白菜,陈子珍有点儿诧异,一边筛酒一边好言安慰:“古人云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你也不要太记挂在心。咱们几个日日会讲切磋,则举业不患不成。”   酒过三巡之后,两人相携着出了龙王庙。   还没走多远,陈子珍忽然站定了脚步,新奇地指着不远处大喊了一声。   “友乐!”   遂哈哈大笑,拽着陆承望帮了过去。   陆承望顺势一看,只看到个穿着件绿罗窄袖衫的少年。   走近一看,这少年生得竟然是难得的波俏,皮肤白,桃花眼。偏又配了短剑长弓。   陈子珍长得就跟个弥勒佛似的,心宽体胖,眯着眼笑得别提有多亲热了:“你怎么在这儿?这几天都没看你出来榜个影儿,倒见我好找。”   “怎么了?是这几日痛改前非了?决心在家里好好作文章了?”   吴朋义趾高气扬,嗤笑:“你个陈子珍!知不到什么,少要帮帮。”   他身后几个襕衫少年笑道:“他?就他还在家里埋头学?他这是老天爷赏饭吃的,用不着学。不过这几日一直在找人来着。”   陈子珍吃了一惊:“那卖字的三五娘子你竟还没找到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吴朋义就有点儿难受。   “没呢。”   同志社里人人都知道他这个做会长的被个当街卖字的姑娘落了面子。那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让同志社的这些会员个个都忍不住拍案叫绝!这三五娘子当真是神人也!   吴朋义是个少年天才,年纪轻轻就考上了廪膳生员。他家里有几个钱,和陈子珍几个一道儿牵线折腾出了个同志社,做了社长。   他是个较真的性子,属于那种越挫越勇的。自从那天被张幼双血虐了一脸之后,回到家后就发愤图强,难得认真了一回,头悬梁锥刺股。   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终于又作出了一篇令自己颇为满意的文章,兴致勃勃地揣着就杀到了城隍庙,欲要再行切磋,结果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   望着这空无一人的老槐树,吴朋义整个人如遭雷击。   合着自己一时瑜亮,那姑娘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儿。   这能不憋屈吗!   这几天,吴朋义周身萦绕着股低气压,整个人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其实这也不能怪吴朋义。   要知道《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作者是顺治十二年的进士,有清一代有名的八股文作家。   吴朋义这初出茅庐的小菜鸡,能翘着尾巴在越县耀武扬威,但放眼全国就未免有些不够看了。在人进士面前他输得的确是不亏的。   卖字的?   陆承望愣了一愣,心里咯噔了一声,适时地就浮现出了张幼双那张脸。   又迅速把这念头给打压了下去,权当自己多想了。   双双什么样,他和翩翩能不清楚吗?   她刻苦,字练得好,但没念过书,能做八股的定然不是她。   这时,吴朋义终于看到了陆承望:“这是?”   陈子珍忙把陆承望拽过来,笑呵呵道:“哦,这个就是我同你们说过的陆承望。”   一番自我介绍之后,陆承望难得多问了一句:“友乐兄难道不知道这位娘子的名姓?”   吴朋义皱着点儿眉:“我要是知道至于找得这么辛苦吗?就知道她这钤印上两个字叫三五。”   ……   与此同时,越县,伊洛书坊内。   咬着鲜虾肉团饼,张幼双默默地望着面前这匾额,伸手探入衣襟中,又摸了把怀里的纸张。叹了口气。   她已经四天都没去城隍庙了。   为的吗?   就是自己怀里这叠纸。   写这叠纸可花了她不少时间,这可不是普通的纸。   拍拍胸脯,张幼双默默握拳。   能不能挣钱就全靠它们的了!   这都是她这些天默写归纳下来的几篇名家八股!   排版大致分外这几个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范文,第二个部分课后练习题,第三个部分答案解析。   作为文科生穿越到古代,最为挣钱的门路是什么?!   做肥皂?错。做玻璃?错。   就不说文科生穿越后烧玻璃做肥皂的血虐程度了,正确答案是搞教辅!   要知道古代有多少读书人,明万历时江西巡按御史徐元正就说过,江西当时的解额不过九十多人,但习举的读书人却又十数万之多,这还是江西的人数,如果放眼整个天下,将会是个特别牛逼的数字。   由此可见,时人对于科举的推崇和那澎湃的热情~   古人可不傻,早有人从中发现了巨大的商机。   教辅这东西也早有刻书坊在做了,还做得风风火火。这种教辅还有个专有名词,叫时文。   既有诸如《皇明历朝四书程墨同文录》此类的范文,亦不缺《新锲诸名家前后场元部肄业精诀》这种讲应试技巧的。   什么《京化日抄》,什么《睡庵汤嘉宾先生评选历科乡会墨卷》,什么《游艺塾文规》之类的教辅可谓五花八门,数不胜数。   古代的教辅甚至还特专业的细分成了四个种类。   张幼双默默掰着手指头。   这第一种叫做程墨,也就是程文和墨卷。程文为主司考官所做,墨卷为士子所做。乡试会试都称作“闱试”,所选举的优秀考场范文也被称为“闱墨”。   第二种叫做房稿,房稿是“十八房进士平日之作”。   第三种叫行卷,这是举人平日之作。   第四种叫社稿,也就是把这些文社成员平日里的习作拿去刊行。   这些教辅的盛行,甚至还引起了相当大一批文人士大夫的恐慌,奏请焚绝,说是现在的读书人光顾着投机取巧,不再研读四书五经,光靠着揣摩这些应试技巧,背诵剽窃范文,就能中举,更有甚者“不知经史为何书”。   大梁类明,自然也发展出了这些五花八门的教辅。   但是!最重要的是!   这个架空的朝代自己衍化出了各式的名家八股。像《京华日抄》、《游艺塾文规》之类曾经在明清盛极一时的教辅,它大梁没有啊!   那两位中二少年刚巧提醒了她,老这么辛辛苦苦,风吹日晒的卖字也不是个事儿。   她爹张廷芳就是个能把新华字典倒背如流的牛人,张幼双她就继承了她爹这一项凶残的技能。   当张幼双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沈兰碧女士为了开发她的记忆力,就开始摁着她脑袋叫她背书。   三字经千字文唐诗三百首四书五经什么的那是正常操作。不正常操作就是她老张家的家学——那一篇又一篇的八股文。   到后来,她没在摧残中爆发,果断在摧残中变态了。   俗话说人不中二枉少年,等上了初中,彼时为了装逼,张幼双又一口气背下了不少名家程文墨卷,时不时作文还写个八股嘚瑟两下,享受同学们或崇拜或逼视的目光。   这个时候,张幼双才猛然惊觉自己竟有个金手指。   还是特牛逼哄哄的那种。   既然本尊妹妹被动成了别人青春里的陪衬,那她就成为陆承望等人青春里的阴影! 第10章   牛逼哄哄的张幼双,小宇宙熊熊燃烧,握着拳头颠颠地跑去了伊洛书坊内。   这个伊洛书坊是越县最大的书坊,在附近这几个县里都颇有名气,其刻录刊行的时文深受各位莘莘学子们的追捧。   越县虽小,但举业之风盛行,人杰地灵,还是出过不少举人和进士老爷的。   这主要还是因为大梁类明,也根据地域分了南、北、中三卷应试。   越县地处江南属南卷地区,竞争最为激烈。   其次才是顺天、山西、河南、陕西、山东等北卷地区,最后才到凤阳、庐州、安庆三府、滁州、徐州、和州等中地区。   甚至就因为这,明朝还牵扯出了“南北榜”一案。   说是明洪武三十年二月的会试,录取的51名全是南方人,没一个北方人。此事一出舆论哗然,都说主考官“地域歧视”,愤怒地要求老朱家彻查。   明太祖朱元璋命张信等十二名官员复查试卷,结果得出来的结论却是不存在舞弊和地域歧视,南方读书人的试卷写得的确都比北方读书人的漂亮。   最后,主考官刘三吾、侍读张信等人十分悲催地要么被凌迟处死,要么被发配充军。   “南北榜”一案也是明朝分南北取士的先例。   江浙学子,真·从古时苦逼至今朝 (ノ=Д=)ノ ┻━┻   伊洛书坊地处偏僻清幽之所,进门一个天井,大厅上有一匾,题为“伊洛书坊”,笔力雄厚,一看便知是名家所书。   阶前砌花栏,种这些水仙、海棠、虞美人、牵牛花之类的,杂莳草药,疏密有致。   厅内明亮宽敞,人不多,只两三个伙计来来往往,脚步声清楚可闻。   正中两溜椅子,明显是个议事之所。堂旁两楹侧屋,屋里三面书柜,满满当当塞满了各色书卷。   张幼双刚一踏入正厅,立刻就有店小二过来招待,对方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文文弱弱,轻轻瘦瘦的,白面皮,笑起来眉眼弯弯。   店小二,或者说吴昌,吴家的家生子。   一看到门前的少女,便唱了个喏,殷勤地笑道:“诶,客官可是来买书的?”   张幼双劈头盖脸道:“我是来卖书的。”   “卖书的?”吴昌继续笑眯眯的,转身去倒了杯茶,请张幼双坐了下来,“娘子要卖什么书?”   他是自幼就跟在吴家大郎身边儿伺候的,鉴貌辨色,别看才十五六的年纪,却也是浸润已久。   张幼双咕咚一口气干了半杯茶,放下茶杯,眨眨眼问:“你们这儿收时文吗?”   “哦,时文啊!收,自然是收的。”吴昌乐呵呵地又添了半杯,问道,“敢问娘子这书是哪位大家所做的?”   张幼双:“不是哪个名家做的,是我写的。”   吴昌:“哦,原是娘子写——”   脸上殷勤的笑意微妙地顿了一下,手上一个哆嗦,一个猝不及防,壶嘴里漏了点儿茶水出来,赶紧拿抹布给抹了。   吴昌猛然回过神来,止住了话头,将面前的少女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   二十出头的年纪,栗色的头发及肩,在日光的照耀下暖融融懒洋洋的,皮肤白,眼睛大,瞳仁棋子般黑溜溜的,像水洗过似的,那眼睛看着有点儿冷,有点儿傲,有点儿倔。   看得吴昌心里直犯嘀咕,这看起来精气神十足的,倒也不像个丫鬟养娘啊?   又忙露出个和和气气的笑容来,“我懂了,娘子这是替主人来卖书的吧,不知娘子主人是哪位名——”   张幼双一本正经地纠正,吐字端得是一个清楚又利索:“不,是我做的。”   吴昌:“……= =你做的?”   “我做的。”   吴昌露出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娘子莫要与我顽笑了。”   张幼双:……所以你这是根本不信吗?!你这是搞歧视!靠!报警了!   吴昌摸了把汗:“娘子呃……如此年轻,又如此貌美,却同小的说来卖时文,这也由不得小的生疑啊。”   说白了不就是说她看起来像个花瓶么?   张幼双顿时默了。   也不知道是为对方说她是个花瓶感到高兴,还是感到悲伤。   张幼双正色:“阁下不妨先看过再说。”   吴昌将信将疑地接了过来。   略翻了翻,开头先是附了一段貌似是心得体会之类的东西。   先不管这心得体会写得如何,这手字倒是令吴昌微微侧目。   “抡文如选色,其面在破,其颈在承,其肩胸在起,其腰肢在股段,其足在结束,其大体在长短纤肥,神态艳媚,若远若近,是耶非耶之间,而总之以面为主。面不佳,百佳费解也。岂有不能破而能文者乎?”   老实说,还怪唬人的。   不过具体的,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虽说是在书坊里帮工,认得几个字,但要他品评出文章的好坏就有点儿难为他了。   “这……”吴昌递回了纸,带着一分为难,一分正色,一分怀疑,迟疑地说,“小的可不好评判,得等我家主人回来。”   张幼双:“你家主人何时回来?”   吴昌:“我家老爷算账去了,一大早出的门,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呢!”   言外之意要不咱改天再来?   面前这姑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哦,那我就在这儿等。”   吴昌他相信这世上绝壁有那种腹有诗书,文章写得花团锦簇的女人。   但是,面前这二十出头的姑娘,能写出指导人秀才相公们举业的文章出来?   这忒玄幻!   于是怀着一分为难,一分恭敬正色,一分怀疑,并一分无奈。吴昌给面前这姑娘上了杯茶,道了个歉,就自去忙自己的了。   随她等到什么时候,总而言之,大郎这等闲没那么早回!   张幼双她一宅女,落得自己一人还挺自得其乐,到书橱里拿了两本书,迅速就投入了进去,全当是了解这个时代的举业环境。   刚开始还有点儿坐不住,强迫自己看久了,竟然也将心静了下来。   老实说,人在现代那种信息高度碎片化的环境里待久了,看个长点儿的文章都觉得费劲。   就这样张幼双她一直看到了傍晚,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然西斜。   一抬头,看太阳都落了下来,这位吴家大郎还没回来,张幼双只得认命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准备明日再战。   老实说她压根不担心掉马什么的,我朝又不是西方,会把什么妖精烧死,和我朝老祖宗相比,西方蛮夷对于鬼力乱神的接受程度简直弱爆了好么!   自古以来的故事里什么狐妖报恩,大胆和妖精成亲的,简直数不胜数,什么借尸还魂的,老祖宗接受程度也十分良好。   张幼双毫无心理负担地想,她真犯不着怕在陆承望他们面前掉马,而遮遮掩掩委屈自己。   大不了,就说是自己做了个梦,梦到一轮红日砸自己脑袋上了,得到文曲星指点了呗。   科举考场迷信这玩意儿都能写一篇论文了,甚至还出现了“科场鬼”这种悲催的鬼,陆承望作为一个科考生没道理没听说过有这些“梦徵”。   说到这儿,张幼双就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吐槽欲了。   谁说穿越就一定要三从四德的!谁说穿越就一定要自己给自己设限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偏要勉强! 第11章   虽然没等到自家公子回来,这姑娘却还是餍足地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脸上露出个复杂、怀念又治愈的表情,仿佛接受了一场心灵的洗礼,买了几本书,走掉了。   吴昌:?   受沈兰碧女士的影响,张幼双一直以为看书是需要仪式感的。   不过她俩的仪式感几乎差出了十万八千里。沈兰碧女士那是必须洗漱过后,端坐在台灯下,特文艺地捧着本名著啥的开始阅读。   至于张幼双,是认认真真地洗过澡,吹干头发,迅速甩掉自己的小黄鸭拖鞋,爬上床。关灯,进被窝,郑重其事地打开了手机,进入APP,开始自己这美好的夜生活。看到激动处或是嗷嗷直叫满床打滚,或是为自己的CP流出凄美的眼泪水。   路上买了份夜宵,张幼双一手拿着书,一手提着夜宵回到了这名义上的家里,为即将到来的这美好的夜生活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结果刚推开门,张幼双脑子里就“嗡”地一声,察觉到了点儿不对劲。   谁!进!她!屋!了!   她这狗窝虽狗,但那是乱中有序,东西放哪儿她心里门清。这一进门,床单被拉得烂七八糟,床上的书也被翻开了画了东一道西一道的墨印子,她抽屉里的零用钱也少了不少。   幸亏她那百两银子的大头她一直都是贴身带着的。   张幼双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果断搁下了宵夜,转身出屋,把本尊弟弟那个狗东西给逮了回来。   这小狗崽子还死活不肯承认,被张幼双打了一顿立刻就老实了。   偏不巧,这个时候周霞芬洗完衣服走了进来,昨天安哥儿又尿了床给把她给累得够呛。   一眼看到安哥儿扭着身子,嗷嗷直哭,疯狂卖惨,周霞芬气得放下了木盆,叉着腰破口大骂:“你要死啦!你弟弟进你屋咋啦?!”   张幼双气得火冒三丈:“他偷我钱!”   周霞芬:“什么你的钱,都是家里的钱!你弟弟拿几个怎么了?”   “再说了,你弟弟人小,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让这你弟弟吗!有你这么做姐姐的吗?”   “……”瞬间觉得自己还嘴简直就是傻逼。   张幼双懒得都和这一家子奇葩啰嗦,又不是她亲爹妈。   直接进屋关门,把周霞芬气得够呛。   身后安哥儿哭得震天响,可把周霞芬心疼坏了,忙软着语气安慰宝贝儿子。   奈何自家亲儿子却不买她的账,瘫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吵着嚷着要吃李四家的糖果子。   周霞芬又急又心疼:“这昨天不是吃过了么,哪来这么多钱给你糟蹋的。”   “我不,我不,张幼双她有钱。”安哥儿哭哭啼啼的,手指着紧闭的房门,不依不饶地大哭,“她偷家里的钱!她藏了好多钱在抽屉了,我都看到了!”   “我就要吃!我不吃我没力气念书!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   将屋里略作收拾,越收拾,张幼双越郁闷,早知道刚刚应该照死里打的,熊孩子就是欠教育。   鉴于这个时代没有手机这玩意儿,点起了灯,张幼双扎了个丸子头,趴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这本从伊洛书坊买回来的《草堂杂佩》。   怎么说她大学学的是中文,多多少少都带了点儿文青属性。偶尔刷多了手机还是有点儿焦虑和自暴自弃,需要看点儿书来净化净化心灵的。   这本《草堂杂佩》在张幼双看来简直就是大梁朝社会调查报告。   作者文辞简洁直白,鞭辟入里,语言工炼,文风辛辣,逻辑严整,很有先秦风骨。   自序也特别短,这位牛人似乎是朝中大佬,这书是在他外放时所写就,地处偏僻,便摊书涤砚,聊以消耗闲心。   上自国计民生,下至人情风俗,及兵、刑、钱、谷等事,无一不有所涉猎,作者态度十分严谨,不卑不亢,抒发的议论也都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毫无文人那种酸不拉几的酸腐气,字里行间这位牛人都透露出股唯物主义实干派的气息。   实干到以至于有点儿……性冷淡。   于是,张幼双眼里立刻浮现出了个低调谦逊又微妙性冷淡的形象。   这位巨巨的偶像貌似是陶渊明,家庭琐事无不亲力亲为,读起来还颇有些生活意趣。又是自己烧火做饭,又是自己种树,又是种田,又是自己缝补衣物的,简直贤惠到爆了。   却说另一厢,等吴修齐查完账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   男人风尘仆仆地踏入了伊洛书坊,吴昌赶紧上前过来接,又是帮着解下罩袍,拍拍灰尘,又是端茶送水的。   吴修齐接过茶漱了一遍口:“我出去的这段时候,铺子里没什么事儿吧?”   吴昌把洗手盆给端了过来,“能有什么事儿,铺子里好着呢,郎君放心。”   吴修齐“嗯”了一声。   吴昌似乎想到了什么,啧了一声:“不过郎君你还别说,还真有一件事儿。中午吧,有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来到咱书坊,说是要卖她写的时文!”   吴昌本来就当个趣事儿说的,没想到自家郎君他思想觉悟高,凡事亲力亲为。   洗过手之后,吴修齐接过一杯新茶,抿了一口,“拿来我看看?”   “喏,都在这儿了,小的也看不懂,就等着郎君回来看看呢。”   吴修齐将目光略略在纸上一扫,前面这段序写得文辞优美,四平八稳的,不失为一篇好文章,不过他一做时文的,又不是做什么文集的,还不值得他另眼相待。   看到这儿,吴修齐略有些失望,阖上眼揉了揉额角。   吴昌见缝插针地在一边儿说:“大郎,还要看吗?”   “再看看。”   吴修齐睁开眼,耐着性子,继续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秉承着“看都看了,好歹看完的态度”,然而这往后一看,却吃了一惊。本来还有些困倦,此刻却困意全无,眉头却忍不住皱了起来,心里咯噔一声。   他可不是吴昌之类的,他是正儿八经念过书,往来打交道的都是些举人相公,经手过的程文墨卷不知凡几。   就后面这几篇八股文,文理不菲。吴修齐他敢打包票寻常的秀才举人是万写不出这般漂亮的文章的!   不说这上面几篇范文吧,下面的这些应试技巧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全像个浸润考场多年的老手了。   越往后翻,吴修齐这一颗心就越震撼。   翻到最后一页,定睛一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竟然直言这考场上考场出题皆有章可循,出题频率、倾向以及形式都有一定的规律,甚至还洋洋洒洒地直言她能归纳出15种题型来。   吴昌被吴修齐突然的动作吓了一大跳。   搁下手头这一叠纸,吴修齐皱着眉有些焦虑的,劈头盖脸地就问:“你说这是个姑娘送过来的?”   吴昌点头如捣蒜:“千真万确。小的也不信啊,这二十出头的姑娘哪里能做出什么学问出来!不过人都上了门,小的也不好赶她走。就只好同她说了大郎您不在,她等了一天自己走掉了。”   本来吴昌还是笑着的,然而笑着笑着,突然就觉得不对劲了。   脸上的笑容再度“嘎”地僵住了。   等等,郎君的脸色怎么变了?   “郎君……这、这文章?”   不知过了多久,吴修齐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吴昌。”   嗓音沉沉的。   吴昌猛地一个激灵,顿时冒出了股不详的预感:“在、在?”   吴修齐面无表情的:“人,给你赶出去了?”   吴昌:……   半秒后,一向清净的伊洛书坊内,忽地响起了个撕心裂肺的讨饶声。   “错了!小的错了!大郎您您您千万息怒啊!”   “小的这就给您去追回来!三跪九叩地请回来!!豁出这张脸,小的也帮您把这位文曲星娘子给请回来!”   紧跟着,一道身影如踩风火轮一般地蹿了出去。   这厢,吴朋义目瞪口呆地刹住脚步,与蹿出门的吴昌打了个胸厮撞。   扶起吴昌,吴朋义愣了一下:“我大哥打你了?”   一看到自家这一向宽容跳脱的小郎君,吴昌差点儿哭了出来。   “小的刚刚做错了事,惹得大郎生气了。”   吴朋义:“什么事儿?”   “小人赶走了个来卖时文的女相公。”   时文??   女相公??   吴朋义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忙追问道:“她叫什么名儿?长什么样你知道么?”   吴昌不明所以,努力回想:“名字不知道,好像落款是三五吧……”   ……小郎怎么安静了下来?   等等,小郎的脸怎么也黑了。Σ(⊙▽⊙\"a   “嗷嗷嗷小郎小的错了!!别打了!别打了!!” 第12章   第二天,睡得迷迷糊糊的张幼双,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给吵醒的。   她昨天晚上光顾着看那位俞巨巨写的《草堂杂佩》了,当年高三挑灯夜读的时候都没这么投入过,早上眼睛死活都睁不开。   “嘘——”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小声点儿!别把这小贱种给吵醒了。”   又一阵翻东西的声音,遂是一声惊呼。   “这么多!”   声音听上去咬牙切齿的,“还真让安哥儿说对了,这小贱种私下里果然藏了不少钱。”   “这么多钱给安哥儿找个夫子念书也够了。”   这不是周霞芬的声音吗?!   睡得昏昏沉沉间,张幼双十分警惕地辨认出了周霞芬的嗓音,心中警铃大作,忙费力地掀起眼皮,循着声源一看。   周霞芬和张大志两个鬼鬼祟祟的,弯着腰在她桌子上翻找着什么东西。张大志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个倍眼熟的钱袋子。   张幼双愣了一下,千防夜防,家贼难防,她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昨天才闹出这事儿,这对狗爹妈竟然不要脸至此,大清早撬锁跑到她屋里来偷东西。   “你们在干什么?”   那两人登时被她吓了一大跳,浑身一个激灵,转过神来。   张幼双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看着他俩。   那双黑黝黝的眼,看得张大志心里咯噔一声,忙不迭地把手上的钱袋往后藏。   到底还是有点儿羞耻心的,这对狗爹妈脸色“腾”地涨红了。   张幼双压抑着火气,一字一顿道:“还我。”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戳中了周霞芬什么敏感点。女人面色一变,突然将脸一沉,虎着脸大踏步地就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小贱种!不干不净的小作黄子!”   这一巴掌当然没打下来,张幼双动作极其灵敏,飞快地闪了过去。   周霞芬面色青青红红,一不做二不休,举起手来欲要再打。   咬着牙根骂:“叫你偷!叫你偷!你个下作的小黄子!”   一把抢过了张大志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子,“我说这些日子家里怎么少了钱呢!原来都在这儿呢。”   张幼双登时被骂懵了,回过神来后,瞬间卧槽了。   竟然还能这样!恶人先告状的吗?!   怪不得这几天这狗爹妈这么安分。她每天大鱼大肉地吃着,早就料想到了这对狗爹妈会眼红。   但张幼双她没想到这对狗爹妈竟然能无耻至此,大清早跑来她屋里偷钱,被抓住了还能反咬一口。   她要是当了那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白花,任由人磋磨的的扶弟魔,她就是傻叉。   钱就是她老婆!绝对不能拱手让人好吗!   眼睫一眨,张幼双果断地反手摸出了枕头下面压着的菜刀。   刷——   刀风一晃,周霞芬和张大志夫妻俩都被震得往后倒退了一步。   虽说前段时间他们亲眼见了张幼双拿了菜刀进屋,但当时不过是以为她疯了,没当过真。   谁知道张幼双竟然真敢往枕头底下塞菜刀!   看着这锋锐的菜刀,周霞芬和张大志夫妻俩胆气就先弱了三分。   趁着周霞芬被震住的刹那,张幼双抡着菜刀,抢过了钱袋子,推开门就往屋外蹦。   大清早的,这惊天动地的动静早就引来了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周霞芬见追不上她,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声泪泣下的控诉着张幼双的“罪行”。   “评评理啊!”   “养了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贱种!偷家里的钱啊!”   “我当时她这几天怎么天天大鱼大肉地吃着呢!家里的钱都被这没良心的小贱种偷光了!”   围观群众的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张幼双脸上,以及——她手上那沉甸甸的钱袋子上。   毕竟这几天张幼双每天咬着个零嘴招摇过市,也都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我操!是可忍孰不可忍!   从天而降这一口黑锅,绝壁不能忍!   这号丧般的动静把田翩翩和王氏也都招了过来。   王氏是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双双?”田翩翩震惊地看着张幼双。   张幼双刚从床上蹦下来,穿着件单衣顶风狂奔,这风风火火的模样,瞬间把水乡温柔羞怯的姑娘给看呆了。   田翩翩甚至都不敢靠近她,站在门口担忧地问,“你和婶子这又是咋啦?”   “谁偷你俩的钱了!就你俩这几个子儿谁稀罕!”张幼双一把推开田翩翩,扭过头,边跑边喊:“我自己卖字挣的钱关你屁事!”   周霞芬:“就你这破字还挣钱!这话你说去不觉得心虚吗!”   张大志暴跳如雷:“你有本事就别回来!”   挥臂一扫,捞起她桌上的东西往窗户外面丢。   张幼双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谁不跑谁这个时候是傻逼!要不是为了户籍,她才不在这狗窝里住呢!   然而,刚跑出去没两步,身后忽地又响起个惊讶的大嗓门。   噼里啪啦,又有什么东西被张大志一股脑地全扔了出来。偏不巧有个什么轻轻巧巧的,散发着点儿香气的小物件落在了王氏怀里。   对方愣了一下,大叫了一声:“诶呀这不是承望吗?!”   张大志丢出来的竟然是只绣着丛墨竹的小荷包,竹子旁边儿还歪歪扭扭地还绣了个“陆承望”三个字。   “双双,”王氏攥着荷包,嗓门大得几乎十里八乡都能听个一清二楚,“你这荷包上怎么绣着承望的名字啊。”   将这荷包倒出来一看,里面竟然还装了张平安符。   田翩翩一愣。   张幼双也是一怔,脚步一顿。   等等……不是这么狗血吧??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没有狗血,只有更狗血。   张幼双一愣神的功夫,像只小牛犊似的一头撞上了个宽阔的胸膛。   头顶上炸响个清润动听的嗓音:“双双?”   对方被她这冲劲带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紧跟着,张幼双的脑袋就被对方给扶了起来。   鼻尖萦绕着股淡淡的墨香,一抬头,对上陆承望近在咫尺的脸,张幼双脚底一个踉跄,差点儿跪了下来给陆承望拜了个早年。   那一瞬间,张幼双真的,深深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宇宙的恶意。   也就在这一瞬间,张幼双她脑子里猛地撞入了个画面。   画面里是夕阳西下的老街。   本尊“张幼双”那个自卑的小姑娘,紧张地徘徊在巷口,攥着荷包左右张望。   荷包是本尊亲手绣的,每一片竹叶都好似寄托了少女这卑微的爱意,平安符是她特地不辞辛劳跑到了庙里求的,为的就是能保佑陆承望他能考中秀才。   她喜欢承望哥哥。   她长得没有翩翩漂亮,家境也不好,还有个总是欺负她的弟弟。   只有陆承望不嫌弃她,不嫌弃她年纪大了还嫁不出去,还会温柔地教她念书写字。   多少次,她都徘徊在陆承望下学的那条路上,想要把这荷包给送出去,紧张得浑身冒汗,脊背好像有火在烧。   夕阳下,陆承望缓缓走了过来,青年嘴角噙着点儿浅笑,背着书箧,温温柔柔地同邻里左右打着招呼。   本尊她刚鼓起勇气迈出一步,却正好看到了田翩翩从远处跑了过来。   她生得娇小可爱,眉眼弯弯,似嗔似喜,雀跃又自然、大方地同陆承望说着什么话。   画面一转,本尊黯然地收起了荷包。   这股自卑、失落和痛苦是如此深入心扉,几乎引起张幼双灵魂的战栗,心上像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又酸又涩。   一直到脑子里这一幕散去,她差点儿都没能从回忆的沼泽里拔足。   张幼双心里沉甸甸的,一直有意忽略的问题又从脑子里钻了出来。   她为什么会看到本尊的回忆,这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姑娘,如今又身在何处?是不是穿越回现代去了。   这感同身受的爱慕与痛苦,张幼双张了张嘴,难受得几乎快喘不上气来,眼睛也忍不住红了。   这“张幼双”会不会也是她“张幼双”的前世呢。   就在张幼双还沉浸在回忆里,恍惚难过之时,陆承望忽地又开了口。   “双双?”   张幼双猛然回神,抬头撞入了陆承望的眼睛。   他看起来惊讶和尴尬极了,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同她四目相撞的刹那,又慌忙移开了视线。   现在的气氛十分微妙。   周霞芬瘫坐在地上号丧。   众人探究的视线一直往张幼双和陆承望两人之间飘。   田翩翩……对了!田翩翩!   张幼双扭头一看。   这姑娘远远地站着,怔怔地看着她和陆承望,咬紧了下唇,眼睫一颤,看样子都快哭出来了。   这个可怕的修罗场大三角。   陆承望明显呆掉了,哪怕再迟钝看到这荷包他也该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陆承望一阵如坠梦中般的恍惚,他做梦也没想到双双竟是喜欢他的。   青年俏脸煞白,眼神惊愕,看着张幼双竟然有点儿恐惧和复杂。   看把这可怜孩子给吓的。   什么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就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更特么坑爹的是受本尊的影响,她眼睛这个时候还红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试问还有比这更抓马的事儿吗?!!   置身于修罗场正中,张幼双面无表情地默默蹲下身。   “让我缓缓——”   “承望……呃,承望哥,我说我不喜欢你你信吗?”   陆承望:……   好在这个时候周霞芬自觉抓到了把柄,拍着大腿又干嚎起来。   “要死了,家门不幸啊!怎么出了这么个小贱种啊!”   “偷家里的钱也就算了!没出嫁就惦记上男人了!你个贱没廉耻的小淫|妇!你不得好死!”   嗯,众人当然不会以为是陆承望和她暗通款曲。   陆承望是什么人!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优质潜力股,想嫁他的姑娘能绕老街一圈儿,犯得着和她这个“大龄剩女”勾勾搭搭吗?   按理说陆承望这个时候明哲保身最为合适,又或许是周霞芬实在骂得太难听了。   一向好脾气的陆承望都忍不住变了脸色,厉喝道:“周婶子!”   周霞芬愣了一愣,又开始玩命儿的干嚎。   田翩翩怔怔地看着陆承望将张幼双护在了身后,眼眶泛红,往后倒退了一步。   张幼双面无表情从陆承望身后探出个脑袋出来,扬起声调:“你这嚼舌头老蛤蟆!就你这几个棺材本也不想想我看得上吗?!这钱都是老娘我自个赚的!”   陆承望:……他突然觉得头开始痛了。   周霞芬气得一个倒仰:“你说你这钱是你挣的!你大字不识几个!拿什么和人家这念过书的抢生意!”   “小蛤蟆!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   偏就在这时。   人群中忽地响起个惊疑的大嗓门。   一路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找到了老街这儿,吴昌刚一踏入老街,立刻就傻了眼:“诶唷!怎么这么多人啊!郎君你快来看呐!”   众人这视线齐刷刷地汇聚了过来。   吴昌也懵了。   面前这情况,怎么貌似看起来有点儿不对劲?   “呃……你们这儿可有个叫张幼双的娘子?”   就连原本还在号丧的周霞芬都止住了干嚎。   大老远就听到这号丧的动静,吴修齐甫一下轿子,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男人是足白靴,穿着件红青色暗花纱绣十二团鹤纹的直身,腰白鱼坠儿,面容沉静,手指上戴着个青玉扳指。   却说众人瞧见吴修齐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可不是吴家大郎吗?!   越县统共就那么点儿大,吴家这好似地头蛇一般的存在,吴家大郎吴修齐谁人不识谁人不晓?   就算那没见过吴修齐的,听着左右交头接耳的动静,也了然了大半。   却说吴家大郎眉头一皱,眼睛一扫,周霞芬都愣愣地噤了声。   吴修齐又问了句:“敢问张幼双张娘子可在?”   言语温润,倒是颇为有礼恭敬的模样。   一片鸦雀无声。   吴修齐目光梭巡,落在了对面那一袭青色直裰的陆承望身上。   陆承望瞳孔一缩,心里飞快地掠过了个连他自己都惊诧的念头。   看起来倒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吴修齐唇一动,正准备开口问他。   青年身后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个乌黑的发顶。   探出个头来。   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女”,梳着未出嫁的姑娘发髻,皮肤白,眼睛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露出个诧异的表情。   “嗯?我就是。”   吴昌跟在吴修齐后面笑:“哟,娘子咱们又见面了!”   张幼双怔了一下,睁大了眼。   对于她昨天拿过去的那几篇文章,张幼双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脑子里隐约冒出个猜测。   该不会是特地来找她谈生意的吧!   目光一转,正好和吴修齐撞了个正着。   张幼双瞬间囧了。   被客户撞见家里撕逼也是没有谁了!   但张幼双是什么人,能当老师的就没面皮薄的。当初沈兰碧女士说女孩子当老师比较稳,她拗不过雷厉风行的沈女士,这才勉勉强强地混了个老师。   想她还是有颗事业女性的心,甲方爸爸屈尊纡贵地特地跑了一趟,张幼顿时斗志昂扬,什么狗爹妈都靠边儿站吧,谁今天也不能耽误她赚钱。   在人群里冷眼看了张幼双和陆承望半天,王氏攥紧了荷包,露出个笑容,冷不丁地开了口:“这不是吴家大郎?今日怎么来咱们这儿了?”   “娘!”田翩翩愣了一愣,没想到自家亲娘这个时候还上前瞎掺和,跺跺脚,轻轻拽了她衣角。   王氏偷偷拧了她一把,瞪了她一眼。   看到田翩翩这眼眶微红的模样,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心疼得心口直抽抽,咬死张幼双的心恐是都有了。   当下整了整神情,笑骂道:“大郎前些日子说得到好听,将我这老婆子都骗了过去,却没想到,是早就惦记上咱们双双了。”   吴修齐一怔。   前几天田王氏那老虔婆说的张家娘子竟是她?   吴昌却陡然变了脸色:“你这婆子说话好不难听!我家主人是来和张娘子谈生意的!”   谈生意?   这劈头盖脸地一骂,非但把王氏给骂懵了,也将周霞芬几人都骂懵了。   谈……什么生意? 第13章   吴昌摇摇摆摆地迳往张幼双面前来,笑着唱了个肥喏,好一派恭恭敬敬的模样。   “娘子万安,昨天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娘子,昨日写得那几篇文章,我家主人看了,说写得好,今天是特地过来同娘子谈生意的。”   张幼双照葫芦画瓢地也行了个礼,抬眼看向了吴修齐。   对方朝她略一颔首,摆出了个“请”的姿势。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幼双这丫头片子,拍拍身上的灰尘,淡定地跟着吴修齐远远地走到了旁边。   吴昌递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人铺上了软毡,奉上了茶水。   好不恭敬的模样,就连那吴家大郎也未露出丝毫怠慢之色,那敢情真是将这黄毛丫头当生意场上往来的伙伴对待的。   所以说……   这所谓的卖字都特么是真的??   两人坐定,喝过杯茶,吴修齐便沉声问道:“娘子赎罪则个,动问一声,昨日这几篇文章当真是娘子写就的吗?”   张幼双镇定地点点头:“是我写的。”   吴修齐也点点头,还是颇为谨慎的模样:“在下听闻娘子之前未曾念过书。”   来之前他都把张幼双给调查清楚了,说是之前没念过书。   张幼双迅速摆正了神色:“是没念过。”伸手一指,指了指陆承望的方向,“郎君看到了吗?”   吴修齐:“嗯?”   张幼双不卑不亢道:“我这位朋友是个县学生。实不相瞒,我从小就羡慕那些能读书的,就跟着他念了几个字,买了几本时文,日诵数篇,倒是颇有所得。”   这么说是自学的了?吴修齐诧异地多看了她一眼。   自学能学成这样?   他信,也不信。   皱着眉,摩挲着玉扳指思索了大半天,吴修齐吩咐吴昌把那叠纸拿给了张幼双,推倒她面前,问道:“娘子在其中直言,自己能归纳出十五种题型出来。”   吴修齐顿了顿,双目直直地落在了她脸上,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冒犯:“还请娘子赐教。”   张幼双愣了一下,这还是不信啊。   当下点点头,不假思索,指着纸面道:“我所说的这十五种题型分为大题和小题两种门类。”   “大题主要是单句题、一节题及数节题、全章题、连章题、两扇题及三扇题、四扇题、五扇题……”   “小题主要有截上题、截下题……”   话里话外,倒并无隐瞒之意,可见其诚心。   张幼双认为做生意就是把双方的诚意摆出来。   吴修齐听完,久久不言,沉默良久,又细细问了几个问题,长长地吐出了口气,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每月付娘子5两银子作为笔资,娘子一月需供我一篇像昨日那般水准的时文,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张幼双大脑飞速运转,迅速盘算了一下。   大梁普通人一年的工资差不多也是8两银子!一个月差不多就是600文。一个月5两银子,也就是说是普通人月工资的8倍。   老实说这个稿费已经是极为良心了。虽然知道古代读书人工资水平高,没想到她这个无名小卒拿到的稿酬也能高到这个地步。   按理说生意场上该是你来往我的,可她现在没出息地只想立马点头同意,签订合同怎么办。   ……   经过一番装模作样的讨论,最终两人还是成功敲定了一个月6两银子的稿酬。   张幼双这才如释负重地吐出了口气,摊摊手道:“郎君见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吴修齐:“娘子但说无妨。”   张幼双不假思索:“郎君也都看到了,我家宅不宁,听说郎君在衙门里也有门路浸润,想托郎君帮我另寻个住处。勿要再令他们纠缠于我。”   要不是为了户籍她才懒得留下呢,要到时候周霞芬闹到衙门去,她可不信所谓的县令能偏袒她这个“不孝女”。不过托吴修齐就不一样了,这也是她一早就计划好要提出的附带要求之一。   吴修齐眉毛都没动一下:“这好办。”   这位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许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立刻便叫吴昌帮忙收拾东西去了。   又唤另一个小厮拿来文房四宝,提笔当场拟了个文书,二人各签字画押。   张大志见这排场,早就躲到了一边。   眼看着过来几个小厮就要往外搬张幼双的东西,周霞芬立时急了眼。   “好就个老贼婆,老杀才。我看你是见着钱了,起了利心,想拿这钱肥几。”吴昌耀武扬威地恐吓道,“张娘子是咱们大郎的上宾贵客,你若在纠缠不休混争闲非。到时候咱家主子往衙门里递张呈子,叫人将你们这一家拘了过去,看你这张嘴还敢不敢混嚼是非!”   周霞芬吓得都呆了,跌坐在地上,脸上青青白白的,嗫嚅着嘴唇,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儿来。   这、这怎么可能呢?   这小贱种什么时候识得字,什么时候念得书,什么会作文章的?   对比这八九岁的年纪了,还不能利索背《三字经》的安哥儿,周霞芬几乎快崩溃了。   王氏此刻也慌了手脚,忙闭上了嘴。   为表诚意,众目睽睽之下,吴修齐着人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包了,交给了张幼双算是本月的稿酬。   张幼双这才露出个笑来,少女神采飞扬,精神奕奕。   没向吴修齐道万福,却是拢手作了个揖。柔软的栗色长发在烂烂融融的暖阳下,灿灿生辉,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动着点儿自信坦荡的光芒,竟然颇有些读书人的举止风度。   吴修齐这才猛然回过味儿来,挑起了眉。   这个张幼双,貌似从头至尾都没自称过一个“奴”、一个“妾”字,张口闭口就是我。   她穿着件素色的上袄,微风吹过少女这洗得泛白的海青色马面裙,自始至终她这膝盖就没弯下来,道过一声万福。 第14章   穿越后不到一个月,张幼双就成功干翻了狗爹妈,可谓是可喜可贺。   围观的人潮迫于吴修齐的淫威终于渐次散去。周霞芬也不敢再招惹她,头一次张幼双体会到了什么叫有靠山的快乐。   至于搬家这件事,她这些东西也不放心吴昌等人收拾,万一再收拾出来个她不知道的本尊的什么东西。   呃……还是她自己来收拾吧!   正收拾着东西呢,门突然被推开了。   张幼双扭头一看,登时一愣。   田翩翩一脸犹豫地走了进来,看着她的眼神就跟第一次认识她似的。   犹犹豫豫地把那绣了丛墨竹的荷包递给了她。   “双双,这个给你。”   看着少女这一副欲言又止,深受打击,黯然神伤的惨淡模样。   张幼双有些尴尬地接过了这好比烫手山芋般的荷包,深深叹了口气。   “那啥,我说我真不喜欢陆承望你信吗?”   田翩翩好似被她惊了那么一下,似是没想到她这么直接。   张幼双有些无力。   老实说她真没啥精力和田陆这俩人玩什么大三角。   天下好男人这么多,她犯得着跟本尊的闺蜜抢男人么!再说了人陆承望又不喜欢他!   张幼双强打起精神叹了口气。   仔细想想,她要是真说她从头至尾就没喜欢过陆承望也不现实。   “话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我一开始的确喜欢过陆承望的来着。”张幼双双目注视着田翩翩,“但后来就不喜欢了。”   “翩翩,你知道为什么吗?”   田翩翩愣愣的:“为、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我抽什么疯,我掺和到你俩中间去!”   “我这荷包本来的确是打算送给他的,但现在也没必要了。”   田翩翩又怔了一下,这姑娘也不知道误会到哪里去了,然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双双……你、你其实没必要顾忌着我。”   张幼双默默扶额,她可是一点儿都不想充当什么恋爱导师,又或者什么撮红线的小红娘。   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问:“你今年有十六了吧?陆承望今年也二十五了吧?”   “都这么大人了,我建议呢,把话直接说开了。”将荷包“啪”放在了桌子上,张幼双二话不说,直接牵起了田翩翩的手往外走。   人群都散了,陆承望还站在门口,怔怔地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张幼双懒得废话,一把把田翩翩推了过去。   “其实你过来送荷包也是有话和我说吧,无非就是陆承望这些事儿呗。”   被戳中了心事,田翩翩腾地涨红了脸:“双双……我、我。”   陆承望看到她俩拉拉扯扯地走了过来,登时一愣。   他看到张幼双竟然瑟缩了一下,眼里有些愣,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一步,脸色腾地涨得像猴子屁股。   “双双?”   张幼双把田翩翩往陆承望面前一推。   “喏,说去吧。”   “你俩老像这样也不是个事儿。”   以防万一这俩人故态复萌,张幼双还特认真地加了一句。   “翩翩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她。”   “你俩好好聊聊吧。”   然后就丢下当场震住的两人,走到一边,继续打包自己的行李去了。   做到这一步,张幼双自问她已经够义气了,至于他俩究竟能谈出个所以然来就不关她的事儿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张幼双头也没回,就知道是陆承望和田翩翩两个人过来了。   她转过身,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俩人的神情。   这俩人郎才女貌,看着分外登对,田翩翩一脸羞涩又不安的模样,周身好像都冒着粉红泡泡,而陆承望看起来却没有那么高兴。   相同之处在于,两个人望着她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多带了点儿愧疚和复杂。   陆承望垂下眼,低着脑袋,眼里微微闪动,一闪而过的竟然是一阵失魂落魄?   他从来都不知道双双竟然喜欢过他。   陆承望抬起头,面色有点儿苍白。   他这么多年来精力主要都放在举业上,也没想过这些男欢女爱。他喜欢翩翩吗?他也不知道,似乎是有些好感的。   可为什么得知双双“曾经”喜欢过他之后,他又这么失落?   “双双——”   田翩翩犹豫地说,在得知小姐妹喜欢陆承望之后,她还是和小姐妹喜欢的男人表白了,这让她觉得十分不安和羞愧。   那表情混像是她张幼双做了多大牺牲似的!   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有口不能言,这也太憋屈了!天知道她根本不喜欢陆承望啊!   还没等这怀春少男少女开口,张幼双果断打断了他们。   “说开了?”   田翩翩和陆承望傻傻点头。   陆承望抿紧了唇,更是觉得有些不安,望着张幼双怔怔出神。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的张幼双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她还是从前那个模样,但不知不觉间就掌握了谈话的节奏,身上好似有一股令人信服跟随的魔力。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个灰扑扑的姑娘开始叫人移不开视线了?   陆承望心里苦笑,暗骂了自己当真是个人渣。双双不喜欢他了,他却开始失落了。   “我知道你俩想说什么。”张幼双叹了口气,“陆承望,我之前的确喜欢过你!”   这话是替本尊说的。   警惕地迅速跟上了一句,“但那是以前!”   竟然连承望哥都不喊了。   “毕竟你长得好看,学问又好,十里八乡哪个姑娘不喜欢你。”   陆承望被她说得小白脸又好像“刷”地白了一层。   “可我现在不喜欢你了,因为我发现我对你的喜欢吧。”张幼双比划了一下,信口胡诌,“就属于那种妹子对大哥的喜欢。”   “就……我家这个情况你俩也是清楚的。我从小就一直盼望着能有个哥哥,最好是像你这样的。”   田翩翩和陆承望被她说得一愣愣的。   或许是张幼双的表情太过正直,太过于有欺骗性。   “然后我就把这感情和爱情弄混了。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喜欢的类型么——”   张幼双想了想,果断抄起了床上这本《草堂杂佩》,特认真地说:“我理想型就是这样的!”   对!俞巨巨这样的!!   就这种唯物主义的实用派,正经到微妙的性冷淡。   她悟了,她就是智性恋!   这话张幼双没瞎说,她理想型就那种至少得有个令她心服口服的优点,能胜得过她的地方吧。她的审美从小到大一直就特别固定,智商高的西装禁欲男。   田翩翩和陆承望对视了一眼。   陆承望心里微微苦笑。   如今再拿情情爱爱纠缠张幼双,对她而言反倒是一种冒犯。   自己怎么也是个县学生,竟然还不如双双来得大方从容。是什么时候双双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与此同时,陆承望恍惚地发现,他和翩翩好像竟然需要仰望她了。   听到张幼双这么说,陆承望收敛心神,定了定心绪,忍俊不道:“双双原来你喜欢的是俞尚书。”   “俞尚书?”张幼双茫然地问。   看张幼双这傻不愣登地模样,陆承望心里长舒了口气,压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笑了笑耐心地解释,“此书的作者,俞峻俞大人,当今的户部尚书。”   虽未入内阁,但是个实打实的重臣大官。   张幼双:!!所以她随便一开口,就特么看中了个古代版的主管财政、税收、土地、民政、金融、公安等部门的国务院副总理么!   “俞尚书今年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尚未婚配,从来独身,身旁既无妻妾,也无侍婢,只有一老奴相伴身侧。双双你未必没有机会。”   这回轮到张幼双脸红了。   要有人张口就说她理想型是国|务|院副总理,未免也太大言不惭了,咳咳。   张幼双讪讪地放下了《草堂杂佩》,刚想开口说点儿什么来缓解尴尬,一张嘴,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双双?!”陆承望和田翩翩震惊地看着张幼双她陡然变了脸色,捂着嘴就冲了出去。   “呕——”   蹲在门前的排水沟里,张幼双吐了个天昏地暗,将早上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之后还在干呕。   吐到陆承望和田翩翩都觉得不对劲了,吓了一大跳。   半晌,张幼双才无力地摁着胃止住了吐。   “双双?”田翩翩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没事儿吧?要不要去看大夫?”   张幼双一愣,看着田翩翩和陆承望的神情,才意识到自己把他俩都给吓到了。   “我没事儿。”   胃里渐渐平息了下来,嘴里这味道儿实在太过“美妙”,张幼双脸一红,在俩人注目之下,尴尬地跑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漱口。   不对啊。   胡乱地漱着口,张幼双迷茫地想。   她又没感冒也没吃错东西,整个人活蹦乱跳的,怎么就吐了? 第15章   田翩翩走了过来,有点儿担心地看着她,“双双,你刚刚真把我俩给吓到了,要不我们陪你去看看大夫吧?”   张幼双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主要是她从前头痛腿痛得也没去看过,在外面上班,哪有这么娇气的,有个小病小痛忍一下就过去了。   然而田翩翩的态度却很坚决。   陆承望皱了一下眉,叹了口气,迟疑地附和:“还是去看看吧,别讳疾忌医。”   张幼双:“……”   默了一瞬。   盛情难却,张幼双为难地挠挠头:“那好吧,不过不急,把东西送过去我再去看看。”   甲方爸爸吴修齐动作迅速,未到一个时辰,就火速帮她找到了个清净的去处,甚至家具都备好了,只等她拎包入住。   为此,他还特地拨了几个小厮一辆马车过来帮张幼双她搬家。   东西都已经打包收拾好了,正准备往车上搬的时候,突然又被人拦住了。   张幼双停下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来人。   是周霞芬。   ……   不过才一天的时间,周霞芬好像迅速衰老了下来。   这不是生理上的衰老,而是一种心理上的衰老,她整个人的神态都呈现出一股疲惫、怯懦、不安和后悔莫及。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神情复杂中透着股不甘,和刚刚那哭丧的生龙活虎样简直有天差地别。   “双、双双。”   张幼双一言不发,淡淡地看着。   周霞芬勉强地挤出个笑来:“你、你真要搬出去住啊?”   “对不起双双,都是娘不好,娘向你道歉。”   周霞芬说着说着,看了眼张幼双,竟然一抹眼泪哭了起来!   张幼双整个人都震惊了。   还哭得特别真情实感!   “双双,娘错了,娘后悔了!”周霞芬越哭越投入,捶胸顿足,“娘真悔啊,你说你要搬出去,娘真的心都痛了。”   由于这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张幼双只觉得脑袋上天雷滚滚。   她认真观察了一下周霞芬的神情,竟然还没看出什么虚情假意来。   她好像是真为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而感到后悔。   她想不通啊,想不通原本乖巧的姑娘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想不通也是正常的。因为那个乖巧的姑娘早就被这对不负责任的狗爹妈给杀死了。   张幼双并不怀疑周霞芬的真心,也丝毫不怀疑她的利心。   世上这种人难道还少吗?知道儿子没指望了烂泥扶不上墙了,女儿出息了带着钱权走了,这才开始念起女儿的好了。   她或许对本尊的确抱有几分亲情,不过这几分亲情同她的宝贝儿子相比,同她的利心相比,简直是一文不值。   如果有机会,周霞芬这种人会毫不犹豫地把女儿推出去来为家庭,为儿子谋福祉,顶多是在女儿走后掉几滴眼泪罢了。   问题是就算家里养的狗被偷了,一般人还会掉几滴眼泪呢!   张幼双一想到这儿就郁闷,替本尊都觉得憋屈得慌。   所以她不置可否,不予回应,就是这么静静地看着。   周霞芬刚鼓起勇气,看到张幼双冷淡的神情,她怔了一下,又泄了气,双目茫然,简直就跟天塌下来了似的。   怎么可能呢?   她这没出息的女儿怎么可能就这么有出息了?还攀上了吴家大郎的门路。   是啊,和《三字经》都不会背的安哥儿相比,自家闺女突然之间,摇身一变,显得是多么聪明,多么有出息。   周霞芬越掏心掏肺地诉说,张幼双就越觉得郁闷。   这迟来的“母爱”太特么糟心了好么!这话要是本尊听到了得多难受。   通过脑海里的记忆,张幼双知道本尊姑娘对这对狗爹妈曾经还是抱有期待的,只不过,在一次又一次地打击中,这份期待几乎被摧残殆尽。   她不知道换作本尊碰上这个场景会是个什么反应。   她不是张幼双,既不想代替她原谅或指责这对狗爹妈,也懒得再和这对狗爹妈有任何牵扯。   张幼双叹了口气,果断地打断了周霞芬的母爱大戏。   在田翩翩和陆承望几个愕然的视线中,平静地说:“太晚了,您觉得您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她心里有点儿堵,因为记忆与本尊共情,更觉得有点儿窒息和难受。   “实话和您说吧,我其实不是你女儿,你女儿早没了。”   迟来的母爱这根本算不上母爱。   对她上演掏心掏肺的这一幕有什么意义呢,那个曾经期盼着父母疼爱的小姑娘早就不在了。   ……   两个时辰后,收拾好一切,张幼双坐在了药堂的椅子上。   面前的大夫蓄着山羊胡,须发花白,很严肃,看起来就是个倍儿可靠的老爷爷。   看着大夫逐渐凝重的神情,张幼双愣了一下,心里忍不住打起了小鼓。   不是吧……这个表情,该不会她真的得了什么难办的病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大夫叹了口气,收回了手,看了看她身后站着的陆承望又看了看田翩翩,一脸迟疑。   田翩翩也有点儿茫然,跟着追问:“大夫,双双没事儿吧?”   这个时代明显没那么强的保护病人隐私的意识。   这位山羊胡的大夫,一捋胡须,点点头道:“夫人没什么大碍。夫人的脉象圆滑,如盘走珠,这是滑脉。夫人恭喜你,有喜了。”   此言一出,无疑于晴天霹雳当头砸下,头顶是天雷滚滚,瞬间把在场三人砸了个外焦里嫩,纷纷呆立当场。   “!!!”这是张幼双。   “!!!”这是田翩翩。   “!!!”这是陆承望。   张幼双如五雷轰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田翩翩和陆承望明显也被吓到了。   田翩翩:“大夫,你莫不是弄错了?”   被人质疑自己的医术,大夫也没不高兴,温和地笑道:“老夫行医多年怎有可能弄错,再说,这位夫人送来之前吐得这般厉害,这不是喜脉又是什么。”   “可……可……”田翩翩无措地张张嘴,还要再说,“双双她没嫁……”   “翩翩!”陆承望猛然开口,皱眉厉声打断了她。   田翩翩猛然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儿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俏脸一白,忙止住了话头,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张幼双。   少女也是一副被雷劈了的崩溃模样,双目无神呆滞。   张幼双整个人都要斯巴达了,震惊中带着点儿茫然,茫然中又带了点儿恐惧。   满脑子都是她怀孕了???   几乎就那么一瞬间的事儿,张幼双她立刻就想到了她那个一夜情对象。   她明明是吃过避孕药的,而且以防万一还特么连吃了好几天,所以说古代的避孕药果然不可信吗?!   张幼双脑子里一片混乱。   谁会想到她会直接穿到人家床上啊!!   三个人起身走到了没人的角落,也不知道这俩人究竟又脑补了什么,田翩翩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闪烁,躲避着她的视线:“双双你——”   “我……”张幼双木然。   田翩翩看她简直就像在看个玻璃人儿似的,像是怕她刚经受过刺激就自寻短见想不开。   她跌跌脚,鼓足勇气问:“是、是谁?”   “孩子的父亲是谁?”   张幼双猛然惊醒了,再次对上了田翩翩和陆承望复杂的视线。   她能说她也不知道吗?   这个时代对未婚先孕可不宽容,不,就算是现代也没宽容到哪儿去。   张幼双有点儿无力,张张嘴,又闭上了嘴。   也不知道陆承望和田翩翩误会了什么,陆承望皱着眉问:“是……你离家的那段日子吗?”   张幼双愣了一下,没吭声。   没吭声就意味着是默认了,这俩人明显又脑补出了个什么“私奔”大戏,看着她的眼神顿时更复杂了!   此情此景,张幼双默默内牛满面。   ……唯一的好处是总算不用解释她真的不喜欢陆承望了么?!   哦对,还有她本来还想着,要怎么跟他俩解释她突然懂八股这事儿,结果这么一打岔,这俩人眼看着是把这件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个,大夫……”张幼双深吸一口气,又回到了桌子前,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硬着头皮问,“这孩子能打掉吗?”   算了,怀了就怀了吧!还怕这个!打掉就是了!咱新时代的职业女性还怕这个!   或许是怀孕这事儿过于玄幻,反正她是没对肚子里揣的这个崽有任何母爱,倒是迷茫中带着惶恐……   此言一出,田翩翩和陆承望再度被她这彪悍给震住了。   田翩翩失声低呼:“双双!”   张幼双没空安抚她的心情,她有点儿绝望。   老实说她对古代这打胎技术毫无信心啊!这不是她对老祖宗传下来的中医没有信心,主要是这有前车之鉴啊。   南齐有个叫徐孝嗣的,这人的妈是个猛人,当初怀了他不想要,千方百计地想把孩子给打掉,于是就“自床投地者无算,又以捣衣杵舂其腰,并服堕胎药”,结果“胎更坚”了,这是何等勇猛都没阻止这娃生下来。   这大夫也是个见识过大风大浪的,闻言,看了她一眼,倒也没问什么,只是说:“这堕胎药凶险,不一定能保证下胎。即便如此娘子也要一试吗?”   原本慈祥的老爷爷,皱起了眉,严肃地说:“若是没能下胎,毒药损及了胎儿,到时候难产又该如何是好?”   “倘若生产,若受毒烂胎生下个痴儿呢?若能顺利下胎,也有终身不育之风险。娘子可想好了?”   不孕不育那岂不是正好?咳咳,最主要的是万一真没打下来生出来个痴儿,那她这个妈当的……   这么一说,三人都齐齐都默了。   直到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医馆,张幼双都没能下定决心。   三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默契地找了个路边摊坐下。   田翩翩和陆承望坐对面,张幼双坐下首,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被审对象张幼双乖乖耷拉着脑袋坐着。   摩挲着手上的茶杯,田翩翩深吸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问:“双双,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张幼双默了半秒,痛苦地闭上了眼。   “我不能说。”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这位兄弟是谁啊!   这事儿太过抓马也太过尴尬,她当时遁得太过丝滑,甚至连人家住哪儿都不记得。   就算记得又怎么样,难道让她跑到人家里去给孩子认爹!   这位要是没结婚还好,万一结婚了呢,那她岂不是成了挺着肚子上门的奇葩小三,怪不得老祖宗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呢。她不过就做了个春梦,何以至此!   许是担心她,看出来她也很崩溃,陆承望和田翩翩对视了一眼,她不说,他们也不好再问。   两人神色精彩纷呈,默默地将她送回了家,十分上道儿地主动表示会替她保密。   张幼双无精打采:“谢了啊。”她这个时候也没心情应付他们,甚至连他俩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下午申牌时分,京城的太阳还晃眼得很。   这一日,大梁朝国|务|院副总理,奉命往东南去治水的户部尚书俞峻终于赶回了京。   未时,京城九门前便有官兵开始戒严疏散人群,平日里九门大开任由人往来进出,看样子,照着架势是有正二品的大官进京了。   过路的众人远远地站着,好奇地踮脚看,等了半天,却没瞧着人影,只瞧见一顶蓝呢的大轿,由些个随从卫兵护卫着,一路直入了宫门。   照理说入京面圣前得好好洗漱打理一番,俞峻家就在东华门外锡拉胡同里,离皇宫近,进进出出倒也方便。   不过么,万岁爷下了圣旨,特地叫俞峻先进宫来见他。   于是,没来得及洗漱,连家也没回,俞峻只匆忙换了衣裳,一捧乌墨般的长发拢入了乌纱长翅帽里,内穿着一件白纱的单衣,外着红罗上衣、下裳和蔽膝,足登白袜黑履,腰束蹀躞带和佩绶,胸前打着正二品锦鸡的补子。   腰间,别着把足有一米高的汉剑,剑身两面分别饰以蛟龙与凤凰纹,剑柄饰以北斗七星。   如今,文人士大夫已鲜少有佩剑的,更遑论他这个正儿八经的正二品文官大臣。   这实乃万岁爷亲赐的尚方宝剑,也叫斩马剑。这玩意儿能对正五品官员先斩后奏,也能就地扒了正三品官员的乌纱帽。   微微闭着眼,手就搭在膝上,因常年握笔算账,俞峻的手指微有些畸形,他纤长乌黑的眼睫微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6章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杨保就在万岁爷身边伺候着,看出万岁爷心情好,他脸上也带了点儿笑。   大殿里,如今的大梁的当朝皇帝,即梁史上的梁武帝陈渊在笑着同杨保说话,他生得面如满月,姿容雄伟,须不盈尺。   梁武帝问:“俞峻他回来了么?”   “回来啦。”杨保笑盈盈的,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轻声细语地说,“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杨保乐呵呵的,“万岁爷咱莫急,等等,再等等。”   梁武帝他尚武,性格急躁,不爱念书,没那么多穷讲究。   俞峻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年纪大了,一年没见,心里惦记得慌,日思夜想,盼着他回京呢。   一进宫,俞峻就被一顶软轿直接抬到了大殿前。   听得动静,梁武帝大喜,忙笑着催促杨保,“快,去看看,是危甫他回来了么。”   杨保笑着躬身退了下去。   这边俞峻刚掀开轿帘,杨保便下了台阶迎了上去。   瞧见俞峻,扯出个亲同和蔼的笑容说:“大人回了?”   俞峻不卑不亢地同他见过了礼:“杨公公。”   杨保笑道:“万岁爷一早就念叨着呢,这都陆陆续续念叨了几十回了。大人快随我进吧。”   俗话说越老越傲娇,殿里传来了梁武帝不满的嗓音,有些没好气的:“杨保你这老杀才!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哪天朕非要了你这颗脑袋。”   话音未落,就瞧见一抹大红色的衣摆荡过,底下是黑色的长靴。   往上看,便是俞峻那双月沉碧海般的黑色瞳仁,鼻梁尤为挺直,眼睫尤为得长而翘。   俞峻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   梁武帝立刻就换了一副容色,目光望向了底下的俞峻。   “俞峻。”   “臣在。”俞峻答。   “说说你治水的事儿吧。”又吩咐小太监给他赐座。   俞峻行了一礼这才正襟危坐,沉着声回话。   道是吴淞江延袤二百五十余里,广一百五十余丈,前代屡疏导之,然而每当被潮汐这么一冲,沙泥淤积,屡浚屡塞,不能经久。   宜浚吴淞江南北岸安亭等浦港,以引太诸水入刘家、白茆二港,使直注江海……   杨保年纪大了,也赐了座,笑眯眯地坐在位子上看。   君臣二人细细说了大半天,不知不觉间,天色业已黑了,杨保叫人去布膳,梁武帝这才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   国事说完了,也该说说家事了。   席间,梁武帝陈渊这才展露了个笑颜,说是晒黑了。   又道:“你这都二十八九了,也不成个家,屋里没个妻子帮衬像什么话。”   俞峻敛容,神色不变,眼睫都没颤动一下,低着声儿正色说:“臣如今并无成家的念想,如今户部事务繁忙,臣这个时候成家不过是拖累好人家的姑娘。”   梁武帝陈渊有心替他做媒,但看他这不为所动的模样,晓得他傲气,打了近三十年的光棍,旷了近三十多年,不通人事,好一个冰清玉洁的玉女,没将男欢女爱放在心上。   没正妻纳个妾还不行么?有心赐个什么奴妾使唤吧,又记起这人实乃正统的不解风情的儒家士人,身体力行地奉行着一夫一妻,敬妻爱妻,不纳妾。   前几年有人送他几个貌美的奴妾,俞峻他倒是没送回去,而是自讨腰包,干脆各给了笔银钱并卖身契,叫她们各自出去安家了。   想想也是,嫁了他这不解风情的铁面刺头,这不是耽误人家好闺女么,也只好歇了心思。      陆承望和田翩翩他俩一走,张幼双就忍不住抱着脑袋以头抢墙了。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就在张幼双抱着脑袋将墙撞到咚咚响的时候,耳畔忽地响起个惊讶的嗓音。   “呃……这位娘子?”   嗯嗯嗯??   张幼双呆若木鸡地抱着脑袋看过去。   就看到门口站着对半中年纪的夫妻,看穿着打扮倒是个小康之家。   夫妻俩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正一脸吃惊地看着她,明显被她吓了一跳。   张幼双睁大了眼,腾地涨红了脸,局促地搁下了手。   不移时,张幼双她才知道这两位就是她日后的新邻居了。男的叫祝成业,女的叫何夏兰,目前膝下只育有一子名唤保儿,听闻间壁搬来个年轻的姑娘,夫妻俩忙过来打个招呼。   夫妻俩男的比较沉默,女的笑眯眯的,生了一张巧嘴,能说会道。   孰料,出了小院,何夏兰即刻便收拢了笑意,忍不住对近旁的丈夫抱怨道:“你说这张娘子说话做事也不是个不晓事儿的。怎偏生与那吴家大郎不清不楚,好端端的清白人家的闺女,偏要做这吴大郎的外宅。”   吴修齐是越县里的风月老手了,今儿一上午吴家小厮忙进忙出,好一番阵仗,何夏兰就悄悄地站在那门前左右张望。   这不,吴家人一走,就连忙扯着丈夫过来探探风声了吗?   “间壁住了个外室,总叫人觉得不舒坦,”何夏兰一脸忧虑,“万一到时候带坏了保儿……”   祝成业长叹了一声:“你就少说两句吧。要说回屋里头说去,你在这里大声小气的,万一叫这张娘子听见了,如何使得!”   何夏兰听着也是这么个理,便悻悻地闭上了嘴。   这一晚上对于张幼双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夜半,她双目炯炯有神,睁着眼默默注视着房梁,愁得翻来覆去,一阵暴躁抓头。   第二天一大早,张幼双就果断奔赴向了医馆,火速抓了一副堕胎药。   尽人事,听天命。   至于这娃到底能不能生下来就看它到底坚不坚挺了!   刚一踏进家门口,突然就迎面撞上了个人影。   “砰”地一声闷响,两人齐齐往后弹开了半步。   张幼双一抬头,懵了半秒,很迷茫,“怎么是你?”   对方站定了,一脸卧槽地开了口,也很迷茫,“竟然真的是你?!”   这人不是那个之前来砸场子的中二少年么?   吴朋义也很震惊,这不就之前那其貌不扬的小妞么?!   少年目瞪口呆:“我大哥真把你签下了?”   “你大哥?”   “伊洛书坊,伊洛书坊我家开的。”   合着竟然是个富二代。   又是甲方爸爸的弟弟,她当然不可能把他扫地出门了。   张幼双拎着个药包,踌躇了两三秒,客套地问:“你要不要进来说话?”   没想到这二逼少年竟然还真不客气,跟着她进了屋。   张幼双没奈何,只好放下了手上的药包,拉了两张椅子,叫他稍等,自己转身去给他倒水喝。   端着两杯水,刚一转过身,就看到了吴朋义正好奇地提着这药包看。   张幼双脑子里“轰”地一声,头皮麻了半边,倍感不妙,蹭蹭蹭就冲了过去,一把抢过了药包。   “你干嘛呢!”   吴朋义愣愣地任由她把药包抢了过去,没吭声。   张幼双她倒是不在乎什么未婚先孕的风言风语,在老街这些人眼里,她已经够大逆不道和特立独行了,还怕这吗?   再说了,她这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一举一动都显得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早晚都得被人私下里戳着脊梁骨念叨。   虽说她不在乎,但这并不代表她想把自己怀孕了这件操蛋的事儿公之于众。   在孩子没被打掉,或者没被生下来之前,这事儿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看着吴朋义这呆若木鸡的神态,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更觉不妙,“你都看到了?”   少年半晌都没回过神来,过了那么一二三四五六秒,这才露出个惊悚的表情,一手指着她,嗓音都颤抖了:“我、我大哥的?”   没等张幼双开口回答,这二逼先自己崩溃了,抱着头绝望地在屋里转着圈圈。   “我知道我大哥禽兽!但我没想到他这么禽兽啊!”   “我擦!你清醒一点儿!”张幼双无语了,“有昨天才见面今儿就怀上的么!”   吴朋义嘶吼:“我冷静不下来啊!你又不知道他多禽兽!”   “他禽兽不禽兽我还能不知道么!”   “等等……你说什么?”好不容易回过味儿来,吴朋义怔了一下,抱着脑袋,傻不愣登地问,“你昨天才见的我大哥。”   “真不是他的?”少年惊恐地问。   张幼双默默:“……你这个坑哥的家伙。”   好不容易劝他坐了下来,吴朋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我也不想的好么……你又不知道他有多禽兽。”   “有你这么坑哥的么?”   他虽然没听说过这么个时髦的词汇,但不愧是廪膳生员,略一脑补加联想就懂了。   蔫了吧唧地说:“我大哥这人外宅都养了两三个了。”   闹了这么个乌龙,两人相对而坐,默默对视了半秒。   看着看着,都觉得刚刚对方的模样实在滑稽,不约而同地,“噗”地笑开了。原本稍显生疏的距离好像在这场乌龙里都拉近了不少。   劫后余生,捧着杯子,吴朋义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说明了来意,“我听书坊的伙计说大哥新签了个女夫子,当时就想着是你。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   “那你今天来?”   吴朋义坦荡地说:“就是想来看看的。”   少年年纪小,心高气傲,又特爱较真。   总不好意思承认他这是被虐出感觉出来了,特地跑过来找虐,阿不,是特地过来请教的吧。 第17章   吴家二郎,伊洛书坊的二少爷,吴朋义这人打小就聪明,五六岁的时候家里就专为他请了坐馆先生在家中教导。   吴朋义也争气,不满二十就考上了廪膳生,组了个同志社,凭借着雄厚的财力和才学,光荣地成为了同志社的会长。   可以说从小到大,吴朋义那就是别人家里的孩子,傲视群雄的存在。自觉这越县鲜有敌手。   于是这二逼他空虚了,觉得生活没意思,考试没意思,做官也没意思。   直到他碰上了张幼双。   吴朋义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其貌不扬的小妞”(吴朋义语)貌似是他的同类人,他好像闻到了同类人的气息。   这孩子倒也实诚,被这“其貌不扬的小妞”虐了一脸之后,越挫越勇,这不颠颠地就跑过来找虐了。   张幼双喷了,虽然知道同志的本意,却还是很不和谐地想偏了,同志社这名儿确定不是啥古代gay吧么。   叹了口气,吴朋义双目炯炯地望着她:“你日后打算怎么办?”   张幼双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怎么怎么办?”   吴朋义更震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不是没成亲吗?!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张幼双皱着眉说:“……就顺其自然呗,怀都怀了,还能咋地。”   吴朋义瞬间对她佩服了个五体投地。   好不容易把这倒霉孩子打发走了,站在门口目送着吴朋义远去,张幼双正准备转回屋里,隐约间察觉出来不对劲。   她第六感一向挺敏锐的,怎么好像有人在看自己。   张幼双猛地扭过头,冷不防地就对上了何夏兰的窥伺的视线。   对方被她抓了个正着,露出了个尴尬的神情,旋即又脸不红心不跳地笑着打招呼。   “张娘子,家里来客了啊?”   张幼双嘴角一抽,瞬间对何夏兰这堪比沈兰碧女士的变脸能力,佩服了个五体投地。   不得不说,我朝上了年纪的女同胞们,由于老公不争气,一个个都由花季少女长成了一个赛一个彪悍的女壮士。   “嗯是啊。”张幼双点点头,含糊地说,“何嫂子好啊。”   同这位何女士打过招呼之后,张幼双就蹿进了屋里,叹了口气。   她大概能明白这位何女士心中所思所想。   一个姑娘,单身。前脚被吴修齐大张旗鼓地送过来,后脚又领着陆承望进了屋,今天又亲自把吴朋义送出了家门。   可谓是真“迎来送往”,这位何女士若不想歪都算她心大。   可她也不能上赶着巴巴地解释吧,倒显得做贼心虚似的,再说了,她以后要是怀孕了……呃,那也没解释的意义了,可能以后还有让这位何女士震惊的时候,替这位嫂子点个蜡先。   自打张幼双怀孕之后,田翩翩和陆承望都愁得得不行,怕风言风语,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变着法儿地旁侧敲击地问她孩子他爸是谁。   张幼双十分纠结,她总不能说她不知道吧。   只好挤出了个心如死灰的黯淡脸。   “我不能说。”   田翩翩和陆承望:……   久而久之下来,这俩也不好意思再刺激她了。   可陆承望还有点儿放心不下来,皱着眉叹了口气。   反倒是田翩翩“哎呀”了一声,捣了他一胳膊肘,鼓起脸嗔怪道:“双双不想说,我们就别问了嘛。”   这个向往死生不渝爱情的,傻白甜花季少女不知道又脑补了什么,望着张幼双的眼睛闪闪发亮:“双双你放心,我和承望哥不会乱说的!你好好养胎。”   张幼双有些无语,估摸着自己在他俩心中已经成了那一朵风中摇曳的痴情小白花,苦情剧女主。   古代的堕胎药果然不保药效,她肚子里揣的这个小兔崽子,坚挺地存活了下来。   看到肚子日渐大了起来,张幼双有点儿焦躁了,抱着脑袋郁闷地团团直转,神情阴沉,咬牙切齿。   谁想怀孕啊,天知道她最烦人类幼崽了。   老实说,她是没心没肺,一点儿都没感觉到什么为人母的喜悦。总觉得她肚子里揣着的是个异形……   滚圆的肚皮看起来略微畸形,每每都令张幼双她头皮一阵发麻。   等月份渐渐大了这才勉勉强强培养出了点儿感情。   胎动那天,张幼双正趴在桌子上咬着笔头写字儿,冷不丁的,肚子好像被这小兔崽子踹了一脚。   张幼双头皮一麻,差点儿要呐喊,赶紧搁下了笔,小心翼翼地撩起衣摆看了一眼。   这小兔崽子又踹了她一脚。   张幼双咕咚咽了口唾沫,紧张地伸出手指头戳了一下,结果这兔崽子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又“咻——”地缩了回去。   张幼双被萌了一脸,乐不可支,也算是头一次体会到了养孩子的乐趣。   回过神来之后,张幼双深感悲催。   想她这么个黄花大闺女竟然当妈了!   完了完了,她被这个寄宿在母体的异形小崽子(划重点)给控制了,催产素上升了,她中招了。   对于她怀孕这事儿,吴修齐是没说什么的,但张幼双敏锐地察觉到甲方爸爸略有点儿不高兴。   ……这万恶的资本家!她又不是刚入职就怀孕带薪休产假!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以及和吴朋义的聊天扯皮,张幼双得知,她这位甲方爸爸是尤为冷酷沉稳的生意人,万物“利”为首。   虽略微有些不高兴,吴修齐却也没表现出来。   某天,张幼双正聚精会神地写着所谓的育儿日记呢,吴爸爸突然就登门到访了。   张幼双愣了半秒,浑身一个激灵,“嗷”地一声,“蹬蹬蹬”殷勤地跑厨房端茶送水。   倒是吴修齐有点儿看不下去她挺着个肚子忙里忙外。   “不必如此麻烦,”吴爸爸嗓音低沉,“我这回前来只是给娘子传个话。”   张幼双茫然地坐了下来。   有什么话犯得着他这甲方爸爸亲自来传吗?   瞬间紧张了起来,“是不是我前几天送过去的文章有什么要删改的地方?”   吴修齐说:“娘子落笔成章,一字无容笔削。”   吴修齐可能是看出来了她的不自在,也不多寒暄,只转头吩咐身后的小厮上前。   两个小厮捧着拜匣,立在身后。   “我过来是为告知娘子,娘子这文章不日就要刊出了,还有顺便送上这月的笔金。”   张幼双愣愣地接过了精晃晃的碎银子,眨了眨眼:“咦?!”   于是又是一片无言。   吴修齐难得主动道:“冒昧来此,叨扰了,娘子方才可是在写东西?”   张幼双点点头,直言不讳:“我在写育儿日记。”   “育儿日记?”   甲方爸爸主动过问,张幼双也不好意思藏着掖着,诚恳地请甲方爸爸过目,恳请甲方爸爸提出点儿修改意见。   吴修齐垂着眼,接过张幼双递过来的小本子,略翻了翻。   第一页是目录。   第一课:美好生活的向导   生活处处有哲学   关于世界观的学说。   第二课:百舸争流的思想   哲学的基本问题   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   吴修齐:……   这些字分开他倒是看得懂,怎么合起来就看不懂了。   最近这几天,张幼双一直奋战于此,坚决贯彻了国家“少生优生”的号召。   这几天,一想到孩子的教育问题,张幼双就蔫巴巴的,十分心累。   她可不想最后这兔崽子长成了个满口德言容功,之乎者也的家伙。   她张幼双的崽子,那必须是学贯中西,博古通今,朝气蓬勃,意气风发。不求是什么新时代的接班人,那怎么也得长成民国进步学生那样的吧。   没想到,最后她还是长成了沈兰碧女士的模样。长大之后我就成了你,这话说得果然没错么……   在这一方面她倒是和沈兰碧女士如出一辙的要强。   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吴修齐是个不耻下问的,他看不懂倒也没不懂装懂,反而十分虚心求问。   “敢问娘子这书上写的究竟是何意?”   这主要分成了文理科两个方面,文科包括语文、政治、历史、地理,理科包括数学、化学、物理、生物。全都是初高中最基础的知识。   她记性本来就挺好,又是中学老师,天天和这玩意儿打交道,默写下来基本毫无压力。   吴修齐的眼睛十分深邃,在这双漆黑深邃的双眸之下,张幼双深感压力,被迫就开始了扫盲之旅。   主要是捡着些无关紧要的讲了讲。什么物理化学公式她说了吴修齐也不定信啊。   “依娘子之意,这些都是西学?”   吴修齐眉毛高挑。   可能没想到她这个满口之乎者也,八股范式的,竟然也对西学感兴趣。   张幼双摊摊手:“我认为一味空谈程朱,是率天下而归于一无所事,是以学术杀天下万世。”   “呃,我的意思不是说程朱不好,只是光靠嘴皮子一动,在故纸堆里打滚,死扣字眼,能变出粮食和钱帛吗?这种学风真的有利于社会进步吗?”   中国文化史把初明这一时期叫作“述朱期”,彼时帝王以程朱理学作为维护封建独裁统治的工具。   如明廷洪武十七年所颁行的《科举成式》规定,《四书》义主朱子集注,经义之中《诗》主朱子集传,《易》主程朱专义。   官方对程朱理学的大力推崇,这就导致了天下士人无不从小就开始钻研四书五经中的每一个字,士子们无不恪遵传注,用心体会语气,程朱理学大行其道。   不过后来,到了明武宗时期,众人所熟知的,与程朱理学相抗衡的王学思潮风靡于天下,甚至被新起的市民阶层所利用。   然而王学后期却日益向禅学走近,迈入了虚无主义,造成了清谈学风的泛滥。   可以说兜兜转转之下还是回归了原点。   张幼双越说越激动,慷慨激昂。   “你看,咱们也是先有了雕版印刷,再有了活字印刷,再有了木活字。传播了文化。”   “咱们这农具历代改进,促进了粮食的生产。棉花的广泛种植和棉纺织工具的进步,让大家穿得暖和。”   “这些是靠嘴皮子一动就完成的吗?不,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技术的革新,这都是实学。我觉得,咱们儒家的传统还是经世致用的实学。” 第18章   张幼双一口气说完,猛然惊觉吴修齐正探究地看着她。   呃!说过头了!   张幼双其实也是热血上头,一时没忍住,身体快于脑子一步,脱口而出,既没有过脑,也没有整理措辞。   她这人平常就比较冲动。从前没少因为学术上的事儿和沈兰碧女士争论,常常被激得口不择言。看起来挺冷静的,实际上就是头冲动又好强的犟驴。   说的时候是爽了,说完张幼双就有点儿泄气了。   其实文科生多多少少吧,都有点儿这中二的毛病。   她自己都在教人写八股呢,说起来也不是这种风气的助推者,哪来的立场说这么多。   吴修齐眼神有点儿复杂,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   出乎意料的是,他却没有提出反驳的意思,反倒还点了点头,颇为赞同的模样。   “娘子所说的,我以为不无道理。”   所以说果然新兴的资产阶级最能理解这一套么!   张幼双回过神来略羞耻:“不好意思叫你见笑了。”   “娘子莫要妄自菲薄,某虽一介商贾,却也觉得娘子说得不无道理。”   再说下去今天这谈话妥妥要跑偏,吴修齐神色从容地又将这话题引回到了正事儿上,问她对于即将刊行的书名可有什么建议。   张幼双松了口气儿,有点儿感激吴修齐的包容。   为了不叫甲方爸爸失望,便使劲儿琢磨起这书名出来,如何起书名这是个讲究活儿。   就说有明一代流行的那些时文吧,不是叫《拔萃》就是叫什么《活套》、《锦囊》、《模范》的。   基本上是把“中举登科”这四个大字儿血淋淋地糊你脸上去了!   网络小说的取名其实也是这么个意思,也讲究“破梗”,说白了,就是把你最具有吸引力的,读者最想看的东西,“啪”地直接摆到台面上来,先“名”夺人。   她这钤印上刻的是三五。   张幼双激动地一击掌:“不如就叫五三吧!”   吴修齐:???   迟疑地问:“五三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张幼双脸有点儿红,支支吾吾地说:“就……五年科举三年模拟。”   接下来两人就《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进行了热切而友好的交流,张幼双卯足了劲儿,各种花言巧语,甚至还兴致勃勃地举起手提出了“营销”等种种没节操的概念。   一场谈话下来,吴修齐忍不住频频看她,面色诧异,默了一瞬,低叹了一声:“娘子大才。”   张幼双摇摇头。   在工作这方面儿她其实挺认真的,不做就算了,一做她就想做到最好。   吴修齐事务繁忙只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吴朋义对她这件事儿颇为关心,话说自从她搬出去之后,这二逼少年有事没事儿就往她这儿跑,更有一次还特别忧伤地说。   “张幼双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挺羡慕你的。”   少年叹了口气,扭过脸,不去看她。   “我一直觉得我过得挺没意思的,他们都说举业难,我看着其实就那样。”   “他们这些当官的或为民或为利,可钱什么的我家里都有了,我也不知道考这些有什么意义。”   张幼双正忙着改稿呢,简直快被他烦死了,闻言,一抬头恶声恶气地瞪眼:“……你这样很凡尔赛,很拉仇恨有没有。”   听完张幼双解释了什么叫“凡尔赛”之后,吴朋义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那双桃花眼一眨:“有吗哈哈哈哈。”   可能是真的空虚了,旋即又兴致勃勃地陪她就这还未刊行的《五三》一顿乱折腾。   从印刷到上市,每一个环节都由吴朋义和张幼双亲自监工。   这几天张幼双几乎脚不沾地,事无巨细,层层把关,每天忙得像个陀螺,一沾枕头就睡,每天一睁眼就是坐在桌子前奋笔疾书改稿子。   把这些事儿全交给别人她不放心,还是得攥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数天后,一本热气腾腾的《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肄业精诀》,轰轰烈烈的出炉了。   书名简直比日式轻小说还要沙雕。所以说什么《这个勇者明明超XX却过于XX》《转生到异世界XXXX》的书名和老祖宗超长版的书名什么《睡庵汤嘉宾先生评选历科乡会墨卷》《皇明历朝四书程墨同文录十五卷》相比,简直弱爆了好么!   《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肄业精诀》这古今结合的书名十分夺人眼球,扉页上更有题识称:兹书则帐中秘也……在本坊如获拱璧,愿海内共宝夜光……   总而言之吹得天花乱坠,要多浮夸有多浮夸,末了一句“买者需认伊洛书坊原版”。   这个时候古人也已经有了正版意识。   古代所谓的题识其实就相当于现代的封面广告介绍语,等同于“晋江超人气大神作家XX力作”“XX万 收藏!”“XX亿 积分”。   说白了现在这一套其实都是咱老祖宗玩剩下的。   吴修齐甚至还玩了手“名人效应”,特地邀请了某某某名家亲自作序。这人张幼双也不熟悉,总而言之,若无吴修齐的助力,光靠她自己一人单打独斗是绝壁做不到这地步的。   ……   越县的县学。   几个少年正忙着收拾东西,扭着脸冲不远处的陆承望笑着喊了一声儿:“祖之!走了啊?”   “走啊。”几人十分热情地猛伸手招呼着这位新来的同学。   陆承望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莞尔淡淡一笑。   结束了这一天的课业,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着说:“祖之走不走?”   “伊洛书坊上新书了,不妨一道儿去看看?”   跟着同伴一道儿来到伊洛书坊大门前,陆承望一抬头就看到了书坊门前贴着的广告。   同伴站定了,一脸惊讶:“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这名字好生奇怪。”   陆承望却是有点儿愣,眼睫一颤。   他怎么记得双双好像就是签的这家来着?   身边的同伴此时已经相继踏进了书房大门,皱着眉,颇为挑剔地翻看着手上的书。   “这作者是何人?怎么之前从未听闻。”   店里帮工的伙计留意到这儿的动静,笑了笑说:“这三五先生是咱们店近日新签的时文大家呢。” 第19章   众人将信将疑,耐着性子往下看了几眼。   陆承望也过去拿了一本看,没想到越看越入迷,越看越惊讶。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本时文中的例文做得那叫一个漂亮。笔致超脱,气骨雄伟。   简直就是能直接拿上会试考场上的!除了这例文写得严整之外,作者还十分贴心地在后面附上了各种解析、答题技巧、好词好句摘抄。   很明显,学子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众人都疯了。   至于陆承望更是震惊,往后一翻这落款,只看到两个笔力遒劲的大字冷不防地跳入了眼底。   “三五”。   三五……   那一瞬间,陆承望整个人都不淡定了,手上的书本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同伴吓了一大跳:“祖之?”   “祖之?!”   “你看傻了?”   陆承望面色苍白,魂不舍守,如遭雷击,天雷滚滚。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这不是双双的钤印吗?!   他虽然知道张幼双签了伊洛书坊,可他压根就没想到她签的是时文,还当是写什么话本子呢。   这倒霉孩子瞬间呆若木鸡,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世界的恶意在脸上冷冰冰地,胡乱地拍。      同志社内。   陈子珍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一边咬着掉渣的油饼,一边神情轻松地看了下去。   早在几天之前,吴朋义这个社长就曾向他们大力推荐过这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了。   不过又是一本程文嘛,陈子珍如此想着,颇有几分闲适自在地往下看去。   然而,越往下看,他心里就越惊,面色随之沉凝了不少。手上的饼不知多久没再啃过了。   这……这……!!这上面的时文得有解元……不不不,会元水准……   不!这其中有两篇简直就是进士,甚至说是状元的水平!   越县的县衙内。   越县的知县赵敏博结束了一天的公务,闲来时,顺手翻了翻案边新出的这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作为这越县的父母官,看着看着却忍不住睁大了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将这封面上的署名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眼。   三五?   赵敏博的神色也渐渐沉凝,他们越县何时出了这么个人物?!这是学子还是夫子?怎么从未听说过?   非止县学生、同志社的社员、赵敏博等官吏,越县内其他大大小小的私塾也无不被震动了。   这也难怪,毕竟张幼双默写下来,经过整理分析归纳的都是明清两代状元会元的科举文墨,其中不乏王鏊等八股文名家。   却说这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初时在市场上不显山露水,但没过多久就在坊间掀起了一股汹涌的热潮,凡是看过的都说好。   一时间,洛阳纸贵,“三五先生”在书中所说过的话被众多生员被封为圭臬,《五三》其下死忠粉无数。   当然人红是非多,死忠粉多了,喷子也多了。   伴随着大梁举业日益功利化,N年前,甚至还就这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义利之辩”。   “德业派”和“功利派”打得不可开交,“德业派”鄙夷“攻利派”举业只为发身科第爵禄,奉时文套路为圭臬,甚至不知经史为何书。   功利派则不屑于德业派这般迂腐清高的作风。   可想而知《五三》甫一上市,“三五先生”瞬间就被打为功利派,被德业派看不起。   引来“邪说诐辞,投机取巧,坏人心术!”诸如此类巴拉啦一顿狂喷。   张家的生活却有些不好过了。   别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知道吗,这“三五先生”就是张幼双啊。   可这话他们说出去也没人信,反倒还嘲笑他们是疯了。   自己养的儿子“烂屁眼无虫用”,还妄想着癞蛤蟆吃天鹅肉和这三五先生攀关系,乱认儿子。   张大志夫妻俩可谓是有口难言。   一回家看到安哥儿吵着要吃糖果子,这一副不学无术的土皇帝的模样,更令张大志气不打一处来。   听说光这一本书,张幼双分红就能分上数百两银子呢!   为了这事儿,夫妻俩更是吵了好几架。   张大志指责周霞芬把安哥儿宠坏了,逼走了张幼双。   周霞芬也是舌根发苦。   她怎么知道自家灰扑扑的女儿突然间摇身一变,变成什么那些秀才举人老爷都尊敬的先生了!   张大志不这么说倒还好,周霞芬还能一门心思认准了安哥儿将来是有大出息的。   如今张大志天天这么说,周霞芬看着安哥儿这没出息的模样,心里也升腾起了怀疑。   他们这一家把钱全都砸在了供安哥儿念书上到底有没有用?   怎么张幼双没念过书却做出了这么大的学问呢。   事到如今周霞芬悔得肠子都青了,真是猪油蒙了心,这么一颗明珠落到家里偏被她当成了土疙瘩。   安哥儿最近的生活也不好过。   他发现张大志和周霞芬对他的态度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了。   爹动辄打他骂他,娘渐渐地也不再管了,反倒是总偷偷躲在张幼双屋里头哭。   又哭又闹这招也不再好使,家里的好菜也不放在他一人面前了。   有一天,他眼睁睁看着那盘红烧肉被周霞芬拿远了,放在张大志面前,他当着周霞芬的面摔了碗筷大哭大叫,却被张大志一拳打断了鼻子。   他哭得撕心裂肺,想喊周霞芬,却对上了周霞芬失望的目光。   不就是一盘肉么!自己爹吃都不行了吗!真的是惯子不孝吧!   安哥儿隐隐约约意识到,从前的好日子远去了,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嚣张跋扈了。   不过爹娘肯定还是不敢拿他怎么样的,他们还要靠他来养老。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指望他长大了来养他们吗!他简直恨死他们了!他们做梦去吧!   四年后。   吴朋义刚踏进张幼双那间狗窝的时候。   一眼就看到了少女发如蓬草,风风火火,在锅碗瓢盆里叮叮当当忙得不可开交。   地上的某幼崽哭得嗓子都劈哑了,这不负责任的娘随手塞了个拨浪鼓叫他抓着,又蹭蹭蹭地跑回了厨房。   看得吴朋义一时无言,嘴角狂抽,叹为观止。   所以说张幼双当妈果真不靠谱么!   张衍是遭了什么罪才投生到了她肚子里。   片刻,一个脑袋从厨房里探了出来,头顶上那一撮呆毛迎风招展,张幼双无不惊喜地说:“诶你来了!”   吴家二少爷认命地叹了口气,抱起了地上的人类幼崽,耐着性子开始哄孩子。   事实证明,少年当义父果真不靠谱,没哄一会儿,吴朋义脸上的青筋顿时就欢快地跳了起来。   桃花眼睁大了,愤怒控诉。   “他怎么还在哭!”   张幼双在厨房里喊:“你把他抱起来走走!”   吴朋义与怀里这幼崽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天,试探性地跑起来走了一圈儿。   那长长的眼睫一颤,还挂着眼泪珠子,猫儿眼红通通的,却真的不哭了。   小崽子皮肤白,眼睛大,睫毛又长又翘,头发又黑又硬,发量惊人,颜值无可挑剔,妥妥的男神预备役。   就是都三岁多了还不会说话,张幼双和吴朋义都疑心他是个哑巴。   “别说,你这儿子长得还挺俊俏。”   “是吧?”张幼双在厨房里听见了,傻乎乎直乐。   吴朋义昂起下巴,趾高气扬地说:“就是没我好看。”   张幼双叉着腰:“和小孩比美你无不无耻?”   吴朋义逗弄了一会儿张衍,神情突然沉重了下来:“衍儿还不会说话吗?”   “没呢。”   吴朋义不可置信地问:“你就不急?”   张衍出生之后,这个二逼富二代似乎为自己空虚的精神生活找到了新的乐趣,日益沉迷于各色育儿宝典之中,其热情堪比在玩什么模拟人生之类的捏人小游戏。   这寻常人家的小孩儿四五个月就会咿咿呀呀了吧,张衍这都三岁多了怎么还没个动静?   张幼双把饭菜都端上了桌,顺手在围巾上擦了擦,接过了张衍抱到怀里。   “急什么。”张幼双没心没肺地表示,“生都生了难不成还丢了吗?”   吴朋义一阵无言,憋了良久,这才憋出来一句“我靠”!   和张幼双待久了,虽不知道这“我靠”和“你妹”还有“卧槽”究竟是何用意,但说起来竟然还莫名上瘾。   张幼双哄小屁孩儿似的,往吴朋义手上塞了一双筷子。   “吃饭了吃饭了。”   吴朋义眼角抽搐地看着张幼双舀了一勺炖鸡蛋,摁到了饭碗里,飞快搅了搅,让鸡蛋与饭米粒包裹成黏糊糊的一团,又快准狠地塞到了张衍嘴里。   张衍这回也不哭闹了,乖乖地吃起了饭,那双眼睛,眼白是鸭壳青,眼珠是棋子黑。   吴朋义一阵恶寒,收回视线,抱着自己的碗乖乖扒饭。   垂着眼睫一边夹菜,一边状似无意地问:“我说你这个月的稿子写好了没。”   张幼双一手抱孩子,一手抱碗,一脸警惕:“你果然是来催稿的!我们之间的友情呢!”   吴朋义一脸淡定:“被我大哥吃了。”   可能今天这菜还颇为对这位少爷的胃口,酒足饭饱之后,吴朋义大手一挥,哼了一声,十分傲娇地又宽限了她几天。   张幼双分外感动,亲自将这位小少爷送到了门边,用力挥手告别,结果一转头就和出来倒水的何夏兰撞了个正着。   何夏兰:……   四目相对之间,大眼瞪小眼,分外囧囧有神。   何夏兰嘴角一抽,望了眼走远的吴朋义,又看了眼张幼双。   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能说她已经习惯了么。   这张娘子人倒是挺好相处的,就是略不自爱了点儿。   回家里,何夏兰还有点儿耿耿于怀。   无他,主要是心疼孩子。   “唉,你说衍儿这多俊俏的孩子,怎么生下来就是个痴儿呢。”   “我听说这些姑娘年轻的时候吃那些药啊,吃坏了身子,否则这得多灵秀一个孩子。”   祝成业知她脾性,坐在院子里编箩筐,头也不抬:“你啊,你这张嘴还是少说两句吧,免得让人家听见了。”   “我劝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把精力多花在保儿身上。”   何夏兰心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也不再多话,就是心里嘀咕,张幼双哪里是个当妈的样。   家里保儿吃的胡桃肉还剩下一点儿,盘算着哪天给送过去,让衍儿补补脑。   就是这事儿还不能直来直往,得挑个含蓄委婉,又不伤张幼双自尊的法子。   所以说自己在何夏兰眼里这风流渣女形象已经洗不清了么!   张幼双在门口偏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又果断蹭蹭蹭跑回了屋。   对着这一地狼藉和坐在狼藉中的某人类幼崽,斗志昂扬地攥紧了拳。   将幼崽崽抱起,张幼双眨眨眼,无不温柔耐心地说:   “崽啊,叫声娘听听?”   张衍那黑黝黝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好像的确不是太聪明的亚子   张幼双不厌其烦,循循善诱:“niang——娘。”   张衍继续眨巴眨巴眼睛。   张幼双……   靠!她还就不信了!   张幼双同学越挫越勇,小宇宙熊熊燃烧,势必要引导张衍同学开口讲话。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这一下午基本上就交代在了这上面,而进展为:0   张幼双垂头丧气,十分惆怅。   张衍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似乎不懂她为什么这么惆怅,想了想,果断拿起地上的拨浪鼓递给了她。   张幼双吃了一惊:“给、给我的?”   张衍把拨浪鼓往她手里一塞。   张幼双瞬间泪目,大为愧疚,果断一把扯过了张衍一顿凶残的狂吸猛亲。   张衍也不挣扎,乖乖地任由她揉捏。   这小崽子打小就乖巧,就是黏她,离了她就嗷嗷哭。其余时候都迷之冷静从容。   可能是有点儿嫌脏,张幼双刚把他放下,他自己拽着袖口擦了把脸上的口水印子,蹬蹬蹬自己跑去玩自己的。   张幼双叹了口气。   怎么别的小说女主带球跑画风都是什么“天才宝贝,总裁爹地,俏妈咪”,到她这儿就成了这个神奇的画风。   ……总不会是当初吃打胎药真把脑子给吃坏了吧!!   没片刻,张衍又蹬蹬蹬跑回来了。   张衍出生的时候却缺斤少两的,身子骨偏弱,走的是纤细精致挂。   发量惊人,乌黑的头发被张幼双梳了个短款的妹妹头,齐刘海。   由于尚且稚嫩,眼型还是圆圆的猫眼儿,眼角微微向上翘起,颇有些沉稳凌厉的气势。   小孩儿皮肤雪一样的白,眼睛黑,睁着眼睛看着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张幼双:“要吐?”   张衍轻轻地“嗯”了一声。   张幼双立刻认命地去给他端痰盂。   张衍他身子虚,刚出生的时候像只猫儿似的,又瘦又小,肠胃不好不是拉就是吐。   张幼双她第一次带孩子又没经验,又没沈兰碧女士在身边儿帮衬,好在有何夏兰嘴硬心软地帮着指导,故而,虽然何夏兰女士对她的生活作风颇有微词,张幼双也全然当作不知道。   她其实真的算不上个多负责的妈,沈兰碧女士和张廷芳先生都是高知分子,张幼双她打小家庭就优渥,人也比较聪明,可以说从小就泡在蜜罐子里长大,二十好几了,还每天丢三落四,天天被沈兰碧女士戳着脑门儿数落。   有时候她坐在桌子前埋头写了一天的稿子,等想起来,张衍已经又拉又吐到一摇篮都是各种秽物,张幼双愧疚得整个人都不好了,颤巍巍得像拎猫儿似地把他拎起来,小崽子都拉虚脱了,提都提不动。   估计是幼年的噩梦导致张衍他如今十分讲究,吐一定要吐在痰盂里。   他第一次吐在痰盂里的时候,张幼双把痰盂端走到外面清洗。   第二次第三次吐的时候慌忙要找地方,她把痰盂端出来的时候,他才肯蹲在痰盂前吐。   张衍乖乖蹲在痰盂面前吐,黑发耷拉在耳朵边儿,简直宛若只肤白貌美毛顺的美貌白猫。   吐完了,又自己擦擦嘴,理理头发丝儿和衣服,细致地“舔了一圈儿毛”。   张幼双又心疼,又陷入了一阵自我怀疑兼之自我动摇之中。   所以这么邋遢的她是怎么养出这么个精致贵公子的?!   俗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一晃神的功夫,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十年过后,张衍猫猫也十三岁了!成功地长成了个漂亮可人的小正太。   通过张幼双在这十年里坚持不懈的奋斗,张猫猫终于会说话了,小嗓子奶声奶气的喊妈。   好景不长,很快,张幼双就发现这小崽子就只会喊几个简单词组,还是不爱说话,大多数时候他都在静静地看。   任凭张幼双如何绞尽脑汁逗弄,小崽子就是不吭声。   张幼双又怀疑他是个自闭症。   张衍颇为安静,平常喜欢趴在地上写写画画,自娱自乐得很开心。   他说话比别人晚,走路也比别人晚,做什么好像都比别人慢上半拍。   大梁小孩儿一般16才开始留发,20岁加冠,在此之前的发型与明朝幼童无异。   简而言之,就是基本剃个光头,在头顶或者脑门儿留上一撮或两撮的。   还有种更奇葩的,就头顶剃光,绕着脑袋留一圈儿,其造型神似地中海脱发。   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这种发型,张幼双果断喷了。   这也太丑了。   于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磕磕绊绊摸索着帮张衍折腾了个新发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额头垂着柔软的额发,乌发齐肩。   乌墨的发衬着雪样白,晶莹剔透的肌肤,那双清澈的猫儿眼顾盼生辉。   要是头发碍事儿了,就用大红缯绳绑一个高马尾。   白衣白袴,白色上裳外面罩着件豆青色绣麒麟纹的裲裆,脚蹬黑色小靴,衣裳上缀着点儿铃铛,走起路来叮铃铃的响,胸前挂着个金螭璎珞圈。   越长大,反倒是越像猫儿了,走路悄无声息的,不爱说话,一般都“嗯”一声儿,叫他干什么都乖乖地去。   每次张幼双要是心情低落了,丧得浑身冒黑气儿的时候,张猫猫就把自己喜欢的那些什么拨浪鼓、磨喝乐之类的小玩具给“叼”过来,分享给张幼双玩儿。   张幼双赶稿的时候,他似乎知道不能打扰,一声不吭,就趴在地上自己画自己的。   张幼双又感动又愧疚,母爱爆棚,丢开了手上的笔,蹭蹭蹭跑过去围观,认认真真左看看右看看。   “诶让娘看看啊。”   笑眯眯地,不遗余力地大力夸奖:“画得真好看!!”   在张幼双这大力夸奖之下,张衍耳朵尖尖红了红,将头埋在胳膊里不说话了。   当然大部分时候,等张幼双好不容易赶完稿子一回头,张衍已经侧着脸,蜷着身子,在这一地废纸里面睡着了。   他蜷缩成很小的一团,睡相很好,很安分,不怎么尿床。   头枕在胳膊上,乌黑的长发滑落颊侧、淡色的唇前,长长的眼睫又卷又翘,鼻梁挺直。   睡梦中多了几分懵懂的可爱,更像是抱着肉垫爪子,卷着尾巴睡觉的精致白猫猫。   张幼双几乎都快要被愧疚给淹没了,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心里骂自己这个妈当得也太不称职了。   这十年时间里足够发生不少事儿了。   往近了说,比如陆承望和吴朋义终于考上了举人,陆承望考上之后就和田翩翩成了亲,数年爱情长跑终于跑到了终点站。最近这段时间收拾收拾正准备上京考会试去。   这段时间田翩翩小脸红扑扑的,小夫妻蜜里调油,不胜娇羞。或许是觉着自己这婚姻生活比较幸福,田翩翩这姑娘又开始替张幼双发愁了。   叹了口气,田翩翩捧着脸颇为纠结地说:“这都十年年了,双双你还是放不下他吗?”   张幼双茫然:“啊?谁?”   田翩翩欲言又止:“就是……衍儿的生父。”   张幼双:诶诶诶??   田翩翩鼓起小脸,义愤填膺:“不是我说你!这混账也太不是个东西了!这都十年了,连个影儿都没见!”   “就算当初真有什么难言之隐,这十年了也该来找你了啊。”   张幼双很想举手表示这是个美妙的误会!不过一想到要长篇大论地解释,张幼双就要头痛了。   还是继续误会下去吧。   往远了说,这段时间闹得最沸沸扬扬的一件事儿就是俞巨巨他和皇帝老子闹翻了。   这十年来,张幼双可没少捧着《草堂杂佩》看,也没少关注俞巨巨的动静。   一是因为俞巨巨他在民间的声望确实高,坊间风评极好,都说他执德清劭,謇謇正直,是个有往古之风的君子。   二是她性子好强,天生智性恋,喜欢的就是像俞巨巨这种沉稳鲠正的大佬。   永庆二十一年的二月,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月。   这一月,京师的文武百官都知道,朝野上属于户部尚书俞峻的时代的结束了。   二月初的京城,京城的冰雪还未彻底消融,树木槎枒,万山寒色。北风徘徊不定,   刚过午后,却又下起了一场小雪。   这一年的梁武帝陈渊已经有六十四岁有余了,六十多岁的寿数,这对于帝王来说已经足够称之为长寿。   纵观梁武帝的这一生,也足够称之为传奇。其南征北战,戎马一生。   要说梁武帝和俞巨巨这桩恩怨情仇还得从去年说起。   人一老就难免会犯糊涂,许是自觉命不久矣了,去年,远在北京的皇帝老子决心在死前亲征漠北鞑靼,为子孙后代安定边疆,做出一番功在千秋的事业出来。   此事立刻招致户部尚书俞峻,兵部尚书吕淳,刑部尚书孙绍等朝臣的激烈反对,各部尚书皆言兵不当出。   户部尚书俞峻以兴兵多年,仓廪空虚,内外俱疲,圣躬少安,尚须调护为由,断然违逆了梁武帝陈渊的意思。   俗话说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固执。   梁武帝在帝位上做得太久了,有开国之功,甭管日后如何,总归是能在史书上狠狠记一笔的。   到老了,梁武帝陈渊回想自己这一生的功业难免骄傲,刚愎自用,唯我独尊。   从前还有伺候了梁武帝一生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杨保在身边儿哄着劝着。   孰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这对主仆里倒是杨保去岁得了一场疾病,先撒手人寰了。   晚年的梁武帝愈发骄傲、自私、虚荣、迷信,宠幸奸佞。   没了杨保在身边儿小心伺候,秉笔太监刘谷一投其所好,成了御前的红人,此人尤善溜须拍马,为人骄横,提督东厂,位高权重。   排除异己,作威作福实乃一把好手。   梁武帝陈渊这人本来就不是个什么善茬儿,脾气暴,性子轴。   从前还能装模作样的,虚心纳谏,如今年纪大了,又有刘谷一在这边儿煽风点火,梁武帝这火爆脾气是再也摁不住了。   再说这已经不是户部尚书俞峻第一次违逆梁武帝陈渊的意思了。   虽说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不似父子,胜似父子,但这父子还有隔夜仇呢。   俞峻一而再再而三的违逆终于触怒了梁武帝,   一日,百官在宫门前集合,一道圣旨传送到宫门前。   大意为户部尚书俞峻与兵部尚书吕淳、工部尚书孙绍等人暗中串谋违逆圣意,结党营私。   涉事官员各罚俸两月。户部尚书俞峻等人则罢职下狱并抄家。   当即便将俞峻几人拿下送了诏狱,另择人替了俞峻,署印户部。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   这两年京城风云大变,在太监刘谷一的高压政策下,文武百官,被罢职的罢职,抄家的抄家,死的死,伤的伤。   对于这件事儿,文武百官讳莫如深,一场风暴似乎在京城上空酝酿。   至此,到永庆十四年的二月,户部尚书俞峻等人已在诏狱中被关押了近半年有余。   也就在这一年,万岁爷北征无功而返,回京后病重,自冬迄翌年春,持续大旱,梁武帝陈渊下罪己诏求雨。   诏下七日,雨降。   或许北伐的不顺和这一年的天灾终于动摇了梁武帝的决心,三日后,梁武帝陈渊终于命人将俞峻等人从牢里又给捞了出来,许是面子上抹不开,也不官复原职,就这么晾着。   时至日暮,帝国的落日在寒风中徐徐降下,北风冷得几乎能掉下冰渣子下来。   朱红色的宫墙驮着苟延残喘的霞光。   俞峻立在丹红的宫墙下,身形隐于了一汩暮色中,淡得几乎与这苍茫的暮色融为了一体。   他在朝野上下颇有威望,哪怕身处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诏狱,这半年来狱卒也不敢拿他如何。   在诏狱这一年,基本上便是看书写字就过去的。   虽没吃太大的苦头,身形却消瘦了不少,愈发显得五官深邃,鼻梁高且挺直。   在这长长的宫墙前当真是“冰骨清寒瘦一枝”。   纤长的眼睫如鸦羽般卷翘,半遮半掩着底下这寒色凝碧的双眸。   垂在袖口的指节如玉,一袭青色的十二团鹤纹直身,因为常年握笔打算盘略有些畸形。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嗓音尖细,却是个小太监。   小太监叹了口气,端详了他的神情一眼,见俞峻他神色极为平静,小太监面上似有感慨,恭恭敬敬地说:“大人,请吧。”   照惯例,户部尚书为正二品大员,出行都有轿子,不过如今他只能算是个白身人,俞峻也不在乎,眼睫一垂,腿一迈,快步出了宫门。   宽大的袖摆被风一吹,贴在这苍白的手背上,又勾勒出手背指节这劲瘦的线条。   索性家就住在东华门外锡拉胡同里,离皇宫不远,双腿走倒也方便。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细细留意着街边儿的动静,见百姓安居乐业一如往昔,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了些许。   在诏狱里不见天日地关了这大半年,好不容易终于能回趟家了,俞峻他却在门口顿住了。   府邸也不似当年的荣光,阶前杂草横生,败甑颓铛,寥落悲凉得紧。   他踌躇了半会儿,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去。   “当”地一声,一个陶土的花盆倒在了靴前,花盆子里的花也早就枯了。   蹲下身,那常年握笔略有点儿畸形的手指,将花盆一托,扶正了,摆到道边儿去了。   家里唯一的老仆钱翁这两年身子不大好。   当初抄家的时候被人推了一跤,落了病根,已然不能再下床。   俞峻找了半天这才在角落里翻出个木盆来。   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多是布衣瓦器,抄家的时候嫌弃寒酸基本没带走,但也摔碎了大半。   挽起袖子,打满了水,将帕子放在木盆里浸透了。   绞干了帕子,俞峻这才坐下替钱翁擦脸,擦手。   完了,又去帮他脱鞋。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刚碰上鞋面,钱翁就睁开了眼。   和当初在越县时那副中气十足,必溜必辣大骂“三妮儿你个败子”的小老头儿不同,这一年的功夫,他老得飞快。   俞峻只看了一眼,心下便知晓他时日无多了。   钱翁睁开眼,看到了是他。   动了动唇:“回来了?”   “回来了。”   俞峻头也不抬,亲自帮老仆脱下了鞋袜。   热毛巾覆在后脚跟,钱翁操劳了一辈子,脚后跟皲裂,脚皮厚,不使劲儿很难擦干净。   钱翁点点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又问:“还回去吗?”   擦完左脚,把毛巾放进盆子里搓了一把,绞干净了擦另一只。   俞峻:“回去。户部那儿的烂摊子我不放心。”   人活在世上,不能光靠这一口意气活着。   如今国事未定,他若是为了这一口意气,辞官远走,到头来苦得还是百姓。其实他也知道,他不是那个必须的,离了他,这个庞大的帝国依然照常运转。   不过是在这位子上做得久了,不放心。   钱翁苦笑着捶了把大腿:“三妮儿你从小就有主意,性子又傲,个犟驴,我劝不动你。”   “圣上信你,太子也信你,你回头记得跟陛下道个错儿,等陛下气消了,也差不多啦。”   俞峻帮他穿上了袜子,套好了鞋:“知道了。”   “人老了,你看现在倒好,让你这个主人家伺候我这个老不死的贱奴。”   俞峻听闻,不发一言,站起身端着木盆走到花台子里倒了,这才开口说:“这几天不回,这几天在家陪你。”   “我知道你恋家。当初你爹娘兄弟走得早,留你一个,不过这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如今老仆我也陪不了你多久了。”   钱翁阖上眼,良久才叹了口气:“我要是走了,三妮儿,你也别太伤心。”   钱翁这病来得凶险,本来年纪就大了,又在抄家的时候伤及了根本,这半年来,为了他上下奔走,忙得心力交瘁了。   陪着钱翁说了一会儿话,夜色深了,俞峻这才回到书坊,翻了半天,找出半截拇指大小的蜡烛点燃。   等蜡油化了,滴了一滴在桌角。端着蜡烛往蜡油里一摁,略一使劲儿,牢牢地黏了上去。   这才一边儿翻开账本,一边打算盘,核验着这半岁以来户部的账本。   忙活了一宿,到半夜的时候这才搁笔歇口气儿。   望外一看,外面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俞峻这才猛然记起来今天似乎是元宵。   目光微微一闪,眼里顿时流露出了一气儿复杂。   许是年纪大了,当年没想过成家立业,如今对着这颓败的小院,竟也久违地尝到了点儿孤寂。   月色如霜色落满了鬓发,映在墙上的人影儿被风一吹,一晃,如有两个。   寒夜漫漫,寥落冷清,更深漏重,形影相吊,若有个妻子在家里帮衬,倒也热闹些。   当然也只是想想,他打小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对着这一面素壁,到底是习惯了,若多一个人在家里反倒不舒坦。将脑子里这些乌七八糟的念头赶了出去,又继续执起笔,神色极其平静,不动一点儿感情。   那点淡漠的印象就被月光镌刻在了素壁上。   直到三日以后,终于被打破了。   三日后,俞峻送了钱翁的终。   从幼年丧亲,到如今又成了茕茕孑立的一人。   也是这一日,宫内的大殿里,梁武帝陈渊难得问起了俞峻的消息。   “俞峻他怎么样了?”   司礼监的另一位秉笔太监黄芳忙躬身回话:“俞峻他什么也没说。”   梁武帝顿了一下,笑道:“这是你干儿子说的?什么也没说?”   又问:“他沉得住气么?”   梁武帝语气古怪,黄芳一时迟疑,拿不定喜怒,没敢回话。   这一愣神的功夫,梁武帝便开口道:“好、好!他竟如此能沉得住气,既然如此就给我下了他这乌纱帽,剥了他这身官服,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这一生都别给我回京!!   黄芳心里一惊,瞥见梁武帝这愤怒的模样,慌忙跪下来,本来就不知道说什么,如今更只是跪着,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三日后,一直没发话的梁武帝,终于又下了一道旨意。   旨意褫去了前户部尚书俞峻的官衔职位,并勒令即日出京,遣返原籍,终身不得回京。   永庆二十一年,前户部尚书俞峻离京往江南越县。 第20章   此时此刻,越县的吴家也不怎么平静。   在与陆承望同年考中举人之后,吴朋义不愿意再上京去了。   或者说不想这么早上京去了。   砰!!   一只上好的青瓷茶杯重重砸在了门板上,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   随后从门里传来了声儿明显气得不轻的怒喝。   “好好好!你如今长本事了,翅膀硬了!”   “你这便走!有多远走多远!省得你日日待在家里吃粮不管事!日后是饿得头昏眼花,也休想得那粒米的周济!”   吴朋义脸色遽变,从屋里冲了出来。   将那怒吼声远远地甩开了,坐在廊下吴小骚年失魂落魄,心中茫然。   这已经不是吴小少年第一次和吴老爷吵架了。   这一次,吴朋义,还是顽强地,坚挺地坚持了本心,挑战了父权,把吴老爷差点儿给气厥过去,大骂不孝子。   争吵的原因,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举业这事儿。   抿了抿唇,吴朋义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个性子。   他打小就聪明,怎么也算得上个小天才,学东西快,干啥都不费劲儿,这也导致了他干啥都是三分钟热度,操三歇五的。   硬生生是被他爹摁头逼着考上了举人。考上之后,吴朋义风中龟裂了,内心油然而生一阵森森的危机感。   再考下去他一定会考中进士的。   吴朋义桃花眼里闪动着忧色。   到时候入了官场,那就由不得他再胡来了。他这个性子,把他摁在官场还不如杀了他。   爹的想法他也清楚,不过是想着大哥从商,继承家业,他当官,帮衬着大哥的事业。   想到这儿,吴朋义嘴角一抽。   他有预感,他若当官别说帮衬了,恐怕能迅速连累家业败落下来。   人人都同他说科举好。   可是他不喜欢。   仔细一想,他这些年来,仗着有点儿聪明才智,   没想到混到最后竟然高不成低不就的,这当官儿也不行,做生意也没头脑。   他觉得张幼双和自己挺像的吧。   吴朋义蔫了吧唧地,可人家早就成了那“三五先生”了!这多少士人都仰慕崇拜的对象。   就连大哥好像都对张幼双她抱了点儿淡淡的好感。   唉,要让那些士子晓得三五先生其实是个女人,肯定会吓一大跳吧。   虽然内心十分崇拜且仰慕俞巨巨,不过俞峻这种巨巨离自己实在太过遥远。   张幼双感叹归感叹,感叹完了,还得埋头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生了张猫猫之后,张幼双可以自豪地宣告,她这家务技能简直突飞猛涨。   十岁左右的年纪还处在生长发育期,一大早张幼双就出门儿跑了趟菜市场,挑挑拣拣,买了点儿新鲜的鱼虾回来给张衍补脑。   略有点儿自豪的,张幼双脚步轻快地推开家门,将菜篮子往门边一放。   “张衍!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东西回来?”   屋里却空荡荡的,转了一圈儿,没人。   张幼双愣了一下,想着或许是去哪儿玩了吧。   结果还没过片刻,张衍突然紧跟着她后脚回来了。   小男孩儿浑身弄得脏兮兮的,衣摆和袖口破破烂烂,那两截光洁又纤细的小腿露在了外面,白皙的小脸蛋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一头乌黑顺滑的及肩发此时就像是一堆蓬草。   一进门撞见她,眼睫颤动了两下,乖乖地喊了声。   “娘。”   张幼双懵了半秒,瞳孔一缩:“你这身上怎么弄的?”   张衍轻轻地说:“摔了一跤。”   如果不这么说,娘肯定会担心的。   骗鬼呢!摔能摔成这样?!   张幼双顿觉不妙,蹭蹭往前两步,在张衍面前蹲下。   皱着眉认认真真打量着他身上的伤口。   “摔能摔成这样?”   张衍:“……嗯。”   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没吭声儿。   张幼双顿时怒了,火冒三丈。   张衍这才露出个困惑的表情:“娘,我是呆鸟么?”   张幼双:“谁说你是呆鸟了?”   敏锐地追问:“是不是有人说你是呆鸟了?”   张衍:……   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心里简直快暴走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蹲下身,伸手轻轻捏着他脸上的软肉拽了一把。   “你才不是废物。”   咬牙切齿地说:“谁说你是废物咱们打他去。”   张衍那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闪动着点儿困惑又冷淡的光。   他好像没觉得疼,没为这个感到生气,只是觉得不解。   “我连话都说不利索。”他说。   这股置身于外的冷静,倒一点儿都不像个孩子。   张衍似乎不太想在这方面多说什么,便垂着眼不再吭声了。   接下来越帮着张衍处理伤势,张幼双心里又心疼越气恼。   也不知道张衍是哪一点像她了,她和沈兰碧女士都是如出一辙的好强又冲动。   她逼问了半天才从张衍这儿逼问出来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这一两个月起,就有这一帮熊孩子,看他漂亮得像个小姑娘,经常围堵欺负他。   ……   “没爹的野种。”   “谁说没爹养了,我娘说他娘做半开门生意的,他好几个义父呢!”   张衍垂着眼,只觉得耳朵边儿嗡嗡只响。   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额头上。   疼。   他伸手一摸,手上沾满了血。   “别这么说嘛。”   为首的孩子十岁打头了,什么都懂了。   他唇红齿白,星眸雪肤,生得颇为乖巧可爱,名叫赵良,是整条杏子街上的别人家的孩子。又因脑瓜子灵活,转得快,马上就要去“九皋”书院念书去了,自然看不起张衍这个痴儿。   “你看他长得这么像个姑娘,以后接他老娘的旧业不就成了。”   遂是哄堂大笑,另有几个什么都不懂的顽童,也嬉笑着在旁边儿趁乱打太平拳。   张衍动了动唇,他想说点儿什么,然而还没开口,头就疼,脑子里一行又一行的字儿飞快地闪过。   他根本来不及看清。   “呆鸟!贼贱种!”   “你这贼狗攮的小贱种,你老娘是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大开户!”   张衍他生着张俊俏的皮相,一双眼睛如秋霜玉刃,肌肤也浑似玉般莹润细腻。   猫眼眼角略微上挑,勾出了点儿锋锐的弧度。   看着人的时候给人感觉有点儿冷,有点儿静,由于年纪小,俏生生得像个雪娃娃,很容易就留下了个不善言辞的漠然的印象。   ……   张衍眼睛一眨,如梦初醒般地露出个茫然的表情,从记忆中彻底抽离了出来。   张幼双听完,眼睫一垂,闷闷不则声,浑身飕飕直冒冷气。   她小时候其实也被欺负过一段时间。   也不能说小时候,准确地说是初中。   她有点儿小聪明,是班上的学委,稍微认真点儿花点儿力气就能取得好成绩。   初中小孩儿最中二,张幼双也不例外,虽然嘴上不爱说话,穿个白色的棉布裙,披着一头栗色的长发,但心底下却还是略有点儿臭屁的。   那时候大家伙儿都爱看韩剧追各种花美男,张幼双心里略看不上,不过为礼貌从来也没当面说过什么不是。   其实张幼双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文静低调了!   结果某一天大家伙正聚在一起兴冲冲地聊最近看的韩剧吧,她也高高兴兴地过来参与。   班里某小姑娘当场来了句:“诶呀张幼双你还看韩剧啊?你多高大上啊。”   刹那间,张幼双僵硬了,脑袋上天雷滚滚,幼小的心灵备受打击。   没想到她自以为的那几个好朋友,其实私下底各种阴阳怪气她!   其实人怕出名猪怕壮,在她认认真真往作文上写八股的时候,就已经招惹来了“装逼”一类的非议了。   现在她已经不这样了,年龄渐长,张幼双迷迷糊糊也就明白了,做人最基本的还是得尊重别人的喜好。   这也是为什么她如今对外面儿这些风言风语都不甚在乎的原因。   她不在乎,可是张衍在乎啊。   张衍才多大年纪。   张幼双十分懊悔,悔得肠子都青了,羞耻于自己这个妈当得太不称职,粗心大意,可别给张衍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了。   当下饭也不煮了,牵着张衍的手,顺手抄起门边的烧火棍,蹭蹭蹭就出了门。   找场子去了。   等她赶到的时候,这群熊孩子还在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张衍眼睛微微睁大了,就这样看着自家不负责任的娘亲,抄起烧火棍就冲了上去,脸不红心不跳,丝毫没有成年人欺负小孩儿的自觉。   所过之处,作鸟兽群散,哀鸿遍野。   还是不能低估成年人对小屁孩的威慑力,其实张幼双也没怎么打,这些熊孩子都嗷地一声哭着撒丫子跑开了。   张幼双丢了烧火棍,喘了口气,眨眨眼露出个笑,走上前牵起了张衍的手。   母子俩得胜归来,路上还买了个糖葫芦作为庆祝。   牵着张猫猫软绵绵的小手,张幼双随口问:“要是别人欺负了你,你要怎么做?知道么?”   他打小就体虚,身子冰冰凉凉的,握在手心像是握了块冷玉。   张衍想了想:“以德报怨?”   “大错特错!”张幼双停下脚步,吞下一颗糖葫芦,严肃教育,“以德报怨,何以报徳。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是《论语》?”   “对。”   “可是我不懂,”张衍低着眼思索了一会儿,果断发问,“以德报怨难道不是种境界吗?”   这又是中国伦理道德观念中的一个传统命题了。   便宜小崽子能提出这个问题,张幼双表示很欣慰。   一扭脸,对上张衍困惑的目光,张幼双被萌得心肝颤,果断揉了一把便宜崽子的头发。   “好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康有为之前也解释过。”   “康有为?”   “一个巨巨。”   “你看,别人欺负了你,你还以恩德去报答仇怨,你觉得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大多数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所以康有为说,孔子之道不远人,因人情之至,顺人理之公,令人可行而已。”   “孔圣人呢,是很有人情味儿的,考虑到了“以德报怨”切实的可行性。以“以德报怨”,听上去固然好听,实际上根本无法推行。”   张衍顿了顿又问:“这就是朱文公所说的‘道者,率性而已,固众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远于人。若为道者,厌其卑近以为不足为,而反务为高远难行之事,则非所以为道矣’?”   这话的意思其实说,“道”根本就不是什么高大上的东西,就是生活中大家都能懂都能做到的。追求那种高远难行,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根本就不是道。嫌弃“以直报怨”这种太low太不上档次,转而追求高大上的“以德报怨”,反倒是叫大家都来当伪君子了。   《中庸》里有这么四个字“道不远人”。   值得一提的是,从古至今,儒家学者一般都不认同“以德报怨”这种屁话╮(╯▽╰)╭   张幼双愣了一下,有些出乎意料。   这不是前天才教过的吗,这就会背了??   当下更老怀欣慰。   小鸡啄米似点头:“所以,这也是娘平常为什么说儒家其实是重实用的。”   张幼双摊手:“以德报怨在现实生活中完全没有可行性,这要是有人能忍,娘愿意称之为忍者神龟。”   像那种“打完你右脸,把左边脸也送上去打”的教义简直太奇葩了好么!   “而且人都是这德行,你退一步,他进一步。”   有句话虽然老掉了牙,但说得没错,你的温柔要有点儿锋芒。   站着有点累了,蹲在墙脚,张幼双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今日的教学。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和以直报怨这是不冲突的。”   “你看,假如有个人欺负了你,你还原谅了他,他肯定会觉得这样做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下次还敢。”   “他下次说不定就去欺负别人去了,你这不是在做好事,你这是在纵恶。”   接过张衍已经空了的糖葫芦签子,   张幼双拍拍手,站起来。   “走吧回家。”   “糖葫芦签子记得回家丢到垃圾桶里,不能随手乱扔垃圾哦。”   养孩子其实是一件累并骄傲满足的事儿。   张幼双固执地认为,养孩子不是说把孩子嵌在一个模具里,最终打造出你想要的模样。   小孩子更像是一块儿未经打磨的璞玉,又像是一块儿顽石。   如果你足够耐心,它将在你手上一点一点打磨出来莹润漂亮的光泽,这个过程很累,但亦将令人无比满足,无比自豪。   当晚,张衍就将今天傍晚张幼双教的内容给记在笔记本上了。   这也是张幼双教的,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他其实是能记住的,不过娘说的话做的事他从来就不会违背。   合上笔记本,张衍爬上了床。   旋即,眼睫一颤,又睁开了。   圆睁睁的猫眼里毫无困意,清明的如同初融的冰雪。   又睁开了眼,望着这房梁。   月光穿过了窗子,洒落在屋内。   在房梁与墙壁上投下了无数暗影。   他看得很如神,瞳仁几乎凝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渐渐地这些暗影好似化作了无数线条。   这些线条如飞速生长的枝桠,迅速生长,拔高,组合成一个又一个图形,由图形又形成一张接一张的图像。   他眼睫一眨,一刹那的功夫,所构建出来的大树立刻分崩离析,重新组合。   渐渐地,一座宝塔偃蹇负土而出,拔地而起,足有百尺之高。檐牙涂金,殿趾砌玉。碧瓦飞甍,背靠山川,上摩云霄,苍苍隐天。   他走进塔内,雾气在身侧徘徊不定,越往走,云里诸峰,渐渐透出,渐渐地落于脚下   他将这今日所学所思,分门归类,按楼层一一放置好。   少顷,又如梦中下坠般猛然清醒了过来。   他不是记不住,是……太快了。   娘说,总领人体的其实不是心,而是“脑”。   娘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很清楚,他能在下一秒将他们翻找出来,看过一眼的东西,下一秒便能转化成图片刻录入脑子里。   脑子里的东西太多,太快了。   他不得不找一个地方,一个空间足够宽阔的地方,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整理储存。   在他说话的前一秒,眼前如流水般迅速漫过成百上千的字句和信息。   他的嘴巴跟不上他的所思所想。他纤细清瘦的身体不足以支撑这复杂的脑力。   他还在学习,学习如何令身脑达成和解。   ……   虽说熊孩子暂且被收拾了,但俗话说得好,每一个熊孩子背后都屹立着那么着个熊家长。   打发了张衍去屋里念书,张幼双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掉以轻心,果断抄起个痰盂,借着倒痰盂的名义蹬蹬蹬又跑出了屋探风。   果不其然,远远地就看到个女人的脑袋从巷门口探了出来。   鬼鬼祟祟的,脖子伸得老长。   张幼双心中警铃大作,这人她认得!姓曹,丈夫叫赵三喜,这曹氏皮肤白,瓜子脸,两道水鬓描得长长的,头发抹了不知道多少层头油,又黑又亮,盘作了个沉甸甸的云髻,插了一圈儿的小簪。   这走起路来款款地扭着小蛮腰,看人的时候眼睫一颤,别有一番柔弱无骨的小白花的风姿,勾得这一整条街的男人那是一个目眩神迷,女人们那是一个咬牙切齿。   被她打的那熊孩子之一,对,就是那十岁出头,最熊的那个,就是她家的良哥儿。   脑瓜子转得快,有点儿小聪明,已经背会了《孝经》、《大学》、半本子《中庸》,平常人模狗样的,见到人礼貌问好,乖乖行礼,总在人前笑着说长大要当大官儿,给曹氏讨个诰命夫人做做。   却说曹氏正扒着巷口偷看呢,几个妇人正好结伴从她身后走了过来。   见她这鬼鬼祟祟的模样,不约而同地站定了笑道,“哟,三喜家的,你搁这儿看什么呢?”   曹氏心里一惊,忙回过身来。   她这一回身,众妇人都吓了一大跳。   女人竟然眼角含着点儿泪,扁着嘴,看了她们一眼,又低下头,抹着眼泪不吭声了。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拥上去一阵嘘寒问暖。   “诶呀呀这是怎么地啦,怎么哭了??”   “好好说话,别哭别哭,这是受什么委屈啦?”   名义上是安慰,实际上却是八卦之魂一阵熊熊燃烧,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巴不能从曹氏嘴里套出点儿话。   曹氏也懂她们的意思,用帕子抹着眼角,吞吞吐吐,装模作样地推拒了两三回,这才将张幼双把她家孩子打了这事儿给说了出来。   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这宝贝儿子,顶顶给她长脸,她在街坊邻里间走着都是昂着个脑袋的。   宝贝儿子被打了这还了得!更何况这张衍还是个呆子!   “我、我这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嫂子们你们也知道那家是……那家是做那种活计的,我实在不好去啊。”   众人听得一阵津津有味,心下幸灾乐祸,面子上却露出个或惊讶,或忿忿的表情。   “啊?怎么这样?”   “这好端端的,怎么能打孩子呢!”   “就是啊,这大的,怎么还和小的过不去了。”   说着说着又聚拢了过来,压低了嗓音,煞有其事地说。   “不过,我听说,那户就是做那半开门生意的,这吴家大郎和二郎都是她姘头。”   “你看她那穿的,否则你说她一独身的女人家,哪里来得这么多钱?”   “这儿子都那么大了,还每天穿得像个大闺女似的,不害臊。”   “偏偏还学上了那些秀才老爷的习气,我听说每天都要洗热水澡,衣服隔两天就换一套,买好那些纸笔也不知道作什么用!却连粽子也不会包一个!”   “对对对,穷讲究!”   众人说到正激烈处,忽地听到“哗啦”一声泼水动静。   曹氏心里咯噔一声,扭脸一看。   便看到巷口立着个俏生生的,笑眯眯的姑娘。   这一身宝蓝色的袄裙,手里提着个痰盂,脑袋上顶着一撮呆毛。   张幼双长得小,脸嫩,三十出头了,这模样还跟个姑娘似的。   张幼双一张嘴,嗓音脆生生的:“曹嫂子,你颠倒黑白也不是这个颠倒法吧?”   这八卦着的正主突然到场,一众妇人嫂子此时此刻,俱都涨红了脸,闭上了嘴。   要说这张幼双还真是怪得很,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跟人亲近,这每隔两天,就有男人上她屋里头,也不知道干些什么,吃的用的又是整条街最好。   张幼双眼里似笑非笑,俏生生地立在那儿:“你也不看看我们家衍儿先被你们家良哥儿打成什么样了?   曹氏心里发憷,不由哑然往后倒退了几步。   又一偏头,云鬓凌乱,露出个可怜的表情来。   “但、但这是孩子们之间自己的事儿!孩子们之间玩闹难免没个轻重,你这大人也不能掺和进去,动手打孩子啊!”   “谁说我动手打孩子了?”   张幼双笑眯眯地打断了她:“我这是替嫂子你教育孩子呢!良哥儿这么小年纪就欺负人了,这还了得。嫂子不管,我这不是替嫂子管教两下吗?”   一看到面前这些妇人,张幼双就冒火儿。   就这些村镇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每天抻长了脖子就往人家家里看,将那三瓜两枣,芝麻大小的事儿翻来覆去地,添油加醋地说,可谓是谣言的制造机,邻里和谐的终结者。   曹氏哪里听过这种说法,当即呆住了,张了张嘴,跺脚道:“你!你不要脸!”   “我不要脸?”张幼双昂首挺胸,插着腰,“你家良哥儿怎么骂得你知道么!”   说到这儿,张幼双顿了顿,抑扬顿挫,目光扫向周围这一干围观群众,脆生生地开了腔:“你这贼狗攮的小贱种,你老娘是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大开户!”   这话一开口,周围简直是一片哗然,不少妇人嫂子都皱起了眉,心道,这良哥儿骂人怎地这般白湛湛的,难听。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张幼双呲牙一笑,像只张牙舞爪的老虎,“你指望我这婊子被戳到鼻子上骂了,还要什么脸面和情义? ”   倒是良哥儿,这小小年纪懂得挺多啊,怎么,平常就教你儿子这个了?”   曹氏面色一白。   估计心里是恨死自家这不争气的儿子了。   想她在街坊邻里中走得那都是清纯脱俗不做作,清新秀丽有文化的这一挂,如今老底简直都被儿子掀了个四蹄朝天!   张幼双:“我这也纳闷呢,这良哥儿怎么小小年纪说话怎么就这般难听。合着这骂人全往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儿招呼了。他哪里晓得这么多!”   诶说起来我前天正好瞧见了三喜哥。”张幼双笑吟吟一歪脑袋,“我看他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一转头就往李巧娘家去了!”   “这怕不是亲爹立了个好榜样吧?”   于是众人又是一片哗然,这李巧娘可是远近闻名的做皮肉生意的,众人心里简直都快激动死了,又不好表现出来。   远远地,这周围其他人听到吵架动静,也都装模作样地端个碗出来,站在门口,翘着头竖着耳朵听。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良哥儿小小年纪就抱女人,懂得恁般多,岂不是同他老子学的?!”   曹氏眼看着这些人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的笑话,简直是气得三尸神炸,七窍生烟,然而肚肠角落里搜遍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嘴。   张幼双压根儿就没给她搜肠刮肚的机会,劈头盖脸地又直接打断了她。   “爱其子而不教,犹为不爱也;教而不以善,犹为不教也!①我这也是脾气好,这才替你管教管教你儿子,却不是直接扯了张呈子往衙门里去!”   “毕竟嫂子你也知道啊,我这往来的人物呢,在衙门里还勉强能说得上两句话。”   张幼双叉着腰,深吸一口气,最后拍了拍手掌作结。   “你不教,我不教,就你这兔崽子的脾性,到时候有的是人来教!日后在别人手里吃了败缺!焦了尾巴梢子!可别躲在家里哭!”   却说这段文詈相结合,忽快忽慢,张幼双叉着腰,嘴上不饶人突突突地简直是倒了核桃车子,竹筒倒豆子,滚滚而下,骂得那叫一个畅快,酣畅淋漓地宛如在说快板儿。听得围观众人是一个如痴如醉。   曹氏气得直颤多梭,脸上没有血色,四面看去,却见左右都在看自己的好戏,当下气得嘤咛了一声,捂着脸,一扭身,哭着跑了。   张幼双心里拍拍手,得意洋洋。   小白莲,就这还想和她玩儿阴的?   言罢,扫了一眼面前这些个围观群众。   目光所过之处,那些前脚说闲话的妇人俱都往后退了一步步。   张幼双却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拎着痰盂,钻进了家门,甩上了门。   以这一声余韵悠长的“啪”结束了战争。   人群意犹未尽地渐次散去了。   人群中何夏兰激动地要死,端着个碗回了家,眉飞色舞地向着丈夫祝成业说起这段大戏。   “哈!今天这双双骂得好!骂得畅快!这小狐狸精,每天就知道哭哭哭,作给谁看!看着就晦气!跟死了男人似的,我看她是巴不能男人死了,好去做那等皮肉生意去!”   祝成业对这些事儿不大感兴趣,埋着头嗯嗯啊啊地扒饭。   何夏兰眉头一扬,不高兴了,目光偏巧落在了儿子保儿身上。   不由一皱眉。   “我说,衍儿被打了这事儿你晓得么?”   祝保才愣了一愣,放下了饭碗:“娘,你说张衍这事儿啊。”   何夏兰数落起自家儿子来:“可不是衍儿么?我说你,怎么也不带着衍儿玩。”   张衍也算是她眼皮子底下看大的了,张幼双不会带孩子,还是她帮衬了不少,衍儿好端端地被打了她也心疼。   祝保才撇了撇嘴:“他是个呆鸟!笨贼!没人跟他玩的。”   何夏兰瞪眼:“你放屁!”   祝保才一抹嘴:“难道不是?你说这整条街上谁不知道张衍他脑子不好,打娘胎里就坏了!”   反正话里话外就是不乐意,他才不想带着张衍这傻子玩呢,到时候肯定要被笑话。   “这……这……衍儿他是学的比人家慢了半拍。”   但衍儿他乖啊,又懂事又体贴。   祝成业被娘俩吵得不耐烦了:“你还是多烦烦保儿上学的事吧!你看他这个样子,又被人从学校里中赶了出来,像什么样子!   “你今天骂得好,这赶明儿那曹谁谁家还不是等着看笑话。”   何夏兰噤声,祝保才也蔫吧了下来。   你当这曹氏为何这么狂,主要是她肚皮争气,生了个聪明儿子!这赵良打小就聪明,尾巴几乎翘到天上去了。   这可不是仗着自己聪明,这就看不起衍儿这个痴的么。   一想到这儿,何夏兰就发愁。   是啊,保儿这都十二三岁了,就他顽皮捣蛋,换了好几个私塾都没人收。   这回正好赶上十里八乡这最有声望的“九皋书院”招生。   名额有限,何夏兰和曹氏都卯足了劲儿,削尖了脑袋想把儿子往里面送,为此就这么结下了仇怨。   问题是保儿实在是太闹腾了,学问做得又差,周围已经没有先生愿意收他了。   “唉你也真是的。”何夏兰忍不住埋怨丈夫,“就知道吃吃吃,害了馋痨了?保儿的事儿也不见你关心。”   祝成业将眉头一皱:“我哪里是不关心!你也不看看他这样子,还有谁敢要他!说起来这张娘子不就识字么?要不索性将保儿送到张娘子那儿算了。这街坊邻里的也方便。”   “那可不行!”何夏兰直瞪眼,果断表示反对,“这张幼双她懂个屁!认得几个字就能教孩子了?”   祝成业嘲笑:“这不前头还夸人家吗?怎么?现在又看不上人家了?”   何夏兰脸有点儿红。   一提到孩子教育这事儿,她是寸步不让。   她就这一个乖儿子,还巴望着回头能考个功名呢。   张幼双这每个月买笔买纸的看起来还真有些吓唬人,不过何夏兰心里颇为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张幼双虽然认得几个字,但当那坐馆先生教孩子是绝对不够格的。   再说了,她这做门户生意的,乌七八糟的地方,保儿去了学坏了怎么说?哪有把好孩子往娼家送去识字的?   祝成业知道她的意思,劝道:“我看那什么皮肉生意不过也是别人碎嘴,传的闲话。这张娘子就住咱们间壁,你说哪回我们可亲眼看到了?”   “依我看,不妨明天让保儿去找衍儿玩耍,一来陪陪衍儿,二来试她一试,看看她有没有这能耐,不合适,咱就当没这回事儿。”   “咱们这也是缓兵之计,等保儿找到合适的先生了,再回来不久成了。再说了,这张娘子教保儿,能收几个钱!”   何夏兰想着的确是这么个理,松动了。   祝保才听到爹娘就这么把他给安排得明明白白,忍不住睁大了眼,拍桌高呼:“我不去!!你们真以为一个呆子的娘就能教得了我吗!”   不论是去找张衍玩儿,还是找张幼双念字,他都不乐意!   反抗无效,被何夏兰往脑袋上敲了两个暴栗,以武力迅速镇压了下来。   ……   夜半。   张幼双洗过了澡,换了身干净的睡衣,沐浴焚香,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开始动笔写信。   给小读者写回信。   自从《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出版之后,各色读者来信简直是纷至沓来,雪白的信纸如雪花般乱飞。   有问举业秘诀的,有问各种难疑之处的,有问国计民生的。   还有问各种个人情感问题的。   张幼双每个月都挑上几封回信,各种引经据典,什么西边儿某位笛先生说过“我思故我在”,什么帕先生说过“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什么雪先生说过“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吴修齐甚至还专门给她开辟了个“寄读者”的版块,销量可喜。   于是众人更加激动了。   这短短数言竟如此练达通彻,鞭辟入里!忍不住在心中纷纷呐喊,这简直就是名师!   众人一个个脑洞大开地,迅速帮她补充完整了人设。   有说是什么游刃有余混迹于官场的高官某某,有说是什么某某书院的某某大儒。   最终画风成功统一成了个花甲之年的耆儒,不满这浊世沧海横流,愤而归隐,沉迷于西学,或许有两三个异族好友,以著书立说为己任,为往圣继绝学。   估计这些人做梦也想不到,所谓的“三五”先生其实是个头顶呆毛的少妇(划掉)姑娘。   张幼双面前这封信,来信者是位新考中的举人,信中说仰慕三五先生已久,终于无法抑制向往之意,冒昧来信。   并恭恭敬敬地附录了问题。   这字写得工整峻拔,可想而知来信者一笔一划中蕴含的激动与仰慕之情。   还有一封信,来自江北,作者年纪不大,约莫与张衍同年,还是个少年。   姓王,一手楷体写得尤为俊俏飘逸。   江北王氏……   貌似是豪门大族?   这是王门子弟?   若论学术水平,张幼双她远不及同时代的耆儒,但她却拥有时人远没有的优势。   科技的进步,文明的发展,是人足不出户可览天下事,只要你想,你就能与这古今中外无数伟人展开交流。   既可与轴心时代百家争鸣的诸子论道,亦可在雅典学院探求科学与真理。   既可触摸到爱因斯坦、居里夫人、普朗克这些20世纪著名的科学家们的光辉,亦可摘撷黑格尔、马克思这些诸多伟大的思想家智慧的结晶,更能坐在民国时期高等学府的礼堂内,聆听鲁迅、梁启超、蔡元培等人的谆谆教诲。   站在前人肩膀上的她拥有的东西太多了,举首便是人类之群星闪耀,真理的光芒。   张幼双是感恩的,她分得清孰轻孰重,在这些事上,会收起那些胡闹和玩笑的心思,都是一笔一划,恭恭敬敬地将这些伟人的思想引入这个陌生的时空,送去一阵新风。   所谓老师,或许更像是一座桥梁,以身为桥,连接着古今中来这些璀璨的思想,将人类文明的火炬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   往椅子上一靠,张幼双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如释负重地长舒了口气。   好歹是写完了。   张衍特别有眼力见,看她搁下了笔,立刻蹬蹬蹬地跑过去倒了杯水递给了她。   “娘又在写回信了吗?”   张幼双爱怜地摸摸便宜崽崽的小脑袋,看着张衍这白皙的肌肤,恍若处子般秀美的小脸,脑子里电光火石般的,忽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张幼双想了想,蹲了下来,严肃地与张猫猫目光相对。   “张衍,我问你,你想考科举吗?”   于是,深更半夜,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举业”这件事儿展开了深入的交流。   张衍没有立刻回答她,想了想问,“考科举有什么意义吗?”   “那意义可是多了去了,就比如功利派,考科举能当大官,挣大钱,PS贪污受贿不要学。每天都有好吃的好喝的,别人都要尊敬你,看到你都要礼遇你,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欺负你。”   “就德业派这方面来说,能学到不少东西。这个娘不大好说,但在你焦虑,失望,低落的时候,读书真的能抚慰你的心灵。你会获得很多很多的的快乐。”   沉吟了半晌,张幼双又道:“它同时也会给你带来痛苦,带来孤独,不,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读书才是你的痛苦之源,我不是指生理上的,我是说心灵上的。”   张衍若有所思:“这便是钱穆先生所说的‘人不知而不愠’之意吗?学日进,道日深,人不能知。”   顿了顿,又问道:“那不能两个都要么?”   “当然可以了。”张幼双果断伸出两个手指头。   “这两个不是背离的。举业达于圣学,圣学有助于举业。”   张幼双自认为她是个俗人。   在古代,只要你能考上你就实现了阶级跨越,从今往后可谓是飞黄腾达了有没有。   上高中的时候大家都学过节选自《儒林外史》的名篇——《范进中举》。   范进考中之后,张乡绅先是“谨具贺仪五十两”,又送了个三进三间的房子。   之后“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   一时间不用努力,房子、田地、钱钞、奴婢是都有了。   这也是时人诸如周霞芬之类的,豁出了这条老命也要供自家儿子考学的原因。   小崽子很有主见,张衍思索了半晌,在心里认真地分析了片刻利弊。   “我要考科举。”说这话的时候,小正太眉眼澄澈,如静影沉璧,双目藏神。   非是冲动之所为,更是深思熟虑后之抉择。   张幼双一直都不觉得这便宜崽子笨,张衍愿意,张幼双眼睛蹭蹭一亮,欣慰地又薅了一把小崽子的乌黑发亮的头毛。   “好!”   张幼双斗志昂扬,一拍桌子,果断下定了决心。   她老本行是什么!可不是教书育人么!   既然张猫猫都愿意了,是时候让赵良这几个熊孩子直面来自大宇宙森森的恶意了! 第21章   第二天一早,祝保才抽搐着嘴角,抱着碗毛豆,就被何夏兰给一脚蹬出了门。   挠挠头,挣扎了两下,这才乖乖地过去敲门。   “来了来了。”   张幼双听到动静,嘴里叼着个包子,踢踏着拖鞋过去开门。   门外露出祝保才那一张俊俏黝黑的脸蛋,张幼双懵了半秒,茫然:“你怎么上门了?”   不是张幼双她大惊小怪,主要是她记得这小屁孩一向可看不上她。   祝保才搔搔头皮,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个爽朗的笑,一甩脑袋后这高马尾,“蹭”亮出一口大白牙。   “婶子,家里煮了毛豆,娘叫我送过来。”   昨天才教训了曹氏那朵小白莲,张幼双这个时候还处于斗志昂扬的战斗状态,略有点儿警惕。听到这话立刻就为自己刚刚的小人之心而面红耳赤。   一进门,祝保才当即就被震住了。   这陈设,这讲究,这窗户还是柳叶格的,这是读书人家啊!   脸红心虚地张幼双略有点儿不好意思,接过祝保才他递来的毛豆,跑到厨房里拿了个空盘子出来,快准狠地往盘子里一扣。   这才把祝家的碗还给了他。   “喏,给你。”   祝保才:……   他真不是来送毛豆的……   四目相对间,张幼双一拍脑门,赶紧扭过身子往那个厨房跑:“哦对了你等等。”   踮起脚把柜子里的糖蜜酥皮烧饼给拿下来了,用力“拍”到了祝保才怀里,特豪迈道:“婶子给的,拿着吃。”   祝保才当即懵逼:“诶婶子你去哪儿?”   嗯嗯嗯?   难道还有什么事不成?   张幼双下意识地回复了一句:“嗯?书房?”   祝保才刚想说点儿什么,张幼双已经蹭蹭地靸拉着拖鞋,火急火燎地蹿进了书房。   不是她不招待祝保才,主要是她刚刚在检查张衍的功课。   作为沈兰碧女士的女儿,张幼双继承了来自沈女士的优良传统,一碰上这种学术上的事儿就特容易犯驴劲儿。   母女俩之前没少就学术问题展开激烈的争执,吵得面红耳赤。   别说是祝保才来了,就算是俞巨巨来了,在正事儿上都得靠边站!   屋里就屋里,怎么还说上书房?   祝保才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搞得还有模有样的,这可不是穷讲究吗?   “婶子,我过去看看啊。”   再一进屋,祝保才又被给震住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张衍他家里头。原来张幼双真没说假话!面前这还真是书房。   只看到有两面靠墙的大柜子,一字排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全是书。   每扇柜子前还贴了张小字条,上面画着鬼画符似的东西,貌似是从西边儿传过来的什么计数的方式。   祝保才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走到柜子前,随手抽出一本来。   这书上竟然还贴了个那什么西方数字。   随手翻开一看,竟然还都做了笔记,不是那种买书来充门面的。   现在做那种生意的上岗素质要求这么高了?   祝保才捧着书本,呆若木鸡,徐徐裂开。   实际上要还在现代,张幼双绝对没有这么闲,有移动互联网这玩意儿,她正儿八经的书是看得一年比一年少。   奈何穿越过来,娱乐方式太匮乏,于是张幼双就以打发时间为初衷,一种凶残的阅读速度,一本接一本地看。   再加上甲方爸爸家里又是开书坊的,光送的书都有一箩筐!这么多书堆起来就看着尤为凶残可怖了。   而在这书桌前,坐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张幼双盘腿坐着,这一头栗色长发没个正形儿地扎了个丸子头,继续刚刚严肃的考校。   “大学之道?”   张衍就坐她对面儿,小少年腰杆挺得笔直,白衣如雪,不染纤尘,和同龄人这脏兮兮的模样简直是有天壤之别,身姿宛如春风中最清瘦的那一竿细竹。   祝保才靠在门框边上,一听这话,精神不由一震。   来了!   这可不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么?刚好今天让他看看张幼双和张衍有几斤几两。   张衍恭恭敬敬地说:“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看着张猫猫这眼睫低垂,毕恭毕敬,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模样,张幼双再一次没压抑住内心这汹涌澎湃的吐槽欲。   也不知道这便宜崽子到底像了谁,难道她那位一夜情对象其实是个正经男?   挥去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张幼双定了定心神,想了想,咬着笔头继续问。   “嗯……所谓诚其意者?”   张衍嗓音清润:“毋自欺也。”   张幼双又问:“富润屋?”   张衍答:“德润身。”   张幼双果断地问:“所谓修身?”   张衍不假思索:“在正其心者。”   一大一小,一问一答,语速越来越快。   祝保才略有点儿诧异。   这是在考《大学》的贴经?   所谓贴经,简单粗暴地解释其实就类似于现代的古诗文填空。出上句,接下句,出下句,接上句。   张衍这么看貌似也不像别人说的那般每日吃子困,困子吃嘛?   祝保才这么想着,又略有点儿不屑。贴经有啥技术含量可言,不就是死记硬背的东西么?他就不待见那些死记硬背,陈猫古老鼠的东西。   这么想着,干脆抄起碗里这糖蜜酥皮烧饼吃了起来。   他视线略略一瞥,晴窗外春光正好。   日光烂烂,鲜花团团,花影幢幢摇曳不定。   这重重花影落在了张幼双与张衍两人的衣裳上,铺开了霏雾融融的春色花光。   经过一轮贴经热身之后,张幼双这才开始了例行的日常。   “我看看啊。”咬着笔头,张幼双眨眨眼睛又问,“张衍,我问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其中‘亲’字何解?”   门口的祝保才“嘎吱”,咬下了一口饼,嚼了嚼。   精神不由一振,暗道一声来了,终于进入正题了。   张衍的回答也很快,似乎根本没有细想,就直接给出了答案:“程子曰,亲当作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   “大人之学者兼齿德而言也。”   张幼双点点头,很欣慰,吐出笔头,一拍桌子:“明德何解。”   张衍:“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又道:“明德,是我得之于天,而方寸中光明底物事。陈氏曰,是得乎之天理。”   张幼双摇了摇手指,“那你认为如何才能做到这明明德?”   “反听之谓聪,内视之为名,自胜之谓强。”   “以四书原句作解?”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这个时候祝保才不知不觉已经停下了吃饼的动作。   望着这一问一答的两人,竟然生出一股眼花缭乱之感。   他已经跟不上这两人的语速了。   两人说话越来越快,他这个时候必须极其专注,才能跟上这两人的节拍,可即便如此,他能听懂得还是寥寥无几。   张幼双的语速太快了,一句又一句,嗓音脆生生,如倒了核桃车子,噼里啪啦,丝毫没有给张衍思考的机会。   祝保才代入张衍这方,不由为其心悸脸红,额上冒汗,压力再也无法使他保持冷静和体面。   他也就勉强能听懂一二。这问答全援引自朱子集注,兼采榦、辅广、陈淳、真德秀、蔡模等十三家之言。   能将这些名家注疏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倒背如流,以经解经。可想而知,是将这四书内容玩熟到了何等凶残的地步。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密如鼓点的快速问答。   张幼双也觉得有点儿口干了,端起桌子上的水,咕咚一饮而尽。   张幼双喝水的功夫,祝保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这才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然而还没缓过神来,张幼双却又开了口。   “张衍,我问你,以子曰为题,顺破要怎么破?”   祝保才咕咚吞了口口水,彻底懵了。   这怎么直接又跳跃到“破题”上了?   破题不比贴经、以经解经之流的容易,“破题”可谓是八股文的重中之重。   然而张衍只是略一思索,便给了个笃定的回答。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张幼双换了个姿势,压着腿,继续追问:“大学之道?”   张衍不犯思索道:“圣经论大人之学,在于尽其道而已矣。”   啪   一声脆响。   两人齐齐扭脸看去。   就看到祝保才保持着个端碗的姿势,愣愣地站在了门口。   这白底青花的碗砸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然而祝保才却没心思顾忌这个,他满脑子几乎都被一个念头给占据了:……他们家隔壁住着的到底是怎样一家子怪物。   张幼双吃惊地问:“保才,你怎么还没走?”   祝保才勉勉强强找回了思绪,露出个惨淡的笑容来:“张婶子,你这是在考校衍儿的功课呢。”   张幼双茫然地把压在身下的腿抽了出来,疑惑地说:“就……日常练习啊?”   他知道张婶子显得年轻。   张幼双脸圆,人中短,下巴圆,眼睛大,偏呆萌的长相。   穿着身青绿色的袄裙,更显得俏生生的。   伴随着这迎风招展的呆毛,“日常练习”这四个字,一字一箭,箭箭正中了祝保才。   (ΩДΩ)   霎时间,祝保才一脸凄风苦雨,迷茫如暴风中狂摆不定地小树苗。   日常练习?   祝保才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吐槽欲了。   你们管这个叫日常练习?!   莫装逼,装逼被雷劈有没有!!   祝保才彻底风中凌乱,怪不得这张衍平常不爱说话呢,合着大家是根本没在一个水平线上!(╯‵□′)╯︵┻━┻   然后在张幼双和张衍茫然的视线中,祝保才如一阵来无影去无踪的小旋风一般迅速转出了张家直奔正在做饭的夏何兰面前。   “娘!我决定了!我一定要拜张婶子!不,张先生为师!”   何夏兰这厢正烧着饭呢,差点儿没被突然蹦出的祝保才吓出毛病来。   抡起锅铲就往倒霉儿子背上揍:“要死,你又犯病啦!” 第22章   祝保才倔强地左右走位:“我要拜张婶子为师!!”   何夏兰疑惑地放下了锅铲子,“出去一趟你疯啦?”   祝保才:“我没疯!”   拉了张凳子往屁股底下一垫,祝保才缓了口气。   “娘,你晓得么?张衍他、他根本就不是个呆子!”   “他简直就是个天才!”   何夏兰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拎着锅铲子又转过了身,懒得搭理他了。   小黑皮顿时瞪大了眼,急了,冲上前一把夺过了何夏兰手里的锅铲子。   “我说的是真的!”   “我都看见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刚刚亲眼所见又复述了一遍。   何夏兰这才有了那么些半信半疑的意思。   “你说得都是真的?”   祝保才诚恳地比了两个手指头,对天发誓,“真的!娘,我骗你做啥?”   何夏兰还是有点儿不大相信,“你、你这说得也太玄乎了。”   其实今天一早刚把祝保才踹出家门,何夏兰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还是太冲动了,把保儿交到张幼双手里她着实有点儿不放心。   可祝保才这时却昂首提胸,拍着胸膛说要到张婶子那儿上课。   一想到刚刚所见所闻,祝保才难免心驰神荡。   这难道不比社学里那些陈猫古老鼠的东西有意思?   祝保才不由咧嘴一笑,热血沸腾,在少年人这美好的想象里,仿佛自己也能变得和张衍一样。   对答如流,大杀四方。   嗯,最好能将赵良这狗攮的乌龟王八打得落花流水!叫他整天装!还真当自己是这天底下顶顶聪明的人了?   到底是十多岁的小孩儿脾性,早就看不过赵良那般装模作样。   何夏兰想得却慎重多了,还是觉得等祝成业回来商量商量比较保险。   当晚,祝成业回来后,听到儿子这绘声绘色的描述,也不由略感诧异。   他虽说没怎么信,但也没阻拦儿子求学的心思。   好不容易吵着闹着要去上学了,他还能拦着不成?也就何夏兰想得恁多。   他倒不如何夏兰这般小心谨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搁了筷子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先试试看嘛,若真不成,再找个法子把保儿带回来就是了。”   “哪有你说得这般轻易。”何夏兰嗔了一眼。   晚饭后,何夏兰是愁得一夜都没睡好,一转头,看见祝成业没心没肺地打着呼,更觉气不打一处来。   算了算了,指望男人,母猪都能上树了,还得老娘自己来。   第二天一早,何夏兰装了点儿零食巧果之类的在食盒里,提着食盒敲响了张家的家门。   却没想到,张幼双已踏着熹微的晨光,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她倒没有特别叮嘱张衍要好好学习,她对张衍一直挺放心的,鉴于第一次当妈没有多少经验,养孩子也基本处于半放养的状态。   才五更天的越县就已经忙碌了起来,晨光微透,共山色水光参差。   天井里洒落了一地的日光,窗外黄莺嘤鸣。早有和尚敲着铁牌子,抑扬顿挫,用那练出来的一把好嗓子,气从丹田而出,高喊着“普度众生救苦难诸佛菩萨”沿街报时。   鉴于今日风和日丽,晴光方好,就又喊道“天气晴明”,来唤醒人们这忙碌的一天。   张衍其实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睡觉。   张幼双一直没拘着他睡眠,小孩子嘛,睡觉长身子的。   巷口巷尾隐约传来了卖花声。   张衍睡不着,他从床上起身,洗漱了一番,就坐到了桌前。先把张幼双昨天赶稿时制造的惨案现场给收拾了。   又扫了一遍地,拖了一遍,拿抹布将家里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的。   这才拿起昨天晚上没看完的《文章轨范》。   《文章轨范》的作者是宋朝的谢枋得,此书以科举程文格式评古文结构,选文也以写作顺序循序渐进地排列。   张幼双深知过犹不及,揠苗助长的道理,一直就没以高标准要求过他,不过张衍觉得他还是得尽量做到最好。   张衍先是粗粗地看了一遍,合上了书,闭上眼默记在心上。   确定已经记住了之后,这才开始磨墨练字,左手起笔,他是左撇子。   临的是大名鼎鼎的小楷《灵飞经》,《灵飞经》技法要求高,变化多端,俊秀有古趣。   沐浴在温暖的晨光中,张衍一颗心也好像变得宁静。   东风送来卖花声,在这卖花声中,张衍目的很明确,下定了决心。   他才十岁左右,还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再说了学习没有早晚这一说,   晦迹潜修,抱器待时,终有能考上状元,蟾宫折桂,大魁天下之日。   练了一会儿,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张衍愣了一下,忙搁下笔去开门。   门口露出了何夏兰的脸。   “何婶子?”张衍抿着唇角,露出了个很淡的笑。   张衍这容貌天然地有点儿清有点儿冷,   但这一笑,竟如东风化雨,寒澌潺潺。   何夏兰也是诧异:“衍儿,怎么是你?你娘呢?”   张衍叉手不离方寸:“娘一早出去了。”   “出去了啊。”何夏兰喃喃自语。   何夏兰这回可真是如大旱之望云霓,眼巴巴地盼着张幼双回来了。   心里暗道这可真是来得不巧,又赶紧朝张衍露出个笑。   “衍儿你这是……练字呢?”   张衍何其毓秀,他五岁之前基本就没说过几句话,大部分时候都在看,都在听。   对于人们脸上这微妙的情绪,他抓得极准。   昨天保儿哥没头没脑地来了一趟。张衍略一盘算,知道何婶子来找张幼双或许有话要说,估计还和保儿哥推不开干系。   赶紧往后让开了一步,猫眼一眨,轻轻地说:“婶子,进来说话吧。”   转身去给何夏兰倒水。   何夏兰越看张衍这模样就越喜欢:“练字……练字好啊。”   “哪像你保儿哥!门一开,早就跑到大洋呱呱国去了!”   她心思本来也不在这上面,胡乱喝了两口,就搁下了杯子,状似无意地溜到了书房门口,悄悄地支着脖子向往里面看两眼。   张衍看在眼里,主动道:“婶子要进来帮忙看看衍儿写的字吗?”   这正合了何夏兰的心意,忙又惊又喜地应了下来。   “好好好,婶子给你看看啊。”   一踏入书房,何夏兰整个人就懵了。   怎么这么多书?这也不像是装样子的模样啊?   又逛到桌子前。   张衍将自己刚刚练的那一卷字递给了何夏兰。   何夏兰这一看,整个人登时就傻了。   和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妇不同,她还是认识几个字儿,会算账的。   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就这手字就她家这傻儿子八辈子都写不出来!!   ……   与此同时。   看着面前这黑瓦白墙,共七楹的书楼   张幼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她今天的目的地了——知味楼。   这书楼据说是俞巨巨当初来越县治水时,与时任越县知县的赵敏博,以及众多乡绅,联合修建的“市民图书馆”。   藏书楼位于越县大名鼎鼎的九皋书院之内。   主要供书院学生借阅,也对社会人士开放。   越县的九皋书院简直堪比现代的重点中学,坐落于西边儿鹤峰山下,半公立半私立的性质,升学率在整个越县都首屈一指,仅次于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   张幼双这回过来,一是提前来考察一下这的教育环境,为张猫猫日后入学做准备,二是特地过来借书的。毕竟家里的书再多也不如藏书楼内的藏书丰厚。   在得知张幼双决心培养张衍之后,甲方爸爸吴修齐倒是托人给她送了句话。   问她需不需要些开蒙的书,他帮忙送过来。   爸爸!您真是我爸爸!   不过张幼双不大好意思麻烦人家,委婉礼貌地表示了拒绝,想了想,隔天自己跑了过来。   知味楼内,九皋书院的学子来来往往,却没听到任何足音,一水的青葱少年们或站着,或坐着,或偏头小声讨论,保持了绝对的安静,散发着浓郁的学术气氛。   张幼双来到了这登记“窗口”前,窗口前,一个青衫的士子正埋头运笔如飞,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   “姓名?年龄?性别?家庭住址?”   “要借什么书?”   张幼双略一思索:“我要借《四书蒙引》《麟经统一编》《资治通鉴》,还有《大学衍义》《大梁会典》《历代名臣奏议》这几本的前两卷……”   其中《大梁会典》还有《十三经义疏》、《四书析疑》都是这大梁独有的科举考试用书。   听到脑袋上这脆生生的女声,运笔如飞,忙得不可开交的青年微微一愣。   面前站着个穿着宝蓝色袄裙的娘子,皮肤白,眼睛大,容貌不甚多美,但五官标致,体态不甚绰约,但神情散朗。很容易叫人想起那泠泠的松风。   青年又低下了头,迅速转身翻阅着桌子里厚厚的书目印簿。   “我看看……”伴随着哗啦啦一阵的翻书声,“这《四书析疑》前两卷刚被借走了。”   “其他的还在。”   “喏,你在那儿登记一下。”   听到《四书析疑》被借走了,张幼双一点儿也没意外。她也不是非要借这个,不过是顺手随便挑了几本这个时空的辅导用书罢了。   “那就不要这本了。”   一笔一划,在借读藏书票上果断地写下了个人信息。   “某于某月某日借知味楼藏书某样一部计几本看阅,缴书销票,损赔还,不致久淹时日。”   写完了,抱着一叠书正要往外走,走到一半,忽地有个人和自己擦肩而过,鼻尖掠过了一阵松墨似的苦味儿。   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忽然冒出了股特别奇怪的感觉。   她忍不住扭脸一看,只看到个男人的侧影。   身姿清瘦,身着一袭黑色纱罗衣,绣着些白梅花的暗纹。   衣摆摆波纹似得一荡,露出一双白色布鞋。   高鼻薄唇,黑眼珠,窄下巴。   鼻梁极挺且窄,从那半边侧脸可以看出他眼窝很深,看模样,已经上了些年纪。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一捧乌墨般的长发,和那纤长的,垂落下来的眼帘,秀美得像个姑娘。   脚掌却是成年男子大小,许是来得匆忙,鞋面上飞溅了点儿泥点子。   来人到了“窗口”前,低着声儿说了些什么,不高也不低,很是平易近人的模样。   楼下暖日东风中送来书声琅琅,窗外光辉灿灿,流莺隔着乱花婉转嘤呖,金融融的竹影漫上了这挺直的鼻梁,初上脸边,在眼睫下投落了一片温驯的淡色阴影。   这股奇妙的感觉转瞬即逝,张幼双心里一突,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叫住对方。   结果对方脚步一转,身影立刻就被书橱给遮住了。   张幼双鼓起的勇气顿时泄气,   所以她刚刚这叫什么?难道是一见钟情么?   自我吐槽的功夫,那股熟悉的感觉已经烟消云散了,仿佛只是一时的色迷心窍。   ……   与此同时的杏子街张家。   张衍:……   何夏兰的反应,令张衍默了,小正太精致的脸蛋一白,额上冒汗,略有点儿尴尬。   他是看着何婶子在书房外面徘徊,本来是想找个由头请何婶子进来坐坐的,但好像一不小心就坑了保儿哥。   张衍愧疚地为祝保才点了根蜡(张幼双语)。   何夏兰心情复杂地放下了字帖,目光不经意间在书桌上一扫,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这书桌左上角上正搁着一方红通通的印章,其上以吉金文字“三五”入印,大巧若拙,貌古神虚,一字一字极尽淳古之风。 第23章   何夏兰如今思绪十分混乱。   三五……   三五……   还是那句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想当初自家傻儿子因为过于调皮捣蛋,连累她被请家长到了私塾。   对上夫子不痛快的神色,她只好点头哈腰,各种赔着笑脸,笑得脸都快酸了。   夫子的气这才稍微消了一点儿,一捋胡子道。   “何娘子,我实话和你说了吧,保儿他这天赋不在举业之上。”心思也不在举业之上。   何夏兰一听,登时急了眼。   什么叫天赋不在举业之上?   她急啊,又不能表现在明面上,便低三下四地央求。   这夫子才勉为其难地留了保儿,并叫她去书坊买些三五先生出版的书回来,日日督促着祝保才好好看一看,学一学。   言语之间对这位“三五先生”颇为尊崇,赞叹连连。   何夏兰便将“三五先生”这四个字记在了心上。   就现在!保儿这书桌上面不还摆着那一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肄业精诀》么!!   何夏兰想到这儿,简直要一蹦三尺高。   连招呼都没和张衍打(毕竟小孩儿没人权),脑瓜子嗡嗡地就回了家。   坐在门墩子上,半晌都没吭声。   不可能。   何夏兰混乱地想。   这张幼双咋有可能是那大名鼎鼎的“三五先生”呐。这“三五先生”不是个男的吗?不是都有六十好几了么?   这可是男人之间的,是秀才举人老爷们之间的事儿!都是响当当,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之间的事儿,哪有她们女人能掺和进去的道理。   难不成是张幼双她自己闲着没事儿雕了个章玩儿。又或者说这三五先生是她什么人?   然而这些理由还是不够说服何夏兰她自己。   这章就连她都看出来是好东西了,也不像是伪造的,再说了,她伪造这个干啥!   还有那吴家大郎二郎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她这儿跑……他们吴家可是经营了个刻书坊啊。   何夏兰想到这儿倒吸了一口冷气,悚然一惊。   难不成之前往她这儿跑的男人,都是来印书的?   祝成业一进门儿,就看到何夏兰坐在门墩子上,一副丢了三魂七魄的模样,登时一乐。   “你窝着儿孵小鸡呢?”   何夏兰听得是祝成业的声音,猛然回神,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正好这个时候间壁传来了点儿动静。   何夏兰心弦一紧,蹭蹭蹭地就跑了出去。   张幼双有点儿后悔一个人搬这么多书回来了,这简直比刚上大一的时候去领专业书还要蛋疼!   那时候还能拖个行李箱去呢,从九皋书院走回来的时候,她累得气喘吁吁,胳膊和腿几乎都不是自己的了。   好不容易看到家门口,她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双双?!你回来了啊?”   耳畔冷不丁地响起了何夏兰的嗓音。   张幼双茫然地扭过脸,对上了女人这惊喜的脸。   “昂?”   何夏兰紧张,十分紧张。   尤其是看到张幼双这么点儿大一个人,拎着这么多书回来的时候,更紧张了。   在心里基本上是已经认定了张幼双等于三五先生这个事实,竟然一个人抬这么多书回来,先生果真是笃学好古呐。   目光在张幼双这潮红的脸蛋上一扫,一拍大腿,皱起了眉,“诶呀!怎么搬这么多啊!”   忙殷勤地说:“搬这么多东西累不累,来让嫂子给你搬啊。”   张幼双更懵逼了,还在懵逼之中就被何夏兰抢了过去。   胳膊顿时一空,张幼双下意识道: “不不不,不用了,还是我来吧。这都快到了。”   这话说出去,张幼双都觉得自己虚伪。   孰能料到何夏兰竟如此热情,直接拎起书,大跨步地就往她家门口走。   张幼双推拒了两下,见推拒不成,默默地,十分不要脸地认了下来,心里悄悄舒了口气,乖乖地跟在了何夏兰身后。   何夏兰一边疾步如飞,一边问:“怎么这么多书,怪沉的。”   张幼双眉飞眼笑,熟练地露出个应付长辈们的乖乖女笑容,老老实实地说:“给衍儿用的。”   何夏兰心里咯噔一声。   不愧是三五先生啊,这教出来的孩子就是不同凡响,连衍儿这种先天不足的都能教成这般懂事伶俐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语气中已带了几分恭敬的意味。   “嫂子今儿做了点儿鲜虾肉团饼,双双啊,要不要尝一尝?”   张幼双想了想,也不好再推辞:“那多谢嫂子了。”   “邻里之间,客气什么?”   “双双,你这书放哪儿啊?”   照何夏兰的意思放门边儿就行了,其实张幼双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这是借来的书,还是要好好照顾的,便道:“我来吧。”   珍而重之地抱起书,颠颠地放在了书桌上,顺手拂去了封皮上的灰尘。   何夏兰望着张幼双的背影,心里不由一阵感叹,不愧是读书人,这对待书的态度就是不一样。   何夏兰还有点儿不大乐意挪窝,但想着还得去拿那鲜虾肉团饼,只好就走了出去:“走了啊。”   张幼双本来是在倒水的,闻言不由一愣,忙应了一声: “诶!嫂子慢走!”   端着杯水站在原地,张幼双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何嫂子今天是怎么回事儿?   难道说转性了?嘶——   何夏兰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远远地就看到祝成业看着她这殷勤的模样,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这还没一天功夫呢,张幼双是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往常也没看你怎么这么殷勤?”   何夏兰脸顿时有点儿热。   往常她是自矜于身份,不屑于和这做门户生意的往来的,不过是看他们孤儿寡母实在可怜,张幼双性格不错,衍儿讨喜,她这才照拂一二。   其实,私底下,她也没少偷着和什么孙芸娘,李珊娘悄么声说张幼双的闲话。   如今……咳咳……   何夏兰嘴角一抽,自打自脸的感觉,忒疼。   翻了个白眼,匆忙掩饰了下去:“你懂个屁!”   又赶紧将他一扯,拉到壁脚根头站着,压低了嗓音,咕咕囔囔地说了一阵子。   “你知道双双其实就是那个什么三五先生么?”   于是祝成业也懵了,“这、这不大可能吧?那三五先生不是个老先生吗?”   何夏兰:“我这也不信啊,但我是越看越像。”   祝成业想了想:“要我说,这是或不是打甚么不紧!这不是也就算了,是就更好,总归是要把保儿送去的。”   “你何必一个人在这儿打飞葫芦!有空不如自己去问问,大路生在嘴边,你自己去问,她还能骗你不成?”   何夏兰一听,的确是这么个理,“快,把保儿叫回来,准备束脩,还有拜匣。我下午就过去。”   约莫未牌时分的时候,祝成业、何夏兰领着祝保才叩开了张家的家门。   看到门口这么大阵仗,脑袋上胡乱扎了个马尾,靸拉着拖鞋的张幼双足足愣了半秒。   呃,这拖鞋还是她自己特制的,上面儿还绣着只小黄鸭。   周围人都以为她是做那种生意的,那她就把这误解贯彻到底!争取做一个放浪不羁,不着边幅,鞋上绣小黄鸭的坏女人!   何夏兰扭头吩咐身后捧着拜匣的祝保才上前。   “保儿,过来。”   祝保才被夫妻俩折腾一新,换了件板正的青色衣裳,黑皮使劲儿搓了好几个来回,也没见白回来,倒是搓得祝保才龇牙咧嘴,脸上还泛着道道鲜红的手指印子。   祝成业略有点儿尴尬地搓了搓手,笑了笑,夫妻俩吞吞吐吐了半天,说明了来意。   何夏兰一咬牙,问:“双双,嫂子问你个事儿啊。”   “嫂子,今天上午在你家看到了个印章?那……那是你的么?”   印章?   刻着“三五”的那个?   张幼双一头雾水,旋即心里猛然一惊,整个人都呆掉了,没想到掉马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她也不是那种多高贵冷艳的人,当初捂着这马甲,主要还是因为女性身份不方便。   如今猝不及防被扒了马甲,张幼双的脸“蹭”地就红了。竟有种在熟人面前暴露微博名的羞耻……   “呃……啊嗯嗯。”她红着脸含糊不清道。   何夏兰仔细端详着她反应,她这惯会见貌辨色的老人精了,一看张幼双这嫩白菜的反应还不懂么?   虽然张幼双自诩是混吃等死的老油条了,但在何夏兰面前还是不够看。   她的嫩生,不单单是体现在她脸嫩,更体现在这心理上的幼稚。   像她这类宅女,周围同学早就结婚生子,每天愁的不是学区房啊就是孩子教育啊,而在她们这类没心没肺的肥宅,每天愁的不是没抽中SSR,就是眼巴巴盼着的游戏还没能发售。整个心灵上的成长仿佛落后了同龄人一大截。   在何夏兰面前那可不是刚抱出笼的小鸡,嫩生生的?   何夏兰心里又是惊,又是喜,忙道: “双双啊,你成业哥和你嫂子,看你也是念过书,认得几个字的,就想着问你能不能教教保儿。”   “放心,这束脩少不了你的,绝对不让你白干。”   张幼双这回终于明白何夏兰是干嘛来的了。   说实在的,她一点儿没意外。大梁家长对孩子教育的重视程度,压根就不亚于后世的父母。   过度奉献,或许都是中国式家长的通病。   看着何夏兰这殷勤又不好意思的模样,张幼双觉得有点儿好笑。   祝保才可能觉得父母上门求人略一点儿羞耻,黑皮隐隐约约泛着红,垂着个脑袋,也不吭声儿。   对于张幼双而言,教书未尝不是一种历练。   说起来真叫人郁闷,张幼双心里重重叹了口气,要是女性也能参加考试,她自己捋袖子就上了。   这是性别歧视有没有!   可惜她也没这么大能量,改变大梁整个大的举业环境,给她一个支点她也撬不动整个大梁。   教一个不是教,教两个不是教。再说何嫂子之前也没少照顾她家,她忙的时候还总是帮着带张衍,如今人都求到她家来了,张幼双想了想,没有多犹豫,认认真真,敛眉肃容,一口答应了下来。   “行,只要嫂子你信我,我就能教。”   就……就这么轻易?   何夏兰和祝成业面面相觑,何夏兰浑身一震,张了张嘴,惊喜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祝保才霍然抬起了头,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不是说所谓的先生都有什么怪癖,还得挑学生的吗!   张幼双差点儿喷了:……还能怎么困难?她又不是诸葛亮!   她其实是真没想过收何夏兰束脩费的,不过何夏兰还是坚定地把束脩费塞给了她,约莫有2两银子。   这2两银子可以看出何夏兰是下了血本的,也没杀熟,甚至还比市场价贵了不少。   大梁普通百姓一天的收入约为20到30文,一个月差不多也就是600文。一个学生2两银子,她收个4个,基本上就能满足大梁百姓一年的日常开销了,这简直比普通辅导班挣钱多了……   给都给了,谁还会嫌弃钱多不成,将这2两银子放进自己的小金库里,张幼双翻出了自己的日记兼记账本,望着这账面大脑飞速运转。   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终于又活成了沈兰碧女士的模样。除了记账偶尔还作点儿总结,方便她理顺思路。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累积,她的小金库又丰厚了不少,嗯,目前有2081两。大梁普通百姓一年的工资差不多也是8两银子!   这边她《五三》的稿费和分成差不多已经有2000两了,加上这2两,目前是2083两,是一笔尤为可观的数值。   张猫猫年纪也大了,地方明显小了不少,之前她是想着猫猫性格内向最好还是不要轻易改变生活环境,不过现在……哪天还是去镇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大房子能给盘下来的。   想到这儿,张幼双精神有点儿恍惚,想不到有一天她这个每天拿着死工资的社畜,竟然也有全款买房毫不眨眼的一天!穿越发家致富果然诚不我欺。   就这样,没有刁难,没有考验,三天之后,小葵花张幼双课堂正式开课了!   何夏兰三人离开之后,张幼双站在门墩子上,久久没有出声儿。   一道背影孤寂地被午后的阳光拉得只有那么点大小。   张衍刚刚在书房就听到外面儿的动静了,不过顾忌着他妈兴许是在外面儿和人说正事儿,便礼貌地没有出来打搅。   这个时候看到张幼双的背影,张衍略有点儿迟疑:“娘?”   张幼双头也没回,迎着灿烂的烈日,默默握拳。   “衍儿,你听说过一句话么?”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张衍猫眼一眨:“是毛|主|席说的对吗?”   张幼双十分感动,忍不住蹦下门墩子,猛薅了一把张衍的头毛,在这陌生的时空里,还有个人能懂你的所思所想实在是太治愈了。   科举辅导用书说到底还是不能表达出她的所思所想,见过谁在《五三》里面夹带编者各种寄语私货的?   她没能耐撬动整个大梁,她先撬动整个越县不成么?   在这个平庸无奇的午后,张幼双同学,立下了一个宏伟的誓愿。   她要重拾起她作为老师的本职!她要桃李满天下,她要进而撬动整个大梁! 第24章   而祝保才同学,也终于迎来了噩梦一般的学习生涯,更令人蛋疼的是,这噩梦是他自己招来的。   谁能想到张幼双竟然这么凶残,第一次正式入学,她就给安排了场开学考!   并理直气壮,美其名曰,摸底考试。   祝保才可算是发现了,别看张婶子,阿不,张先生,长得嫩生好说话的样子,但一碰上这念书的事儿,她就犯驴劲儿。   这也就算了。   更特么操蛋的是。   哗擦!根本跟不上他们母子俩的进度有没有。   张衍那家伙他根本就不是人!不是人!   祝保才内心默默绞着手帕字,幽怨地看了眼身边端坐着的张衍。   少年眼睫半垂着,眼眸如琉璃般明澈,霜雪般清冷。   天才不可怕,就怕天才还特么比你努力。   沉默地看着面前这张满目红叉叉的考卷,张幼双略有点儿扎心。   她这位学生的成绩想要上九皋书院实在是太危险了。   为此张幼双一晚上都没睡,点灯奋战到了天亮。   按照祝保才的学习进度,量身为其打造了一份学习计划。   祝保才的字写得比较丑,所以练字是必须提上日程的!   还有破题是重点,必须抓紧了!   所谓破题一般是指八股文开头的那两句话,就是用高度概括的语言在开头点明题意或者点出题目的主旨。   由于科举考试,考生太多,阅卷官和阅卷时日有限,这就导致了科举考试往往独重初场,以初场论成败。   这里就要提到初场的概念了。   大明于洪武十七年,颁布了《科举成式》,其中规定: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每道二百字以上。经义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   第二场:试论一道,三百字以上,判语五条,诏、诰、表内科一道。   第三场试经史时务策五道。   明廷后来也察觉到不对,想着纠正这种独重初场的风气,不过在没解决阅卷官人数不够,阅卷时日有限的矛盾上,所作出的种种举动,无疑是收效甚微。   阅卷官由于时间紧促,初场这七篇文章阅卷官多不全阅。这就导致了八股文的破题显得尤为重要了,因为这将是阅卷官第一眼看到的东西。   这其实和高考作文也没多大区别,关键在于看你有没有跑题。   张幼双之前忽悠吴昌的那段“抡文如选色”,来自于明朝文学家王思任。   头一句“抡文如选色,其面在破”将破题形象生动地比作选秀时美女的脸蛋,可想而知破题对于八股文写作来说有多么重要。   既然祝小骚年基础不行,在时间有限的束缚下,张幼双就只能加把劲儿,努力使这位便宜学生卷面好看,破题漂亮了!   才照着这学习方案上了没两天,祝保才就要跳楼了,少年故态复萌,千方百计地想要越狱,却每次都被张幼双给凶残地逮了回去。   祝保才几乎快生无可恋了。   简直想给之前吵着闹着来上学的自己一耳刮子。   他现在已经彻底清心寡欲,就连赵良脱了裤子在他面前拉屎他都不在乎了!   张婶子,阿不,张先生这根本就是魔鬼好么!   这来自后世的“无处不在的班主任的凝视”,令这个纯正的大梁土著,崩溃了。   祝保才同学迷茫得如同暴风雨中无所依靠的小白花,眼里滑落了两行清泪下来。   打了个哈欠,张幼双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泪眼朦胧中,隐约看到了张衍赤着脚静静地站着。   他白皙的小手掌着一盏灯,白色的单衣垂落到脚踝,长长的乌发垂在脑后,以一条红绳松松垮垮地系着,   小小年纪,竟然已经有了几分美女的风姿,一眼望去还以为是梳着堕马髻的汉朝小美女。   不论如何看到美女都是赏心悦目的一件事!更何况这美女还是她生的。   张幼双不由精神一振,甩下笔冲到张衍面前,抱着张衍深吸了一口气。   贴着小少年如玉般冰冰凉凉的侧脸蹭了蹭。   啊,活过来了。   张衍乖乖地任由她蹭,眉毛也没动一下。   张幼双忍不住在他脸上拧了一把:“怎么越来越面瘫了,这样不好啊。”   一张俊俏的脸蛋就被挤来挤去,挤来挤去,还能高难度地保持神情不变。   他抬起纤长的眼睫看她,定定地说:“唔,熬夜不好的。”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下。   “对皮肤不好。”   往常,张幼双埋头赶稿的时候,张衍都会体贴地给她端茶送水,帮忙研墨,这回竟然懂得催她早点睡觉了。   张幼双顿了一秒,被张衍这无心之词扎得遍体鳞伤,内心默默泪流满面。   她都忘了她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大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幼双就开始了自己的授课。   主要是从破题开始讲起。   一大两小,神情严肃地坐在桌前。   嗯……就俩学生也没必要倒腾出个黑板出来。   张幼双:严肃   张衍:面瘫脸   祝保才:严肃   祝保才打了个哈欠,垂头丧气的,忍不住瞥了一眼身边儿坐着的张衍。   少年顶着张淡定的面瘫脸,两只手臂交叠着放在桌子上,腰杆儿挺得笔直。   这货还是人吗?这么早上课竟然一点儿都没显得困。   今天这一堂课,张幼双没着急上课,通过这几天的了解,她发现祝保才的学习态度很有问题,首先得激发他的学习热情。   斜乜了祝保才一眼,张幼双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得十分之幸灾乐祸,为师不尊:“困?”   祝保才幽怨地瞥了她一眼,迫于这老师的淫威,不敢表现出来:“还、还好。”   张幼双干咳了两声,正色问:“保儿,你为什么要念书?”   为什么要念书?   祝保才默默思索了半秒,不大确定地说: “呃……我爹娘要我念书?”   张幼双想了想,说出了那句班主任经典名言之一:“你念书不是给你爹妈念的,是给你自己念的。”   耐心地接着问:“嗯……还有呢?”   “能……能当官?”   “嗯……还有呢?”   还有……不想输给赵良?这一点祝保才没好意思说。   张幼双这么一问,祝保才立时就迷茫了。   老实说他还真没想过为啥要念书。   张幼双果断伸出五个指头:“来,我来帮你想啊。念书除了能做官还能挣钱。”   祝保才登时露出个古怪的表情,将张幼双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惊恐地说:“我不当贪官的!”   呲地露出一口大白牙花,张幼双笑吟吟地说:“谁叫你当贪官了。”   又是把范进中举的那一段,又给祝保才细细地复述了一遍,十分没节操地徐徐以利诱之。   她每说一句,黑皮骚年的眼睛就蹭地多亮一下。   到最后,用不着张幼双多说,祝保才果断一拍桌面,热血上头,腾地站起身朝张幼双鞠了深深的一躬。   “先生教我!!”   张幼双略有点儿不好意思,干咳了一声,默默捡回了自己的节操。   “不过老师说的只是其中一部分,除了这些,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祝保才眼神迷茫:“我想不出来。”   张幼双慈爱地捋了对方头毛一把:“没事儿,以后再想也来得及。”   热情既然已经激发出来了,便不再啰嗦,开始了今天的授课内容。   “昨天给你们讲了初场的重要性,今天我们来讲破题。”   敲黑板。   “破题,是一篇八股文的重中之重,这个就不需要我再重复了。”   “破题有几个比较重要的规矩,你们注意一下。”   “第一,破题时不能语带上文,这叫连上。”   “第二,破题时不能语侵下文,这叫犯下。”   “第三,破题时不能漏题,题意没有破全,这叫漏题。”   “第四,破题时把题目中的字眼全部都写了出来,这叫骂题。”   “第五,破题中不能出现圣人、贤人、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等人的名字,也不能出现鸟兽草木及其器物的名字。”   “第五,破题中,上一句不能用虚字,下一句才可以用,但是不能用‘乎’、“哉”、“耶”等字。”   “第六……”   张衍和祝保才已经成了蚊香眼。   虽然茫然,但不妨碍祝保才他内心的敬佩之情如井喷般喷涌而出!   婶子果然什么都懂!   八股文这些破规矩讲半天都讲不完。叭叭叭这一口气说完,张幼双自己都觉得心累。   目光一瞥,张衍和祝保才两个人仿若裂开。   张幼双歪着脑袋,又迅速补充了一句,“其实也没关系,这些规矩我们稍微注意一下就行,影响不大。”   “然后我来详细解释一下怎么破题。”   “刷拉”——   抽出一张纸。   纸上是一道无情截搭题,所截取的经书原文,上下两截之间没有丝毫关系。嗯,顾名思义,十分之冷酷无情(大误)   所谓截搭题,可以理解为割裂经书原文,东拼一句,西凑一句,把本来毫无关联的两句话,硬生生凑在一起,凑成一个题目。   简直是士子们举业生涯的终结者,考场上的大杀器有没有。   不过张幼双倒不是一来就讲这么高难度的,主要是拿它来举例子的。   “所谓破题,其实就是要把这么坑爹的题目给圆过来。”   “有句话怎么说的?咬人要咬脚后跟,这做事呢也要抓住主要矛盾。”   张幼双指着纸面上这“皆雅言也叶公问孔子于子路。”说道。   所以说能考上进士的果然都是脑洞大开型的选手么,张幼双腹诽。   “其实就因为这种截搭题还闹出个笑话,你们知道吗?”张幼双笑眯眯地问。   张衍茫然地摇摇头。   咸丰年间,某知名大儒俞樾俞巨巨,没错,就是俞平伯的曾祖父!章太炎章巨巨的师父!   俞平伯就是那位写《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大佬!   这位俞大佬放任河南学政的时候,割裂经文,出了个十分奇葩的题目。   把季氏篇第十六最后一句话“异邦人称之为亦曰君夫人”,和阳货篇第一句话“阳货欲见孔子”隔篇截搭,出了个“用心十分险恶”的题目叫“君夫人阳货欲”。   国君之妻,国君称她为夫人,国人称她“君夫人”。   众所周知,阳货这两个字同时又指代男人某个特别不和谐的部位。   看到这个题目,众童生内心之一片雾草和我勒个去可想而知。   仗着这两货年纪小,张幼双将这件事儿套上了个前朝的壳子,将人名略一改动,讲给了这两个小少年听。   张衍懵了。   祝保才喷了,旋即脸色一红,叫了起来,“婶子你怎么讲这种东西啊!”   张幼双嘴角一抽,猛然回过神来。   她平常开车开多了,嘴巴一秃噜,竟然一伸手把她儿子给拽上了车,一脚油门飞了出去。 第25章   祝保才虽然浑身炸毛直拍桌,就是这眼睛亮得还是跟星星一样。   张幼双丝毫不意外,青春期的男孩子果然对这种话题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热情。   “咳咳咳,”脸上略有点儿烧,慌忙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严肃表情,张幼双道,“我们继续下一个话题。”   日头转斜。   今天的小葵花张幼双课堂顺利下课了。   下课的时候,祝保才砸吧着嘴,还颇有点儿恋恋不舍的意思。   这一天下来,由张幼双帮忙猜题,画范围,画重点。祝保才抱着怀中写得满满当当的笔记,由衷而生出一股满足感。   活这么大,他这还是第一回 听懂,不由一脸兴奋:“婶子你懂得真多!”   课程结束竟然还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感觉。   主要是张幼双她讲课接地气啊,不像私塾的那个什么章夫子,成天就是之乎者也不离其口,听得祝保才脑袋都大了。   他本来还以为是自己笨呢,如今听张幼双一讲。   祝保才立刻就惊了。   艾玛,原来自己也能听得懂。   原来科举没他想象中的那么难啊,原来这些都是有章可循的,有规律的,只要掌握了规律,从前他不懂的地方都迎刃而解了有没有。   简直是拨开云雾见天光,豁然开朗。   天真无邪的黑皮小骚年顿时就荡漾了,骄傲了,学习的热情一路猛涨。晚上还点着蜡烛,趴在桌子上和张幼双布置的作业死磕。   婶子叫他把这些题按照明破、暗破、正破、反破等不同的破题方法都破上一遍。   何夏兰悄么声地躲在壁脚根头,一脸欣慰。   不容易啊,孩子大了,终于知道长进了。   何夏兰是喜不自胜,又心疼,端着宵夜就进了屋,“先别写了,来吃点儿东西,仔细眼睛。”   祝保才还在同这一道破题奋战,闻言头也没抬道,“娘!你放这儿,我马上!”   何夏兰试探着问:“保儿你这今天学得怎么样啊?”   祝保才一脸兴奋:“娘,我觉得照这么下去,我能考进拔粹书院!”   何夏兰登时也笑得合不拢了嘴。   好、好,这好啊。   “要我说,把你送到双双哪儿还真是送对了。”   “哼,那什么章夫子,当初花那么大价钱,也是咱们保儿争气,咱们大萝卜用不着那粪浇。”   这章夫子就是祝保才当初在私塾的夫子。   祝保才写完了,也觉得有点儿饿,端起碗一边扒饭,一边听着何夏兰说话。   “说起来,娘今儿还看见了那章夫子从赵家出来呢。”   赵家?   赵良?   祝保才愣了一下,嘴上还黏着饭米粒:“他去赵家干嘛?”   “谁知道!哼!怕不是请那章夫子过去给她儿子补习的!”何夏兰这表情虽然故作不在意,但语气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祝保才慢慢停下了扒饭的动作,感觉到了一股油然而生的危机感。   对赵家!赵良也要考九皋来着。九皋的名额就那么几个,一年不过招生百名,他俩谁能考中那可不一定呢。   何夏兰说完登时就后悔了。   真是的,她和孩子说这些干啥。   “你快点儿吃,这些事儿用不着你操心。   “你跟着双双好好学,双双的学问不比那所谓的章夫子强得多?”   听到这个,祝保才果断一抹嘴,饭也不吃了,将碗一推,“娘我不吃了,我这儿还有作业没写完呢。”   一扭身,爬了过去继续埋头死磕。   这学习的热情令何夏兰愣了好一会儿,不好再打扰他,悄悄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走到水井边,何夏兰正准备洗碗,忽地耳朵一竖,敏锐地听到巷子里有动静传来,便蹑手蹑脚地端着碗走了过去。   只看到不远处几个妇人正坐在门口,围坐一团在嗑瓜子儿。   这些妇人将那瓜子皮儿吐了一地,或拍着手掌,或拍着大腿,笑了个东倒西歪。   “倒真有此事?”   “哈哈哈哈!我看这祝家的也是被他们家那个倒霉儿子逼得没法子了。”   “竟找了个娼家来作教书先生!你说奇怪不奇怪。”   何夏兰定睛一看,在这妇人中果然看到了曹氏那张狐狸脸。   她也不说话,只抿着唇吃吃地笑,那妖妖娆娆的鹅蛋脸上有点儿泛红,轻声细语地说:“就少说两句!这孩子都是讨债的鬼!”   吐出了个瓜子皮,曹氏长叹了口气,“这当娘的又有哪个是容易的!我和家里的那位这几天为了请章夫子来家,低三下四的,哪里不是说尽了好话,赔尽了笑脸!”   众妇人又忙安慰道:“那也是你家良哥儿争气。这章夫子我听说等闲不去别人家教书呢。”   曹氏便笑道:“争不争气不晓得,不过章夫子的确说喜欢我们家良哥儿,也不知道他这个皮猴是怎么入的先生的眼。”   何夏兰悄悄支着脖子听着,只觉吃了一个蹬心拳,气得火冒三丈。   又来了。   又来这一套。   每次都搁这儿装好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添油加醋,煽风点火。   这不知道倒还好,一听何夏兰险些气了个七窍生烟。   她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这杏子街就这么大,街坊邻里之间,哪有什么事能瞒过那些个不要脸的“顺风耳”、“千里眼”。   叫双双给保儿补习的事儿迟早会被人给捅出去。   她也冤枉啊。   她之前这不是答应了双双不把“三五先生”这事儿到处乱说么?再说了家有宝货,谁不想藏着掖着,只让张幼双教保儿一个。   一咬牙,何夏兰捋起袖子,往前走了两步,冲那边儿狠狠地啐了一口,扯着嗓子大喊道:   “曹意儿!你这个在人跟前戳舌儿的小贱种!我打你嘴!”   这嗓门像个响雷似地炸开,众妇人都吓了一跳,哪里想到何夏兰突然出现,面色都变了。   何夏兰巍然不动,叉着腰,逮着曹氏就是一顿痛骂:“你个没脸没皮的小淫妇,惯会在人前嚼舌根的小蹄子!”   “哪天定将阎王爷剥了你的皮,拆了你这副贱骨头!”   曹氏又慌又臊,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这没用的爹好歹也是个童生,她平日里自诩是出自书香门第,有些小才,与这些俗妇不是同路人。   被何夏兰在人前逮着了,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奈何是自己理亏在先,只好哀哀地叫:“婶子!婶子你误会我了!”   何夏兰愈加恼火,气不到一处来:“放你娘的狗屁!”   “双双清白人家的姑娘叫你们这样言语糟蹋的?你自己这不清不楚的小蹄子,还张着嘴说人浪。”   ……   “双双清白人家的姑娘叫你们这样言语糟蹋的……”   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出来倒水的张幼双不由一愣。   默默道: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怎么回事?   果然就看到了何夏兰叉着腰,以一敌十,逮着曹氏破口大骂。   周围忽地安静了下来。   非但那几个妇人不吱声了,就连哀哀求饶的曹氏也不说话了。   何夏兰察觉到不对,一回头,就看到张幼双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在灯火的映衬下,幽深得如一汪深潭。   看得何夏兰陡然一惊:“你怎么来了?”   下意识地皱眉道:“快快快!回去!别让这些腌臜的话污了你的耳朵。”   看到何夏兰这关切的模样,张幼双有点儿哭笑不得。   帮着她带孩子的是何夏兰,私底下和自己小姐妹悄悄说她八卦的也是她,如今站出来帮她说话的也是何夏兰。   张幼双非但没往后,反倒还往前一步,将手里这一盆污水就地一泼。   哗啦!   这回张幼双一点儿都没客气,全都泼在了这几个妇人脚边,曹氏的裙子上。   众妇人叫了一声,纷纷往后退去。   曹氏面色青青白白,哀哀地看着,唇瓣直哆嗦,但对上张幼双这似笑非笑的眼,又不敢说话了。   这张幼双长得虽然嫩生了点儿,但怎么、怎么看着就让人怎么发憷呢,这和人吵架还偏偏带着点儿笑。   张幼双这才轻快地拍了拍手掌:“这不是出来倒水么?”   转身回屋。   临进门,又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这要不是在我家门口,说不定泼得就是粪了。”   何夏兰目瞪口呆。   被张幼双这么一打岔,她也歇了继续骂的心思,扭过身啐了一口。   “早晚定将老天爷劈了你这个戳舌儿的小淫妇。”   巷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这几个妇人才惊魂未定地又聚拢了回来。   风中传来些不满的嘀咕声。   “真是糊涂了,脑子拎不清的。”   “我看何夏兰她这回花的钱可算是倒在狗里去了!”   曹氏偷鸡不成蚀把米,接连被骂了两回,泼了两回水,又是委屈,又是气得脑门直抽抽。   众人骂了几回,声音渐渐地矮了下来,被正主撞见了到底是自己这边理亏在前,张幼双这个反应,又她们只觉得自讨没趣,没一会儿就各自陆续散开了。   ……   将盆往木架子上一放,张幼双擦了擦手,又跑进了书房。   被曹氏这几个人妇人一激,张幼双内心的小宇宙再度爆发了!驴劲儿蹿起了三丈高!   不就是不信她能教书,嘲笑何夏兰找错了人么!   看来还是要好好备课!为了祝家也为了自己!不把祝保才塞进九皋书院打她们的脸!她就不姓张!   趁着这股劲头,张幼双一口气忙活到了深夜。梆子都响过好几回了,她还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   张衍被她折腾得也没睡好,他今天下午心里一直藏着个事儿。   既然睡不着了。   张衍想了想,翻身坐起。   “咚”一声轻响。   一杯清茶放在了张幼双手边,张幼双写得正嗨,不用想也知道是张衍,忙说了声谢谢。   然而张衍却没动。   张幼双抬起眼,却看到朦胧的烛火中张衍蹙眉沉思,一脸凝重,以一种虚心求教地态度问。   “娘,敢问君夫人阳货欲是什么意思?”   张幼双端起茶杯的手哆嗦了一下,瞬间有如五雷滚滚而下,呆,僵在了原地:“……”   我勒个去,她差点儿忘了张衍是个十分热衷于求知的少年!   张幼双默默放下茶杯,面上十分的淡定,内心一片混乱,卧槽飞速刷屏。   难道她这就要把生理教育提上日程了吗!!   张幼双心理挣扎了一会儿,也知道这个问题是避无可避,不如趁此机会好好树立起张衍的性别观念。   刚好她这教案也写得差不多了。   想到这儿,张幼双叫张衍搬了张衍搬了张椅子坐下。   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解起初一下学期生物书那不可说的几页。   就是那种能让全班男生鬼叫的人的生殖和青春期的身体变化!   张幼双她们那会儿,大多数学校里这门课已经名存实亡,到现在张幼双都记得要上这门课时,全班男生各种暗搓搓的激动。   结果老师却淡淡地来了句让大家自己看看,轻描淡写地跳过了……跳过了……   张幼双她自己这两性生理知识基本上都是从电脑上各种弹窗小广告、带颜色的文章、带颜色的视频中补充的。   比起老一辈对这些讳莫如深,视之若洪水猛兽的做法,张幼双她们这一辈的思想更加开放,对于生理知识教育秉承着支持的态度。   与其说这是一种生理知识教育,倒不如说这是一场性保护科普教育。   保护的是自己的孩子,更是别人家的孩子。   要知道儿童性侵、猥亵案多是熟人作案。   除了科普这两性生殖系统的问题,张幼双还略提了提青春期生长发育时所要面临的种种问题。   张衍聪明,她基本上也没把他当作过小孩儿。   两个人在谈论这些正事的时候,是处于一种平等交流的位置。   春夜的和风已经透着些暖意了,幽树繁花的香气留驻东风,熏染着衣襟与袖摆。   科普完了这些,张幼双又顺便科普了些有关女性的生理卫生知识。   张衍听得很认真,或蹙眉,或思忖。   张幼双有点儿欣慰地摸了摸脑袋。   “娘希望你明白一点,所谓的贞操其实是不存在的。”   “这只是父权社会为了束缚女性,所创造出来的一种伪概念。”   “‘落红’就是个伪概念……”   她希望张衍能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爱护女性,尊重女性的男性,而不是一个会祸害别人家孩子的,令女性感到不适甚至于畏惧的人渣。   张衍点点头,默记在心上。   烛火映照着书房那扇鹤纹的素屏上,历历走过薄而透的绢面,山水之上的白鹤随烛光转过,朝天而唳,洁白的双翼展落在少年眉眼之间,竟也如一只羽翼初丰的小鹤。   黑曜石般的双眸在烛火下熠熠生辉,这一举一动间已经有了些温润的风姿。   “娘,我记住了。”   ……   这天一大早,祝保才收拾好了书包,刚跨出门,就被人给叫住了,是杏子街里那几个男孩儿。   这几个男孩儿正打成盘,挤眉弄眼地冲他笑。   “诶祝保才!我听说你娘真给你找了“那家的”作先生?”   “你娘是昏了头了不成?”   祝保才一愣,旋即皱眉道:“说什么混账话?”   当中一个嘿嘿笑了两声:“祝保才,你给我们透个风呗,请她作先生,难不成你娘是打算学那些富贵人家,让你提前摸索清楚这男女之事?”   祝保才脑子里轰地一声,火气上头,这几天下来他几乎已经成了张幼双的死忠迷弟。   “你特么说谁!!你再说一遍!”话音未落已一拳挥了过去。   那人猝不及防被他打了个搭墩,遽然变了脸色。   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骂道:“祝保才你有病!”   祝保才一张脸瞬间拉了下来,揪住那人衣领,略一使劲儿,就将人从地面上提了起来。   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他妈的才有病!”   那人不服,还想再骂。   但撞见祝保才的神色,却卡住了。   少年扎得好好的高马尾凌乱了大半,衣襟散落了大半,露出黝黑结实的胸膛。   那双眼里倒映着日光,瞳仁几乎竖成了一道儿缝,泛着细细的金芒,阴郁又冰冷。   看祝保才这一脸阴郁,人高马大的模样,对方的话立时就憋了回去。   嗤笑了一声:“随你!我可和你说,良哥儿他们家可是把章夫子都给找过来了。”   未尽之言,轻蔑的意思很明显。   就凭你?还能进九皋书院。   祝保才面色变了一变,将他往地上一摔,拎起书包,什么也没说,绰步进了张家家门。   今天张幼双讲的主要还是破题,捎带着也讲了点儿承题。   昨天她基本上一晚上没睡,将明清那些有关八股制艺的文章默写了下来,融会贯通,整理归纳,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翻译、讲解,编作了一个又一个的知识点,串连成一个有规律成体系的小册子。   包括但不限于什么《游艺塾文规》啦,《皇明策衡》啦,《艺概》啦、《制义丛话》啦。   又按照学习进度,划分为基础版、进阶版、提高版。   这基础版里主要就是讲一些破题、尊题的技巧。   进阶版和提高版才讲到了什么“炼字”、“炼句”、“局势”、“柱法”、“理、法、辞、气”……   将这小册子塞给了张衍和祝保才,让这两位好好揣摩,细心背熟。   理论很重要,实践也很重要。   讲到一半,张幼双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写了几笔,“我出个题目,你试着做个破题和承题。”   祝保才点点头。   这纸上写的是“君子喻于义”。   祝保才皱着脸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落笔。   “以义为喻,唯君子而已,夫君子好于义者也,以义为喻,此所以为君子乎……”   张幼双拿起来一看,虽然是小孩儿水准,但进步已经非常明显了。   她是个向来不吝啬于夸奖的,果断欣慰地一顿猛夸,夸得祝保才黑皮泛红,不好意思地直挠头。   然而,“章夫子”这三个字却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   祝保才抿紧了唇,又收敛了笑意。   ……   赵家。   曹氏莲步轻移,莞尔微笑,忙里忙外,端茶续水。   举手投足间无不端庄有礼,颇得章德厚这个老秀才的好感。   趁着赵良埋头做题的空闲,曹氏请章德厚上座闲聊。   话里话外都绕不开赵良的课业,章德厚也晓得她心思,顺着她夸了赵良几句。   曹氏喜不自胜,连连起身道谢。   不过一想到何夏兰,她脸上这喜色就消散了几分,转而多了几分关切和忧虑。   “我家良哥儿顽皮,多亏有夫子约束着,还望夫子多多费心。”   曹氏无不委婉地说:“这数月之后九皋书院的……”   章德厚一捋长须,颔首道:“这是自然。”   曹氏叹了口气:“不瞒先生,我认识一户人家,就在这杏子街上,也有心将她家儿子送往九皋书院……”   “这家人也请了个坐馆的先生……虽然此人绝不能与先生相比。”   “但我这心里着实放心不下。”曹氏拧眉道,“还望先生平日里多多督促良哥儿一二。”   曹氏心里忐忑啊。   明明张幼双不论如何也是无法与章夫子相提并论的。   但她心里怎么没底呢。这要是输给了何夏兰,她真真是没脸见人了!   她委婉地将将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说了出来,孰料章德厚细细问了张幼双的情况后,却勃然变了脸色,险些要甩袖子就走。   这位保守的老先生显然是被和“娼家”相提并论给气得不轻。   曹氏心里咯噔一声,慌忙站起身,心知说错了话,忙哀声告罪。   “先生赎罪!”   好不容易将章德厚哄得回转,曹氏俏脸一白,诚惶诚恐,再也不敢多说了。   ……   哪怕章德厚不承认,这何夏兰与曹氏两家打擂台的消息,还是如同长了翅膀似的,瞬间传遍了整条街。   两家人私下里可都卯着劲儿呢。   一个是博学洽闻的老秀才,一个是没名气的妇道人家。   果断是老秀才这边靠谱!   甚至连吴朋义都不知道从哪儿听得了消息,跑来插了一脚,大笔一挥,大张旗鼓,赞助了不少笔墨纸砚。   末了,还挺骄傲的,昂首挺胸道:“我这不是赞助你么!”   “你不是和你家老爷子吵架了么?”张幼双茫然地问。   吴朋义瞬间紧张了起来,涨红了脸说:“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   张幼双算是彻底败给这位少爷了:……赞不赞助不知道,至少被包养是洗不清了!!   不过吴朋义这段时间状况确实有点儿不大对劲,明明考上了举人,也没看他去准备会试。   举人和进士之间的差别还是相当滴大的。   有句话不是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么,要想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那必须得考上进士!   进士和举人外派的时候差距那也是杠杠的!进士多派富庶之地,油水丰厚,举人多派穷山僻壤。就连政绩考核升迁调任差距也十分“美妙”,进士多调任到六部京官,而举人则在地方上打滚摸爬。   貌似为了这件事儿,吴朋义和他家那个固执的老爷子大吵了一架。   就和电视剧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大家长一样,这位吴老爷子果断地卡住了吴朋义的零花钱。   等哪天还是找个机会问问好了。将这件事儿暂时抛之脑后,寻了个空,张幼双又特地去跑了趟九皋书院的知味楼。   腆着脸问九皋书院的学生要来了历年来的卷子,顺便把上次借的书还了回去,又借了几本新书。   来到知味楼,依然是安安静静的,只能听到沙沙的翻阅书本的动静。   张幼双略一思忖,走到人最多,也是最受欢迎的这经史子集区域,寻找合适的,可以拿来当教材的四书五经注疏或科举程文。   刚准备上手,偏不巧有一只手已经越过她头顶,伸了过去。   这是一只极为好看的手,修如梅骨,如同风霜凛冽,大雪覆压下的一枝。   纤细苍白的肌肤下包裹着的骨肉走势极为流畅,肌骨清瘦却又不失力度,手背上的突起的筋脉亦如条条的修枝,指甲盖似玉般润泽。   许是因为常年握笔,微有些畸形,骨节突出,这恰到好处的畸形与古怪,却如同老松的曲干,蕴着些难以描摹的性感风姿。   这只极为好看的手越过她头顶,伸了过去。   那一瞬间,她就好像陷入了一片冰霜冷冽的气息中,被这绵绵的细细的风雪所包裹住了。 第26章   张幼双愣了一下。   来人已经拿到了自己的想要的书,径自走到另一边去了。   惊鸿一瞥间,依稀可见这是个体量瘦长,高鼻薄唇,长相清峻的熟男,黑发黑眼珠,窄下巴,修眉微蹙。   他气质虽然看起来有点儿冷,但眉眼平和,似含浩然正气,   画得身形一似真松树,癯长老刚,蛟龙来宿,寒尽不知年。   张幼双收回了心思,正准备继续挑书。   不幸的是,甭管她看中了什么!都被这位仁兄给提前挑走了!   许是她个头比较矮,男人也没看见她,他在书柜前顿了顿,将手上一本书给塞了回去。   等他走后,张幼双好奇地踱步到了书柜前,蹦跶了一下,把书拿了下来。   竟然是上回她没有借到的《四书析疑》。   翻开一看,除却原作之外,这书页上还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得极为工整,以朱笔在空白处作了批注和圈点。   这是一手极为遒劲有力的好字,骨峻挺拔,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力透纸背,筋骨俱全。   张幼双合上书,茫然地眨眨眼。   呃……这是刚刚那位写的??   还是那位冷酷无情,头也不抬,运笔如飞的小哥。   小哥头也不抬:“这回借的是……”   “还有《四书析疑》?”   “对,”张幼双用力地点点头,“还有《四书析疑》!”   一回到家,张幼双迫不及待地就摊开了《四书析疑》,一字一句地扫了过去,眼睛亮晶晶的。   她有一种预感,她这回捡到宝了!   刚刚在藏书楼的时候没时间细看,如今细看这手字有点儿像俞巨巨写的啊……   再往后一看,张幼双的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这本《四书析疑》简直是错误连篇,误人子弟。   可能那位不知名的巨巨也是这么想的,在书页空白中俱都用朱批作了纠正和批注。   行笔雄健奇诡,古拙有力,参以灵妙俊秀,更显峥嵘变化。朱批所用的言语平实工炼,毫无浮躁气,几乎详尽地列出了前人注解,佐以个人观点略作补充。   能将各种推理方式进行熟练而灵活的运用,考据翔实。   就比如眼前这一句“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无惮改。”“学则不固”的“固”历来有歧义。   钱穆先生《论语新解》试译为:“一个君子,不厚重,便不能威严。能向学,可不固陋。”   《十三经注疏》邢昺收录有二:其一是孔安国注:固,蔽也。当学先王之道,以至博闻强识,则不固蔽也。   其二为“坚固”义,言人不能敦重,既无威严学又不能坚固识其道理也。这也是朱熹在《论语集注》中所取的观点。   “固蔽”和“坚固”这二义均为常训,总而言之,对于“学则不固”的解释,无外乎这两种。   这位不知名的巨巨明显是“固陋”派的。还顺手引《左传·定公十年》《孟子·告子下》《礼记·哀公问》的原句佐证。   这是直接反对朱熹巨巨的解释啊!!   与钱穆先生一样,这位巨巨认为这“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无惮改”。   非止钱穆先生,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议注》中明显也是赞成“固陋”这个观点的,将“不重则不威”和“学则不固”视为并列关系,认为这几句话分指五件事。   若是将“固”解释成了坚固,就变成了“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成了递进的因果关系。   此处又引《论语》中各种例子来证明,“则”多用于并列关系而非递进关系。   除了对“学则不固”的疑义进行了辨析之外,又对其后“无友不如己者”的疑义同样进行了辨析。   这样一句一句看下去,看得张幼双几乎入了迷,浑身热血沸腾,忍不住埋头各种记笔记,差点儿就犯了她爹张廷芳的老毛病,倒上一杯酒,佐酒夜读。   看到正嗨皮之处,再往后一翻,后半本却是一片空白。   张幼双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难道那位不知名的巨巨只批注了前半本就到了还书时限吗?   恋恋不舍地合上了眼前这本《四书析疑》,张幼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还有点儿意犹未尽。   都是这位不知名巨巨的锅,她现在完全睡不着了。   张幼双热血沸腾,心情激昂。   忍不住站起身,将椅子一推,打开窗,仰头望向了这天上的一轮朗月。   斜月静婵娟,灯暗玉虫偏。   晚风细细,花香如熏。   张幼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五指合拢,拢入了一剪的月光。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指的或许就是现在的心境吧。   心念一动,张幼双果断又拉开椅子,坐回到桌前,拿起桌上空白的宣纸,用尺子裁成一张又一张的小纸片。   顺着这空白的后半本,学着这位巨巨的排版,提笔写下了这古往今来各种注疏,再佐以自己的想法和点评,一页一页夹到了书里。   有这位巨巨珠玉在前,她没有这勇气直接在书上乱写乱画。   就这样忙活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张幼双突然有点儿尴尬,脸上发烫,总有种关公门前耍大刀的感觉!!   热血上头果然是不可取的。   张幼双默默捂脸,内心流泪。   又实在舍不得自己的劳动成果,想了想,干脆又裁了一张空白的小纸条。   蘸取墨水,提笔。   对着面前这张空白的小纸条,挣扎纠结了好一会儿,飞快地写下了一句话,这才合上了书。   天光熹微之时,她又回到了知味楼,将这本《四书析疑》给塞回了书柜里。   做完这一切,张幼双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管了。那位巨巨说不定也看不到。再说了她好歹也是出过好几本教辅的女人了!   踩着金色的日光,张幼双神清气爽,嘴角忍不住越翘越高,蹦跶着回家去了。      一步一步踩着金色的斜阳,吴朋义推开了面前颤巍巍的柴门。   吱呀一声,门从外面儿打开,露出了里面寥落的景象。   布衣瓦罐,蛛网盘结。   踏着沉重的步伐,吴朋义拂去了桌上的蛛网,嘴角抽搐得略微厉害。   他现在有点儿后悔打肿脸充胖子跑去赞助张幼双了!!   当初他和他爹大吵了一架,跑出来的时候,就带了点儿笔墨纸砚,今天大半都赞助了张幼双。   他有这闲心他还不如卖了呢!   他本来以为他爹不过就说说气话,总不能眼看着他饿死是不是,哪里想到他爹竟然这么凶残狠心!竟然真的一文钱一粒米一瓢水都不乐意给他!   刚搬出去的时候,他还能跑到花椒楼里去住,时间一久,钱包就迅速干瘪了下去。   一搬再搬之下,只能找到这么个寒酸窘迫的柴舍,附近是鱼龙混杂,污水四溢。   咕噜噜。   捂住咕噜噜直响的肚子,饿到肠子都打结了有没有。   这太悲伤了。   吴朋义望着桌上这空荡荡的碗,默默走到床前,躺平了下去。   好饿。   咕咚——   咽了口口水,吴朋义一个鲤鱼打挺,垂死病中惊坐起。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又看了眼桌上堆叠着的剩下来的宣纸湖笔徽墨。   他还是得出去找活计!就照之前的计划那样,对,之前的计划。   吴朋义他之前的计划么,想得倒还是挺美好的。   具体是这样的。   简而言之,那就是他想搞话本!   最近这几年来,话本在坊间风头正盛,像他家主营的科举时文之类的,针对的主要还是学生们,但话本不一样,话本业务的市场前景十分之宽阔!   他家的书坊名叫伊洛书坊,“伊洛”二字有“伊洛之学”之意。   所谓“伊洛之学”也就是指指二程理学。   顾名思义,伊洛书坊的主营业务是科举考试用书这块儿,随着这些年来生意越做越大,他哥吴修齐彻底接手了书坊,并有意涉足于通俗话本事业。   吴修齐也答应他了,只要他能在没有家人帮助的情况下,成功干出一番小事业出来,他就把这块儿的业务都让给他做。   他从前吃喝嫖……不不不,“嫖”这个没有,吃喝赌,抹牌道字双陆古玩玉器养戏班子什么的,就没他不干的。   吴朋义认为,全家在通俗话本、吃喝玩乐这一块儿都没人比他了解更深!   想到这儿,吴小少爷果断翻身,拢紧了衣服,双目灼灼,马尾一扬,大跨步地又迈出了屋。   越县一处中低档酒楼内。   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面有为难之色地望向了对面的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   “不是我不帮,只是我与宝晋书堂那儿情况,友乐(吴朋义)你又不是不晓得。”   少年一袭白裳,唇薄色润,鼻若悬胆,剑眉星目,漆黑的发垂落在颈侧,额上鬓角虚虚地垂落着暗红色的发带。   纤长的眼睫一瞥,美少年,或者说是吴朋义,嘴角噙着点儿笑,笑骂道:“不能帮就是不能帮。你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何至于此!难不成还怕我为难你?!”   那中年男人见状,略松了口气,把酒来斟:“多谢友乐你体谅了。”   越县的杨元卿,也就是面前这中年男人,单看其这平平无奇的样貌,绝对想象不出来这人乃是话本界的大手子——三痴散人。   要说做话本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   答案就是好稿子!   最缺的是什么?   还是好稿子!   康有为大大曾经说过“经史不如八股盛,八股无奈小说何”,做小说是比做时文还要挣钱的一笔大生意。   若说吴越两县文娱教育行业上的两大巨头,其一是伊洛书坊的话,其二便是这宝晋书堂了。   伊洛书坊垄断了时文业,宝晋书堂垄断了话本业,几乎将吴越两县,甚至江南这块儿最优秀的“大大”们都收入了麾下。   其在话本业的势力之深厚,就连吴修齐想插足都颇感棘手。   吴朋义是和杨元卿有些交情,便想着把这位从宝晋书堂给挖过来。谁能想到人家根本不吃他贩卖梦想这一套……   买卖不成仁义在,见对方没这意思,劝过两三回之后,吴朋义也不再多劝,拍手笑着继续筛酒来喝。   酒过三巡,杨元卿默默瞅了眼吴朋义,又叹了口气,从衣袖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面上,招呼店小二来结账。   吴朋义看到这白花花的银子,登时就睁大了眼,跳离席间,搀住了他的手,“你这是干什么?”   杨元卿苦笑道:“酒钱。”   “唉,友乐你也别推辞了。”杨元卿拍拍他手背,“令尊和你的事儿我也知晓,你都求到我这儿了,我也帮不了你。”   杨元卿很羞愧,“这顿饭还是我这做兄长的来请吧!你勿要推辞了。”   杨元卿的话简直就是一窝蹬心拳,打得吴朋义两眼昏花,面上红红白白,精彩纷呈,目光扫过这一桌子菜,竟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确实不够钱付酒钱,本来还想着赊账。杨元卿也是好心,但这好心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杨元卿一走,吴朋义木然地坐在桌子前,沉默了一瞬,从衣袖里翻出了个小本子,拿出了支朱笔。   在“杨元卿,三痴散人”几个字边上,画了个鲜红的大叉。   又看了一眼上面那一溜的“某某山人”“某某生”旁边鲜红的红叉。   吴朋义将本子塞回了衣袖里,坐在椅子上,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叫了出来。   “我靠!!!”飚出了个和张幼双学来的词儿。   这是第几个拒绝他的了?难道这市面上真没好本子了?! 第27章   今天的祝保才很不对劲。   非止今天,可以说这几天以来的祝保才都很不对劲。   少年有点儿失魂落魄的模样,课上走神了好几次。   随着张幼双一声下课,祝保才就这么精神恍惚地飘啊飘啊飘啊,飘回去了。   凝视这祝保才飘飘摇摇的身影,张幼双皱眉道:“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祝保才不对劲?”   张衍心里也有这种感觉,忍不住微微蹙眉,迟疑地说:“似有些心不在焉。”   作为老师,学生的成绩固然重要,但心理健康也是十分重要的!   张幼双蹭蹭蹭迈步追了上去:“等我去看看!”   祝保才出了门之后,压根就没回家,一路走到了街尾。   街尾有一片空地,堆了个不大也不小的土堆。   将书包发上去,祝保才轻轻松松地就翻上了土堆,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陷入了沉思。   目光若有似无地望向了对面一处民居。   张幼双追到这儿,脚步一顿,左看看右看看,找了个遮蔽物,藏在后面,认认真真地望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祝保才!!!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远远地,三两个孩子边跑过,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祝保才从土堆上滑了下来,落地的时候一蹦,拍拍屁股,准备往家走。   许是这几个小孩儿的动静太大,对面民居的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从里面先是走出了个两鬓斑白的老夫子。   紧跟着又走出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少年样貌俊秀,看上去很是乖巧。少年躬身行礼,送对方离去。   这熊孩子不是上次被她痛殴了一顿的么!张幼双惊讶。   祝保才一时躲避不及,目光正巧与两人相撞。   祝保才愣了愣,脱口而出道:“先生?!”   章德厚眼里掠过了一抹显而易见的厌恶之色,目光在祝保才脏污的袖口顿了顿,压根就没搭理他,转头看向了身侧的赵良。   “我今日教你的这些,你需得用心揣摩,注意体会。”   说罢,又意有所指地道:“赵良,无友不如己者。”   张幼双看着眼前这一幕,隐约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个老者貌似就是赵家请过来的章德厚?   这章夫子简直就差把“不要和坏学生一起玩儿”写在脸上了。   果然,祝保才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赵良恭声道:“学生受教。”   章德厚对赵良的反应十分满意,微一颔首,捋了捋胡须,示意赵良不必再送,径直从祝保才身边走过了。   祝保才的面色变了又变,有些忿忿儿的,攥紧了拳头。   “先生!”   章德厚这回终于不能再装没看见了,停下脚步,面色似有不快:“祝保才,你又要做什么!”   目光像是生怕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祝保才捏紧了拳头,似乎在忍耐,故作平静地说:“没什么,学生不过是想告诉先生,九皋书院我去定了。”   “哼!你去或者不去与我何干!”   章德厚冷嗤一声,忽地又皱起了眉。   “我今日索性在这儿同你说个清楚,祝保才,你于举业一途并无任何天赋,不必在此道上浪费时间,还是趁早放弃为妙。   祝保才面色“刷”地就白了下来,颓丧地望着章德厚离去的背影。   张幼双这个时候才走了出来,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戳了祝保才一下,皱眉问:“喂你和章夫子有什么恩怨?”   祝保才扭过脸,冷不丁看到她,吓了一跳。   “张张张婶子,你、你怎么在这儿?”   “其实也没什么恩怨。”祝保才低下了眼,嗓音压得很轻。   两个人就这样慢悠悠地缀在了章德厚的身后。   “我……”   祝保才张了张嘴,又颓然闭上了。   他其实是不想说的,可是一抬头,就对上了张幼双的脸。   张婶子长得可真矮啊。   虽然矮,但一脸正直的模样,呆毛迎风招展,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没多少感情,却显得莫名可信是怎么回事。   祝保才挣扎了一下,这才犹犹豫豫地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这件事的经过也很简单,没有什么波折。就是很常见的,祝保才他这个吊车尾被误会作弊。   祝保才对天发誓这卷子都是他自己写的!   没想到章德厚就是不信他,非但如此,还把他拎出来,当着众人的面痛骂了一顿,说他无才亦无德。并叫他在外面罚站了一下午。   而这一下午,按照学习进度,刚好讲到《论语·为政》。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章德厚在上面就诚信这个问题,高谈阔论,祝保才在太阳底下被晒得汗流浃背,罚站结束,章德厚建议祝保才干脆退学。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祝保才说完,抿了抿唇角就跑走了。   设身处地地代入了一下祝保才,张幼双觉得她已经生气了。   她这人没心没肺,整天乐呵呵的,但正义感还挺强,听完了,也忍不住替祝保才上火。   她也不是没遇到过坏老师,也不是没遇到过好老师。这些坏老师就是教师队伍中的败类!   老实说她其实还挺喜欢祝保才的。这小伙儿为人爽朗,学习上也挺有热情的。   而且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了,自家孩子被欺负了,我操,这能忍。   张幼双她就是个热血上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横冲直撞的鲁莽性格。   冲着章德厚的背影,张幼双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先生留步!”   章德厚停下脚步,转头一看,一看到张幼双就又皱起了眉。   章德厚是见过她的。不过他为人清高,眼高于顶,当时直接就掠了过去。   此时此刻,隐约想起来面前这个好像就是那个来教祝保才的女先生?据说还是个风尘女子。   看张幼双这浮浪的打扮,章德厚眉头皱得更深了。   对于自己被拿来和个风尘女子相较,这个保守的老秀才不可不谓恼火。   “我与你无话可说。”言罢,拂袖就走。   张幼的嗓音在夜风中清晰可闻:“先生与我无话可说,我与先生却有很多话想说。”   “你究竟是何用意!”见她三番五次纠缠,章德厚不悦道。   “你就是何家近日新请的……吧。”章德厚顿了顿,整了下身度,又露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斥责道:“若你想以此牟利,我劝你还是趁早歇了这心思。圣人大道,岂容你在这儿戏耍胡闹!”   张幼双非但没生气,反倒还落落大方地问:“我腹中有几个字,靠它换几个钱资,聊以果腹,又如何是玷污圣人了?   “先生此言,不是说我做不到么?。”   章德厚胡子翘得老高:“哼,巧言令色,鲜矣仁!”   “说起“仁”我倒是想起来了。”张幼双那对黑眼珠子沉静静的,“先师门下——”   章德厚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刺耳的东西,险些蹦起来,呵斥道:“先师二字岂是你等能称呼的?!”   “圣人匹夫而为百世师,教化万民,主张有教无类。敢问夫子,我如何不能称呼了?”   张幼双慢悠悠地笑道:“难道说我不是人?不是民?”   不给章德厚反驳的机会,张幼双加重了语气,又说:“先师门下弟子三千,有七十二贤。昔年弟子颜渊、仲弓、司马牛、樊迟等人问仁,先师因材施教。”   “又据各人秉性不同,曾劝子路三思而行。   “劝冉有闻义气而先行。   ……”   “那敢问先生呢!”张幼双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拔高。   伸手一指章德厚,疾言厉色,大喝道:“先生之因材施教,是劝祝保才弃学吗?!”   说起来这还是两家默默打了这么多天擂台,两位先生头一次硬碰硬对上。   原本跑走的祝保才脚下重心不稳,差点儿啪叽一声摔倒在地。   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两人,默默听着。   甚至有不少住户听到动静,都打开门走了出来,好奇兴奋地伸着脑袋围观。   章德厚被张幼双这有条不紊的话一堵吗,堵得喉口痰涌,面色青白。   置身于众人视线之下,顾忌面子,不好动怒,憋了半天,这才甩袖冷哼了一声。   “先师曾言朽木不可雕也!祝保才这种顽劣之辈,我教不了!”   “朽木不可雕也”此句出自《论语·公冶长》,是孔子用来斥责学生宰我的一句名言。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   张幼双不慌不忙,口齿依然伶俐清晰:“那我敢问先生,先师可曾真正放弃了宰我?!劝宰我弃学?   “若真放弃了!这孔门十哲又从何而来!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若先师当真因为宰我顽劣,而放弃了宰我,这孔门十哲又从何而来?”   章德厚须臾紫涨了面皮。   似没有想到张幼双这嘴炮技能竟然这么熟练。   众人这目光齐刷刷都落在了他身上,他急火攻心,竟是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忙强撑着急急地叱了一句道:“人力有所不逮!”   但谁弱谁强,谁有理谁无理,已然可见分晓。   围观众人一阵窃窃私语。   “这章夫子怎么还说不过张幼双呢?”   “……”   听着众人议论纷纷,章德厚面色涨得更红,气得瞪大了眼。   张幼双往后退了一步,微笑道:“力有不逮,说得好。   “先生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先师“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信念吗?   “先生自诩孔门弟子,那敢问先生可有继承先师之遗志?可为之了?可有坚持下来?   章德厚脸色气得蜡黄,胡子颤抖,唇瓣直哆嗦:“你……你……”   张幼双又劈头盖脸地打断了章德厚的话,扬起了嗓音道:“做不到的那是你。不代表我做不到!”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不是祝保才不行,我看他天赋高,好得很。   “先生不行,还是从自己身上多找找原因罢!”   最后一个铿锵有力的字终于落地。   四周霎时间变得极为安静,鸦雀无声。   月上柳梢,只闻晚风习习,虫鸣细细。   张幼双眼睛大,眼黑多,眼白少,看人时目光淡淡,显得尤为专注。   傍晚的霞光在脸颊上勾勒出一道金边。   说完这一段话,她就袖手,静静退到了一边。   祝保才脚步一顿,听到后面儿这足以称得上荡气回肠的宣言。   脸上发烧,心里像是被用重锤狠狠敲了一把。   眼眶一热,匆忙用书包捂住脸,飞也般地跑走了。 第28章   张幼双以为,如果她这是穿越到游戏里的话,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自从她那天晚上突然爆了seed,嘴炮了章德厚之后,她在杏子巷的声望就顺利地上升了200   具体体现在,她出门买菜的时候竟然会有人主动过来打招呼,攀关系了。   “哎,双双,出门买菜啊。”   张幼双笑着点点头:“家里菜不够了,出门买点儿。”   就这样拉着她说了一通之后,对方又好奇地问:“你和那章夫子怎么回事啊?就前几天那事儿。”   “就……也没什么大事儿。”张幼双含糊地说,“一点小矛盾。”   对方明显不信,可看她这副模样,又只好笑着感叹了一声,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唉,那章夫子好赖都是个老童生了,都说不过你。你这是女人,你这要是男人,岂不是还得考个童生当当?”   张幼双有点儿哭笑不得,不过说实话,这种奉承和恭维还是听得她挺飘飘然的。   三个月后,九皋书院招生考试上。   约莫申牌时分放了头牌,也就是放了第一批交卷的学生出来。   此时日头还正烈。   祝保才刚从考场里走出来的时候,凉棚底下等候的何夏兰等人就拥了上来。   何夏兰又急又激动,手里还挎着个长耳竹篮,装着点儿吃的喝的。   虽说这九皋书院的招生考试与县试所差无几,都允许考生自备吃食,但这当妈的见儿子考了一天,到底还是心疼。   将准备的水囊递给了祝保才,一边儿替他扇着风,一边忐忑地问:“怎么样?考得怎么样?”   “噗——”   正喝着水的祝保才立刻就喷了,嘴角抽搐道:“娘,我刚出来你能别说这个么?”   何夏兰翻了个白眼:“我不说这个我说啥,怎么样?题目难不难,会不会写?”   祝保才吞下一口水,斟酌了一下,迟疑地说:“还、还行吧。”   何夏兰这颗心啊,伴随着祝保才的话悠悠荡荡,刚落地——   “就……试帖诗写得不算好。”   又猛地提了起来,啪叽,摔了个稀巴烂。   何夏兰揪着棉布,心都凉了,露出了个勉强的笑容:“没事儿,没事儿,考完就当没这回事儿了。”   虽然这么说,目光却有意无意往旁边儿看。   此时此刻,凉棚底下聚了不少翘首以盼的考生家长。   要是张幼双在这儿,肯定要吐槽一句,这和后世高考简直相差无几。   曹氏赫然也在其中。女人轻蹙着那两道柳叶眉,白皙的脸上滚着晶莹的汗珠子,揪着帕子,支着脖子张望。   祝保才默默闭上了嘴巴,挠了挠头。   九皋书院的招生考试与科举考试并无什么不同。   婶子前几天连夜给他划了重点,猜的题今日大部分都压中了。但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免得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紧跟着祝保才又陆陆续续出来了几个学生。   祝保才只听到身边传来了曹氏的声音。   “怎么样?考得如何?”嗓音细细的。   祝保才和何夏兰母子俩忍不住偷偷竖起了耳朵。   又听到赵良的声音传来。   “大部分都是章夫子讲过的……试帖诗写得颇为顺畅……”   五月的天已经过了立夏,太阳晒得人头昏眼花。   祝保才却如同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陡然一个哆嗦,清醒了。   一抬眼正好和何夏兰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试帖诗……   何夏兰看上去几乎快厥过去了,面色一白,看着他的眼神透着股恨铁不成钢。   但到底没忍心太过苛责。   一咬牙,拉着祝保才道:“先回家,回家再说。”   祝保才知道何夏兰心里难受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扬起那两道墨眉,“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起了考场上的见闻。   “娘说起来,我今日在考场上看到郑夫子了!”   何夏兰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郑夫子?他怎么在九皋书院?”   这郑夫子也是之前祝保才待过的私塾的塾师,与章德厚关系颇为亲近。   “不知道,许是九皋书院找来帮忙的吧?”   作为这十里八乡最出名的书院,与各私塾都保持着友好的交流关系,九皋书院这回的招生考试,来报名的学生那是乌泱泱的一片,数不胜数。   这凉棚底下是人挤人,就算有免费的茶水供应,也驱散不了人群聚集所带来的热浪。   当然,祝保才也没好意思说郑夫子看到他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何夏兰“哼”了一声:“什么郑夫子?章夫子?我看都不如双双一个妇道人家!!”   一提到张幼双,何夏兰这心里的憋屈之意才稍稍散去。   上次可真是扬眉吐气呐!   张幼双和章德厚一对上,这谁弱谁强,谁有真才实学,是一目了然的事!   枉他这一个老童生,被双双说得是唇瓣颤多梭,脸上冒虚汗,磕磕绊绊,支支吾吾。   一回家据说就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也没脸来了,每回都匆匆忙忙来,匆匆忙忙去。   这几天里,何夏兰压得曹氏几乎是抬不起头来。   不过想到这场考试,何夏兰又忍不住发愁。   赵良貌似是考得不错,他这又是社学生,格外占便宜。保儿这要是考不上又该如何是好,也都怪她这几天实在是太过招摇了,唉。   ……   夜色已深,此时此刻的九皋书院内却还是灯烛辉煌。   大堂里摆了两溜长长的书案,十多个阅卷老师都坐在一处阅卷。   毕竟不是科举考试,阅卷工作的保密性不算太高,阅卷流程也算不上特别正规。   考生太多,阅卷人手不够,便委任了不少其他私塾的夫子来帮忙。   郑永昌就是这其中之一。   却说郑永昌刚去倒了杯水回到座位上,身边一位夫子却抬起头,笑着叫住了她。   “郑夫子请上前来。”   郑永昌微微一怔:“林夫子有何见教?”   那林夫子笑着一捋长须,指着面前这张卷子道:“赵良,郑夫子看看,这是不是你之前说过的孩子?”   郑永昌闻言忙搁下茶杯,快步上前:“怎么?是出来了?”   由于之前是打过招呼的,这些夫子阅卷的时候也会帮忙留意一二。   那林夫子是刚拿到卷子就叫郑永昌过来了,也没细看,此时此刻这才笔敲着卷面,一字一句地慢慢浏览了下去。   “赵良……这文章写得倒也过得去……不过这小小年纪,怎地迂腐气这么重。”   郑永昌也扫了一眼。   除了略显僵硬死板了点儿,四平八稳,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他们这些委任过来阅卷的塾师,虽不能决定最后录入的名单,但看得多了,也能把握个大概。   这张卷子十有八九是能录入的。   当下脸上便露出了点儿笑:“毕竟是章安坤教出来的!”   那林夫子也笑了:“哦对了,不是说有个叫什么祝……”   郑永昌:“祝保才。”   林夫子道:“哦叫什么祝保才的,与这赵良打擂台么。”   他们这几个塾师关系素来不错,知道章德厚这几日来都在给他这位得意弟子补课。   具体的经过,却不甚明了了。   郑永昌立刻皱紧了眉头,摆了摆手:“此人性格顽劣,怕是不行的。”   林夫子闻言,便也没再多问了。   完成了章德厚交代的事,郑永昌心里一颗大石落地,正欲回转继续阅卷,忽地,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笃——”地一声动静。   九皋书院的杨夫子,曲指轻扣着桌面,忽道:“这个写得不错!”   嗓音响亮,隐有赞叹之意。   将左右那几位阅卷师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这杨夫子眼界素来高,能入他眼的卷子不多。   郑永昌心里卸了块大石头,也忍不住凑过去去看热闹。   林夫子也搁了笔,“且待,我看看。”   由于招生考试的阅卷规矩不算严格,阅卷师们遇上合意的文章也会彼此交流,打听究竟是谁所写。   只看到杨夫子一手将那试卷一展,一手捋着胡须,笑道:“这言词虽然不甚工炼,但胜在质朴天然,从容写出,毫无雕琢痕迹,是块好料子啊。”   郑永昌一眼看过去,也不禁微微颔首。   等看清是何人所写的时候,简直是如遭雷击,差点儿叫出来。   “祝保才?!!”   这……这怎有可能?!   “咦?”杨夫子讶然问,“郑夫子,此人你认识?”   郑永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完全惊呆了。   林夫子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顽劣不堪的祝保才?”   可看这文章不像啊。   两人遂尴尬对视。   呃……   刚说过祝保才这人不行,郑永昌此刻面子上略微有点儿挂不住。   一片尴尬之中,郑永昌此时才慢慢回神,强笑道:“许是重名也未可知。”   不是弄错,也只有舞弊这一条路了。   不过碍于杨夫子的欣赏,郑永昌也没敢吭声。总归他只是帮忙留个意的,犯不着为了赵良这一个小子惹得众人不快。   杨夫子不明所以,也不甚在意。   他虽然生得宽额方腮,须发斑白,性子却不古板,尤为欣赏那些多奇思妙想的学生。崇尚文贵自然,不事雕琢,当以真情流露。   对这张质朴自然,真情流露的文章可谓是大加赞赏。   指着那卷面,杨夫子摇头晃脑地吟哦道:“你们且看这句,这句写得漂亮!其心在于乐,则发愤至于忘食之勤;其志好乎古,则终日且有不食之笃。”   “发愤至于忘食,自乐能忘其忧,老将至而不知,好学之笃耳。嗯。这祝保才将伊川先生的注疏玩得透彻。”      祝保才去考试,张幼双其实还是有点儿紧张的。   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第一个去参与实战的学生。   当第三次划掉了所写的东西之后,张幼双怒而将面前写了两行字的稿子,揉成了废纸团。   心思浮躁赶稿果然不可取!写出来的就是一坨狗屎。   抱了点儿吃的回来,犒劳自己。   就在这时,祝保才突然从门口冲了进来。   少年猛地一把推开了门,逆着光站在门口,高高的马尾在脑后一甩,“蹭”露出一口大白牙。   眉飞色舞道:“婶子!我回来了!”   张幼双一看他这反应,心里就已经有了点儿猜测。   登时有点儿嘚瑟,干咳两声,赶紧憋住了。   “回来了?”故作镇静地问出了那个死亡问题,“考得怎么样?”   祝保才在她面前比在何夏兰面前放得开。   “还行,婶子拟的题基本上都猜中了。”   张幼双老怀甚慰,乐颠颠地唇角一直往上翘,却还没忘记老师的端庄,赶紧压了回去,摆出了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考完了就不要多想了,也不要对答案,趁这几天好好玩吧。”   祝保才表情有了点儿微妙的变化:“婶子,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叫我及时行乐呢。”   “诶?有吗?”纯洁脸。   点头:“有。”   张幼双从怀里翻出了个纸包的芝麻酥塞到了他手上,笑眯眯道:“别想这么多,来,吃个芝麻酥放松一下。”   解决了这一件事,张幼双此时心情十分飞扬。有她手把手指点,她对祝保才还挺有信心的。   不过更没有心思赶稿了。   呃……默默捂脸。   九皋书院录取名单在三日后张榜,公布方式也与县试所差无几。   榜式为顺时针书写的圆圈式。   五十个为一圈,第一名在第一圈正中十二点钟的位置。   是人群注目的焦点,圆圈中的C位,众考生之中的明星!   由于九皋书院在整个越县都是首屈一指的学府,名头响亮,每年开春的招生考试前来应考的学生无数,其招生考试也被称作小县试。   能考上九皋书院就代表着已经往秀才的道路迈出了坚定而有力的一大步!   虽然是小县试自然也有报录人,往各家报喜讨点儿喜钱。   这一天上午,何夏兰慌得不行。   拽着祝成业问了好几次:“我这心怎么跳得这么厉害呢。”   祝保才心里也砰砰直响。   这九皋书院新生只录百人,菩萨在上,他不贪心,就算是在最外圈他也心满意足了。   此时此刻的赵家。   曹氏揪着帕子,坐立不安,刚坐没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动两步,向外张望。   看到赵良脸上这显而易见的不安。   曹氏柔声安慰道:“不要怕,这些日子以来有章夫子教你,又有郑夫子照应,定是能录入的。”   赵良点了点头,脸色却有点儿阴郁。   临到午时,却听得外面传来一片声的锣响,整条街上的好事者俱都拥上去看。   毕竟今天这擂台就要揭晓了,能不激动么!!   赵三喜整了整衣衫,曹氏颇为矜持地又理了理鬓角的簪子,回过头细细数了数这牲礼香烛可准备齐全。   却见那报录人,领着敲锣的,脚步飞也般地从家门口穿过,径自往祝家去了!!   赵良面色瞬间一变,不由张大了嘴,怔在了原地。   众人拥着报录人一齐涌到了祝家。   站在门口纷纷笑道:“祝家的!快出来!你家这宝货中了!”   屋里的何夏兰一怔,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祝成业诚欢诚抃:“没听错没听错,保儿考上了!”   祝保才此时也懵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就一句话。   他、他考上九皋书院了?那个只要肄业(古义,修习课业)十有八九就能考中秀才、甚至举人的书院?   何夏兰这才看向祝保才,只见自家儿子穿了件青衫,胸前领口大开,脚蹬一双草鞋,打扮得十分放荡不羁。   她一开始也真没想着祝保才能考上,没敢给他打扮,怕闹出笑话。   回过神来,忙喜不自胜地把祝保才往屋里推,换上准备的红衣裳。   少年足蹬长靴,穿着身儿簇新的红衣裳,束着腰封,乌发高束,这小麦色的黑皮穿着红袍竟也不显得多古怪。   众人都涌进来道喜。   置身于众人这视线之中,祝保才黑皮透着红晕,晕乎乎的,心里好像充了气,越来越鼓,越来越涨。   日光在他眉眼间跳跃,   少年眉眼俊朗,笑意真诚。   端得也是一派风流。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祝保才愣了一下,拔腿就跑。   他要给婶子报喜!   “先生呢!先生知道么?”   众人这时也都跟着回过神来。   “对对对,这等好事还要说给张先生听。”   竟是连称呼都变了。   等赶到张家的时候,却看到大门紧闭。   门口晃悠悠地挂了个牌子。   只见这牌子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白话大字。   “承应(妓女、艺人应召演出)去了”。   众人大眼对小眼,凑过去看了一眼,顿时惊掉了下巴,面上如火烧,臊得没脸了。   祝保才愣了一下,却没其他人那样又羞又窘,只觉得胸膛中那一股气又顿时泄了下去,瞬间蔫了。   张、张婶子怎么不在,这种事不和自己的老师分享,好像都失了滋味。   正失魂落魄间,目光一转,似有所感。   却看到张幼双站在人群外一颗枇杷树下。   枇杷累累挂满了树梢,金灿灿圆滚滚的。   日暖光动,滟滟似泼,桃花气暖眼儿边漾开。   张幼双穿得普普通通,素裙裙摆下面露出了一双棉布鞋,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水洗过,栗色的头发被暖风吹得微微扬起,嘴角翘出个弧度。   一手牵着张衍,一手提着个菜篮子。   朝他拢手作了个揖,拢了这一袖子的春暖花气,志得气盈,趾高气扬地转过身买菜去了。 第29章   月上柳梢,风驻尘香。   兰灯哧地才吐出一捧新焰,在向晚的香风中微微摇曳。照亮了室内的一桌一椅,也照亮了桌前的人。   这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子。   黑头发,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身形落落昂昂。眉宇间隐隐有风霜雪色。   男人,或者说俞峻。   劲瘦的手腕轻移,半截衣袖滑落,露出微微突出的腕骨。   吸饱了墨的笔尖,在纸上波磔成文,谓点如高峰坠石,横似千里阵云,却又细入毫芒,疾涩自然。   【期生兄雅鉴仰企   暌隔芝晖,时殷葭溯。敬想。】   笔尖微微一顿。复又继续落笔。   【弟驹阴虚掷,马齿频增。回首前尘,徒唤负负。】   ……   剥开这些文绉绉的、体面的,甚至于做作的外壳,所述说的无非都是些平庸、寡淡无趣的琐事。   【离京之后,我无处可去,思索再三,终于想起了我昔日治水时曾经在越县短暂居住过一年。   自我搬来越县已三月有余,到如今基本已经安顿了下来。越县与从前并无异处,我注意到那间桕烛铺已不再营业,旧址上新修了一间社学,每日都有学童往来。   尹家书籍铺前多了两盆芍药,其余油饼店、药铺、青篦扇子铺、漆铺、金银铺……等等并无变化。   现住的地方不大,门前有一条河道,人们沿河而居,院落颇为规整,呈凹字形,进门有个天井,另有个花栏,栽种了些罂粟、兰草、虞美人、芍药。   除却我之外,另住了三户人家,我所租住的这间每月只需二百余文。   每日午后,桃柳烂漫有白头老翁高呼“磨剪子,戗菜刀”,光是听这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就足可消磨白日昼长,向晚夕照,更有放学小童,在柳树阴凉下嬉戏玩闹。   越县的衣食住行比京城便宜甚多,米价每石约有六百文,干鱼每斤约有三十六文左右,白糖每斤约为六十一文,鸡一只约为一钱。   在此处定居,日子不算艰难。】   又细细地写下了衣食住行,生活这方方面面所需的花销。   【自我落脚之处,右拐,有一家绒线店,专卖些针、线、头花。   前几日衣服被附近人家的蔷薇勾破了衣角,我去买了个针线包,不过四五文。   不必担心,破洞处如今已缝补妥当。   回去的路上,又买了约有4两左右的鲈鱼,以豆酱佐之。   越县的饭菜口味不比京城,较为清淡。   话说回来,我的租户虽不通文字,但都足够称得上温文可爱,彬彬有礼。一意追求于书籍文字,则有文灭质之弊。文胜而至于灭质,则其本亡。   我搬进去时,被褥上还残留着前任的头发,壁脚根头有些废纸,桌面上残存着些墨渍,整个屋子里好像还残留着上一任租户的痕迹。   伸手晃了晃桌子,桌脚缺了约拇指大小的小块,不甚稳当,但将那废纸拾起垫在桌脚下,尚且能勉强支撑度日。】   写到这儿,忍不住皱起了眉。   【说来惭愧,这几日来未曾念什么书,不过偏安一隅,研究些许菜式。   陶汝衡欲邀我去九皋书院教书,我尚未应允。   你总说我太过拘谨沉寂,我试着放下负累,与你写下了这段话。中有诸多可笑之处,勿要见怪。】   沉默了一下,又轻轻吁出一口气,落笔道。   【误落尘网,久在樊笼。   勿要嘲笑我的局促,或许真到了该我解脱之时也未可知。   方才有一只鸟落在了盆中,头、颏、喉部白色,越县人唤之白头公公。】   又顿了顿。   【殊为可爱。】   【这几日天气有些热,但尚且能够忍耐。   临近水边,蚊虫偏多,不胜其扰。   我只是有些担心跟我一起到此定居的那盆杜鹃。它这几日以来叶片焦边,干得利害。   或许它需要一场雨】   不置可否,不动声色地又补上了一句。   【一场暴雨。】   【   ……   经年阔别,而相忆之情,未必不两地一致也。   ……   弟危甫顿首。】   手畔露出了一张字条,一笔一划可见其恭恭敬敬,认真真挚。   【日前,晚辈在知味楼中偶得《四书析疑》一本,见公逸思丽藻,风骨遒警,不动声色。   左思右想之下,于闲暇间冒昧操觚成文若干,夹在了书页之间。   若先生有缘得见,还望先生能指点一二。   鹄望德音,不胜瞻企之至。   即请文祺。   晚辈观复叩上】   观复这是张幼双她爹张廷芳先生文青病给她起的表字,“双”对应“复”,出自《道德经》“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当时还有个备选项目叫“云岫”,主要因为“双”这个字有个字谜叫“山影重叠云散动”。   云岫则意味着指云雾缭绕的峰峦,出自她爹偶像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岫”。   她爹私心更喜欢他偶像这个,觉得女孩子家叫这个好听,不过沈兰碧女士嫌弃这名字太过烂大街,“观复”这个寓意正好能压压她这横冲直撞的性格,遂被残忍PASS。   自从把祝保才顺利塞进九皋书院之后,这几天上门来拜访的人可谓数不胜数。   看来她这几个月的奋斗还是小有成效的,虽然还没撬动整个大梁,但至少已经撬动整个杏子巷了。   张幼双慢慢整理着思绪。   目前手头上最要紧的事儿解决了,那接下来的事儿就是搬出去换个更大的房子了。   故而,这几天上门来拜访的人虽然多,张幼双俱都礼貌地婉拒在了门外。迟早都是要搬走的,没必要耽误别人家孩子。   这段空闲的日子里,张幼双干脆上午跑到镇上找房子,下午就看看书,和张衍趴在榻上下围棋。   不论古代还是现代,买房子都能算得上一家大事儿,跑了好几天,她都没碰上满意的,还真有那么点儿孟母三迁的意思。   话说回来,张衍一天的课业基本安排如下:早上晨跑练字,上午学习经书,午休,下午学习历史,晚饭前和晚饭后的这段时间自由支配。   这段空闲的时光,有时候张幼双会把棋秤和棋篓翻出来,拉着张衍一块儿下棋。   围棋能培养张衍的算力。这个时代的人不大注重算数,但在张幼双这个文科生看来,数学培养逻辑思维,这是重中之重。   必须要把张衍培养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男神!   张衍也没辜负她的期望,在这围棋上的算力简直是突飞猛进,到了一种恐怖的地步。   两人在棋盘上杀了个你死我活,分毫不让。   微风闯过水晶帘,穿堂而过。   一局终了。   张幼双面朝上躺在榻上,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外如是了。   又翻了个姿势,趴在了榻上。   太幸福了,完全不想动弹。   可是下一秒,张幼双又很苦逼地想到,家里的菜吃完了还得去买菜。   穿越前作为个宅女,她基本上是能点外卖就不自己亲自动手,养了张衍之后,这才摸索着学会了不少菜式。   不过养孩子/弟弟/妹妹是为啥,张幼双十分没节操地想,咳咳,不就是为了跑腿的么?   想到这儿,张幼双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眨眨眼,热切地看向了张衍,这么多年的相处,张幼双递个眼神,张衍都知道她想干嘛。   张猫猫十分体贴张幼双她这段时间以来的辛劳,乖乖地,主动站起身:“今日我做饭,娘,你在家歇息吧。”   计划通!   “嘿嘿嘿,衍儿真乖,啵啵~”      却说祝保才这边儿,却十分挣扎了。   虽然被九皋书院录取了,但他老有种自己是蒙混过关的担忧。   要不了多久,他肯定会在夫子同学们面前原形毕露!   真是甜蜜的忧愁啊~~~   祝保才叹了口气。   说到这个,他觉得,张衍才是应该去九皋书院上学的。谁说他是个痴呆的,这货简直聪明到恐怖好吗!   可惜不论他如何挥舞着胳膊陈述这个事实,都没人相信他,就连何夏兰也不信。   非但如此,邻里左右还用那种“可真是个好孩子的”目光看着他,看得祝保才几欲吐血。   最近这几天实在太热了。   祝保才实在热得受不了,捋了一把颊侧的黑发,拿起桌上的蒲扇,钻出了家门,刚一出门,正好与提着长耳竹篮的张衍打了个胸厮撞。   少年穿着件普普通通的白衫,皮肤白若堆雪,褐色的眼瞳淡得近乎琉璃。   他似乎是那种天生的冰肌玉骨,很少发汗。当真有种雪晴云淡的清孤之美。这点在他年岁渐长后,越发明显了起来。   一看到张衍,祝保才就觉得身上这股热意不由一扫而空,凉风习习。   祝保才惊讶:……张衍,你要出门?”   张衍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祝保才,“嗯,去买菜。”   祝保才左右无事,与他并肩而行,还没走多远就看到几个人妇人正坐在阴凉处择菜。   曹氏本来在剥豆子,看到他俩走过来,愣了一下,匆匆忙忙端起篮子,掩面走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声。   “这张家的竟然有如此才学,就生的儿子,实在是可惜了。”   如今杏子街这些人提到张幼双,言语里都忍不住多带上了几分对读书人的恭敬之色。   越恭敬就越可惜张衍。   祝保才的脊背不自觉绷紧了,心里猛地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去看张衍的反应,却看到张衍神色平静,显然是习以为常。   祝保才叹了口气,有点儿忿忿的:“张衍,你就没想过要去九皋书院?”   “你要是参加了那天的考试,这魁首定然是你的!”他说得笃定。   九皋书院。张衍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如实答道:“我尚未想好。”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在巷口分别了。   张衍的确并未想好。   在哪儿学不是学,他并不是特别强求学习的地点。   走到一半,忽地看到一处绿荫下有一张石桌。附近聚了不少人,多是带着头巾的读书人,也有附近的住户,一边看着石桌一边交头接耳。   “黑子有这一着,就能在中部大规模围地了。”   “这白子还有活路吗?”   石桌前,正有两人对弈。   一人是个身量修长,高鼻薄唇,窄下巴的男人。   他眼眸低垂,眉梢微蹙,一袭黑色的绢纱直身,乌发拢在脑后,明明日头炎炎,浑身却如同苍松覆雪,浑身上下散发着股极清极寂的气息。   那黝黑的眼珠不经意间一垂的风情,仿佛攒剑的高山雪峰,投向人间的一瞥。   只这一瞥,便如红炉点雪般,顷刻间,那股寒意便化了,消逝于无形。   这是一种仿佛被风霜,被风雪,遗存下来的唯有清和冷。 第30章   至于另一人,则是个年近花甲的老者,生得清瘦疏朗,此时正望着石桌冥思苦想。   张衍略一思忖,走进人群,看了一眼。   却看到这石桌原来是一张棋盘,棋盘上经纬纵横,黑子显而易见地占据了上风。   这老者执白子冥思苦想,似不得其解,叹了口气。   张衍目不转睛地盯着,模拟出黑白两子的激烈交战。   一步一步不断推演,又不断推翻。   然而,就在此刻,老者忽然苦笑了一声,投子认输了。   “不下了,不下了,下不过你。”说着伸出手将这棋盘上的棋子抹去了。   “下了这么久,口也干了。”老者微笑道,“买点儿浆水去?”   那男人抬起眼,什么也没说,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张衍一愕。   推演得好好的,猝不及防被打断,他眼里露出几许茫然,   待老者走后,抿了抿唇,干脆放下长耳竹篮,坐在了石凳上。   他几乎也是完美地继承了张幼双那股驴劲儿,一碰上这种事儿,那股认真劲儿就蹭地一下蹿上来了。   老者走后,其他人还在议论着这棋局,突然看到个十三四岁的白衣少年走上前,开始摆起了子,不由都愣了一下。   褐色的眼眸里倒映出这纵横交错的棋路,在摆子之前,张衍大脑飞速运转,已经具现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棋盘。   还没等众人阻止他,张衍左手执黑,右手执白。   动作极快,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棋盘上摁下又提起,错落不停,将方才这盘棋重新复盘。   当当琅琅的落子声,犹如泉水叮咚,竟在这炎炎的暮春时分,送来几许沁人心脾的微凉,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人群中,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忍不住问道:“小郎君,你对这棋局难道别有看法?”   张衍道:“有一些。”   他一向不是高调的性格,纵有把握也不会将话说满。   他与张幼双平日里所下的棋,倒比现在的还要难些。   虽然张幼双总说,她这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综合了古今中外中日韩三国宝贵的经验。   将方才的棋局复原完毕,张衍这才开始了真正的落子。   甫一落子,众人都不由皱起了眉,白这一手恰恰正符合了黑之一方的意图。   就连那刚刚出声的年轻人,都不由闭上了嘴,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刚刚真是疯了,竟然觉得一个未加冠的小童另有看法。   然而渐渐地,众人却看出来了端倪。   对付黑十五之十五“扳”,白子落子于“十四之十五”。   黑子在“十四之十六”断,经过“白十一之十七”、“黑十一之十六”   、“白十三之十六”,黑在十五之十七提时,白即在十二之十七长。   如此一来,黑在十一之十六连的四子就毫无逃生之余地,黑地被白所攻破。   ……   棋盘上这激烈的厮杀还在继续。   众人看得几乎入了神,心绪纷纷被这棋盘上的交战所吸引。   不知不觉间,那老者和士人去而复返,也站在了人群中观战,目露惊讶之色,   随着战斗接近之尾声。   老者沉吟了一声:“如果黑在十二之十八长……”   男人道:“白子即刻在‘十五之十七’接。”   那男人就是俞峻,而那老者正是陶汝衡,九皋书院的山长。   此人曾经也是翰林学士,后来年纪大了,上书乞骸骨,梁武帝初时不允,如此三番四次,这才同意他离去。   回乡之后,他就在越县西办立了一所书院。   因书院位于鹤峰山下,山上多白鹤,所以叫作九皋书院,取自“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之意。   话音刚落,只闻“当啷”一声如玉般的脆响!   这石桌前的少年竟然当真在十五之十七落了子。   少年眼尾上翘,眉眼锋锐,浑身上下如同一棵早春的嫩柳,乌发微扬。   然而这还没完!   中年男人,或者说俞峻,目光落在棋盘上,沉声道:   “十七之十八。”   啪!十七之十八!   不动声色地又看了那少年一眼,俞峻阖上眼,轻声默念:“十一之十七。”   当啷!   那少年再度落子!   十一之十七!   俞峻:“十三之十七。”   十三之十七!   陶汝衡惊愕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少年几乎每一步,都出他意料,却又准准地踩在了俞峻的预料之中。   少年眉眼凛然,猫眼上翘,额发乌黑,整个人都有一种极清冷极脆弱精致的美感。   隔着人群,陶汝衡眼睛睁大了点儿,吃惊地发现,冥冥之中,俞峻仿佛和这少年建立了一道神秘的联系。   仔细一看,这乌发雪肤,纤长的眼睫,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翘的猫一样的眼角,竟然有七八分的相似。   俞峻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似乎觉得有些别扭,微微蹙起眉梢,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黑子在“十七之十八”下立时,白落先后落子于“十一之十七”、“十三之十七”   ……   到此为止,白棋从下边渡过,至此,黑棋基本上已无反抗的余地。少顷,黑棋被全部消灭。   纵观眼前的棋局,与刚开始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白衣少年未多加思索,便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陶汝衡此刻惊愕地几乎快说不出话来。   落下最后一子,张衍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气,目光不经意间一瞥,落在脚边的竹篮上忍不住僵住了。   他忘记去买菜了!!   娘肯定要被他给饿死了。   回过神来,张衍赶紧站起身,心中愧疚不已。   就在此时,那老者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面露微笑,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小友好棋力!”   张衍微微惊讶。   这不是之前那个老者与中年文士么?他们去而复返了?   那老者身旁的中年士人,也跟着看了他一眼。   他眼窝深陷,眼神深邃幽深,仿佛寒夜细雪,藏着无数情感与故事,眼角微微上翘多了几分清锐与锋芒。   那中年文士问:“不知小友姓甚名甚,这一身棋力是何人所授?”   张衍并无遮掩的意思:“是我娘教的。”   娘?   俞峻愣了半秒,眼看张衍准备离开,心里微微一动,到底是爱才心切,低声追问道:“小友留步,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张衍摇了摇头:“抱歉,家母嘱我买菜去,我在此地已经耽搁足够长的时日了。”   不等俞峻和陶汝衡再挽留,少年如行云流水般作了一揖,旋即起身,拿起长耳竹篮,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现场。   直到张衍的背影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俞峻才拧起眉毛,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与陶汝衡对视了一眼,陶汝衡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露出抹苦笑,露出抹苦笑忍不住上前一步,呵呵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这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令人害怕呐!”   一阵暑风吹过,衣摆微扬。   俞峻抬起眼,霏霏融融的日光流泻在脸上。   “嗯。”   ……   等张衍回来,母子俩用过饭后,张幼双抽空又去了趟知味楼。将上次借的书还回去,又借了几本新书回来。   祝保才成功被九皋书院录取,张幼双终于卸下了一份重担。不过张衍的教育问题还是不能放松的,嗯。   对照着心里准备好的清单,将书抱在胸前,路过书柜的时候,张幼双福至心灵。   突然想到了前几天塞的那个字条。   目光一扫,《四书析疑》还在,没有被人动过的意思。   张幼双失落的同时又微妙地松了口气,腾出一只手,将《四书析疑》抽出来。   刚一翻开,一张轻飘飘的信纸就落在了脚边。   伸手一捞,张幼双略看了一眼,整个人都石化了。   竟然真的有回复!!   这位不知名的巨巨给她回复了!   她心脏一阵狂跳,怀揣着莫名的崇敬之情,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看了过去。   还是那眼熟的,遒劲有力的字体。   这信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的。   张幼双干脆打了个地摊儿,盘腿坐在地上,捧着信纸继续往下读。   这位不知名的巨巨正如她所言,十分接地气。   非但给了她答复,还帮她细细纠正了错误和一些暧昧不明之处,甚至还帮她列出了个大概的书单。   这简直是活菩萨有没有!   她甚至有理由怀疑这位不知名的巨巨是个对数字十分敏感的强迫症,书单里这些书在哪个柜子里第几行第几列,他都不厌其烦地指了出来,最恐怖的是,有时候某一段话出自第几页对方都记得!   张幼双再度怀揣着雀跃的心情,将巨巨指点的几本书翻出来,一并摞在了一起。   此时此刻,莫名有种小迷妹终于得到偶像翻牌的错觉,张幼双心满意足地将信纸重新塞回了书里,视若珍宝地将《四书析疑》郑重地放在了怀里这一摞书的最上面。   还是那个运笔如飞,冷酷无情的小哥。这段时间下来他差不多都已经认得她了。似乎有点儿奇怪她为啥老是借这本《四书析疑》,张张嘴,又低下头没继续问,维持了自己的酷哥形象。   抱着书张幼双往家里走,走到门口,却看到个熟悉的人影在自己家门前徘徊。   呃……   张幼双茫然了一瞬,抱着书走了过去。   “怎么是你?”   对方一转头,露出那张唇薄色红,剑眉星目的脸来。   吴朋义!   看到吴朋义,张幼双惊了一下。   他状态貌似不对劲,整个人都显而易见地萎靡了下来。一看到她,他眼睛“蹭”地一亮,又迅速黯淡了下去。   这状况十分不对劲啊。   “进家么?”张幼双瞅了他两眼,主动开口邀约。   吴朋义愣了一下:“进。”   推开门,倒了两杯茶递给他,张幼双张张嘴,没憋住开口探问道:“吴朋义,你没去考进士在这儿晃悠什么?你家老爷子想开了?”   “想开什么啊。”咕嘟嘟喝光了杯子里的差,好像终于缓过神来了,吴朋义捧着茶杯,撇撇嘴,“我这是彻底被放弃了。”   张幼双好奇心瞬间就被提起来了:“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你又不是不知道,”吴朋义也没瞒她的意思,“我压根就不想做官。”   然后就跟逮住了个树洞一样,不吐不快,倒了核桃车子似的,把“叛逆期到来被亲爹赶出家门——决定去做话本事业——事业受挫——如今穷到叮当响,连顿饭都没得吃”这凄惨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尽数宣泄而出。   张幼双听完了,嘴角微抽:“所以你是来蹭饭的么?”   吴朋义面色微红:“什么叫蹭饭!莫要这么说!简直羞死个人了。”   张幼双无语:“你要不想做官,你不应该从一开始就抗争到底么……这就是底线不容退让。”   还考什么举人?!   “我哪儿知道我能考上啊。”吴朋义有点儿委屈,“我也就随便考考。”   ——凡尔赛!报警了!   “所以我也不知道我这生意还能不能做下去了。”   张幼双猛然间想起了一件事儿:“你做生意,你哥愿意?”   ……原谅她立刻就脑补出了一顿亲兄弟商战大戏。   “我靠!!”吴朋义对上她这八卦的目光,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不愧是生长在商场里的小少爷,秒懂了她的意思:“你把我哥当成什么人了?!”   呵呵呵,张幼双尴尬笑。   脑补是种病得治啊。   吴朋义貌似对于涉足话本行业这件事儿很认真啊。他和他家老爷子这关系张幼双是知道的,这还是第一次闹得这么大。   吴朋义同学这个热爱冒险,热爱娱乐的性格,干这种事儿貌似也是最适合他的?张幼双想了想,斟酌着开口。   “所以说目前的情况就是你找不着……嗯,合适的本子?”   被戳中了伤心事,美少年脸上露出悲愤之色。   写话本啊……张幼双有点儿心动。   她怎么也能算得上个电影爱好者,看了不少电影电视剧,闲暇的时候还嗑过CP割过腿肉写过文,在北极圈也被尊称过太太。   顿了顿,张幼双斟酌着又说:“你怎么不试着找我?”   吴朋义懵了半秒,怀疑地看着她:“你还会写话本??”   谁说她不会写话本儿了?感觉有被轻视到。   张幼双内心战斗警报当当当直响,迅速摆出战斗的姿态,露出个商业化的礼貌微笑。   是时候让他知道什么叫被绿江支配的恐惧了!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张幼双果断摁着吴朋义的脑袋,叭叭叭灌输了一通唯美绿江文学。   从什么霸道总裁小白花,到什么小攻小受,什么快穿白月光替身锦鲤真假千金暴君黑化病娇团宠穿书女配黑莲花白莲花……   等张幼双歇口气的时候,吴朋义这个没见识的单纯的孩子,已经彻底地木掉了,呆掉了,傻掉了。   在风中徐徐龟裂,沉浸在这跌宕起伏的故事中,久久不能回神。 第31章   “那你要不要试着动笔写写?”吴小少爷豪气顿生,“笔墨纸砚我出!我全包了!”   虽然是她主动提出的,但吴友乐你动作也太快了吧!!   张幼双吐槽了一秒,还是想了一下:“这个,你让我再考虑一下。”   祝保才考上了九皋书院,她最近在想要不要也给猫猫找个书院念书,保儿来念书的时候,猫猫已经错过了九皋书院的报名时间,如今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吴朋义喜出望外,无不愿意地笑道:“那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慢慢考虑!!”   来的时候还是一副饱经摧残的模样,蹭了一顿饭回去的时候吴朋义吃饱喝足,骚年精神大振,十分高兴地被张幼双给哄回去了。   吴朋义走后,张幼双将接下来的书,包括《四书析疑》在内,摊开在桌子上。   她没着急回复,而是先忙活了自己的正事,在自己的事业面前,就连偶像也得靠边站。   她打算将明清一代的某些科举用书重新,系统性地整理一下。   至于和吴朋义合作写话本这事儿,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也会干,有钱不赚是傻子。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她年少轻狂时非但沉迷过网络小说,甚至还动手写过几笔,吴朋义的野望令张幼双也疯狂心动。   忙活了一通,直到夜幕降临,张幼双这才想起来这位巨巨留的信。   花了三四天的时间,将巨巨指点的这几本书看完了,张幼双又提笔认认真真写下了读后感,给夹了回去。   …….   夜半,依然是这一盏孤灯。   与之不同的是,桌上摊开的却不是一张字条,而是一张信笺。   信笺共有三页,前两页洋洋洒洒,写了满满的长篇大论。   俞峻逐字逐句耐心地看了下去。   这几天,他就与此子借《四书析疑》而传信。   左右赋闲在家,并无什么事可干。从一开始多谈论经书,到后来传信的内容也渐渐扩展到时务策方面。   这个叫“观复”的少年有志于学,努力奋进,眼界竟是比绝大多数人都更为开阔。   俞峻闭上眼,眼前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像梦一样抓不住。   大抵上是个锋芒毕露,自信张扬的少年郎。   他在做户部尚书的时候,提携了不少如对方一般有志报国,风华正茂的少年。   朝野终将是年轻人的朝野。   他对少年人很有好感。   每年春闱,金榜题名时,自有无数青年才俊,踏马游街,他们手揽马辔,脚蹬马镫,兴致勃勃,双眼明亮地打量着京城繁华的长街。   他们胸口喷吐的意气,是山水天下,是想要为民请命,青史留名的豪情壮志。   他们以四书所揭橥(揭示、标志)的为宗旨,具有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愿意在必要时自我牺牲,并且以此为荣。   这股子学生气,虽然未免失于莽撞,但这正是少年人的可爱之处。   若引导得当,或许会给这个庞大的帝国带来勃勃生机。若引导不当,也极容易被人所利用,成了他人手中彼此攻讦的工具。   他与梁武帝关系非比寻常君臣,也因此,这些学生犯了什么错之后,每回都是他帮着兜底。   不过他身为一部尚书,正二品的大员,说话做事不得不严厉一些,故而这些少年都怕他得很。   这么想着,俞峻他就忍不住想到了前几日在杏子巷石桌前碰上的那少年。   思及,俞峻收拢了思绪,提笔在纸上做了些注解与批注,手指骨节微弯,翻到了第三页。   一直以来都作为师长形象出现的俞峻,或者说现在该叫俞吉了。进入越县之后,他就改了姓名。   思及前几日陶汝衡同他说过的话,难得向这位“小辈”征求了建议。   对于自己的困境,他并未回避他。坦言直问,他如今是否该去书院教书。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个方向。   而如今,这第三页纸上正记着对方所说的话。   偶像难得征求建议,张幼双斟酌一二,慎之又慎地在心里反复掂量了好几遍,这才落笔。   没有摆出什么“为往圣继绝学”的孔孟大道,也没有长篇大论。   毕竟她只能给出大概的方向和建议,决定权还在这位巨巨自己,她写再多也没用。   纸上的字迹峻拔有力:   ……晚辈认为,“教书”并不是什么退而求其次的无奈之举!教育是立国之本!   少年慷慨激昂陈词:   “需知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戎狄(此处作了改动,欧洲),则国胜于戎狄,少年雄于天下(地球),则国雄于天下。   《书》有言:“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   “晚辈以为,思想就是那星星之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必将摧枯拉朽般地席卷一切旧的、腐朽的风气。为国家吹来一阵新风!”   搁下笔,张幼双也忍不住长舒了口气,心情激荡,浑身上下热血沸腾。   酣畅淋漓!   有种将憋着的一口气一吐为快的畅快之意。   穿越至今,虽说《五年科举三年模拟》成了坊间最受欢迎的科举辅导用书,但矫情点儿说,她依然有种孤独感。   她和他们所受到的教育天差地别,这导致了思想也天差地别。   这让张幼双有点儿失魂落魄。   她唯一能沟通的对象只有张衍。   可是当娘的,又舍不得将现代这些自由平等民主科学的思想全都倾灌在张衍一个人身上。   这不是藏私,当思想超越了时代的局限,只会为张衍带来格格不入的痛苦。   古往今来,这些诸如李贽之辈的思想家,下场实在是说不上有多美妙,“人不知而不愠”的境界又谈何容易。   她虽然不知道和她通信的这位巨巨姓什么名什么。   但透过这些书信,也依稀能看出这位不知名的巨巨,肯定是个受过良好教育,地位崇高的人。否则也不至于被堂堂书院的山长三请四邀的。   借这位巨巨之手,说不定她这微小之力也能带来些翻天覆地的改变呢!   哪个穿越者会甘于平庸,做封建礼教的拥护者。   至少,她张幼双不是。   她,张幼双,要果断地对这些封建礼教,德言容功说声不。她要搞事业!   哪怕这或许会给她带来无边无际的痛苦,至少她热烈地存在过!重活一生,却不是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地,像老太太的裹脚布那样过活。   此时此刻,我手写我心。终于将穿越以来的这股憋闷都小小地抒发了出来!   方才摇摆不定的心,也终于落到了实处,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对!就像今天下午和吴骚年商量的那样,写小说,借文字来抒发自己的所思所想!   她不甘心只写点儿教辅!她要做大梁朝文娱行业的TOP1!要做站在大梁朝文娱教育事业顶端上的女人!   在越县,这个不大的屋子里,女郎翘起唇角,黝黑的瞳仁里倒映着烛火,勾勒出两轮弯弯的小月牙。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俞峻低声念了两遍,默记在心,默默咀嚼了三四回,皱着眉垂下了眼。   眼前却又奇异地再度浮现出了那下棋的白衣少年的模样。   明明不过第一次见面,这少年却十分贴合他心目中学生的模样。   或许这少年当真冥冥之中与他有什么联系。   写完信后,张幼双倒没有着急上床睡觉,又招招手把张衍给叫过来了,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将这段时间在心里反复思忖过的事儿给说了出来。   “张衍,娘问你,你想去私塾念书吗?”   她这段时间忙来忙去,差点儿把张衍念书这件事儿给忘了。受到祝保才考上九皋书院这事儿的启发,张幼双才猛然想起来,随着张衍年岁渐长,在家里学习这事儿明显不具备可行性。有的她能教,有的,张幼双坦然地承认,她教不了。   张衍有些意外,旋即恭敬地说:“单凭娘亲安排。”   “不,我是问你的意见,”张幼双果断反驳了回去,“做爸妈的不能替孩子做决定,你是独立的,不是我的附庸。”   听她这么说,张衍想了想:“儿以为,无可无不可,在私塾念书,和在家里念书并没有任何区别。”   什么叫没有问题,这问题明摆着大了去了好么!!   这个年纪就应该和同学好好相处,学会人际交往啊!!   有几个小伙伴一起玩耍折腾是多么美好的青春!   “娘……”张衍迟疑地问,“想让我去私塾。”   “对。”张幼双点点头,“纸上得来终觉浅,有些事儿是书本教不了你的。而且私塾并不仅仅只有学习这一项作用。你如今年纪渐长,也要学着和同龄人一起交往,玩了。”   不然就越来越面瘫了。张幼双默默补充了一句。   张衍略一思忖:“但凭娘亲安排。”   张幼双摇摇头:“我的想法不重要,主要是你看的。”   她甚至都有点儿怀疑她是不是无意中和沈兰碧女士靠拢了,要不然张衍怎么这么在乎她的想法?   张衍面上显露出动摇之色,上下唇瓣动了动,终于低声吐露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去私塾念书。”   他只有保儿哥一个朋友,也想有几个书中所说的同窗好友,以至于知己。   看着张猫猫这动摇又有些踌躇的模样,张幼双心里有点儿酸酸的,几乎快被愧疚给淹没了。都是她这第一次当妈不够熟练,平常又太粗心大意,连儿子被人欺负了都后知后觉。   怜爱地拍拍张衍的脑袋,叫他回去先睡觉,张幼双自己则坐在桌子前,大脑飞速盘算。   目前的问题在于,如今已经是五月份了,早已经过了各大书院春招的时间。幸好就在家门口不远还有家社学,是一年四季全天候招生的,据说也有几个社学生考中了九皋书院。   不如先把张衍塞到社学里,先熟悉熟悉学校的环境,等来年再考九皋。   就张猫猫的这学习成绩,不上九皋书院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   唔……在县试和府试中说来说去还是社学生比较占便宜,毕竟社学主要由府或县办,属于官办性质,官府自然比较偏向社学生。九皋书院之所以这么受欢迎,主要还是在于自身的硬实力。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拍板定下来了。   得知张衍要去上学之后,祝保才十分热情,忙里忙外,提前了好几天,跑到社学与夫子打好了招呼。就连吴修齐也过问了一句。   他与张幼双合作了十来年,张衍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其实不大赞同把张衍送到普通社学里念书。   “这寻常的社学到底不如九皋书院。”吴修齐沉吟了一声,很是淡漠地说,“我在九皋书院也有几分人脉,若你愿意,我这便写封信递到书院去,过不了几日,衍儿就能过去念书。”   张幼双虎躯一震,被这淡淡的王霸之气所震慑,嘴角一抽。   斟酌着语句,张幼双委婉地拒绝了甲方爸爸的好意:“……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   她也有自己的考虑:“张衍他没念过书,用一年时间在社学里熟悉熟悉环境也是好的。”   吴修齐不大理解。   他其实一直不大理解张幼双。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吴修齐也大概了解,她看上去没心没肺的,但实际上还是有点儿那么小傲气的,不喜欢欠人情。   张幼双不愿意,吴修齐便也没再提这事儿了,转而说起了正事儿。   吴修齐摩挲着玉扳指说:“友乐(朋义)想见你。”   吴朋义想见她?距离她俩上次碰面的确已经过了有三天时间了。   吴修齐虽然不确定张幼双和吴朋义埋头打算干些什么,不过勉强也能猜出一二。   张幼双一偏头,“行,那我这就和你走一趟,不过你先等等。”   吴修齐颔首,没一会儿,张幼双就进了里屋拿了本厚厚的“笔记本”屁颠屁颠地出来了。   吴修齐目光在这厚厚的笔记本上扫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张幼双献宝似的,“这是计划书。”   “计划书?”吴爸爸挑眉。   张幼双笑而不语。   等到了伊洛书坊他就知道了!她有预感,这份笔记一定会让吴朋义大吃一惊。 第32章   伊洛书坊的伙计早就熟悉了她,甲方爸爸把她领到书坊门口,就转身忙活自己的去了。   张幼双抱着笔记本蹿了进去。   眼前立刻就闪过了一道人影,随即响起个惊喜交加的嗓音。   “你来了?!”吴朋义眉飞色舞,拉着她迅速坐下,“我就知道你会来,怎么样?有什么想法没?”   张幼双扭头望门帘后面看了一眼,压低了嗓音问:“你哥不知道你要干的事儿?”   吴朋义脸色突然变得很奇怪,有点儿红,也有点儿骄傲:“哪能让他知道,他一知道我爹不就知道了。”   这次他必须要闷头不则声地干个大的!到时候惊艳所有人。   于是少年桃花眼一眨,看着张幼双的眼神就格外热切起来。   人不中二枉少年。   张幼双对此表示理解。   这就跟她小时候和她爹妈吵架,一气之下想学哪吒偷偷自尽惊艳他们所有人,叫他们后悔莫及似的。   将笔记本从怀里翻出来,摊在了桌子上。   写小说这事儿可是门技术活,这上面记着的都是她近日以来的成果了。   吴朋义翻了翻,顿时就被笔记上面频繁出现的“宝晋堂”这三个字吸引了注意力。   好奇地眨巴着眼睛问:“这是什么?”   张幼双露出个商业化的礼貌微笑:“回答之前,先商量一下稿费?”   吴朋义答应得爽快“没问题!10两!上市之后四六分。”   张幼双据理力争:“三七分!”   吴朋义毫不相让:“四六分!”   张幼双:“三七分!”   吴朋义:“行行行,三七分就三七分。”   目的达成。   张幼双飞快地说:“这是市场调研,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些都有利于咱们摸清对手,找准市场。”   吴朋义凑过去看,发现果然细细地记述了宝晋堂等众多书坊的产品及价格策略、渠道策略、营销(销售)策略、竞争策略、研发策略、财务状况及人力资源等,还有各种针对目标消费者们的问卷调查。   这一行行翔实的数据看得吴朋义一怔。   身为商人的儿子,耳濡目染久了,他当然也知道这笔记本上记载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这些系统的理论体系……如果拿出去卖,相信即便价值千金也有人愿意出价!   可面前张幼双竟然就这么大方拿了出来。   吴朋义越翻心里越惊。   张幼双她怎么会懂得这么多?   抬起头,吴朋义望着张幼双的目光里带上了显而易见的庆幸与崇敬之意。   看来他找张幼双真的找对了!三七分真的不亏。   如果当初张幼双去的是宝晋堂……吴朋义心里一个激灵,立刻按捺下内心的心潮汹涌。   光是这市场调研,就已经看得吴朋义他浑身上下热血沸腾,心花怒放,桃花眼波光潋滟,激动地面色潮红。   又翻了一页:“这是什么?”   张幼双凑过去一看,“这个是一句话主线。”   “一句话主线?”   “就是故事梗概。”张幼双耐心地解释说,“帮助理清思路的。”   “那这几页呢?”   “是大纲,也是帮忙掌控全局,理清思路来的。”   张幼双那过书,将书翻得哗啦啦的,“这个是细纲,细化之后的大纲。”   “这个呢?”   “这个是爽点。”   吴朋义不解其意:“爽点是什么?”   “就是说能让读者阅读的时候感到愉悦的地方,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这都是爽点。”   考虑到古人不大清楚网文的套路,针对“爽点”这两个字,张幼双又细细地阐述了什么叫“打脸”啦。   什么十年之约已到,恭迎龙王归位啦。不过张幼双她现在还没打算写这种龙傲天爽文。打算先写个中短篇试试水看看效果,如果可行她再写个主角穿越到宋朝抗金变法的男频历史YY向爽文!   继续说爽点,张幼双详尽地指着笔记本,比如说,你以为我是个青铜,其实我是个王者啦。这种扮猪吃老虎流。   比如说,你以为我是个王者,其实我是个青铜啦,这种装逼疯狂作死流。   再比如说,曾经我是个青铜,现在我是个王者,这种废柴逆袭流。   吴少年认真地听完了,举一反三地问:“那这个虐点就是让读者感到悲伤、难过的地方?”   “差不多。这两者相结合,才能有起伏,调动读者的情绪。”   吴朋义若有所悟,指着笔记本上“薛纨”、“谢玉山”等名字又问: “这个呢?”   “这个是人设小传。”   “人设小传?”   “对,方便你理清楚人物性格的。这样写出来才不会脱离人设。还有人物弧光。大概就是从故事开头到结束,角色性格的一些变化,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比如说一个角色刚开始他性格是比较懦弱的,但经历过一场冒险之后,他变得勇敢,敢于向故事开头他曾经害怕的一些东西发起了挑战,他有了收获,获得了成长。”   “这会让角色更加丰富和立体。最优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真相,而且在讲述过程中表现人物本性的发展轨迹或变化,无论是变好还是变坏”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张幼双这番滔滔不绝下来,吴朋义两只眼睛几乎都快变成蚊香眼了。   此时此刻,脑子里只回荡着一行大字。   写话本原来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吗?!!   在大梁写小说这事儿,张幼双颇有信心。   需知大梁朝人民对于教育的狂热程度,与后世相比几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不相信所谓的读书无用论,视科举为唯一的上升通道,   不管是家里有钱还是没钱,想法设法也得把孩子送到私塾里去念书。   久而久之下来,这就导致了大梁民众的识字率蹭蹭蹭上涨。   物质生活得到了满足,相应地,人们就要开始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生活了。   大梁人民近几年对于小说的狂热也是不可忽视的。   问题恰恰就在于“市面上缺好稿子”。   各书坊翻来覆去地将四大名著系列来来回回再版了无数遍,甚至还出现了诸如《东游记》《北游记》《南游记》之流的奇葩。与后世的全庸、金庸著、金庸新几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甚至还出现了以戏谑方式处理历史资料的嬉化倾向。   说了这么多,其实主要就是为了说明一件事,市面上缺好稿子,人民群众精神生活得不到满足,十分饥渴。   张幼双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如今市面上的小说作者,人文笔好的士大夫不屑于做这个,文笔好也不代表故事就好,情节就有吸引力。   古代可没什么编剧学,创意写作书系,没什么罗伯特麦基的《故事》,没什么《救猫咪》三部曲,没什么指导人进行小说剧本创作的相关理论支撑。   虽然没能全部理清,但吴朋义还是察觉到了其中的精妙之处。   不明觉厉。   整理了一下思绪,吴朋义桃花眼双目奕奕,薄唇上翘,大为兴奋地说:“这回咱们定能在越县这话本业上抢占一席之地了。”   “那可不是!”张幼双嘚瑟地丢了笔,站起来蹭蹭蹭飞快走了两步,一直走到了门帘前,深吸了一口气,打起门帘看向了门外欲下的夕阳。   猫猫已经准备入学,开启他的新征程了,她怎么能在原地继续打转。   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等着她来做。   张幼双褐色的双眸沉凝,看向了书坊外人来人往的街市,眼里仿佛凝聚了两个璀璨的日轮。   说张幼双她自私也好,她可不想一辈子围着孩子打转。再说了,张猫猫从小就省心这点让张幼双很是欣慰。   此时,斜阳西下。   张幼双中二病发作,气血上头,将昨天憋在心里的话再度呐喊出来:“我可是要做大梁朝文娱行业的TOP1,要做站在大梁朝文娱教育事业顶端上的女人!”   内心默默呐喊。   她要拼事业!拼事业!   吴朋义睁大了眼,丝毫没觉得任何羞耻,望着金色的光芒勾勒出的那道身影,不由心神激荡,热血上涌,忙也丢了笔,快步赶到她附近,拍掌大笑道:“好!那我就是站在大梁朝文娱行业中的男人!”   ……   两人中二兮兮的呐喊完,正在店里查账的吴修齐抬起眼看了过来。   吴朋义一拍脑门,突发奇想,扭头问:“那我哥呢?”   张幼双眨眨眼:“呃……人妖?”   两人面面相觑,看着不明所以的吴修齐,幸灾乐祸地齐齐喷了。   “噗。”      发展副业这件事已经敲定了下来,当下张幼双最要紧的事就成了解决张衍的入学问题。   和九皋书院一样,附近的社学入学前也有一场入学考试,考的多是些贴经之类的基础知识。   几天后,张幼双紧锣密鼓地将笔墨纸砚,各种糕点吃食等东西全都塞到了个布包里,拍了拍布包,信心满满地把张猫猫给送出了门。   张衍他记忆超群,这种小考试她相信他完全没问题。   一道青瓦白墙临水而建,屋舍不大,统共六间平房,但胜在平整。   张衍踏入社学的时候,脚下的青石板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迎着晨光屋里正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张衍刚一站定,就走来个夫子打扮的男人,约莫五十上下,下颌生着三缕长须。   他目光落在他身上,沉声问:“张衍?”   据说这位周夫子有个得意弟子,姓沈,就在九皋书院念书,如今更是书院的斋长。   少年躬身行礼:“学生张衍见过周先生。”   对方眉头一皱,眼里颇为不快:“莫要说什么学生不学生,先生不先生的,考过才见分晓。”   “你在这儿等着,我叫斋夫拿张卷子给你。”   张衍愣了一下,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不喜之色。   或许是他这痴傻的传言已经在邻里间传遍了。   不,或许还有另一重原因。   张衍他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过来。   娘这些日子风头正盛,可以章德厚为首的不少读书人却看不惯娘一个女人这般抛头露面。   即便教出了祝保才又如何,到底算不上,也担不起“先生”这两个字。   时人对猜题拟题这种风气可谓深恶痛绝。在他们看来,张幼双此行此举,属于扰乱学风。自然也不可能对他这个张幼双生出的痴儿有多少好感了。   男人便是如此。   张衍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他们抱团圈地,上立牌子女人免入,维护自己的利益犹如护食的犬,女人若是闯了进来,甚至比他们做得更好,他们不免紧张,以至于充满了攻击性。   这姓周的夫子说完就离开了,独留张衍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等待。   屋里这读书声不绝于耳。   张衍记得很清楚,这是社学的学规。   然后才能吃早饭。   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放课,没一会儿,迎面的那间正堂里,陆陆续续地走出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正是居住在附近的同龄人。   一看到张衍,都有点儿惊讶。   “你、你也来上学了?”   张衍没多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嗯。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个斋夫快步走了过来,劈头盖脸地说:你捡个屋子去坐了,做完拿给我。要答得好,就留了你,要答得不好。”   斋夫一抬眼皮,“就不用来了。”   说完,让张衍跟着,给他拿了张卷子。嘱咐完了,说着莫要作弊,耍些旁门左道。   张衍跟着他进了屋,坐下看了眼试卷,红色格线,每页十四行,每行约莫十八字,统共有十几页,另外也附有草稿纸,笔墨纸砚一律不缺。      槐树阴,石桌前。   一个儒雅冷清的男人频频抬眸望向这熙熙攘攘的街市,桌前摆着的棋局却无心拨弄。   眼睫微微颤动,在薄而白皙的眼皮上绵延出一道淡色的阴影。   俞峻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在京城里生活的,可以说每天都与庞大的数字打交道,将自己化身成了那个庞大的帝国机器中,最为至关重要的一个零件。   或许是被褫夺了官身,贬谪到了越县,第一次脱离那运转的庞大帝国机器,竟然有些无所适从。却又说不上哪儿哪儿不舒服,总而言之,就是一身的闲暇劲无处使。   他竟在这石桌前与陶汝衡连下了小半个月的棋。   陶汝衡去解手,留他将棋盘上这不成样子的棋局拂去,俞峻垂下眼。   恐怕下棋是假,心里隐隐还是期盼着那个白衣少年。   这一个月来他一得空便来这儿下棋,却依然未看到那少年的身影。   那少年年纪虽小,但进退有度,脑子活泛,他一见如故。   他毕竟沉浮于宦场多年,不是个坐以待毙的被动之人。这样等下去到底不是个办法。   俞峻略一思索,还是觉得得自己主动找找看。   这附近住户不多,这少年进退有度,才思敏捷,必定不是藉藉无名之辈。   他虽然隐姓埋名,但陶汝衡却在越县颇有声望,说找人,那当然不是自己挨家挨户的去问。   只需借陶汝衡的声望,将附近的乡绅里长请过来吃顿饭,就可将这周围的情况摸个七八分清楚。 第33章   不过片刻功夫,陶汝衡便回来了,一边走来,一边苦笑:“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就连这溺溲来来往往都好几趟。”   俞峻不置可否,不动声色:“人之常情。”说着,从袖子里递出个折叠得干干净净的帕子,递给他。   陶汝衡拭着手,随口问道:“那少年今日又没来。”   “未曾,我正欲去找他。”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   “嗯。”陶汝衡稍加思索,“倒也未尝不可。”   “哈哈哈,孰料我这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老头儿,棋力竟然还不如个未加冠的少年。”   酒过数巡。   其中一个姓秦的乡绅看着眼前这高峻沉默的男人说:“先生与陶老所说的这白衣少年,样貌实在太过笼统。杏子街上倒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先生不妨去这杏子街看看。”   陶汝衡果也来了兴致。   对桌的人沉默寡语,并不傲,只是清,如一杆青竹,哪怕置身于这酒宴之中,也依然清淡出尘。   虽然不知道这位俞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但那九皋书院的陶老都甚为尊重于他,这秦乡绅也不敢疏忽怠慢,饭过之后,亲自领着俞峻和陶汝衡往杏子街的方向而去。      望着桌面上的试卷,张衍没急着落笔,他先是看了一眼面前的斋夫。   他搬了个凳子坐着,两只眼瞄来瞄去,一直警惕地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张衍顿了顿,提笔吸饱了墨水,正要落笔,却另有一股冲动。   心念电转间已经有了一番计较。   干脆搁下了笔,站起身,拿起了卷子,交给了那斋夫。   斋夫错愕:“怎么?这就写完了?”   一翻卷子。   “这不是白卷吗!!”   张衍退后了几步,行了一礼。   “抱歉,这卷子于我而言还是太难了。”   说完不管这斋夫什么反应,径自走出了社学。   这种社学不上也罢。   送走张衍之后,张幼双还是略有点儿担心的。   间歇性洁癖发作,干脆拎起扫把,拿起抹布,一口气将家里来了个大扫除。   正擦着桌子呢,张衍突然从门口进来了。   张幼双愣了一下,放下了抹布,心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看到张衍这神情就知道不好了。谁欺负她家猫猫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张衍:“我交了白卷。”   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牙痒痒地问:“他们欺负你了?”   “不算。”   张幼双:“看不起你?”   一语中的。   张衍不愿让她担心:“人不知而不愠。”   这这这……   这倒让张幼双哭笑不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正因为之前当过孩子,张幼双深知孩子受了委屈回家,需要的只是当爸妈的一句宽慰,而不是居高临下的指责。   很不巧,她就是那种巨护短的人。   于是,张幼双果断牵起张衍的手,往屋里走。   “没事儿,这种傻逼学校咱们不上也罢。”   张衍手动了动,如冰雪般的脸上浮现出了点儿淡淡的笑意。   “嗯。”   心里却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   邻里之间可以说是没有秘密的,他交白卷的事儿,经由社学生的宣传,相信很快就会传遍左邻右舍。   他自己倒不要紧,他只是担心张幼双护短,听了又要与这些人置气。   下午自由支配时间里,张衍没再继续念书练字,而是带了个画架子出去画画。   张幼双管这个叫写生。      另一厢,这秦乡绅心里也跟猫挠痒痒似的,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少年这才得了这俞先生和陶老的青眼,竟然亲自来寻!   需知陶汝衡虽然不过是个翰林学士,但在士林中颇有声望。身为九皋书院的山长,他这些年来已经鲜少管事了,书院这大大小小的杂务一律交由被人代为处置。他自己这些年来则寄情于田园,神龙不见神尾,过得是神仙般潇洒的日子。   而这俞先生浑身上下清而淡,淡而远,很有些波澜不惊,沉稳锋锐的意思,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邻里之间可以说是没有秘密的,正如张衍他交白卷的事儿,经由社学生的宣传,很快就传遍了左邻右舍。   陶汝衡与俞先生在秦乡绅的陪同下,亲自到杏子街上寻人的事儿,也像找了翅膀一样飞快传遍了整条长街,男女老少俱都闻风而动。   秦乡绅笑着将俞峻和陶汝衡带到了自家家里:“符合先生描述的总共有五户,我这就把他们给找过来。”   “先生且在这儿歇歇脚。”   “这可是九皋书院的山长!”曹氏轻轻拍着赵良衣裳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务必使面前的少年一眼看上去最为秀丽挺拔,鹤立鸡群。   压低了嗓音,曹氏低声道:“良哥儿,你需得好好表现,若能得他青眼,让你进书院可不是轻而易举。”   这几天赵家可谓是抬不起头来了!谁能想到赵良竟然在九皋书院的招生考试上落了榜,输给了祝保才。   可怜曹氏如今再也不能款款地扭着小蛮腰,扮着小白花招摇过市。   她面皮薄,臊得几乎不敢再出门。   曹氏那叫一个恨啊,只能默默咬着手帕安慰自己。张幼双到底算不上什么正经先生!那是男人们的天下!还轮不到她过去挤!   听闻九皋书院的山长到了,曹氏脑子里叮叮叮直响,忙把赵良扯了过来,各种千叮咛万嘱咐。   赵良深吸了一口气道:“娘,我晓得。”   持这种心思的明显不止曹氏这一家。   这些社学生,前脚才和家里人嗤笑过张衍交白卷这事儿,后脚就被人从饭桌上给扯了起来。   “这张衍竟然真的交了白卷?”   “可不是么?”一个社学生扒着碗里的饭,低低地嗤了一声,“娘你是没看到那周先生的脸色。”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探进来了个脑袋,冲里面笑道。   “诶唷,还吃饭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吃什么饭!”   那社学生一愣。   对方又笑道:“九皋书院的陶山长和俞先生来了!!就在秦老家里!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啦!”   这五户人家的少年很快陆陆续续地被找了回来,而且还不止五户。   这些社学生一个个都正值青葱年纪,衣着打扮光鲜。   或难掩兴奋地上前套近乎,或故作镇静淡泊的君子之风,矫揉造作之姿态,比之爱俏的小姑娘们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无一例外来之前俱都好好矫饰了一番。   俗话说这男人骚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儿了。   虽说前几天还话里话外地嘲笑祝保才找了个女人当老师,这回功夫,俞先生一过来,简直是纷纷摇身一变,变成了巴不能金主多看上两眼的娼家妓女。   争奇斗艳,暗流涌动,尖酸刻薄。   如果张幼双在此,肯定要感叹一句,简直比后世的男团选秀还精彩有没有!!   俞峻眼帘微低,那如黑水般幽深淡然的瞳仁一一扫了过去。   陶汝衡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都不是。   不过面子上却没表现出失望来,反倒还颇为温和亲近地考校着课业。   有这向学的心毕竟都是好的。   又一会儿,秦乡绅领着赵良走进来。   笑道:“陶老,俞先生,这个姓赵,叫赵良,是个好学生,你看看是不是?”   被领进来的赵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身。面容干净,明眸皓齿,笑起来很是乖巧干净。   举手投足间,的确远胜过其他社学生。   俞峻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不是他,不过看这通身的气度,的确是个少年英才。”   秦乡绅心里咯噔一声,有点儿着急。   整条街上适龄的小子他都给找过来了,这赵良是最后一个了。   难道说,这俞先生要找的人真不在他们杏子街上?他有意攀附那位陶老,巴结这个俞先生,心里着急。   咬咬牙,跺跺脚,打定了注意定不能让这两位被别的什么乡绅里长给拉拢了过去。   秦乡绅长叹了一声:“那看来陶老和俞先生要找的人确不是我们杏子街上的小辈了。”   “也是这些小子们没这福分。”   说着又笑眯眯道:“不过俞先生你有所不知,这赵良的确是个聪明学生”   转身朝赵良招招手道:“良哥儿,过来,见过俞先生。”拉着赵良站了过来。   赵良哪里不懂秦乡绅的意思,绷紧了身子,心里咚咚作响,恭恭敬敬地又再度行了一礼。   秦乡绅是有意要把赵良推销出去了,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陶汝衡虽然对那些社学生也是和蔼可亲的,但都没看中,唯独对赵良,多看了一眼。   即便是这一眼,也实在是难得了。   俞峻也颇为给他面子,看了赵良一眼,考校了他几个问题。   赵良心跳如擂,捏紧了手掌,尽量稳住了嗓音,使得自己进退有度,回答得不疾不徐,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俞峻听了,微微颔首,也没作什么点评,只垂着眼帘夸了他一句。   或许是常年侍奉御前的缘故,即便曾经是正二品大员,俞峻他也总是这么一副平静静默的样子,没多少官架子。总是半垂着眼帘儿,便使得那淡而薄的,唇线优美的唇瓣,与极其挺括的鼻梁尤为引人注目了。   这一句夸赞与其他人相比却已经足够多了!   众人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纷纷落在了他身上。赵良微微一笑,却难掩自信以至于自得。   然而这一句夸赞之后,竟再无下文了!!   陶汝衡瞥了一眼俞峻,又转回目光,笑着站起身,望着秦乡绅道:“时间不早啦,今日劳烦你为我们二人忙里忙外,这一番操劳!”   秦乡绅怔了一下,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是没戏了,便也没再强求,笑道:“也是这些孩子没福气,陶老、俞先生,我送送你们二位罢!”   俞峻低声再三拒绝无果也只好作罢。   赵良怔愣在原地,环顾了一圈神色各异的社学生之后,莫名放松了下来。总归谁也没讨个好,自己倒是这其中拔尖的了。   出门前两人正好与人打了个胸厮撞。   这人俞峻和陶汝衡不认识,秦乡绅却是认识的。   “周先生!”   来人衣冠齐楚,年龄约莫五十上下,下颌生着三缕长须。   陶汝衡和这个俞先生来杏子街的这事儿自然也没瞒过周夫子,这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秦乡绅殷勤地赶紧忙着介绍。   周夫子忙一躬到底,甚为恭敬,抬眼一瞥自己这些学生,就知道没戏了,也没表现出来。   与陶秦两人一边说着些闲话一边往外走,言语间甚为小心奉承。   这俞先生与陶老交好,陶老虽然早就从朝堂上退了下来,但在这府州县里都有些人脉,而这位俞先生之前从未听过他的名号,说不定也曾是什么朝中的人物!若自己能入了他们二人的青眼,指不定他这么多年来都考不中的乡试还有转圜之机。   众社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提步跟了上去。   此时正是斜阳夕照,兽云吞日,晚霞如金蟾般蹲踞在天际,金红耀眼。   河畔凉风习习,几个老妪或稚童,凉鞋蕉扇,坐在河畔的石墩子上乘凉。   水面风来,在这柳荫深处,坐着个身姿挺拔清逸的少年。   面前支着个画架,在徐徐画着些什么,神情专注,眼睫纤长。   秦乡绅突然发现俞峻脚步缓了下来,顿住了步子,这步子一顿,便像是打着旋儿的风雪陡然消散了,安静了下来。   他顺着俞峻目光看去,不由一诧,有意道:   “咦——这不是张衍么?”   俞峻闻言转头望向了秦乡绅,嗓音平静听不出什么异样:“这少年叫张衍?方才他怎么没过来?”   秦乡绅道:“俞先生你有所不知,这少年是个痴儿!他与他那寡母倒也是我们这儿的风云人物了。”   “痴儿?”   “说来也是可惜。这小子的娘亲本不是我们杏子街人氏,不知与谁私通,未婚先孕诞下了他,搬到了咱们这儿来。”   “他说话走路都比别人慢上半拍,五岁的时候话都说不利索。”   陶汝衡微讶:“竟有此事。”   秦乡绅笑道:“此事我想周夫子再清楚不过。”   闻言,周夫子皱了皱眉,压下了心头那点不豫之色,   “勤能补拙,基础比旁人慢半拍那不要紧,偏这张衍今日在社学中交了白卷!态度不端,敷衍了事,如此不思进取,不说也罢。”   俞峻没有答话,眼帘半低着,绰步上前,目光落在了这画架子上。   秦乡绅和周夫子面面相觑,举步跟了上去。   这画上画的乃是个凉鞋蕉扇,敞着肚皮的老翁。   寥寥数笔,竟然是将其神其意给描摹殆尽了。   这纸上的线条甚至可以说是潦草凌乱的,但偏有一股生机,竟像活了一般,在纸上动起来。   这时,秦乡绅终于察觉出来了点儿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道:“俞先生认识这少年?”   俞峻一言未发,陶汝衡却露出了目前为止最为发自真心的微笑:“就是他,老夫与危甫欲寻的少年正是此子!!”   也不管周夫子和附近这些社学生是何等诧异,遽然变色了。 第34章   和张幼双一样,张衍他一落笔,就完全投入进了画中的世界。   搁下笔,收起画板,正欲起身离开,一转身,面前却多了道人影,瘦劲如铁,身披着斜阳,高峻疏朗。   顺着这青袍白履往上看,首先对上的是一双冷淡的凤眸,如月沉碧海,又有些冷涩沉郁的意味。   乍一眼,人很难想象,现实生活中竟然真的有人会有这般冷峭的眸子。   虽衣衫俭朴,其清姿难摹,似是那拂景云、拊惠风的青竹化身。   这不是之前那个下棋的……先生么?   张衍微感诧异。   俞峻那两道清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小友可还记得我?”   张衍不卑不亢地深深一揖:“先生风姿,晚辈记忆犹新。”   俞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两粒黝黑的瞳仁就像是白水银里头养着的两丸黑水银。   “你知道我是谁吗?”   张衍在脑子里迅速思索了一圈儿,却没任何印象,老老实实地回答:“晚辈不知。”   俞峻道:“我是九皋书院的夫子,九皋书院你听说过么?”   张衍一讶。   身后,周夫子和赵良脸色本来就不好了。   俞峻又道:“你可想去九皋书院念书?”   此言一出,更是齐齐又变了脸色。   周夫子那古板的脸上更是浮现出了些显而易见的慌乱之意。   他可没忘记他刚刚可当着这位俞先生的面骂张衍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赵良怔怔地看向了张衍。   少年既未露出欣喜也未露出慌乱,如冰似玉般无暇的脸庞上微露迟疑之色:“晚辈……不明。”   俞峻略一沉吟:“令堂何在?可愿带我一会令堂?”   张衍不假思索道:“先生,请。”   俞峻微微颔首,而陶汝衡更是大笑了三声,在众人复杂的视线中,主动上前挽起了张衍的手,并肩离开了河岸。   张衍出去写生一趟,把九皋书院的山长和先生给带回来了,这是张幼双始料未及的。这是什么恶俗的巧遇贵人的起点剧情?   面前的男人清瘦冷冽,凤眸如月沉碧海,锐利如玉刃秋霜,这位先生看上去都将近四十了,竟然还是个帅得惊天动地的帅逼!   看到面前这位先生的一瞬间,张幼双十分没出息地一个哆嗦,手抖了,当场就呆掉了,不淡定了。   废话!类比一下,就是哪个姑娘看到吴彦祖站在自己家门口还能淡定的!   也就是看到这先生的第一眼,张幼双猛然惊觉到自己原来还有少女心这玩意儿,要是她身边儿还有闺蜜,她肯定要给自己闺蜜发一串“啊啊啊啊啊我在家门口遇到个大帅比”来表示自己的激动之心,顺便面子上装作若无其事倍儿冷漠矜持淡定,实际上眼角余光悄悄扫帅逼一眼又一眼。   然而她如今没有闺蜜,只有张猫猫,而她悲催地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少妇老阿姨了!   看了眼一脸正直,毫无所觉的张猫猫,张幼双嘴角一抽。   难道张猫猫的真实身份是……龙傲天?!而她其实是龙傲天的穿越者亲妈?!   年约花甲的陶巨巨本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个什么布衣荆钗的贤妇,就是那种辛辛苦苦拉扯孩子长大,各种贤良淑德知礼明礼能上《列女传》的英雄母亲。结果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个长得倍儿年轻,心态也倍儿年轻的女郎。   眼睛很大,富有光彩,精神奕奕,看人的时候不卑也不亢。   在张幼双身上,陶汝衡竟然莫名地感觉到了隐隐一股与年龄无关的少年风流,不禁微笑着捋着精心保养过的美须,赞道:“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于是各自落座,分茶闲话。   然而俞峻却没有动,他脚步一转,恪守着礼节,止步在了屋檐下,垂着眼帘儿,并不多看她。   张幼双:……   “先生要不要……呃,进来说话。”   俞峻眼睫一颤,婉拒道:“礼不可废。”   这嗓音极为动听,像一柄刚出炉的宝剑,浸入了冰水里,有点儿冷,有点儿硬,又含着点儿碎玉琳琅的质感。   这位俞先生生得好看,就像是个玉雕出来的人儿,使人忍不住想上手戳一下,看看这肌肤是不是也是这么冰凉沁人。   这还是张幼双第一次遇到这种,如此完美地恪守了儒家礼节的士大夫。   张幼双默默擦了把冷汗。   “寡妇”门前是非多,张幼双也理解这位俞先生的禁欲与冷淡,不过对方站在门口,让她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非典型社恐选择性发作,浑身上下压力山大。   “先生这样站着我总觉得招待不周,压力很大……”   俞峻:“……”   张幼双突然灵光一现:“这样吧,我去搬两把凳子出来,就在院子里说话。”   于是,赶紧回头支使张衍和自己一块儿屁颠屁颠地搬了四把凳子,顺便把棋盘拿了出来,翻出家里最好的茶叶,果断冲了四杯茶。   你一杯我一杯,恭敬有礼地请这位俞先生和陶山长坐下。   张猫猫乖巧地帮忙把凳子给她搬了过来,张幼双随口就说了一声“谢谢”。   听到她说谢谢这位俞先生却好似微微怔了一下,旋即又垂下眼。   ……是惊讶她这个当妈的对儿子说谢谢?张幼双胡思乱想道。   像是终于被她给说服了,这回这位俞先生终于撩起衣摆,坐了下来。   张幼双落落大方,说起话来嗓音不高不低,也不卑不亢。   俞峻和陶汝衡是个儒家士大夫,张幼双她爹妈这两口子也都是搞学术的。和这些知识分子相处,张幼双没带怕的,几乎是驾轻就熟。   她也没有什么扮猪吃老虎,藏着掖着的意思。   思而不学,则事无征验,疑不能定。   学思当交修并行,最重要的是,在这过程中,自然而然就有朋(志同道合者)自远方来了。   她读的书或许没这位俞先生深,但绝对比俞先生广而杂。   陶汝衡对她也有几分好奇,几分欣赏,忍不住莞尔,问起张幼双育儿心得。   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说话间张幼双旁征博引,又融汇了不少后世的思想精粹,其落落大方,才思敏捷,口齿清晰,给两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不知不觉间,俞峻也多说了几句话。   张幼双的一些言论,令他又惊又喜,谈性甚浓,说了一阵子,陶汝衡笑道:“我听闻娘子善弈?不知可有兴趣陪我这老头子……   不,哈哈哈我定是下不过娘子的,娘子有没有兴趣,与这位俞先生手谈一局?”   “擅长算不上,勉强粗通。”张幼双也没推辞,大大方方地站起身,躬身行了一礼,双目平视俞峻:“请先生赐教。”   和俞峻分座停当后,俞峻以为她是晚辈,让她坐了东首,执白。   张幼双也没推辞,先手落了一子。   其间,三人继续方才这未尽之言,陶汝衡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番感叹了:“娘子当真是教出了个好学生。”   张幼双谦虚地说:“晚辈愧不敢当。”   “不知娘子对于‘教育’有何见解?”   张幼双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语言,紧跟着黑棋落子。   “私以为,现如今的教育,讲究的是“修身治国平天下”   讲求的是社会价值和社会责任感,   难免失于了对个人之健全人格的培养,失去了对自我的发掘。”   陶汝衡轻轻颔首:“娘子说得不无道理。”   俞峻也将那有些冷涩的,如岩溜冰封般的目光投向了她。   张幼双顿了顿继续说:“晚辈认为,教育宗旨在身育与心育,心育又可分智育、德育、美育。”   “身育,心育、智育、德育、美育?”陶汝衡微感诧异,饶有兴趣道,“的确是前所未闻的观点。”   现代人或许都听说过王国维是写《人间词话》的那位巨巨,却不知道王国维同时也是一名教育学家,更是中国近代教育的开创者之一。   “身育、心育、智育、德育、美育”即是王国维巨巨在《论教育之宗旨》一文中率先提出。   见状,张幼双又细细地解释了一遍。   “晚辈还认为,如今天下这学校教育,过于重视这文质之间的讨论,却忽略了身体的重要性。   “古今论治者皆知相为国之辅,而不知将亦国之辅也。”   俞峻似乎也认同了她的看法,他冷涩的眼底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欣赏之意,却还是恪守着礼节未曾与她有什么直接性的目光接触。   “国之有将相如人之有两手、鸟之有两翼,阙一不可,相得其人则国体正而安,将得其人则国势强而固。”   张幼双接着道:“是故治忽在乎文,文之所以备,相之辅也;强弱由乎武,武之所以周,将之辅也。   陶汝衡看了眼张幼双,又看了眼俞峻,莞尔笑道:“是。国家之文武缺一不可,人之文武也缺一不可。”   受到鼓励,张幼双又接着道:“身体是革……身体是建功立业的本钱,若无健康之身体,健全之人格,如王弼早夭,又如何谈得上将自己这一身才学于报效国家与百姓?”   这其实就不单单是在说教育了。   这一番议论,俞峻和陶汝衡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新奇之余,似有所悟。   一转神的功夫,棋盘上这黑五子已被白子团团包围。   此时天色已黑,银蟾欲上,星斗灿烂。   张衍见室内昏暗,转身点起了灯。   和这位俞先生相对而坐,张幼双低头看了眼棋盘。   方圆之间棋子纵横星点乱。   收起目光,谈性大发,她继续朗朗而谈:“晚辈以为如今这世上的教书先生,多分外以下三种。   第一种,是只会教书,照本宣科。   第二种是,比上一种好一点儿,不是在教书,是在教学生,不过还不是最好。”   俞峻拈了颗棋子,沉声说:“七之十四,扳,那第三种呢?   张幼双:“八之十四。”   “第三种不是在教学生,而是在教学生学,将学习的方法传授给学生。是教学生学会举一反三,是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   俞峻:“七之十五,长。”   先后在七之十四,七之十五,一扳三长,欲要救出这黑五子出囹圄。   张幼双不假思索:“五之十五。”   “好的先生应当是将学习的主动□□给学生。   “好的先生应当善于因材施教。正如昔日先师门下弟子问仁,先师根据弟子每个人的不同,给出了不同的回答。   “好的先生还应当是善于一面教一面学的。学海无涯,学无止境。”   只张幼双这一手,如此一来,黑棋立刻便成滞重之形。   张幼双将手从棋盘上抽开,轻轻吁出一口气,低声道: “先生承让,晚辈险胜一局。”   陶汝衡凝视着棋盘,忍不住朗声大笑。   “娘子这一番讲解,非但使人醍醐灌顶,就连这棋艺也使人深为叹服,甘拜下风。你这不是险胜,你这是把三妮儿打了个落花流水啊!”   三、三妮儿?   在场就她、猫猫、陶山长、俞先生四个人,三妮儿只能指的是俞先生了。   张幼双没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俞峻,瞬间目瞪口呆。   这位俞巨巨小名竟然是三妮儿?   不过这位俞先生表情太过沉静,他坐姿极为挺拔,正低眸看眼前的棋盘。   那冷峭的,似瘦劲老梅般的手指搭在膝上,衣衫几乎无一褶皱。若无常年累月极佳的修养几乎难以做到。   对方的反应以至于张幼双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了,张幼双赶紧坐直,强迫自己转回了视线。   此时陶汝衡简直是越看张幼双越喜欢了。   他这几年来归隐田园,身边儿也没个说话的伴儿,如今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对胃口的母子俩,这一问一弈,过足了棋瘾。   眼下更是爱才心切,以至于替张幼双可惜了,忍不住感慨:“若娘子是男子,该有多好。”   张幼双是个男子,他这便聘她到书院教书去了!   “不,”张幼双脸上没见任何失落之色,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说,双眼明亮而锐利,“能生为女子我很高兴。”   俞峻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   这一番言论酣畅淋漓,星光在他高空燃烧颤动,将这火星洒落在他心上,他心中若有一簇火苗,足将骨肉烧成灰屑。   这等气量,言笑昂然,好似胸吞百川流,难怪能教出张衍这般若初升之朝阳,试翼之雏鹰,不卑不亢,若川渎之泻於海般的少年郎。   她如今虽藉藉无名,但凭着这一身才学早晚也有出头之日。   若她是个男子,投身举业,早晚也定然能进士及第。   俞峻不再开口多说,只垂眸道:“方才这一手,我想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知娘子有何高见?”   张幼双闻言,眨眨眼,也不推辞,立刻探出半截身子,指着棋盘夸夸其谈:“先生不妨改在此处落子。”   “先生于此处扳,”手指顺着棋盘一点,“我必在此处应。”   “届时,先生可先后在七之十四,七之十落子……”   “这样就能巧妙脱身了……”   两人的嗓音高高低低,渐渐地也都融化在了这暮春暖意融融的微风之中了。   张幼双和张衍亲自送俞峻和陶汝衡离开时,已然月上中天。   鼓起勇气,将手上的灯笼递给了这位俞先生,张幼双转身叫张衍去送:“天色已晚,夜路难走,我叫衍儿送两位先生。”   俞峻袖中曲蜷的手指一动,垂下眼接过了灯笼,望向了垂袖静立在朗朗月色下的少年。   张衍一揖到底,“容晚辈相送。”   这句话正合了陶汝衡他的心意,他微微一笑,也没再推辞。   月光洒落在这青石板上。   俞峻将目光投向了远方。   远方如轻纱覆地,夜色中传来些许虫鸣,此时街头巷尾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烛,唯余灯笼这拳头大小的一团,照亮了去时的归路。   是难得的香风微熏景气熏,阡陌巷里乐融融的太平无事。   陶汝衡似有所觉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这般太平盛世可是你求之不得。”   俞峻几乎是不动感情地说:“还不够。”   “我朝上上下下,所求者无非黎民不饥不寒。”   陶汝衡怪道:“这还不够?”   俞峻的嗓音低沉了下来:“这只是最低标准的下限。”   百姓有粮食吃不至于挨饿,有衣服穿不至于受冻。帝国上上下下唯求如此,这样他们便已心满意足。   至于仓廪实而知礼节,他们不讲求。不讲求如今海外的发展日新月异,不讲求这个社会或许还可以往前更进一步。   人人只想着守成,只想着含糊度日。   只要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尸位素餐,保证其治下不至于有那人相食的惨剧,便也能习于苟安,异口同声地高呼一声是太平盛世。   更何况连这一点他们都做不到。   “这只是越县。”俞峻面色冷峭道,“你我目光所不及之处,仍有无数饥寒交迫,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黎民百姓。”   陶汝衡闻言也沉默了下来。   没有人比俞峻更清楚这个帝国官僚机构的低能、僵化、含糊与敷衍。   人们围着官署筑起一具又一具庞大、笨重的、死气沉沉的棺椁。   他这么多年来如何尽心尽力也不过只能修补那些个边边角角。   闭上眼,俞峻心中仿佛有一簇火苗在静默地燃烧,他心里无不赞同今日这张娘子的所说所想,只是他为人内敛,鲜少有表现出来的时候。   少年若朝阳之初生,若雏鹰之试翼。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唯有少年才有这般挟山超海,抛头颅洒热血,力挽乾坤之意气,唯有少年才能使这暮霭沉沉的国,焕发出一副全新的精神与力量。 第35章   送走陶汝衡和俞先生之后,张幼双还处在一个精神昂扬的状态里,偏着脑袋想了想,张衍那里估计应该没问题,俞先生对猫猫貌似颇为赏识。   算算时间,其实现在也不过才七八点钟的样子。   张幼双精神奕奕,睡意全无,干脆靸拉着拖鞋,趁着这股势头奔向书桌撸大纲。   她压根就没想过她真的能因为受陶汝衡赏识,而顺利拿下九皋书院的offer。   在这个男女极度不平衡的社会。张幼双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要靠自己努力打拼出一条路啊。   等到张衍回来的时候,张幼双经过一番奋斗,终于将大纲给整理出来了。   就写什么这件事上,张幼双曾经有过一番深思熟虑。   文抄公??   抄什么呢?红楼梦?如今大梁这市面上还没有《西游记》与《红楼梦》问世。   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张幼双仔细想想,一秒泄气。   还是算了吧。   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并不仅仅只在于剧情,就不说它这文学价值、历史价值、社会价值、艺术价值了。   张幼双嘴角微抽。   光这秒杀她十八条街的文笔,都不是她光靠默写就能写出来的好吗?   所以说,比起文抄公,还不如老老实实考虑自己动脑子吧。   这点东西难道还写不出来吗!   将思绪转移到纸上,张幼双又浏览了一遍大纲和开头的第一章 。   这故事大致讲的是个妓|女和一个世家贵族子弟的相爱。   语言之华丽绮艳,很有那大上海十里洋场,鸳鸯蝴蝶派的调调。   一个妓|女(女主)和一个钟鸣鼎食、诗礼簪缨的世家公子(男主)相爱。   然而两人的结合却暗流涌动,埋伏着重重的危机。   男主是个风流薄情的世家子弟,即使是结了婚也没改自己这风流薄情的秉性。   他固然爱女主没错,却并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   他依然会出去应酬,别人送过来的侍妾他也会欣然接受,含笑应允。   在他看来这些不过都是玩物,转手就能送走的玩意儿,不值一提,也不值得他入眼。   他也不明白,甚至讶异于女主对这些女人的看重。   女主对这些女人的看重,其实并不仅仅只源于对感情忠贞的要求,她身为妓|女,曾经如浮萍般无依无靠,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与这些女人感同身受,她同情这些女人,继而无法接受男主对她们的态度。   矛盾的爆发始于男主的朋友。   女主在妓院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好朋友,朋友后来成了男主朋友的妾室,一次宴会上被客人看中,被男主的朋友转手送了人。   随后被凌虐至死。   女主愤怒地去找这两方讨说法,却被男主朋友言语侮辱。   这时女主和男主的矛盾已然不可调和。   两人大吵了一架。   谢玉山闻言,沉默了半晌,眉梢微蹙似有不解:“可是——她不过是个妾室。若没有我,你也不过是个在秦楼楚馆承欢卖笑的妓子,或许运气好了,也会嫁予商人作妾。不过阿纨你放心,你是我唯一的正妻,我也绝不会作出那等鬻妻卖子之事。”   谢玉山的语气可以说是温和的,温柔的。   但他那不近人情的,有些淡漠的印象,温柔中透露出来的上位者的残酷本质,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女主的心上。   在这日后的日子里,还是男主低了头,为她擿玉毁珠而面色不改,温和款款。   可是女主已然明白了。   男主并没有将她当作一个真正的,平等的,有血有肉的人,她只不过是他的宠物,他的玩偶。   在最后的最后,妓|女为了追求真正的自由,放了一把火,果断离开了世家公子。   这个故事张幼双主要参照了一下《玩偶之家》和《金粉世家》,可惜她能力有限,写出来还是像个烂俗的三流小言。   撸完大纲,张幼双看了一眼又一眼,想了想拿出纸笔,一笔一划,脊背挺直地坐在桌前,写道:   【前辈好,冒昧打扰,晚辈这几天写了一篇话本……】   通过这段时间的《四书》传信,张幼双隐隐约约大概摸清楚了这位巨巨如今正处于一个比较迷惘的状态。   似乎是遇上了什么事儿,站在了人生的转折点上,在寻找自我。   距离她上次送信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这位巨巨有没有去书院教书。   额……想到那位巨巨,张幼双心里就忍不住给这位巨巨发张好人卡。   主要是因为,张幼双她自认为自己和大多数当代青年一样,是个非典型社恐。   什么叫非典型社恐呢,就还没有达到那种人前讲话直打哆嗦的地步,硬着头皮倒也能应付,不爱交际,更乐意自己一个人宅家里,不爱接电话,懒得动弹,约好明天的饭局,当天晚上就后悔。   还有就是网上比现实更欢脱,这一点同样也体现在了她和这位巨巨的相处之上,一不小心说话就不着边际,开始原形毕露了。   比如说,这巨巨目前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奇葩”什么叫“吃瓜”,什么叫“膝盖中了一箭”各种乱七八糟的词汇。   这位巨巨脾气简直好到爆炸,不论她说了多少废话,都不置可否,并不在意,她提出的问题他俱都一一地回复了。认真到张幼双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凭心而言,这位巨巨简直是个完美地树洞,她有时候一肚子八卦无处与人说的时候,就特别激动地找这位巨巨吐槽。   于是她就这样越来越放飞,越来越放飞了。   与这位巨巨传信的频率也从半个月一次,到十天一次,再到现在基本上两三天一次,一天一次,幸好知味楼离杏子巷还算比较近,她每天去买菜的时候都路过。   于是,大纲写完之后,张幼双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这位巨巨。这位巨巨很明显属于士大夫阶层的。如今的大梁话本消费群体主要还在于乡绅、士大夫等识字的群体,她想征求一下这位标准的、克己复礼的士大夫对于她这个话本的接受程度。   【晚辈观复叩上。】   将信封好,张幼双又誊抄了一份,先是去了趟伊洛书坊。   将大纲拿给吴朋义看过之后,如果没问题她就能开始着手正文的创作了。   这几天,她和吴朋义的分工很明确,她负责内容,吴朋义负责各种外部包装。   网文创作一般讲求“黄金前三章”,这个概念其实脱胎于现代独有的网文生态环境。   如今整个互联网都在讲求“短、平、快”,市面上可供选择的网络小说越来越多,读者的阅读习惯也趋向于碎片化。   受整个互联网大环境的影响,现如今,绝大部分读者越来越缺乏耐心,容忍度也越来越低。如果你前三章没能吸引读者留下,残酷而无情的读者巨巨们绝壁会拔掉无情,说走就走。   在这一方面可以说大梁的小读者们还是一群没见过大风大浪的孩子们,大梁的创作环境也比现代要宽容不少。   离开伊洛书坊之后,张幼双先是转道知味楼,借着又转道宝晋堂买了几本话本,坐在店里看。   这一看不得了,她差点儿“咦咦”地跳起来。   她面前这话本叫《瀛洲艳想》,说是去西岸七十万里的海外有个名叫瀛洲的地方,其国家的风土人情与中国无疑。   故事的主人公正是这个国家的公主。   为什么张幼双她这么惊讶,这是因为穿越过来这么久了,对大梁的情况她也基本摸清楚了。   她有理由怀疑这个话本映射的就是当朝的长公主临国公主。   这位长公主如今正寡居在家,她的桃色绯闻却是大梁人民津津乐道的话题。   用现代的目光来看,这位长公主的前夫,驸马汝阳侯长子胡善伦,足以称得上一个“渣”字。   据说这位驸马婚后对长公主不算多好,大梁朝茶禁甚为严格,他竟然胆大包天向西藩走私茶叶,这事儿于是就被人告到了皇帝那儿。   你说这位渣男兄弟,向哪儿走私茶叶不好,偏偏向西藩。大行王朝是将茶叶视作重要战略资源,作统治西北地区各族人民的重要手段。   皇帝大怒要杀驸马,女主赶去求情反被牵连,一气之下,这位子极度暴躁的皇帝竟然要连女主一道儿杀了。   当然,长公主最后没死成,驸马领了便当之后,长公主就成了寡妇。   话本里的这个公主,也是个长公主,其生平事迹乎与临国公主所差无几。   内容在张幼双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可看的,无非是披皮八卦,打着艳情的名号,剧情一马平川,毫无悬念可言。   看到后面,最让张幼双难以释怀的反倒是一个三线男配。   这位男配是个尚书,戏份不多,却十分重要。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位的原型不就是俞巨巨吗?   在话本里,俞峻巨巨却是女主萧淑姮的白月光。   相较于其他绯闻对象浮夸的外貌描写,作者对于他的描写十分简单。   俞峻他曾经救过女主的命。   女主萧淑姮与俞峻初见是在一次宫宴上,男人沉默地站在丹红的宫墙下,身形隐于了一汩月色中,淡得几乎与月色融为了一体,侧脸轮廓冷硬。   碰到女主后,俞峻自觉失礼,一言不发自行退避,但女主萧淑姮看着这道挺拔如松的背影却是失了神。   从那之后,女主萧淑姮便对这位年纪轻轻的户部尚书上了心。   然而俞峻却是《瀛洲艳想》中唯一一个不爱女主的,他少负才学,恃才傲物。无意于男欢女爱,一心想要铲除奸宦,肃清吏治,可谓是直男中的钢铁直男。   女主萧淑姮因驸马一事被皇帝迁怒后,朝野上下也有不少为女主说话的,无一例外全被盛怒之下的皇帝黜弃迁徙。   萧淑姮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在宫门落钥前,拦住了俞峻,求他帮忙。   在朝野上下无一人再敢为女主求情的情况下,俞峻替她说了话。   只说了一句话,或者说一个人的名字。   “先王后。”   只这一句,一针见血戳入了皇帝的心窝子。   先王后被朝野上下奉为贤后,其人早逝,算是皇帝的白月光,她生前对长女也是独女萧淑姮是倍加疼爱。   其实这么多天过去,皇帝气也消了,奈何之前太轴,朝野上下纷纷闭麦,皇帝骑虎难下,下不来台。   俞峻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就救了女主的命。   张幼双一边感叹于这以俞巨巨为原型的男配的风骨,一边又扼腕于“能看不能吃!作者你还是人吗?!求你做个人吧!”   不过没想到俞巨巨竟然也与这位长公主有这么一段缘。   能将这宫闱风月写得如此香艳鲜活的,看来这个话本的作者也是某个胆大包天的“圈中人士”。   这么看来,她的偶像俞峻巨巨果然是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   看完之后,张幼双就随手丢在了一边,继续投身于事业中。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说不期盼一段甜甜的恋爱那是假的,这一点上,张幼双倒是很理智。没有也强求不来,自己一个人过不更潇洒。   至于她的偶像这位俞巨巨,她更是想都没想过,据民间传言这位巨巨貌似样貌非常之帅,皎然若秋月,风姿郁美,妥妥的一朵高岭之花。   这玩意儿就像是梦女文学看过了就丢掉了,难不成你看过了尊龙的梦女文,还真期盼着和尊龙在一起不成?      【前辈好,冒昧打扰,晚辈这几天写了一篇话本……】   像是一种意愿,像是有磁石在驱使着他,吸引着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来到知味楼的书柜前。   这《四书析疑》写得是圣贤大道,然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压在书页上,翻开时。   却仿佛又五彩缤纷地跃入了他的眼帘。   象征着与他截然不同的生活。   这生活里充斥着喜怒哀乐,活泼、朝气、快乐、轻浮、浪荡,鲁莽、狡猾。   他的脑子里像是轰然之间敞开了一扇大门,涌入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指腹轻轻压平了微卷的纸页。   他困扰,蹙起眉。   虽然对方总说些不着边际的,他听不懂的话。   却又想,这令他要如何拒绝。   悬腕提笔,略一思忖,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我极少看话本,但你的想法未尝不具备可行性……】   俞峻,或者说现在该叫俞吉,听从了张幼双的建议,他此时已经在九皋书院教了有月余的书。   很不幸的是,祝保才真的被分配在了他门下,如今正处于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   九皋书院总共分了六个斋,分别为诚明,敬义,日新,时习,居业,明道。   祝保才就不幸被分在了所谓的“尖子班”明道斋。   他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祝保才心里是清楚的。   在九皋书院学习的这一个多月,使得祝小骚年内心倍感煎熬,甚至患上了“冒充者综合征”。   祝小骚年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目光在讲堂里来回扫啊扫啊扫。   很快,就有道身影出现在了他面前。   “祝保才,你今日的日课簿呢。”   说话的是个白衫少年,年约十五六,身形清瘦,面色苍白,颧骨有些高,显得面色有些阴郁。   白衫少年面无表情,漠然地问。   这少年名唤王希礼,非本地人氏,出自大梁江北的豪族王氏,因为其父与陶汝衡关系不错,这才来到九皋书院念书。   他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据说此人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养成了个高傲的性子,待人不冷不热,客气疏离。   这种小天才九皋书院里不多,也不少。   祝保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迅速从桌肚子里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日课簿。   少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拿着日课簿就走了,一转身唯余一阵冷飕飕的凉气。   祝保才默了半秒,果断冲着少年的背影扮了个鬼脸。   扭头一看,触目可及之处,讲堂诸位同窗此刻都在念书。   左手边放着早饭,右手边放着今日的功课本和教材,一边吃,一边腾出空来看一眼,嘴里念两句。   众人学得认真,却没一个搭理他的。祝保才嘴角一抽,捂住了心口,被扎得遍体鳞伤,想他来书院都快一个多月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基础太差,又被分进了尖子班,就这样光荣地成为了尖子班里的一名吊车尾,扯后腿的老鼠屎。   天才嘛,傲一些都是正常的。   祝保才闭上眼默默安慰自己。   所以他究竟是为啥会被分入这个班!!   却不料,他这摸鱼的行径正好被一尊冷面煞神给看了个正着。   “祝保才,同窗好看?”一道冷淡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讲堂内随之一静。   祝保才脑子里“嗡”地一声,汗毛直竖。   这个、这个声音是……俞先生!!   来了,这个书院他最怕的先生!!   来人随之跨了门槛入了讲堂。   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肌肤如玉,风姿高彻,冷涩如岩溜冰封,瘦劲如铁。   伴随着他踏入讲堂内,原本还乱嗡嗡的讲堂霎时间雅雀无声,就连那冷傲的王希礼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整间屋子里的学生纷纷噤若寒蝉,书也不背了,忙起身拱手行礼,祝保才随之慌忙忙站起来。   俞先生扫了他们一眼,视线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他嗓音冷清,淡淡地说:“看我作什么?念你们的书。”   说完,好似没瞧见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   他身后站着个正值弱冠执念青年,一袭白裳,乌发墨鬓,褐色瞳孔,温文尔雅,此人名唤孟敬仲,正是明道斋的斋长。   他从袖中拿出本册子,交给了俞先生。   俞先生接了男学生递来的册子,翻了翻册子,便开始点名,喊人上来。却不查他们的功课本,只让他们带字帖给他看,他拿了一只笔批仿。   他皱着眉头念了一个人名,就有个人手里拿着字战战兢兢上来了。   其余没被点到的,慌忙低垂着头,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词,只望俞先生别点到他。   俞先生,或者说俞峻,正如张幼双所想的那样,他自从来到越县之后,的确处于一个比较沉郁迷茫的状态。   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准所培养长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经过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范。   父兄去世后,他靠阅读着父兄遗留的家训笔记,渐渐长大成人,少年时,被梁武帝点名进了太学。   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长成了现在这个脚踏实地,沉稳自律的模样。   从太学出来后,就毫无疑问地进入了官场,擢为户部右侍郎,没多时被外放出去磨炼,回朝之后紧跟着就升了户部尚书……   可以说俞峻他的资历非常之正统,也非常之乏味。   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生的,将户口、府库、田赋……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有朝一日,离了户部,离了官场,离了京城之后,俞峻也难免无所适从。   所谓巨巨,不一定要多聪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   经过张幼双这局外人一点拨,很快就拨云见日了。   实际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正二品大员通身的威严,虽说俞峻他在朝堂里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带头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这股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   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   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   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   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   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   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   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   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   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   “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   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   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   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   “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   言罢,下了课。   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   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   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   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   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   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   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   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   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   俞峻道:“礼不可废。”   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   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   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   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   “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   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   正好,他也有此意。   “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   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   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   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   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   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   “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   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   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   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   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   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   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   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   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   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   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   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   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   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   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   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   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   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   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   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   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   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   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   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   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   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   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   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   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   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   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   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   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   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   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   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   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   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   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   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   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   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   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   绿茎红艳乱了。   波影满了。   不复清净。 第36章   下了课,一个面色阴郁病弱,尖下巴,两瓣淡色薄唇的少年,冷着一张脸,将诸生的日课簿收齐,送到了春晖阁里去。   所谓春晖阁,其实就是九皋书院的办公室。而这少年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王希礼同学。   祝保才点评说,就是王希礼这货看上去冷冷淡淡的,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实际上却龟毛事儿逼到令人崩溃。   归根究底嘛,还是因为对明道斋的归属感太强。据说世家贵族都有些不能为外人道也的阴私,王希礼这不辞辛劳地赶到九皋书院上课,似乎另有隐情。   知情人透露,貌似是被从家里赶出来的,这也就解释了这位为何将明道斋看得如此之重了。   面无表情地看着最上面那本皱巴巴的日课簿,王希礼忍不住蹙起了眉,脸色阴郁,若非祝保才他这不堪入目的考课成绩拖了全班的后腿,他们明道斋在“考列第等循环簿”上的名次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岌岌可危,即将要被敬义斋给反超过去了!   所谓“考列第等循环簿”说白了其实就是记录学生们考试成绩的成绩榜,本来他们明道斋与敬义斋的成绩就咬得很紧。王希礼眉心狠狠一跳,眸光阴骘,也就孟敬仲这个做斋长的没脾气,没骨头,还不以为然,天天替祝保才说话。   来到春晖阁前,王希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敲了敲门。   得到“进来”的答复后,王希礼抱着日课簿走上前,来到了左边靠窗的一张桌案前。   这桌案前正坐着个约莫四十上下的夫子,白面皮,中等身子,有些微胖,此时此刻,正奋笔疾书,“刷刷刷”地忙着写些什么。   王希礼行了一礼:“夫子,今天的日课簿都在这儿了。”   “哦。”胖夫子头也没抬,“你就放这儿。”   王希礼垂下眼,放下日课簿的同时,视线不经意间一扫。   看清了胖夫子在写什么之后,不由愣了一下,心中悚然一惊。   照理说,放下日课簿之后没什么事儿他就可以离开了,但转身的刹那间,王希礼憋了又憋,还是没憋住,忍不住问道:“夫子这是在出卷子吗?”   “这不是……”少年拧着眉,迟疑地说,“才考过月课吗?”   胖夫子一抬头看到王希礼的面色,顿时乐了:“哈哈哈放心吧,这不是给你们考的,是给别人考的。”   王希礼愣了一下,白皙的面色腾地飞起了两抹红晕, “学生并无此意……”   他有点儿赫然,忍不住又问:“只是不知何人竟能令夫子亲自出题,单独考察?”   胖夫子也不瞒他:“喏,你自己看吧。”   说着递给了他个字条。   看着字条,王希礼一字一顿地念道:“张衍?”   眼一眯,敏锐地说:“这不是我们书院的学生。”   胖夫子道:“现在不是,日后就是了。”   王希礼放下字条,皱眉问:“不是已经过了招生的时日?”   “咳咳咳……”胖夫子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这……这学规也有通融的时候嘛……”   出身优渥,见多了这种拖关系,攀人情,走后门的事儿,王希礼眉心再次狠狠一跳。   懂了。   苍白的脸上更显苍白,脸上微不可察地,飞快地掠过了一抹厌恶之色。   关系户。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张衍日后就是你们明道斋的学生了。”胖夫子劝慰道,“希礼,你可要照顾好新同窗啊。”   收起心里那股不满的厌恶之意,王希礼低声应了一句,快步走出了春晖阁。   那胖夫子忽地又喊了一声:“对了,希礼,你三天之后没什么事儿吧?”   王希礼立刻停下了脚步。   胖夫子笑道:“若没什么事儿,就来帮夫子打个下手。”   长辈主动派事儿,王希礼怎么可能不答应,纵使再有诸多不满,也都一一应了。   一走出春晖阁,少年那张貌若处子的脸,脸色微微一变,眉头皱得简直能夹死一只苍蝇。   一个祝保才不够,现在又塞进来一个走后门儿的,这把他们明道斋当什么地方了!不,祝保才都比这个走后门儿的强上数倍不止,最起码人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   春晖阁外,对于这位即将到来的新同学,王希礼骚年如临大敌,一股森森的敌意油然而生。      九皋书院和张衍约定的时间是三天后,三天后,九皋书院会单独给他安排一场考试,只要考过了就能破格录取,不过到底能不能进还得看他真才实学。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一直到翌日一早,雨势才转下,大雨冲刷之下,道路泥泞难走,陷了不少车马,等张衍赶过去的时候,已然是一炷香之后了。   九皋书院就建在鹤峰脚下,林壑幽深,时有不少尤以烟霞岭下的鹤呖是一绝,更是这九皋八景之一。   此时下了点儿蒙蒙细雨,细雨如油,霏霏沥沥,山头烟合,隐约了螺黛似的青山。   雨湿垂柳,色若烟润。   走过重门,便是学生们讲学会文的原道堂,过了原道堂,左右有斋舍各三十余楹,后为供奉着先贤的祠堂十六楹,再往后走,青山脚下,桃树林内,有白塔一座,便是九皋书院的藏书楼。   少年手执桐油纸伞,目光在穿着九皋书院的学子们身上扫了一圈儿。   九皋书院的学生都有统一的制式服装,缎面的白裳,挺拔的白靴,袍缘勾着一圈儿青色的纹路,如青松覆雪,袍袖翩翩,在腰线处收紧,勾勒出劲瘦挺拔的腰身,乌发以骨簪或木簪挽起,拢入白纱冠中。   其身姿清逸,更如春风春柳,少年得意。   张衍收回视线,忍不住握紧了伞柄,如果他没预估错的话,还是来迟了。定了定心神,不再多做他想,而是来到大门前,找门子问了个路。   被叫住的门子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我们书院的学生吧。”   张衍想了一下:“我是来找孙夫子的。”   那门子盯着他看了几眼,笑了:“你就是那个张衍?”   这门子竟然知道他?张衍一愣。   那门子倒也没啰嗦,笑着叫他跟上,领着他七绕八绕地就进了个屋里,朝里面喊道:“孙先生,来人了!”   屋里的人顿时将目光看了过来。   这是个身着青色文士袍的中年男人,白面皮,中等身子,有些微胖,身边儿还坐着个正在看书的白衫少年。   这少年高颧骨,淡唇瓣,面色苍白。目光自他脸上寸寸掠过,收回了视线,不言不语,颇有自矜身份的傲慢之意。   胖夫子斜乜了他一眼:“你就是张衍。”   “学生张衍。”   胖夫子叹了口气。   张衍心里一紧,轻声问道: “学生迟到了吗?”   对方沉默了一瞬:“迟到了一炷香的功夫。”   张衍顿了顿:“抱歉。”   胖夫子有些纠结,摇摇头道,正要说些什么。   那白衫少年忽地站起身,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嗓音泠泠地插了一句话:   “你……已经误了时辰了。你回吧!”王希礼皱着眉,强压下厌恶道,“我不晓得你走了什么门路,找了什么干系!但连这最基本的守时都做不到,我们这儿是不收的。”   书皮上隐隐有墨印的“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肄业精诀”的字样。   胖夫子孙士鲁“哎哟”了一声,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好了。   这番“深明大义”的话都被王希礼这小兔崽子说在了前头,他就算是想给开后门儿,行方便都不大好意思了。   王希礼为人一丝不苟,脾气又烂,叫他平白无故地等了这么长时间,如今心情正十分不美,面色阴沉,浑身戾气飕飕直往外放。   无奈之下,孙士鲁叹了口气,只好顺着王希礼的话头继续说下去:“这位……张……张小相公呐,不是我说你,你连这守时都做不到,要我如何相信你。”   “可否请夫子通融一二?”自知理亏,张衍也没有多加辩驳,只是将事情的原委重新复述了一遍。   孙士鲁“唔”了一声,见他神情宁和,说起话来井井有条,所述的事情倒也可观,没有添油加醋,多加矫饰之意,点点头道:“倒也情有可原。”   王希礼眉头拧得更深了,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重新捡起桌上那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往下看。   到底是没憋住,翻了一页,忍不住垂着眼,不冷不热地刺儿了一句。   张衍眼睫一颤,自知理亏,倒也没有多加辩解。   俞峻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怎么回事?”他眼神波澜不惊地掠过,眉梢不自觉拧起少许,嗓音冷润。   张衍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看到一个男人跨过门槛走来。   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双眸如皎皎泠泠秋月,皮肤细润白皙如玉。   这不是……之前那位俞先生?!   男人乌发半拢,微皱着眉头,从门外大跨步进来,顺手合上了手中还在滴着水的桐油伞,放在了墙脚。   他宽阔的肩膀上被雨水浸湿了一小块,眼睫前似乎还朦胧着淡淡的雾气。   男人是很冷的,不是肃杀的冷酷,是一种静默的苦寒,渊停山立,不苟訾笑,如用焦墨渴笔皴染出的奇崛苍拙的山石古松。奇崛而不枯瘠,枯中有润,刚中带柔。   张衍从微讶中慢慢回过神,心里腾地升起了股安心之感,旋即又是一阵茫然,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位俞先生,他心里便总有些暖融融的亲近之意。 第37章   张衍在打量俞峻的同时,俞峻同孙士鲁见过礼,也转过身子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转身,整个世界都好像为之安静了下来。   虽然之前和这俞先生有过两面之缘,但被俞先生这疏若寒星般的眸子一看,张衍还是有些紧张得僵硬了四肢,像只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的白猫,紧张得汗毛直竖。   男人身姿颀长,便如同一只身姿秀美优雅的黑色大猫,静静地凝视着他,竖瞳看得张猫猫无端心里发憷。   少年身上有一种和风细雪般的清冷温润,进退有度,恭敬有礼,眼睫纤长,眼型微翘,眸色疏淡,不染纤尘,此刻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紧张来。   俞峻只看了他一眼,就看向了王希礼。   王希礼被他看了一眼,头皮发麻,赶紧放下了手上的《五三》,再没了方才的神气劲儿,拱手忙着施礼,喊俞先生。   王希礼小白脸“刷”地更白了。   他哪里知道俞先生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多少,忙硬着头皮挽尊,“先生,是他自己错过了招学生的时间,却在此纠缠,先生莫要听他胡言乱语。”   俞先生移开了视线,说话声儿依旧没什么波澜,“去,你去给他拿套卷子。”   “先生!”王希礼眉心狠狠一跳。   俞峻不为所动,搭着眼帘儿说:“拿卷子先让他做了。”   王希礼苍白的脸色更是面如金纸,呈现出一片颓败和灰暗。   同王希礼说完,俞峻望着张衍,深黑的眸子看得张衍心里“突”了一下,“我便给你一次机会,待会儿拿来卷子,倘若你做得好,就收下你,不好就速速离去,且日后招生考试不许再来。”   张衍闻言一怔。   俞先生见状一皱眉,“不愿意?既然不愿意,那这就回吧。”   张衍忙一躬到底:“学生并无此意。”   俞先生微微颌首,对王希礼道:“你去罢。”   王希礼看了看俞峻,又看了看张衍,终究还是不甘心地应了,苍白秀美的脸蛋因为气急败坏微露潮红。   俞先生眼角余光扫了张衍一眼,“既然你答应了,那就好好写。”   “你在屋里等着,自然有人拿着卷子来。”说完,俞先生丢下一句话,便不再管他,像不认识他似的,不容情面,径自离去。   孙士鲁大为惊奇地看了张衍一眼,那眼神儿就像在看什么新奇的动物似的。   这什么人?竟然惊动了俞吉这位铁面无情的煞神来帮他说话。   这少年后台这么硬??   王希礼和孙士鲁相继离开之后,屋里就只剩下了张衍一人。不移时的功夫,王希礼拿着卷子回来了。   他出去一趟,发丝间沾了点儿雨雾,滴滴地顺着苍白的面色,挺直的山根往下落,眼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烟青色的眸色。   “俞先生让我拿张卷子给你,你捡个位子去坐了,做完拿给我看看,要答得好,就留了你,要答得不好。”   王希礼敲了敲桌面,观其神情俨然已经整理好了心态,面露倨傲之色:“以后开馆的时候也不用来了。”   嘱咐完了,自己转身回到座位上,继续垂着眼看那没看完的《五三》。   张衍一一应了,捡了个位子坐下来,定了定心神,扫了一眼面前这试卷。   看着题目,张衍思忖了一会儿,全身心便投入了面前的试卷里。   约莫午时,张衍搁下了笔。   王希礼似乎没想到他写得这么快,眉毛又是一皱,将《五三》往袖子里一塞,走下去收起了卷子。   淡漠地说:“这没你事儿了,你回去等消息罢。到时候自有人来通知你录没录。”说完抱着卷子扬长而去。      邻里间是藏不住事儿的,那天陶汝衡与张衍把臂言欢的一幕,全都落入了附近赵良等附近社学生的眼里。   这些社学生又羡慕又嫉妒。   此时此刻,撞见到张衍从九皋书院回来,几个刚散学的社学生顿时就不好了。   这算什么世道?!下棋下得好点儿也能去九皋书院?这么看重这些不入流的微末小艺。这九皋书院不上也罢!   张衍心里惦记着张幼双,将这些社学生各异的目光抛之脑后,没多耽搁,快步回了家。   此时,张幼双正端坐在书桌前,黑黝黝的大眼睛闪动着认认真真的光,提笔落下最后一个字。   将这几章的内容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张幼双心满意足地长长舒了口气。   呼!完成了!   她有预感,这篇文必将横扫坊间!爆款预定了!   一口气写了个爽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贤者时间,正准备搁下笔,往床上扑。   忽地,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动静。   张幼双顿时僵硬。   眼睁睁看着一个清冷美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间,与她囧囧有神撞了个正着。   美少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桌上的作案现场。   无奈地揉揉脑袋,呻吟了一声。   “娘。”   张幼双:“……”心虚躺平。   “吃饭了没?”美少年溺宠地看。   张幼双垂死挣扎:“没……”   清冷美少年叹了口气,无奈地捋起袖子:“我来做饭。”   “诶!”   话音刚落,张幼双顿时满血复活,嗓音突然飞扬,眉飞色舞。将面前纸笔推开,啪啪啪踩着欢快的脚步,主动追着清冷美少年进了厨房,帮忙打下手。   这就是养儿子的好处么?!   席间,张幼双随口问了一句:“今天考得怎么样?”   张衍微微颔首,话说得很谦逊:“若无意外,应该能中。”   张幼双点点头,飞快扒饭,不再多说话了。   她相信张衍,这就跟之前相信祝保才一样。   吃完饭,张衍自发地承担起洗碗的重任。   下午的时候,伊洛书坊来人取稿子。   无事一身轻,张幼双心里畅快,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屋里看书。   她和吴修齐讨论过笔名不能用“三五先生”,于是张幼双想了又想,大笔一挥,写下“欣欣子”三个字。   先说明,张幼双同学绝对不是在搞饭圈。   事情是这样的是这样的,给《金瓶梅》作序的一位巨巨,笔名就叫“欣欣子”,据传这位是青州的钟羽正。   这位十分之饭圈大手子的笔名,其实取的是欣然自得之意,和那位大名鼎鼎的F1赛车手“兰陵笑笑生”属同款。      “哧”   烛火微动。   俞峻正在批阅考卷。   陶汝衡赏识张衍,提前打过招呼,想要把他塞到他门下。他便问孙士鲁把卷子要了过来亲批。   这题目是“子曰庶矣”。   一字一顿往下扫了过去。   “圣人情深于庶,贤者进计夫庶焉……”   通篇读下来颇为质朴古拙,脚踏实地。   俞峻眉头忍不住蹙起,又舒展开,心里着实略微惊诧。   张衍写的这一篇说白了其实是一篇“人口论”,以“庶”为文眼,以“顾人众而事可兴,固足为国家之幸;亦人众而势难理,正足为国家之忧”为一篇之骨。   短短几百字,言语工炼,阐述了人口过多的利与弊。   这一篇文章几乎是俞峻生平所未见的,如今的学生们写八股,个个中规中矩,务求不出格,将那些老一套的东西翻来覆去地反复说,说白了也无非是礼仪与德行。   他们信奉“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人类若相互间无信心,我不知还能做得些什么)   他们以为道德礼俗即能解决万事,认为帝国之间上下一心,进求诚信,即可长治久安,而忽略了技术的重要性。这一篇论述,既肖圣贤口气,却比之那些空谈心性的文章更为切实。   他从前户部尚书,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种空谈心性德行的学风、作风所导致的危害。   搁下了朱笔,剔亮了银灯,俞峻面色平静如昔,心里却不啻于静夜惊雷,浑身冒汗。   在心里反复咀嚼了两三回,终于明白了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究竟是何意。   想起这个,又不免低垂着眉眼,望向了手边那一张字条。   他与这个署名“观复”的后生,几乎是默契地以十日为期,每十日便以《四书析疑》传信。   这些日子以来,渐渐地,也从经史时务谈到了个人的私事,甚至于琐事。   渐渐地说到了日常生活中,一些零零碎碎,漂浮的尘埃。   譬如说间壁的邻居晚上有些吵闹,这些日子蚊虫日多,哪怕装了纱窗也无济于补,每夜,成群结队的蚊子便争先恐后地涌入房门。   一阵夜风吹来,卷起那一张字条。   一只骨节分明的,畸形的大掌将字条给捞住了,攥在了手心。   融融的烛火自赛鸦鸰的鬓角掠过,自纤长的眼睫掠过。   他已经近半个月未曾再联系过对方了。   眼前掠过了那素色的马面裙,圆圆的脸蛋,往上翘的带笑的唇角,模糊的侧颜。   俞峻缓缓松开了手掌,将那张字条平铺在了桌子上,迟疑了半晌,终还是提起了笔。   写完之后,心里也像是卸了什么事儿。   思来想去,他终是决定以平常心态度对待这“观复”。   向学之心不在男女,也不应有男女之别。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孙士鲁走了进来。   九皋书院的夫子们基本上都是春晖阁内集体办公,春晖阁凡四楹,孙士鲁和俞峻的“办公桌”就靠在一块儿。   后面儿有个茶水间,里面一榻一书橱,供夫子们平日里小憩。   孙士鲁端着黄铜瓶走了进来,想到今天那叫张衍的少年,忍不住凑上去多问了一句:“俞先生,这孩子考得如何?”   俞峻也没遮掩,直接将卷子就拿给了他。   孙士鲁一手抱着细口的黄铜瓶,一手展开卷子,施施然地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   展开才看了几行,整个人都睁大了眼,手上一个哆嗦,手里的茶杯“咕噜”一声砸落在了地上。   孙士鲁无暇顾及其他,眼里几乎就只剩下了这张试卷!!   “这……”   “这……”   “砰——咚!”这一声动静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这两溜长长桌案前坐着的夫子们纷纷抬起眼。   离了学生们,往常这些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夫子,一个个倒也是轻松带笑的模样。   “这是看到什么文章了?惊成这般模样?”一个宽额方腮,须发斑白的老叟含笑着问道。   孙士鲁抬起头,指着卷面倒吸了一口凉气:“杨老,你快来看看!这定是你喜欢的!”   那老叟,也正是之前亲自点了祝保才的杨夫子,当下来了兴致,离开桌子,走到了孙士鲁面前。   其余夫子也都围了过来,这一看不要紧,俱都个个面面相觑,惊诧莫名。   “能写出这等文章的……看来还真不是托关系进的。”      非但邻里间藏不住事儿,学校一向也不是个能藏得住事儿的地方。   仅仅是第二天,“一位后台硬到俞先生都站出来背书”的谣言,立刻就在九皋书院传了个满天飞。   王希礼下了课正准备去上茅厕,就被俞先生给叫住了。   俞峻平静地叮嘱:“你待会儿叫上几个人,领一套桌椅回来,顺便和斋里的学生说上一声儿。”   王希礼一怔:那个张衍被录了??   他蹙起眉,茅厕也没心思上了,转了个身,又回到了讲堂里。   目光在台下扫了一圈儿,无甚么表情地说:“明日,我们明道斋会来个新人。”   下面乌泱泱的一片不由为之一惊,略诧异地从这功课本上抬起了脸。   “叫张衍。”王希礼略感烦躁。   “没了,你们注意点儿。”   这些明道斋的天之骄子们,面面相觑,蹙眉问:“那个走后门儿进来的?”   王希礼自然不会好心替他们解答,转身就走,却没看到下面祝保才,猛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张衍?!!”祝保才大吃一惊,原本还昏昏欲睡这个时候彻底清醒了,旋即就是懵,十分懵逼兼茫然。   张衍?!哪个张衍?   祝保才眉心一跳,在王希礼出门前,长臂一拦,赶紧把对方拦住了。   “等等,张衍?哪个张衍?”   这也不能怪祝保才,九皋书院是住宿制的,走读的少,他自从进了九皋书院之后,收起了玩心,便鲜少回家了,自然就不知道张衍与书院山长陶巨巨的渊源了。   祝保才那双褐色的瞳孔紧紧地盯住了王希礼,收起了平日里那傻不愣登地爽朗笑容,神情竟然有了几分严肃。   “是不是这么高的……”   “皮肤很白……眼睛很大的那个?弓长张?繁衍的衍?”   王希礼怔了一下,意外地问:“你认识?”   果然是张衍……   祝保才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不由一松,脸上渐渐地露出了闪瞎人眼的笑。   虽然不知道张衍是怎么进的。不过张婶子她既是三五先生,那定然是有门路的。   他激动得黑皮又蹭蹭泛红。   要真是张衍,他岂不是又能和张衍一块儿上学了么?   王希礼面色略微古怪,想走,奈何被激动的祝保才给拽得紧紧的,死活扯不开袖子。   不由涨红了面皮:“祝保才!放手!”   “啊?”祝保才茫然地回过神来,用那另一只手挠挠头。   王希礼被他给气坏了,拂袖怒道:“我……我要上茅厕!!”   “噗……”   意识到自己干了啥事儿之后,祝保才看了看王希礼那张阴郁苍白的面色泛红,忍不住喷了,赶紧撒开了爪子。   王希礼面皮薄,大抵上天才早夭得多,他身娇体弱,弱柳扶风,刚刚涨红了脸色,到现在出了茅厕,面皮上还泛着点儿红晕。才步出茅厕没走多远,却忽地看到前方乌泱泱的,拥挤的一片。   王希礼脚步一顿,怔了一下。   这不是平日里张榜的地方么??   走过去一看,只看到这墙面上竟然贴出了一张试卷!   这可不是作惩处性质的“贴卷”,这张试卷明显是作为范文给贴出来供学生们学习的。   只看到这卷面最上首,写着峻拔挺秀的小楷“张衍”   “这张衍是谁?”有人低声问。   人群中,有人认出来了他,“王希礼?”   “你怎么在这儿?昨天你不上帮孙夫子监考去了么?这张衍你认得么?”   王希礼下意识地拂袖就走,走了一半,少年脊背忽地一僵,颇有些咬牙切齿般地转过了身子,终于还是耐不住好奇心,快步拨开人群,细细地读了下去。   这一念不要紧。   王希礼瞳孔骤然收成了个细细的针尖儿大小,呼吸随之急促。 第38章   身边儿不缺人惊讶地交头接耳。   这是那张衍写出来的文章??   且不提这卷面如何规整,字迹如何灵动俊秀。   题目是“子曰庶矣”。   题目是出自《论语·子路篇》,原文是: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意思是:孔子到卫国去,冉有替他驾马车。孔子说:“卫国人口好稠密呀!”冉有说:“人口多了,又该干些什么呢?”   孔子说:“让他们富足。”冉有又说:“他们富足了,又该干什么呢?”孔子说:“教育他们。”   然而这篇文章却没有在孔门以“德”教化百姓,以“礼”治理国家的宗旨上多花笔墨。   倒是提出了“人口红利”、“就业”、“人口老龄化”、“养老保障”等等令人闻所闻,前所未见的概念,又探讨了人口与社会、经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   通篇看下来,可谓是鞭辟入里,一针见血,刀刀见骨,如震雷曜电,出师威声,“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   更奇葩的是,或许知道自己些的这些东西不那么“正统”,对方果断地又搬出了孔老夫子给自己挽尊,比如说,“老龄化”   和“养老保障”是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类的。   整篇文章读下来一气呵成,畅快淋漓!   这种强烈而激越的实践倾向,令但凡是有澄清天下之志的有识之士,无不看得浑身热血上头,后背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就是为学的目的!不是在故纸堆里打滚,翻来覆去地剖析圣贤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的含义,以至于流与空疏、僵化。   而是要肖圣贤口气,却我手写我心!   这文章看得包括王希礼在内的,这些骄傲的书院学子,心中都忍不住暗赞了一声当真是张狂恣意。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近夏时节,暴雨来得仓促。   傍晚,杏子街的居民们刚搬出凳子来纳凉,不移时的功夫,狂风四起,天际千里阵云排空,似铁索横江,雷云滚滚。   怪峭的山峰横劈入天际,呈现出淡红色、灰青色。   忽地,天公一剑劈向了渺小如蝼蚁的苍生,撕开了道巨大的豁口,豆大的雷雨啪嗒嗒地落了下来。   众人急急忙忙地拎起了凳子,离家近的或是往家跑,离家远的或是寻个地方避雨。   这会功夫,何家这屋檐下已经拥挤了不少端着碗的妇人。   何夏兰远眺了一眼,感叹了一声:“下得这好大的雨!”   “这可不是快入夏了么。”众人端着碗,附和道。   望着这瞬间暗下来的天色,又纷纷发了愁。   “雨下这么大,这得时候才能回。”   何夏兰笑了一下,劝慰了两句。   街头巷尾早已空无一人,然而就在这暴雨中,忽地升腾起了一柄黄色的桐油伞。   桐油伞在这狂风暴雨中简直就像一朵无助无骨的花。   雨水撒豆成兵般地落在伞面,声势浩大,若千军万马。   俞峻振了振湿漉漉的袖口,攥紧了伞柄,陶汝衡并肩行走在这狂风暴雨中。   他半边身子都被雨水给打湿了,还不忘将伞面往陶汝衡那边儿让。   黑色的长靴踩在水洼中,飞溅起一阵水花。赛鸦鸰似的眼睫朦着淡淡的水汽。   陶汝衡脸上不见愁色,指着不远处这如注的暴雨,哈哈大笑道:“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今日这暴雨实在下得酣畅淋漓啊!!”   俞峻闻言,一言不发,只淡淡莞尔。   两人走到张家门口,却看到大门紧闭。   陶汝衡“咦”了一声,笑了声:“倒是不巧。”   转过了身子,快步走到了这间壁的人家。   间壁这门口或坐或站着不少人,在那儿乘凉避雨。   此时此刻,何夏兰等人早已经看到了陶汝衡和俞峻,心里正讶异,冷不防就看到陶汝衡走了过来。   只看到一老一壮年,两个陌生的士人。   老士人纶巾黑襦,丰神矍铄,须发花白,端得是一副老神仙的模样。   陶山长身边的那个士人,年纪约莫四十将近,黑头发黑眼珠,下颌线条深刻收紧。   他半边身子都被雨水给打湿了,袖口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冷冰冰的布料贴着白皙的肌肤,露出骨节微突的手腕和纤长的大掌。   何夏兰眼睛何其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之前来过一回的那个陶山长和俞先生?   有那好事的,眼疾手快地惊呼了一声。   “陶山长!”   陶汝衡抚须含笑:“敢问诸位,那隔壁的张衍,张小友在家吗?”   何夏兰微微一怔,猛然间想了起来。   前几天张衍可不是去了书院考试么?这是成绩出来了?是什么样的成绩,犯得着山长亲自过来?   却说昨天,俞峻批改完卷子之后,与孙士鲁等人商议了片刻,便将这卷子发了下去张榜贴起,自己又另誊抄了一份送到了陶汝衡那儿。   陶汝衡见了,大为惊诧。   两人私下里交谈了一番,都觉得这卷子写得甚好。   主要这两位巨巨都是实干派的,尤为欣赏这字里行间务实的文风。   通篇看下来,陶汝衡不禁生出一股大欢喜的爱才之情。   俞危甫果然还是看对人了,他向来有识人之能,如今这朝野上下受过他提携和恩惠的不知凡几,这次也算张衍他幸运,能得他赏识,入他门下,日后仕途想必也比旁人好走许多。   至于俞峻,也是如当头炸开了一个霹雳,甚为震动。   比之这个,他更想知道的是,张衍这篇文章谁在背后教他的。   哪怕他再过早慧,没有名师指点,也鲜少能有这一针见血,洞若观火的洞察力。   与其说两位大佬看中的是这文章写得多好多好,倒不如说看中的是这文章背后代表的东西。   而这背后的人是谁,已毋庸置疑。   陶汝衡更是当即拍板决定自己亲自去跑一趟。   何家门口的众人可谓是好奇得要命,心里跟猫挠似的。   前几日他们就听说什么九皋书院的山长要找个什么少年,却万万没想到那少年竟是张衍。   众人交头接耳间,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山长老先生,你这回找衍儿为的是什么事儿?”   陶汝衡捋了把微潮的胡须,平易近人地呵呵笑道:“自然是来送帖子的。”   帖子!!   顿时,这一片的居民都炸开了。   竟真的是来送帖子的?   何夏兰自觉祝保才入了九皋书院,怎么也能算得上陶山长底下的门生,便多了几分自矜之色,笑着道:“衍儿这个时候估计在家里念书呢,这雨下得太大,许是未曾听见扣门声,我这就去喊他。”   言罢,拿了把伞就走过去扣门。   笃笃笃——   不移时的功夫,门开了。   何夏兰和门里说了些什么,便让开了身子。   张衍抬眼,不由怔住。   陶山长和之前那位先生?   他不敢有所耽搁,忙快步走到了何家屋檐下,躬身行礼。   “学生见过陶山长。”   目光落在面前这一双青袍黑履上,视线向上,俞峻也掀起眼帘看向了他,沾着水汽的眼睫微微一颤,湿漉漉的。   看得张衍心里一突,不自觉又紧张了起来:“先、先生”   俞先生“嗯”了一声。   陶汝衡看着面前的少年,温声问道:“令堂不在?”   张衍如实道:“家母今日一早就出去了。”   陶汝衡微笑地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了。   少年丰神俊秀,沉静温和,方才冒雨前来,足可见这恭敬与诚意之心。   他心中喜爱,越喜爱张衍,便越对张幼双生出了股赞许佩服之意。   需知,孤儿寡母立世不易。能将一手将这少年拉扯长大,培养成如此模样,可想而知要克服多少艰辛。   今日没能见到这张娘子,实在是可惜了。   陶汝衡笑道:“这张衍非但是个少年英才,其母更是颇有林下之风呐。”   俞峻微微侧目。   林下之风,这四字出自《世说新语·贤媛》,“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这王夫人指的便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大名鼎鼎的才女谢道韫。另一位被赞有林下风致的则是又一位知名的才女——薛涛。   陶汝衡此言,可谓是赏识有加。   没见到张幼双的身影,陶汝衡心中低叹了一声,可惜他今日这一番手痒,还欲与这张娘子手谈一局。   陶汝衡抬手摸进袖口,竟是露出了一张长五寸,宽两寸半的泥金帖子,这正是九皋书院的“录取通知书”。   在众目睽睽之下,陶汝衡笑呵呵地将这一张泥金帖子递给了张衍。   “收好了,若弄掉了可不赔换的。”   目睹这一幕,何夏兰整个人几乎都是懵的。   前来送信的并不是什么寻常的报子,而是九皋书院的山长陶汝衡。   衍儿何时这么大的排场,竟然能令堂堂的书院山长亲自动身前来?!   在场的众人平日里哪有机会与这声闻四方的大儒交谈,此时此刻,俱都热切地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俞峻和陶汝衡很快就从这纷乱的交谈之中,把握到了重要的信息。   张幼双未婚先孕,诞下一子,这几年来,在街头巷尾的风评不算多好。   张衍又是五岁时才勉强学会了说话,平日里默默无闻,并不起眼。   俞峻对于张衍这一家的私生活更没置喙过问的意思,脑子里过了一回,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转了个身,深黑的眸底清明如霜,看向了张衍,他没说话,只静静地望着,看得张衍心头不自觉一凛,先低声喊了句先生。   “嗯。”   “你写的卷子我看了。”   张衍还没松口气,俞先生冷不防地说出了个令学生们悚然一惊的话出来。   张衍也不例外,听到俞先生提起他的卷子,张衍整个人都绷紧了。   忐忑不安地屏着呼吸等了片刻,张衍听俞先生平静地,视若寻常般地说:“你这卷子写得不错,能进明道斋,入我门下,你可愿意?”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到这位俞先生就觉得亲近。   张衍深深行礼:“能拜入先生门下,是学生之幸。”   既然入了他的门下,俞峻顿了半晌,觉得自己理当要提点两句,便开口道:“旁人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焉用佞,孔门之重在德不在佞。   “行在言先,言随行后,讷于言而敏于行,闲默自守,不求闻达,是为君子。”   张衍眼睫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眼。   这句话又是出自《论语》了。   有人说:“冉雍有仁德,却没有口才。”孔子说:“要什么口才?尖嘴利舌同人辩驳,经常被人讨厌。他仁不仁,我不知道,但用得着什么口才呢?”   孔子一直分外欣赏这种“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性格,称之为君子。   俞峻神色平常,纯黑的瞳仁虽无波澜,这句话实际是却是在驳斥众人讥诮张衍他五岁才能言。   意思是,君子都是言语谨慎迟钝之辈。他五岁能言并非愚钝,只是早慧,言语谨慎,所思甚多。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然而没有人比张衍更清楚这句判语的意义!   若能得名士一句品评,一句赏识,可以说闻于士林,流芳百世都不是梦。   他虽然不知道这位俞先生的背景,但必定也是享誉一方的大儒,能得他这句品评,想必在此之后,无人敢说他是个椎鲁无能之辈。   张衍轻轻吐出一口气,站直了身子,目光自众人各异的脸上寸寸掠过。   在这雷声滚滚,风雨交加之中,心情难以自抑地感到了一阵激荡。   少年一向明澈如琉璃般的双眼,爆发出堪比星子般明亮的,意气风发的光! 第39章   等张幼双回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啥。   她竟然为了小说,错过了老师家访!错过了张猫猫的打脸高光时刻。   虽然略有点儿沮丧,但很快张幼双又满血复活了,并且发自内心地为自家崽子感到高兴,特豪迈地一撸袖子:“今天你娘给你做顿丰盛的大餐。”   张衍忍不住微笑起来。   夜色渐浓,青瓦黑墙之内,烛光微漾。   张衍跽坐在桌前,眉眼疏朗动人。   长长的桌案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   虽然屋里只有她与张衍二人,但听着江南的春雨,也别有一番温馨清朗的意境。   这么多年过去了,张幼双也压根没想过要找她那位一夜情对象。   张幼双一边端着碗,一边侧耳听着张衍细细说起今日的经过。   俞先生?俞先生又来了?   回想起其行为举止,貌似是个好人,长得又帅,张幼双心中好感蹭蹭蹭直往上冒。   默默在心里合十,发自内心地祝好人一生平安。   咳咳。   第二天一早,张幼双就替张衍准备好了行礼和束脩,送他出门去上学。   起床的时候,张幼双往外看了一眼。   春雨细细,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雨雾朦胧。   翻出家里的斗笠和蓑衣,给张衍披上了,在微雨中,张幼双送张衍出了门。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第一次送张衍出“远门”,还是住宿,不是走读,张幼双顿了一下,忍不住叹了口气。   望着已经出落得如霜雪般风姿隽秀的张衍,眼睛忍不住一热。   艾玛。   察觉到张衍正看着自己呢,张幼双老脸一红,心虚地迅速在眼睛上揩了一把。   干咳了两声,状似严肃地嘱咐道:“到了学校,要好好和夫子念书,和同学相处,知不知道?”   张衍静静地看着她,琉璃色的瞳孔干干净净的,嘴角微弯,眉目清冽,长身玉立:“儿晓得,娘你在家中也要照顾好自己。”   张幼双实在不大习惯这种告别的场面,咬咬牙,将张衍扫地出门了。   大抵上,中国式的家庭都不大擅长表露情绪,哪怕她这个时髦的90后也不例外……   收起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张幼双独自一人返回了屋里。   竟然第一次觉得屋里这么空。   望着这空荡荡屋子,又忍不住要掉金豆豆了。   她其实是个挺娇气的姑娘,家境优渥,沈兰碧女士和张廷芳先生对她都不错。   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屋外忽地传来一阵隐约的笛声。   越过这江南的飒飒的春声,一直传到了这阁楼上。   张幼双愣了一下,似有所觉地蹬蹬蹬冲到了阁楼上,推开窗子向外望去。   却看到张衍站在这淅沥沥的春雨之中。   少年眉目清冽,如高天朗月,半垂着双眸,横笛在唇前,呜呜地吹奏了一曲。   笛声清透,如夜雨敲竹。   此时天色还没大亮,周围人家的屋檐下挂着一盏一盏牛皮灯笼。   拳头大小的光芒,照亮了巷口被雨水冲刷得亮堂堂的青石板砖。   天色是这昏暗的,迷蒙蒙的一片。   隔雨相望中,一曲已罢,少年收起笛子,朝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双袖摆动,转身就走进了这朦胧的江南春雨之中。   张幼双愣了一下,忍不住微笑起来,心情一片轻松,目送着这道贞逸隽秀的背影远去,这才抬手合上了窗子。   算了。   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到脑后,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还是干正事儿好了!与其操心这个,不如先把手头的活儿忙完,再去九皋书院旁边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学区房”,这样猫猫以后来回也方便。   目光一瞥,落在桌上这本《四书析疑》上,张幼双翻开书页。   自从上次送信之后,那位不知名的巨巨就鸽了她得有小半个月。   这回终于有了回复,还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首先对自己鸽了她的事表示了歉意,说是诸事繁忙,一时抽不开身。   三言两语句,性冷淡中透着点儿温和。笔力十分遒劲,力透纸背。一笔一划犹如刀凿般刚健。   说不好奇这位巨巨是假的。不过,这位巨巨十分清醒克制,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   她也不是没想过拜托张衍打听一下。毕竟好奇心,人皆有之。不过在对方没有打算透露自己真实信息的情况下,那她还是尊重对方的意愿吧。   揉了揉脑袋,将信纸往四书析疑里一夹,张幼双目光又落在刚开了个头的第六章 内容上。   张猫猫入学的事儿靠他自己就解决了,那接下来就是《镜花水月》出版刊行的事儿了。   《镜花水月》这个名字,还是吴朋义绞尽脑汁替她想出来的,原谅她这个取名废。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正儿八经的名字。   张幼双嘴角一抽,如果真要她想,饱读绿色文学的她很可能取个什么白月光替身,女配翻身,追妻火葬场。   等到天色大亮,雨水渐渐地停了,张幼双迅速收拾收拾,揉了揉还在一突一突直跳的脑袋,准备出门,   她今天和吴朋义约好了,先去宝晋堂调查市场,再去找一位越县美术界的大手子,一位姓唐的触触,请他给《镜花水月》画插画。   在此之前,张幼双还曾经写信征求过那位巨巨的建议,那位巨巨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了她一块不大的玉佩,道是那位唐触触看到了就会明白。   其沉稳可靠,如果不是她已经有了猫猫,大概可能捋起袖子就上了。   等张幼双风尘仆仆地赶过去的时候,吴朋义已经在宝晋堂门口等着了。   吴骚年头戴毡笠儿,一袭白衣,腰别短剑,鬼头鬼脑的。   “怎么这么晚?”少年扶住毡笠儿,十分不满地蹙起眉,目光触及张幼双这憔悴的面容时,又忍不住愣了一下。   “你生病了?”   “差不多快好了。”张幼双也不想多加谈论这个,不就是感冒么,社畜还怕这个。   吴朋义却往后倒退了一步,皱着鼻子,嫌弃地说,“要不今天还是算了吧?”   “来都来了,怎么能算了?!”张幼双义正言辞,正义凛然地拒绝。   “说起来你这样打扮不热么?”张幼双终于默默问出了刚刚一直想问的问题。   吴朋义顿时僵硬:“……这、这是为了暗中刺探敌情!防止被对手发现!”   这是中二病,要治疗的,少年!   今天是宝晋堂《两晋演义志传》刊行发售的第一天,宝晋堂前人山人海,人潮汹涌。   张幼双和吴朋义两个人艰难地挤进了人潮中,这还是张幼双第一次亲临这种发售现场,顿时被眼前这一幕给震住了!   ……还是低估了大梁百姓对话本的热爱程度ORZ   “人……好多。”原谅她这个没见识的土嗨由衷感叹。   “能不多么?”吴朋义见惯了这场面,明显不以为然,“毕竟这是华庵先生新出的。”   经过这么多天的市场调研工作,张幼双早已经摸清了华庵先生何许人也。   这位华庵先生和三痴散人一样,都是宝晋堂的头牌当家大大,像这样大神级别的大大还有很多。   看到这一幕,作为小透明的张幼双冷汗都要滴下来了,突然就虚了,小声儿说:“咱们真能竞争得过么?”   吴朋义扶着毡笠儿瞪眼:“不许说丧气话。”   半晌之后,两个人这才狼狈地拿着新出的《两晋演义志传》从人群中挤出来了。   张幼双发髻都被挤散了,鞋子也被踩了好几个脚印子,吴朋义毡笠儿也被挤歪了半边,可想而知里面的竞争有多激烈。   手里紧紧攥着《两晋演义志传》,张幼双与吴朋义对视了一眼,都从各自眼里看到了饱经蹂躏,狼狈不堪的对方。   呃……接下来呢?   《两晋演义志传》是买到了,回家可以慢慢看。   “你不是说要带我找什么大手子么?”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问。   吴朋义也没跟她啰嗦,把《两晋演义志传》往怀里一揣,整了整衣衫,“这就带你去,跟我来。”   两个人刚走了几步,对面宝晋堂拐角出却突然走出了一老一少两个男人。   老的那个作账房打扮,少的那个作书生打扮。   老的一边走,一边对少的那个说:“今天再去一趟。”   “务必把唐舜梅给咱们请回来!”   唐舜梅??唐触触??   张幼双和吴朋义不约而同地刹住了脚步,又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来了震动之意。   宝晋堂这两位,该不会该不会也是来找唐触触的吧??   唐触触何许人也?唐触触全名唐舜梅,乃是美术界的大手子,其父是当朝国手,唐触触长大之后也子承父业,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作品在市面上千金难求。   据说其人年少时曾经出海,在泉州那一块儿游荡,为人放荡不羁,风流张狂,很有那种魏晋名士嚣张不羁的调调。   约莫半个月前,唐触触这才从扶桑赶了回来,暂且在越县定居了下来。   唐舜梅在越县的消息,这还是吴朋义利用自己多方人脉打探出来的。   请这样一位大手子给自己写得文画插画,张幼双顿觉压力山大的,深感自己写的都是垃圾。   不过宝晋堂的竟然也派人过去求画那就不一样了。可想而知,宝晋堂绝不是第一批求画的人,也不是最后一批。   不要低估古人对于小说插图的重视程度,有插画的书在市面上就是比没插画的好卖。   张幼双和吴朋义再一次对视了一眼,内心警铃当当当直响。      几乎在回信的当晚,将自己的贴身玉佩作信物寄出去后,俞峻他就做了个梦。   这玉佩还是当初那传家玉佩遗失之后,他另买来的,拇指大小,胜在便宜,权当作印章用。   撇开这个不提,他又做了个梦,一个难得的,可以说是久违的春梦。他年少时或许还常梦到这些旖旎的画面,起初会僵硬会无措,也不敢叫钱翁,只自己默默起身,去打水换衣裤洗床单,抱着床单去晾晒干净。   偌大的空落落的宅邸,父母兄弟死在了年少时那场动乱和变故,仆役皆散。   他在几近朽坏的廊下坐着,静静翻阅着圣贤书,等待衣被晾干,好在钱翁没发现前及时收起,销毁证据。   没有人教他该如何应对。   多数世家子弟每到合适的年纪,便有母亲帮着挑选通房学习人事。   圣上曾经赐给他过几个女婢,他觉得她们年纪太小,殊为可怜,跟着他也实在不方便,再之为了尊重未来的妻子,早已决心这辈子绝不纳妾,便顶着圣眷的压力,统统退还了回去。   随着年纪渐长,渐渐地心思安定了下来,除却治水那年,做的梦便也鲜少触及这些男女之事了。   可这一次他却梦到了红绡帐暖,烛火幽微。   他走到近前,撩起帐子正准备入睡。   猛然间,却看到床上多了个人。   是个女人。   皮肤很白,侧枕在枕头上,蜷缩着睡,穿着件单薄的白色寝衣,衣衫凌乱滑落,露出大半圆润的肩头。   一缕缎面似的乌发垂落在胸前往上的凹陷处,胸前柔嫩得就像是兰花的花瓣,交织出惊心动魄的艳色。   他下意识放下帘子,转身就想走。   忽地床上那人动了,转过了脸来,露出了个迷迷糊糊的睡颜,大眼睛,白皮肤,脑袋上翘起了一撮压不平的头发。   这张脸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脚步一顿,蹙起了眉,几乎有些冒犯地望着对方的容貌。   女人的容貌渐渐模糊,又渐渐拼凑成了一个模样。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俞峻浑身一凛,吓了一跳,惊出了一身冷汗,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他从睡梦中猛然清醒过来,坐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墙壁上倒映出的摇曳不定的暗影,拿起了枕侧的那本《四书析疑》,眉头拢得紧紧的。   这几乎是一种无耻的冒犯,他甚至都没想明白自己是为什么会将与他通信的后生,联系到张氏身上去的。   这何止是无耻的冒犯,简直是三心二意,浮浪不堪了。   许是长久以来的书信往来,那只言片语中五彩缤纷的生活在他心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又许是知味楼那一瞥触动了他。   长久的性压抑带来了性渴望。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随着渐渐入了夏,天上的太阳犹如业火在天边炙烤,炙烤着大地万物,也炙烤着人。   走下了床,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俞峻被远处婴儿的哭闹声吵得微微皱起了眉头,又舒展开来。   他如今租住的这件屋子处在阁楼上,环境的确算不上多好。有时候走在院子里还要提防有人随时推开窗子,从楼上倒下一盆污水。   这几天晚上太热了,住所又靠近河边,潮湿,蚊虫多,楼上的女人抱着被热醒的婴儿走来走去,将木板踩得吱呀作响。   自那场暴雨之后,又有多久没下过雨了。   天地穹庐就像是个大盖子,严丝合缝地扣住,被柴火加热,翻涌着热浪,几乎将人煮开、蒸烂。   心跳仿佛在耳畔鼓噪,血液如川流般奔腾不休,他双鬓潮湿,黝黑的瞳仁漆黑得像是深渊,浑身上下像是一座雕像,在冷清遥远的月光下静默地燃烧。 第40章   作为没有钱,也没有权,只能画饼,几乎相当于白嫖的白嫖怪,张幼双和吴朋义两人怀着敬仰的、萧瑟的、警惕的、焦虑的、各种复杂沉重的心绪,来到了据说是唐触触暂居的草庐。   只见一溜篱笆编篱为门,绕篱开辟出了见方的菜地,杂蔬错落。   往里走,越有亩许的水池,风来帘动池影,一院荷香,草庐不多,三间一字排开,轩窗竹榻,可以说是个归隐的好去处。   然而此时此刻,草庐内外却人潮如龙,车马拥塞堵在门口不得寸进。   时不时有几个管家打扮的人,领着抱着拜匣,抬着拜礼的小厮,站在门口一躬到底。   “唐先生!在下主人家是某某,闻先生来此,特地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拜会。”   “在下主人家是某某,敢问唐先生可在?”   “唐先生!在下主人家某某某,仰慕先生日久。”   好好的归隐之地,热闹得宛如菜市场门口。   外面这些人在门口叫了这么久,也没见里面的人出来。   张幼双心里一紧,她和吴朋义能见到这位巨巨的可能性貌似也微乎其微啊。   吴朋义面色也有点儿不好了,少年蹭蹭蹭赶紧拨开人群,往前两步,脱下了毡笠儿,也作了个揖。   “小人吴朋义,是越县伊洛书坊的,特来拜会先生,望先生不吝赏个薄面!”只可惜混杂在人群中,显得如此毫不起眼。   张幼双和吴朋义在宝晋堂外面看到的那一老一少也走入了人群中。   “小人是奉我宝晋堂主人之命前来,主人已在花椒楼设宴,请先生往花椒楼一晤!恳请先生赏个薄面。”   然而任凭外面的人是如何叫,里面的人就是稳如泰山。   鉴于身高略有点儿美妙,张幼双踮起脚尖,越过乌泱泱的人头往里看。   只看到门口一道竹帘垂下,门前置了一张竹榻,榻上躺着个一手持蒲扇,一手揽书在看的男人。   榻旁置一小桌,桌上摆着盘冰镇西瓜。   由于视线被阻碍,她只能看到一截白皙的脚踝,和俊美的侧脸。   年纪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衣着松松垮垮,十分居家。   看着看着,这位唐触触甚至还拿起桌上的冰镇西瓜咬了一口。   张幼双:……虽然不知道这位唐触触是个什么性格,但别人都在外面晒太阳,自己在屋里吃西瓜,实际上是个鬼畜吧!   如今已是盛夏,外面太阳炙烤着大地,见到这一幕,在场众人嘴角一抽,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擦了把汗。   张幼双福至心灵,试探着扭头问身边热得狂擦汗的仁兄。   这位仁兄貌似也是在太阳底下等久了,热得满头大汗,退回到人群外划水摸鱼,正好就站在了张幼双身边。   “唐相公就是这个性子么”   耳畔突然响起个清朗的嗓音,小厮微微一怔,扭脸一看,愣了一下。   竟然是个姑娘!   在这满目臭烘烘的男人堆里面,这姑娘尤为打眼,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皮肤白,两只瞳仁像水底的鹅卵石一般清澈动人,看着就让人心生一股清亮之意。   或许是因为身边站着个清秀佳人,又许是大热天的站在太阳底下同病相怜,这位小厮擦了把汗,忍不住大倒苦水。   “可不是么?”   张幼双试探着旁侧敲击:“唐触触……阿不,唐相公他很爱画么?”   对方奇怪地瞅了她一眼。   这算什么问题?唐舜梅不爱画画平常画什么画?   好好的姑娘,是本来脑子就有点儿问题还是被热傻了?   对上这位仁兄的目光,张幼双默默捂脸。   情何以堪啊!她这是什么傻逼问题。   人一触触能不爱画么?!   “……不,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对画画这件事儿尤为痴迷?”张幼双努力挽尊,整理着语句,“不惜一切代价的那种。”   对面的小厮不知道突然间脑补了什么,叹了口气,望向她的眼神里几许怜悯。   “是啊,可是这些招数我们都试过了。你就别白费心思了。   “喏。”他指了指怀里的拜匣,有了几分炫耀的心思,扬起声调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前朝乐山公的真迹!我家主人费尽心血才买来的!价值千金!”   小厮兄弟说着说着,瞬间又蔫吧了下来。   “可是再贵重如何,乐山公人也看不上!!这唐舜梅狂着呢!”   从交谈中,张幼双旁侧敲击地摸清楚了这位唐触触的性格。   这位唐触触行事有多狂放不羁呢?   因为泥轰(日本)的春宫画的好,就跑去泥轰学画春宫去了。也就是前半个月才回到了越县。   本子的春宫,这是老传统艺能了。明朝时经常有人吐槽情色本子画得太烂,不如泥轰的本子画得好的。   这位唐触触还曾经爆言,当世的画家没一个他看得上的!全天下,他就服那位俞尚书!   没错,就是那位俞峻俞巨巨。   唐触触这口无遮拦在几年前曾经给他招致过杀身之祸,当时梁武帝有一位宠妃想要邀请这位唐触触给自己画画,各种利诱不成就威逼了。   这位唐触触被带到殿内,二话没说,将这位宠妃画得十分“美丽动人”,脸上那些小缺点啊都没放过,细细画了出来。   气得宠妃嘤嘤嘤地跑去找梁武帝哭诉,梁武帝大怒要杀了他,结果被时任户部尚书的俞巨巨给拦了下来。   两个人或许因为此事有了些接触,之后,唐触触便张狂地放出话来,说这天下能入他眼的,唯俞危甫一人耳。   对方如此放荡不羁,能请这位触触来画画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不过张幼双却没泄气,不过来都来了,不拼一把就打道回府根本不符合她的性格,再说了,她还有那位不知名的巨巨给的玉佩。   许是被外面的动静吵得不耐烦了,青年男人翻了个身,挠了挠耳朵,拎着蒲扇的手一扬,一指。   两个垂髫的小童,打起竹帘,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两个小童唇红齿白,穿着红衣裳绿裤子,像是莲花童子,面容白净,口齿清晰地说:“我家先生说了,今日不接客,谁都不见。”   此话一出,人群“嗡”地一声,变了脸色,交头接耳,各有意见。   或好声好气继续央求,或忿忿不平。   就在这闹哄哄,叫嚷嚷之中,一道清朗的嗓音,如同泉水淌过,水面风来,泠泠动人。   “在下张幼双,不知两位小兄弟,能否代在下向唐相公转达一句话?”   众人目光所至之处,张幼双分开人丛站了出来,双目灼灼,躬身一揖到底,抬起眼是,唇角带笑,如胜券在握,自信而富有朝气。   这一道笃定的嗓音响起,竹帘轻轻晃动了一下。   帘内的人掀起眼睫看了过去。   隔着隐隐绰绰的日光,帘外张幼双一揖到底:“虽然在下没有什么价值千金的拜礼,但在下绝对有相公感兴趣的东西。”   女的?感兴趣的东西?   唐舜梅眉梢一挑,突然就来了兴致。   那两个小童对视了一眼,正眼开口拒绝。   哗啦——   竹帘被人从里屋打起了,一个乌发凌乱,衣着邋里邋遢的青年男子,赤着双足走了出来,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   正是唐触触无疑!   劈头盖脸地打断了两个小童的话,唐舜梅那双眼扫了一圈,落在了张幼双脸上,饶有兴趣地问:“你说有我感兴趣的东西?说来听听?”   咦?   这么快就出来了?   难道说因为这一堆大老爷们里就她一个姑娘?   于是,吴朋义等人在内,其他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张幼双脸上。当然也包括她旁边这位同病相怜的小厮兄弟。小厮目瞪口呆,似乎没想明白自己身边这位难兄难弟怎么就莽上去了。   他……他话还没说完呢。   “是画。”张幼双略一思忖,抬起眼,咬字清晰,确保她说的话能让唐触触听个清楚。   “或者说,是一些新的,绘画技巧。”   唐舜梅眉梢高高挑起: “你会画画?”   面前的女郎神采飞扬地笑起来:“不瞒相公,在下不才,学过两年。”   她从小就和家里的长辈学国画,后来想走艺考的,可惜被沈兰碧女士残忍地扼杀在了摇篮里。   那位原本还在喋喋不休的小厮,猛地合上了嘴巴,睁大了眼,震惊地看着身边儿的张幼双。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宝晋堂的管事愣了一下,竟然还能这样把人请出来?   管事他生意场上打滚摸爬久了,反应何其敏锐,见状,大脑飞快运转,心里迅速就有了计较。   将身边那读书人打扮的青年一扯,也忙躬身道:“唐相公!我身边这位也会画画!于画艺上也颇有所得!”   唐舜梅的目光果然不出所料地落在了那青年身上。   很快,就有其他人跟风而动。   此情此景,张幼双嘴角一抽,却又不好说些什么,毕竟大家都是打工仔,为了能得唐触触的青睐可算是豁出去了。   “你。”   唐舜梅笃定地看着那青年说,又转过身看向了张幼双。   “还有你。”   指着陆陆续续站出来的人说。   “还有你、你、你。”   男人嘴角扬起个看好戏的弧度,抱胸挑眉说:   “既然你们都会画画?要不,你们比比看?”   虽然瞬间多了一票竞争对手,但张幼双一点儿都没觉着紧张。   那主要是因为她可是有底牌在手的!   什么梵高莫奈毕加索蒙德里安伦勃朗塞尚……   中国咱也有徐悲鸿齐白石……   这些巨巨都是她的底牌!她就不信唐触触他不心动!!   虽然这些她都画不出来,但她有嘴可以逼逼叨啊!是时候让唐触触见识一下什么叫键盘侠·嘴炮王者了。   当然像素描透视光影这些的,她好歹学过,还是可以画几笔的,还能胡诌点儿什么解剖黄金比例……   张幼双大脑飞速运转间,那两个小童已经把画具都搬过来了。   唐舜梅环顾了众人一眼,笑了一下,把竹榻拖了出来,一屁股坐下,说道:“不如就以美人为题吧。”   “各位,请。”   张幼双抬起眼,正好和唐触触撞了个正着!   唐触触貌似对她挺有兴趣的,看了她一眼,冲她一乐,一呲雪白的牙花,那眼里好像在说别让她失望。   张幼双定了定心神。   此时,身边其他人也都在桌案前坐了下来。   张幼双突然也紧张起来:“……”感觉突然像是误入艺考现场。   吴朋义一愣。   对了,他怎么忘了张幼双会画画,她说得这么笃定,难道真的有把握?   张幼双画得很快。   这握笔的姿势很奇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唐舜梅顺手抄起之前的书,一半挡脸,煞有其事地在心中点评,愈加好奇这姑娘最后能画出个什么玩意儿出来。 第41章   吴朋义之前是见识过张幼双这画技的,可如今左看看右看看,看到张幼双身边其他人画得这美人画,又看看张幼双这奇怪的,毫无章法的线条,心脏忍不住砰砰直跳,打起了小鼓。   强作镇定地,吴朋义又看了眼宝晋堂的那位管事。   管事此时此刻也正在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吴朋义。   少年这一身行头虽然看着唬人,但基本上没起到乔装的作用。   吴家二郎他还是认得的。   又看张幼双手法奇怪生疏,宝晋堂管事心里轻轻吁出一口气。   听说这吴家的小子和家里闹翻了,如今一看,倒像是过来闹着玩儿的。可不是过来闹着玩儿的么?既没带什么拜匣,又没置办什么酒席。   那位小厮仁兄也好奇极了,抻着脖子,往前看。   一个个等得额头冒汗,抬起手拼命地擦。   好不容易等到规定的时间限制一分一秒地逝去,宝晋堂的青年画师最先搁下了笔,退开半步,请唐舜梅来点评。   唐触触这才从竹榻上起身,低下视线看了一眼。   青年画师眼里难掩崇敬之意,袖中双手紧握成拳。   就算没请到唐相公,能得唐相公一两句点评也是值了!   吴朋义也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忍不住皱起了眉。   画中美人鹅蛋脸,柳叶眉,一点樱桃小嘴,杨柳细腰,裙摆下伸出两只可堪在手中把玩的三寸小脚。   意态倦倦,半倚栏杆,恍如无骨,侧身望着院中花石,姿态纤丽婉约,半垂着的衣袖,宛若堆叠着的流云。   那青年画师以土黄、胭脂调和美人肤色,愈发显得美人肌似羊脂。   这幅画单拎出来看,都可以称之为上品,看来是宝晋堂下了血本请来的画师。   唐触触看了两眼,摸了摸下巴:“嗯,不错。”   宝晋堂的管事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吴朋义就忍不住略有点儿焦躁了,压着眉梢儿去看张幼双那边的动静。   “刷刷”——   张幼双还在画,眼睫低垂,神色专注,很有不为外物所动的沉稳风度。   一直到唐舜梅都绕着众人看了一圈儿了,桌上的线香将将燃尽,张幼双这才搁下笔。   她一搁下笔,唐舜梅就走了过来。   老实说,看这小妞那奇怪的画画姿势的时候,他还是挺好奇,能画出个什么东西出来的。   这……   唐舜梅浑身一个激灵,目光落在这画纸上,短暂间失去了言语!   这纸上的美人像与其他人画的美人像可谓有天壤之别!   张幼双画的是个观音像,但与寻常的观音像又用不同。中国画一向讲究神似、写意而非形似。   和端坐在莲台上的观音不同,张幼双这观音画得十分富有生活气息,祂高卧在娑罗双树间,有温暖的光晕穿过树影,落在素霓双峰上。   肌体丰润,尤为柔美,黄金比例恰到好处。藕节似的手臂,覆盖着如纱如云雾又如流水般,极具垂感的布料。   容貌眉如小月,面似玉盘,又加了点儿印度人种的特征,犍陀罗雕像的造像风格,眼窝深邃,唇瓣丹晖,非男非女,雌雄莫辨。   与传入中原后逐渐演变,眉目愈发柔和圆润的佛像不同,更有“返璞归真”的意境。   整副画虽然在唐舜梅看来仍然有许多不足之处,但这光影与颜色,和谐地交融,焕发出了一股蓬勃的,人性之美。   令人耳目一新,足以忽视技法上的拙涩!   众人也都凑过去一看。   这画看上去怎么怎么奇怪,偏偏却有种独特的美感。   观音像逼真得在场几个悚然一惊,眼皮一跳,下意识地就想要跪下来膜拜。   “你这是……”唐舜梅瞳孔一缩,扭过脸来看她,目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惊喜交加地看着她,“西边的画法?”   张幼双吃了一惊。   只能说不愧是太太么?   没有隐瞒的隐私,张幼双坦然地说:“是西边的画法。”   那一瞬间唐触触整个人好像都不对劲了。   他看着张幼双的目光立刻就变了,那眼神里有几许怜爱,桃花眼里闪闪发光,嘴角扬起。望着张幼双的目光就像是看个在闪闪发光的香饽饽。   “……”不明觉厉间,张幼双头皮瞬间麻了半边。   三年前,唐舜梅他曾经有缘得到过一副西边传来的画。   是一位西方的传教士赠送给他的。这还是唐舜梅第一次看到西边的这种画法,那所谓的透视光影都令他耳目一新,迅速爱上了,沉迷其中。   奈何这位传教士不懂画,也教不了他。这几年来,他四处寻访,也不过只得到两三副,日夜揣摩。   而面前这小妞画得东西,明显就用了西方的技法!他敢保证!这小妞一定懂得点儿什么!这小妞身上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   西边不像什么扶桑、天竺说去就能去的,唐舜梅虽然有意出海往西边去,奈何风大浪大,没资金没条件,只能作罢。   在这方面,唐舜梅可谓是个行动派。   他心中激荡,嘴角上翘,露出个和蔼可亲的笑容。   摩拳擦掌,堪比循循善诱的狼外婆,柔和了嗓音,怕惊动了小红帽似的,如饥似渴地问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是怎么画的。   张幼双没有藏私的意思,刷刷几笔,画了各种角度的头骨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脑袋对着脑袋,就人体各种结构进行了深入的分析。   唐触触或颔首或拊掌,这般和颜悦色,这般主动,简直吓到了门口这一票人!宝晋堂管事那一张脸开始绿了,吴朋义一愣,旋即大喜过望。   之前那小厮兄弟又惊又懵,几乎失语:……竟然……竟然真的引起了唐舜梅的注意!   唐触触一边学习,一边没忘挑刺:“你画得这般逼真,未免失去了点儿风骨神韵。”   “不。不一样的。”张幼双猛摇头,笔杆子指着画纸,义正言辞地说:“‘惟妙惟肖’,妙属于美,肖属于艺。肖是基础,只有基础打好了,才能任意发挥,做到以‘以浑和生动逸雅之神致。而构成造化偶然一现之新景象’。   就像一个小孩儿,你走路都不会,更无从谈起跑步了。”   顿了顿,张幼双耸耸肩继续道:“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叫《中国画改良之方法》,作者……呃,姓徐,名悲鸿,其中说,然肖或不妙,未有妙而不肖者也。妙之不肖者,乃至肖者也。   故妙之肖为尤难。故学画者,宜屏弃抄袭古人之恶习(非谓尽弃其法)。一一案现世已发明之术,则以规模真景物。形有不尽,色有不尽,态有不尽,趣有不尽,均深究之。”   唐舜梅听得更是惊喜,频频颔首,觉得非常有道理,忙追问徐悲鸿是何许人也。   张幼双嘴角一抽,以自己也不甚清楚随便糊弄了过去。   两人又嘀嘀咕咕,唧唧歪歪了半天。   对于张幼双来说,要不是沈兰碧女士不乐意,她当初就走艺考了。对于画画她还是抱有十分浓烈的热忱的。有人讨论当然也很嗨皮。   其他人面面相觑,见张幼双和唐舜梅讨论得热烈,又不好意思上前打搅。   这个时候唐舜梅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咳咳……   颇有些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画纸是收了回来。   恨不得提起张幼双再抖三抖,抖落出点儿干货出来。   “好了。”唐舜梅一手虚虚握拳,抵在下巴上,环顾了一圈四周,“咳……我与这位……这位……”   “呃……张。”张幼双善意提醒。   “咳!我与这位张娘子相谈甚欢!今日就见这位张娘子了。”   还好唐触触还意识到“男女有别”这件事儿,目光一瞥,朝吴朋义招招手说,“那个,你,和张娘子一块儿的吧,也进来。”   他言语里的逐客之意已然十分明显,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好像在说:都识趣点儿,今天就不接客了。   说完也不等其他人什么反应,留宝晋堂的管事错愕地怔在原地,唐舜梅招招手,再次叫那两小童送客。   在众人瞩目的视线中,张幼双和吴朋义光荣至极地被奉为了座上宾,迎进了那间草庐内。   哗——   门帘扬起又落下。   张幼双、吴朋义、唐舜梅三个人团坐在桌前。   唐舜梅往椅子后面儿一靠,笑盈盈地扫了张幼双和吴朋义两眼。   “行了,人都走了,你俩可以说出你的要求了。”   这个时候,张幼双和吴朋义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齐齐站起身,躬身行礼:“我想请唐相公替我们书坊新出的话本画插画!”   ……   一杯茶的功夫后,唐舜梅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幼双和吴朋义。   “你是说,你和你家里人闹翻了,想出来单干?”   “你是想……干出一番事业?”   唐舜梅掀起眼皮:“我看你方才画的那副观音像,完全可以自己动手画插画,为何还要来找我?”   张幼双挠挠头:“……那能一样么。”   张幼双:……一位是知名聚聚,一位是不知名的小透明,流量那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啊。   唐舜梅摸了摸下巴:“嗯……你俩的意思是想借我的名气?”   “拿过来吧。”   “咦???”张幼双和吴朋义“刷”地齐齐抬眼,纯洁脸,茫然眼。   唐舜梅对天翻了个大白眼:“文稿。”   “给我点儿时间,我先看看你这文稿写得都是些什么。”   那两个小童将人打发走后,去而复返,又将张幼双和吴朋义请到了外间。   唐舜梅在屋里头翻看着文稿,没忘伸头喊了一句:“我看文稿的时候,你就把你知道的那些画技上的东西都写下来。”   张幼双囧囧有神,只觉得唐触触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你可能小赚,但我永远不亏。   合作嘛,就是你来我往,摆出双方的利用价值的。   张幼双叹了口气,认命地坐了下来,继续奋笔疾书。   吴朋义站在她旁边若有所思地看:“你别都写出来了。”   张幼双深有同感:“写一半留一半,方便日后合作么?”   虽然吴少年平常不着调了点儿,爱玩了点儿,但还是有点儿商业头脑的。   不知写了多久,张幼双抬头朝外面望了一眼,天色都暗了下来,天际霞光大盛,一轮红日西坠。   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又扭了扭脖子。   唐舜梅这才突然推开里屋的门,走了进来。   他脚步急促,手里拿着那叠文稿,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目光定定地落在张幼双脸上,薄唇轻启。   “你写的?写得不错,这个活儿,我接了。”   吴朋义先是一喜,很快,联想到个残酷的现实,小脸又是微不可察地一白,忙整理神色,颇为正经唬人地又行了一礼:“唐相公见谅,唐相公的润笔费……”   唐触触“嗤”地笑了一声,直接打断了他,十分张狂的模样。   “我若想要钱,今日只管把那些人都放进来就是!”   瞬间,张幼双和吴朋义被唐触触这视金钱如粪土的高贵品格给震住了!   “又会画画,又会写话本。”唐舜梅望向张幼双,尾音微微翘起,“嗯~哪儿冒出来的?”   穿来的。   张幼双险些脱口而出。   想了想,摸出了袖子里那一直没用得上的玉佩,斟酌着说:“实不相瞒,其实是我认识的一位前辈推荐我过来的。”   “前辈?”唐舜梅接过玉佩,目光下意识地懒懒扫了一眼。   突然间,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腾”地坐直了,视线死死地盯住了手里的玉佩。   带得椅子哐当作响,张幼双和吴朋义二脸懵逼。   这玉佩有什么古怪么?   张幼双惊讶,她隐约猜到那位不知名的巨巨可能认识唐触触,可没想到唐舜梅的反应居然这么剧烈。   唐舜梅几乎是凑到了她面前,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面色十分古怪:“你的一位前辈??!”   这小妞的一位前辈……是俞峻??   言语几乎已经无法描述这小妞三番两次带给自己的震动了,看着张幼双视若寻常般地就把这块玉佩给掏出来了,唐舜梅嘴角一抽。   她真知道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吗?!   这块玉印是俞峻的私印,他经手过的,这块玉印所摁过的,俱都是能决定整个大梁国家机器运行的案牍公文。   张幼双惊愕中带着点儿迷茫,下意识地说:“不太熟……算么?”   唐舜梅眉心跳动了两下。   不太熟还能把这块私密的玉印给你?你知道这块玉印当初有多少人想要么?   ……他才不承认他也想要呢!   那一瞬间,唐舜梅很想说什么,临到口又憋住了,憋得十分艰难,将那玉佩还给了她。   没听说俞危甫来了越县啊……这小妞和俞危甫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还值得探究……他还没看过这玉女什么时候和哪个姑娘走得近过。   唐舜梅他对俞峻的了解就是“孤峭”这两个字,踽踽独行,遗世独立。   就像剥橘子,剥开那层冷峻的“橘子皮”,下面是“平易近人几乎温和”的性子,克制守礼的“橘肉”,而再往下破开“橘肉”,却又沉而涩的内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孤僻了。   许是过去的经历使然,他没几个交心的朋友,似乎也不多交付信任与真心。   他既然没透露出半点儿风声,十有八九也是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倒很合他性格。   唐舜梅翘着二郎腿,皱着眉摩挲了下巴。   这位是个标准的实干主义,总感觉……俞峻他隐姓埋名,是想要弄出点儿什么动静出来。   顾忌张幼双和吴朋义两个还在自己面前,唐舜梅就似有意似无意地,把话题转移到了话本上。   这又一次带给他各种震惊的话本。   这还是唐舜梅他第一次看到这种话本。   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总而言之,看的时候,他的情绪好像不由自主地就被这话本给牵引了。   仿佛他就是这故事中的薛纨,那个不屈的,一身傲骨的妓子。   这令女子们垂泪,男子们大吃一惊,或是羞恼不堪。   这其实说白了就是个“代入感”的问题。   让唐舜梅大吃一惊的同时又瞬间兴致盎然。   代入感最简单粗暴的写法就是,多以主角单视角来展开,多写点儿心理活动。张幼双就是以薛纨的视角徐徐将故事铺展开。   好在这个年代也没有什么男频女频之划分,只要有的看,大家都不挑,也不讲究什么主角的职业地位。   就说白居易大佬的弟弟白行简大佬吧,就是那位写《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的唐朝老司机,曾写过一篇唐传奇《李娃传》。   度娘是这么说的:《李娃传》虚构了一个娼妓李娃与所爱士人荥阳公子历经磨难,终于圆满结合,并获得很高荣耀的喜剧性结局,表现了作者对倡优女子的同情和品格的赞美,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   《李娃传》在后世还被进行了IP改编(大雾),被频频搬上了戏台。   可想而知,我朝老祖宗其实是十分open宽容的。   本来张幼双还想取名李纨致敬一下《李娃传》的,写着写着总觉得太过违和,瞬间出戏《红楼》,遂囧囧有神地放弃。   抛开代入感不提,最重要的是这剧情也足够一波三折。   撇开这些不提,放荡不羁的唐触触果然能够欣赏《镜花水月》,并且毫不吝啬地表示了对《镜花水月》的喜爱之意。   张幼双和吴朋义对视了一眼,吴朋义立刻就get到了她的意思。将谈合同这事儿交给吴朋义,张幼双毫无压力,她和吴朋义分工十分明确,她擅长内容创作,有点儿宅有点儿非典型社恐,吴朋义却爱顽爱笑,长袖善舞,更擅长交际。   由吴朋义往前迈了一步,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迅速抓住了机会,与唐触触签下了合同文书,商定了合作的种种相关事宜。   经过一番热切的交谈之后,走出草庐的时候,张幼双和吴朋义还有点儿手抖,发懵。   真就这么成了?   有唐触触为他俩站台!就算这话本烂成了翔,相信愿意买的人还是趋之若鹜!!   “目前最难搞的问题解决了。”张幼双从未像今天这么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剩下来的,就是找你哥拉投资了。”   还是秉承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理念,自家的生意自己承包,没这必要叫外人掺和,走出草庐之后,张幼双和吴朋义马不停蹄地就赶到了伊洛书坊。   敲响了伊洛书坊的大门,等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吴修齐。   张幼双完全有理由相信,光是唐舜梅愿意与他俩合作这个消息,就足够让甲方爸爸大吃一惊了。   “笃笃笃”——   深吸了一口气,张幼双在吴朋义的眼神示意下敲响了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吴修齐似乎是正在屋里核账,看到他们二人微微一愣。   让开了半步:“你们怎么来了?”   “这个……”站在门口,张幼双踌躇了两下,还是坦然地开了口,“我们需要你帮我们一个忙。”   吴修齐挑眉,走到桌前坐了下来:“什么忙?你们这段时日在忙活的事?”   他大概知道张幼双和吴朋义这两天凑在一块儿在“图谋”些什么,但具体图谋为何他却不甚清楚了。   这段时间里,他忙着将伊洛书坊的话本业务拓展开来,忙得几乎团团转,也没时间管教吴朋义,哪里知道他在外面忙活些什么。   宝晋堂在吴越二县的势力树大根深,前天那《两晋演义传》上市几乎是被抢售而空。   这回唐舜梅来到越县,吴修齐也有和宝晋堂抢争提前把他签下来的意思,奈何这唐九疑实在太过张狂,是个软硬不吃的,也没什么门路可走。   想到这儿,吴修齐看向吴朋义的目光不由沉凝了下来,皱着眉不悦地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和你老子闹了这么多天的别扭,你这是不还不打算认错,想叫你老子先低头了?”   低头揉了揉额角,吴修齐倍感心累地道:“说罢,你想麻烦我什么?也别把张娘子拉过来替你开口,你自己说。”   张幼双:“……”是家庭伦理现场啊,亲哥无误了。   张幼双果断往后倒退了一步,朝吴朋义投去个同情的目光。   吴朋义看起来有点儿不服气,冷笑一声,抿紧了唇:“我晓得你这几天在忙话本的事儿!我俩最近这几天搞了个话本,今天刚把唐舜梅给签下来了!”   “唐舜梅?!”   吴修齐揉着额角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怔住了,追问道:“你说什么?” 第42章   许是打心眼里觉得他这弟弟不靠谱,吴修齐没问没吴朋义,转而看向了张幼双。   “唐舜梅?什么唐舜梅?什么话本?”   没等张幼双开口,吴修齐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说。”   刚好走了这么久,张幼双也累了,没跟甲方爸爸客气,拽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呃其实这个事情是这样的……”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了。”   斟酌着言语,张幼双以一种十分含蓄的态度,默默地在吴修齐心上丢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甲方爸爸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好了,足足怔了半天,下意识地又摸了把拇指上的玉扳指,“你们真把唐舜梅给请回来了?”   吴朋义冷笑:“就算请回来了,你也不信不是么?”   吴修齐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吴修齐放弃了争辩,“你们先把合同拿给我看看。”   吴朋义有点儿老大不乐意地把合同递了过去。   吴修齐接过去坐了回去,慢慢看。   看得尤为仔细,一时间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这莎莎的动静。   半晌,吴修齐这才合上合同,看了眼吴朋义:“你拟的?”   这合同条条道道,逻辑十分清晰严密,该顾忌的边边角角几乎都顾忌到了,严整得令甲方爸爸都十分诧异。   像是压根不信吴朋义能拟出这种合同出来!   然而,非但拟出来了,这合同文书的对象还是大名鼎鼎的唐舜梅!   还是他前几天都没请到唐舜梅!   吴朋义刚刚被他冤枉了,这个时候压根没心情搭理他,张幼双看到甲方爸爸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吐出一口气。   “你们把话本的稿子给我看一眼。”   张幼双在小包里翻了翻递了过去,这是她自己做的挎包方便出门。   吴修齐看话本的时候,说实话张幼双还是有点儿紧张的,心里砰砰直跳,不知道专业人士审稿会给出个什么建议。   又是半晌,甲方爸爸搁下了话本,从纸页中露出了那张俊朗的脸。   不过这张脸如今却不像从前那般沉稳。   “这是你写的?”吴爸爸十分惊讶地看着她。   张幼双:“呃、是。”   刚开始把自己写的东西拿到三次元,她还略有点儿羞耻,如今几乎已经算得上无欲无求了。   “你竟还会写话本。”吴修齐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后半句话却没说出口。   还写得这般……引人入胜。   妓|女这个对象,几乎是被文人墨客都写尽了,但像《镜花水月》这样的却几乎是市面上从未有人尝试过的题材!   妓|女从一个被审视的客体,成了主体!   在这个故事里,他好像也变成了女主角薛纨,与她同喜同悲,甚至为她每一次勾搭到恩客改善自己现在的生活,而感到若有若无的兴奋……?   吴修齐难得有点儿窘迫和尴尬。   认认真真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女郎,尤其在吴朋义的脸上停留得时间最久。   吴修齐默默阖眼。   他本以为这回又不过是友乐拉着张幼双一起瞎胡闹,张幼双也是个不着调的性子。   然而这俩人瞎胡闹竟然写出来这么漂亮的本子,请来了唐舜梅,拟出了这般成熟的合同。   吴修齐的目光趋于严肃。   这也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又要调整对张幼双和吴朋义的认知了。   “这篇话本,友乐给了你多少钱?”甲方爸爸冷不防地蹙眉问。   张幼双懵:“……10两银子?“   10两银子!!   吴修齐几乎要倒吸一口冷气了。   在他看来这10两银子远不值这本子的价值!   他和张幼双合作久了,却没想到她竟还会写话本,写得这么好。   吴修齐:“分成呢?”   “呃……三七分?”   三七分……这倒还算合理。   吴修齐心中思忖。那些个好本子如今都在宝晋堂手上,张幼双是他合作多年的对象了,这么多年下来,便是时文这块儿也从当年的5两银子涨到了8两。   而这回书坊若想要与宝晋堂竞争,还得靠张幼双。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哪怕他们兄弟与张幼双合作了十年,对彼此的脾性也摸清楚了七八分,但这事儿上还是不能含糊,得以利诱之多加拉拢,难保哪天宝晋堂就出高价把张幼双给挖过去了。   这10两银子像什么话!   于是,心里默默再次调高了对张幼双认知的吴修齐定了定心神,转头吩咐身边儿的小厮道:“你去再包5两银子过来给娘子。”   这5两买的不单单是《镜花水月》这个本子,更是他们伊洛书坊的善意和诚意。   15两!   张幼双睁大了眼,被这突如其来的丰厚的报酬给砸晕了。   然而吴修齐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友乐不懂事,娘子这本子值得这个价。”   大佬这轻描淡写这一句话,瞬间就让张幼双脸“蹭”地红了!   虽然知道大佬或许存着点儿拉拢的用意,但张幼双还是有点儿嘚瑟得飘飘然。   银子拿过来,严肃正直,堪比面对过年亲戚塞红包的虚伪的姿态,扭扭捏捏推拒了两三回之后,张幼双万分“沉痛”地收了下来,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毕竟有钱不赚是傻逼,既然他觉得她值这个价,她替资本家省什么钱呢!   收下银子,一转头张幼双就对上了吴朋义幽怨的小目光。   张幼双差点儿当着甲方爸爸的面,幸灾乐祸地喷了。   差点儿忘了吴少年已经被家里掐断零花钱来源好几个月了。   张幼双递了个眼神:亲哥啊。   吴朋义回了个“别说了,都是泪”的幽怨的目光。   回到家后,精神奕奕的张幼双先是给那位不知名的巨巨写了一封信,把玉佩还了回去,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唐舜梅这么快痛快地就答应了合作,估计也是给了这位巨巨面子。   做完这一切,张幼双再度翻出了自己的小日记本兼记账本,对这段日子做个梳理和总结。   一: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累积,我的小金库又丰厚了不少,嗯,除却这段时间的日常花销,大概是2079两。   这边拿到的镜花水月的稿费约有15两,还不带刊行之后的分成,加起来约有2094两……可以先拿出80两在书院附近盘个大点儿的房子,这样张猫猫以后上下学也方便。   二:除了金钱上的收获,我还结识了唐触触!这是一条十分重要的人脉!唐舜梅他在整个大梁都享有盛名,我可以和唐舜梅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打入这个圈子里。   写到这儿,张幼双笔尖一顿,叹了口气。   虽说《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在坊间甚是受欢迎,给她带来了一笔固定的,价值不菲的收入来源,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五三》的流行基本只限于吴越两县及其附近的地区,影响十分有限。   而《镜花水月》才刚刚刊行。   还有一件比较蛋疼的事儿,那就是“三五”先生的名气其实不能给现实生活中的她带来什么好处……要是让人知道“三五”先生其实是个姑娘,那她估计她的时文事业也差不多就走到尽头了。   她也总不能靠“三五”这个马甲,蒙头盖面一辈子,这和她当初的目标简直相去甚远!   想继续向上升级,果然还是得利用好人脉。   要是一边能利用《三五》和镜花水月,现实生活中同时积累名声和威望,等到站到足够高了,再抖落出三五这个马甲,给自己的名望添砖加瓦或许会好得多。   还有要重拾起她作老师的本职这件事儿……   张幼双惆怅地叹了口气。   她如今的身份和地位与那些越县的文人巨巨们简直相差甚远,人家指不定都不知道有她张幼双这号人物的存在。   要是有个办法能先打入越县文化人内部就好了,到时候,再想方设法打入江南文化人内部,最后成功撬动整个大梁。   古代虽然有女夫子、女先生,可这一般都是教人家姑娘的家庭教师,要不就是年纪大了,不必那么顾忌男女大防……   思来想去,张幼双还是决定先搞好话本事业,走一步算一。   至于接下来的目标。   还是继续努力赚钱,一个是给自己攒够养老金,一个是为猫猫攒够娶媳妇儿的钱。   猫猫以后要真考上进士,用钱的地方绝对不少,毕竟大梁官员的俸禄还是非常低的。   之后的目标督促猫猫考上童生,然后再是秀才,再是举人,再是进士!   不管怎么说,这次行动还是收获满满的!   对了,她还要专门感谢一下那位不知名巨巨的帮助……      下课没多久,俞峻就去了知味楼。   照日子来算,今天该是“观复”联系他的时候。   来到书橱前,那白皙的,唯有畸形的手指,刚翻开《四书析疑》,掂了掂便觉察出来了不对劲。   比以往沉不少,翻开一看就被书页间的一样物什吸引了注意。   这竟然是个锦囊。   俞峻目光定定地落在这锦囊上,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掌顿了顿,而后,加快了速度,将这锦囊拆开了。   这里面装的竟然是他那方私印和一块墨锭。   触手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   五指攥紧了这块墨锭,俞峻眉心飞快地跳动了一下。   袖中的手不自觉一动,等回过神来后,就已经以衣袖遮掩,攥着这块墨锭,快步回到了春晖楼内。   等回到了春晖楼里,看着掌心里这块墨锭,他心里竟然像瓦釜黄钟齐鸣,炸得他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这是作何?   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又不是做贼或是什么私相授受……   私相授受……   陶汝衡从休憩的内室中转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俞峻坐在桌前,半合着眼,眉头微皱,摩挲着茶杯,若有所思。   俞峻内心触动,面上却是不显山露水。   “危甫。”陶汝衡笑道,“你在想些什么?”   俞峻睁开眼沉声反问说:“你在想些什么?”   陶汝衡哈哈一笑,走到他身边,拿了张椅子坐下,“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若是聘请那位张娘子来书院教书,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俞峻不置可否。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俞峻能和陶汝衡混在一起,说明两个人从骨子里都是颇为相似的,至少都不是那等古板僵化的道学家。   倒不如说这两人更像是汉儒,不喜空谈心性,也不喜放诞诗社酒社,徒夸名士风流,有宋明文人的风骨,也有先秦的遗风。   陶汝衡换了个姿势,忽然察觉面前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在状态。   白皙修长的手指紧攥着一块儿长方形的墨锭,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墨锭,在砚台上轻轻旋开。黑与白交映出惊心动魄之色,动作之细致犹如在抚摸爱人的身躯。   “你要请她来书院教书,那得做好准备。”俞峻拎起茶壶,将陶汝衡面前的茶杯注满了水,望着杯中上下浮沉的茶叶,淡淡道,“请她来教书不容易。”   倒不是指张幼双那儿不容易,而是各方面都不容易,学院的夫子会怎么看,学院的学生会怎么看,学院那些学生的父母长辈又会如何去看?   陶汝衡闻言,沉默了片刻,也叹了口气,锤了锤大腿道:“所以我这是在争取你的意见。”   这一瞬间,俞峻的眼前蓦然浮现出知味楼前的那一眼。   眉梢轻轻拧了拧,黑的瞳仁,白的眼白,交映成砚台上那惊心动魄的颜色。   而那桃花下的一瞥,竟然与傍晚那一团,照亮夜路的灯笼光所重合了。   其实这两人他都未曾仔细看过,脑子里只有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这世上有不少博涉经传的女子。他其实并不赞同请一个女子来书院教书,不过就他和那位张娘子寥寥的接触来看,能培养出衍儿这么个少年,这位张娘子是有真才实学的。   如果她愿意,难道真要因为女人的身份抹杀她的才学?   他外放的时候曾经见过一肩扛起家庭重任,比男人还能干的村妇,也见过不少矗立于风雨中的贞节牌坊,惨白如骨骸,令他或生理或心理微感不适。   他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风雨中那就像是一座座埋葬了女人的墓碑,以伊之性命,全其世人眼中所谓贞洁大义。   如果是他……俞峻唇线抿直了些,如果他是个女人。   他绝不愿意生前如泥胎木偶,而死后被人歌颂铭记。   天性之体,本是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   人之一生,不论男女,都该当如此。各从所好,各聘所长,各遂其生,各获所愿。   默了半晌,俞峻道:“如果她愿意,我会尽量帮她。”   陶汝衡松了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哈!有你这么一句话我就放心了。等文会的时候,我再好好问问那位张娘子的意见罢。”   “已经六月了。”俞峻忽然垂下眼,不带感情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是啊六月了。”陶汝衡叹道,““怎么突然这么想?”   俞峻的目光投向窗边那一盆焦边的杜鹃上:“好久未曾下雨了。”   天太热了,这墨锭握在掌心竟然也如同握住了一块烙铁,滚烫的血液在体内跳动,心脏在体内鼓噪不休。   窗外老桃已经谢了,叶片被热浪吹拂,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的、暧昧的声音。   热气扑面而来,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好像在寻求着清凉,寻求着解脱。   这天气亟需一场暴雨。   张幼双这边忙活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张衍也在九皋书院初步安定了下来。   九皋书院内。   张衍刚在门前站定了,远远地就看到个白衣青年走了过来。   青年一袭白衫,端得是温润如玉,乌发墨鬓,修眉细眼,走起路来如袖摆如雪浪轻波。   这青年名叫孟敬仲,是明道斋的斋长,他眉目舒缓,如清荷出水,亭亭净植。   看到张衍,莞尔道:“想必小相公就是张衍了。”   孟敬仲忍不住多看了眼面前这少年。   他也看了那篇《子曰庶矣》,这篇工炼又锋锐的文章,可算是在九皋书院扬名了。就连孟敬仲也不由看得热血沸腾,不过和那洋洋洒洒的文风不一样,面前的少年却是生了个玉人一般的模样,有些清冷,皮肤很白。   眼睫纤长,鼻子尤挺。   孟敬仲眉心一跳,脑子里忽地掠过了个堪衬大逆不道的念头。   怎么和俞先生生得有点儿相似。难不成这师徒之间的缘分也是天定的?   说起来他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俞先生这么重视一位学生……   打住打住,孟敬仲瞬间冷汗如雨,告诫自己不能再想。   眼见张衍抬手行了一礼,孟敬仲定了定心神,笑道:“我是明道斋的斋长,俞先生事务繁忙,着我来照顾你。”   “我叫孟敬仲,大家都唤我孟师兄。”   张衍从善如流道:“孟师兄。”   孟敬仲笑着应了下来,先是带着张衍去找了个仆役,让他帮忙把张衍的床褥带去铺好。   又从头带他看了书院门楼、余坪,平日里上课的数间讲堂,细细地讲了书院的学规。   最后,孟敬仲起身去桌上拿了《朱子大全》里的一册,让张衍先看着,自己则去食堂打饭。   正看得入神间,孟敬仲带了饭回来,张衍听得动静,忙搁下书去迎他。   一顿饭吃下来,张衍帮孟敬仲收拾好了,两人才一人各坐一个凳子念书,写着明日要抽查的功课本子。      与此同时,九皋书院的大门前,又来两个陌生的面孔。   一个身材偏瘦弱,样貌普通,眉眼书卷的男子,仰头看了眼这九皋书院的大门,心里赞了一声。   当真不愧是这十里八乡最著名的书院,不知这回文会又能选送几个少年俊才呢。   身旁的同伴眼里也似有感慨之色:“这九皋书院,想来也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能与之相比了吧?”   那书卷男子,也叫做徐廉静,微微颔首,“这吴越二县,也就当数这九皋、萃英这两家。”   不过……徐廉静内心默默补充了一句。   前年萃英书院收了山长的女儿作学生的事儿传出来之后,不少读书人耻与和女子同窗念书。自那之后,报考萃英书院的学生就少了。   定了定心神,徐廉静微微一笑道:“咱们是来替文会选人的,走吧。”   待会儿还得去拜访唐舜梅呢。   一想到唐舜梅,唐九疑,徐廉静心中就忍不住微微叹口气。   所谓文会,其实是这江南省历年来一项传统了。   每三年一次,称之为江南文会,由浙江布政使郑与龄牵头举办,似乎也秉承着帮上面抡才的意思。   所谓天下文气在江南,江南文会汇聚了江南省各地的名士俊才,实乃天下士林一大盛会。   至于徐廉静就是过来替江南文会挑人的。   至于唐九疑,这位大梁国手,大梁当之无愧的狂士,风流的代名词,与这江南文会关系也是十分密切,各地文会都以能请动这位风雅的唐九疑为荣。   这个晚上张衍上床睡了,孟敬仲还对着蜡烛念书,少见的刻苦,令张衍都微感诧异。   仰面躺在枕头上,张衍看着雪白的墙壁上摇曳的烛影,心中不禁漫上了一种格外充实的感觉。   明天就是他在书院的第一天了,不知道娘在家里怎么样,有没有熬夜赶稿。   他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考个状元,才不辜负娘这一番心意。 第43章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孟敬仲端着烛台,凑到了床边,叫张衍起床。   张衍他其实一早就醒过来了,他有点儿认床,晚上没怎么睡。此时眼神还很清明,摸着黑换上了九皋书院那件白色的“校服”后两个人去了食堂吃过饭,就到了讲堂。   他俩过去的时候,讲堂里已经有不少人了,都在埋头念书。   “张衍!!”一个熟悉的嗓音猝不及防地在脑后响起。   张衍微微一愣,那如冰似霜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暖意,扯出个淡淡的微笑,看向来人:“保儿哥。”   孟敬仲略一挑眉。   面前站着个黑皮少年,穿着九皋书院那不染纤尘的白衫,愈发显得皮肤黝黑。胸口衣襟系得松松垮垮的,乌黑的长发随便绑了个头绳,就搭在了胸前。嘴里叼着个包子,兴高采烈。   其实昨天祝保才就想过去找张衍了,奈何被杨先生给抓了壮丁。想到这儿,祝保才就略无力,他也不知道杨先生究竟看上他什么了。   看到张衍,祝保才嘿了一声,搔搔头笑道:“你来了!我就说你要是考,准能考中。”   孟敬仲道:“你们二人认识?”   祝保才面露诧异:“我们俩家住隔壁。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孟敬仲道:“先生嘱咐我照顾张师弟。”   见他俩认识,孟敬仲便也没打扰他们两个,自去找了个位子坐下温书,让张衍和祝保才两个单独说话。   祝保才对孟敬仲貌似十分信服的模样,张衍不解其意。   祝保才收敛了那嬉皮笑脸的模样,褐色的瞳孔很郑重。   “你日后就知道了,孟师兄他……他人挺好的。”   “他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秀才,就是这举人考了好多年了都没考中。不过学问是我们这一斋最好的,你要有什么不懂的都能去问。”   张衍微微颔首,收敛了心思,专心念书。   ……   不自觉,他来到书院念书已经有月余了。娘说的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更有强中手果然是这个道理。来了九皋书院之后,张衍这才有些怔然地意识到,周围那些不逊于自己的天才不在少数。   能在九皋书院念书的,多是这十里八乡的少年英才。之前他都是在家里念的书,第一次到书院上学,难免有点儿跟不上俞先生的进度。   俞先生从没说过他,孟敬仲,甚至王希礼也没说过他。他不善于人际交往,故而同窗们也都对他都不冷不热的。   别看张衍他是个有点儿清冷如雪的模样,骨子里也傲气得很,跟不上进度,那就在私下里用功夫。   一下课,祝保才就露出个闪亮的笑容:“饿了没?吃饭去?”   张衍收敛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莞尔微笑:“好。”   两个人并肩而行,祝保才嘴里叨叨叨地说着些什么。走了没多远的路,忽地看到了孙士鲁正和一个三十出头的文士说着些什么,两人相谈甚欢。   就在这时,胖胖的孙夫子也看到了两人,忙招手叫张衍和祝保才过来。   祝保才和张衍面面相觑。   孙夫子笑得像尊和蔼的弥勒佛,替他俩介绍道:“这个叫张衍,这个叫祝保才。”   那清瘦书卷气的士人笑了一笑。   孙士鲁似有意似玩笑般地说:“你看这两人怎么样?”   士人,也就是徐廉静,黑色的瞳孔温和地扫过两人,含笑颔首道:“一表人才。”   孙士鲁又指着张衍笑道:“这位就是写出那篇‘子曰庶矣’的。”   徐廉静便又赞了一句,不过口风倒是把得很紧,这牙齿咬得紧紧的,只微笑寒暄。   那篇文章他也看了,写得的确是极好,不过要选他去文会……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不能以一篇文章就这么草率地定下来。   这叫张衍的在他看来也没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这些日子还学得有些吃力。   听说似乎还是托了关系进来的,于是,孙士鲁和杨开元的用心也变得十分可疑了起来。   徐廉静叹了口气,连带着对孙士鲁和杨开元的好感度都跌了不少。   看来就连书院里也免不了这种歪风邪气啊。   孙士鲁见徐廉静无意,随便便打个岔子带了过去,放了张衍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祝保才离开。      印刷坊内。   张幼双快步行走其中,和工人们一道儿忙碌着上市前的准备工作。   刷印、折页、齐栏、穿线、包角……   这十年时间里,在张幼双的建议下,伊洛书坊已经基本上实现了“工业化”、“流水线”的生产流程。   有人负责刷印,有人负责折页……每一个阶段都由工人专人负责,生产进度快。   眼看着一本本印有唐触触大作的话本生产出来,张幼双忍不住吐出一口气,刚走出刻书坊准备倒杯水喝,迎面就撞上了唐舜梅从门口走进来。   男人还是一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打扮,穿着松松垮垮的单衣,以一个农民揣的姿势,在刻书坊里踢踢踏踏的游荡,时不时凑上去监督刻书坊里的工人都精神点儿,好好对待他的画。   一看到唐舜梅,她心里咯噔一跳,陡然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猫着腰就想溜。   “张幼双?”一个清朗的带着点儿笑意的嗓音从脑后滑过。   唐舜梅挑眉,眼疾手快往前一步,拦住了她:“这不是看到我了么,跑什么?”   ……就是因为看到你才要跑的好么?   认命地顿住脚步,张幼双有气无力地抬手打了个招呼,“唐相公。”   一看到唐舜梅,张幼双就感觉到自己胃就开始痛了,嘴角开始抽搐了。   她搞不懂唐舜梅他怎么这么有精力!只要一看到她就逮着她论画,果然成功人士都是精力充沛的么!   ……她真的快被榨干了,一滴都没有了。   和她的有气无力不同,唐舜梅简直是意气风发,精神奕奕:“张幼双你过来,有没有兴趣和我一块儿画点画?”   这几天接触下来,唐舜梅嘴角忍不住扬起个笑。   他简直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上张幼双了!这小妞没那么多古板的习性,简直再和他脾性胃口不过。   在她身上,唐舜梅敏锐地闻到了来自“同类人”的气息。不,说“同类人”其实也不准确,张幼双在某些方面甚至胆子比他还大,常常脱口而出一些令他都瞠目结舌地惊世之言。   画画?   张幼双想了想,果断摇头。   她的画被放在唐触触旁边,这不是公开处刑么!   张幼双很委婉,很含蓄:“还是算了吧?”   “怕了?”唐舜梅“嗯?”了一声,“想不到你还会怕?”   “那也是要分怕谁!”张幼双义正言辞地说。   唐巨巨果然被她这个马屁拍得通体舒畅,哈哈大笑了两声,没再计较这个,拎着她又回到了刻书坊。   吴朋义还在刻书坊里忙碌,他主要负责监督印刷生产,还包括产品营销上市这块儿。   好端端的一个明艳的小少爷,忙得灰头土脸,几天几夜都没睡个囫囵觉,黑眼圈比熊猫还大,脸上一道一道儿墨印子。   盯着面前忙忙碌碌的工人们,张幼双皱了皱眉,忍不住问出了一个一直在心头盘旋的问题。   “咱们这刻书坊能不能做个……”张幼双比划了一下,“大拉页的海报出来?”   “大拉页?”吴朋义和唐舜梅纷纷看向了她,二脸懵逼疑惑。   这个问题也是张幼双旁观了许久,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问出来的。   大梁的印刷技术比她印象中明清一代先进不少,印刷周期短,质量好,这一切的一切还得得益于西边儿来的传教士。   要知道咱们老祖宗虽说折腾出了四大发明之一的“活字印刷术”,然而在实际生产中“活字印刷术”的应用却十分有限。   早在11世纪中期就出现的“活字印刷术”,一直到明清时期甚至都没有得到推广和应用。   主要是这里面存在着难以攻克与改进的原料、造字、印刷、上色等等种种技术和成本问题。   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是,在我国古代历史长河中,咱们的四大发明活字印刷术,不论是泥活字,还是木活字,还是铜活字,都是昙花一现,应用极其有限,始终未能代替雕版印刷术,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19世纪末西方传教士来华,带来了西方近代先进的印刷技术,才得以改善。   而大梁受西方传教士的影响,这个时候甚至已经出现铅锡合金等金属活字印刷了!   当时这让张幼双心里松了口气。   天知道她不是理科生,什么改进印刷、造肥皂、玻璃什么的技术活她真的干不来……   不过大梁的印刷技术,倒使得她不少构想都有了能够实现的余地。   比如说这种大拉页海报。又比如说什么随书赠品啦,唐触触的普签、特签啦。   除了时文话本还有什么报纸报刊啦……   张幼双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什么叫书内部的大拉页海报,什么叫周边之后,吴朋义和唐舜梅那两双桃花眼瞬间“蹭”地就亮了。   吴朋义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个商机。如果真能做出这种大拉页的海报出来,那岂不是甩宝晋堂十八条街?!   而唐舜梅却忍不住翘起唇角,拊掌大笑了!看着张幼双的目光闪闪发光。   一个嘛,当然是希望自己的作品值得更好的对待了,至于另一个嘛……又能尝试新的、稀奇古怪的事物,张幼双这小妞可真是他的知音啊!   吴朋义活跃地举手表示:“这样,我这就去问问我大哥,看看能不能分出一批人手试试你所说的这种……嗯……大拉页。”   唐巨巨也跃跃欲试:“我这就去画那什么大拉页要用的海报。”   “因为大拉页是要折叠的,”张幼双向唐舜梅解释说,“所以在确定好尺寸之后,折叠的部分最好不要画脸。”   吴骚年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去得快,来得也快。   回来的时候,墨玉似的眼睛里跃动着兴奋的光芒,激动地表示,甲方爸爸吴修齐欣然地同意了!愿意拨出一部分人手试着折腾这所谓的大拉页出来。   大拉页这事儿由于张幼双想起来的时候比较晚,经过讨论之后,只能安排在下一回尝试。   三个人又忙活了一通,终于在天黑下来的时候,寻了个空隙喝了杯水。   张幼双也没好哪儿去,和吴朋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捧着茶杯萧瑟地叹了口气。   明天就该上市了,虽然有唐巨巨背书,但他俩心里还是有点儿忐忑的。   而这一切,就只能等明天见分晓。   第二天一早,《镜花水月》终于在伊洛书坊成功上市,早在几天前,书坊就已经打出了广告,贴出了红纸的报贴,充分利用了唐舜梅的名人效应。   报贴上的内容总结下来就这一句话。咱们书坊请来了唐巨巨来画插画!只此一家!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早买早享受,晚买哭着求,买了悔三天,不买悔三年!   这极富煽动性的话语当然是由张幼双亲自操刀写就。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张幼双和吴朋义恨不得把唐舜梅也给挂上去。   情况比张幼双和吴朋义预想得要好的多的多。   天还未亮的时候,就有人上门来排队,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奔着唐舜梅唐巨巨的名气。   “未曾想到这伊洛书坊竟然真的把唐舜梅给签下来了。”几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一边交谈,一边相继踏入了书坊内。   望着手上这《镜花水月》的封皮,青年书生们交口称赞,赞不绝口。   这封皮上的美人像,画得正是《镜花水月》女主角薛纨初登台。   东城城郊,设帐饮酒,春日宴上,金樽清酒白玉箸,笙箫鼓乐,歌舞不休。   在描写薛纨独舞这一段上,张幼双特地参考了《十面埋伏》里章子怡的那段水袖盘鼓舞。   所谓盘鼓舞,是将数目不等的盘、鼓置于地上。   莲步轻移,纤纤玉足踩在鼓面上旋转腾挪,或下腰或跳跃,或俯下身子,以手、足、膝拍击鼓面。   鼓声时如撒豆,时如惊雷,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急促时如千军万马动地而来,舒缓时如大珠小珠齐落玉盘。   身韵合一,行云流水,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春风骀荡,和光霭霭,霏霏融融的杏花云雾下,在这幽树繁花中,春日歌舞不休的宴会上,佳人一舞倾城!   而唐舜梅根据张幼双所写的内容,描写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笔法细劲流畅,既有美人的柔弱无骨,衣带蹁跹当风,又有这细劲绵延不绝的坚韧之感。   设色典雅不失华丽,与这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一山一水,相得益彰,那一树老桃曲干遒劲,点缀着点点或怒放,或含苞的桃花。   当真是“春蚕浮空,流水行地”。   用笔正是出自唐九疑无疑!   “这唐九疑不是绝不轻易给人画画么?这伊洛书坊是怎么请的动他的?”   还是说……是这话本的内容真的写得好?甚至博得了唐九疑的青眼?   他们买书本来就是冲着唐九疑去的,这《镜花水月》只能算是附赠品,不过买都买了,自然还是得看看的。   ……   “……相公?”   “相公??”伙计毕恭毕敬的嗓音在耳畔炸响。   几个捧着书的青年俱都愣了一下,猛地被从书中拉回了现实世界。   “啊?什么?”   那伙计看他们茫然的目光:“相公,你们都站这儿看了一炷香了,要不要,去那边儿坐着看。”   什么?   青年们面面相觑,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看了看手上的《镜花水月》,他们竟然看了一炷香了?!   面前这书好像有魔力似的,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注意力就全都被吸引了进去。   “这水袖和盘鼓舞两相结合,当真是巧思。又有唐九疑作画,光看这精美绝伦的封皮就不禁使人心生向往之意。”   另有人赞叹道:“这“欣欣子”不愧能打动唐九疑,想来也是个风雅人物!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位先生了!”   老实说,《镜花水月》的作者“欣欣子”的文笔并不算考究,可一拿起来就是让人放不下去。   这些青年们走后,伊洛书坊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顾客,这些顾客一开始都是奔着唐舜梅的名气去的,秉承着买都买了顺便看看的态度,却无一例外的全都沉浸在了《镜花水月》的故事里。   其实识字儿的,有闲心看话本的,还多以读书人为主。   这些读书人看着看着,只觉得头皮都要炸起来了。   这篇话本怎么就让人这么……与之情绪共鸣?就好像自己就是那个薛纨似的?   最令人难以启齿的是,这个什么“欣欣子”一向不吝啬在薛纨美貌上的笔墨,他几乎是详尽地,一一写出了她每天的穿着打扮,不厌其烦地描述她有多么多么貌美,旁人看到她时的心动反应。   在这一点上,又与市面上那些艳情话本不同,市面上那些艳情话本多时以男性的视角来品评、甚至说亵玩女性。女性是被动的,是被观赏的。   而“欣欣子”却另辟蹊径,以女人的视角来品评男性,薛纨却是主动的,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长处,规避自己的短处,来引诱男性作为自己的裙下之臣。   为什么他们身为男子,每次看到薛纨成功,他们内心也忍不住高兴??      《镜花水月》才刊行不到三天,就迅速霸占了市场,将宝晋堂新刊的,花了大力气营销推广的《两晋演义志传》给打了个落花流水。   需知,坊间实在太缺好稿子了,缺到什么地步呢,书商就拿各种史料,稍微加工一下,中译中写作各种史书类传奇。   像《水浒传》、《三国演义》这种建立在史料上的名著奇葩毕竟少之又少,多的只是粗制劣造的中译中,稍加串联加工一下,就新鲜出炉了。   奈何通俗小说是卖方市场,话本供不应求,就算再水,也架不住老百姓们这蓬勃的精神需求,津津有味地追着看。   其实看久了,大梁百姓们也就腻味了,这个时候,《镜花水月》横空出世,又有唐九疑为其站台,在伊洛书坊病毒式的营销下,可想而知大梁读者们的热情是何等汹涌。   《镜花水月》的广受欢迎,非但是在年轻的学子读书人群体间,上至各种乡绅官老爷,下至走卒商贩,这段时间谈论的焦点无不都是《镜花水月》。   “卖完了?”   伊洛书坊的主家,吴家的宅邸内,此时也不怎么平静。   听着管事的汇报,吴家老爷难得沉默了下来。   他是个头发花白,眼眸深邃的老人,清瘦的容貌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与吴修齐足有六七分的相似。   “是。”那管事匍匐在地上,似有感触地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几天下来,众人奔走相告,竟是全都买完了。”   顿了顿,管事迟疑道:“小郎那儿……不知老爷有什么打算?”   打算么?   吴老爷摩挲着腕间的佛珠,重重叹了口气。   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这一次吴朋义也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都考上举人了却不乐意继续往后考,的确把他给气得不轻,但仔细想想,友乐(吴朋义)他这个性子的确也不适合当官。   能打通门路,结交张幼双、唐九疑这些奇人,也算他的本事了。   “算了,找个时间叫他回来吧。”吴老爷沉吟了一声,又道,“还有张幼双那儿,嘱咐大郎多加留意,好生优待,回头从我这儿再出一包银子,金银钱财什么的,尽量满足她。”   “宝晋堂若得了消息,定要对她动念想,这人不论如何都得给咱们书坊留住了。”      在这一批读者中,却有着最不同寻常的一部分人,不同于那些青年学子,也不同于汤乡绅、邢掌柜、吴老爷等有头有脸的人物。   夏日浓阴渐长,梅子初黄杏子渐肥。   越县一处众人心知肚明,却又鲜少与人说道的“绿杨里”巷子深处,几个穿着无袖纱罗上衫,下着撒花大红绫裙的女人们,正三五成群,或下棋消磨着白日昼长,或聚在一起看话本。   她们云鬓半挽,铅妆淡就,柳叶眉樱桃口,轻轻袅袅的一朵桃花身子,娇媚慵懒。   好奇的撑着下巴,美眸顾盼生辉,兴致勃勃地说:“咦,这欣欣子是谁?写得是我们的话本儿?怎么从未听闻?”   简而言之,越县上上下下,不论哪个阶层,都忍不住发出了灵魂深处的问题。   这个新冒出头的“欣欣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是哪位大佬的马甲小号??   这厢,张幼双刚回到家里,就又收到了伊洛书坊那儿送过来的信,何夏兰帮她代收了。   读者们给她寄信,一般是寄到伊洛书坊,再有伊洛书坊的伙计转送到她这儿来。   咬着何夏兰递过来的,洗干净的梨子,张幼双一边儿拆信,一边儿往家里走。   一封是张猫猫寄过来的,说是书院没几天要举办文会,要请父母长辈过来观礼。   这不就是古代版的家长会么?大梁,或者说九皋书院竟然这么时髦还折腾出了家长会?   将这封信收好,张幼双继续往下看,《镜花水月》出版之后,寄给“欣欣子”和“三五先生”的信累在一块儿,足足有拇指厚。   这些信不需要她篇篇都回复,只要挑几篇回复回报粉丝就行,不过为了表示尊重,张幼双一般都会认认真真全看完。   她看信的速度很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就已经看完了三篇。   “咔”钥匙捅进锁眼。   张幼双在门前停住了脚步,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面前这一封淡红色的信给吸引了。   这封信在这厚厚的一沓信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信笺以花汁染成淡红色,触手竟如脂粉般细腻,残留异香。   这一封信的来信地址显示是“绿杨里”,就连张幼双都知道这“绿杨里”其实就是越县最有名的红灯区。 第44章   作为越县有名的红灯区,绿杨里与普通的巷子几乎没什么区别。   不过种的杨柳多了些,枝条垂落,婆娑有声,交织出如伞盖般的绿色浓阴。   白墙青瓦,鳞次栉比,周围或是胭脂铺、或是头面铺、金银铺、花朵铺……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穿过一道狭小的、长满了青苔的墙壁之间所留出的空隙,一路往前,就能看到一栋栋或三层、或二层的小楼。   它们看上去与普通的民居没有任何区别,只在屋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作为区分。   偶尔见到几个姑娘,也和良家女没什么不同,有些端着一盆水,正坐在院子里洗着乌黑的发。   只有进入这些民居之中才能发现端倪。   这些民居简直是把空间利用发挥到了极致,二层的小楼被分割成了四层、五层。   第一层就是接客的大堂。   往上是妓|女们居住和接客的单间,只能容得下一张床、两把凳子,一个梳妆台,墙脚放着个夜壶。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隐约的霉味儿,浮动着显而易见的尘埃。   木楼梯一脚踩上去发出如同垂暮的老人一般痛苦、难耐的呻吟。   此时,二楼一间稍大的屋子里,床上团团坐了四五个妓|女,她们年纪都不大,最小的十五六岁,最大的二十多。   互相推搡着,笑得花枝乱颤,一齐将眼睛望向了最中间的孟屏儿。   “然后呢?然后阿纨与谢相公怎么样了?”   “谢相公有没有看上阿纨,替她赎身?”   孟屏儿年纪最小,十五六岁,生得一张圆脸,鼻子下面,唇瓣上方有一颗细细的,小小的黑痣。   作为这群姑娘里面认字儿最多的,此时正在翻阅着手上的话本。   封皮上能看见醒目的是个大字《镜花水月》。   “然后……就没有了。”   “没有了??”众人面面相觑,争先拿过话本来翻。   翻到阿纨与谢玉山初见的那一章,确实是没有了。   这些女人们,就是绿杨里的妓|女。   她们并不像文人墨客所想象出的那般风华绝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像女主角阿纨那样的那叫“清吟”,是鬻艺的,与她们这种口不能唱,手不能弹,单做皮肉生意的有天壤之别。   也正是她们这种一无所成,靠卖肉为身的才是支撑起这个“行业”的坚固的基石。   她们大多容貌平平,有的还好些,小有姿色,多穿着些桃红、杏红、出炉银颜色的衣裳,头上抹着乌亮亮的头油,与良家作区分,乍一看上去倒也招摇明媚,花团锦簇,使人心情愉悦。   真的没有了……   孟屏儿望着那得来不易的珍惜的话本,眼里浮现出一抹显而易见的失落之色。   众人顿觉败杀老兴,坐在床上长叹了一会儿。   窑|子也有窑|子的规矩。   譬如说不能热客(热恋某个客人),不能甩客,不能逃跑,不能私自外出,不许倒贴,不许与外人私下里来往传信。   她们平日里被老鸨拘着出不得门,娱乐方式就那么可怜的几种,好不容易看到个话本,还是以她们为主角的,看到最要紧的地方,竟然就没有了!   不过这话本的确是她们看过的最引人入胜的话本,她们不自觉地就代入了这话本的主角阿纨,难以自拔。   窑|子里的生活太过令人压抑绝望,她们也只能盼着像话本里那样,像阿纨那样能遇见谢玉山,能有个温文尔雅的富家子弟,愿意给自己赎身,抬回到家里作个小的就心满意足了。   众人坐在床上叹息了好一会儿,看看手上的话本总觉得不过瘾,忽地有个姑娘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你说我们给那欣欣子写信好不好?”   “你们不要命了?!”其中一个叫李三姐的,瓜子脸,眉毛很淡,嘴唇很薄,年纪是里面最大的,拉长了脸,低斥道:“要是让干娘发现了,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其他姑娘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这欣欣子与我们又没什么干系!他若是因此跑到我们这儿来了,说不定干娘还高兴我们又拉了个恩客呢。”   说着又哄笑成了一团。   “还是这越县出了名的大恩客!”   “到时候我们这儿准能出名!恩客如云,财源滚滚!”   另有人兴致勃勃地望向了孟屏儿:“屏儿,你不是认字儿么?你来帮我们写信好不好?”   孟屏儿一愣,心中霍然一动。   给欣欣子写信?!   这是她未曾想,也未敢想的!   可是这个提议又是如此的诱人,令她几乎难以拒绝。   “我?”孟屏儿眨眨眼,艰难地说,“好、好啊。”   劝她们不成,李三姐叹了口气,倒也没再说什么。   窑|子里过得这么苦,总得给大家找点儿盼头吧?   ……   妓|女们接客多是在傍晚,太阳落了山之后。要想写信,那得等深夜了,这还得是客人们不留宿的情况下。   面前点着一盏枯黄的灯光,孟屏儿对着那盏小小的烛火,神色专注。   李三姐走到近前来,诧异地问:“怎么写了这么久?”   孟屏儿有些赧然:“之前写得不好。”   李三姐笑道:“你这笔墨纸砚还费钱呢。”   孟屏儿忙道:“写完了,快写完了。”   李三姐叹了口气:“你仔细眼睛。”   咕噜噜。   一阵腹鸣声忽地在两人之间响起。   孟屏儿猛地捂住了肚子,闹腾了个大红脸。   “肚子饿了?”李三姐好笑道。   孟屏儿赫然地点点头。   她年纪最小,正处于生长发育期,胃口大得很。   窑|子里吃饭也有讲究,不能吃太多,吃太胖,否则就不美了。   李三姐抚着她的肩膀,叹了口气:“早点儿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写完了信,搁下笔,孟屏儿蹑手蹑脚地爬到大通铺上,躺了下来。   没客人的时候她们喜欢睡在一块儿,说些悄悄话。   此时此刻,其他姑娘都已经睡熟了。   偶有两个听到她的动静,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写完了?”   “写完了。”   “快睡吧。”那姑娘翻了个身子,梦呓般地说,“指不定日后我们也能像那阿纨一样戴凤冠,穿霞帔呢。”   她今天一晚上接了五六个客人,快累坏了。   “那也是人家清吟……那轮到我们这种下贱的窑|子。”另有一个含糊地答道。   在这个行业里,鬻艺的“清吟”和她们这种下等窑|子里的妓|女可谓有天壤之别。   那些话本里的主角也多是那种“清吟”,写的也都是那种才子佳人的故事   她们这些妓|女,一来了客,往往就要脱掉衣服,展示给客人看,像是白花花的绵羊任由人挑拣。   那些个文人墨客耻于写她们呢。   躺在床上,孟屏儿被饿得却久久难以成眠。   按住饿得几乎绞痛了的胃,孟屏儿那两弯细长的眉毛紧紧蹙起。   好饿。   “咕咚”咽了口口水,孟屏儿鼓起勇气掀开了被子,赤着脚,猫着腰,端起了烛台。   踩着脏污的木地板下了楼,一路溜进了厨房里。   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这灶台上客人剩下来的巧果和零嘴儿。   吃点儿这些总没关系吧。   总不至于被发现吧?   端着烛台,孟屏儿犹豫了半晌,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胡乱抓起一把什么云片糕、栗子什么的,孟屏儿心里像牛皮大鼓一样咚咚直响。   翌日清晨,曙光照亮了绿杨里。   “起来了!!起来了!!”   “还睡!猪啊!怎么不睡死呢!!”   啪!   伴随着打骂声,藤条抽落在身上,孟屏儿吃痛地睁开眼,一眼就对上了鸨母阴沉的一张脸。   她挥舞着藤条,带着几个龟公,像赶小鸡似的,一一抽了过去,把还在睡梦中的姑娘都给拽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姑娘们面面相觑,睡得迷蒙。   不敢有任何反抗,赤着脚就跑下了床,狼狈局促地在鸨母面前站成了一排。   孟屏儿拢了拢衣衫,从床上跳了下来,目光在屋里一瞥。   瞥见鸨母身后的桌子时,突然呼吸都顿住了!   那桌子上面放着一盘巧果零嘴!正是昨天厨房的那个!   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点儿,镇定点儿。   鸨母已经在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手里把玩着那根藤条,冷笑道:“昨天,咱们家里闹了老鼠。”   “究竟是谁大晚上不睡觉害了馋痨了!给我站出来!”   啪!藤条凌空一挥。   孟屏儿和其他姑娘缩手缩脚,不敢吭声。   鸨母脸色更加阴沉了,倒三角的眼一个个扫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孟屏儿的错觉,总觉得鸨母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更长。   “一个个都哑巴了?不说是吧?“   “哐当”一声,端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口。鸨母眯起眼道:“不说,我挨个招呼。   “趁现在,赶紧承认,免得连累其他姑娘。”   一片无声的、惊惧的沉默。   孟屏儿内心挣扎得厉害,眼角余光忍不住瞥了瞥茫然的同伴们,不自觉往前迈出了一步。   袖子一沉。   李三姐拽住了她的袖子,阻止了她。   鸨母的耐心似乎已经用尽了,翘起腿,指挥着龟公道:“给我一个一个打。”   孟屏儿心里一急,猛地拨开了李三姐的手,霍然开口道:“是我!!”   这一瞬间,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地落在了她身上。   她吓得面色泛白,直颤哆嗦,努力迎上鸨母的视线。   鸨母神色淡淡,似乎并不意外:“终于认了?好个害了馋痨的淫妇奴才!还算讲些义气良心。”   说着朝龟公使唤了个眼神,那两个龟公收到眼神示意,立刻走上前,一个拽住了孟屏儿的头发,架住了她。   另一个抬起脚,朝着她下体狠狠踹了一脚又一脚!   窑|子里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打身不打脸。   孟屏儿起初还忍住,到后面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哭叫求饶,捂着肚子说她不行啦。   其他姑娘们看在眼里,惊在心里,又不敢上前求情。   不知过了多久,在鸨母的示意下,那两个龟公才放开了她。   孟屏儿立刻就瘫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发出气若游丝的呻吟。   鸨母这才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   “你们这样的人家,是把自己的身子当地种的!仔细自己的脸!大半夜害馋痨偷嘴,到时候胖得像头猪,最后苦的还是你们!”   “我也没那闲工夫与你出丑狼藉。今天就在这儿把话和你们说明白了,我劝你们趁着自己眼下还年轻,还能做得动,多攒点儿钱,免得等人老珠黄了,又无儿无女。”   这些姑娘们见到刚刚这一顿毒打,听到这一席话又哪里敢反驳,不免黯然神伤。   看着她们乖顺的模样,鸨母稍稍满意了下来,叫上那两个龟公走了。   鸨母一走,这些姑娘长舒了一口气,手忙脚乱拥上前把孟屏儿给扶了起来,扶到了床上。   这还是鸨母今天法外开恩了呢。   妓院里那些折磨人的花样简直数不胜数,藤条鞭打,踢踹下体,只是最基本的。还有那更非人道的,就是给妓|女灌屎汤。撑得妓|女们肚子圆滚滚的,像大肚子的家雀,“上头灌,下头流”。   人在折磨同类一途上,向来是天赋异禀的。   李三姐看着孟屏儿气若游丝的痛苦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屏儿,如何了?肚子可还痛么?”   “疼,还是有点儿疼。”   李三姐和女孩儿们面面相觑。   她们又没什么药膏,只能抚摸着她冷汗涔涔的额头,言语安慰道:“不痛了,不痛了,闭上眼,咬紧牙,想的是,一尺布,二斤棉花。”   昨天那几个提议写信的姑娘们更是自责地直哭了出来。   “要不是我们犯浑,你也不至于写到半夜肚子饿了。”   在众人的安慰下,孟屏儿似乎好受些了,听到写信这两个字,孟屏儿伸出两根胳膊,支起身子。   众人吓了一跳,却没想到她只是问道: “信呢?昨天的信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送出去了。”女孩儿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孟屏儿好似松了口气,眼睛里不见伤痛,只见期待与兴奋,灿若繁星,一脸向往道:“你说,那欣欣子真的会回复我们吗?” 第45章   绿杨里。   看着手上这淡粉色的信笺,张幼双心里一沉,眉头忍不住慢慢地皱了起来。   为什么她这么惊讶,主要是因为这绿杨里是越县闻名的红灯区!也就是说寄给她这封信的人,唯有一个身份。   那就是,妓|女。   看着眼前这封花笺,张幼双足足呆了半天。   这简直好比自己根本没从事过某行业,全靠查资料瞎编,结果读者就是这行业的专业人士……   她大致能想明白为什么这些妓|女给自己写信。   张幼双干脆就在门口蹲着,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越看越惊讶,这封信不是一个人给她写的,而是一票人,这一票人特地推举了个字迹最好看的,众人七嘴八舌的,把想对她说的话都写在了信里。   首先,是道歉。冒昧来信,似乎为她们的职业而感到十分难为情。   用辞十分委婉含蓄,说是很喜欢《镜花水月》这个故事,谢谢她以她们为主角写出了这个故事。   再接着,表示期待后面的新内容。   看完了,张幼双大脑一片混乱,脑子里简直是嗡嗡直响,手上这封信也是重若千钧。   说实话,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妓|女们接触,从小到大,沈兰碧女士把她管得很严,在长辈眼里怎么也能算个文静乖乖女,对妓|女的了解仅仅、仅仅来源于影视剧和小说,要么就是去KTV的时候看到的那些浓妆艳抹的坐台小姐。   俗话说笑贫不笑娼。她对这个职业不存在什么歧视问题,不到那一步,有多少女人乐意出卖自己的肉体的。   最重要的是,这是在古代,试问古代有多少姑娘是被逼着卖身的?   咬紧了下唇,张幼双顿觉自己手上这封信分量十足,有点儿羞愧,心情有点儿复杂。   突然觉得拿别人的苦难写小说什么的,简直就是在吃人血馒头……   进了屋,在桌前坐下,张幼双在心里打好了腹稿,眉头微敛,挑了支毛笔,抽出一张崭新的信笺,从没有这么认真过,一笔一划地就往下写了下去。   “怎么样?”   “怎么样?那欣欣子回复我们了么?”   几乎是在不接客的每天一大早,就有不少妓|女来到孟屏儿住的屋子里,悄悄地拽着孟屏儿的袖口询问进度。   和她们相比,孟屏儿要更自由一点儿,她没有彻底卖身给鸨母,每个月都有机会回家。她卖身在此,也只是为了要供养她那个没用的哥哥。   这一日,孟屏儿、李三姐、小玉仙几个交好的姑娘,仍凑在桌前互相推搡着逗乐。   几天过去孟屏儿的伤已经养好了些,虽然肚子还经常疼,但面色已然红润了不少,有了些气色。   “可有那欣欣子的回信了?”   “有了有了!!”小玉仙手上拿着信笺,一字一句,嗓音像黄莺一样清沥沥的,带着点儿娇,带这点儿嗲。   抬起眼,雀跃地笑道:“他感谢咱们来信呢!”   “什么?!”   这句话就像滚油入水,轰地炸开了锅。   女孩儿们忙凑过来,争先恐后地要看。   小玉仙是她们之中唯一一个裹了小脚的,女孩儿红罗裙摆下面露出个尖尖翘翘的金莲小脚,踢踢踏踏,捂着嘴吃吃地笑:“看完了就快些收起来,收起来,莫要让干娘看到了!”   女孩儿们一个个浓妆艳抹,却像是刚抱出笼的小鸡,睁着大眼睛,一时间兴奋又激动地几乎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又叽叽喳喳吵成了一团。   “他说想问问我们有什么看法!”   “他问我们的意见!他竟然问我们的意见!”   只看到这封信上是这么写的。   【感谢你们的来信,同时也多谢你们的喜欢。   我未曾去过妓院,对这妓院的风貌不甚了解,如果其中有什么疏漏可笑,偏移事实的地方,还望诸位能提出意见,给予纠正。】   “他竟然没去过窑|子?”   “怕是骗人的……”   笑闹过后,看着手上这封信,女孩儿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为难之中。   这阿纨是个清吟,她们、她们对清吟的了解也不多啊。   “先把信收起来,”李三姐最有主意,指挥道,“收起来,慢慢想。”   她还是不大建议她们与这个叫欣欣子的通信,可惜又不忍剥夺女孩们为数不多的乐趣。   孟屏儿点了点头,郑重地将这封来信对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胸前的衣襟内贴身存放。   “等等。”   “等等。”   就在这时,床上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姑娘,支起身子,眨巴着眼睛,哀求道:“三姐、屏儿,把信给我,给我看看罢。”   孟屏儿、李三姐和那些女孩儿们目光落在那姑娘身上,眼里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同情与怜悯之意。   她们走过去,把信递给了她,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那个叫月英的姑娘简直就像个干瘦的骷髅,蜷缩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被褥上的血迹都已经干涸发黑,结成了厚厚的、硬硬的一层。   她秀发脱落了大半,业已稀疏,青白的面孔好比死人。唯有那双柔美的杏眼依然闪动着。   李三姐和孟屏儿、小玉仙她们面面相觑,小玉仙年纪小,每每看到月英都有点儿害怕,害怕又忍不住想要看。   月英像是没有意识到她们的惧意,那双柔美的杏眼蝶翼般地轻颤着。   “我、我想看看……”她脸上露出惆怅之色。   也怪刘月英她倒霉,小时候赶上了饥荒,因为长得还算齐整,为了换一小袋粮食,被卖作了童养媳。在家里被婆婆打,被她男人打,她男人好赌,把家业败光了,输光了钱就将她卖到窑|子里,每个月都要来拿她的钱继续赌。   就这样,她染上了花柳病。前几天,鸨母用剪刀剪去了她下面的疮,又用热的烙铁去烫,刘月英的惨叫声几乎传遍了整座拥挤的小楼。   可就算这样也没什么起色,若再不好,鸨母估计也不会留她了。   想到这儿,孟屏儿生生打了个哆嗦。   有好些个得了花柳病的妓|女,要不就是被鸨母用铁链拴着锁在了屋子里等死,要不就是干脆丢在了街上。   “李三姐,我、我想看看这欣欣子的信。”   “拿给她,拿给她看。”   刘月英看了几眼,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放下信,柔柔笑道:“真好。”   哄着她睡了之后,孟屏儿、小玉仙几人心情都有些低落。   难道说她们这等下贱窑|子里的妓|女,等老了就只能迎来这个结局么?   “如果我们也能像阿纨一样,懂念书识字,会吹拉弹唱就好了。”孟屏儿忽然想到了什么,提议说,“我看这欣欣子是个好人,又不看扁我们,我们找他学念书写字儿好不好?”   她自己会认会写,这个提议全是为她的这些姐妹们考虑的。   她们会的无非是怎么软着腰服侍那人,学着床上的那些花招。   要是认得几个字,这样日后碰上那些个书生,说不定还愿意高看她们一眼,替她们赎身呢。   有时候,她们这种下等的窑|子也会来些贵客,主要是她们能提供那些清吟所不能提供的服务。   就算遇不上这种良人,有一两个本领在身也不至于老了落得那种凄凉的境地,毕竟会认字儿以后就能自己看书学习了。   这提议令大家悚然一惊,旋即又微微动容,纷纷举手赞成。   这回还是由孟屏儿捉笔来写,由于是求人,又兼之目睹了刘月英这悲惨的境地,这一次,孟屏儿写得比之前还要认真。   到了晚间,果然鸨母带着几个龟公破门而入。   鸨母不动,她颇为自矜地退后半步,脸上露出嫌恶之色。   问:“还没好么?”   由那两个龟公上前,掀开了刘月英身上厚厚的被褥,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顿时散发了出来。   刘月英虚弱地任由人打量,那里已然溃烂了,脓血四溢,她虚弱地哀嚎求饶,却还是被揪着稀疏的头发拖下了床。   很快,这哀嚎声渐渐地低了下去。   楼下传来了锁门插栓的动静,然后就再也听不见了。   目睹了这一幕,孟屏儿舌根僵硬,浑身发冷,和小玉仙她们搀扶着,拿起扫帚,把地上一绺一绺的头发都扫进了簸箕里,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此时,心里的想法更如长了草一般茂密。   她们绝不要落得月英这个下场,不论如何,绝不!!!   虽说过几天就要家长会了,但这几天张幼双基本上就没睡好,一闭上眼就是绿杨里的来信。就这样心神不宁地等了两三天,终于让她等到了回信。   掠过了开头的敬语和寒暄,放下了手上的信笺,张幼双有些吃惊又有些动容。   这些女孩子想要念书??   张幼双精神一振,似乎终于找到了动力,干劲满满地搬来了凳子,踮起脚尖踩在凳子上,去够书桌最上面的那几本书。   《三字经》《千字文》……这些都是猫猫小时候开蒙的用书。   想了想,又把新出版的《镜花水月》一并寄了过去。   有了和绿杨里的联系,这一次,她写东西的时候态度明显更谨慎,更郑重了点儿,也有了点儿较为深刻的体悟和见解。   新出版的《镜花水月》已经写到了阿纨与谢玉山成亲,两人之间隐藏着的矛盾、难以回避的隔阂也终于暴露了出来。   不出意外的,这一册《镜花水月》出版之后,果然在市面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人怒喷薛纨的忘恩负义。谢玉山都帮你赎身啦,你竟然还不满他外出应酬巴拉巴拉,一个妓子还敢肖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甚至还有人真情实感地写了篇小论文,怒斥薛纨的所作所为非贤妇之道,当初谢玉山就不该顶着压力把薛纨娶进家门云云。   小论文如雪花一般纷至沓来,张幼双甚至在这些来信中看到了许多个十分眼熟的名字,而这些都是三五先生的脑残粉。   这个发现,几乎让张幼双略哭笑不得。   不知道他们知道欣欣子就是三五先生后会不会感觉房子塌了……   这个反应其实基本都在她预料之中,令她比较惊讶的是,在这一片怒斥薛纨不守妇道,忘恩负义的争议声中,竟然还有不少人同情薛纨的遭遇,帮她说话,他们赞扬薛纨的坚贞,理解她对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追求,斥责谢玉山的风流冷酷。   这比她想象中好太多了,她还以为这一册上市之后,市面上基本是骂她呢,不过也差不多了。   不过张幼双她一向看得开,有争议就代表有热度,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开始一边忙着写稿,一边等着绿杨里送来新的回信。   ……   薛纨婚后的遭遇的确令孟屏儿几人吃了一惊。   孟屏儿拿到《镜花水月》后,在同伴们的催促下,忙连夜读完了。   此时月亮已经快落了下去,女孩儿们听完了一时间百感交集,脑子里嗡嗡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有何反应。   这和她们所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们所想的,阿纨嫁给谢玉山之后,定然就像那再恩爱不过的才子佳人一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可是这一册却现实得几乎令她们心惊肉跳,以至于害怕了。   撕开婚姻这玫瑰色的外壳,暴露出来的却是残酷的、阴暗的无穷无尽的争吵。   那些矛盾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非但未曾化解,反倒越来越尖锐,一直走到了不可转圜的地步。   怎么会这样。   小玉仙抱着膝盖,将尖尖的下巴放在膝盖上,眨了眨酸涩的眼,闷闷地想。   她们所求的无非就是像戏文中所描绘的那样,遇上个体己的良人来给她们赎身,可是即便完美如谢玉山,他就算不说,心里还是介意着阿纨的身份的。   因为这一点,阿纨在谢家,在他心里,永远都矮她一头。   她们的苦难成了别人攻向她们的利刃。   阿纨她几乎成了不能带出去见人的存在。   或许嫁了人与没嫁人的区别,不过是给一群人嫖,和给一个人嫖吧,谢玉山和那些逼着她们做这个做那个的嫖客,并无任何区别,她们终究还是身不由己。   李三姐看在眼里,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无声地抚了抚她们的肩膀。   镜花水月、镜花水月。   这四个字在舌尖翻来覆去地滚过,孟屏儿暗暗咀嚼,呢喃。   忽然有所明悟。   其实这个名字就是在暗指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思及,孟屏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霍然站起身,将这一册最新的《镜花水月》塞到了抽屉最底层。   拿起了那两本《三字经》和《千字文》。   孟屏儿鼓起勇气高高扬起手上的书,柔弱的身躯紧绷着,压低了嗓音道:   “我觉得欣欣子说得没错!   “男人都靠不住,你们看月英姐不就是如此么?!   “咱们既然有了这机会,更要好好念书了!与其把命交在男人手上,不如把命攥在咱们自己手里!!”   话音刚落,一片寂静,像是有妖魔鬼怪压在她们头顶、压在她们四肢,在屋子里窥伺着她们。   女孩儿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直到小玉仙紧跟着站起身道:“对!我觉得屏儿说得对。”   “咱们既然已经有书了,且先好好念书,认字儿!”   这一句话好似打破了僵局,女孩们像是松了口气,妖魔鬼怪走开了,她们僵硬的四肢终于又能动弹了,你一言我一句,屋子里终于又热闹起来。   群情激奋。   “对!咱们要念书!绝不把命交到别人手里!”   “可以叫屏儿教咱们!”   “念书,我们念书!”   女孩儿们从未如此激动过,胸腔和喉口仿佛喷吐着一股热气,彼此相望、彼此鼓励,在这之后,有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是不知道月英姐怎么样了。   女孩儿吞吞吐吐道:“你们说……欣欣子他人这般好,我们能不能求求他……”   小玉仙愣了一下,咬咬牙,跺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都说了要靠自己了,你们一个个地,怎么老想着等别人来救?!”   李三姐脸上也掠过一抹复杂之色,压低了嗓音,摇摇头说:“……我们求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再说这花柳病岂是这么容易就能治得好的,月英如今已然没多少时日了,就算真求来欣欣子的帮助也不过是枉然。”   ……   不知道她寄过去的书信到底有没有帮助。   写稿子的中途,数次停笔,张幼双偏着脑袋出神地想。   写完稿子之后已然是深夜,随便洗漱了一下,她困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算了一下日期,眨眼间明天就到了九皋书院讲会的日子。   一想到明天还要开家长会,张幼双躺在床上捂住眼睛,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 第46章   第二天,养足了精力之后,张幼双特地起了个大早,坐在镜子前倒腾了一会儿,化了个淡妆,踩着清晨的日光,推门直奔隔壁,和何夏兰一块儿去九皋书院。   一回生,二回熟。   这已经是她第N次来九皋书院了,拽着何夏兰,两个人二话不说,直奔明道斋。   和后世的学校一样,明道斋门口已经站了不少迎宾的学生,以一个乌发墨鬓的,自称孟敬仲的白衣少年为首。   张幼双和何夏兰找了一圈,果然看到了帮着搬桌椅搬书的张衍和祝保才。   “娘!婶子!”祝保才挠着后脑勺,眉开眼笑道,“你们来啦?”   “来了来了。”张幼双露出个鬼畜的笑容,“在学校表现怎么样?老师布置的课业认真写了没?我听张衍说你们最近考试了是不是?”   祝保才脸绿了,大叫:“张婶子!!我娘还在这儿呢!”   何夏兰果然警觉:“考试?你们最近考试了?我怎么不知道。”   张幼双这才看向了张衍,少年眉眼弯弯,安安静静的,穿着九皋书院那一袭白裳,一掐纤细的腰身,如大雪覆盖下挺拔的小松。   眼尾上翘清冽温润,又像是一只皮毛发光的大白猫,甩着尾巴,乖乖巧巧地蹲坐在地上。   猫猫!自家猫猫!!   张幼双:“来,握爪爪。”   张衍无奈苦笑着把手搭了上去。   张幼双攥住摇了两下,又没忍住薅了把头发,一段时间不见,猫猫的头毛手感又好了不少,似缎面光滑,头发又黑又亮。   看他手里还抱着一沓书,张幼双问:“沉不沉。”   少年摇了摇头,莞尔说:“不沉。”   鉴于如今尚有要事在身,张衍眉眼弯弯地同张幼双打完招呼,就快步离开了。   这还是何夏兰第一次来书院,欣慰得不得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我听保儿说书院每年一大会,每月一小会。”   何夏兰目光扫了一圈,感叹了一声:“这小会倒没什么大不了的,据说大会的时候才热闹。   “到时候别的书院的夫子和学生都回来,十里八乡的人都过来凑热闹。县老爷都会过来听上一天或半天,诶你说县老爷过来干啥。”   张幼双想了想,“表示自己尊重教育,以示其重教化吧?”   何夏兰砸吧着嘴,“也不知道今天县老爷来不来。”   张幼双乐呵呵地拽着她往里面走:“走走走这边儿,这边儿。”   两个人来得有些早了,张幼双拉着何夏兰,挑了个靠窗的角落位子,教室VIP特座,足够隐蔽,方便补眠,遂一屁股坐了下来。   昨天睡太晚,早上又起太早,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之后,张幼双眼睛都睁不开了,小声儿和何夏兰通气儿:“等有事儿的时候叫我啊。”   何夏兰精神奕奕,从进书院起脸上的笑容就没淡下来过,“行,你睡,到时候我叫你。”   张幼双松了口气,安心打盹去了。   这一个回笼觉睡得张幼双她昏昏沉沉。突然,就被人晃着胳膊给摇醒了。   何夏兰推了推她:“醒醒,起来签字儿了。”   张幼双此时此刻还处于懵逼的状态,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抬头一看,略微惊了一下,竟已经来了不少人,教室里做得满满当当的。   一个有点儿熟悉的,清瘦高峻的身影站在讲台上,半垂着眼教人签字儿,遇上那些不认字的,就手腕微动,行云流水般的,帮忙代签。   张幼双:……这不是那个、那个和她下过棋的俞先生么?!!   正茫然间,就被何夏兰一把拽了起来,拉到了讲台前。   就这样,张幼双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男人这冷峻的面容。      这位俞先生半垂着眼帘儿,很是清隽冷清的模样,正忙着指导其他人签字儿,似乎没留意到她俩。   张幼双的目光不争气地闪烁了两下,内心偷偷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好帅。   俞先生也姓俞,俞巨巨也姓俞,不知道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貌似俞巨巨被褫夺官身离开京城之后就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了。   看着这位俞先生一眼,张幼双没忍住开了个脑洞。   说不定这位俞先生就是隐姓埋名的俞巨巨呢。   思维发散中,张幼双漫无边际地想,又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儿。   对着自家娃的老师犯花痴,的确有点儿不像样子,   队伍渐渐往前移动,在即将轮到自己的时候,张幼双迅速严肃了神情,摆出了一副正经脸。   “在此处签字。”这位俞先生一边说道,一边抬起了眼。   撞入了一双月沉碧海般黑黝黝的瞳仁中,张幼双内心下意识地漏跳了一拍,不大清楚对方有没有认出自己来。   那天晚上院子里太黑,这位又是个克己复礼的,全程都低垂着眼基本没正眼看过她。   莫名心里有些惴惴的,不敢对视,匆忙移开了视线,抓起笔胡乱写了几笔。   忽地一道视线落在了她手上,她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这视线来自于这位俞先生。   刚落笔,面前的男人好像微不可察地僵了那么一下,俞峻视线静静地盯住了面前这页纸。   张幼双……   这三个字的笔迹他见过,就在《四书析疑》里。   这感觉就像是被冷焰溅到了手背,哧地一下,有些冷又有些烫。   张幼双觉得自己握笔的手都在抽搐了,茫然地问:“有什么问题么?”   这一抬眼,又和这位俞先生撞上了。   对方的眼睛漆黑,一种深不见底的清明。给人的感觉也是一种风雪般清冷,用种时髦的说法那就是信息素是冰雪味道的。   四目相对间,俞峻倒是先移开了视线。   他眼里黝黑而清明,唇瓣动了动,眼睫微微一颤:“张娘子。”   像是在确认什么。   “是。是我。”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张幼双瞬间紧张。   “额……我们之前见过面的,你还记得么?就是那天在杏子巷……下棋……”   糟糕,越紧张说得越多了。   这双眼睛像是黝黑的苍穹,瞳仁藏神,多看一眼似乎来那呼吸都停滞了。   “记得。”说着,他又垂下了眼去看她签的这个字。   张幼双彻底困惑了,她写的这个字是有什么问题么?   ……当然没有问题,漂亮端庄的行楷,唯一的问题是……和署名“观复”的字迹一模一样。   他在户部任职多年,见过不少假账,也辨认得清各式各样的字迹。甚至只要看这字迹一眼,他就能认出这字迹的主人是谁。   俞峻他忽然觉得荒谬,身姿绷得紧紧的,心里难得恍惚。   这段时日以来他频频梦到的,与他互通书信的人,竟然是他学生的娘亲,是他人|妻,他人母。   也是,除却这位张氏,还能有谁。   “无事,”俞峻身姿挺拔如落落拓拓的松,良久才道,“娘子可以下去了。”   昂??   张幼双一头雾水地转过身,拽上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何夏兰。   何夏兰问:“你与这个俞先生认识?”   张幼双说:“见过一面,但我俩不熟啊。”   就在这时,俞峻蓦然又出声道:“娘子。”   张幼双顿时立正。   俞峻垂眸,没有看她:“笔。”   意识到自己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支毛笔,张幼双“蹭”地一下烧红了脸,赶紧将笔递了过去:“哦哦,不好意思。”   面前的男人身形挺拔高峻,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笔,却避开了与她手指有任何的接触。   攥紧了手中的笔,俞峻指尖动了动。   方才被她握住的地方还有些温热,那是温软的掌心所渗透出的潮润的触感,指尖一触,就像是被火燎到了一般。   他因为恐惧而浑身僵硬,掌心攥紧,又舒展开。   最终阖上眼,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双眸已经平静沉稳如昔。   许是从来没和女人接触过,这四十年来头一次和女人交往如此频繁,也是头一次尝到了什么叫悸动。   这些日子以来被牵动的欲望如枝桠般伸向了天空,或许有朝一日,会化作树杈状的闪电,飞沙走石,瓢泼而下,滋润着干涸已久的大地,或许它会化成雷鸣暴雨。   目光几乎不受控制地掠过了讲堂内的一角。   张幼双就坐在角落里,趁着家长会还没开始,和何夏兰交换着八卦。   她将头埋得很低,眼里闪闪发光,眉飞色舞的模样像个天真的少女,头上却梳着妇人发髻,发间簪着一支白玉葫芦簪,这穿着打扮无一不彰显着她已为人妇的信息。   就在这时,张衍从门外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俞峻凝立在讲台上,侧脸冷峻,寂然无声。   “先生?”少年温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张衍有些惊讶有些疑惑地看了俞峻一眼。   先生怎么好像有些……奇怪?像是头顶上被什么东西压迫着,静默地压抑和克制。   俞峻闻言看了他一眼,这个自己平日里最为欣赏的弟子。   男人那双与张衍有几分相似的,微微上翘的眼睛,沉静清冷,此时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似的,移开了视线。   这场雨被压抑在翻滚的云层深处,或许再也落不下来了。 第47章   古代的家长会其实和现代没多大区别,无非就是说下学生们的成绩什么的。   下了会,张幼双就找到了张衍,一边儿说着没营养的废话一边儿逛学校。   走了一半,忽然看到前面有十多个白衣少年团团围坐在曲水前,煮茶烹泉,分席相对。   一弯清泓弯弯绕绕,羽觞置于荷叶上,顺流而下。   这是在玩曲水流觞?张幼双愣了一下,默默吐槽。大夏天的玩曲水流觞不嫌晒么?可能这就是文人的风雅??   只见荷叶托着酒觞停在了其中一个白衣少年身前,那白衣少年生得有点儿病态,眉毛很淡,唇瓣很薄,眼神浓墨似的乌黑,浑身气质有些阴郁,同伴们便笑着起哄,那白衣少年站起身,拱拱手,转向了那个主持的青年。   那主持的青年张幼双认得,是之前在门口迎宾的明道斋的斋长,孟敬仲。   孟敬仲莞尔问道:“大学之道,程子曰亲当作新,新字何解?”   那白衣少年昂然道:“新者,革其旧之谓也。亦有去其旧染之污也。新是对旧染之污而言,新与旧,非是去外面讨来,昨日之旧乃是今日之新。”   这是《大学》中的问题。   《大学》是公认的儒门基础教材,朱熹巨巨更是翻来覆去地强调要“先通大学”,所以先以《大学》作为开场热身活动还是很讲究的。   而《大学》归根究底,分外“三纲领”,分别是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孟敬仲的问题也都是不离这三纲领,八条目的。   孟敬仲又问道:“子曰,举直错诸枉,错字何解?”   张幼双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点评。这又是《论语》中的内容了。   那白衣少年不假思索道:“一谓废置。举正直之人用之,废置邪枉之人,则民服其上。一谓错乃加置其上义。举直加之乎枉之上。”   如此三番五次下来,这白衣少年俱都对答如流。孟敬仲略一思索,又问道:“贤者狎而敬之。”   这个问题是出自《礼记》了。   《礼记》乃是儒家四书五经中最难的,选它作本经的人也最少。   以《礼记》发问不得不让人怀疑这位孟斋长的险恶用心。   张幼双想到这儿,忍不住对着孟敬仲左看右看。看这位温文尔雅的模样,竟然还是个腹黑?   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于贤能的人要尊敬并且亲近他。   那白衣少年蹙眉道:“朱子曰,人之常情,与人亲狎则敬驰,有所畏敬则爱衰。贤者乃能狎而敬之。是以虽亵而不慢;畏而爱之,是以貌恭而亲情也。”   这个回答可以说十分完美,然而孟敬仲唇角一弯,又问道:“以经解经呢。”   那白衣少年瞬间被问僵硬了,卡壳了。   旁观的张幼双忍不住为这少年默默点了根蜡。   《礼记》本来就难了,以经解经,这就更考察对方对这四书五经的熟悉程度。   “哈哈哈蓬仙(王希礼)说不上来了,罚酒三杯。”围观少年们十分没有心理压力地幸灾乐祸。   孟敬仲眼眸一弯:“罚酒三杯。”   四野风来,云淡风轻,绿阴曳地,侵入衣袂间。   端得是一派少年潇洒风流。   就在这时,一道柔和的,清朗的,有点儿懒散,却明显不属于男子的嗓音响起。   “朱子曰,人之常情,与人亲狎则敬驰,有所畏敬则爱衰。   “私以为可以《论语·公冶长篇》一六来解。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众人诧异地回望过去,却对上了双干净正直的大眼睛,鸭壳青的眼白,两粒瞳仁就像是两丸水银。   不远处的树荫下不知何时竟然站了个女郎。   肌肤如玉树堆雪,双眼如两泓秋水,算不上多美,但也是个清秀佳人,穿着件素色的袄裙,很是朴素,笑容有点儿清有点儿懒。乍一看很有那萧疏散朗的风致。   正是张幼双。      张幼双偏着脑地啊看了一会儿就悟了,这不是她之前和张猫猫在家里常玩的游戏吗?   在听到这位白衣少年回答不上来之后,那股驴劲儿又蹿了上来,心里直痒痒。   迎上众人的目光,有人是错愕,那白衣少年起先是被个女人打扰的不悦了,脸色泛上了层显而易见的薄红。   然而缓过神来后,听到这一句“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王希礼冷不丁地懵了半秒,这句话的意思是:晏平仲(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晏子巨巨,晏子使楚的那位)善于与人相交,他和人处久了,仍能对那人敬意不衰。   众人回味过来,不由纷纷心中暗自拊掌赞叹。   这个回答简直是妙极!   张幼双勾了勾唇角,继续道:“交友久则敬意衰,晏子于人,虽久而敬爱如新。怎么样,这句话能不能解朱子的‘与人亲狎则敬驰’。”   忽然间,有人看到了张幼双身边的张衍。   “咦——张衍,你怎么在这儿?这是——”   “这是令堂?”   被打扰的错愕和不悦瞬间化作了好奇。   这就是那个张娘子?   王希礼认出来面前的女郎有点儿眼熟,瞳孔不由一缩。   张衍……他娘?   对上一众少年好奇宝宝们的视线,张幼双露出个礼貌的商业化的微笑,绰步走上前来。   “抱歉,打扰你们了。”   毕竟是长辈,几个小辈们赶忙收敛了不悦之色,纷纷站起身,行了一礼,然后招呼张衍一起来玩。   张衍没动,反倒看了张幼双一眼,无声地征求她的意见。   张幼双表示理解:“玩去吧。”自己则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往后退了半步。有她这个长辈在,他们玩得估计也不够自在。   这些少年看到她往后倒退了半步,互相对视了一眼,孟敬仲脸上露出赞叹钦佩之意,忍不住深深一揖到底。   “娘子要不要一起来?”   张幼双愣了一下。   她?   旋即眨眨眼,不客气地走了过去,“好啊。”   这才走到了去一弯曲水面前,立刻有个少年恭恭敬敬地站起身,眼睛里闪闪发亮,给她和张衍让出了空位。   以《论语》解《礼记》,信手拈来,可想而知,这是将四书五经玩熟到了何种恐怖的地步。   这可是最难的《礼记》!   需知现代学者曾经就各科乡试、会试录中各经中式人数作过统计。   建文二年的会试,总数109人,《礼记》只5人。嘉靖十六年贵州的乡试,总数25人,《礼记》只2人。与大热门的《诗》、《书》、《易》等中式人数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礼记》之难更令不少学子由衷地斯巴达了,发出了各种灵魂感叹。   什么“每苦其说之浩繁”、“人人难之夫”、“题目互变,书义繁多”……   这也是为什么张幼双认为这位孟骚年其实是个腹黑的缘故。   毕竟一般人鲜少有将《礼记》作为本经的。   张幼双还没看过这种正儿八经的曲水流觞,还有点儿好奇。   只看到最源头的少年,往酒觞里倒满了酒,置于荷叶上,放在了水波中。那荷叶顺着水势,一路飘飘悠悠往下。      此时,春晖楼内,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   “我不同意!”几个须发皆白的文士,正言辞激烈地在围攻一位老者。   让一个女人来教书这像什么话?!成何体统?!”   “陶有常(陶汝衡),你是老糊涂了不成?!”   被围攻的老者纶巾黑襦,面容清俊,须发皆白,正是陶汝衡。   几乎被同僚这唾沫星子给淹没其中,陶汝衡苦笑道:“这张娘子的能力我们也都是见过的。那张衍不就是她的儿子吗?这孩子的才能也是诸位都认可的,她一个女人能教出这样的儿子,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众人闻言,顿时一噎。   旋即,其中一个文士拂袖道:“……那也不能证明什么,我看这孩子天资聪颖,无需多加雕饰,将来也能成事。”   陶汝衡呵呵一笑,倒也没生气,只劝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看啊,才学上,这张娘子博涉经传,没什么问题。   “生活上亦能为学生指点迷津,教学生们为人之道。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不就是这意思吗?”   “可是……”   “再说了,又并非没有先例。”陶汝衡捋着呼吸,含笑道,“那卫夫人,那隔绛纱受业的宣文君……不都是女先生吗?不说远的,就说近的,这女先生咱们大梁又不是没有!”   另有人叹了口气,捶着大腿驳斥道:“这宣文君讲课的时候都八十了!王羲之随卫夫人学书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幼童!”   就在这时,一道挺拔纤瘦的人影踏入了春晖阁内。   陶汝衡忙站起身,笑着招呼道:“危甫你来得正好,你有什么想法?与我们大家说一说。”   俞峻脚步一顿,他面色如玉,眼帘半垂儿,脊背挺直,风骨凛冽,闻言倒是抬起了眼,眸色淡淡,近乎与琉璃雪色,仿佛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略一思忖,道:“何谓学,学,觉也,效也,后觉习效先觉之所为。谓之学。”   “学习这条路上,只有先后之分,没有男女之别。”   此话一出,在场鸦雀无声。   这是站在陶汝衡这边儿的意思了,然而这话说得的确是不无道理,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俞峻又无不平静地道:“此事到底能不能成,需得征求那位张娘子的意见。”   对啊,事关张幼双,不征求尊重她的意见这像什么话!   众人正要开口间,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吵闹声。   俞峻走过去,掀起帘子,往下看去。   只看到学生们在春晖楼旁边分席对坐,曲水流觞。但不知为何,人却越围越多,还有不少人听到动静赶了过去。   刚刚还吵得不可开交的夫子们,忍不住也走到近前,往下看去。   在这人群中,却又一道身影尤为突兀显眼。   ……   荷叶逐波而下,好巧不巧正好在张幼双面前停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刷刷——”再度落在了她身上。   看到自己面前这荷叶,张幼双简直五味杂陈,她人品有这么差吗?   虽然默默吐槽,还是落落大方地站起身,莞尔道:“请赐教。” 第48章   孟敬仲再度躬身行了一礼,举手投足间颇为恭敬慎重:   “存钦恤之心,何解?求娘子赐教。”   存钦恤之心……这句话出自《尚书·舜典》,意思是“理狱量刑要慎重不滥,心存矜恤”。   张幼双略一思索,就给出了回答。   “……”   “朱子曰,多有人解恤字作宽恤意,某之意不然。若作宽恤,如被杀者不令偿命,死者何辜?大率是说,刑之民之司命,不可不谨,如断者不可续,乃矜恤之恤耳。”   从这段话其实也能够佐证儒家“以直报怨”的行事风格。   朱熹巨巨说得好“如被杀者不令偿命,死者何辜”,所谓的恤是指慎重,不滥用刑罚,而非宽恤人犯。   “又曰:今之法家多惑于报应祸福之说,故多出人罪以求福报,夫使无罪者不得直而有罪者反得释,乃所以为恶耳,何福报之有。”   这话的意思也十分简单明了了。   ……就应该让现代那些废死派好好听听。   顿了顿,张幼双继续道:“汉孝文帝禁网疏阔,选释之为廷尉,罪疑者寄予民,是以刑罚太省,至于断狱四百,有刑措之风焉。”   这句话的意思是:汉孝文帝选用张释之为廷尉,(证据不足的)疑犯被释放,因此(全国的)刑罚(事件)大减,使得断案才四百宗,大有善用法规之风尚。   “罪疑者寄予民”这个概念很有那么点“疑罪从无”的意思。   于是张幼双就略提了提。   “善!”一众少年们闻言,眼睛一亮,又忍不住击掌赞叹。   博古通今,引经据典,大善!   至于“疑罪从无”这个新奇的概念,先是令众人面面相觑,紧跟着又大为激赏。   王希礼忍不住看了张幼双一眼又一眼。   眉毛一动,又忍不住看了眼张衍,张衍面容沉静,琉璃似的眼眸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家娘亲,嘴角不知不觉牵起了个柔和的弧度。   孟敬仲心中叹了口气,已然是叹服了。   收敛了神色,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娘子大才,不知娘子可愿指点我等如何去读《礼记》?”   这一次与其说是在发问,倒不如说是在请教。   那双黝黑的眼睛眨了眨,反问道:“那就要先分清楚是以治学为目的,还是以修养身心为目的了。”   王希礼忍不住插嘴道:“若以治学为目的呢?”   他面色略微苍白,可能是刚刚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张幼双:“若以治学为目的。一,读《礼记》必须要与《仪礼》合读,因为《礼记》就是用来解释《仪礼》的。”   这不是她说的,这是梁启超巨巨宝贵的读《礼记》的经验,她就是照这个来读的,深以为然。   张幼双想了想,干脆分享了出来。   “二是,万不能引《周礼》以解《礼记》,《周礼》晚出不可信。”   “三是,《礼记》其说浩繁,书义繁多,最好读的时候,分类纂抄,比较研究。如唐魏征《类礼》,元吴澄《礼记纂言》之例。”   “四是,《礼记》非出自一人一时代之作,其中各述所闻见所主张,自然不免矛盾。故只宜随文研索,有异同者则并存之,不可强为会通,转生轇轕。”   王希礼若有所悟,曲水前已经有少年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暗自奋笔疾书。   孟敬仲追问道:“那若以修身养性为目的呢?”   张幼双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那就不用全读了。应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取其精华,去其槽粕?   众人面面相觑,咀嚼了两三遍,深以为然。   觉得这句话也是妙极。   “第一等:《学记》《乐记》《礼运》《王制》   第二等:《经解》《坊记》《表记》《缁衣》《儒行》《大传》《礼器》之一部分《祭义》之一部分   第三等:《曲礼》之一部分《月令》《檀弓》之一部分   第四等:其他   第一等精读,第二、三等摘读,第四等不读也没问题。”   “精读?”此时,有人忍不住站起身,眼神明亮地问道,“敢问娘子,精读又如何去读呢?”   关于精读,叶圣陶和朱自清巨巨有一篇《精读指导举隅》,张幼双想了想,大致拎出来讲了讲。   这一通下来,讲得她口干舌燥,   刚闭上嘴,却突然发觉身边左右鸦雀无声,要不在心中默记,要不在纸上奋笔疾书,要不就是去问借纸笔的。   好不容易讲完了,又有人紧跟着站起身作揖发问。      春晖楼内。   将楼下这一幕尽收眼底,原本还在激烈驳斥的夫子们,顿时沉默了下来。   陶汝衡眼里掠过了一抹显而易见的激赏之意,转过身,指着那窗外的景色,捋须笑道:“如此一来,想必大家都无异议了罢。”   又是一片沉默。   毕竟这张娘子的能耐他们都已经见识过了,的确是有做夫子的这资本。   虽然这性别……   唉!   刚刚反驳得最激烈的几个老者,捶胸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俞先生说得不无道理,只有先后之风,无有男女之别。”   “只不过,你陶有常若想聘她来教书,这个中如何去做,需得你我好好商量。”   陶汝衡得了便宜就卖乖,呵呵笑道:“这是自然。”   “嗯……还有一点,这张氏还需考察些时日,我看她这经义玩得熟,不如就从这经长先做起吧。”   “这……”陶汝衡面露迟疑之色。   所谓经长多主批阅文字,辨析疑义,多是从学生里面选取精熟经籍者充任,其作用有点儿类似于助教,还算不上夫子。      深吸了一口气,端起荷叶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在众人的注目下,张幼双终于撑不住了,五体投地主动认输。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脸色略有点儿红。   “是我等孟浪了。”   “前辈请坐!”   “前辈坐!”   刚一坐定,忽地不远处有个人走了过来。   那人走近了,高声道:“张娘子可在?”   张幼双懵逼地站起身:“我就是,怎么了?”   那人细细地看了她一眼,深深作揖:“山长请娘子往春晖楼一叙。”   嗡——地一声   曲水前的少年们交头接耳,几乎炸开了锅。   山长……那个陶巨巨?张幼双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去了。   一踏入阁中,张幼双懵了一下。   只见阁内竟然有不少人,几双眼睛“刷刷”地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还有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并不正眼看她。   陶汝衡站起身,莞尔往前走了几步,以示迎接:“张娘子,好久不见。”   “陶前辈。”张幼双恭敬行礼,抬起眼,诧异地问,“前辈这是——”   陶汝衡不答反笑道:“方才娘子这一席话,听得老夫是振聋发聩呐。”   曲水流觞的动静被听见了?   张幼双脸色有点儿红:“前辈见笑了。”   目光一瞥间,却发现那位俞巨巨也正在春晖阁内,他只静静地站在一边,便好似疏疏的林下残雪冷月。   她一走进来,他便下意识想要走开,却又觉得太过失礼与莽撞。只好沉默地站在原地。   陶汝衡主动邀她坐下,一顿寒暄之后,这才说明来意。   他微微笑道:“前些日子与娘子就‘教育’这一番夜谈,令老夫感触颇深。”   “事情是这样的。”陶汝衡抬头看了一眼身边几位夫子,“老夫想聘请娘子来书院任经长一职,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张幼双有点儿懵。   “不好意思。”斟酌地问,“那个,经长是指?”   ……   张衍目光忍不住望向了春晖楼的方向。   陶山长叫娘这是去做什么?   “张衍。”胳膊冷不防地被撞了一下。   身旁的少年好奇地问:“山长认识你娘吗?”   张衍回过神来:“有过一面之缘。”   “山长叫你娘做什么?”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N目相对中,终于有几个少年按捺不住了,在众人的怂恿之下,拽着张衍,悄悄地摸到了春晖楼下,猫着腰偷听。   一墙之隔,传来那道熟悉的,脆生生的嗓音。   “所以,是请我来当经长?”   陶山长那温和的嗓音也随之传来:“娘子是不愿?”   春晖楼外的少年齐齐睁大了眼。   经长?!陶山长要聘张娘子做经长?   “不。不是不愿,”屋里,张幼双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只是这和我所想的不一样。”   陶汝衡这个提议足够令张幼双惊讶了。   她先是一愣,旋即一喜。   为了实现大梁文娱TOP1的梦想,她其实一直苦恼于如何打入越县这文人士大夫群体,送上门的机会哪里有不要的道理。   可是经长说得好听地位也不过等同于学生助教,张幼双大脑飞速盘算。以后还不定要什么时候才能升为夫子,她肯定是要主动争取一下的。   “如何不一样了?”   “我不当经长,我若教书,必定是要做夫子的。”   陶汝衡与几位须发皆白的文士面上皆露出一抹诧异之色。   俞峻静静地目视着她。   思忖了半秒,陶汝衡嗓音转缓,商议着说:“……娘子身为女子,只怕压不住他们呐。”   “那前辈为何要聘请我到书院教书?”   张幼双顿了顿,抬起那双大眼睛,嗓音掷地有声,嘴角勾出了点儿笑:“多谢前辈好意,但只要我想做,还没有什么我做不到的。”      !!   屋外,这几个少年本来就已经够惊讶了,如今听到这自信的、笃定的嗓音,更是纷纷错愕地几乎快合不上嘴。   “张衍……”由衷地拽了拽张衍的袖口。   张衍一回头,就对上了个亮晶晶的,崇拜到几欲昏迷的目光。   “你娘真是叼爆了。”   张衍:“……” 第49章   她一将自己的要求摆出,陶汝衡明显有些为难。   那几个须发花白的文士,又惊又怒,看上去几乎都快昏过去了。   偏在此时,一道低沉的嗓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好。”   什么?   张幼双懵逼地看向声源,看清对方是谁之后更惊讶了,竟然是那位俞先生。   张幼双大脑有些混乱。   没有想到这位俞巨巨竟然会替她说话,还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那几个文士果然也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俞先生!”   而那位俞先生却移开了视线,不去看她。   陶汝衡旋即回神,笑呵呵地打着圆场:“既然这是娘子的意思,我们遵从便是了。”   这几个老头儿似乎还有所怨言,可这位俞先生明显是在书院里说得上话的,说话的分量貌似还不小,二来又碍于面子,不好在她这个外人面前争执,只好闭上了嘴,脸色有点儿寒峭。   就这样,糊里糊涂间,像生怕她反悔似的,张幼双就这么被动地敲定了这件事。   “月俸2两银子,依娘子之意如何?”陶汝衡问。   张幼双点点头道:“我没问题。”   等走出春晖阁的大门,一眼就在墙根处看到了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是之前那几个少年,不知道附耳在偷听什么。   张幼双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几个少年猛然抬起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果断卖队友,将张猫猫抛下,溜之大吉。   “娘子再见!”   噗。张幼双有点儿哭笑不得。   “衍儿。”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张衍面前,张幼双看了他一眼,“都听到了?”   张衍问道:“娘以后要在书院教书了吗?”   “开心吗?”张幼双趁机薅头毛。   张衍唇角微弯,乌黑的眼睫一颤:“开心。能时时刻看到娘,我很高兴。”   “诶好。”张幼双牵起猫猫的爪子,“饿了么?我带你去吃东西?”   左右张望间,忽然,张幼双又看到了一道身影从春晖楼内走了出来。   半垂着的眼帘儿,沉静的面容除了那位俞先生还能有谁?   张幼双捏了捏张衍的手掌,“等等,我去找你们夫子说个话。”   于是飞快凑了上去,“那个,俞先生。”   男人抬起眼,黑黝黝的眼睛看向了她,像是两丸黑水银。   他垂袖立着,往后轻轻退了半步,这才颔首道:“张娘子。”   明显的保持距离的架势。   张幼双也没在意,像许许多多家长一样,有点儿不好意思:“多谢你刚刚在春晖楼帮我说话,我想问下 ,衍儿的成绩怎么样?”   俞峻微皱着眉,一言不发。   有关张衍,他有很多想说的话,身为夫子,所必须要说的话,但一个隐秘的念头又促使他沉默下来。   这个念头好像在说,不,其实根本无需说这些,其实是他自己想要多说。   他是夫子,不是张衍的老子,是他逾越了。   于是,他顿了顿,克制了下来,半晌,才抬起眼,颔首道:“张衍他颇为勤勉。”   这、这就没了?张幼双懵了。   “那个……”   本来想说麻烦老师好好管教。可是想着自己都来当老师了,好像也没说的必要了。   张幼双只能胡乱点了点头,“麻烦先生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同这位俞先生告别之后,张幼双看了张衍一眼,挠挠头,迟疑地说:“……呃,你老师是不是讨厌我?”   张幼双敏锐地能感觉到,俞峻先生对她的态度有礼中含着些若有若无的疏远。   可这也不对啊!刚刚在春晖阁内这位俞先生明明还帮她说过话,她还蛮欣赏这个高岭之花款的俞先生的。   这次家长会可以说是收获颇丰,回到家里张幼双做到桌子前,再一次翻开了自己的笔记本。   咬着笔杆稍微整理了一下语言,这才端端正正地记下这段时间的收获。   接下来的目标就是赶快把房子的事儿办妥,然后再在九皋书院站稳脚跟了。   接下来的这几天时间里,张幼双就奔波在了住房这件事儿上。在忙活了十多天之后,终于让她挑中了一间满意的住宅。   就在九皋书院附近,干净整洁,基础设施到位,交通十分便利,这样她上下班都方便。   在手续签订妥当之后,直接就交付了全款。   那一瞬间,张幼双内心五味杂陈。   这可能就是一个社畜奋斗一辈子的终极梦想吧。      梦。   又是个梦。   自从那天知味楼惊鸿一瞥,俞峻他就开始常常做梦了。   梦到了十里红妆。   俞家京城那处老宅,不再似当初那般寥落衰败,倒是齐整干净,有了些人气。   阶下杂花,烛火煌煌,星流如海。   红盖头被掀开,烛火映衬下,足将对方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坊间常传他样貌生得好,风骨天成,也曾有些闺秀相中他,暗托小婢找来他的诗文过目,赞他文采华溢,见地精深。   不过流言三人成虎,他一直未曾觉得自己样貌有多出众,未曾对自己上过心,也未曾对旁人上过心。   此时盖头下的人,却令他微微怔住了。   这是张氏。   她乌发垂落肩头,乌黑的眼睛弯弯的,眼睫一垂一扬间,便有些微烛火洒落在蝶翅般的双睫中,如错金,熠熠生辉,转瞬沉入落星湖般的眼底。   眼前一晃,眨眼间,梦里他已与张氏成亲十余载,育有一子,取名衍,字道一。   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意,与“衍”字可算贴切。   年少时的恋慕早已沉淀为对待至亲之人的习惯,日子却依旧没怎么变。   他从书院下学回来,打起帘子,正好与帘子下的少年目光相撞。   少年抬起脸,有些错愕,有些惊喜,眉眼弯弯地笑道:“爹,你今日下学好早。”   这是张衍。   而梦里的他竟再自然不过,默认了这个称呼,神色如常,微微颔首说,“你娘呢?”   张衍温声道:“娘正在屋里写字呢。”   他走了过去,低眸去看她在写些什么。   张氏坐在桌前,穿着件无袖的夏衫,看到他走进来,歪了歪脸,语气熟稔自然,嗓音轻快:“怎么没去书院。”   “今日下学早,回来陪你们。”   白纸黑字,仙姿飘逸。   “暴雨生凉。做成好梦,飞到伊行。几叶芭蕉,数竿修竹,人在南窗。傍人笑我恓惶。算除是、铁心石肠。一自别来,百般宜处,都入思量。”   ……   俞峻从梦中惊醒,两鬓潮湿。   这个荒谬滑稽的梦,简直比赤-身-裸-体站在闹市中,受人鞭打,还要令他难堪。   长久的性压抑带来性渴望,然而这性渴望的对象竟然是他人|妻、他人母。   在这一刻,欲望如鞭,如雨般条条鞭打在心上。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书桌。   这书桌上自然什么都没有写,只有满目的圣贤书,仿佛写着“礼义廉耻”四个大字。   他竟然梦到了张氏与张衍,梦里竟欲取而代之他们二人的夫婿、父亲。   俞峻蹙眉捏了捏眉心,企图从将心神从这沼泽般的梦境中拔出。   他几乎凝立在桌前,冷峻深刻的轮廓映照着烛火,眼前却好像有个人影坐着,轻快地拔下来玉钗去挑亮烛火。   于是那归隐田园,和乐温馨的画面如镜片般飞快崩裂。   又只是孤身一人。   俞峻如雕塑般地凝立了半刻。   他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许是少年时的经历使然,他心中恐怕一直盼望着能成家立业,回到家里不是冷冷的一方素壁,有热饭、热菜、烛火,还有烛影下的人,而非形单影只的一个。   生活虽不富足,但衣饱无忧。   他将爱情神圣化、崇高化、理想化,不纳妾,不赏歌舞,不往来于秦楼楚馆之中,也愿日后若妻子先于他亡故,为其守贞。   夫妻相对,白头偕老,是精神的共振,灵魂的共鸣。   然而这个肖想他人的妻子的梦,似乎暴露出了他的虚伪、矫饰,愈发令其不堪。   俞峻沉默,羞愧地皱起眉,几欲呕吐,半晌才站起身,伸出手将桌上的一个红木匣子拿了过来。   一封封,全是前些日子往来的信笺,怀揣着莫名的心思,被他细细抚平了折痕,收好,像是扣入心房深深处,锁住那细微的悸动。   此刻,他将它们拿出来,付之一炬,连同扼杀的还有那悸动的性|欲。   第二天,回到书院,他几乎一踏入明道斋,目光就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张衍身上。   那个荒谬的梦,他这个学生竟然成了他的儿子。   少年未有所觉,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念着书。   每每看到张衍,他心上总会浮现出一种奇特的感觉,如同冥冥之中的牵引,可这不是他妄图鸠占鹊巢,取而代之的理由。   就在这时,张衍似有所觉地抬起眼,目光相撞的刹那间,两眼里露出了点儿惊诧之意。   旋即弯了弯唇角,眸光异常温暖:“先生。”   如同梦中。   那一刻,俞峻终于不可自抑的,垂眸绰步而去,身影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那僵硬和尴尬。   结果刚一转身,就撞上了个不速之客。   陶汝衡诧异地看着他脚步匆匆:“怎么走这么快?”   俞峻浑身一凛,掩饰性地顿了许久才开口:“记起一样要事。”   陶汝衡没有生疑:“你下午没课吧?”   这让俞峻松了口气,也能定了定心神,尽量平静地,一如往常般冷涩沉硬地问:“何出此言。”   陶汝衡笑着从袖子里拿出文书样的东西,“这是张娘子的文书,若你下午没事,烦请你帮忙送过去。”   俞峻几乎下意识地要拒绝。   但很快又改换了主意。   既已下定决心斩断这是是非非,就不该回避,理应直面去做,更何况在这此之后他还要借张幼双行事。   将信递给他后,陶汝衡这才似感慨地叹了口气:“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拒绝。”   俞峻并未否认。      选定了一个良辰吉日,将东西收拾妥当,张幼双从杏子巷搬了出去。   东西有点儿多,古代又没有什么搬家公司,只能雇上几个短工帮忙。   一大早,张幼双就揣上了钱,七拐八拐,来到了越县附近的“人力市场”。   这些“人力市场”散布在街角巷口,几乎随处可见。   脏、乱、差这三个字足以概括,污水在地面上四溢。   这些等待着出售自己的长、短工们就或蹲着,或站在墙脚壁头,或干脆摘下草帽垫在了屁股底下,直接打了个地摊。   皮肤黝黑,脊背驮伏,穿着补丁叠着补丁的土布对襟褂,露出消瘦的肌体,腰间揣着烟枪,没人的时候就一边吸上一口,一边儿和同伴说着点儿闲话。   有人来交钱,就像拉畜一样被拉走。   灰土,空气中到处是浮动的灰土。   马车载着乡绅老爷们在地上犁过,碾出深深的凹槽,在这飞扬的尘土中,在这些人里,她甚至还看到了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孩。穿着不合身的大褂子,稚气的脸上已显现出了精明与强干。   说实话还是她第一次来到这种人力市场。   作为一个出生高知家庭的,自小生活优渥的幸运儿,张幼双张了张嘴,匆忙避开了视线,一时间竟然不敢去多打量别人的苦难,这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冒犯。   就在这时,一个干瘦得老人,放下了烟枪,步履蹒跚地向她走了过来。   一股混杂着汗味儿、烟尘和热浪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人眼窝深陷,脸庞的皱褶犹如深深的沟壑,言语有些急促,不自觉地搓着手指道:“娘子招工?”   这个模样很容易令人联想到爷爷辈的人,张幼双下意识地点点头,“搬家。”   她话音刚落,又有几个长手长脚,脚掌宽大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与她攀谈。   “娘子要搬家?一天二十五文,什么都能干。”   那老人似乎自知竞争不过,沉默了一瞬道:“一天二十文。”   看了一眼面前的老人,又看了眼眼前的男人们,张幼双将心一横,看向老人道:“一天二十文?”   老人怔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地欣喜之色:“一天二十文。”   接下来,张幼双又点了三个男人,这才回到了杏子巷。   她东西有点儿多,主要是书,张幼双也不忍心看着爷爷辈的帮自己搬家,干脆自己捋起袖子,扎了个马尾。   好在单身女青年,文能坐电脑桌前敲键盘写教案,武能自己搬家换灯泡儿。   老人虽然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但身材精瘦,有一把力气,看得张幼双忍不住感叹:“老人家,身体好啊。”   “不行喽,不行喽,年轻的时候……”许是找到了工作,老人笑眯眯地说,“一头200多斤的猪掉在粪坑里,我能徒手给它拽出来。”   这动静有点儿大,惹来了不少杏子巷的原居民旁观。   曹氏和几个妇人远远地站着看,手里还抓了一把瓜子儿,脸上表情那叫一个复杂。   咔——   一嗑,一吐。   曹氏神情有点儿古怪,强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   搬走了最好,搬走了免得在跟前晃悠招人烦!   身边有妇人感叹道:“双双有出息呐,自己又买了新房。”   曹氏强笑道:“只可惜身边儿没个人照顾。”   “是,这女人弄得再好,还不是没男人要么?”   几个人嗤嗤地笑出声,似乎终于找到了优越的地方。   眼看张幼双吃力地提着箱箧路过,有人笑吟吟地招呼了声儿:“双双,走了啊?”   张幼双歪着脑袋,轻轻笑起来,脸上还往下淌着汗。   “走了。”   这一笑,晃得这几个妇人嫂子眼前一花,心里又泛出了股难言的滋味。   有些人就是看不得你比她们过得好,你过得越好,她们就越堵。   张幼双露出一口大白牙花,擦了把汗,提起箱箧,正准备继续。   忽地,斜刺里伸出来了一只手。   微有畸形,修如梅骨。   “俞先生?”张幼双惊愕地睁大了眼。   面前已不知何时多出了道眼熟的身影,峻拔清瘦,中正平和,使人见之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这人……!   几个妇人登时愣住了,   她们还未曾见过这般好风姿的男人,这风姿清隽,好看得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曹氏怔愣在原地,竟如看呆了一般。   这不是那个俞先生么??   这俞先生和张幼双是怎么回事?   俞峻目光落在她鬓角,又移开了,眉头拧起,不去看她,说明了来意:“张娘子,陶山长嘱我来将文书送你。”   许是看不过她一人搬这么重的箱子。   他眉头舒展了些,道:“我来罢。”   便搭着眼帘接过了她手里的箱子。   张幼双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不用,我来就好了。”   却对上了那双乌黑清冽的眼仁,一时间竟然连说什么都忘了。   呆愣愣地拔腿跟上了对方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位俞先生身后。   张幼双正出神间,俞先生突然停住了脚步。   砰!   一头撞到了对方的脊背上,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大脑木了一瞬。   那一瞬间仿佛被男人的气息包围了,就像是风雪中的梅花香,寒意透骨,香中带清,清中含冷,不腻不甜。   “抱、抱歉。”心在那一瞬间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张幼双捂住鼻子,讪讪地红了一张脸。   目光胡乱一瞥间,忽地看到俞峻提着的箱子,手指弯曲间,隐约可见这掌心薄薄的一层茧子。   这个时代的书生多是手无缚鸡之力,没想到这位俞巨巨体力竟然不错?   还有他曲蜷的“冷峭”的手指,用“冷峭”或许不合适,但这位巨巨给她的就是这么一种诡异的感觉。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帮她把箱子搬上租好的牛车上后,俞峻又折返了回去,看了眼老人,眉头拧了起来,沉声说:“老人家,我来帮你。”   老人微微一愣。   这看似文人打扮的男人,却已然半蹲下身,熟稔而流畅地接过了他肩膀上的担子。   男人瘦劲如铁,袍袖沾了不少灰土,脚掌宽大,行走在炎炎烈日下,整个人灰扑扑的。   ……俞巨巨不会误以为她压迫老人了吧?   张幼双胡思乱想道。   赶紧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行动起来。   有了俞先生的帮忙,她这一大堆东西很快就都被搬上了牛车。   这时,俞峻才直起身子,除却两鬓微微潮湿,气息还是冰冷如霜。   不过这个时候,张幼双对这位俞巨巨又有了模模糊糊的认识。   似乎是个十分有社会责任感的士大夫。   长舒了一口气,张幼双叫来老人和另外三个工人,发了各自的工钱,还是二十五文。   又另给了五文钱的小费。   “这……”他们诧异地看着她。   老人脸上也露出了点儿惊讶之色,唇瓣嗫嚅了两下,却没主动开口。   张幼双见状,适时地笑了笑:“天气太热了,这五文钱请大家喝浆水。”   大家俱都笑了起来,老人更是连声道谢。   大抵上文艺作品都喜欢将贫苦的劳动人民,描绘得淳朴以至于愚笨,实际上这亦是一种高高在上。   穷人为了生存,不可不谓精明能干,精打细算。   做这一切的时候,张幼双能感觉到这位俞先生一直在沉默地看着她。   张幼双这才硬着头皮,转向面对了俞先生。   “多谢先生今日帮忙。”   对方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文书已送到,某不便多加打扰。”   “等等!”张幼双脱口而出。   对上俞峻如岩铁般漆黑深邃的眸子。   “如今已经午时了。”张幼双擦了把晒得通红的脸蛋,指了指天上的日头,“不如我请先生吃个饭再走?”   啊啊啊啊她为什么会主动说出这种话。   张幼双内心无声呐喊。   这算是入职后请同事吃饭吗?!   俞峻又看了她一眼,手指动了动,“不必。”   说完,转身就走了。   ……她现在完全有理由怀疑,俞先生是不是真的对她别有意见了。   俞峻走后,张幼双随便去面摊叫了碗面,匆匆吃了几口填饱了肚子。   或许是入了夏,天气太热没什么胃口,又或许是……   热得轻轻呼出一口气,又擦了一把汗。   放下筷子,张幼双目光一一从街边巷口掠过,看着这来来往往的行人。   灰土飞扬。   这说书的,吞声呜咽插标的,穿着摞着补丁的土布夹衣,趴在地上求乞的,世情百态,各色各异。   大道坦坦,偶有乡绅老爷们板正衣冠,乘轿而过,洒落一地的香风,掀起的尘埃遮掩住了这满目的苦难。   等着香风散去,灰土又继续无声地飘散,零落。 第50章   第二天,张幼双准时来到九皋书院报到。   她的办公室也安排在春晖阁内,不过一道帘子与众人隔开了。   一众白胡子老头儿看到她还略有点儿不乐意,微皱着眉头,不过很快他们就找到了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眼不见为净。   不过还是有新同事表现出了友好的,面前的老人宽额方腮,须发花白,颔首微笑道:   “未曾想到老夫活了这一把年纪,竟有朝一日能与娘子共事。”   “早就从祝保才那儿听闻过娘子的风采,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张幼双诧异:“保儿?”   另一个笑容一团和气,胖胖的,像个胖头鱼的夫子,笑道:“张娘子,某姓孙,娘子可以叫我孙夫子……”   张幼双乖乖点头问好:“孙先生好。”   除了新同事之外,孙士鲁又摸着胡须,帮她介绍了另外两人,正是徐廉静与陈修。   “这二位是为江南文会而来,娘子授课时,或许会入内旁听,娘子无需惊讶。”   徐廉静拱手莞尔道:“还望娘子日后多加体谅了。”   “先生客气了。”   认识过新同事之后,张幼双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   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上班前她已经基本了解了情况。九皋书院总共分了六个斋,分别为诚明,敬义,日新,时习,居业,明道。   猫猫就在明道斋,也是她要教授的班级之一,斋长叫孟敬仲,副斋长叫王希礼,就是曲水流觞时的那两个少年。   至于隔壁的敬义斋,则是明道斋的主要竞争对象,两个斋在考列第等循环簿上的名词咬得很紧,斋长叫沈溪越。   ……沈溪越?   张幼双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社学那位在九皋书院上学的学生就姓沈?   看来陶山长很相信她啊……   张幼双迅速沉淀心神,低头写起了教案。      明道斋内。   祝保才如遭雷击,身形一晃,惊讶地看着张衍:“婶子竟然真的要来书院教书?!”   身边白玉般的少年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保儿哥,你不知道?”   祝保才一脸郁闷:“我也是今天才晓得的,我娘又没和我说!”   此时,斋内上上下下几乎炸开了锅。   一众少年再也不能淡定了。   “陶山长是……??”失心疯了不成?   这几个字没好意思说。   “竟然真的请一个女人来教书。”   又或是连连咋舌,追问张衍的:“张衍,令堂真的要来咱们书院教书??”   另有曲水流觞的时候见识过张幼双威力的迷弟,脸庞微红,眼神闪闪发光:“女人怎么了?你们是未曾见那张娘子曲水流觞时的那般风采!非是博古通今,博涉经传,绝不能这般对答如流。”   “这有何难的,我们书院这任何一个夫子不比个女人强?”有人不屑,“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孟敬仲刚一踏入明道斋,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心里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王希礼憋了半天,面色有点儿一言难尽,俊俏的脸蛋有点儿扭曲。   他虽然也见识过张衍她娘这能耐,曲水流觞的时候也表现过自己的敬佩之意,不过一个女人来教书。王希礼略有点儿接受不能,眉心狠狠一跳。   他出生江北王家,那是书香传世,吃饭喝水都有讲究的。   全家个个几乎都是卫道士,让一个女人来带他们明道斋,简直是不能忍。   正争执不休间,忽然斋内纠集了几个人站了起来,为首的是个叫李郸的,似乎大为羞恼,俊朗的脸蛋涨得通红。   王希礼眼一眯。   那几个人面色忿忿不平,似乎要闹到春晖阁里去。   “怎能让个女人来教我等!这岂不是儿戏吗?!”   “哐当——”   还没等他们闹出去。   祝保才倒是先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空椅子,从位子上跳了起来。   太激动差点儿没稳住,张衍不动声色地抵住他脊背,撑了他一把。   祝保才这才大摇大摆地站了起来,目光环顾了一圈,懒懒地抓了把头发,乌黑的瞳仁里射出冷光。   “谁要闹?站起来??”   李郸一愣,正欲开口争辩,目光正巧与张衍相撞。   少年乌发雪肤,生得冰肌玉骨,猫眼恍若琉璃,此时眼睫半垂,无端流泻出些许冷淡与有些高不可攀的艳色来。   一道清朗的,有点儿懒,又有点儿嚣张的嗓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女人怎么不能教你们了?个中道理,你们与我说道说道?”   祝保才眼睛一亮,周身那嚣张的气势顿时散了个无影无踪,下意识绷紧了身子,脱口而出道:“婶……先生!!”   张幼双抱臂俏生生地站在门前,眼里带笑。   “刷”——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   毕竟是长辈,这般强势的出场,让在场一众中二少年都愣了一下。   毕竟在印象里,女人,尤其是能当上老师的女人,都该是温顺的,知礼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此跌宕无拘,气势凌人的模样。   眨了眨那双黑黝黝的眼,张幼双挑了挑眉。   这种小男生她上课的时候见得多了,难道还收拾不了么?与这些中二少年相处,首先气势上就要压倒对方。   那原本还忿忿不平的少年们,立刻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一般,气势一矮,纷纷涨红了脸。   李郸愣了一下,犹有不平。   倒是颇为恭敬地行了一礼,昂然道:“我敬佩娘子的才学,但阴阳有别,男女异行,男非眷属,更要避讳。女人之德,当雅合慎修,严奉舅姑,夙夜勤事。妇人教男子,岂不是失大数而乱!”   说到这儿,李郸又顿了顿,脸色缓和了些:“更何况此地男子甚多,恐冒犯了娘子,还望娘子止步。”   “阴阳有别,男女异行。”另一道冷涩沉郁的嗓音响起。   张幼双猛一回头,却发现俞先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更有之前看到过的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儿。   这是不信任她,来旁听她这第一节 课。张幼双若有所思。   “李郸,”俞峻目光平静澄澈,神情冷淡,接了方才的话继续说道:“看来你男女大防学得不错,尊师重道学得却不怎么样。”   “俞先生!”孩子一愣,脸色旋即吓白了。   张幼双这才将目光转了回来,静静地听完了,这才开口点评道:“这位同学女诫女论语的确学得不错。”   李郸脸色遽变,心中更是忿忿。   俞先生说他也就算了,她凭什么借着俞先生的话直接说他!   张幼双掀起唇角,笑道:“怎么,你们男人是什么脏东西不成?”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俞峻的目光看了过去,眼珠子动也没动,波澜不惊。   那几个夫子却都勃然变了脸色。   李郸一甩袖口,涨得通红,“娘子这是何意?”   “若你们男的不是什么腌臜的东西,何必让我回避怕污了我的眼睛?”张幼双一边说,一边长驱直入,于众目睽睽之下,在讲台上站定了。   “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意见。”   “所谓意见,无非只是因为我是个女人。”   孟敬仲微微一愣,本来欲要上前打圆场,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王希礼也被她这奔放的作法弄懵了。   “但我并不讨厌你们。”   张幼双道,目光一一与台下那各异的视线对上。   “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落在了自家美貌的猫猫身上,张幼双精神一振,笑了一下:“因为你们是少年。”   少年???   斋中的学生们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什么意思吗?这也无妨。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就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原本面上犹有怒色的几个夫子也都面露惊讶、诧异等等复杂之色,踌躇了片刻,走到了教室后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欲要好好听她说个好歹。   “所谓少年,就是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   你们出生比我们要晚,你们怀抱志气,有一腔热血,你们与我们不同,我们是早已下行的夕阳,而你们却是初生的朝阳!你们是红日初升,是照耀乾坤大道光。   你们身上有着我们所没有的可贵的品质,你们是积极的、自由的、创造的……”   不知不觉间,斋中上上下下俱都安静了下来。   “我们求学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不止是朱子说的虚心、达道、切己,这只是修身,后面还有治国平天下,我们读书是为了做掀天底的大事!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张幼双:“我所认识的一位梁姓前辈曾经说过,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戎狄(此处作了改动,欧洲),则国胜于戎狄,少年雄于天下(地球),则国雄于天下。”   俞峻目光微动,又垂下了眼帘儿,唇线不自觉地又抿直了。   孙士鲁惊讶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徐廉静等人更是险些变了脸色,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自觉微微欠身,两只眼睛紧紧地摄住了台上挥斥方遒的女郎!   台下的学生们更是或涨红了脸,或双眼中直射处激动明亮的光芒,袖中的双手忍不住紧紧攥成两个拳头。   “你们是少年,若鹰击长空,九万里风鹏正举!在你们面前,大道坦坦,乾坤耀耀。”   “冒失、冒失些好,冒失些,敢于质疑,这是有朝气的表现。”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我不生气的缘故。”   “因为未来掌握在你们手中,你们将是我们国的、民族的、百姓的希望。”   这番即兴演讲结束后,随之而来的是静默、静默、一片静默。   没有人开口,每个人心中却似有千言万语,内心热血如奔流的江河在涌动,一直倒灌入心中,掀起百丈高的巨浪。   这番飞扬激昂的演讲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原本还忿忿不平的学生们,俱都哑口无言,再也没有横加阻拦的底气。   非止如此,直到下课后,整个明道斋的气氛都是热烈的、昂扬的,学习热情一路飙升。   总结一下就是,你们被加持了,赶快去送。   下了课,孙士鲁和杨开元等人忍不住走到近前,眼里流露出钦佩之意,由衷感叹道:“娘子大才。”   这番主题为“少年”的演说,在现代或许已然老掉牙,但对于从没听过鸡汤的古人而言,简直是闻所未闻,前所未见。   方才这一番演讲,莫说是这些嫩生的学生们了,就连他们心中也久违地焕发出了股少年意气,可谓是热血沸腾。   那几个原本表现得忿忿不平的夫子,此时也都收起了轻视之意,或面露复杂之色,或若有所思,或走到一边去了。   张幼双收回视线,眨眨眼,落落大方地笑道:“先生客气了,这些孩子大多年轻气盛,有时候就得顺着他们来。”   所以为什么说学生们是最容易煽动的群体,因为中二病(雾) 第51章   第二天一早,王希礼不悦地蹙起眉,在斋内扫了一圈。   硬是没瞧见李郸那几个人的身影。   问身边儿的人:“李郸他人呢?”   “说是病了。”   “病了?”王希礼皮笑肉不笑,冷哼哼道,“是没脸来了吧。”   心里冷哼了一声,骂了句蠢。   连审时度势都不会,就当那出头鸟,如今可不是没脸来了。   与热血上头的中二少年们相比,张幼双演讲的时候,李郸那几个中二少年,坐在台下,面上神色风云变幻,各个几乎是如坐针毡。第二天,毫不意外地,干脆就托病没来上学了。   王希礼立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儿。   身边忽地传来了孟敬仲的嗓音,温润如玉:“去,把李郸几人叫回来,若真生病了,就帮忙叫夫子过去看看。”   听到这话,王希礼眉心又忍不住狠狠跳动了一下。   和他不一样,身为斋长的孟敬仲一向没什么脾气,这就接纳了张幼双。   老实说王希礼他也不待见一个女人反客为主压在他们脑袋上,不过他可没李郸这么蠢。   昨天这一番演讲,成功更新了张幼双在王希礼心目中的印象,少年心底“蹭”地再度冒出别扭感。   莫名觉得,张衍他娘这个女人绝没有这么简单,也绝不会这么轻易就善罢甘休。   王希礼也说不上来这是个什么感受,他总觉得,张衍他这不省心的娘,一定会再干出一番动静,而他们就是被试刀的那批。   如果张幼双在这儿,一定能准确地概括出,这是来自于小白鼠的森森的危机感。   下午,张幼双准时踏入了明道斋。   目光在神色各异的脸上扫了一圈,果然没看到昨天那个几个以李郸为首的少年的身影。   虽然昨天她这一番演讲,成功使这些天之骄子们做出了让步,不过想让从小到大就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们对她心悦诚服,还是一项艰巨的工程。   就比如,此时此刻,这些小天才们个个默不作声,有的则往那几个空落落的座位上轻轻瞥了一眼,明显在等着她做出反应。   张幼双左看看右看看,平静地点了斋长孟敬仲来问话。   青年迟疑了一瞬说:“说是病了。”   张幼双心里有点儿好笑,让孟敬仲坐下。   目光又在安安静静的教室里扫了一圈。   这些小天才们虽然个个才学出众,但身子骨看上去却不怎么利索,归根究底还是大梁重文轻武。   古代,考科举其实是一项尤为耗费体力和精力的事儿,昏倒在考场的事儿简直层出不穷。   张幼双略一思忖,心里就有了想法,果断在今天的计划表上打了个叉,取而代之的是——   “病了?”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同学们,看到没有?这身体健康很重要啊,好的身体是你们学习的本钱……”   “不如就这样吧,今天这节课我也不上了。”合上书,张幼双笑了一下,“为了大家的身体着想,大家跟我去外面跑圈吧?”   本来在她说这话的时候,班上已经有了些议论声。   此刻,简直又是一片哗然。   不上课??!   去跑圈?!   立刻,就有几个学生瞬间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反驳,可一想到李郸那几个人的下场,却又闭上了嘴。   王希礼几乎被张幼双惊呆了,张衍和祝保才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祝保才眼睛甚至还为之一亮。   跑圈,好啊。   孟敬仲愣了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主动站起身帮忙维持秩序。   虽然没有人反驳,但从各人这皱眉不满的表情中,都能看得出其怨气横生。   于是,在别的斋这朗朗书声中,明道斋的学生们,面色僵硬,动作更僵硬地,跟随张幼双来到了原道堂的广场前。   这个时候刚入了夏,下午的日头还很烈。   在太阳底下站了没一会儿,王希礼等人白皙的脸上被晒得通红,额头、鼻尖开始冒出一层细密的薄汗。   张幼双往众人面前一站,眨巴着眼睛,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抱臂说:“跑吧。”   一众天之骄子们,手忙脚乱地排好了队,队伍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慢慢动了起来。   这动静甚至引起了其他几个斋堂的围观。   “明道斋这是在做什么?”敬义斋的学生们探出脖子,一边儿朝外看,一边诧异地问身边左右。   敬义斋的斋长沈溪越面上也露出惊讶之色,目光在不远处的女人身上打转了半刻,若有所思地低下了眼。   心中略感安定。   本来这张幼双来教明道斋的,他心中还隐隐有点儿担忧。   他曾是周夫子的徒弟,自然也知道张幼双是有点儿能耐的。   如今看到这滑稽的一幕,嘴角忍不住一勾,抬手合上了窗子。   春晖楼内,看到这广场上的光景后,孙士鲁险些傻眼。   看了眼旁边那些错愕、羞恼,几乎目瞪口呆的同僚,和杨开元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几乎是哭笑不得。   昨天这张娘子才令他这些同僚略微改观,今天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这简直是在胡闹!”   众人吹胡子瞪眼,气得就要下楼去制止这场闹剧。   俞峻本来是在批阅日课簿的,闻言,曲蜷的手指一顿,抬眼看了过去。   孙士鲁笑了一下,抬手拦住了,将目光望向窗外,笑得眯眯眼:“急什么?再看看,再看看。我看那张娘子也不是那没数的,她这么做,定然有她自己的计较。”   这就是在迁怒!   跑了一圈之后,最为病弱的王希礼,就开始有点儿喘不上气了,咬牙切齿地在心中暗骂。   这就是因李郸几人装病的事儿迁怒他们!!   张幼双没喊停,他们也不能听,只能挥汗如雨地绕着广场一直跑。   一圈、两圈、三圈……   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滴落,迅速就洇湿了衣裳,这黏黏糊糊的感觉,令大多数养尊处优的少年们,浑身都觉得不对劲。一个个面色潮红,气喘如牛,汗如雨下,脚步甚至都有点儿虚浮。   张幼双大惊失色。她叫他们跑步,虽然有立威的意思在这里面,不过还是经过考量的,这太阳虽晒,但又不至于热到中暑。   不过她是没想到这些男生们的体力竟然这么差。   这个体力……张幼双嘴角一抽,艾玛,怎么会这么废,连人家初中小姑娘都不如好么?!   这要是大学里跑800,妥妥是被刷下去的成绩有没有。   这广场上一圈约莫也就400米。学校400米的操场,她这个废宅慢跑都能一口气跑个十几圈不带停的,这是慢跑又不是让他们跑800还带冲刺的!   在这些人里面,猫猫表现还算可以,神情沉稳,步伐均匀,皮肤在阳光下白到发光,汗水顺着乌黑的鬓角滑落,在她这些年的教育下,有意识地调整呼吸。   保儿这熊孩子跑起来更是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至于其他人却不是这样了,个个呼吸急促,面色难看。   张幼双的眉头压了下去,神情越来越郑重,以至于根本没喊停。   又跑了两圈之后,王希礼终于撑不住了,面色惨白如纸,憋了半天,终于没憋住,以至于气急败坏地停下了脚步,气得额头青筋狂跳,“先生这是何意?!”   “先生若不满我等昨日的冒犯,直说便是,何必用这种法子来为难我们?!”   “为难你们?”张幼双面色不改,“你们觉得这是为难?”   王希礼一怔,张幼双却突然往前走了几步,冷声道:“停下!!”   众目睽睽之下,张幼双做出了个令在场众人哗然的举动。   “停下,既然你们觉得这是为难……”张幼双面无表情地挽起头发,扎了个马尾,“那我自己跑给你们看。”   人群“嗡”了一声,乱了方寸。   祝保才睁大了眼。   张衍微微一愣。   王希礼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看着,张幼双绕着广场跑了一圈、两圈、三圈,总共十圈!   这才回到了众人面前,她呼吸平稳,虽然脸上略有薄汗,但双眼明亮,精神奕奕。   “怎么样?你们现在还觉得这是为难吗?”   一阵微风掠过,树叶婆娑,一片哑然无声:“……”   还能怎么说?!总不能承认他们男子汉大丈夫个个娇气得还不如姑娘家吧?   张幼双擦了把汗,状若随意地问:“你们里面有人考过县试吧?”   “明年二月就是县试了,考过童子试之后还有乡试、会试!从黎明开始考,考一整天,一直考到傍晚,你们真以为你们这体力能支撑得下去?”   “若运气不好,抢到了那等要风吹日晒雨淋的座位呢?你们这身子骨能坚持得下去?”说着,张幼双那双圆溜溜的眼随之一扫,若有若无地落在了王希礼脸上。   王希礼面色一变。   所谓抢座位,这是个比较蛋疼的传统了,虽然县试的考卷上也有贴座位号,不过规定并不严格,所以一进场,大家都会提前哄抢那种光线好,不用风吹日晒雨淋的座位。   县试多在二月开考,可想而知,当时天气之寒冷,若再赶上下雨。那种身娇体弱的,能不能活着走出考场还是两说。   将众人的神色尽收入眼底,张幼双话锋一转,又冷声问道:“我问你们,什么是孝?”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众人,这才又骚动了起来,好似终于抓住了喘息之机,松了口气,纷纷道:   “自然是敬。”   “无违!”这句话是出自《论语·为政》,“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这句话又是出自《礼记·祭义》。   另有人昂然道“父母唯疾其忧!”   这句话也是出去《论语·为政》。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疾其忧。”   孝道是孔门老生常谈的命题了,这句话例来就有三种解释。   钱穆先生《论语新解》中指出,第一种,父母疼爱子女,无微不至,因此常常忧心于孩子的身体健康,做孩子的应该体谅父母的担忧之情,在日常生活中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这就是孝道。   第二种解释是说,做孩子的应当小心谨慎,让父母除了担心孩子的身体健康之外并无其他忧虑之处。   第三种,做孩子的孝顺父母,用心过甚,反而会使父母觉得不安,因此,孝顺父母“惟当以父母之疾病为忧”,其他的不用孩子太过操心。   “好!父母唯疾其忧!”张幼双断然厉喝,打断了面前这闹哄哄的乱局,“今天我就来告诉你什么叫……父母唯疾其忧!”   “父母爱子,无所不至,因此常忧其子之或病。子女能体此心,于日常生活加意谨慎,是即孝。”   “我让你们跑步,是为了养你们的身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的身子不止是你们的身子,更是你们父母的!”   说到这儿,张幼双又缓和了语气,“你们能来书院念书,都不容易。”   “有的人是父母费劲千辛万苦,省吃俭用,供你们读书。而有的人却是举全族之力才供养出来的一个。”   “所以,我希望你们都能以一个健健康康的身子骨去考试!需知我辈少年、青年。更应该是健壮的!”   又一阵清风掠过,吹动道旁林荫簌簌作响。   在这一、二、三,三番犀利的打击之下,再也没有人有出言反驳的意思了。   孟敬仲见状,轻轻叹了口气。   转而面向众人,低声道:“夫子一介女郎以身作则,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们男子汉大丈夫还有什么理由偷懒耍滑的?”   队伍又慢慢地动了起来,这一回,却再也没有人露出忿忿不平之色。   或面露羞愧,或若有所思,或只是如王希礼般低垂着眼,看不清脸上神情,一声不吭。   春晖楼内。   孙士鲁抬手合上窗子,扭脸朝俞峻笑道。   “俞先生,你和山长真是请来个活宝呐。”   俞峻略微颔首,不再言语,低头去忙自己的。   孙士鲁和杨开元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诧异之色。   这是认了的意思?? 第52章   似乎是自觉羞愧,明道斋这些高傲的少年们,终于爆发了!!!   俗话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明道斋的小天才们爆发的同时,变态了,一声不吭,自发地、顽强地跑了一圈又一圈,跑啊跑啊,跑啊跑啊,一直到这堂课结束。   下了课,一个个双腿直打哆嗦,咬牙切齿,臊红了一张脸,往斋堂里蹭。   碰上不明真相围观的其他斋的学生,尤其是来自死对头敬义斋的嘲笑,还能梗着脖子,顽强地反驳。   “你们懂什么?!”   “这叫体育!”   “少年该是健壮的!”   这样的顽强终于在“爬”回明道斋后迅速漏气。   张衍看了眼宛若死狗般躺了一地的同窗们,又看了眼属于李郸他们几个空落落的位子。   没有休息,转身走出了明道斋。   起先是去了书院里的药堂内抓了一副药,紧跟着便转道去了学生们住的号舍里。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叩开了面前这一扇门。   “谁?”李郸披衣打开了门,待看清面前来人之后,登时浑身一紧,面露错愕与警惕之意!   “张、衍。”却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漏出来的。   面对张幼双的儿子,李郸自然不可能给什么好脸色。   面前的少年沉静温润,只是静静地站在这儿,白衣如雪,眉毛极黑,唇瓣极薄,琉璃眼珠如雪般摄入心魂,已然有了这高彻秀美的风姿。   一向如雪般寂清悠远的少年,此刻却掀起唇角,很轻很淡地笑了一下,“师兄,我来看你。”   提了提手上的药包,踌躇了一瞬说:“能请我入内吗?”   李郸脸色警惕与怀疑之色更浓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张衍便静静地、坦然地任由他打量。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还怕他么?   “进来吧。”李郸冷冷地说。   张衍抬脚跟上,刚迈进斋舍,忽闻李郸不客气地说:“说罢,你来做什么?”   将手上的药包放在桌上,张衍这才转身,嗓音润泽有礼,有几分迟疑几分踟躇:“听闻师兄病了,前来探病。”   如果不是张衍的神情平静,行为举止不卑不亢,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李郸听了这话,几乎以为他来羞辱他了!   果然是替他娘来当说客的。   李郸心里冷笑一声,不耐烦道:“如果你是来替你娘当说客的,那还是请你快些打道回府吧。”   “我的想法不会因为你这三言两语而动摇。”   张衍抬起那双琉璃眼,摇摇头说:“其实我这次前来,是遵了家母的嘱咐,家母听闻师兄病了,特地叫我过来探望。”   李郸不屑道:“少替你娘假惺惺了。”   张衍平静地解释说:“家母怕她亲自过来,又惹师兄不快。”   “来探望是家母的意思,而我这次过来,另有用意。”   李郸皱起了眉。   张衍是正对着李郸,背对着书桌的,清瘦的腰身抵着桌角,袖口底下的手指微微曲起,不动声色地抚过了身后桌案的纹路。   微凉的纹路更有利于他整理思绪。   少年顿了顿,神情自若地继续说:“我娘是俞先生和陶山长请来的。”   “师兄也该知晓,俞先生与知县交好,而这童子试第一关便由知县亲自主持。”   李郸心中冒出起了点儿隐约的预感,皱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衍没有别的用意,只是想说,举业非但只考人才学,主试官同样重人品性,这与朝廷抡才选官是一样的道理。”   “师兄此举若传出去,”张衍顿了顿,脖颈喉结滚动了两下,袖中的手又轻轻拂过了桌面,似是在给自己鼓气,“旁人只怕要闲话师兄不尊师重道的。”   李郸睁大了眼,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张衍这话是什么意思。   顿时气结:“你!!”   张衍却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只是过来好心提醒一句,坦然自若地微微颔首,拱手道:“衍想对师兄说的话都已说完,还望师兄多加考虑,好自为之。”   说罢,以一个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的动作,缓步退出了号舍,并顺手关上了门。   关上门口,张衍却没急着走,而是静静地在门前站了片刻,吐出一口气。   他想的其实颇为简单,娘的身份特殊,在书院少不得要被人看轻,他为人子不得不做点儿什么进行保护。   借俞先生的势敲打李郸是一,他借娘的名义去给他送药,到时候再对舆论稍加引导是其二。   正要离开,却猛然顿住了脚步   只因为面前不知何时已然出现的人影!   那一瞬间,张衍几乎惊得手忙脚乱,像只弓起脊背,险些一跃而起的白猫。   如果说方才的张衍更像是少年试着作大人官场上那般你来我往,运筹帷幄的模样的话。   面前的俞峻,不言不语间,神色冷淡,风姿却更为高彻隽永,这不动声色的气势足将少年压矮了生生好几个头不止。   一大一小,静默地注视着。   空气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这简直好比一只清瘦的、身姿秀美的黑猫,蹲坐在前,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糯米团子。   糯米团子紧张得几乎炸毛,豆大的冷汗几乎都快从鼻尖儿冒了出来,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开了口:“先、先生。”   ……   还有什么比威胁同门师兄被当场抓包更尴尬的事。   张衍心跳如雷,砰砰砰作响,尴尬地几乎无所适从,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摆。   更何况,他还借了俞先生的势。   嘶……   忍不住悄悄地倒吸了口凉气,僵硬炸毛间,撞入了那双乌黑的眼底。   俞先生瞳色纯黑,目光清正,眸色淡淡。   虽说俞先生是主动收他入门下,可是俞先生他性格清冷。   张衍隐隐能感觉到,俞先生他其实并不合群,大多数时候只静默地站在一侧,那如月沉碧海般的眸子里藏着些疏离、孤僻,甚至有一种不信任之感、   俞峻看了他半晌,看得张衍浑身冒汗的时候,陡道:“跟我来。”   张衍不解其意,愣了一下,提步跟上。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春晖阁内。   张衍尽量一路目不斜视,春晖阁内还是有不少的学生目光瞥向了他。   俞峻刚领着他走到桌前,孙士鲁探出个脖子,笑道:“俞先生,日课簿都已放在你桌上了。”   俞峻沉声道:“好。”   这才拉开椅子坐下,眼帘儿半垂着,拿起桌上的笔,开始执笔批阅,就这样将张衍晾在了一边,半晌都没抬眼皮。   任凭其他夫子、学生们来来往往,偶尔投来好奇地一瞥。   张衍先是僵硬,无措,后来干脆也看开了,放松了四肢,默默地等着俞先生的训斥。   将面前这沓日课簿批完之后,俞先生这才合上了本子,放下了笔,开口道:“你做得不够妥帖。”   妥帖?   是指他和李郸师兄这事儿?   张衍愣了一下。   俞峻又道:“你的做法,威逼利诱表面上妥当。然而内里反倒使这嫌隙日深,无助于矛盾解决。”   张衍愣了一下之后,迅速反应了过来。   先生没有批评他……这是在教他?   男人下颌线条冷硬,声调平静冷彻,看不出有任何护短或包庇的地方。   张衍压下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脑子转动飞快,只将自己的注意力停留在俞峻说的这句话上,陷入了思索之中。   俞峻看了他一眼,又转回了视线。   从这点上几乎可以看出张衍与张幼双的不同,和他也不同。   他心思深,想得更多,不过才十多岁的年纪,就已经开始摸索着人情世故门门道道了,反观张幼双……   俞峻唇线抿紧了点儿。   就他和她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人情世故一道上,还像个刚抱出笼的小鸡。   张衍比他这个做老师的,或许更适合官场。   定了定心神,俞峻蹙眉继续说:“若你要为官,此时业已结了仇家。若对方是心胸狭窄之辈,必定会伺机报复回来。”   “其实为官之道,就是为人之道。”   所以,其实没那么多心机,没那么多阴阳纠纷,弯弯绕绕,威逼利诱,那都是撕破脸之后的下下策,最好的方法还是找出矛盾的症结所在,化解矛盾,化敌为友。   化解矛盾,化敌为友?   张衍不由抬起眼,琉璃般的眼里漾过了一丝惊讶,依然明澈,已有些明悟。   是,趁矛盾还未激化到不可调合之前,解决矛盾,总比解决矛盾的人要好。   这才是……为官与为人之道吗?或者说是俞先生鉴于是如今官场上的现状有感而发?   他心里忍不住有了猜测和怀疑。   俞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有这样的体悟,想必俞先生他肯定在官场上浸淫多年。   张衍心底有了收获,忍不住一揖到底:“学生多谢先生教诲。”   俞峻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眉头拢得更紧了点儿。   张幼双就是观复,又是张衍生母,于情于理,他该从此与她避嫌。不过张衍又是他门下学生,做老师的又不能不管。   张衍见俞先生忽地眉心微蹙,乌发凌乱,隐约有心烦意乱之感,惊讶了一瞬。   俞先生这是在烦恼什么?   正要询问,忽然看到俞先生按了按太阳穴,嗓音克制道:“没事儿,你去罢,你是个伶透人,想来也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为人极其克制,他自幼先丧父丧兄,后又丧母,自小伴君左右的经历,令他极为谨慎,克制,沉默,大多时候,只脚踏实地做自己的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深知克制的重要性的同时,说得到底还是多了。   非止张衍,李郸也是他的学生,少不得又要照看一二。   张衍一走,孙士鲁就好奇地探过脑袋来,乐呵呵地笑道:   “果然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   俞峻没吭声。   孙士鲁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略微惊奇地发现他好像僵住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父。   这个字眼,令俞峻眉心跳了跳,又匆匆摁住了。 第53章   看了眼教室里七横八竖瘫着的少年们。   张幼双:“……”比她想象中还废。   认命地叹了口气,张幼双转身正准备去食堂,自掏腰包叫厨子帮忙煮一锅绿豆汤。   突然被一个熟悉的,有点儿凉薄的嗓音给叫住了。   王希礼从座位上站起身,他剧烈运动之后,面色潮红,   张张嘴,好像憋了半天:“先生留步。”   张幼双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摆出了对付熊孩子的,战斗的姿态。   转过头看了过去,却看到王希礼凝立在教室正中,他看了她一眼,顿了顿,面无表情道:“学生有话想要请教先生。”   王希礼的反应有点儿古怪,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说:“先生方才所说的,真觉得我们的身体是属于父母的?”   “不,我不这么认为。”张幼双愣了一下,卸下了防备,坦诚地说,“我如果不这么说,怎么用‘孝道’的大帽子扣你们?”   王希礼被她的不要脸给震惊了。   张幼双看了他一眼,察觉出来了点儿对方的不对劲,反问道:“我很好奇问出这个问题的你,在想些什么。”   王希礼闻言沉默了。   这遮遮掩掩的模样很眼熟呐。   张幼双简直再熟悉不过,忍不住叹了口气。   就她所接触过的那些小孩里,和父母关系不好的不知凡几,绝大多数中国式家庭,父母和孩子简直就是在彼此折磨。   张幼双看了王希礼一眼又一眼,好像明白了什么,大脑飞快运转。   就她对王希礼的了解,出身优渥,却不在族中念书,反倒不辞辛劳跑到九皋书院来……   尤为看重明道斋……   表面上十分高冷傲娇,私底下却像只各种操心同窗的老母鸡。   那就是家庭没有带给他应有的温暖,和家里有矛盾?把自己的感情都寄托在明道斋身上了?   父母和孩子的问题,在现代也已经是个老生常谈的,几乎已经成了共识的话题了。   不过在这个孝道为大的古代,依然没有人愿意,或者说敢,多加探讨。   能提出这个问题……   张幼双几乎都有点儿佩服王希礼了!   王希礼听完她这句话,沉默了一瞬,道了句谢,转身就走。   张幼双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得说点儿什么,在王希礼转身的时候叫住了他。   “你要问我的态度,”张幼双斟酌着说,“父母不是神,没必要神话你的父母。”   “子女人格是独立的,不是父母的附庸。”   话音未落,她就清楚地看到背对着他的王希礼脊背僵硬了。   这句话在这个孝道为大的古代已然是大逆不道。   张幼双又道:“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那道背影顿了顿,转过身,对上了张幼双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   她笑了一下:“我说过,师者,传道受业解惑。”   当然,整治熊孩子也在老师的义务范畴之内。   王希礼眸光闪烁了两下,抿紧了唇,行了一礼,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古代老师的任务比现代轻松不少,不用备课不用评职称,上课的课程时间少,工作任务轻。   晚上回到家里之后,张幼双飞快冲了个战斗澡,神清气爽地擦着头发走到了书桌前,翻看这几天新寄过来的信。   眼神下意识地在信堆里搜寻那张独特的,粉色的信笺,找到之后,张幼双神情都不由沉凝了一些,先抽了出来,打开一看。   掠过无关紧要的问候语之后,看到的是一行已初具风格的清丽的小楷,端端正正的就像学龄前儿童的描红大字。   一撇一捺间,能清楚地看到字里行间洋溢着的跃动与活泼之意。   【先生!】   【不知道能否这般称呼。】   紧接其后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墨点,似乎写下这小心翼翼的两句话的同时,对方也十分忐忑。   【感谢先生前些日子寄来的《三字经》和《千字文》……我们都已经读完了,和《三字经》相比,《千字文》实在有些难懂,我与小玉仙、小桃红都已背了一半了。虽仍然不能全部通晓其中的意思,但正在努力。   不知道先生能不能将《千字文》再多借我们一些时日,读完《千字文》之后,又能再读些什么呢?】   《三字经》和《千字文》都已经读完了?   张幼双惊讶了那么一秒,比她想象中还快。   放下信笺,张幼双有点儿欣慰,也有点儿复杂,竟然有种想哭的感觉,眼圈都有点儿红了。   这种逆境之中依然不放弃希望,努力抓住每一个向上的机会的表现,打动了她。   对比那些与她掐了个你死我活的九皋书院的熊孩子们。   这些小心翼翼,生怕惹她不快的女孩子们,简直就像是淤泥中开出来的花,闪烁着即便在逆境中也耀眼的光辉。   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情绪,张幼双站起身翻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几本启蒙教材。   提笔写下。   【你们有向学之心我很高兴,这些书都是送给你们的,你们愿意读到什么时候就读到什么时候,无须归还。   我这里有《龙文鞭影》和《幼学琼林》,你们读完《千字文》之后,可以读读这个。   这里还有些许多笔墨纸砚和一些描红字帖,用完了记得写信告知于我。】   想了想,怕姑娘们有负担,又继续写道。   【这些幼儿所用的描红字帖于我已经没什么用处,与其放在书房里落灰,不如送给更有需要的你们。】   《龙文鞭影》和《幼学琼林》都是当初她为了给猫猫开蒙,默写出来的,不过猫猫也基本没怎么用到过,如今正好有了更适合的归处。   写到这儿,张幼双脑子里嗡地一下,又猛然想起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赶紧捉笔继续写道。   【花柳病凶险,日常生活中,你们切记,一定要避免与月英的接触,其血液和溃疡渗出液也能够导致传染。身上有伤口的情况下,千万不要贸然触碰。】   做完这一切,张幼双独坐在桌前,无端有些惆怅。   枯坐了小半刻钟,干脆又翻出一叠崭新的稿纸,开始奋笔疾书。      事实证明,明道斋的少年们还是太天真了,在昨天爆发出堪比小强般顽强的生命力,奋力跑啊跑啊,跑啊跑啊之后。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脸绿了。   上楼下楼几乎得扶着楼梯,那个酸涩的滋味儿直冲天灵盖儿,别提有多美妙。   好不容易再屈服的心又一次叛逆了起来,不能自抑地,再一次对这位凶残的张先生冒出了森森的怨念。   于是等徐廉静跨过门槛,迈进明道斋的时候,看到的又是这么一副怨气横生的画面。   陈修错愕了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倒是徐廉静微微一笑,径自去后面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看来这位张娘子与学生们的拉锯战还有得看呐。”   “哈哈,就是不知道最后这一场师生大战是谁输谁赢了。”   受绿杨里这些姑娘们的激励,张幼双起床抹了把脸,看着镜子里战斗气焰熊熊燃烧的自己。   决心一定要好好地、调教蹂躏这些熊孩子!!   明年开春就是县试了,搁在现代,这个时候班里都要贴高考倒计时三百天了。   目前是八月份,八月到二月,不,一月。   县试一般要提前一个月报名,其实也就5个月的时间,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了!   明道斋究竟能有多少人考上县试,这班级升学率肯定是要和她教学水平挂钩的,于是第二天,徐廉静等人刚在后面儿坐下,就看到张幼双叫了孟敬仲帮忙拿了支炭笔,踩在椅子上,往墙上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县试倒计时:163天。   张幼双刚搁下笔,一扭脸就看到了孟敬仲。   青年是那种特别温润的长相,此刻正目不转睛地静静地望着这几个大字,眼里有几许感慨之意。   “夫子此举,的确是个能激励他们向学的妙招。”   张幼双被他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这位斋长同学对她的观感貌似不错,也是班里少数几个无条件服从她的。   望着孟敬仲,张幼双若有所思。   总感觉这位也是个有故事的,据说是家境不大好,考过了秀才之后举人死活都考不中,这一次要再考不中,估计就没下次了。   童子试是由县试再到府试,再到道试,是三年两考,每逢丑、未、辰、戌、寅、申、巳、亥年开考,而乡试多是三年一考,日期多定在子、午、卯、酉年。   一月份考过童子试之后,第二年秋天就是乡试的开考日期,也就是说,留给这位暖男斋长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张幼双对这位好脾气的青年十分有好感,很想说点儿什么安慰,但张张嘴,又突然想到自己并不会安慰人,只好作罢。   张幼双犹豫了一下,斟酌着问孟敬仲:“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嗯……帮我?”   孟敬仲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拱手道:“娘子既是我等老师,岂有不尊师重道的道理?”   “还有呢?”张幼双敏锐地追问。   对学生状态有个大致的、全面的把握是一个老师应该做的,最基本的事。   孟敬仲愣了一下,对上了张幼双这平静的,灼灼的视线,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半晌,嘴角才泛出了一抹苦笑:“实不相瞒,学生若是这次乡试再不中……就不考了。”   目光落在廊外的芭蕉树下,孟敬仲一向沉稳平静的眉眼这才浮上了隐约的愁色。   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他今年已有二十五六,人说三十而立,可他如今却还一事无成。   年过花甲,两鬓斑白才考上举人的,不是没有,只是他拖不起。   娘身子骨一向不大好,小妹年纪又太小,他又不事生产,光靠娘与妹妹浣衣做些针黹活儿来补贴家用。   光是药钱和他上学所需的银钱就已经将这个贫穷的家庭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又如何能厚着脸皮,心安理得地花着家里的钱供自己念书。   说到这儿,孟敬仲嗓音轻了些,“学生在明道斋待得时日长,早就生出了感情,就这么离去实在是不放心。”   “而先生……”孟敬仲默了一瞬,想了想,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先生当日那场振聋发聩的少年说,使学生深信不疑,先生有大才,能为我们带来一番新天地。”   老母鸡心态,张幼双点点头表示明白。   想了想,又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郑重地说:“我会努力帮你的。”   孟敬仲惊讶。   张幼双眨眨眼,正直脸:“帮你考上举人。”   孟敬仲登时“噗”地一声,眉眼弯弯柔柔地笑开了,拱手道:“那学生在此先谢过先生了。”   张幼双特豪放地摆摆手:“分内之事,说谢多生分。”   ……   不得不说这个倒计时的作用是巨大的,明道斋的少年们来来往往都能看得见。   “县试倒计时……”祝保才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墙上的大字,表情看上去十分蛋疼,“还有163天?”   伴随着墙上这几个数字每天擦去,重写,擦去,重写,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算一众小天才们也由衷升腾出了一股危机感,压力简直是如有山大,这段时间竟也没怎么作妖。   不过这并不代表着她和这些小天才们之间的战争,已经划上了休止符。   张幼双比谁都清楚,和平只是暂时的,这些少年们个个心高气傲,不拿出真才实学来是绝不会服她的。   踏进斋堂前,张幼双忍不住扬起唇角,眸光奕奕有神。   十分期待接下来这节课会带来怎么样的反响。   而这一节课,她势必要让这些小天才们跪下来唱征服!!   看到她踏入斋堂内,讲台下的学生们骚动了一瞬,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原本空着的那几把椅子,今日竟也都坐满了。就是李郸脸色有点儿黑,活像在被谁威胁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才坐了下来。   张幼双视线看过来的时候,张衍下意识地略有点儿紧张,眼睫直颤,手不自觉握紧了些。   在张幼双面前他一直都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也害怕让张幼双发现他的另一面。   等张幼双视线收了回去,张衍这才下意识松了口气。   李郸:“……”该紧张的不应该是他么?!   张幼双收回视线,不再多看,站在讲台上,扭头吩咐孟敬仲帮自己挂上横轴,拿起笔。   黑黝黝的眸子一寸寸扫过台下众人。   台下一众少年,不知不觉间,竟然就坐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   祝保才更是听得比谁都认真,自觉肩负起了维护纪律的重任,以此来表现他对婶子的……嗯,支持!!   王希礼虽然也不愿意承认,此时此刻却也不得不别别扭扭地承认,他还是很想听听看张衍他这宝货娘又能说出什么歪理来的。   “你们能考进九皋书院,这就表明你们在文章一道上已小有所成。”   张幼双眨眨眼,“所以今天我不讲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也不讲那些格式。今天我从宏观的角度,来谈一谈,八股文这个概念。”   “在此之前,我想问问你们,什么才是一篇合格的文章。” 第54章   什么才是合格的文章?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谓五花八门,毫无规定的标准,但教室里,包括徐廉静等人都忍不住下意识思索起来。   “自然是以意胜为佳,理蕴情深。”有人思忖了半刻,答道。   “自然是有往古之风,笔力雄健,理精法老。”   “自然是发前人之未发之言,全理俱到,谋篇之最胜!”   在这一片交头接耳地议论声中,张幼双翘起唇角,笑道:“你们说得都很对,但又不全对,在我看来,真正的合格的文章,是要使阅卷官一打开试卷,就能眼目一新,精神一振的!”   这一句话简直又像是滚油入水。   立刻就有人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想要反驳此番言论未免太过功利。   可这几天相处下来,包括王希礼在内的,众明道斋的少年们也渐渐摸清楚了张幼双这个凶残的脾性,知道她肯定是话里有话,只好努力憋了下去,等着看张幼双又能发表出什么惊天之语。   “要做到这一点,在我看来最重要的就是是命意、立局、造句。”   “什么是命意,命意就是中心思想。什么是立局,立局就是布局谋篇;什么是造句,造句就是遣词造句,这也是阅卷官在阅卷的时候最看重的三个方面。”   说到这儿,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在横轴上写了点儿什么。   众人齐齐看去,只看到横轴上齐齐写了个八个,工工整整的大字。   “理、法、辞、气”   “清、真、雅、正”   众人相继愣了一下。   理法辞气他们大概明白这什么意思,但这清、真、雅、正又是何用意。   丢了笔,张幼双拍了拍手掌:“我这几年看的卷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这是我这几年来研究那些硃卷,所总结出来的规律。   所谓文章,不外乎就是这八个字。”   这八个字其实是后世学者所归纳出的清代八股文的衡文标准。   她研究那些大梁硃卷也是真的,通过研究那些硃卷,张幼双发现,这条标准其实也适用于大梁。   不过,如今的大梁还没有人能动地、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整合信息,总结出暗藏的规律。   清末刘熙载在《经义概》中曾经总结过八股文写作的基本要求:“文不外乎理、法、辞、气。理取正而精,法取密而通,辞取雅而切,气取清而厚。”   张幼双清了清嗓子,敲了敲桌面,冷然道:“考官阅卷,也基本从这四个方面着手,有时重理,有时重法,有时辞,有时重气。四者皆备,那必定是一篇上乘的好文章。但我不求你们四个方面,面面俱到,只要有一项能胜出别人,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我希望你们能先摸清楚自己擅长哪一方面,扬长避短,发挥自己的核心优势。”   核心优势?   台下齐齐一愣,不知不觉间都安静下来,认真倾听,一步一步跟着张幼双的步子节奏,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更擅长哪一方面。   留了约莫半分钟的思考时间,张幼双又笑道:“所谓理,就是我前面提过的立意。”   “要想做到理胜,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先将朱文公的《四书》仔细玩熟,伊洛议论之大概,心里都要个了解,那些个注疏都能信手拈来。”   “这是最基础的。在这之后,就要求你们学习旁人时文的时候,要多看看他人的立意,开阔眼界。但是注意不要雷同。”   王希礼愣了一下,身子不自觉往前倾了倾,想要听个清楚。   孟敬仲忍不住微微侧目。   张幼双的讲课方式,简直就是标新立异,独树一帜。   她心里好像自有一个完整的、系统的体系,脉络清晰。   讲的东西,规律性很强。能随意扯出其中任意一个大点,任意一个小点,开始阐发。   其他夫子讲课时多是想到什么就讲什么,张幼双所说的或许不及他们精深,就比他们更简洁明了。   她就好像早早打好了腹稿,条条道道下来,不蔓不枝,不至于东一棒子,西一棒子。   跟随者她,三言两语间,如拨云见雾一般,心里登时就有了个大概。   他们平常看得东西多而杂,都是零碎的,不成体系的,这也是第一次对八股文有了如此简明清晰的把握!   有了这把握之后,对照自己本身的情况,就能清楚地了解自己擅长哪里,又在哪里有所欠缺,该攻克哪一处,补足哪一处。   就连李郸,也由本来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变成了现在这不自觉侧耳倾听的模样。   张幼双的教学方法,有别于他们接触过的任意一种教学方法。   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张幼双并不多惊讶。   这就是构建学习体系和学习系统的重要性了。   想到这儿,张幼双转过身,将横轴空白处又提笔画了几条线,连接在一起。   这些线就像是一棵树的主干与枝桠,由浅到深,由窄及广,又好似层层点亮的星烛,一经连接,王希礼等人惊讶地发现,他们脑中思路好像更清晰了。   “你们可以把我上面写的板书抄下来。”张幼双简单介绍道。   王希礼不自觉蹙起了眉,想了一会儿,提笔开始抄录。   李郸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左右,这个时候斋堂内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根本没有人有闲心去留意他这边儿的动静。   饶是如此,他还是偷偷涨红了脸,悄悄地抓起笔,一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边开始跟着记笔记。   张幼双见状,又简单地点了下记笔记的重要性,几种记笔记的方法,末了,补充了一句,“要是没明白的,下了课可以向张衍和祝保才借笔记看。”   这也是她一早就教给了保儿和猫猫了。   祝保才愣了一下,不由昂首挺胸,一副快来问我的表情。   张衍神情有点儿怔忪,闭上眼,在心里反复默念,告知自己,娘既已成了书院的夫子,便不再是独属他一人的了。   他不能如此狭隘幼稚,抱着想要独占娘亲一人的念头。   点到即止,张幼双很快又将讲课内容绕了回来。   这种学习方法、学习工具,她大可以回头另开一堂课好好讲个清楚。   “所谓辞,就是遣词造句,文章的表达。这里记个重点。   “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也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是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带词赋气。”   “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覆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   ……   到了下课时分,明道斋依然不见有人出来。   敬义斋等几个斋的学生,好奇地踱步到门前,只看到讲台上站着个小个子的女郎,此时此刻正在侃侃而谈。   下面奋笔疾书。   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喉咙,张幼双其实不想拖堂来着,却被王希礼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所牵绊住了脚步。   不过在这一点上,她倒是低估了这些天之骄子们的学习热情,众人倒是没有什么被拖堂的不悦,比你优秀的人都比你努力,果然诚不我欺啊。   那厢,沈溪越刚从隔壁敬义斋里走出来,就在明道斋门前停住了脚步,侧耳去听里面张幼双讲课。   有不少学生只是好奇,这才驻足停下来听了半刻,没想到,这才停了半刻,就拔不动脚步了。   越听,其他斋的学生们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惊讶之色。   一开始倒还是那稀稀疏疏的几个人,但后来人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凑热闹,到如今的认真聆听。   不知不觉间,明道斋门前门后竟然自发地围了不少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明道斋团团包围了,个个神情认真,偏头侧耳,望向了讲台的方向,目不转睛,移不开视线,沈溪越听得也有些出了神。   直到——讲台上的张幼双忽然中止了今天的授课。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拍了拍手掌,张幼双清咳了两声,松了口气,“余下的内容,我明天再讲。”   这、这就没了??   王希礼、李郸等在场众人猛然回过神来。   这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持续了很久的梦,如今骤然回归现实,还有点儿恍惚和不舍。   沈溪越清醒过来后,先是不舍,旋即身为敬义斋的斋长,又感到一阵鲜明的危机感。   老实说,张幼双被安排给明道斋的时候,他们这些其他斋的学生其实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的。   而如今——   沈溪越张张嘴,神情一时间格外复杂。   非止这些学生们,就连徐廉静也是一样的。   定了定心神,徐廉静合上笔记,面子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然为之动容。   这张娘子才来书院不过短短几天,却总能带给他们出乎意料的惊喜呐。   明道斋的学生们此时此刻的心情也是十分感慨的。他们平日里上的课多了,但从未像今天这般感到如此的……充实?   目睹着张幼双转身离去的背影,李郸张张嘴,又闭上了嘴,神色难看,不知道在和谁生闷气。   就在这时,张衍忽地递给了祝保才一个纸团。   祝保才:??   张衍脸上难得露出了点儿尴尬之色,扯着唇角苦笑了一下,示意李郸的方向。   祝保才挠挠头,不明所以地转身递给了孟敬仲。   孟敬仲有些好笑,转身又递给了王希礼。   王希礼眼皮一跳,似乎不乐意干这么幼稚的事儿。但身为明道斋的副斋长,帮助同学是举手之劳。于是乎,忍了又忍,反手砸给了李郸。   李郸怔了一下,面色古怪地展开一看。   这竟然是一封道歉信!!   张衍恳切地对自己前几天的所作所为表示了歉意。   李郸脸色如受惊般差点儿一跃而起,匆忙将纸团攥在手里,脸上温度却不知不觉往上一路蹿升   ……张衍你是不是指定有什么毛病???   不过……   将纸团飞快塞进了抽屉里,李郸凝望着窗外,神情几乎凝固。   他想,他对张幼双的印象或许要改观了。   孟敬仲弯了弯唇角,将视线收回,转过身问王希礼:“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   王希礼愣了一下,明悟过来,孟敬仲不是在问“他”,他作为斋长,这是在问他这个明道斋的“副斋长”。   他俩的态度基本上可以代表明道斋的学生们对张幼双的态度,认不认她这个先生。   王希礼慢慢皱起了眉,被问到这个忽地有些紧张:“你问这个作什么?”   紧张中,下意识地就把桌肚子里那本《新锲五年科举三年模拟》摸了出来,翻了两页,有点儿傲娇地哼了一声。   “虽不如三五先生,但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这一句点评已经非常出乎孟敬仲的意料了。   他知道,王希礼对那位三五先生有着极其深厚的、复杂的感情。      几天下来,张幼双她的教学方法和授课方式,在九皋书院里迅速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现代十分常见的划重点、拟题、猜题,在古代都成了功利的代名词。   有人赞成,自然也有人持反对意见。   春晖阁内,再度爆发出了激烈的争辩声。   “这张氏虽说确有些才学,未免太过功利了些!岂不是为举业而妨实学!”   “为富贵而学,其学必不实,其理必不明,其德必不成者也!”   张幼双在春晖阁前停住了脚步。   这语气听上去对她的激愤和怨念都不小。   想了想,还是觉得别在这个时候进去比较好,不然别人尴尬,她也尴尬。   于是乖乖牵起裙子,找了块干净的石阶,坐了下来,顺便努力分辨究竟是谁对她这么大仇恨。   竖着耳朵听了半刻,一个有点儿熟悉的冷淡的嗓音忽地响起,淡淡地一句话抛了出来,却当场力压众议。   俞峻目光疏若寒星,几乎是无动于衷,任由耳畔的反对声潮如浪,兀自巍然不动,平静地说:“诸位先生的意思,我已明了。有什么事,我必担着,还望诸位先生也能多加担待着些。”   这个声音是……那个十分高冷的高岭之花,俞巨巨??   张幼双一愣,迟疑地睁大了眼。   “张娘子?”   张幼双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蹦了起来,吃惊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孙士鲁。   孙士鲁笑眯眯的看着她:“都听到了?”   张幼双:“诶诶诶?”   想了想,斟酌着说:“呃……差不多。”   这位胖胖的夫子一捋胡须,笑道:“看来俞先生十分看重娘子呐。”   张幼双先是一懵,又有点儿耳热,挠挠头说:   “……我倒是觉得俞先生他……对我好像总是不假辞色。”   她又不是人见人爱的玛丽苏。   孙士鲁摇摇头,果断否定了她这个想法。   “不,在我看来,俞先生他十分重视娘子。”   看面前矮个子姑娘懵懂的模样,孙士鲁微笑着叹了口气。   这姑娘虽说脑子活泛,但人情世故上却不怎么灵光。   “不然娘子以为俞先生当初为何要力排众议,请娘子来书院教书。”   张幼双:“……”她一直以为她教得好。   “我……教得好?”   说完,张幼双自己脸都红了。   孙士鲁哈哈笑了两声:“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娘子对俞先生的意义却绝非如此简单。”   张幼双茫然。   她还是不懂,难道说俞巨巨他暗恋她吗?   孙士鲁莞尔解释说:“若不出意外,陶山长最终还是要将书院交给俞先生。”   “而俞先生他,似乎不满如今这书院的现状,欲要大刀阔斧,进行一番改动。”   张幼双脑子艰难地转动了两圈,隐约明白了过来,“我就是……一个试探?”   “是。”孙士鲁验证了她这个想法,笑道:“娘子果然聪明。”   所以说,她在书院的地位等同于俞巨巨开的第一枪?   张幼双她倒是不介意试探不试探的,这一个问题搞明白了之后,心上又紧跟着冒出了其他问题。   皱眉问:“改动的难度很大?”   九皋书院又不是股份制,可以说书院完全是山长的私有物。   孙士鲁叹道:“很大。”   “强龙难压地头蛇。”胖夫子笑眯眯说,“咱们书院这些夫子可都是越县本地久负盛名的大儒了。”   张幼双完美地发挥了不懂就问的良好品性,委婉地问:“俞先生不是与县令交好吗?”   在她看来,完全可以借知县的势……   孙士鲁也委婉地说:“娘子有所不知,知县所能做的也不多,这也是为何俞先生他要改革的原因。”   知县能做得也不多。   张幼双愣了一下,陷入了思索之中。   作为个非典型社恐,她真的不大擅长人际交往……   悲催地,活了三十多年了,人情世故可谓一窍不通,   不过这不妨碍她以一种学术的眼光对这句话进行剖析。   “知县能做的事不多”。   大梁类明,各种方面各种意义都是如此。   大梁缺少专业的行政制度、法律体系,官僚机构效率低下。   地方行政,很大程度上都是依赖地方上的耆老乡绅所展开的,以道德取代法律。   所以说某些时候,知县也要向耆老乡绅让步,否则基层行政工作就很难展开……   而九皋书院的夫子很大一批都是当地享有名望的耆儒士绅……   “这也是为何俞先生他要改革的原因”。   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   俞先生想要改革如今这依靠耆老乡绅展开行政工作的低效的行政方式?!   毕竟在地方上,常以道德取代法律,而道德讲究的就是对伦理纲常的维护。   就像海瑞判案时所秉承的“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的判案标准。   这就导致了行政与司法的低效无能。   所以俞巨巨想要培养出一批真正的专业化的、有意识的人才去改革这种低效率的国家机构。   如果真是如她所想,那俞巨巨的目光实在是超前!!   张幼双猛地抬起头来,几乎惊出了一身汗,隐约察觉到自己已然触碰到了什么。   这个想法怎么这么像和她通信的那个不知名的巨巨。   等等,那位不知名的巨巨貌似也在书院教书。   如果他们两个都是一个人的话……   不……先不考虑这个。   张幼双咬着唇冥思苦想。   难道俞巨巨挑中了她,正是看中了她……隐约流露出来的呃……这种专业性和前瞻性?   “有想法了?”孙士鲁不紧不慢,微微笑着说。   张幼双点点头:“大概有一些。”   就在这时,春晖楼内陆陆续续走出了几道身影。   张幼双刹住了话头,看了过去。   这是小会已经开完了?   怀着惴惴的心思,张幼双忍不住继续往下看。   一道、两道、三道。   果不其然,一道冷峻萧疏的身影从春晖阁内走了出来。   眉目低敛,眉头总是微皱着的,五官端正冷清,在和身边人说着些什么。   张幼双心里打起了小鼓。   偶一瞥间,俞峻的目光落在了她脸上,极其平静地一瞥,就好像柳条拂面,又好似沾衣欲湿杏花雨,那一枝带着春露落入袖口微凉的杏花。   没有停顿,旋即就收回了视线。继续与身边的人,也就是杨开元,交代着这几天的书院考课。   如果是以前,张幼双大概会选择避开,不过这一次,在俞峻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张幼双忍不住鼓起勇气叫住了他。   “俞先生,留步!”   感觉到俞峻那平静的,冷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张幼双紧张得舌头几乎都快打结了。   “呃……冒昧拦住先生,实在是有话想要和先生说。”   救救救命!母胎solo完全没有和这种高岭之花说话的经历!   俞峻皱了皱眉,几乎是以一种虚伪的、疏远的姿态,问:“娘子有何事要说?”   这一皱眉,张幼双就更紧张了。脑子一抽,下意识问道:“先生……不讨厌我吧?”   俞峻眉心一跳。   像什么东西沿着神经击入了内心,静静地伫立在台阶下,宛如阶下的冰姿瘦梅。   她……究竟在问什么? 第55章   绝望几乎将她淹没,张幼双莫名焦躁了起来,张张嘴,又憋住了,努力盯着俞峻袖口露出的那半截手指瞧。   很白,瘦劲如梅。   手控福利。   看上去好像很冰冰凉凉的,不知道摸上去是不是也凉凉的,手凉的男孩大概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使吧——打住!不准再脑补了。   视线太过突兀,张幼双眼睁睁地看着对面这位高岭之花同事兼上司,被她盯得手指微微曲蜷了起来。   看到俞先生那手指被她盯到收起来的时候,张幼双绝望了。   气氛一时变得焦灼了起来。   他其实已然做好了决定。   将张幼双当作再普通不过的路人看待。   “克制”两个字几乎浸入了他的骨髓。   俞峻清楚,他对张幼双的感情绝没到非卿不许的地步,或者说,张幼双各方面其实都并非他心目中所想的贤妻良母。   她有子,儿子是他的学生。   她未婚先孕,若是他年轻的时候,若是他年轻的时候遇上恐怕会皱一皱眉,敬谢不敏。   不过随着年岁渐长,渐渐也明白了人世间有许多不得已。   张衍他生父会是她的不得已吗?不得已到了多年不曾再嫁的地步。   她何止不像他心目中温顺恭谨,于他洗手做羹汤,共他白头偕老的妻子,她简直标新立异到了极端怪异的地步。   于是,他下定了决心,不多说,也不多看,恰到好处,站着隔上几里远的距离。   可俞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张幼双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唇线抿直了些,一时间竟无法开口。   他直面梁武帝怒火时,都未曾到这般如临大敌的地步。   说不讨厌也不是,说讨厌也不是。   他顿了顿又问道:“娘子何出此问。”   他把问题踢回来了!!   张幼双顿时后悔自己为什么问出这么脑抽的问题了。   “没、没什么……只是先生每次看到我,好像都会皱眉……”   面前的男人眉头下意识地皱得更紧了。   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赶在俞峻之前,飞快地说:“我、我其实是想要多谢先生……”   “谢谢先生愿意、呃……”不自觉舔了舔唇角,“愿意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聘我来教书。   “嗯……为了不辜负先生的期望……”   张幼双一鼓作气地仰起脸,迎上了对方深黑的眸子。   露出了个拙劣的,元气满满的笑,立下了军令状:“我一定不会让先生失望的!!”   好似有半霎轻风,些儿微雪,吹入了心里。   他的思潮在滚滚翻腾,垂下的眼帘儿更像是一种保护色。   就在这时,书院的钟声响了。   这钟声打碎了他的思绪,俞峻凝然不语,默默颔首,算是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见目的终于送到,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行了一礼,果断脚底抹油开溜。   高岭之花果然是高岭之花,真不是一般人能招架得住的。   张幼双捂住额角。   她真是脑抽了吧。   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说。   “就此离开。”   但脚步却好似扎了根一般,静静伫立,直到那道身影离去,他这才转身走开。   张幼双一口气蹿到春晖阁内这才略微松了口气,正准备回到自己的工位上,鬼使神差地,经过俞峻工位的时候,却顿住了脚步。   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她发誓她没有打探别人隐私的意思。   俞峻的“工位”很整洁也很干净,一张黄花梨的条桌,笔墨纸砚一概放得整整齐齐,莲花形的白玉青瓷香炉、雕松鹿的笔架搁着墨迹未干的毛笔。   空中仿佛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冷清的风雪松烟墨香。   仿佛能想象出俞峻他就坐在这张条桌前,垂眸批仿、备课或是处理这书院大大小小的一应事务。   这工位和对面张幼双的简直有天壤之别。   她的工位乱得好比狗窝,万事只求方便,反正再乱她也能立刻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偶尔还往瓶子里插上两朵花,或者路上买的些拨浪鼓之类的漂亮无用的小玩意儿。   一个好的工作环境能带来好心情,这一点身为社畜的张幼双深信不疑。   此时最吸引张幼双注意的却不是这古朴自然的工位,而是工位上摆着的一本书。   封皮上《四书析疑》四个大字鲜明地撞入了眼中。   《四书析疑》……   张幼双如遭雷击般怔愣在原地,头顶犹如天雷滚滚,轰轰作响,经久未息。   竟然被她刚刚随便乱猜给猜中了。   她的笔友真的是这位俞巨巨!!   张幼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工位上去的,大脑里乱糟糟的。   俞先生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怪不得家长会那天,他垂着眼看她签字看了半天。   这是认出了她的字迹。   这样一想,当初的家长会就十分可疑了。   张幼双立刻振作了精神,转头去问身边的同事——笑眯眯的,脾气一直很好的白胡子老头儿,杨开元杨先生。   “杨先生。”压低了嗓音轻轻召唤。   这个宽额方腮的白胡子老头儿果然看了过来,默契地也探出个脑袋,压低了嗓音:“张先生?”   张幼双问:“咱们书院之前举办过文会吗?邀请家长的那种?”   杨开元捋了捋胡子,呵呵笑道:“何出此问?这个据我所知,今年还是头一遭。”   所以……真的是请君入瓮?   敲了敲脑袋,一到了下班的点,张幼双就立刻收拾好了东西,朝着唐舜梅的住处狂奔而去。   据她所知,唐舜梅是和俞先生认识的,他肯定知道什么内情。   这么多天下来,她和唐舜梅基本上已经建立了个完美的狐朋狗友式的关系。   没想到唐舜梅比她还惊讶,切了块西瓜递给她。   “你竟然不知道?”   张幼双一头雾水地接过了西瓜,“我知道什么?”   唐舜梅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没救了。   他桃花眼盯着她,唇瓣轻启,一字一顿地说:“那你知不知道俞先生他还有个名字叫俞峻。”      张幼双手里的“瓜”啪嗒一下,惊掉了。   脑子里一片轰隆隆作响。   “俞峻!!”   是她知道的那个俞峻吗?   “是我知道的那个……那个俞峻吗?”   唐舜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没理解她怎么会有这么大反应:“除了这个俞峻还有哪个俞峻?”   倒吸了一口凉气,张幼双内心如掀起惊涛骇浪,唯有一股惊恐与荒谬之感,差点儿跳起来,大叫出声。   唐舜梅翻了个白眼,踹了她一脚:“让让,我的瓜都给你糟蹋了。”   “都有惊天大瓜了还吃什么瓜……”张幼双想都没想,条件反射般地回答。   俞先生,不知名的巨巨,俞峻。   她的偶像,俞峻俞尚书?!   那一瞬间,大脑里灵光一现,她好像终于于纷乱之中捕捉到了线头,将这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怪不得当初和她通信的时候俞先生会征求她的意见,原来是被褫夺官身之后一时的迷茫。   怪不得唐舜梅当初看到私印反应不对。   怪不得有如此超前的眼光,还有比正二品大员,一部尚书更熟悉大梁国家机器运转的吗?   偶像,你到底有几个马甲?   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又坐了回去,自暴自弃地闷头咬了口西瓜。   太失败了,偶像在自己面前打转竟然没认出来。   “你真不知道?”唐舜梅突然八卦兮兮地凑近了问。   “我知道什么啊。”张幼双郁闷地咬了口瓜。   唐舜梅摸摸下巴,“我还以为你和俞危甫是那种关系呢。”   “哪种关系?”张幼双敏锐地捕捉到了点儿什么,装傻似地偏着脑袋问。   “就那种关系。”唐舜梅笑了笑。   张幼双想都没想断然否决:“怎么可能,也不看看俞巨巨是谁。”   她这个时候的心态还是偶像突然掉马,震惊中有点儿新奇,又有点儿八卦。   “谁说的,”唐舜梅不以为然,忽而招招手道,“我和你说……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俞危甫对人姑娘这么上心。”   “我……?”张幼双指了指自己,茫然地问。   “对啊,你。”唐舜梅点点头。   “不可能吧。”张幼双迟疑地皱眉,“他看到我一直皱眉来着。”   简直是大悲催事件!   偶像看到自己天天皱眉。   张幼双叹息,挠挠头说:“我还以为我太放荡不羁,目无礼教,他对我有意见呢。”   唐舜梅:“有可能。”   张幼双艰难地说:“不……不要再说了。”   唐舜梅又道:“不过你不觉得,让一个克己复礼的人……为你打破礼教……”   张幼双差点儿被瓜呛到,放下了西瓜,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你才应该去写话本!”   “哈哈哈。”唐舜梅大笑了两声,眨了眨眼,掩饰性地拿起桌上的瓜咬了一口。   “不过我觉得你真的挺有希望的。”   张幼双耸耸肩。   她又不是什么玛丽苏。   早就过了攀折高岭之花的做梦年纪了。   第二天下午,张幼双拎着十几杯大梁特色“奶茶”乌梅饮,飞快闪进了春晖楼。   一想到昨天的发现,她就觉得自己还是不能直视俞先生。   “哎,小张来啦。”杨开元笑眯眯地从工位上探出个脑袋问。   究竟是因为这是个架空世界,还是不论古今,熟悉之后,这职场一律都喊小X,老X??   张幼双定了定心神,笑了一下,将乌梅吟递了过去,大方分享道:“来了,杨老,夏天热,喝奶——”   飞快改口,“喝乌梅饮。”   夏日炎炎,工作的时候不点杯奶茶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大梁版特色奶茶,是用乌梅肉、砂糖浆和姜汁等等一块熬制出来的,纯天然,提前冰镇过,装在了竹筒里,方便打包。   夏天喝清凉解暑。   杨开元这OPEN的小老头儿果然无法拒绝,口齿生津间,乐呵呵地接过了,道了声谢。   张幼双扭身将这十多杯乌梅饮一一散发,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俱都礼貌地道了声谢,笑眯眯地夸她会做人。   目光落在手上仅剩的这两杯乌梅饮上,张幼双头开始痛了。   昨天的新发现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震撼,她一晚上几乎都没睡好觉,一直到半夜三点这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此时此刻,她的偶像就坐在工位上。   俞峻的眉眼不是那种多精致的美,那双眼如星流入海,月沉寒水,细看却觉其深沉如夜,引人沉沦。   风骨天成不是说假。   只是在那儿,或坐或站,本身就是种意蕴,容貌反而是其次了。   看着看着,张幼双忽觉头皮麻了半边,手上的乌梅饮也沉甸甸的。   买乌梅饮的时候,她承认,她主要是想送偶像的。分给同事是幌子,借机和偶像接触接触,近距离蹲守八卦是真。   她倒是没存着什么少女心思,主要还是那种高山仰止,仰望大佬的压力感,从根本源头上就已经掐断了她的少女心。   面前这位,可是曾经的国|务|院副总理!!   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自然地扭脸道:“俞先生,乌梅饮。”   在俞峻那双冷澈的眼看过来的时候,内心瞬间化身尖叫鸡。   俞峻沉默,目光落在张幼双手上。   昂?   张幼双却懵了。   好在对方收回视线,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张幼双如释负重地悄悄松了口气,飞快地溜回了自己的工位。   刚坐下来,她立刻就后悔了。   俞巨巨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喜欢喝这种东西的。   会不会喝?应该会给一面喝两口吧,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张幼双迟疑地借着书本遮掩,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接过这杯乌梅饮之后,俞峻非但没给同事面子喝上一口,竟然还原封不动地搁在了桌子上,看都没看一眼,继续垂着眼批改卷子去了。   张幼双心里突然空了一下,用书本捂住脸,长长地叹了口气。郁闷地暗骂了一声,张幼双你属猪的吧?   真以为俞峻会因为这对自己另眼相待吗?   正准备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按捺住,又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看了一眼,两眼。   直到俞峻忽然动了一下,似乎是抬起了眼。   张幼双心里一紧,赶紧钻回了工位里,喝了口乌梅饮强作镇定装鸵鸟。   好在俞峻他只是伸手去拿文书。   漫不经心地喝着乌梅饮,张幼双转回了视线,默默抓了两把头发。   啊啊啊啊这该死的好奇心。   怕被发现,也没敢继续看下去,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努力专心工作。   她目前对俞巨巨的感情,比较微妙。   堂堂大梁长公主,出了名的美人儿都没拿下这朵高岭之花,她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魅力能攻略偶像。   所以哪怕知道俞巨巨就是俞峻,俞尚书之后,张幼双的心态还是比较稳定的,充其量就是好奇了点儿的迷妹心态。   她和俞峻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对方是正统的儒家士大夫,端正高旷,克己复礼,风骨天成,而她懒散、咸鱼,目无礼教。   没有可能,自然也就没有想法,纯粹贤者心态了。   飞快地喝完了乌梅饮,张幼双就有点儿困了。   唐舜梅带给她的消息太过重磅,她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   在书院的工作还算轻松,不用每天开会,听课,写报告,和家长沟通。   在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之后,张幼双将胳膊枕在桌子上就开始摸鱼。   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儿,直到被人叫醒了。   迷蒙地睁开眼,入目是一双冷冷淡淡的眸子。   张幼双瞬间龟裂,无声张了张嘴,她相信她这个时候的模样,肯定堪比世界名画“呐喊”。   气氛再一次焦灼了起来。   张幼双羞愧道:“俞、俞先生!”   前天还信誓旦旦说要不辜负俞峻的看重,转头摸鱼被当场抓获。   还是被顶头上司抓获……   张幼双彻底心如死灰,趁不注意赶紧伸手擦了把嘴角。   还好,没流口水。   事实证明她纯粹想多了,高岭之花不愧是高岭之花。竟然什么也没说,只垂眸问:“这次月考的题,先生可写完了?”   张幼双愣了一下,在这关头思绪竟然跑偏了。   俞峻称呼她是……先生?   俞峻便也不催她,只静静地等。   张幼双这才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对方干嘛来了。   书院不久就要月考,文题由夫子们各出一道儿,回头凑一块儿讨论。   俞峻这是在问她出的题呢。   “出好了出好了。”张幼双忙不迭点头。   赶紧低下头在桌子上一阵翻找。   ……   竟然找不到了……   要知道之前她桌子乱成这样,她都能立马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谓忙中出错,张幼双觉得自己脸皮温度开始蹭蹭往上冒。嘴角一抽:“您、您等等!”   卧槽,不知不觉间都用上敬语了。   沈兰碧女士骂她狗窝的时候,她经常吊儿郎当地回一句“您见过狗收拾东西的吗?”   此刻张幼双觉得自己就好比一只茫然又无助的土狗,无措地伸着爪子在桌子上一阵扒拉。   太郁闷了。   结果越翻,翻出来的什么废纸团就越多。   自始至终,她都能感受到俞峻的视线落在她头顶,平静的,张幼双脸上发烫,心里咚咚直响。   稳住,稳住,一定能找到的。   好在翻了半天,终于让她翻出来了记着考题的那页纸,赶紧双手奉上,递了过去。   “找到了。”乖巧地等着这位大佬赶紧走。   那畸形的性感的手指接过了,却没动,而是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   俞峻说:“若有不明之处,其间凡百事体,先生都可与我商量。”   “诶诶?”张幼双愣了一下,茫然了一瞬,忽地反应了过来。   有些拿不准这这话的意思,估计是客套,毕竟看俞峻的神情都没变,便掂量着应了一声:“诶好。”   果然是客套。   看她答应了下来,俞峻微一颔首,转身走了,抽身走得毫不留情,干脆利落。   张幼双松了口气,宛如刚刚打了一场紧急的战斗。   她其实还是挺喜欢俞峻这一点的。   说话丁一卯二,绝不含糊。   俗称,说人话,接地气。   虽说是朵高岭之花,但绝不会不搭理人。   不搭理人的那叫眼高于顶没礼貌。   托刚才公开处刑的福,看着桌上这一团乱,张幼双痛定思痛,脸上温度还有点儿烧,赶紧开始整理。   翻着翻着,却忽然叫她翻到了前几天写的稿子。   以三五先生这个马甲写的。   ……   她是猪吧!   看了两三秒,张幼双福至心灵,脑子灵光一现,果断一拍脑门。   她这教学方式在九皋书院引起了争议,谁叫她人微言轻。   可是三五先生不一样啊。   经过她这么多年的艰苦奋斗,三五先生俨然已经成了越县公认的耆儒大佬。   她为什么不“请”三五先生给自己站台呢? 第56章   于是那点尴尬,那点迷妹心思瞬间就被抛之脑后。   将面前已经写好的稿子揉成一团,张幼双抽出一张新纸,深吸了一口气,抓起手边的一支笔。   略一思索,就敲定了题目,玷毛刷刷落笔。   这次她要写的内容是《我之举业观》   主要是驳斥“举业功利”种种言论。自从《五三》出版之后,她就没少被德业派的人喷,不过秉承着黑红也是红,不要轻易下场的理念,张幼双基本没有参与过骂战。   或许是有感而发,这一次她写得特别快,各种旁征博引。   主题思想主要是“经世致用”。   你能说孔子周游列国是功利吗?错!是为了经世致用!是为了拨乱反正!   我们学习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实践吗?!不就是为了能兼济天下么。   如今所谓的士人口口声声所谓抱定向往儒家义理。   实际与圣人大道所偏甚矣!   这些人日日沉潜于经书义理之中,对民生之多艰冷眼旁观,独善其身。   何谓真正的士!真正的士该当是具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出淤泥而不染,身处逆境依然抱定本心。   真正的士敢于将自己的所学用在实践上!   真正的士是敢于直面七情六欲的勇士,而非视七情六欲为猛虎的道学家!   我们学习的最终目的都是学以致用,服务于实践。   这里又引朱熹巨巨的话,“但有父母在,仰事俯育,不得不资于此,故不可不勉。”   其实朱熹巨巨对于应举的态度是十分复杂的,不过这里就不多加探讨了。   父母亲族不辞辛劳将你抚养长大供你读书,就算是为了报答父母之恩情,你忍心令父母忍饥挨饿吗?   通篇文章前半部分,肯定了物质欲望的合理性,肯定了应举的功利性。   反对空谈心性义理,割裂知行、义利之间的关系。   后半部分,又对现存的科举制提出了几点建议。   譬如说像朱熹巨巨一样反对死板僵化的程式化啦,反对割裂经义的命题方式啦。   重实学,多考包含时政要务的策问,将如今学校的不养士,单单储士的现状扭转过来,最好分门别类,开设专业的学科。   如今的举业现状就是这样的,你想要改变,就先要适应规则,跻身于此,掌握权柄之后才能更改规则,匡扶朝政,澄清天下。      十多天后,张幼双再次钻进春晖楼的时候,就听到了春晖楼内议论纷纷。   “三五先生这篇《我之举业观》,真是振聋发聩,引人深思。”   “经世实学,果真是妙计呐!”   远远地就看到杨开元这小老头儿和孙士鲁两人,一老一少,一瘦一胖,谈论得很是热烈。   看到张幼双提着鹿梨浆进来,杨开元叫住她,笑眯眯地问:“小张来了啊,今天来得挺早的啊。”   “哈哈早上起得比较早。”   “给你给你。”杨开元笑眯眯地递过来个什么东西,“三五先生新出的这一篇《我之举业观》你还没看吧。”   张幼双愣了一下,爆发出了连她都觉得牛逼哄哄的演技,果断作出一副惊讶又惊喜的表情,“没呢!我刚听说了,谢谢先生。”   孙士鲁捋着胡须,笑道:“我们都看过了,拿去看吧。”   “诶诶多谢。”这声谢十分真情实意。   她大概明白杨开元和孙士鲁为什么当着全“办公室”的面叫住她,为的,就是借这篇《我之举业观》替她站台。   不过这两位可能做梦也想不到,这篇文章的作者就站在他们面前。   回到了自己的工位,张幼双故作认真地看了好几眼,这才带着一脸兴奋一脸满足地将这篇新刊印的文章还给了杨开元。   杨开元笑道:“可有收获?”   张幼双不好意思地,飞快笑了一下:“有很大收获。”   孙士鲁微微颔首,笑着安慰了两句:“以我看,三五先生这篇文章倒与你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张幼双适时地摆摆手,谦虚地说:“哪能与先生相提并论。”   许是这篇《我之举业观》发表得时间太过凑巧,这一天下来,张幼双频频被人给叫住。   接下来简直就是她的演技大爆发时刻,完美地表现出了那种惊喜与兴奋。   这一篇《我之举业观》带来的影响不小,一直到中午张幼双去打饭的时候,都能听到讨论的动静。      此时此刻,王希礼在食堂里稳稳当当坐着,少年凤目薄唇,餐盘里的饭几乎没怎么动。很是高傲的,与有荣焉的模样,与左右道,“私以为三五先生这篇《我之举业观》,真足为如今这救世良方。”   话音未落,对面祝保才就忍不住呛到了。   王希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无动于衷地继续与左右讨论。   没想到对面祝保才咳嗽声越来越大,面色也渐渐地涨红了。   王希礼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这祝保才殊为讨厌!   “吃饭便好好吃饭,这是作什么德行!”   “啊?啊?”少年茫然地从食盆里抬起头,像只无助的小土狗,嘴边还黏着饭米粒。   “哦哦哦。”望着王希礼这不悦的神色,祝保才渐渐琢磨出味儿来了,忍不住道,“你不知道这三五先生其实和张衍……”   “保儿哥。”一个清冽温和,如碎玉般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张衍心里叹了口气,神情不变,轻轻出言提点。   祝保才这才忙刹住了话头。   王希礼眉心一跳,敏锐地蹙眉追问道:“什么?”   飞快扒了两口饭作为掩饰,祝保才正色说:“咳咳没什么。”   这只有自己知道张婶子的秘密,又不能说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望着两人这模样,王希礼眯起了眼,可惜看了半天都没看出个古怪出来,嘴角一扯,面无表情地敲了敲桌面道:“吃完了别忘了今天的日课簿。”   便端着餐盘又飘然走远了。   回到明道斋里,王希礼越想,眉头就皱得越紧,心里始终觉得祝保才与张衍刚刚的反应有些不对劲。   什么叫“三五先生其实和张衍”?   路过张衍座位的时候,王希礼脚步一顿,一个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少年的座位整理得干净而整洁,笔墨纸砚俱安置得井井有条。唯独一方砚台格外引人注目。   面前这方砚台馨香扑鼻,色泽如玉,细腻温润,无疑是佳品,   王希礼转回目光,目不斜视地往前一步、两步。   忽然心里头冒出点古怪的感受,驱使着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又倒了回去,拿起了那方砚台。   ……张衍他家境平平,能用得上这种砚台?   这一看不要紧,王希礼是目瞪口呆,凤目瞪圆了,浑身一个哆嗦,差点儿摔了手上这砚台!   只看到这砚台背面,旁人绝难留意到的地方刻了一行小字。   “赠衍儿   三五先生”。   赠张衍,三五先生……   王希礼宛如炸了毛的猫儿,险些将那方砚台给丢开。   好在他还保有两分的理智,将砚台放了回去,只是整个人脑子好像都是木的。   反反复复地只回荡着两句话。   他俩果然有鬼!祝保才说得都是真的!   王希礼木然地想。   难道说张衍这砚台是他特地写信去求三五先生刻的字?   可既是如此,又有何见不得人的。   还有“衍儿”这个备显亲昵的称呼就显得殊为可疑了。   王希礼皱起眉,一时拿不定主意。   难道说……   那一瞬间,王希礼呼吸急促,瞳孔骤然收缩。   这三五先生其实是张衍的长辈?或者说生父?!      如果说三五先生其实是张衍的生父,那很多问题都可以得到解答。   这砚台上的“衍儿”两个字,张幼双未婚生子,张衍生父之谜……   无怪乎张幼双懂得这么多,定然是三五先生曾经手把手亲教过。   无怪乎张衍这天赋令他都不由微微侧目,有其父必有其子。   还有这篇《我之举业观》发表的微妙时机……   王希礼整个人三观都好像被刷新了。   这难道说是三五先生有意在护自己的妻儿?!!   只是不知是何原因,三五先生并未与张幼双成亲。   倘若他是张幼双,而对方真是三五先生的话。王希礼认真想了一下,他怕是也会心甘情愿地背负起这一切,将他与三五先生的孩子抚养长大!   不管怎么说,这方砚台对他这条三五先生的忠犬,内心造成的打击都可以说是毁灭性的。   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王希礼张张嘴,心情无比沉重。   他给三五先生写了整整快十年的信,先生回信不过寥寥……   上课的时候,张幼双也察觉到了王希礼的古怪,一向高傲的少年面色青青白白,望着她的目光游移不定,饱含复杂之意。   这一节课下来,张幼双左思右想,也没明白王希礼这又是怎么了。   下了课,张幼双赶紧抢先两步叫住了他。   王希礼转过身,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动了动那两瓣薄唇,好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问:“怎么了。”   张幼双奇道:“我倒是想问你怎么了。”   王希礼又看了她一眼,好像想说些什么,又憋住了,“……没什么。”   张幼双:“……”   王希礼又张张嘴,最后还是没憋住:“你认识三五先生吗?”   张幼双惊了一下。   王希礼为什么会问她认不认识三五先生?   大脑飞快运转,转瞬间心里已经滑过了N个念头。   掉马了?不,如果掉马了王希礼不该是这个反应。   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张幼双愣了一下,露出个惊讶的表情,旋即笑了一下,悠然而模棱两可地说:“……姑且算是老熟人吧。”   果然!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王希礼还是被这一句话震得眼前有些发花,耳朵嗡嗡的。   算是熟人……   是有意遮掩,还是说真不是夫妻……?   不知不觉间,身上这股冷傲的锐气都收敛了些,态度变好了不少。   那一瞬间嘴巴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竟不受控制地,木然地说:“多谢张……先生。”   看王希礼的反应似乎是信了,怕他再追问,张幼双赶紧转移话题:“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看重明道斋的……嗯……成绩。”   她记得王希礼和家里关系貌似闹得挺僵硬的,于是选择了个更柔和的方法旁侧敲击。   木然状态下的王希礼,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为了孟敬仲。”   张幼双震惊:“欸?”   没想到还能探听到意料之外的东西。   木然状态下的王希礼,骤然回魂,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面色立时变得五彩缤纷了起来。   “怎么说?”张幼双循循善诱道。   王希礼皱了皱眉,似乎是自暴自弃了。   “孟师兄他家里颇为艰难,若是斋里能在考列第等循环簿列头等的话,他身为斋长能有膏火银作补贴。”   “原来是这样。”张幼双是真没有想到,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之色。   这么看来,王希礼这男孩儿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傲娇吗?   大致有了个了解之后,张幼双没再追问王希礼他的家庭情况。   毕竟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原生家庭的烦恼,不探究别人的隐私是最基本的尊重。   做老师的嘛,在学生茫然无助的时候拉他一把。   她只要确保王希礼不会走偏,精神和生理双双健康发展就行了。   “行了行了,我没问题了。”张幼双笑眯眯的,“为了表达感谢之意,夫子请你喝姜蜜水。”   王希礼差点儿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谁要喝那种东西。”   和王希礼告别之后,张幼双就回到了春晖阁。   刚一坐下,身边又有同事笑眯眯地问她。   “三五先生新出的那篇《我之举业观》可看过了?”   张幼双嘴角微抽,强忍住头皮发麻说:“看过了,确是一篇佳作。”   转眼间就到了下班的时间,张幼双正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眼角余光一瞥,俞巨巨还坐在工位上没有离开,眼睫半垂,提笔书着九皋书院这近日以来的案牍公文。   俨然已经从陶汝衡那儿接手了山长这个职务。   一隙灿金色的光透过眼睫,犹如错金的蝶翼,替他素来冷峻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柔和。   这时,又有个夫子走了过来:“小张,你是不是认识这三五先生?”   俞峻闻言不由微微侧目。   “诶??”张幼双收拾东西的手一顿,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个迷茫的表情,“为什么这么说?”   对方笑了一下:“总觉得这时间太过巧合,这其中论点也与你不谋而合。”   ……一个两个的,这都是怎么回事?!她的文风有这么鲜明吗?张幼双怀疑中。   对上对方好奇探究的目光,张幼双想了想,露出个笑出来。   “……也不瞒您,确是认识的,勉强算是老熟人吧,我得先生指点颇多。”   面前的夫子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虽然已经猜到了点儿,但听到张幼双亲口承认还是有点儿惊异,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原是如此。”脸上的笑容都亲近了不少,“之前也没听你说过。”   张幼双笑呵呵的,玩笑般地说:“那是先生们你们也没问啊。”   对方哈哈笑了两下,放她离开。   三五先生……   俞峻又收回视线,搁下笔,平静地翻出私印盖在了案牍上。将张幼双这打着哈哈的模样尽收眼底,心里却好像跟着这落章的动静突了一下,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等第二天张幼双再来到春晖阁的时候,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办公室”里这微妙的变化。   人人都带了点儿笑,乐呵呵的同她打过招呼。   就连之前自恃身份,对她爱答不理的那些白胡子老头儿,语气也都温和了不少,亲近了许多。   一见她进门,杨开元便逮住她,笑眯眯地揶揄:“哈哈,竟和三五先生是老熟人,小张这是把咱们都瞒过去喽。”   孙士鲁一边倒水,一边附和,“小张这是谦逊。”   一时间,都是夸她谦虚谨慎的,春晖阁内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一片。   沈溪越也在春晖阁内,此刻正听着敬义斋自家夫子的耳听面命,闻言不由一怔。   突然觉得这段短短的对话,信息量实在有点儿大。   什么叫竟和三五先生是老熟人??   张幼双笑着附和了两句。   没想到她这马甲竟然这么好使,心里感叹了一句,嘴上正寒暄着,张幼双刚坐下,突然发现自己桌子上新多了一封粉红色的花笺。   她忽然止住了说话声儿,孙士鲁看了一眼,笑道:“哦,这是门子新送过来的信,说是给你的,我就代你收了。”   张幼双赶紧道谢,又问道:“这谁送来的?”   孙士鲁想了一下:“貌似是伊洛书坊那边儿。”   能给她寄这种花笺的,也就只有绿杨里的女孩儿们。   可是伊洛书坊的怎么亲自跑来书院送这一封,一般不是连同其他信直接送她家门口吗?   难道说是有急事,托了书坊代为转达的?   张幼双想到这里,不敢耽搁,飞快地拆开了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 第57章   刘月英快病死了。   孟屏儿默默地想。   这几天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儿少。鸨母巴不得她早点儿死,似乎是怕刘月英过病气给自己,她自己没去看过刘月英一次,只叫龟公和孟屏儿她们轮流给口吃的,给口水喝。   这番做派无疑是盼着她早点儿自生自灭了。   这一天,轮到孟屏儿提着食盒推开暗室的门走进去的时候,差点儿倒吸了一口凉气,丢了食盒大叫出来!   暗室里面蠕动着一团东西。   遍体脓疮,眉发脱落,整个人如同一颗树瘤累累的老树,身上的腐肉脱落在地上成了苍蝇们的盛宴。   饶是这样,那东西竟然还没死!   它已然失明,抬起那瘤子累累的脸,茫然地看向了门口。   “……月、月英姐。”孟屏儿哆哆嗦嗦道。   它道:“是屏儿么?”   紧跟着仿佛就溺水的人抓住了根浮木一般,嘶哑着嗓音道:“救我,屏儿,救救我。”   “替我叫大夫来好不好。”   它一说话,甚至就有溃烂的腐肉往下掉。   孟屏儿吓得几欲魂飞魄散。   在这一刻,她的言语模糊了起来,嗓音迟疑了起来,哆哆嗦嗦,含含糊糊地随便说了些什么,将食盒往地上一放,飞也般地拔步跑走了,将那细微的呻吟隔绝在了身后。   ……   她、她究竟做了什么啊?   回过神来,孟屏儿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抱着头无不痛苦、自责地想。   刚刚她竟然就这样选择了逃避!!   要回去吗?   她站起身,可刚往前迈出一步,泪水就不自觉地,扑簌簌地顺着脸颊往下落。   她想拔步往前,脚步却像在地上生了根。   门口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女孩儿们互相抱怨着进了屋。   小玉仙浑身酒气,啐了一口,骂道:“真是晦气!”   “碰上那些个老贼。”   少女气鼓鼓地,摇摇摆摆,踮踮地回到了屋里,一双金莲小脚湿漉漉的,沾满了酒液。   一想到刚刚这双绣鞋被人用来作酒杯盛酒,做客传吟,美其名曰“金莲杯”小玉仙就恶心得几欲想吐。   再来多少次,她都觉得这些把玩她小脚的,自诩文人墨客的老杀贼怪恶心。   将这双往下滴着酒液的鞋换下,小玉仙惊讶地看了眼孟屏儿,“屏儿,你坐这儿发什么呆。”   孟屏儿勉力笑了笑,随便找了个话头,“你们今日的书念了吗?”   小玉仙闻言,浑身一僵,露出心虚之色,撒娇似地道:“还没呢,今儿不想念。”   “谁想念书啊,累死了。”   前段时间,她们被《镜花水月》一激,起了血性,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念书识字,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可是日子一长,就又纷纷嫌弃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渐渐地,暴露出那好吃懒做的娇娇软骨头性格了。   在这绿杨里待久了,声色犬马,就连骨头也都被酒液浸酥了,想要在这一时半会间醒悟过来,又谈何容易。   念书又不是能三两天速成见结果的,缺少正向的反馈,还不如讨嫖|客欢心来得实在。   孟屏儿心里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了不少。   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说。   一会儿想着刘月英,一会儿又想着小玉仙,这一天下来她精神恍惚,神思不属。   轮到她接客倒酒的时候,竟然将酒盏打翻了。   套间里本来是推杯换盏,乐呵呵的,忽地安静了下来。   忽地,一个喝的醉醺醺的,趁着酒兴站了起来,一把拽住了孟屏儿,啪啪打了两个耳光。   “小|淫|妇,眼睛瞎了不成?!”   孟屏儿吓得赶紧跪了下来,可她这般软弱的姿态,反倒惹得套间里众人精神大振,纷纷呼好。那人热血上头,一脚蹬在她肚子上,又拽着她头发迫她抬起脸来。   拳头如雨点般砸落在身上。   孟屏儿咬牙忍着,嘴里几乎快忍出血来。   那人一拳一拳砸在她身上,砰!砰!砰!   每砸一下,孟屏儿心中的怒火就烧得更旺一层。   她在质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只能这样,担惊受怕,任打任骂。   为什么!!   烧得她浑身发颤,面色发红,嘴唇抖个不停,热血在血管中呼啸,在烧,燃烧,沉默即将冲破血肉,呼啸而出。   在那人又要踹她脸的时候,孟屏儿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了面前的人,摇摇晃晃地沾站了起来。   那人没想到她会反抗,猝不及防险些摔了个趔趄。   却没生气,反倒惊讶地笑起来。   套间里都笑起来,指着她笑弯了腰,好像看到了什么新鲜事。   那人哈哈笑着又扑了上来。   孟屏儿死死咬紧了牙,与他扭打在了一起!!   套间里的人从大笑,再到惊愕,终于慌了神。   无他,只因为孟屏儿如今的模样简直宛如恶鬼!   她像是一头猛兽冲出了牢笼,疯狂地撕咬着面前的人,心中翻滚中的唯有对血液的渴望,她抡起椅子一通乱砸。   砸,将面前所有东西都砸碎,砸尽!   她搂住杯盏盘碟,噼里啪啦地统统砸在地上,抢过花瓶砸在墙上。   她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他们就像是为为她助兴的模糊狂舞的鬼影。   套间里的人被她这状若癫狂的模样吓到了,竟没一个敢往前一步,只敢暴怒地站在原地大吼大叫着鸨母的名字。   “人呢!都死了不成?!疯了!都疯了!!”   鸨母终于得了消息,她面色大变,也差点儿被孟屏儿这视若疯魔的样子给吓住了,忙指挥身边儿几个龟公上前拿住她。   那几个龟公也犹豫了。   孟屏儿朝鸨母冲了过去,鸨母尖叫:“快!快拿住!”   那几个龟公强忍着惧意上前,刚一上前,就被披头散发的孟屏儿抓住,又撕又咬。   痛得他们又甩又踹又跳,忙中狠狠往她肚子上踹了几脚,又赏了几个重重的大耳刮子。   孟屏儿这才虚弱地跪倒在了地上,咯血不止。   龟公这才走上前来,拽着她的头发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她拖出了满地狼藉的套间,一直拖到了那间暗室里,和刘月英关在了一起。   孟屏儿的神智忽地清醒了,她躺在暗室冰凉的地面,苍蝇环绕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试探。   她闻到一股接一股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   如今,我也在这里了……她想。   她从前多怕会像月英一样流落到这间暗室里,可等她被关了进去。忽地,什么也不怕了。   原来,她最害怕的结局根本不值一提。   原来,这一切都没什么恐怖的。   ……   小玉仙真是吓疯了!   她听说屏儿疯了,她突然发了疯,打了客人一顿,又将套间里的东西一通乱砸,就连鸨母也被吓得变了脸色,看着余下来的小玉仙她们就像看到了□□,她没了心情追究,匆忙躲到阁楼上去了。   “会死的,这回完了,屏儿会死的,咱们也没好果子吃了。”女孩儿们慌乱地挤在了一起,抽噎着。   眉眼间流露出一阵慌乱,一阵惊恐,一阵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的痛苦。   李三姐强自镇定下来,眉毛一扬,装模作样怒瞪道:“说什么丧气话,总有法子的。”   其实心里也七上不下,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等老鸨缓过来又要怎么迁怒、折腾她们,又要怎么对付孟屏儿。   女孩儿们哭道:“可我们也凑不齐钱给月英、屏儿治伤啊。”   是了。   李三姐微微一怔。   她们哪里来的钱!需知这鸨母对她们的钱财把控得极死,在这上面耍尽无数花招,常故意引诱她们多多借钱,   她们问鸨母借钱也可以,但那是利滚利的钱,还不起,那也行,那就质押身子!   扒皮似的,嫖客给的金银钱财不归她们,只归窑子里所有。   长此以往,那真真是陷在无穷无尽的债务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也出不来绿杨里的大门。   屏儿如今被关进了暗室,这是想拖死她了!   “屏儿的家里人呢?谁去递个信?”   小玉仙咬牙道:“不行不行,她从没说过家在哪儿,再说了,她肯替她那没用的哥哥这样攒钱,她家里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找那欣欣子吧,我们找那欣欣子。”   “找他救她出来!我看他与屏儿的关系最好了!”   “不知他愿不愿意借出点儿救命钱周济一二。”   此提议一出,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可是、可是,我们又不知他是个什么秉性!仅凭几封信,也断定不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万一他挟恩相报……”   说到这儿,又忍不住哀哀哭了起来。   “那……那总要试试的。”小玉仙深吸了一口气,“难不成只能这样等死?”   ……   手上这封信,字迹笨拙而凌乱,言语颠三倒四,能看得出极为生涩。   然而就是这平铺直叙,毫无技巧的言语,却看得张幼双一阵触目惊心!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着这春晖阁外的阳光明媚,蝉鸣声声,还有点儿恍神。   手上捧着的这一封信,就好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沉甸甸的。   她心里就像是绑了块大石头,越往下念,心就越沉。   到后来,张幼双头晕眼花地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平了内心被传染的焦躁与痛苦。   这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吗?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面前的桌子,站起身,问身边的杨开元:“杨先生,我今天请假一天可以吗?”   杨开元看到她这分为郑重的神情愣了一下:“请假?”   “对,行吗?”   或许是她这思绪太过混乱,表情太过沉重,杨开元有点儿愣神:“这不归我管,你得去找俞先生。”   俞先生……   张幼双想了一下,道了声谢。   杨开元这白胡子老头儿有点儿担心她:“没事儿吧?你脸色怎么如此之差?”是……那封信?   张幼双勉强笑了笑,她这个时候真没心思解释那么多:“没事儿。”   从座位上走开,张幼双快步走到了俞峻面前。   “俞先生。”   俞峻抬起眼。   张幼双平静地道:“我请个假。”   男人那双深黑的眼看过来的时候,张幼双竟然十分平静。不由苦中作乐地想,她真是出息了。   她本来都已经想好各种借口,没想到俞峻什么也没问,只颔首道:“好。”   这么轻易?   张幼双愣了一下,飞快道了声谢,快步走出了春晖阁。   目睹着张幼双离去的背影,沈溪越内心的疑惑却来越浓,忍不住问面前的夫子。   “先生,张先生认识三五先生?”   “是啊,据说还是老熟人呢。”敬义斋的夫子说着说着,皱眉在桌上摸索了一阵子,“……纸呢?纸不够了,你帮我去张先生桌上拿两张纸来。”   沈溪越依言走了过去,刚拿了两张白纸,目光却被桌上那封粉色的信笺给吸引了注意力。   他心里砰砰作响,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四周,确认没有人留意他的动静后,伸手翻弄了两下。   看到这信笺上的地址之后,心里不小地吃了一惊。   “绿杨里”。   望着“绿杨里”这三个字,沈溪越一阵发懵。   突然觉得今天张幼双带给他的震撼那是一波接一波。   他不是小孩子了,早就知道了这“绿杨里”三个字代表了什么。   问题是,和三五先生扯上关系之后,张幼双又是怎么和“绿杨里”扯上关系的??   她是看了这封信才打算去绿杨里的?   下一秒,另一个念头“蹭”地浮现在心间。   他要说吗?   要告诉俞先生吗?   沈溪越低头思索。   身为敬义斋的斋长,在张幼双去教明道斋的时候,他完全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然而,随着张幼双表现得越来越扎眼,沈溪越就越来越僵硬。   特别是那天那堂论八股的课,更是令沈溪越警铃当当直响,深有“早晚有一天会被明道斋迎头痛击”的危机感。   堂堂书院的夫子竟然和绿杨里有所牵扯,若是这事儿让其他人知道了……   那不论她是不是个女子,都留她不住。   可是……此举又实在算不上君子所为,哪有竞争不过就耍花招的?   沈溪越这边正百转千回,内心纠结成一团麻花儿的时候,敬义斋的夫子奇怪地问道:“人呢?”   沈溪越吓了一跳,赶紧收敛了心神,将纸毕恭毕敬地捧了过去,“先生。”   没忍住,又道:“先生,学生忽然想去解个手……”   敬义斋的夫子不疑有他,放他去了。   一踏出春晖阁,沈溪越循着张幼双离去的方向,脚步忍不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   他、他还是先去绿杨里看看情况,再作决断不迟。   下定决心,沈溪越正要跟上去,却冷不丁正好和往春晖阁方向送日课簿的王希礼撞了个正着。   这一撞,把两个人都撞懵了。   少年被撞得往后倒了两步,一看到是沈溪越,眉毛就忍不住皱了起来,两瓣薄唇动了动。   “怎么是你?”   沈溪越他本来就心虚,此时和王希礼打了个胸厮撞,更是显而易见的僵硬了。   不妙!   道了个歉,沈溪越抓紧就要走。   触及沈溪越略显僵硬的神色,王希礼眉心一跳,狐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走这么急?”   沈溪越深吸了一口气:“去解手。”   王希礼盯着他看了一秒、两秒,冷哼一声,撤回了手。   沈溪越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松,脚步又快了几许。   殊不知这些细节统统都落入了王希礼的眼里。眼一眯,凝望着沈溪越离去的背影,王希礼若有所思。   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碰上他这么不自在。   明道斋的斋长孟敬仲那就是个王希礼嗤之以鼻的圣父,不管事的。作为明道斋的副斋长,王希礼和沈溪越那是经常掐个死去活来。   少年那双凤眸一眯,一睁,转瞬间就拍板下定了决心,追上去看看,总觉得沈溪越看见他僵硬成这样,和他们明道斋脱不了干系。   于是张幼双飞快赶路,后面不知不觉地缀了个沈溪越,沈溪越屁股后面又缀了个王希礼。   奈何,王希礼这娇生惯养,出身高贵的小少爷,实在不怎么会跟踪,一路上频频引起路人侧目。   这路人里就包括祝保才。   他眼睁睁地看着张婶子快步蹿了出去,后面跟着沈溪越,那还姑且算巧合,但沈溪越后面又跟着个王希礼算怎么回事?   “张衍。”琢磨出不对劲,祝保才赶紧招招手,呼唤张衍,“你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儿呢?”   ……   那是娘、沈溪越还有王希礼?   张衍愣了一下,猫眼睁大了点儿,也被这一幕给震住了。   不过既然牵扯到了张幼双,那就不得不郑重。   凝望着王希礼的背影,张衍略思忖道:“我去看看,保儿哥,烦请你去叫孟斋长来。”   ……   听说了这事儿,孟敬仲来得也快,三个人快步就追上了王希礼,伸手拍了下他肩膀。   王希礼扭头一看,差点儿被他们吓得面目扭曲,眉头扭了扭,忍不住低声骂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孟敬仲心理素质极好,一点儿都没把王希礼的抗议放在眼里,嘴角勾出个笑,望着前面,温声问:“前面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王希礼心里的火气稍微降下来了点儿,闭闭眼睛,皱眉说,“我就是看沈溪越他鬼鬼祟祟的,像是没安好心的样子。”   祝保才眉头也收紧了点儿,伸手提议:“咱们要不要上前告诉张婶子?”   孟敬仲想了一下,看了张衍一眼。   张衍眼珠子静静地,嗓音也清洌洌地,抬眼望着前面:“不用了,已经到了。”   “什么?”   四人齐齐抬眼看去,连同前面不远处的沈溪越在内,不约而同地都骂出了一声脏话。   “卧槽!”   异口同声道:“绿杨里!”   “绿杨里”这地方的存在,在正值青春期各种躁动的少年们心里几乎已经不是个秘密了。   就算没人敢去,平常也会拿着这三个字开彼此的玩笑。   “卧槽!!”沈溪越低低地爆了声脏话,刚准备提步跟上,却突然……突然走不动了???   嘴巴被捂住,肩膀被拦得紧紧的。   祝保才抢先一步,仗着人高腿长,运动系,将沈溪越给箍得死死的。   沈溪越睁大了眼,两个眼珠子惊恐地在这不知何时出现的四人面前游移不定。   然而除了祝保才,没谁搭理他。   王希礼看着张衍的神情格外复杂。   张衍脑子里也是发懵的。   不过从小到大,张幼双做出的惊世骇俗的事儿多了去了,张衍略一震惊了一下,就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令王希礼不由虎躯一震,嘴角一抽,再度刷新了对这母子的印象。   祝保才贴近了沈溪越,一字一顿地,压着嗓门儿威胁:“不准乱动,不准乱喊,不准将今天的事儿说出去,答应就眨眨眼,我就放了你。”   沈溪越拼命眨眼。   被捂住的口鼻终于得到了解放,刚获得自由,沈溪越就忍不住忿忿地低骂了一声:“你们在干嘛?”   王希礼冷笑:“我还想问你在干嘛?!”   沈溪越一时语塞。   这算什么……?   看着看着,沈溪越怔了怔,思维忍不住发散了一秒。   王希礼他们不是看不起张幼双一个女人来教他们吗?   张衍和祝保才就算了,王希礼和孟敬仲他们这算是在护张幼双吗?? 第58章   仰头看了眼面前这大红的灯笼,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犹豫了半秒不到,上了台阶,扣响了门。   来都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男人的脸从门后面探了出来。   那男人脸上原本是带了点儿笑的,看到张幼双愣了一下,笑意迅速褪去,带着点儿纳罕,带着点儿警惕问:“你是?”   张幼双未见忐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来找人的。”   男人扶着门框,脸上的警惕之色更浓了:“你找谁?”   张幼双照准备报出了个名字:“小玉仙。”   男人还是没掉以轻心,不过守门的脚步让开了半步:“你是她什么人?”   张幼双露出个笑:“我是她远方表姐,来看她的。”   男人看了她一眼,摆摆手,就要关门:“我没听说过你!”   奈何张幼双更快一步,眼疾手快地伸出手,牢牢伸进了门内,挡住了门板:“我真是小玉仙她亲戚,我是她远房的表姐。”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了几个铜板,塞到了男人手上。   钱不能塞多,被卖进绿杨里的女孩儿们家境大多贫窘。   男人一愣,抬起眼细细地打量了她一圈,自始至终张幼双都乐颠颠地赔着笑。   张幼双知道自己的优势,她生得脸圆,显嫩,眉眼弯弯,笑眯眯的,看着就讨喜,很容易降低人的警惕,博人好感。   男人神情眼看着终于舒缓了不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就是还没让步。   “你在这儿等着 ,我去叫小玉仙来认人。”   张幼双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成了。   忙又扬起个分外灿烂的笑:“行,那麻烦你了。”   ……   又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个清沥沥的,娇俏的嗓音。   “表姐?”那道声音里透着疑惑,“我没听说过什么远方表姐啊。”   男人道:“她说她是,非要见你。”   正说着话,女孩儿走到了近前来,因为裹着小脚她走得不快。   看到门口的张幼双,小玉仙眼里流露出迷茫之色,正要开口问“你是谁?”   张幼双飞快地打断了她,演技再次熊熊爆发!   “小玉仙!我是欣欣啊!”   但愿这姑娘能听懂她的意思,主动配合。   “啊!!”一声惊呼,小玉仙睁大了眼,张大了嘴。   “你、你是……”   好在,回过神来后,这姑娘猛地捂住了嘴,连连点头,惊喜道:“表姐!”   那男人本来似有怀疑之色,如今看到小玉仙的惊喜不似假,这才将信将疑。   怕节外生枝,张幼双抓紧道:“不请我进去么?”   小玉仙眼睛一转,脸上露出了点儿撒娇似的软和笑意来:“我这不是看到表姐太高兴了嘛。”   便伸手将张幼双一拽,拽进了门内。   絮絮叨叨地唠家常:“咱们舅母如何啦?身体还硬朗吗?我都已经快三年未见舅母了,刚刚在门口看到你,险些还没认出来。”   张幼双心里松了口气,这是神队友啊。   那男人的疑虑果然消散了不少,由着小玉仙将她带上了楼。   等离开了那男人的视线,小玉仙这才松开她,惊愕道:“你是个姑娘 ?!!还是说……是欣欣子先生找来的?”   张幼双露出个笑,眨眨眼说:“谁说女人就不能写话本了?”   她笑起来竟然是小玉仙鲜少看过的清丽与爽朗,浑似   月下的泠泠清泉,飒飒松涛。   其身姿挺拔,自信爽朗,不似此间任何一个姑娘。   小玉仙愣愣地看了她一眼又一眼,脸上却忍不住红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本来还担心这欣欣子是个男人,万一存了些什么旁的心思,可是如今在知道欣欣子是个姑娘之后,那些犹豫、忐忑瞬间烟消云散,化作了无边的依赖、安心,以至于倾慕。   李三姐听了动静,迈步出了房门,问道:“小玉仙,欣欣子来了吗?”   小玉仙忙回过神,眉飞色舞道:“来了,来了,欣欣子不是男人,是姑娘!”   什么?!竟是个姑娘?!   一时间,屋内的女孩儿们俱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相继站起身,都涌出去看。   门前站着的女郎,容貌清丽,如那净可漱的月下松涛,晴光竹露,不加矫饰,虽穿着素色的马面裙,栗色的长发无任何珠钗,肌肤莹润,光彩照人。   这可不是与那些老不死的臭男人不一样的姑娘吗?   张幼双不知道小玉仙、李三姐等人心头的错愕、感慨。   女孩儿们内心的惶惶在此时早已一扫而空,忍不住好奇地,又笑吟吟地争相来摸她的手,掐一把脸,或是又摸摸头发,叽叽喳喳得像一群环绕在人身边的麻雀。   这般的热情令张幼双有点儿难以招架,脸上温度也有往上攀升的趋势。然而,这些比她年纪还小的妹妹们,竟然像看到了什么莫大的新鲜事儿。   “快看!”   “她脸红了!”   张幼双艰难地挣开了各路魔爪,有点儿赧然,又有点儿囧,艰难地问:“屏儿如今在哪儿?”   这一刻,女孩儿们都默契地安静了下来。   李三姐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我带你去吧。”   ……   情况比张幼双想象得还要糟糕,站在暗室里远远地望了一眼,张幼双收回视线,正好对上了女孩儿们怯生生的视线。   “欣欣子,你会救屏儿和月英姐是吗?”   张幼双愣了一下,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理智告诉她,没这么简单,老鸨在这绿杨里一个个都是地头蛇的存在,指不定还存在什么官商勾结!   她只要答应下来,就离目前这顺风顺水的安稳生活远去了,说不定还要牵扯到她书院的工作……   那一瞬间,张幼双的灵魂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冷酷而清醒,告诉她不能把话说得太满。   可是……管他娘的呢!   理智理智!张幼双内心一阵暴躁,抓着头发豁出去似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去他妈的理智!   但凡一个正常的,有良心的人,都不会坐视不理。   “是。”   深吸了一口气,张幼双郑重地说,“我会救。”   她话音刚落,就清楚地看到小玉仙等人眼睛“蹭”地亮了。   “鸨母在哪里,我去找她,”张幼双沉静地说,然后迎上了小玉仙等人的视线,“然后把屏儿、月英带出来。”   小玉仙举起手,自告奋勇:“我、我带你去!”   又忙补了一句,笑着说:“毕竟你是我表姐嘛。”   走在去见老鸨的路上,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张幼双内心一阵砰砰直跳,脑子里已经飞快地闪过了各色小剧场,握紧的拳头几乎都快汗湿了。   比如说被龟公打了一顿,赶出去什么的。她倒是不怕被绿杨里给强绑了,来之前她就留了个心眼,给伊洛书坊送了信。   老鸨住的地方,明显和小玉仙她们都不一样。   占了三楼一整层,张幼双留意了一眼,装修得竟然还颇有格调。   不缺书画和熏香。   榉木椅上正坐着个女人,着绛紫葡萄纹褙子,额上扎着镶珠彩锦抹额,年纪约四十上下,但打扮得光鲜雍容。此时捧着茶盏,啜了口茶,指甲盖精心染着凤仙花汁。   听了小玉仙的介绍之后,鸨母眉梢一挑。   出乎意料的是,她虽有怀疑,可脸上神情迟疑,眼里闪动着的明显是心动!   张幼双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老鸨在想些什么。   她是舍不得给孟屏儿、刘月英花钱治病,如今来了个冤大头,那不心动吗?可另一方面又疑心这是诈。   张幼双的说法是,她是来看小玉仙的表姐,小玉仙抹不开身子,想求她帮忙带孟屏儿去看病。   她们关系一向要好。   抹了抹茶碗,鸨母明显动摇了半天。   摇了摇头,她凝了眉头,还是开了口:“不行,不行。”   “这是我的姑娘,万一有个好歹……”鸨母长眉一挑,啧了一声,说得义正言辞,“我怎么和人交代!”   指甲盖上的凤仙花汁伴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血一般的红得耀眼。   张幼双想了一下,沉静地问道:“即便我和小玉仙也不行吗?”   “那也不行,”鸨母笑道,“要不这样,你们找屏儿家里人来吧,和他们通个气儿,到时候我们这儿也有的交代。”   “大娘可晓得屏儿家里人如今住哪儿?”   鸨母“细想”了一下,叹了口气道:“这我倒是不甚清楚。当初她自己一个孤身来的!又没说过!”   那就只能去问孟屏儿了。   说到这儿,鸨母倒也爽快,叫上龟公带她们去开门。   找孟屏儿的父母,难道不怕家里来闹吗?张幼双想了想,又快速否决了这个想法。   不,她完全能把事情推到孟屏儿身上,说是被客人打的。而且,能将女儿卖进来的,真为了女儿去闹的恐怕没几个。   想明白了鸨母有恃无恐的原因之后,张幼双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暗室的门锁开了。   张幼双定了定心神,向前看去。   下一秒,脑子里“嗡”了一声,整个人都是懵的!   眼前这一幕,那是电影里也拍不出来的残酷!   一个人形的东西躺在地上,它佝偻着身子,身上结着累累的瘤子,脓疮烂得淌水,苍蝇围着嗡嗡地转,苍蝇籽密密麻麻的一团一团,有的已经长成了蛆虫,时不时掉落在地上。   孟屏儿的情况要稍好些,就缩在角落里,愣愣的,木木的。   那一刻,小玉仙等人齐齐往后倒退了一步差点儿都吐了出来,张幼双胃里一个翻涌,差点儿也吐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爆发的小宇宙,怔愣了半秒,憋着气儿不管不顾,一鼓作气地冲了进去,把孟屏儿拽了出来!   和小玉仙她们比她还算是有优势的,至少她没少看重口味恐怖片……   方才一瞥,张幼双心里就清楚,刘月英没救了,大梁这医疗条件是治不了花柳病的,除非、除非有青霉素。   这建国初期都不能批量生产,珍贵无比的青霉素,穿越者能造出来无疑于天方夜谭!   孟屏儿愣了一下,那一汪死水般的眼里,像是骤然风生波起,抬头望着她有些茫然。   她是个圆脸的姑娘,鼻子下面有一颗细细的、小小的黑痣,如果就平常来看,很有一番娇憨天真的美感。   小玉仙几个被她这莽撞冒失的模样吓了一跳。   但很快就顾不及管她了,手忙脚乱地帮着去拉、去抬孟屏儿。   猝不及防被拉出了暗室,孟屏儿还有些懵。   耳畔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嗡嗡地,就像是苍蝇。   她这几天一直在听的声音。   有个陌生的姑娘走到了她面前。   张幼双蹲下身,斟酌了一下措辞说:“我来帮你们出去的。”   “我想问,你家里有几口人,都住哪儿?”   “家里人?”孟屏儿愣愣地反问了一句。   “我家里人……”   她眼珠子动了一下,似乎被太阳光刺得有点儿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又低下了头,若幽魂般,梦呓着说:“我、我家里有三口人,我娘……她住在……”   “我还有个哥哥,他、他叫……”   “孟敬仲。”   ……   “你、你说什么?”   张幼双眼睫毛呆呆地扇动了一下,愣愣地问。   “孟、孟敬仲?”   她知道她现在这个反应肯定特别呆逼,因为她整个人都是木的。   此时此刻,张幼双脑子里一片混乱。   孟敬仲,是她想的那个孟敬仲吗?!!   孟敬仲、孟屏儿。   的确都姓孟啊!!!   还有……还有王希礼说孟敬仲家境不好。   他家里只有寡母和一个妹妹,光靠娘与妹妹浣衣做些针黹活儿来补贴家用。   家庭情况都对应上了……难道说,张幼双短促地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捕捉到了点儿什么。   难道说,孟屏儿是瞒着家里人来干这个,供孟敬仲念书的?   这样一来,那孟屏儿会读会写也能得到解释了。   “孟敬仲?”小玉仙和李三姐等人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说的究竟是谁。   她们只知道孟屏儿有个没用的哥哥,在念书。   “我、我好像知道是谁。”张幼双冷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小玉仙等人。   “你知道?”小玉仙诧异地问。   “我认识。”张幼双说到这儿,顿了顿,“屏儿的哥哥应该是我学生。”   咬咬牙,张幼双说:“我或许能把他带过来。”   “你们先在这儿照顾她,我去去就回。”   现在问题就在于孟敬仲知不知道他亲妹的真实境况了。   张幼双大脑混乱,飞也般地出了小楼。   正准备回九皋书院,突然迎面就撞上了好几个人!   却说王希礼等人眼睁睁看着张幼双进了绿杨里,个个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要不要追上去。   问题是,怎么追??   直接进去吗?   几人咬着牙,不自觉闹了个红脸,默契地谁也没主动提议,只好在这儿干守着了。   过了一会儿,远远地看到张幼双从绿杨里走出来。祝保才精神一振,撇了沈溪越,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   “婶子!”   王希礼、孟敬仲等人也相继动了。   “先生!”   张幼双脚步一顿,茫然地抬起眼,看到这刷刷刷几道熟悉的人影之后,又吃了一惊。   “你们……?”   最后叫她的是张衍,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地喊了声:“娘。”   今天带给她的震惊简直是一波接一波的。   在看到面前这串儿“葫芦娃”之后,张幼双发现自己惊愕之后,竟也能十分冷静了。   她甚至都没问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看了眼略有点儿紧张忐忑的沈溪越,她心里就明白了大概。   送到她桌上的信被看到了。   张幼双也没追究这个。   正好在这儿遇上了,就不用她再特地跑那一趟。   她觉得她看孟敬仲的神情一定很复杂。   因为孟敬仲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个温润如玉的青年微微一愣,蹙眉问道:“先生?是出什么事了吗?”   看了眼猫猫、祝保才、王希礼和沈溪越四人,张幼双斟酌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只是对孟敬仲道:“你和我来一趟。”   又望向那四个:“至于你们,你们先回去。”   张衍不假思索地问:“娘,出什么事了?”   张幼双言简意赅:“有事,但你们不能去。”   她和猫猫之间有默契,张衍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垂下眼睫,乖乖地答应了下来。   王希礼怔了一怔,皱起了眉。   真出事了?!看张幼双这个神情貌似事情还不小?   既如此说了,倒也知晓轻重没再追问。   目送着张幼双和孟敬仲进了绿杨里之后。   张衍面色很沉静,琉璃色的眼珠子如同沉淀下来的风雪,又清又冷。   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在张幼双面前表现得乖巧、称心。   娘这般反应,定然是出事儿了。张衍心里掂量了两遍。   不让他们入内的用意,他大致也能明了。   只是为何要叫上孟师兄?   若是出个意外。张衍阖上眼眸,定了定心神,思忖起究竟能找谁来帮忙。   对了,俞先生!!先去和俞先生通个气,到时候也不怕有人拿此事说道。      从各个方面来说,孟敬仲都能称得上“君子” 。   虽不知道张幼双为什么会叫上他,但一路上多没多问。   不过为了让这位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张幼双心里叹了口气,提前向他简单介绍了下情况。   “你是不是有个妹妹。”   孟敬仲微微讶然:“是。”   张幼双有些不忍:“屏儿?”   孟敬仲这回是彻底懵了:“先生如何知晓。”   张幼双停下脚步,看向了他,在大门前停下了脚步,伸手指了指这栋小楼,“那你知道你妹妹如今正在这里面吗?”   正说着话,之前那个门子看到张幼双又带了个男人回来,走过来要拦。   张幼双道:“屏儿的大哥,鸨母叫我带过来的。”   那门子上下左右看了两遍,摆摆手,让开了两步距离。   张幼双刚跨过门槛,却发现身后的孟敬仲没动。   青年面色瞬间苍白了下来,像个木头似地戳在门口,   如幽魂鬼魅。   险些失声道:“先生是在与我玩笑吗?”   看他模样貌似是真的不知道孟屏儿的真实情况,孟敬仲的反应令张幼双稍稍松了口气,这至少表明孟敬仲这个当哥的还是靠得住的,不是心安理得的吸血虫。   张幼双稍稍安定了下来,耐着性子说:   “我可没心思与你玩笑,想要知道是不是真的,那就自己去看看。”   孟敬仲似乎勉强想扯出一抹笑来,说声好,但挤出来的这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张幼双心里叹了口气。   孟敬仲的身形晃了两下,抿紧了唇,抬脚跟上了。   她和孟敬仲一来到暗室前,小玉仙等人吓了一跳,紧紧地盯着他身后的孟敬仲道。   “这、这是?”   “屏儿的哥哥。”   小玉仙又吃了一惊:“这么快!”   这就是屏儿他哥??   怎地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她哥不是个没用的怂包,靠妹子的卖身钱读书么?怎么看上去倒还人模狗样的?   小玉仙刚想开口问上两句,就被李三姐给拦住了。   因为孟敬仲已经走上前来了。   本来孟敬仲还是抱着点儿希望的,可是一看到双眼无神,坐在地上的小妹。   他整个人就木了,脑子里翻转,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闷棍,耳畔好像被什么洪钟大吕给撞了一下。   这一向温润,脸上向来带着点儿笑的青年,此刻面色惨白宛如鬼魅!   那一瞬间,孟敬仲真觉得老天爷和他开了个玩笑。   他唇瓣里哆嗦着挤出来两个字:“屏、屏儿??”   “你怎么会在这里?”   每一个字好像都裹着他身上的热气,裹着他的生魂,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他身上的热气散尽了,浑身也仿佛冷得像个僵尸。   张幼双几乎都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了。   “哥、哥?”   听到孟敬仲的声音,孟屏儿原本呆愣的神情有了光,眼珠子动了,渐渐地有了焦距。   她目光犹含着茫然地望着孟敬仲的脸。   是梦吗?她怎么看到了大哥??   目光落在孟敬仲身上,孟屏儿满脸惶恐,大眼睛里流露出一阵恐惧和哀求。   紧跟着,做出了在场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动作。   她牵着裙子,飞也般地冲了出去,躲了起来。   孟敬仲:“屏儿!!”   她家里没钱,大哥聪明,年纪轻轻就考上了九皋书院,考中了秀才,可惜运气不好,考了好几年都没考上举人,娘做针线几乎快把眼睛给熬坏了,她相信,她相信大哥只是运气不好,只要再给大哥两年,不,一年的时间,他一定能考上举人的。   她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就被老鸨骗到这儿来了。所幸,挣的银钱比浣衣缝衣多多了。   等大哥考上举人一切都会变好。   她是这么想的。   可是现在,孟屏儿张张嘴,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像是被雷电劈中了,浑身痉挛了一下,像是一只面对狩猎者的狍子,无处可躲。   她没曾想大哥竟然会出现在这儿!!   孟敬仲看样子下意识就想追上去,但跑了没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张幼双问:“你不追吗?”   孟敬仲静默了好半会儿,面色灰白,露出个苦涩的笑来:“我、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才好了。”   面前这一幕实在太惨了,张幼双在原地站了半天,认命地捋起袖子准备自己去找孟屏儿。   被家里人知道自己在外面干这个,她这个外人,又是“欣欣子”去找孟屏儿,总比孟敬仲去找要好得多。   ……   相比傍晚,嫖客们都下了工,有了清闲。   大白天的绿杨里一向较为冷清。   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民居。   然而,今天的绿杨里却一反往常的热闹。   门子站起身,怔了一下,惊讶地看着来人。   “你是?”   眼前人的好风度竟叫他一时拿不准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了!   面前站着的男人,眉眼沉静,生得萧疏散朗。   嗓音清冽有致。   “我来找人。”   …… 第59章   门子又是一愣,纳罕道今儿是个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个都来找人?   又看面前的这男人的气致,不由玩笑般地说:“你是来找小玉仙?还是屏儿的?”   俞峻脸色半点儿没变:“我找的女人,个子不高,穿着件素色马面裙。”   个子不高,素色马面。   这不是小玉仙那个表姐吗??   俞峻颔首说:“烦请阁下代为通报。”   他双眼深黑,若繁星熠熠,只是站在这儿自由一股浑然天成的风骨与意蕴。   门子想了一下道:“你随我来。”   面前这男人便提起脚步跟了上去,脚步走得稳稳当当,青袍白履,打扮得很是朴素。   就在张幼双准备往前冲的时候,脑后面忽然响起个有点儿耳熟的大嗓门。   “小玉仙,有人找!”   “诶?”小玉仙茫然了,走了过去,“怎么又有人找啊?”   又有人?   张幼双愣了一下,人之常情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没看还好,这一看整个人都被震住了。   这门子领着的来人竟然是俞峻!俞先生!!   男人瘦劲如铁,沉默冷冽。   张幼双瞠目结舌,呆在了原地,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本来以为看到猫猫他们几个就已经够震惊了,结果谁能料想到把大的给引过来了。   猫猫他们和俞峻那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不提俞峻是她偶像这回事儿,最重要的是,俞峻目前是她顶头上司。   这算什么?上班请假和上司相遇在“夜总会”,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吗?   张幼双强颜欢笑:“俞、俞先生??”   本来还宛如幽魂的孟敬仲听到张幼双的声音,也跟着抬起了眼,脸色惊愕而憔悴。   俞峻静静地道:“张先生。”   只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张幼双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同时又有点儿茫然。   她好像从来没看到过俞峻同她寒暄,基本就是和她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把她当成了隐形人。如今也是如此,打完招呼之后,俞峻就不再看她了,只径直走到了孟敬仲面前。   非止孟敬仲紧张了,就连张幼双都替孟敬仲紧张了。   俞峻走得不算快,但很稳当。   衣摆伴随着他的动作掠过,露出深色的一角,鞋面灰扑扑的。   ……张幼双脑子里电光火石间地滑过了个念头。   是来得太匆忙,沾上了尘埃?   走到孟敬仲面前,俞峻平静得很,眼眸如镜:“随我来。”   就带着孟敬仲走到了后面,推开了一个拐角子的门,站在门边说起了话。   张幼双只能看到俞峻和孟敬仲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楚具体的内容。   孟敬仲这边儿有俞先生照看着,张幼双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准备还是先去忙自己的,找到孟屏儿再说。   孟敬仲此时已经慢慢收起了脸上那股惊愕之色,只是面色已然憔悴。   难得失礼的,抢在俞峻发话前,主动行了一礼,开口道:   “先生、我……我不上学了。”   俞峻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是家常便饭,嗓音淡淡地:“为什么?给我个理由。”   孟敬仲嗓音沙哑:“我、我妹子为了我,沦落到如此境地,我还有何颜面用我妹子的卖身钱念书。”   望着孟敬仲苍白的面色,俞峻皱了眉。   “这些年来,你母亲与你妹子照应你的服事食衣暖,你妹子替你垫了踹窝,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她们的?”   却没说“好”或是“不好”,黑眼珠只静静地望着。   “还是说,你是怕日后别人玷言玷语说的不是。”   “学生绝无此意!”   俞峻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又转移了话题,“我听说在这种窑子里谋生甚为艰苦。打骂不过是家常便饭。”   他的话说得不算尖锐,甚至还颇为含蓄温情了,却好像一把楔子猛地钉入了孟敬仲心里,足将胸膛都撕裂开来,连呼吸都泛着疼。   “先生说这话有何意义?”   “你不上学有何意义?”俞峻抬眼,眸光冷冷的。   “拿了你妹子的卖身钱念了都几年了,就这一年说不念了,你觉得有意义?”   孟敬仲吃了个蹬心拳,面色更加惨白,两眼竟然流出眼泪来:“我、我不知道。我、屏儿……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先生……我考不上了……”   孟敬仲言语越来越混乱,温润的面容也越来越扭曲,似乎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他抱着头,痉挛般地弯下了腰,抓着头发道:   “我不知道,一年一年又一年……考不上又能怎么办?”   自始至终,俞峻都没安慰他。   只抽离地、漠然地看着他说话越来越吃力,嗓音沙哑,再也无法压抑住内心这喷涌而出的痛苦。   ……总要发泄一场的。   直到孟敬仲终于哆嗦着站直了身子。   俞峻这才开了口:“束脩的事用不着你费心,我帮你解决了。”   “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去考县试。”   将眼前这绿杨里的一草一木,统统纳入眼底,俞峻才道,“然后,再想着,等你当了官怎么报复回来。”   孟敬仲狼狈地抬起了眼,眼里还含着泪。   ……他是听错了还是怎么地?!   束脩?报复?   “否则呢?”俞峻眉头皱得更紧了,“你难不成要临阵脱逃?灰溜溜地随便找个活计干,让你妹子这番牺牲都成了天底下的笑话?”   “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的是什么做派!”   “若你真决心就此放弃,那你从这儿出去,我不拦你。”   似乎是觉得这番话已是仁至义尽,听不听得进去都随他了,俞峻说完就直接走开。   孟敬仲:“先生!!”   俞峻脚步没停。   孟敬仲盯着他一角深色的衣摆,自顾自地扯出个苦涩的笑:“学生明白了,学生会继续念书的……一直到考上举人。”   衣摆上的污渍是来时飞溅的泥点子。   他记得……俞先生是有些洁癖的。   “在此之前,还望先生多多费心了。至于束脩……学生早晚会还回来的。”   俞峻脚步一顿,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开。   张幼双脚步匆匆,心里发愁。   她其实不是个特别会安慰别人的人,正愁着怎么安慰人呢,孟屏儿跑了两步,忽然身形晃了晃,倒头就要往地上栽。   不好。   张幼双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惊险地拽住了对方,赶紧放平。   女孩儿双眸紧闭,面如金纸,呼吸还算均匀,明显是昏过去了。   望着地上的孟屏儿,张幼双傻眼了,一时间竟有些束手无措。   正好这个时候,孟敬仲突然走了过来。   他面色还有些苍白,但神情总算好多了,有了点儿生气。   张幼双有点儿惊讶。   刚没多久还是行尸走肉的模样,俞峻他这心理辅导做得有这么好。   “都处理好了?”张幼双下意识问了一句。   孟敬仲嗓音还有些哑,一边看着孟屏儿,一边道,“好了。”   “屏儿……怎么了?”   “她身子太虚,昏过去了。”   张幼双说着自觉退开了半步,将空间留给了孟敬仲和孟屏儿。   孟敬仲有些踉踉跄跄地走上前,默默地看了一眼又一眼。   然后跪了下来。   孟敬仲跪了下来。   他跪倒在孟屏儿面前,尽量抬起了僵硬、笨拙的手臂,帮她整了整发丝和衣裙。   张幼双一时无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家庭悲剧。   作为独身子女,她其实是不大能理解孟屏儿的自我牺牲的,孟屏儿的这番作为搁现代或许还要被嘲讽一波,虽然她不能理解,但孟敬仲刚刚这一跪,这兄妹俩之间的感情,的确带给了她无法言喻的震撼。   他双手从孟屏儿身后抄了过来,将她抱起,双臂收得紧紧的。   无言之中,仿佛有热血在胸膛中翻滚燃烧。   孟敬仲以半跪的姿势,背对着张幼双,双唇动了动,   “我一定会考上举人、考上进士,然后回来,向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复仇。”   这一刻,这个温润好脾气到有些懦弱的青年,好像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斗争的决心。   看到这一幕,张幼双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孟屏儿这边暂且告了个段落,那接下来……   刘月英!   对!张幼双刹住脚步,差点儿给了自己脑袋一个暴栗。   光顾着孟屏儿,她竟然把刘月英给忘记了!   不过到底是有意识忘记的,还是无意识忘记的……   对于刘月英,她好像一直有意无意地抱着回避的态度。   或许是对方的这副模样太过恐怖重口,又或许是知道对方早就没救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总要从暗室里带出来的。   张幼双思绪纷乱间,正好又和俞峻撞了个正着。   被顶头上司撞见请假去红灯区……   经过刚刚这么一番折腾,张幼双发现,她竟然整个人都佛了,丧到极致就成了一种波澜不惊。   看到俞峻,她甚至都还能淡定地、随便打个招呼。   “俞先生。”   她大概摸清楚俞峻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了,十有八九是王希礼他们几个回去告了老师。   张幼双认错态度十分良好,诚恳地说:   “我、我回去就接受处罚,但是暗室……”   “去哪儿。”   “诶?”   面前的大佬眉头皱了起来。   张幼双精神一振,结结巴巴地说:“去、去救人。”   俞峻特平静地说:“我与先生一起。”   “啊??”   略顿了顿,“救人如救火,我非是不近人情之辈,先生勿虑。”   若非他向来寡言,他甚至都忍不住想问。   他是不是太过冷肃,以至于令张幼双误会了什么,乃至吓到了她。   他真有这般可怖?   眼看着俞峻已经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张幼双梦梦乍、迷迷糊糊地跟上了上去。   忙又补充了一句:“先生,如果身上有伤口,要小心血液和溃疡的渗出液。”   俞峻道:“多谢先生提醒。”   说着说着,已走到了暗室前。   小玉仙等人挤在暗室前,个个或迟疑,或恐惧,迟迟不敢上前。   目睹这一幕,俞峻眉梢微凝,一撩衣摆,信步就走了进去。   张幼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这样懵逼地傻在了门口。   说干就干,俞巨巨果然是个实干派吗?!   其实,她会以为俞峻心里至少会有点儿别扭的。   毕竟是个正统的儒家士大夫,对□□心存芥蒂也实属正常。   或许会保持距离,可是没有。   俞峻脱下了外袍,将刘月英整个罩了进去,抱着她走了出来,谨记了张幼双的提醒,尽量避免了多余的身体接触。   将刘月英抱出来之后,便转头吩咐门子去拿块木板过来做个担架抬出去。   “若没有木板,就扯块床单,拿两根较长的木棍前来。”   自始至终神色都没变,好像根本就闻不到这股扑鼻的恶臭,也没分半个眼神给这些腐肉烂疮。   如今看来……张幼双忍不住苦笑,脸上微热,还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扪心自问,如果是她,真的能就这样进去把刘月英给抱出来吗?   怕是不能的。   内心默默自问了一下,反思了一两秒,张幼双张了张嘴,由衷地说了一句:“先生……”   俞峻看了过来。   此情此景,她是真想夸点儿什么的,但俞峻的目光一看过来,张幼双就立马卡壳,在这如岩铁般深黑平静的眸子下,她绞尽脑汁地补充了一句,“先生……真是个好人。”   啊啊啊啊啊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内心小人瞬间僵硬,摆出个尔康手。   万幸的是,俞峻明显不知道“好人卡”这种东西。   他离她很远,像是对她视而不见,没有注意到她一般,半垂着眼帘说:“我做过一段时日的地方官。”   “?”张幼双一头雾水。   这可不是普通的地方官吧,俞巨巨可是做过国|务院副总|理的男人。   “洪水过后,瘟疫四起,饿殍遍野,救灾时我早已司空见惯。”   张幼双慢了半拍,突然间明悟了过来。   这这是特地在向她解释?   可是说完这一句,门子已经叫来了几个龟公,抱着一块儿床单过来了。   俞峻走到了门板前,躬身指点了几句,撩起衣摆半蹲下身。   大概丈量了刘月英的身高体型后,将两根木棍裹进了床单里,自己又迈步上前,将刘月英抱了上去。   张幼双看着俞峻劲瘦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有点儿出神。   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话“十年孤矢丈夫心”。   这可不是孤矢吗?   虽然被贬谪,但依然如箭般,操守正直,行的端做得正,义无反顾地做着自己所认为的正确的事。   那一瞬间,张幼双心里仿佛被一只大掌紧紧地攥了一下,又像是被蚂蚁轻轻地咬了一口。   晃晃脑袋,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抛之脑后。   先忙正事。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问题很明显了。   刘月英已然无救,她只能尽量让她临死前的这段日子过得体面一些,至少,像个人。   可是屏儿呢?小玉仙呢?   亲眼见过这等惨相之后,她怎么能坐视她们沉沦魔窟?   《镜花水月》的分成很是丰厚,她如今的小金库约莫有4000两白银。   她要拿钱替她们赎身吗?   在牵扯到实打实的金钱利益方面,张幼双没出息地,有点儿犹豫了。   这就好比你千辛万苦努力攒了400万,你愿意分出100万救人吗?   这个念头刚一浮出水面,张幼双就忍不住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想什么呢?!   如今她事业顺风顺水,这部分钱,她早晚都能再赚回来,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大损失。   而孟屏儿和小玉仙她们则不然,这关乎她们的性命。   啪!   这一耳光极其响亮。   疼。   张幼双眉毛抽动了一下,忍不住捂住脸“嘶”了一声。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她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抬头一看,小玉仙和李三姐等人都愣愣地看着她,差点儿就把“惊愕”这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非止小玉仙,就连听到这响亮的耳光声,俞峻都多看了她一眼。   小玉仙愣愣的:“你、你怎么了?”   在众人眼里,她刚刚就是突然中邪扇了自己一巴掌吗?   “没、没什么。”张幼双默默捂脸。   咬紧了牙,耳根有点儿发热。   不过托刚刚那一巴掌的福,她神思却清明了许多。   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是圣人,如果她今天没有来到绿杨里,没有看到眼前这一幕,她或许只会提供些必要的帮助,或许是知识上的,或许是金钱上的。   因为她救不了所有人。   可是,她看到了这残忍的一幕,她做不到装作没有看见。   她爹妈都是知识分子,从小就喜欢拿仁义礼智信那一套要求她。   至少眼前这个选择,她不后悔,她没有辜负这么多年来受到的教育。   下定了决心之后,张幼双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不过赎身这件事还要好好规划,她一口气赎下这么多人,老鸨肯定不乐意,又要防她漫天要价。   对了,俞峻认得知县,不知道能不能走知县那儿的门路。 第60章   张幼双犹豫了一会儿,一咬牙走到了俞峻身旁,正准备开口。   万万没想到,看到她过来,俞峻往旁边走了两步,走到一边去了,离她保持了丈远的距离。   张幼双:“……”   虽然知道俞峻不是这个意思,但张幼双尴尬得脸色都红了。   俞峻看了张幼双一眼,情知她误会了。   本不欲多话,却还是出言多解释了一句。   “我身上有病气,怕过了病气给先生。”   “哈哈哈我知道,原来、原来如此。”张幼双内心一阵忐忑,干笑了两声。   “先生,她们是我的朋友……”张幼双诚恳地问,“如果我想替她们赎身,不知可行不可行。”   俞峻也没问缘由,只道:“这么多人,鸨母必定不肯。”   张幼双鼓起勇气:“先生可有良策?”她这话就差明示了。   俞峻果不其然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静静地洒落在她身上。   “先生既决心帮她们赎身,可以帮她们想好日后的生路?你不可能帮她们一辈子。”   这个也是她在考虑的问题。   “……想了一些,所以打算回头征求她们的意见。”   张幼双她本来都已经鼓起了勇气,在这目光之下又突然又蔫吧了下来。   主要是这视线冷冽,静静的,却好像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好像是在看她几分真心。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一瞬,俞峻又收回了视线,颔首道:“先生既有此意,我聊且帮先生问问。”   ……这是?张幼双惊讶地抬起了眼,成了的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进展顺利到几乎不可思议。   孟敬仲带着孟屏儿先回了家,俞峻也答应了她的请求。   小玉仙送张幼双到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孟屏儿和刘月英相继离开后,扭头和李三姐等人说了些什么,紧跟着就走上前来。   事已毕了,她反倒有些怯生生的了,有些畏惧她和俞峻的身份,又有些自卑。   “今日,实在是谢谢你帮我们。”   “这是我举手之劳。”张幼双摇摇头,斟酌着说,“娘子能随我来一趟吗?”   小玉仙虽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跟她走到了一侧的角落里。   张幼双这才吐露出自己的计划。   “虽然说出来比较冒昧,但是,我想替你们赎身。”   小玉仙睁大了眼。   赎身?!她、她没听错吧?!   呃……她知道她没头没脑地说出这段话确实很像骗子啦。张幼双挠挠头,苦笑了一下,又解释了一遍。   “我是真心的,今日看到屏儿与月英……我想,我无法坐视不理。所以这才叫你过来,想要听听你们的想法。”   “……我们的想法?”   见状,张幼双又解释了一遍,尽量使自己的表情诚恳。   小玉仙脸上的震惊之色这才缓缓收起。   不是她不信,主要是这也太出人意料了!   可是……张幼双的这个想法又是如此诱人,令她难以拒绝,哪怕这最后成不了,她也心甘情愿一试。   “我、我明白了。”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半晌才响起了一声啜泣声。   小玉仙眼眶已然红了,低下头揩了一把眼眶:“我、我会询问大家的意见的。”   “哪怕这事最后成不了,也多谢你,多谢你为我们做出的这一切。”   ……看着眼前这一幕,张幼双本来想安慰几句,但又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至少,她现在无比庆幸她刚刚那个选择。   张幼双……   张幼双心神一松,在心里默默鼓励自己。   你选对了。   ……   杨柳婀娜绰绰,笼罩了几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在绿杨里某个隐蔽的拐角,四个少年,面面相觑,看着绿杨里门口这一幕,谁都没开口说话。   就这么一个个沉默了下去。   过了半晌,唯有祝保才往墙脚上使劲儿一跺。   却是只踹下了些许墙灰下来。   “走吧。”少年嗓音闷闷地,凌乱的头发搭在眼前,眸色晦暗得看不分明。   却说回了书院向俞先生禀明了这事儿之后,他们心里一个个就和猫抓似的。到底是没忍不住,就这么又鬼使神差地倒了回去,然后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几个人心里沉甸甸的。   非但是看见了,还看得一清二楚!   看见了孟敬仲抱了个姑娘走了出来。   看到了张幼双叫她孟屏儿。   孟屏儿。孟敬仲。   四个人一阵哑然。   本来是存着点儿玩闹的心思过来的,结果此时却好像被人闷头敲了一棒!   有种窥见了隐私,还是那种特别沉重的隐私的负罪感。   怪不得张幼双平白无故地会来绿杨里,怪不得只叫上孟敬仲不叫他们。   且不说孟屏儿与孟敬仲。   那被送出去的刘月英,他们也是看了一清二楚,这股臭味儿一直飘到他们跟前,熏得他们差点儿就吐了出来。   沈溪越微微睁大了眼。   他……从不知道这些妓女会落得如此悲惨的境地!   文人墨客一向是不吝惜笔墨在妓女身上的,他们用尽缠绵的、暧昧的、靡丽的笔触描绘着妓女们,描绘她们的香肌桃腮,赛鸦鸰的云鬓乌发。   就连描写她们的哀怨与痛苦,也是动人的,温驯无害的,不过是帘卷西风,又或是独上江楼望断天涯。   她们的住处,也都是那芙蓉帐、翡翠屏,也都是那华堂秀幕,瑞兽香云。   待她们年华老去,也无非是嫁予商人为妇。   可是,不是这样的!撕开这暧昧的靡丽的外表,露出来的却是如此血淋淋的悲惨的结局。   远远地就看到刘月英那一身的瘤子和烂疮,沈溪越一时间竟有些反胃。   这一幕带给了他们莫大的震撼,眼下却是一个个都各怀心思,各自沉默。   特别是祝保才。   嘴唇抿得紧紧的,看着孟敬仲抱着孟屏儿走远了,半晌都没吭声。   “喂,王希礼。”祝保才忽然打破了寂静,“是不是,咱们斋考列第等循环簿名次靠前,就有膏火银作为奖励。”   “是。”王希礼明显心神不宁,拧着眉头沉沉地答。   他眼神略有点儿茫然,难得流露出点儿不安和无措来。   这妓子竟然是孟敬仲的妹子。   孟敬仲的妹子至于么?至于为她哥做到这种地步。   在这一瞬间,忽地,王希礼就想到了自己。   他和家里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和普通人家比,他家里畸形了点儿。   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看着倒是正气凛然,私下里却苟于荣进,冒干货贿,妻妾成群的爹。   一个想方设法拿他争宠的娘。   幼时,他的确还是抱着点儿幼稚可笑的心思的,以为爹娘都是爱他的。   后来年岁渐长,渐渐明白了,有这样的爱么?   但凡没考好,就不给饭,就去关禁闭,就去跪祖祠?   有这像做生意的爱么?   你给一份成绩,我赏你一份和蔼可亲的笑脸。   做生意还没这么锱铢必较呢。   后来……后来他为什么会离家?   是她娘拿给了他一本《五三》。   王希礼嘴巴抿得紧紧的,抬起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他那时候年纪太小,还期盼着点儿所谓的“关爱”,于是他写信了。   本没想着能得到回复。   结果三五先生回复了他,针对他的问题进行了无不详尽的回复和解答。   就这样,他一发不可收拾,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偷偷寄信到伊洛书坊。   先生有的时候回,有的时候不回。不止指导他学业,也指导他一些生活上的私人问题,先生对他的意义,非止老师这么简单。   多讽刺呐,他爹娘对他的爱还没个陌生人来得无私。   所以,又过了几年,王希礼果断收拾包袱离开了家,然后就到了明道斋。   正因为如此,他实在无法理解孟屏儿和孟敬仲。   至于么?   定了定心神,王希礼抬起头,蹙眉看祝保才:“你问这个做什么?”   祝保才揉揉头发,吊儿郎当:“没什么,随便问问。”   他一向没心没肺惯了,就这么被张幼双给塞进了九皋书院,当时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不过开心完了也就算了。在书院里成了个吊车尾,还挺自得其乐,好像只要考中了九皋书院,打脸了赵良,让他娘高兴了就算完了。也没留意过考列第等循环簿,可现在,祝保才他突然就明白了。   为什么王希礼一直揪着他不放。   将头往墙上一靠,祝保才怔怔看了眼瓦蓝瓦蓝的天空。   忽然想到之前在婶子那儿念书的时候,婶子那句“保儿你为什么要念书”,“你念书是给你自己念的,不是给你爹娘念的”。   除了做官、挣钱还为了什么呢?   他现在还是不知道。   他现在好歹已经有了学习的动力和目标了。   ……   沈溪越沉默了一阵子,转身就走。   冷不防却听到身后传来个冷冷的嗓音。   “怎么样?看到你想看的了?打算回去大肆宣扬了?”   王希礼面色阴郁,冷冷地看着他,薄薄的上下唇瓣一动,嘴角勾出了个讥讽的笑,“告就告吧。”   沈溪越脚步一顿,转过身来,什么也没说,将王希礼几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也露出了个嘲讽的笑。   “王希礼,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的,但我沈溪越,还没这么不是东西。拿这件事来对付你们明道斋。”   王希礼眉梢渐渐皱了起来,下颔线绷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沈溪越又道:“不过,要我就此放水,你也别想了。”   “孟敬仲固然令人同情,但考列第等循环簿能者居上。”   说罢,转身走了。   自始至终一直没说话的只有张衍,不过这不代表他内心就没触动。   这对他而言,是个很奇怪,也很特别的体验。   少年猫眼澄澈,那双琉璃双眸透过条条垂柳,望向了绿杨里的大门,眉梢无意识地拢紧了点儿。   或许是他记事记得早,说话说得晚。   嘴巴跟不上脑子,大部分时候,张衍都是在看,或者说是旁观。   看得多了,就隐隐对身边的世界有了种抽离感。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更像一个需要静静体察的客体。   除了张幼双……   还有俞先生(这当真奇怪)   所以,他能镇定自若地去威胁李郸。   他的灵魂是一直飘在天上的,可现在突然就有了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虽然还是无法参与进去,却不妨碍他代入孟敬仲和孟屏儿,换位思考。   慢慢垂下眼,眼睫微微颤抖了两下。   和祝保才一样,他想着考试做官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张幼双。   至于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太遥远,也太缥缈了。   他知道他这样不对劲。   像个冷静的怪物,所以他也在努力改正。   孟敬仲想护着孟屏儿。   孟屏儿想护着她兄长。   他也有想保护的人,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或许都有个想要爱护珍重的对象。   推己及人,仁爱待人。   他模糊懂了。   愿你我所爱护的人,都能健康平安,不受欺凌。   这或许就是他要念书要做官的目的。      对于张幼双来说,接下来就是把刘月英送到医馆,由于不少医馆都不愿收治,这中间颇费了一番周折,加了几次钱之后,幸好还是有医馆答应下来。   就在张幼双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交涉成功的时候,刘月英醒了。   因为男女大防,俞峻早就出了医馆,站在外面等候。   张幼双过去看了一眼。   女人还是很虚弱的模样,看到她来,勉强支起身子,眼里已含了泪,欲要叩首:“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这不说倒还好,一说,简直就像一把重锤砸在了张幼双心里,简直是五味杂陈。   她实在算不上什么恩公,甚至因为怕传染,此刻都站得都远远的。   望着刘月英只好干巴巴地说了声:“举手之劳。”   刘月英啜泣道:“娘子大恩,我无以为报,来世定当给娘子做牛做马。”   张幼双慌忙摆摆手:“娘子言重了!娘子且在这好好休养……”顿了顿,“总、总会好起来的。”   张幼双发誓,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十分正常了,就是不知道刘月英到底看没看得出来。   或许是没有,又或许是看出来了,却没有戳破她这善意的谎言。   刘月英只含泪点了点头。   张幼双又安慰了几句,可言语只显得苍白。   欺骗一个濒死的人,哪怕是善意的谎言,都让她觉得压力太大了。   好在刘月英体弱,需要休息,张幼双借机告辞,走出了医馆的大门。   她觉得,刘月英肯定察觉出来了什么。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妓女,想必已然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否则,她怎么会好端端地说什么来世、下辈子之类的话呢?   医馆外面艳阳高照,可她内心却仿佛压了层乌云,一片阴霾,无心欣赏。   叹了口气,张幼双看了眼不远处的俞峻,发自内心地说:   “俞先生,今日多谢你了。”   她心情实在太过沮丧和郁闷,沮丧于自己的无能。   俞峻看了她一眼,见她臊眉耷眼的模样,却破天荒地多安慰了一句:“先生已然尽力,无需自责。”   他本来已做好了决定,除却书院里那些必要的接触,不与张幼双有过多的交往。   今日是个意外,孟敬仲是他学生于情于理他都要来这一趟。   张幼双则令他微感诧异,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合情理。   虽接触不多,但他已然明白她就是这样的性格。   莽撞、冲动、粗心、骄纵、爱嘚瑟,有点儿倔和钻牛角尖,偏偏却心怀正义,大是大非上一向拎得清。   这般莽撞的性格,与他可谓是走了两个极端。   张幼双惊讶了一下,又揉揉脑袋,笑了一下:“多谢先生安慰。”   眼看着都中午了,张幼双主动提议道:“今天实在麻烦先生了,我请先生吃个饭吧?”   俞峻看着她。   他发现自己说不出,也不想说出拒绝的话来。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第61章   张幼双问道:“先生有没有想吃的?”   俞峻:“都无妨。”   张幼双想了想,找了个看上去比较干净整洁的餐馆,   由于选择困难症,立刻先将菜单递给了俞峻。   好在俞巨巨混迹官场多年,已然熟知了这饭桌上的种种注意事项,没有再说出“随便”、“无妨”、“都可”这种令人恐惧的话来。倒也没推辞,半垂着眼帘儿,点了几个菜。   张幼双拿过去略扫了一眼,有荤有素,有清淡的,也有重口的,出乎意料的是,重口味的菜还颇多。   价格竟然拿捏得恰到好处!稳稳当当,很难不令人怀疑这是什么家庭主妇才能掌握的技能。   ……果不愧为户部尚书!   她之前在食堂里端着餐盘,巧遇过俞峻几次,俞峻打的菜色都颇为清淡,倒不像是个重口味啊。   张幼双愣了一愣,脑子里忽地冒出个荒谬的想法。   该不会,是替她点的吧?   这个想法令张幼双整个人都精神了,赶紧晃了晃脑袋,告诫自己。   行了,张幼双,别自作多情了。就是在食堂里巧遇了几次而已,谁会留意她吃什么东西。   等菜的间隙,更是沉默得令人尴尬。   一男一女,虽说现在是同事关系,但出去吃饭总觉得颇为暧昧和诡异。   啊啊啊啊张幼双你刚刚为什么突然脑抽请俞先生吃饭啊!   俞巨巨竟然也答应了!   必须、必须要说点儿什么了。   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了一整杯给自己壮了个胆,张幼双摩挲着茶杯,斟酌着开了口。   “多谢先生当初替我说话……这次县试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嗯。”   ……然后呢,这就没了??   “其实……”张幼双抓了抓脑袋,笑着说,“孙先生之前同我说过,先生你不满如今书院现状,欲要进行改革?”   俞峻这才多看了她一眼,他眼睫低垂着,等菜的间隙几乎未曾多看她。   身形挺拔,姿容清肃。   张幼双好奇地问:“先生能多说说看吗?”   俞峻眉梢轻轻拢起,旋即又松开了。面容平静,眸光深邃。   “某一家之言,先生听过就是了,勿要往心里去。”   把玩着手上的茶盏,俞峻转过视线,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街景。“某认为,‘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如今,仕学两歧几乎已成了我朝一大隐忧。   “我曾有个在户部做事的好友,所谓户部,掌天下钱粮,不过是听着风光罢了。”   张幼双险些就脱口而出:“你那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某拙见,户部当统筹全局。只不过如今的户部,仅作监察之用,在账目上监察各地方的财政出纳。”   这并非贪图权力。   张幼双若有所思,若非她家就是学历史的,她还真听不懂俞峻的意思。   可如今,几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大梁类明,大梁这些弊病几乎都能在明朝身上找到影子!   就比如军队粮饷的补给,竟然是由大大小小的地方政府来供应大大小小的不同卫所。   这种财政管理的分散性,简直奇葩,令人瞠目结舌。   说到这儿,俞峻眉头微微蹙起,白皙的手指曲蜷,在杯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滑过:“我朝人口漏失严重,编造黄册,舞弊多端。税收长期凝固,耕地亟需清丈,长此以往下来,国用不足。”   “再者,国家经费,莫大于禄饷。每年夏税秋粮合计两千六百万余石,宗禄支出八百五十三万余石。”   八百五十三万余石要花在宗室身上。   光听着,张幼双就觉得牙疼了。   这里面门门道道太多,他也不过是略提了提。   这其实也无可奈何。   如果要改革这低能的政府结构,低下的行政效率,这就意味着必须要动摇庞大的文官集团,培养出一批技术人员,建立起一套完全有别于目下的行政、管理、考核制度。   而清丈土地,改革税收,清点人口,势必又要“侵占”豪强地主宗室的利益。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纯粹是蹦跶上了前人的肩膀,才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俯瞰大梁。   而俞巨巨身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古人,他竟然透过大梁这财政管理的分散性,战胜了自身眼光的局限性,隐隐有了“中央财政”这个概念!   这就非常恐怖了。   所以……   是她隐隐约约中透露出来的一些“专业性”和“前瞻性”,与俞峻不谋而合,他才力排众议,请她在书院教书??   捧着茶杯,张幼双迟疑了一瞬,开口问道:“所以,先生认为我朝缺乏真正意义上的中央财政?”   俞峻皱眉:“何谓中央财政?”   张幼双想了一下:“就是由国家直接支配协调,进行资源配置。”   然后又简单解释了一下。   俞峻是何等的聪明人,被张幼双这一稍加点拨,立时如拨云见雾一般,对曾经看不透的东西又有了更明晰的把握,不由微微侧目。   在这一点上,张幼双几乎又刷新了他的认知。   她……究竟是谁?   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在面对张幼双之时,他过分谨小慎微,下意识地避免深入的触碰与了解。   但事与愿违。   他知道她出生自一个寻常的小门小户,按理说,不该有这等见识。   摩挲着茶杯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点儿,眉头也随之拢紧了少许。   未做过官,对大梁目下的现状有如此清晰的把握。   张幼双咬着唇冥思苦想,想了半天,却还是没想到有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毕竟她又不是学经济的!!   就算想要给出点儿建议,也是有心无力。   也就在这时,她这才恍惚地意识到,在时代滚滚车轮之下,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微小。哪怕是俞峻这等巨巨也抵不过时代车轮的倾轧。   这个时候,张幼双忍不住红了脸。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一番言论实在是大放厥词,到底是有多张狂!   所以说,思想。   思想启蒙是最重要的!   俞峻搁下茶杯,袖面掠过桌角,顿了顿,似乎不太习惯于在别人面前吐露自己的心神:“我朝的观政进士仕学两歧。平日里素未学过兵、刑、钱、谷等事,一朝猝膺民社,无从下手。”   所谓“观政进士”,也是有明一代所独有的制度。   士子进士及第后并不立即授官,而是被派遣至六部九卿等衙门实习政事   张幼双立刻接了一句:“所以说,如果工有制造之学,农有种植之学,商有商务之学……一科有一科之用,一人有一人之能,必定能制物物精,制器器利,治国国富,治兵兵强,取财财足,经商商旺。政无不理,事无不举。”   俞峻这次是彻底懵了,面色微微动容:“先生所言非虚。”   目光再次望向窗外,眉如剑,眸如漆,似乎透过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透过那飞扬的灰土,看见了这芸芸众生,看见了大梁的民众百姓。   “所以,若有机会,我愿在书院内开设实学。”   不过,还不是现在。他如今尚未在书院内站稳脚跟,九皋书院本以“举业”起家,猝然更改课程设置,纵有陶汝衡支持,也难以成事。   张幼双有点儿愣愣的,心里突然砰砰砰又再次跳动了起来,不自觉地摩挲着茶杯,努力缓解内心的怦然之意。   所以说,俞巨巨果然是瞧中了她讲课的时候隐隐透露的“经世致用”的想法吗?   俞巨巨给她的感觉有点儿像民国那些有识之士。   他们身负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具有刚大不可屈之正气。   囿于时代局限性,却也在战胜自身的眼光局限性,上下求索,走在探寻救国救民的道路上,替百姓踩出一条平坦的道路来。   这就是真正的“士”。   固然士大夫群体中有卑鄙龌龊,沽名钓誉之徒。   却不乏骨鲠忠正,以匡扶天下为己任,忠亮纯茂,謇謇正直之辈。   “士”这个概念,在现代几乎已然销声匿迹。   就算是穿越小说,讲的也多是帝王将相的故事。   张幼双听得心里又是复杂,又有些激动。   “那个,先生。”   俞峻侧目看她。   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张幼双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诚恳:“如果!”   “我是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先生真有这打算,不妨来找我。”   想到这儿,张幼双双手在桌面交叠,脸色微红道:“我……虽然学得杂而不精,但也愿为先生分忧。”   俞峻微微一怔。   他眼珠黑漆漆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竟站起身,宽大的袖摆扬起,俯身朝张幼双行了一揖。   “!!”张幼双吓了一跳。   俞峻沉声道:“那,危甫在此谢过。”   张幼双赶紧去拦:“先生用不着行此大礼!”   这一拦,手指好似若有若无地擦过了对方冰凉的手背。   俞峻眉心一跳,下意识缩回了手指,微微往后退了半步。   指腹上残留的触感令张幼双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而俞峻这一退,更令她“嘎嘣”一声,僵硬了。   老实说作为女孩子,这么明显的避让还是很令她尴尬、茫然和难堪的。   她这个时候简直就像个无措的狗子。   ……   “抱、抱歉,”张幼双欲哭无泪,“我刚刚是太着急了。”   俞峻不会以为她在耍流氓吧!!   她眼睁睁看着俞峻退了的那半步。   他半垂着眼帘儿,曲蜷的手指一颤,登时像被火舌舔到了似的,几乎痉挛了起来,便不动声色地往袖中一藏。   ……   或许是已经彻底自暴自弃了。   在这一刻,张幼双木然地想,她脑子里竟然想的是,俞峻的手指竟然没有看上去这般细腻,摸上去是一种微糙的手感。   或许是常年累月握笔,拨弄算盘,又或是暴露在风霜雪雨之下。   就在张幼双绞尽脑汁想要缓解尴尬的时候,幸好菜上来了。   张幼双努力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先生,上菜了,吃饭吧,吃饭。”   俞峻已然视若寻常,这一眨眼的功夫,好像又成了那个沉默寡言,冷冽如铁的熟男。   略一颔首道:“好。”   值得庆幸的是,非止俞峻,她也算是个熟女了。   虽然一个社恐一个高岭之花。   但都默契地揭过了这个“美好”的巧合,谁都没提。就着前不久谈论过的话题继续了下去。      昨天那顿饭吃得张幼双一阵胃疼,差点儿吃出了心理阴影,如一只茫然无措,不在状态的狗子。   游魂般地吃完,游魂般地告别。   太没出息了。   不就是自己崇拜多年的偶像么?   其实也难怪她对俞巨巨抱有特殊的感情,张幼双抓了抓头发,自她穿越到现在,似乎也就只有俞巨巨从来没有因为她性别轻视过她。   两人交往也都处于一个平等的地位上。自她在书院教书起,俞峻便不曾再称呼过她娘子,只以先生相称。   而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就是尊重。   ……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   第二天,端着餐盘在食堂看到那道熟悉的,凛凛敛敛、清俊挺拔的身姿之后,张幼双犹豫纠结了一会儿,总觉得昨天才见过面,不打招呼还是说不过去。   有点儿不大好意思地放下餐盘笑道:“诶俞先生。”   俞峻侧目看了过来。   照例是那青袍白履,平直冷素。   袖口露出半截修长的手指,提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并不起眼的饭盒。   张幼双好奇地看了一眼:“先生是自己带饭盒的?”   俞峻往里让了让,垂眸说:“素日里吃习惯了。”   张幼双紧张地点点头。   如果没记错的话,俞峻貌似是自己一个人生活的?   俞峻倒也没什么说,凭她做主,自己垂着眼睫去揭饭盒。   一坐下,张幼双再度后悔了。   叫她多嘴,又尴尬沉默了吧。   可是,昨天才碰过面,又得俞峻帮助良多,于情于理,出于礼貌,她都不好意思当没看见。   饭盒一揭开,一阵香气飘来。   张幼双悄悄咽了口口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   菜色很简单,三个菜。   看起来很清淡。   一道清炒的鸡毛菜和清炒的豆芽,还有一小碗的鱼酱。   但就是架不住香气扑鼻。   没想到俞峻竟然这么贤惠。   这么看来昨天点菜的时候,他果然是照顾到了她的口味。   反观自己这餐盘里丰盛的菜肴,张幼双立刻有点儿坐立不安了起来。   许是她表现得太过明显,俞峻抬眸看了过来,点漆般的眸子静静的,似乎有安定人心般的深邃力量。   他这一扫果然就看到了她餐盘里的花里胡哨。   “没想到俞先生还会做菜,不像我每天光吃食堂了。”张幼双干巴巴笑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努力活跃气氛。   “让先生见笑了。”她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挺不贤妻良母的吧。”   俞峻平淡道:“这样就很好。”   “欸??”那一瞬间张幼双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睁大了眼抬眼看过去。   俞峻却低垂着眼帘儿开动了,只能看到那挺拔的高鼻梁。   张幼双内心却不淡定了。   是寒暄,还是她想错了。是古人十分单纯,不知道这话听着有点儿暧昧么?还是说是她母胎solo到现在春心萌动,太过自作多情了?   感觉不对劲……从昨天开始就有点儿不对劲。   无意识地戳着餐盘里的米饭,张幼双茫然地想。   她想,她现在的样子肯定很蠢。   因为杨开元远远地就看到了他们,一眼就在人群中锁定了茫然无助的张幼双。   这位大佬也来了食堂,端着餐盘走了过来,笑道:“俞先生,张先生,吃饭呢?”   张幼双眼睛“蹭”地一亮,宛如见到了救星,语气都带上了点儿雀跃:“杨先生!”   俞峻看了过去,道:“杨先生。”   杨开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乐呵呵笑道:“张先生今天看到某这么高兴?”   也多亏他年纪大了,这么说话才不会另外引人遐思。   张幼双:“哈哈哈这不是没想到么?惊喜,惊喜。”   杨开元也哈哈笑了两声,端着餐盘在俞峻身边儿坐下了,“两位这是吃的什么?”   这位大佬也就随口一问,刚坐下来,便捋着胡须笑眯眯地将张幼双和俞峻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本来听书院里传的那些话,我还不信,没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这回真是被我着线头了。”   张幼双茫然:“什么话?”   杨开元挤眉弄眼地暗示:“就张先生你和俞先生。”   “啊?”张幼双一愣,旋即秒懂。   听懂了暗示后,她筷子都吓掉了!   ……她和俞峻???   卧槽,这是她完全没想过也不敢想的事情好么?   再说了俞峻还坐在她对面呢!   张幼双脸色“腾”地就红了,压根不敢去看对面俞峻的神色,也不敢去想象他的反应。   “杨、杨先生!”张幼双耳根发烫道,“我和俞先生不是那种关系。”   “哈哈我知道。”杨开元安抚道。   这个OPEN的小老头又笑着调侃了句:“不过依我看,你们两个这么大年岁了都未成家,就算真有什么也无妨嘛。”   难道说人年纪大了真爱四处牵线做媒。   不……   张幼双无力了。   毕竟昨天她不小心碰到了俞峻的手,这位高岭之花真的就退开了!   退开了……   想到这儿,张幼双嘴角一抽,刚刚冒出的少女心又像是被一盆冰水给浇萎了。   不行,还是要赶快划清界限,免得俞巨巨真以为她对他心怀不轨。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张幼双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作出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这些人怎么能这样!”   杨开元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察觉到俞峻的目光果然落在了她身上,璁璁珑珑,如平宁如镜的湖面,波澜不惊,也看不出心中所思所想。   张幼双挥舞着筷子,“咬牙切齿”,一副懊恼生气的模样,努力挽回自己在偶像心目中的形象:“太过分了嘛!”   “我儿子都这么大了倒没什么,可俞先生还没成家呢。”   杨开元乐了:“俞先生又不是姑娘,还有闺誉呢。”   “咔”一声轻响。   俞峻抬手盖上了饭盒,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饭盒稳稳一叩,敛了两丸黑水银般的眸子,举止端悫:“某吃完了,两位先生慢吃。”   说完朝两人微微颔首,竟然就这么提着饭盒起身,绰步走开了。   张幼双茫然地拎着筷子。   看着这片衣角从眼前掠过。   猝不及防到她和杨开元面面相觑,错愕相望,都没来得及出言挽留。   ……这是真因为乱传闲话而生气了?   张幼双忐忑不安地戳着餐盘里的米饭,小心脏猛地颤抖了一下。 第62章   这一下午,张幼双心里都惦记着这件事,终于在下班前,鼓起勇气,一步迈出,拦住了俞峻。   俞峻这个时候还没走,书院所有账本还要他一一看过清点。   “俞先生。”然后张幼双就犹豫地凑上来了,“中午的事儿,我、我很抱歉。”   大梁户部尚书俞峻,一向就有个一心二用的本领。   账看得多了,心算能力也上来了,书院这些账目基本上不用打算盘。   一边在心里运算,俞峻抬眼看了过去。   “我是真没想到他们会传这种闲话……”   俞峻见她掂掂播播的模样,竟与从前怕他的那些官吏们无二样了。   他心中分明,并不说破,顿了半晌,才道:“我知晓先生的意思。”   敛了眉说:“这些日子,是某孟浪。”   “唉。”叹了口气,张幼双愁眉苦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想到,俞峻看在眼里,却主动给她找了个话题,或者说台阶,“绿杨里的事,先生可有眉目了?”   张幼双精神一振:“有一些。”   她食堂打招呼本来也是存着点儿商量正事的心思的,结果被杨先生一打岔彻底忘在脑后了。   她打算先租个房子在家门口,   这段时间由于《镜花水月》反响良好,她和吴修齐兄弟俩略谈了谈。   也是为了拉拢她,吴家又给了她数额不小的“顶身股”。   也就是以后,她完全可以参与伊洛书坊的分红。   所谓“顶身股”其实是晋商的一种创造。   她也没什么做生意当老板的经验,当个股东等分红已然心满意足。   既然已是“股东”,那她完全可以把愿意赎身的妓女们安排进伊洛书坊做工。   张幼双心下盘算着。   大梁女子几乎没什么挣钱的门路,有她在,她还能照看一二。   她将自己的想法略提了提。   俞峻点了点头,认可了她这个想法。   搁下笔,心平气和地说:“我昨日递了个呈子去了县里,明日,我要往县衙走一趟,若先生有意,亦可与某同行。”   “若先生能请来人证物证,不妨请她们一道儿前来。”   张幼双愣了一下,这不是暗示,这几乎是明示了!!   忙弯着眼睛笑开了,忙不迭地点头:“哎,好!好!”   去衙门……这算是替孟屏儿她们复仇吗??   当天晚上回到家,张幼双就收到了绿杨里寄过来的信。   小玉仙她们终于给了她一个回复。   愿意赎身的姑娘并不多,加上她总共五个。   【三姐说她年岁大了,出去不知道能从事什么活计,还不如在绿杨里待着,也能照拂咱们姐妹一二。】   张幼双放下了信。   她其实明白李三姐等人的忧虑。   和陌生的,乍一看看不见方向的外面相比,她们更为熟悉的绿杨里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至于愿意出来的,则是再也无法忍受鸨母和嫖客的虐待。   不论干点什么,总归饿不死,不是吗?   张幼双没选择提笔写信,而是趁着太阳还没落下直接去了趟绿杨里。   没片刻,小玉仙悄悄地从后门溜出来了。   “欣欣子先生!”小玉仙鼓起脸,努力挥挥手。   张幼双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两个人顺利碰头。   “欣欣子先生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小玉仙的脸色忽地有点儿紧张。   ……总不能是赎身的事儿成不了了吧?   察觉到女孩儿面色不对,张幼双忙安慰说:“不,赎身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是希望你能再劝劝那些姑娘。”   小玉仙:“再劝劝?”   张幼双就把自己的设想简单地说了一遍。   她说完,小玉仙半天都没开口,再抬起眼时,眼眶已然红了。   “先生……先生,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呢?”   这回轮到张幼双汗毛直竖,头皮发麻了!!   手忙脚乱地安慰:“你、你别哭!!”   由于小玉仙是偷溜出来的,她又实在不会安慰人,为了转移话题,张幼双快速交代道:“还有就是,明天估计都需要你们到县衙来作证。”   小玉仙吓了一跳:“不、不是赎身吗?怎么好端端扯上县衙了?”红红的眼眶里,顿时就露出了点儿瑟缩畏惧之意。   张幼双没回答,平静地问:“你恨那老鸨吗?”   小玉仙啐了一口:“我呸!那老东西不得好死!”   “那这就得了。”张幼双眨眨眼,将手搁在小玉仙肩膀上以示安慰,“你不用怕,咱们县衙里有人。如果此事能成,说不定你们都自由了。”   “有人?”小玉仙这回是彻底迷糊了。   张幼双翘起了唇角,深吸了一口气,浑身上下热血沸腾。   苏醒了,猎杀时刻。      次日一早,张幼双收拾妥当。   走出门的瞬间,愣了愣,扯了扯衣角,又摸了把头发。   有点儿后知后觉。   她怎么还打扮上了??   俞巨巨主动开口邀她去县衙,她并不意外。   因为这事儿,她也是主要参与人员。   至于向书院这边儿告假,和俞峻说一声也就是了。   她和俞峻就约在县衙门口,俞峻倒还是那副打扮,黑眼珠窄下巴,神情平和。   青袍素履,打扮得朴素整洁,举止端悫,别有一股天成的意蕴。   而在县衙门口,张幼双还看到了两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是孟敬仲和孟屏儿。   孟敬仲看到她,没有惊讶,苍白的脸上露出个勉强的笑意来:“先生。”   孟屏儿紧紧跟着孟敬仲身后,迟疑道:“欣欣子……先生?”   她受伤并不严重,如今也能下床来县衙做证了。只是面色苍白,没什么血色。   虽然醒来后已经听大哥说了,见到真人,孟屏儿还是有点儿吃惊。   这、这就是一直与她通信的欣欣子先生吗?竟然真的是个姑娘?   张幼双尽量让自己显得友善一点儿,眉眼弯弯地扬起个笑:“屏儿,你好。”   孟屏儿咬着唇:“先生……你好。”   站在衙门前,望着这一对石狮子,孟屏儿有点儿懵懂。又有点儿畏缩害怕。   扯着孟敬仲的袖口,小声儿问了一句:“哥,咱们能回去吗?”   孟敬仲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嗓音柔和:“屏儿,你信大哥吗?”   孟屏儿犹豫了一瞬,没说话了。   看张幼双她到了,俞峻朝她点了点头,容色镇静,转过身领着她和孟敬仲、孟屏儿跨过了门槛,进了县衙。   俞巨巨不愧是俞巨巨,哪怕如今是个白身人,打扮得十分低调朴素,还是有衙役认了出来,笑道:“俞先生来了?县老爷等先生许久了。”   越县的知县赵敏博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了,生得颇为儒雅清秀。   他是举人出生,仕途上天生就比那些进士出身矮上一头。渐渐地,倒也没了升迁的心思。   越县是个富足的地方,便也安心地,脚踏实地地继续干着。   见了俞峻,赵敏博脸上先是带了点儿笑,快步走了过来,“一早就等着你消息了。”   然后,张幼双惊讶地发现。   俞巨巨脸上竟然也带了点儿笑,是那种很淡的笑意。   “劳你多等。”   不过俞峻就算平日里再冷冽如铁,本也就是人,是人,会哭会笑,有喜怒哀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看到这县老爷打扮模样的走出来,孟屏儿便生生打了个寒颤。   在来之前,大哥就同她说了,说是县老爷会为她做主的。可是……   她以为大哥顶多不过是有什么三班六房的门路。   孟屏儿睁大了眼。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门路竟然就是县老爷本人!   这可是县老爷啊……大哥的这位老师竟是与县老爷是朋友吗?   与俞峻寒暄完了,赵敏博这才温和地看向多出来的张幼双和孟敬仲等人。   赵敏博的目光一看过来,张幼双顿时就有点儿紧张。   这也是人之常情。再怎么说人都是个县长,不过还是微微一笑,努力表现得镇静和落落大方。   “民女见过县老爷。”   “哈哈哈用不着这么客气。”赵敏博笑着摆摆手道。   俞峻替她介绍:“这位是我的……”   顿了顿,“朋友。”   “这是我学生,昨天都已同你交代过了。”   赵敏博露出个神秘莫测的笑容,眨眨眼,竟然有几分活泼和揶揄:“朋友,”   张幼双嘴角猛地抽动了一下,默默地盯着脚尖看了两眼,又默默望天。   她和俞先生真的不是这个关系啊!!   赵敏博又将视线转到了孟屏儿身上,和蔼地问:“你便是孟屏儿吗?”   赵敏博生得儒雅,头发花白,眼神深邃,此时此刻,放软了语调,看起来就像个再和蔼不过的邻家老爷爷。   孟屏儿大脑空白了一瞬,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打舌花:“是、是我。”   “你不要怕,今日,就在这儿把你受的那些委屈都说出来。   “大梁律凡娼优乐人买良人子女为娼优,杖一百,屡犯者,流放或处死。”   孟屏儿低着头,嘴里讷讷着,有些惶恐的模样。   赵敏博知她怕他,也不强求,着衙役赐了座,又送上了些茶点让她先吃着。   孟屏儿也不敢去拿,不敢乱动。   赵敏博这边签了牌,扭头叫衙役把绿杨里那李姓的老鸨连同龟公都给急命拘来。   李氏此时整个人都懵了。   这一早,她如往常一般早起,整衣、梳头。   先是用了一碗桂圆莲子汤,又吩咐了龟公买来不少零嘴巧果,一边喝茶一边把那些不听话的姑娘叫到面前来立威。   就在小玉仙等人吓得瑟瑟的时候,   李氏刚一开口,就有几个如狼似虎的官兵冲上门来,发声喊打了进去,捉了李氏到了衙门,连着小玉仙等人都压到了堂下。   赵敏博缓缓颔首,问下面坐着的俞峻:“危甫,咱们开始了?”   李氏扭脸看去,只看到角落里坐着个冷涩沉郁如铁的男人,眸色淡淡,双眸若海,沉沉无话。   衣摆垂落在鞋边,手稳稳地搭在膝上。   而另一侧坐着的……   竟然是孟屏儿和昨天那个小玉仙的表姐!   那男人微微颔首。   赵敏博转过脸,脸色“刷”地已然沉了下来。   “堂下跪着的可是绿杨里潘家胡同的李氏?”   李氏还想再看,却冷不防被人在腰窝上踹了一脚。   “县老爷问你话呢!”   向来只有她打别人的份儿,哪里有别人打她的份?   李氏吃痛,却又不敢呼喊,只等硬生生忍住。   此时望着这大堂上立着的海水朝屏风,挂着的“明镜高悬”匾额。   又看着这分列两侧一身红黑,魁梧冷肃的衙役。再看看那一列列的夹棍刑杖,只觉寒意扑面而来,三魂已丢了七魄。   浑身直冒冷汗,匍匐在地上哀哀叫冤枉。 第63章   小玉仙几人由于提前打个招呼,衙役倒没为难她们。   从李妈妈被抓到现在,小玉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如坠梦中。   她愣了愣,左看右看,眨眨眼,看到张幼双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欣欣子先生?!   张幼双悄悄冲她眨眨眼,笑了一下。   小玉仙瞠目结舌:……竟、竟是认识县令么?!   这个时候,孟屏儿也终于回过神来。   从李氏被捉过来起,她便默不做声。此时,袖口下,双手忍不住紧握成拳,轻轻颤抖起来。   这还是张幼双第一次亲眼看到古代县衙的审讯流程。   三梆一传。   孟敬仲朝孟屏儿微微颔首,孟屏儿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堂下李氏与小玉仙等人齐齐跪了下来。   内衙击点一声,衙役将升堂鼓擂响。   咚咚咚,和着两侧衙役们拉长了调子的“升堂~~哦~~”的呼喊,直贯入云霄。   李氏这个时候都快疯了,冷汗一层铺了一层。   小玉仙几个明显也被这气势吓住了,互相挨得紧紧的,也很茫然。   ……没关系的,有欣欣子先生在,一定没关系的。   此时此刻,李氏已经察觉出不妙,忙先哭求喊冤,赵敏博并不理她,只是叫孟屏儿说出自己的经历。   “莫要怕,有什么冤屈速速说出来!”   孟屏儿精神恍惚,抬起头看了眼这“明镜高悬”的匾额一眼。   ……她、她真的出来了?   真的站在了这里,真的能报复李鸨母这老货??   刹那间,那曾经遭受的屈辱齐齐浮上心头,令孟屏儿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痛苦之色。   但很快圆脸少女的眼神就转为了坚定之色。   欣欣子先生说得对,读书可以明智!   若是以往她说不定还浑浑噩噩的,如猪狗一般任打任骂。可是现在,大哥、欣欣子先生、俞先生甚至县老爷都站在她这一边!   孟屏儿再次攥紧了手掌,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目光坚定地,将她所遭遇的那一切都说了出来。   那天,她正躲在墙脚哭哭啼啼地做活儿,由于娘亲又大病了一场掏空了家底,大哥又要念书,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一边做着针黹活儿,一边忍不住嚎啕大哭了出来,正好被回家探亲的李氏撞见了。   李氏急急忙忙安慰她,道,“小姑娘别哭?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   “和婶子说说?”   张幼双心里一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几乎都能预见出来了。   果不其然!在哄着孟屏儿说出原委之后,李氏又安慰她,笑道,“这怕啥呀,小姑娘!这世上哪有迈不过去的坎!既然我们在这儿碰上了,也是我们有缘,跟婶子来,婶子帮你介绍个活计。”   于是,她就这样被连哄带骗地骗进了绿杨里,签了卖身契。   孟屏儿本来也是想跑的,然而却抵不过李氏这一番威逼利诱。又怕将事情闹大,又忧心孟敬仲的束脩,就这样硬生生地咬牙熬了下来。   孟敬仲是个秀才身,孟屏儿好歹也是和他学过点儿东西的,见识也比其他姑娘要大一些,早就隐隐约约萌生出了些许反抗的意识。   直到……   遇上了欣欣子先生……   孟屏儿会反抗,那因为她本来就是个不屈的独立的性格,不管张幼双到底在其中起了几分作用,但她的出现的确起到了些推动作用。   孟屏儿每说一句,李氏脸色就难看一分。   说到最后,已然变了脸色,凄厉地大喊了一声,扑了过去道:“我、我要杀了你!!”   “你这血口喷人的小贱人!”   “忘恩负义的小婊子!”   孟屏儿一动不动,甚至还有些微微出神。   出乎意料的是,说出这些之后,她一点都不怕了。内心稳稳当当,面色沉静地看着李氏愤怒到扭曲的面孔。   还没挨到孟屏儿近前来。就有几个衙役大步走上前来,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三四个巴掌。   “你们这些东西!大老爷面前岂是容你们造次的?”   直把李氏打跪在地上,毫无反手之力,捂着脸哀嚎出声,连声哀求。   “错了、错了!我错了!大老爷饶命!”   一张脸高高肿起,嘴唇里淌出血来。   赵敏博面不改色地看着眼下这一幕,收回了视线,心平气和地看向了小玉仙几人。   “你们可还有什么供词?”   ……她、她们的供词?   看到李氏被打,几个姑娘已经怕得嘤嘤地哭了出来。   小玉仙吓得手脚发凉,可是看了看这被打得哀声连连,不敢反抗的李氏,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她本来怕极了李氏。   此时的李氏,这番鼻青脸肿,畏畏缩缩,哀声求饶的模样,好像脆弱得她也能上去踩一脚,吐一口唾沫!   “民女!”小玉仙一撩裙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民女有话要说。”   赵敏博并不意外,温声道:“你说。”   小玉仙咬着牙,擦了把眼泪。   动辄打骂那是家常便饭。   她刚来绿杨里不久就怀上了孩子。   被老鸨叫了人,把她摁倒在地上,肚子上压着一块儿木板,叫上三个人站在木板上去踩她肚子。   血流了一地。   她接连三四天都没爬起来过。   张幼双一窒,脑子里嗡嗡作响。   就她和小玉仙的接触来看……小玉仙今年不过十五六岁,一直以来都表现得爱撒娇爱打闹。可竟然有过一个孩子!   喉咙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张幼双张了张嘴。   小玉仙嗓音变了,闭上嘴,不再往下说了。   但有她起了个头,陆陆续续,终于又有不少女孩儿站了出来。   到后来,张幼双听得几乎都快木然了。   直到最后,赵敏博才厉声问:“李氏,我问你!她们说的这些事,你拐卖良家女为娼,做尽恶事,你可认?!”   李氏唇瓣颤抖得厉害:“我、我……大老爷,我冤枉啊。”   赵敏博:“好,既如此,我也没什么话同你们讲的!   说着便叫衙役拿了几根拇指粗的麻绳并藤条来,那几个衙役像捆猪一样,那麻绳将李氏手脚齐齐捆好了。   李氏披头散发,吓得双眼无神,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剥了衣服。   藤条如雨点般啪啪啪,一五一十狠狠地落在了她身上,打得李氏一开始还哭叫,后来渐渐地气息就弱了下去。   小玉仙起初还有点儿怕,后来就壮着胆子冷冷地看,看着李氏哎呦哎呦,哭天喊地叫个不停,越看心里越高兴,恨不得拍手叫好!   就这么足足五百下,中间李氏昏了过去,衙役又抬来一桶冷水兜头浇下去,等清醒过来继续打。   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氏浑身高高肿起,俨然像个发面馒头,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赵敏博本来也是个嫉恶如仇的,此时眼里掠过一抹嫌恶之色,叫衙役将李氏拖了下去,问了罪名,再行发落。   静静地看完了眼下这一幕,张幼双这才起身,走到堂下,行了一礼:“大老爷,我想替这些姑娘们赎身。”   赵敏博知张幼双是俞峻的好友,哪有不同意的道理。颔首便应了下来,“这李氏做尽了恶事,用不着你赎,那被她哄骗来的良家女皆可就此还家。”   张幼双愣了一下,就、就这么轻易就完事了??   心里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说到底,大梁根本就没有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完善的司法制度。   断案的标准是“道德”,有时候法律甚至都要给立国之本“德”让步。   至于这其间的标准,则全靠县令知府本人拿捏。   听到赵敏博的话,底下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着的抽泣声。   小玉仙等人压抑的痛苦好像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女孩儿们茫然地面面相顾,抱在了一起,哭了出来。   “自由了?”   “咱们真的自由了?”   “咱们之后怎么办?去哪儿啊?”   ……   赵敏博下了堂,却没离开,倒是走到了俞峻身前,请他去穿过大堂后面的宅门,转过四扇转扇门,去往二堂议事。   赵敏博面色微微一变,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本打算找你去的,未曾想你直接就过来了。”   俞峻嗓音低沉,有点儿像浸了冷水的铁,冷沉沉的,却滚过火星子。   “本来就是求人,哪有不上门的说法,今日之事,多谢你。”   赵敏博摆摆手,哈哈笑道:“不妨事,不过是个鸨母,也没什么靠背。没甚大事,随便发落了。你既同我说了,岂有不帮的道理?”   “倒是你,却是一点儿都没变。”   俞峻忽地有种不祥的预感,没接这话茬,皱眉问:“你找我什么事?”   “我……唉,坐下罢,坐下说,正好你来了,我就趁便和你说了。”   于是各自落座,赵敏博递他一杯茶,吞吞吐吐,迟疑地说:“危甫,万岁爷他身子最近不见好,你可知道?”   “万岁爷,据跟前的人说天天念着你的名呢。”   俞峻闻言一怔。   赵敏博又叹了口气:“……据说,到了时候,那位也有意接你回来。”   “我晓得,这地方留不住你,等……等到了时候,那位少不了你的辅佐。”   那位,指的就是当朝的太子了。   梁武帝若是崩了,他就是下一位的大梁皇帝,说一不二的人物!而东宫里的那位是素来仰仗俞峻的!   他身子不好么?   俞峻微微一怔,眉头皱得紧紧的。捧着茶杯的手不由拢紧了点儿,骨节泛出了点儿青白。   他发现,他竟不敢去想。   诚然,幼时他恨过他,恨他对他这一家子赶尽杀绝。   自幼他父兄就教他要做个忠君爱国的好官。从小他就知道,他早晚是要进宫的,进宫去辅佐那位圣上。   那位圣上也喜欢他,他刚进宫的那会儿,太矮,跨不过门槛,还是他走上前将他抱在怀里带进来的。   当抄家的消息传来,于旁人而言是什么感受他不得而知,于他而言则恍若信仰崩塌。   一边是刻骨铭心的血脉深仇,一边儿又是这从小到大,堪比洗脑一般,为人臣子要忠君爱国,为民请命的教育。   这两个近乎对立的念头,几乎将他剖成了两半,日日夜夜,从梦中惊醒,不得安宁。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俞峻默默咀嚼着,无数次垂着眼心道。   父兄死的时候,怕是从容的,他们甚至视“死谏”为至高无上的,实现自我价值的荣光。   梁武帝转头后悔了,给俞家留了个后,也就是他,后来又让他去了国子监念书。   他知道,他念书的时候,梁武帝有时候会过来看看,问问身边的人。   “俞家的孩子怎么样了?”   “最近念了什么书?”   竟有点儿可怜巴巴的的模样。   梁武帝他就是个矛盾结合体,冷酷心狠偏又念旧情、心慈。   俞峻有时候也不明白,将他这个背负了深仇大恨的人放在身边儿,他安心么?   他就不怕么?   或许,这也是他掌握身边不安定因素的一种手段。   少年脊背挺拔,眉目清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袍子,衣摆袖口打了好几个补丁,一个叠着一个,歪歪扭扭。   有的是钱翁补的,有的是他自己补的。   他在国子监念书的那段时光,没人欺侮他,相反人人视他为忠臣之后,谁若是欺负了他,那是要被士林读书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   再后来,梁武帝会把他招到跟前来,问他几句,逢年过节都记着给他送一份礼,甚至还叫他和太子一道儿念书。   看到他穿得局促,梁武帝会亲自躬身帮他拍拍身上的灰,心疼他这一身衣裳。   他也没辜负他的希望,成长得极快,长成了父兄心目中的忠贞骨鲠的好官。   当官的这些年,他从不收礼。大梁官员俸禄低,哪怕来自地方官或各省总督巡抚的礼金已经成了众人默认的一份收入,没人追究。   任谁送了礼来,他就挂在廊下。渐渐地,也就没人来送了。   他就这样以一种几乎格格不入的姿态,当了几十年的官。   直到现在,俞峻想起梁武帝,都是夕阳下的太学。梁武帝拉着他的手,和蔼可亲地问着他的课业,两个人踩着斜阳慢慢地走。   他和梁武帝之间的感情,很难用言语归纳。   他是,既恨,又敬。   梁武帝既惦念着他,把他当儿子养,又怕他,戒备着他。   像父子,又像仇人。   他知道梁武帝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大好。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俞峻心里还是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赵敏博说完就去看俞峻的反应。可没想到他竟和个泥胎木偶一般,静静地,静静地坐着。   默了半晌,才起身相谢,“多谢你今日这番告知。”   杯中的茶水一点儿都没动。   赵敏博愣了一下,突然也有些弄不清楚俞峻的反应了。   是了……   能回去,哪有不高兴的。可他与万岁爷毕竟情比父子,得他病重的消息心里定是不好受。   俞峻一从二堂里走出来,张幼双就察觉到俞峻神情有些不对劲。   是赵敏博和他说了些什么?   有时候,俞巨巨给她的感觉,就好比一个圣人。行为处事,一举一动,无不彰显着克制,冷郁沉涩,少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可从二堂出来后,他冷冽如铁的面孔上有了少许波动,像是一座压抑的火山。这种由内而外的,内敛克制到极点的情绪波动,能令人一下子捕捉到周身变幻莫定的阴影与火星。   又像是紧绷到了几乎到断裂的弦,浑身有一种沉默的痛苦,克制的忧郁。   “俞、俞先生?”   俞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问:“怎么没见孟敬仲?他人呢?”   张幼双斟酌着语句:“他先带着屏儿回了。小玉仙她们也都回绿杨里收拾东西了。”   张幼双看了俞峻一眼又一眼,总有些担心,下意识脱口而出问:“先生,要一起么?”   俞峻沉默半刻:“也好。”   张幼双其实不是个特别爱探究别人隐私的人,鬼使神差地发出了这个邀约之后,瞬间就纠结了。   天知道,她真的很感谢俞峻的帮助,察觉出俞峻神情不对,也很想开导一二。   他如何看不出来张幼双的好意。   俞峻阖上眼,眉头皱得紧紧的。   只是他如今殊为疲倦,只能辜负这一番好意了。   俞峻一路平静无话,张幼双也只好默默地,不另作打扰。   她来的时候还是上午,回去的时候都已经是踩着斜阳了。   街上的摊位也都纷纷收起,向晚的夏风微有些燥热,金蟾高踞,烟笼柳暗,霞映桥红。   张幼双的目光无处安放,只好看向道旁的路边摊。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走了两步,张幼双脚步忽然一顿。   俞峻察觉到,也跟着停下脚步。   张幼双鼓起勇气,仰起脸笑了一下,对上了那双疏若寒星般的眸子,“先生,你等等,想吃橘子吗?我请你吃个橘子?”   俞峻静静地望着她,不等他反应,张幼双哒哒哒地,飞也般冲到了摊位前。   “老板,橘子怎么卖?”   没一会儿,张幼双抱着橘子就回来了。   俞峻就这么旁观着她买橘子,等她回来了,破天荒地地看了张幼双一眼,主动开口问道:“为何不还价。”   张幼双抱着橘子想了一下:“先生也知道我是欣欣子了吧?”   俞峻略微一怔。   张幼双能问出这个问题,这就代表着她已然知道了和她通信的就是他。   那一瞬间,俞峻浑身上下竟然露出了点儿不自在的羞窘,第一反应竟然是道歉。   “抱歉,”俞峻抿了抿唇,沉声说,“非是有意瞒你的。”   张幼双笑着转移了话题:“先生会还价吗?”   俞峻道:“我的月俸足可果腹,自十多年前起,便已下定决心,不向寻常百姓讨这三瓜两枣的便宜。”   张幼双叹气:“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自己写点儿话本,还是有些收入的。”   “我早就知道先生是和我通信的那位。其实我一直很感谢先生对我的帮助。”   “不知不觉间,从通信,再到衍儿入学,再到我来书院教书,无形之中已经受了先生不少帮助了。”   张幼双一边低头说着,一边拿了个橘子在掌心,飞快地剥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剥了一半,取出果肉之后,张幼双又道:“刚刚小玉仙离开前,特地托我向先生转达谢意。”   “古人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我这个时候也没有琼瑶,只能请俞先生吃橘子了。”   俞峻顺着她的动作往下看,目光落在了张幼双的掌心,眉心一跳,一时无话。   那一瞬间,他内心竟忽地想到了周邦彦那一首《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女郎手指白皙,常年握笔算不上多柔软,摊开的手心微覆着一层薄茧,掌心躺着几瓣黄澄澄的橘瓣。   他知道这句诗词已然是冒犯至极,却只是垂着眼帘看,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她差点儿都忘记俞巨巨有点儿轻微的洁癖了。   张幼双脸上顿时有点儿烧得慌,囧囧有神地找补了一句:“我之前在县衙里洗过手了!”   “真的。”   俞峻:“……”   他的情绪本来就鲜少外露,却是差点儿被张幼双这一句给惹笑了。向来冷素的眼里软了一下,像是漾开的水月湖波,又迅速归于了冷寂。   他虽然不习惯这么亲密的接触,但到底难辜负她的好意。   思量再三,还是拣了块橘瓣,送入了口中。   “多谢。”   齿尖合力咬开,鲜嫩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炸开。   看着面前一向沉冷如铁的俞巨巨,竟然真的拿了瓣橘子吃了。张幼双这才松了口气,将剩下来的橘子一瓣瓣吃干净,又到了灯烛店里买了一截拇指大小的蜡烛来。   没错,她要做的就是小橘灯!   俞峻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动作,明明心情不好,倒像是在耐心地陪着她闹腾了。   一团温暖的光晕自小橘灯内升起,被橘子皮映照得红通通的。   此时日暮四合,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   张幼双捧着小橘灯,下了河岸边的台阶,蹲下身子,将小橘灯送往水波上,轻轻一推。   她刚刚俯身去放灯,袖子沾了点儿水。   提着袖子,扭头朝俞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今天多谢俞先生你能帮忙。”   想到县衙上的所见所闻,张幼双叹了口气,有些文艺的,但绝对是发自真心地说:“但愿众生皆得饱腹。”   想到孟屏儿,又补充了一句:“但愿众生能平平安安,与家人团团圆圆,日日共此灯烛光。”   ……   俞峻抬眼望去,小橘灯顺水漂流,一灯很快在黯淡的天光下远去,远远望去只是水波中微亮的一点,很快就融入了远山的影子里。   默然了片刻,竟然真的主动接了话茬:“愿受疾病之扰的百姓众生,能健健康康,早日痊愈。”   张幼双绞尽脑汁,又接了一句:“还有……愿天下众生……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在说什么!   说完,张幼双就立刻察觉出来了不对劲,目光就冷不防地撞入了那双深黑色的眼眸。   然而说都说了,只好干巴巴地继续说了一下。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说完这句话,张幼双看到俞峻,眼睫一颤,眼底就像是落了星子一般,忽地又垂落了下来,嗓音沉而柔:“好。” 第64章   俞峻是典型的在儒家节义观下长成的,风骨鲠正,社会责任感极强。   张幼双认真地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做不到俞巨巨这地步,不过并不妨碍她敬佩仰慕这样的人。   而她能做的,张幼双叹了口气,只有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第二天,张幼双亲自跑了一趟绿杨里将小玉仙等人接到了新租的宅子里。   这宅子她几天前就已经布置好了,昨天又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查缺补漏,浇花擦桌子扫地。   整间宅院足够宽敞明亮,院内种了不少蔷薇,正房厢庑小巧别致,自大门登上石阶,高而峻的石阶倍显古意,中有杂草杂花,点缀藓痕。   拂花分柳,柳色照见一方不大的小池塘,池塘里的荷叶自顾自地开谢,红菱角熟透了,荷塘边上还种了些如伞张的芋头叶子。   芋头叶子旁边又胡乱种了些海棠、月季,杂乱无章,闹腾活泼得很。   院子正中种了棵香椿,遗了一大片地儿的树荫,树荫下面放了张木桌子,有些陈旧,桌面的木纹如同深深的沟壑,但拾掇得干干净净。   虽然没什么亭台楼阁,游廊假山,但胜在干净又热闹,看上去极富生活气息。   这是人住的地方。   推开门,看到面前这间不大的小院子,小玉仙脑子里忽地冒出了这一句话。   女孩儿们眼里飞快地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了下去。   李三姐怔怔地扭头看了眼张幼双,眼里难得闪动着胆怯畏缩的光,“这、这是我们住的地方?”   张幼双一看女孩儿们的反应,就明白了她们是害怕和不信,赶紧软和了语气,以哄她小表妹的语气道:“对,这里就是你们日后住的地方了,仓促收拾的。”   小玉仙左看看右看看,头摇得像拨浪鼓,眼巴巴地望着张幼双:“不行,我、我不能住,欣欣子先生你已经帮我们这么多了。我们是婊|子,但不是吸血虫……”   张幼双早就想到了这一茬,继续安慰道:“只是暂住,李氏虽然入狱,但我担心她的亲人会报复你们,你们先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真的,我对天发誓。”严肃脸。   在张幼双这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半哄半胁迫的劝说之下,终于,小玉仙几个被她劝松动了。   一个个,有点儿迟疑地,踏进了屋子里,像是怕惊动屋子里的一粒尘埃。   但很快,这些女孩儿们脚步又变得轻快了起来,争相在房子里跑来跑去。   小玉仙踮着小脚推开了就近的一扇门,浑身上下,肌肤每一寸都好像爆发出了生命和青春的活力。   “你们快来看!”   “这里的床好大。”   “还有琴呢!”   “这是书房吗?!”   阳光穿过红木雕花窗,洒落在桌面上,窗外时有花瓣飘落。   粉色的轻纱帐幔微扬,简直就是她们梦想中的闺房。   女孩儿们一脸兴奋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其实她们的年纪,最小的如小玉仙也不过十五六岁,最大的李三姐也才二十多岁。   放在现代,也就是初中妹妹和刚毕业的女大学生的。   张幼双看得眼睛都有点儿酸了,被这一幕感染得都有点儿想哭了,瞬间觉得自己这一通忙活是值得的。   张幼双,你选对了。   在心里自言自语了一句,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眼睛里的泪水给憋了回去,突然有种如释负重,雨过天晴之感。   她知道,她帮助不了那么多人。   重点是思想和制度。   思想和制度。   而想要改变这两者,除了著书立说和入朝为官几乎别无他法。   张幼双喃喃了一句,精神一振。   突然觉得身为老师的她,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怎么回事?!   所以这就是她在九皋书院当老师的意义啊,张幼双由衷感叹。   ……   想着她在这儿小玉仙她们待得也不自在,见她们终于安心住了下来,张幼双也找了个由头先行告辞。   回家的路上,脚步却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这次行动虽然没得到物质上的报酬,但精神上的报酬却是无价的。   然而,刚回到家还没过几分钟,张幼双的好心情,就迅速被送到家里的这一封信给击碎了。   这封信是吴朋义送来的。   主要跟她说了下小玉仙她们的工作问题,岗位都安排好了,随便什么时候来都能上岗。   又顺便槽了一下《镜花水月》上市以来的盗版问题。   盗版问题,可谓是古往今来各种文艺创作者一生之敌。   哪怕是在古代,盗版现象也十分猖獗。   在没有相应的法律法规约束,甚至比现代还要放飞自我。   就比如明末清初有名的大手子李渔巨巨就深受盗版的困扰。   坊间《镜花水月》的盗版严重,也令吴朋义十分之头疼。   非止盗版,最操蛋的还有跟风。   【宝晋书堂这些贱没廉耻的!竞争不过你,竟然请了三痴散人他们照着你的《镜花水月》,也写什么秦楼楚馆,世家公子和妓子,当真是可恶至极!】   张幼双看完,并不怎么惊讶。   这也是她和吴朋义一早就预见的,这就和淘宝爆款一样根本防不胜防。   就算过了几百年,盗版一样还是文艺创作者心头之恨。   这就好比攀附在原创者身上敲骨吸髓的蛆虫,以原创者的血液肥了自身。   吴朋义信里虽然破口大骂,各种义愤填膺,但她和吴朋义两个倒不是很担心,这段时间以来,张幼双提议的大拉页等各种图书设计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这几项“设计”一直被伊洛书坊牢牢把持,严防死守。   而《镜花水月》还有最后一册完结。   到时候这些独特的设计就是伊洛书坊的招牌,购买需认准伊洛书坊原版。   放下了吴朋义送来的信,张幼双若有所思。   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眼睛蹭蹭一亮。   她想到了!   她为什么不趁着这完结的热度,将《镜花水月》改编成戏剧呢?   她虽然对戏剧没什么了解,但完全可以委托给吴朋义和唐巨巨。   有哪个文艺创作者不梦想着自己写的东西有朝一日能搬上舞台?   最重要的是,至于这演员人选,完全能够邀请小玉仙、孟屏儿她们!还有谁比她们更为合适?   如果戏剧改编成功,对于小玉仙她们而言更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足以帮助她们脱困的银钱。   张幼双一直认为,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以渔。   她不可能帮她们一辈子。   下定决心之后,张幼双迅速打起精神,飞书一封。      第二天张幼双照常回到了九皋书院上课。   那些一向对她不假辞色的白胡子老头儿们个个神色正常,全然不知她这两天一直待在绿杨里。   张幼双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感叹有后台的感觉就是好!有俞巨巨帮忙罩着,这简直就是爽文画风!   绿杨里那边儿的事暂且告一段落,那接下来主要就是县试和《镜花水月》的IP改编了。   等这一天工作结束,下了课,张幼双特地乔装打扮,混进了宝晋堂,翻看宝晋堂新出的话本。   面前这琳琅满目的话本,看得张幼双一愣一愣的。   翻开一看,果如吴朋义所言都是妓女和世家公子的配置,鉴于大梁没有什么和谐大神,略微一翻,可谓是肉香四溢,香艳色情。   张幼双嘴角一抽,忍不住叹为观止。   而且看这来来往往的,客流量的确不错。   “诶,”宝晋堂的伙计狐疑地盯着张幼双看了一眼又一眼,“我怎么觉得你这么眼熟啊?”   张幼双淡定地把“围巾”往上拉了拉,“你看错了。”   转身走出了宝晋堂。   接下来,又四处转了转。   盗版的《镜花水月》的确数不胜数,甚至还有打着她名头,假托是“欣欣子”所做的话本。   亦或是只改动了一个字,走“眼瘸流”,如“欣欣然”、“欣然子”、“昕昕子”……   就这么转了一圈,张幼双心里隐约把握住了一个大概。   没再继续逛下去,而是直接去了伊洛书坊。   她一进门,吴昌就一眼认出来了“披着马甲”的她,喜不自胜地笑道:“哟,张娘子来了?”   张幼双将围巾给解下来,大夏天的围着这么一块布条,热得她一身汗,脸几乎都被热成了个猴子屁股,“吴昌,你家少爷呢?”   吴昌:“后面呢,和唐郎君议事。”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就急匆匆地奔了出来。   少年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张幼双!你昨天送来的信我已经看了!”   紧跟着,唐舜梅也抄着袖子,放荡不羁地蹬着木屐走了出来,翘着唇角笑道:“张幼双稀客啊。”   吴朋义一副忿忿的表情,“你当真是不知道!宝晋书堂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知道。”张幼双坚定地说道。   吴朋义哀怨地看着她:不!你不知道!你知道什么!   你这段时间工作重心根本就不在书坊里了!   张幼双压力山大,也知道自己这几天旷工旷得的确有了点儿厉害,默默擦了把汗,干咳了两声:“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和你详细讨论一下戏剧改编这事儿的。”   说着拿出来一份计划书来。   吴朋义和唐舜梅的注意力果然被这计划书给吸引了过去。   信里毕竟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计划书拿出来就清楚许多了。   “刷”——   计划书铺开,三颗脑袋围着计划书凑在了一起。   在简单地说了一下的自己构思之后,张幼双转过身,诚恳地望向唐舜梅。   “舞美这个,我想着应该能交给您。”   专业的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张幼双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纯属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不太深的杂板令,高不成低不就的那种。   《镜花水月》戏曲改编这事儿她只能提供一个大略的方针。   唐舜梅摩挲着下巴,桃花眼里闪动着兴致勃勃的光,主要是又有新鲜事儿可干的激荡。   “这舞台布景,我倒能试上一试。”   吴朋义眼睛先是一亮,旋即又若有所思:“我能请些戏班子来帮忙拍戏。不过我还是建议找几个名角来。至于其他角色可以交给你那几个朋友。”   吴朋义的提议张幼双何尝不明白。   名角就等于流量。   仔细想想,叫小玉仙她们这些毫无歌舞基础的女孩儿,一下子就上台也不现实。   略一思索,张幼双一口答应了下来。   此事不急,毕竟还要征求小玉仙她们的同意,同意过后,还有进行相关的训练。   至于这“IP改编”的消息什么时候进行宣传,自然是镜花水月最后一册出版之后。   眼看天色不早,离开了伊洛书坊之后,张幼双又买了点儿鲜花水果零嘴,去了趟医馆看望刘月英。   刘月英的精神头已经好多了,至少已经有了些人气儿,那双漂亮的杏子眼也有了些水色,见到张幼双忙欲起身。   张幼双赶紧放下水果去拦。   “不用不用!你躺着就行。”   在她这坚决的态度之下,刘月英没再强求,躺了回去,看到她手里还拿着花,有点儿愣神,又有点儿惊讶。   “这是什么?”   张幼双拿了个瓶子,装了点儿水,把花插了进去,笑道:“送你的。”   刘月英看着花,眼神都跟着柔和了下来,“好香。”   张幼双拽了张板凳,问医馆的要了把小刀,坐下来开始削梨。   张幼双:“……”她和刘月英说到底还不够熟,非典型社恐发作,必须得给自己找点儿事情来干。   手里有活儿干,张幼双轻松了不少,笑道:“今天来,是为了告诉你个好消息的。”   刘月英纳闷,“什么好消息。”   张幼双飞快地削完了梨子,递给了她,“你们那个鸨母李氏如今已经被送到牢里去了。”   刘月英却没有接。   张幼双看了一眼刘月英,女人好像已经呆住了。   她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真、真的?”   杏眼眸光急切,像是在寻求一个答案。   李妈妈被她送到牢里去了?   面前的女郎圆脸笑眼,笑得如此亲切温和,可是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又是如此平静,视若寻常。   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真的。”   一阵默然之后,刘月英忽地轻轻地笑了一声。   “真好。”   笑声旋即越来越大,已然是畅快大笑。   “哈哈哈哈真好!”   “好啊!没想到我这死到临头了还能看到这老奴才受报应!”   张幼双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安慰,却又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刘月英咯咯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身上的烂疮崩裂,血水顺着肌肤淌过了身上的瘤子,滴滴答答,一路流在了床单上,散发出一阵恶臭来。   “好好好!等我死了到时还能在下面看她这老奴才下地狱!!”   笑着笑着,又是一阵默然。   刘月英深吸了一口气,略显扭曲的面色安定了下来。   捂着脸,眼里缓缓流出两行眼泪来,再也掩饰不住泣意。   “欣欣子先生,你走吧。”刘月英嗓音沙哑地说。   张幼双又是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刘月英便将脸扭到了一旁,侧对着她。   嗓音里含着如释负重。   “你愿意为我们做到这一地步,我、我实在无以为报,只愿来生为先生做牛做马。”   “我早晚都要死了,还望娘子能帮忙照顾屏儿、小玉仙她们一二……”   “还有就是……”刘月英笑了一下,唇角勾勒出个柔和的弧度,“我这一身脏病,免得传染了先生。”   这时候所有的言语安慰无疑都显得苍白。   张幼双想来想去,最后也只是神情郑重,一字一顿地应了一声,“好,我会照顾好她们的,一直到她们有能力养活自己为止。”   自始至终,刘月英就没提过她的家人。   张幼双走后,刘月英擦了把眼泪,将自己努力拾掇干净了,她从前是最爱干净的。   做完这一切,她躺在床上,嘴角弯着柔和的笑意闭了眼睛。   遗憾吗?不甘吗?或许还是有些的,曾经的姐妹们都有了好的归宿,唯有她带着这一身脏病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直至走向死亡。   可是人不能太贪心,她能这样体面的死去,临死前又听到这个好消息,已然是心满意足了。      三天后,张幼双收到了来自医馆的消息,刘月英走了。   据说走得很安详也很体面,换了身漂漂亮亮的,干净的花布衣衫,因病掉得稀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   在孟屏儿、小玉仙等人的陪伴下,张幼双特地挑了块风水好的墓地,向阳,墓地边上种了些杂草杂花、海棠、月季,当然还有芋头叶子。   至于这墓碑上的刻字,张幼双想了想,加了一行墓志铭。   “质本洁来还洁去”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第65章   等下了葬,女孩儿们已然哭得泣不成声了。   下葬当天孟屏儿也来了,女孩儿已经恢复了活力和生气,眸光熠熠地看着墓碑,轻轻地说:“已经很好了。”   “是啊,”小玉仙眼眶通红地扑倒在李三姐怀里,彼此安慰道:“至少比意儿、秀云、招娣她们好多了!”   这几个名字张幼双从没听说过,但大概也能猜出是之前绿杨里得了梅毒去世的女孩们。   下了山,一行人心里都有些沉重。   张幼双想了想,决定还是抛出了之前所考虑的那个问题。   “说来有点儿冒昧,但我有个活儿想要请你们干,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孟屏儿擦了把眼泪,除了眼眶还有点儿红,已然冷静了下来: “先生你是大哥的老师,又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只要先生你吩咐的,我们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少女虽然生得一张圆脸,但乌眉星目,自有一番坚韧不拔的气质,隐隐间,似乎和孟敬仲的模样重合了。原本那有些怯弱的气质一扫而空。   虽然不知道这兄妹俩私下里说了些什么,但看到孟屏儿能走出来,张幼双也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高兴。   “是啊,”小玉仙几个也暂时抛却了悲伤,争先插话道,“有什么要说的,先生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做到。”   “不,就算做不到,我们也会去试试的。”   张幼双斟酌着说:“我想请你们帮忙去演戏。”   “演戏??”孟屏儿惊讶极了。   “对,”张幼双耐心地解释了一下,“演的就是《镜花水月》。至于报酬你们不用担心,我过几天会拿一份合同文书来,你们看过再决定签不签。”   她已经决定了把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报酬都让渡给面前的女孩们。   演什么?   《镜花水月》?   她们去演?   孟屏儿、小玉仙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都有些懵了。   孟屏儿睁大了眼,结结巴巴地问:“我们、我们来演《镜花水月》?!”   “可是……我们不会演戏,也不会唱曲啊?”   张幼双解释说:“到时候会有戏班子教你们。”   女孩儿们互相看了看,像是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给砸晕了。   张幼双又详尽地解释了一遍。   “不用看!我们、我们可以签的!”小玉仙早就按捺不住了,急切地说。   她几乎被能演《镜花水月》这件事给冲昏了头脑,心如鹿撞,砰砰直跳。   这可真是——   张幼双有点儿哭笑不得。   “万一这合同文书里面有陷阱呢。”   啊?还会有陷阱。   小玉仙咬着唇,眼巴巴地看着。   这些女孩子里面,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因为不识字,看不懂卖身契被骗的。   张幼双抓紧时间科普了一遍。   “我、我明白了。”小玉仙有些心虚地说,“我们会好好看文书的。”   说着,立刻又露出个甜甜的笑容出来。   “不过我们相信,先生你绝对不会骗我们的。”      在安葬了刘月英不久之后,《镜花水月》最后一册终于刊行。   正如张幼双所预想的那样,虽说各色盗版、跟风卖得如火如荼,但当《镜花水月》这最后一册刊行的时候,还是顺利得拿下了市场,   前期由于广告打得足,招牌打得响亮,《镜花水月》的销量再创了一个新高,卖断了货,这几天书坊又加印了好几次。   每个拿到书的人,首先看到的倒不是故事,而是这书扉页上的宣传语!   说是《镜花水月》要排戏了!   要排戏了?   看官们心里纷纷吃了一惊,捺下震惊继续往下看。   这一翻,却发现这里面的书页竟然是折叠的,能拉开的。   而且纸面光滑,质地坚韧,很难破坏。   这大拉页上的画自然也就是唐舜梅唐九疑的手笔!   平常的图书,里面的插画未免显得局促,然而伊洛书坊就这一细微的改动,却显得巧妙了许多,有了些意思,也给了唐舜梅足够的发挥余地,能挥毫泼墨,尽情挥洒。   这画的乃是千里山川江河,可见林寒涧肃,翠微回日,青巘苍苍,烟波浩淼,整幅画设色清丽爽朗,间落了赭色。   画得却是《镜花水月》最后这一章回。   薛纨放了一把火,烧了谢玉山为她编织的这座华美的囚笼,假死脱身,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谢玉山,自此访名山,搜胜迹,云游天下,好不快哉。   整幅画纵横捭阖,给人以开阔、疏朗大气之感。   翻到这最后的结局,不少看客都是惊掉了下巴。   这古往今来的话本,无外乎都是个大团圆结局,所以,早在《镜花水月》这大结局放出之前,就有人大胆预言,薛纨与谢玉山必定会破镜重圆,重修旧好,多数人心里也都是这么期盼着的。   可如今薛纨这番举动,倒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没有这委屈求全的大团圆结局,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当然也有感叹可惜的,说起来这什么富贵荣华,有情人终,倒当真像是人做的一场梦,是过眼云烟,是这镜中花、水中月了。   至此《镜花水月》终于结束了连载,仍有许多人还没从故事里缓过神来,甚至有不少文人还提笔写下了判语。   有赞扬了薛纨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度。   “薛纨身上这一股英迈高华的侠气,虽是个妓|子,却未必不是个真丈夫!两相比较,倒是谢玉山却落了下风了!”   当然亦有怒斥薛纨的。   这一番讨论却是将《镜花水月》再次推向了最高潮,甚至传往了江南,传往了京城。   不,这还不是最高潮。   这最高潮还在后面呢,在这封面释出的信息上。   《镜花水月》要排戏了!   据说请来的还是越县有名的戏班子。   此时此刻,孟屏儿和小玉仙她们却无暇留意外界对于《镜花水月》的激烈争辩,她们白天要在书坊里“上班”,晚上就在戏班子的指导下拍戏。   灯下,翻了翻桌上吴朋义送过来的这些评语,张幼双若有所思。   这些评语明显都是经过吴朋义精挑细选的,无一不是褒奖之词。   可如今她的目光已然比从前看得更透彻了些。   这些文人墨客为何褒扬薛纨,实际上褒扬薛纨对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追求。   而这坚贞却是他们所需要宣传的,拿来规训世人,或者说妇人的。   少有人知晓我国明清时期,曾经出现过“义夫”这个概念,所谓“义夫”指的是青壮年时期丧妻,终身不再娶的男子。对应节妇,朝廷也会进行旌表。   褒扬“义夫”的坚贞,其初衷是为了鼓励所有男人都该“守义”,都该“妇死当以夫鳏报之”吗?不,不是如此,归根究底,是为了劝妇节!   想到这儿,张幼双叹了口气。   她虽然救了孟屏儿、小玉仙、李三姐……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越县这一个小小的县城,仍有无数受苦的女人。   人力有限,她不可能救下每一个人。   要设立基金会吗?号召大家来进行捐款?先不提有没有士绅愿意捐款,光是基金会帮扶的对象则有带商榷了。   妓|女?   不,不可能,帮扶的对象是妓|女,这岂不是在呼吁废娼,这些士绅断无答应的道理。   那贫穷的女孩们?   如今又没有女学,帮扶贫困的女孩最后无非是在“帮扶她背后的家庭”,没有任何实质的好处落在女孩们身上。   归根究底,不提高女性的地位,这简直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其实就“废娼”这个问题,百年前,近代的有识之士们已经有过一轮讨论了。   现代都无法根治的社会顽症,更遑论古代?   近代的有识之士认为,必须预先“谋妇女的经济独立”,要从“女子的教育入手,养成她独立的能力”。   “要改正妇女的生活使他不当娼。必须在当娼以外去替他解决生活问题,不能直接拿废娼来改正他的生活;因为他的生活根据和生活技能就只有当娟,废娼就是废止他们的生活。”   隐隐约约间,张幼双好像觉得自己把握住了什么,飞快翻出笔记本,提笔记录了下来。   没有女学,不代表她不能开办女学!   如果能开办女学,帮扶的对象是贫困的女学生,免除她们的束脩助她们入学念书……   写完这一段,张幼双轻轻地舒了口气,又提笔写下这段时间的总结和记录。   她的小金库这段时间以来缩水了不少,不过物质金钱方面虽然减少了,但精神生活上却富足了不少。   对于这些收获,张幼双已经很满意了。   和从前相比,在这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似乎成长了许多。   至少看问题深入了不少。   想到自己之前在俞先生面前那番大言不惭,张幼双微微一囧。   搁下笔,张幼双忍不住翘起唇角,望向了窗外的夜色,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星光熠熠。   如今,对于当初那个“大梁TOP1”的野望她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又有了新的奋斗目标!   有了这新的,拆分过后的奋斗目标之后,张幼双就把精力全都投注在了县试和排戏上面。   五个月后。   伴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县试报名的日子也终于到来了。   其实对于县试,张幼双倒不是特别担心,这只是一个小目标罢了。   张幼双的目标说起来实在是有点儿张狂了。   她的目标是,让明道斋应试的学生全都考上!把猫猫培养成状元,帮孟敬仲考上举人!   只有如此,她才能在越县扬名!   想到这儿,张幼双不由肃然,因为只有如此,她才有足够的名望去开办女学。   她对明道斋的学生都很有信心,不过这次考试的成绩也决定着她有关于“女学”野望的成败。   以防万一,还是在县试前进行了一轮为期半个月的最后冲刺。   县试毕竟只是童子试的初级考试,出题都比较随意,不过张幼双还是帮着猜了点儿题,又拟了几道题让学生们拿去做了。   县试开考在二月份,报名在一月份。   这五个月的时间里,猫猫、保儿和王希礼几人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各种发愤图强。   临近年关的时候,终于到了报名的日子。   所幸大梁的报名要求不甚严格,觅了廪生作保,一大早,张衍就和祝保才、王希礼结伴来到了县衙的礼房,填了姓名、年龄、籍贯,至于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这三代履历,张幼双事先也往衙门里多跑了几趟,上下打通了关系。   至此,就等着县试那一天了。   王希礼面色略有点儿泛白,出了县衙大门,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本来以为不紧张,但是一踏进衙门礼房,看到这来来往往报名的学生们,他还是十分没出息地紧张了,当然,这绝不可能承认的就是了!   王希礼内心其实也有点儿自己的纠结。   要是没考上……少年忧心忡忡地抿紧了唇,他家那边儿就不好交代。   本来他家那边儿对他大老远地来九皋书院念书就心生不满。   不!   转瞬,王希礼就下定了决心,就算考不上,他也绝无灰溜溜地回去的道理。   非止王希礼,饶是一向大大咧咧的祝保才出了县衙,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   挠了挠头提议道:“时间还早,要不咱们去庙里拜拜吧?”   王希礼瞬间有点儿对号入座的尴尬与僵硬,扬起下巴,强撑着一口气,眼含不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祝保才不以为意,高高兴兴地转头继续问张衍:“张衍你去吗?”   ……其实受娘亲的影响,张衍也不信这些东西,鬼神这种东西总归是个寄托。   张衍不假思索地一口应了下来:“也好。”   祝保才转头贱兮兮地撺掇王希礼:“你不是崇拜三五先生么?你不去的话,要不给三五先生写封信?叫他鼓励你?”   王希礼没吭声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等张衍和祝保才都走远了。   他这一颗心才不可自抑地动摇了起来!   给三五先生写信……   张衍母子认得三五先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三五先生看在张衍母子的份上,应该会回复他吧?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王希礼少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书铺子里,买了点儿上好的信纸和笔墨,反正他也不差钱。   回到家里之后,洗干净了手,这才坐回了桌子前,郑重其事地铺开信纸,落了笔。      【夫子大人函丈……   这些日子以来,谨蒙夫子诲教,疑惑冰释。   如今学生将赴县试,心中甚为忐忑,还望夫子大人能指点一二。   ……   长怀盛德,聊吐愚衷,书不尽言,伏希珍摄!   ……   】   盘腿坐在床上,看着手上的这封信,张幼双嘴角一抽,差点儿笑喷出来。   “咳咳咳!”   没想到这傲娇少年竟然也有这么纯情的一面。   要是让王少年知道了她其实就是三五先生……   ……咳咳!是完全能预见得到修罗场了。   此时张衍正坐在桌子前,对着一盏灯。   少年脊背挺得直直的,执了一管笔在写着些什么。   他白天和祝保才去了趟庙里,求了两个符,又替张幼双求了个平安符。   随着日期将近,就连他……都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不过张幼双这一笑,倒让张衍心情也忍不住放松了下来,嘴角不由自主带了点儿笑意,想了想,温声问:“娘回信吗?”   张幼双道:“当然是要回的。”   王希礼这用词文绉绉的,让已经习惯和小玉仙、孟屏儿她们用大白话来往的张幼双,酸得牙疼。   不过……好笑归好笑,   当然也不能伤小朋友的心了。   张幼双赶紧端正了神色,咬着笔在心里斟酌了两下。   刷刷刷!提笔写下了几句回复。      两天后,王希礼买了一堆时文程墨,正往屋里走,正好碰上了隔壁的邻居。   对方吆喝了一声:“小郎君,你的信!”   啪!   手上的时文程墨散落了一地,王希礼睁大了那双凤眸,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身子微微一晃,喉咙都跟着紧了紧。   “我、我的回信?”   三五先生真的回复他了??   不等进屋,王希礼就拆开了信。   目光一扫,落在信纸上的目光却陡然凝住了。   【蓬仙是吗?我记得你。   别太担心,你有这本领,尽人事,听天命。   我等你给我报喜。   】   王希礼神情有点儿恍惚,薄唇抿紧了。   内心犹如惊涛骇浪!   先生,先生竟然记得他!   非但记得他的名字!还记得他的表字!记得他从前给他写了这么多封信!   ……   总而言之在离县试还有一个月的这段日子里,各人都有各人缓解紧张、焦虑的方式。   祝保才这几天也发奋得叫何夏兰暗暗心惊。   看着少年伏案埋头狂写的模样,何夏兰心里那叫一个愁啊。   之前她是愁儿子大大咧咧不晓事,不学无术。   如今是怕他熬坏了身子。   可是她这当娘的哪有劝儿子不用功的道理。   何夏兰欲言又止,最终没憋住,斟酌着语气,朝祝保才招招手:“保儿,来,娘和你说几句话。”   “昂?”祝保才茫然地搁下了笔。   何夏兰:“你看你这几天熬的,脸色都变了,其实你若是真考不上,娘又不怪你。”   祝保才愣了一下,爽朗一笑:“娘你这是啥时候转性了啊?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了几句后,又转身抓起了笔。   望着桌上的纸页,少年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低声喃喃道:“要真考不上,那我得怪自己。”   何夏兰“啊?”   祝保才没吭声,抿紧了唇,腾出一只手,捏紧了桌上这求来的符。   他心里其实也紧张。   既为了自己,也为了别的。   毕竟他也不信自己第一次就能考过去,他娘都没抱这希望。   为的么?   还是当初那个在绿杨里门口暗暗立下的誓言。   ……   越县,一处破败的民居。   昏暗的厨房里正坐着个眉眼温和的青年。   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乌发如墨,俊秀儒雅。   凝眉看了看火,孟敬仲正欲站起身拿碗倒药汁。   孟屏儿就抱着一摞柴火走进来了。   一看到孟敬仲,立刻放下了柴火,快步跑了过去。   “哥!哥!你出去罢,娘交给我照顾就行。”   孟敬仲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道:“我又不是个废人。”   少女眸光闪动着坚决的光芒,很不赞成的模样,摇摇头道:“这明年都要乡试了,哥,你跟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这些杂活儿交给我来就行了。”   孟敬仲默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垂眸道:“我只是……怕你太累。”   孟屏儿怔了怔,主动走上前拿起抹布,端起了小火炉,冲孟敬仲甜甜地笑了一下:“我不累!张先生对我们可好啦!过段时间咱们的戏就要上了,到时候就有钱了!”   虽然被抢了活儿,孟敬仲还是提步出了厨房,望了眼院子里这一盆刚换下来的衣服,捋起了袖子。   孟屏儿劝又劝不住,目光触及到孟敬仲略显黯淡的神色之后,只好又闭上了嘴。   她知道,自从那天在绿杨里撞见她之后,大哥心里一直有心结,觉得对不住她。   也不在书院住了,放了学就回家帮她,晚上再熬夜念书。   舍不得灯油钱,就常坐在外面捧着卷书读。   外面下雪又有月亮照着,亮堂,可是冷啊。   冬天到了,冷得孟敬仲手上都起冻疮了,她半夜起床悄悄看了一眼,看到大哥进屋的时候冻得面色发青,浑身不住的打摆子。   他这么文弱的书生,论身体素质还不如她呢!   她只好随便找了个由头:“哥,快要县试了。”   “嗯。”   刚把手伸进盆子里,孟敬仲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大冬天的水冷得像冰一样,手指才伸进去没一会儿,先是刺痛,紧跟着就麻了,红肿。   他简直没法想象从前他在书院里的时候,屏儿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你不去看看吗?”   孟敬仲又沉默了下来,慢慢地搓了一会儿衣服,才温和道:“我相信他们。”   不去,或许也是怕联想到自身。   不过他相信张先生和俞先生,相信在俞先生和张先生的教导下,蓬仙、保儿、衍儿、李郸……一个一个名字从嘴边念过。   他相信他们一定能考过去的,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考过县试、乡试……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得到他。   今年是寅年,过了县试,明年卯年就到乡试了吧……   孟敬仲忍不住微微出神。   到时候又不知道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了。   孟屏儿忽然又道:“说起来,咱们的戏过了县试估计就要上啦,哥,你到时候也来看吧。”   孟敬仲抬起眼,啼笑皆非:“怎么可能不来。”   二月,越县这三年两考的县试终于如约到来。 第66章   到了考试当天,张幼双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了起来。   早在几天前,她就帮明道斋的学生们统一订制了长耳竹篮,笔墨纸砚和吃食也都一应备好了,务必不在这种事情上出差错。   送考的主要是她和杨开元这个笑眯眯的老头儿。   俞峻今天没来,他认得赵敏博,该避嫌的时候还得避嫌,免不得别人背后点点搠搠。不过他该鼓励的都提前鼓励了,该打点的也都打点好了。   拥挤在人群中,张幼双左看看右看看,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这冷冽的寒风灌入肺中,令她清醒了不少。   穿越前她也就是个副科老师,这回竟然有了点儿高三班主任的压力,实在难以描述这把学生送上考场的心情。   明道斋的学生们倒是挺看得开的,经过这么几个月的相处、磨合,师生的关系已然是十分和谐了。   这些少年个个笑嘻嘻的,“先生,等我们啊。”   “这回一定能考过!”   张幼双笑眯眯地挥挥手,“哈哈哈好啊,要是没考过我唯你们是问!”   就这样目送着明道斋的少年们,相伴着往县衙大门而去。   拥挤的人头中,张衍到底没忍不住,微微侧目看了张幼双一眼。   少年乌发墨鬓,容貌清冷俊秀,俨然已经长开了,文秀挺拔的如同一竿青竹。   张幼双愣了愣,心里顿时蔓开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原来猫猫已经长这么大了。而且还长成了这么个清冷聪慧的,令她骄傲的美少年!   她面上却是没显露,只是弯着眉眼笑了笑。   收回视线,伴随着拥挤的人潮往前挪动,张衍心底紧张得轻轻抽搐了一下,看向了前方。   坐在大门外之台上的就是越县的知县赵敏博了,也是俞先生的好友,看起来倒是个十分易于相处的老者。   他此时正侧头和身边的胥吏说着些什么,两旁分列着胥吏,正对着名册按册点名。   考试前张幼双就带他们来踩过点。此时明道斋的学生们,各个都有条不紊,有些虽是第一次应考,但心里都有些把握。   越县还算富庶,设有专门的考棚,桌椅也无需自备,不像别的州、县,还得考生自备桌椅。   搜检点名过后,是廪保相认。   此时天还没亮,县衙里灯火通明。   人群熙熙攘攘,远望着乌泱泱的一片全是人头。   隆冬的天气,寒风凛冽,天际残月沉沉,哪怕拥挤在人群中,有人肉墙挡着,也还是冻得够呛。   好在托了俞先生这一层关系的福,张衍他们这些明道斋的学生能先检先进。   张幼双之前又特地统一定制了棉服,这些棉服在此时顺利地就发挥出了威力,十分保暖避风!   看着这第一次县试没有经验,一个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冻得脸色发青的学生们,明道斋的学生们个个别提多自豪了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张先生说得果然没错!   因为县试没规定非要按号坐,这点张幼双在之前就提醒过了,故而一进场,众人就开始哄抢,祝保才就仗着人高腿长,抢先占据了几个保暖、避风,光线又好的座位。   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因为这里面有个特别奇葩的规定。考试是在白天考,不许点蜡烛,叫“不继烛”。这就导致了坐在后排光线不好的座位上的考生,就十分难受了。   “张衍,王希礼,过来,来给你们挑了个好位子。”   张衍也没客套,点点头,发自内心地说了句,“保儿哥,多谢。”就坐了下来,摆出了笔墨纸砚。   祝保才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嗐!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又诧异地看向王希礼:“王希礼你不坐么?”   王希礼别扭了一会儿,微不可察地低声道:“……谢了。”   各自落座之后,有胥吏来来往往的巡场,送热水,又有考生陆续入场。   等人都到齐了,考棚缓缓关闭,击云板宣告着考试正式开始!   大梁的县试只试一场,作八股文两篇。   胥吏举着试题在考生间来回走动。   第一道题是:谷与鱼鳖胜用   祝保才微微愕然。   这又叫张婶子猜中了!   考的果然有一道小题。   张幼双说考试都有规律可循,就比如乡试、会试每年都必须从《论语》、《孟子》中出一道,这是每年必考的!而剩下来的那一道,就从《大学》或者《中庸》里面选。   《中庸》的概率又高于《大学》。   这或许也是因为大学不过五千四百七十四字之故。   县试虽然自由度很高,但大抵还是脱不开科举的大环境!   在此之前,张幼双就一直训练他们小题,所谓小题也就是之前她讲过的割裂经文的,包括截搭题在内的题目。乡试、会试这种正经的大典并不常用,主要还是考仁义、君臣、施政这些大的方向。   而县试这种童子试,选小题则多有启发、开拓思维的意思。   这个时候,明道斋的少年们又油然而生出了一股优越之感。   想他们从前天天做小题都快做吐了有没有!   于是就按之前张幼双训练的那样,扬长避短,发挥各自在理法辞气这些方面的长处。   当真是有条不紊,胸有成竹!下笔如有神!   王希礼望着卷子,倒是没着急写,而是微微愣神。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张幼双的影响已经如此深远。   这县试竟都叫她给猜中了!可她明明是个女人,绝无机会参加科举的机会。   她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   张衍扭头看了左右的同窗一眼,目光盈盈。   虽然娘没机会参加科考,但如今,他却觉得这考场上无一不是张幼双。   他们就是她意志的继承!   这两道文题都不难。在明道斋的这些天,在俞先生的教导下,他于科场作文上又增了不少心得体会,学到了许多娘之前没教过的东西。   微微闭上眼。   张衍心知。这次考试对自己而言很重要。   望着空白的卷面和稿纸,张衍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状态。   这道“谷与鱼鳖胜用”,出自《孟子·寡人之于国也》   这道题就截取自后世学生们都眼熟的一句话“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再睁眼时,张衍心情确实已平复了不少,没有耽搁,他手腕不停,笔尖流泻出一串端正的楷书。   反复在稿纸上斟酌了许久,却没着急往卷面上誊抄,几句话在口中翻来覆去地嚼了几遍,确定用词的确无碍,才扯了卷子,落下一笔。   “推物阜之效,可实按诸实用间矣。”   自然之利有限,而用之无度,必山穷水尽,山无树河无鱼,民无以聊生。为人君者,当读孔孟之书,当行仁政。   ……   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在此刻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啊——嚏!”   搁下了笔,王希礼嫌恶地往后让了让,忍不住看了前面的考生一眼。   对方佝偻着腰,在寒风中被冻得瑟瑟发抖,喷嚏连天。   王希礼他一向体弱,许是跑了一年多的操,身子骨也扎实了不少,坐在寒风中,竟然倒也没怎么觉得气虚体弱了。   与之相反的是周围的其他学生们,平日里一门心思扑在了举业上,视举业为唯一的正途,鲜少运动。   寒风中坐一整天,不少人已然被冻成了呆逼,体虚者纷纷打起了喷嚏,更有甚者还流出了鼻涕。   打喷嚏、擤鼻涕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副模样,哪里想到会是日后的秀才、举人老爷。      两道题考一天,时间足够充裕。   待到中午时分,明道斋的学生们便拿出了长耳竹篮里预备的吃食。   这也是张幼双提前准备好的,多是些便于携带的糕点,什么红糖小馒头、枣泥糕……   大脑在这种高速运转的情况下,更需要及时地补充糖分和热量。   问皂吏要了热水,明道斋的少年们一边咬了一口香甜软糯的糕点,一边一口热水下肚,胃里暖洋洋的,精神又振作了不少。   这第二道题,题目为“子曰可以共学 一章”。   这道题出自《论语·子罕》,原文是: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有人和他共同向学,但未必和他共同向道。有人可和他共同向道 ,但未必可和他共同强立不变。有人可和他共同强立不变,但未必可和他共同权衡轻重。   这道题题目复杂,包涵的东西多,十分难写。   汉儒以反经合道为权,所谓反经合道就是指虽违背常道,但仍合于义理   这一次张衍凝神看了又看,思索了许久,这才垂着眼郑重其事地落了两行字。   “圣人以精义望学者,而历言其所至焉。   夫轻重合宜谓之权,自共学适道以至于立,亦云可矣。顾遂能事事皆合于义焉?   ……”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然西斜。   此时场中也有几个人站起身,提前去交卷,为的,就是希望知县能当堂面试,在这么多应试的学生中能刷个脸,脱颖而出。   若文章写得不错,知县还会问你几个问题,答得好了,当场就录了。   约莫三四点的时候放了头牌,张衍拿起草稿纸连同试卷一起去交。   少年文质彬彬,容貌甚佳,气静神恬。   赵敏博不由多看面前这少年一眼,又去看他写的这张卷子。   这两篇文章都写得尤其稳重,洋洋洒洒,蔚然通古。第二篇文章其实十分难做。不过短短一句话,就分了四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是共学,第二个部分是适道,第三个部分是与立,第四个部分是与权。   从前一个叫淳于髡的“杠精”,针对孟子他老人家提出了个十分著名的假设,那就是“你女朋友和你妈掉水里先救谁”——   咳咳,走错片场了!   是“你嫂子掉水里你到底救不救”!   孟子巨巨说:“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   孟子巨巨果断表示,嫂嫂溺水了不救那就是畜生!   人命关天好么!在礼与生命不能两全之时,孟子巨巨果断尊重了个体的生命价值。   对于与权这部分,张衍也作出了论述。《论语》曰,“立于礼”,然处非常变局,则待权其事之轻重   当然“权变”这个词也不是万金油,就好比你节操都已经尽碎了,还理直气壮地扯着“权变”的大旗给自己找借口,这无异于在耍流氓 (ノ=Д=)ノ ┻━┻   张衍同时指出“借口适时达变,自谓能权,而或近于小人之无忌惮”。   没有坚定的原则就开始借口“达变”,相当于洪氏所注解的“未能立而言权,犹人未能立而欲行,鲜不扑也”。   纵观全文,作者旁征博引,诸子注疏信手拈来,令人耳目一新,读起来惊喜连连。   看得赵敏博是不止圈点,连连点头赞叹,以他看来这篇文章足以点了案首!   再去看面前的少年。   ……生得有点儿眼熟是怎么回事?   赵敏博和蔼地问:“你几岁了?”   张衍不卑不亢道:“学生今年十四。”   十四?!   赵敏博愣了一愣。   “你先生是谁?”   张衍道:“家师张幼双。”   ……张幼双?这不是上回来县衙里那个姑娘?   俞峻的好友?   难怪如此……能得俞危甫一句好友相称,又能在九皋书院教书,想来也是有真才实学的。   无怪乎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赵敏博点点头。   “你是九皋书院的学生?”   “正是。”   赵敏博莞尔一笑,搁了试卷,“回家快去读书罢,这一次你准是进了的。”   张衍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王希礼等几个明道斋的学生交了卷。   赵敏博无一例外的都随看随点,问了几个问题。   诸如几岁了,你先生是谁。   如果说张衍答张幼双的时候,赵敏博还并不怎么惊讶。毕竟那少年看着是个伶俐人,师生之间,先生固然重要,这学生的天资也占了尤其重的一部分的。   可当这些少年不约而同都恭声道“家师张幼双”的时候,赵敏博是彻彻底底懵了。   他是不是听错了??   这些少年卷子那是一个个写得尤为工整漂亮,他当堂都取中了。   面前这少年尖下巴、薄嘴唇,面色有些苍白。   放眼望去,这些卷子里,就他和张衍写得最漂亮巧妙,张衍却要略胜一筹。   看着面前的少年,赵敏博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先生是谁?”   王希礼恭声道:“家师是九皋书院的张幼双。”   赵敏博:“……!!!”   冷汗瞬间就滑落了下来。   这怎有可能!!   怎么他取中的一个个都是张幼双的学生?   这恐怖的取中率,就不是学生的天资所能决定的了,这俨然是老师教得好!   老实说,那回在县衙里碰上的时候,他也没仔细留意,只模糊记得是个矮个子的,圆脸的姑娘。看着干干净净,清秀可人,并不十分突出。   王希礼这简简单单一句话,让赵敏博立刻就破防了。   这位老者勉强地笑了笑,鼓励了他两句。   整个人心态崩了。   这样下去,他就不好当堂再录了。毕竟他与俞危甫的关系摆在这儿……难保不被人在背后点点搠搠,说他徇私。   不过录还是要录的……只不过要回头再录。   学生们苦读了这么多年,总不能因为他怕流言蜚语让人家这一腔努力付诸东流了吧?   就在这时,有一个黑皮肤的少年走上前交卷,请求赵敏博面试。   赵敏博接了卷子,圈点了一番,暗道了一声好。   颇有些PTSD的,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先生是谁?”   这少年挠了挠头,露出个大白牙笑道,“回县老爷的话,家师张幼双。”   赵敏博:“……”他之前怎么就没看出这姑娘这么能耐呢!! 第67章   伴随着焦虑的学生家长们,伸长了脖子,一块儿拥挤在寒风中。   “阿——嚏!”   张幼双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揉鼻子,跺了跺脚。叹了口气。   ……这几天光顾着熊孩子们,没想到自己倒先是冻感冒了。   头牌放过,张幼双和许许多多家长一样,如潮水般往前拥挤了过去。   奈何身高太矮,悲催得只能踮起脚尖努力蹦跶。   就在她还在努力蹦跶的时候,一道熟悉的,温和的,忍俊不禁的嗓音响起。   “娘。”   张幼双循着声儿回过头,又惊又喜:“猫猫?!你出来了?!”   少年快步走上前。   多亏她注意营养膳食搭配,张猫猫的个头蹿得飞快,却又少年弱质青涩的风流。   还没等她问考得怎么样,张衍弯了弯唇角,倒是先笑开了,“娘,我被县老爷当堂取中了。”   张幼双: “!!”   虽然她相信猫猫能考中,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兴奋地一蹦三尺高。   “是吗?!这、这可真是……太好了!!”   张衍乖巧地将脑袋伸了过去。   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胡乱揉了揉,吸了个爽,兴高采烈地笑,“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紧跟着张衍,又有几个明道斋的学生走了出来。   “先生!”这是喜滋滋的祝保才。   “先生。”这是王希礼,少年微微颔首,但那双凤目里也是压抑不住的欢喜。   张幼双笑眯眯:“诶都出来了?”   “先生!”少年们脸上喜气洋洋的,争先凑到她面前,七嘴八舌道,“县老爷当堂取中我了!”   “先生猜的题果然都中了!”   “县老爷还问了先生是谁!”   当然也有没赶上赵敏博面试失落的。   “交卷交晚了,县老爷不看了。”   其他人安慰道:“这也正常。”   “不,”少年挠挠头,“我觉得县老爷他神色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说起来我前几天做了个梦!梦到好一轮红日当头砸了下来!就砸我怀里了!”   “哈哈哈哈这回肯定你考中了!”   “美得你的!”   人群中有没考好的,失魂落魄以至于痛哭流涕的,还有自认为考得不错,满面红光的,可谓是人世百态。   明道斋的学生们表现得都很不错,令张幼双很是欣慰,松了口气,大手一挥,豪爽道:“考完了就过去了,先生带你们吃饭去。”   登时引起一片欢呼。   ……   与此同时,越县某处民宅内。   一阵宛如黄鹂般清脆动听的说话声,一直传到了院内的香椿树下。   越县阳春班的班主,看着面前的累得香汗淋漓的女孩们,紧绷的脸色稍微放缓了些。   “行了,练到现在了,歇歇吧。”   小玉仙笑嘻嘻地问:“班主,你说咱们练得怎么样啊?”   班主王胜秀笑了笑,难得赞许了一句,“不错。”   孟屏儿却还没歇息,依然在死磕那几个动作。   李三姐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杯茶,“都练了这么久了,歇一歇吧。”   女孩儿抬起明亮的杏眼,摇摇头,笑了一下,“不歇了,不歇了,过几天就要演了。”   不过还是接了李三姐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   其实李三姐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们这些妓|女,靠出卖肉|体为生,吹拉弹唱是样样不会。   这回欣欣子先生能给她们演《镜花水月》的机会,包括孟屏儿、李三姐在内的都是十分感激的。   哪怕演的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也已然是满足了。   她们之中那嗓子不错的,能得唱两句的机会,而她们这种什么都不会的,也就是跑跑龙套。   她们倒无所谓的,就是到时候别拖累了阳春班。   孟屏儿有点儿忧心忡忡。   因为她们都是新人,生手,吴朋义吴老板花了大力气才请来阳春班的人来教他们。   阳春班的之所以肯来,主要也是他给得实在太多了。   “……”   再一个原因那便是阳春班虽也红过,但目下已然过气。   其实对于这出戏,王胜秀一开始根本就没抱多大期待。   主角虽还是他们阳春班的的台柱,但那些担任配角、龙套的绿杨里姑娘们根本就没演过戏!   不过有了唐舜梅和张幼双整天凑在一块儿,设计舞美、舞台效果,戏词剧本,渐渐地也半信半疑了。   放下茶杯,孟屏儿吐出一口气,情不自禁地低声道:“今天就是县试的日子了,也不知张娘子的学生们考得都怎么样。”      大梁的县试由于只试一场,考完后几天就能发榜。   毕竟成绩还没出,大家也没敢怎么放肆,吃完饭讨论了几句之后就各自散开。   等到发榜那一天,祝保才特地起了个大早,胡乱抹了把脸,叼着包子就冲出了屋。   “娘!我去看榜了啊!”   何夏兰内心砰砰直跳,又急又怕,几乎拧成了个麻花,“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等母子俩好不容易赶到县衙门口,门口已经拥挤了不少读书人了,俱都在交头接耳,靠说话来缓解内心的紧张。   祝保才定睛一看,隐约看到了个熟悉的人。   “王希礼?”他怔怔地。   许是不大习惯这人多热闹的场合,王希礼神情有点儿臭,看到他,倒也提步走了上来。   祝保才他是真没想到王希礼也会来看榜。   王希礼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强撑着冷哼了一声,略显刻薄的嘴唇一动,皱眉道:“我自己还用得着看?!县令当堂就取了的。我是来替你们看的!”   等待间隙,又遇上了几个明道斋的同窗,都是一样的紧张。   这古代的放榜又没有什么固定的时间,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衙门开了,几个书吏在吹吹打打的声音中,拿着红纸走了出来。   “嗡”地一声,人群顿时沸腾。   人人都往前挤,往前拥,挤得又是脱帽儿,又是掉鞋,又是怒目而视,又是破口大骂。   “怎么样?!看到了没?!”   “看到了!!我看到我名字了!!”看到的,或拊掌大笑,高兴得手舞足蹈,几乎快疯了。   那没看到自己姓名的,脸上不动声色,心里砰砰直跳,不死心,两只眼睛摄住了红纸,一遍又一遍地找。   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终于面色灰败了下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怔怔地站在人群中暗自神伤,很快又被人群给挤了出去。   此时明道斋的学生们已经在红纸上找到好几个眼熟的名字了。   祝保才长手长脚,人高马大,也难得紧张得浑身发汗,不敢去看,捂住眼睛先从外圈看,一圈一圈找。   “怎么样?怎么样?”何夏兰着急地问,这可不同往日考九皋书院的时候了,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县试!   “娘!!”祝保才突然大吼了一声。   何夏兰吓了一大跳:“怎么样了!”   祝保才兴奋得几乎快蹦起来了,扬眉吐气,大叫道:“我考上了!!我被取中了!我过了!”   何夏兰激动得也大叫了一声。   母子俩兴奋地抱在了在一起。   何夏兰大喜过望,还没忘记张衍今天似乎没来,忙问道:“怎么样?看到衍儿的了么?”   祝保才两只眼睛摄住红纸,“在找呢!”   县试的榜单是圆圈式的,顺时针方向写,50一个圈,到后面剩下的不满50了,就加宽间距凑一个圈。   这回他从内圈直接开始找。   看到“张衍”名字的时候祝保才愣了一愣。   疑心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   没看错!   张衍这名字正在最内圈、最正中12点的位置,也就是通俗的“案首”!   “案首!!”祝保才立刻比自己中了案首还开心,狂奔出来,大笑道:“娘!衍儿是案首!!”   何夏兰也愣住了:“啊?”   “衍儿是案首!”祝保才与有荣焉,大声重申,“案首!第一名!”   何夏兰震惊地睁大了眼,结结巴巴直打舌花,“是、是案首?衍、衍儿是案首??”   王希礼也取中了,第一圈的位置,前二十。   接下来,两个人又紧紧地盯着红纸,一个一个找同窗的名字。   李郸也取中了。   明道斋这回应试的学生竟然都取中了,无一人落榜!   那厢,敬义斋的人也挤在人群中找。   沈溪越紧张得握紧了掌心,他理所当然地取中了,就在内圈,前五十。   “王希礼呢?”有人问。   “别吵!在找!”有人怒目。   “找到了!前二十——”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那人揉了揉眼睛,惊呼,“我没看错吧!张衍!”   “张衍怎么了?”同伴不耐烦。   “案首!张衍是案首!”   瞬间,敬义斋的人都傻了。   沈溪越也呆住了。   案首?张衍竟然是案首?   敬义斋的人愣归愣,很快又被耳畔的议论声吸引了注意。   “这张衍是谁?”   “怎么之前从未听闻?”   虽说案首落在了明道斋挺叫人不爽的,但少年嘛,迅速就整理好了情绪。   总归是九皋书院的,同一个书院,自然是要一致对外。   敬义斋的学生们,立刻就抛却了这点儿不爽,大笑道:   “九皋书院的,是我们书院的!”      杏子巷。   一大早,曹氏出来倒水的时候就听到了一片声的锣响。   她愣了一愣,忽地记起来。   今天似乎是县试出榜的日子?   来不及放盆子,忙抱着盆子拥过去看。   只看到一队穿着红的,喜气洋洋的人,吹吹打打地路过了杏子巷一路往前去了。   “发榜了?”   “这是去谁家呀?”有人好奇地问。   报喜的人笑道:“去张家!前面元宝巷子的张家。”   “张家?”   “案首出来了!就是那家的张衍!”   张衍!   杏子巷的众人“嘶”地倒吸了口气。   那报喜的人喜气洋洋的,又多讲了一句:“这报的还不止这一个喜呢!他家那位张娘子不是在九皋书院当先生么?”   “怎么地?”有人忙打断追问。   “她门下的学生,全都取中了!!”   这回杏子巷的众人是连嘶都嘶不出来了。   曹氏更是目瞪口呆地望着报喜的人远去。      张幼双睡得迷迷糊糊间,是被外面的鼓乐吹打声给吵醒的。   一睁眼,张衍就端着一杯水坐到了她床边。   少年穿着件青色的直身,腰身纤细,乌发拢作个马尾,皮肤白皙,猫眼如水精琉璃般透彻温柔。   考完之后她也放松了,嗨了好几天,又因为县试当天在寒风中守了一天,这几天感冒,脑袋昏昏沉沉。   张衍嗓音轻轻的,像是怕扰了她睡眠似的:“时间还早,门窗我都关起来了,娘可要再睡一会儿?”   “不了,”张幼双胡乱揉了揉头发,接过张衍递过来的水,咕咚咚一口气喝完了,起床穿鞋,“今天是发榜的日子吧?走,我们看看去。”   她有自信猫猫他们都能考中,不过是名次的区别。   孰能料到,张幼双刚一推开门,报喜的,前来讨喜钱的人,如潮水般涌来。   ……她是在做梦吗?这是怎么回事?!   “张衍!你是案首!”人群中十多个熟悉的嗓音高声喊道。   哗啦——   张幼双目瞪口呆地眼见那十多个熟悉的少年。   这十几个少年眨巴着眼睛,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喜色,争先恐后道:   “先生!我们取中了!我们都取中了!”闪闪发亮的眼睛,一副求表扬的表情。   何夏兰拨开人群,拽着祝保才走上来,又笑又是忍不住要掉眼泪:“来来来,快给你先生行礼。”   祝保才疼地大叫:“娘!我知道!我知道!耳朵要掉了!”   张衍也微微怔忪。   ……他当真被取为了案首?   冬天的阳光总显得格外明媚,天光洒落。   报喜的人围着傻不拉几的母子俩,笑着涌上前说吉祥话。   那凑到她跟前的少年们也都个个,欣喜若狂,意气风发。   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鼻尖浸润着初冬那股冰凉的寒意,这一口气直透如肺里,整个人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有点儿骄傲,有点儿小嘚瑟地看着面前自己这一手栽培下来的“萝卜秧子”们。   冬萝卜终于到了成熟的季节。   那感觉就像是胸腔中一朵闪闪发亮的小火花,霎时间席卷了全身,烧得她浑身上下热血沸腾。   既取中了,还是头一名,那庆功宴是必须的。   张幼双她还是完全低估了门下这些熊孩子的折腾程度。   好不容易送走了报喜的人离去,十几个少年兴致勃勃地脱了靴,争先恐后地拥进了张家。   左看看,右看看,一脸好奇。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来张先生家里呢! 第68章   王希礼刚进来的时候还显得有点儿拘谨,但很快就被带偏了,凤眸里也难得闪动着好奇的光。颇为傲娇地想,他倒是想看看张幼双和张衍家中究竟有何不同。   天知道她脸还没洗啊啊啊啊啊!   张幼双僵硬了一秒,让张衍和他们说话,自己飞速去洗了个脸,又和何夏兰一起帮着倒了几杯茶,拿了几盒点心作为招待。   这些少年也没客气,将点心哄抢而光。   “抢什么!先生还没用呢!”   “对对对!先请先生和张衍喝茶!”   “第一杯敬咱们的先生!第二杯敬咱们的案首!”   说干就干,十几个少年迅速整身站起,将张幼双摁在了座位上。   一个接一个排着队,轮流走到张幼双面前,一揖到底,谢她这段日子以来的辛劳。   张幼双双目灼灼,嘴上虽然说着没必要,但还是嘚瑟地翘起了唇角。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在桌子前团团坐定。   这一张小桌子也多亏他们挤得下去。   “俞先生,俞先生咱们那儿还没过去呢。”   “说起来,咱们要不要去通知孟师兄,给孟师兄也报个喜?”   这个建议得到了一致的认同。   祝保才迟疑忸怩了老半天,终于吞吞吐吐地问:“这回咱们斋在考列第等循环铺上的成绩总能超过敬义斋了吧。”   王希礼嗤笑了一声,凤眸里竟也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难为你还惦记着这个!”   结果不开口倒还好,一开口顿时引来一片“围攻”。   “这回斋里肯定要给蓬仙你还有孟师兄发钱!”   “你是斋长,膏火银多!又进了内圈!还不请客意思意思?”   却默契地只字不提孟敬仲请客。   王希礼一脸卧槽:“你们怎么不说张衍呢!”   “张衍那还用说?”   闻言,张衍嘴角一抽,默默扶额。   王希礼面色顿时扭曲了。   天知道他离家出走,也没什么钱好吗?   坑爹同窗们闻言一拍桌子:“没钱那就脱裤子!”   “脱裤子!抵债!”   于是,屋里再次鸡飞狗跳了起来。   王希礼青了一张俏脸,努力捍卫自己的裤子。   祝保才晕乎乎地傻乐。   张衍看了他们一眼又一眼,眸色沉静静的,莞尔望向了门外冬日这清朗的天色。   眼睫不由微微一颤。   他知道,在绿杨里门口,他、祝保才、王希礼都曾在心里默默定下了一个目标。   不过他们谁也没说,这五个月的时间里一直在为这目标努力。   而明道斋的同窗们也似有所觉,不约而同地为着这场县试奋斗。   而如今……   这关乎孟敬仲的目标终于实现了。      为护自己的“贞洁”,追逐中,王希礼同学脸色铁青地闪进手边的屋子里,果断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那一伙“如狼似虎”掉节操的同窗。   靠着墙壁,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提着自己裤腰的手也松了下来。   抬起眼看了一眼目前所处的环境。   首先跃入他视线的,就是占据了两面墙的,一字排开的大柜子。   这里面满满当当塞的都是书!!   饶是见多识广,出生富裕的王希礼也不由怔住了。   这是张幼双和张衍家里的书房?这是把书坊都搬进家里了么?!   顾忌门外那些掉节操的同窗们,没敢立马出去,王希礼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书桌前。   一眼就被桌上摆着的一方红通通的印章吸引了注意。   拿起来看了看,只见其上拙朴的两个吉金文字。   “三五”   这是三五先生的印章??   王希礼懵逼了一瞬。   ……即便张幼先生和三五先生是熟人,但先生的印章怎会在此?   那里怎么还这么多信。   一皱眉,犹豫了一瞬,正欲走过去看。   “蓬仙??王希礼?!”门口突然传来了同窗的喊声。   王希礼浑身一震,做贼心虚般地一个哆嗦,赶紧收回了手,眼睫颤了颤,定定心神道:“来、来了!!”      十几个少年折腾了一个上午,这才依依不舍地出了门,找俞峻和孟敬仲道喜去了。   离开前倒是颇为自觉地把屋子都打扫干净了,桌椅也摆正了。饶是如此,张幼双一想到俞先生,还是默默给俞先生点了个蜡。   入了夜,道喜的人都渐渐散去。   张幼双咬着笔杆,动笔写请帖。   猫猫考上了案首,她如今的待办事宜里又多添了一项“操持庆功宴”。   翌日,张幼双到九皋书院上课的时候,果然又被贺喜声给淹没了。   同事们都发自内心地为她高兴,她在九皋书院的名望也随之水涨船高。   毕竟,她带的这十几个赴试的少年,无一例外全都取中了!   实力就是碾压一切流言蜚语的最佳手段。   书院给每个考中的学生都发了一笔膏火银作为鼓励,孟敬仲和王希礼作为斋长,膏火银自然也比寻常同学丰厚不少。   张幼双并无意外地也得到了一笔价值不菲的奖金。   过了两天,张幼双陆陆续续地把这请帖都给寄了出去。   收到请帖的一一都回复了,很给面子,都表示会来,唯独俞峻,竟然婉拒了她。   张幼双怔了一怔,脑子里瞬间飘过了无数个念头。   不对啊,为什么会拒绝她?   忍不住抱头冥思苦想。   她还以为她和俞先生之间怎么也能算得上一句朋友了……还是说还没到这地步?是她自我意识过剩了?   怎么都说不通啊。   想了想,张幼双豪气顿生,干脆搁下笔,直接上门去问!   其实倒不如张幼双想的那般。   俞峻他生性喜静,也不能说喜静,可以说是早已习惯了独处。   人多反倒不自在了,况且他酒量也不好,每回宫宴若无例外他都是第一个退场,梁武帝也习惯了他这脾性,并不勉强他。   男人半垂着眼帘儿,临窗而坐,露出个冷峻的侧脸,鼻梁高而挺拔。   骨峻的指节拿着一把刻刀。   仔细一看,这桌上的竟然都是扎灯笼所用的材料。   这段时日,他和张幼双的确走得有点儿近了,于情于理,都该避嫌。   这也正是她所愿的。   俞峻将目光望向面前这盏业已完成的灯笼。   这竟然是一盏走马灯。   准确地说,是作成了走马灯模样的孔明灯。   同僚们家逢喜事,他总会送上一份薄礼以示祝贺之意。张衍既取中了案首,于情于理,他即为师长,也要有所表示。不能为了避嫌,连人情世故都不顾及了。   张幼双是知道俞峻的住处的,不知道也能问,杨开元很乐意告诉她。   站在这一栋灰扑扑的,不起眼的民居前,张幼双扯了扯裙角,有点儿紧张了。   有妇人从门口出来倒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找谁?”   “我找俞先生,俞峻先生,就是在九皋书院当夫子的那个。”   妇人吃了一惊,“你找俞先生?”   张幼双点点头:“对,能麻烦您帮我喊一声吗?”   妇人自然无有不肯。   没一会儿,张幼双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沉冷峻拔的身影。   黑眼珠,黑头发,如霜雪般动人,身形颀长清瘦。   俞峻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张幼双,微微一怔。   张幼双没等他开口,倒仰着脸先笑了。   眸子里亮晶晶地,落落大方地问:“先生,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吗?”   眼前下意识地浮现出女郎脆生生的嗓音和那星光熠熠的目光。   “为了不辜负先生的期待,我一定不会让先生失望的!”   俞峻: “……”   他静默了一瞬,微微颔首:“记得”   记得!他记得!   张幼双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脑子里晕乎乎的。   那感觉简直就像是开香槟。   “砰”!   只不过冲开瓶塞的却不是酒沫,而是五颜六色的星星。   张幼双咽了口唾沫正欲再说些什么,没想到俞峻竟难得蹙眉迟疑了一瞬,又道:“先生稍待,我有一物送给先生聊且算贺礼。”   她的礼物?   张幼双讶然,“先生客气了。”   这些天,她收到了不少礼物。   不可否认有点儿欢欣雀跃,又有点儿好奇,好奇俞峻会送她什么礼物。   “好。”张幼双点点头,“我在在这儿等着先生。”   俞峻微微点头,转身离开了。   去而复返时,手上却多了一盏……灯?!   张幼双惊讶地接过灯看了一眼。   这竟然是做成了走马灯模样的孔明灯。   统共四幅。   每一幅画显然都是俞峻自己画的,内容也无甚特殊的,不过是讨个吉祥之意。   虽然与唐舜梅相比,的确生疏了些,但笔法细密工整,足以想象出其细心勾勒的模样。   此时天色向晚,霞映灯红。   河畔渔火星星点点升起。   张幼双自己转动着灯笼,画面一幅幅闪过。   马骑人物,旋转如飞。   一时间看得入了神,目眩神迷。   这是俞峻做的吗?这这也太心灵手巧了!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这四幅画,而是画上这雄健遒劲,古拙有力的两行字。   却是引的侯蒙那首《临江仙》   “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全文是“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   侯蒙其人少时不得志,据说曾有轻薄少年将其形貌画在了风筝上,侯蒙不以为然,哈哈大笑,提笔写下了这首《临江仙》,后一举登第官至宰相。   俞峻神情如常,看不出有任何情绪的变化,浑身上下一如风雪般冷清又克制。   说出口的话也依然疏淡有礼,“这既是贺礼,也姑且算是上回……所报之琼瑶。”   张幼双觉得自己心跳都漏停了一拍,下意识想到了上次那盏小橘灯……   还有那隐约有些暧昧的,含蓄而不发的气氛……   看着这盏灯笼,张幼双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既紧张,又有些赧然,既意外又感动。   这几天下来她收到了很多贺礼,大多是胭脂水粉什么的,不是说她不喜欢胭脂水粉,只是这句“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真的说进了她的心里。   感动于自相遇起,对方言行举止间对她的尊重。   这个世界向来不欢迎有野心的女人。   而俞峻,她的这位偶像,是真正地在支持她的事业,在她身上寄托了远大的志向,美好的祝福。   不是有句话说,追星就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吗?还有什么比偶像支持自己的事业更令人心情激荡的!   高岭之花,无形撩人,竟然如此恐怖。   张幼双张了张嘴,眼眶竟然有点儿红了: “谢谢先生,这个礼物,我、我很喜欢。”   “既然都做出来,先生要不要和我一起放了它。”   不等俞峻反应,或许是预料到了这位高岭之花可能会拒绝,张幼双迅速问借来烛火。   将灯笼托在掌心,张幼双忐忑地问:“俞先生……一起放吧。”   又赶紧补充了几句,“这样先生也能讨个彩头,我也祝先生能如这首词文中所说的那般……”   俞峻静静地看了她几眼,竟然真的走上前应允了她,嗓音微不可察地柔和了几许,“好。”   便垂着眼,将掌心贴在灯面上,与她一起将这灯笼送出了。   在这向晚的红霞中,灯笼借着晚风,一举跃上天际。   只这星点的一盏,映着满河的渔火。   被暮风一吹,映光转影,马骑人物团团走过,若隐若现,像是误入了香霞云堆里。   “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   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第69章   随着灯笼如一豆般倏忽不可见。   张幼双一个激灵,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暗搓搓地瞥了身边的俞峻一眼。   微冷的霞光描摹出对方梅魄般的清姿,半敛着的眉眼像是凝了些风霜雪气,却又蕴着些人间的炊烟。   清冷不失柔和。   这一切简直就像是个灯火辉煌的梦。   就在这时,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   俞峻倏忽掀起了眼皮。   目光相撞间,张幼双几乎能清楚地看到这深黑的眸底里,倒映着的她。   像是镜花水月的梦境。   张幼双呼吸猛地顿住了,脸上温度不受控制地一路攀升,耳畔好像幻听出了种子破土发芽的动静。   不妙。   作为个心理、生理各方面都很健全的成年女性,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双双??”一个略有些迟疑的、惊诧的嗓音冷不丁地在背后响起。   这暧昧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   张幼双差点儿跳起来,茫然地循着声源看去。   “你……你是??”   不知何时,身后竟然多了个牵着孩子的妇人。   这妇人生得隐约有些眼熟,不过张幼双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认出这是谁来。   对方露出个惊喜的笑容来:“真的是你啊!!我是蓉娘啊!!”   蓉娘?   张幼双迅速在记忆中搜寻了一圈,终于翻出了对应的人。   这是她还没搬家前,原主在老街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苗蓉娘。   说是朋友,其实不过是点头之交,原主正儿八经的朋友统共也就陆承望和田翩翩。而这两人早在前几年就已经离开了越县。   张幼双恰当地也露出了个惊讶的表情:“蓉娘?!你怎么在这儿?”   又看向她牵着的小孩儿,“这是你儿子?”   对方见她记起来,更高兴了:“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呢?”   就在这时,对方似乎留意到了她身边的俞峻,惊讶兼好奇地问:“这位是?”   俞峻默不则声微微颔首,眉眼间依然残留着微不可察的柔和,双眸如碧海微漾,“某姓俞。”   苗蓉娘她明显被俞峻这颜值惊到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不等张幼双解释,立刻秒懂地笑出来:“哈哈哈我晓得了!”   ……张幼双努力克制住捂脸的冲动。   不,你不懂。   苗蓉娘感慨地叹了口气:“当初你和你爹娘闹翻了,就这么走了,我们俩得有十年没见了吧?”   “也就翩翩和你承望哥哥才晓得你住哪儿。到底是个大姑娘了,不是从前追着你承望哥哥后面跑的小丫头了。”   看着回忆当年的苗蓉娘,张幼双嘴角一抽,几乎不敢去看身后俞峻的反应。   “……”   黑历史都被爆了出来,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实吗。   张幼双内心悲怆,面上无奈。   她在俞峻心目中的印象该不会已经成了竞争失败的败犬了吧??   苗蓉娘感慨地说了半天她和田翩翩还有陆承望之间那点旧事,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张幼双她身边儿还有疑似她夫君的那位。   对方半垂着眼,依稀间似有冷冷清清的寒意透出,面色都微微变了。   苗蓉娘羞惭地红了脸,自知失言,忙闭上了嘴,强行转移了话题。   “哎,你看我,我说什么呢,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其实你不用打补丁也没关系。因为后面这位真的和我没关系,虽然我目前想有点儿关系。   张幼双赶紧表示不在意。   “还有,这位,呃,俞先生……”张幼双含糊道,“是我朋友,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也没敢看俞峻的神情。   “啊?啊?”苗蓉娘愣住了,“双双,你、你难不成未结亲么?!”   既然他们不是夫妻,怎么没看那位俞相公有解释的意思?   苗蓉娘:“你难道还记着承望哥……”   张幼双何等人物,眼看话题就要往不可控的方向一路跑偏。   深吸了一口气,秒打断了苗蓉娘的话,表示要请苗蓉娘找个茶楼坐坐,小聚片刻。   苗蓉娘这神情明显好奇得要命,自然无有不同意的。   于是,张幼双也没多看俞峻的神情,转过身,飞快道:“先生,我和苗蓉娘先行离去了!我们到时候庆功宴再见!”   一鼓作气地将请帖塞到了俞峻手上,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自然也没看到身后俞峻的神情变化。      俞峻他孤身了四十年左右,从来就不是个重欲的人。   人人都以为他是个完人,这世上哪来的什么圣人、完人。   不过是以自家之心体验圣人之心,虚心、达道、最后以致于切己。   故而这么多年来,无不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读书明理,修养身心。   几乎也就忘了他自己不过就是个普通人。   是个普通人自然也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和欲|望。   对他人妻,他人母动心是这一重失礼。   听闻“承望哥哥”之言辞,吃那无端的寡醋,又是一重失礼。   大抵上为人处世,一如读书识字,需虚心静虑。   可这一次,他还是打破了他坚守了近四十多年的立身原则。   哗——   俞峻眼睫微颤,还沾着点儿雾气和水珠,从水中走出来。   水温是冷的。   他只披了件青色的外袍,下面几乎什么也没穿,哪怕刚刚在水里已经走过了一遭,还是涨得难受。   从前同僚在私底下笑话他旷了这么多年。   他虚心静虑了这么多年,竟也渐渐地也生出了几分浑浊的,更妥帖地说是混账的欲想来。   混账得像个毛头小子。   此时打扮得也像个混账的毛头小子,通身皆湿,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头发没梳,披在肩头,发尖和眼睫都往下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白皙光洁的胸膛裸|露着,呼吸一起一伏,有些急促和难受。   男人因为吃味儿,对女人,尤其是喜欢的女人的“惩罚”其实是很简单的。平日里恪守礼节,凛凛然不敢放肆。私下里,却难免生出那些绮念来。大抵上离不开床上那些事,愿变着法儿的折腾,将心爱的人折腾成一支带雨的春杏。   是“缓揭绣衾抽皓腕”,又是“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   大梁妇对夫常以哥哥相称。   想到刚刚水中这旖旎的梦境,俞峻就忍不住一僵,在这浑浊的欲想终于放出了囚笼之后,神思清明之下,铺天盖地的罪恶感犹如另一重牢笼束缚住了他的身、心。 第70章   一般情况下,发榜之后不久,作为一县之长,越县的父母官,赵敏博都要设一筵宴,邀这些新取中的学生们。   虽然不比院试的簪花宴,乡试的鹿鸣宴,但对于这些新取中的学生们来说亦是一种荣光,这种筵宴更彰显着这位越县父母官对教化之看重。   作为九皋书院的先生,今年县试取中的这十几名学生的老师,张幼双赫然也在赴宴之列。   一个女人赴这种筵宴简直就是破天荒地的头一遭!   站在府衙大门前,张幼双整了整裙角,双眸灿灿若星子,任由其他学生们的各色的目光从她脸上一一掠过。   今天她特地打扮了一番,走得主要是清新素雅流。   每逢冬日,大梁的姑娘们多爱穿浅色,浅色象征雪、月,而梅花纹,营造出雪月梅花的清逸风致,又多以大红作点缀。   女郎穿着件白罗点梅花的大袖衫,下着月蓝湖绉斗纹百蝶裙,足下蹬着一双大红的羊皮小靴。   身旁的少年,也就是张衍,则穿了件远山青的道袍,眉目如画,清艳悠长,清瘦的身姿静静站在纷飞的大雪中,提着盏昏黄的牛皮灯笼,眉眼在灯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温润如玉。   作为这会县试的案首,张衍理当是众学生中第一个入场的。   少年唇角弯弯,冲左右作了一揖,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提步率先进了府衙的大门。   随后这些学生们才陆陆续续鱼贯而入,张幼双脸色冻得微红,心里却犹如同豁然天曙,灿阳朗照大地。   所谓红日初升,其道大光,不外乎如此!   众学生向赵敏博见了礼,赵敏博又温和地说了些劝勉的话,筵宴这才准时开场。   一踏入府衙,张幼双几乎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俞峻。   倒也不是很意外,这种场合,要是俞峻没出场她还比较意外呢。   男人身形颀长,披了件石青色的鹤氅,乌发如绸缎般拢作个马尾束在脑后,鬓角的发似乎沾着些外面的寒气。是眉目如画,清冽动人的好风姿。   目光扫向她的时候,清明得一如雪月交相辉映的冬夜。   前几天张幼双溜得太匆忙,心里还有点儿忐忑,看俞峻的模样似乎没有被前天那件事所打扰,朝她微微颔首,便转过了视线。张幼双也松了口气。   毕竟人多眼杂,她打过招呼之后,也收回了目光。   可是下一秒,在看向前面的人群时,张幼双愣住了,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   前面,一道隐隐有些熟悉的人影,正和赵敏博交谈着些什么。   这也是个风姿极好的男人,皮肤白皙,侧脸轮廓十分眼熟。   张幼双瞠目结舌,眉心一跳,忽然涌生出了股不详的预感。   这个侧脸怎么那么像……陆承望!!   那一瞬间,张幼双内心如雷云滚滚,整个人都不好了。   昨天苗蓉娘还当着俞峻的面八卦她和陆承望呢,今天就碰上正主这是怎么个神奇的场面。   自从陆承望和田翩翩上京应举之后,她就渐渐地和这两人断了联系。   陆承望怎么会在这儿?   等等……张幼双忽然福至心灵。难道说前几天苗蓉娘和她提起陆承望根本不是巧合么?是陆承望早就回到越县了?而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也难怪毕竟她早就从杏子巷搬出去了……   就在张幼双大脑飞速运转,各种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神似陆承望的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了脸来。   张幼双飞快移开了视线,视线一转,又和俞峻撞了个正着。   “……”张幼双嘴角一抽,点了点头,飞快闪进了人群里。   纵观整个府衙,就她一个姑娘,就算躲在人群中也显得扎眼得很,不少不知她身份的学生们,都有惊讶、诧异和困惑的目光望着她。   就在这时,赵敏博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准确地定位到了她,脸上立刻绽出个笑,快步走上前道:“张娘子!”   张幼双拘谨道:“民女拜见县老爷。”   “哈哈哈!这话就免了吧!”赵敏博亲热大笑,“快随本县来!”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张幼双就这么被赵敏博拎到了人前!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全落在了她脸上,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陆承望。   张幼双心里认命地叹了口气。   赵敏博笑道:“诸位有所不知,本县身边这位娘子姓张,是九皋书院前些日子新聘的夫子。”   “这位张娘子真真是个博涉百家的不栉进士,其门下的学生今年都是取中了的,你们若有什么不懂之处,也可问她。”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是对张幼双推崇至极。   嗡地一声,府衙里沸腾了。   众学生不可置信地看着赵敏博身边这圆脸女郎。   陆承望愕然地看向了前方。   ……双双?!   而张幼双这个时候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唇角弯了弯,落落大方地迎接着众人的打量。   这其实算是她在越县读书人的圈子里第一次正式亮相。   有实绩的加持,这次亮相足以称得上惊艳。   ……   乡饮酒礼自有一套繁琐复杂的程序。如宾、主、僎、介的演员和座位,笾、豆、尊、俎的礼器,甚至是交杯的办法都有一一地讲究   好在“礼”本来就是地方各级学校所教授的,除经文之外的重中之重。   这一套繁文缛节做下来,王希礼这狗大户,富二代就不消说了,就连祝保才也是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举手投足竟然也有了点儿稳重感!   十几个明道斋的少年都被调|教得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看得赵敏博捋着长须,心里是连连感叹。   乡饮酒礼,除却勉力这些新取中的学生们,以示知县教化之重,更为重要的是,强化这些学生们地域上的共属意识。   所谓“乡党”本就是大梁官僚政治中重要的一环。这些日后要踏入仕途的学生们,今天就要在这场筵宴上进行人际关系的社交。   待这些繁文缛节,按部就班地一一走过了,筵宴上的气氛明显也轻松了不少。赵敏博更是笑眯眯地劝大家不要紧张,放开些。   张幼双不太确定陆承望有没有认出自己来,还是说在这众目睽睽的场合之下,不便和她叙旧。   十多年不见,当初这位暖男男神,也大变了个模样,轮廓更加温和深邃了不少,乌发墨鬓,笑起来时,还是那个温和没脾气,看起来好欺负的老样子。   深吸了一口气,张幼双告诉自己还是什么都别想了。   她这回来,是肩负着一个重要的任务的!   那就是《镜花水月》的第一出戏,将在这场筵宴上上演!!   在此之前,她就特地拜托过俞峻,让俞先生帮忙和赵敏博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安排几个节目。   这毕竟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乡饮酒礼,再说了,这酒礼行过了,穿插几个节目,热热场子,也不是不行。   于是,酒礼过后,赵敏博笑了笑,道:“今日,你们不要客气,也不要拘谨,念了这么多年的书了,就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放松放松,到时候再重整精神,应对来日的府试、道试。”   “本县今日特地给你们安排了几个助兴的表演,大家若有兴致,可随本县登楼观赏!”   众人自然无有不肯,都笑着叫好,随赵敏博出了县衙,走了一段,徒步走到这几年越县新修的“凤台”楼上。   每逢佳节,越县大大小小的官员士绅常登临“凤台楼”与民同乐,今天一早,县里就放出来了消息,说是晚间时候“凤台”楼上有节目可看,据说演的还是前段时间很是红火了一场的《镜花水月》!   利用知县的号召力,乘着县试的东风,推出《镜花水月》,是张幼双一早就打算好的。   这回越县的百姓也都兴致勃勃地聚在了下面,争先恐后地要看这些新取中的学生们讨讨喜气。   众人各自落了座。   张幼双心里也忍不住砰砰直跳,将目光投向了这临时搭建的舞台上!   ……   其实赵敏博也有点儿好奇,这出《镜花水月》究竟能演出个什么的。   俞危甫估摸着过段日子就得回京了,想必到时候又能做回那正二品大员、户部尚书,东宫那位想必还会给他加官进爵,荣宠加身,以示抚恤之意。   古人云潜龙在渊,抱器待时,果然不无道理呐!   所以当俞峻难得“求”到他面前的时候,赵敏博不假思索,痛快地就答应了!   同时也有点儿好奇那位张幼双究竟和他是什么关系,值得俞峻他这般私下里帮她。   俞峻此时正坐他左手边,抬眼望着台上,沉静稳重,倒也看不出心中所思所想。   想到这儿,赵敏博又笑着对身边坐着的陆承望道。   “你有所不知,今日演的这场戏,正是前些日子坊间广为流传的《镜花水月》。”   陆承望并不意外,微微一笑道:“可是那位欣欣子先生所写的?”   赵敏博颔首道:“正是。”看陆承望这温润尔雅的模样,他恐怕还不知道那位欣欣子其实是个姑娘吧!   望着陆承望,赵敏博眼里浮现出几许赏识之意。这位是他当年所取中的秀才,也算是他门下的学生,如今仕途平坦,未来大好,这次回乡探亲,特地来拜访他这位“老师”。   正闲话间,台上的灯烛忽然暗了下来,意味着这出戏即将开场了。   此时月光溶溶,朗照凤台楼,当真是清冷疏疏。   天际甚至还飘起了盐粒似的下雪。   在风雪、烛火、月色之中,饰演女主角薛纨的旦角出场了。   此时台上的背景,不过是一角残雪飞檐,月下那一支清疏的梅花。   在这服装设计上,张幼双和唐舜梅讨论过后,也稍加了改动,女主角通身的翠红,金碧辉煌,在这冷冷清清的布景下更显亮眼。   将人的目光一下子就吸引到了这位风华绝代的妓-女身上!   张幼双她虽然不会唱戏,但她会听戏,在家里长辈的熏陶下,昆曲京剧黄梅戏什么的几乎没少听。而且能流传下来的还都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精华中的精华。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听得多了,自然也能胡诌两句,也没少向“阳春班”提出些唱腔方面的,令班主王胜秀惊喜连连的建议。   此时,台下的班主王胜秀也十分紧张。   阳春班日益过气了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他之前也不是没绞尽脑汁想要挽救,使劲各种门路收效也不过寥寥。   这回接了这个活,的确没抱什么太大希望,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罢了。   渐渐地,却上了心。   如今真演上了,更是两只眼睛摄住了台上,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上台前,小玉仙、孟屏儿她们就已经互相握紧了手,彼此勉励了一番。   大梁的戏剧演员并不局限于男性,也常有女旦。女孩儿们穿着单薄的戏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靠抖取暖。谁的衣服皱了,就帮忙伸手牵一牵,谁的珠翠歪了,就帮忙扶正了。   “这回可不能掉以轻心。”孟屏儿口中直冒白气,露出个笑容来,“咱们感念欣欣子先生的恩德,欣欣子先生这么信任我们,可不能让先生失望。”   小玉仙笑道:“谁若是出了岔子,到时候我可饶不了你们。”   靠说说笑笑释放着压力,女孩儿们纷纷笑作了一团。      说实在的,唐舜梅的审美水平实在是令人望尘莫及,拍马也赶不上。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结合得是圆融天成。   不论唱腔,光看这舞美设计,就令人如痴如醉。就妙的是这雪夜月光,灯火交融的天然布景。   在这漫天飞雪的琉璃世界中,唯有这一抹绮艳的红。   薛纨出场的那一瞬间,所有人几乎都看痴了。   就连陆承望也愣住了,看得目不转睛。   大雪纷飞中,灯火盛张,锣鼓喧天,热闹中更多添了些难以言说的冷清与苍凉,恰与这《镜花水月》相合。   随着剧情渐渐展开,便到了薛纨春日宴上那一舞。   此时薛纨的打扮也换作了水袖,佳人衣带蹁跹,如流水行地。此时鼓声喧阗,薛纨在鼓声中,扬袖旋舞,只这大雪中遗世独立的一枝,若梅枝颤颤。   文中那和光霭霭,霏霏融融的杏花云雾,今日则成了这雪雾月色,摇落一地的琼脂碎玉。   然而,整出戏的风光却非在薛纨一人身上。   人们还留意到了台上那些小配角,或者说小龙套。   她们或是饰演薛纨的好友,或是饰演薛纨的丫鬟,又或是饰演这青楼中的其他妓|子。   她们的唱腔不算出挑,甚至有些生涩。但她们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的表演,却极具爆发力,令人动容,以至于声泪俱下。   那稍显生涩的唱腔,反倒是如泣如诉的哽塞的呜咽。将这痛苦、欢笑都融入在了这极具爆发性的表演之中   连这痛苦好像都是有力的,似是那大狼毫落在白纸上,惊心动魄,力透纸背,绵延有力的一撇一捺。   让人忍不住去想,饰演这些角色的人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完成这等震撼人心的表演呀!   直到这一出戏落幕,众人还未能回过神来,依然沉浸在这戏中的故事里。   甚至有好些正少年得志的学生们,已然悄悄“芳心暗许”,许给了台上那位薛纨,再也转不动眼珠。   回过神来时,只觉得做了一场大梦,当真是恍恍惚惚,若有所失,甚至还有人早已不能自抑,掩袖痛苦,   怪哉怪哉,难道这一切,这一场戏,真如镜花水月,是南柯一梦不成?   由于《镜花水月》整出戏的基调较为苍凉,在这之后,又安排了另一场热热闹闹的《登龙门》来调整气氛,讨个吉利的彩头。   可是不论楼上还是楼下,众人皆都被《镜花水月》给摄住了心魂,再也无心去欣赏这接下来又演了些什么。   将众人的反应一一纳入眼底,张幼双松了口气,眼底腾地亮起了一朵小火苗。   成了!!   一曲落幕,赵敏博猛然回过神来,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拍案叫绝!   扭头看了一眼坐下首的张幼双,女郎文文静静的模样,这位温文尔雅的老头儿,心态再度发生了些微妙的改变,可谓是五味杂陈。   赵敏博:“……”他是真不知道这姑娘竟然有这么能耐!!   赵敏博的心态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句话就是: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本县所不知道的……   不论赵敏博内心是如何赞叹,如何复杂,王胜秀看到这儿,几乎是喜极而泣了,有这一出戏,阳春班必然是能起死回生,再造新辉煌!   别说王胜秀了,包括饰演薛纨在内的,阳春班的人也都是恍惚着的。   孟屏儿和小玉仙几人更是忍不住相拥而泣,眼里闪动着的是喜悦、是激荡的光芒。这半年来的艰辛在成功面前不值一提,这泪水似乎也是甜的。   她们成功了!她们真的成功了!!她们没有辜负欣欣子先生的好意!   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是,而现在她们竟然能登台站在大家伙面前,能在县老爷面前,在这些读书人面前演戏!还博得了这满堂彩!   这是何等的风光!   台下议论声纷纷四起,有讨论剧情的,有讨论演员的,有断定阳春班必定翻红的,还有讨论欣欣子本人的。   “据说这场戏是欣欣子与唐舜梅一块儿排的。”   “何止!我还听说就今天那几句新奇的唱腔,也都是欣欣子亲自指导。”   众人激烈地讨论着。   “未曾想那欣欣子竟有如此才干,就是不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置身于议论的中心,人群的焦点,张幼双看向了陆承望的方向,一看到陆承望,她就想到了当初刚穿越过来时的窘境。   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从她穿越过来已经有十多年了,想当初刚穿越过来这一手烂牌,张幼双颇有些感慨。   收回思绪,昂首挺胸地望向台上,张幼双忍不住心花怒放。   有点儿嘚瑟地想,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或许说的便是她此时的心境吧。      陆承望确实是认出了张幼双。   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还有这个身份,都令他愕然,以至于不敢贸然相认。这一拖就拖到了《镜花水月》的谢幕。   沉浸在这出戏中,陆承望久久无法自拔,好不容易将思绪抽离,就忍不住望向了张幼双的方向。   ……双双。   陆承望愣神。   人群中的女郎,脊背挺拔,小半张侧脸朦胧在雪月烛火之下,莹润生光,眉眼之间英气焕发。   哪怕是读书人里这唯一一个女子,也未显得局促。反倒是不少学生都对她颇为恭敬有礼。   当年他离乡赶考,就再也未曾见过她。毕竟进士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考中的,陆承望也是考了好几年这才得中,其间艰辛难以言说。   偶尔,陆承望也会想起张幼双。   他以为张幼双是成亲了,毕竟大梁的女性最后无非都会走上嫁人生子,相夫教子的道路。   可是她没有。   风雪中,面前的女郎,似乎还是那生机勃勃的少女模样。隐隐与当初月下,跨窗偷溜出去的少女重合了。   骑跨在窗子上的少女,睁大了眼看着他,眼里隐隐有几许紧张和几许困惑。   还是一样的生机勃勃,神采飞扬。   自信笃定地踏入了这片向来只有男人的天下,一步一个脚印,走得稳稳当当。   ……   总而言之,这场筵宴到此,可谓是圆满地落幕了。   不过对于明道斋的学生们而言,还远远没有结束。因为他们明道斋自己的庆功宴,就安排在筵宴之后。   老实说这场酒席上的吃食真不是人吃的。遵从古礼,吃的基本上也是清汤寡水,味同嚼蜡。   筵宴一落幕,明道斋的少年们立刻兴奋地高呼了一声。   “俞先生!张先生!”   “花椒楼走不走?!”   张幼双飞快离了席,没忘记扭脸看了俞峻一眼,略有点儿紧张,她前几天塞了请帖,俞先生应该也会来吧?   于是连同张幼双在内,少年们的目光眼巴巴地又落在了俞峻身上。   “先生真不与我们同去吗?”   “是啊,这么好的日子。”   置身于这目光之中,俞峻一僵,旋即又微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颔首应了。   十几个少年欢天喜地,纷纷大呼。   张幼双长舒了口气,牵起了唇角,正当这时,一道似流水清风般的嗓音猝不及防地滑过耳畔。   这嗓音有些迟疑:“双双?是你吗?”   张幼双怔了一下,转过身,果不其然地看到了陆承望正站在她后方,微微笑地望着她。   俞峻微微侧目。   连带着其他十多个少年都茫然了。   诶这不是之前县老爷身边坐着的那人么?是认识张先生吗?还有双双这个称呼是怎么回事?!   王希礼凤眸睁大了点儿,虎躯一震。   看到陆承望,张幼双一点儿都不意外,老实说,在县衙看到她之后,她就做好了陆承望会来叙旧的准备。他要是不来,她反倒还怀疑这位和她一样穿了……毕竟陆承望一直都是这么个操心的老母鸡圣父心。   不过在称呼方面,张幼双倒是踌躇了,“呃……陆……郎君?”   陆承望愣了一愣,嘴角漾出个苦涩的,带着点儿自嘲的笑意,“怎么叫得如此生疏了?”   张幼双眼角直抽抽,“毕竟年纪都大了嘛,总不能再一口一个哥哥的叫吧。”   “噗。”陆承望倒是和从前那样,乐了。   他似乎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揉一把她的头发,但刚伸出手,又意识到了如今年纪都大了,又缩了回去。   赵敏博远远地看到陆承望和张幼双说着话,这个时候也惊讶地走了过来,“张娘子,祖之?咦?你们认识?”   非止赵敏博,明道斋的十几个少年也几乎快好奇死了。   毕竟!张先生身边没有男人这种生物出现!所以现在这个陆承望是何许人也?一口一个双双叫得如此亲密?   于是,不可避免的,思想就这么想歪了。眼神也忍不住纷纷漂移到了张衍身上。   张衍一呆,宛如一只睁大了眼的痴呆白猫。   众人脑洞大开,惊了一瞬。   难道说这位其实就是张衍他那个神秘的爹么? 第71章   好在,这个时候,陆承望出言解释道:“我与双双自小一同长大,情同兄妹。”   “哈哈哈,”赵敏博笑道,“那今日当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陆承望莞尔,眼里闪动着显而易见的暖意,“我也未曾想到今日会在此遇到她。”   “双双,翩翩也很想你,前些日子还念着要回来看你呢。”说着,陆承望又看了张衍一眼,眉眼弯弯地问,“你是衍儿吗?”   “……”张衍迟疑了。   “你恐怕不记得我了,”陆承望好脾气地笑道,“我是你陆叔。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来看过你。”   少年微微一僵,竟然难得露出了些手足无措。   这么多年下来,说不好奇爹爹是谁那是假的。哪怕再早熟,到底还是个渴慕父爱的孩子。听到同窗这么小声的议论,虽然知晓可能性不高,张衍还是有些紧张了。   正当张衍手足无措之际,一道沉静的嗓音忽然插|入其中,帮他解了围。   一回头,俞先生双眸平和深黑,朝他淡淡道:“张衍,过来。”   张衍顿时松了口气,“先生。”遂快步走了过去。   “这是?”陆承望讶然地看着面前冷峻坚毅的男人。   眉眼沉静甚至以至于有些文秀,但这通身的气致却偏向冷而沉涩的。   陆承望他上京的时候,俞峻已然离京了,所以他没见过俞峻,不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俞尚书长什么样也实属正常。   张幼双愣了愣,总觉得气氛有点儿不大对,主动上前介绍,“啊这是俞先生,是我的……”   卡壳了一秒,差点儿脱口而出一个同事。   “是我在九皋书院的同僚。”   陆承望立刻笑着打了个招呼,俞峻微微颔首,两人寒暄了几句。   身后,明道斋的十几个少年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各种窃窃私语。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祝保才压着嗓门儿嘀嘀咕咕。   王希礼十分不文雅地翻了个白眼:“我听说这陆大人都成亲了,能有什么问题!”   祝保才恍然:“说起来,这么多年了,我怎么也没见婶子成亲呢。”   王希礼不以为意,抱胸淡淡道:“说不定已经结过亲,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比如说,三五先生……   什么的。   祝保才挠挠头,嘿嘿笑起来,“要是婶子没结亲,我倒是觉得婶子和咱们俞先生倒还是很配的。”   思及,祝保才忍不住勾住了张衍的脖子,把张衍拉到了自己身边儿来,勾肩搭背,笑嘻嘻地锤了张衍一拳,“张衍,你觉得呢?”   王希礼不可置信:“你疯了不成?!”   “这又怎么了,男未婚女未嫁,不正合适?”祝保才压根就不在乎王希礼的态度,扭脸问张衍,“衍儿,要是俞先生给你做爹你乐不乐意。”   张衍怔了怔,斟酌着说:“那要看娘亲自己的意愿……”   不过若是俞先生的话,少年白皙的脸蛋忍不住冒出了点儿热气。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其实他私下里的确是悄悄将俞先生视作父亲的。   所以,站在俞先生面前,也比面对那位陌生的承望叔叔要自在不少,幸好俞先生看出了他的窘迫,及时替他解了围。   陆承望也看出来了他们都有事,过来打了个招呼之后,体贴地没有再打扰。只是微微浅笑,颇有些狡黠、活泼地冲张幼双眨了眨眼睛。   “双双,下次我再来拜访你。”   就像当年原主、田翩翩、陆承望他们仨,偷偷订下约定,一起偷溜出去玩儿的时候。   张幼双愣了一下,点头如捣蒜,“诶诶好!”   陆承望像是松了口气,笑得更加温和清澈了,“那我走啦。”   张幼双举起爪子晃了晃,“……呃挥挥?”   陆承望失笑:“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待到陆承望走后,张幼双一转身,果不其然对上了门下熊孩子们八卦兮兮的目光。   “先生,这位大人是你幼时好友吗?”   “什么幼时好友,这叫青梅竹马!!”   张幼双十分淡定,露出个商业化的微笑,“对,我和这位陆大人,还有他那位夫人,三个人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夫人……   原来真的是纯纯的友谊关系!   八卦的苗头瞬间被掐灭,引起少年们哀嚎一片。   酒楼里。   孟屏儿、小玉仙等人卸了妆,换了身新衣裳,正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孟敬仲刚同店里的伙计们协调完菜式,回到包厢里,正好迎面撞上了张幼双等人。   “孟师兄!”十几个兴致勃勃的少年,踏入酒楼时,宛如不合时宜地吹入的春风。   孟敬仲莞尔:“你们回来了?”   “劳师兄久等,嘿嘿。”   孟敬仲唇角微弯:“不妨事的。”   这么多年的相处,他基本上也已将这些同窗视若幼弟,他虽然乡试多年不中,但看到他们考上了,心里自然也暖洋洋的。   在此之前,张幼双已经打过了招呼,明道斋的少年们看到小玉仙等人,也没有惊讶。更没有认出来这些女孩儿们就是之前台上的演员,十分坦然地就接受了她们都是张先生好友的事实。   倒是这些男孩儿平日里一个个在书院里待久了,睁眼闭眼都是男人们,如今乍一看到这些青春靓丽的姑娘们,一个个地反倒还有些羞涩。   看到少年们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小玉仙捂着嘴,眨巴着眼睛,眼含揶揄和戏谑之意,和女孩儿们笑得花枝乱颤。   这一颦一笑间不经意透露出来的风情,令李郸脸色腾地涨红了,手抖了,酒杯里的酒液哗啦洒出来了不少。   一个个被“调戏”的面红耳赤,慌忙移开视线,嚷嚷着要喝酒。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几杯黄汤下肚,就有不怕死的坑爹货,撺掇着俞峻喝酒。   “先生,来都来了,不喝一杯吗?”   置身于这些吵吵闹闹的学生中,俞峻往日里冷峻坚毅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露出个无奈的笑。   “我不胜酒力。”   不胜酒力?!俞先生竟然不胜酒力!   这句话带来的效果无疑是反方向的!俞先生都亲口承认自己不胜酒力了,这还能放过?!   众人眼里蹭蹭放光,热血沸腾地各种撺掇。   “先生,就喝一杯!”   “这大喜的日子,喝一杯总没事儿吧!”   无奈之下,俞峻只好喝了一杯。   然后张幼双眼角抽搐地看着,这一杯之后,俞峻又被灌了一杯又一杯。   她竟然不知道俞巨巨是这么软萌的!!   这几杯下来,连同张幼双众人在内,总算明白俞峻刚刚说的不胜酒力是什么意思了。   这真的不是推脱之辞,他是真的不胜酒力。   喝了酒之后,男人俨然就像是变了个人,那不甚明显的微微上翘的眉眼,倒显出了锋锐凛冽之意。   与往常那副沉涩冷静的模样相比,更添几分侵略性。或许是容貌生得俊美,于锋锐中又含了几分艳色。   张幼双的酒量倒是不错,一杯接一杯,毫无压力,震惊了一票人。   更是千方百计想要把她灌醉,看看她这极限究竟在哪里。   笑话,古代这蒸馏技术哪里比得上现代。   起初王希礼几个天真的孩子还不服输,很快就被喝倒了,醉得不省人事。   她也不是真的千杯不醉,喝多了毕竟也难受,随便找了个理由,张幼双果断摆脱了不怀好意的众人,偷溜出了包厢。   这个时候,她脸上已经微微有些热意了。   虽说如今正值年关,外面还下着小雪,但张幼双她喝了不少酒,浑身暖洋洋的,不畏寒不说吹着夜风还有些舒服。   趴在栏杆上,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心旷神怡地望着这楼下的夜景。   今夜,越县的居民睡得都很晚。远远望去,一眼就能看到漠漠寒烟,重重雪色,星火错落。   身后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张幼双回过头,眼里掠过了一抹惊讶之色,很快又回归了正常,笑吟吟地问:“俞先生,你也出来吹风啊。”   被灌了不少酒,俞峻阖眼叹了口气,乌发凌乱地垂落在肩头。   “免得待在里面被人灌酒。”   当然不能承认,他在屋里见不是头路,忙要逃走。   这样软萌的,有点儿苦恼的俞峻张幼双还是第一次见,感觉……好像变得易于亲近了不少。   “总觉得俞先生喝了酒之后,话变多了不少。”   俞峻默了一瞬:“……所以才不愿多喝。”   “哈哈哈只要不会发酒疯,话多点儿也没关系,因为平常很难听到先生说话。”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张幼双一愣,整个人都惊了,该不会被她真说中了吧!   张幼双:“……先生喝酒了该不会真的发酒疯吧……”   俞峻默了一瞬,算含蓄地验证了她这个囧囧有神的猜想,“……我不是完人。”   “我的脾气算不上多好,年少时也是个莽撞的毛头小子。”   俞峻难得破天荒地地多问了一句,有些别扭的模样,“看不出来吗?”   张幼双点点头,表示赞同:“是有点儿。”   俞峻眼睫半垂,与她一同望向楼下的万家灯火,“孔门之重在德不在佞,君子讷于言敏于行,此言非虚。”   一扭脸她就能看到俞峻的侧脸。   高鼻薄唇,眉眼间似有风霜雪色。   张幼双其实一直认为俞峻隐隐有点儿孤僻和疏离感。   ……这也难怪。她要是有俞峻这经历,少时死了全家,后来又被褫夺官身,不报复社会那都算好的了。   所以,仅仅是话少,行事有点儿孤僻冷淡,这简直是太温和了。   当然探究别人的隐私是一件很失礼的事,张幼双大脑发散了几秒,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思绪。   “不过总觉得,俞先生话多了之后……好像,易于接近了不少。”   如果说之前是高岭之花的话,现在喝多了酒话也变多了,感觉能举起手就能摸得着了。   俞峻:“……”   眼看着俞峻沉默了下来,张幼双内心草泥马狂奔而过,摆出个世界名画呐喊的姿势。   啊啊啊啊她在说什么?!!或许真是因为看得见摸得着了,连这话她都能说出口吗?!   俞峻明显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转而垂眸问:“……先生与那位陆郎君是旧识?”   ……怎么绕到她身上去了,张幼双愣了愣,老老实实道,“……是,幼时我们三人常在一起。”   “我们三人?”   “还有他的夫人。”   眼前的男人微微愣了愣,面色好像都不自觉地舒缓了些。   快到张幼双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眼睫落了些飘雪,或许是真的喝多了酒,孟浪了许多,俞峻破天荒地又问:“……先生幼年好友既已成家立业,倒是未曾见先生成亲。”   张幼双满不在乎:“那是因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鬼使神差地反问道,“说起来俞先生不是也没成亲吗?”   刚一说出口,张幼双就紧张得喉口微微发干。   老实说,俞峻本来就是她的偶像。   前天偶像亲自送礼,又是写那句“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鼓励她什么的,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当初回去之后,张幼双就可耻地,心动了。   咬住被角,一边在床上翻滚,一边问自己要不要……试一试,争取一下??   人活一遭,是很难碰上自己喜欢的人的。   这个时候就应该勇于争取,爱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追求也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世上美好的感情,友情、亲情、爱情,人活一世,就这么短的时间,不体验一把岂不是太亏了。   这么一想,倒还是具有可行性的。   张幼双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掰着指头数了数。   首先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能看出来俞巨巨是个颇为尊重女性,难得有性别平等意识的。   最重要的是,曾经当过官……也方便猫猫以后走上官场,等等你在想些什么,你这个功利的女人。   唯一不妥之处就是儿子老师和办公室爱情。   而且,她自己目前有钱!!   这是最令她底气满满的!   她有傍身的资本,可以自由地选择独身还是不婚,就算日后掰了,也不怕没有独立谋生的手段。   怪不得说女性一定要独立呢。   或许是气氛太好了,张幼双咽了口唾沫,试探着主动出击,先摸清楚俞峻的态度。   “那侍妾呢?”她斟酌着问,“……先生没有侍妾吗?”   没想到,她这话刚一问出口,俞峻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是踩到雷点了?张幼双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   俞峻平静道:“……我素来就没有纳妾的想法。”   “为、为什么?”   俞峻蹙眉,似乎在整理着思绪,“都是些可怜人,跟了我不过是耽误她们。”   “同僚此前倒是送过我几个侍妾,我都给了笔银钱放她们离去了。”   ……好男人啊!   张幼双眼睛微不可察地一亮,精神一振。   对上张幼双无拘无束,明亮的目光,俞峻微微一怔,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又多说了几句。   “……我多年前早已立下誓言,不纳妾,唯娶一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若她先于我亡故,便为其守贞再不续娶。”   ……所以说俞先生竟然是存着要当“义夫”的心思?!   所谓“义夫”是明清时期一个比较有趣的概念,指的是青壮年时期丧妻,终身不再娶的男子。对应节妇,朝廷也会进行旌表。   张幼双愣了愣,倒也没有特别意外。   这种正统的儒家士大夫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君不见王安石、司马光,甚至是大名鼎鼎的奸臣严嵩,都是身体力行地贯彻了一夫一妻的思想吗?   俞峻眼睫颤了颤,雪花在他睫毛上消融。   他视若寻常地说,“一与之齐,终生不改。固所愿也。”   张幼双被震撼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道:“没想到……先生竟然也是这么、这么贞烈。”   “说起来,先生有喜欢的姑娘类型吗?”   “……”   这场夜谈涉及到的主题已然十分暧昧了,但两个人似乎都未有察觉。   俞峻的目光从张幼双脸上移开了,似乎是思索了几秒,平静道:“自然是顾家、贤淑、善良的姑娘。”   ……这个答案,还真是诚实,也还真是意料之中。   毕竟愿意有当“义夫”这个觉悟已经很了不起了!现代人还做不到呢!再说了,就算是现代,想找贤惠、孝顺、漂亮的男人也是一抓一大把吧。   张幼双眼角一抽:“……没想到先生还是大男子主义。”   “大男子主义?”俞峻蹙眉,不明所以地反问。   “没什么……”张幼双略有点儿挫败和郁闷。   说不失落也是假的。她和顾家、贤淑根本完全搭不上边嘛。真是自作多情了,当她今天什么也没问吧。   张幼双脸色羞耻地涨红了点,“出来太久了,我先回去了。”   深感尴尬羞耻,张幼双赶紧转身开溜。   没想到走廊里落了些夜雪,结作了薄冰,忙中出错。她脚下打滑,脚踝一崴,一股钻心的疼痛立刻自脚踝袭来。   张幼双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地立刻蹲了下去。   俞峻眉心一跳,身体已然快内心一步,快步走了过去,皱眉问:“怎么了?”   张幼双郁闷地抱着脚,“……脚扭到了。”   对上对方深黑的眼眸,张幼双自认倒霉:“无妨,我可以自己单脚蹦回去。”   信心满满地又在心里补充一句,撞拐子她可从没输过!   可能是她这句“自己蹦回去”把俞峻给震住了,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俞峻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眉头拢成了个川字,眼里掠过了一抹不赞同之色。   他闭了闭眼,似乎在下定决心,“……先生若不介意,我帮先生看一看。”   “某说过,某为官时曾经赈过灾,应付这些小伤也不算没有经验。”   张幼双心头一跳,察觉不对立刻想拒绝:“……这就不用了吧?”   俞峻蹙眉反问:“难不成先生真要蹦回去?到时候恐……不大稳便。”   张幼双仔细想了想,也觉得不现实,倒也没再继续推拒。   “那我自己来吧,不麻烦先生了。”说着十分豪迈地主动掀起裙角,脱了鞋。   开玩笑,虽然她没有脚气,但万一、万一有什么不美妙的汗味呢!当同事的面光脚丫这也太尴尬了。   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迅速转了身,背对着她。   张幼双脱了袜子,茫然地看了一眼对方坚实宽阔的脊背。   ……她是不是高估古代人的开放程度了。毕竟在古代女人的脚好比第二性|器|官,往往和“性”相挂钩。   定了定心神,俞峻转过身,蹙眉问她伤势。   一个问一个答。   听了她的描述,他再给予她指导。   微微闭上眼,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勾勒出了对方脚趾的模样,足弓白皙,脚趾如瓣瓣兰花,瘦巧灵秀。   哪怕他素日里并不赞同,甚至颇为反感世人对女人的脚掌,尤其是小脚的追捧,还是不可控地……失礼、孟浪地勾勒出了这么一副画面。   张幼双松了口气,囧囧有神地想。   她个子矮,脚确实显小,但她走路走多了,脚皮还是有的,幸好没给俞峻看到……   不过这回可能确实扭得有点儿厉害了,脚脖子一抽一抽得疼。   可能是她好半天都没吭声,俞峻心头沉了沉,主动问,“怎么了?”   “……”张幼双欲哭无泪,“……肿了。”   认命地把袜子重新套上去。   算了,她还是自己蹦回去吧。   俞峻却忽然冷不丁地转过了身。   张幼双吓了一大跳。夜色中,俞峻双眸深黑,如繁星熠熠,竟然有种惊心动魄之感。   哪怕她不在乎什么露脚不露脚的,也被俞峻这动作更震住了,因为这意味着对方主动打破了“礼”的边界。   不过俞峻却没看她,而是紧紧皱着眉头,看向了她的脚踝,脸上显露出不悦之色,“还是让某替先生看一看吧。”   这几乎不同于往日的,隐隐散发而出的,不容置喙的侵略感……   ……果然是喝醉了吧!!先生你OOC了啊!   张幼双愣了愣,倒也没再坚持,乖乖点了点头,“好、好。”   于是,便提着裙子,尴尬地低头望着。   月色的映照下,露出一截红肿的脚踝,再往上这白皙的小腿却藏在裙摆中了。   男人纤长的眼睫半垂着,脸颊上隐有酒醉之后的酡红。因着也是出来透风之故,没披那件鹤氅,不过是上襦下裤。   半跪半蹲,青色的裤装垂落在雪地上,一如雪山的远山。   那双微有些畸形的,骨节分明的手,触碰上脚踝的时候,张幼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紧张的。   不过俞峻好像倒没想这么多,蹙着眉揉了揉她脚脖子,耐心地替她检查伤势。   然后竟然果断地撕下了一角衣衫。   撕拉——   这一声动静在黑夜中显得格外鲜明!   张幼双愣愣地看着,俞峻以超强的行动力包了冰块,摁在了她脚踝伤处。   做完这一切,男人这才微皱着眉抬起了脸。   张幼双低头看了过去,四目相撞间,仿佛有夜雪从两人之间吹过。   盐粒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了俞峻乌黑的长发上,平添了几分绮丽的艳色。   黑白分明,对比鲜明得令人惊心动魄。   或许是这个高度差。   看到对方半跪在她身前,两丸黑水银般的眸子抬起看向她,张幼双很不争气地脸红了。   俞峻未有察觉她内心的活动,又低下了头蹙眉叮嘱道:“先生回去记得少活动,休息时尽量把脚架高,多活动活动脚趾,有活血之效。”   张幼双:“哦、哦。”   思绪不由飘出了十八里之外。   这么看来,俞先生似乎是个特别认真的人。不论是之前工作的时候,还是回信的时候。就连帮她看伤的时候,也拿出了那种做学术般的认真姿态……   还是说因为真的喝多了,显得固执了不少。   凝视着男人低垂着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张幼双忍不住想。所以说如果谈恋爱的时候,或者说亲吻的时候也会这么认真么?   见的确已无大碍了,俞峻站起了身。   正值张幼双胡思乱想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了砰砰砰几声炸响。   两个人下意识地望向了声音的来源。只看到微蓝的夜空之下,忽然绽开了无数流光溢彩的烟花。   当真如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烟花越升越高,在沉沉碧海中央,舒展花蕊,绽发出绚烂的色彩,将那错落的星都照得黯淡无光了。   四周霎时间恍若白昼。   碧海摇动,“流星”如雨坠落。   流光足将身边人的容颜,映照得变化莫定。忽而是远山的青,忽而是霜叶的红,忽而又是潋滟的紫。一如霞光夕照。   俞峻微微侧目,一直紧拢着的眉头舒展了,酒意好像也随之消散了不少。   看到她无忧无虑地摇晃着身子,眼里闪动着快活的、明亮的光芒,发丝被烟火映照得红通通的。   他手指微不可察地抬起,痉挛了半秒,又放下了,无声无息地藏入了袖中。 第72章   回去之后,她的脚伤果然吓了众人一跳。   俞峻也真没让她蹦回去,散了宴,直接给张幼双叫了一辆马车,在猫猫的搀扶之下她这才稳稳当当、平平安安地回了家。   真是个好男人啊。   张幼双一颗心砰砰直跳,疯狂心动。   俗话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金榜题名总是要与洞房花烛联系在一起的,事业上取得了成功,感情上好像也必须有进展。   就比如这回她门下这些学生成功都过了县试之后,张幼双顺利地迎来了一段空闲期,而前来说媒的人竟然出乎意料得也变多了。   而且有相当一部分条件十分不错,可以说是完全有助于她事业上的开拓。   张幼双有点儿犹豫要不要见一面,说实在的她现在也没能摸清楚俞峻对她是个什么态度。   何夏兰叹了口气,道:“你这个态度,我倒也拿捏不准了!”   张幼双嘴角一抽,举手投降,“……我也不知道。”   几乎那一瞬间,她就想到了如果她去相亲这件事被俞峻知道了的话,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不过借机来试探对方的反应……   张幼双郁闷地抓了抓头发。   这不就相当于在利用别人吃醋的渣女么!   何夏兰看了她一眼,皱眉道:“就那个,那个前天来说合的,薛家的那个,我就觉得不错嘛,条件也不错,说是早年丧了妻,家里金银首饰都不缺,手头上上千两的银子,你嫁过去也不吃亏。”   “你就算不想成亲,总要为衍儿着想的……衍儿将来是要当官儿的,到那时候他生父这事儿可不就是麻烦了?”   “再说啦,那些过来说合的,你真能拒绝不成?”   所以这才是她苦恼的地方。来说合的,非但有九皋书院的同事,甚至还有几位越县大户!   于情于理,都要见个面以示尊重之意。   诚然,何夏兰这番话也说得她心动了。   或许是因为昨天俞峻那一席话,让她少女心萌动的同时,知道了自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相亲这件事,好像也变得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算了,那她就看看吧。   张幼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   成年人的世界相亲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穿越之前她又不是没相过!   俞峻那里是没戏了,不如趁现在还有少女心这玩意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就算没合适的她也不吃亏,再说这些帮她说媒的人还真的不大方便拒绝。   就当是应付社交,顺便转移一下注意力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得要征求猫猫的意思。   从何家回来后的当天晚上,张幼双叫来了张衍,神情严肃,决定把这件事好好谈一谈。   “相亲?”张衍微感诧异地多看了她一眼。   “是。”张幼双有点儿不大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解释说,“那边儿都不大好拒绝。礼貌来说,都要去见个面。”   老实说,张幼双还是很担心猫猫的心理状态的。   没想到张猫猫十分懂事地摇了摇头说,“这是娘亲自己的私事,但凭娘做主,只是……”   “只是什么?”   张衍露出个苦笑,“娘与俞先生,原来……”   俞先生?   张幼双愣了一下,心猛地漏跳了一拍。尽量若无其事地问,“原来什么?”   “……书院里前些日子就有人在说,娘亲与俞先生之间的关系……”张衍含蓄道,“这些日子传得倒是更凶了。”   几乎下意识地,张幼双立刻就想到了单膝半蹲半跪在雪地上的男人。   白色的上襦,松花色的长裤。   白皙的脸侧,那柔软的乌发和低垂的眼睫,黑到几乎显出靛蓝色。   眸色倒映出漫天飞雪,还有提着裙子的她。   张幼双几乎脱口而出道:“我就算想,那也得人家愿意啊。”   不是都说了喜欢贤惠的吗?   这简直就是在委婉地发好人卡了吧!   这句暧昧的话一说出口,张幼双就后悔了,然而张衍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若有所思地那喃喃自语,“原来是俞先生不愿意吗?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张幼双困惑。   张衍抬起眼,嘴角扯出个很轻很浅的微笑,“我明白了,娘你去罢,不必担心我。”   再三确认张衍的确不在意之后,张幼双微微松了口气,心里哀叹。原来不知不觉中,她也成了顾及孩子的意思,不敢二婚的家长了。   ……   由于古代没有周末这种东西,书院的先生若是家中有事都得去俞峻那儿请假。   那天晚上的接触或许还是有点儿用处的。至少现在再看到俞峻,虽说还有点儿尴尬,但两人之间的相处明显比从前自然了许多,能说的话也多了,关系也好像亲近了不少。   这回,俞峻竟然抬起眼,乌青眸子平视着她,主动问道:“先生这回请假所为何事?”   毕竟是要出去相亲,张幼双还是特地打扮了一番的,看起来倒也是容光焕发,清丽漂亮的美女。   张幼双确认了一下,对方的确没喝过酒,那怎么突然主动追问起她的动向了?   只好含糊地说,“有点儿个人的私事。”   秉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俞峻皱了皱眉:“可否请先生具体明说。”   张幼双憋了憋。   相亲这件事果然不好开口,上班请假去相亲这叫什么事儿。   最后她放弃了,迟疑地说,“……不行吗?不行的话我改个时间好了。因为……真的不大方便说。”   回答她的是一一阵沉默。   俞峻阖眼叹了口气,又露出了那天醉酒的时候有点儿苦恼的模样。   这般灵活生动的表情,简直是难得一见。   还是说因为喝了酒在她面前原形毕露,干脆自暴自弃了?   再睁开眼时,俞峻眼底已是一片沉沉的清明。   “无妨,我待会儿为先生写个条子。”   张幼双知道这是破例了,赶紧道谢,“多谢俞先生。”      张幼双既请了假,代课的人选,俞峻斟酌了半晌,决心还是自己过去替她。   他留意到今日张幼双似乎打扮了一番,不过却有意捺了下去,不作他想。   他也知道自己酒量太浅,故而喝得少没喝断片儿,只是一想到前天醉酒之后的冒失孟浪,就忍不住皱眉。   忙收拾此心,令专静纯一。   读书讲求的是心如止水,俞峻坚信,做人也是一样。须先定其心,使心如止水,光可鉴人,如明镜般时时自省、拂拭,不染尘埃。   明道斋内。   看到今日本该来上课的张幼双成了俞先生。   一众少年都有点儿茫然,压着疑惑倒也没敢多问直到台上的男人平静地说了声下课,这才一个个炸开了锅。   祝保才立刻就去问张衍,“今天婶子怎么没来上课?”   张衍望向了还没踏出斋门的俞峻一眼,以不轻不重,足够斋内所有人都听到的动静说: “……前些日子有媒人来家里说合,要去相看。”   “什、什么?!!”   一众少年目瞪口呆。   张先生……去相亲??!   还有人脱口而出:“……张先生和俞先生不是……”   不是说关系暧昧么?   话说到一半,顾及到张衍没好意思继续说,又憋了回去。   门前的俞峻身子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很快又面不改色地迈步走了出去。   张衍这才收回视线,苦笑道:“我也不甚清楚。”   等到俞先生离开之后,张衍这才察觉到自己后背几乎快被冷汗浸湿了。   算计到俞先生头上什么的。   松开了刚刚一直紧攥着的拳头,张衍心里叹了口气。   可是若是娘亲真的要成亲,他还是更希望那个人是俞先生。   说来惭愧,   说他不渴望有父亲的存在那是假的。   幼时他便常常做梦,等遇到了俞先生,竟然莫名其妙地觉得亲近,以至于梦中的“父亲”形象便有了个鲜明的实体。   如果他视若亲父的俞先生真的成了他爹,那就太好了。   可这个时候,王希礼眉头忽然皱得跟能拧死一只苍蝇似的。   “你说什么?相亲?”   “相的哪家?”   心里盘算着俞先生或许还没走远,张衍压根就没隐瞒的意思,借机道,“似乎是薛家,就在花椒楼里。”   “薛家?”王希礼怔了怔,脑子里飞速转了一圈,追问,“你确定?!”   越县薛家,适龄的不就是那个薛鼎吗?   何夏兰、张衍他们不知道,作为这个圈子里的他还能不知道?   “这谁说合的?未免也太不是东西了!”   “这薛鼎不是什么好人!”王希礼眉头狠狠一跳,忽地就有些窝火。   替张幼双窝火。   “需知这人早年丧妻,虽然有几个闲钱,却扣扣搜搜的,那妻子是被他活活给气死的,这人风流成性,外面养了不晓得几个外室了。   这收拾收拾,改头换面,倒也成了良配了?!”   “哼,不管这薛鼎穿多少层马甲,爷都能给扒下来!”   听了这席话,祝保才和周围的少年立刻也急了,各个睁大了眼,撸起袖子就往外冲。   “照这么说,婶子要被占便宜了怎么办?!”   “不行不行!这种货色给咱们先生提鞋都不配!”   “张衍!先生是你娘,你表个态吧。”   张衍略一思忖的模样,微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盈盈地抬头看去,浅浅一笑,提议道,“不如,我们去请俞先生来帮忙如何?”   正好下面是自修,他们既都取中了,书院管得便不甚严了。      相看的地点就定在了花椒楼里。   花椒楼怎么也算得上越县的中高档酒楼了,谁家有喜事,宴席多安排在此。   由之前前来说合的刁婆子领着,张幼双终于见到了自己今天这位相亲对象——薛鼎。   穿得光鲜亮丽,生得眉目还算硬朗,一看到她来,立刻就笑着行了一礼,“久闻张娘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两人碰了面,刁婆子便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穿越之前好歹也相亲过好几次了,张幼双表现得十分熟练:“薛郎君谬赞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位怎么感觉怎么不舒服。   张幼双心里皱了皱眉。   具体的她也说不上来,就觉得这动作、说话的语气和腔调都有点儿别扭,不过她也不会表露出来就是,就当是完成任务了。   寒暄过后各自落了座。   就在张幼双想着要怎么开启话头的时候,没想到,对方竟然开门见山,露出个笑,直接就道:“实不相瞒,小人上回听说了娘子的名气,心里就萌发了求娶之意。”   张幼双吃了一惊,咦这么直接的吗?!   薛鼎的笑很自信,也很笃定,“小人的情况,娘子也应该听刁嫂子说了。娘子若嫁了小人,那金镯银钏不消说,一年四季的新衣服也是有的。”   说着说着,这位忽然苦笑了一下,露出个有些伤感的表情。   “我发妻是个没福的,去的早,也没留下一子半女,小人欲聘娘子来管理家事、主持中馈,未知娘子意下如何?”   张幼双张了张嘴,终于明白了薛鼎带给她的是什么样一种感觉了。   就是那种她遇到过无数次的普却信的直男!   薛鼎没有看出来张幼双内心的囧囧有神感,继续夸夸其谈,言谈间一副胜券在握的态度。   “至于衍儿,娘子更不必担心,衍儿聪明,年纪轻轻就取中了案首,我势必会待他如亲子。”   张幼双想了一下,就明白了对方打的是什么算盘。一个年纪轻轻就能被知县亲点为案首的,之后必定前途无量。   白得来的助力傻子才不要。   这位薛鼎实在是太自信了,或者说自视甚高,   张幼双花了半天时间,才勉强抓住了对方话中的空隙,终于插上了一句话。   “我与其他女人,或者说郎君想象中的妻子有些不同。”   她十分委婉地表示:“若成亲,我不愿在家里相夫教子,这点,我觉得我必须要说予郎君知晓。”   果不其然,她这话一说出口,这位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娘子若想与我成亲,书院的活儿我还是希望娘子辞去了。”   什么叫“想和他成亲”啊!!张幼双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她内心的吐槽欲了!   好像她上赶着要和她成亲,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一样!   薛鼎笑了笑,又自觉体贴道:“若娘子真喜欢教书,不妨在家里设席,教些族中的孩子。”   ……张幼双语塞了。   她已经不知道这位是真的自视甚高,还是说小算盘打得直响,这位真不是想把她娶回家做私教的吗?   压抑住内心的不耐烦之意,张幼双再一次委婉地表示, “书院的活计,是我千辛万苦才争取得来的,如今刚有起色……”   “郎君的好意,恕难从命。”   薛鼎愣了一下,眼里隐隐流露出来点儿不快之意,转瞬即逝,又笑道:“……这,好那我们先不提这个了。”   “不知娘子芳龄几何?”   来了!   张幼双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表示:“三十有余!”   所以说还是快点儿拒绝她吧。   果不其然,薛鼎脸颊略微有点儿僵,“……原来如此,小人今年二十七。”   ……   与此同时。   花椒楼内,白玉兰半遮半掩的,挡住了几道特地压低了脑袋的身影。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祝保才额角青筋欢快地蹦跶着:“怎么回事,我怎么那么想给这人一拳呢。”   “非止有你!”身边儿传来几道各不相同的嗓音。   一众少年,默默握紧了拳头,义愤填膺,咬牙切齿。   “我也想揍那人一拳!乔张做致!真真叫人好生看不得!”   “……你不是一个人。”   “……赞同。”   “接上!”   王希礼没好气地白了张衍一眼,“我就说这人不可信!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吗?   张衍微微苦笑,回过头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捺下心头的不安之意。   俞先生还没来吗?   ……   “那现在怎么办?”祝保才皱眉道,“你们没看婶子那表情!简直就是不愿意!”   “怎么办?”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忽而有少年拔高了嗓门,问道:“先生素日里对我们如何?”   “当然是不错了!”   “所以!”领头的振臂高呼,眼里浮现出一抹狡黠之色,拍案道,“那先生有难!做学生得怎可置身事外!”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没有手机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至少穿越之前,碰上奇葩的相亲对象,她还能闷头玩手机,和基友疯狂吐槽呢。   张幼双郁闷头疼极了,被迫听着这些自信的话,简直是坐立不安。   看来自信男古往今来都不缺,不,古代说不定还比现代多一点儿。   就在张幼双发挥着糊弄学的精髓,“嗯”、“哦哦”附和,等着这场饭局赶快结束的时候——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薛鼎和她齐齐都被这脚步声吸引了目光,就连薛鼎这滔滔不绝的说话声儿都停顿了一秒。   进来的竟然是十来个年轻气盛,朝气蓬勃的少年,这些少年有说有笑,一迳踏入了花椒楼里。   当真是少年风流。   在踏入花椒楼的那一刻,整座酒楼都好像随之明亮了起来。   恰如一阵春风吹拂在面上,令人心旷神怡。   薛鼎却皱眉,似乎是嫌吵闹,脸上露出了一抹不快之色,“这些后生小子当真是张狂!吵吵闹闹得成何体统?!”   他说完立刻就去看张幼双想要去寻认同。   然而,张幼双却脸上露出意外、兴高采烈种种神情,“衍儿?!保儿?!”   那些少年纷纷抬起眼,看到张幼双的同时,眼睛不约而同地亮了。   齐齐高呼道:“先生!”   在薛鼎目瞪口呆之际,这些风流俊俏的少年竟然全都快步奔了过来!   “先生!!”   使劲儿浑身解数,明道斋众人爆发出了精湛的演技,“兴致勃勃”地争先问,“你怎么会在此处?”   来得巧啊!   张幼双激动地几乎快站起来了:“我还想问你们怎么在这儿呢。”   王希礼扬起下巴,略显柔美的两瓣薄唇上下一碰,居高临下地望着薛鼎道:“这位是?”   薛鼎错愕中更添了几分被打扰的不快。   不过这位明显收敛了那点不快,反而还饶有兴致地笑道,“先生,这便是你的学生吗?”   这些熊孩子的出现,就意味着能将她从那位薛郎君长篇大论中解脱出来了!   张幼双呼出一口气,语气也故意变得雀跃轻快了不少:“是,他们都是我的学生。”   薛鼎果然无话了。   众人好像压根没留意到薛鼎的不快,各个十分“自来熟”地一屁股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没凳子的,就拖了把凳子过来。   “先生!我前几日写了一篇文章,正想着请先生帮忙瞧瞧呢?!”   “先生!我娘前几日说要请你去家里吃饭!”   “先生!这《孟子》中有一句我不甚明了,还请先生教我!”   这一个个活泼到几乎不正常的状态……   张幼双脑子一转,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十有八九是替她解围来的!   不过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还得打一个问号。   想来想去,也只能是猫猫告诉的了。   薛鼎这位明显具有十足的优越感,十分享受在别人面前侃侃而谈的快感,如此被挤到角落里,张嘴又插不上话,脸色都青了。   忍无可忍地拔高了嗓音道:“我与你们先生有正事相谈,可请你们退避一二?”   “还有——”薛鼎面色铁青地看着身边儿那黑皮少年。   “你这人未免也太过目无礼数了些!”   说得正是祝保才,拖了把椅子正好坐在了薛鼎身边儿,翘着个脚,挤得薛鼎是避无可避。   这就受不了了?   张幼双不为所动,毫无同情心。   他知道她早就受不了了吗?!   薛鼎不快地瞪了他眼里那几个不识数的少年一眼,又望向了张幼双,敲了敲桌面,昂然道:“小人方才所说的,都是为了娘子好,还望娘子好好考虑考虑。”   “还有……”薛鼎目露不赞许之意,孜孜不倦地教导,“恕小人直言,先生于学生师徒之间关系好是好事,不过男女有别,好成这样,大面儿上实在难看。还望先生好生考虑考虑小人的提议。”   “先生是姑娘,读再多书,这见识面儿到底是不如男子的。”   张幼双怔了一下。   这一番教导,令她原本一直在积攒的怒气条终于爆发了。   “不是。”   张幼双吸了口气,抬起眼道,“您自顾自讲这么多,真的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眼看着面前这位继续喋喋不休,滔滔不绝的模样。   张幼双忍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了。   薛鼎是没料想到张幼双会突然开腔,一开口竟然就这么一副冷漠的神态,顿时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嗡——”   张幼双刚一开口,   明道斋众人十多个少年,不约而同,整齐划一,十分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眨着眼睛,纷纷望向了张幼双。   薛鼎面上有点儿不好看,尤其是那些少年还一个接一个地瞅他。   张了张嘴,薛鼎苦笑道:“是小人的错,小人失言了,但娘子你今年也三十有余了……”   张幼双冷冷道:“怎么了?您是觉得自己活不过三十了?这么怕女人年龄大,是觉着自己一定会早死?”   薛鼎张大了嘴,眼珠子差点儿都掉下来了:“你、你!!”   少年们登时骚动了,激动了,你戳戳我,我戳戳你,私下里小动作不停。   开始了!张先生终于又发威了!   张幼双站起身,还算保持着冷静有礼,“不好意思,刚刚失言了。我性子有些刁厥,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我们俩不合适。”   “你!!”薛鼎气得气血上涌,“不过是教几个书!我今日来是给你面子!你这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不成?!三十多岁的女人无怪乎嫁不出去!”   就在这时,祝保才一张脸倏忽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抱胸站起来,“婶子你与他说这些做什么?!”   薛鼎:“放肆!你说什么呢!”   其他几个少年也都跟着祝保才站了起来,冲着薛鼎冷嗤道:“阁下你知道什么呢?”   “先生她,从来和那些普通人就不一样!”   “叫先生她给你洗手做羹汤,相夫教子!你哪来的这般厚脸皮!”   薛鼎错愕地看着那几个少年们忿忿不平的模样。   王希礼也浑象变了个人,戾气十足地跟着站起身,倨傲道:   “先生是我们的老师!素日里做的是大学问,学的是圣贤书,走的也是圣人道!岂是你这种俗物、蠢物能理解的!”   或许本来一开始还存着故意逼退这人的说法,但说着说着,众人的心态不由就变了。   或者说从一开始得知张幼双要去相亲起,心态就变了。   张先生还需要相亲?被人挑挑拣拣?!像其他姑娘一样相夫教子?!   “若非先生教我……我、我是决计考不上县试的!”   “这样的先生,就应该做大事业!而不是囿于一方内宅里给你洗手作羹汤的!”   “先生她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眼见少年们越说越激动,张幼双一怔,内心五味杂陈,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脸上因为这些话烧红了,但内心弥漫着的却是一阵接一阵的暖流。   她没想到还能听到这些傲娇的熊孩子吐露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次县试,她好像收获了更珍贵的东西。   那就是学生们发自真心的爱戴。   “疯了……疯了……”薛鼎面色遽变,怒道:“你们真是疯了!”   家里作威作福惯了,动辄打骂下人的主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   又或许是不敢正面对上祝保才,张幼双看到薛鼎他怒火攻心,想都没想,反手一耳光当着她面就要落下!   张衍几人回过神来,睁大了眼,冲上前去挡。   “娘(先生)!!”   她能让他打到就有鬼了!   张幼双灵活地正准备闪开,手臂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强有力的力道!   身子被带得一转,眨眼间好像落入了个什么宽阔的怀抱。   啪——   破空之声,在头顶顿住!   众人皆都呆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男人。   上白襦,下青色的裤装,乌发在脑后拢作马尾,雪白的脸,此时也冷得像风雪。   那双月沉碧海般的眸子里,射出冷冷的光。   俞先生!!   “先生!”张衍脱口而出!   被俞峻拉了过去,落入男人的怀抱里,张幼双脑子里嗡地一声,彻底懵了。   他一手将她搂在怀里,另一手牢牢攥住了薛鼎的手腕。   张幼双抬起脸,只能看到俞峻那白皙的,弧度极为优美的下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突然了,她整个人都懵了。   脑子里想的竟然是,这么白的皮肤,这么好的皮肤状态真的40了吗?骗人的吧?   半个怀抱拥着张幼双,俞峻看都没多看一眼,只是眼风微微一扫,便松开了薛鼎。   垂眸道:“走。”   众人俱都愣了一愣。   张幼双:“……先生?”   俞峻的目光无动于衷地自她面上扫过,蹙眉道:“你难不成还要与这种人再行纠缠下去?!”   当然不是了!   被拥在怀里,鼻尖顶着男人宽阔的胸膛。   张幼双这才缓缓意识到,男女之间的生理差距有多大。   或者说俞峻的身材有多好……   看着清瘦,但衣襟下的胸膛却宽阔得吓人,浑身冷肃,肌肉绷紧了,也硬得像石头。   与她想象中的弱不禁风的书生几乎全然不同。   也难怪,毕竟这位是正儿八经太学教出来的,君子六艺骑射御想来都学过,据说圣上还赐下过尚方宝剑。那肯定剑术也是略通的。   ……治水又都是亲力亲为扛沙包,身材不好才怪!!   胡思乱想间,俞峻却忽地松开了她,准确地说是,推开了她。   张幼双:“……”   眉眼低垂,吐出冷冷的一个字,“走。”   张衍、王希礼、祝保才几人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又看了看抱着手腕疼地说不出话来的薛鼎,生生打了个哆嗦。   俞先生……比他们所想的还要恐怖。   十多个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地挪出了花椒楼。   一出花椒楼,忽然就琢磨出不对劲来了。   刚刚俞先生是抱住了张先生是吧?!   几个人交换了个眼神,还没走出几步远,忽然纷纷停下了脚步。   张幼双正奇怪的时候,少年们忽然盯着她和俞峻看了看,嘿嘿露出个神秘莫测,又意味深长的表情。   就连张衍也微微一笑,主动开口道:“娘,若无其它要事,我与保儿哥他们先走了。”   “……等等?”张幼双一头雾水。   但祝保才几人却打着哈哈,勾着张衍的脖子,拖着王希礼等人转身就走,抽身干脆利落。   “哈哈哈突然想起来有些事。”   “婶子(先生)再见啊!!”   不到几秒钟的功夫,竟然纷纷跑了个无影无踪。   ……   张幼双:……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因为身边那位巨巨还没开口说话,便只能硬着头皮收回视线。“先生。今日之事,多谢先生了。”   张幼双的直觉其实一向比较敏锐的。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点儿冷峭之意,浑身紧张得汗毛直竖。   俞峻压根没在意她的道谢,静静地看了她两眼,忽而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为何要去?”   张幼双愣了一下。   意识到了俞峻在问她为什么要接受相亲这件事之后。   忍不住叹了口气,诚实地回答:“因为不好拒绝的。”   “实不相瞒。”张幼双踌躇着说,“自从县试过后,就有不少媒人来我家中说亲,这薛鼎据说有些省里的门路……”   她的言语虽然十分委婉,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这真不是她想拒绝就能拒绝的,本来想着为了礼貌来一趟也没关系,却没想到闹成今天这个地步。   俞峻皱眉:“为何不和我说?”   张幼双:“……啊、啊?”   张幼双莫名其妙。   为什么不和他说?   虽然她知道俞峻之前是户部尚书,但是这种私事,对方既没开口,她想想都不可能主动来拜托吧。   ……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他今天得到张衍消息后的心情。   该来,还是不该来。   该插手,还是不该插手。   他阖着眼,静静地站在附近巷口,想了许久。   终究还是步入了花椒楼里,想着索性看一眼。却没想到看到方才那一幕。   那一瞬间,俞峻竟然说不上来自己的感受,破天荒地的,难得有些微恼了。   不知恼的是自己,还是对方,亦或者是张幼双。   明明自小便被教之尚德不尚力,却在那一瞬间心浮气躁,恃力动了手。   白皙的单薄的眼皮落了下来,覆盖住了乌黑的瞳仁。   俞峻顿了片刻,忽然平静地说,“先生孤儿寡母,处事艰难,日后若再遇上这种事,不妨同我说,我……”   “……会照顾。”   张幼双彻底呆住了,不禁呆住了,还受到了点儿惊吓。   什么叫“照顾”?是她所认为的那个照顾吗?!   可是见俞峻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又迟疑了。“照顾孤儿寡母”什么的,在古代已然是十分暧昧的话了吧?   张幼双此时心里跟吊了七八个水桶一样,七上八下。她性格其实挺好强的,有时候犯驴劲儿,也不是那种被动等待的人。   所以,在这种不明不白的情况下。   深吸了一口气,张幼双她决定主动出击,打断了俞峻的话,追问道:“照顾,是哪种层面上的照顾?”   旋即,她就难得看到了俞峻吃惊的神情。   俞峻微微睁大了眼,瞳孔显而易见地放大。   “……”   但这一瞬的吃惊转瞬即逝,很快俞峻又平静了下来,垂眸低声道:“若先生再遇上这等无法回绝的事,不妨找我,某虽不才,当年为官之时,却有些门路。”   张幼双紧紧盯着俞峻,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着,问:“仅仅如此吗?”   俞峻被她看得皱起了眉,“生活中大事小事,若有困难之处,也可一应找我。”   张幼双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什么,内心五味杂陈,收回前倾的身子,吐出一口浊气,继续不依不饶地问:“……那我能问问先生是以什么心情说出这种话的?或者说什么身份?”   都是成年男女了,就算再迟钝,这个时候张幼双都觉察出来不对劲了。   如果说前几天晚上那句喜欢“贤惠”的女人,让她深觉没有了可能性。   但今天这一拥,却让张幼双再度燃起了熊熊的希望!   她已经不是高中生了!人生在世,碰到喜欢的人多不容易,就应该主动出击!不成她也不亏!成了就是赚到了!   “……”   于是,张幼双酝酿了一下,接着道:“男女授受不亲先生比我更清楚吧?”   甫一开口,男人身子一僵,面色微不可察地一白。   张幼双又道:“我知道先生是好意,但是……人有亲疏远近,这种事我不想拿来麻烦与我仅仅只是同僚关系的,先生。”   “那么,话说回来,先生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情,才说出这种话的?同情?”   张幼双抬起脸,步步紧逼道。   “如果是同情,我不需要同情。”   “山长对于书院夫子的好意?这已然越界了。”   在她步步紧逼之下,俞峻难得露出了细微的慌乱,但很快他却不避她了。   那双黑到几乎靛蓝的眸子静静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良久才主动道歉,“是我逾越孟浪了。”   说不紧张是假的,张幼双紧张得眼前几乎发昏,不知道是什么支撑她一口气说完。   既然要说,那就说个彻底。   “还有一点,我必须让先生知晓。我不知道先生是怎么看待我的,但我的目无礼教,可能、比先生所想的还要严重一点。”   “衍儿是我未婚先孕生下来的孩子。”   “我不是先生心目中需要照顾的孤儿寡母。”   “……衍儿生父是个陌生人,一个连我都不知道叫什么的陌生人。一夜的露水情缘,仅此而已。”   说出来了。   张幼双如释负重地松了口气。   果不其然看到她这话一说出口,俞峻怔住了,静静凝视着她的目光隐隐有了波动。   “所以这样的我,先生还要照顾吗?”   她大脑一热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俞巨巨这个古代直男喜欢的本来就是贤惠善良的大和抚子型的,她这么一说,无疑于是自己给自己宣判了死刑了吧!!   她几乎都能想象出对方会是什么反应了。   好歹是个正统的儒家士大夫,一夜情什么的还是太刺激了。   然而,出乎张幼双意料的是。   俞峻并没有表露出多大的情绪波动来,他几乎靛蓝的黑眸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好似对刚才的话无动于衷。   “……是么?”   低声喃喃道:“那正好。”   “什么?”张幼双困惑。   什么正好??   面前的男人却好像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个很淡的,有些安心的笑容,原本白皙冷峭的脸,因为这一笑,却好像春风化雨。   张幼双怔愣在原地。   没有言语能够形容这一很淡很浅的一笑,带给她的震撼。   目视着她,男人秀眉微蹙,收了笑颜,几乎是审慎地开了口。   “先生方才的问题,我如今能给予答案了。若先生不介意,我会照顾先生与衍儿,以衍儿生父的身份。”   “说来冒昧……”俞峻眼帘低垂,嗓音淡淡地,却好似抛下了一枚重磅炸弹,炸得张幼双几乎魂飞魄散。   我对先生……”   “……图谋已久。”   什什什么?!!!   张幼双如遭雷击,呆若木鸡:“……先生是在开玩笑吗?”   “先生方才问我,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情才说出那番话的。”   俞峻神色平整,为接下来要说的话,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眸光漾了漾,霎时间又归于无波无澜,如平静的湖面。   好似直抒胸臆般,不遮不掩,开门见山道:“……是徐徐图之。”   “正如先生所说,你目无礼教。”   “我也并非完人。”   男人顿了顿,鬓角乌发凌乱,那如柳叶薄刃般冷冽的眉眼,浮现出了淡淡的苦恼,别扭之色。   “我在官场日久,官场是个染缸,独善其身几乎毫无可能。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中正和平,行事无所偏倚的圣人。”   这并非假话,而是剖其内心,所暴露出的他都不愿深究的阴暗面。   “方才那句话的心情,或许便是抱着趁势蚕食,徐徐图之的意思。”   “许是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照顾日久,早晚都有登堂入室的那一天。”   …… 第73章   张幼双缓缓张大了嘴。   震撼无比地看着眼前的俞峻。   她她她没听错吧?   俞峻沉声,嗓音柔和道:“某方才所言皆出自真心。”   ……   似乎是觉得有些不自在,男人微微侧身,抿唇。   “照顾也是,徐徐图之也是。”   “若先生欲要寻一良人托付终身,我虽非完人,但自觉亦能肩负起这重任。”   张幼双默默闭上了张大的嘴,迟钝的大脑好半天才重新开始了运转。   “……不,这太仓促了。”她忍不住脱口而出,申辩道。   崇拜了十多年的男神,冷不丁地说出这种虎狼之词告白就算了,紧跟着告白而来的就是求婚,这也太刺激了!让她缓缓一先!   “……”   不知道俞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那原本柔和舒展的乌墨色的眉头,略微凝住,僵硬地问:“先生不愿意吗?”   “也不是不愿意!”   废话,谁会不愿意!   张幼双苦恼:“就是、就是太仓促了。”   哪怕俞峻是她男神,这也不代表对方求婚她就能一口答应下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在沈兰碧女士的教育下,她还算是个比较传统的乖乖女,对于婚姻秉承着更加谨慎的态度。   闪婚之类的,实在有点儿冒失了。   张幼双干巴巴地努力解释:“我只是觉得,就这样要成亲太仓促了……或许,我们可以先接触一段时间,增进彼此的了解。”   那双一向冷冽,如秋霜玉刃般的眸子,注视着她的时候,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一如碧海漾漾,柔和得不可思议。   ……张幼双有点儿错愕和赧然。   原来这种稳重冷峻的儒家士大夫,温柔起来竟然是这种模样吗?   这鲜明的反差,令张幼双不由愣住了。   俞峻的意思,他对她很早之前就动心了,那之前看到她还总是皱眉,弄得她还以为他对她有什么意见呢。   该不会是把她当成了那种,心有所属,为了真爱离异带一娃三十多岁坚强少妇了吧?囿于礼教这才故意和她保持距离?而如今她主动承认了根本没有什么心上人,也没有什么隐情,对方也就不再克制了。   在这种认真的注视下,张幼双脸上温度一路攀升,讪讪地闭上了嘴。   俞峻却微微颔首,眉头再度舒展,只是嗓音略微绷紧了点儿,不仔细听听不出来,“……好,我已明白先生的意思。”   他微微低眸去看比他矮上许多的张幼双,再度露出了个浅淡的笑容,“的确是我太过孟浪。”   张幼双:“那接下来……”   俞峻抿了抿唇,薄薄的唇瓣不经意间含入了被风吹动的乌发,接着道:“……某先送先生回去。”   张幼双挠了挠头,其实她想的是,接下来要不要约个会什么的。不过对方竟然这么正派,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那……麻烦先生了。”   并肩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张幼双还是有点儿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   身边的俞峻,比她高上不少,从她的角度看到了对方的侧肩。   硬朗宽阔,骨骼肌肉的线条走势包容在布料之下,清瘦有力。   读书人多爱穿青色。俞峻本来头发就黑,如今又穿青色,更显出这肌肤的白皙。   就这样?   就这样?她和俞峻在一起了吗?   脚下踩得好像是棉花,走路的脚步都好像虚浮了不少。   谈恋爱的亲亲抱抱举高高呢?   算了,毕竟是第一天,也不能强求这么多,张幼双努力克制住不胡思乱想。   那拉个小手总可以吧!   对方宽大袖口下垂落的双手,当真是修如梅骨,如玉一般,虽因常年握笔骨节微有畸形,但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性感。   明明已经算确定了关系,俞峻这一路上便再也未曾开口多说什么了。   似乎是觉得刚刚说的话做的事有点儿太过唐突,又迅速退回了原来的边界线。两个人的关系又好像回到了原点。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实在是没错。明明刚确定关系还没10分钟,她竟然看俞峻哪儿哪儿都好看了,各种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竟然和前国|务院副总|理在一起了!牛逼啊你张幼双,出息了!   竟然能拿下前副总|理,所以说这么一朵高岭之花,大梁长公主、京城贵女都没摘下来的,竟然被她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给拿下了?   真的属于她了?   或许是想得太入神了,上回脚崴的地方还没好全。被人群一撞,张幼双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上。   好在,一道强劲的力道,直接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拽住了,扶正。   俞峻目不斜视,容色俊美的侧脸对着她:“当心。”   张幼双:“……”他反应怎么会这么快的?   与对方交握的双手,此时此刻烫得就像一块烙铁。   张幼双茫然间,清楚地感受到,握着她的指尖,似乎轻轻地痉挛了一下。   俞峻视若寻常般地松开了她。   ……他肌肤好烫。   张幼双出神地想。   感觉肌肉也绷得好紧,是因为太紧张了吗?   虽然一直看着前方,但实际上一直在留意她这边儿的动静。   张幼双心跳加快了,看着俞峻的冷若白玉般的指节,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是的,两人岁数加起来都70好几了,谈个恋爱竟然比高中生还青涩。   鼓起勇气,张幼双主动去追逐,握住了他指尖。   肌肤相触的刹那间,清楚地能感受到对方的身姿微不可察地一僵。又好像在确认什么一般,定定地反手握住了她,藏在宽大的袖口。   张幼双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俞峻拉着她走了几步,望向前方的双眼忽然低垂了下来:“……这种事,还是让男子来做。”   虽然这话说得有点儿大男子主义,但出乎意料地不让人讨厌。   古人讲求的是发乎情,止乎礼。哪怕大梁民风尚算开放,街上也绝难遇到公然牵手的情侣。   素白色的袖口很大,俞峻的手也很大,将她紧紧抱握住,藏在袖口,便也不容易令人发觉了。   这一路上,就像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干什么坏事一样,张幼双脸上的温度和心跳速率就没下来过。   一直到了家门口,张幼双还有点儿恋恋不舍,俞峻倒是率先松开了她,对她微微颔首,骤然抽离的温度令张幼双有一瞬间的失落。   俞峻道:“到了。”   张幼双眨眨眼,“那我走啦。”   “好。”毫无出言挽留的意思。   这个时候,张幼双几乎都要疑心自己的魅力了。   明明告白的时候很是温柔的模样,但转瞬间又能这么一副疏淡守礼的模样。   他站得很远,似乎怕带给她流言蜚语,   张幼双定了定心神,迈开步子,往家门口走去。   一步,一步。   走到一半,忽然特别想回头看看。   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男人静静地守候在一条街之外,身姿凛凛敛敛,若遗世独立般的冷寂。   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条熙熙攘攘的长街,往来的车马人群。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个冲动再度压倒了理智,张幼双想抱抱他。   她飞快地转过身,几乎像是一颗小炮弹一样,冲进了俞峻怀里,带出的力道,逼得俞峻都往后倒退了一步。   衣衫飞扬间,稳稳地托住了她。一股风雪般凛冽的,油墨般微苦的气息瞬间浸润了鼻腔。   在她冲上前,抱住他的那一瞬间,张幼双清楚地感受到俞峻的身躯再一次鲜明地坚硬了。   他没有动。   张幼双将脸贴在了对方的胸口。   ……心跳得好快。   非止她,俞峻也是,那疏淡有礼的姿态下,一颗滚烫的心脏在跳动着。   “……先生?”俞峻迟疑着开口,嗓音微有滞涩紧张感。   张幼双心满意足地拉开了距离,仰头笑道:“我是真的目无礼教。后悔了吗?”   对上那双黑到靛蓝的眸子。俞峻静静地与她四目相对,忽然间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他垂下眼,反抱住了她,力道大得让张幼双都懵了一瞬。   他抱得紧紧的。   一如他想象中般的柔软、温暖。   其实大多数时候,他所做的与张幼双有关的梦,梦境都是个拥抱。紧紧的,粗糙的,却足够温暖人心的拥抱。   张幼双也察觉出来了点儿不对劲。这个拥抱的力度……联想到俞峻的童年经历。她恍然大悟。   ……是童年缺乏家庭关爱的皮肤饥渴症吗?   不过俞峻很快就松开了她,他显然不是那种耽于“享受”、“温暖”的人,从小到大的人生经历几乎塑造了他这种无时无处不在克制的性格。   刚刚的失控已经足够让俞峻不自在,心底微微自惭。   到底还是失态,未能作得那端正君子。   他想说些什么,但斟酌思量再三,说出口,还是那句“抱歉。”   张幼双摇摇头,忽然道:“其实,我本来是想和先生告白的,没想到被先生快上一步。”   俞峻:“……”   “……虽然不知道先生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张幼双低头整理了一下思绪。   想要告白这句话当然也不是随口胡诌的。她是真的认真考虑过和俞峻告白的可能性。   现在再讲出来也不要紧了吧。   抬起头,她深吸一口气,露出个灿烂的笑。   “我想说,真正的爱情还有并肩作战的战友和同志,先生,要不要考虑我?”   ……   “……”她话音刚落,唯余一片沉默。   长街上那叫卖声好像都化作了无意义的符号自耳畔掠过。   战友与同志?   俞峻愣住了。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他竟不觉得有任何意外,心中更是熨帖、滚烫。   人生何其有幸,能得一相伴左右,思想共通,灵魂共鸣的知己与爱人。   他幅度很轻的点头会意,鬓角的乌发微微一荡,眼神不知不觉间再度柔和了下来,眼中的碧波漾漾足以令人沉溺其中。   嘴角微弯,道,“……好。”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愿你我日后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   ……   告别了俞峻,张幼双蹬蹬蹬冲回了家里后,依然心跳不止。   没想到沉着冷静的正统士大夫,谈起恋爱来,杀伤力竟然这么大。   好不容易等脸上的温度稍微降下来,坐在桌前,张幼双有点儿发愁。   她和俞峻在一起的事儿,该怎么告诉猫猫。   那个,我和你老师在一起了?   感觉怪尴尬的。   要不,还是暂且先不说了吧!   姑且这么决定之后,心又开始浮躁了起来,为此,张幼双只好翻出桌上的笔记本,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写下这段时间的总结,聊以定心冷静。   这段时间的努力所带来的成果无疑是巨大的。   首先是物质上的。   《镜花水月》演出成功,反响剧烈,孟屏儿、小玉仙她们拿到了价值不菲的分红。   她所领导的明道斋,斋内的县试录取率也达到了百分之百。她在书院,甚至是越县的地位都一路水涨船高。   前几天书院特地给斋中学生发放了膏火银,这笔钱对于孟敬仲而言或许意义深大。   精神上的就是……   笔尖流泻出“俞峻”两个字。   张幼双脸色通红,心猛地紧了一下,做贼心虚般地赶紧翻页翻过去了。   总的来说,这个阶段的收获也还是十分丰盛的。   接下来的目标就很明显了,主要是乡试。   府试和道试她也不怎么担心,府试一般安排在阴历四月,还有充足的时间应考。   她现在考虑的是,提前为乡试做准备。   还有就是《镜花水月》完结之后,她就可以着手写新文了!   新文她打算写那种爽文男频风格的,题材也是一早就和吴朋义、吴修齐商讨之后确定下来的。   她打算写一个主角穿越到宋朝变法抗金的文!   毕竟变法抗金兴宋这种类型的文哪怕写烂了,也是现代男频都无法拒绝的啊。   更遑论大梁这些读书人士大夫们?   想想主角能拯救岳飞,痛击秦桧,不很让人激动吗?   前段时间她刚一说出这个脑洞,吴修齐顿时肃然起敬,深深被她的脑洞折服了,严肃得张幼双都有点儿略不好意思,因为这在现代实在是已经写烂的套路。   至于名字,就叫《兴宋》好了。如果卖得好,她说不定还能照葫芦画瓢继续些什么《X秦》、《X汉》、《X唐》……   除此之外,孟屏儿、小玉仙她们的经历,也带给了她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震撼。   这种情况下,她很想再做点什么,或者说写点什么东西,哪怕她的力量如今而言还是太过微不足道。   她也想用笔为她们发声。   呼——决定了!   回头和吴朋义他们好好商量商量办报纸这件事吧,到时候她可以开辟出一个专栏,写些与女性相关的短篇随笔。   大梁虽然受了西方传教士的影响,于印刷技术上有了显而易见的进步,但还没有诞生出“报纸”这种出版物。   更准确地说是,大梁虽有报纸,也有了抄报房,但所抄送整理的多为“邸报”和“塘报”,以及乡试、会试的放榜结果。   所谓“塘报”主要是用来传递重要的军事情报的。   而“邸报”更类似于“政府”公报。其来源是可以公开发抄传报的章奏,这些章奏经过整理和编纂之后就成了“朝报”,“朝报”传抄于京城以外的地方则被称作“邸报”。   对于日后要做的事,进行了一个简单地整理和归纳之后,张幼双吐出一口气,放下了笔。   但一想到明天又要去九皋书院上班,就不由紧张了起来。   她和俞峻这算是办公室恋情吗?   但张幼双是什么人,第二天还是鼓足勇气,摆出战斗的姿态,故作镇定地上班去了!   一踏入春晖阁,张幼双没敢多看俞峻,目光扫了同事们一圈,大家都在各忙各的,要不就有说有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贼心虚,张幼双根本不敢多看,匆忙就移开了视线。   杨开元正站在门边倒水,一眼就看到了她,笑眯眯地捧着茶瓯道:“小张,来了啊。”   张幼双笑了一下,“诶杨老早啊。”   仔细留意了一下杨开元的神情,这位open的小老头儿明显不知道她和俞峻的事,这让张幼双松了口气,飞快地溜回了自己的“工位”。   回“工位”的时候,她要路过俞峻的办公桌。   内心挣扎了片刻,还是小声儿地打了个招呼,“先生,早。”   明明从前做出来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今天做出来竟然像是地下党接头。   男人来得很早,侧脸沐浴在晨光下,肌肤似雪,一把青丝拖于脑后,由于正执笔工作,愈发显得眼睫纤长。   在日光的照耀下,竟然能看得清脸颊上那细细的金色的绒毛。   当真是身姿峻拔如云,气致如兰似松。   而这位高岭之花,闻言微微抬起眼,落在她脸上时,目色柔软了一瞬,快到转瞬即逝,来不及捕捉。   “早。”   坐回工位的时候,对于俞峻成了她男朋友这事儿,张幼双还有点儿缓不过神来。   这一个上午,张幼双都有点儿不在状态。   “张先生?”她前面的孙士鲁转过身子,递给了她一叠公文,笑道,“这个麻烦你帮我给俞先生。”   张幼双猛然回神,眨眨眼,“哦哦好。”   趁着这个机会稍微观察了一下俞峻的反应。   倒是很沉静地接了她递过去的公文,整个流程都十分公事公办。   张幼双心里苦笑。倒是她提心吊胆的,生怕表现出了什么,叫别人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其实不大愿意让别人发现她和俞峻之间的关系。   一是因为大环境如此,二是不想成为别人闲暇时的谈资。   这种感觉,说实在的,张幼双不合时宜地想,有点儿像偷|情。   中午时分,同事们都各自散去往食堂用餐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俞峻一直没有动,还是坐在桌前忙着自己的事。   “俞先生,”张幼双走上前,敲了敲对方的桌面,在俞峻抬眼看过来的时候,忐忑道,“我有事想要和你说。”   抬眼看到是她,俞峻身上那股冷峻之意稍稍散去了些,“什么事?”   “那个,说起来可能比较奇怪。”和俞峻走到隐蔽的角落里,张幼双硬着头皮说,“但是,在书院里,我不太想让大家发现我们的关系……”   “所以还请先生稍微体谅一下。”   这就是她刚刚纠结了一上午的事了。   好在俞峻听她说完,沉默了一阵之后答应了她,道,“你说得对。”   张幼双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明明提出这个意见的是她,这一早上表现得十分公事公办的却是俞峻。   这让张幼双尴尬得同时又有些挫败。   “不过在私下里,就不用了,就比如现在。”   俞峻微微一怔。   在他错愕的视线中,张幼双往前几步,揪住了对方的衣领,“……其实我刚刚就想这么做了。”   那就是……A上去!!!   唇瓣轻触,柔软得几乎不可思议。   张幼双清楚地看见了俞峻微缩的瞳孔。   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竟然会作出这么大胆的事。   可是,既然和喜欢的人确认了关系,当然会想要做一些亲密的举动了。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双臂稳稳地托住了她,接纳了她。   搭着的眼帘儿,眼睫太长,搔得她肌肤痒痒的。   其实张幼双也没有什么接吻的经验,就是在说话的时候,看到了俞峻这形状优美的,淡色的唇瓣,单纯地想要亲上去试试。   明明扯着他衣领的是她,主动A上去的也是她。   但母胎单身勇气耗尽之后,瞬间就怂了,没出息地心跳加速,脚也软了。   而作为被动服从的对象,俞峻却一直稳稳地抱着他。   她一个趔趄,带得俞峻都往后倒退了一步。   明明只是十分纯情的双唇相贴,什么都没有做,却亲得俞峻步步往后退。   他往后退,张幼双就追上。   这与往常冷峻的形象,不同的温驯的态度,令她几乎是色令智昏。   满脑子就只剩下了一句“上了他”!   俞峻被张幼双亲得步步后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形,微微畸形的手扶住了墙,指尖顿了顿,又松开。   就这样一路退到了门后。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隐约的脚步声。   不知道是哪个同事回来了。   !!   张幼双做贼心虚,如惊弓之鸟一般立刻弹开了。   出乎意料的是,从刚刚一直表现得很温驯的俞峻,却主动拽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紧紧地箍在了怀里。   微冷的唇瓣不依不饶地追逐了上去。   张幼双睁大了眼。   俞峻微微睁开眼,那双黝黑到泛青的眸子,看得张幼双心里一突。   唇瓣间像含入了一缕霜风。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张幼双急得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可是俞峻却又闭上了眼,像是全然没有发觉,或者说不在乎这一门之隔的危险。他轻轻摩挲着她的额头,含住了她的上唇。很轻柔的动作,却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坚决。   门后窄窄的一寸天地,她被他锁在了怀里,同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俞先生?”对方出声。   竟然喊的就是俞峻!   “俞先生?”脚步声在春晖阁内响起,又停下。   “奇怪,明明刚刚还在这儿的。”同事叹了口气。   俞峻垂眸含住了她的下唇。   不论是上下唇,都是浅尝辄止即分开。   浅尝辄止,即分开。   如蜻蜓点水,偏又重复了数遍。   张幼双僵硬着,大气都不敢喘,浑身汗毛直竖。   在这种紧张的状态下,反而肌肤的敏感程度更胜于以往。   同事似乎是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影,又走开了。   绝对想不到素来冷肃疏淡的俞先生,此刻正藏身在门板后面……   亲得格外执拗和认真。   她甚至以为这是在报复了。   难道说刚刚她表示要保持距离,他还是生气了吗?   是故意在同事面前做这种事的?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同事一走,那禁锢住她的力量就松开了她。   俞峻放开了她。   张幼双窘得脸上发烧,根本不敢去看面前的男人。   动了动被亲得滚烫的唇瓣,磕磕绊绊地问,“刚刚,我说要保持距离,生气了吗……”   男人顿了顿,嗓音冷冽如霜雪。   “嗯。”   张幼双:“……”   得到这个答案,就在她手足无措的瞬间,俞峻忽然又补充了一句,依然冷澈平静,除了微微急促的吐息,听不出什么异样。   “但现在已讨了回来。” 第74章   ……   一阵沉默之后   张幼双艰难地问:“……等等,先生,你有过女人吗?”   俞峻不说话了。   好的,她明白了。   从青春期旷到现在的男人果然是恐怖的。   ……   “我和你说,这位俞先生也有41、2了吧,旷了四十多年的男人,可是非常吓人的。”   下班之后,和何夏兰谈论起了她和俞峻这件事。   何夏兰立刻就激动了,两眼放光道,“本还以为你一直没成亲是眼界高……”   “现在看看你眼光的确是高!这就算了!倒还真叫你把这俞先生给拿下了!”   “怎么样,怎么样,这中间发生了什么?给我仔细讲讲。”   “其实也没什么……”张幼双简单地描述了一下那天发生的事。   何夏兰接连点头,紧跟着,便以一个长辈,过来的人的身份,说出了上述那句惊世之语。   张幼双:“……”   她有时候真的不明白古人究竟是太保守,还是太开放了。   半脸红半头皮发麻地回答:“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了?”何夏兰大笑道,“你啊!虽说有了衍儿,还嫩生得很!这么多年也没个男人吧?”   “我是过来人哪里不知道男人心里那些小九九!”   何夏兰说得笃定,“这种越正经的男人,私下里就越不正经!”   何夏兰又问,“你可知晓去那下等窑|子里的多有谁?”   “还不都是那些读书人!也只有那些普通的窑|子玩得花样才多!”   张幼双嘴角一抽,“俞先生……应该不至于。”   何夏兰不以为然,“你倒是信他,他秉性看着确实不错,但男人憋久了,各个都是衣冠禽兽,到时候兽性大发,敦伦的兴致起了,有你苦头吃的。我也是舍了我这张钝皮老脸才与你说这个。”   想到今天上午那近乎报复的,认真的亲吻。   眼看着话题一路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张幼双见势不妙立刻打断了何夏兰的话。   “我、我书坊里还有点儿事,就先走了!”忙甘拜下风,满头大汗地逃之夭夭。   然而刚回到家还没休息一会儿,却忽地收到了陆承望送来的帖子,请她到花椒楼晤叙。   对了,他最近刚回到越县,说不定还能向他打探打探乡试的消息。   这么想着,张幼双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门。   到花椒楼的时候,陆承望已然在等着了。他坐在桌前,侧脸静静地望着大堂里的人来人往。   一看到张幼双,他站起身,那双干净透彻的眼里露出惊喜之色,嘴角弯出个淡淡的弧度。   “双双,你来了?!”   张幼双斟酌着回答:“承望哥,好久不见。”   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这么一个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疏离的称呼。   陆承望眉眼弯弯:“好久不见,你竟一点儿都未曾变。”   十多年不见,再说了,和陆承望熟悉的是原主,又不是她,张幼双挠挠头,一时间竟然生疏得不知道说些什么。   倒是陆承望很是自然温和。   他有点儿意外她怎么这么久还没成亲。   张幼双没打算告诉他和俞峻之间的事,摸了摸鼻子道:“还没找到合适的。”   陆承望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但很快又化为了柔软的笑意,微笑着朝她表示了祝福。   “双双,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胆,还要有主见。”   张幼双愣了一下,开始反省起自己是不是太过疏远了。   虽说她之前一直挺看不上陆承望这种中央空调的,但他脾气好,心底好也都是真的。   这么想着,张幼双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和陆承望又聊了几句。   得知他这回是一个人来的,田翩翩留在了京城里,他能待得时间也不长,过两天就得回去。   十多年过去,看她一切都好,倒也没再问他衍儿生父的事,甚至还夸了张衍学习好。   这顿饭吃得还算是宾主尽欢,眼看时间不早了,张幼双主动提出了告辞。陆承望却突然喊住了她。   “双双。”   “嗯?”   陆承望神情少许的严肃认真,凝视着她笑了笑,轻声说,“我和翩翩在京城等你。”   “等你和衍儿上京。”   张幼双愣了一下,旋即弯了眉眼,大大方方地收下了这个祝福,“诶。”   与陆承望道别之后,张幼双回到了家里,随便洗漱了一下就上了床。   或许是因为白天那个亲吻,又或许是何夏兰说的话太过洗脑了。   她做了个梦。   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春()梦。   梦到她和陆承望见面的事,被俞峻抓包了。   俞峻什么也没说,只是就像今天上午一样,以一种认认真真的,公事公办的态度,做着些耻度非常高的事。   就像那天喝醉了一样强势,将那侵略意都藏在清冷的表相下了。   男人紧皱着眉,皮肉寸寸紧绷,喘息声声,汗流浃背。   醒来的时候,张幼双脸几乎红了个透。   她究竟在做什么梦?!或者说脑补了什么?!   她觉得她完全无法再面对俞峻了!   ……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好。   披着外衫,俞峻剔亮了银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回想梦中的那荒谬无礼的一幕幕,不由默然无声。   本以为确定了关系之后,情势会稍加好转。   他常年浸淫于圣贤书中,谢绝欲想,峻腰沉膝每一次动作皆出乎于本能。   一次之后,又是第二次。最后关头,他几乎弄湿了她的鬓发。   就像今天上午,微微恼了,有意将她箍在门口。   他知道她在害怕,紧张得满头大汗。他却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餍足。说不上来是不想让人发现,还是心里想让人“凑巧碰着”才好。   人本来就是贪得无厌,他起了敦伦之兴,便再难自抑。每日的接触无疑与饮鸩止渴,原来,他还渴望着更紧密更深入的接触。   ……   陆承望没两天之后就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时间转瞬即逝,走得很快。   果如张幼双所料,在她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衍儿、王希礼、保儿等人的府试、县试俱都过了!   猫猫甚至十分争气地连中了小三元,如今在越县周围名声大噪。   甚至于,张幼双她的名声甚至借这两场考试,一路传到省里去了!   整个江南省都隐隐知道了,越县有位女先生,教的学生一举就过了童子试。   而这段时间,张幼双将和俞峻的地下恋情维持得很好,张衍甚至都没能发现。   还有另一件好事,那便是她的《兴宋》一经推出,就极受欢迎。   一再加印,销量再创新高。   《兴宋》这个故事明显更受读书人的欢迎,不少文人激情点评,将她夸得可谓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在此基础上《兴宋》甚至还冲出了江南省,在整个大梁都广为流传,这让张幼双大赚了一笔的同时,开始考虑着将兴办女学这件事提上日程了。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首先,用什么吸引女孩儿们,更准确地说是,女孩儿的父母们同意她们入学?   一旦入学,这就意味着家里少了个劳力。   除非她自掏腰包,每个月发放一定比例的膏火银,不过这也意味着负担是十分沉重的。   民间的书院,大多是由官方和乡绅所办,男人们又有科举上升的门路,自然有许多家长省吃俭用,不吃不喝也要供孩子念书。   可女儿就不一样了,自古以来,女儿就是赔钱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个说法向来深入人心。   虽说如此,张幼双还是决定先试一试。   她一直坚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过在此之前,最为重要的还是,怎么兑现她当初所许下的承诺!帮助孟敬仲考上举人!   站在明道斋门前,孟敬仲默然良久,朝她露出个苦笑,“先生对学生一家帮助甚多……”   “学生实在无以为报……”   随着乡试日近,这段时间孟敬仲情绪也日益消沉了下来,张幼双抓紧时间找到他进行了一次心理疏导。   孟敬仲喃喃,嗓音低哑不可闻:“先生其实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屏儿如今笑容日多,家里有了经济来源,娘亲的身子骨也好了不少。却也愈发暴露出了他的无能。   若他这回又没考上,又要如何面对替他负担了束脩的俞先生,将屏儿解救出来,为屏儿找到了谋生活计的张先生。   “在想些什么呢?”   肩膀上落了一只温暖的手,孟敬仲迷茫地抬起眼。   张幼双踮起脚尖,拍着孟敬仲肩膀,笑吟吟地鼓励道:“作为老师帮学生考上乡试这不是应该的吗?”   “好了,快回去上课吧,我今天这节课很重要,你一定要认真听。”   这不是大言不惭。   今天张幼双她要讲的内容可谓是干货满满!   她要讲的是,论乡试、会试中四书义的出题!   乡试、会试中四书义的出题是有规律可循的。   张幼双印象中,日本学者鹤成久章曾经就此写了一篇论文,就叫做《论明代科举中试《四书义》之出题》。   这篇论文探讨了《四书义》的出题规定、倾向、频率、内容形式等方面,而张幼双又结合大梁的基本情况做了整理,确保能做好猜题、拟题,提高复习的效率,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刀刃上。      将近这一年下来,张幼双她已经在九皋书院的学生们面前树立了作为先生的权威。   虽然私下里表现得挺没心没肺的,但认真起来,也没学生再敢像以前那样看轻她。   这回,她一踏入明道斋内,斋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少有人发觉,不知不觉间,张幼双讲课的时候,这些素来高傲的小天才们,个个都沉淀了心思,认真专注地看了过去,无一人交头接耳。   而这一次,更有所不同。   因为下面坐着的人非止明道斋的学生,还有敬义斋等其他斋的,甚至还有杨开元、孙士鲁等老师过来旁听。   环顾了一圈台下的众人,张幼双拍拍手,露出个笃定的笑,“这回,我要说的内容,对你们很重要。”   “我这回要讲的是乡试、会试中的出题倾向和频率!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摸清楚了乡、会试的出题倾向,这才能对症下药。”   乡试、会试中《四书义》的出题共占三道,而众所周知,四书是有四本的。   这就决定了每本书的出题倾向和频率各不相同。   饶是已经习惯了张幼双这独具一格的教学方式,众人还是不由一怔,几乎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旋即纷纷吃了一惊。   乡、会试的出题倾向?!这难道也有迹可循吗?   王希礼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了过去。   这、这也有窍门?   孟敬仲也怔住了,喉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   他当然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几天下来近乎沉寂的心再度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少年们几乎沸腾了,再也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争相恐后地举手问:   “先生,当真知晓乡、会试的出题频率了吗?”这是惊喜的。   “……先生没有骗我们吧?”这是持怀疑态度的。   “先生是如何知晓的?!”这是迫不及待的。   另有人怒道:“别吵!快让先生讲!”   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大家平日里时文看得多,但或许少有人知晓,乡、会试每年《孟子》、《论语》都是必出的,而剩下来的一道,则从《大学》、《中庸》之间作选择。”   只这第一句话,对于台下众人来说不谛于一声春雷在脑袋上炸响。   张幼双平静地收回了视线,“我翻阅了这些年来的程文墨卷,发现《大学》的出题频率要少于《中庸》。”   毕竟大学只有五千多字,考官为了多考察学生的能力,自然会选择字数更多,难度更大的,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所以,这就要求你们,一定要将复习的重点放在《孟子》、《论语》和《中庸》之上!”   时人其实多反感猜题、拟题的行径,不过这一年多的接触下来,明道斋的众人早就被张幼双这种授课方式所折服了。   察觉到张幼双即将讲的内容,或许又是那等石破天惊的惊世之语,祝保才等人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本子,飞快地记着笔记。   这一年下来,明道斋的学生们几乎都是人手一本笔记。   之前张先生没提还未觉得,张幼双要求他们记笔记之后,他们才发觉这笔记竟然如此好用。   “到了乡试、会试阶段,你们就不要再做小题了,乡试会试是国家的抡才大典,鲜少出那种割裂经文的。出的基本上都是大题。主要紧扣‘修己’和‘治人’这两方面。”   多做大题……   众人运笔如飞,目光炯炯地等着张幼双接下来的话。   伴随着张幼双继续往下讲,李郸神情也渐趋复杂。   “……”深刻地察觉到了从前那个和张幼双叫板的自己究竟有多天真。   张幼双回身,在横轴上刷刷落笔,辅助学生们记录。   “你们要记住,《论语》中,雍也、公冶长、颜渊、子路、泰伯、卫灵公、子罕、子张篇的出题频率都比较高。”   ……   这都是她经过归纳整理之后,绝对准确的数据。   台下,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儿忍不住苦笑着叹了口气。   “唉……这个张幼双啊,还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杨开元乐呵呵地伸手一指笑道:“还能怎么办?俞先生和陶山长就不说了,你没看到这些学生都喜欢她这个先生喜欢得不得了吗?上回那道试的王提学可不是对她赞不绝口?”   这一年相处下来,对于张幼双的教学方式,他们是无可奈何,只能干瞪眼。渐渐地,态度也都松动软化了,甚至是服了。   因为这姑娘说得的确不无道理,他们甚至没有办法反驳。而这童子试三场下来,赵敏博、王提学对这位姑娘的推崇也是有目共睹。   那位王提学临走之前,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颔首夸张幼双是英思健笔,女子中的进士,越县屈指可数的俊才。   这句点评可谓是荣耀至极,只这一句点评,张幼双在越县周边等地区士林,可谓是踏上了青云路,地位扶摇直上。   听到杨开元这话,众人忍不住相视哈哈一笑。   “《孟子》中,则梁惠王上、万章下、尽心上、滕文公上和下,出题频率较高。”   “《中庸》集中在首章,以及‘修身’、‘九经’、论诚、论至诚之圣人与天地同体这几章。”   “《大学》则集中在了‘治国平天下’传十章,‘止于至善’传三章。”   神情复杂的非止这些夫子们,还有敬义斋其他斋的学生们。   沈溪越张张嘴,又默默合上了,言语已经无法形容他内心的震惊。   要不是他们夫子喊他们过来听课,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平日里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对手。   难怪这一年下来,明道斋的成绩已然是远远地甩开了敬义斋,在诸斋中傲立群雄。   “至于具体到那几篇单篇,接下来,我们来作具体的分析。不过在此之前……”张幼双翘起唇角,狡黠地笑了笑,“我来划一下不考的内容。”   这也就是所谓的划重点!   大学常见的划重点,复习有侧重,可谓是减轻了无数大学生们的复习压力。   这话一出,台下众人都茫然地抬起了脸。还有不考的内容?   张幼双:“《大学》传一、二、四、五、七、八,从来没出过题,出题频率是0。”   “而《中庸》的二三四五、七、九、十四十五十六、二十二、二十四,也都没有出过题。”   “……至于《论语》,阳货、乡党、微子基本上也是没出过的。《孟子》除却公孙丑下,几乎全篇出题。”   “说到这儿,我相信你们已经都明白了侧重点在哪里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们投机取巧,而是希望你们能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花在更重要的地方。”   “………………”   …………   这节课持续的时间很长,与其说是上课,还不如说是面向全体九皋书院学生老师的一场讲座。   这场讲座带来的影响显而易见,这几乎是奠定了她在九皋书院的地位。   等张幼双结束了这场讲座,嗓子几乎干得都要冒烟。面对接连不断上来请教的学生老师们,也只能压下嗓子眼的不适,微笑着努力作答。   下了课,孟敬仲一如往常那般,并未留校,而是徒步回到了家中。   当初那个破旧局促的茅屋泥墙,依然换成了三间新砌的青石大房子,冬暖夏凉。   屋里拾掇得干干净净。   孟屏儿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刚从井口提起一个桶,此刻抱着桶,冲他眉眼弯弯地笑道,“大哥!你回来了?!”   孟母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闻言抬起眼,喜不自胜道,“仲儿,回来了?”   孟敬仲脸上不禁露出个发自内心的,温和的笑,“回来了,娘怎么出来了?”   孟母笑道,“总是闷在屋里,都快闷出病来了,活动活动身子。”   自从孟屏儿在伊洛书坊有了稳定的工作,又随着阳春班等人到处参演之后,孟家的家境就有了显而易见的改善,孟母的气色也好了不少。   孟敬仲莞尔,捋起袖子,正要接过孟母手中的活,孟屏儿却忽然拦住了他。   “大哥,先别急,吃点儿西瓜吧。”   原来,女孩儿抱在怀里的桶,其实是个“冰箱”。夏天的时候将西瓜放到井里冰着,拿出来的时候冰冰凉凉的,格外消夏。   望着孟敬仲的神情,孟屏儿眼珠子一转,笑道,“总觉大哥你今天心情不错。”   孟母仔细端详:“好像是……书院里有什么喜事吗?”   是吗?   孟敬仲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脸。   眼前猝不及防地掠过了张幼双的模样,回想今天这一番所得所获,不由微微一笑,斟酌着说,“娘,儿有预感,这回,儿说不定真能考上。”   “啊?啊?”孟母愣住了,欢喜得竟有些手忙脚乱了,“真的?那太好了。”   张幼双出现得太过突然。   回想当初,女郎站在树荫下,落落大方地望着曲水流觞的他们,嘴角微微上扬道,“请赐教。”   谁也未曾想到,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论是于他,还是张衍、祝保才、王希礼……   于明道斋的众人,甚至于……于俞先生。   孟敬仲莞尔。   张先生或许都是上苍降下来的一个惊喜吧。 第75章   七月,大梁发生了一件足以令天下所撼动的大事。   京城里那位身子骨一直不怎么好。那是多年前,约莫是永庆十四年的事儿了,万岁爷没听从以户部尚书俞峻、兵部尚书吕淳、工部尚书孙绍为首的百官的意见,决意北伐。   也就在这一年,万岁爷北伐无功而返,还落下了病根,自此身子骨一直不怎么好。   一直到七月,梁武帝陈渊驾崩,全天下为之震动。   其实早在一年前,私下里就有消息里传称万岁爷身子状况每况日下,也就这两年的功夫,但梁武帝崩逝的消息传到越县的时候,还是猝不及防地令人惊了那么一下。   于是,全国大丧,禁了一切娱乐活动。   今上崩了?   和往常一样,张幼双刚走出家门打算11路去上班,就猝不及防地听到了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个消息,张幼双一愣,虽然惊愕但是并无多震动。   她记得俞峻和当今圣上之间那复杂的关系。   来不及多想,得了这个消息她一口气没停,飞也般地跑进了春晖阁,目光搜寻了一圈儿,果然看到了静静坐在窗边的俞峻,如泥胎木偶一般。   青色的直裰垂落在身前,两只手搁在膝盖上,五指成拳合拢了。   霞光晚照,夕阳都透着些清艳。   他侧脸轮廓冷峻,目光很平静,像是透过越县的天看向了上京,容色并无异样,只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这一瞬间,张幼双忽然觉得俞峻离自己很远。   她忐忑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他听到动静,抬起眼看了她半晌,并没有出言制止她的靠近,但也没有主动说些什么。   张幼双她其实并不擅长安慰人,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说得越多反倒会越聒噪吧。   她只能选择静静地陪伴,等着俞峻想开口的时候。   俞峻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有转过了视线,久久不言。   张幼双斟酌着问:“俞先生?”   好在俞峻并没有不搭理她,竟然垂眸主动承认:“我是俞峻。”   ……   张幼双愣了一下,道,“……抱、抱歉,我知道先生是俞峻,之前唐舜梅告诉我了。”   俞峻容色未变:“是么。”   张幼双心里突了一下,诚恳地补充了一句说:“先生节哀。”   俞峻目光从她脸上、眉角掠过,嗓音很沉静,目色也是她意料之外的冷静,“人总有一死,不过寿命长短之分别,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般脆弱。”   张幼双突然泄气,又点儿为自己这冒失的行为有点儿羞愧。   是啊,毕竟俞峻他年少的时候就经历过可谓残酷的生离死别。始作俑者还就是梁武帝,她为什么会觉得他看不开呢?   只不过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   她未曾经历过他人生这四十一年,错失了很多东西,他的喜怒哀乐,他人生的浓墨重彩都与她无关。   这都是她无法靠近的东西。   她自以为体贴地待在这儿,是不是也是一种打扰,如果是她自己碰上这种事儿的话,张幼双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她应该更想一个人待着。   一想到这儿,张幼双就坐立不安了,站起身准备就走,可下一秒手腕却忽然被人拉住!紧接着她坠入了个微凉的怀抱。   俞峻忽地拥住了她,张幼双睁大了眼,手有些无措地伸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哪怕是炎炎夏日,俞峻身上也是微冷的。   张幼双心跳都快停滞了。   俞峻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将她抱得很紧,将下颔埋在了她脖颈间,低垂的眼帘搔得她肌肤微痒。   俞峻给她的感觉,一直都是渊渟岳峙,謇謇正直之辈,风骨鲠正,有狷介之操。   可是现在的俞峻,乌发散乱,白皙的脖颈好像不堪一折,好像一手就能把握,竟流露出了些许的脆弱美感。   独独在她面前流露出的脆弱感。   他好像一直在失去,这一次因为张幼双的存在却又有了细微的不同。   和他不一样,张幼双的体温似乎一直很高,夏天又爱出汗。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个暖烘烘的汤婆子。   张幼双张张嘴,心里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反手抱住了他。   ……如果说拥抱真的能起作用的话,那就让她提供这个错失了这么多年的拥抱吧。   “先生,可以试着把我当成家人。”张幼双斟酌着,一字一顿地说,“虽然这话有点儿大言不惭了。”   俞峻沉默了一阵,嗓音显得灼人又温和,像是冰层下暗藏的火焰,“不,多谢你。”   ……   非止张幼双,张衍也听到了这来自京城的传闻,   娘好像说过,俞先生其实就是那位曾经的俞尚书。   张衍不由默想,俞先生如今会想些什么呢?   等张衍来到春晖阁的时候,只看到俞先生正垂眸批阅着书院里的公文。   乌发搭在肩膀上,发丝和衣摆难得一见的,都有些凌乱。   张衍心头飞快地掠过了稍许困惑之意。先生向来一丝不苟,今天怎么看上去有些衣衫不整?   “俞先生?”张衍踟蹰着,在春晖阁前行了一礼。   俞峻沉声说:“进来。”   他其实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安慰俞先生。   张衍心中苦笑,就这么冒失地来了。   攥紧了手上拿着的东西,抛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轻轻地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俞峻沉黑的眸子看了过来。   张衍放在他桌子上的是个护身符。   “这是……县试前,我与祝保才去庙里求来的,当时也替先生求了一份,却一直没能送出去。”   少年白皙的面色微微泛红,略显赧然,“今天想到了,特地过来拿给先生。”   俞先生实在是太像他心目中那个父亲的模样。张衍不合时宜地想,令他又怕又敬。   说完,张衍就忐忑地看了过去,等着俞峻的反应。   俞峻的眉目渐渐舒缓了下来,在张衍错愕的目光下,竟露出了一丝微笑。   “多谢你。”竟然当真收下了那个护身符。   先生笑了??张衍目瞪口呆。   可那一笑好像只是他的错觉,俞峻立刻冷淡了下来,浑身不自在地蹙眉将他赶了出去,“你还有课吧?该回去上课了。”   等张衍走后,俞峻指腹轻轻摩挲着护身符上的纹路,侧目望向了窗外。   少年出了春晖阁,身姿挺拔得如同一竿青竹,这一幕竟也与幼时父兄临行前的背影重合了。   所谓学生,更如同老师意志的传承。   压下的眼睫,正如强压下来的心意。   ……倘若张衍当真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子那该有多好。      梁武帝去世带来的连锁效应是巨大的,就连之前一直传得沸沸扬扬的江南文会都因此推迟。   之前停留在书院的徐廉静等人无奈之下,只好匆忙折返,临行前倒是叫来了张衍,好生鼓励了他一番。   不过好在乡试倒是没受影响,如期举行。   大梁乡试考三场,从八月初九一直考到十七日。   提前好几日张幼双就领着明道斋的学生们到了省城,乡试当天,马车才到贡院前,就堵得走不动道了。   这回无需避嫌,俞峻也来了,一看这情况,就沉声叫张衍他们几个下来。   张衍、祝保才等明道斋的少年倒也不啰嗦,纷纷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打算听俞峻的话徒步穿过人群去往考场。   而俞峻一路则护送他们。他曾是他那一年的解元,对乡试的情况自然比张幼双他们这些嫩生的小鸡仔熟悉。   “先生,我们走了啊!”   乡试可不同于县试了,饶是张幼双也紧张得口干舌燥。   不过当着学生面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努力摆出战斗的姿态,于胸前握紧了拳头,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地简单地鼓励了两句。   “加油!!”   “有俞先生在,张先生你放心吧哈哈哈。”   随后,马车里探出个脑袋,圆脸,嘴巴上方生了一颗小痣。   孟屏儿朝提着考箱的孟敬仲眨眨眼,“大哥,加油。”   孟敬仲莞尔,和张幼双待久了,他们一个个地也知道了加油是什么意思。   “好。别在这儿等着了,我们走后,屏儿你就与先生回去吧。”   虽然紧张,但众人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潇洒地挥手道。   “先生!你就等着我们给你考个举人回来吧!”   “不止考举人。”王希礼显得有点儿激动,少年面色微红,傲然道,“还要那五经魁!”   他嗓音不高不低,掷地有声。   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多看了面前这瘦削病弱的士子一眼。   说是病弱瘦削其实也已经不大妥帖。在张幼双的魔鬼训练下,王希礼身子也好转了不少,面色红润了许多,只是他凤目薄唇,高颧骨,面相本来就稍显刻薄。   祝保才愣了一愣,勾住张衍脖子,大笑道:“好好!五经魁!”   附近的考生们听了,心中暗暗撇嘴不喜。   还没考就放出这等大话,未免太过猖狂。   乡试按照《五经》分房阅卷,每一房每一经都要择一个第一,即所谓的“五经魁”   “五经魁”中的第二名为亚元,这第一名就是大名鼎鼎的解元了。   正当众考生心中冷笑的时候,忽有人看到了那黑皮肤的少年身旁站着的郎君。   乌黑柔软的发,一双琉璃猫眼,如洞彻的水精琉璃,温文尔雅。   一位越县的考生嘴巴张了张,眉心一跳,惊愕地问:“郎君可是越县那位榜首,张郎君?”   那小郎君微微一愣,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正是在下。”   观其模样,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   既如此,那他身边的儿就都是越县明道斋,那位大名鼎鼎的张娘子门下的学生了??   自从县试那一榜放出来,那位张娘子和其门下的明道斋俨然已在周边地区出了名。   众考生错愕之余,不由自主地收起了方才心底那抹轻蔑之意,争先攀起交情来。   “在下是吴县的刘榕。”   “在下是越县的范立新。”   “……”   “这位是?”就在这时,范立新终于留意到了这些少年身旁的男人。   男人,或者说俞峻穿得很是朴素,方便易行,甚至有些灰扑扑的模样。   他提着盏牛皮灯笼,微微拢着眉头,除却容貌之肤白貌美,这打扮竟完全看不出来是昔日的解元。   范立新和刘榕等人第一眼甚至还以为这是前来应举的考生,可是他看上去却又隐隐有些不同,这股如秋霜玉刃,冷冽贞劲的气致,却是这一身打扮所难掩去的,认作考生竟隐隐觉得有些冒犯。   王希礼不悦道:“这位是我们先生,俞先生。”   范立新等人吓了一跳,忙弯腰行礼,“原来是先生!失礼失礼。”   这位俞先生点头会意了,便不再多言。   一番闲谈过后,时间已经不早,考场门开。   在这朦胧的天色下,少年们个个如临大敌,绷紧了身子,纷纷奔赴向了考场。   乡试、会试属国家的抡才大典,为防作弊管理及其严格。   不过在此情况下作弊的手法也五花八门,光是外帘作弊就分了“活切头”、“蜂采蜜”、“蛇脱壳”等等令人眼花缭乱的名目。   和上回县试一样,明道斋的众人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不过在此之前有张幼双帮着猜题、拟题,有针对有侧重的复习,想想又纷纷觉得踏实、安心。   目送着猫猫等人进了考场,张幼双请车夫帮忙调转了马车,却隐约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打扮得很是光鲜亮丽,眉目还算硬朗。   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皱起了眉。   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好像看到了她上回那个相亲对象薛鼎?   自从上回相亲闹出了那个乌龙之后,张幼双就再也没问过对方的消息,毕竟她和薛鼎别说结缘了,不结仇就算是好了!   薛鼎怎么会在这儿?还是说她看错了?   不、不可能。   张幼双对自己的记忆力一向很有信心,再说了那位普信男之前给她留下了很是深刻的印象。   浑身一凛,张幼双稍微留了个心眼,提前离开了贡院,打算回去之后打探打探薛鼎来这儿究竟是干嘛的。   考试的过程不消细说,三场考试下来,众人神态都不错,神采飞扬的模样。   第三场一考完,少年们就迫不及待地来报喜。   “考的这三场都是先生之前画过的内容!”   “先生所说的那几篇单篇也都考了!”   “先生帮我们猜的题果然又中了!”   孟屏儿惊喜地睁大了眼,“大哥,真的吗?!!”   就连孟敬仲脸上也含了点儿淡淡的笑意,轻声说:“这回怕是真能够考上了。”   他行事稳重,没把握的事一向都不会说。   孟屏儿捂住了嘴,眼里溢出了喜悦的光芒。   既然这么说,那十有八九的确是稳了!      乡试发榜多用寅、辰日支,取龙虎榜之意,故名龙虎榜,又因为是在秋天桂花开放之际,故又名桂榜。   范立新等人早已不是第一次考了,早已将这里面的门门道道摸得清清楚楚,笑道:“倒不必与他们去挤!未免失之稳重,倒不如等报子自己过来。”   王希礼无不认同。   张衍无可无不可,祝保才倒也是无所谓。   这回明道斋的少年们都自觉考得不错,便也听从了范立新等人的意思,兴致勃勃地在酒楼叫了一方酒席,等着报子来通知。   五更时分,布政司衙门便开始张榜了。   这回张幼双也没跟过去,她第六感一向很准,特别是在坏的方面,既然起了疑,就要追查到底。   酒楼里,范立新饶有兴趣地和张衍他们八卦:“你们可知晓这回的主考官是谁?”   自问自答说:“这回主考官乃是杨逅,杨期生,杨大人!”   大梁乡试主考官两人,同考四人,主考多从翰林院选派,而同考却没那么讲究了,所选的多为地方上的教官。   而这位杨逅为礼部侍郎,是服阙(守丧期满除服   )后来主江南省乡试的。在士林中很有声望,是个清贵的大儒,范立新提起都是一脸崇敬之意。   众人正说说笑笑地讲着话,又等了片刻,报子果然来报喜了!   只听到酒楼外面一片喧闹之声,几个报子骑着马飞奔而来。   酒楼内除却张衍他们这一桌,还坐了不少故作姿态,忐忑地等着报喜的学生。听到这动静,都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奔了过去。   那几人栓了马,一片声叫。   “快出来!中了!”   “都中了!”   一片拥拥挤挤,敲锣打鼓之中,为首的报子到了张衍面前,喜不自胜地笑道:“恭喜张小郎——张老爷,高中江南乡试己卯科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解元!   众人一片哗然。   张衍微露讶异之色。   他知道他这回考得不错,可是解元这个名次还是超出了他意外许多。   范立新几乎目瞪口呆。   解元!   这张衍竟又中了解元?他这岂不是要中连中六元的意思?   这还没完,那报子又笑着朝王希礼行了一礼。   “这位是王老爷吧,恭喜王老爷高中了江南乡试己卯科第五名亚元!”   竟真的是五经魁!   非止酒楼内的考生们一片骚动,窃窃私语。   王希礼故作淡然地点了点头。   而祝保才竟也是中了,难以自抑地紧紧抱住了张衍!   “中了!!我娘知道肯定要疯了!!”   最令人诧异的却不是张衍、王希礼等人,而是孟敬仲。   那报子唱道:“恭喜孟老爷,高中江南乡试己卯科第三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那一瞬间,孟敬仲险些失手打翻了茶盏。   不禁失声问:“谁??”   那报子笑道:“是孟老爷!恭喜孟老爷你高中啦!”   ……   起先是茫然,将这“我中了?”在心底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念过了三四回,渐渐地,孟敬仲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   那报子又继续往下接着念。   明道斋竟是整整中了六个!   范立新慢慢合拢了嘴,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间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都考了几回了也早就习惯了。这回虽又未能中,到哪能攀上这交情倒也不错。   李郸没中,虽然失落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正当众人击掌相庆,拥抱在一起大笑大叫之时。   那守在衙门前,候着放榜的考生们,听闻这唱名,纷纷骚动不安起来。   明道斋的学生竟足足中了六个。   这怎有可能?!都出自一位夫子门下,这其中定然有黑幕。据说那夫子还是个女人!   还未等省城的老百姓们谈论今年这场乡榜,流言便悄然在考生中传播开来。   据说放榜当日,听闻那位张娘子门下竟连中六人,考生们群情激奋,大呼这断无可能。   “断无这可能!”   “这其中定然有黑幕!”   说是这明道斋六人事先买通了考官,考官贿买考题,双方暗中勾结。   更有甚者嚎啕大哭,大骂这乡试不公,甚至冲上前去将榜纸撕了个粉碎。   情急之下,乡试的主考官杨逅只得站出来,表示会进行调查,以示安抚。   八月的江南省省城,本是桂花怒放的时间,此刻却弥漫着一阵肃杀之意,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从昨夜下到了今日。   府衙内,两位主考官和四位同考,并大大小小的官员,正彼此交谈着。   杨逅作为主考,官职又高,自然是全权主持调查。   大堂中,杨逅皱眉问:“可查出来了这流言的来源?”   下首的官员顿了顿,面露迟疑之色。   杨逅察觉出不对,登时冷了脸,“你大胆说就是了!怕什么?!”   那官员面露为难之色:“这……的确是查出来本科有舞弊之嫌,据李房考交代,他确是收了几位举子的银钱,合起来足有百两之多。”   李房考!   众人脸色不由一肃。   可知,张衍这卷子正是出自李房考房内的。   需知这乡试的卷子,是由各房抽签统一分配的,房官若看到了合心意的卷子,便会加圈加点,作评定,再送到副主考处,这叫做“荐卷”。   而副主考阅后,则加之以“取”字送至主考。主考看了若也觉得写得好,则再加之以一个“中”字。   张衍的卷子,既从李房考房里出来,这就十分微妙了。   “至于流言……查出来是个叫薛鼎的人先放出去的……”   话音未落间,这顺宁府的知府已遽然变了脸色。   杨逅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沉声道,“如此,把那叫薛鼎的人给带上来。”   顺宁知府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座位上奔出,请求道:“这当中定然是有误会的!”   杨逅淡淡道:“胡知县,若我未记错,这薛鼎是你妻族的小辈吧?”   顺宁胡知县一时语塞:“这……”   杨逅便不再看他,只对下首的官员道:“还有那张衍,和那张氏,明道斋六人,也一并叫来问话!”   这卷子是他批的。   以为理法精妙,清气盘旋,绝无疵累,是具才情气魄之绝大者。   能写出这般文章的人,杨逅并不以为此人会作弊,更何况九皋书院声名在外,此人之前就被点为了案首,又连中了小三元。   但如今流言甚嚣尘上,李房考查出受贿舞弊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江南省向来富庶,又是这文气所在,若闹上去,圣上震怒降下旨意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就算是为了他自己的仕途着想,他都得把这张衍叫过来问话,哪怕不叫上张衍,明道斋的人也都得查上一遍。   下首的赵敏博面色登时也变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杨逅一个眼神扫了过来,又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      从乡试高中的欢欣雀跃,到被打入地狱,只在这一瞬之间。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张幼双正在查薛鼎的动向。   一离开贡院,她就留了个心眼,甚至连发榜都没去。   听闻这个消息,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冒出了“果然”这两个大字。   薛鼎……   她有预感,这次舞弊案绝对与她脱不了干系。   人的第六感有时候是很准确的,哪怕她现在找不到证据,但她不惮于从最坏的方向来作打算。   等她急急忙忙赶回旅店的时候,明道斋众人正团团围坐在桌前。   俞峻坐在正中,一只手搭在膝上,眉眼如柳叶薄刃,凝了些秋雨寒意。   一见到张幼双,学生们纷纷站起了身,叫道:“先生!!”   张幼双心里虽然也着急,但没表现出来,而是先安慰他们,示意他们先坐下。   “别着急,这里面肯定有隐情。”   王希礼尤为激动,这位敢爱敢恨,脾气不怎么好的少年,气得面色泛着病态的潮红。面色扭曲,咬牙切齿:“考不过便恶意中伤,将恶水浇在人身上!”   处于风暴中心的张衍倒是表现出了与年纪并不相称的冷静,他想的是,目前的问题在于,究竟是谁恶意中伤?买通了考官陷害于他们?   张幼双愣了愣,老怀欣慰。她真是失态,还不如猫猫冷静。   张衍竟然还反过来安慰她道:“儿行的端做得正,再考一次也无妨的。”   张幼双看向俞峻,征求对方的意见,“俞先生。”   乌黑的瞳仁映着窗外疏疏的秋雨,在此刻仿佛具有看透人心般的力量。俞峻问:“你有想法?”   这清冽的嗓音仿佛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张幼双一颗心瞬间就安定了下来,斟酌着说:“有,但我不确定。”   俞峻不置可否,平静地垂下了眼帘:“不妨说来听听。”   张幼双迟疑着说:“我怀疑是薛鼎在暗中捣鬼,我在贡院前曾经看到过有道身影像他。”   祝保才几人齐齐一怔。   薛鼎?   身为外人,范立新心里疑惑,这薛鼎是何人?   得了这个消息,他自然也是震惊的,却不大相信这消息是真的,毕竟从这几日的接触来看,这几个少年谈吐见识都不凡,明显是有真材实料。   只是……这舞弊非同一般。   范立新此刻也纠结了。   方才在酒楼得了消息他就跟过来了,如今不知是该继续待下去,还是敢撇清关系以求自保。   若这消息是假,他就是共患难。   若是真……他还是收拾包袱赶紧跑路吧,免得被牵连其中。   俞峻听了,倒也没继续问下去,若有所思,不作言语。   曲蜷的指节紧了紧,随之在众人错愕的视线中站起身,走出旅店唤来了店内的伙计,给了些碎银子。   嗓音冷彻:“帮我备一匹快马,切记要快。”   这才看向张幼双道:“我回越县一趟,至多半个时辰后赶回来了。”   张幼双又是一愣,却什么也没问,双目平视,点点头道:“好。”这是信任。   她双眼清明,什么也没问。即将说出口的解释,在这毫无犹疑之色的信任下,反倒失去了意义。   俞峻倒也没想到她会答得如此干净利落,愕然之后,缓缓颔首,旋即撩起青色的下摆,步入了这绵绵秋雨之中。   望着俞峻离去的背影,范立新心头疑惑更深。   看这位俞先生不慌不忙的模样,难不成他真有解决的办法?可这是舞弊大案,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 第76章   秋雨如注。   马蹄踏破长街淤积的雨水,水花飞溅。   街上的百姓们面露诧异之色,目光纷纷跟随着这几匹远去的快马。   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据说今年这乡试出了舞弊大案。”   “……今科解元之名名不副实,实乃暗通关节谋来的!”   “杨大人震怒呢!”   几匹快马声势赫赫地赶到了考生们下榻的旅店。   马上大大小小的官员,并未下马,为首一人骑在马上,傲然高喊道:“己卯科乡试解元,越县张衍可在?”   旅店里几扇窗子纷纷打开。众人或站在窗边,或拥在门口看。   不下马,这已然是傲慢至极!   明道斋众少年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见之,咬牙切齿,紧紧攥住了拳。   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异的目光,面露愤恨之色。   这意味深长的、复杂的目光,让明道斋众人犹如受辱,明明是他们自己实打实考的!怎和作弊扯上了关系?   听到动静,张幼双蹭地一声站了起来。   这当中,当属孟敬仲最为煎熬,他多年落榜,一朝好不容易高中经魁,却又闹出舞弊这种事,寻常人怕是早已昏厥了。   但孟敬仲除却面色苍白了些,表现得却依然镇静,有条不紊地拱手与那几个官员相谈,间或安慰身边的师弟们。   张衍闻言快步走了过去,不卑不亢道:“张衍在此。”   为首的那人未停,只扫了他一眼,继续对着名录唱道:“己卯科乡试第四名亚元,王希礼可在?”   “己卯科乡试第四十一名,祝保才可在?”   对着名录,一一唱下来。   那官员又道:“越县张氏张幼双可在?”   深知这回是避不开了,知道即将面对什么侯,张幼双神思十分清醒,冷静地一步站在了众人面前,迎着对方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民女在此。”   王希礼浑身发冷,面色发青,他性子最傲,这些官员番作态无疑是奇耻大辱。此时,一只手却搭在了他肩膀上,王希礼回头一望见是祝保才,一时怔忪。      饶是张幼双做好了准备,在衙门里看到薛鼎的时候,还是不由一怔。   “是你?!”   竟然真的是薛鼎!   那光鲜亮丽,眉目还算硬朗的男人不是薛鼎又是谁?   而看到她,薛鼎面上竟然没有露出任何诧异之色,反倒是拱拱手对坐在首位的杨逅道:“大人,人都来齐了,不如开始吧。”   其游刃有余的态度,倒是掌握了主动权。看向张幼双等人的时候,嘴角甚至还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简直像是把“我捣鬼”这三个大字写在了脑门上!   张幼双心里一沉。   除却薛鼎之外,她还看到了另一个熟人,却是越县的知县赵敏博。   张幼双:“赵大人?”   赵敏博很轻地笑了一下,神色有点儿苦。   至于坐在那首位的,年约五十上下的男人,就是这次乡试的主考官杨逅了。   他生得瘦削,嘴角法令纹偏深,双眼却有神,似乎有看透人心的威严。   “怎么?”杨逅略感意外的问,“你们认识?”   张幼双当然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空口无凭的事最好不要立刻就说。免得被人反咬了一口。   张幼双冷静了下来,先是行了一礼,审慎地说:“曾有过一面之缘。”   这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表现倒是引得杨逅多看了一眼。   当然也只是一眼,随即就将目光投向了张衍和一个陌生的,神色灰败的中年男人身上。   问那中年男人,“他,你可认得?”   那中年男人面色灰白,神情颓然,看了一眼张衍,就迅速避开了视线。   “认得,这是张衍,”闭闭眼,复又加上了一句,“曾向我贿买过考题。”   祝保才,王希礼几人差点儿没冲上去。   祝保才怒道:“你说什么?!”   杨逅不悦地加重了语气:“肃静!!”   接着又问:“那其他人呢。”   中年男人:“都、都曾向我买过!”   王希礼差点儿就给气笑了,“我未曾见过你,又如何买通你?”   张幼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问:“说买过你可有证据?”   此时她也已经推测出来了,这个中年男人就是那个被查出舞弊的李房考李贤。   张幼双要证据,李贤眼里露出了抹微不可察的慌乱:“……证据、证据。”   张幼双看在眼底,继续追击:“签字呢?文书呢?”   中年男人拔高了嗓音:“舞弊这种事,当然不可能留下文书!”   王希礼:“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张幼双依然沉静:“是受了别人支使对吗?”   话音刚落,大堂里忽然响起两道嗓音。   这个李贤浑身一僵,“你说什么?!”   “张娘子这是何意?”薛鼎忽然问。   张幼双瞥了薛鼎一眼:“是受了他支使对吗?”   她这话就差明示了,果不其然,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地,薛鼎果然恼怒了,振振有词道:“张娘子何故攀咬于我!”   还攀咬?!张幼双差点儿也给气笑了,脑瓜子一阵突突的。   好在杨逅并没有阻拦她,反倒还鼓励她继续说。   “你继续说。”   张幼双努力冷静下来,“我与这薛鼎曾有一面之缘……”   她属于越生气就越冷静的体质,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脑子十分清醒,倒了核桃车子般地啪啪回怼。   便将上回相亲的事都说了出来。   “我与那薛郎君因为此事生了嫌隙,当时越县花椒楼的诸位食客都可于我作证。”   杨逅问薛鼎:“她说的可是真的。”   薛鼎冷笑道:“确有此事,不过这事又能证明什么?”   “不过一面之缘,素日里无冤无仇的,即便闹得不欢而散,我何至于费心劳力做到这一步!”   “还望大人明察!”   张幼双紧追不放,希望尽量能打乱对方的步调:“当时考第二场的时候,我曾见过你的身影。”   可她还是低估了这位的无耻程度!薛鼎大言不惭:“或许是认错了也未可知。”   张幼双静静地看着他:“郎君不是考生,家中也并无亲眷应举吧。”   薛鼎的家庭情况,在此之前媒婆就跟她介绍过了。   薛鼎显然是早有准备:“自然是来走亲访友的。”   “那贡院呢?”   薛鼎断然道:“难得盛景!来看看又有何妨?!”   “可郎君方才却说是认错人了!”   薛鼎霎时间变了脸色!   张幼双转过身,面向了杨逅:“大人,民女以为有没有认错,找来当时的考生认认便知。不过在此之前,民女还有个提议。”   杨逅道:“你说。”   张幼双吐出一口气:“还请大人重新出题让我这些学生们再考一次!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法子!”   “我相信,我门下的学生们哪怕再考一次,也依然能中!”   杨逅闻言点了点头:“我确有此意。”   事到如今也唯有如此了。她虽然很想让薛鼎付出代价,但在这种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她就算嘴炮也没有任何用处,最好的处理方式还是先洗刷冤屈。   明道斋的少年们俱都沉默了下来,纵有不满,到底也明白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便都行了一礼谢过了杨逅。   只是这回若考得不好呢?若发挥失常呢?难不成还真坐实了舞弊的说法?   还有这好不容易考来的名次难道就这样作罢了吗?   既定了下来,杨逅便吩咐考官再去拿卷子。   他转向张幼双道是:“既如此,娘子先回吧,等考完了,本官看过了,再另行通知。”   张幼双这个时候也是心烦意乱的,她很想要再申辩几句,可对上杨逅的视线,张张嘴,又闭上了。   深刻地察觉到了一股无力感。   这种地方,嘴炮是不管用的,哪怕她在越县扬名了也还不够,没有实权,哪怕知道这是薛鼎在暗中捣鬼,她也只能疲于应对。   朝张衍他们露出了个鼓励的笑,张幼双脑子一团浆糊地退了下去。   她想,她这个时候笑得肯定很难看。真是的,还不如不笑呢。   衙门的门槛很高,她刚跨过一只脚,再往前却没能走动。   因为有一双手在门前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风雪气息,张幼双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看清来人,眼睛里忽然就热了。   这熟悉的气息非但不显得冷冽,但是令人倍感温暖与安心。   一道冷淡的嗓音,在大堂内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地响起。   “杨期生,这么多年不见,你恁的威风。”   俞峻终于去而复返。      俞峻他来得匆忙。   屋外秋雨不绝,马上这一路奔波,他未曾打伞,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半垂着的眼睫,有晶莹的雨滴滚落,顺着高挺的鼻梁,一直落入衣襟前。   乌发散乱,如玉的肌肤上都好似朦胧着些淡淡的水汽。   青色的衣摆一路上飞溅了不少泥点子。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和泥里捞出来的。   但哪怕狼狈如此,双眸也依然清冽如刃,两泓如镜般明而冷的秋水,此时宛如氤氲着寒重的夜雾。   依然是凛凛敛敛,如琨玉秋霜!   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男人手上提着的那一把剑!   这是一把足有一米高的,形貌古朴的汉剑!   此时此刻剑身也正往下滴落着雨珠,水汽浸润了剑鞘,剑身两面分别饰以蛟龙与凤凰纹,剑柄饰以北斗七星。   在这道人影闯入大堂时,大堂内众多官员面上纷纷露出惊愕、不悦之色。   “何人在此?!”   “他怎么进来的?!”   在俞峻踏入衙门的那一瞬,杨逅却是如遭雷击,他目光里盈满了这一道峻拔的身影。   这道身影他曾在朝堂上见过无数次。   沉静的,有古拙之风。   而此时,他提着古剑,一袭青衫伟岸,冷峻的轮廓上秋雨纵横,目色平静以至于漠然。   “俞、俞危甫?!”杨逅终于无法自制,扶着椅把手站起身,失声低呼了一句!   大堂内,这不懂的,不认的,自然是一脸茫然。   而张衍等人却是眼睛一亮,却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一样,齐齐喊道:“俞先生!!”   俞、俞危甫??   “是你?”杨逅错愕地往前快走了几步,“竟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此地?”   “你、你……”   俞峻嗓音平静:“自是为我的学生和妻子而来。”   “什、什么?”满座皆惊。   杨逅愕然:“学生?他们是你的学生?”   明道斋的学生们也都怔住了,张衍、王希礼等人也目露茫然之色。   学生他们懂,但是妻子又是什么?俞先生什么时候有妻子了?先生不是万年旷男吗?还有这杨主考竟和俞先生是认识的吗?为什么一看到先生竟变了脸色?   眼下的俞峻与他们印象之中的全然不同。他们印象中的俞先生虽冷峻,却处事沉稳淡然,低调。如今的俞先生,眼风竟直直地扫过了杨逅,似是并未将这乡试的主考官视作什么要紧人物。   在看到俞峻的那一瞬间,张幼双脑子里一片空白,难得有点儿茫然有点儿傻傻地盯着俞峻看。   在众人目光之下,俞峻静静走到了李贤面前,淋了雨的眼神清冽肃杀。   “李贤是么?”目色浑无波动。   “我这些学生到底作没作弊,你最好便当着这尚方宝剑的面,好好说道说道。”   这个时候,终于有官员认了出来俞峻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竟是仓惶奔出了座位,跪倒在了地上。   “这、这是尚方宝剑……”   一时间,大堂内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张幼双更懵了,尚方宝剑?是她所想的电视剧里常出现的那个尚方宝剑吗?   尚方宝剑,俞危甫。   两相结合,两者的信息就变得格外明确了。   地方官除却进京述职,鲜少见过俞峻真容,但此刻,众官员俱都认了出来,面前这男人就是从前的俞尚书。   王希礼愕然看了过去。   俞峻?不是那个户部尚书俞峻吗?   俞峻和俞先生是什么关系,先生不是名唤俞吉吗?   ……   在得知这舞弊的流言之后,俞峻就已然下定了决心。   男人静静地伫立,好似经久不变的磐石。   俞峻知晓今日此举太过于高调,与他平日里的行事风格不符。   他为人向来低调,只求脚踏实地尽自己分内之事,绝不做那以权压人的勾当。   那是因为他从前不过孤家寡人,然而如今,却有了愿意守护的东西。   他的目光从张幼双、张衍、王希礼等人身上一一掠过。   他注视着杨逅,以不轻不重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我俞危甫的妻子与学生,还犯不着作那请托贿买,交通嘱托之事。”   曲蜷的指尖动了动,一滴冷雨渗入衣袍,凉意沁人。   高调吗?   在他爱慕张幼双,决心将张衍视作自己亲子那一日起,便早已做好了准备。   张衍他总有一日都要迈入官场,这也决定了他既为人父,不论如何都将避不开这些旧人旧事,不过早晚而已。   他虽不才,但尚遗留了许多政治财产。做父亲的理应为儿女奉献,做老师的,也理应为学生着想。   他会先替他扫平障碍,他的肩膀,供张衍来踩,好确保他能踩着他的累积,走得高,走得远。   俞峻面色冷沉,承认他与张衍的关系,承认他就是俞危甫,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正好择在了这一天!   他未尝不知梁武帝心意,褫夺了他的官职,却未收去那尚方宝剑。   他也未尝不知如今那位圣上的心意,他与这位陛下一同长大,视他为亲兄弟。   持剑的手分毫未动,深黑的眸子平静稳定如山。   ……   今日他高调地站在这儿,就是为了向全天下宣告,向那位远在京城的圣上宣告。   张衍,是他俞危甫的儿子。   张幼双是他的妻。   ……   俞峻的出现几乎是立刻就让局势扭转了过去。   张幼双懵逼地眨眨眼,喉口干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从未这么鲜明地意识到过,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真正的,正二品的朝廷命官,这身肃杀冷冽的气势,这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这时候,她甚至还有闲心去留意薛鼎,果不其然薛鼎也是懵了。   ……这不是上次花椒楼那个?俞危甫又是什么?   “你、你怎会在此?”杨逅错愕道,“我不知这是你妻子,这当中定有误会。”   俞峻一出现,倒衬得这桩案子也成了不甚打紧的事儿了。   因为这是俞危甫,这天下谁都有可能舞弊贪污,但唯有俞危甫不会。   最重要的是——   杨逅定了定心神,叹了口气:“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念叨着你。”   “还有先皇……先皇临去之前,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压低了嗓音,“道是,危甫爱我……嘱了陛下,一定要将你召回宫来。”   “陛下若是知道了你今日在此,定然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了。”   俞峻婉言谢绝:“……你言重了,某不过一介罪臣。今日这番,不过是解我学生妻子之危。”   哦对,对。   学生妻子?   杨逅:“这是你的学生妻子?”   他皱起眉,长叹了一声,“既是你的学生妻子,我信他们绝无作弊的理由。陛下定然也是信的。”   俞峻眉梢很轻地皱了一下,望向那李贤说:“先皇赐我尚方宝剑,我今日在此地斩了你都不会有人过问。”   “既如此你还不愿说真话吗?”   俞峻的嗓音很是平静,但在这隐约流露的威压之下,李贤浑身一个哆嗦,双腿一软,却是瘫倒了在地上,吓得竟是一时间什么都招了。   薛鼎面色大变,吓得面色如土,想要过去拦,舌根却好像僵住了。   “我、我说,他们并未向我买过考题。”   “……只是,只是我贿卖考题的事,被那边那个姓薛的人发现了,他威逼利诱,叫我陷害张解元几人……”      秋雨淅淅沥沥,连绵未绝。   这件事竟就这么解决了。这次回到旅店,明道斋众人心里纵有疑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个个面面相觑,哑然不敢吭声。   众目睽睽之下,俞峻朝张幼双点头示意,又看向了如遭雷击的张衍。   “你随我出来一趟。”   张衍抬起头,茫然得像只无措的猫儿:“哦、哦好。”   张幼双脑子里也是嗡嗡嗡的,傻乎乎地就点头同意了,任由俞峻把猫猫给带了出去。   站在廊下,望着屋檐下的雨帘。   俞峻沉默了一瞬:“我与你母亲……”   “先生。”张衍悚然一惊,眼里流露出了几许惊恐之意,下意识地出言打断了。   俞峻皱起眉,阖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我爱慕你母亲。”   张衍:“……”   秋雨不同于春雨夏雨,是柔和的,鲜少打雷的。   但这个时候张衍却觉得俞先生正在自己脑袋上打雷。   还是天雷滚滚。   爱慕我母亲……   先生爱慕我母亲……   哪怕他之前的确有意撮合过娘亲与俞先生,可那不是不了了之了吗?!   他也不是不明事理之辈,既然两方都没什么反应,便也默认是失败了,不再主动提起,那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   俞峻此时也难得觉得尴尬,只好捺下心头的不自在,有些别扭地别开了视线,继续说道“从此之后,你便是我的亲子。”   张衍从最初的惊愕之中,慢慢回过神来。   所以说娘亲和俞先生他俩是一直在骗他不成?   哪怕他和俞先生没有血缘作为联系,作为俞先生的学生,他身上也打上了他的印记。   这是一种超越血缘之间的关系,他的思想,他的行为处事,将无不带有俞峻的影子,或许这将伴随他这一生。   俞峻轻轻蹙眉,又松开,深深地看了张衍一眼,“你可曾听过我的声名?”   张衍回神:“先生声名,天下士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俞峻默了一瞬,“你祖父与你叔叔去得早,我俞家祖孙几代都是这个脾性,愿以身为剑,剑斩不公不正,澄清天下。”   “从前,我也想要做那把利剑,可惜未曾得偿所愿。”   张衍无比专注地听了,忽然就明白了俞峻此言何意。   这是“继承”。   听到这儿,已无需多余的言语,张衍慎重地弯腰躬身行了一礼,抬起眼道:“请先生……受学生一拜……”   “不,请爹爹,受孩儿一拜。”   俞峻立在那儿,与张衍对视,浑身不由微微一震。 第77章   大殿内。   “你说什么?”   如今的新帝,脸上露出了点儿笑,激动地站起身,“峻……俞危甫他当真出来了?!”   新帝正值壮年,比俞峻年长少许,却更显老成,一张与梁武帝相似的容长脸,不怒自威的凤眸里此时眉眼里盈满了欢喜。   一个“峻弟”便险些脱口而出了。但顾及到如今的身份,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与俞峻从小一同长大,又无利益冲突,自然情同手足。   “哈哈哈好!我还以为他就要缩那儿一辈子呢!”新帝拊掌大笑。   身边儿的太监们揣摩着圣意,也捡着些好听的话与新帝说。   新帝脸上笑意更浓了。   “既如此,陛下,那……那几个人该如何处置?”   “该如何处置?”新帝微微一愣,微露不悦,“这等小事还问我作什么?!这天下人人人都有可能徇私!唯独他俞危甫绝不会徇私!”   “那个叫李贤和薛鼎的是吗?”新帝沉吟道,“吩咐下去,彻查牵涉进此事的考官和考生们,若坐实了罪名,枷号他几个月,遣戍新疆充军,等到了配所,再杖他百棍就是了。”   这也是“薛鼎”这个名字第一次从万岁爷口中念出,不过却不是什么好事。   说到这儿,新帝面上又露出几许怅惘与怀念之色,转瞬即逝,又换了副笑颜。   “他这俞危甫,枉我念他得紧,他却自己默不作声地成了亲!”   新帝身边的心腹马太监呵呵笑道:“那可不是么?这做儿子的果然是肖小子的,老子当年是解元,这儿子也成了今年的解元。”   虽未谋面。“张衍”这个名字却在新帝这儿挂了个号。   新帝兴致更盛。   就是据说这张衍非他亲子,令他稍有些芥蒂。   但这少年能成解元,想来也是个青年才俊,爱才之心一起,这点儿不快也迅速压了下去。   “我若是此时下道旨意召他进京……”新帝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半,忽地不说了。   太监惊讶:“陛下?”   新帝无奈地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他那个刺头性格,想来也不会听我的,还是等他儿子春闱上京再说吧。我就不信俞危甫他不来。”   这回江南乡试的舞弊案,最后以一种众人都没想到的方式收了尾,万岁爷亲自过问,还了今科解元他们一个清白。   陷害今科解元的李房考、薛鼎等人都被遣戍了新疆。   听孟屏儿将这来龙去脉细细道来的时候,孟母心都快揪起来了。   孟敬仲路过莞尔一笑问:“屏儿,你们说什么呢?”   孟屏儿眨眨眼,有些俏皮地答:“说今年乡试呢。”   孟母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喃喃:“幸好、幸好……”   孟敬仲走到孟母面前跪了下来,安慰道:“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望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孟母眼眶微红,粗糙的大掌一下一下抚摸着儿子的发顶。   孰能想到面前这大儿子如今竟也成了举人老爷了!!   孟屏儿看得眼睛也是一热。   大哥和娘,还有她,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大哥取中举人之后,光是别人送的银子都有那百两之多。   孟母:“……你记得,千万要报答张先生与俞先生知道么?他们是我们孟家的恩人。”   孟敬仲低声说:“娘,儿晓得。”      俞先生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之后,虽然知晓俞先生和新帝关系匪浅,但得了新帝的照顾,张衍、王希礼等人还是深感……压力山大。   张衍的压力则更大了。距离乡试虽已经过去了快月余,但他还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俞先生。   张幼双则和张衍半斤对八两,办公室恋情公之于众,尤其对象还是自己的“上司”,真的是一件特别恐怖的事。   直到现在还有同事饶有兴致地各种打趣和调侃她,毕竟没这胆量打趣俞峻,也只有打趣她了。   “既如此,小张你与俞先生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张幼双委婉地:“先不成亲,这不是先帝……”   梁武帝去世前下令勿惊扰百姓,民间也不禁嫁娶,但俞峻与梁武帝关系匪浅,情同父子,若是不守丧个一年半年的,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   同事们纷纷表示理解。   这叫什么事儿啊。   张幼双面上有说有笑,实际上心中扶额呻-吟了一声,实在难以承受这汹涌的热情,打着哈哈笑了两声,借口尿遁。   结果刚踏出春晖阁,迎面就撞上了张衍。   “衍儿?”张幼双惊了一下。   少年轻声说:“娘,我来找俞先生。”   听到这话,张幼双脸腾得红了:“哦、哦……”   这种情况下,尴尬得非但有张衍和俞峻,还有她好吗?!   张衍和她打过招呼,就走到了俞峻身前,恭声说:“先生,这是今天的日课簿。”   在张衍走过去的那一瞬间,张幼双分明清楚地看到了俞峻的身子微微僵住了。远远看上去,简直就像只无措的大黑猫,明明紧张得几乎快要炸毛了,面对白猫上供的小鱼干,依然要保持自己的高冷。   大黑猫又舒缓了下来,像是有意不去看张衍,低垂着眼继续忙自己手上的活儿,只平静地说:“放那儿吧。”   小白猫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正要转身离开。   大黑猫看着张衍要走,反倒有些焦躁了起来,尾巴一甩一甩的,终于没忍住,别扭地开了口。   “张、衍儿?”   小白猫弓起腰,差点儿炸毛:“爹?”   “这些日子天气转寒,你当心身子。”   小白猫猫眼一亮,斟酌着说:“儿谨记爹爹教诲。”   看到这一幕,张幼双肩膀一抖一抖,被自己内心脑补的黑白猫互动几乎快笑翻了。   等张衍一走,这才蹭蹭蹭地来到了俞峻身边。   “俞先生。”   俞峻抬起眼,深黑的眸子目色冷清。   张幼双伸手指了指:“书,拿反了。”   俞峻:“……”   俗话说,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看着俞峻强作镇静地把书倒转了回去,张幼双内心再度笑喷。   只不过俞峻好像真的很紧张的样子,指尖一动,书就从手上掉了下来,砸在了桌子上,险些打翻了砚台。   俞峻僵硬地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放弃了挣扎。   显而易见地,俞峻被她笑得尴尬了起来,耳根甚至都微微泛起了红色。   他阖上眼,仿佛努力镇定下来一般,叹了口气,“我只是怕,我非衍儿亲父,他对我心存芥蒂。”   张幼双强忍住笑意,努力安慰道:“……不会的,猫猫不是这种人。”   俞峻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猫猫?”   张幼双挠挠头,有点儿不好意思:“是他的乳名。”   当然是她偷偷叫来着,连张衍都不知道这件事。   在俞峻面前这么说,张幼双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好像俞峻并没有在意,而是一副微微皱眉,若有所思的模样。显然是认认真真记了下来。   果然如她所料,俞峻果然是个认真的人。就像上次隔着门板的那个亲吻一样,太过专注,以至于令人心悸。   反正也没事,张幼双干脆坐在俞峻面前,看着他办公。   男人垂眸认真工作的时候,和猫猫几乎是如出一辙。   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瓣,形状尤为优美。   一头绸缎似的长发竟如乌黑的落瀑一般。这个时候就要感谢大梁的服饰风格了,并不拘一定要戴冠帽,这一捧乌灵若梦的发就应该披散在肩头,才显得动人。   怎么看都是个男神,大龄男神。   张幼双越看心里就越有拿下了俞峻的自豪感。   突然就很想上下其手,摸一摸,捋一捋,捏一捏什么的。   然后,她真的没忍住,大脑一抽就这么做了。   她伸出手光速在俞峻腰上摸了一把。   没想到俞峻反应极快,瞬间就抬起眼摁住了她的手腕,和她目光撞了个正着。   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之后,张幼双嘴角一抽。   或许是俞峻的目光太过冷澈动人,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给自己挽尊:“先生,你被我摸了!你不干净了!”   俞峻:“……”   张幼双:“……”   颓然捂脸,呻-吟了一声:“我在说什么。”   俞峻嗓音很淡也很平静:“不干净了。”   “求你别说!”她怎么没发现俞峻还有这种天然黑的属性?   张幼双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却没抽动。   男人垂着眼,牢牢地摁住了她的手腕,出乎意料的强势。   张幼双的心飞快地跳动了起来,浑身上下就好像过电一般,指尖紧张得都蜷缩了起来。   她的掌心几乎能感受到男人紧实的腰线。   抬起眼,目光立刻就能勾勒出俞峻的轮廓。毕竟年过四十,虽然肌肤白皙,高鼻薄唇,但与年轻人相比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眼窝更深邃,轮廓更立体,像是经由风霜雕琢而成。   每一分粗粝,每一分柔和精细,却恰到好处的结合在一起。   少一分,则显得太过青涩。多一分,则又有些沧桑。   不多不少,正是刚刚好。   几乎是在下一秒,那个破廉耻的梦就猝不及防地涌入了脑海。   寸寸紧绷的皮肉,汗流浃背,清冷却饱含欲念的吐息。   她其实隐约能察觉出来俞峻本性还算强势。或许是童年的经历使然,逼着他独立、成熟,以至于强势。   否则也不会那天当着杨逅等人的面作出那种事情来。   摁住她的手,几乎是出自他下意识的行为。   好似有一股细微的电流自肌肤相触的地方,猛地贯入了四肢百骸。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俞峻眉心抽动了一下,飞快地松开了手。   毕竟已年近不惑,说是真正的心无旁骛,薄情寡欲这是假的。动作往往快于心灵一步,反映出了他内心真实的所思所想。   张幼双也顺利抽开了手,不过气氛却莫名变得尴尬和焦灼了起来。   捂住了自己的手腕,张幼双紧张得冷汗都快滴下来了:“先,先生我先回去了。”   俞峻吐息微有紊乱:“嗯。”   却在人视线所未能见的桌底,胡乱地整了整衣衫。   他这四十年来,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从未像今天这般紧张羞惭,僵硬得仿佛一根戳在原地的木头。   再看向桌上这些圣贤书的时候,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乡试以八月,会试以阴历二月,在这之中还有数月的时间可供举子们准备。   临近年关的时候,九皋书院给学生们放了学。   搁下手中的公文,俞峻抬起手捏了捏紧蹙的眉心。   身边同事来来往往与他道别,偶有学生也笑道:“先生,我们走啦!”   “先生,来年见!”   俞峻都一一点过了头,“来年见。”   碰上学生则也多提点两句,叫他们回去别忘了念书。   陶汝衡将书院丢给他之后,便寄情于田园山水,成了个甩手掌柜。   书院事多,临近年关累积的公文案牍更是堆积如山。   左手边上还放着一沓高高垒起的请帖。   九皋书院的俞吉就是俞峻这消息传出去之后,哪怕过了数月,请帖还是源源不断地送过来。   能见的他都见了,实在抽不开身的也只好推拒了。   此时,春晖阁里的人都已经走得七七八八。   张幼双也已经走了,在此之前张幼双到请他回家过年,但被俞峻婉言谢绝。   这让张幼双有点儿愣愣的。   她以为她和俞峻的关系已经能带回去过年了?   可是俞峻的反应却很“冷淡”,他好言拒绝了她。   “不了,书院上尚有许多杂事。”   既然如此,张幼双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心里有些闷闷的,刻意没去看俞峻。   “啊、啊那好。”   实际上,他与张幼双如此既无夫妻之实,亦无夫妻之名,更何况,他非张衍亲父。俞峻能感觉出来,自从他上回在布政衙门里说出了那番话,张衍碰上他就隐有些不自在。   从前师生相处倒也自然,经过这一遭,却生疏了不少。   俞峻敛眸,握笔的手紧了紧,墨渍在纸上晕染。   到底是比不上亲生父亲的。   他虽有意和缓他与张衍的关系,始终不得其法。   如此答应张幼双的邀请,登堂入室,到底给人以鸠占鹊巢之感。   四周阒无人声,春晖阁外大雪如席压在松树上,松针不堪重负,簌簌地抖落了一地的夜雪。   钱翁没去了倒还好,他就亲自下厨去做一桌菜叫上钱翁一道儿吃。   钱翁人老了爱念旧,说说笑笑,他也就莞尔听着。   钱翁去了之后,每逢过年都是他一人独处,这一回也是如此。   明明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然而今日却偏生得难以忍受。   或许是有过温暖,便觉得这耿耿的长夜实在难熬。   更深露重,眨眼间就到了三更天。   俞峻合上面前的案牍,捏了捏酸胀的眉心,这才吹熄了春晖阁最后一盏灯。   临走前点查了一遍,此时书院空无一人,斋夫他也让他们先回了家过年。   确定万无一失之后,这才锁上了书院的大门回了家。   家里冷清得倒是一如既往。   就这么每日在家中办公,出去买菜,回来做饭,一连过了十几日。   眨眼就到了大年夜。   他洗漱之后,用了茶,忽然想起了张幼双和张衍。   忍不住想他们这个时候在做什么,是已经睡了?还是在守夜?   他几乎是无法自抑地漫上了一阵思念,连心头都微微发颤。   他面前一盏青灯如豆,   俞峻怔了怔,垂了眼,眼睫微颤时就像是扑火的飞蛾,被火焰燎着了,烫伤了。   他将灯移开了些,换了件衣服,步出了家门。   ……   夜半,下着些盐粒的小雪。   蹲在灶台前,张幼双看着灶膛里跃动的火焰,心不在焉地往里面添了一把柴。   张幼双这个时候也在想俞峻。   一想到俞峻,她还是不明白俞峻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过年。   想不通啊!!   张幼双左思右想,无奈之下,只好丢了烧火棍,扶着膝盖长叹了一声。   眼看着菜差不多了,她赶紧站起身掀开锅盖去端锅里热着的菜。   就是端菜的时候还有点儿出神。   男朋友太克己复礼怎么办?   平常表现得太克制守礼了,弄得张幼双心里都略微有些不安。   或者说患得患失。   毕竟她这个男朋友和她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国|务院副总|理差距能不大吗?   虽然是俞峻先表的白,但是张幼双将自己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有什么值得吸引人的地方。   冲动、粗心,有时候说话做事基本就不过脑子的。   沈兰碧女士和她爹对她可以说得上溺宠了,这也导致她性格比较骄纵。   平常也咸鱼,爱吐槽,唯一具有吸引力的地方,可能是她活跃的脑内剧场了。   她有时候甚至怀疑这段关系是不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   这倒不是重点,重点是一个现代人和一个纯正的儒家士大夫之间的差距。   男女结婚有七年之痒,张幼双的确有点儿犹豫和担心,相处久了,他们俩之间思维习惯上的不同是不是就暴露出来了。   就算是现代的中外婚姻都不能长久,更遑论古今?   还有就是俞峻除了刚开始表白的时候,那个门板吻有点儿惊世骇俗,大部分时候都十分客气。   天知道她真的不想相敬如宾啊。   难道这就是士大夫的爱情吗?正儿八经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张幼双内心小人默默呐喊。   她这一出神,指尖移到了盘子上。   “嘶——”张幼双倒吸了口凉气,被烫得一个哆嗦,被迫回过神来。   张衍正在客厅里忙活,听到她动静,惊讶地问:“娘?”   张幼双:“没事没事,烫到了,我用水冲一下就行。”   用水冲过之后,张幼双把这几盘菜都端到了桌子上。   八个菜,不多不少。   寓意也不错。   她过来的时候,张衍还有点儿放心不下,“手指如何了?”   “没事没事,”张幼双大大咧咧道,“菜都上齐了,那我们——开饭吧。”   少年莞尔一笑。   还是两个人的年夜饭,十多年来一如既往。   坐在桌子前,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动筷子。   忽然意识到门没关。   “等等我去关门。”   就这几个菜她从下午一直倒腾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天都黑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未来全球气候变暖,张幼双体感古代要稍微冷一点。   不过也有可能是大梁类明,有个小冰河时期也说不定。   这几天雪下得很厚,脚一踩上去就陷进去了。   看来明天还得和张衍一块儿扫雪。   张幼双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过去关门,   可是下一秒,她忽然愣住了。   那是因为,她看到了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人。   夜雪中伫立这一道熟悉的,清瘦的身影,清姿如梅如松。   俞峻不知何时站在了她家门前,他并没有看向他们家中的方向,似乎只是路过时偶然一瞥。   眉眼半垂着,明澈的雪光在他清冷的轮廓上铺开。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皮,   夜风拂过,雪松抖落了一枝,大块大块的雪从枝头跌落,跌落在他脚边。   星星点点的雪花落在了他鬓发间。   飞扬的乌发犹如夜风中飞舞的飞雪玉花。   “俞、俞先生?”   张幼双愣在了原地,她想她现在的反应肯定很傻,微微张大了嘴,一脸错愕。   “分明从前倒能熬下来的。”他没有看她,嗓音冷清得也像是击冰碎玉,眉梢拢紧又舒展。   像在给自己一个答案,神情又像是在和谁闹别扭,不得不认输。   “但是一想到你与衍儿。”连自己也未觉察到嗓音变轻了,哪怕眉头微蹙,眉梢眼角也是难得的柔和,“便觉得这长夜漫漫,再难一人独处了。”   ……   看着面前的俞峻,听到男人这没头没脑的话,张幼双一时语塞,脸上温度一路蹿升。   她听明白了俞峻话里的意思。   之前那些患得患失,疑神疑鬼,此时都好像松上的积雪,崩碎了,坠落,融化。   她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企图遮掩自己通红的耳垂。   她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古人究竟是含蓄还是开放。   俞峻的话很直白,但耻度这么高的话偏经由他口说出来,眸色沉静得像在说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东西。   她竟然不知道士大夫们个个都是直球选手!   俞峻看着她眼睛,点了一下头,问她:“我能入内吗?”   张幼双赶紧让开一步,紧张得差点儿咬到了舌头:“啊哦……您、你请。”   出息呢!!! 第78章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嗓音忽然响起。   “俞先生?”张衍提着灯走了出来,看到门口的来人之后,脸上滑过了一抹惊愕和一抹慌乱。   张幼双下意识“蹭”地弹了出去。   ……   大半夜站在门口,简直就像是当着儿子的面在幽会。   俞峻可能也是这么想的,被逮了个正着,微微就僵了。   貌似这两只见面的时候,都是很紧张的模样。   俞峻他不知张衍心中所思所想,微露尴尬,默了一阵,主动说:“深夜冒昧来此,叨扰了,我稍待片刻这便离——”   …………   …………   这尴尬得张幼双都有点儿头皮发麻了,但他俩光这么相处到底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张幼双忙道:“走什么呀,外面风雪这么大,先生今天就在这儿歇下吧。”   几乎在俞峻开口的那一瞬间,张衍就有点儿急了,“不,先生,我……”   少年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手上的灯一晃,灯光抖落了一地。   张衍忙扶正了,弯弯唇角,磕磕绊绊地说:“爹爹,能来真的太好了。这么多菜我和娘都吃不完。”   “本来还羡慕别人一家团聚,如今我、我们一家人总算能够吃一顿团圆饭了。”   少年透彻干净的双眸,和张幼双五六分的相似,看人的时候都显得格外专注,望向这一双眼睛,俞峻一时间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不知不觉间微微松了口气,半垂着眼顺坡就下了。   “……也好。”   张幼双嘴角一抽,光看着她都替他们憋得慌。   俞峻和张衍一前一后终于进了屋,张幼双飞快地又搬了张新椅子回来。   搬椅子的同时,大脑飞速运转,这样不行,照这样发展下去,这两只都别想好了!   两个人落了座,张幼双抓住机会,迅速倒满了两杯酒。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张幼双恳切地希望她这两杯酒能够帮这两只打破如今的僵局,好好聊一聊。   她也没主持过饭局,根本没有什么经验,倒完了酒,本来想说些什么,两只的目光齐齐看向了她,竟然是出乎意料的默契。   那一瞬间,眉眼轮廓竟然颇为相似。   都是略显锋锐的眉眼,不过张衍年轻气盛,猫眼上挑。而俞峻素来比较沉稳,眼帘经常半搭着,更觉柔和。   在这默契的目光投注下,张幼双捧着酒杯,憋了半天,实在憋不出来,放弃了挣扎:“……就、你们别客气,多吃点,厨房里菜还很多。”   紧跟着一屁股坐了下来,埋头吃自己的喝自己的。   基本上每逢饭局,她都是这么个埋头苦吃的状态,让她游刃有余地招待客人,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喝酒划拳,她真做不到。   ....   …….   桌前的小火炉上咕嘟嘟地温着屠苏酒。   菱花格心的窗子外面夜雪拍打在窗棂,连翩瑟瑟。   好在张猫猫比她出息多了。   张衍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倒满了一杯酒,“这一杯,儿敬父亲。”   “儿,敬重父亲。”   俞峻抬眼静静地看着张衍。   他其实很想视若寻常,受之坦然。   但话一出口,却成了颇为疏离的,“我非是你亲父。”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划清界限。   张衍反问道:“难道爹爹就不把我当成亲子吗?”   不等俞峻回答,又自顾自地说,“老实说,之前我与先生的确有些疏远,但更多是怕。”   少年抿了抿唇,“主要成了先生儿子之后,难免就拿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怕表现得不好,让先生失望。”   “先生对我而言,亦师亦父。绝不是单纯的夫子那般简单……不论如何,学生血脉中已打上了先生的烙印。”   ……   俞峻静静地听了,心头微暖,他不善言辞,一向是做得多说得少,故而这回也什么都没说,只是举起手将面前这一杯酒一饮而尽。   张幼双叼着条炸小鱼愣住了。   等等,你不是不善饮酒吗?!   果不其然,这一杯下了肚,酒精带来的影响立刻反应到了脸上。   俞峻俊脸泛着薄红,眉头拢紧,正如夕阳在清冷的秋水上铺开,秋水瑟瑟,清冷微醺。   猫猫倒是遗传了她的酒量,一杯喝完了脸不红心不喘的。   张幼双有意留他们两只培养感情,站起身说:“我去厨房看看芋头熟没熟。”   毕竟她是真的看不得尴尬,别人一冷场,她心里简直难受。   古人以大冬天煨芋谈禅为风雅。   张幼双倒没这么风雅,纯粹是看到厨房里还有几个芋头和红薯,想到小时候她爷爷奶奶总是烧锅的时候,顺便把芋头红薯塞到灰烬底下煨着。   拿起烧火棍,张幼双扒拉出来看了两眼,都已经熟透了,看上去软糯糯的,香气扑面而来。   不由食指大动,赶紧忍着烫装了盘。   又百无聊赖地在厨房里坐了一会儿,想着这两只应该差不多了吧,这才走出了厨房。   一出厨房,张幼双捧着盘子目瞪口呆,傻在了原地。   何止是差不多了,俞峻直接被喝倒了!不省人事地趴在了桌子上,眉头紧皱着,面色通红,明显是喝高了。   张幼双瞠目结舌:“你你你!你把俞先生给喝倒了?”   猫猫炸毛了,面色红得滴血,“娘,我不是有意的!”   “先生查了我的课业,”张衍窘得耳根子通红,“又教了我功课,中间只不过是喝了两杯。”   这……这可实在是……   张幼双幸灾乐祸地笑得浑身直哆嗦。   好半天这才叹了口气。   “算了我来吧,厨房有醒酒汤,你也记得自己喝点。”   认命地走上前替猫猫收拾烂摊子。   拽起俞峻的一条胳膊,张幼双眉心跳了一下。   好沉!   在张衍转身往厨房走的时候,张幼双赶紧叫住了他,“等等,你先帮我搬进客房再说。”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俞峻搬回了客房,张幼双看着床上的男人犯了难。   明明看着清瘦,但实际上还真不是弱不禁风的麻秆,重量都是实打实的。   此刻眼睫温驯地覆盖在眼皮上。   张幼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鼻子下面探了一下。   好烫。   这般皱着眉,毫不设防的模样,有种任由她糟蹋的感觉。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她简直就像金老爷书里描写的尹志平附体。   想什么呢!摇了摇脑袋,将这邪恶的想法抛之脑后,张幼双动手先帮俞峻把鞋袜给脱了。   犹豫了一下,又动手去脱满是酒气的外套。   然而张幼双她的手刚一触碰到俞峻的前襟,俞峻仿佛有所察觉,突然抬手扼住了她的手腕。   !!   张幼双一惊,她本来是坐在床畔的,被这么一拉,整个额头都磕在了俞峻胸膛上。   心跳得剧烈。   醒、醒了?   她凑过去观察对方的眼皮,却没想到另一只大掌托住了她的后脑勺。   那一瞬间,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女性,张幼双大脑中风暴四起,结合各种小说电视剧,立刻就脑补出了各种健康或者不健康的东西。   可是,温软的唇瓣印在了她额头。   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了她额头上。   张幼双心几乎快跳出了嗓子眼,捂着额头好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觉得俞峻真得很作弊,作为一个成熟的现代女性,她以为、打遍了各种乙女游戏,某某制作人什么的,她早对男人的各种花言巧语免疫了。   但偏偏抵抗不了这种真挚坦诚的亲昵情深。   并不花俏,直白得简直像在写琼瑶小说。   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之前网上流行过的周总理和邓颖超夫妇的书信。   “纸短情长,吻你万千”,文人的爱情真是亲昵温馨,耳鬓厮磨中,坦白得近乎可爱。   就在张幼双捂着额头胡思乱想之际。   这个吻忽地下移了,吻在了她颤抖的眼皮上。   张幼双睁大了眼,微颤的眼睫轻轻搔过了俞峻柔软的淡色唇瓣。   做这一切的时候,俞峻还是微皱着眉头闭着眼的,好像是置身于一个梦中。   眼睫低垂着,一如既往地认真和耐心。   一个吻完全不值得以这般认真的态度来探究,俞峻认真得简直像是在进行什么学术研究。   他并不着急,只是重复着上下唇摩挲,又分开的动作,偶尔细细密密地去亲她的眼帘与额头。   高挺的鼻梁偶尔会撞上她的脸,有个说法不是说鼻子高的男人天赋异禀吗?等到张幼双大脑发昏的时候,他才“登堂入室”,与她唇齿相依,深深地吻了下去。她刚刚脑补的各种健康、不健康的东西貌似真的应验了。张幼双哪里经过这种阵仗,下意识地想躲,可是俞峻反倒捏住了她的腰身,提起了她的腰,唇瓣一擦,落在了她耳垂上,轻轻地,细密地啄。   夜雪簌簌而落,在这一瞬间感官都变得格外鲜明了起来,张幼双脑子里空白一片,出乎意料的是在这个时候,她留意得却不是俞峻,而是支摘窗的窗棂上落下的一瓣雪花。   六角的,晶莹的,她好像也如同这一瓣雪花一样在渐渐融化。   她能感受到烛火的明亮,耳畔清楚地听到夜雪瑟瑟的寒声。   俞峻顿了顿,大掌顺着后脑,掠过露出了那一截脖颈,又顺着腰线往下,托住了她。张幼双脸上烫得就像烙铁,浑身颤抖得几乎快融化了。   ……………….   梦与现实的分界线已经不甚明了,俞峻微蹙着眉头,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醉着,抑或者故意借这机会,抛却了那一身的拘束,行这种事。   张幼双在推拒,他紧紧地箍住了她。她好像窘地几乎快哭了。耻度太高了,她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俞峻手上的动作。   拢着的眉梢轻轻一跳,俞峻他从来不知道张幼双也会有这种窘迫到快哭出来的时候,她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舍放开她。身子与心灵仿佛被剖成了两半。心灵挣扎着,不忍,觉得不好,手上的动作却不欲放过。   就在这时半掩的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也就只有张衍了!   张幼双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头皮瞬间麻了一半。真的差点儿急哭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深刻地察觉到了男女之间体力差距之大。她不敢动,害怕动静会引来张衍。   会、会被猫猫发现的……   伴随着张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好在,少年在门口停下了,关切地问:“娘?先生怎么样了?”   可俞峻却没有停下,他反而垂着眼就胸口埋头描摹了下去。   “还、还好,衍儿,你能帮我收拾一下桌子吧。”   张衍不疑有他:“我这便去。”   张衍一走,张幼双松了口气,趴在了俞峻身上,回想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差点儿紧张得没厥过去。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烙在了腿上,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便再也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拢住衣襟,使劲儿九牛二虎之力挣脱开,从床上几乎是摔了下来。   她一挣脱开,俞峻倒也没醒,反而就这样皱着眉……睡、睡着了??   低头飞快地检查了一下的衣着之后,张幼双心跳如擂地一口气跑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被夜风一吹,冰冷的夜雪落在肌肤上,张幼双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颤抖得厉害,走到水缸边往里面一看。   积雪反光映照的夜色恍若白昼,张幼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脸色红得不正常。   她硬着头皮逼自己别胡思乱想,在院子里徘徊了一会儿,发现了个严峻的事实。   ……她不知道她回去要怎么面对俞峻了。   虽然心里告诉自己成熟的现代女性还怕这个,可奈何她母胎solo到现在,唯一一次经验还是刚穿越的那一次,更别提她压根就没记住,什么味儿都没咂摸出来。   张幼双左思右想,在外面磨蹭了好久,一直到冻得有点儿受不了了,这才视死如归地回到了屋里。   但愿俞峻喝断片儿了什么也不记得。   她回去的时候,猫猫已经把桌子收拾干净,正把碗往碗橱里放。   看到她,张衍顺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惊讶她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张幼双问:“先生醒了吗?”   张衍愣了愣:“似乎还没有。”   张幼双咬牙:“我、我进去看看。”   殊不知她这副模样在张衍眼里看起来有多奇怪。   就在张幼双视死如归地踏入屋里的时候,却看到屋里坐了个清凛的身影,侧脸对着支摘窗,乌发垂落在腰后。   ……不是说没醒吗?   她半只脚都已经踏了进来,俞峻听到动静,也侧眸看了过来。   对上俞峻清冽的目色,张幼双的脸不争气地再度红了。   可俞峻却好像根本不记得刚刚发生的事,他揉了揉额角,蹙眉问:“我睡了很久吗?”   张幼双松了口气,“没。没有,还好。”   俞峻:“……”   “先生何故站得这么远?”许是醉酒之后,俞峻嗓音有点儿沙哑。   张幼双硬着头皮:“……我想到厨房里还有点儿事,我、我先走了。”   “……”俞峻似乎看了出来,任由她转身溜了,并不去戳破她。   或者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戳破她。   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五指收拢,又张开,指尖仿佛残留着温润绵软的触感,如轻摩风雪中瑟瑟发颤的红梅,这股细微的电流一直穿透了心底。   他自始至终都是半清醒着的。 第79章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对于张幼双而言简直就是爆炸性的,她当然没回厨房,毕竟猫猫还在里面,万一被猫猫察觉到蹊跷,想想张幼双都头皮发麻。   她如幽魂般地游回了卧室,在床上默默挺尸了半天。   仔细一想怪不公平的,俞峻什么都不记得,独留她一个人在这郁卒和纠结。   不,仔细想想,幸好俞峻他不记得,否则光想一想,就是灾难级别。   将自己整个人埋在枕头底下,张幼双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了好久的煎饼,都没能睡着。   到半夜的时候,张幼双忽然悟了。   她怎么都是个成熟的现代独立女性,应该是她把俞峻这个儒家士大夫给日得喵喵叫啊!!怎么想都不应该是俞峻把她给日哭了吧。   这么一想,张幼双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果还有下次,她一定要勇敢地A上去,反客为主,把俞峻给日得喵喵叫。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张幼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受临睡前这个念头的影响,她甚至做了个梦。   梦到了俞峻。   男人雪白的上襦,配松青色的下袴,乌发如缎般垂落在肩,唯一不同的是,在这光滑乌亮的发中多出了一对毛绒绒的,三角形尖尖的猫耳。   梦里她大吃一惊,目瞪口呆:“俞、俞先生?!”   一向渊停山立,清冷守正的俞峻,很不好意思地皱着眉轻咳了一声,面上微红,猫耳也跟着打了个颤。   露出个苦恼又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俞峻似乎很想遮掩他身体上的变化,然而下一秒,一条黑色的尾巴忽地从这身后冒了出来。   她恶向胆边生,将俞猫猫扑倒在了床上,扯开了衣襟,露出了白皙劲瘦的胸膛,将他蹂躏得一塌糊涂,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咬着猫耳将他日了个喵喵叫。   等到她终于从色令智昏中清醒过来,点了根事后烟,不经意间往门外看去,却看到了张猫猫如遭雷击般地站在门前,一副世界观被刷新了的,“我是谁,究竟在哪里”的表情。   这个诡异奇葩的梦瞬间就把张幼双给吓清醒了。   伴随着窗外隐约的爆竹声,张幼双在半梦半醒间,昏昏沉沉,一直捱到了天亮。      张衍起得一向早,少年梳拢了乌发,扎作一个高马尾,垂在了脑后。   犹豫了一下,走到了桌前从抽屉里翻出了个红木的长条匣子。   扭开锁,里面垫了块细布,塞了不少棉花,正中静静地躺着一块儿白玉玉佩,莹润有光。   伸手一碰,玉质触手温润,一看就知晓定非凡品。   这是他生父的玉佩。   他五六岁的时候,娘就把玉佩交给了他保管。小时候,他临睡觉前总喜欢拿出来看一眼,细细摩挲,抱着玉佩入睡。   等到他年岁渐长,或有意或无意,没怎么拿出来看过了。   拇指轻轻摩挲着玉佩,张衍垂下了眼。   这回他再拿出来却是下定了决心,打算把它给埋了。   他已经有了俞先生,若还日日夜夜惦念着生父,实在不像话,于情于理都该和过去做个道别。   这玉佩是他与生父唯一的联结,他舍不得典当,就打算在院子里找个地方埋了,索性眼不见为净,也算是和当初那个童年的他告别。   很奇怪,一碰上俞先生,他心里就会涌出些无来由的暖意,忍不住莞尔,忍不住微笑,觉得安心。   俞先生在身边,这玉佩带给他的情感依赖好像也再没当初那么重。   ……   到底是代表着生父,不舍还是有的。   端坐在桌前,反复看了有小半柱香的功夫,   张衍定了定心神,合上了红木匣,抱着匣子出了屋。   出乎意料的是,刚一出门他就看到了俞峻。   张衍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把红木匣子往身后一藏,“俞先生?!”   无怪乎他吃惊,主要是俞峻此时正站在饭桌前,往桌上摆着粥和咸菜。   这清瘦挺拔的身影不是俞峻又能是谁。   日光透过支摘窗,一大早难得是风平雪静。   明亮的日光下,俞峻也只梳了个马尾,眉眼清姿如画,侧脸轮廓莹润,隐隐透出光来。   见到是他,俞峻倒没有惊讶,平静地搁下了手上的碗问:“醒了?”   “桌上有早饭。”   张衍定睛一看,懵了。   桌上两碗香喷喷的稀饭汤,腐乳夹了三四块出来盛在了碗中,酱黄瓜用青瓷小碟装着,碟身青中隐约透着点儿红,像是天青色的远山下一点轻疏的斜阳。   乍一看上去,这一碗沃雪,远山青,一点红,竟是各种颜色都搭配得极为巧妙,清清爽爽,分外好看。   看到这一幕,张衍迟疑了一瞬,登时羞愧不安了起来。   未曾想还是起晚了,竟是让俞先生来为他这个做儿子的准备早饭。   “抱歉,学生贪睡,”张衍低声认错,“起得晚了。”   俞峻倒是没想这么多,听到他主动认错,微一皱眉,“你年纪小,就该多睡一会儿。”   张衍心里挣扎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还是乖乖地走上前,放下了红木匣子,拿起了筷子。   刚拿起筷子,忽然想到了个问题。   俞先生是不是还没吃?   张幼双家里一向是没什么长辈动筷子后,小辈才能动筷子的规矩的。   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句话,俞先生毕竟不是他生父,之前又当了那么长时间的老师。   俞峻面前,张衍压力山大。   他依赖俞先生,更担忧自己哪里行为处事不妥当,令俞先生对他好感大跌。   没想到俞峻看他这迟疑的模样,眉头拢得更紧了,“你不吃?”   张衍:“……先生还未动筷。”   俞峻看了他一眼,在他面前坐了下来,拿起了筷子。   顿了顿说,“你无需在我面前在乎这个,我不计较这个。”   他父兄去得早,被钱翁抚养长大,钱翁一个单身汉哪里懂得这么多规矩。   本来钱翁是顾忌到主仆有别,不愿同他一道儿吃饭的,还是在俞峻冷了脸闹了好几天别扭之下,才终于无奈认输,主动上了桌。   在俞峻的记忆里,他俞家虽说深沐皇恩,也算是一门书香,但向来没那么多规矩,平日里吃的用的也都与寻常百姓无疑,无非是万岁爷赏下来的宅子太大,这才请了两三个仆从帮忙照顾。   刚一坐下,俞峻就不免多看了张衍手边的红木匣子一眼。   主要是这红木匣子太过招人眼,张衍又遮遮掩掩的。   若是放在以前,俞峻绝对不会主动开口去问。   可是他看到红木匣子的第一眼,心里就冒出了股很奇怪的感觉。   俞峻一向冷静,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催促着他去打开看看。   在这种情况下,他难得多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咳!!”   张衍呛到了。   饭米粒呛到了气管,少年俏脸霎时憋红了,捂着嘴咳了个惊天动地。   俞峻眉心一跳,几乎是想都没想,丢开了手中筷子,快步走过去,将张衍整个都提了起来,拍他脊背。   好半天的功夫,张衍这才喘过气来,脸色还有点儿泛红,猫眼里泛着迷茫的水光。   对上俞峻视线后,张衍愣住了。   男人皱着眉头,眼底下意识地慌乱和担忧是藏不住的。   非止是他,俞峻也怔住了。   两个人似乎都有点儿意外彼此下意识间的反应。   俞峻不适应地皱着眉,望着自己的手。   张衍呛到的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感觉,像什么东西在心头上划拉了一下,微锐地泛着疼,下意识地就什么都没想。   松开了拍着张衍脊背的手,俞峻颇有些色厉内荏地低斥了一声,“你脑子呢?”   张衍清了清嗓子,清朗的少年音微微有些沙哑,“因为先生这粥煮得太好吃了……”   “你娘平日里不给你饭吃?”   “……娘平日里不怎么下厨。”……等等他是不是不小心把娘给卖了?   回过神来,张衍看到他和俞峻双方眼里都漾起了点儿柔软和无奈的笑意。   想到还在睡懒觉的张幼双,张衍忍不住莞尔笑了。   这一笑似乎冲淡了刚刚这莫名其妙的古怪气氛。   张衍望着那红木匣子说:“这是我生父留下来的东西。”   千想万想,完全没有料想到张衍说的会是这个。   俞峻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僵住,哪怕尽量克制了,也克制不住语气的淡漠:“是吗?”   乌黑的眸子,黑到泛着青,垂着眼看人的时候却是冷的,像是薄雾里凝着的一点远山青,朦胧着冬日的霜气。   张衍也僵住了。   他好像是说错了话。   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俞峻缓缓地问:“你生父可有什么信息留下?”   张衍摇摇头:“未曾。”   “能否拿给我看一眼?”俞峻垂下眼,尽量保持平静和克制,嗓音放得和缓了不少,“我曾在户部任职,掌天下的黄册,至今仍有不少好友在各地为官,交游也算广,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隐隐得疼,就像钝刀子割肉,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慢性疼痛。   尤其是刚刚看到张衍这慌乱、愧疚的反应,心里更是一阵发闷。   或许他不该这般狭隘。   这是他生父的东西,他不愿让外人过问也是情有可原。   他年逾不惑,还和一个小子计较什么,年纪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俞峻他心里堵得慌,却并无突兀地,几乎是顺理成章地忽然想到了少年的自己。   父兄早逝,无人教他,他每日静静对着一面素壁,鲜少外出,性子孤僻不与人交往。   唯有钱翁不嫌他,待他如亲子。   他日日翻阅着父兄遗留下来的家训笔记,慢慢摸索着怎么长成一个君子,一个令父兄令俞家都为之骄傲的正人君子。   少年一袭白裳,独对着素壁,灯火映照下投向墙壁的影子,犹如一只鹤。   鹤影历历地走过,少年渐渐地也长大了,平日里行为处事克己复礼。   这鹤影与日后俞峻他正襟危坐的身影重合了。   男人身姿伟岸周正,跽坐在桌前,捧着一卷公文,垂落下来的袖口衣料也是一丝不苟的。   在张衍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推己及人,哪怕他心里微微发闷,但上述这一席话,也是他思量再三后才说出口的真心话。      张衍心里也有点儿闷闷的,忍不住埋下了头,袖口遮掩下的手掌攥成了拳。   他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是不愿意让俞先生去碰。   张衍愣愣地感受着心口传来的感觉。   这感觉真的很古怪,说不上来,心好像缩成了一团,难受得要命,具体哪里难受也说不上来。   张衍垂下眼睫,低声说:“这里面装的是个玉佩,娘说当时她走得太匆忙,回到家里后才发现身上多了这个玉佩。”   这话说得俞峻心里再次一堵,几乎无法克制地联想到了张幼双和那个人的亲密接触。   “……多谢父亲的好意。”少年抬起头,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攥紧了,露出个笑容来摇摇头,“儿之前的确想弄清楚生父是谁。”   “但是娘不在乎,娘虽然没说过,但我知道娘其实并不想让我去找。”   他如果真去找了,那要认祖归宗吗?那张幼双呢,要嫁给那人吗?这对张幼双而言反倒是一种负累。   “学生今天把它拿出来,是想把它埋起来的。因为,儿已经有了俞先生做父亲。”   “其实不瞒先生,学生很早之前就在想,如果学生能有先生这样的父亲该有多好。”   少年嗓音清冽,神情郑重,缓缓地,坚定地俯身行了一礼,“先生很好,能做先生的儿子,是学生之幸。”   俞峻一时怔忪,语塞住了。   他袖口遮掩下的指尖动了动,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过了很久,才有些违心地轻声问道:“我不在乎这个,你当真不想知道?”   张衍迎上俞峻的目光:“学生有先生做父亲已然足够了。”   没等俞峻开口,张衍又主动道:“先生,要与学生一起去把这红木匣子埋起来吗?”   张衍选的地方位于松树下面。   俞峻道:“拿来。”   张衍愣了一下。   俞峻已挽起了袖口,垂眸说:“我替你来铲。”   这几天天寒,泥土冻得硬邦邦的。   一铲子下去,拂去了土上的积雪,俞峻撬动了下面的泥土,微一使劲儿,没到一会儿功夫,就刨出个大小合适的小坑来。   头也没抬地朝张衍伸出手,就要把红木匣子放进去。   张衍愣了好半会儿,心头升腾起了股暖流,将红木匣子递了过去,孰料在外面站了太久。   指尖都落了层疏疏的薄雪,手指冻得僵硬,一时没拿住,竟然“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一声轻微的闷响,玉佩从棉花里滚了出来,咕噜噜跌进了雪中,又是白玉,乍一看竟然辨不出摔到了哪里。   俞峻找了几秒钟这才找到,拿起来一看,却直直地僵在了原地。      手上这块玉佩并无花纹雕饰,很是素净,通体洁白,白得晃眼,几乎如玉刃般刺入了俞峻的双眸。   刺得他眼球生涩,俞峻眼睫颤了颤,脑子里轰隆隆作响。几乎要疑心这是不是他一个梦了。   如若不是梦,缘何他丢了这么多年的玉佩会在张衍这里。   掌心不自觉地收紧了,这硌手的触感仿佛提醒他这不是个梦。   回过神来,张衍正错愕地一迭声地叫他。   俞峻握紧了手上的玉佩,不错眼地盯着张衍看,“你这玉佩当真是你母亲给你的?”   “先生?”张衍不明所以,错愕地看着他,“这的确是娘亲给我的。”   俞峻:“你过了今年十五了吧。”   十五岁。   倒回去算,张衍他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永庆八年和永庆九年中间。   俞峻又问:“……你母亲遇到你生父的时候可是永庆八年?”   “……的确是永庆八年。”张衍不明白为什么看到这玉佩俞先生的脸色就变了。   他只觉得他心头忽然飞快地跳动了起来,鼓噪得难受,心跳越来越快,仿佛一个疯狂的示警。   他茫然又难受,差点儿掉下眼泪来:“先生?”   俞峻攥着玉佩的掌心又紧了一寸,不知道是在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张衍的眼泪几乎掉在了他心上。   血脉相连的触痛令他心头都好像收紧,收紧成了个小拳头,心上这滴眼泪烫得他眉头都忍不住皱了起来。   “……永庆八年的时候,我奉命来江南治水,正停留在越县。”   “……你是什么时候生的?”   张衍忽然像察觉了什么:“学生是12月的时候生的。”   那往前推,张幼双怀他的时候该是在春天。   春天,他那时候的确是在越县,彼时他将要还京,赵敏博为他设宴饯别,他不胜酒量,喝得多了点儿,回去的时候才发现玉佩没了。   在看到玉佩的第一眼,他好像就没考虑过玉佩遗失被张衍生父捡到的可能性。   好像本该如此,顺理成章。   如今这细节一一都对上了,更再无这个可能。   掌心的白玉佩几乎快陷入了皮肉里,这股异物感好像也透过了掌心肉,深深地扎进了心里。   松雪无尘,小院飘寒。   纷纷密密的雪花落在了俞峻肩头,发间,他静默地站在那里,几乎快要凝成了一座冰雕。   就在这时,俞峻忽然想起了那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梦,那个逼真的梦,以至于他回去之后依然记了好几年。   他一向是个实干者,信奉身体力行,向来不敬神佛,对鬼神之事敬谢不敏。   可是,这一回,俞峻却忍不住去想,这天底下难道真有神仙不成?还是说这当真只是他一场梦。   他握紧了玉佩的手攥紧又松开,震撼之后,乌黑的眸子里竟是一片恍惚和苍茫。内心亦如这大雪纷飞,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几十年前,他少负才学,恃才傲物。无意于男欢女爱,惟愿能脚踏实地,多做些实事,为生民立命,为这天下海晏河清略尽绵薄之力。   千算万算,却偏偏输在一个“傲”字。   那一天,那矜贵高傲的少年跪倒在自己一向都看不上的佛龛前,唇瓣哆嗦着,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家人能回来看他一眼。   回想往事,竟如大梦一场。   可惜神佛未能宽恕他这不逊之辈,这么多年过下去,他竟也习惯了孤身一人。   后来他被褫夺了官身,听从陶汝衡的话,来到了越县,又受张幼双的影响,决意不作他想,静虑教书,愿将未竟之志借师生的联系代代传承下去。   张衍很好,他比他更沉得住气,更聪慧,更适合官场。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驹阴虚掷,马齿频增,眨眼间,他已近不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虽想求一人能常伴左右,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但也默然了自己终将孤身走下去的事实。   可就在这一日,他却蓦然发现,原来妻子早已陪伴在身侧,而他却毫无所觉。   原来,他与张幼双,与张衍的相遇竟是命中注定的久别重逢。   原来神佛当真允了他当年的祈祷,只是这兑现来得太迟。 第80章   俞峻他把玉佩放回了匣子里,一抬眼对上张衍无措的目光。   少年不自觉地掉着眼泪,本一向冷静的,此刻却茫然又局促,“先生、我……我这是怎么回事?”   张衍揩着眼泪的模样,倒真的像个十五岁的少年了。   俞峻看着张衍,或许是因为心境的改变,此时他这才意识到张衍是极为像他的,几乎与他少年时候如出一辙。   眼睛、眉毛、嘴唇都隐隐像他,像张幼双。   就连这性子也像,看上去淡淡的,实则内心颇为傲气。   在此之前他为何就没认出来?难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俞峻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儿白绢的帕子,望着张衍的模样,只觉得心里钝刀子割肉。   他一字一顿,郑重地说:“……衍儿,我就是你生父。”   张衍下意识地就以为这是在开玩笑。   可是这生理上的反应却是骗不了人的,俞先生也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俞峻极力平淡地陈述事实,解释给张衍听,“永庆八年的时候,我奉命往东南治水,春天,约莫三月份的时候,正停留在越县附近。”   “那几天下的帖子多,我酒量浅,喝醉了酒,昏昏沉沉间,做了个梦,梦到了你娘,当然我不知道那就是你娘。”   “在那之后我就发现我家传玉佩不见了。也就是你匣中这一块。”   “你匣中的这块玉佩,正是我俞家家传。”   张衍心脏猛地痉挛了一下,面色变得苍白。   见儿子这样,俞峻心头再次一堵,忽地觉得有些吃味儿,垂着眼闹了点儿别扭的小脾气:“你、你是不是不信?还是说怪我……我这么多年不闻不问。”   张衍慌忙往前迈了一步,攥紧了手帕,骨节捏得青白,他眼底潮热,眼睫一颤,泪水就不受他控制地如断线的珠子滚落了下来。   嗓音沙哑地反问了一句:“……爹?”      张幼双睡得迷迷糊糊间,是被脸上冰冰凉凉的触感给“冻”醒的。   她费力地掀开眼皮,一道坐在床边的清姿映入眼帘,瞬间给她吓清醒了。   张幼双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飞快拎起被子挡脸,脖子往后一缩,目瞪口呆:“俞、俞先生?”   有什么是比大早上看到俞峻还让人惊悚的??   那一瞬间,张幼双内心不淡定地闪过了各种神奇联想。   天知道她头还没梳,牙还没刷,脸还没洗。   比如说眼角旁边的眼屎,油光满面的脸什么的……   她可不认为自己是睡一觉起来,还能“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慵懒风的绝世大美女。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俞峻。   张幼双一想到这儿,就很不争气的,从头红到了脚趾。   她不认为她和俞峻已经进展到老夫老妻的关系了!   俞峻却表现得十分沉静自然,一副接受良好的模样,好像她这狼狈的模样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先生,能否与我好好讲一讲衍儿生父的事?”   “……”   大早上为什么要说这个?   “什、什么??”张幼双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茫然地看着俞峻。   而且联想到昨天发生的事,真的很难让人不想歪,以为俞峻对此心有芥蒂呢。   张幼双也没多想,下意识地就又说了一遍。   没想到俞峻却从袖中拿出来了一块眼熟的玉佩,心平气和地问她:“这可是衍儿生父遗留下来的东西?”   张幼双一头雾水:“是、不过怎么会在你这里?”   俞峻收了玉佩,紧绷的身子放松了少许,低声说:“这是我遗失多年的祖传之物。”   张幼双脑子里轰地一声,忽然有种整个人都灵魂出窍的感觉。   眼前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穿越第一天的那一幕幕。   骗、骗人的吧?是她想到的那个可能吗?   对上了她茫然的视线,俞峻确认似地微微颔首。   那个陈设古色古香的房间。还有那个她早就忘记了长什么样,唯一记得很黑,特帅的一夜情对象。   张幼双愣了一下,下意识比划道:“不、不对啊,我记得他爹,很黑。”   就那种特别性感的黑皮帅哥。   这就更能对上了。   俞峻微闭上眼:“那时我外出治水,晒黑了不少。”   张幼双张大了嘴,拥着自己的小被子,跌坐在床上,她想,她这个时候的表情绝对不比抱紧小被子的无措柴犬好到哪里去。   “……”   一股危机感由衷升腾,因为睡懒觉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俞峻的话再度激活了她脑海深处的印象。奇怪的是,人长什么样她匆匆一瞥早就记不清了,但帮助她确定了穿越朝代的家具陈设倒是历历在目。   比如说那一溜的硬木家具,那一张灯挂椅。   张幼双连比带划,迟疑地问:“半书房半卧房的陈设,窗户边上挂着的是草木色的纱帘,还有一张壁桌,桌上有一盏黑纱灯?”   俱都对上了。   俞峻也说不上自己是何感受,阖眼沉声说:“是,彼时我公务繁忙,干脆便将卧房改造成了这般模样。”   俞峻当然不会闲着没事骗人,那就是说她那个一夜情对象真的是俞峻?   原来她那么早就睡到了自己的偶像??   张幼双勉强笑了笑:“那这么一说,长得帅也对上了。”   俞峻没对这个冷笑话有什么表示。   张幼双苦笑了一下:“你、你让我缓缓。”   脑海里那个模糊的形象,在这三言两语间,却渐渐地勾勒得清晰了。   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极为周正,鬓发凌乱,高鼻薄唇,   眉眼凛冽,如柳叶薄刃,极锐极利。就算睡着了,也是眉头微蹙,眼周泛着青黑与淡淡的细纹。   这模样除了俞峻还有谁?她大脑一片混乱,各种思绪来回交织,最后却织成了一句话。   张幼双,你这个傻逼!!!   24K的纯傻逼!!   如果说俞峻真的是那位一夜情对象,那她这算不算是耽误了整整十五年的光阴?!   张幼双傻傻地问:“那你、你们都知道了??”   看张幼双这模样,俞峻心中一软,放低了嗓音说:“我与衍儿也是今日才知晓。”   张幼双转过头,正好看到张衍从屋外走进来。   少年身姿贞逸挺拔,眼角微红,似乎是哭过的模样,张衍眨眨眼,露出个淡淡的微笑,袖中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娘,先生当真是我生父吗?”   张幼双看看俞峻,又看了看张衍。   的确是很像。   不知道是被猫猫这情绪传染了还是怎么回事,张幼双摸上自己的眼皮,只觉得眼皮颤抖得厉害。   原来,她刚穿越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俞峻。   原来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沈兰碧女士和她爹离开了她,可她在这个地方有了血脉相连的亲人。   张幼双是不想哭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鼻子一酸。   “嗯,啊,我想应该是的。”张幼双微笑着应了一声,眼泪却掉了下来。   原来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孤独的。      一觉醒来,就收获了亲儿子亲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体验。   哪怕已经过了最初的震惊,但一回想到今天上午的睁眼暴击,张幼双还是有点儿斯巴达。   从早上开始到现在,她内心小人一直都是世界名画“呐喊”的状态。   她是猪吧?!!   手里拿着个小剪刀,张幼双心情复杂地修剪着窗外的山茶花。   这还是之前猫猫去庙里祈福的时候,看庙里的山茶开得好,特地向师父们求的花种。   深吸了一口冬天独有的清冽的味道,张幼双定了定心神,看向了远方。   积雪初晴,重重雪色。   支摘窗旁白黄二色的茶花清姿玉骨。   当真是“花白若剪云绡,心晃俨抱檀屑”。   认亲之后,接下来这一切几乎是顺理成章了,猫猫与俞峻父子二人去了书房联系父子感情。   张幼双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有点儿紧张。   可俞峻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温和的长臂一伸,圈着她的腰身,拥她入怀。   ……放松、放松。   张幼双反复告诫自己别多想,紧绷的四肢略微放松了下来,心脏却噗通噗通直跳。   俞峻眼帘儿低垂,眼睫竟也如窗外的山茶般纤美,嗓音很平和,但其中蕴含的意义却不言而喻,“先生,我等了你四十多年。”   等了四十多年,才等到这唯一的,身魂相契的伴侣。   小寒风拂过纤弱的花枝,风带着点儿清冷的温柔。   俞峻垂眸,轻轻在她额上印了一吻,又问:   “先生、”顿了顿,“或者说芳卿,我能否如此称呼你?”   张幼双愣了一愣,被“芳卿”这个称呼窘地再度从头顶红到了脚趾。   她想,怎么会有像俞峻这样,将这么肉麻的话,都说得这般清爽去油,落落大方,视若寻常的呢。   太可怕了这个男人!   她硬着头皮说:“但随先生心意。”   “危甫。”   俞峻心平气和地补充:“先生不好。危甫。若你愿意也可称呼我一句三妹。”   “三妹??”张幼双震惊了,瞠目结舌。   这算什么称呼?泥塑吗??   “我家乡风俗,男孩儿幼时多取个女名。”   张幼双试探着,“那三妹?三妮?三姑娘?”   俞峻情绪一点儿都没多余的波动,他一直被这么称呼已然习惯了,默认了张幼双这三个称呼,随她叫个尽兴。   将她抱入怀中,只是简简单单地这样抱着,没有多余的动作。俞峻心里却十分温和安宁,眉眼恬静。   这让张幼双蓦然间联想到了“静水流深”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俞峻好像再恰当不过了,沉静无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内心却灼热滚烫。   张幼双干咳了一声,“三哥哥?”   毕竟大梁多以“哥哥”来作丈夫的称呼。   话音刚落,张幼双立刻就察觉到身前的人肌肉绷紧了不少,眼睫一颤,呼吸陡然就重了。   俞峻抬起眼睫,深黑色的眸子不错眼地看着她。   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地垂落眼帘,在她眉心印下了一吻,自有一番耳鬓厮磨的温情脉脉,嗓音清冽柔和,近乎于唇间的吐息:“多谢你。”   谢她什么?   张幼双愣了一下。   俞峻不言,窗外目际无痕,万瓦铺银,爆竹喧阗,声声笑笑,千门万户都在庆春。   本以为他在这世上不过踽踽独行的一人,然而张幼双和衍儿的出现,却久违地添补了他心中的孤寂。   俞峻他心头微暖。   本以为早已经习惯了自己独自一人起居,却发现他到底还是个凡夫俗子,向往着夫妻之间举案齐眉,向往着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向往着红尘滚滚,人间烟火。   甚至可以说,张幼双拯救了他,又给了他一个家。   张幼双于他而言,也非止是家,亦如她所言,是所谓的同志,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   从此之后,行不孤,道不孤。 第81章   这个年究竟是怎么过的,不消细说。   最重要的是,过了这个年,举人们也都该赴京去参加“春闱”了。   还没开学,这段时间张幼双和俞峻就先回了书院。   张幼双忙得几乎脚不沾地,要知道赶考是个技术活儿,文书一类的都要打点妥当。   中午,她终于没熬住,一头栽倒在了工位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令她悚然而惊的是,她又梦到了上回那个梦!那个被她日得喵喵叫的俞喵喵。   醒来之后,张幼双默默捂脸,嘴角微抽。   肯定是这段时间睡眠不足的锅。   不过不得说,这个梦的滋味实在不错,就在张幼双胡思乱想,回味无穷间,耳畔忽然传来个清洌洌的嗓音。   “醒了?”问她的是俞峻。   他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忙活自己的事。   眼睫纤长,半截宽大的袖摆露出劲瘦的手腕,腕骨微微突出。   张幼双愣了一下,目睹此情此景,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句诗。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或许,在她主动称呼“三妮儿”起,就已经泥得刹不住了……   张幼双问:“我睡了多久?”   俞峻翻开一页,继续往下写:“不久,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张幼双晃了晃午睡醒来后昏昏沉沉的脑袋,正准备伸手去拽桌子上还没完成的公文,却摸了个空。   她的文书呢?   张幼双疑惑地顿住,下意识地看向俞峻。   ……他正写的公文貌似有点儿眼熟,这不是她的工作吗?   察觉到她的目光,俞峻顿了顿,心平气和地解释说:“我见你睡得沉,便帮你拿来了。”   手上这一管毛笔用了大半天,墨水已经所剩无几,说完这一句,俞峻又垂眸去吸墨水。   他这一切做得极为流畅,一举一动,行云流水般的赏心悦目。   不止如此,俞峻他批阅公文的速度也极快,张幼双看着他,心里怀疑,他真的看过吗?   俞峻好像基本上扫一眼,好像就把握了个大概,不必再多看第二眼。   不愧是曾掌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这效率果然恐怖。   工作都被接收,张幼双空手坐在座位上,莫名有点儿惴惴不安。   不声不响地把她的活儿拿去干了,好男人啊,她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吧?   如果她上辈子的同事都有俞峻这个觉悟就好了,张幼双没事可干,忍不住胡思乱想。   俞峻接手了她的工作,她袖手旁观怎么感觉更忐忑内疚了……   可能是看出来了她的坐立不安和莫名其妙的内疚感,俞峻停笔道:“其实,你素日里可以多依靠我一些。”   张幼双苦笑:“我也想啊。”   她也知道自己这心态实在是有点儿犯贱。   这可能就是社畜的本能深入人心了吧,自己的工作让别人接手,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最重要的是,她没谈过恋爱,就她这个性格,还是和男朋友AA最自在。   俞峻没说话了。   张幼双和他这四十二年来遇到的女人都有所不同。   她字典里好像从来就没有“依赖”这个概念,凡事必先靠自己。   和他之前“娴静温顺”的理想型差出了十万八千里,某种方面而言,她更像个大众眼里的男人。   张幼双其实很想替她们现代的广大女性同胞解释一句,咱们现代独立女性,都有一份自己的工作,不靠男人养活,也不需要靠男人养活。   “我懂三妮儿你的意思,但我认为,女孩子最好还是要靠自己。”张幼双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一时嘴快反驳道,“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还是靠自己最实在。”   俞峻竟然停下来,看了她两眼,认同了她的想法,“……你说得未尝没有道理。女子若不做男子的隶属,必先谋求其经济独立。”   张幼双倒是又愣了一下,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她认为,看两个人合不合拍,最主要就是看这些层面。   比如说这种性别议题,又比如说阶级议题,再举个简单的例子,那就是“穷人穷到底是自己懒还是受自身所处的阶层环境影响”。   这种话题谈崩的可能性非常大,她和她爹妈都谈崩过不止一次,但幸运的是,俞峻他能保持一个温和包容的态度,心平气和地倾听不同的意见,学会“倾听”其实是最难的。   在和俞峻交往之前,张幼双也有自己的犹豫,虽然她确定俞峻的秉性没有问题,但她真的能和一个古人相处好吗?   俞峻就算再是个謇謇正直的君子,那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接受儒家义理的古代人。   他从前的择偶观就是很标准的“能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只是遇到她才一路跑偏。   不过如今,张幼双却对两个人日后的生活又有了信心,她相信,哪怕她和俞峻之间隔着一道时空带来的巨大鸿沟,他们俩也能在以后的生活中,在一次次两个时代的碰撞里,一步一步慢慢磨合。   行不孤,道不孤。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掠了过去。   俞峻手下的工作明显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他闲话家常般地问了一句:“你方才做了什么梦?”   张幼双一时语塞。   她总不能承认她做梦梦到了他变成猫耳娘了吧?   张幼双犹犹豫豫:“我梦到……三妮儿你长出了个猫耳。”   一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一动一动的。”   俞峻有点儿惊讶地抬起眼来,张幼双看着他乌黑如缎般的长发,如玉的肌肤,没忍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一把。   顺滑微凉,手感如果好得没话说。   俞峻静静地任由她抚摸。   张幼双在他头顶摸了几圈,恋恋不舍地收了手,继续道:“还有尾巴……”这个她没好意思继续上手。   “我还梦到,”张幼双脸上有些发烫,开玩笑地说,“我……把你摁在书桌上亲。”   “试试。”俞峻忽然道。   “什么?”张幼双一时间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俞峻心平气和地搁下笔,身子越过桌面,骨节分明的手扳起了她的下巴,道:“试试。”      当那微冷的薄唇印上来的时候,张幼双大脑一片空白。   整个人都懵了一瞬,可俞峻却已经闭上了眼。   每回都以研究学术的态度进行这项互动,俞峻进步得很快。   纤长的眼睫垂落时,如同两把小刷子,细密的吻自唇瓣,烙在了她颈侧,也像软毛刷一样轻轻地,轻轻地刷过肌肤,张幼双脸色红成了个番茄,浑身上下哆嗦个不停。   于艰难之中,这才隐约捕捉到了一个念头。   “喵喵叫”。   对,喵喵叫!!   想到这儿,张幼双脸上虽然还是发烫的,却恶向胆边生,揪住了俞峻的领子,反攻了回去。   俞峻怔了一怔,没有反抗,倒是以一种束手就擒的姿态,温顺地任由她动作。   春晖阁里面有个内室,置有一榻,垂着草青色的纱帘,平日里供夫子们累了小憩之用。   张幼双迷迷糊糊间,似乎被俞峻给拎了进去。   可是刚一进去,门口却又巧合般地传来了脚步声。   这个时候,夫子们都放着年假,能来春晖阁的也都只有准备会试的举人,很大概率是熟人。   张幼双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差点儿蹦起来,俞峻却收紧了圈着她腰身的双臂,将她调换了姿势,呼-吸微微紊乱地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全身上下微有颤栗。这才平静地帮她又拢好了微微散乱的衣襟,一撩衣摆,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好一派的神姿秀彻,凛凛敛敛。   张幼双伸手摸了一下裙摆,指尖传来的微潮的触感,令她轰隆一声,如遭雷击,脸色再度红了个透。   这就是世人所传闻的,琨玉秋霜般,执德清劭的士大夫?!!   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在于,他做什么事都是沉静静的,温和平静如海,深邃不可见底,偏又一颗通透的琉璃心肠,所作所为皆出于本心。   张幼双难得手足无措,拎着裙子呆了片刻,这才想起来要清理。      待一切打点妥当之后,就到了上京的日子。   这回张幼双和俞峻都随考同去。   举人上京一切费用都能走“报销”,官府资助银两,临行前还有践行酒宴,新科举人路上的车马费用,也就是所谓的“供给脚力”、“公车”也用官府承担。   至于官府的资助银两,大梁各地均不相等,江南省素来富庶,供给银两足有三十两之多,要知道普通人一年的工钱也不过6到8两。   临行前,何夏兰、孟屏儿、小玉仙等老熟人也都来送别。   张幼双登上了船,回身望去。   但见斜阳铺水,女孩儿们在绿杨柳下,或坐或站,或吹笛,或拨弄琵琶。   这段日子下来,女孩儿们的精气神和当初相比几乎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养得胖了些,肌肤丰润,脊背也挺拔了不少,跟随着阳春班又学了不少乐器,这回都叽叽喳喳说要折柳送别。   远远望去,或穿着出炉银的衫子,或穿着杏红色、素白色、鹅黄。   又或是红衣红靴,绿衣绿裙,在尚未完全化冻的皑皑白雪中,似早春繁花灼眼,惹得过路人也频频投去惊艳的一瞥。   孟屏儿朝她笑道:“先生!山高水长,一路顺风,我们等你们的好消息。”   “啊。”张幼双弯着眉眼,迎合了一声,笑得十分欢实。   “先生,起航了。”祝保才和王希礼、张衍几个从船舱里钻出来。   张幼双转过身,望向了这十几个挺拔的少年,裙摆随江风扬起。   缆绳被解开,船只逆流而上。   此番上京,必将能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衣锦还乡! 第82章   在船上的日子真的非常无聊,一开始,包括张幼双在内,大家还颇有兴致地挤在甲板上看,可是一连几天,还是那水,那树。众人纷纷都吐了。   王希礼一直躲在船舱里没怎么出来。   主要是写信。   他一考上举人之后,家里的人态度就变了,他爹也不再斥他,从前他爹可是十分厌恶他这番做派,骂他是混账瞎闹腾。至于他那个娘,更是日夜盼着他回去替她长脸。   对于这一封一封雪花般飞来的堪比军情的家书,王希礼冷笑了一声,心里突然就硬气了,提笔写下了不回两个字。   取中之后,各人身上带来的变化都是显而易见的。   孟敬仲这些日子肉眼可见的自信了不少,温声细语,更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温厚之风。   王希礼听说孟敬仲看着不动声色,私下里其实也没少借自己如今举人老爷的身份,对付绿杨里那些昔日的鸨母、龟公和嫖客们。   至于祝保才身上的变化更是显而易见。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绕不开张幼双这三个字。   回想以前,谁能想到,在张先生的帮助下,他们一个个竟能取中举人。   如今坐在开往京城的船上,众人一个个都如坠梦中。   众人下了船,又换乘车马,好不容易赶到了上京,一个个意气风发的新科举人,俱都被折腾得灰头土脸、生无可恋。   俞峻去叫车,张幼双蹦下船,深吸了一口气,四下环顾了一圈。   皇城不愧是皇城,这周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地面比之越县好像也干净整洁不少,排水系统貌似也是颇为发达的模样。   越县虽然富庶,但还是避免不了有时候街上污水四溢。   不远处有揽客的车马轿夫,还有挑着担子,支着摊子过来做生意的货郎。   站在一处摊位前,张幼双囧囧有神地翻看着手上这一本《兴宋》,耳畔是店主的大力安利。   “这本《兴宋》是这些日子卖的最好的!”   “咱们京城的那些个士大夫都夸呢。”   这一路舟车劳顿,终于风尘仆仆的赶到了京城。一下车,张幼双就被这卖书的小摊子给吸引了注意力。   “多少钱?”   “只需1两银子。”   1两银子?张幼双十分没出息地手抖了。   ……自古天子脚下的物价,果然诚不我欺。   “娘子要不要?”摊主看出来了她的迟疑,笑着把她的龙傲天小说吹了个天花乱坠,“如今这《兴宋》在京城里可是难买得很!我这儿也就这一本了。”   “……要、要!!”张幼双挣扎了一秒,大声道。   自己写的龙傲天爽文传到了京城,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这点让张幼双她颇为自豪,心甘情愿地就付了钱。   摊主立刻笑开了,看他们这一伙儿似是来赴春闱的举子,忙恭维了几句,说了几句漂亮的吉祥话。   这时,俞峻走了过来,他也知道众人都累了,便没多说什么,只道是:“……车都套好了。”   张幼双嘴角一抽,下意识地把《兴宋》往身后一藏。   毕竟俞峻是知道她这个“欣欣子”的马甲的,她可不愿意让俞峻误以为她有多自恋,上京后啥事不干,先买自己的小说嘚瑟去了。   虽然她的确是个爱嘚瑟的性格呀,张幼双沉痛地想。   蔫巴巴的张衍、祝保才等少年,闻言纷纷欢呼了一声。争先恐后地爬上了车。   马车一路往预定的住处驶去。   住的地方也是一早就订下来的,就在贡院旁边,相当于大梁版本的学区房(雾),租金不菲,房源十分紧俏。   除了贡院旁边的学区房倍受举子们追捧之外,环境清幽的寺庙也是大热门。   张幼双两相比较之下,还是果断选择了学区房,毕竟她现在也不缺这几个钱。   但见贡院附近房舍鳞次栉比,各有涂饰,庭前或植白木槿,或植松、竹,力求风雅以获举子青睐。   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面前这座潘家旅店。   小楼高三层,傍河而建,通体看上去十分清雅别致。   俞峻去帮着车夫卸货喂马,张幼双和祝保才几人刚踏进旅舍,面前却突然多了道人影拦住了去路。   “你是谁?”王希礼条件反射地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了。   主要是面前这人看上去实在是有些来者不善的模样。   对方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穿着一身绫罗绸缎,打扮富贵,生得还算俊朗,但给人的感觉就是不舒服。   这谁?   张幼双也有点儿懵,面前这人给她的感觉哪儿哪儿都有点儿不对劲。她看了又看,忽然若有所悟,这少年不也是和薛鼎一个类型的,自我感觉良好的那一款吗?   如果放在影视剧里,这不就标准的过来挑事儿的,推动剧情发展的纨绔子弟?   面前这少年下巴微扬,看人的时候眼风略略一扫,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貌似和人说话都是屈尊纡贵的。   莫名地,饱读了各种网络小说兼恶俗电视剧的她有了点儿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似乎是为了印证张幼双她的猜测,那少年顿了顿,颇有些自矜地问,“你们……是刚上京的举子?”   张幼双一囧,刚想开口说话,没想到包括王希礼在内,都默契地往前迈出了一步,将她护在了身后。   哎?   张幼双眨眨眼。   ……她这算是被保护了??   这是个难得的新奇体验,张幼双愣了一下,默默地收回了脚步,决定不辜负王希礼他们的好意,就先看着猫猫他们能有什么应对。   “正是,”这回开口的是张衍了,“不知阁下拦住我等意欲何为。”   “我想和你们换个屋住。”这少年心平气和地说,所说是恳求之意,言语里表达出来的味道却是不容置喙的。   张衍愣了一下,目色沉静,嗓音听上去也是心平气和的:“恕难从命。”   “多少钱?”那少年有些不耐烦了。   祝保才眉头挑起:“……你这什么意思?”   那少年轻蔑地说:“我是说多少钱,出个价吧。”   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少年明显焦躁了起来,反手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个钱袋子,砸在了众人面前。   张幼双:“……”   还真是将纨绔子弟的特质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这里面有百两,够不够?这么多钱够你们换个更好的寓所了吧。”   这番轻蔑的作态顿时引起了众怒。   王希礼脸“刷”地就黑了下来。   就连张幼双也觉得这人实在有点儿欠得慌。   张衍还是很平静的模样:“……阁下莫要与我等玩笑了。”   “谁与你们玩笑了?!”少年瞪眼,“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虽然知道这京城脚下达官贵人多,但这货和薛鼎实在是太像了,立刻就勾起了张幼双不美好的回忆,她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回怼道:“你是谁我们犯得着一定要晓得吗?你以为你是太阳么?这天地万物没了你就不行了?”   此话一出,面前的少年被她惊得目瞪口呆。   可能没想到她是从哪儿里蹿出来的,自然也没想到张幼双她其实是这班少年的领头人。   “你……你……”少年恼怒地说,“我不和你这女子说话!”   王希礼则更绝,嗤笑了一声,“若你真有本事,大可自己换房子去,而不是在这儿拦路。”   双杀!   这熊孩子一噎,被怼得面上风云变化,面色青青白白,“你知道什么?!你!”   “你知道我姓什么吗?!”少年振振有词,“我姓齐!”   其实这少年,或者说齐世龙,倒也没说假话。   他出生高门,母亲是如今圣上的亲妹妹,自幼家境优渥,一向是他欺压别人,哪里受过别人的欺压?   他心里不痛快,但看到面前这十多个少年警惕地盯着他,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也知道他换房的想法是落空了。   又怕闹大了被家里骂,只好沉着一张脸问:“你叫什么名儿?”   张衍道:“某姓张,单名一个衍字。”   齐世龙忿忿的:“张衍是么,我记住了。”   “上京前第一课还望你们知悉,不是什么人都招惹得起的。”丢下这句话,遂扬长而去。   齐世龙一走,大堂里围观的人这才走了上来,这少年气焰有多嚣张他们也是看得一清二楚,竟然纷纷走上前来安慰了几句。   “……我看这少年穿着打扮非富即贵,”潘家旅店的老板皱着眉,担忧地叹了口气,“娘子,你们可要小心啊。”   他看张幼双圆脸,生得嫩,看着亲切,十分自然地就站在了张幼双身边闲聊。   说实在的,起初,那熊孩子临走前丢下的狠话说得张幼双还有点儿紧张,但旋即想到了俞峻,却又坦然了下来,一阵安心。   “没事儿,”张幼双转过头,笑眯眯的,一副乐天派的模样,“我们不带怕的。”   不管怎么说,这儿都是俞峻的老家,只要他们占理倒也没什么好怕的,这或许就是有靠山的感觉吧。张幼双由衷感叹。   老板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是个傻的,想问些什么,但又没好意思多问,只是换了个问题。   “娘子是来陪家里人考试的?”   “算是吧。”张幼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些都是我学生,我陪我学生一道儿来的。”   旅店老板:!!!   学生?!      傍晚,齐世龙是黑着一张脸回去的。回去之后越想越气,折腾了半天,各种大发雷霆,惹得齐家的下人们好奇地踮脚望着,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郎君这是怎么了?”   “这是又有谁惹郎君生气了?”   却谁也不敢上前触齐世龙的霉头。   谁不知道齐世龙是公主娇生惯养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就连万岁爷也喜欢得紧,平常有事儿没事儿就叫他过去说说话。   “呀,随哥来了。”众人正八卦间,看到个容貌清秀,衣着板正的小厮走了过来,纷纷笑着围了上去打招呼。   “随哥!”   “随哥!”   这小厮在下人中很有几分威风的模样,生了一双笑眼,看着就亲切。   有人就上前打听,“咱们郎君今天怎么了这是?”   随哥笑道:“还不是为的赵郎君吗?贡院附近人多,咱们郎君去得晚了,没赶上好房子,就想找人换一间,却未曾想碰着了一伙儿人不乐意换,还呛了咱们郎君一通。”   这赵郎君是齐世龙的好友,也是今年赴京赶考的举子,前几天得了消息是快到了,齐世龙帮他去订房却晚了一步没赶上巧的。   “那换成了吗?”   “当然是换成了,小事,不提也罢。”   众人纷纷感叹起来:“唉咱们郎君这气性也实在是大。”   正说着话间,忽然有消息传来,说是宫里来了人,请郎君入宫。   齐世龙愣了一下,倒也没在这个时候犯浑,赶紧站起了身。   那小太监看到齐世龙的模样,立刻就笑了,“这怎么了?谁惹咱们郎君了?郎君快起来吧,圣上叫你入宫陪他说说话呢。”   齐世龙虽还有些闷闷的,但万岁爷传召哪有不从的道理,便乖乖地洗漱换衣,随小太监进宫去了。   御书房里,饶是齐世龙已经压着脾性了,但看到齐世龙这蔫头耷脑的样子,新帝还是忍不住笑开了,招招手道:“这谁惹咱们家逸哥儿生气了?”   齐世龙乳名逸哥儿,也算是新帝看着长大的了,他脸上任何小表情几乎都瞒不过新帝的眼睛。   齐世龙抵死不肯承认,身边的小太监却含笑着把他交代了个底朝天。   齐世龙萧瑟地扭过了脸。   和新入京的举子起了冲突?新帝眉梢一挑,沉吟了一声,训道:“……嗯,你这事儿做的的确也不妥当。”   “……我。我哪敢啊,这不是给了百两银子吗?”齐世龙委屈道。   瞧齐世龙委屈的模样,新帝是又气又好笑,“这人家不也没要吗?”   齐世龙又萧瑟地坐了回去。   新帝话锋一转,笑道:“不过听你这么说……嗯……你可知道那几个举子叫什么?”   齐世龙精神一振,眼睛蹭蹭就亮了,殷切追问道:“……舅舅难道你要?”   新帝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想什么呢?!”   “我看是这几个少年不为富贵所动,不为权势所迫,都是些好小子。”   齐世龙脸色霎时就白了,低下头嘀咕了两声,不情不愿地含糊道:“记不清了,就记得其中一个姓张吧……”   “真记不得了?”   齐世龙大叫起来,振振有词,“真记不得了!”   新帝看在眼里,叹了口气,笑了一声。   这哪儿是不记得啊,这是不想说呢。   人都有亲疏远近之别,这几个举子到底也没自家看着长大的孩子重要,见齐世龙不愿说,新帝便也不再多问了。   不过逸哥儿今天若真作出了仗势欺人这种混账事,欺压这些国之栋梁,他定是要严惩的。   舅甥俩闲话了几句家常,新帝又考校了齐世龙的课业,这才放他离开。   等齐世龙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被齐瑞卿给揪了过去。   齐瑞卿背着手站在书房里问他:“今天圣上又叫你过去说话了?”   齐世龙一阵无言,心里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   还没等他开口,齐瑞卿又皱眉问:“还有贡院附近的怎么回事?”   “万岁爷不怪你,不代表我会放过你!那几个举子是怎么回事?!”   “……”齐世龙自小就怕他这个爹,气焰顿时矮了下去。   “也没什么大事……”他嘟囔。   “没什么大事?那几个举子的名字你到底记不记得?老实交代。”   齐世龙张张嘴,忸扭怩怩,低声下气地说:“……好像叫什么张衍吧?”   可没想到他这话一说口,齐瑞卿却是愣住了。   “你说什么?”齐瑞卿大惊失色追问。   齐世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没明白齐瑞卿为何这么大反应,“就叫张衍啊?”   他搞不懂怎么反应就这么大了。   “张衍?!”齐瑞卿深吸了一口气,掐死面前这个小兔崽子的心都有了。   “你、你这个混账!!你知道这人是谁么你?!”   齐世龙更懵了,“谁啊?”   齐瑞卿恨铁不成钢,怒斥道:“皇城脚下待这么久了,叫你平日里低调着些行事,你就不听!你以为你是谁?一个整天游手好闲的纨绔,哪里比得上人家正儿八经的国之栋梁!也就是今天你没犯浑,若你犯浑,我看万岁爷第一个饶不了你!”   竟是把他今天放出的狠话连本带利地全都砸在了他自己身上。   “所以这人是谁啊!”齐瑞卿委屈大喊,“我又不知道!我看他们就乡下来的!”   齐瑞卿气得一口气差点儿没喘过去。   “唉、唉!算了!来人!给我拿衣服。”   齐瑞卿高呼道:“我要进宫面圣!”   这厢,新帝刚歇下,齐瑞卿就急哄哄地,火烧屁股地过来了。   新帝一愣。   给他儿子求情来的?齐瑞卿素日里行事谨慎倒也不像啊。   便将手上刚拿起的书搁下了,道:“让他进来吧。”   孰料齐瑞卿一进来就跪下来认错。   “你这是干什么,”新帝好笑地看着自己这个妹夫,赐了座。   齐瑞卿推拒了两三回坐了下来,“不……唉,实在是……”   实在是难以开口呐。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新帝挑眉问:“怎么了?”   齐瑞卿跌跌脚,鼓起了勇气,叹息着道:“圣上今天不是叫了犬子进宫说话吗?犬子做的那些混账事,臣也知晓了。家门不幸,臣从那孽子嘴里套出话来了。”   新帝笑道:“他交代了什么?”   “那几个举子当中有一个少年姓张,叫张衍。”   此话一出,非止新帝,就连身边伺候的太监都变了脸色。   新帝困意顿时一扫而空,倒吸了口冷气,睁大了眼问:“你这话可当真?”   齐瑞卿苦笑:“该是不差的。”   “这张衍进京了?”新帝愣愣地站起身,喃喃道,“那峻……俞危甫岂不是也来了?”   言罢,却是喜得大笑了三声,叫人点亮了殿里的灯烛,竟是不打算再睡了。   千盼万盼,可算是把这父子二人给盼进来了!   竟还就是今天和逸哥儿起了冲突的那几个举子,这天底下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对了,”新帝走了几圈,忽然好笑着转头问:“逸哥儿人歇下了么?”   齐瑞卿早就料到了新帝这番反应,不由苦笑,“叫他正跪着呢。”   新帝闻言气得哼哼了两句。这回却不再说什么亲疏有别,自家不自家的孩子了,煞有其事,语重心长地对齐瑞卿道:“你做得不错,我突然觉着他这脾性也实在给磨磨了。”   齐瑞卿忍着笑连连点头应声。   新帝又招呼身边的太监,摆出了个严厉的神情,“去,叫逸哥儿这混小子给我滚过来!真是无法无天了!”   齐瑞卿听新帝这么说,本来稍稍有点儿担心,但看到新帝的神情却又松了口气。   看着倒没像是生气的模样。逸哥儿的气性的确是大,他虽是他爹,在家里却不是话事的,管不住,也不好管,如今磨磨也好。   另一厢,齐世龙得了这个消息,整个人差点儿从地上弹了起来!   “有没有搞错?!”   所以说这张衍究竟是何方神圣?!大半夜竟然能惊动舅舅和他爹?!      距离会试之前还有一段时日。   这段时间张幼双也不建议张衍他们复习,主要是以调适为主。   这和高考前几天调整作息,养精蓄锐是一个道理。   古人也一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就比如大名鼎鼎的王阳明巨巨,就曾经告诫过其入室弟子徐爱,说是“将进场十日前,便须练习调养”。   具体体现在早起,调整生物钟,免得到时候考试那天早起不适应,昏昏沉沉。   “进场前两日,即不得翻阅书史,杂乱心目”。   其实走到这一步,她这个做老师的能做到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就只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能不能取中,全看平时的努力和老天爷赏不赏脸。   就在张幼双刚入住潘家旅店还没两天,这一日,旅店门口突然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第83章   一大早。   “张娘子!有人找!”潘掌柜站在楼下朝楼上喊。   “诶来了!”张幼双一边应着一边飞快地下了楼,冲到大堂里,看到来人后,猛然怔住了,眼前一花。   “陆承望,呃……田……”   张幼双顿在了原地,茫然地喊了一声:“田、翩翩?!”   坐在大堂里的两个人齐齐朝她看了过来,竟然真的就是陆承望和田翩翩!!   陆承望自不必细说,之前就见过一面。   田翩翩的变化倒是很大,记忆中那个娇小明媚的少女,此时长胖了点儿,五官倒还是清丽动人的,眉眼间隐隐多了点儿为人母的温柔。   看到张幼双,田翩翩十分欢欣地站了起来,那双杏儿眼睁大了,惊喜交加地看着她,“双双!!”   女郎一点儿都没生疏的模样,快步走到张幼双面前,笑弯了眉眼,“果然是你!前段时间我看京城里多了许多来赴春闱的举子,就想着你肯定会来!”   这热情让张幼双有点儿难以招架,更多的是懵,“嗯……啊啊。”   她也就刚穿越的那段时间和田翩翩、陆承望相处了一段时日,说到底还是不熟。   她还以为之前陆承望说在京城等她是客气话呢,没想到这两口子竟然真的当真了!   田翩翩却忽然惊讶地看向了她身后:“这位是……?”   张幼双愣了一下,转头一看。   俞峻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动静下来了!男人静静地站在楼梯口,扶着扶手,往这儿看了一眼,走了过来。   陆承望见过俞峻,田翩翩是没见过的。   果然,甫一见面,田翩翩也被俞峻的颜值给震住了。   男人看模样在早已不是青年,但一头柔软的乌发垂落在鬓侧,但眉真如玉刃,眸如秋水。   最主要的是其风骨天成,意蕴难描,使人望之如见霜倒半莲池,石上藤萝月,洲前芦荻花,极清极冷极美,与这神致相比,容貌倒在其次了。   田翩翩这个问题,瞬间把张幼双给难住了,嘴角一抽。   主要是她也不知道她现在这样和俞峻算是什么关系!   她和俞峻现在算什么关系呢……   想了想,张幼双斟酌着说:“……是我的未婚夫。”   俞峻这颜值几乎让田翩翩看呆了,听到张幼双她的话,这才回过神来,立刻不好意思地“腾”地红了脸,懊恼地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未婚夫?”田翩翩惊讶地问,“你……你想开了?”   不用多想,张幼双一秒就get了田翩翩是什么意思,挠了挠头,:“呃,姑且算是吧。”   陆承望则朝俞峻莞尔笑道:“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张幼双仔细观察了一下,确定了陆承望他们目前还不知道俞峻的真实身份,或许是受地理空间的限制,乡试的时候发生的事儿还没传到陆承望所在的官署。   俞峻与他各自见过礼,又寒暄了两三句。   这时候,大堂里的动静已经把王希礼、张衍几个人都吵醒了,走了下来。   “……先生这是?”王希礼皱眉问。   张幼双微笑着介绍:“这是我童年的玩伴,姓田。”   于是,十几个少年纷纷乖乖地上前见礼。   看到张衍,田翩翩很是高兴的模样,招招手笑道:“你就是衍儿吧?长大好多了!”   看到张衍,田翩翩很是感叹地叹了口气,叫身后的小厮把礼物给呈上来。   “衍儿这才多大啊,就考中举人了,不像我们家那两个。”   田翩翩眼里流露出的那点为人母的感慨之意,令张幼双微微恍惚。   她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   就好比穿越前,现代的同学不少一毕业就结婚了,然后就是忙着生孩子养孩子,为学区房日日发愁。   这一点在田翩翩身上也得到了体现,当初那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此时也变成了个各种意义上的“贤妻良母”。   而她却好像一直停留在学生时期,没心没肺,哪怕生了猫猫,也没多少“成长”。   田翩翩似乎也察觉出来了她们二人如今的差别,忍不住说,“双双,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其实我有时候都有点儿羡慕你了。”田翩翩对她笑了笑说。   此时,她们两个人回了屋,田翩翩亲昵地挽着张幼双的胳膊坐了下来,发出了如上感叹。   张幼双浑身都觉得不自在了起来,硬着头皮问:“怎、怎么说?”   田翩翩有点儿怅然:“就羡慕你好像一直都有自己的事儿可干。”   她抬起头,又笑了笑,“我和承望以前都没发现,你竟然是有这么大主见的呀。”   “刚刚那些举人老爷一个个都对你言听计从呢。”   张幼双大概摸清楚了田翩翩的想法了。   说白了,其实还是意难平。   她其实是在羡慕她。   被人羡慕这种感觉实在是很容易让人坐立不安啊。   风水轮流转,这十多年前的事,和十多年后的事儿谁又能说得清呢。   张幼双其实并不讨厌田翩翩,这姑娘之前虽然有点儿自己的小心思,但人不坏。   不过和疑似平行时空的自己的原主相比,张幼双肯定更偏向原主一点儿。   就像N年之前,她一手字技惊四座,田翩翩失落一样。   这一直以来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当绿叶的姑娘,过得越来越好,田翩翩五味杂陈也是人之常情。   这倒没什么,意识到因为这个之后,张幼双松了口气,安慰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我还羡慕你呢。”   “年纪轻轻就和陆承望在一起了,又生了两个孩子,吃喝不愁,越长越好看。”   田翩翩惊讶地看着她。   张幼双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那句“年纪轻轻就和陆承望在一起了”听上去似乎有点儿阴阳怪气的样子。   一囧:“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真不是这个意思,十多年了,她就算以前对陆承望有这个想法也早就没了好么!更何况她本来就看不上陆承望。   田翩翩貌似被她紧张的模样逗乐了。眯起眼睛很是欢乐地笑起来,“我知道。嗯,你说得对。”   换了个话题问,“刚刚那个是你未婚夫?”   她关切地问:“他知道衍儿的事儿吗?”   ……俞峻就是张衍生父这件事儿,如今也就只有张幼双、张衍和俞峻他们三个人知道。   这件事怎么看都怎么抓马,别人没问,张幼双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对于田翩翩这个问题,她只能含糊道:“知道。”   “那我就放心了。”田翩翩眨眨眼,好奇地问,“那这么多年了,你知道衍儿生父是谁了么?”   张幼双正准备开口,大堂里忽然又传来了个有点儿阴阳莫辨的嗓音。   “店家,我想问,那江南省来的举子是住这儿么?”   “其中一个姓张,叫张衍。”   客房里,张幼双和田翩翩都齐齐愣住了。   找张衍的?   潘老板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两人。   其中一人是个约莫三四十年纪的男人,面白无须,嗓音听上去很奇怪,有些女气。   另一个男人,将近半百,生得宽额方腮,凤目,鼻若悬胆,穿着打扮低调却透着股富足之气,看着不怒自威,此时却笑眯眯的,又透着股亲切之感。   这两人正是新帝陈贯和身边的近侍。   时间倒回昨日。   齐世龙不明不白地被叫到了宫里,做梦都没想到一向宠溺他的舅舅,痛骂了他一顿又重重罚了他。   做完这一切,新帝还没睡,在寝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我要是现在就叫那孩子进宫,是不是得吓着他?”   新帝忧心忡忡地扭脸问身边伺候的人。   众人看到新帝这般模样,都忍着笑。   谁不知道新帝与俞大人关系好。   自从齐世龙带了这个消息过来之后,万岁爷眼看着就成了这么副“优柔寡断”、“忧愁善感”的模样了。   又想见俞大人和俞大人的儿子,却又怕。   竟和寻常百姓家的长辈倒也没多大区别。   新帝的曾祖父,也就是大梁的开国皇帝,是农民起义出生,梁武帝陈渊性子爆,又不喜诗书,热衷打仗,他老陈家哪怕是诗书礼仪之下熏陶了这么多年,还是一脉相承的农民脾气。到新帝这一代,也没清贵到哪里去。   新帝也是继承了梁武帝这说做就做的性格,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没憋住,大手一挥,微服出宫去了。   潘掌柜在这贡院旁经营了这么多年,迎来送往的都是大梁的天之骄子,早就是这人情场上的老积年,养出了一对火眼金睛。   看到这对主仆就隐约察觉出来对方身份不一般,忙露出了个笑,殷勤了好几分。   “的确是有的,两位客官这是?”   近侍刚想说些什么,新帝便打断了他,笑道:“来寻亲的。”   寻亲的?   潘老板压下心头的疑惑,笑道:“原来如此,那张郎君刚刚还在大堂里……”   说曹操曹操到,二楼忽然走下来个少年。   新帝愣了一下,扭头看了过去,眉头已皱了起来,“你有没有觉着?”   吕近侍吃了一惊,目不转睛地说:“像!的确是像!像绝了!”   可不是说这张衍非是俞危甫亲生的吗?莫非是以讹传讹,传错了?   潘老板更愣了,不明所以地闭上了嘴。   那少年,或者说张衍,没察觉到有什么异样,走到了曲尺柜台前要了一壶茶。   这是替俞峻要的,俞峻他不擅长饮酒,与陆承望说着话的时候,就叫张衍帮自己带壶茶上来。   这个时候,新帝已然是无比确信了,面前这人就是俞危甫的儿子!是俞危甫亲生的!少年皮肤白得就像玉,生就了一双微微上挑的猫眼,那高鼻薄唇,那眉眼间的神采,看着就有股秋光烛地,霜天清晓的静气。   这模样简直是与俞峻他年轻的时候如出一辙,那一瞬间,新帝微微恍惚,眼前浮现出了当初还在国子监的俞峻的模样。   也是这么一副,沉得住气的,清静的模样,人是有礼温和的,不卑不亢,隐透着凛凛的傲骨。   这模样几乎令新帝一下子就回到了当初那段少年时光。   不知不觉间,新帝陈贯嗓音都不知不觉放轻了,万岁爷有些竟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轻声细语地问:“你、你就是张衍?”   张衍微微一愣,讶然地看着面前这两人。   面前这位先生,眉秀目炬,宽额方腮,美须髯,别有一番昂然威严的气势,观之不似寻常人。   此刻正惊讶地望着他,那双凤眸里隐隐还透着点儿感慨与高兴?   “晚辈的确是张衍,”张衍转了个身,行了一礼,带着点儿惊讶问,“不知二位是?”   新帝失神地问道:“你是俞危甫他的儿子?”   张衍这回是有点儿懵了,但很快就回过神来。   俞危甫?   张衍他大脑飞速运转,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认得他又认得父亲的。   面前这两位应该就是父亲昔日故人了吧,就是不知道怎么认出来他的。   对方得他承认,明显高兴极了,竟然哈哈大笑了两声,凤眸熠熠,“好、好,长得俊俏。你今年多大了?”   “晚辈今年十五有余。”张衍很是有礼貌地说。   新帝顿时龙颜大悦,“十五有余,小小年纪,是我大梁之幸啊。”   张衍更茫然了。   ……他怎么觉得这位先生给他的感觉有点儿奇怪,刚刚这句话说得,也颇有大梁主人翁的气势。   不过父亲他昔日为户部尚书,故人想想应该也都是大梁这个国家机构中重要的人物,能说出这种话倒也不是很奇怪。   新帝这个时候才验证了张衍的猜测,和蔼地说:“我是你爹的……朋友,听说你父亲上京了特地过来拜访的,你可以叫我一声伯伯。”   张衍迟疑:“伯伯?”   舒坦!   顺耳!   这话听得新帝心里别说有多舒坦了!   本来他对张衍非是俞峻亲儿子这件事还颇有牢骚,如今一看,纯粹就是放屁,这就是俞峻的亲儿子,也是他的乖侄子。   ……   在外面听到了有人找猫猫,张幼双有点儿坐立不安了起来,她看向田翩翩。   田翩翩笑了起来,站起身说:“我和你一道儿吧?”   ……不,她本来是想自己去的。   不过田翩翩这么说,张幼双也没有拒绝的理由,点头说了个好。   她俩推门下了楼,远远地就看到了张衍正站在曲尺柜台前和两个人说着话。   见张衍长得好看,说话做事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小小年纪又得中解元,新帝陈贯那叫一个高兴呀,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说,“你父亲如今在哪儿呢?能带我……带你伯伯上去见见他么?”   张衍当然无有不愿意的。   他虽然觉得有点儿突然,但还是莞尔笑道:“请随晚辈前来。”   张幼双盯着那两人看了半天,确定自己之前没见过他们。她目前正有点儿迟疑要不要过去看看。   虽然猫猫从小到大都比较独立,但到底才15岁,万一被拐跑了……   最重要的是,张幼双心里一紧,皱起了眉,她有点儿担心这两人可能和昨天那熊孩子有关。   就在张幼双纠结的时候,没想到张衍一抬眼,却看到了她。   张衍可能没想到她怎么突然出来了,愣了一下:“娘?”   娘??   这回换成新帝陈贯错愕了。   他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看着张幼双,好奇几乎快从眼底溢出来了,“你就是俞危甫的……?”   俞危甫?这位是俞峻的熟人?   这位眼里的惊讶、好奇让张幼双也愣了一下,礼貌地问:“您是?”   ……不知不觉间她就该换成了敬语。   不是她没出息,主要是她已经确定面前这两人应该不是为那熊孩子来的了!   张幼双她穿越之前好歹也是个中学副科老师,也碰到过上面领导下来检查。   面前这位不知名的大佬,看着年近半百,浑身上下有股张幼双说不清道不明的上位者的气势。   这股气势比之她见过的那些领导都要强劲,于是她说话间都不由自主的谨慎了许多。   竟是个圆脸,眼睛很大,样貌不甚多惊艳,但也是个清秀佳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很是标致。   虽然这姑娘还没说几句话,但碰上人时说话做事,这一举一动倒是颇为大方的。   看上去有点儿小啊这……   看着张幼双,新帝一时迟疑了。   这姑娘当真有三十多岁了?   俞危甫他这么多年不成亲,当初他替他介绍也没个动静,新帝懵了。   难道说他之前是弄错了俞危甫的口味?   他喜欢这种小的?   ……   新帝心底默默感叹了一句,想不到啊,你俞危甫竟然是这种人。   张幼双察觉到这位大佬在打量她,她懵逼地任由这位大佬打量了几眼。   而田翩翩也似乎是有所察觉,敏锐地没有多说什么。   这位大佬才收回了视线,感慨地说了句,“我是俞危甫的好友,夫……夫人,危甫是不是就在楼上呐。”   夫人这个称呼,让张幼双耳根子一热,有点儿心虚。   她和俞峻酒席都还没摆,证也没扯,现在这个状态就是私相授受。   “是,是在里面,我带您去吧。”她笑眯眯地主动说。   使出了宛如在还在职场上的那浑身解数,露出个商业化的亲昵闪亮的笑容。   这厢,俞峻还在与陆承望说着些话,当然,都是些并不深入的闲话。   王希礼、祝保才、孟敬仲他们坐在一边儿旁听。   虽然都是些并不深入的闲话,可陆承望越是与俞峻交谈,就越吃惊。   他本来以为俞峻只是个书院夫子,可是就这三两句的功夫,陆承望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面前这位俞先生,说话做事好像都是淡淡的,但说的东西,却又是深入浅出,极为有道理。   ……   这个疑似俞峻朋友的大佬貌似对她很好奇的模样,一路上笑着问她。   “冒昧问句,娘子今年多大年纪。”   “三十多啦。”   新帝笑道:“倒是看不大出来。”   张幼双笑眯眯地一边推门,一边说,“哪里能和您比,您看着精神气足,更显年轻,我一时半会儿都猜不出您年纪。”   新帝哈哈大笑。   “到了,俞先生就在这里面——”   张幼双一推开门,屋里说话的两个人就转过了脸来。   一看到她,陆承望面色大变,脸色瞬间都白了一截,宛如见了鬼的模样。   ……张幼双愣了一秒,才意识到陆承望看的不是她,而是她后面那位。   就这半秒的功夫,陆承望竟然一撩衣摆,一向温润的青年貌似吓得够呛,竟然直接离了席拜倒在地,震愕道:“陛、陛下?”   什、什么??陛下?   轰隆隆。   张幼双脑袋上五雷轰顶,呆若木鸡地怔愣在了原地。   她当然知道这两个字代表什么,可是陛下??!   刚刚和她唠嗑的这位是当朝的皇帝陛下?   听到这话的瞬间张幼双脑子里齐齐地飘过了“卧槽”等等表示感叹的词汇,差点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张衍也懵了半秒,看了看刚刚这个“陈伯伯”,又看了看陆承望,俏脸也刷地就白了。   屋里王希礼他们也茫然,众人又惊又懵,不明所以地跟着陆承望齐齐跪了下来。   新帝倒是安然地受了,朝另一个方向笑道:“危甫,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这个时候,连同张幼双在内,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在了俞峻身上。   俞峻本是坐着的,看到陆承望站起来,于礼也跟着他站了起来,却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新帝陈贯。   望着门口的来人,俞峻他怔了怔,眼里飞快地掠过了抹情绪。   而后忽地意识到如今的陈贯已不再是当初的东宫太子了,便也撩了衣摆,沉静静地跪倒了下去,敛容肃了眉眼说:“草民,拜见陛下。”      其实会见到新帝陈贯,俞峻他并不意外。   早在上京前,或者说在布政衙门里拿出那柄尚方宝剑起,他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可是新帝陈贯这个时候却不大高兴。   俞峻这一跪,跪得他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面前的男人和从前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清瘦了些,轮廓也更加深邃了。也不再是那白袜黑履,红罗上衣、下裳和蔽膝,锦鸡补子的正二品的打扮。   从前那个俞峻常安安静静坐在官署,脾气好性子淡,鲜少责备属下,上朝时说的话也不多,不出风头,如海般深静,是种温和的威严。   如今的俞峻却是青色直身,乌发拢在脑后,灰扑扑的长靴,除了那双依然剪剪霜风的静冷的眼,低调得几乎丢到人群里就找不出来。   他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苦。新帝强笑道:“你、你,快起来说话。”   俞峻说:“礼不可废。”   新帝心里那叫一个难受,不高兴地拉下了一张脸道:“你这是何必,你我之间还计较这个不成?” 第84章   俞峻站起了身,脸上终于露出了个笑容,很淡,有点儿苦涩,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如今不比以前了。”   新帝闻言,似有感触般地也叹了口气。   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众人一个个都是懵的,张幼双也是懵的。   天知道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皇帝,活的那种!   虽说她自称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但冷不防看到这封建社会的头头,说不局促那也是假的。   不过这位皇帝,却是一副很和蔼的样子,她还以为他顶多就是朝中什么几品的大员呢。更没想到新帝和俞峻说了两句之后,就把话题主动转移到了她和张衍身上。   皇帝冲她微微一笑,说道:“危甫,你娶了个好妻子,养了个好儿子。”   于是,俞峻那双沉静乌黑的眼也跟着落在了她身上,目色如碧海漾漾般,波涛柔软,一下子就温和了下来。   “是我之幸。”   张幼双耳根子忽然有点儿发热,忍不住低下了头。   新帝看在眼里,觉得逗乐,想笑,但也觉得现在不是时候,只好硬生生地憋住了。   又笑着看向了面前那跪倒的十多个少年,“这都是你的学生?”   祝保才,王希礼,孟敬仲等十多个少年们,都呆滞无措地抬起小脸看。   就连出生高门,见识一向最大的王希礼也是吓得脸色白了一层,他见识再大,能见到的顶了天了也不过是一方大员,什么时候见过皇帝!   至于祝保才则更加可怜无助了,茫然地睁着眼珠子,整个人都是木的。   ……天知道跟随婶子念书之后他都经历了什么。   此时此刻,祝保才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回荡“他出息了,他竟然见到皇帝了。他娘知道肯定要疯了”。   张衍神情也略有些呆滞。   ……他刚刚竟然叫了圣上陈伯伯。   俞峻转过头,循着新帝的目光,淡淡地打量了这一圈弱小可怜无助的学生们,平静地说:“不止是我的学生,更是我妻张先生的学生。”   新帝愣了愣,吃了一惊,“你妻的学生?”   俞峻见皇帝茫然,便将来龙去脉沉声解释了一遍。   新帝这才恍然,看着张幼双又多了几分好奇,笑眯眯道:“未曾想,你这夫人还是个才女。”   张幼双耳根子更热了,有些囧慌忙摆摆手说:“……陛下过奖了。”   她留意到俞峻介绍她的时候,似乎没说更通俗的“贱内”、“内子”一类的称呼,只以“我妻张先生”相称,这让张幼双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俞峻的目光转到了她身上,“有时候,她可以为吾师。”   张幼双尴尬得脚趾扣地,她都不知道俞峻眼里她竟然逼格这么高。   新帝听着更觉得新鲜了。俞峻这性子他还能不知道么,他鲜少夸人,或者说鲜少主动夸人,对张幼双更加好奇了,不过这毕竟是别人的媳妇嘛,他就算再好奇也不能表现得太过热切。   于是,新帝看向了陆承望,笑着说:“嗯,你认得我?你是哪个衙门里的?”   陆承望刚刚也是懵的,又惊又懵,但这个时候也已调整了回来,温和地笑着说:“回陛下的话,臣是太常寺的,这是内子。”   田翩翩也跟着陆承望行了一礼,她心里这个时候是乱的,脑子里乱哄哄,惧得攥紧了拳头,不敢多看新帝一眼,这个时候,她竟然不自觉地看了张幼双一眼!!   张幼双愣了愣,没想到田翩翩没有向陆承望寻求安慰,竟然向她寻求安慰。   于是,张幼双朝她笑了一下。   看到小姐妹,田翩翩这才好像略微安了心,也朝她露出了个笑。   新帝笑了笑,向张衍招招手,很亲昵地说:“这是衍儿吧?衍儿,来,到你陈伯伯这儿来。”   “还有你们,”新帝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这些青涩无措的小年轻们,“你们大家都过来。”   “站过来。”   众人束手束脚无措地在新帝面前站了一排。   这一排少年,一个个都是俊杰,神采俊秀,容貌整齐,看得新帝陈贯是赏心悦目。   “你们年纪多大了,不要急,一个个说。”   张衍、孟敬仲几个这个时候也渐渐地找回了理智,定了定心神,冷静了下来。   倘若会试能取中,那殿试的时候面圣就是早晚的事,现在不过是提前罢了,没什么好紧张的。倒不如趁这个时候在万岁爷心中留下个好印象。   想通了这一茬,张衍一颗心终于安稳落地,不卑不亢,彬彬有礼,“学生今年十五。”   张衍,新帝陈贯是最偏心的,见他和俞峻站在一起,是越看越像,越看越喜欢。   孟敬仲嗓音紧张得有点儿发涩,但依然温和,“学生今年二十三。”   ……嗯,进退有度,长得也好看,颇为温厚,有君子之风。   祝保才说:“学生今年十九了。”   新帝又看这个少年,虽然黑是黑了点儿,但胜在健康结实,看着就喜庆,他年过半百,喜欢得也多是这种健壮得像小牛犊子似的少年。   王希礼只比张衍大一些,“学生今年十七。”   这是只比衍儿大两岁啊,长得漂亮,一举一动行云流水般的好看,想来是哪个高门里养出来的。   这一个个看下来,可以说都是青年才俊,各有千秋,看得新帝是心生欢喜,由衷地升起了股爱才之心。笑道:“好,好,都是好孩子。”   “我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不要怕。”这又是存着点面试的意思了。   听懂了新帝的意思,大家伙儿又是紧张又是高兴期待,卯足了劲儿想要在万岁爷陛下表现一番。   到了这个时候,皇帝已经不兴去问那四书五经的东西了,问的多是些时政策问。   张幼双看在眼里,心里十分自豪。   每个阶段,她都有针对性地帮王希礼他们制定学习计划,就比如这会试殿试都看重的时政策问什么的。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她有自信她教出来的学生看得比时人更深,更远。   最重要的是,比起死板僵化的四书五经,她课上的时候也更热衷于讲这些内容。   听到新帝这么问,少年们忍不住个个昂首挺胸,眼睛里奕奕有神。   新帝问的无非也都是些漕弊,土地兼并,赋税,边区的茶马一类的问题。倒也没想着能从中得到什么切实可行的建议,不过是伸手摸摸这些少年的底,只要答得大差不差,他都高兴。   可令皇帝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少年们个个才思敏捷,言谈间,对这些国家大事了若指掌,各有奇思,不乏一针见血的议论。   皇帝的面色不知不觉间就郑重了下来,身子微微前倾,听得很是认真。   “你们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皇帝是越听越按捺不住这心底的纳罕。   张衍看了一眼张幼双,莞尔微笑说:“是先生教我们的。先生平日里不单单要我们看那些经文,更要我们多看看那些抄录的邸报奏令。”   新帝闻言,不由笑着看向了张幼双,“是你要他们看的?”   猝不及防被点名,张幼双往前迈出一步。   她这个时候已经豁出去了,不就是封建社会的头子么?她社会主义接班人还怕这个?!   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张幼双,干脆把新帝当成了甲方爸爸对待,指不定还能忽悠忽悠,拉拢点儿投资呢,就笑眯眯地解释说:“陛下,我听过一个对子,那对子是这么说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圣人之言当然要学,但是这些民社也要学。太|祖陛下不是说过么,希望我大梁的进士都能学习刑名,通晓吏事。”   “毕竟咱们考科举就是为了报效国家,造福百姓的,学这些也是对咱们老百姓负责。”   她这话貌似起了作用,说得新帝忽地笑起来,欣慰地点点头,连连称好。   “的确是这个理。”   见情势不错,张幼双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主动问:“时候不早了,陛下您饿了么?”   新帝微微一愣,可能没想到她这话题怎么拐得这么快,接了话道:“你不说我还没觉着,的确是有点儿饿了。”   身边的近侍颇有眼力见地说,“我这就去……”   “你不要动,”新帝打断了他,看向了张幼双,“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娘子有什么推荐的?”   张幼双想了想说,笑着说:“就是怕我爱吃的不合您口味,”   “哈哈你尽管说来听听,我不挑。”   从刚进门到现在新帝的和蔼,倒是让张幼双很惊讶,   和影视剧里演出来的那些皇帝不一样,这位新帝不怎么爱称“朕”,说“我”的时候还比较多,言语间的称呼也和寻常百姓人家没多大区别。   张幼双略一思索,利落地报了几个菜名。   她好歹也在职场上混过几年,在摸不清楚新帝口味的情况下,张幼双毅然决然地,把荤的,素的,甜的,重口的,清淡的,冷盘,热菜都挑了几样报给了对方听。   “……酒香螺、葱爆虾、荔枝腰子、香椿炒蛋、糖蜜酥皮烧饼、鱼头酱……这都是附近老百姓们都爱吃的,陛下要不挑个几样?”   大多数也都是家常菜,这几天张幼双自觉她已经把周边的餐馆都给摸清楚了。她估摸着新帝如今五十上下,人越老,味觉可能不大灵光,口味反倒吃得重了不少。   或许也真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新帝陈贯听了不自觉地就馋了,嘴里是一阵一阵地分泌唾液,张幼双刚刚报的这些菜,显然是极为合心意的。   新帝忍不住又笑着夸她,“……俞危甫,你真是娶了个好夫人呐。”   新帝他年过半百了,虽然自诩正值壮年,但到底觉得精力不如从前了,就喜欢和年轻人相处,感受着这股蓬勃的精气神,自己都觉得年轻了不少,他比张幼双大个二十来岁,看着张幼双自然也像看个小孩儿。   俞峻弯了弯唇角,看着张幼双的目光竟然也与皇帝所差无几。   见新帝喜欢,张幼双顿时大受鼓舞,忍不住昂首挺胸,乐颠颠地说:“诶您慢等,我这就去点菜。”   这时候田翩翩却主动要和她一起。   ……要和她一起?张幼双一讶,倒也没多想。   两个人出了门,走在她旁边的田翩翩扶着胸口,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吓死我了。”她苦笑着说,“还好和你一起出来了,双双,你都不怕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和她出来的。张幼双了然,想了想,她随口说:“怕啊,我也怕,但不都是人吗?还会吃了你我不成?”   田翩翩苦笑,“你说的也是。”   想到俞峻,她犹豫着,又忍不住开口问,“你……你那位夫婿到底是?”   从屋里溜出来之后,田翩翩眼见着也活泼了不少。   提到这个,张幼双有点儿囧,脸上也有点儿烧得慌。   从穿越到现在,这姑娘貌似对她,或者说对原主十分关心,尤其是在情史这方面。   这其实就是闺蜜小姐妹之间的八卦心理,可她又不是原主,对上田翩翩好奇的惊讶的八卦目光,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神情严肃:“……就你想的那样,俞峻。”   虽然早有预感,但得到张幼双的承认后,田翩翩还是愣住了,她睁大了眼,嘴巴张得大大的。   “俞峻?!真的是俞峻?!”   张幼双点点头。   “那衍儿他和俞大人……”   张幼双:“亲生的,他就是当初衍儿那个生父。”   田翩翩挽着张幼双她胳膊,差点儿大叫起来,一副世界观被刷新的模样。   田翩翩她这个时候几乎都是傻眼的。   她还记得当初他们还在老街的时候。她一直以为双双喜欢的是陆承望,当时张幼双也的确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说是“那是以前,现在不喜欢了。”   还说是对陆承望的喜欢其实更像是妹妹对大哥的喜欢。   “然后我就把这感情和爱情弄混了。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喜欢的类型么——”   少女想了想,果断抄起了床上那本《草堂杂佩》,特认真地说:“我理想型就是这样的!”   当时把他俩可真是吓了一跳,陆承望还忍俊不禁地解释说:“此书的作者,俞峻俞大人,当今的户部尚书。”   当时她和承望哥都以为不过就是双双不好意思之下随口乱说的,谁曾想竟是真的?   田翩翩眨眨眼,竟有点儿呆呆的萌感。   俞峻,竟然真的是俞峻!直到现在,她也没想到他们有一天能和那位大名鼎鼎的俞尚书说上话啊。   双双和俞尚书是怎么认识的?   那次离家出走的时候认识的么?   张幼双不知道田翩翩内心的百转千回,她动作利落,快速点了几个菜,找活计帮忙打包带了回去。   而这一路上田翩翩绞着手指,心里很是复杂。   既发自内心地为张幼双感到高兴,又有点儿失落。   所以说双双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当初那个灰扑扑的,有点儿生涩胆怯的姑娘,已经变成这样自信从容,碰上皇帝也不怕的模样了。   好像就突然有一天,离家出走的双双回来之后,她和陆承望就再也追不上她了。      这几个菜都是张幼双从附近一家平价餐馆里打包回来的。   吃得新帝是赞不绝口,高兴得一连喝了好几杯酒。   一时兴起,又手执筷子,击碗而歌,与少年们唱起了《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新帝身边那个近侍是又替他高兴,又担心皇帝喝多了,忍不住劝他。   皇帝笑了,欣慰地看着面前这十多个喝得醉醺醺的少年。   方才见他们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自己心情是激荡不已,和年轻人在一起,好像自己也年轻了不少,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皇帝笑着对身边的心腹近侍吕清源说:“清源,我高兴呐,今天高兴呐。替我们大梁高兴,你看这些都是我们大梁以后的官。”   他席上借着酒劲,终于问了俞峻愿不愿意回来。   不出意外的是被俞峻婉拒了。   俞峻他静静地看着身边这十几个东倒西歪的少年,眼里含着点儿柔软的无奈。   一会儿是把这个扶正了,一会儿又是帮这个理理衣裳。   “就是我看危甫这模样,是不回来了。”新帝叹了口气,悄悄地和吕清源说,“……不回来,唉,算了,他和他那个夫人都是好的。”   “我如今可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了,他一个就算再有能耐,也不够啊。可他和他夫人这些学生就不一样了。”   新帝忍不住微笑起来,“这都是他啊。”      也就第二天,昔日的户部尚书俞峻回京的消息几乎传遍了整座京城。   内阁的值房里,首辅徐薇,次辅郑德辉和其他几个大学士们正忙着今日的政事,作为内阁的大学士,也就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和顾问,他们每日都要点检题奏,票拟批答。   写完最后一个字,首辅徐薇搁下了笔,忍不住苦笑着锤了锤大腿说,“老啦。”   “首辅写完了?”郑德辉也搁下了笔,温和地问。   徐薇笑道:“老啦,写不动了。”   郑德辉和那几个大学士对视了一眼,笑道:“首辅看着还硬朗得很呢。”   徐薇哈哈大笑。   徐薇既然停下了,他们也不好继续写下去,郑德辉便倒了茶递到了徐薇手上,随口说着些闲事来聊以放松这被奏章淹没的疲倦的身心。   “俞危甫回来了,首辅可听说过了。”   徐薇笑道:“听说了,我也是今天才得的消息,咱们陛下坐不住啊。”   郑德辉失笑:“俞危甫与陛下这君臣之情当真是羡煞旁人。”   徐薇颔首说:“这也是俞危甫他有真才实学,人又正直。不过他这回是送学生来赶考的?”   “子珊(郑德辉),这回会试是你主持对吧?”   郑德辉笑了笑说:“是,今年的会试的确是我来主持。”   徐薇笑眯眯地喝了口茶说:“今年这抡才的重任可都落在你头上了,记得千万要耐心,仔细着,替陛下,替咱们大梁多选几个栋梁之才。”   郑德辉自然是应了下来,他不自觉看了眼这文渊阁外的一角瓦蓝色的天空。   俞危甫虽然早离了这权力中心,但他遗下的影响当真是不容小觑。   哪怕徐薇不说,他也晓得,这回定然是要揣摩圣意,看顾着陛下的意思,多注意照顾俞危甫和他夫人那门下的十几个学生。   想到俞危甫那个张夫人,郑德辉又感叹了一声,觉得这实在是新奇。   非止内阁,那些年承了俞峻情的各部各衙门的官员,这些日子也纷纷来到了潘家邸店。   又有投机的听说了前些日子新帝到访那件事儿,知晓他俞危甫还没失圣宠,拜帖如雪花一般漫天飞舞。   最高兴的还当属潘家邸店的老板了。   陛下与这么多贵人接踵而至,老板又喜又惧,高兴得大手一挥,干脆免了明道斋的住宿费。   这也是张衍、王希礼等人第一次置身于这京城的小风暴中,深知如今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张衍、孟敬仲、王希礼、祝保才等人都不敢掉以轻心,这几日连门都鲜少出了,乖乖地窝在房间里调适。   这种关注一直持续到了会试当天。   会试的考官主考官两人,同考官起初是八人,后来根据实际情况逐渐递增,渐渐已有十多员,也就是所谓的“十八房”。   由于这是国家的抡才大典,主考官,也就是总裁官,多由大学士充任,今年这场会试的总裁官正是次辅大学士郑德辉,其余同考官都从翰林官中选派。   考试考三场,分别是初九、十二、十五。   第一场八股文七篇,《四书义》三篇,《经义》四篇。   第二场作论一篇,诏、诰、表内任选一道,判五道。   第三场策一篇。   考试当天,不论是搜检进场,还是落了座等考试开始的那段时间,明道斋的少年都清楚地感受到了,官吏仆役们不动声色间对他们的好一番优待。于是更加不敢疏忽大意,纷纷卯足了劲儿势要经此一役扬名大梁! 第85章   就在张衍等人为了自己的理想奋斗的时候,张幼双正被田翩翩拉着,被迫参加贵妇之间的聚会。   之所以是“被迫”,那是因为她本来正趁着皇帝赏识的机会,在为女校的事奔波,结果猝不及防,就被田翩翩给抓住了。   上了京,张幼双就深刻地察觉到了以一个姑娘行事的种种不便之处,不过这难不倒她。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   京城地大物博,人杰地灵,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拉拉投资,抒发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怎么能说得过去呢!   好在俞峻、俞巨巨也十分纵容她。   这几天里,张幼双聚精会神,一本正经,专心致志地开始了自己的女校忽悠,不,游说大业。   说得那些前来拜访俞峻的官员,也都笑着赞助了几笔。   可能是田翩翩看不惯她这么不务正业了,便拽着她去参加了这几日京城贵妇圈里的赏春会。   田翩翩是好意,想要帮她开拓人脉。   那就参加呗。   张幼双开始考虑起了在贵妇圈子里宣扬女校的可行性。   这天一早,张幼双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看了一眼面前这座气势雄伟的府邸上挂着的匾额。   田翩翩紧随其后,小声儿说:“这就是我同你所说的永宁侯府。”   永宁侯府的侯夫人可谓是京城圈子里的“社交女王”,今天这场赏春宴也是由她牵头举办。   两人刚到,就有下人迎接、招待,笑着一路引到了此行的终点,侯府的后花园。   此时后花园里已经来了不少世家贵女了。   看到田翩翩,又有几个走过来,笑着打招呼。   张幼双惊讶地看着田翩翩,当初还稍显生涩的少女,此时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应付这种场面。   这几个贵夫人看着张幼双的目光隐隐有些好奇,却没主动问话,等着田翩翩介绍。   田翩翩笑道:“这位就是张幼双,张娘子。”   哪怕心里早有了答案,得到了田翩翩的回答,面前的这几个贵夫人们还是惊讶了一瞬。   “原来这便是张娘子。”   张幼双乖乖行礼。   接下来,田翩翩又陆陆续续带着她结识了不少官宦女眷。   张幼双欲言又止。她当然理解田翩翩的好意,可她能说她一个都没记住吗?   目下,这景是美的,人也是美的。   百花缭乱,衣香鬓影,环佩珠光,香风袅袅。   花香伴随着熏香,熏得张幼双她有点儿头晕,头昏脑涨。   在这种情况下,她依然坚|挺地,打起精神,反复游说起自己的这女校事业。   倒也有夫人们表露出了兴趣,但绝大多数都是淡淡。   张幼双她还留意到,这个圈子里三六九等划分得也是十分明显的。   夫人们的排面,全靠丈夫们的官阶而定。   就比如田翩翩,所交往的也都是些夫君从六品左右的官夫人。   而张幼双的身份就比较尴尬了,俞峻他是个白身,哪怕之前曾经官至户部尚书,掌天下钱粮,可眼下已经脱离了权力中心。故而,这些官夫人对她虽然好奇,却并没有非常热络。   这一番社交下来,就连田翩翩都有些撑不住了,小脸微微泛着白,有点儿晕头转向的模样。   张幼双赶紧扶了她一把,田翩翩反手抓住她衣袖,苦笑了一下,小声儿和她咕咕叨叨,说着刚刚遇到的哪个哪个官夫人难应付。   张幼双终于没忍住打断了她:“你有没有觉得没意思?”   “有、有么?”田翩翩愣住了。   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了四周一圈,双眼一点一点变得清明。   经过这一遭,她已然明白了,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今日该是会试放榜的日子了,那才是她的生活。   她想要的是俞峻送她的那一盏孔明灯,是“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不等张幼双回答,田翩翩却好像被她这个问题问懵了,她陷入了深思,结结巴巴,不大确定地说:“好像是有点儿。”   ……张幼双没问之前她还没有察觉,可是她这么一问,田翩翩却忽然觉得乏味极了,眼前的一切好像的确没意思极了。   自从她和陆承望进京之后,这十多年来她好像都是这么过来的,为了陆承望的仕途,艰难地在这些官夫人之间游走,日日应酬,长袖善舞。   她忽然想到了从前还小的时候,那个时候,她日日和双双一道儿手牵手跑过大街小巷,光着脚丫踩在池塘里摸田螺。   看着张幼双的侧脸,田翩翩抿紧了唇,忽地有些失魂落魄。   她好像明白了再遇到双双后,她那古怪的心境。   是羡慕吧。   时间好像把她塑造成了个人人眼中再完美不过的贤妻良母、贤内助。   可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永远都是那个少年模样,飞扬跳脱,那些举子们都尊敬她,陛下都赏识她,所以常人眼里的美满幸福就一定是好的么?   像双双这种离经叛道的活法,她实在是太羡慕了,或者说嫉妒了。   张幼双兴致勃勃地提议,“那我们溜号?”   “诶?!!”   田翩翩惊慌失措地看着张幼双,女郎忽然特别豪迈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一路分开人丛,来到了侯夫人面前告退,又马不停蹄地出了侯府,往贡院附近而去。   今天是会试发榜的日子,这个时候的贡院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几乎没见女人的身影,多是焦灼忐忑却又故作姿态的举子。   张幼双如鱼得水般地,拉着田翩翩长驱直入,一路上了最顶楼,叫了一桌酒席坐下。   田翩翩哪里见识过这种阵仗,这些男人们看着这两个格格不入的女郎,惊诧极了,各色的目光纷纷落在了两人身上。   田翩翩臊得不知如何是好,眼巴巴地看向了张幼双寻求安慰。   张幼双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笑眯眯地问:“感觉怎么样?”   田翩翩小声说:“颇为尴尬。”   “害怕么?”张幼双耐心地问。   “倒是不害怕的。”田翩翩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噗”地一声,眯着眼睛,快活地笑了起来。   “以前是害怕的,因为那是男人们的天地,我们掺和不进去的。但如今有双双你陪着我……”   田翩翩很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不怕了。”   ……据说,日本的樱花妹们会很不好意思一个人去吉野家那种地方吃饭。张幼双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不知道是不是这回偷溜出来解放了这姑娘的天性,田翩翩竟然十分豪放地一拍桌子,一杯接一杯地倒起了酒来喝。   张幼双惊讶地发现,田翩翩的酒量竟然不下于她!   看到她惊愕的表情,田翩翩又“噗”地露出个甜甜的笑,脸上微红,小小声地说:“其实我酒量不浅的,就是每回都不敢多喝,怕人笑话。”   说完这句田翩翩又有点儿忐忑,没想到张幼双十分淡定自然地点了点头,脑袋上的呆毛迎风招展。   “那你今天可以多喝点儿了。”仿佛在说什么再自然不过的,不值一提的事。   田翩翩愣了一下,由衷地又笑了:“双双,你真的变了很多。”   不远处隔壁桌的举子们,正在热切地讨论今年会试的试题。   这道题是“日月星辰”,出自《中庸》“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   此时,有不少未赴试的读书人,好事者,正铺纸研墨,当场刷起了今年这道真题。   张幼双一走过去,就有人诧异地抬起眼问:“你是何人?”   田翩翩喝得脸红红的,竟然也主动牵着裙子追了上来。   张幼双没有答话,认真地看了两眼,“这是会试的试题?让我试试怎么样?”   “你?”这回附近的几个读书人也都诧异得抬起了眼。   可张幼双这个时候却没有多解释,也没在乎旁人的目光,问人借了纸笔,深吸了一口气,先是在肚子里打好了腹稿。   倒是田翩翩抱着酒杯,很是不优雅地吧嗒着嘴,望着张幼双的目光也是亮晶晶的。   “我这位朋友可是有大能耐的。”   众人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两位离经叛道的女郎。   众目睽睽之下,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端起了酒桌上的细嘴酒壶豪饮了一气。   趁着酒酣耳热之际,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爆发出了璀璨的光芒,如星辰熠熠。   本来还有些犹疑的众人,都被这女郎声势所摄。   但见其落笔如飞,运笔如龙。   当下落下一行大字,笔走龙蛇,势若雪浪奔冲,搅翻银汉。   “即所系之繁,而知系之者之无穷也”。   “日月星辰”这个试题,众人拿到时,皆是冥思苦想了一番,所写的文章也无外乎什么“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啊”,又或是写了点儿什么溢美之词。   可张幼双没这么写。   女郎眸中精光大盛。   她写的是天体学专论。   彼时已有不少传教士入华,带来了许多天文地理方面的新知识,这个切入角度令众人纷纷赞不绝口。   田翩翩与有荣焉激动地面色通红,也抱着酒杯学着旁人喝起采来。   “好!!”   “淋漓生动!气象磅礴!”   “恢恢浩浩!”   “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   “当真是精理名言!笔力矫健。”   只这一篇简直就可堪中选!   这时,终于有人察觉出来了不对,小声讨论起来。   “这女郎好生面熟。”   “她会不会就是那个江南太平府的张——”   这一口酒气喷吐而出,似乎也将内心的郁结之情喷吐而出了。   其实张幼双她今天选择这么写,也有她自己的考虑在其中。   身为女性,她从一开始就被限制无法参加科举。   意难平吗?   到底还是有的。张幼双自认为她又不是圣人,虽然很难以启齿,但她的确有点儿嫉妒自己的这些学生来着。   每每想到这儿,张幼双就略有点儿羞愧,她遗传了沈兰碧女士的好强,驴劲儿,颇为有野心,又爱嘚瑟。   但她身为老师,又机缘巧合穿越到了这个时空,所要做的就是沟通今古,将那人类群星闪耀的珍贵的思想,引入这个时空,才不虚此行!   《中庸》里这句话的意思是“今天我们所说的天,原本不过是由一点一点的光明聚积起来的,可等到它无边无际时,日月星辰都靠它维系,世界万物都靠它覆盖”   不恰恰也是如此么?   她所讲述的所教的,恰如这星星点点的光明,而如今烛火日多,烛火日盛,那一根根小烛,渐渐地已有了改天换地之能了。到那时起,“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   又一口酒纳入胸膛中,张幼双眉眼弯弯,颇为自得。   “我饮江楼上,阑干四面空;手把白玉船,身游水精宫   方我吸酒时,江山入胸中,肺肝生崔嵬,吐出为长虹”。   田翩翩看着看着,竟也不由得看痴了。   文章不过半,这个时候就已经有报录的动静传来了。   快马飞驰,报录人们敲锣打鼓而过,人潮汹涌,这个时候酒楼里的读书人们再也不能淡定了,纷纷拥过去看。   会试的中试人数,向来就无定数,但大体上都在三百左右浮动。今年这一场则取了三百四十一人。   “捷报!某某地老爷,某姓讳某名,高中会试第三百零二名贡士!”   “捷报!山西平阳老爷,任讳文熙,高中会试第三百零二名贡士!”   “捷报!陕西西安老爷,李讳敬,高中会试第二百九十三名贡士!”   “捷报!广东广州老爷,潘讳润生,高中会试第二百六十一名贡士!”   “捷报!江南太平老爷,祝讳保才,高中会试第一百五十贡士!”   就在这时,酒楼上终于有人敏锐地注意到了“江南太平府”这个五个字眼。   越县九皋书院,张幼双!   那位俞夫人,女夫子!   烛火日盛,星星点点,渐渐团聚成天。   “捷报!江南太平老爷,王讳希礼,高中会试第八十四名贡士!”   ……   “捷报!江南太平老爷,孟讳敬仲,高中会试第四十三名贡士!”   ……   “捷报!江南太平老爷,张讳衍,高中会试第八名贡士!”   今年的这场会试出了怪现象。   京城里最津津乐道的竟然不是这些高中了的老爷们,人们茶余饭后谈到的却是江南太平府越县九皋书院那位女夫子,姓张讳幼双的那位。   其门下学生,竟然足足有四人金榜题目,金銮殿上面圣!      这次会试只被点作第八令张衍稍稍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却又振作了起来。   他其实也曾抱着连中六元的心思的,可是这连中六元何尝容易了,这一千多年来,纵观古今也不过只二人。   会试不愧是聚集了大梁各地的英才,当真是卧虎藏龙,自己还要多加勤勉才是。   张衍微微苦笑,由衷感叹了一句,很快就又释然了。   接下来的殿试,众人就轻松了许多,毕竟殿试只定名次,不黜落会试中式者。   不管成绩如何,总能混个官职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回报父母亲族。   至于这几天,调整好自己心态的张幼双,再度心神飞扬了!   “江南太平张幼双”这几个字,最近甚至盖过了那位可怜的会元兄弟,一跃成为大梁的话题讨论度TOP1!   只要张衍、祝保才、孟敬仲和王希礼四个人在殿试上再接再厉,大放异彩。   相信她这个“科举辅导名师”的招牌就能顺利打出去,张幼双盘算着,到时候,她再办女学无疑就显得有说服力了许多。   嗯。   脑袋上的呆毛晃了晃,张幼双继续摁着这四个人的脑袋加紧最后一波冲刺。   大梁殿试只试对策一篇,其实比起四书五经这才是张幼双最拿手的科目。   三月十五日,殿试。   这一日,张衍与孟敬仲、王希礼、祝保才四个人将笔、墨、砚、吃食都装入了考篮里,一道儿出了旅舍,一路或是乘马车,或是步行,终于赶到了大明门。   此门位于正阳门内京城的中轴线上,平素不开,唯遇国家大典方才开门。   眼前这就是皇城。   进了皇城之后,众人被这高大宏伟的建筑群散发出的威严的气势所摄,说话做事都小心了不少。在礼部侍郎的引领下,依次穿过了承天门、端门、午门、奉天门。   张衍站定了,四下环顾了一圈。众人虽然神色认真肃然,但一个个脸上的欢欣与轻松却是抹不去的,三三两两,有说有笑,趁此机会互相攀附着交情,为日后的官宦生涯作准备。   此时当然也有人走过来与他们这些江南的的贡士们攀谈。   “想来这位便是张兄了。”来自各地的贡士们笑着拱拱手,目光忍不住频频打量着张衍和祝保才等人。   “四位仁兄师出同门,当真是一样的年轻俊秀,花开四朵。”   “一门四进士是何等的风雅。”   王希礼平静地拱拱手也回了礼,“诸位谬赞了。”   ……   “那四个就是江南太平九皋书院的?”   “那个女夫子张幼双的门下?”   “……女人教出来的当真是稀奇……”   “……谁叫那是俞危甫的妻子,又得圣上的偏爱……”   “唉,说不得说不得。谁叫人家命好,咱们这种无名无姓,又没靠背的就只能靠自己了……”   孟敬仲谨慎地抿了抿唇。   在这个男主天下的世界里,女夫子依然是个会频频招致异样目光的词汇,连同四人都承担了不小的关注。   他晓得,事到如今,仍然有不少人不信任张先生,不信任他们,以为他们,张先生,无非是侥幸得了圣上的赏识。   所以,今天他们代表的不止是他们个人,更是张先生。他们身上燃烧着的就是张先生的意志。   从投入张幼双门下那天起,他们身上就烙上了独属于张幼双的挥之不去的烙印!   眼看着时辰将近了,今年的新科贡士们按照中式的名词,纷纷在皇极殿的丹陛下排列。大梁的文武百官此时也正立在皇极殿前,有说有笑。   殿试是科举路上这最后一关,总提调官、读卷官非执政大臣不得与,那可是都是内阁阁老、六部尚书、翰林院学士、国子监祭酒这一类响当当的人物。   大梁官僚机构运行的命脉皆在此地了。   那笑意温文,举止优雅,鬓发花白的老者正是首辅徐薇,身边那位精神矍铄,身材干瘦的则是次辅郑德辉了。   这两位说着些什么,时不时微微一笑,尽显风度。   众人心神俱凛然,纷纷噤声,恭恭敬敬地等着圣上的到来。   不久之后,新帝陈贯笑眯眯地过来了,众人入了殿,向新帝行过了五拜三叩之礼。   皇帝倒也没看张衍,勉励了丹陛前的贡士们几句,赐下了策题。   由首辅徐薇宣读圣旨,徐薇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而这策问的题目也包括在了这制诰中。   张衍低垂着眼帘儿,与众人各在试案前落了座。   目光微微一凝,方才所听闻的今日这道策文的题目,也适时地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皇帝制曰:朕惟自昔帝王莫圣于尧舜。史称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矣……   ……   朕夙夜敬事上帝。宪法祖宗。选任文武大吏之良。思与除民之害而遂其生。兢业不遑未尝有懈。间者。水旱为灾。黎民阻饥。戎狄时警。边国弗靖。而南贼尤甚。历时越甚,尚未底宁。岂有司莫体朕心。皆残民以逞。有以致之欤。抑选任者未得其人。或多失职欤。将疆国之臣。未能殚力制御顽寇者欤。   ……   朕有爱民之心而泽未就。有遏乱之志而效未臻。固以今昔不类。未得如古任事之臣耳。兹欲使上下协虑,政事具修。兵足而寇患以除。民安而邦本以固。灾咎可弥。困穷可复。以媲美虞周之治。其何道而可……   ……   尔诸士悉心陈列。勿惮。勿隐。朕将采而行焉……”   这一大段话,非常长,其实简单概括一下,就是朕每天都很努力地在上班啊,敬事上帝,宪法祖宗,选任文武良吏,每天玩儿命地工作。   朕该做的也都做了吧,可是为什么天下还时不时地有水旱灾害,百姓吃不饱饭,边关也不安宁呢。   是下面的人没干好吗?是没选对人,选拔的人都不行吗?还是说将领都不肯玩命儿抗击外敌?你们不要害怕,不要隐瞒,好好说,朕会好好看采纳可行的建议。   作者有话要说:  双双写的文章引自的是《明清状元会元科举文墨集注》   皇帝的这个引用的是《明代进士登科录》   “我饮江楼上”是陆游的词,很豪迈。 第86章   殿试的座位是不分号的,但礼部官员会在试案上贴上各人的名签,众人按签入座,抽到位子不好,光线太差的座位也只能自认倒霉。   众人方才落座,就有执事官给每人各发了一包宫饼。这宫饼来源于唐朝的红绫饼,那时皇帝用红绫饼来赏赐新科进士,眼下发的这一包宫饼,也是讨个吉祥的彩头。   除却宫饼,殿前还备有茶水,谁若是口渴了,随时都能过去饮用。   张衍略一思索,提笔先是在第一开前半页写下了三代履历。   “应殿试举人臣张衍,年十五……”   “……今应殿试,谨将三代脚色开列与后……”   此处是要写曾祖某,祖父某,父某,已仕,未仕。   写到这儿,张衍笔尖不自觉一顿,合上了眼。   眼前,却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道又一道熟悉却陌生的身影。   高大,威严,以身为剑。   他们在阶下叩首不语,身影沉稳如山,渊渟岳峙般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渐行渐远,直到即将消失的那一刻,却忽地往后看了他一眼,露出的竟然是俞峻的脸,男人莞尔露出个温暖的、勉励的微笑。   紧接着便同再也瞧不见了。   这都是俞家人,他的祖辈。   就在俞家人消失不久后,他眼前忽地爆发出一团璀璨的光芒。   在这光芒深处,另又一道陌生却又显得亲切的身影。   竟是个须发斑白的老者,他手上拿着个圆圈状的玻璃,眯着眼对着桌上的书照来照去。   又一道身影走上前来,嘴里絮絮叨叨地骂着什么,拿了张薄毯子盖在了他膝上。   “这张复印件你都看多久啦。”   “哈哈这可是状元卷呐,你看这上面‘第一甲第一名’这六个字可是当时的皇帝御批改。”   “有朝一日,我也真想回到古代去参加一回科举,重在参与嘛。”   两个人说说笑笑,忽地齐齐望了过来,朝他温和地笑了笑,眼里饱含着宠溺之意。   张衍呼吸微有紊乱,睁开眼,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沉默地继续往下望去。   这一刻即是传承。   逾越古今千年的传承。   殿试的行文有一定的格式,起笔用“臣对臣闻”,收笔则以“臣俯拾刍荛,上尘天听,不胜战栗之至。臣谨对。”“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之类的要多“卑微”有多“卑微”的话作结。   看到这道试题的那一瞬间,非止是张衍,大殿里,祝保才、孟敬仲、王希礼等人都若有所悟。   这道题很明显地是在考验举子们治理国政的能力。   大梁以农为本,以农立国,水旱的频发,无疑会加剧社会矛盾,动摇国本。   而南北边防,又是困扰大梁多年以来的严重的问题,东南沿海倭寇时时进犯,北方重镇蒙古族时时扰边。   在第一开前半页写下了三代履历后,张衍四人没立刻动笔,也没忙着先打腹稿。   不约而同地先将这道试题又纵览了一遍,回想着这几年来张幼双的教导,先分析题目。   这道题可以大致分为四个部分。即为君之道、治国之道、选任之道和御敌之道。   若庖丁解牛,将这一道复杂的策问,剖分成四个部分,条理分明,筋骨俱清,接下来再答题就容易多了。   策问固然是为了考验举子们的治国能力,但也要注意不能随意放飞自我,非但要揣摩皇帝的用意,更要揣摩各位读卷官的心意。   纵观全文,这道试题的重点昭然若揭。   新帝陈贯以为“人才”才是重中之重,那接下来的破题,则势必要围绕选拔人才辅佐君主治理天下为中心。   略一思索,张衍终于落笔!   “臣对,臣闻帝王之御极也,体君道以奉天心,而后可以建久安长治之业。肃臣纪以奉天职,而后可以成内修外攘之功……”   “故君道常主逸……”   “人臣者天之所命,以左右一人,而分理庶政者也。其分卑,其事赜,故臣道常主乎劳。”   这样一来,就是从君逸臣劳,君臣职责这个切入点来破题,紧紧扣住了“人才”这个中心思想。   张衍闭上了眼,眼前又适时地浮现出了张幼双曾经对他们说过的话。   大梁,或者说从古至今以来,学者和官员可以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但人们却赋予了学者承担政务,处理政务的资格。   人们讲求官员的人文修养,却不讲求官员的技术效率,这是一种与官员任务风马牛不相及的学问。   这种学问的重要意义,在于为这些职能提供文化粉饰方面。   那一瞬间,张衍从未这般清楚地触摸到了俞先生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所身体力行在做的事。   改革这以道德,以“礼”,以“人文修养”为中心的,低能的政府结构,低下的行政效率。   所以难怪当初俞先生会力排众议请娘亲来书院教书。   又为何……俞先生和张幼双这二人会走到一起!   只是,若是这般直抒胸臆,刚正敢言,无异于是飞蛾扑火的行为!   因为这意味着要动摇大梁的立国之本!古往今来,哪一朝不是以“四书”中的伦理道德为统治帝国的主宰?   他身为儒教门生,敢这样写,相当于公然违抗圣贤的教导,无非是自寻死路。   这样写,他这张卷子能不能呈到御前都未可知。   张衍深吸了一口气,大脑飞速运转间,已有了简单的腹稿。   究其原因,这些社会问题的出现,在于“任之未当而择之未精”。   为此,官员的考核升调需要做到完全的透明、公正、公开。选拔人才时,要“不拘选用之途”,不拘“迁转之格”。   ……   三月十五日一早,张幼双也出了门,在张衍他们努力拼搏的时候,张幼双乘坐马车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七绕八绕,只为了一件事。   此时天色未明,夜色深沉,风灯照夜。   初春的夜风,是浸骨的凉。   “师傅还有多久?”张幼双扶着车厢,扬起嗓门大声问。   车夫笑道:“前面就是了,娘子稍等,我寻个下车的地方。”   马车缓缓在巷口停住,张幼双跳下了车,四下环顾了一眼。   京城的风吹动发丝胡乱在脸上拍。   伸手扶了一下被夜风吹得左右欹斜的风灯,张幼双拢紧了衣衫,昂首挺胸地步入了巷口。   巷口,已经站着道人影在等她了。   凛凛敛敛的身躯,清姿贞劲。   俞峻微微侧目,看到张幼双,眉头不自觉微微蹙起。   张幼双往前走了几步,试探着问:“呃……三妮儿?”   “嗯。”他眼帘儿低垂着,神情自然地伸手接过了她手上的风灯,又将早已热好的暖手炉塞到了她手里。   捧着小暖炉,张幼双心里很不争气地突突了两下。   做完这一切,俞峻这才提步过去敲门。   张幼双望着俞峻的背影,愣了愣,赶紧提步跟了上去。   等开门的时候,张幼双从袖口翻出了个小本子,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只见这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一串名字,如果有人能认出来的话,就会发现,这上面所记的都是大梁那些名动天下的大儒!!   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里,张幼双认真思索了一下单独兴办女学的可行性,最终还是决定先稳扎稳打地建设好九皋书院,只不过会在书院里另行开设专业,招收女学生。   只有这样,她才能保证最雄厚的师资力量。   想到这儿,张幼双就忍不住翘起唇角,于胸前握紧了拳,斗志昂扬。   她打算以清初的漳南书院为蓝本,改造九皋书院!招收女学生!   至于她今天要拜访的这位……   没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子一看到张幼双就忍不住无奈地笑起来。   “二位先生,你们又来了。”   “请入内罢,我们家先生已经等着了。”   张幼双点了点头,道了谢,神情自若地脱下了鞋袜,踏入了室内。   几乎是一眼,她就看到了室内临窗而坐的一位白胡子老头儿。   老者身材十分高大,拥着鹤氅,样貌清矍,眼眸深邃温和,虽是文人的打扮,那双细长的眼眸里却隐隐透出锐利肃杀的精光来。   看到张幼双,老者忍不住喟然微笑道:“老夫不是说了不去么?张先生你和危甫这一天天的……唉……”   面前这位白胡子老头儿却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白胡子老头儿。   其人曾是大梁名将,名唤马近奎,眼看着年事渐高,这位马将军便解甲归田,辞官回家去了。   张幼双也没多说什么,端端正正地一揖到底,笑道:“晚辈见过马将军。”   马近奎忍不住看向俞峻,却看到身后的男人,微微颔首,虽然神色沉静,却近乎是一种纵容的姿态,不由哈哈大笑。   “说罢,你今日又要说些什么?”   在来之前她就已经打好了腹稿了,闻言,张幼双倒也不虚,双目灼灼地盘腿坐下,拽了一杯茶在面前,侃侃而谈了起来。   “今日,晚辈要说的还是我大梁的军事制度!”   ……   针对南北边防的御敌问题,张衍停笔思索了半晌,再度提笔。   “不拘以骑射之习”、“不绳以文法之细”、“不牵以中制之命”……   制度不应该成为武将们的束缚。   ……   张幼双口齿伶俐,不慌不忙道:“我大梁的军训军令缺少固定的准则……我大梁的军人也从未系统地学习过军事技术。”   ……   所以,如果能够为将士们提供一个平台,一个能够让将士们学习系统化的,总结性的战斗经验的平台,一个施展自己抱负与能力的平台。   则不愁良将矣!   写到这里,张衍眉目沉凝,开始誊写。   大梁的殿试只考一天,不给烛。   随着天色渐晚,已经有不少举子交了卷出了皇极殿。   大殿里渐渐空寂,斜阳残照。   张衍微不可察地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搁下了笔,随后拿起试卷,走到东角门的受卷官面前,交卷而出。      三月十五日殿试,阅卷三天,三月十八日放榜。   殿试的阅卷也别有一番讲究。   考生向受卷官交卷之后,受卷官送弥封管,弥封官送掌卷官。掌卷官把卷箱取来开封,按照各位读卷官的官职高低来进行分发,也就是先从内阁首辅徐薇发起,依次分送,送到每人手上的大约是三十卷。   拿到试卷后,读卷官要先看分发到自己手里的那一份。   以“圈、尖、点、直、叉”这五等标识来评判试卷的优劣。   看完自己手上这一份,再轮阅其他读卷官手里的那一份,谓之“转桌”。   最后由首席读卷官徐薇进行总核。   为了防止考官徇私,读卷的时候还有个潜规则。   那就是读卷官对卷子评价的悬殊不能过大,即所谓的“圈不见点,尖不见直”。   文华殿内。   兵部尚书杨芹揉了揉酸涩的额角,吐出一口浊息,望向了手上这一份试卷。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主要参考的是“明代嘉靖壬戌科进士群体研究”。猫猫的文章参考的是申时行(就那位张居正的同僚)当年殿试时的文章。   这一句话引自的是美国学者赖文逊   —— 第87章   一口气看到现在,兵部尚书杨芹此时已稍显疲态,不过还是强打起精神,纵览了一遍。   有无不合格式之处。   嗯……全文上下无一纰漏越制之处。   再看这字,好字呐!   这一手馆阁体极为清丽清爽,恰如这一缕穿堂的清风,抚平了人内心的疲惫与焦躁之意。   开篇“君逸臣劳”、“君臣职责”这个破题更是令兵部尚书杨芹不由眼前一亮。   再往下继续看去,兵部尚书杨芹心中不由“咦”了一声。   在这之前他看的试卷也近二十多份了,眼下这篇却是他所见到的唯一一个,针对边防、军队战斗力提出具体措施的举子!   大梁重文轻武由来已久,读书人又鲜少接触这些边防实务,缺乏实践基础落笔难免空疏。   与历朝相比,大梁一朝兵部尚书掌军政实权,作为一部尚书,杨芹此人更是总领天下武卫军官的选授、简练之政令可以说是正儿八经的业界圈内人士。   作为圈内人士,杨芹再看这张衍这篇文章,不由满目诧异。   他当然也懂读书人的局限性,所以也没指望这些读书人能针对这些边防事务提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议。   可张衍这篇文章,非但大胆提出了,甚至还字字鞭辟入里,无一处废笔,句句落在了实处!   都说看到好文章,有醍醐灌顶之感。   其中一些话,甚至看得杨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浑身一个激灵,虽说是清醒了,却冷汗直冒,坐立不安,暗叹了一声,此人当真敢言!   大梁这畸形的一元化政治组织,使得文官集团常年占据主导地位。   都说外行指导内行最为致命,大梁的文官集团却长期压制武官集团,握有调度攻防的权力,把控其任免、补给、交通等诸多方面,长此以往下来,这种组织上的低能势必会导致军政上的腐败不堪!   对着张衍这篇文章,杨芹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简直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心里火急火燎的难受。   这文章写得太过“激进”,杨芹提起笔,又放下。   这批个“圈”吧,又怕得罪人。   批个第三等的“点”吧,却又实在不甘心明珠蒙尘。   再三思索之后,杨芹终于下定了决心,毅然决然地在这试卷上批下了一个“圈”!   这才是真正的治国之良方!!   如今南北边防已经是火烧眉毛的大事了,他怎可为了自己明哲保身,就这般任意糊弄过去!   盖下官戳之后,杨芹面色平静地将张衍这张卷子移交到了吏部尚书周守中。   拿到这张卷子的那一刻,周守中内心也是斯巴达的。   不过撇开这边防上的“御敌之道”不谈。   这“选任之道”写得也是颇为出彩,可圈可点。   这让掌天下官吏选授、封勋、考功、考课之政令的吏部尚书周守中颇为爱不释手,提笔踯躅半晌,看了看杨芹的评价,还是落了个“圈”。   而这厢,另一份试卷也轮转到了兵部尚书杨芹手上。   这一份试卷在针对“御敌之道”上所持的观念,几乎是与张衍那一份如出一辙!!   两份试卷各有侧重,却都是言之有物,并非泛泛空言。   非止如此,接下来轮转到他手上的持有类似观点的卷子,竟还有两份之多。   加上张衍那一份,眼前这一份,足足有四份之众。   这让杨芹颇为纳罕。   作弊?这也不可能啊?   想想,谁敢在一众“国防部部长”、“外交部部长”、“教育部部长”等各种正国级、副国级、部级干部眼皮子底下搞事?   杨芹捏着呼吸沉吟了两秒,最终还是决定请教徐薇的意见。   徐薇微微一笑,沉稳如海,“既如此,那拆开看看吧。”   于是,这四份去掉了糊名的试卷在长桌前依次排开。   只见这第一开的前半页却是不约而同地都写有“贯江南太平府越县”的字样。   郑德辉忍不住笑了一声,“看来是师出同门啊。”   至于这个“师门”。   徐薇笑道:“若我未曾记错,这四人都是俞危甫和他夫人门下的学生?”   杨芹微讶:“夫人?”   没有听说过“张幼双”这个名字的尚书们,也纷纷微露诧异之色。   周守中此时也笑起来,“那是近日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位张氏张幼双。”   郑德辉喟叹:“那位张氏张幼双倒也是个奇女子了。”   同门师兄弟,持此相同的观念这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再看这四份试卷,也都是有理有据,功底扎实。可列为一等、二等之列。   围着这四份试卷,众读卷官不禁啧啧称奇。   “这一门四进士,倒也是一份风雅事!”   一位尚书问道:“就是不知这是俞危甫所教,还是他那位夫人所教授的了!”   徐薇捻着胡须,微微颔首,眼里隐约有欣赏之意,“这卷子里颇多新奇之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似俞危甫的风格,以我所见,怕是那位张氏的巧思。”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毕竟若是男子,有这等精彩的见论早就闻名于天下了!也只有女子才能沉潜多年,适逢今朝方才一鸣惊人。   郑德辉心中却不由微微一凛。   这张氏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对大梁朝政这般熟稔,枉他做了这么多年官,看问题甚至还不及这张氏深入!   那些他从前想不通的,或者是模模糊糊抓住了线索却看不清的问题,竟是从四份试卷中得到了解答。   ……   阅卷完毕,徐薇择出了十分将要呈上御前的试卷,在敲定了各名次顺序之后,众读卷官都皇帝御前叩头跪侯。   预先呈上去的那三份试卷,也正是众人预先判为一甲的那三份。   所谓一甲,指的正是老百姓们耳熟能详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人。   当然这三份的高低还是由皇帝亲自提笔敲定。   新帝陈贯即位未久,虽说他在东宫里蹉跎了不少年岁,如今已年过半百,不再年轻,但这一颗心却不服老,还想着要干出一番事业,名留青史呢。   听着徐薇抑扬顿挫,铿锵悦耳的读卷声,见这一科进士素质都不错,新帝还挺高兴的。   读到这第三份的时候,万岁爷不由吃了一惊,面露讶异之色。   这当真是个新科进士写的?!   这言辞之犀利锋锐,看问题之深入,几乎是将大梁潜藏的社会问题都看透了,看尽了!   怕是在官场上沉沉浮浮多年的老宦都没这能耐!   越往下听,新帝简直是越忍不住要站起身喝采了。只觉得这些话简直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如醍醐灌顶,帮助他拨云见日,拨开了困扰他许久的眼前的迷雾!   其实,这倒不是因为新帝、徐薇、郑德辉都是无能之辈。   实在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大梁类明,后世的历史工作者们能以一个更高的角度,高广阔的视野去探寻明亡的原因,去探寻明朝社会的诸多弊病,这是身为当局者的明朝官僚所缺乏的优势。   作为个穿越女,张幼双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总结无数历史工作者所研究出的宝贵的经验。   听着听着,新帝陈贯心中激荡,竟难得升腾起了股少年豪情。   此人就是他想要的贤才!!   若得这等贤臣辅佐,相伴左右,他们君臣一心,势必能缔造出那盛世荣光!!   “此人是谁?”新帝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徐薇合拢了卷子,笑着说:“陛下!此人正是俞危甫的儿子,张衍啊!!”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新帝惊喜交加,“衍儿?!”这竟是衍儿的卷子?   徐薇笑道:“正是此人,陛下有所不知,有此等巧思的今科进士中还有三人。”   新帝好奇道:“是哪三人?”   徐薇上前一步,又从袖中拿出了三份试卷,含道:“这三份试卷,有对有策,都不失为佳作。陛下想来也已经知晓这三篇文章是何人所做了。”   皇帝他拿过来一看,忍不住就扑哧一声笑了。   这三人,正是他在那潘家旅店见到的那三个少年呐!   “这不是俞危甫教的吧?”皇帝指着卷子笑道,“这种写法,我看不是他的风格。”   徐薇莞尔道:“臣以为应该是那位张氏所教。”   皇帝抚着长须,忍不住又笑着发出了昔日的感叹。   “这张氏真非常人也!俞危甫真是娶了个好妻子!”   皇帝他虽然性情爽利,但到底也没表现得太过出格,笑了一声之后,便挥挥手让接下来的读卷官继续读接下来的那几篇。   等到这十篇卷子都读完了,这才询问徐薇等人的意见。   “众位卿家以为,这三份策文孰优孰劣?”   新帝这话一问出口,众人精心里也早就有了底。   此时大殿内喜气洋洋,其乐融融。   众读卷官不约而同地纷纷出班道:“陛下,臣以为张衍的文章可点为第一。”   “张衍这篇文章刚正敢言,字字句句鞭辟入里,笔健词赡,状元非此人莫属!”   新帝听了不由露出个笑,从善如流地提笔就道:“既然众位卿家也有此意,那状元便点为此人吧。”   就在此时,郑德辉又上前一步,提议说:“陛下,状元郎和其同门师兄弟四人,俱出自张氏门下,陛下何不奖状此人?以勉天下的读书人?”   皇帝闻言,也觉得有理,沉吟了半晌,笑道:“那不如赏她一个诰命?……嗯……再破格请她入东宫文化殿讲学,辅佐太子……”   “不如就封她个詹事府左春坊的左赞善,众卿家以为如何?”   众人眉心齐齐一跳,不由面面相觑。   女子封官,还是正儿八经的从六品封官,这才大梁历史上几乎前所未有。   太子如今尚且年幼,詹事府名义上辅佐太子,实则与翰林院所掌并无不同,多为翰林迁转之阶。   于是,众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郑德辉。   郑德辉微微一怔,这事儿是他主动开口提议的,当然也得由他来挽尊。   郑德辉上前一步劝道:“陛下,这女子封官,与四方名儒一道儿讲学,男女有别,恐怕不妥。”   新帝闻言,也觉得有理,摆摆手也就不再多提这封官的事了。   “既如此,那先封她个诰命吧,这封官的事容我再好好想想。”   再好好想想封她个什么官。   皇帝陈贯心里也犹豫。   一是俞危甫这夫人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不似普通夫人,他爱才心切,也的的确确是存着叫张幼双辅佐太子的心思的,你看这不是一下子培养出了个四个进士么?   想到这儿,皇帝就有点儿哭笑不得。   他这些宝贵的进士,怎么在张幼双那儿就跟大白菜似的随处可见了?   二是俞峻他如今不愿回来,他给张幼双封个官也能牵绊住他。   不过郑德辉说得也有理,接下来,新帝咨询着徐薇等人的意见,又御笔亲点了榜眼和探花之后,众人这才领回了这十份试卷,各自散去。   回去之后并不代表着工作就结束了。   接下来,司礼监制敕房官还得填榜,开写传胪帖子,授鸿胪寺准备明天一大早的传胪大典,礼部还得马不停蹄地将进士服送到每一位进士手上。   一连三天,张幼双都待在了马近奎的住处。   这一天一大早,张幼双照例乘坐马车,在昏昏沉沉的夜色中,扣响了马近奎的大门。   这回前来开门的却是马近奎。   看到面前的这姑娘,马近奎不由失笑:“今日该是放榜的日子了吧,娘子就不着急吗?”   看到马近奎这神情,张幼双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艾玛,有戏。   她想了想,坦然地说:“我相信我门下的学生。”   另一厢。   景阳钟响,撞破了沉而清寂的春夜。   张衍、孟敬仲、王希礼、祝保才四人皆身穿进士服,端坐在马车上。   张衍神情沉静平和,或许是真正到了金殿传胪的这一天,他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将自己全权交给了天意处置。   所谓金殿传胪即宣旨唱名之意。   一甲、二甲也好,三甲也罢。   他思绪如这平稳行驶在大市通衢上的马车一样,脚步虽缓,却坚定地踏碎了阴影与黑暗,迎来崭新的朝阳。   终于,到了这一天。   孟敬仲阖上眼,回顾这几年以来的求学经历,想他当初跪倒在绿杨里时怀抱屏儿的落魄模样,竟宛如大梦一场。   屏儿,要是屏儿知道了一定高兴。孟敬仲眼神微暖。   祝保才忍不住问:“王希礼,你怕不怕?”   “有何好怕的?”王希礼闻言,嗤笑了一声,遂起身撩开了帘子,往车外看了一眼。   大明门已近在眼前。   坐会座位上,他神情郑重了点儿,“大明门到了。”   ……   果不其然,这回马将军,马巨巨,沉吟了一声,忽然问:“娘子和俞先生一直想请某去九皋书院教书,恕某多嘴问一句。”   马近奎笑道:“娘子如今冒天下之大不韪,改革书院,招收女子,当真就不到时候无人入学,受天下人的耻笑。”   她当然也担心了,只不过,张幼双落落大方地翘起唇角笑道:“大概就是,我培养的学生定能名列这一、二甲吧?”   ……   皇极殿广场前,执事官举着榜案,来到了丹墀的御道中,文武百官分立于丹墀两侧。   礼乐之后,赞礼和举人们皆下跪听宣。   ……   “某年月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弘顺元年庚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张衍!”   “……”   “弘顺元年庚辰科殿试二甲第十一名孟敬仲!”   “弘顺元年庚辰科殿试二甲第二十五名王希礼!”   “弘顺元年庚辰科殿试二甲第四十九名祝保才!”   ……   景阳钟鸣后,天际渐亮,霞光颭滟如火,紫禁城的宫墙如一尾火红的游龙,无数飞鸟惊起,飞过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的琉璃瓦,跃向了晴碧色的天空。 第88章   ……   深吸一口气,张幼双转身离开了马近奎的住处,翻出自己胸前的小本子,郑重其事地在马近奎这三个字旁画了一个勾!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小本子上所记的这一排姓名,定会认出这些人俱都是大梁颇有名望的耆儒。这些人或是善治经的经学大家,或是善算术的算术名家。   或是因党争被贬斥,或是因年迈而辞官归乡。   如果能将这些人齐聚在九皋书院,九皋书院说不定会成为大梁的学术中心之一。   ……   金殿传胪的第二天,照惯例,要赐状元及进士琼林宴于礼部。这在唐朝叫曲江会,宋朝名闻喜宴。一般是皇帝派一命内阁大学士参加主持。   然而这一次不同往日,圣上竟破例设宴于宫中天香楼上。   筵宴上觥筹交错,金壶玉浆,丝竹铿锵。   一时之间,“宾主尽欢”,皇帝龙颜大悦,竟主动招来张氏张幼双,笑问她可愿入朝为官,入东宫辅佐太子念书。   这将是大梁朝立朝以来唯一一个女官,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殊荣。   然而,在众人或艳羡、或惊愕的复杂目光之中,那位张氏张幼双,神情坦然步出席案,躬身一揖到底婉拒了圣上的好意。   夜风吹动张幼双的袖摆,她两只宽大的袖摆在风中微扬。   圣上不解其意,倒也没见怒色,沉吟了一声,问了句,为什么?   张幼双顿了顿,笑了笑,解释说:“作为老师,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倒没必要和学生再去抢风头。”   女郎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明亮。   如果说之前她的确有点儿意难平,但如今却已经彻底想开了,豁达了。   她已经完成了她作为老师的使命,将这一届学生送上了金銮殿。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以身为桥,以身为路,这或许就是为人师者的使命。   她要做的,非一人的老师,而是要做所有有志于学的学生们的导师!   随后在众人的注目下,这位大梁独一无二的女夫子提前请辞,一步一步迈下了楼,遥遥一揖,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   天知道,走下楼的时候,她到底是有多紧张,张幼双嘴角一抽,默默捂住了胸口。   出了宫门,耳畔忽地响起一声响亮的哨子,眼前骤然一亮。   张幼双抬起眼,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是京城里有人在放烟花。   烟火腾空,如天星洒落,银河倒灌。   而在这天星的尽处,融融的夜色中静静地伫立着一道清姿,好想已经等候许久了。   张幼双愣了一下,忍不住露出个由衷的笑,快步追了上前,牵住了来人的手。   俞峻眼帘儿低垂着反握住了她的手。   这场恩荣宴他没去,不过却是一早就在宫门前守着等她了。   张幼双心跳得有点儿快,咽了口唾沫说:“我今天看到衍儿簪花了。”   “嗯。”   这是恩荣宴上,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为新进士们行的“簪花礼”。   所谓簪花礼其实就是特别骚包地在进士们帽檐上簪花。猫猫生得俊秀漂亮,微微低下头,眼睫低垂,任由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往那乌墨似的鬓角旁,簪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花。莞尔一笑时,当真是温文儒雅,风度翩翩,进退有度,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风姿。   张幼双她本来也不擅长应酬,走出宫门,忍不住大口呼吸了两口新鲜的空气。   两个人一边并肩走在皇城的大市通衢上,一边说着话。   今天是个举国同庆的日子,车马喧闹。   道路两旁不少小贩都支起了夜市摊子。   张幼双在头花铺子前停下了脚步,拿起了一朵牡丹绢花在手上把玩。   “当时,坐在我身边的官员还说了你从前的往事。”   俞峻平静地问:“说了什么?”   张幼双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把牡丹绢花往俞峻头上戴:“说你昔日可是不愿人往他鬓角簪花的,还是旁人劝说皇命难违,这才簪了一朵。”   “我的确不喜男子簪花。”俞峻看了她一眼,温驯地垂下眼,任由她动作。   他到底还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古板,不喜男子簪花。   俞峻眸色沉静如昔,秋水潋滟,如玉的肌肤,愈发衬得那花艳,那鬓角乌墨的黑。交织出惊心动魄的艳色美感。   许是有点儿不大适应,又许是因为打破了自己的原则,俞峻他眉梢微微蹙起。但这两条细长的眉毛拧起,却愈有种惑人心魄的反差感。   看得张幼双心脏再度狠狠地不争气地抽了两下,面色烧红地搁下了手。   她还记得刚刚恩荣宴上,那些官员是怎么笑着调侃俞峻的。   什么冷面财神,什么朝中刺头,什么古板的大家闺秀,玉女似的人物。   所以说禁|欲的人纵|欲,古板的人出格,才是最刺激的,果然诚不我欺。   这一路上,张幼双脸上都有点儿烫。   就在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个惊疑不定的嗓音。   “俞……危甫?”   俞峻牵着她的手转了个身。   对面站着两个官员打扮模样的男人,看到张幼双和俞峻,都懵了。   “竟然真的是你?”   这两人的目光惊诧地落在了俞峻的鬓角,眼里满是掩饰不去的震悚。   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会遇到昔日同僚,俞峻怔了一怔。   张幼双敏锐地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紧了一下,面上依然一派平静,除却耳根微红。见状,她差点儿笑倒在了大街上。   至于那朵绢花。不过几文钱,却是戴了一整晚,直到第二日方才取下,置于匣中,这般妥善保存了十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已完结。   番外暂定一个喵喵叫play,一个掉马。不定时更新(因为我存稿一个字也没有了)   二胎就别了吧,想了想女儿20的时候,三妹儿都60了!!!   —— 第89章 、番外一   在猫猫考上状元, 俞峻也出了孝期之后,张幼双和俞峻在皇帝的主持下,补办了一场很是低调的小型婚礼。受邀的宾客不过寥寥数几。   低调归低调, 总而言之, 她和俞峻算是已经彻底定了下来。   ……这算是这辈子就捆绑在一块儿了?张幼双忍不住胡思乱想。   不知道这皇帝的赐婚能不能离婚……   “你在想些什么?”俞峻嗓音低沉柔和地问她。   “没什么。”张幼双快速摇了摇头, 脸红心跳地移开了视线。   刚结婚就想着离婚这种事儿当然是不能让俞峻知道的。   彼时,她和俞峻正坐在返乡的马车上。   猫猫考中状元之后, 照惯例是授了翰林院修撰, 孟敬仲、祝保才、王希礼三人则在准备馆选,以期能被取中成为庶吉士。   而这就与张幼双无关了,她已经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将这四人齐齐地送上了金榜, 接下来终于可以像高三的老师们一样, 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俞峻便也没再问她了, 他这几天人际往来应酬的确有些疲惫,便半阖着眼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张幼双没忍住, 悄悄转回视线看了一眼。   又是第二眼。   肌肤如玉, 鼻梁高挺。旅程奔波,乌发凌乱。唇瓣是极为美好的形状, 令人欲亲芳泽。只是眼下微微泛着乌青色, 几乎能瞧见淡青色的血管, 他这几天的确很疲倦。   看着俞峻这如玉的容貌,张幼双有种不在状态的恍惚。   她真的和俞峻成亲了?   完全没有真实感。   ……更别提还没有洞房花烛夜。   当然这不是她lsp,主要是成亲当晚俞峻完全没有要和她共赴巫山的意思。令张幼双这几天不自觉地就怀疑起了自己身为女性的魅力。   孰料, 似乎是她的视线太过“火辣”,俞峻睁开了那双乌沉的,如寒星似的眼眸, 无言地询问她。   被当场抓包,张幼双懵逼地卡壳了一秒。   “那个……”   “那个……”突然间,她福至心灵,问道,“回越县之后,你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   说话间,脸上却不争气地再度烧红了。   明明成亲了,却反倒比没成亲之前更加生疏了些。   张幼双心里叹了口气。   她还是没能立刻适应两人之间关系和身份的转变。   这段旅途中的小插曲掠过不提,回到越县之后,他们二人首先迎来了府县大大小小的官吏们热情的欢迎。   一连应酬了三四天,直到第五天,张幼双才难得挤出了空闲,叫上马车,去俞峻家里搬东西。   对于她提议的搬过去一起住的想法,万幸,俞峻没有回绝。   他东西很少,少得让张幼双都有点儿咋舌。   不过是几套换洗的衣服,几箱子书。   原来真有人物质**能低到这个地步啊……   动手收拾间,张幼双打开面前的柜子,忽然看到了一顶乌纱长翅帽。   大梁虽然类明,但这官帽却更肖宋。   张幼双愣了一下,直觉应该仔细对待,小心翼翼地把这顶乌纱长翅帽捧了出来。   她没忍住腾出一只手摸了一下。   帽侧的大翅膀颤巍巍地,看上去很像飞机耳,颇具萌感。   不过看着这顶乌纱长翅帽,张幼双一时犯了难。   这也太长了!!   稍微比划了一下,感觉真的有一米之长!这要怎么装箱啊!   这顶帽子,对俞峻他来说肯定也是比较特殊的吧。否则断不会保存这么长时间,这到底也象征他那么多年的宦场生涯。   望着面前这顶乌纱长翅帽,张幼双纠结了半秒,果断召唤俞峻。   “三妮儿?”   俞峻闻声而止,看到张幼双手里的官帽,顿时了然,平静地说:“交给我处置便可。”   说罢,他垂下眼帘,十分淡定地当着张幼双的面,把这一对翅膀给拆了下来。   张幼双:“……”   ……淦   她目瞪口呆。   这玩意儿竟然还是可拆卸的么?!   朵朵没有了啊!!飞机耳没有了啊!   俞峻抬眼看她,微有不解地蹙眉:“你好像很惊讶?”   ……我是很惊讶。   张幼双什么也没说,上前拿过了这顶乌纱长翅帽,装上翅膀,戴在了俞峻脑袋上。   俞峻虽不解其意,却也垂眸任由她动作。   装上翅膀,飞机耳出现了。   拿下翅膀,飞机耳消失了。   看上去简直就和猫猫狗狗的飞机耳相差无几。   一想到朝堂上那些,跺一跺脚,大梁都要抖三抖的重臣们,回家会坦然地把飞机耳给拆卸下来洗洗刷刷。   就戳中了张幼双她莫名其妙的笑点。   如此幼稚的动作,张幼双乐此不疲,足足重复了五六回,直到被萌得笑倒在地为止。   乌纱长翅帽的问题解决之后,张幼双利落地将几个箱奁进行了打包,其动作快准狠,宛如强抢压寨的新娘!生怕俞三妹这就跑了。   可是到了晚间,坐在床上的时候,张幼双内心又动摇了,呐喊成了副世界名画。   她到底在干嘛!   听着屏风内传来的沐浴声,张幼双汗毛炸起。   攥紧了拳头,也阻止不了她脑子里上演各种各样不健康的小剧场。   直到,俞峻终于从屏风后转出来。   他穿了件白色的上襦配松青色的下袴。   柔软如云的乌发垂在脑后,双眼黑泛着隐约的靛青,纤长的眼睫还蒙着些淡淡的水汽。   张幼双“腾”地站起了声,张口结舌:“你、你洗完了?这么快?”   俞峻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隐约察觉出来了她的紧张,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避开了她,走到一旁擦头发去了。   那天亦是如此。   他见她太过紧张,一时不忍,便未曾有所动作。   亦或者是,他自己也紧张,紧张得手指僵硬,心跳如擂。   张幼双原地纠结了两秒,豁出去深吸了一口气,主动自告奋勇道:“我、我帮你擦头发吧!”   俞峻脚步一顿,垂眸说:“也好。”   ……   手握住的这一捧乌发,犹如流水。   此时被她摁坐在梳妆镜前,简直像个容貌如玉的长发公主。   俞峻貌似很放心她,微闭着眼,不说话,纤长如蝶翅般的眼睫微颤,不知在想些什么,亦或者只是单纯地沉浸在这片脉脉温情之中。   张幼双使出撸猫的架势,拿起毛巾擦了两下,忽然发现了几根显眼的白。   张幼双愣了一愣,忽然意识到她和俞峻好像都已经不再年轻了。   “有白发了,”她说,“我帮你拔掉。”   “好。”他道。   终于做完了这一切,张幼双长舒了一口气。   抬眼的刹那间,却和俞峻的视线在镜子里相撞了。   乌沉沉的,如两丸黑水银,又清明如塞外的寒夜。   俞峻静静地在梳妆台前坐了半刻,主动避让了视线,道:“睡罢。”   虽然俞峻主动避开了视线,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有种被什么动物盯上的错觉。   张幼双紧张得差点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好、好。”   ……   淦。   她的直觉果然是应验了。   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一晚上,张幼双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根被迫反复抻直的面条。   “关、关灯。”她脸色通红,双目无神,垂死挣扎。   俞峻垂眸看她,手上动作却不停,“嗯。”   嗯什么嗯,不是说要关灯么!!   “我想看看你。”他呼吸微乱,竭力平静。   士大夫闷骚起来果然是一级的。   这一晚上,她身体力行地体验到了什么叫旷了四十多年的男人的恐怖。   这本来倒也没什么,最令张幼双崩溃的是体型差,长得矮又不是她的错!   第二天一早,她再度自告奋勇帮俞峻梳头发。   他照例同意了,却将她抱在了膝上,轻轻去亲她的额头,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掌扶着她的腰的时候,她的脚在他脚面上努力蹬了几下,几乎都踩不到地面。   经此一役,张幼双硬着头皮,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俞峻他对什么事好像都是淡淡的,沉静如海,却又不同于高冷冰山禁|欲系。   他的性格可以说近乎温驯柔软,对于张幼双、昔日朝中同僚的泥塑也坦然受之。   说得少做得对,不善于表达,但是一敞开心扉就是直球。   尽管任由她泥塑,但一得到机会,就能十分平静地反攻回去。   所以这算是进一步可攻,退一步可受么?   这个男人恐怖如斯。 第90章 、番外二   要说大梁“文坛”目前撕得最为激烈的对家当属三五先生与欣欣子这两家了。   一个是出教辅的, 一个是写话本的,怎么看都是风马牛不相及,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两家, 究竟是怎么掐起来的, 其原因已不可考。   三五先生的拥趸大多数都是正统的文人, 平常最热衷的事就是狂喷欣欣子写的话本不正经,实在是离经叛道, 目无礼教, 哗众取宠。   而欣欣子的拥趸则多骂对方汲汲于功名利禄,嘴脸着实可笑。私底下还不知道多说人边骂边买,一边看一边骂。   ……呃,这话说得倒也不错。   **   夜色日深, 一灯如豆。   宝晋堂后院的库房里。   一道青色的身影在房中焦灼踱步。   灯影照在脸上, 可见其神情复杂, 几欲龟裂。   身后几个人俱都憋住了气儿,不敢吭声。   青色的身影来来回回又走了几圈, 一个转弯, 脚步匆匆地转到了一人面前。   皱眉高声道:“欣欣子和三五竟然是一个人?!这怎有可能?!”   这道青色的身影正是宝晋堂的掌柜,也就是昔日和张幼双同步去请唐巨巨而未得的那位。   至于他眼前这人, 则是宝晋堂安插在伊洛书坊的暗桩, 俗称内鬼、间谍、卧底什么的。   这几年来, 在与伊洛书坊的竞争中,宝晋堂是日渐乏力,无奈之下, 只好出此下策,想着先把欣欣子那本还没刊行的《革汉》的稿子偷出来。   结果却撞破了这个意料之外的惊天秘辛!   这位内鬼也十分震悚,甚至连稿子都没顾得上, 就揣着这么个消息回来了。   “这的确是我亲眼所见!绝无作假的可能!”内鬼咬牙说,“这两人的原稿的确都是从同一个地址寄出的!”   而这地址的来源,正是那位如今在越县风头正盛的张幼双!如果说张幼双就是三五和欣欣子,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那一门四进士的奇迹几乎已成了大梁人人称道的美谈。   “那眼下究竟如何是好?”被匆忙召集来的其他几位宝晋堂的管事们,俱都面面相觑。   掌柜又踱了几步,沉吟了一声:“如何是好……且先等等。”   等他想想到底该怎么利用手上这个筹码。   可没想到,就在第二天,三五先生和欣欣子其实都是张幼双马甲的这个消息,却已在越县闹得沸沸汤汤,满城风雨。   宝晋堂的掌柜差点儿没厥过去,气得面色大变,又惊又怒:“这究竟是谁嘴上没把门,在外面乱嚼舌根的?!”   无一人应声。   于是,在这个春季,张幼双其实就是三五先生和欣欣子这个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一样,在越县,乃至整个大梁都飞速传播开来。   **   其中最震惊的当属九皋书院的学生们。   时过境迁,如今的九皋书院已非当初的九皋书院。   眼下的九皋书院,共设有经史文事、理工实学与武备这三大类。   张幼双在仿照有清一代漳南书院的基础上,在俞峻的支持下,大刀阔斧进行了改革。   课程设置从文、理、兵、农,再到算数、律法……凡此种种,俨然已经有了一所综合性大学的雏形。   在这种情况下学生们基本上也都换了一批,如今这明道斋的学生来自大梁全国各地,都是仰慕那一门四进士的神话,不远万里驱车赶来求学。   这些学生里面,有少年,也有姑娘。   女孩儿们的来源就多了去了,既有那家世殷实的,也有家境贫苦,冲着奖学金来的。   老师也来自大梁各地,大多数都是享誉天下的大梁耆儒,甚至还有几位金发碧眼的西洋人!   明道斋内,   女孩们儿容貌清丽,穿着统一制式的“校服”,红头绳高马尾,手边搁着《周髀》《海岛》。《水法》《远西算数》《远西奇器》什么的实学课本。   此时,少男少女们俱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时下最为轰动的消息。   “你们听说了么?”   “张先生竟然就是三五先生和欣欣子!”   “这不可能吧?”有少年迟疑道。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一少女笃定道,“若是先生,便无不可能!”   少女脸上露出仰慕之色,目含憧憬道:“真不愧是张先生呐!实在是我等女子的表率!”   另一少年嘴角一抽,抱头最绝望状:“可是先生不还没收过我的《兴宋》吗啊啊啊啊!!”   **   此时此刻的,越县县衙内也不怎么平静。   越县知县赵敏博,方才搁下笔,就看到了门官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人!大人!出事儿了!”   赵敏博愣了一下,奇怪地接过了门官递过来的札子,还没忘抽空调笑了一句。   “何事令你如此失态?”   结果刚打开札子翻了两下,赵敏博就懵了。   “三五先生和欣欣子是张幼双?“   赵敏博讶然道:“这怎有可能?!你可知道这是谁放出来的消息?这消息来源可靠吗?”   门官道:“这……我也不知道,一大早就见满街都在传这个。来源也早已不可考。”   “不过大人若是想知道这消息究竟是不是真,直接去问问那张先生不就行了?”   赵敏博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难怪他俞危甫上次托我在凤台楼上演那出《镜花水月》……”   如果这消息为真,赵敏博精神不由一振。   这不就表明他越县境内又多出了一位“大儒”吗?   多亏张幼双,先是出了张衍这个状元,王希礼、孟敬仲、祝保才这三个二甲进士,后又请来大梁耆儒入职九皋书院,他治下这进士连年辈出,这可是文教之功,是政绩呐。   当下合了札子,肃然道:“这话倒也有道理,来人,给我备轿!”   这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元宝巷的张家。   至于张幼双这个时候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和吴朋义、吴修齐讨论了一波。   既然爆都爆出来了,再瞒着也没了什么意义,倒不如趁热打铁,趁这个机会营销新书《革汉》。   赵敏博突然到访,张幼双愣了一秒之后,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位大佬是干嘛来的,赶紧麻溜地站起来迎接。   “呃……赵知县?”   经过这两年时间的相处,她和赵敏博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平日里俨然已是平辈相交。   此刻看到面前这圆脸的“小”姑娘——   在赵敏博眼里,张幼双怎么都能担得上一个“小”字。   赵敏博耐着性子,寒暄了两句。   “俞先生今日不在么?”   张幼双一囧,不大好意思地说:“他买菜去了。”   ……张幼双之前,俞峻心目中的老婆,温顺恭良贤妻良母。   遇到张幼双之后,俞峻最终还是活成了自己心目中老婆的样子。   赵敏博:“……”   喝了几杯茶后,赵敏博终于委婉地切入了正题。   “听闻……张先生就是三五先生与欣欣子?”   张幼双也十分“委婉”地,缓缓地点了头。   “不才,正是在下。”   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听到张幼双就这么大喇喇地承认了,赵敏博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于是大眼瞪小眼间,画面就这么囧囧有神地定格了。   **   等到这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   已是深夜。   王希礼本来坐在桌子前,手边搁了一本书,一边看一边剥盐水豆。   最近翰林院在忙着修《实录》,这玩意儿是能名留青史的。于是乎,一众翰林们态度都十分端正,自发地加班加点。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很是让熬夜熬到心律不齐的众人,心脏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纷纷清醒了。   张衍和祝保才就不必说了。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张衍十分冷静地,站起身果断告辞。   张道一(这是张衍中了状元之后,俞峻给起的表字)你这个肚里黑!!   祝保才心里咯噔一声,咆哮了一句,瞥了眼王希礼的神色,立刻麻溜地跟上了张衍的脚步。   独留王希礼和孟敬仲面面相觑。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王希礼差点儿不淡定地摔了手上的豆!!   这怎么有可能?!   张先生就是三五先生?!!   张幼双不是都说了,她和三五先生是老熟人么?   翰林院的同僚欲言又止:“……这,你先生的确也已经承认了。”   ……再说了,张衍和祝保才这都跑路了……   捏着手里的豆,王希礼俊脸煞白。   “这……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天知道他其实就是狂喷欣欣子的那一员!   如果说张幼双真的是三五先生和欣欣子的话,那他这么多年来写的信,吹的彩虹屁……   “喂!!蓬仙!!”孟敬仲嘴角一抽,急急忙忙伸手去拦,拦这位面无表情,试图用盐水豆埋了自己的师弟,清贵无比的翰林。   实际上,这消息一经张幼双和伊洛书坊的承认,霎时间,想把自己埋起来的,欲要上吊的何止王希礼一个。   大梁文坛震动,士林黯淡无光。   一众读书人,尤其是痛批过欣欣子,和对家掐得死去活来的这些,差点儿就要掩面泪奔了。   这简直就是说葛军和琼瑶是一个人!这你能信么??你能信么??你能信么????